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 盛夏银狐皮(02)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秦记裁缝铺位于法租界的霞飞路,比起周围琳琅的商铺,秦记这爿店面着实不大起眼,匾额都已经褪得发灰了,题字也是旧式的字体,门前更缺乏吸人眼球的广告牌,显得有些冷清。

    原来的老板名唤秦制衣,是个跛脚的瘦小男子,其实他本名秦知一,制衣的手艺极为地道,久而久之就被传了这么个浑名,在上海的太太小姐之中名声颇好,尤擅旗袍,工期必要提前数月甚至半年预约。

    前年春天秦制衣因病去世,继承秦记的是他的侄女秦水凝,迄今为止沪上的女裁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便是新冒头的洋裁缝也都是些金发碧眼的男人,女裁缝难免不受信任,故而秦制衣去世后,秦记的客源流失了不少,太太小姐们纷纷转投他人。

    秦水凝对此有些过分淡然,浑不在意地照旧开店,大抵唯有仍在她这儿裁衣的主顾才知情,譬如谢婉君,今日送去的那件旗袍,已是两个月前定的夏装,工期依旧要等,没比过去短多久。

    更何况那秦制衣又不是戛然咽气的,早在去世前一年,他便已然是硬撑着守在店里,成衣皆出自秦水凝之手,识货的人一看做工便知,与过去全然无差,可有些人更看重名望,秦记虽然口碑颇丰,总归是太老的一间店,不时髦了。

    学徒小朱顶着炎夏跑了趟谢公馆,他时年十六,正是毛躁的年纪,素来为黄妈不喜,丢三落四的纰漏便不说了,每每进了谢公馆一双眼必提溜着四处打量,很是不礼貌,这时黄妈就会毫不客气地赏他个白眼,压低声音狠狠地呵斥:“再看,再看剜了你的眼,这辈子都别想裁衣裳了。”

    今日他送上包好的旗袍,黄妈见最外层的纸上染了汗渍,眉头蹙得老高,赶紧拆开取出旗袍,否则是断不敢盛到谢婉君面前的。

    “谢小姐可在家?最好试上一试,尺寸若不满意我正好拿回去改。”省得改日还得再跑一遭,瞧着日头火辣辣的架势,近几日怕是难见阴凉。

    小朱照例说上这么一句,脸上还露出浑不在意的笑,那副态度激恼了黄妈,取出来的旗袍也抖乱了,她又仔细地重新叠好,严肃问道:“可是你给熨的?瞧瞧这里,还挂着褶呢。”

    “黄阿妈,料子就是这样的嘛……”

    他还狡辩,黄妈正要厉声驳斥,猝不及防挨了扎,低叫出声,旋即拧着眉毛把手里的旗袍翻了一遍,最终在前后片腰间的衔接处取下了枚丝针。她恨不得捏着那枚针刺到小朱的眼睛里,提起另一只手掐上他的腰,小朱低叫着躲,她则更加来劲。

    “这是什么?你瞧瞧这是什么?我们大小姐待你不薄,你做事这般马虎,是要扎死她不成?看我怎么跟秦师傅告状……”

    小朱急得跟黄妈直比嘘的手势,黄妈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动静闹有些大,谢婉君已经被吵了出来,斜倚在门前端臂打量,面色难辨喜怒。黄妈捻着针递上前要告状,小朱则开口道歉,两股话撞到一起,谢婉君一个字也没听清,

    “我当什么火烧房子的事儿,原来就是根针。”她根本没正眼瞧黄妈,而是看向那件新裁的旗袍,“这是我上次送去的日本丝绸?太过素净了些,没我想的那般好看,陈老板惯是爱唬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当我没是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呢。”

    她先是将话茬四两拨千斤地掀了过去,黄妈有些不忿却也不敢贸然插嘴,小朱则暗自侥幸地松口气,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谢婉君这才把眼神扫向他,携着斥责与抚慰,语气也是五分柔与五分狠:“你还真是个不长记性的,针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你了,可赏钱也你甭想拿了,赶紧回去,免得我改了主意同你发火。”

    说完她便将那件旗袍甩在了门廊边的柜子上,试是更不可能了,人也转身回了书房。黄妈剜小朱一眼,旋即取来银狐皮,百般告诫他千万仔细,又叮嘱了谢婉君的要求,便把人轰走了。

    小朱顶着正盛的日头回去,虽没讨到赏钱,心中也不怨怪谢婉君,想到她笑着嗔怪自己的柔声细语,他还像是得了什么好儿似的,脚程也快了不少。

    本以为这么热的天店里无人,小朱雀跃地跳进门,却见秦水凝正在给试旗袍的郝太太改尺寸,旁边坐着等的马太太,两人喋喋不休地交谈议论,满口沪语,小朱是本地人,听得明明白白,本想同秦水凝提起谢公馆,见状立马收了口,埋头理起衣服。

    秦水凝来上海也有些年头,虽没到精通上海话的程度,听个大意是不费事的,可她只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认真盯着郝太太身上的旗袍,间或细声开口问一句是否合适。但凡开店迎客的行当,少不了听些绯闻轶事,今日甲太太说了乙太太的坏话,明日乙太太又说了甲太太的丑闻,早已见怪不怪。

    眼下这二人议论正盛的主角,就是谢婉君。

    “倪二少爷把未婚妻气回了老家,这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你知道的。”

    “谢公馆的电话都要被倪二少爷打烂了,哪个不知,若不是被困在家里,想必踏破的就是谢公馆的门槛了。”

    “你说那位谢氏婉君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这个名字可真是与她本人不相符,要改掉的。”

    “说是东北来的大小姐,我还跟人打听过,可没听说过叫谢婉君的小姐,她这副头脑倒是灵的,知道男人们吃哪一套,个个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倪二少爷正输在年轻。”

    “我家老郝同她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言道是能喝倒三个男人的海量,你瞧瞧,神通大着呢。”

    “她年纪已然不小,说不准在东北时已配过婚了,否则哪个女人会杀到男人的应酬场里去,那个词可是不好听的,叫什么?交际花。”

    “哪个想不开敢娶她?你瞧她那副强势的面相,说不准克夫的,没等进门丈夫就死翘翘了……”

    郝太太说得正盛,却猛地噤了声,秦水凝半弯着腰给她整侧襟的盘扣,丝毫不见波澜,她以为秦水凝没听清,夸张地同坐着的马太太比了个拍胸的动作。

    小朱在不远处转着眼睛,突然抻起脖子看向橱窗外面,打破店内诡异的沉默:“郝太太,您家的洋车已停在路边了,正等着呢。”

    秦水凝这才直起僵硬的身板,等那郝太太换下要改的旗袍,神色淡然地将之送出门。

    郝太太显然未受刚刚失言影响,又恳切地提醒起马太太来:“你听我的,可要叫你家老马离谢小姐远些,离近了魂都要被吸走的……”

    秦水凝听得真真的,嘴角滑过一闪而过的淡笑,无人窥见,她对着远去的两位阔太太的背影道一句“再会”,知晓不会收到回应,果断关上了门。

    小朱见车子已经开走了,忍不住替秦水凝叫屈:“这郝太太和马太太也真是的,阿姐鬓边还别着白花,叔昀哥的事情她们也是知情的,议论谢小姐扯这些做什么,更何况,说谢小姐也是不对的。”

    “我倒是觉得她们可怜。”

    “她们可怜什么?成日里不是逛街便是打牌,这也叫可怜的话,我也想做个可怜人。”小朱反驳得头头是道,末了下论断一般说道:“阿姐,你就是心太淡。”

    “那是用见识短为代价换的。刚刚郝太太提醒马太太,小心丈夫被谢小姐勾了去,你是否见过马先生真容?不能细看的,对自己的眼睛是一种残忍。”

    “她们也不想想谢小姐怎么可能看上马先生那个猪头三!”

    秦水凝悠悠点头附和,手上拨动算盘的动作全无停顿,一心二用得极其妥帖:“你一个孩子都懂的道理,她们怎么想不明白?所以可怜。”

    “非说她们可怜的话,谢小姐岂不是更可怜,无端端地被人说是非。”

    “有你帮她说话,她便不算可怜。”她不愿多说谢婉君,淡淡答道。

    “这是什么道理?郝太太那话说得太不中听,否则也不至于连带阿姐,触了阿姐的伤心事。”

    秦水凝缓缓将双眼从账本上挪开,看向熨西服的小朱,不免觉得他今日勤快不少,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小朱并非同她拜师,而是在秦制衣临终那一年拜的秦制衣,本事不曾学到,师父已经撒手人寰了。正巧秦水凝缺个打杂跑腿的学徒,便将他留下,他倒是想再拜秦水凝,秦水凝没答应,故而始终唤的是“阿姐”。

    她遽然开口,审讯似的:“到谢公馆去是又闯什么祸了?谢小姐生得一张佛口,给你洒了宝瓶里的甘露,叫你不仅变得勤勉,还要句句为她说话。”

    小朱本打算敷衍过去,含糊说道:“没有啊,阿姐,今天跟我回家去吃饭罢,小妹过生辰,姆妈定要加菜,我半个月前就开始盼着今天这顿了。”

    秦水凝冷脸盯着他,眼神暗放冷枪,小朱硬着头皮送上那张银狐皮,仍想着化解:“说是张皮毛,谢小姐要做毛领和披肩,阿姐快打开来瞧瞧,也不知皮料够不够。”

    “上次谢公馆的黄妈外出采买,路过专程来见我,同我告你的状,你当那谢小姐如表面一般和颜悦色,即便她当真包容你,你当这是件好事?素昧平生的,凭什么待你好?”

    秦水凝一边拆包裹严实的黑布,重复谢婉君不久前的动作,一边娓娓道来。她声音轻细,即便是问句语气也是平的,无形给小朱施了压,只觉她不怒自威,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眼下这种大太阳天最容易肝火躁动,秦水凝却忍得极好,甚至让人疑心她根本没恼,只静静地看着小朱,小朱却觉得什么情绪都感觉到了,惭愧地低了头。

    “谢小姐宽宏,素来是不与我计较的,下次,下次我一定小心,送去之前再仔细检查一番。”

    银狐皮露出了真面目,秦水凝也不禁在心中赞美,真是件漂亮东西,旋即与黄妈所想大致相同,完整的一块皮却要裁开做毛领和披肩,委实算是暴殄天物了。

    “你既说她宽宏,便继续错下去好了,等某天丝针当真扎上了她的腰,看她还会不会对你宽宏。”

    小朱彻底亏心,摸着鼻子嘀咕道:“谢小姐在咱们这儿做了好几年的衣裳了,阿姐怎么同她还是全然不熟,甚至不大待见谢小姐呢?”

    食指拨多了一颗珠子,秦水凝略顿了一下,重新把那颗珠子归位,淡定答道:“是不熟稔,至于旁的,便是你多想了。”

    此话若是谢婉君听到,她生着一双勘破世情的佛眼,必会毫不留情地戳穿秦水凝的假话,这不当晚二人就撞上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