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栩栩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认识“月”的情景。
那是在一片火场,到处都是火焰,燃烧的山林,倾倒的树木,火星与灰烬飞舞在灼热的空气中,在缺氧的情况下,倚靠在树干前的他看见那些细小的精灵们像是在火光中舞蹈,与气流一起螺旋着向天上升去。
那天夜晚,官方向外通报的险情是山火,可只有当时深处在火情最前线缓冲带的正统狼居胥干员才知道山火并不是真正的危机,危机是山火的起因,一只四代种在森林中毫无征兆的苏醒了。
那只聪明的四代种一醒来就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苏醒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释放了那个名为“业火”的真言术,被‘业火’的火种席卷的火势越大,这个真言术所带来的的效果就越强,连绵的山火成为了他天然的屏障,让他瞬间成为了比次代种还要棘手的目标。
那晚民间和救援队自发地组织了一大批抢险队伍迎着火情挖防火隔离带,从夜晚的上空来看,灯火通明的手电光明组成了一条气势磅礴的蜿蜒光龙,美丽而壮观。
可正统当时的狼居胥总指挥在根据“九州”的测算后确定,只要四代种藏在山火之中不露面,那么这场已经初具规模的山火无论怎样都不会结束。按照超级计算机推演那些火焰会跨越隔离带,烧死数千人组成的救援队,继续点燃后面的森林,直到将森林外的现代城市一同化为火海。
只有击杀四代种才能停止‘业火’的蔓延成为了一众人的共识,他们不能让背后那千余人的救援队伍的努力白费,那条防火隔离带必须在四代种死亡后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可在已经形成庞大山火的森林面前,就算是混血种也和普通人一样无力,在‘业火’的影响下,那被点燃森林内的高温和缺氧的环境已经足够致命,那只四代种将整片战场打造成了人类的禁区,别说与他战斗,就连踏入战场本身都是一种送死。
司马栩栩自己当时还只是狼居胥中的学生,甚至连预备役都算不上,可那时候的局面太过需要帮手了,狼居胥就近的人手几乎倾巢而出,就连他都赶赴了最前线,承担在山火的边缘地带一边救援被困的露营民众的职责。
狼居胥派出的讨伐队伍需要一边穿梭复杂的火场,一边还要解决燃烧森林之中潜藏的死侍——那些东西可以在极端的环境下生存,也是四代种给自己设下的又一道屏障。
司马栩栩记不清那天晚上派出去了多少支队伍,他只记得狼居胥临时指挥在火光照亮的营地里一直在对着对讲机怒吼,每一支进入的队伍,在一段时间后就会通过对讲机发起求援,然后再一支救援的队伍冲进火场,一段时间后求援信号再度响起。
那场山火就像一个无底洞,不断地吞噬着他们同伴的生命,在洞穴内那些哀嚎和求救声再度引诱着他们向里面纵深跳去。
所有人都望着那火光照亮的夜空,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愤怒、痛苦、无奈以及对龙类、大自然威力的恐惧。
司马栩栩当时真的很想做些什么扭转局势,但他的真言术是‘玉漏’,在如此庞大的火情面前根本无法做到任何事,火场内对他来说同样是燃烧的地狱,那些比他还要厉害的前辈,往日里照顾他的学长一个个冲击火场里然后失联,就像一根根柴火点燃山火的同时也点燃着他心里的愤怒。
山火火情一次又一次的扩大,留驻在隔离带与山火之间缓冲地带的他们很快就迎来了抉择——事发突然的缘故,增援的部队还有一定时间才能赶到,也就是说正统真正的中坚力量根本无法在山火与防火隔离带接触的时候赶到,他们当下有两个选择。
要么在背后的防火隔离带点燃之前撤离,紧急疏散隔离带后的群众,以免‘业火’在跃过隔离带之后以可怕的速度将来不及撤离的数千条生命吞噬;要么组织缓冲地带剩下的狼居胥干员,无论预备役、学生还是指挥,都向火场发动一场总攻。
两个选择都有利有弊。
撤退的选择看起来像是以退为进保全大局等待支援,但也存在着巨大的隐患,那便是他们没法保证能说服那数千人撤离。
防火隔离带快要挖好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对科学治火的方式有信心——这也的确是阻止山火的办法之一,在杀死四代种后,山火并不会立刻停止,依旧需要这条隔离带来灭火。
但问题就出在,四代种必须被杀死,‘业火’这个言灵必须停止释放,这条隔离带才能起到作用,这是必要的先决条件。无法向民众解释龙类的存在,势必导致信息传递和施效上存在困难,那些民众大可能不会甘愿放弃隔离带的修建退到安全地带。
除此之外,当时的他们还面临着一个难题,也是所有人极力反对这个选择的原因——上一支派出的救援队伍还在向他们发布求援的信号,对讲机里时不时传来呼救和咳嗽的声音,那虚弱的气喘让每个人都恨不得冲进火场把之前所有陷入进去的人带出来。
所以那时几乎缓冲带的所有人都坚持不撤退,反而向火场发起一次总攻。
总攻的选择,的确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谁都知道,这是送死行动。更别说那些有经验的精英干员已经几乎都冲进了火场没有回来,在缓冲带营地里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临时搬来当救兵的预备役和学生,也正是因为学生,现场的临时指挥才会迟迟不敢下达这个指令。
最后临时指挥在回望火场许久之后,漠然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拒绝了所有气血上头的年轻人的请战,冷着脸呼唤来的直升机要带着所有人离开。
狼居胥里的年轻人们虽然都是热血上头的主,但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听从宗族的命令,所以即使心有不甘还是一一上了直升机准备撤离。
临时指挥官更是一个个清点了人数,确定人全都上了直升机才指挥起飞。可谁也没有发现,原本人数点齐后的直升机舱里,在升空之后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
少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司马栩栩,他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中最热血的一个,他比其他人要强的血统不允许他放弃那些救援的信号,顶着‘玉漏’在直升机起飞时逃了出去,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冲进了火场。
在‘玉漏’的帮助下,即使缺氧和高温依旧是个麻烦,但他的血统足够让他在这种极端环境下生存一段时间,以高机动性无视了复杂地形带来的危险,像是那些忽然倒塌的燃烧树木,藏在火焰中的死侍都没法伤害他,让他能以一个极快的速度赶往救援信号。
他的计划也是如此,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在火场中找到同伴把他们救出来,然后找到那只四代种然后杀了他。
可那时的司马栩栩还太过年轻,高估了自己尚未成熟的血统,也低估了四代种的狡猾,‘业火’在龙类的手中成为了一个可以随意变换位置的迷宫,正常的迷宫之中‘玉漏’可以用穷举法探索每一个道路的尽头,但一旦这个迷宫活了过来,那么‘玉漏’再强也不过是那只大手玩弄的蚂蚁。
陷入火场后的司马栩栩很快就遇到了一个可怕的情况,那就是他接受到的救援信号忽远忽近,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救援信号在火场中转圈,直到最后体力被消耗的差不多的时候,那些一直没有出现的死侍渐渐露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开始在火场中围攻司马栩栩,将他打得遍体鳞伤跪地不起。
这时,司马栩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直在寻找的救援信号居然开始主动靠近了包围圈中心的自己,与此同时,他也看见那些肃穆黑影的后方,那个以燃烧人形现世的龙类缓慢地走进了包围圈。
那只四代种龙类把狼居胥救援队的对讲机丢到了司马栩栩的面前,得意扬扬地讽刺他说,你们人类真是有意思,总会中这种愚蠢的陷阱!就像是水里愚蠢的鲈鱼,无论被钓上岸多少次,只要诱饵抛在面前稍加挑逗,总会义无反顾地咬上去!
司马栩栩这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一向手腕铁硬的战场指挥会下令放弃救援撤退,那是因为指挥逐渐看出了火场里救援信号的怪异之处,所以才会壮士断腕放弃救援的可能性,选择重新整备兵力从长计议反攻的事情。
这只龙类很聪明,他身为龙类却像是人类一样思考,抓住了他们这些人类的心理,以救援信号为诱饵不断地诱骗屠龙小队进入火场,用救援信号带着他们兜圈子,不断地消耗他们的体力和氧气,直到最后一口气杀死他们,再度设诱重复这个过程。
龙类现场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之前求援信号里的那些呼救声,咳嗽声。他当真的是一个模仿大师!所有听过的声音都可以从他喉咙里发出来!
直到最后他又用司马栩栩的声音对着地上的对讲机求救,嘲讽着这个男孩的愚蠢,意图故技重施。
包围圈中鲜血淋漓的司马栩栩冷笑着对他说,所有人都撤离了,我是最后一批救援队了,而且没人知道我进了火场,所以不会有人来救我,你下一个见到的只会是陈列室玻璃里倒映的自己的脸。
龙类摇头说,你怎么敢断定你一定是最后一批来送死的呢?在你之前覆灭的那只队伍里,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们临死前说,他们自己就是最后一批人了,如果他们失败,外面的人类就会放弃继续救援,重新整备更可怕的兵力向我发起总攻!嘿,但你看!现在不也有新的傻子跪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吗?
司马栩栩说,我承认那是我蠢,但觉只要有人还有得救的希望,只要还有人在绝望中向我伸手,我就必须去救他,我不后悔。
龙类没有说话,只是冷笑着摊开双手,在他的身后,那些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尸体从林中走了出来,那些都是狼居胥的干员,死在了山火中的同僚。
龙类看着盛怒的男孩嘲笑说,没有人能救你,你已经深处绝望的最底层。
司马栩栩看着那些被改造为火焰傀儡的昔日同僚目眦欲裂,咆哮着要和龙类拼命,但在向前冲锋的过程中就被火焰点燃了,他躺在地上打滚想要熄灭火焰,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身上忽然被灭火器的白雾包裹,熄灭了所有的火种。
他躺在地上,只能看见红色的灭火器丢在了他的身边,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从他面前踩过燃烧的树枝,站在了他的前面,龙鳞如甲,瞳眸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