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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不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不知是扯到了哪根神经,辛晗竟觉得鼻腔有些酸涩,车里的檀香味钻入鼻间,与那酸涩相撞,熏得她有些想哭。


    他真的,把自己摆在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在征得她的同意。


    僵持了十几秒,辛晗缩回踏出车外的脚尖,带上门,侧身坐回车里。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眨了回去,语气清淡:“周暮深,你真的变了很多。”


    周暮深收回手,笑着问:“是吗,哪里变了?”


    “话变少了,人也成熟很多。”这评价倒是真心的,不掺半分假话。


    “也许是这些年,生与死看得太多了,也看得更透彻了。”周暮深说。


    直到现在,周暮深依旧记得自己参与救治的第一位血癌者。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深夜,病人术后复发,整个科室拼尽全力地抢救,最后却只能看着病人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直到听见生命探测仪传来刺耳的“滴滴”声……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带教老师向病患家属下达死亡通知的那一刻,家属倚在门外痛哭哀嚎的模样;记得自己颤抖的手和发软的双足,以及面对死亡时内心的无措和恐慌。


    那时的周暮深尚且青涩,那段时间,因未能救活患者,他愧疚到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一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他甚至买了果篮亲自去病人家中探望,向他们致歉。


    后来姜主任告诉他:“作为医务人员,我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但我们无法保证救活所有人,一切只能顺应天命,尽力而为。”


    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接触了更多的血液病患者,也接手了上百台骨髓移植和癌细胞切除手术。如同姜主任所言,是手术就有风险,有风险就会有死亡。


    时间长了,人也就麻木了。


    他是医生,却始终被“顺应天命,尽力而为”八个字套牢。医生不是圣人,也有拼尽一身医术却始终无力回天的时候。


    做医生的这些年,他戒烟戒酒,戒骄戒躁,如同陈主任说的那般,做到了“狮心鹰眼妇人手”,做到了一名合格的内科医生该具备的所有品行,却在看惯了生与死后,逐渐背离最初的那个自己。


    每当下了手术,看见镜中那个面色惨淡,毫无生气的面孔,他都觉得快要不认识自己了。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感情用事、注重人文关怀的人,而不是像年少时那样,天真地以为硬邦邦的拳头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脑中的画面很凌乱,他的思绪却极为清晰。


    她说他变了,成熟了。


    那现在的他,是否是她喜欢的样子?


    “当初分开的时候,你说我幼稚。”他垂眸,低声说,“现在我不打架了,也不抽烟喝酒了。”


    “这样的我,应该有能力保护你了,也有能力对我们的未来负责。”


    周暮深唇角挂着笑,却似用低笑来掩饰慌张:“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资格。”


    听见他这样说,辛晗眼底涌起涩意。她垂下眼,纤长的睫毛盖住所有情绪:“你很好,只是我们不合适。”


    “即便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即便没有杜月晞,我们大概率也会分开吧。因为从根本上,我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毕竟那时候,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所拥有的,她都无法企及。


    回忆锋利如刀刃,伤人有形,避之不及。


    周暮深偏过头去看她,语气认真:“我现在不靠家里,一个人工作,生活,这些年一直如此。曾经的朋友,除了老夏和南方,多半也没有再联系过了。”


    这意思是,如今他经济独立,圈子干净。没有家人羁绊,也没有狐朋狗友。她要的安全感,他可以给到她。


    为了她,他真的有改变自己。


    周暮深的话对辛晗确实有影响,却不能从根本上撼动她的想法。她唇角翘了翘,说道:“我们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不是小孩子了,得为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负责。”


    “如今的我们,没有年轻时候的魄力和胆量,再去反复试错,最后承担后果。”


    辛晗的声音温软,却又决绝。


    看见她眼中的坚定,周暮深收回目光,只觉得胸口无比沉闷,有什么东西拉扯着胸腔,死死拖住他的心脏无限下坠。


    话题再次被聊死,车内又是一阵沉默。辛晗觉得自己快要坐不下去,手指缠在女士手提包的包带上,包包表皮快要被她的指甲抠烂……


    她只得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周暮深,那件事,还是要对你说声抱歉,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其实,不用抱歉。”周暮深抬手将车载广播的音乐关小,一瞬间,他的声音清晰很多,“今天接到通知,院里已经批准我升主治医师了。”


    “真的吗?”辛晗眼里忽地有了光芒,极其认真地问,“你不是在哄我开心吧?”一瞬间,整个人生动起来。


    “真的。”周暮深点了点头,“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我的师父,血液科的姜主任,他帮我在院长面前说了话,尽力为我保留了名额。总的来说,我是幸运的。”


    得知周暮深升职有望,辛晗总算舒了口气。


    “那就好。”她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是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的?”


    “就刚刚,你去买单的时候。”周暮深说,“也许是今天见到你,带给我好运。”


    听见这话,辛晗微怔。或许是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感到开心,她内心也没排斥,反倒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你要这么想的话,也行。”


    “时间不早了,你快些回家吧,早点休息。”周暮深笑着说。


    “嗯。”辛晗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周暮深,虽然我不负责你的案子了,但我相信结果都一样,法律会不偏不倚,站在正义一方。”


    辛晗弯唇笑了笑,“祝你好运,一审就结案。”


    “借你吉言。”


    与他道了别,辛晗目送着那辆黑色越野车消失在夜色里,唇角不自觉地弯出一道极浅的弧度,这下周暮深升职有望,她也总算能够安心了。


    这也算是在多年后,他们之间,终于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一阵晚风吹过,挟着凉意,穿透四肢百骸。辛晗下意识瑟缩了下,转身往自己居住的4号楼的方向走。


    辛晗一路踩着落叶,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莫名有些解压。一条路走到底,她抬眸,瞥见单元楼下一个熟悉身影。


    康轶手插口袋,一身西装,头发梳成偏分,精致中透着儒雅。他笔挺地站在树下,像是等待许久,看见辛晗的那一刻,原本平直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辛晗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站了多久,有没有看见她从周暮深的车上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是心虚什么。


    怔了几秒,辛晗大步走过去,语气不冷不热:“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康轶不答反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孤男寡女的,不合适。”辛晗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却不想,对方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他就合适?”


    康轶的意有所指让辛晗觉得不自在,许是职业病,她尤其讨厌听人拐弯抹角地说话,一向喜欢把事情摊开在明面,开诚布公地谈论。


    “他帮了我忙,我答谢他,就这么简单。”辛晗懒得过多解释,揉了揉发涩眼睛,只觉得困倦,“表哥,没事的话,我回去休息了,最近真的很累。”


    辛晗侧身而过,几乎与他擦肩,结果下一秒,她的手腕被紧紧扼住,“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看不明白吗?”


    “什么?”辛晗尝试着把手腕缩回去,却根本挣不脱。


    “你们不合适。”康轶轻声说道,手上一用力,把她往跟前带,“好好,当初你是怎么向我们保证的,还记得吗?”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康轶的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额头,叫辛晗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用力地一扽,挣脱他的桎梏,手腕腕骨处已经隐隐发红。


    细微的痛感传来,辛晗下意识蹙了蹙眉,接连后退几步,“表哥,这次回到厦州,我想有新的生活,不想再像过去几年那样,活得那么痛苦。所以,你,你们,都别再折磨我了,行吗?”


    借着路灯,康轶看见了对面女人隐隐发红的眼眶,心中晃过细一丝心疼:“好好,你把自己困住了,走不出来,所以这些年才过得那么痛苦。”


    “把我困住的,难道不是你们吗?”辛晗反问。


    她眼中含着怒意,却又拼命隐忍克制着,咬牙逼迫自己冷静:“哥,你忘了吗?当初是你撕了我的机票,不许我去芬兰,也是你告诉了姨母我和周暮深的事,所以姨母才会把我锁起来不许我出门。”


    “以你那时候的精神状态,是个人都不会放你走。”康轶淡定地反驳,“还有,好好,你要明白一点——你不该懊悔自己没有跟他走,而是应该好好想想,当初他为什么会撇下你离开。”


    辛晗的双眼愈发赤红,“还不是你使的绊子。”她拼命压制着情绪,乃至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声质问道:“康轶,你凭什么?你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这样做?”


    康轶笑了笑,低低叹了口气:“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我愿意背这个黑锅。”


    “你简直不可理喻。”辛晗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这句话。


    “过去的种种我们不提,那现在呢,他又能带给你什么?”康轶扶了扶镜框,双手插进裤兜,他的语气很淡,言辞却犀利,“你不想谈过去,可以。那咱们就拿现在来说——”


    “周暮深快三十岁了吧?才将将熬到主治医师的职位。脱离家庭,卸去一身光环,他什么也不是。”


    “你觉得他能拿什么给你幸福?是一个月七八千的工资,数不尽的医患矛盾,还是昼夜颠倒的作息?”


    辛晗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明明是个极致温柔的人,说起话来却句句致命。只一句话,便轻而易举的否定掉一个人,抹杀掉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


    如果言语能杀人,那康轶就是个天生残忍的刽子手。


    隐忍许久,辛晗的双眼微微泛着红。半晌后,她抬手,揩去即将落下的泪珠,“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心里明白,经年已过,物是人非,她与周暮深绝无和好的可能。这一点,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好好。”康轶说,“即便你不选择我,我也希望你能找一个对你好的,能够实实在在给你幸福的人。”


    他抬手,从左侧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她眼睑处的泪痕,“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厌恶我,我愿意放手,但前提是,你得找个真正适合你的人。”


    帕子上沾着紫檀木气息,是康家老宅里每天燃着的熏香味道。这熟悉的味道钻入鼻间,只叫辛晗觉得森然恐惧。她挥开康轶的手,拼命压制着涌上喉头的恶心,“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康轶,即便我们没有血缘上的关系,我也一直把你当做亲人,我希望你过得好。”辛晗放缓语气,几乎一字一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仰头看他,眸子黯淡,“别再逼我了。”


    说完这句话,辛晗逃似的进了单元楼,电梯门开,她快速摁下楼层。


    所幸,康轶没有再跟上来。


    回到家,辛晗整个人泡在浴缸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却被泡沫迷了眼睛,一瞬间双眼火辣辣的疼。


    内心压抑到透不过气。


    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很久很久。却没想到,再次流泪,还是因为那个人。


    辛晗忽然觉得很无力,这种感觉和六年前极为相似。不能为自己做主,不能争取想要的未来,也得不到最亲近的人的理解和支持。


    为什么?作为法官,她可以帮助到那么多无助的人,带给人们公平正义的审判,而作为尘世间的一个普通人,她却帮不了自己。


    明明厌恶眼前的生活,却要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延续下去,看不见光亮,也看不到未来。却始终没有推翻一切,重新来过的勇气。


    洗完澡出来,辛晗整个人如同被泡发一般,皮肤泛着一层淡淡粉色,眼睛也肿成核桃。


    打开手机,微信弹出两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周暮深发来的:【早睡,好梦。】


    另一条是康轶发来的:【早点休息,周末记得回家吃饭。】


    辛晗把手机关机,谁也没有回复。阖上眼,脑中的画面凌乱纷杂。


    入梦前,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没有遇见周暮深,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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