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腊月初八，京城大雪，定国侯平定南疆，收复失地，凯旋回京。
“魏公公这般匆忙可是要出宫？”
熹妃在去乾清店都路上遇见了侍奉皇帝的总管太监魏余。对方行色匆匆似有要事在身。
魏公公毕恭毕敬的朝正值盛宠的熹妃行礼：“回熹妃娘娘的话，今日周小侯爷回京，陛下特意吩咐让我去城门迎接。”
熹，妃神色一愣：“周……定国侯今日回京……？”
“正是。时间紧急，奴才得走了。熹妃娘娘赎罪。”魏余说完就又走了，只留下熹妃在原地出神呆站。直到小丫头翠融叫她才回神，向乾清宫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住，最后终是回头，回到了自己的芳菲苑。
芳菲苑里，熹妃自从回去就坐在廊下，看着院里的梅花出神。翠融怕她受凉叫她回房她也不应，只好从屋里拿出来个手炉给熹妃抱着暖手。然后就听见红香偷偷摸摸的叫她，翠融看了一眼发呆的熹妃然后走向一旁偷偷摸摸的红香。翠融刚到红香面前就听红香小声问到：
“融姐姐，娘娘这是怎么了，自从回来就像魂丢了一样？”
翠融在听到定北侯回京的消息时心里就已经有了底，回头看了还在出神的熹妃一眼，转头作势要打红香：“就你这个丫头片子机灵，连主子的事都敢打听，小心打嘴。”红香躲过，撇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不说我也知道。昨天我就听碧瑶苑的小圆说了，不就是周小侯爷要回京了吗。娘娘和周小侯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今天这般自然是因为周小侯爷。”最后一句突然压低声音朝翠融小声说：“什么都瞒不过我。”话语间不无得意。
翠融轻轻在红香嘴上打了一下，也跟着压低声音：“嘘，你这小丫头，这是后宫，怎么随便说话！小心掉脑袋。”红香还想说话就被翠融打断：“这些话以后不许说了，就连我也不行。如今我们服侍的是熹妃娘娘，熹妃娘娘是皇上的妃子，和周小侯爷有什么关系。在这吃人的宫里，就凭你刚刚的话，就够你死上好几回了。以后不许说了……”
看红香被唬的不说话了，翠融才离开去到熹妃身边陪着。
进城的路两边早早的挤满了百姓，每个人表情都充满了期待。嘈杂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魏公公早早带人等在城外，不放心的一遍一遍的叮嘱着身边的随处。突然远处传来沉重有力的马蹄声，嘈杂声停了一瞬然后再次爆发，比之前强烈太多。每个人都在问是不是小侯爷到了，每个人都在伸长脖子往城外看。万众瞩目之下下远处扬起尘土，一队人马从尘烟中疾驰而来。魏公公尖利的声音不知什么原因有点走调，顺着风传到街边富源居的二楼：“所有人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恭迎定国侯回京。”
沈清妙靠在临街的栏杆上，喝干了茶杯的最后一口茶。回身添茶时发现茶壶里已经空了。不止茶壶，整个富源居也空了。沈清妙无可奈何的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连小二都走了……区区定国候，有什么好看的……”
身边的徐雾撇撇嘴：“没什么好看的，小姐你来干什么，还提前一个时辰。”
沈清妙伸出食指摇了摇，然后点了一下下面的挤在一起的人群：“我，和他们的目的不一样。他们是为看小侯爷来的，我不是。”
徐雾看着沈清妙神秘的样子，心里默默唾弃：
目的不一样你倒是卡点来啊，早上天没亮给我从床上踹下来算怎么个事。
沈清妙看着徐雾高深莫测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心里正在三四五六她，不以为然的哼哼两句，重新将目光放在已经到城门外的小侯爷身上。
魏公公往前两步，对着马背上的周子琰行礼：“奴才奉圣上之命，特来恭迎侯爷回京。”
“有劳魏公公特地跑一趟了。”周子琰说着客套话。
沈清妙站起身来靠着柱子，徐雾往前几步站在她身侧：“小姐小心掉下去。”
沈清妙不以为意：“放心吧，不至于。”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背上缓缓进城的周子琰。
周子琰进城走出十几米，就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不同于街边百姓的目光：那道目光如有实质般牢牢钉在他身上，强烈的让他无法忽视。下意识的抬眸搜寻，就看见了不远处酒楼上的一女一男。
沈清妙猝不及防的和周子琰对视，但是也只是双臂环抱在胸前，并不打算主动移开目光，徐雾发现俩人对视上了之后默默往旁边移了移，然后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自己是根柱子。
周子琰发现对方不移开目光也来劲了，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缓缓拉进直线距离。随着两人越来越近，沈清妙的脸清晰的印在周子琰的眼底：还真是熟人啊。
周子琰看见沈清妙笑了一下，朝自己若有若无的点了点头。差点没忍住立马飞到沈清妙身边。两人对视着直到互相错开。
就在两人刚错开五米不到，沈清妙对面二楼紧闭的窗户里突然射出一支利剑，直冲周子琰后背而去，最先反应过来的百姓惊叫起来，然后人群就乱了。跟在周子琰后面的成岩凭借本能徒手接住了箭。同一时间，沈清妙看了一眼徐雾，然后踩着栏杆借力用轻功跳到对面，徐雾则是转身冲向楼下。人群的骚乱冲乱了周子琰身后的人马。周子琰回头就看到沈清妙稳稳落到街对面然后一脚踹开了窗户钻了进去。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富源居门口闪过，毫不费力的从混乱的人群里穿过，进到对面的巷子里。
“是他。”周子琰想着，然后才看见成岩手里的箭和被箭划破，正在流血的手掌。
“留在原地，配合魏公公疏散人群。成羽跟我走。”
周子琰简单吩咐了几句就从马背跃上房顶，目光一扫就看见一个黑衣人从二楼另一侧跳出往城外去了，沈清妙紧跟其后从二楼一跃而下。
“有意思……”周子琰轻笑一声，脚尖一点，朝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黑衣人在巷子里左转右转却发现怎么也甩不掉沈清妙，对方好像有意搞他，始终保持在十步开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黑衣人起了杀心，在拐弯的时候手摸上腰间的匕首，顺便回头看了眼沈清妙的位置。匕首还没抽出，一回头就看见一把未出鞘的刀冲他面门而来。
周子琰和成羽赶到的时候只看见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黑衣人，绳结处是别出心裁的蝴蝶结。周子琰往巷子另一端看去恰好看见一片转瞬即逝的白色衣角。
成羽也注意到了，问周子琰要追吗。周子琰想了想然后摆摆手示意不用，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沈清妙和徐雾并排走在七拐八弯的小巷里，许是觉得无聊，沈清妙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徐雾聊着天。其实更像是沈清妙的自言自语，因为徐雾很少接话。比如沈清妙说：
“哎徐雾，你说周子琰会不会追上来啊？然后把我们也抓回去？”
徐雾沉默
“不过你刚刚也是真狠啊，一刀下去没多久那黑衣人额头就肿那么老高……你说你会不会把他脑袋打傻啊？”
徐雾还是沉默。
“我还是不明白，师傅怎么就知道今天有人要对周子琰下手啊。今天动手，还是当街，胆子也太大了。要不是师傅派我来保护他，我都觉得是刺客是他安排的呢……”
徐雾一直沉默。
“所以，到底是谁啊，周子琰一回京就要他的命。多大仇啊……”
徐沈清妙边说边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刚刚的骚乱已经平息，只有百姓低声讨的声音。徐雾默默的走在靠外的那边，把行人车马和沈清妙隔开。
定北侯遇刺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京城，天子震怒。好在刺客被抓住了，定国侯主动提出处理刺客一事，圣上毫不犹豫答应，刺客直接被带到了定北侯府。
当天晚上，腊八节加上定国侯回京，圣上特设宫宴为周子琰接风，邀皇室宗亲，朝中大臣及其家眷和后宫妃嫔赴宴，规模堪比年宴。
沈清妙刚到家就被侍女绿云叫去了沈夫人房中。沈清妙推门进去看见沈夫人，撒娇的扑上去：“娘，你叫我什么事啊，这么急。我刚从外面后来水都没喝一口就来见你了……”
沈夫人笑着把沈清妙揽在怀里，整理着她跑乱的头发：“就你这只小猫儿怪会撒娇，一天到晚不回家，那还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看啊你们老沈家的脸都被你爹和你丢光了。瞧你野的，头发乱成这样了，走在街上不知道被多少人笑话。”转头又吩咐下人：“给小姐倒杯茶来，还有衣服也拿过来。”
沈清妙从娘亲怀里起身，笑着问：“娘亲给我买新衣服啦？！”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沈夫人从下人手里接过茶杯递给沈清妙：
“先喝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你不给你做新衣服呢。几件衣服就高兴成这样。”
沈清妙哼哼唧唧接过茶杯喝起水来，沈夫人看着好笑：“喝慢点，小心再呛着。一天风风火火的。”
“是谁家的小猫崽子又被说教了哈哈哈哈。”
正在说笑间，一道洪亮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沈老爷推门而入。
“爹。你回来啦！”沈清妙放下茶杯又一头扎进了自己老爹的怀里。
“今天晚上有宫宴，没什么事皇上就让我们先回家收拾收拾。”沈老爷抱着沈清妙，却一直看着沈夫人笑。
“好啦，快来选衣服吧妙妙。一共做了三套：青矾色齐胸襦裙加同色广袖外衫，淡绛红百花裙配白色披帛，还有一件蕈紫色纱面裙加荼白色外衫。挑一件今天晚上穿着进宫。”
沈夫人铺开衣服让沈清妙挑选。沈清妙选了好久最后选定了紫色那套。
由于只是接风宴，一切礼仪化繁就简。沈清妙乖乖的跟着沈老爷进去就座，稳重的像变了一个人。
沈夫人向来不爱这种场合，都是能推就推，这次也没来。
沈家到的不算早，没多一会人就到齐了。周子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入场的，一袭鸦青色云纹宽袖衣衫，腰间束一条白色腰带配一枚玉佩。头发用白玉发冠束成一束，看上去风度翩翩。惹得在场未出阁的女儿家脸红心跳的。一路上有人不断的向他问安，他游刃有余的应付着。
沈清妙撇撇嘴，收回目光，自顾自的喝茶。周子琰刚进大殿就发现了沈清妙，他一路上看似在和别人交谈，实际上一直在观察对方：
蕈紫色纱面裙加荼白色大氅，腰间挂一个流苏小荷包。头戴珍珠碧玉流苏步摇和一对珠花钗，耳朵上是一对小小的白玉耳坠。整个人看上去乖巧温柔，像只乖的不行的小白猫。
“原来你是宰相沈怀远的女儿啊。”周子琰心里想着，和户部侍郎刘大人客套几句就向沈清妙那边走去。
“沈大人，别来无恙啊。”
沈清妙听见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一抬头就是周子琰的脸。沈老爷起身和周子琰交谈，沈清妙只能跟着站起来。
“小侯爷也是，去南疆三年了一点都没变啊，依旧玉树临风，卓尔不群。不但武功高，这长相也是惊为天人……”沈如林笑着说。
沈清妙听见这一段话实在忍不住了偷偷翻了个白眼，结果还没翻完就被自己老爹cue了：“向候爷介绍一下：这是小女沈清妙。妙妙，快见过侯爷。”
沈清妙火速收回表情，朝着周子琰行礼：“沈清妙见过侯爷。”
周子琰微微颔首，笑着对沈老爷说：“沈小姐天人之姿，不愧是沈大人的千金啊。”
“侯爷过誉了哈哈哈……”
寒暄间魏公公尖利的声音响起：“皇上到！”
周子琰向沈老爷点头示意了一下就朝自己座位走去，转身的时候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
宫宴除了菜好吃，酒好喝之外就没什么了。沈清妙向来不被允许喝酒，对于宫宴的菜也没什么兴趣，甚至觉得没有府中张姨做的好吃。她手托腮看着到处社交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觉得周子琰别的不说，至少长相气质这方面还是没什么可挑的。在场的五位皇子虽贵为皇族气质不凡，但还是没他夺目。仿佛他站在哪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啧，这宁玉公主的眼神都快在周子琰身上烧出个洞了……也不知道藏一下自己的心思，实在愚蠢。”
沈清妙换了个姿势，就看见了直勾勾盯着周子琰，面容羞红的宁玉公主岑静。又坐了一会，实在无聊的紧，沈清妙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想着透口气。
乾清宫后面有一大片梅林，沈清妙准备去看梅花。结果刚走出去殿外几步就发现有人跟着自己：
“听这脚步和气息，和徐雾差不多了吧。现在还真是艺高人胆大，这是要在宫里动手啊。”沈清妙在心里盘算，脚步一刻不停往没人的地方走。
沈清妙故意兜着圈子把人带到了梅林中央。然后停住脚步，静静等待对方主动现身。十几秒的寂静过后有人一袭黑衣从梅花树后走出：“沈小姐好胆识。知道有人跟踪还朝没人处走。”
沈清妙笑笑：“阁下也不错，这守备森严的皇宫你也是来去自如，甚至还有心情陪我兜圈散步。”
话音未落对方突然发难，手持匕首直奔沈清妙面门。沈清妙身形一闪就出现在三步外，轻松躲过。甚至还有心思和对方聊天：“阁下这就无礼了，我话还没说完。”
一句话之间已交手三次，对方招招要命，沈清妙却只躲不攻，游刃有余，仿佛只是在稀松平常的散步聊天：
“阁下的招式我倒是熟悉的紧。怎么，这么多年无星堂还是一成不变吗？”
“阁下小心，伤不到我无事，伤到这么好看的梅花就不好了。”
“阁下莫急，气息都乱了还怎么杀人。”
“阁下……”
沈清妙喋喋不休，结果对方连沈清妙的影子都碰不到，于是住手。骂了一句就掉头用轻功走了。沈清妙站在原地目送：
“阁下好走。”
“哈哈哈”
熟悉的笑声从另一边传来，沈清妙回头就看见周子琰从一棵树上跳下来，月光落在他身上熠熠生辉，又连同掉落的花瓣散落在地。
“沈小姐还真是……深得我心。”
沈清妙掌心接住一片花瓣又轻轻一吹：“小侯爷也是，刚还在宴会谈笑风生，现在已经在这里赏花赏月看戏了。”
周子琰走到沈清妙面前，直白盯着沈清妙的眼睛里，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他想要的什么东西来。沈清妙不躲不闪的看回去，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周子琰看见了沈清妙眼里的月光，沈清妙看见了周子琰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邃与温柔。
仿佛过了很久，周子琰突然移开目光，抬手取下了沈清妙头发上的一片梅花。
“沈小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周子琰仔细端详那片花瓣，好像是什么宝贝一样。
沈清妙绕过他往外走去，边走边回答他：“那侯爷可要看仔细了，没准我就是呢。”说完特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周子琰一眼才继续走。
刚走出几步胳膊突然被拉住，周子琰很自然的顺势牵住沈清妙的手，和她一起往外走：“已经看仔细了。从你在富源居时我就已经在看了。你是小月亮，南疆狼群里的小月亮。”
沈清妙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手，颇咬牙切齿的笑着说：“我自然是月亮，但小侯爷你还是没看仔细。”
沈清妙还是挣开了周子琰的手：
“这里是京城，我，是宰相嫡女，沈清妙。”
宴会结束已是子时。沈清妙回家的路上在马车里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靠着沈老爷就睡了过去。到家门口被叫醒后，迷迷糊糊的回房，胡乱脱掉衣服往床上一躺睡过去了。
睡梦中感觉到房间里溜进来一个人。沈清妙短暂清醒三秒确认了一下后又安稳睡去。迷糊间感觉到那人躺在自己身边，下一秒就落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鼻尖是熟悉的梅花香。
“周……周子琰，别闹我……”
周子琰把人往怀里揽揽，看着小小一团的沈清妙，眼神温柔的不像话：
“小月亮，妙妙，沈、清、妙。”
沈清妙还是没能安稳睡觉：周子琰把她揽在怀里，抓着她的手轻轻揉捏。沈清妙烦的不行，用力抽出手，强睁开眼瞪着周子琰，语气不大好：“周小侯爷！你大晚上偷闯我的房间，占我便宜就算了，能不能不要打扰我睡觉！真的很烦！”
周子琰看着沈清妙迷糊又生气的样子觉得可爱的紧，笑着去拉沈清妙的手。
沈清妙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的都清醒了，躲着不让他牵。
“候爷自重。”
周子琰稍微用点力，把沈清妙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别闹，给你暖暖手。怎么手还是这么凉……”
沈清妙拿他没办法，只能盯着他看，周子琰就大大方方的转过头与她对视，丝毫没有半夜闯入女子闺房的亏心感。
“小月亮……”
“我叫沈清妙！”沈清妙打断周子琰的话，一板一眼的纠正。
周子琰并不理会，接着往下说：“两年前在南疆我就说过了，下次再见时我会娶你。”
沈清妙不吃那套，在周子琰怀里挣扎：“那就麻烦小侯爷去南疆娶你的心上人，而不是出现在宰相府里无礼的抱着宰相嫡女……”
周子琰轻松的抱着沈清妙，随对方怎么折腾也不松手：“我不管，反正南疆的小月亮和京城的沈清妙都是你。”
周子琰眼中带笑，嗓音低沉温柔：“你说你不是小月亮，那便不是，我都听你的。你是沈清妙。”
“但你试图抹去你在南疆的那三个月，不行。我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突然出现在南疆又突然消失，也不管你现在是谁，什么身份，我在南疆对你说的话永远作数。”
沈清妙感觉束缚消失，然后被周子琰捧着脸被迫直视着他。
“我对着南疆的大漠和星空发过誓，下一次见面我就要娶你，南疆的天地可以作证。”
在那一瞬间，沈清妙从周子琰的眼睛里看见了两年前南疆繁星点点的夜空。
时间回到三年前。大夏初成，周子琰的父亲周盛一路追随如今的圣上从最不受宠的皇子到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劳苦功高，被封为定国侯。风平浪静了有七个年头，南疆接壤的大齐突然发难，周盛虽年事已高但还是主动请缨出征。圣上十分看重这个一直跟随自己的大将军，怎么都不肯答应但也苦于找不见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南疆地势险要，气候变化无常，驻守南疆的是将军武峰，此人也是随圣上一路杀上来的，却主动要求镇守南疆。皇上怎么劝都不行，最后只好随他去了。如今却连武将军都守不住了。
在这紧要关头，年仅19的周子琰站出来说愿意代父出征。
三月份，周子琰带领五万精兵从京城出发前往南疆平乱。同天南疆传来消息，武将军在于齐军交战时英勇牺牲。一时间大夏境内人人都在揣测这位初出茅庐的周小侯爷能否守住连武将军都守不住的南疆。
周子琰初到南疆就接连传来喜报，名声大噪。与大齐的这场仗打的艰难又持久。周子琰也不是没有打过败仗，好在最后都化险为夷，并且很快反击赢回来。直到那年十月，周子琰带领一队人马准备从侧面突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仗本是稳赢，结果突然起风了，黄沙满天。周子琰带的那对人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由得手忙脚乱，而大齐的兵长期驻扎边疆早已习惯。局势突然不利，周子琰带兵苦苦支撑着，心里也觉得也许这一次就要交代在这场风沙里。
黄沙从四面八方刮来，五米之外就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一个接一个的人影哀嚎一声后倒下。大齐的领将带着十几人将周子琰围了起来，此时的周子琰已经连剑都握不住了，只是强撑着站着。他听见大齐的士兵已经开始提前庆祝胜利，欢呼起来。大齐的将领赫图吩咐留下周子琰的命好回去请功。周子琰却突然笑着抹干净嘴角的血：
“就算小爷赢不了，你也别想活。”
然后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猛的从腰侧摸出一把匕首扑向正前方的赫图。赫图急忙躲开，胳膊还是被隔开一道口子，周子琰扑空摔在了沙子上。赫图看了看胳膊上的血迹，狠狠的淬了一口唾沫，摸出刀就向地上的周子琰砍去。周子琰看着逼近的刀锋闭上眼。
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周子琰睁眼一看却发现周围的齐兵与狼群厮杀在一起。赫图一把抓住扑倒他的狼扔出去，不管不顾的捡起刀冲着周子琰扔过来。
铛——
一颗石子从侧面飞出打在刀背上，方向一偏，刀扎在了周子琰旁边。周子琰向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就看见一个姑娘从黄沙中骑着一匹小矮马走出，身后跟着六七个人。
那姑娘是完全的南疆的打扮，一袭红衣，衣袂翻飞。红纱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是铺天盖地的黄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虽然骑着一匹小矮马，依旧看上去英姿飒爽。抬手拉开弹弓，瞄准周子琰手一松，下一秒周子琰身后就传来一声惨叫。
周子琰看着对方直奔自己而来，靠近自己时探身伸手。周子琰伸手，一借力便轻而易举翻身上马。
“坐好了！”姑娘微微侧头，确认他坐稳后一夹马肚子就向包围圈外面冲出去。风将她的声音撕裂：
“挑还能活的救，救完马上离开。”
周子琰发现这匹马虽然矮小，跑起来速度比常马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前面半路杀出来的女侠马术差点意思，左冲右撞颠的他快掉下去。
于是正在专心逃跑的沈清妙发现腰间一紧，低头发现是后面那位奄奄一息的小侯爷的胳膊。
将将跑出包围圈，周子琰听见嘹亮的哨声从女侠那里传出。回头一看，身后跟着六七个人，同样一身南疆男子装扮。马背上都驮着受伤的士兵：成岩，成羽都在。周子琰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回头就看见刚刚和敌军厮杀的狼群从沙尘中跑出来，也跟在他们后面。
确认彻底安全后，沈清妙勒马停下，刚回头就发现周子琰向后倒去。下意识伸手一拉，自己反被带下马去。好在下面是沙子，摔下去也不疼。沈清妙翻身从沙子里爬起来，看了一眼已经昏过去的周子琰，无奈的叹气。后面紧跟的人也纷纷勒马停下，把他们围在中间。毫无意外，他们带出来的人都晕了。
周子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营帐了。他试着动了一下，一阵酸痛从四肢传来。他闭上眼等待那阵痛过去，眼前突然出现了被救那天的情形。
周子琰走出营帐发现外面是黑天，一直守在门口的成岩发现了，连忙去扶他：“少爷，你……”
周子琰摆摆手打断他：“我没事。”
目光搜寻一圈后问成岩：“那天救我们出来的那位姑娘呢？”
此时周围的士兵都发现了周子琰，团团围住他问安。周子琰随口应和几句就示意众人散了。成岩这才回他的话，还擦了擦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
“明月姑娘在东边的帐篷。将士们想着您醒来肯定要当面感谢明月姑娘就将她们留下来了。”
周子琰看着成岩，心里奇怪：“你说话就说话，擦汗干嘛？搞的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成岩不敢接话，只是又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
周子琰向东边走去，成岩跟在后面。
“你的伤可好了”
周子琰突然问道。成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连点头：“少爷放心，我没事……明月姑娘救回来的其他六个人也好了……”顿了顿又接着说：“就是成云没能回来”
周子琰脚步顿了顿，还是往前走去。成岩还是紧跟在后面，一直到那位明月姑娘的帐篷。周子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成岩：“通知下去，明天为没回来的兄弟送别。”说完转头就进帐蓬了。
周子琰发现帐篷没人就出来了。
“周将军醒了？”
一道女声顺着风传来，周子琰循声找去，看见了不远处灯楼上的沈清妙……那时应该叫明月。
周子琰来到明月身边。沈清妙看他上来了就转过头继续看天。
周子琰主动开口搭话：“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沈清妙看都不看一眼：“不客气，有人让我务必救你。周将军要谢也不是谢我。”
“敢问姑娘芳名？”周子琰明知故问
“明月”
“姑娘这恐怕不是真名吧？”
沈清妙转身看着周子琰，突然笑了：“是不是真名没那么重要。我只是受人之托来帮你。等我完成任务，我与将军一拍两散。至于名字，只是这段时间的一个……称谓而已。”
这下轮到周子琰哑口无言了。沉默了好一会，周子琰再次开口：“那姑娘可否告知是受何人之托？”
“无可奉告。谁要保护你，为什么保护你，都与我无关。我只负责救你一命罢了。其他的事该由周将军自己去找答案。”沈清妙直勾勾的看着周子琰，回答的滴水不漏。
少年将军身形挺拔，霞姿月韵。一身黑色劲装显的人宽肩窄腰腿长。剑眉星目，如玉的面容中透着与年纪不符的稳重和肃杀之气，黝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藏着少年郎所有的秘密。
周子琰并不介意被沈清妙盯着。他趴在沈清妙身边的栏杆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所以为什么是明月？”
沈清妙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的名字，把目光转向了天上的月亮：“送你回来后，你的人强行扣住我不让我走……有个叫成羽的，在进军营之前醒了过来，问我叫什么，我看见了刚升起的月亮，就随口告诉他我叫明月……”
沈清妙顿了顿，接着说道：“然后那个叫成羽的告诉留在营地的人务必留住我，直到你醒过来亲口说放人才能让我离开。”
周子琰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成岩一副干了亏心事的样子，只好尴尬的咳了咳。
“我会在这里停留三个月，”沈清妙突然开口说道，“在这三个月里，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帮助你。”
说完就从灯楼上跳下去，落地后朝灯楼上的周子琰摆摆手，边往自己的帐蓬走边说：
“晚安喽，周将军。”
周子琰目送她进了帐篷，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的走下灯楼：“明月……还真是有意思。”
第二天的沈清妙是被徐雾叫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听见徐雾对她说送别仪式要开始了。沈清妙胳膊搭在眼睛上缓了一会，彻底回神后才反应过来徐雾口中的送别仪式指什么。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换上一身纯白的衣裙，来到练兵场。
平常用来切磋比试的高台上摆了一个巨大的鼎。周子琰站在台上，也是一袭白衣，台上其余人都是黑袍，台下的士兵都是战袍。
沈清妙来到台侧站定。成岩走到战鼓前，静站几秒后拿起两侧的鼓槌：
咚——
咚——
咚——
低沉浑厚的鼓声仿佛穿透了心脏。三声过后，士兵们低声唱起送别歌，和着鼓声的尾音，在风里散开飘远：
今日君且安心去，身后事莫担忧，黄泉路莫回头。
忘川河，孟婆汤。
今生缘尽，来世可续。
来年花开，一壶清酒，山河任君游。
君且去，莫担忧；君且去，莫担忧。
山河代君守。
周子琰在低沉悲戚的歌声里接过准备好的火把，走下台来到昨天从大漠找回的尸体面前。尸体盖着布摆成一排，周围堆满淋过火油的树枝。沈清妙看见周子琰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然后把火把轻轻放在树枝上。火舌顺着树枝迅速蔓延，一股浓烟直冲天际，风都吹不散。
隔着熊熊烈火和浓烟，沈清妙和周子琰视线相交，过了很久才挪开。
沈清妙知道刚才周子琰说了什么。他的口型是“君且去，莫担忧”
接来三个月，营里的将士每天都看见周将军和明月姑娘形影不离的出入军营。
在沈清妙的指导下，周子琰大批量的从南疆百姓手中购进了先前沈清妙救他时骑的那种小矮马。
“这种马没有名字，南疆人一直叫它矮马。它的马蹄较厚实宽大，与常马不同，反而与骆驼的相似。这种马不高，但肌肉紧实，在起风的沙漠里可以自由奔跑。”沈清妙摸着一匹马向周子琰解释。
“而这片沙漠，当地人叫它乌素措，面积不是很大。越过沙漠就是乌素城，两个月前这座城还是大夏的。不过现在插着大齐的旗帜。而那座城的首领，就是差点要了你命的赫图将军，大齐有名的武将……所以周将军，接下来该做什么就不用了。”
周子琰笑着点头：“这是自然，有劳姑娘了。”
八天后，周子琰成功拿下乌素城。沈清妙和徐雾走进城里时正遇上赫图被押下城楼。见到沈清妙的第一眼赫图就认出她来了。
“那天沙漠里是你……”赫图目呲欲裂，好像恨不得扑上来把沈清妙撕碎。负责押送他的士兵竭力压制住疯狂挣扎的赫图。沈清妙只朝他轻轻点下头：“是我，赫图将军。”
赫图突然发狂似的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快飙出来，最后连连点头：“好，好啊，我不是输给了那个大夏的小将军，而是输给了一个大夏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好啊……好……”
赫图被押走后，沈清妙走进乌素城，看见周子琰正在那边卸甲。
“周将军，祝贺了。”沈清妙递过去一块帕子，示意周子琰擦擦他脸上的灰。周子琰接过后胡乱抹了一把就揣进了自己袖子里：“脏了，等我洗干净后再还给你吧。”
沈清妙无所谓的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缺那一块。简单寒暄几句，周子琰说要去审问赫图就匆匆走了。沈清妙和余雾跟着周子琰安排带他们去住所的人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次是余雾先开口。
“我突然觉得先生让你来保护他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人才，若折在这样的年纪，是大夏绝对的悲哀。”
“这才多久，你对他的评价就这么高了？”沈清妙避过一个满街乱窜的小孩，接着余雾的话头。
“实话实说罢了。毕竟敢揽下收复南疆这等大任的就已是不同凡响了。何况这位周将军还一直坚持到了今日。真真有当年定国候跟着圣上打江山时候的风采……”
沈清妙却突然沉默了。余雾也不在意，稍微落后半步，护在沈清妙身后。
一直到住处，沈清妙才开口，语气凝重：“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但真正的硬仗还没来。峮州一日不破，就一日不能松气。”
这下余雾也沉默了，好久之后才叹了口气：“走一步是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