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不当了》 第1章 雪隐龙踪 铛——铛—— 天光未亮,清霄宗主峰的晨钟便阵阵响起,带着法力穿过重岭,震落了枝头皑皑白雪。 朔风凌冽,卷着大片的雪花,自峰顶沿着满是霜花的长阶呼啸而下。 五六名外门弟子逆着风雪登阶上山,一路低声议论。 “今日这是怎么了?天不亮就召集主峰所有弟子。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还能为何,昨夜宝物阁失窃,祖师亲炼的法器不翼而飞!” “你们听说了吗……有人说,是昨夜值守的沈首席监守自盗。” 几人赶路的脚步一顿。 走在前面的女弟子皱眉:“沈师兄是宗主钦定的首席,怎会做此事?” 另一名弟子压低声音:“可宝物阁的阵法毫无破损,只可能是被门中的高手亲自关闭的。” 又有人附和:“据说沈首席的修为冠绝同辈,平日便不把一众内门师兄放在眼里,这回宗主闭关,他该不会——” 话未说完,肆虐的山风蓦然停了。 漫天飞雪似被无形之力束住,纷纷止在半空。 山道尽头,一道暖光亮起,有人提着纱灯款步而来。 正月隆冬,他却只着单衣,步履从容。 凝在空中的雪花,离他三寸外便悄然散开,竟无一丝能沾上其衣袍。 不知是谁先轻声唤了一句:“……首席。” 众弟子陡然回神,纷纷欠身想要行礼。 沈泉照抬手止了,只温声道:“诸位清早前来,辛苦了。” 没有了风雪的阻碍,一行人很快抵达了山顶的正殿。 个别新入门的弟子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位宗内首徒,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只见沈泉照以银冠束发,靛青长袍的两肩垂着细珠流苏,斜眉入鬓,目若朗星,说不出的清绝超逸。 大师兄秦砚早已候在正殿中央,一身白衣,神色肃穆: “师弟,”他开门见山,“昨夜你领队值守,宝物阁失落两件重宝。此事,你可有何解释?” 沈泉照微微一礼,语气温和,态度却干脆: “既由我负责领队,自当担下其责,此事与其余队员无关。 我已锁定了行窃者残留在阁中的灵息,即日便将循迹追踪宝物。” 秦砚的眉梢一动,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宝物事关重大,若你寻不回呢?” 沈泉照抬眸,不偏不倚地迎上秦砚的视线,眸中清光凛冽: “我自愿退出本次长老候选。” 殿内瞬间哗然。 清霄宗共六座山峰,而今唯此云木主峰的长老之位空悬三年,谁得此位,等同于踏入宗门权柄中心。 “他竟愿意退出?” “沈首席虽一向不争,可难道真要如此退让?” 议论声此起彼伏。 秦砚听着周遭窃语,眼底闪过一抹几乎压不住的得意,却仍摆出大弟子的架势道: “仅此而已?若就此了事,云木峰恐为各峰笑谈。” 不待沈泉照开口,一道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当务之急,是找回宝物。” 是师妹林昭站了出来,她上前一步,姿态虽恭,却句句在理: “便是真有什么差池,待师尊出关后,也自会定夺。” 秦砚脸上的笑意微顿,目光掠过林昭秀美的面容,片刻后,才沉声道: “既然如此,那便先有劳沈师弟了。” 众人散去,林昭一头扎进了殿外的风雪中,快步追了上来,拢了拢肩头的银狐披肩,低声嘟哝道: “泉照师兄,昨夜分明是众人一道巡查,你何必独自拦下这罪名。 大师兄说得冠冕堂皇,实不过嫉妒你修为强于他,怕你成为云木峰长老,服下峰中那枚化婴丹罢了。” 沈泉照停了脚步等她,纱灯的光晕在风雪里晕成一圈微暖的光,以法力挡住了这漫天飞雪。 林昭在他身侧只觉得一阵暖意,沈泉照这才似笑非笑道:“小师妹,你这样私议同门,被听到可要罚抄戒律的。” 林昭撇嘴:“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还不让人说了。” 沈泉照轻叹了一声:“毕竟化婴丹以龙骨炼制,太过难得。若没有此丹,想要以一己之力突破元婴,万中无一。”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可那双修长上挑的眼,却清明得近乎冷淡。 林昭怔了怔:“……泉照师兄,你难道不想要踏入元婴境?” 沈泉照未答,只望向苍茫雪色里的云木峰宝殿。 那里的人心争执暗潮汹涌,在他眼里,远比这山巅的风雪还要让人难以呼吸。 “小师妹。” 他忽然开口,语气轻得像风: “若我此行真的找不回宝物,退出候选……乃至离开宗门,其实也无妨。” 林昭震惊:“那你将来怎么办?清霄宗已是第一大宗,离开这儿你又能去哪儿?” “谁知道呢。”沈泉笑意浅浅,“去凡间走走,当个散修也好。” 他说得轻淡,仿佛是在谈论旁人之事,任世间功名利禄如何翻涌,与他却都好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将纱灯一收,朝林昭拱手道:“小师妹,告辞。” 话落,靛青衣袂掠过山崖,朝着无边风雪一跃而下。 林昭只来得及上前一步,便见茫茫大雪如乱云翻卷,将沈泉照的身影吞没。 风声呼啸,飞雪绕空。 她独立于崖边,只觉胸腔好似为寒意灌满,林昭突然觉得,这位人人敬仰的首席师兄…… 竟像是早已准备好离开要离开宗门一般。 沈泉照御剑而行,循着宝物残留的灵息一路南下,直至凡人居所,晏国王都。 夕阳西下,瑰色的霞光朗照屋顶的积雪,泛起耀眼的金辉。 沈泉照于城外官道旁收剑落地,手中灵盘震颤片刻,最终稳稳指向了王城内部。 他抬眼望向那朱红的城墙。 晏王都与别处不同。 国君醉心求道,与近百年来声势渐盛的天衡宗关系甚密,整座王城都笼罩在天衡宗布下的护城法阵之中。 沈泉照眉心微蹙。 他没有通行令,要想避开法阵监测悄然进城,只怕得另寻办法。 他正权衡着几种可能,忽听背后有人喊他: “……沈师兄?” 沈泉照回身,只见雪地中立着一位衣衫朴素的老者,鬓发白了大半,面上满是风霜。 沈泉照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此人,只温声道:“……你是?” 老者愣了愣,随即“啊”的一声,拍着胸口咧嘴笑开,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沈师兄,我是阿贵啊!你不记得了? 我大名刘贵生。当年我刚入外门时,你还教过我们这些弟子如何运起第一缕灵气呢!” 沈泉照眸光微动。 他只带过一届外门弟子,确实记得阿贵这个外号。 但记忆中那个爱玩爱闹、做事毛躁的小少年,如今竟已两鬓双色、满面皱纹。 这些年他不过闭关了两次,凡间却已斗转星移。 沈泉照轻声问:“小青呢?当年她与你最要好,如今怎么样了?” 阿贵愣了下,而后笑了笑,带出几分苦涩:“……小青早走了。 都说修仙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我们这些得不到真传的外门弟子,连撑舟的桨都没有——修为不到新境界,寿数到了,就只能像凡人一样眨眼便老去啦。” 沈泉照忽想起清晨在大殿时,秦砚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 他收敛了情绪:“阿贵,你如今怎么在凡人地界?” “哎,师兄有所不知。”阿贵摆摆手,“我早不修行了。现在城中替贵人炼丹,挣口饭吃罢。师兄若要进城,正巧,我还有一枚备用令牌,另栓的是我别院的钥匙,师兄若不嫌,权当个落脚处。” 阿贵从袖中摸出木令牌和钥匙,塞到沈泉照手中。 有了令牌,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城门。 阿贵带他看了院子和其中法阵,便施礼道:“师兄,我还有些俗务在身,恕不远送了。” 沈泉照点头回礼,目送他离去。 袖中的灵盘忽猛烈震动了起来,像被什么强烈的灵息惊扰。 沈泉照心头一跳,顺着灵盘所指的方向飞掠而去。 就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高喊: “……你让开!” 沈泉照脚步一顿。 前方巷口,几个壮汉正扯着一名少年的衣领。 少年的面容带着尚未褪尽的稚气,眉眼却已显出清俊锋利。 他被扯得踉跄,却仍倔强昂着头,一双罕见的金瞳在余晖里亮得惊人,比屋檐上新落的琉璃瓦更加耀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雪隐龙踪 第2章 雷下初逢 沈泉照的目光落在巷中的少年身上。 灵盘的指针还在激烈震动,几乎要从他的掌中跃起,可少年身上却感受不出半分灵力波动。 像极了……彻头彻尾的凡人。 可那少年双金色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巷中也熠熠生辉, 实在不像是寻常血脉。 沈泉照心头微动,手指掐诀,身形化为一片柳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了旁侧的屋檐之上。 下方三名壮汉围着那少年,尽力压低了声音,语气却难掩激动: “……真是龙?再测一回,别是场空欢喜。” “都测三次了!就是龙,探妖盘不会出错。” 沈泉照神色一凝。为首那人背上的漆黑重剑,他一眼便认出是玄戮门特有的“斩妖刃”。 此门以猎妖为业,炼妖夺魄为道,向来出手狠辣。 少年显然不知道自己落入虎口,仍死死咬着牙,双臂用力想要挣开: “放、放开我!” 为首的修士面上有道狰狞的刀疤,嗤了一声,抬手将灵力汇入一枚刻着血纹的玉石。 只听一阵沉响,地面骤然裂出无数细密的符纹,暗红的光墙瞬间从四周升起,将少年牢牢困于其中。 “乖乖待着。”刀疤修士眸光阴狠,“这是我们掌门亲炼的囚龙阵,就是专治你这种还没完全破壳的小龙崽子。” 少年只觉胸口一紧,四肢仿佛被千斤重压制到地面,一时竟连抬头都变得困难。 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因惊怒而泛起湿意,仍倔强地瞪着几人,不肯屈服。 “啧。”后方一人绕着光墙打量少年,眼中的贪婪毫不掩饰,“这小子的皮相好生不错……扒皮做成法袍,恐怕能卖十万灵石不止。” “十万?”另一人阴笑,“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真龙炼成的化婴丹,一颗就能让金丹境飞升为化婴境。多少修士梦寐以求,又岂是多少灵石可以买到的。” 沈泉照心底已有了七八分判断。 若天戮门的探妖盘无误,那被困于阵中的少年,极可能正是门中失窃的宝物之一:龙蛋所化之形。 既是宗门至宝,就绝不能落入这些阴毒之辈手中。 沈泉照衣袖轻振,遮掩气息的术法随之消散。 他指尖寒芒亮起,那光束凝而不发,宛若初升的皎月—— 剑未出鞘,剑意已先一步落到了落在囚龙阵上。 囚龙阵表面骤然泛起裂纹,像是冬日结冰的湖泊被冰刀刺破。 下一刻,整个法阵轰然碎裂! 暗红光墙崩解成无数光屑,纷纷扬扬散落在少年周身。 三名玄戮门修士被沈泉照一剑的灵压震得连退数步,登时变了脸色。 “……金丹巅峰!” “他、他是谁?!” 沈泉照无心与他们缠斗,纵身一跃想要带走少年, 然而下一瞬,他的眉心一皱: “退开——!” 一股狂暴的力量,从身后暴起,直朝不远处的三名猎妖修士袭去。 砰!!! 为首的刀疤修士胸骨骤然塌陷,像是被某种力量从内部捏碎一般,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旁边两人也被这劲力震飞出去,发出一串惨叫。 沈泉照心中一凛,蓦地转身。 只见原本被阵法压跪在地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已起身,他的掌心腾起一团金光,一双的金瞳亮得惊心动魄, “他……他要破壳了!” 地上的猎妖修士浑身颤抖,嘶声说出这么一句。 话音未落,头顶的天象已然变了。 原本晴朗的苍穹突然阴沉下来。厚重乌云如潮汐般涌起,自天边层层堆叠,仿佛天神的巨掌覆上王都。 城中大风骤起,卷落行人斗笠,吹得街上贩卖的瓜果时蔬沿街翻滚,落入沟渠。 沈泉照的瞳仁微缩—— 天雷劫。 传说真龙破壳,必有天雷降世,以天威锻骨淬魂。 一道直冲云霄的金光从少年体内暴涨而出,像风暴撕开湖面。 引得城中所有修士心神一颤。 “看到那束金光了吗……” “那灵息……莫非是大妖渡劫?” “不,该是比妖更甚的东西……莫不是——” “管它是什么!机缘难得,何不速去看看!” 不到半刻钟,王城各方势力皆已赶来。 修士们或立于楼阁飞檐远眺,或已持剑逼近巷口,无数道目光同时落在那冲天而起的金光源头。 小巷深处,重伤的玄戮门修士趴在地上,黑血不断从嘴角涌出。 他死死盯着浑身金鳞初现的少年,声音嘶哑: “……完了。他的修为……还没有到破壳的时机……如今被逼着迎雷劫……十有**活不了……” 一名赶来的散修听他这话,双目骤亮,像是看到腐肉的郊狼: “就算死了,真龙之尸,那可是天地至宝!”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眼中闪烁着狠厉癫狂的光: “只要龙骨还在……也照样能炼出化婴丹! 有了它,何愁修为不能更进一步!何愁不能长生不老!” 第一道天雷撕裂云层,自九天倾泻而下,照亮了半边天穹。 少年不过是只未经人事的幼龙。他方才不过因愤怒强行破壳,根本不知道“天雷劫”为何物。 抬头便见银蛇般的雷光怒舞,直朝他头顶劈来。 少年金瞳骤缩,脸色瞬间惨白。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脚跟被碎石绊住,一个踉跄,像受惊的幼兽般用力缩紧了身子。 “不要……不要——” 他想逃,可身躯却因紧张而无法动弹。 轰然雷声炸开,震得他耳膜嗡鸣,少年终于意识到: 若这道天雷落在他身上,他大约会死。 恐惧如巨浪席卷而来,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紧闭双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呼吸都在不住颤抖。 他不知道被雷击中会有多痛;肉身毁灭后,灵魂又是否会灰飞烟灭…… 对死亡的恐惧几乎将他压垮。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准确来说,那份足以让他形神俱灭的痛楚,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少年的睫毛轻轻颤动,忍不住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偷偷往外望去。 只一眼,他整颗心都猛地跳了一下。 一道修长的背影挡在他面前。 正是方才在巷中出手救过他的那名修士。 沈泉照手中长剑“霁光”高举,剑身如寒玉,在雷光下折射出湛蓝色光芒,如雨后初霁的天空。 靛青衣袍在狂风中猎猎翻飞,他竟以一己之力,生生扛下了天劫之威。 少年怔住了,喉咙像被什么堵死般发不出声音,只能睁大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位背影沉静的修士。 下一刻,第二道天雷紧随而至。 “轰——!” 雷柱贯穿云海,更比先前又盛三分,带着毁灭万物的天威直劈而下。 沈泉照并指抚过剑锋,将真气尽数贯注其中。 刹那间,剑光耀如满月,与天雷迎头相撞。 “……唔!” 少年清楚听见沈泉照闷哼一声。 那声音不过一瞬,却扎得少年胸口一紧。 他方知对方挡下这天雷,并非自己曾以为的那般云淡风轻。 沈泉照的广袖在雷压中碎为飞絮,余波震得他身后的镇宅石碑寸寸开裂。 然而,天劫并未就此停止。 第三道雷声翻滚,如万山压顶般轰然坠下。 沈泉照指尖微颤,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仍抬剑迎上,没有半分退缩。 “沈师兄——!” 远处有人嘶声大喊,声音却被大风卷得支离破碎,少年没能听得真切。 下一息,刺目的雷光骤然划过眼前,将沈泉照的身影完全吞没。 少年周身僵住,一时忘了呼吸。 片刻后,又如一生般漫长,雷光悄然消弭。 天边翻滚的乌云缓缓散开,一束清光穿透云层,宣告着劫数已尽。 沈泉照单膝跪地,长剑深深刺入地面,才勉强支撑住濒临极限的身躯。 他的肩背焦黑,肩头护体的珠坠已被雷电击得粉碎,呼吸急促到几乎断断续续。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是脱口喊道。 为什么眼前的修士要拼死替他挡雷劫? 沈泉照回头看向少年,声音微粗,却依旧温和: “把你平安带回去,是我的责任。” “……责任?”少年怔怔望着他,一双金瞳里满是迷茫。 沈泉照话音刚落,那份强撑着的镇定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松散。 方才以金丹之身接下三道天雷,哪怕外表还能勉强维系,可体内经脉已被雷击得近乎碎裂。 他胸口一闷,一口血险些从嘴里喷出。 周围赶来的修士们虽想要上前,却被他方才挡下天雷的剑势与气度震住,谁也不敢率先贸然靠近,只敢从远处朝这头窥伺。 “那人……到底是什么修为?” “敢去挡天雷,得是元婴境了吧?” “呵,元婴境的修士举世也不过那么几位,这位怕只是馋真龙馋疯了。” 那些阴私的低语随风传来。沈泉照听得一清二楚,却连半个眼神也不曾施舍。 他撑着剑站起身,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腕,右手传送符的光芒亮起: “我们走。” 光芒一炽即散,两人顷刻便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少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置身于一处幽静的别院中。 院中青竹掩映,寒梅飘香,护院法阵如一层无形的幕布,将外头的喧嚣悉数隔绝。 沈泉照手中的长剑一颤,再撑不住,踉跄两步, 若非扶住堆雪的石桌,他怕要当场跪倒。 他面色灰白,喉间不断翻涌腥甜,粗喘了口气,却仍拼命支撑着,不愿惊扰身后的少年。 他指间微颤,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含入口中,随即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少年站在原地,浑身仍绷着。 巷中猎妖修士扯着他脖颈的凶相还未散去,转眼又被全城修士视作珍稀猎物般窥伺—— 他原以为,修士皆是那副面孔。贪婪、残酷、把他当作可以拆解的材料。 可偏偏,眼前人挡在了他前面,替他接下三道天雷。 他不知道沈泉照究竟为何人,也想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只知道: 那三道天雷,本该劈在他自己身上。 他抬起脚,又放下。犹豫片刻,攥着手指鼓起勇气,又往前挪了两步。 最终还是忍不住来到沈泉照身前,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 “……你,很痛?” 沈泉照仍闭着眼睛,轻声安抚:“无碍。我静坐一会便好。” 少年不懂什么经脉运转,但他能感受到,沈泉照伤得很重。 这才连说话都像是忍着疼。 他咬了咬唇,像是做出某个决定般抬起双手,笨拙地绕到沈泉照背后。 “你想做什么?”沈泉照察觉动静,声音虚弱。 少年认真地说:“我想帮你。” 话落,一股稚嫩却纯粹的灵力渡入了沈泉照体内。 沈泉照本想抬手阻止,可灵气触及他经脉的一刻,他骤然一顿—— 那并非普通的灵力,而是极为罕见、能自发修补经脉的力量。 是龙族天生的治愈法力。 暖意自后心渗入,缓缓流遍四肢百骸。 撕裂般的疼痛被压下去一些,破裂的经脉甚至有悄然愈合的迹象。 沈泉照睁开了眼。少年正皱眉盯着他,神色小心而紧张,好像生怕他再倒下。 沈泉照缓缓道:“……好了。你刚脱壳,灵力不稳,不可再用了。” 他刚运气一缕真气,护院法阵却忽然荡起涟漪。 “咯吱——” 院门竟被人从外一举推开。 沈泉照猛然睁眼,尚未稳住的真气顿时紊乱,一口血再也压不住,从唇角溢下。 鲜血滴在雪地里,绽出刺目的红。 他抬手拭过血迹,强行将刚运起的疗伤术收了,抬眸看去,来者竟是白日城门外遇见的外门弟子阿贵。 只是此刻的阿贵,申请与白天那位一笑露出缺牙的老者全然不同。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少年身上,如同一头贝鲜血勾醒的老狼,浑浊的眼中闪着疯狂的亮光。 少年被盯得浑身一冷,下意识往沈泉照背后缩了半步。 沈泉照按住胸口翻涌的血气,声音沉稳: “阿贵,你来此是有何事?” 那声音仿佛将阿贵从贪欲中敲醒。阿贵猛地挺直脊背,连忙堆出一张谦卑的笑: “沈师兄——啊不,沈长老。” 他飞快换了称呼,眼神却始终没离开少年一刻。 “我……我方才在巷口看到天劫落下,想着长老定然捡着了不得了的宝贝。” 他咽了口唾沫,“果不其然。” 沈泉照眸色陡然变冷。 阿贵却像没察觉似的继续往前: “师兄你伤势不轻。自然了,一个金丹修士……挡下三道天雷,已是逆天之举。”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盯着少年,却带着几乎压不住的疯狂: “这小龙崽子……修为未稳,又刚渡劫,现在正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不如你我一道将其炼了。师兄你七……不,你九,我一也无妨。” “就让师弟我喝一口龙肉汤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雷下初逢 第3章 落林藏影 可阿贵那番话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少年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他情不自禁往后退去,双腿都在微微打颤。余光瞥见眼前的沈泉照—— 那个替他挡下三道天雷,让他第一次觉得“修士也许并非全是坏人”的人。 可现在……对方竟与阿贵狼狈为奸,商量着如何分他的血肉。 原来这个看似清俊风雅的男人,和寻常修士也并无本质区别。 他在这些修士的眼里,终究不过是被剥皮拆骨的丹材。 少年的胸腔好似被陡然撕开一道裂口,一股窒息般的惊恐从其中疯狂涌出。 不行。他必须得逃。 他如受惊的野鹿一般,猛地转身,拼命朝院门冲去。 然而他才离开沈泉照身侧数步,一道漩涡般的吸力骤然袭来,好似无形铁链锁住了他的腰腹,将他生生从地面提起。 “想跑?”阿贵冷笑一声,五指微屈,当即将他重重拽回,“没那么容易!” “唔——!” 少年被拽得撞在阿贵肩上,眼前一阵发黑。下一刻,冰冷的剑锋贴上他的侧颈。 沈泉照面色一沉。 阿贵的灵力,完全不像是不得真传的外门弟子所能拥有。 他先前没见过阿贵出手,低估了此人如今的实力。 阿贵捏着少年后衣领,像拎着一只挣扎的鸡崽,语气恭敬而阴鸷: “刚才说的,不知沈师兄意下如何?若师兄点头,师弟我自然在此替你护法,绝无二心。” 阿贵见他不答,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精光,缓缓抬起长剑,寒光映得少年那张本就惨白的脸愈发失色:“师兄若是不答应么……” 沈泉照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温柔:“阿贵,这些年你功力竟精进至此,着实出乎我的预料。” 他的目光淡淡掠过阿贵那张布满纹路的脸,“只是容貌……为何却衰败得如此厉害?” 阿贵的指间一抖,却强撑着冷笑。 沈泉照的声音不紧不慢:“莫非……是走了什么旁门左道?” 这句话像是当面撕开了阿贵多年掩藏的疮疤。 阿贵的面目瞬间扭曲,怒火从眼底骤然腾起:“沈泉照!你少在这儿自命清高! 你入门第一日,护法便将你收为亲传!最顶尖的传承、丹药、法器全都堆在你脚下!” 他几乎嘶吼起来,眼中泛红,“而我呢?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这些资质平庸的外门弟子为了活命,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泉照神色未变,负在身后的手指悄然一动,解除了护院法阵,整座院落的灵息由此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外。 只需片刻,城内的修士都会知晓:破壳的真龙就身处这处院中。 而阿贵全然不觉,眼底血丝暴起,吼道:“我苦了半生才有这点修为!你凭什么质疑我?!”他手中的剑锋更往前一推,割开少年颈侧一点皮肉,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剑身淌了下来: “今儿你就给个准话——这头龙崽子,你是分,还是不分?” 话音还未落,轰然一阵巨响。 院墙伴着灵压骤然炸裂,断砖碎石飞溅开来,夜风夹着雪沫呼啸灌入院中。 十数道身影先后落入院中,一双双炙热而贪婪的眼睛紧盯着阿贵手中那名动弹不得的少年。 “果然是在这里!” “当真是才破壳的幼龙!毫无还手之力!!” “滚开!这龙是我先看到的!” 阿贵没料到这群修士竟这么快找到了这里,下意识回头。 沈泉照眼底寒光乍现:就是现在。 霁光剑出鞘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却快如闪电。 “锵”一声。阿贵手腕一震,五指瞬间发麻,那柄横在少年颈侧的长剑竟被沈泉照一剑挑飞,打着旋钉入了远处的廊柱。 沈泉照身形如惊鸿掠影,袖风一卷,便将少年稳稳从阿贵手中夺了回来。 “你——!”阿贵暴怒,掌风如烈火般拍去。 可沈泉照早已抱着少年,踏霁光剑而起,化为一道青光朝天而去。 飞剑之上,寒风呼啸。少年惊恐至极,被沈泉照横抱在怀,却只觉得自己再次落入修士之手,拼命挣扎: “放开我!我不要跟你们这群修士在一起!” 沈泉照本就身负重伤,被他这么一折腾,像闷雷在五脏间炸开:“……别动。” 可少年听不进去。阿贵方才的那些话,像毒蛇般在他耳中盘旋——沈泉照带走他,是要把丢进炼丹炉吗,又或者是要活剥他的龙皮做法袍? 他越想越是害怕,死命想要推开沈泉照。 沈泉照胸口血气翻腾,喉口一甜:“咳——!” 一口黑血当即从口中吐出。 少年愣住了,停下了动作:“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慌乱与愧疚交织在一起。 “给我站住!”后方数名修士御剑追来,带起狂风呼啸。 “沈泉照——!”阿贵的怒吼隔着数丈,依旧清晰可闻。 沈泉照眼前一阵发黑,身形开始前后摇晃。重伤下,他连御剑的法力都逐渐难以使出,指间开始变得冰凉。 下一刻,霁光剑倏而失去平衡。 少年的瞳仁一缩:“你——” 两人直直从空中坠落。 狂风在耳边呼啸,撕扯着本就破碎不堪的衣袍,天地翻转,雪色、山川在眼前疾驰而过。 沈泉照咬牙,撑着最后一点神智,一手护住少年的脑后,将他紧紧护在胸前: “……抓紧我。” 砰!! 两人坠入城外连绵的山岭,撞断树枝,散开大片积雪,惊起无数鸟雀。 追来的修士们紧随其后,纷纷从高空跃下: “落在这里没错!” “搜!绝不能让幼龙跑了!” 灵识如巨网般铺开,散步整座山岭。良久,却一无所获。 在场除了折断的树枝与凌乱的雪迹,根本没有那两人的影子。众人面面相觑: “奇怪,明明落在这里……” “别废话,继续搜!绝不能让他们再跑了!” 修士们迅速朝林间散去,却无人知道—— 二人坠入山林的刹那,沈泉照在彻底昏迷前勉力抬手,催动了腰间那块雕着岁寒三友的玉佩。 玉佩骤然亮起。一圈柔光如月色铺陈开来,将两人一并裹覆其中。 下一息,光芒收敛,结界闭合。 周围不再是千里冰封的山岭,两人轻轻落在一片柔软的碧草地上。 湖水清澈得几乎透明,微风扶过泛起粼粼波光,杨柳婆娑,奇花灼灿。 此处,正是沈泉照的玉佩内以灵力构筑的洞府,与世隔绝,不受外界窥扰,浓郁的灵息令人心神沉静。 甫一落地,少年便像被火烫到似地,猛地挣开沈泉照的手,连退数步,躲到一棵杨柳后,一双金瞳满是戒备。 沈泉照方才硬撑的那口气,在确认外界灵息隔绝后,终于彻底松散。 他的经脉受损,全身上下痛如刀绞,蹙着眉头闷哼了一声,才要支起身,却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前跌倒。 “——!” 少年瞪大金色的眼睛,脚步不自觉往前迈了一寸,却又急忙收回,重新缩到树后。 他死死压下上前查看的冲动,告诫自己这可能是修士的新诡计,为的是让他放松警惕。 但沈泉照静静倒在湖畔的草地上,一动不动。 结界里一片寂静,只有在柳条在和煦的暖风中微微摇曳。 少年悄悄从树后探出了头,竖起耳朵盯着沈泉照。 时间就这么静静流淌: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结界内的天色由明转暗,暮色笼罩大地。 沈泉照,仍旧没有醒来。 外界追来的那些讨厌的修士,也没有破开结界的迹象。 少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他到底只是刚破壳的幼龙,心性纯真,被一路惊吓、追杀之后,年轻的身躯十分疲惫,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蜷缩着休息。 这么想着,竟倏而化为了龙形。 小龙身长数尺,一身金色的鳞片灿如晨曦,金色的眼睛溜圆,尾尖微蜷着,轻轻摇摆。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四爪,绕了个大圈,才缓缓靠近昏迷在地的沈泉照,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散落的发梢。 直到这时,他才有心细细端详沈泉照的相貌。 对方的模样无疑生得极好:鼻梁挺拔,眉目清俊,似雪落青松一般清清冷冷。 ……好看得令他一瞬忘了呼吸。 只是这样一张俊秀雅致的脸,此刻白得几乎透明,发灰的唇角凝着未干的血迹,靛青的衣袖被天雷撕裂,焦黑斑驳。胸前的衣襟被血染得发黑,触目惊心。 这一身的伤痕,实在不像能够演出来的。 少年的目光闪动,金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小心俯下身来: “……你听得到我吗?” 回答他的,唯有沈泉照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结界内的天色彻底转暗,夜幕低垂,头顶闪烁着星光。 小龙在沈泉照身旁趴了又站,站了又盘,心慌意乱地挪来挪去——直到他自己都烦了。 他想走,可无论化为人形还是恢复小龙的模样,一连冲撞了结界之壁十几次,除了被弄得头晕眼花,对冲出此处没有半点方法。 他怔怔望着那层看不见的光壁,尾巴都泄气地垂了下来。 ……看来仅靠自己,他真的没法出去。 回头时,他正好看到沈泉照胸口起伏,脸侧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唇色冷得透出青紫。 那一瞬,他仿佛又看到滚滚天雷下,那个替他被雷火吞没的背影—— 明明那样疼,却还拼死立在他的身前。 小龙喉头一堵,眼睛发酸,说不上来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慢慢靠过去,蹲在沈泉照面前,试探般伸出爪子——看到锋利的尖端,又立刻缩了回去,变回人形,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沈泉照的肩: “你还好吗?” 沈泉照没有回答,呼吸却愈发急促。 “就……救一下你,”少年小声嘟囔,“可别醒了之后抓我去炼丹。” 他说着抬起双手,竭己所能向对方施展治愈法力。 真龙的灵力温和纯粹,宛如清澈的泉水徐徐汇入石缝,润物无声地将沈泉照体内濒临断裂的经脉一一愈合。 沈泉照紧绷的眉头渐渐松开。 少年咬牙坚持着,后背被汗水打湿,等沈泉照胸口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他整个人累得瘫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沈泉照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眼前的少年,一双金眸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不由笑了: “原来你还在……太好了。” 少年一个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一般,直往后退,险些撞到湖边的柳树:“你、你别过来!” 他的脸憋得通红,声音带着颤抖,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之前你救我,刚才我也救了你,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沈泉照愣了一瞬,胸口的痛意还未散,却忍不住轻轻弯起了眉眼:“……好。” 他的气息尚未平稳,心知这小龙今日定是被吓坏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友善: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不过,你既然能以灵力化形为人,那当初从宝物阁逃出去时,大约也保留了些许记忆。 我此次奉命……便是来接你回清霄宗的。” 他说得自然,还带着师长般的耐心,甚至做好了对方困惑时解释一遍的准备。 然而,少年身形却骤然一震: “你刚才说……清霄宗?你是清霄宗的人?!” 沈泉照不明所以,轻轻点头:“正是。” 少年的金瞳忽然像被点燃般,泛起血光。整个人因愤怒和痛苦而微微战栗: “我恨死清霄宗了!” 他几乎是嘶声喊了出来:“你们怎么还不去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落林藏影 第4章 迷途同行 沈泉照怔住了:“你在说什么?” 他撑着地面站起,才刚迈出半步,少年猛地变回了龙形,全身的鬃毛倒立,弓起修长的身躯连退了三步,眼中现出惊怒的红光:“别过来!” 少年清楚自己根本破不开这层结界,只想要自保,金色的眸子收得尖细,嘴里的尖牙亮出,朝沈泉照发出低沉的龙鸣。 沈泉照胸口微滞。 他看清了小龙了那双眼睛里,除了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惧怕。一时间,他竟生出一种自己似乎正欺负小孩的荒唐错觉。 他心底一软,压下所有想上前解释的冲动,只轻轻叹了口气:“我并未想伤害你。” 他缓缓蹲下,让自己的视线放低,尽可能平视小龙: “这个结界,大约能维持三日不被外界发现。在此期间,我会继续疗伤,你便自便吧。” 随即闭上眼,盘膝调息。 其实,他伤势早被小龙的治愈法术补好大半。只是为了让这条不知为何受惊的小龙安心,他才刻意维持着虚弱的样子。 果然,小龙盯了他好一会,见他一动不动,那一身立起的鬃毛,缓缓落了下来,恢复了人形。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挪了一下脚尖。 靠近一寸,沈泉照没动。再挪一寸,沈泉照呼吸依旧平稳如常。 少年狠下心,连迈出好几步,最终停在了距离沈泉照两三步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沈泉照仍闭着眼,指尖微动,好似在运转法诀:“你看着,似乎有些无聊。” 少年的背脊瞬间紧绷起来,矢口否认:“我才不无聊!” 沈泉照低声笑了笑,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左右你也要消磨时间。不如讲讲你的故事——你为何这么恨清霄宗?” 他静候了许久,也没等到少年的回答。 沈泉照缓缓睁开了眼睛:“你若不愿说,我可以先讲一个我的秘密,算作交换。” 少年虽然心中警惕,但到底还是条刚破壳的小龙,忍不住问:“什么秘密?” 沈泉照淡淡道:“其实,我也讨厌清霄宗。” 少年一愣。沈泉照神色不变:“这次任务一结束,我便会退出宗门。做个散修,云游四海。” “你以为我会信你?”少年咬牙,“你们修士都是坏人!” 沈泉照没有与他争辩,只平静道:“我拜入清霄宗,已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我出生在战乱年代,从小便失去了双亲,靠四处乞讨艰难维生。那年正逢大旱,各家都较以往更为艰难。我实在讨不到食物,只得嚼树皮和树叶充饥。” 少年屏住呼吸,悄然往前了一点。 沈泉照:“正走投无路时,忽听路人说起,清霄宗十年一度的弟子招新将至。我一刻没有犹豫,立刻也跟着去了。当时不过想着能去仙山脚下讨口饭吃。不料宗主说我有仙缘,将我引入了宗门。” 少年不由问:“那之后呢?” “修行的岁月弹指一挥,一晃便到了今日。”沈泉照缓缓道。 少年皱着眉,狐疑地盯着他:“你骗我。按你刚才说的,明明清霄宗的宗主救了你,还教你仙法。你为什么说讨厌清霄宗?” 沈泉照低低一笑。他不喜的,并非宗门,而是宗门中尔虞我诈的人心。 但这些,一条刚破壳的小龙怕是不能明白。 于是又自嘲般解释道:“或许,是因为我厌倦了当别人眼里的‘首席’,想要一个自由身吧。” 少年似懂非懂,但他隐约有一种感觉,沈泉照提起清霄宗时,似乎并不高兴,反而显得有些落寞。 沈泉照看向他,又问了一次:“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为什么那么恨清霄宗了吗?” 周遭忽而安静下来,只余风过平湖的细响。 少年垂头攥着衣角,沉默了良久。再抬头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因为清霄宗里的一个修士,杀死了我的父亲母亲。” 沈泉照心头一震,猛然想起十五六年前,师尊曾开炉炼制了两枚化婴丹,引得宗门内外轰动。而丹方中最关键的材料,便是龙骨。 彼时他并未问过龙骨的来源,如今想来,也许正是源自眼前这条小龙的父母。 他心口微沉,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无论何种解释,在这条失去父母的小龙面前,都显得那般无力。 顿了顿才问:“你还记得,谁是主使吗?” “我干嘛告诉你!”少年的声音咬着牙,一双金眸里满是警惕。 “反正清霄宗的修士都是坏人。杀我父母,还将我锁在藏宝阁里,想来就是为了等我破壳后,再扒我的皮,剥我的骨罢!” 沈泉照见他不愿说出真相,只好暂且压下:“那你从藏宝阁中被盗走,之后又是如何脱身的?可还记得那窃贼的模样?” 少年一愣,像是被问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问题。 “窃走?”少年愣了一下,很快扬起下巴,语气满是骄傲: “我是察觉到你们清藏宝阁的看守阵法松动,自己钻漏洞跑出来的!” 沈泉照:“……” 他确实没明白,钻阵法漏洞溜出藏宝阁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看少年那理直气壮的小模样,按住额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是不愿跟我回清霄宗了?” 少年听见“清霄宗”三字,立刻紧张了起来,若还是龙形,恐怕全身鳞片都要倒竖: “当然不会!我好不容易跑出来,怎么可能跟你回那个鬼地方!” 沈泉照沉默了片刻。 以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他确实十足的理由不想随他回宗门。若强行带回去,恐怕反惹出难以收场的事端来。 他垂眼思忖:失窃的宝物共有两件,他如今还没寻到另一样的线索,本也没到回宗门复命的时候。 “好,”沈泉照开口道, “我不会强迫你。” 少年原以为沈泉照会像其他修士一样,逼迫挟持他,却没料到对方竟这般好说话。 “但有件事,你需得知道。”沈泉照抬眼,看向天际隐约浮现的阵纹,“这处结界维持不了几日,你我需在那之前离开。” 少年怔了一下,就听沈泉照继续道:“你破壳太过高调,天劫降落,全城修士都知晓了。如今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心中当比我更清楚。” 他话间并无责备,也不带逼迫,只是把眼下的局势展现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瞬间想起了那些修士贪婪到发狂的神情,心中一阵凉意。他在结界中度过了还算安稳的时光,一时竟忘了外头是何等险恶。 沈泉照安静地看着他:“届时,你打算怎么保护你自己?” 少年何曾想过这么久远的问题,紧紧攥着衣角,唇色发白:“我……” 竟是半天也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 他仓促下决定了破壳,却未知道这世间的运行法则,也没正经学过如何运用法术。若真遇上那些穷凶极恶的修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来。 沈泉照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心下了然:“既然你暂时也想不出应对之策,不如先听我一言。” 少年立刻抬头。 沈泉照道:“我还需寻回另一件失窃的宝物。在此期间,你可随我同行,由我护你。等宝物找到,你愿走便走,愿留也可留,皆由你自行决断。” 少年咬着唇,犹豫了许久。 他虽不想承认,但比起外头那些修士,沈泉照确实是目前为止唯一没有伤害他,甚至替他挡过天雷劫的人。他自己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案。 终于小声道:“那,好吧。” 但下一息,他立刻绷起肩背,摆出一副凶相:“可你要是对我不利,我、我马上就动手杀了你!” 他金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气势十足。 可偏偏声音还带着稚气,修为又不高,非但没起到一点威胁,反让沈泉照忍不住轻轻笑了。 “好。”沈泉照道,“我记下了。” 他话虽说得平静,心中却是一阵无奈。 这小龙嘴上动辄“杀了你”,破壳的第一刻,便震碎了玄戮门一名修士的心脏,重伤其余二人。 完然如古籍中所记载的那般:龙性主杀伐。 毕竟龙不同于麒麟那样的仁善瑞兽,它们生来性烈,若不加以引导,他日长成,恐怕真会如传说中那样残暴、嗜血,甚至好以修士为食。 若真到了那一步,修仙界必定群起攻之。 他眼下救下的这少年,就将与其父母落得一个下场。 他垂眼望着这尚且年幼的小龙,沉默许久,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恻隐—— 他不愿眼前这鲜活的生命就此消逝。更不愿这种悲剧代代相继。 或许,他至少该教会他一点东西。 教他分辨善恶,引导他克制杀意,让他能在这世间活下去。 少年当然不知道沈泉照心中所想。他只知道沈泉照一言不发,也不敢靠太近,只躲在树后,露出半个脑袋盯着对方。 沈泉照向少年招手:“你过来。” 少年立刻缩回了树后:“我不。” 沈泉照并不与他多话,身影一晃,已出现在了少年跟前。 “你!”少年吓得退了一步,差点露出了龙尾巴。 沈泉照一把握住少年的手:“准备好了。” “你干什么!”少年一惊,立刻想要抽回手去,却发现沈泉照看似纤长的手指,却如铁箍般紧紧将他扣住,他竟一动也不能动。 少年恼羞成怒:“放开我!讨厌死了!早知道当初就不救你了!” 沈泉照低低笑了一声:“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你!” 少年话音未落,只见结界的天幕如湖面般荡起层层涟漪,光辉流转。沈泉照带着他乘风而起: “要出结界了。” 少年只觉眼前忽然光芒大炽,下意识伸手去挡,再睁眼时,两人已经身处王城外的密林中。 午后阳光正好,枝头残雪已消融了大半,滴滴答答淌下冰水来,更比结界里冷上许多。 沈泉照闭目感应四周的灵气波动,山岭中一片寂静:“无妨了。两日过去,那群修士搜不到我们,大约已经撤离了。” 他转头看向少年:“对了,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少年别过脸,闷声道:“我没有名字。” 他顿了顿,见沈泉照仍看着自己,柔和的目光中并无不耐,才慢慢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不过……我父母都姓谢。” 沈泉照松开了牵着少年的手,双手前举,作了一揖:“我是沈泉照。” 少年看到那只离开自己的手,心口像失了一块似的,有一瞬的空荡。 他明明嘴上对修士要打要杀的,可刚才被沈泉照牵着手时,竟有种父母逝后从未再有过的安稳感。 那感觉,就像是长辈牵着他的手一起行走。 为了掩饰那一点莫名的失落,他撇了瞥嘴,嘴硬道:“名字不过只是个代号,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沈泉照听出少年语气里的逞强,没有拆穿,只是缓缓道: “你说得有理。只是若没有名字,旁人便没法称呼,连自己都不能自我介绍,岂不也有些可惜?” 他见少年并不排斥,温和道:“你若不介意,我可以先给你取一个,只是暂用。等以后你长大了,倘若不喜欢,也可以再作更换。” 少年没有立刻答话。 林间的山风吹动他的鬓发,他站在斑驳的树影下,看着沈泉照才牵过自己的那只手,沉默了许久,终于小声地说: “好。” 沈泉照沉吟片刻:“你既初破壳,性情当磨,以后在凡间行事,也需沉着稳重。不如便单字一个‘沉’。名曰谢沉,你看如何?” 少年点头应了。他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几次,像是在反复试味,忽道:“这名字,还挺好看的。” 沈泉照方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虽是刚破壳的幼龙,但一字一句倒也说得清楚,根本不是刚出生的模样。 不由问:“你识字?” 少年应了,声音里带着骄傲:“我在蛋里时,便能和父亲母亲说话,也能感受到外界。从记事起到现在,也从已经十五六年了。” 他昂着头补上一句:“所以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沈泉照道:“原来如此。” 他一抬手,在指尖凝出一道清亮的光芒,屈指一弹,那光芒落在雪地上,将上头的残血与枯叶一扫而光,现出一块干净的泥地来。 沈泉照从边上拾起一根树枝递给少年:“你试着写一写。” 少年接过树枝,蹲在松软的泥地上,熟练地写了个“谢”字。 而后皱起眉头,歪着脑袋抿嘴想了半天,才画出一个奇形怪状的“沆”来。 沈泉照忍不住轻笑:“这便是‘沆’了。我写与你看。” 他俯下身,从身后轻轻握住少年拿树枝的手。 少年整个人一僵,耳尖先红了。 沈泉照握着他的手,缓缓带着他落笔:“左边三点,象征着水。右边的‘冗’,上头没有一点,下笔时要匀着些,字形切不可乱走。” 少年只觉得沈泉照的手掌温暖而稳,被他这样手把手带着写字,就好像被长辈团团护住一般。 “沉”字一笔一划很快写完,少年出身地看着泥地上端正清晰的名字—— 谢沉。 沈泉照直起身来,还未说些什么。少年自己便忍不住将这二字重写了一遍,仿佛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名字烙进记忆深处。 他握着树枝,照着沈泉照写好的字迹描绘,第一次右边的“冗”写歪了,第二次左边的三点分得太开。 直到第三次,他写完后,看着地上方方正正的“沉”字,露出了笑容。 沈泉照在一旁赞道:“才一会的工夫,竟写得这样好了。果然有悟性。” 少年哪里经得住夸,抬起头来看向沈泉照,眼睛里亮晶晶的:“那你的名字,沈泉照里的‘照’,要怎么写?” 沈泉照愣了一息。 等他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在旁边试着写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有大小不一的“昭”,“召”,还有几个连沈泉照也不认识。 沈泉照从一旁新拾了一根树枝,慢慢写下了“照”字。 他每写一笔,少年便跟一笔,一双金眸一眨不眨,好像在记住某件极为重要之事。 沈泉照心头微微发软。 他取出乾坤袋中的罗盘,汇入灵力,指针转了几圈后,稳稳指向了一个方位——晏国王城。 他抬眼望向远处城墙的轮廓,心中泛起一丝隐忧。 他与谢沉的容貌早已暴露在城中修士面前,再入城中,无异于自投罗网。 若只有他一人倒也无妨,可如今还带着谢沉。 谢沉瞧见沈泉照手里的灵盘,放下了手里的树枝:“你说失窃的宝物共有两件,另一件是什么?” 沈泉照将那灵盘收了:“是门中祖师亲炼的法器,名曰‘幻空宝鉴’。” 当着谢沉的面,他特意没有提起“清霄宗”三字。 “宝鉴。”谢沉想了想,“是镜子?” 沈泉照点头:“恩。据说能凭借心念,改变照镜人的容貌。” “改变容貌,很了不起吗?”谢沉问,他曾听母亲说过,修士们有时也会施以法术易容,并不觉得有何奇妙。 沈泉照摇头:“寻常幻形术只能欺瞒凡人,和修为不如自己的修士。可幻空宝鉴据说能蒙蔽所有化神境以下的修士。” 谢沉眨了眨金色的大眼睛,无甚概念:“化神境的修士,难道比你还厉害?” 沈泉照笑了,耐心给他解释:“从古至今,有记载的化神修士不过三人。自我宗祖师去后,放眼整个修真界,竟再无一人可踏足此境。可见这宝鉴不凡。” 谢沉听懂了,也就是说,如果有了这面宝鉴,就等于可以随意改变容貌,而不被世间任何人所识破。 沈泉照忽然想到,若真能寻得此镜,无论是带谢沉入城、躲避追杀、乃至安全送其回到龙族,一切都要容易太多。 可眼下这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他心绪翻涌,最终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必须先找到那面幻空宝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迷途同行 第5章 幻境真心 沈泉照抬手,指尖在谢沉与自己的眉心轻点。 一道淡淡的灵光如水痕在额间晕开,两人的面容随即发生了细微而自然的变化。 谢沉看见沈泉照原本年轻俊逸面容,变得更为硬朗,眉眼间少了秀美之感,反多了些凌厉的锐气。 谢沉眨了眨眼,接过沈泉照递来的镜子,只见自己的面容也变得更为朴素,那双惹眼的金眸变成了极普通的黑色。 沈泉照解释说:“以我们原本的容貌,一入城就会被认出来。” 两人一路朝王都的方向行去。 及至离城门几里地,沿途的村落与商贩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与锅灶香气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沈泉照在一处成衣铺前停了下来。门口挂着几件素衣,在风中轻轻摇动。 他走进去,与掌柜客气地拱手:“要我与这位小兄弟身量的两套朴素些的棉衣,再配两顶帷帽。” 掌柜上下打量了两人,见他们面带文气,只当是进城赶考的读书人,笑道:“两位是要进城?刚好店里到了一批新衣,与王城里一个样式,价钱却比城内公道许多。” 沈泉照挑了套灰色的厚棉衣,递给谢沉:“试试。” 谢沉撇了撇嘴,小声嘟囔:“我不喜欢灰色。” “如今我们隐藏行迹为上。”沈泉照低声解释,“你先前那身金袍子,太显眼了。” 谢沉听了,勉强拿着衣服跟着小二去了里间。 他换完衣服出来,看到铜镜里的自己:一身灰扑扑的长袍,五官被幻形术化得平平无奇,一时甚至都没认出自己。 “我……不如从前好看了。”他说得很认真,甚至有点委屈。 沈泉照失笑,伸手替他戴上了帏帽,安抚道:“等离了王都,我给你买身你喜欢的,颜色样式皆依你的心意。” 谢沉出神地看着沈泉照细心为他系上了帷帽的束带,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好吧。” 铜镜中,他的面容被素衣与帷帽一遮,竟真像个不声不响的平凡少年。 掌柜在一旁感叹:“两位兄弟感情真好。” 谢沉耳尖红得厉害,急急忙忙道:“我们不是兄弟!” “他是我邻居家的幼弟。”沈泉照轻咳一声,同掌柜结了银钱,“阿沉,走了。” 到了城门口,沈泉照出示了通行令。两人这一身不起眼的打扮,果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入城才不过数步,街角便忽然一阵喧哗:“看!新贴的通缉令!” 沈泉照的心下一紧,生怕通缉令上出现他与谢沉二人的画像。他朝谢沉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走上前细看,却见纸上绘着一名面若桃花、满头珠翠的女修士,下写道—— 天衡宗左护法,苏棠漪。 周遭的人群熙熙攘攘地讨论着:“天衡宗的左护法,竟叛逃了?” “天衡宗?就是替宫里做事的那个仙门?” 谢沉惦着脚尖挤进人群:“这个苏棠……什么,修为很高?” “那是涟漪的漪。”沈泉照觉得还是有必要教这条小龙好好学一遍字。 他解释道:“天衡宗是近百年来新起的门派,我与其门人此前并无交集。但既能当上护法,修为应当不会在我之下。” 说罢,心中暗暗推敲:晏国王城虽设有防护法阵,却远未强到能区分修士的灵息与宗门。白日城门开启时,行人如潮。以苏棠漪的修为,变换容貌后混出王城,应当并非难事。 这些天衡宗的门人不会不清楚,既如此,又为何多此一举在城内张贴通缉令? 除非,这位苏棠漪就像他一样,有不能离开这王城的理由。 谢沉看着沈泉照:“她被通缉,为何你要皱眉?” 沈泉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淡淡一笑:“你说得对。” 他暂且按下思绪,带着谢沉离开人群,朝着灵盘所指的方向前行。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阿贵先前借给他的那处别院前。 院门虚掩,缝隙间有风灌出,带着一股刺鼻的腥腐味。 谢沉皱起鼻子:“好臭。” 沈泉照心下一沉,在门前观望片刻:“我们进去。” 推开院门的刹那,门板上的积雪簌簌落地,院中静得出奇。 转过廊檐,腐臭味陡然加重。 后院中央,仰面躺着一具尸体,尸身上压着厚厚积雪。 沈泉照抬手,示意谢沉留在原地,自己上前查看。冬日的寒冷减缓了**,他从对方的衣着就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阿贵。”沈泉照低声道。 谢沉旋即想起当日在这院里抢走他,还说要将他煮成龙肉汤的那个年老修士,冷哼一声:“还说要拿我炼丹,结果自己先死了。” 沈泉照瞥了他一眼:“死者为大。” 谢沉撇嘴,却依言没再说话。 沈泉照俯身检查尸体,尸体胸前有一处剑伤。而阿贵死前似乎并无挣扎的痕迹。 沈泉照的目光不由变得凝重。 阿贵虽为清霄宗的外门弟子,可不知究竟出于何种缘由,如今修为已胜过寻常的内门弟子。 这样的阿贵,竟会被人一击毙命。 沈泉照脑中浮现通缉令上的名字,难道会是她干的? 他缓缓伸手逝去尸体面部的积雪,动作却是一顿—— 阿贵的两颊深深凹陷,面皮干如薄纸,看上去就像是被人抽走了真气。 突然间,整个小院诡异地安静下来。 风声,枝头的鸟鸣声,远处孩童的嬉笑声,统统止了。 沈泉照的心猛地一跳,抬眼时,四周哪里还有什么院落。先前的院墙,草木,积雪,尽数化为了白茫茫一片的虚无。 是幻境。 而现实中,谢沉只见沈泉照的眼神一点点黯了下去,像被罩上了一层阴翳。 “沈泉照?”谢沉心头一跳,想上前抓住他。 可刚抬起手,手臂却像被铁链锁住,一寸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后方响起了脚步声。 谢沉想要回头却不能够,只能尽力转动眼珠朝后看去。 一名身着身形高瘦的青年信步走来,一袭黑衣上以金线绣着火焰纹样。 他的眼睛细长,眼尾微挑,配合天生向上勾的唇角,即便不做表情,看上去也像在笑:“小龙,我们又见面了。” 谢沉沉声道:“我并未见过你。” 青年以手中折扇击掌,似笑非笑:“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当日天雷劫后,城中修士皆来此地。在下禁军统领,颜长歧,亦是其中之一。” 谢沉见他冰天雪地里还拿把扇子,就暗暗觉得来者不像什么正经人物。 忽想起那天离开小院前,他曾感受到一阵格外难受的视线,回想起来,或许就是眼前这位。 “看来你想起来了。”颜长歧弯了弯眼角,“之前你们从这里离开时,我便猜到你们迟早会回到此处。” 谢沉装出认真听他讲话的样子,暗中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束缚,却都毫无作用。 颜长歧好似看透他心思,笑意更深:“别白费力气了。这是专门针对龙族的囚龙阵,锁住成年龙都不在话下。你这刚破壳的小身板,可冲不破它。” 谢沉神色微变,当初抓他的那几个猎妖修士用的就是此阵:“你也是玄戮门的修士?!” 颜长歧以折扇抵着下巴,好似在回想什么趣事:“原来你见过那几个玄戮门的修士。他们的重剑配合法术,倒是有些碍事。不过不用担心,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舌尖一舔嘴唇,笑意瘆人:“那几人的修为一般。”他看了一眼地上阿贵的尸体,“至于那个老头,味道倒还算可以。” 谢沉浑身一冷:“你吃了他们?!” “这有什么,”颜长歧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可笑又天真,“你们龙族,不也爱吞吃修为高的修士?以精华之物为养,方为大道。” 他说得轻轻飘飘,仿佛这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道理。 “可你自己也是修士,他们是你的同类!”谢沉的声音发颤。 “同类?”颜长歧挑眉,“饥荒年代,凡人尚且易子而食,更别提我等断情绝爱的修士。”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陷入幻境的沈泉照身上:“这位看上去,倒很不错。” 他眯起眼,如同品鉴珍馐:“若汲取他的真气,可比先前那几个蠢笨的玄戮门修士要滋补许多。” 谢沉猛地吼道:“你要对他做什么!” 颜长歧饶有趣味地看他一眼:“你先前不是一心想从他身边逃走吗?怎么如今反对他这般上心?” 谢沉心如擂鼓,却硬撑着冷脸:“我们的事,轮不到你管!” “好不饶人的一张嘴。”颜长歧笑着来到了谢沉跟前。 扑面而来的灵压让谢沉几乎难以呼吸。他意识到,眼前人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所有修士里,除了沈泉照外,最强的一个。 可天雷劫的那日,他明明没有感受过这样强大的灵力。 谢沉:“你靠吸别人的灵力,就能将自己的修为提升到这种程度?” 颜长歧并未作答,指尖轻轻一弹,炽烈的火焰瞬间跃上了他的掌间:“我若现在带你离开王城,未免太过惹眼。” 他将手中折扇一收,唇角扬起一丝漫不经心的弧度:“倒不如,就地把你炼了。” 话音未落,掌中的火光瞬间暴涨。 谢沉瞳孔陡缩,炽热的灵火还未靠近他,就已带来了一阵灼热的烫感。他拼命催动体内灵力,想要像破壳那日般施法,体内的灵息却只会乱窜,撞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咳!”他太想要立刻驾驭体内肆虐的灵力,一个没稳住,反觉喉口一甜,竟吐出一口血水来。 颜长歧一把掐住谢沉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悬举了起来。他戏谑的语气中带着残忍: “要怪,就怪你自己非要提前破壳。 经脉没发育完全,还非要催动功力,你这就是自己找死。” 谢沉视线一片发白,呼吸被扼断,意识摇摇欲坠。 绝望里,他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扯着嗓子大喊: “沈泉照!!” 声音出口那一瞬,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从没想到,自己最绝望时候喊出的,竟然是一个人族修士的名字。 他的一颗心微微颤抖,从父母死后,这世上能救他,也切切实实救过他的,也唯有沈泉照一个。 颜长歧冷笑:“他已经深陷幻境。现在指不定在做什么当宗主的美梦呢。” “你胡说!”谢沉被拉着脖子,挣扎着去扒开颜长歧的手,“他明明就不想——” 颜长歧没心思听他废话,左手的火焰聚起,抬手就要朝谢沉袭去。 一道灵光突然闪过,如利刃劈开燃起的火阵。 “是谁!”颜长歧猛地回身看去。 沈泉照一个瞬移,已用身体挡在了谢沉面前。他眼神清明,没有半点身陷幻境所带来的失神。 颜长歧脸色一变:“你没中幻术?!” 沈泉照的语气冷若冰霜:“这种程度的幻术就想要困住我,倒也劳你费心了。” 颜长歧心头大乱。他明明确认了沈泉照双目失神,一动不动,分明就是陷入幻境中的征兆,背后冷汗直流: “这位道友,误会!这都是误会!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沈泉照手中霁光挥动,剑刃上寒光流转,一剑贯穿了颜长歧的喉咙: “安息吧。” 颜长歧的眼瞳猛地收紧,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听见一阵响声,后知后觉,那是他脖颈断裂之声。 他踉跄了一下,双目大睁,看向沈泉照的表情依旧带着不敢置信的恐惧。 人头落地,而后身躯重重砸在雪地上。 阵主身死,谢沉的囚龙阵当即碎裂。 沈泉照转身想去扶谢沉,不料谢沉先一步跑上前来,一把扑住了沈泉照。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沈泉照微微一怔,他好像还从没被人这么紧紧抱过,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想:果然还是条小龙。 谢沉却越抱越紧,把头埋进沈泉照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刚才你突然一动不懂,我还以为……” 沈泉照解释道:“我自院外起便觉其中似有迷阵,于是提前掐了抗幻心诀,为了看看施阵人的真实目的,才装作了陷入幻境的样子。” 他伸手摸了摸谢沉的脑袋,柔声说:“让你担心了。” 谢沉听他耐心的安慰,心中一动,终于抬起头来,眼里还残着泪光。 意识到这点,他脸上一红,当即松开了抱住沈泉照的手,慌忙以手背去拭泪。 沈泉照瞧他这副模样,心中怜惜,拿了帕子递与谢沉:“都过去了。我说了,我会保护你的。” 谢沉见他那温和而耐心的样子,突然意识到,沈泉照似乎是真心待他。 他眼里的泪一下又涌了出来。 谢沉别开脸,不让沈泉照看他脸上的泪痕,余光瞥见地上颜长歧的尸体,忽道:“你杀了他。”他顿了顿,“他也是修士。” “嗯。”沈泉照没有否认,语气平静,“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以修士为食修炼邪功,已罪无可赦。” 谢沉却没听进去那些修真界的规矩,他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沈泉照:“那你杀他,是因为我吗?” 沈泉照微怔。 他原以为谢沉提起这个,是怪他对同族出手太狠,却没想到少年问的竟是这个。 沈泉照眸光轻动,随后淡淡一笑:“你要这么想的话,便也算吧。” 谢沉抽噎了一下,小声说:“以后我也会保护你。” 沈泉照心中一暖:“好。” 就在这时,谢沉突然用力捂住胸口,眉眼皱成一团,仿佛在承受某种剧痛,骤然弯下了腰:“咳、咳!” 鲜红的血从谢沉的唇间喷出,落在沈泉照的衣襟上,如寒梅初绽,触目惊心。 “谢沉!”沈泉照面色骤变,一把扶住谢沉摇晃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幻境真心 第6章 灯下收徒 沈泉照扶谢沉到亭中坐下,指间覆上他的脉门。灵力缓缓汇入谢沉经脉,谢沉闷哼了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沈泉照的眼皮一跳,谢沉的经脉损伤竟异常严重,连肺腑都受到了冲击。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沉声道:“之前那个颜长歧,暗伤你了?” 二话不说也盘坐下来,朝谢沉渡了自己的灵力过去。 谢沉只觉一股暖意汇入体内,将那刺骨的疼痛压了下去,缓出一口气来:“没有。只是他说我破壳过早,经脉没长好,擅动灵力会折损身子。”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垂下头来,“我之前也不知道这个……” 谢沉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沈泉照的表情,好像生怕沈泉照丢下他在这修士遍地的王城里不管一般。 沈泉照心口一酸,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收了渡气的手势:“我现在只是暂时帮你缓解疼痛。要想治本,你自己的经脉,还需你自己调理。” 谢沉轻声问:“要怎么调理?” 沈泉照:“若你愿意,可以试着学点修士的心法。吸收天地灵气,以此稳固经脉。” 谢沉一愣:“可我是龙啊。” 沈泉照沉吟片刻:“几百年前,门中也曾收过非人族的弟子,据说乃灵兽凤凰。” “凤凰?”谢沉狐疑道,“你的宗门不会抓它去炼丹吗?” 沈泉照笑了:“灵兽不像寻常妖物。化作人形时,若不靠专门的法器,很难识别真身。你当初之所以被认出,也是因玄戮门的秘宝探妖盘。” 他回忆道:“据说凤凰拜入宗门时,众弟子都只当她是人。直到她历劫涅槃,才方知道她原是灵兽。此事一度还被传作门中美谈。” 谢沉若有所思,还欲再问,沈泉照袖中的传音卷轴忽然一颤。 一道熟悉的灵息传来,他施法将卷轴展开,就听一个轻快的女声响起: “泉照师兄,我做任务路过晏王都,察觉你在附近。你可得空,与我在城外相见?” 沈泉照眉梢微动,林昭才出过一次任务,按说不必这么快再接任务。 谢沉凑过来:“是谁?” “我师妹。”沈泉照将传音卷轴收了,“她路过此地,我需去见她一面。” 他说着,拿起腰间的玉佩:“你身上还有伤,先进我结界歇息吧。” 谢沉立刻皱眉:“我也想去。” 那结界内虽灵山秀水,可只他一人,也十分无趣。 沈泉照哭笑不得:“你又不是我宗弟子,过去做什么?” 谢沉抿抿嘴:“那我在一旁远远看也行吧。” 沈泉照无可奈何:“你可知你的身份特殊?若被旁人知道真身,不知引来多少麻烦。” 谢沉听了,只闷闷地盯着地面,不言不语。 沈泉照见他那副沮丧又委屈的小模样,一颗心还是软了下来:“你可随我到城外,见过她一面,就入结界等我。” 他猜想林昭这次约见,恐怕是有什么重要之事想要告知他。 谢沉眼睛一下亮了,立刻点头。 两人来到城外,只见山坡上两树腊梅开得正好,树下一女子身着银白斗篷,羊皮长靴,腰间束着长长银丝绦,立于雪地间,纤腰长腿,十分惹眼。 “泉照师兄,难得见你易容。”林昭轻盈一跃,至了二人跟前,看见沈泉照身后的谢沉,稀罕道,“师兄这是新收了徒弟?” 从前师尊想让沈泉照带几个徒弟,他都借故推脱了。 谢沉耳朵动了一下。 沈泉照失笑:“哪来的徒弟,只是同行的小兄弟。” 林昭看破不说破,笑道:“原来是‘小兄弟’。” 谢沉本就因要自己去结界而郁闷,此刻脸更黑了几分:“我不小了。” 沈泉照怕他乱说话,暴露了身份,拍了拍谢沉的肩:“见到前辈,还不行礼。” 谢沉朝林昭施了沈泉照临时教他的礼:“见过前辈。” 林昭只觉得这少年有趣:“师兄,你这‘小兄弟’脾气似乎不太好啊。” 谢沉:“……” 他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狠狠朝林昭瞪去。 沈泉照叹了口气,将玉佩举起:“人也见了。该进去了。” 谢沉慢吞吞挪到玉佩的光幕面前,回头看向沈泉照。 沈泉照无奈:“等我,很快就接你出来。” 谢沉这才有露出点高兴的神色,下一刻,便被玉佩的光芒卷入其中。 林昭见状,掩唇轻笑:“他不高兴了,师兄你还不追?” 沈泉照不解:“追去做什么?” “当然是哄徒弟。”林昭笑弯了眼,理直气壮,“师父没哄过你吗?” 沈泉照心说,那还真是没有,嘴上只淡淡道:“自比不上小师妹你这关门弟子。” 林昭又乐了一阵,笑容敛去:“其实这一次,我并非碰巧路过。” 沈泉照早有所觉,问:“可是门中出了何事?” 林昭环顾四下,用法力确认周遭无人后方道:“大师兄最近的行踪有些古怪。终日闭门,连原本由他主持的晨会也不出现。”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安:“前几日他深夜外出,我觉得不对,便暗中跟了上去。只见他在林中,和一个不知来历的人碰了面。” 沈泉照:“你可见了那人的外貌?” 林昭摇头:“我没敢追得太近,未曾看清。但事后我顺着林中残留的灵力追查,竟一路追到了师兄你在的这里。” 沈泉照望着王都的方向:“晏王都作为一处凡人城市,确实可谓修士云集。城中势力最大的,还要属与王室关系密切的天衡宗。” 林昭应了一声:“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当日宝物阁的看守阵法突然失效,本身就透着蹊跷。那种级别的阵法,并非是外人随便就能破解的。除非——” “小师妹。”沈泉照淡淡将她的话拦了下来。“这件事,我会去查。你不要再深究了。” 林昭知道沈泉照是不愿她牵扯其中,轻叹了一声:“师兄你啊,从来都是这样。” 她抬手行了一礼,正色道:“此事还不知牵扯出多少风浪,泉照师兄,你自己多保重。” 说罢,她转身离开,银白斗篷很快融入苍茫雪色中,彻底消失在了林间。 沈泉照回到城内时,天色已经转暗,街上挂起了盏盏形态各异的花灯,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却比白日更加热闹。 沈泉照看着酒楼里小二端着各色元宵来回穿梭,才想起今日原是凡间的上元佳节。 他上二楼要了个雅间,待四下无人,掌心托起腰间的玉佩,光芒荡开,将谢沉从结界中放了出来。 谢沉一落地,立刻撇过头,小声嘟囔:“你骗人。还说什么‘很快’,结果等了这么久才来接我。” 语气不大,却是满腔委屈。 沈泉照拿这小龙无法,将一旁热气腾腾的元宵汤推到他的面前:“尝尝这个,就当是我给你赔不是了。” 元宵热气氤氲,谢沉透过热气闻到了一股甜香。灵兽并不需要吃凡食,他也从未见过这般软软糯糯的食物,陌生中却透着些许有些诱人,问:“这是什么?” “叫元宵,是凡人庆祝上元佳节做的食物。”沈泉照微笑,“一年也只那么一回。” 谢沉看着那碗元宵,架不住好奇,低头用鼻尖轻轻凑过去嗅了嗅,似乎有糯米与红糖的味道。 可他想起还在赌气,很快板起脸哼了一声:“凡人的东西,我才不吃。” 沈泉照便做出要收回去的样子:“那可真是遗憾。你若不喜欢,我便——” 谢沉瞬间护食似的把元宵往身前一挪,紧紧护在怀中:“你已经送我了,这是我的!” 沈泉照笑得眉眼弯弯,虽然易了容,可他眼睛里的光却依旧明亮:“好,是你的。” 谢沉见他笑,又觉得自己好像丢了几分气势,捧起瓷碗仰头就要往嘴里倒。 “慢点。”沈泉照立刻拦住了,拿汤勺示范着舀起一颗元宵,朝谢沉递去,“小心烫。” 谢沉接过勺子,试探着咬了一口,甜糯的元宵带着红糖和核桃仁的香味,在舌尖缓缓化开。 他见沈泉照看着他,立刻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勉强还能吃。” 沈泉照没拆穿他的嘴硬,吃完元宵后,便提议去夜市逛逛。 元宵市集沿河而设,玉兔、嫦娥,各类神话故事的花灯映着河水,明明灭灭。 夜风中夹着元宵的甜香,孩童们穿着新衣,提着小小花灯嬉笑玩耍,姑娘们挤在手势摊位前挑选饰品。 谢沉是第一次见这种热闹,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好不忙活。 两人走到一处卖香囊的小摊前,五颜六色的锦囊按功能摆满一桌,上面绣着精美的图案。 谢沉只觉得味道好闻,鼻尖轻轻凑过去嗅了嗅。 沈泉照看在眼里:“喜欢?” “才没有。”谢沉飞快把手缩了回去。 沈泉照轻轻一笑,提起了谢沉刚才闻的那只包着丁香和合欢花的金色香囊,对摊主道:“这个,麻烦包一下。” 谢沉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香囊已经落入了他手心。 他捧着那东西,好像捧着一件很贵重的宝物:“这个小包,是做什么的?” “挂在腰间,用来安神的。”沈泉照低头解释说,“我给你系上?” 谢沉应了一声。 沈泉照便半跪下来,将香囊的丝绳系到谢沉的腰带上。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 谢沉低头,就见沈泉照垂着眼,睫毛在灯影下投出一片柔和的影,煞是好看,却又莫名让他意乱。 谢沉的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闷又燥。 沈泉照站起身来:“好了。你瞧瞧。” 谢沉看着金色的香囊自他的腰带垂落,突然想起林昭先前那句“新收徒弟”的玩笑。 “我想要当你徒弟,”他脱口说,“跟着你学心法。” 他顿了顿,耳尖微热,垂下眼来,又补了一句:“是你说的,这样可以修补我的经脉。” 沈泉照唇边的笑意淡了。 谢沉的父母死于清霄宗人之手,在他看来,谢沉拜入清霄宗不见得是个好选择。 于是委婉道:“你确定吗?你即便不认我为师,我也可以教你心法。” 然而谢沉根本听不见去。他猛地抬起头来,眼眸像被四下的灯火点燃,迸发出熠熠亮光:“当然确定!” 沈泉照还想推脱:“拜师不是小事——” “我早想好了!”谢沉握着腰间的香囊,鼓着腮帮子一副强势又倔强的模样,“我就要拜你为师!你若不收我为徒,我就不学!” 沈泉照:“……” 这心法,到底是谁要学给谁看? 他本想再拒绝,可看着少年眼里的期待与亮光,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沈泉照伸手在谢沉眉心处一点,郑重缓慢地说:“既如此,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弟子。” 谢沉开心得围着沈泉照转圈:“师尊!我有师尊了!” 沈泉照看他开心的模样,没有告诉谢沉,这样的口头的收徒,其实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师徒结契。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沉喝: “禁军办案,都退后!” 街上的人群好似被割开了一道口子,众人纷纷给骑马的禁军让道,人人低着头不敢多看,唯恐惹上是非。 沈泉照立刻将谢沉护在了身后,贴着墙隐匿气息。 透过帏帽的白纱,他看着马蹄踏雪而过,想起了先前布下囚龙阵的颜长歧,对方曾自称是禁军统领。 如今禁军在元宵大张旗鼓地出动,十之**是察觉统领未归,开始全城调查。 沈泉照一瞥,见对街飘扬的酒旗上写着“清风客栈”。待禁军队伍离去后,他朝谢沉低声道:“我们走。” 两人从侧门入了客栈,沈泉照问小二要了间上房。 才关上门,谢沉便问:“师尊这是在躲禁军?” 他刚拜了师,对“师尊”这个称呼既新奇又喜欢,恨不得每句话都唤上一回。 沈泉照道:“不相见,可省去许多麻烦。” 谢沉想了想,压着声音说:“是因为师尊你杀了那个叫颜长歧的?” 沈泉照看了他一眼,带着赞许:“放心,离开前我已清除了所有能追踪到我们的灵息痕迹。” 话音方落,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 沈泉照与谢沉对视一眼。他起身,召出霁光剑负于身后,将房门拉开了半边。 门外原是才见过的客栈小二,正双手托着食盒,笑吟吟道: “客官,今夜上元佳节,本店特赠自酿的烧酒与小食几份,还望不弃。” 沈泉照确认了他并非修士,无声地将剑收了,接过食盒朝人道谢。 食盒里的酒当是新烫的,散出一股浓郁的酒香,沈泉照将其摆到桌上,正想着谢沉这般年纪,或许不宜饮酒。 却见谢沉凑过去嗅了一下,眉头立刻皱成一团。他嫌弃地捂住鼻子: “凡人的酒就是这种味道?” 沈泉照一笑:“你若不喜欢,不喝就是了。” 他将酒壶从谢沉手里拿回来,心想着既然是店家好意,也不好浪费,于是给自己斟了一杯。 与此同时,他分出半缕元神,悄无声息地追向了先前那支禁军队伍所去的方向。 元神视野中,禁军已在院中找到了两具尸体。 一具是断头的颜长歧,另一具浑身皮薄如纸,似是被人吸干了真气,正是阿贵。 虽然禁军不是修士,但也知道统领颜长歧身为散修,法术狠戾,连大宗门的修士对上他,都要费一番功夫。 如今却被人一剑斩首。 禁军队伍中人人面面相觑: “这杀人者究竟是什么身份?” “若此人还在城中,我们这些人岂不是随时都会被杀?” 副统领脸色铁青,点了队伍中两人,吩咐道:“速去宫中,禀告天衡宗右护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灯下收徒 第7章 学而入道 沈泉照的神色沉了下来。 天衡宗的右护法荀飞梁,据说是深得晏王信赖,客居于王宫之中,为晏王讲解仙法。 只是对没有灵根的凡人而言,便是听再多“仙法”,也注定于仙途无缘。 他不想让谢沉察觉此事而担心,随口找了个话题:“今日你在结界里,都做了些什么?” 谢沉心头一跳。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在结界里来回踱步,想着沈泉照什么时候回来,还坐在湖边胡乱抓草,试图转移注意力却越想越乱。 于是低头嘟囔道:“也没干什么,就……随便玩了玩。” 沈泉照听得好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杯。 他的一半元神出窍,第二杯酒下肚,脸颊微微染上绯色。 他顺着谢沉的话问:“玩得开心吗?” 谢沉抬起头来,只见灯光下,沈泉照的眸光潋滟,两边的颧骨因酒意略微发红,连带着这副原本凌厉的易容面容都显得温柔了起来。 那一瞬,谢沉心脏忽跳得飞快。他耳尖发烫,轻声应了:“开心。” 沈泉照点头,看着谢沉:“当日我问起你可记得杀害你父母的凶手,那时你不肯告知于我。现如今,你既已拜我为师,可否告诉我真相呢?” 谢沉想起那时他对沈泉照倔强的模样,不由红了脸:“其实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候还没破壳,只知道父亲和那修士打得很激烈,母亲将我含在嘴里,让我封闭神识。她怕我害怕。 可我没有照做。我听见了打斗的动静,像打雷一样。我还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他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就在这时候,那个人开口说了一句——‘倒是炼丹的好材料’。” 那句残酷的声音仿佛仍烙在他的骨血里。 他咬着牙,眼里光芒闪动:“只要再听到那人的声音,哪怕过去一百年,我也一定能认出来!” 夜深,两人早早熄灯歇下。 谢沉连日奔波,很快沉沉睡去。沈泉照却并无睡意,在榻上盘腿打坐,出窍的元神跟着两名禁军骑兵一路来到晏王宫中。 虽是上元,宫中却无半点节日气氛。四下青灯白雪,不像是凡人的王宫,更像是某个仙门的道场。 二位骑兵抵达天衡宗驻宫的宝殿,殿内值守的道童听到求见后,神色淡淡: “右护法大人近日闭关,不见外客。” 年轻些的骑兵急道:“此事关系重大!统领身死,城中不知来了何等高人——” 道童一扬手中拂尘,语调不见波澜:“王城俗物,如今皆由天衡宗新晋长老,司流舟暂行处理。” 次日谢沉醒来时,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沈泉照立在窗前眺望王宫,似乎已等候多时。 “师尊……”谢沉揉着眼睛,“怎么不叫醒我?”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便该多睡一会。”沈泉照温和道,“这处客栈人流混杂,不便久居,我已寻了一处新的院落,等你梳洗过后,我们便过去。” 谢沉点点头,似懂非懂。他看着沈泉照脸上一点不甚明显的忧虑,总觉得急着离开的原因没有那么简单。 昨夜的上元市集尚未完全散去,仍有不少摊贩沿街叫卖,元宵与八宝饭的香气在巷间飘荡。 两人行过一处人声喧腾的巷子,穿过一处热闹的馄饨摊时,沈泉照忽与身侧一人的肩头轻轻一碰。 一股陌生却强大的灵力擦过,沈泉照的脚步一滞,猛地回头。 就见那人也停下脚步,朝他微微颔首:“抱歉。” 竟是个看起来与谢沉年纪相仿的少年。 少年的眉心一点青紫色胎记,宛如一片柳叶。而胎记下方,是一双罕见的碧色眼睛,好似山林深处的湖泊。 沈泉照看着他,忽想起昨夜宫中道童口中的“天衡宗新晋长老”。 谢沉见他驻足望那绿眸少年,心中莫名一紧,立刻挤过周遭攒动的人群,凑到沈泉照跟前,生怕师尊被人抢走般,拉住了沈泉照的袖子: “师尊认识他?” 沈泉照回过神,那少年早已没入人潮中,全无了踪迹。他摇了摇头:“并非。只是觉得他绿色的眼睛,有些少见。” 凡人不会拥有那样绿色的眼睛。 谢沉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原来的眼睛也是金色的!” 他说着,眉头耷拉下来。如今他身上施了施幻形术,原来张扬的金瞳变成了最普通的黑色。 沈泉照忍俊不禁,安抚道:“金色更漂亮。但现在隐藏你的身份更重要。” “真的?”谢沉抬头看他,先前那点委屈的神色一扫而空。 “自然当真。”沈泉照点头哄道,“不但好看,还显尊贵。” 两人行至巷子尽头,行人渐渐少了下来,转角处有一书摊,长胡子摊主吆喝道: “二位公子可要瞧瞧书?话本都是今年最新到的,里面还有插画。” 沈泉照朝摊上看去,摊上摆开的册子大多是市井话本,边角处也有科举学生要背的四书五经。 他想起之前说要教导谢沉读书处事的话,目光在角落里几本四书上流连片刻,最终俯身拿起了一本《论语》,轻轻掸去封面上的灰尘,掏钱买了下来。 谢沉凑过来,好奇地看他手中的书册:“这是什么?” “是圣人与其弟子的言行记录。”沈泉照转过头看他,“从今日起,我外出时,你就在家读这个。每日至少读上一篇,有不懂的地方标注下来,等我回来问我。” 谢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读这个?” 他原本还以为跟着师尊修行的第一天,就能学剑,学法术,结果师尊却让他读一本平平无奇的小书。 他看向沈泉照,不由问:“不是说,要学心法吗?” “心法自然也要学,”沈泉照道,“等一会到了院中,我便教你。” 谢沉点点头,轻声问:“那……其他法术呢?” 他的声音小小的:“我还想学剑,就像师尊一样。” 沈泉照用手上的书轻轻拍了一下谢沉的头:“光是心法,便够你体悟许久了。求道之人,最忌急于求成。” 谢沉低声应了是。 沈泉照将书册递到谢沉的手里,柔和道:“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教你法术和剑术。” 新住处坐落在城西一条僻静的街道,青砖灰瓦,院中有一株粗壮的梧桐树,枝影横斜,落在雪地上铺开水墨画般的影。 沈泉照托人找的这处小院,落脚后便先行绕院一周,指尖掐诀,数道灵光在院落四周乍现。 雪地上的枯叶轻轻一震,随即落下,护院法阵已然形成。 谢沉站在廊下,认真看沈泉照布阵,他虽然不懂这其中的门道,见沈泉照施法时,手中光芒萦绕,衣袍和长发都随灵气猎猎而舞,只觉心驰神往。 “谢沉,”沈泉照收了势,“随我来。” 谢沉乖乖随他进了室内,随沈泉照在窗下一处矮榻上坐下,学着师尊的模样盘腿坐下。 沈泉照示意谢沉伸手,覆上了他伸来的手腕,灵力缓缓探入。 谢沉绷着唇,不自觉绷直了背脊。 “闭上眼,”沈泉照道,“放松。” 谢沉便觉一股温和的灵力如泉水般涌过他的经脉,沿周身游走了一圈,让他觉得通体舒畅,原先紧闭的双目自然而然也放松下来。 沈泉照眉心却微微皱起,谢沉身上的经脉损伤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关键是经了上回他的疏导,却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他不想让谢沉多担心,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收回手道: “你提前破壳,经脉还十分脆弱。又几次强行催动灵力,已伤了身。往后切不可再逞强了。” 谢沉垂着头,小声道:“那我还能学法术吗?” 沈泉照笑了:“今日我先教你一套基础心法,用来温养经脉。这是修养之术,切莫一味求快。” 他说完,便将心法一字一句教给谢沉。 谢沉学得很认真,照着沈泉照的指引,一面默念心法,一面运转灵息。 一炷香后,他睁开眼睛,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刚跑完一段路,全身出了层薄汗,并不难受,反而觉得胸口暖融融的。 “很好。”沈泉照点头,“余下的,需你自己慢慢体会。要细细感受灵力如何在体内运转。” 谢沉连连点头,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 沈泉照用法力为了他备了洗澡的热水,让谢沉沐浴,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一套更换的法衣,放在屏风之外。 谢沉洗了澡出来,就看到沈泉照为他准备的一身精致的绣金盘龙的窄袖法衣,眼睛一亮,喊了出来:“师尊!这是你为我准备的吗,好漂亮!” 沈泉照在外间应了,就见谢沉只着了一身里衣,便抱着法衣跑了出来,给沈泉照看法衣上的绣龙:“师尊,这上面绣的龙是我吗?” 沈泉照笑了,一面嘱咐道:“快先把衣服穿上。” 谢沉这才跑回去,将衣服换了出来,他先前虽因幻形术改了五官,可身形却未变。 身着白底金龙法衣,腰间紧紧系一条墨色丝帛腰带,扣以金玉带钩,脚下踩了一双同腰带一个色的麂皮小靴。愈发显得身形高挑,宽肩窄腰。 沈泉照赞了一句“好俊”,俯身帮他调整了腰带的松紧,引谢沉到镜子前看:“自己瞧瞧。” 谢沉眼睛一亮——沈泉照竟不知何事除了幻形术,镜中二人都现出了本来面容。 谢沉的脸因激动而微微发热:“多谢师尊!” 两人稍息了片刻,沈泉照取出先前买的那本《论语》,翻开书道:“今日先读第一篇:《学而》。” 谢沉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竖排字,有些犯怵:“师尊……” 沈泉照知他因还小,虽识字,却恐怕没有正经读过书,宽慰道:“无妨。这第一篇,我带你一起读。既然《论语》将的是老师与弟子们间的对话,不如我念孔子说的,你念其弟子说的,你看如何?” 谢沉点了点头。 沈泉照于是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注]” 他声音清朗而平稳,读起书来抑扬顿挫,好似带着某种韵律,谢沉听得一时痴了。 沈泉照问:“这一处,可有不懂的?” 谢沉迟疑了片刻:“应当……没有。” 沈泉照一笑:“那由你解释一遭吧。” 谢沉用手指点着字,缓缓道:“就是说,学习了又常常温习,挺高兴的。有好朋友从远方来看你,也挺高兴的。人不懂却不……” “愠。”沈泉照早猜到他不会全懂了,耐心解释,“就是恼怒之意。” 他将毛笔蘸了墨递给谢沉:“你若一时记不得,不妨将意思写在一旁。” 谢沉接了笔,他虽曾见父母化人形时提笔写字,可到底还是头一回上手,一支不粗的毛笔,怎么握都有些变扭。 沈泉照自己也拿了一支,握在手里,给谢沉做了示范:“你看,握毛笔需五指共用,前三指夹握,后两指抵着笔杆为辅。” 谢沉照着他的方法,先以拇指握笔的前侧,以食中指分开握笔的后侧,果然仅以三指便能提起整支毛笔。接着凑过头,照着沈泉照的姿势,将第四第五指轻轻靠于笔上,这样的姿势握笔,果然又稳又便。 笑道:“师尊,我会啦!” 沈泉照笑着点头:“自是好的。” 他恐怕谢沉不会写,另取了纸来,将“恼怒”二字写于纸上,又道:“你写了批注,再把最后一句连起来解释一回。” 谢沉细细瞧了沈泉照写的,只觉得师尊果然是师尊,不光法术,连字也写得那么好看,比书上雕版印的还好看。 他连忙按着沈泉照写的字的模样,将“恼怒”照葫芦画瓢写在了“愠”字边上:“好了。唔,最后一句说的就是,别人不理解我,我也不生气,这样的我……就是真君子!” 沈泉照笑道:“你以后也要当一个‘人不知而不愠’的真君子。” 谢沉应下了,想了想,又道:“我不要旁人都理解我,只要师尊懂我,就好了呀。旁人的想法又与我何干?” 沈泉照知谢沉是因为破壳来只跟着自己,没教过其他朋友,便以为这世上的事这么简单明了,摸了摸谢沉的脑袋:“你以后慢慢的,就会明白了,君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谢沉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看着他,似懂非懂,沈泉照便道:“来,你将下面有子的话念了。” 谢沉低头看书,依旧用手点着,慢慢读了出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注]” 他起初还有些磕绊,但很快便找到了节奏。读到一半时,谢沉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沈泉照正低头看着他,侧脸映着灯光,神情专注而柔和。 他一时呆了,沈泉照问:“怎么不念了?” 谢沉猛地回过神来,脸上一热,又赶紧低头继续念书:“‘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注]” 沈泉照问:“这里头的,可都看得明白?” 谢沉点头:“大概是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孝敬父母。要是连父母都不敬,那其他什么事都容易做坏吧。” 沈泉照夸赞道:“果然聪敏。” 谢沉低头看着书,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坐着、这样读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他忽心想,他已经没有父母可以尽孝了,如今师尊这般待他,他是不是也可以“孝”师尊呢? *注:出自《论语》中的《学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