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釭洛神记》 第一章 诸事不谐 “邗水无情日夜流,隋家宫阙几经秋,繁华犹说古扬州。” 邗水,自指流经扬州城外的邗江。 据说隋朝炀帝为探琼花真容,下令扩通运河。待河通水满,乘船抵扬时,城内琼花却于一夜之间尽数凋谢,直气得炀帝下令斫去所有琼花,哪料得天下自此大乱,义军四起,断送了隋朝江山。 天下一统的大好江山竟因琼花而乱,当属无稽之谈。 更有传说,侍候炀帝的二十四名歌女桥上月夜吹萧,声动扬州,之后便有了“二十四美人桥”,世称“廿四桥”。 此桥为古修砖桥,四周风光确是迷人,每日观游之人络绎不绝,倒是扬州最为热闹之处。 这一日未时刚过,桥北人称“南算子”的许贡生卦摊前来了一对年轻男女。 女子将长须三绺的许贡生打量一番,笑道:“先生,我们要算上一卦。” 许贡生眯眼说道:“您二位是要批字麽?” 女子听罢扭头看着男子。 男子略作思索,伸手拿起卦筒摇出一签。 许贡生看了一眼卦签,道:“公子占得‘未济’,征凶,事不谐矣!” 男子不禁听得眉头一皱。 女子见状忙道:“这卦不算,待我再占一回……”男子摇头道:“多算无益。” 女子似乎甚喜算卦,又道:“那换个卜法,不如我俩批回八字吧?” 男子无心于此,话锋一转,道:“先生,这里明明叫二十四桥,为何只见得一桥?” “听二位口音,是北方人吧?”许贡生长年在此摆摊看相,遇到问桥之人比问卦之人尚多,当下说道:“二位若是今晚无事,可来此处,当能知晓。” 女子奇道:“为何非要晚间才能知晓?” 许贡生道:“扬州有一伙胡人,据传来自天竺国,生具法力,平日里以卖艺为生。近日传闻这伙人能请回当年隋朝二十四名歌女在桥上再次起舞吹箫……” “我晓得了,这就是你师父说的热闹事了。”不待许贡生说完,女子冲着男子说道:“若真能见到隋朝歌女在此舞箫,确是欢喜。只可惜你师父不许你前来,我一人呆看,又有何欢喜。”言毕,神情落寂。 男子似故作不见,掏出几粒碎银递给许贡生,牵着女子的手走上桥去。 许贡生看着银子,低声自语:“出手倒是大方,只可惜走相不正,狼行虎吻,正所谓‘骨清奇,相有异,功名利禄是黄粱’啊……”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接道:“请教先生,何为狼行虎吻? 许贡生闻言,转身看清走近身来的两个男子,不由笑道:“王老弟,好耳力!”。 已至身前的“王老弟”拱手笑道:“几年不见,先生仍是语带玄机啊!”。 许贡生晃头说道:“老朽除了看卦便是说书,全仗这张嘴嘞!说起这狼行虎吻,狼甚是机警,凡行走必左右顾之,虎则咬牙行路。人若似此,则心狠多疑之相也!” “王老弟”闻言打趣问道:“那先生观我可有此相?” 许贡生低声说道:“谁人不知,王勐人称凤盗,凤之神品,岂是虎狼之流可比?” 王勐听罢,大声笑道:“先生过奖!” “以王老弟的人品盗风、武功面相,这‘凤’之号,确非你莫称!” 许贡生目光一转,接着说道:“不知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王勐看了同行男子一眼,说道:“先生世称神算,可能算出我这位哥哥姓甚名什?” 许贡生扬头端详,但见此人一身青衫,面色清黑,双目炯冷有神,朗朗白日下却令人感到冷峻异常。 略作寻思,许贡生说道:“阁下莫非河北真定府,人称蝠盗的于林?” 王勐二人闻言面露惊佩之色,青衫男子随即拱手说道:“先生高明,先生神算!” “哈哈!”许贡生笑罢,说道:“看卦看相,老朽素来自负。可要说到这卜人名号,天下人有万千,姓有数百,又无迹可寻,无规可导,当真神仙难断。不过,数月前汴梁城内十几个三品以上官员府内相续被盗,江湖传闻系北蝠南凤二盗联手所为。如今扬州城内勾栏瓦肆说书段中已遍传此事。阁下既与凤盗同行,又着青衫,岂不正应了‘跑灯蝠到,青衫夜来’,不是蝠盗,又是何人?” 于林忙道:“这‘跑灯蝠到,青衫夜来’确是坊间戏谈,先生不可当真。” 许贡生叹气道:“金人肆虐,中原遍地烽火。偌大的朝庭说散就散,被掳的被掳,逃走的逃走,到头来最苦的还是老百姓。” 略顿,许贡生正色又道:“在这乱世中,阁下能扶危济困,打不平于贪官,散钱财于百姓,实属难得。阁下在贪官眼里直如索命蝙蝠,而在百姓心里却是送福菩萨。这‘跑灯蝠到’在百姓传来就是‘跑灯福到’,真不知多少饥寒百姓在夜里点灯盼身着青衫的蝠盗送福啊!” 这一番话经他肃然说出,倒是听得于林心头一震,怔怔不知如何答话。 一旁的王勐笑道:“许先生倒是比我尚了解这结义大哥。确也难怪,谁叫我弟兄一南一北,于三月前才相识,要是早些跪结金兰,我王勐不至枉活数年……” “诶……与二位相比,老朽方是枉活。身逢乱世,武不能立马沙场,文不能经世致用,只能路边勾兰,卖弄口舌,苟全性命,真是愧了这男儿身啊!再说,王老弟若是蝇狗鼠狐之辈,哪会得到伍大侠的敬佩。人言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此话不假。伍大侠何等英豪,在老朽面前却少不得夸你,直言你是‘人中义龙,盗里丹凤’。” 于林闻言,问道:“先生所说伍大侠可是近几年名振江南的伍开山?” 许贡生点头道:“正是。” “我等梁上末流之辈,若得交伍大侠,真是幸事!”于林言毕,不由一脸神往之情。 王勐接道:“正要打听先生,近来可有见到伍大哥?” “月前见得。想来王老弟有些时日未见伍大侠了。前年伍大侠喜添贵子,老朽有幸讨杯清酒。之后,他便将祖上宅田变卖,一大笔银钱都送给了义军,要不是妻儿无靠,他自早投行伍了。后来在城外的刘家村购得草屋,就算落了脚。时常得来城内,便也寻老朽唠唠。” 王勐奇道:“莫不是伍大哥也通这阴阳之术?” “伍大侠文武兼修,却不习这占卜之事,也从未测过!” “二位不聊此术,定是谈论世事?” “唉,坐而论道,于事无补!”许贡生愤然道:“二帝遭难,康王南渡,若再不信忠罢奸,点将强兵,大宋百年基业难保啊!” 王勐忽道:“闻得康王行在扬州?” “驾临扬州已三月有余。” “依先生之见,二帝可否迎回?” “难呐!这百姓私底下尚称康王,实则康王早在南京登位,这一来真是难迎回,迎回难啊!” 王、于二人闻言不解,正待发问,却听许贡生说道:“不谈这些也罢……二位今日回到扬州,莫不是也为了看这‘廿四桥’?” 王、于二人相视笑笑,却未言语。 许贡生看在眼里,口中说道:“康王在此,扬州非昔日所比,二位若要行事可要揣得小心。今日初见,于老弟有兴,可占上一卦,卜卜近事如何?” 于林笑道:“正求之不得。”说罢,伸手拿过竹筒,摇出一签,却正是适才一对情侣所求之签。 许贡生看罢,叹道:“六三以柔爻居阳位,不知持守中正,故不宜好用刚强。且与上九有应,处在未济而征凶也,诸事不谐!不过,六三又处下卦坎体之上,意谓遇险可脱,故卦辞又曰‘利涉大川’。” 王、于二人虽不明《易》理,但其中吉凶却也听得明白,只是生平遇险无数,仗着艺高胆大,自也不将卦理放在心上。 许贡生自是明白二人心意,欲待开口再劝,瞥见三个捕役正朝这里走来,忙冲二人使了眼色。 王、于二人见状,口道谢言,起身欲去,许贡生低声问道:“二位欲往何处?” 王勐笑道:“却也不是甚麽好去处,先生明日便可知晓,或可为先生的瓦子说书添上新段子!”说罢,二人快步走上桥去。 第二章 凤蝠二盗 看着二人离去,这回倒是轮到许贡生不解了。 未待思索,三个捕役已到近前,许贡生忙道:“三位辛苦!搭脚稍歇。” 带头的捕役咧嘴骂道:“他娘的,确是累得。”三人各拽过小凳坐下。 许贡生搭言道:“韩爷也是奔这热闹来的?” “奉命行事、奉命行事!甚他娘的热闹,不过是一帮妖魔鬼怪耍些妖术骗人,害得兄弟几个跟着喝风受苦,想来就气……” “韩爷”以刀撑地,哼了几声,又道:“来来来,南算子,再给俺算上一卦。前些日子,你说俺官运亨通,可真是神了,没几日俺就升为捕头,哈哈。” 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二锭银子扔给两个跟班,吩咐道:“兄弟俩先行找个吃的去处,待俺片刻便来。” 那两个捕役得了银子,满脸堆笑先行走了。 “韩爷”随即问道:“这‘生来富贵,官运亨通’当不当真?” “绝非戏言。” “俺韩四清做了二十几年大王,后受朝廷招安,先生说俺官运亨通,总是信不着边呐!” 许贡生正色道:“占山为王是为富,如今又得朝廷招安,吃了奉禄,何愁不贵?” “这话也在理嘞!不过,这朝廷也恁地油滑,当初许俺高官,到头只给一个捕役。要不是使了银子,这捕头也当不得。” 许贡生闻言笑笑,却未说话。 “南算子,俺再问一事……”韩四清凑近前来,低声道:“康王登位,要是二帝再得回来,这一下子三个皇帝,天下如何是好?” 许贡生肃然道:“这是天命,实非老朽可断。” 韩四清干笑两声,丢下一大锭银子自行去了。 待他走远,许贡生摇头暗叹:这草贼连马都上不得,却做了捕头,真是笑事,甚麽世道啊!” 再说王勐二人径直下桥后,寻个僻静茶肆坐下。 伙计端上茶后,于林见四座无人,开口说道:“扬州热闹,弟弟倒可长居此地。” 王勐说道:“弟弟虽久在扬州,却无家无业,实无长居打算。但也无甚好去处,倘今晚平安,倒是想去看看伍大哥。” “听闻弟弟早有红颜知己,姓李名惠然,有天仙之貌,更有一身好本领,却何不做寻她打算?” “不瞒大哥,小弟早年觅得一个富户,本做短榻打算,趟过一次就罢了,哪知却在宅中巧识惠然,迷了心窍,不觉做成了常榻。惠然人尚标致,要说本领,真是个天生习武的坯子,只是几年,已将弟弟这点本领学之八九了。” “有此佳人,弟弟为何不洗手置业,成了姻缘?” “惠然待我倒是真心,只是……只是……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王勐连叹几声,神色索然。 于林揣他被情所累,口中说道:“不提不提……对了,听闻前话,弟弟与伍开山伍大侠交情非浅?” “大哥不知,伍大哥不但武功高强,为人更是义气豪爽。不是弟弟自损,像我等之流,尽受白眼,可伍大哥待我实同哥哥待我一样,掏心置腹,视同手足。” “确实难得!听说伍大侠是白老先生弟子?” “嗯,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白先生真是神人,所创武夷派不说,就是这伍开山、铁犁两大弟子,足令江湖称道了。” “弟弟说的是为朝廷做事的铁犁?” “正是此人!” “弟弟与此人也有交往?” 王勐心知这位大哥甚是厌恶朝廷之人,当即说道:“却不识得,只是听说此人虽身在朝廷,倒是一条好汉,更与伍大哥交情甚厚。” 于林听后,冷哼一声,转而说道:“上些点心,打打牙祭。”言毕,嘴里“吧唧”几声,连呼:“可惜,可惜!” 王勐知他嗜酒如命,只是清茶配点心已将他酒虫勾起,当下会心笑笑。 二人吃罢点心,估摸已至酉时,便出了茶肆向南行去。路上迎面碰到的多是匆匆赶奔廿四桥看热闹的百姓。 暮色中行不多时,长街尽头见得一处高墙巨宅,大红灯笼下十余士兵把守在门前。 无需多看,二人已知到了行宫所在。当下也不言语,远远绕道东边寻个无人之处,打坐调息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王勐开口道:“大哥,可以打鹩了。” 于林点点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两方黑巾,说道:“此处不比寻常,戴上为好。” 待王勐依言蒙上黑巾,又道:“就依之前所说,弟弟只管接应。倘老哥一个时辰不出,弟弟千万自行离去,切记切记!” 王勐闻言,急道:“哥哥说得哪里话?放风便是,但若哥哥不到,弟弟绝不独出。” 于林待要再言,王勐早已起身直奔高墙而去。 于林心知这义弟生平最重信义二字,便不再言,起身追了上去。 待绕过守卫士兵,跃上墙头,王勐见得一株合抱古树,适可藏身,起身窜了上去。 低头见于林身形起落间,直如夜行蝙蝠般,转瞬消失在楼台暗影处,心下不禁赞道:大哥好轻功,这‘蝠盗’一名实不虚得。 过了半炷香的光景,正自暗想于林能觅得何等宝贝,耳中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揣知是巡逻士兵,当下静伏不动。 果然,一队士兵摸黑走了近来。不料,正将路过树下,蓦听得不远处哨音大作,紧接着人声宣沸,夹杂着“捉贼”的喊叫。 王勐心里一惊:坏事,大哥失手! 正欲跃下接应,忽见远处两个黑影纵跃而来,身法甚是迅捷,转眼间已到近前。 王勐定睛看去,来人一高一矮,虽亦黑巾蒙面,其中一人身背长筒之物,却均非于林。 正自诧异之际,耳听兵器作响,那队士兵已然动起手来。 但听得“哎哟”、“扑通”声起,那二人似虎入羊群,刹那间已放倒七八个士兵。 待哨音再作,那二人已分作两个方向,飞身直扑墙头。 人在半空,二人各自双手疾挥,早将众士兵投来的钢刀尽数打落。 不料,二人方落墙头,忽听一人喝道:“贼子休走!”一团白影至墙外扑了上来,朝着身形略高的黑衣人便是一掌。 那黑衣人落身未稳,仓促间还了一掌,随即坠下,退了两步方才立稳。 那矮个黑衣人见同伴受挫,怒喝一声,一跃丈余,双掌一错平推出去,直取白衣人。 “嘭”的一声,人影倏分。 白衣人落下墙来,退了数步勉力站稳。 黑衣人却只晃了两晃,便自墙上一跃而下,扯住同伴的衣袖,沉声喝道:“徒儿先走!”右臂奋力甩送。 高个徒弟借势只一个起落已然翻过墙头。 矮个黑衣人出掌攻击、飞身下墙、甩臂送人一气哈成,疾如脱兔。 白衣人见状,高声喊道:“内外布阵!” 刹时间数条人影从墙外飞身进来,立将黑衣人重新包围起来。墙外则打斗声起,更有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第三章 天狼箭阵 矮个黑衣人冲着白衣人问道:“阁下身手不错,可是铁犁?” “哼哼,就凭你也配铁大人出手?”白衣人冷笑道:“听好了,我乃器械教头黄成子……” 王勐伏在树上,闻听铁犁之名,心里一动:这黑衣贼听嗓音年纪当是不小,武功确也了得,只是从出手招式却看不出是哪位当世高手。 转念又想:听闻这铁犁乃是当世学武奇才,更得武隐白玉蟾的指点,从此未曾一败。这黄当差的武功倒也不弱,但绝不是黑衣贼的对手,想来非是铁犁……内墙外面无兵无卒,倒是冲出的好时候,只是不知大哥人在何处,我又岂能独出。 正当他心下暗自着急之际,听得黑衣人又道:“可惜可惜,未能与铁犁一战!” 话里尽是失落,言外之意自是未将眼前这群侍卫放在眼里。 黄成子却也不气,“嘿嘿”两声说道:“老头,听黄某一言,放下背上宝物,束手就擒。念你年岁已高,黄某定在官家面前保你个全尸,如何?” “哼哼,来来来,痛快些,一起来吧!” “老贼,休要猖狂!”黄成子右手一挥,但见三十几个侍卫身形疾转,瞬间分作三层,靠内两层蹲跪参差,最外一层却是站立。 眨眼间排开阵势,每人手中持弓在手,搭箭上弦。 黑衣人见势冷笑一声,道:“一个箭阵就想对付老夫?” “老贼,看好了,此阵叫天狼箭阵,你且试试!” 未待黄成子话落,黑衣人疾身而起,直取已立身箭阵之外的黄成子。 但听得弓弦声响,利箭撕风,左右身前箭已射到,黑衣老者双臂翻飞,衣袖劲挥,数支利箭顿时或是落地,或是折射侍卫而去。 这些侍卫早有准备,只见单手一伸一缩,如同杂技一般,折回之箭已然搭在弓上。 更为厉害的是激射之箭先后有别,快慢分速,直似有链相连,连绵不断朝着黑衣人射将过去。 黑衣人身在半空,全凭一口真气挥箭急行。眼见得箭数见少,不料忽有一箭竟破袖而出,直奔前胸。 电光石火间,黑衣人右手疾回,手指挟住箭杆。不曾想此箭力大势猛,竟又射近几寸,已然抵肤方被止住。 受此一箭,虽未受伤,人已被逼回原地。 待双脚沾地,黑衣人已脱衣在手,大喝一声,欲向后疾掠,显然意在突围。 人快箭更急,他身形方动,箭又射到。无奈之下,右手单衣上下圆舞,将来箭悉数搅落。旋即不再犹豫,护住要害部位,单脚点地向后掠出。 这一跃,黑衣人拼着受伤,已用尽全力,身形当真疾若流星,一举掠过众侍卫头顶。 再近数尺,便上得墙头,黑衣人却突然一沉,似是被何物缠绊。 原来两旁数名侍卫见黑衣人欲起身后跃,立即转动身形,手持箭柄遥相对应,捉对作互牵搅绕状。 本是分处对端的利箭似有丝带相连,随着两方侍卫急牵急绕,竟似将黑衣人双腿缠绞在其中。 不虞遇此一变,黑衣人仓促间哪得挣脱,身子急沉下,竟又落回地面。 王勐从上至下,虽是夜里却也瞧出些端倪:黑衣人初次起身被一支劲箭逼回时,已有侍卫持箭互射。想是对射之箭已用软韧细丝相连,如此一来,等同不知不觉中已在半空里设上暗网。黑衣人黑夜里不识此中机关,身起半空当即被这细软之物缠住拦回。 转念暗想:江湖传言,秀王府能人异士极多,不想这康王府也这般厉害!这天狼箭阵虽有卖巧之处,但列阵之人个个臂力过人,箭法精准,更有那一箭逼回黑衣贼之人,换若成自己,怕难躲过。此人单凭这一箭足以扬名江湖。这老头武功虽高,今晚怕是凶多吉少……瞅个机会,莫问好坏,且先把人救出。 心下虽如此打算,实则却也忌惮这箭阵,只觉身法再快,终快不过强弓利箭。 待扭头看向墙外,正见一队增援侍卫赶到,心下不由暗暗叫苦。 耳下听到黄成子说道:“老贼,箭上有毒,既已中箭,还不束手就擒?” 原来黑衣人双腿被缠,虽不吃紧,终是伸缩不便,落下地面时腿上已中了两箭。 王勐人在树上,倒未瞧见黑衣人受伤,但闻得已中毒箭,心下更是焦急,怎奈始终不见于林动静。 黑衣人两次起身均被逼回,眼下腿又中箭,焉能不急。当下不顾箭伤,大叫一声,双手急挥,抓起身旁地上十数支落箭,顺势甩出。 两旁侍卫见势,依样横弓捉箭。 哪料得黑衣人这看似顺手一甩却是贯有真力,箭虽触手,却是来势不止,但听得两声“闷哼”,两名侍卫已被震飞,落下时竟已一动不动。 黑衣人正待拾箭再发,耳听弓响,一支劲箭迎面射到。当即不躲不避,双手胸前一圈,接着一缩一推,来箭疾折而回,穿过两名侍卫之间的缝隙,直射一名绿衣侍卫。 这绿衣侍卫正是两发劲箭之人,但见自己射出的箭劲折而回,似晓得厉害,右手疾抓而出,同时扭身急侧。 幸亏如此,那右手甫一触箭即被震开,利箭擦胸而过,直将后面的一名侍卫当胸而透。 黑衣人转突为攻,瞬间连毙三人,直气得黄成子怪叫连连,忽见黑衣人身子晃了两下,知是箭毒发作,不由喜道:“老贼,看你撑到几时?还不快快交出洛图?” 树上的王勐听得“洛图”二字,知是老者背负之物,却不知何为“洛图”。 随见黑衣人慢慢伸手解下背上长筒,略作沉思后,蓦然间张口喊道:“速去速去!”单手一扬,长筒脱手而出,却不偏不倚直奔王勐藏身之处而来。 王勐正作救人打算,不料老者有此一手,忙右手急伸,接住长筒。 树下的黄成子见老者解下长筒,正自暗喜,待听得老者话锋不对,心知不妙,果见长筒急飞而出,立即飞身去夺。 黑衣人见状,抬手甩出一箭。 黄成子但觉脑后生风,连忙急沉身形,那箭贴着头顶射将过去。 黑衣人正待再发一箭,忽见众侍卫身后楼台上黑影一闪,一人如苍鹰展翅般急掠而至,口中更是喝道:“快快接绳,合力冲出!” 第四章 利涉大川 飞绳之人正是于林,高台跃下,待离地丈余,右臂借力绳抓,身子如秋千般荡了出去,一个翻身后,已立身墙头,随即左臂用力拽绳。 黑衣人不及思索,见绳索已到眼前,当即探手握牢,身子登时借力而起。 蓦听一声“着”,却是那绿衣侍卫大喝一声,弓响箭出,正中绳索。 那绳索吃重紧绷,应箭而断,黑衣人复又落回。气急败坏下,手中断绳横扫而出,立有一名侍卫躲闪不及,正中脑侧,倒地气绝。 王勐听得于林说话,便即飞身下树,一个起落到了墙外,长筒疾挥下,顿时将两个侍卫打翻在地。 正待依法炮制,却见一名侍卫见着长筒攻到,不躲不避,身形一晃,右手顺筒而上,竟欲夺筒。 观其手法,王勐已知不是易于之辈,当即闪身向后纵出,落到于林身旁。 于林急道:“弟弟快走,不可被围!” “大哥先走,我来断后!”王勐说罢,转身挥着长筒迎向围来的侍卫。 于林心知若不先走,王勐断不会先行冲出,拖得久了,便有被困箭阵之险,当即纵身跃起,不待众侍卫合围,人已上了外墙。 转身又飞出绳抓,欲接应王勐,却有两名侍卫飞身上墙,挥刀左右夹击而上,欲将他逼回墙内。 于林不挡不退,身形倏地原地窜起丈余,一个翻身已落到墙外。 随即身形再次向前窜出,右手奋力抖拉绳抓。但见墙内人影掠起,却是王勐已抓住绳抓,直如大鹏展翅般,从墙内腾空而出。 绳索飞抓诸物本是王、于二人身边常备之物,二人相识后更是于闲暇时用心操练飞绳渡人之技,加之二人轻功卓绝,自能一飞冲天,直看得众侍卫险些出声叫好。 那两名侍卫见王勐也手持竹筒冲到墙外,立即挥刀攻上。 行家伸手,便知有无。 见二人出刀不但配合巧妙,更藏有后招,王勐不敢大意,手中竹筒作剑挥出。 那二人未料到王勐竟用竹筒挡刀,投鼠忌器之下,忙手腕一抖,趁招未老,硬生生变了招式,用刀背砍将下去。 趁他二人变招之际,王勐身子向左疾移尺余,躲开一刀,抬脚将左边的侍卫踢翻在地。 那侍卫倒也灵巧,吃了一脚,旋即翻身站起,急吼一声又攻了上来。 王勐无意缠斗,正待飞身向外冲出,耳边听得弓弦声急,随听于林叫道:“弟弟小心!”却见那名绿衣侍卫已然站在外墙上,做势拉弓,一发两箭,分射二人,迅猛之势竟丝毫不减。 适才树上已然见识过这绿衣侍卫利箭的威力,王勐自是不敢小觑,当即右手依然将竹筒作剑,分刺又已攻到的两名侍卫。左手掏出绳索舞出一串绳圈,正套得利箭上,借势向旁引出,“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去。 那被踢翻的侍卫此翻攻上,却似怒而拼命,见对方依然以筒作剑,竟全然不顾,不躲不避,拼着挨上一筒,只顾一刀直砍下去。 竹筒再快,哪里比得刀锋凌厉,王勐心下一惊,身子疾提,陡然间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刀锋,手中竹筒点个正着,那侍卫闷哼一声后翻倒地,已然受伤。 另一名侍卫早从身后攻到,王勐避之不及,手中绳索忽如灵蛇吐信一般向后急出,“叮”地一声正中刀背,刀势顿偏,贴衣而下。 这两刀避得实是凶险万分,差得毫厘,非死即残。 王勐正暗叫“侥幸”,两支利箭又已射到。不及细想,竹筒后端向上一扬,磕飞胸前之箭,不料腿上一疼,已中了一箭。 原来那绿衣侍卫双射未成,立即又发两支短箭。 这两箭箭小声微,一上一下同射王勐。 王勐近有侍卫强攻,远有高手暗箭,几番行险挡箭避刀后,手脚稍略迟缓当即中箭。 情知不妙,王勐出声叫道:“大哥,快快分头冲出!” 言毕,身形一闪避开身边侍卫,顺手拔掉腿上之箭,不待再有箭到,奋力向外掠出。 于林既无宝物,身边又无侍卫近身,到成了墙上众侍卫的箭靶,一时箭如雨下。 便在他掏出短索,舞成绳盾之际,听得王勐说话,当下也顾不上墙内黑衣人者如何,趁得箭势微缓,急急窜出,一跃数丈,和王勐分头冲出。 王勐抱定想法,全然不顾身后弓响箭嘶,奋尽全力向外急掠,几个起落,已到了大街上。 二人来时街上无甚行人,此时正值廿四桥舞箫方罢,香车软轿夹之各色行人接踵行来。 王勐顾不得惊世骇俗,展开轻功一路腾闪窜跃,片刻之间已掠出数里。 远远听见追赶的侍卫大声喝斥路人避让,他则转身钻进一个胡同,又七拐八折一番,终不闻人声,方才放慢身形。 正待四下查看藏身之处,忽觉右腿麻胀隐痛,知是箭毒发作。 抬头见得路边一处阔宅,偌大门额上悬着“吴家酒坊”四字,便即纵身悄然跃进庭院。 不待细看,似是旧熟一般,轻身来到后院寻得酒窖,抱上两坛酒飞身上了屋顶,寻得一个暗处坐将下来。 待细看箭伤,虽创口不甚深阔,却滴血不止。 当下盘膝运功,逼出许多血水,用水酒冲洗一番,又上了些刀疮药,喜见血已不出,只是麻胀之感却未减轻,更觉头晕欲睡,心想:这箭上之毒应是麻迷之类,这天狼箭阵如此厉害,为何偏用这等慢性麻药…… 琢磨片刻,只觉双眼愈发沉重,便取过竹筒枕在头下,委身暗影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得有人讲话,惊得坐起身来。 细听却是酒坊伙计早起做活,鼻中闻得阵阵酒香,暗道:这酒倒是香郁,要是大哥在此非要痛饮几坛不可…… 转念不由挂念起于林:倘不是着了一箭,怕累及大哥,定要与大哥同进退……只想寻他几件宝物,不想遇上这等意外,这盗宝贼不知是何来历,又盗得甚麽宝贝? 当下打开竹筒,取出内里之物,隐约见得是一幅画着人物的长轴画卷。 他不识书画,却知此画既藏在深宫大内,又引得黑衣人舍命去盗,定非凡物,便又小心装回竹筒。 睡得一觉,头晕好转,正盘算如何寻找于林,忽觉双腿麻胀之感又起,查看伤口又见血滴,心下一惊:这箭上之毒当真难缠,这般发麻滴血如何是好? 继而又想:这个长竹筒倒也麻烦,背抱不宜,换作白日更是惹眼,城中原本有伍大哥可信可托,而今伍大哥早将此宅卖给酒坊,人已搬走…… 想到此处,忽然想起许贡生说过伍开山变卖家产之后,在城外的刘家村买得草房安生,心下喜道:何不投奔伍大哥,伍大嫂精通医术,先把这箭毒去了,顺便将竹筒交他暂且保管,待寻得大哥商议后,再作打算。 当下立即起身,不免又是一阵目眩,心下又道:不知伍大嫂可能解得此毒…… 背好竹筒后,正听得酒坊伙计院中嘟囔:“哪个馋嘴的,夜里偷酒?”心下暗笑,随即展开轻功,窜过数间屋顶,飞身落下时已到了通往行宫的大街上。 远远瞧见人影攒动,间杂着数声犬吠,猜是四下搜寻的侍卫,便又跃上街旁屋顶,悄然往城门方向窜去。 第五章 犬啸虎毒 翻出城后,辨明方向,展开轻功不缓不急朝着刘家村奔去。 行近一个时辰,过了一座石桥,夜色中望到前面茂树参天,房屋隐然其间,知是到了刘家村。 进得村中,四里清寂无声,正愁不知哪间屋院是伍家,忽见村西角似有光亮隐现,遂轻身行去。 至近,但见村屋两间,柴门内不大一个小院,燃着几枝火把。 隔着低矮土墙望去,院中摆有三张木桌,二十几人围桌而坐,有几人伏桌打盹,有几人悄声低语;屋内亦罗坐七八人,居中一名中年汉子,白袍儒巾,阔额浓眉,正是伍开山。 待细看侧坐之人,但见僧人道士俱列其中,模糊识得几位,王勐心道:这丐帮副帮主陆玄黄、武夷派掌门彭鹤林、江陵大刀严威,都是江湖响当当的人物,再加上几个老和尚,深夜聚在伍大哥家里不知为了何事? 正思忖间忽见伍开山起身抱拳说道:“各位前辈、同道,伍某身卑名微,诸位应邀赶到,不胜荣幸!”说罢躬身揖拜。 不待伍开山落座,又听武夷派掌门彭鹤林身旁的一个黑衣道士嚷道:“来都来了,伍弟还客套甚麽?有话趁早便说,还非得等他马帮的人到了才说不成?” 伍开山看了一眼丐帮陆玄黄座旁的空位,笑着说道:“不知马帮何人受邀前来,想是路上有事耽搁。不过,欲与诸位共商之事皆需从长计议,实不急于一时。” 那黑衣道士急道:“你不急俺急!俺赶了一天的路,这腿可是累了!你待不说,俺可要找个地方睡下。若是睡得便着,便是打雷也不醒,你切莫来唤。” 众人见黑衣道人使性唠叨,不由笑了起来。 彭鹤林说道:“三师弟今晚怕是睡不成了。有众人相陪,大家说南道北,倒也痛快,不睡也罢。” 黑衣道人闻言不再说话,伸手从背后解下一偌大葫芦,拔下塞子,“咕咚咕咚”仰头喝了几口,随道:“这才痛快!这才痛快!”众人见状皆又笑起。 静伏在外的王勐见此光景,心下暗道:彭老道叫他‘三师弟’,又身背酒葫芦,此人定是武夷六鹤中的老三,人称‘火鹤’的胡鹤简。据说此人急脾气,性如烈火,武功确是了得,不在彭老道之下……听这话音,这伙人大有不散之意,我待如何见得伍大哥? 稍作寻思,伸手拾起一粒石籽,向着窗户甩手而出。 屋内众人谈笑正酣,蓦听得“嗖”的一声,一粒石籽顺窗而入落在地上。 伍开山方欲说话,胡鹤简早飞身抢出,一跃之下已到了柴门外。 见四下无人,胡鹤简高声叫道:“哪里来的小贼,快快出来?” 柴门分开,除了三个和尚,众人皆已到了门外,四下观望,却哪见得人影。 伍开山抱拳说道:“何方高人驾临寒舍,何不现身相见?”话音未落,却见前方树上人影一晃,向前掠去。 胡鹤简正要起身追去,忽听陆玄黄低声道:“胡道长莫要性急。来人早不现身,待闻伍老弟言语才晃身前行,定是有事单找伍老弟。” 彭鹤林在一旁点头说道:“陆帮主此话在理,三师弟且先歇下。” 胡鹤简听得掌门师兄发话,只好闪在一边,只是急得连连搓手。 当下伍开山展开轻功追赶过去,几个起落已出了村子。又向前行了里许,才见前面黑衣人停下身来。 伍开山掠到近前,待行细看,不由笑道:“我道是何人夜有雅兴,原来是王老弟到了!” 王勐忙上前拜道:“一别数年,伍大哥可好?” “甚好!甚好!王老弟既已到此,何不进屋一叙,我尚可为你引见几位当世豪杰。” “不瞒大哥,老弟深夜到此,实是有事相烦,却又不便当众说来。” 伍开山暗想倒是被陆帮主说中,口中说道:“你我相识数年,早已兄弟相称,这里无人,有话但说无妨。” 王勐当即将之前诸事详细说来。 伍开山听罢,眉头一紧,问道:“王老弟被困之际,确得听准这箭阵叫‘天狼箭阵’?” “亲耳听到一个叫黄成子的侍卫说的,真是不知哪里寻来这帮箭艺超群走狗,害得我腿上挨上一箭。来投伍大哥,就想着伍大嫂精通医术,帮我把这箭毒解了。” 伍开山闻言俯身细看,但见箭伤四周肿起,当中却已发黑,且仍在往外渗血,不由急道:“王老弟不知这天狼箭阵的厉害,这帮箭弩高手自是不易对付,更为厉害的却是这箭毒。听闻此毒名唤‘犬啸虎’……” “犬啸虎?从未听过。” “这毒本是围猎所用,乃是异人密制,一旦中箭便即麻眩欲倒,且伤口不合……” “既是狩猎,为何不用毒药,中箭便倒岂不更好?” “王老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箭弩若是用在两军对阵,攻城略地,当是中箭便亡最好。若是用在狩猎,就非麻药不用。” 见王勐一脸不解之色,伍开山又道:“巨毒之药猎中猎物,倘若食用不当,食者亦会中毒。再者,猎物要是中箭既死,不得放血脱皮,其肉味色不美。最为紧要的是,猎物受伤后,多数会自行逃往巢穴,倘追踪得法,会猎得更多猎物,岂不胜于当场猎杀?” 王勐闻言,怔道:“不想这小小箭毒竟有如此多的说道。” “更为厉害的是中箭之后,伤口不合,血不得止,会随着猎物逃窜而一路滴落下去。这麻药更是混有特别气味,实难驱除。人虽不闻,而经熬驯的猎犬却闻得,顺着血滴终会找到中箭猎物。此时的猎物,纵是兽王老虎也只有任犬撕咬的份了,故称此毒为‘犬啸虎’,十分厉害。” 听到此处,王勐不由心下一沉,嘴里问道:“如此厉害,伍大嫂可有办法?” 伍开山摇头道:“此毒断非内人能解,既便是当世医隐恐怕也解不得。” 王勐听得“当世医隐”,暗道:医隐风六合是当世神医,若此人解不得,当真是无人能解了……唉,纵是能解,听我这贼名,怕也推开了。口中问道:“不解又能如何?” “若是猎物,不是被猎杀,就是毒发肤溃而亡,就是这滴血不止早晚也会血干而死。” 第六章 横祸飞灾 伍开山叹了一声接着又道:“内人眼下人在城中,天亮便去接回,好歹施药试试,或可多拖些时日,也便容我等想想法子。” “劳烦伍大哥费心了!” “诶,王老弟且放宽心,定能想得办法解毒……对了,我倒是忘了屋内就坐有高人,或有办法也未可知。来来,不要运功使气,我来背你回屋。” 说罢,正要伸手去扶,忽听得村里不知哪户的看门狗“汪汪”叫了两声。 王勐心中一动,问道:“大哥且慢,老弟有一事不明,这王府也是奇怪,一群侍卫看家护院,自是不同打猎,而我又非猎物,何不使用烈毒涂箭,遇上我辈岂不省事?” “据说这天狼箭阵是秀王府门下的幕僚献给康王。康王着人用心练阵意在防敌防刺,当然要留下活口,追得幕后才好……” 不待伍开山说完,王勐猛然想到从吴家酒坊到得大街上时曾见到侍卫巡街,其间闻得狗叫。 此时想起,不由心下大惊,忙解下背后竹筒说道:“听得那个黄成子说此物名叫‘洛图’,随身背带着实不便,烦劳伍大哥且先保管,待日后来取……” 伍开山听闻“洛图”二字抢话说道:“这是从行宫带出来的?” “正是,就是蒙面黑衣人被困后隔空抛来的。” “洛图,洛图……” 伍开山接过竹筒,抽出里面长卷,展开尺余贴近细看,当即惊道:“《洛神图》!这是洛水三宝中的《洛神图》!此图一直被康王视为重宝,存放之处必然设下重重机关,黑衣人定是行盗时触动机关而被发觉。” 王勐怔道:“洛水三宝确有所闻,只不想这‘洛图’便是三宝之一。康王既视为珍宝,定会追查到底。我又中得一箭,岂不糟糕?” 伍开山适才不知王勐身背之物便是《洛神赋图》,自是不曾想到此节,当即暗想:此图被盗,康王定会派人追查,猎犬会闻着箭药气味一路寻来。夜闯行宫、盗宝伤人罪实不轻,可惜铁犁老弟此时不在扬州,若是他在,斡旋一番,许有转机…… 转念又想:却也不怕,王老弟二人又不是直去盗图,只是事急接赃。说得明白便好,若是不通,动起手来又能如何,虽于铁弟情面上不好交待,倒也顾不得许多了,保得王老弟周全要紧……思来想去,心下难免迟疑不决。 王勐见他锁眉不语,开口说道:“小弟实不知这箭毒如此阴毒,更不识得《洛神图》,一时糊涂倒是给伍大哥带来麻烦。小弟这便去了,要是迟了,恐生祸端……” 伍开山接话说道:“王老弟休要多心!你既有难来投,我岂能不护你周全?” “不是小弟多心,倘是江湖门派也就罢了,可此番惹的是朝廷,绝不能让大哥受此牵连。” “且不管他朝廷还是秀王府,你我同是江湖中人,那就以江湖的规矩行事。江湖的规矩就是信义之道,讲的是肝胆相照。你我数年交情,此番便是舍得身家性命也要保得你周全!” 王勐闻听此言不由心里一暖,但听“身家性命”却是更为焦急,向后退了一步,说道:“小弟以一贼之身,能得大哥如此相待,实不枉活这半生。不过,小弟非走不可,若是不应便死在当场!” 说毕,王勐举起右手对着太阳穴,两脚却向后迈出。 伍开山见状,知道硬拦不得,忙道:“便是要走,却也等到接回内人把你这箭毒调治一番,再走不迟。” 王勐明白伍开山意在稳住他,当下说道:“此箭虽毒,却也未必不治,大哥不必担心,待我自行设法解毒。”脚下不停,人已行出数丈。 伍开山见他去意已决不由焦急,忽地念头一转,忙追出数步,低声道:“王老弟既是非走不可,不若向前行出三里许,可见得一条小河,再顺河而上十里,河边有座破庙暂可歇身。此河水流不急,老弟可涉水而上,或可暂时消除箭毒气味。” “待我回去,若是宫中果来寻人,自会同他周旋,更会设法寻得解药,最多不过两日,我定会来寻老弟……” 略作沉思,接着又道:“我若不到,老弟可到城中铁犁府上,当可得助。” 王勐只是一心想走,实不知去往何处,听得伍开山如此交待,自是应允,遂依言向前寻河而去。 伍开山见王勐消失不见,心下暗道:最好铁弟这几日回得府上,此事当可圆满得解!只是他离开扬州月余,又岂能恰巧此时回来……。 当下不再多想,手持竹筒快步返回,径直进到后屋将竹筒收好,心下却在盘算如何劝得屋内众人离去,免受无端之祸。 又想此次邀请诸位豪杰夜聚于此,共商抗金义举,因人未到齐故尚未开始,这却如何说便散去…… 正思忖间,听得胡鹤简在屋外嚷着“撇下我等不管不问却是哪般”,忙迎出屋来笑道:“三哥莫怪!这便来了。”拉着胡鹤简回到前屋。 彭鹤林见伍开山走开多时,心知定是有事,当即问道:“伍弟此去多时,想必遇到甚麽难事?” 伍开山心下正在暗忖如何说与众人,便顺话说道:“不瞒诸位,方才投石之人是在下一位旧友。事有凑巧,这位旧友无意中惹上一桩意外之事,故来寻我。” 江陵大刀严威接话问道:“既是旧友,何不请来相见,将事说出,我等也好商议不是?” “怕得牵连诸位,这旧友已先行离去。” 胡鹤简闻言大声说道:“怕甚牵连?来者不拒!这江湖上的大门大派少林、丐帮都在这里,再加上我们武夷派,还有严老兄,还有什麽可怕?有架可打最好不过。” 陆玄黄点头说道:“胡道长所言极是。要是惹到名门正派当是好说,既便是毒帮邪教,能和当和,否则我等齐力还怕斗他不过?” 伍开山道:“若是江湖门派有诸位在此,自是好说。可惹到的却是……却是朝廷。” 众人闻言心头均是一紧,只因众人本不喜与朝廷中人交往,自也不愿与之树敌结怨。 第七章 江湖道义 彭鹤林略作沉思,问道:“伍弟何不将此祸的前因后果讲来听听,也便我等断个是非曲直?” 陆玄黄亦开口和道:“若无顾虑,确当说来,是非自有公断。” 伍开山见众人齐声相问,委实不好推却,便将王勐所说复述一遍,只是故意未提及二盗之名,又将中箭受伤一节瞒下。 不料话音刚落,忽听一人问道:“老衲问得一句,伍施主的旧友可是右腿患疾之人?” 伍开山闻言,心下一惊:这福闻大师的纶音神功确是厉害,王老弟轻功绝顶,虽藏身院外,我等众人全然不知,而福闻大师竟听辨出王老弟双腿轻重有别,当真骇人。 见隐瞒不成,只得拱手说道:“福闻大师明鉴!我这旧友未患腿疾,实是右腿中箭受伤。” 福闻和尚点头说道:“应是如此。”说罢微闭双眼,未再言语。 伍开山叹息一声,又将天狼箭阵、犬啸虎毒细说出来。 彭鹤林当即明白伍开山适才不曾明说之意,正色说道:“依着伍弟所说,这箭毒十分了得,侍卫定会寻着药味找到此处。” “只要想找,定会找来。” 彭鹤林叹道:“伍弟虽不在武夷修道,但你我毕竟师出一门。之前伍弟散财捐资,暗助义军,这是舍家成仁。此际施援手于旧友危难之际,这是云天高义。于师于道,武夷派既际会在此,又岂能袖手不管?伍弟方才不说中箭之事,实是不该!” 武隐——白玉蟾世称武先生,先收入室弟子六人,除了大弟子彭鹤林、三弟子胡鹤简,尚有二弟子叶鹤熙、四弟子赵鹤夫、五弟子陈鹤默、六弟子罗鹤大,江湖人称武夷六鹤。 白玉蟾率众弟子创立武夷派之后,仍时常游道四方,后又收得伍开山,为关门弟子。 伍开山虽入门最晚,但习武天资极高,加之白玉蟾悉心指教,将至高武学“九接佛风”倾囊相传,使得伍开山的武功虽不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却是不在彭鹤林、胡鹤简之下。 伍开山得白玉蟾真传,只是天性不喜修道,独将乱世苍生挂于心上,故虽学得九接佛风,却被白玉蟾视为武学传承之衣钵,而彭鹤林等六弟子则作为传道之衣钵。 正因如此,伍开山不居武夷山,亦非武夷派之人,平时只以师兄弟称呼“六鹤”,而“六鹤”则称其为“伍弟”,减一“师”字以别于五弟子陈鹤默。 当下,伍开山听得大师兄责备之话,不由歉然说道:“大师兄切莫见怪!此事虽是棘手,也未必不得斡旋,伍弟自有办法。朝廷不比江湖门派,故而不想牵连诸位。” “伍大侠此言差矣,你我众人同气连枝,切莫再谈牵连。” 严威话锋一转,接着又道:“不知这天狼箭阵果真如此厉害?” 伍开山闻言,已知众人定是不肯离去,又听严威问到天狼箭阵,心下暗想:铁弟人在康王府多年,识得此阵。曾听他说被困此阵,绝难全身而退。以他的身手尚无把握破阵,足见此阵的厉害…… “在下对这天狼箭阵倒是略有耳闻。”陆玄黄说道:“据说这些箭把式来自各地射弓踏弩社。踏弩社每年设擂比箭,各社但取前三再聚比试,最终胜出三人,才有资格入府操练箭阵。此阵法据传是域外异人献给秀王,再由秀王献给康王。至于此阵威力如何,却因鲜有见者而不得知。” 伍开山点头说道:“确是如此!除了这些射弓踏弩社的箭手,另有四个从百万军中选出的领头侍卫,箭法更是精妙骇俗。这帮人平时除了练箭,更有专人负责教习腾跃闪躲诸般本领。训练有素加之配合精熟,这天狼箭阵确是不可小觑……” “诶……伍弟,休长他人威风。”胡鹤简说道:“在座诸位哪个不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俺却不信还能被一个小小的箭阵难住不成?” 彭鹤林说道:“真便动起手来,三师弟切不可大意!” “小心便是!要是动手,待俺打个头阵,没人会与俺抢这头功吧?”胡鹤简言毕双目环视众人。 众人见他虽为修道之人,性情实显急躁,而言语神情却又透着方外人之质朴,不由皆笑着点点头。 胡鹤简见众人均已答应,唯独三个和尚既不点头又不言语,不由气道:“和尚,莫不是把这当成禅堂了?从进这屋,就不见你们说话……” 见三僧仍不言语,又道:“忘了!这大耳和尚倒是说了一句。耳朵倒是灵光,怎奈反应恁也太迟,人都走得远远,你这才说出,等同没说。这福玉老和尚是怎麽当得住持,许是少林没人可用,竟派得你们前来?” 众人细看福闻和尚,果见两耳大过常人许多,倒是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苦练这纶音功所致。 三僧听得胡鹤简如此说话,却是不气不恼,与福闻并座在前的另一个老僧双眼微动,开口说道:“慧正,施主请言,你可说说。” 坐在其后的小和尚闻言,站起身来,双手合什说道:“弟子领命!” 说毕,依是站在老僧身后向着众人又道:“诸位施主,小僧法号慧正,这是福闻、福默二位师叔。福默师叔让弟子说,弟子便说……” 众人闻听此言不由暗想:两位老和尚倒是奇怪,既能开口说话,却又让小和尚代说。这小和尚倒也听话,未让说时,一句不说。 当下听慧正接着说道:“此行乃是奉福玉方丈之命,前来听奉伍大侠及诸位调遣。临行之时,方丈担心二位师叔路上不得照顾,故安排小僧同行。福闻、福默二位师叔一心向佛,自是洞察万事于腹内,只是碍于佛门戒律而纳于言行,不便直言己见,故由小僧代为言之……” 福闻、福默听后倒是同时点了点头,似在称赞慧正说得甚好。 众人听出这弦外之意:这少林寺福字辈高僧福闻、福默,身为护寺八大金刚,定是一心向佛修武,对接人待事等诸般世事俗节怕是生于应付,便由慧正一路陪同前来。 “福玉方丈得到伍大侠传信,便召师叔与小僧当面训戒:‘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伍大侠既有义举,我少林定当鼎力相助。” 慧正说罢,伍开山接道:“福玉大师方外高人,更以佛心救世,我等实是钦佩不已。” “方丈还说,此次会晤,由伍大侠出面召集众门派,众人所言所行定是至善至德,我少林弟子听命行事便好,因此方丈选派了武功最好的福闻、福默师叔带领弟子前来。” 众人闻言,揣知福玉方丈得到会聚扬州的消息,定是误以为此次聚议会有所行动,遂派出武功高强的护法金刚前来协助。 胡鹤简开口说道:“福玉和尚倒是有心,奈何这大耳和尚方才听得人来,却不言语,岂不枉费了福玉苦心?” 慧正闻言,双手合什说道:“亦无所住,亦来亦去,亦住亦坐。福闻师叔耳里无来亦无往,有来亦有往。胡真人若想早得消息,当请师叔闻讯便讲就是。” 福闻闻听竟自点头应允,胡鹤简见状不由笑道:“你这小和尚倒是乖巧,比你这师叔有趣。不过这甚麽‘来往有无’的不可再说,听得俺老道直犯糊!” 慧正听后道了声“阿弥陀佛”,不再言语。 第八章 欲加之罪 “承蒙福玉大师及诸位厚爱,伍开山在此一并谢过。” 言讫,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旧友之事,倘得各位出手相助自是求之不得,但朝廷不比江湖门派,诸位不到万不得己之时,还是莫要招惹为妙。待我见机行事,但求大事化小。” 彭鹤林说道:“伍弟放心,自是不可擅动干戈。反过来讲,有我等在场,任谁也不能任意胡来。” “此事牵涉到伍大侠旧友,又牵连到《洛神图》,伍大侠于情于理当不能一走避之。既然走不得,何不带上洛图,由我等众人陪同做个见证,去得宫里说个明白,再将洛图归还,岂不胜于被追上门?” 众人闻听严威此语,均觉在理。 陆玄黄接道:“此话有理!本无心盗图,又将图完好奉还,最多治个闯宫之罪。” 伍开山闻言,沉思片刻,说道:“这般也好,便是为了解药,城中迟早也得去上一次。” 众人计议既定,眼见天将拂晓,陆玄黄便招来几个丐帮弟子进得后屋,生火造饭。 余人中有乏困难支者自行靠个地方打盹小息,亦有聚在一处低声私语者。 过了半个时辰,饭香传来。 众人正觉肠肌肚饿之际,忽听得福闻说道:“来了!” 众人心下一惊,彭鹤林连忙问道:“听得真切?” “真切!来了一伙人,人数……” 福闻又细听片刻,说道:“这人数却是难辨,不在四十之下,其中有马三匹。” 伍开山说道:“来得确是好快!” “看来这饭是吃不得了。” 陆玄黄说罢,众人起身来到屋外,各招集本派弟子聚在一起,而此时远处几声狗叫,众人听得格外清晰。 待不多时,已然见到有四个人影朝这边急掠而来,轻功显是不弱。 行至近前,看清院内竟聚集多人,显是吃惊不小,其中一人以手撮嘴,唿哨示警。 众人鱼贯出院,伍开山上前一步抱拳说道:“诸位辛苦!” 四人闻言却不搭话。 随听马蹄声起,三匹快马疾驰而到。 三人飞身下马,为首一人身着窄袖绯色朝服,正是器械教头黄成子。 后面跟着两个侍卫,身着短裾绿袍,其中一人便是夜里射伤王勐之人。 黄成子似也不曾料到小院子外竟然站有如此多人,下得马来细看后,更为吃惊,开口说道:“嗬嗬,彭掌门,真是幸会幸会!” 伍开山众人心下暗奇此人竟然识得彭鹤林,耳听彭鹤林说道:“却是幸会!黄道友别来无恙?” 黄成子笑道:“多谢彭掌门挂念!我黄成子出得龙虎山已有五年之久,托天师鸿福,在宫内谋得差事,做了器械教头。” 原来黄成子本是龙虎山正一教弟子,后与掌门天师张源子因事闹翻,被逐出师门。武夷派与正一教同是道教,时常会晤,相互参研,故武夷六鹤与黄成子却是旧识。 “黄杂毛,好好的老道不当,你跑去给人看家护院,不怕给张掌门丢脸?” 众人见胡鹤简身为道士,张口却称黄成子为“杂毛”,若不是说得严肃,怕是有些人当会笑出声来。 黄成子看了一眼胡鹤简,冷冷说道:“胡道兄好修为,也该把这嘴好好修修了……” 不待胡鹤简搭言,转头打量了一眼伍开山,接着说道:“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此地名为刘家村,依此看来,这位定是伍开山——伍大侠了?” 伍开山双手抱拳,说道:“正是在下,不过这‘大侠’二字实不敢当。” 黄成子转首看着陆玄黄,说道:“布衣百结,定是丐帮中人。丐帮顾帮主我早识得,你既非顾帮主,当是陆副帮主?” 陆玄黄抱拳,说道:“老朽陆玄黄。” 黄成子“呵呵”一笑,话锋一转,突然问道:“诸位想必和黄某一样,一夜未得合眼。这几十人夜聚荒村,定不是为了闲聊家常,怕是另有图谋吧?” “呸呸呸!”憋得一口气的胡鹤简叫道:“便是闲唠家常又关你这杂毛鸟事?” 黄成子面色一沉,阴声说道:“胡老三,彭掌门在此,还轮不到你乱喊乱叫!” 胡鹤简正待答话,却见彭鹤林摆手示意,只得将话憋回。 彭鹤林说道:“我等确是一夜未睡。昨日观得廿四桥舞,余兴未尽,相邀至此,闲话达旦。” “呵呵!”黄成子冷笑说道:“昨夜有人潜入宫中,盗走《洛神图》,此事现今满城皆知。黄某一路追踪至此,诸位怕是难脱干系吧?” 鼓鹤林作色道:“我等虽为江湖中人,却是修道修身之人,岂能行此偷盗行为?” “彭掌门德高望重,黄某素来敬佩!但知人知面难知心,彭掌门又岂能担保他人尽如你这般修身立德?” 伍开山闻言正待开口,忽听前方不远处狗叫声起,寻声望去,但见几名侍卫各牵猎犬围在一棵树下,却正是夜里王勐藏身之处,不由暗暗叫苦。 黄成子听得狗叫,右手一挥,身后几十名把箭持刀的侍卫移动身形,顿将众人围了起来,他则掠起身形赶去树下。 片刻之后,侍卫牵着猎犬四下散开,更有两名侍卫引犬朝着屋后嗅去。 返身而回的黄成子似有所思,隔得片刻方开口说道:“听闻伍大侠与铁大人交情非浅?” 伍开山心下一怔,口中说道:“不知黄大人所说的铁大人是哪位?” “哼哼,自是铁犁铁大人了。” “在下与铁犁却是故交。” “这就对了。” 黄成子冷笑说道:“伍大侠与在场诸位都是明白人,有道是‘明人不说暗话’,这夜闯皇宫,行刺盗图,只凭一样便可定上死罪。如若识相,及早交出《洛神图》,说出幕后指使者,黄某必将在官家面前尽说好话,或可保得尔等性命!” 众人闻听“行刺盗图”一语,不由心惊:黄成子之前尚只说盗图,转个身便将行刺之名冠上,这不是罪上加罪。 伍开山当即说道:“昨夜伍某邀得众人到得寒舍一叙,确是未曾见得有人离开……” 尚未说完,忽听福闻低声说道:“又有人来,人数当不在五十之下。” 此语一出,倒是让黄成子心惊,待细细打量一番,说道:“黄某眼拙,想不到少林寺的福闻大师在此。失敬失敬!” 言毕,却见福闻似是未闻,双眼微闭,不言不语。 当下干咳了一声,接着又道:“大师在场最好不过,正好请大师说说昨晚可是一直在此?可否见得《洛神图》?” 众人心下自是明白:黄成子如此发问,以福闻的辈份加之佛家弟子的身份自是不能有所谎瞒。 福闻听得问话,依旧微闭双眼说道:“慧正,施主请言,你可说说。” “弟子领命!”慧正双手合什说道:“黄大人,小僧慧正。昨夜戌时之前城内桥边观舞,亥时到此。众施主晤谈至卯时,便生火造饭。未待开斋,黄大人便赶到了。确是未曾见到有人离开,更是不曾见到《洛神图》。阿弥陀佛!” 慧正避开众人谈话内容不说,直言“未曾离开”、“未见洛神图”,所说既是实情,不犯妄语戒,实又答了黄成子所问。 第九章 宽袍怪人 伍开山众人自是明白慧正话中巧妙之处。 黄成子听罢干笑两声,说道:“呵呵,黄某倒是相信慧正师傅所言,但贼子既已中箭,‘犬啸虎’毒却是万万不会错的。” 说话间已然见得到几十名侍卫急行而来,待到近前四处散开,与原来的侍卫合到一处,将伍开山众人围在当中。 “人会说谎,狗却不会。”黄成子阴声说道:“猎犬既已带路至此,说不得先搜上一搜。” “且慢!”却是胡鹤简听得黄成子将众人与猎犬相比,不由气道:“黄道兄听俺一言。” 众人见胡鹤简原本称黄成子为“黄杂毛”,不知为何改了称呼,黄成子心中亦在暗忖:胡老三莫不是怕了?嘴里说道:“胡道兄有话直说。” 只见胡鹤简一本正经地说道:“黄道兄所言极是!如今这世道,有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确实不如看门黄狗。” 胡鹤简见面便说黄成子为“看家护院”之人,此语又先称“黄道兄”,生怕众人不知其姓为黄,后又故意将“看门黄狗”四字说得重些。 在场众人哪有不明之理,后面站立的几名后生弟子当即笑出声来。 黄成子闻言知是被胡鹤简戏弄,心下大为恼怒,嘴上气道:“胡老三,休逞口舌之利。尔等聚此荒村,图谋行刺官家,伺机盗取洛图,更打死打伤数名侍卫,论起一罪便够你们死上一次。” 陆玄黄接道:“黄大人此言欠妥。夜聚刘家村不假,图谋行刺、盗取洛图却从何说起?此话事关在场诸位,更牵涉少林、武夷及我丐帮几大门派,黄大人实不可妄言。” “哼哼,黄某向不妄言。尔等既便不是入府行刺盗宝之人,也定是帮凶。絮话少说,诸位最好在黄某手落之前交出洛神图,否则我就要自行找找了!”说罢,举起右手环视众人。 伍开山一直未多言语,实因拿不准黄成子会否听信解释,拿到《洛神图》后放过众人,遂静观其变。 待听得黄成子提及行刺官家及众人定是帮凶之语,隐隐感到此事断不得善了。 但见黄成子右手将落,心下一横便待说话,忽见身旁人影一闪,却是胡鹤简腾空窜起,右手如钩,直取黄成子。 黄成子虽然对阵戒备,却不料胡鹤简身形如此之快,大惊之际,退躲已然不及。 倒是他身旁的两名侍卫反应甚快,手中短刀未及拨出,带鞘挥出。 胡鹤简见势左手曲指连弹,但听噔然两声,来刀已然落空。 只退得半步的黄成子,见胡鹤简右手如风抓到,无奈之下只得挥手出招。 胡鹤简早与黄成子相识,知道其武功深浅,心下正自暗喜,蓦然间但觉疾风扑面,眨眼间黄成子身前竟然多了一人。 来不及多想,当即大喝一声,右手易抓为掌直击来人。 但见来人右手藏在袖中,向上急撩还了一招。 两掌相接,嘭然有声。 胡鹤简人在空中向后连翻几下方才卸掉掌力,落在地上。 待看来人宽袍大袖,头发披散,脸上竟罩有铜皮面具。 胡鹤简也不调息,在彭鹤林、伍开山等人喊出的“小心”声中,暴喝一声,身形又起,随即双掌合什,又突地分开,沉肩翻腕拍出双掌。 近身众人皆已瞧见胡鹤简双掌之间隐然有丝丝青气腾起,黄成子见状脱口叫道:“九接佛风!” 宽袍怪人闻得“九接佛风”之名却是不躲不闪,宽大袍袖无风自鼓,双掌蓦地自袖底挥出。 四掌相对,人影倏分。 但见宽袍怪人原地晃了两下,却是未退半步,胡鹤简则向后倒翻落地,显已受伤。 不料,近旁已然抽刀在手的那两名侍卫瞧得机会,顿时手起刀落。 这二人正是昨夜缠斗王勐的两名侍卫,原是胞亲兄弟,兄为纪绥平、弟名纪成平。 二人不知从何处学得一路刀法,用功浸淫二十几年,出手着实不凡。但从昨夜至今,却是连遇高手,在黄成子的眼前连吃败仗,心下正憋着气。 眼见胡鹤简倒翻落地,便即使出平生本事挥刀砍下。 胡鹤简虽是使出绝学“九接佛风”,却被宽袍怪人深厚内力震得腹内翻滚,已受内伤。 尚未站稳,眼见双刀砍到,臂膀麻木未消,哪里招架得了,“咔嚓”一声,左臂已被纪绥平砍下,顿时鲜血四溅。 便在右臂亦是难保之际,忽听“叮”的一声,一物突然飞到,恰将纪成平的单刀震飞。 那物却是福闻和尚手中念珠。 纪绥平一刀得手,抬手又是一刀砍下,却被抢身飞至的伍开山一脚踢翻。 接着人影一闪,彭鹤林飞身落下扶住胡鹤简。 身后陆玄黄、严威等众人见状齐身向前冲来。 蓦然间,哨音大作,四下里众侍卫得令发箭,但听弓响箭鸣,天狼箭阵已然启动。 伍开山心下一惊,双袖翻飞,挡落身边利箭,护住自己和彭鹤林。 彭鹤林左手拂尘挥舞,待得箭势略缓,右手抱住胡鹤简,与伍开山同时向后掠出丈余。 伍开山见胡鹤简断臂处血流不止,面色惨白,尚还神清智醒,知无性命之虞,心下稍宽。 待见余人各施所能挡箭避弩,却已左支右绌,情形危急,不由急喝一声:“洛图在此,休得放箭!” 此语贯着内力喝出,内功稍弱者但觉耳内嗡嗡作响。 黄成子闻言,右手一摆,众侍卫立即收弓停射。待众人慢慢退后,靠拢一起时,却见已有三名帮众中箭受伤。 伍开山暗叫“糟糕”,正待说话,独见福默大师却未退回,随听他开口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好武功,老僧习武几十年竟未看出家数门路。不知施主可否下场指点一二……不啬赐教,不啬赐教!” 福默大师自幼长在少林,既不谙世事,又不钻佛事,一生独痴武成僻。 适才见得宽袍怪人不露声色地掌伤胡鹤简,却又看不出门派招数,心下技痒难耐,竟不顾乱局欲与其过招比试。 宽袍怪人站在原地不言不动,只听黄成子沉声道:“大师若要比试,可约来日……今日却是不成。” 福默大师听罢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相约,忽听慧正说道:“施主既已同意赐教,师叔倒可退回,且先候着。”福默这才点头退回。 伍开山上前一步,说道:“黄大人,此刻《洛神图》却在伍某手中,只是其中实有隐情。伍某绝无窥图之意,亦可随黄大人晋见官家备述详情。此事与在场诸人绝不相干,还请黄大人莫要责难。” 黄成子“嘿嘿”笑道:“事必有因,若是查得明白,自是不敢冒犯诸位。不过,此时查无实凭,言之尚早,还是先交出《洛神图》为好。” 第十章 各怀鬼胎 伍开山心下明白:适才交锋,众人在天狼箭阵下已处劣势,加之突然出现的神秘高手,黄成子有恃无恐,自不会轻易放人。 原本打算携图进宫面圣,眼见事已至此,不能再令众人中箭受伤,当即说道:“那就烦请黄大人秉公明察,且容伍某取图便来。” 待伍开山转身进了院门,宽袍怪人忽然拉起黄成子退后数丈,低声耳语。 待二人转身回到原地,正见伍开山急步走回,手中已然多了一支长筒。 “黄大人,可否先将这三位弟兄的箭毒解去?”伍开山手持竹筒突然问道。 黄成子略作沉思,从怀中掏出三粒药丸交给一个侍卫。 那侍卫拿着药丸走上过来,亲自将药丸交到中箭之人手中,直见三人吃下方才转身回去。 伍开山见状,又道:“黄大人能否多给一粒解药?” 黄成子当然明白伍开山索要解药的用意,不由面色一沉,说道:“天狼箭毒的解药岂能随便交于他人?这几人是在黄某眼前受的伤,看在伍大侠的面上为他们解毒。至于旁人,哼哼……却是休想,除非见人见伤,再做商量。” 伍开山本想为王勐求得一粒解药,闻言知道断难要得,便又说道:“这几人在黄大人面前受的箭伤得到解药,那麽胡三哥断了一臂又该如何?” “纪侍卫乃上封六品‘带御器械’。胡老三此番先行出手攻击朝廷命官,当是死罪。嘿嘿,莫说断了一臂,便了丢了性命,亦是纠由自取。” 胡鹤简本是闭目运功,但听此言双目怒睁,咬牙“呸”了一声说道:“狗屁朝廷……” 只说得几个字,伤口疼得他双唇发抖,彭鹤林见状,忙道:“三师弟勿要多言!” 转首说道:“黄道兄,你也曾是江湖中人,难道忘了江湖规矩?哼哼,待此间事了,武夷派定会清算断臂这笔账。” 胡鹤简忍痛说道:“对对,待俺伤好,要单打独斗,亲手报仇。伍弟,这事就与你无关了……” 伍开山眼见私交甚笃的胡鹤简已成残缺之人,将来欲寻朝廷中人报仇却又谈何容易,思及此节不由心下筹然,一时却未做声。 黄成子适才实恼胡鹤简屡出不敬之言,因而话语冷峻,待见伍开山默不做声,生怕伍开山反悔而拒交《洛神图》,便道:“以纪侍卫的武功能伤到胡道兄,确是事有凑巧。而今错已铸成,黄某实无权处置纪侍卫。不若伍大侠先交出洛图,到时定将此事禀于官家,权由官家定夺……” 见伍开山仍是沉思未语,接着又道:“伍大侠倘若不放心,倒可拜托铁大人。黄某与铁大人多年知交,有我二人在官家面前但说好话,定可给胡道兄断臂一个合适交待。” 伍开山确是想到拒交《洛神图》,但念及众人安危,又听黄成子如此言语,心下暗道:只好先交出洛图,余下只有相机行事了…… 耳畔却突然听得福闻大师说道:“阿弥陀佛!黄施主当得众位施主口出妄言,实是罪过。” 此语一出,在场诸人尽皆怔住。 黄成子心下一惊,隐然觉得不妙,忙开口岔道:“承蒙大师点悟,黄某日后定当戒身戒言……” 伍开山心下起疑,不待黄成子说完便行问道:“黄大人如何妄言,还请大师明言?” 但见福闻忽一脸作难之色,嘴角微动,竟支吾不语。 慧正瞧在眼里,心下明白:福闻师叔定是无心听得黄成子交耳密谈,但他天性敦厚,心中又无众生善恶,所听谈事论人之语,无论好坏,对其而言实无分别。不过,若是前言后语互为不实,印证为谎,在师叔听来却是罪孽颇深。本是无心听到,脱口问出已非本愿,自是不愿再当面道明说破。 慧正虽明白福闻为何支吾不言,却不知福闻所指“妄言”为何,便道:“师叔,伍大侠既已相问,要不说得明白,倒是师叔犯了妄言戒。” “老衲听得真切,岂有犯戒之说?适才这……面具施主先是说道‘久闻白玉蟾已将《九接佛风谱》交于伍开山。大人既得追回洛神图,可否助在下拿到九接佛风谱?’,黄施主接着说道‘好说好说,阁下若是助黄某借此事将铁犁诸人一网打尽,《九接佛风谱》定然归阁下所有’。” 福闻一口气说完,生怕众人不解,接着又道:“既已说过要将铁犁众人一网打尽,当是敌非友,而后当着众位施主又说与铁犁多年交情,视为知已。这前言是敌,后言是友,在老衲听来便是‘妄言’。阿弥陀佛!”说罢,双目直视慧正,似在征询看法。 慧正心下吃惊,口中忙道:“师叔若听得真切,这位施主确是妄言。” 伍开山众人听得真切,各自暗惊:这怪人竟惦记起《九接佛风谱》,而黄成子竟欲将此事引变为朝廷政斗,趁机铲除异己,用心实属险恶。 伍开山不由气道:“黄大人,不说伍某与铁犁多年交情,便是天下百姓又有几人不知铁犁之忠义?你既与铁犁同在朝中,本是同僚,为何要对他暗下毒手?” 黄成子一时大意与宽袍怪人低声密语,就连离身甚近的侍卫亦不得听见,独独忘却身怀奇功的福闻在场,竟被听个清楚,心下正在懊恼之际,听得伍开山发问,当即说道:“笑话,铁犁是忠是奸岂能由你品论?要不是宫中藏有内奸,单凭你等草莽之人焉敢行刺盗图?” “我等虽是江湖草莽之人,但素来行事讲的是清白坦荡,于心无愧……”却是严威愤而说道:“老朽并不识得铁犁,但早闻其名,更知其义,便是伍兄弟又岂能干下盗图行刺这般不义不忠之事?” “休再多言!是非曲直要交由刑部审理。拿人追图是黄某职责所在,要是刑部审得诸位清白,最好不过。伍大侠,听黄某一劝,趁早交出洛图,随我前去受审。” 伍开山此刻心下澄然:这朝廷争斗不比江湖恩怨,虽不见刀兵,却可在无形中置百人千人于死地。此番非但不能为王勐斡旋化解,怕是自身难保。 又想自己身死事小,可怕的是竟将铁犁诸人牵连于内,黄成子为人实是歹毒至极…… 思及至此,正色说道:“但望黄大人言出必行,关照场中诸人!”说罢,手捧竹筒向前行来。 第十一章 以死断谋 黄成子暗中戒备,向前迎出。 待近数尺,伍开山蓦地疾抖双臂,那竹筒倏地向前伸出。随听“啪”的一声,竟自裂成细条,疾射而出,直似数支长剑迅捷刺向黄成子。 黄成子虽戒备在先,却未料到有此一手,但见竹筒碎裂,宝图不保,大惊之下,一时竟忘了闪避。 倘若正常交手,黄成子武功虽不及伍开山,但亦可或挡或躲,化解来招。 此刻黄成子心中既惊恼于《洛神赋图》被毁,又因竹筒虽裂为竹条,心下仍不免投鼠忌器。 稍有迟疑,待要腾身躲避,已是不及。 眼见得数片竹条便要刺身而过,忽见黄成子整个人竟出人意料地硬生生向左横移尺余。 彭鹤林众人看得清楚,却是那宽袍怪人隔空发出劲力,托得黄成子向左移出。 饶是如此,仍有几条竹片擦中右肋,疼得黄成子“啊哟”一声,倒翻在地。 伍开山右手震裂竹筒使得巧劲,非但丝毫未伤及筒内《洛神图赋》,更使图至下端坠出,左手趁势接过。 他既有心立毙黄成子,出手前已有筹划,碎筒脱图再到挥竹刺人,这几下快似闪电,亦尽如意料之中,着实使得黄成子措手不及。只是不曾想到却被武功高强的宽袍怪人隔空化解。 暗叹一声,伍开山左手一挥,《洛神赋图》径直向后飞出,他则身形纵起,半空中双掌合什,倏忽分开,伴着丝丝青气,疾身扑向宽袍怪人。 那怪人见势,沉肩抖臂,挥掌迎上。 伍开山无暇以招式缠斗,故将双掌灌足劲力击出。四掌相接,耳听“嘭”的一声,但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潮涌而来,心下暗惊,当即晃动双肩,口中沉喝一声,双掌又出。 又是“嘭”的一声,宽袍怪人向后退出一步,伍开山则半空中向后倒翻而下。 尚未落地,右手立掌疾出,削向一名侍卫咽喉。 这名侍卫正是纪绥平。 他万没想到伍开山势危之际竟朝自己削来一掌,欲避已是不及,但觉咽喉处一紧,后听“咔嚓”一声,举至半途的右肩萎然垂下,琵琶骨已然碎裂。 随着纪绥平一声惨叫,四下弓弦骤响。 伍开山双脚点地向后跃出,随即双臂疾挥,已抓得十数支利箭在手,忽听得黄成子叫道:“休要放箭!”666 待众侍卫收弓停射,伍开山得机落到众人前面,转头看到彭鹤林与陆玄黄二人手持展开的画轴,方才明白黄成子下令停手是在担心误毁《洛神图赋》。 彭鹤林诸人本是站在伍开山身后两丈之外,但见本欲交图的伍开山突然出手,正待上前相助,眼见一物凌空飞来。 《洛神赋图》经伍开山手甩后已然散开,众人亦怕宝图有损,才由彭鹤林与陆玄黄双双出手接下。 二人各执一端,只因心神全在伍开山身上,自顾不得卷起画轴。 众侍卫见黄成子、纪成平先后受伤,便自发弯弓放箭,黄成子却瞧见彭、陆二人手中已然半展的《洛神图赋》,自是不敢乱发箭弩。 随着几声狗叫,四下搜寻的侍卫陆续赶回,纷纷向黄成子低声回报。 伍开山得隙略作调息,耳听众侍卫搜寻无果,心下忽得释然:看来王兄弟行踪未被发现,倘再能借此图护得彭师兄众人平安最好不过……这怪人不知是何方高手,武功端得厉害,有他在绝难将黄成子众人一网打尽。为了少伤和气未取那侍卫狗命,废他一身武功,终算为胡三哥出口恶气…… 一时心下百感俱起,耳中听黄成子说道:“暗算黄某在先,伤我侍卫在后,又持图拒交!伍开山,你带领众人公然与朝廷为敌,这是造反,是在自寻死路……。” “黄大人所言极是!伍开山一介莽夫,不知天高地厚,更鬼迷心窍,一时糊涂竟带着家仆夜入宫中,盗图伤人。事情败露,又花言巧语骗得彭掌门、陆副帮主等高人前来相助。幸遇黄大人深明大义,迷途棒喝,彭掌门、陆副帮主诸人又能秉持中正,未受伍某蛊惑……” 伍开山此番言语故意提高嗓音,在场诸人自是听得字字清晰,只是未得明白他为何突然承认。 众人疑惑之际,伍开山继续说道:“只是尚得烦劳诸位,亲携洛图与黄大人前去宫中说得明白,也好将图归还。此番随行盗图伤人的家仆悉数毒发身亡。伍某此刻方知罪孽深重。一人做事一人当,伍某愿以死结局……。” 彭鹤林闻听“罪孽深重”几字已然惊觉,便将《洛神赋图》交于陆玄黄,与身边的严威齐身走上前来。 待闻“以死结局”,众人不由大惊。 彭鹤林大呼一声:“伍弟不可!”飞身扑至,为时已晚,只见伍开山右手所持数支毒箭已悉数插入左胸。 彭、严二人惊急中伸手扶住,彭鹤林以手抵其后背,催动内力透穴而入,但听得伍开山低声吟道:“寡人好勇,寡人……好……勇!”说毕,口鼻溢血,但凭彭鹤林用尽全力运功过气亦是毫无起色。 严威伸手探探鼻息,长叹一声,说道:“彭掌门且莫枉费力气!” 彭鹤林无奈收手,慢慢将伍开山放平地上,伸手拔下胸前毒箭,却见一人踉跄扑来,口中连喊“伍弟”,正是胡鹤简。 本已遭断臂重伤,此刻但见生平至友魂断身亡,胡鹤简心下不由大恸,只喊得数声,自觉胸间沉闷,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吐将出来,随之倒下。 彭鹤林见状,忙又双手抵背运功施救。 一番推运过气,才见胡鹤简渐渐苏醒,已包扎的伤口虽有血渗出,但已无性命之忧。 福默、福闻二僧行至前来,默不做声坐下,竟旁若无人诵起经来。 黄成子亦未料到伍开山竟然横心自尽,吃惊之余倒为不能祸连铁犁人等而感到可惜,当即冷笑一声,说道:“二位大师且慢唱经!伍开山既已伏罪自尽,彭掌门且先将宝图交出,再与诸位随黄某回宫,将此事陈说明白。” “你便不说,我等自会前去。”彭鹤林正色道:“只是这宝图当要等到宫中方可交出。” 黄成子见彭鹤林语气坚决,亦怕再节外生枝,只得说道:“也好,那就劳烦诸位立即动身吧。” 彭鹤林心知伍开山的后事不是一时可了,黄成子断不能在此空等,便与众人商议,留得两名丐帮弟子在此照料,余人同去宫中。 胡鹤简本欲留下,一来黄成子坚决不允,再者恐其伤情有变,经彭鹤林出言相劝,便亦随着众人一齐动身进城。 第十二章 祸不单行 留下的二人乃是早间带人后屋操办斋饭的丐帮二袋弟子祝季光与车敬有。 待众人离去,祝季光回到屋内寻得草帘粗布,二人将伍开山抬放草帘之上,又将粗布蒙盖身上, 随后二人就地坐下,均未开口说话,心下各自唏嘘一代侠士就如此被逼身死…… 过得一个时辰光景,二人几乎同时瞧见远处一人快步行来。 此时已过卯牌,早见村中人朝这边张望,只是未有人敢上前来,而此人施展轻功径直奔来。 待略行近,已然瞧出是个女子。 二人站起身来,定睛细瞧,心下尽皆一惊,只因来人正是伍开山的夫人赏清哥。 原来,伍开山念及幼子尚小,亦为方便众人相聚议事,便于前日将赏清哥娘俩送到铁犁府上暂住。 赏清哥于晨间听得铁府仆人说起宫中遭盗一事,想到伍开山昨夜相邀武林同道家中相聚,心下不免挂念,便将孩子留下,只身回村探望。 待至行近,见到地上粗布遮盖的尸身,赏清哥浑身冷颤,顾不上招呼祝、车二人,俯身只掀得粗布一角,已瞧得清楚,不由失声厉叫:“开山!开山……”身子颓然跌坐在地。 一旁的祝季光见状,忙劝道:“伍夫人保重!伍大侠已……已经不在了!” 赏清哥耳中听得清楚,但觉血气上冲,脑际间空荡无思。 好半天才换过气来,口中喃道:“伍开山,你就这般去了,却叫清哥如何独活……只是东儿……” 话未说完,夺目清泪顺颊而下,却也顾不得揩拭,伸手将粗布揭开,待瞧见伍开山胸口发黑箭伤,当即问道:“二位定知是谁下的毒手?” 祝、车二人互看一眼,车敬有说道:“伍大侠实是……自尽而亡。” 赏清哥哪里肯信,急道:“开山行事无愧于心,好端端如何寻得自尽?” 车敬有又道:“这其中确是事有凑巧,不过,伍大侠手持利箭自行了断,确是在下亲眼所见。” 赏清哥兀自摇头不信,一旁的祝季光开口说道:“伍大侠这般行事,实是尽了朋友之义,更是为了大局着想。此事说来,确与昨夜宫中被盗有关……” 当下祝季光将昨夜伍家所见之事大略叙说一遍。 赏清哥恍惚中听着,待听到伍开山最后说得两遍“寡人好勇”,忽似略有所思,继而双手放在脑后,自将长发披散开来,又自长叹一声,道:“你这半生除了朋友,心里就只有大宋朝,到头来偏偏被朝廷中人害得这般下场,却是为何?却是为何……” 祝季光见赏清哥喃喃呓语,神志恍惚,便又开口劝道:“余事尚多,伍夫人且要保重!陆副帮主与彭掌门等前辈已赶去宫中,相信自会为伍大侠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忽听小院内有人冷哼一声,祝、车二人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赫然见到本已离去的宽袍怪人不知何时站在院内。 祝、车二人心知此人的武功尚在陆玄黄诸人之上,既便二人联手亦非对手,心下不由大为着急,眼见怪人推开柴门走上前来,忙移动身形,护住赏清哥。 那怪人自是不将他二人放在眼里,亦未出手攻击,冲着赏清哥问道:“听闻伍夫人为女中丈夫,老朽也就有话明说了。” 适才被围之际,宽袍怪人一直未曾当众开口说话,乍听之下但觉其声如击破锣,沉哑难听。 赏清哥心思全在伍开山身上,听得怪人出言相问,方抬头看了一眼。 但见蒙面长袍的怪异打扮,心下一怔,耳听怪人接着阴声阴气说道:“老朽去而折返,实是为了《九接佛风谱》。伍夫人若将此谱交出,老朽自当离去,决不为难诸位,否则,哼哼……” 车敬友闻言,低声道:“他便是与黄成子勾结的那怪人,武功极高。” 赏清哥听得真切,站起身来反问道:“我夫君伍开山可是被你等逼得自尽身亡?” “伍开山自尽不假,却与老朽无关。” “包藏祸心,为何又敢做不敢当?” “伍开山人已不在,老朽也不与你争论。但问一句,《九接佛风谱》是藏在伍开山身上还是放在别处?” 这怪人半途折回,已然潜入屋内暗自搜查一遍,却无所获,故揣想《九接佛风谱》可能藏在伍开山身上,亦或藏在别处,但见得赏清哥突然出现,自是喜出望外,随即现身逼问。 赏清哥冷笑一声,说道:“九接佛风,蕴养无上浩然正气,似你等歪心斜念之人,纵便得到佛谱,又焉能练得?” 说罢,双手放自脑后,却又将披散的长发半挽起来,待听得怪人说道“休出危言,练得与否却凭老朽的本事。”,蓦地从怀中掏出两把匕首,身形一晃,已绕过祝、车二人,两臂疾舒,两只匕首朝着怪人胸前刺去。 眼见匕首及身,那怪人方移身左闪,两把匕首同时落空。 赏清哥沉肩抖腕,手中匕首复又刺出。 一旁的祝、车二丐见机亦同时抢身挥掌而上。 三人几乎同时攻到,怪人亦自不慌不忙,右手食指连弹,已把赏清哥两把匕首震偏。左手一抓一带,祝季光攻出的双掌但觉被一股劲力所送,径直劈向车敬有而欲收不能。 祝季光与车敬有自知怪人武功高深,故出手时各自用尽全力。 车敬有出招已老,忽见祝季光双掌劲疾劈到,收式已是不及,只得双掌一翻迎了上去。 二人四掌相对,虽是各自收力,亦均被对方震得身形后退,好在那怪人却未乘机而上。 赏清哥见怪人轻描淡写便化解三人攻势,其武功实是深不可测,心下暗自着急,口中喊道:“二位快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祝、车二人向来羡侠敬义,生平最为佩服的便是侠义之士,故武功虽不济,但侠义之心却是丝毫不差,自无弃之不顾之理。 但听赏清哥劝其离去,二人竟似不闻,亦不言语,施展拳脚又复攻上。 怪人左右腾闪,已将来招化解,瞧准空隙右手连挥,正点中二人掌心,一股劲力顿使二人手臂发麻,连退几步。 赏清哥见二人不肯离去,无奈暗叹:莫不是又要白白搭上两条性命…… 但见二人中招后退,便也不及多想,挥动双匕抢身攻上。 三人之中。赏清哥的武功虽比二丐略胜一筹,但与怪人相比实相差甚远。 第十三章 梅花印记 那怪人亦已摸清三人武功深浅,只因惦记《九接佛风谱》而未施杀手,若真正交手,三招之内便可结果三人性命。 当下见得赏清哥左手匕首划胸而至,正待出招略施惩戒,忽听赏清哥高声喊道:“开山慢行,清哥这就来了……”右腕一抖,本是向前刺出的匕首忽地折回,直刺咽喉。 那怪人见状,顿知赏清哥欲割喉自尽,沉喝声中,右掌疾挥,搁偏划向胸前的匕首,左手急探,径直去夺赏清哥右手匕首。 怎奈变生肘腋之间,怪人始料不及,终差得半分,匕首已刺喉而入。 便在同时,赏清哥蓦然扭头一甩,半挽长发倏地绕耳至前,在怪人的面具上划擦而过。 那怪人见喉破血涌不由心下惊骇,哪里来得及理会飘来长发。不料,忽觉颌上一阵刺疼,竟似被物刺伤。 赏清哥喉破之际,但见怪人面具下有血滴落下,竟嘴角挂笑,后挪几步,身子萎然扑在伍开山身上,随即香魂了然。 祝、车二丐亦不曾料到赏清哥会割喉自尽,欲救时已是迟了。 此番出招,赏清哥实已筹划在心。 她本是夏人,是国有俗,不论男女均要做到有仇必报,除非身死。 适才见到伍开山横尸地上,二人半生情感笃厚,不料一夜间阴阳殊途,赏清哥顿起轻生之念。 未几,念及孩子尚小,夫仇未报,才得心意渐转,偏又遭宽袍怪人现身相逼。 从祝季光口中得知怪人武功实在伍开山之上,她自明白即使交出《九接佛风谱》也是难逃此劫。不过,也不甘束手就范,遂趁挽发之际,将家传独门暗器系于发梢。 待与祝、车二丐联手相攻,才知怪人武功竟高深至此,莫说取胜,就是当面自尽亦是不能。 心念转动之间想得主意:若是突施割喉,老贼必然上前阻救,此际袭击,或可得手。若得成功,终算在死之前给老贼留下些许记号。 正是此念,才有了方才回匕刺喉、甩发伤敌之举,只是这看似轻松的扭头甩发,实积平日里万千次之功,断非全凭取巧所致。 那怪人本是带着铜面具,但口鼻双眼处却开有透孔。赏清哥的暗器正从口鼻孔隙刺入。 随着赏清哥伏身气断,三人皆已看到赏清哥长发上赫然系着三支极小的状似梅花的暗器,但观其颜色却不似喂毒之物。 夺刃不成,反被刺伤,那怪人不由气急,转头看着祝、车二丐。 二丐本是奉命照看伍开山尸身,哪料得不出半日,赏清哥又自陈尸眼前,不免惊急万分。 待看怪人目透凶光,二人心下已明:这怪人逼得伍夫人自尽,接下来定要杀人灭口,我二人若不逃得一个,这三条性命为何人所害怕是无人知晓了……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随即同时跃起,分头窜去。 那怪人见状,嘴中冷哼一声,纵身而起,瞬间便到了车敬有身后,探手便是一掌。 适才过招,怪人一味躲闪,祝、车二人尚可连攻数招。此时杀心已起,这一掌正印在背身要处。 一声闷哼后,车敬有身子直飞向前,尚未落地,已然气绝。 转身见祝季光已在三丈开外,怪人却不追赶,伸手拾起两枝落箭,扬手甩出。 祝季光纵窜间急急向右移出尺余,躲过一箭,方转回身来,左胸被第二枝箭穿个正着,随着骨碎声起,人竟被箭带出数尺,仰面摔出。 那怪人瞬间连毙二人后,晃身纵回,拽开赏清哥,伸手在伍开山身上摸索一番,却未有所获。 待站起身来,盯着赏清哥尸身犹豫之际,忽见远处墙角抹过一人,阔步行来。 待得再近一程,来人似乎瞧见有人躺倒地上,身形蓦地窜出,竟至足不沾地,直似御风而来,嘴中更是暴喝道:“狂贼住手。” 这一声虽是十数丈之外,但如旱地惊雷般劈空传来,声势慑人至极。 宽袍怪人闻声向后退得几步,袍袖自鼓,已暗运内力以备来人。 见怪人退身向后,来人急行间甩出一条短棍。 怪人双掌一翻便欲泄力接棍。哪料得此棍虽已离手,却挟万钧之力,甫一触手,竟震得他手指乱跳。 大惊之际,更见短棍一端系着一条黄绫丝绶,怪人失声惊道:“铁犁!”双手猛地一推,顺势向旁急引。 那短棍受此急牵,借着余势斜斜插入土中,兀自乱颤不已。 怪人趁机身子向后急出,单脚点地后,一个起落到了院内,猫身钻进屋内。 来人正是赵构身边第一侍卫——铁犁。 那短棍名为行者棍,乃赵构从大内武器库中精挑所赐,更以御供黄绫精编为绶,系其一端,故此棍天下仅此一条。 怪人虽不识铁犁,由棍上所挟平生未遇之劲力,加上棍端丝绶,当即猜出。 铁犁纵至院前,但见伍开山夫妇横躺地上,忙把腕问脉,又见得各自伤口,确知二人已是身亡。 惊急之中,大吼一声,纵身扑到院中,闪身进得屋内,却早已不见怪人影子。 无奈回到院中,试探车敬有尸身,亦是了无生息,知其当是被后背一掌震得心肝俱碎。 飞身出院,拾起短棍,又来到祝季光身旁,伸手探试,不由暗喜,忙将他上身扶正,双手抵住中枢、风门两穴,催动内力透穴而入。 片刻之后,但听得“啊哟”一声,祝季光竟自活转过来。 睁眼见得身旁站得一个高大魁梧汉子,恍如隔世的晃晃脑袋,谢道:“多谢大侠相救。” 铁犁摆手说道:“在下铁犁。看兄台衣着,可是丐帮兄弟?” 祝季光听得身旁之人竟是鼎鼎大名的铁犁,忙又拜道:“见过铁大人!小人丐帮弟子祝季光。” “祝兄弟不必多礼!叫我铁犁就好……祝兄弟的箭伤可有大碍?” 祝季光咬紧牙关,右手伸入怀中,左手拔下箭来。待右手缩回,却带出一块带肉的骨头,直把铁犁看得怔住。 “多亏这块狗骨了。” 祝季光脸上一红,接着说道:“老贼好深的功力!倘不是我在伍家灶上揣得一块狗骨,恰恰挡得这一箭,怕是早见阎王啦。” 原来,祝季光天性嘴馋好吃,晨间进得后屋,瞧见灶间不但备有素色斋饭,更有鸭脯狗肉等荤食,自是口水直流,顾不上许多,先自吃了几大块狗肉。 后来听得院前马蹄声响,人声嘈杂,祝季光忙带着灶间人等放下手中活计,齐聚院前。临出之际却顺手牵羊将一条未啃完的狗腿揣入怀中。 那怪人的第二箭正中狗腿之上,箭急力大,竟自射断狗骨而入肉寸许,若再深得几分便是心脏,祝季光定死无疑。 虽有狗骨阻碍,箭力之大震得祝季光肋骨欲裂,真气逆胸,当即昏死过去,却也因此躲过一劫。 第十四章 独对新坟 当下祝季光活动手脚,但觉无碍,开口说道:“那边躺着的是本帮弟子,求铁大……哥再费力救他。” “方才查看,一掌之下心肝俱碎,神仙难医!” 祝季光闻言心下将那怪人暗骂一番,伸手从怀中掏出伤药,胡乱涂了些,保得伤口不再流血。 铁犁随即问道:“季兄弟,可是那铜面人害死我伍大哥夫妇?” “这老匹夫却是该死,不过……”祝季光本欲直言,心下忽地惊觉:面前之人果真是铁犁?适才昏死,不见那怪人去了哪里。这怪人与黄成子是一伙的,而铁犁亦是朝廷的人,这其中莫不是有甚关联…… 转念之间,出言问道:“铁大……哥见过那铜面怪人?” “适才远远见得,接下铁某飞棍一击,被他窜进屋内逃了。” “铁大哥莫怪,小弟多问一句,可辨得此人是朝廷中人?” 铁犁略为一怔,说道:“一箭碎骨,震人昏倒,又能从容接得铁某一棍,武功着实不弱……此人应不是宫中侍卫。” 趁着铁犁沉思答对之际,祝季光细心端详,但见浓眉之下一双眸子精光内敛,话语间气正音宏,更显凛凛然不可冒犯,全身上下实无半点奸邪之气。 “好一条汉子!”祝季光心中暗道:此人若是奸恶小人,我祝季光当自行废了这双招子。 当即收起防备之心,说道:“伍大侠夫妇身死确与铜面贼有关……昨夜在下随着陆副帮主同来此地……”随将昨夜小院前发生的事情复说一遍。 铁犁默然听罢,虎目噙泪,叹道:“若不是怕得牵连我,伍大哥断不会行此下策……” “都怪那黄成子强说伍大侠蓄谋行刺,更说得要将同伙诸人一网打尽。那怪人惦记《九接佛风谱》,得此良机,岂能轻易放过,若不然也不能逼得伍夫人自尽。由此看来,这件事虽因洛图被盗而起,只是侍卫既然被狗带到这里,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 见铁犁满面悲痛之色,祝季光话锋一转又道:“铁大哥因何到得这里?” “铁某昨日午后回得扬州,径直去见官家。由于多日未见,得官家相留,晚间便在宫中吃喝。不待辞归,得报有人闯宫,铁某自是留在官家身边护卫,直到今早辰时才得出宫。” 铁犁复叹一声,接着又道:“之后听家仆讲,伍大嫂原本带着孩子住在舍下,晨间闻得有人夜入宫中,闹得全城人心慌乱,便留下孩子,只身一人返回家中探望。铁某闻讯,自是放心不下,便随后赶过来,哪知却是迟了……” 说到此处,盯着横尸地上的伍开山夫妇,但觉悲愤难抑,一时无了话语。 祝季光瞧在眼里,不知该如何劝慰。 隔了半晌,开口低声说道:“铁大哥,伍大侠夫妇不能一直躺在这里,看看如何处理方好?” 见铁犁亦自沉思未语,便又说道:“不若在下去村中转转,看看能否觅得寿材,早些装殓为好?” 铁犁闻听,点头说道:“也好!有劳祝兄弟啦。” “为伍大侠略出薄力,是小人份内之事。”祝季光说罢,转身向村中赶去。 半个时辰后,听得人语嘈杂,一伙人推着平板车遥遥行来。 原是村中有抱病翁妪人家自备有寿材,见祝季光多掏银子,自是乐意行个方便,故不多时便购得两口薄木寿材,而后又出钱雇得几个胆大村民,推车运棺而回。 待到近前,祝季光说道:“却是寻来两口,伍大侠夫妇合用一口,车大哥本是光棍一人,恰用得一口,只是这乡下寿棺木薄,又不漆饰,实是委屈了伍大侠。” 铁犁道:“人已不在,纵是镶金嵌玉又有何用。” 祝季光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指挥村民搬抬,更有年岁稍长老者依着经验,教得众人如何抬人入棺。 抬装妥当后,祝季光又道:“是停在此处,待事有定论,彭掌门众人返回后再行入土下葬?” 铁犁想得片刻,说道:“不必等了。铁某做主就是,即刻安葬。” 当下众人一齐动手,将棺椁抬上板车,合力推到村边山脚,寻得两处势高平坦之地,破土挖穴草草将三人葬下。 祝季光掏得银子,村民得银欢喜而去,待见铁犁默然站在伍开山夫妇坟前,便也不上前打扰,远远坐到一棵树下相陪。 约摸过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得四周暮色渐起,归鸦聒噪,铁犁兀自静立无言,竟不曾动得一下,祝季光只得缓步靠了过来,低声说道:“铁大哥还有别的吩咐麽?” 经此一问,铁犁方才惊觉过来,口中忙道:“铁某一时未察,倒是忘得季兄弟尚未离去。” “这半日能陪着铁大哥一同送送伍大侠,实是荣幸事!天要黑下,铁大哥可要断续留下?” “大哥、大嫂生前待铁某胜似亲生兄弟。想铁某一介莽夫,得遇如此知交,真是老天爷眷顾。可偏偏天意难测,有此横祸,唉……若得可以,铁某甘愿以此身换得大哥二人性命!” “聚散不由你我做主,铁大哥自行保重为要。” “当此之世,横遭强虏进犯,莫论官民,理应一心向外,护国安家。铁某虽无官无职,却有报国之心。偏恨内有奸小,为了争宠夺利,不思大计,拉帮结伙残害异己。铁某确要保重,留得命在,待看这帮泼才能猖獗到何日。祝兄弟自管先去,我在此处守得一夜,与伍大哥说说话。” 祝季光闻言,拱手道:“那在下便赶往城内去寻陆副帮主。铁大哥,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铁犁双腿一盘,趺坐坟前,往昔与伍开山日间同磋武功、相互参悟,夜里同席并卧,共叹世事之景历历在目。 想到只身半世漂零、想到积弱不堪的朝廷、又想到问鼎登位的赵构……一时间千头万绪潮水般涌来,本想对着亡友痛陈一番,嘴中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良久,忽地站起身来大步回村,来到伍家小院,径直进得后屋,掀起地上一方木板,下面却是一处地窖入口。 盖板方开,浓重酒气扑面而来,铁犁闻得却是一怔。 原来此窖却是赏清哥藏酒之处。伍开山性不好饮,窖中百十坛美酒专为铁犁沽来存下,以备随到可饮。本是泥坛密封藏于地下,却遭那怪人日间潜入,翻碰磕碎,方有此烈香扑出。 第十五章 夜半呱呱 铁犁仗着熟悉,也不掌灯照亮,摸黑顺梯下窖。 此时正值深夜,屋内地窖之下当真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移进间已然觉出脚下尽是碎瓷残片。黑暗中依着地面与立壁折角处找得片刻,却已寻得四坛,双手托着钻出窖来。 伸手扒去坛口油纸封泥,却又不立即便饮,两手各捏两只坛口,快步出得屋去,展开轻功一阵疾驰,已回到伍开山坟前。 放得一坛于坟头,复趺坐地上,自顾举坛喝将起来。 夜半雾浓,直润得他衣发尽湿,竟浑然不觉。不到半个时辰,已将三坛清酒喝个精光,只是仍未发只言片语。 放下酒坛,又急行回村,自欲回窖再取酒来。待近柴门,却见三个黑影站在门外。 铁犁施展轻功而行,脚下无半点声息,直到纵身落入院内,那三人仍毫无察觉。 但听一人小声嘟囔道:“倒霉!倒霉!这几日哥仨竟接得这般鬼差事了。这破屋黑漆漆、阴森森的,着实吓人。韩捕头,还是你先带路。” 为首“韩捕头”却正是之前城内请许贡生占卜的韩四清,当下斥道:“你当是个白吃干饭的。闪开。”伸手推开柴门,正待抬步迈进,突然瞧见院中竟背立一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三人明明瞧得仔细,院内不见半个人影,不意此刻竟站有一人。 那胆小捕役当即失声叫道:“鬼……新鬼。”转身想跑,双腿却软得无法迈步。 韩四清吸溜一口冷气,壮胆喝道:“你……你是人是鬼,是伍……大侠?” 铁犁状若未闻,迈步向屋内行去。 见他要走,韩四清胆气顿壮,喝道:“站住。扬州捕快在此……给老子拿下。” 那两个捕役闻言,大着胆子将手中套索飞将出去。 铁犁未挡未躲,被套个正着。 两个捕役心中暗喜,口中齐道:“倒也!”两人四手合力后拉套索。 但见绳索绷紧,人却未倒,铁犁径直向前迈步,竟拽得二人脚下难立,硬生生被拖前行。 一旁的韩四清见状,也顾不上是人是鬼,冲上前去举刀便砍。 刀锋过处,正中铁犁左臂,登时划出一道二寸有余的口子。 一刀得中,韩四清当即向后跳出,自是暗揣铁犁定会作势反击。 不料铁犁却蓦地“哈哈”大笑两声,道:“痛快!痛快!”继而长啸不绝。 那啸声激扬而起,黑夜中平传数里,上冲云霄,直震得韩四清三人耳内嗡嗡作响,忙双手捂着耳朵,如吃醉一般跌跌撞撞逃了开去。 片刻后,尚听那胆小捕役兀自断续骂道:“奶奶的,老子早说世上有鬼,你两个蠢蛋偏他娘的不信……” 铁犁又自长啸数声,但觉胸中块垒得泄,精神为之一清,竟自不顾刀伤,快步进得屋内,复入窖内寻得四坛酒,捏着坛口,飞身便往坟前行去。 未及出村,蓦地从一户人家屋中传出啼哭之声,细听当是婴儿所发。 这啼哭声虽远不及铁犁啸声高亢激昂,适值深夜,却也听得清晰异常。 铁犁闻此哭声,心念转动,不由得停下身来。 想是因孩子哭闹,村屋主人起身点灯。黑暗中但见烛光透窗而出,屋内人影晃动,分明是大人抱着孩子在地上不停走动,哄其安睡。 铁犁孤身暗夜独处,三坛清酒喝下,更觉意消志沉,突见这暖黄烛光洒向院中,孤寂心头顿觉温热。 再听得“呱呱”啼声,蓦然间心思豁明:伍大哥夫妇已经不在了,但东儿却在。黄成子、铜面人,论到底都是朝廷的人,而我与官家相识多年,若论交情实不在伍大哥之下,此仇如何得报?只待日后倘有机缘再作打算,而眼下却要将东儿抚养长大。他日伍大哥坟前祭告,也不枉相交一场,略报厚待之恩。 想通此节,心下暗叫“惭愧”,但听屋内已无声响,那婴儿该是在爹娘温暖怀中安心睡去。 随着烛光熄却,铁犁忽对这啼哭之声心生感激,怎奈身无旁物酬谢,便将两坛酒放在院旁土墙之上,自携两坛边走边喝,却已径投城中而去。 赵构带众从应天府一路南行到得扬州,随即为铁犁选了一处宅院供其暂居。 铁犁本欲推却,但想原是临时所用,而非赐归己有,遂带着几个仆人住下。 这处府第,虽未带后园,却亦是一所五开三进的阔大宅院,大小屋阁十余间,耳厅厢房一应俱全。 平日里铁犁少有空闲住在府上,更无心操持家务,但凭老仆阿义一人布置张罗。 正厅右边的闲房本该铁犁自居,却被他让出,留给伍开山夫妇,他则睡在正厅左室。伍开山夫妇倒也不见外,凡夜留城内,便睡在厅右房内。 铁犁行至府前,但见天尚未亮,便飞身跃墙进得院中。 穿过前厅却见老仆阿义靠在右房窗下墙角处睡得正酣,而房间内烛光未熄。 当下也不打扰,轻轻推开房门,但见两个丫环伏桌而睡,床上锦被里裹着一个小孩,正是伍开山的独子——东儿。 此刻小家伙正嘟汲小嘴睡得香甜,全然不知亦不懂双亲已然不在人世。 见此情景,铁犁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至此方知为人父母之至伦温情。 心下戚然间,轻步退出,却见阿义已候在门外。待探头见到屋内未进旁人,阿义开口说道:“伍夫人未得同回?” 铁犁摇摇头,问道:“在此守得一夜?想是东儿夜里哭闹起来?” “这小家伙人小性子大,夜里见不到娘,哭将起来,直闹到后半夜,方才疲累睡去。我几个却也未敢回房,便在这里胡乱睡上一觉。” 铁犁抬手指指,二人轻步进得厅左屋内。 这阿义跟随铁犁多年,二人之间名是主仆,实为好友,因铁犁坚决不允下人称己为主人或大人,故府内仆人多呼其为铁大哥,因阿义年长几岁,称其为铁弟。 多年相处下来,二人性情相投,引为知己,每有闲暇即对桌畅聊,夜饮达旦。 当下,阿义将桌上蜡烛点亮,转身才见到铁犁肩上刀伤,忙道:“我去取药来。” 铁犁止道:“小伤无碍,先坐下说说话。” 阿义依言坐到对面,问道:“伍大侠夫妇未得同归,莫不是与宫中被盗有关?” 铁犁叹道:“确是有关。伍大哥与大嫂今世再也不能来此欢聚了。” 阿义闻言已预感不祥,吃惊问道:“莫不是……伍大侠夫妇身遭不测?”铁犁默然点点头。 阿义呆得半晌,怔怔说道:“却是为何?夫妇俩好歹活得一个,孩子不能无爹无娘啊!是哪个挨千刀的下此毒手?” “大哥大嫂皆是自尽身亡。”铁犁长叹一声,遂将刘家村所闻所见略述一遍。 第十六章 恩仇下酒 阿义听罢,沉思片刻,说道:“黄成子揖人追图虽是朝廷职令所在,但借机欲使诡计迫害异己,却是奸小所为。还有那铜面人活生生逼死伍夫人,更不是个东西。” “这铜面人确非善类。不过,伍大哥自尽在前,以伍大嫂的性情,又岂会独活。” “却也未必。伍夫人是夏人,当地有一风俗,不论男女,视仇如命。但凡家有大仇,只要命在,便整日里披发垢面寻机报仇,直至大仇得报方能束发净面……” “哦,有这等旧俗?”铁犁憬然插话道:“我倒是想起,丐帮祝兄弟却是说过大嫂当着大哥的尸身将头发披散开来……” “这便是了,披发垢面,誓必报仇。” “看来大嫂本无心自尽,若是能早到半个时辰,当可救得。” “伍大侠夫妇一生行侠仗义,此番仗施援手,却遭恶人逞奸受此横祸,真是闻者垂泪。不过,凡事自有天数,任谁也不能去卜明日事非,何况铁弟昨日里回得府上时,伍夫人已去得多时,却是无需自责。” “我铁犁虽是凡夫俗子,偏却生来不信天数。善恶若如此相报,岂不枉论天道?此事恼在偏偏碰上官家侍卫,这恩仇之间如何让人快意?” “那铜面人也是朝庭的人?” “此人能接下我飞棍一击,此等高手应不是侍卫。” “若是宫中的人,也无需蒙面见不得人。还有那夜行盗图的人、持图求助的人,可知来历?” 铁犁摇头说道:“这二人可容日后慢慢追查,眼下之急确是彭大侠诸人的安危。” 阿义点头道:“可想得甚麽办法迎救?” “黄成子欲加害于我,倒是不怕,官家当不会疑我。不过,此时若是出得差头,我一人生死事小,若真是累及无辜却是事大,我实在不便直去找官家要人……只是又想不出甚麽好主意。唉,此刻方能体会到伍大哥无奈自尽的滋味了。”叹罢寞然不语。 阿义见他双眉紧蹙,知其在苦思良策,便亦不说话,静坐一旁。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见铁犁忽地一拍桌子,圆瞪双目说道:“唉,这是哪般?彭大侠等人确是逢巧碰上,官家又不糊涂,岂能胡乱治罪?再说,我确不信得一个黄成子能翻得甚麽大浪?你我在此空想,煞费心思有何用处?” 阿义闻言,但见铁犁双眸虽略带血丝,却已现出往昔精神,暗蕴大勇精悍之气,顿知这位本性豪爽的兄弟主人因故友身亡所致心塞之处已自豁开,当即说道:“此话在理。再说,常言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倒要看看黄成子使得甚麽害人招数。” “便是如此。天亮后你可出去转转,打探一些消息回来最好。” “这倒不难,稍后便去。” “对了,半夜时在伍大哥院前碰到三个奉命办差的捕快,想来此事应有扬州知府掺入,你倒要留心打探一下。” “放心,府衙前转转便是。” 阿义站起身来说道:“我下去着人造饭。”说罢,推门而去。 天亮不久,府内众人早早吃漱完毕,阿义起身出门沿街行去,自行前去打探消息。 铁犁见小伍东甜睡未醒,便回得屋内调息打坐一番。又自闭目趺坐半个时辰,耳中听得哭声,知是伍东睡醒,便即过屋探看。 两个丫环忙进忙出,递水喂羹伺候好半天,方才哭声渐止。 铁犁平生痴武好饮,真个是不惧千军万马,更喜煮酒论剑,这照料幼孩之举实是生平头一遭见着,只觉手足无措,心下怵然,便移身远远望着。 两个丫环见状,不禁背身嗤笑起来。 过了半晌,方才走近前来。小伍东却是不怕,自顾屋内屋外滚爬撒欢玩将起来。 时近晌午,听得门响,却是阿义回来。 待二人左室落座,阿义说道:“铁弟所料不差,彭掌门诸人已被释放,此刻当已出城投奔刘家村去了。” 铁犁闻言,喜道:“如此最好,官家终是明辨是非。” 阿义喝口茶水继续说道:“不过,想是有黄成子恶言在先,据说官家听闻盗图一事牵连伍大侠诸人当即大怒,随即着落扬州知府王大人审理彭掌门诸人。在看到众人口供后,方龙颜缓和,随将彭掌门诸人尽行释放。” 铁犁略作寻思,问道:“可有盗图人的消息?” 阿义摇头说道:“只听得有四人夜入宫中,先行出现的两人一死一逃,而后出现的两人,一人中箭后逃脱,另一人在宫外被众侍卫围住,之后身受重伤跑掉了,却未中箭。” “这四人依伍大哥生前对众人所言,当不是一伙人,只是恰巧在宫内碰到而已。胆敢闯宫,却是胆识过人,只是不知除了洛图,可否另有图谋。” “逃出的三人生死不明,那中箭之人怕是凶多吉少。” “此人既得伍大哥仗义相助,想来应是一条好汉,苦于不知人在何处,无法相帮,而今彭掌门诸人既已平安,余事尽可慢慢商酌。” “确也着急不得。”阿义点头说道:“已是午头,可要饮上几碗?”铁犁道:“正有此意,快快取酒。” 不多时,阿义自提两坛酒回来,身后另有仆人摆上碗箸,却将两样素肴放在阿义面前。 原来铁犁好饮,却不喜就菜,自言酒经口喉下得肚内,细咂沁甜余香,半日不绝,此间岂能容得肉腥菜汁搅了品兴。 一干仆人自是晓得铁犁如此酒嗜,但阿义却是不能独饮不食,故每饮必备素菜两碟。 铁犁接过酒坛,去得泥封倒入大碗,仰脖“咕咚”两声便是一碗下去。 阿义不胜酒力,难行这般饮法,先提坛倒入瓷壶,再行斟入杯内慢饮而尽。 放下酒杯,阿义一边斟酒一边说道:“此行金国可是顺利?” “唉,倒是见得二帝,却无顺利可言。” 铁犁叹气说道:“金人暴虐不化,待二帝与众宫人如牛马一般,呼来唤去,百般凌辱。只是月余,已有数十名皇妃、宫女含恨自尽。二帝境况虽好,却亦活的不如乡下百姓,也只得饮恨吞声,只盼我大宋早日云兵集勇,收复山河,迎驾回朝。” “这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好端端的大宋皇帝,怎生落得如此地步。” “若不是官家嘱咐暗中探看保护,不得擅生事端,我倒要冲进金营抢回二帝,纵便不成,宁愿战死。” 铁犁说罢,仰头又自干下一碗。 第十七章 兄弟相称 阿义亦觉胸中沉闷,便随着喝了一杯,又道:“官家对此又是如何说法?” “于国于家,官家自是要对金用兵,但却要与众位朝臣商议再定。可恨众臣想法不一,这是战是和实是难说。” “大宋百年基业,拥兵百万,对此丑虏欺人之举,尚有议和之想?” 阿义摇头叹气,继而又笑道:“此般国家大事,岂是我一下人所能乱讲?该罚该罚。”举杯一饮而尽。 铁犁亦仰头大笑,说道:“我铁犁蒙官家青睐,知交数年,亦得赐荣华,但论来也是彻头彻尾的平头百姓,且陪你喝得一碗。”仰脖又是一碗下肚。 “铁弟岂能与我同论?听说当年的康王被扣金国,遭金贼百般刁难,幸得铁弟大展神威,独战金廷十大高手,更一举擒得金主那老贼,迫使金国放归王爷。” “那一战着实痛快。我自抱必死之心以护得王爷周全。王爷亦是将身家性命抛到脑后。不料,那金主被我出招擒得,想是吓破了胆,事后竟如约放得我和王爷回归大宋。” “这一战真是长我大宋国威,大快人心。来,我敬铁弟一杯!”二人抬手互碰,对饮而下。 铁犁放下酒碗,说道:“说来都是陈年旧事,虽是痛快,于今日之形势却毫无用处。” 阿义见铁犁嘴上虽言平头百姓,心里实是时刻挂念着朝廷,只是这朝廷想来让人心堵,便转言道:“若说当下形势,眼前却有一事,便是这伍公子,铁弟却是如何打算?” “过不多日,我还需赶去金国,东儿自是不便留在此地,我已有打算,不过……”铁犁却未说下去。 阿义见状,亦不追问,说道:“我怕黄成子若是知道伍公子尚在,再使甚诡计加害,却是不得不防。” “正因如此,不能留在此地,我已想得去处。伍大哥、伍大嫂含恨自尽,东儿是唯一的血脉,誓要保得平安,故此东儿今后的去处,便是官家相问,我亦不会相告。” 阿义点头道:“如此最好。只是官家若真是问起,你若不说,官家岂不怪罪?” “官家若因此事怪罪,却是不怕。” “此刻康王已登大位,只是平日里‘王爷’叫惯了,有时还真是忘记改口。” 铁犁自是明白阿义话外之意:赵构既登皇位,说话行事自是小心为好。 当即笑道:“当年白先生在塞外巧得《九接佛风谱》,自是静心苦参。佛谱所载上乘武学实为一域外高僧用上古篆字铸于铁钵内壁,不但字奇难识,文词亦颇为难懂,以白先生之文才武功,竟自屡遇滞阻。无奈之下,邀得医隐同赴汴梁去寻文隐,共行参悟……”。 阿义知道他口中的“白先生”是武隐白玉蟾,医隐便是他的义父风六合,文隐却是当世大儒范鸿,三人世称“三隐”。 正想着三位当世高人聚首汴梁,定是惹得朝野瞩目,耳听铁犁续道:“我当时恰得与义父同行,而康王正在文隐府上求学,得以相识。不过,当时只知他叫赵构,不知他是皇子。三位高人既醉心佛谱,自是无暇顾及我两个毛头小子。康王天生喜欢舞文弄墨,书画悟性极高,而我却独独喜好耍枪弄棒,这是我俩不同之处。除此之外,却是尽能耍得一处,玩闹起来忘乎所以。日则同戏,夜则共榻,三个月下来,真是形影末离。” 铁犁抬手又尽一碗酒后,接着说道:“至今却还记得分别时,康王竟如女儿家一般哭起,拽住我的衣袖不放我走。至此以后,又曾数次相见,也知道他是当今皇子。但他在我面前却从未显出皇子之尊,我心中待他亦是童时玩伴,一个多日不见便会挂念、见了便会无话不谈的知己兄弟。” 说到此处,自行把酒满上,随后又道:“两年前,接到白先生口信,让我随同康王前往金营。不为别的,就冲满朝百官无人敢去,康王能挺身而出的这份胆量,我铁犁自是义不容辞。金国一行,世人都说我铁犁义勇盖世,我却敬佩康王有大节,胆识超人。相交多年,又同经生死一劫,康王待我却是密于常人,他也因此行得老官家器重,不断委以要务,于是便留我在身边,助其办些粗力之事。铁犁虽是粗人,但见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却也着急,倘若能借此为天下百姓谋福一二,亦不枉人世走一遭。” 仰头又尽一碗,正色又道:“不过,若是来日天下太平无事,他康王不需用我,我自会离去,绝无二言。在我心里,王爷也好,官家也罢,他就是他,名叫赵构。而我铁犁,本是江湖游子,耍拳练棒之余,水酒一坛,足慰平生。” 阿义听他如此一番陈说,知道绝不是酒多乱言,实是心底挚情所发,当下说道:“你与官家一文一武,巧得机缘,修得这等交情,却是羡煞旁人。” 言罢,举杯欲饮,却见铁犁酒碗已空,便即笑道:“却是糊涂,只顾得说话,忘得拿酒了。”连忙起身去得后屋,又提得两坛酒回来。 铁犁把坛启封,将酒倒满,两人接着前言复谈起来。 大碗对杯,虽是一快一慢,却也不知不觉中又已喝尽两坛。 阿义复欲取酒,忽听右屋啼声传来,知是伍东在哭闹,二人遂至右屋,但见小伍东坐在床上,床前一丫环正持匙喂羹。不多时,想是腹饱,泣声渐止,不消片刻竟已沉沉睡去。 经此一扰,又见阿义已现醉意,铁犁便独自回屋,不待仆人拾掇完毕,斜斜靠在榻边已然睡着。 一觉睡得倒沉,直到酉时,才被伍东哭声闹醒。出得屋来,但见两个丫环虽是忙进忙出,却已不似晨间那样手忙脚乱,一番哄逗,伍东竟转哭为笑。 铁犁迈步进得屋内,待立得床前,发现伍东虽是稚笑不止,眼睛却是不住四下里张望似有所寻,显然是在寻找娘亲。 见此情景,铁犁不由心下发酸,口中却道:“来,铁叔叔抱一下。”伸手抱起伍东,忽地又自言道:“这‘叔叔’二字听来实在别扭不顺,不若‘大哥’听得耳顺,以后就叫我大哥吧。” 刚刚进得屋内的阿义闻言急道:“这怕不妥,铁弟既于伍大侠兄弟相称,又岂能与东儿再称兄道弟?” “我与东儿上次相见之时,他尚不会叫哥叫叔,更不会记得我是何人,而今日既能开口相称,便是今日正式相识。我与伍大哥,亦是从相识之日起兄弟相称,如今与东儿本当如此,正可续得这兄弟之情,又有何不可。来来,叫铁大哥。” 如此论法顿把阿义三人听得懵住,却见伍东撅起小嘴,眨眨眼睛,叫道:“铁……大哥,铁大哥。” 只这一声,喜得铁犁将他高高抛起,接着再抛,几番上下,逗得伍东嘎嘎笑起。 这相差二十几岁的兄弟两个玩耍半天方止,待铁犁离开,伍东寻娘不着,又是哭闹一番方收泪睡去。 第十八章 高山流水 次日清早,铁犁吃罢早饭,叫来阿义进屋说道:“我这便去见官家,最迟晚间定可回来。这其间倘有彭掌门等人来寻,可留下候我便是。” 阿义点头说道:“定当留下。只是你宫中一行,切不可意气用事,伍大侠夫妇大仇来日方长,万不能急于一时啊。” “我自晓得。”说罢,铁犁起身出府而去。 扬州行宫虽无开封皇宫阔大气派,却也朱户沉沉,高楼百楹,宫内重廊复榭,瑶台银阙,胜在玲珑静雅。 居中一处,黑漆横额上书斗大朱字——“修文阁”,虽仅三字,却字字瘦硬健朗,其劲骨风肌望之犹龙蛇飞动,使人一看便知是出自赵佶之手。 此时阁内十几人列坐其中,正在高声议事。但见正中一人年约二十几岁,生得气清骨秀,一袭淡黄长袍衬染下,全身无半点俗韵,却正是初登皇位的赵构。 铁犁到得宫中,众侍卫自是肃迎而入,待见赵构正与文武诸臣议事,便不打扰,迈步进得赵构书房。 不多时听得门外脚步声起,赵构快步进得屋内。 “正要着人寻你。”赵构桌前坐下,接着又道:“前日匆忙,未及观我书画。几月不见,快快看我这书绘之技可有长进?” 说着案旁抽出卷轴,当桌铺开,但见素黄丝绢上草书两行十几字,笔锋劲利,萧散疏朗,足见书写之人功力非浅。 铁犁站起身来凑到桌前,仔细端详一番,又自掐着手指数数,方才说道:“好一个‘矮子面前不说短,麻子面前莫言坑’,确是好字。” 赵构闻言微怔,继而“哈哈”大笑几声,叹道:“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这字数却也不对,我明明写了十五字,你却说了十四字。再说,我虽是背临前朝摩本,自认已得八分神似,哥哥此语真是愧对王大令神品。” 原来,卷轴乃是赵构临摹晋人之作——鸭头丸帖。此帖为王献之草书两行十五字手札: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王献之因官封大令,故世称王大令。 铁犁大笑回道:“弟弟既知我盲于书画一道,却以这奇形怪字来难我?如此羞我,岂不是就矮说短,当麻提坑麽?” “让你勤习书法,可是白先生所嘱。” “不错,白先生却是对我说过‘若得武学再进一层,除日课不断,当苦练书技,旦有所悟,定会以书助武,更入佳境’。我日日习武自不待言,只是这提笔写字实在是腕僵臂麻,浑身发颤,心里慌得厉害,确实来不得。” “哈哈,原来你也有所怕之事。”赵构笑罢,接着又道:“也罢,这书帖你看不得,换幅画来赏赏。” 随即收起临作,又自铺开一轴画卷,见铁犁转身欲走,忙道:“此画名为高山流水,哥哥定可欣赏。” 听得“有山有水”,铁犁但想倘是画得山水,纵是不懂其境,亦可观其描得像否,便即停身瞧看,但见卷上却是画着人物:右侧坐有一人,头戴貂蝉笼巾,身着绯色明金盘领衣,面色沉重,作启唇欲言状;对面亦有一人端坐,一身儒袍,眉清目秀,双目直视前方。 二人中间空地之上另有十人,皆身衣浑纱短袍,头裹细布巾,脚着毬头靴,只是有四人或躺或伏,状似受伤,其余站立之人列为圈状,各执短刀,作势待攻,皆头略上扬,神色凝重;画卷正中,只见一人斜身半空,双臂微屈,双掌竖起欲推,在几丝细而有力的淡淡墨线烘衬下,似有挟风裹雷之势。 铁犁勿需多看,心下已明:右侧端坐之人和那场中十人均是金人打扮,那半空之人虽是侧脸,却用极为工细之笔勾勒而成,显然就是自己;左旁神态自若之人,绘画得不如半空那人酷肖,却亦能瞧出赵构模样。 原来此图描绘的正是当年铁犁保护赵构前往金营时独战金廷十大侍卫的情景。 铁犁岂能不识,待见画卷左侧上端正书有“高山流水”四字,当下笑道:“此画人物神态传神至极,只是这画名欠妥,当改为‘大战金营’。” 赵构摇头道:“‘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当年汉阳江口,俞伯牙抚琴相试,意在高山、思在流水皆被钟子期一语道明,惊得俞伯牙推琴相敬,后因钟子期病故,一曲吊罢,摔琴谢知音。你我金营一行,贵在心意相通,彼此默契,这不正是‘高山流水’乎?” 铁犁不知“巍巍乎、汤汤乎”是何意,却知道高官俞伯牙与樵夫钟子期结为知已的这段快事,心下自是欣喜,嘴上却道:“高山流水之下,我却成了樵夫……也罢。”一边说着,一边两手各执一端,撑起画卷。 赵构寻思他欲执画细观,不料他双手一合,迅疾卷起画卷,顺手斜插怀中。 见状,赵构忙伸手去夺,铁犁身形一晃,已然坐回原处。 “你这身手快得骇人。”赵构故意沉声说道:“只是却有恃强凌弱之嫌?” “诶,此言差矣。一个砍柴之人便是再强,又哪能强得过当今圣上。何况你手中不是还有神品洛图吗?” 赵构闻言,不由一怔,继而说道:“不错,《洛神赋图》却是当之无愧的神品。此图几百年间数经劫难,倘不是三年前同青釭剑一并被我从宫中借出,当要被金贼掠走。而今又险些在我手中被盗,这贼真是胆大包天。” “我此来正想打听一下,是何人夜闯宫中,欲盗宝图?” “眼下虽不能确认,但应与伍开山大有干系。哥哥既与他交好,对此事有何看法?” “伍大哥虽喜武好文,但未闻痴于书画。纵是看中洛图,以伍大哥的品行,又岂能使此偷盗手段?盗徒中箭逃走后,无可藏身,来寻伍大哥帮忙倒是可能……” 赵构蹙眉沉思片刻,方道:“我亦是信得伍开山不是盗图之人,这其中或有隐情。黄成子办事不利,令得伍开山伉俪双双殒命,真是糊涂。念得此人对我倒是忠心,此际又是用人之时,哥哥且顾看大局,莫要深究可好?” 铁犁叹气说道:“黄成子追图拿人无可厚非,只是欲加行刺之罪于伍大哥,更要将我牵涉于内……这怕是另有图谋?” “若说哥哥意图对我不利,莫说我不信,便是天下人又有哪个能信?这正是黄成子多事之处,我已下令,今后再发此论者绝不轻饶。” 铁犁本欲劝赵构不可留此等心术不正之人在身边,话到嘴边却觉不妥,略作寻思,才又说道:“还有黄成子身边那铜面人,不知是何来历?” “可是那逼死伍夫人那人?” “正是此人。” “黄成子说他是五日前入宫的侍卫,武功极好,但事后已然不知去向。黄成子会追查此事的,哥哥放心。” 铁犁数月不在扬州,对于这新进侍卫之事倒是不知。闻得此语,却也无法深问,只是隐隐间感觉此事不会如此简单。 第十九章 寡人好勇 正思索间,赵构又道:“伍开山夫妇或是冤死,不过伍开山临终之时喊得‘寡人好勇’,你可知其意?” 铁犁从祝季光口中听得伍开山离世之前这最后一语,但未作深思,自是不解其意。当下不由怔道:“却是不知,难道这其中尚有深意?” “当然。这本是战国时期齐宣王说的话。当年孟老夫子劝齐宣王推行仁治,二人有一番对话,其中说道‘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此语出自《孟子》,只是铁犁哪曾读过,自是不懂其义,摇头道:“伍大哥为何要说此话?” “齐宣王这番话说的是‘你讲的甚好,只是我有一个毛病,喜欢逞强好斗’。” “寡人好勇,就是逞强好斗?” “正是此意。” 铁犁虽是不读孔孟,但听此语,思量一番,心下念头一动,蓦地暗道:原来如此。 转念已知赵构话外之音,当即说道:“弟弟是说伍大哥临终之时悔说自己因逞强好斗而惹来事端?” “想来应是如此。”赵构说罢,见铁犁沉思不语,便又说道:“闻得伍开山有一独子?” “不错,此子名为东儿,此刻恰在我家中。” “你不日就要北上,府上若是不得照顾,可送到宫里,着人精心侍候,你也可放心。” “那倒不必,我自会为他寻得安生之处。” “也好,此事休要叫他人知晓。” 铁犁点头说道:“我打算明日便即动身,安置好东儿,便赶去金京。” “适才文武议事,主战一方已占上风。你此行见到父皇和皇兄,就说我身为赵氏皇子,于家于国必将亲率大军直克贼兵,攻下上京。只是眼下文武大臣战和有歧,各地兵将士气待振,请父皇和皇兄且忍些时日,容我筹划。” “这北地荒寒,二主众人蒙难受苦,且要及早行事。” “我自晓得。适才议事之际,我提出任命哥哥为天下兵马副元帅,众臣未有异议……” 铁犁闻听欲封自己为副元帅,便欲推辞,却听赵构抢着又道:“让哥哥常往金国,最为重要的便是打探敌情。宋金再战是早晚之事,你在金国定能事前知道消息。一旦遇有紧急军情,你身为副元帅当可便宜行事。” “我素知哥哥不是恋官贪权之人,但眼下国家有难,哥哥且莫推辞,待来日天下太平无事,你若无心为官,交出帅印就是。” 一番话听得铁犁热血汹汹,当即一扫顾虑,说道:“也好,但愿交印之时便是天下太平之日。”边说边接过赵构递来的一方汉白玉帅印,用黄绸包好揣入怀中。 接着又道:“尚有一事,你得允我?” “直说无妨。” “前日黄成子众人离开伍家后,因那铜面人突然折返,使得留守的丐帮弟子中了天狼毒箭,故需两粒解药。” “哦,却是未曾有人报说中箭之事,解药倒是容易。” 当下着人去寻黄成子,不多时小太监得药而回。铁犁将解药包好放入怀中,二人又闲聊一番,方才告辞回府。 当晚饭后,铁犁独处屋内,想到伍开山临终所说的“寡人好勇”,便又念起日间与赵构之间的对话,不由愧然暗道:兄弟多年,不想今日却说了不实的话。丐帮祝兄弟中了毒箭,但多要的一粒解药却是冲着伍大哥,为那持图求助之人备下的。伍大哥留下‘寡人好勇’当作暗示,却不知此人能否到得府上求药?此时这番话无法对官家明言,只好待他日盗图一事真相大白时再做解释…… 又寻思半晌,喊得阿义进屋,从怀中掏出解药吩咐道:“这是两粒天狼毒箭的解药,你要收好。明日我走后,若是有叫‘王猛’的人和丐帮祝兄弟前来求药,你便给他,且要问得仔细了。” “放心便是。”阿义收好解药,奇道:“王猛是何人?可是盗图的人?” 铁犁摇头道:“不是。此事眼下不宜说出,你照我的话做就是。” 阿义点点头,又道:“你明日要带着伍公子上路,这北去千里,一路上能照顾得来麽?” 昨日丫环服侍伍东吃睡情景历历在目,铁犁心下实在发怵,嘴里却道:“万事终有个门道,我俩个一路摸索,总能找到。” “这与吃酒习武可是不同,你当要思量在前。” 铁犁笑道:“且放宽心。待从明日起,我这大哥便要带着小弟游嘻江湖,他吃饭,我吃酒,他睡觉,我练拳,岂不快哉?” “哎哟,哪得这般容易。”阿义叹气摇头退了出去…… 此际东京开封失而复得,尚在宋军掌控之下,但城周匪盗四起,故铁犁心下筹划北上道路时,决定先至应天府,之后折而向东,经徐州再奔大名府,绕过开封,出河间而入金国。 一路之上,日里尚好,铁犁或背或抱,亦或牵着伍东小手沿路徐行,累了便抱他上马,二人马上逗笑一番,也乘机歇歇脚力。 只是到了晚间,因困乏思亲,伍东不免哭闹一番方能睡去。 缓缓行有月余,直至过了徐州,伍东方才渐渐习惯没娘相伴的日子,晚间投店后,吃罢便能自行睡去,铁犁见状,心下甚慰。 又行数日,一日天暮之际已然到得河间府。 河间府本是大宋置辖,此刻早已沦陷金人之手。城门有金兵盘查,但见大人牵一孩童,当作父子赶路,便也不问不查,任由进城。 铁犁若是只身出行,向来不喜打尖住店,随意一间草屋破庙便可容身。此次带着伍东同行,怕苦了孩子,不免夜夜投城入店。 入得城中,沿着大街直走一程,拐进偏街寻得一家客栈住了进去。 店内伙计将马拴好,听得铁犁楼上召唤,赶紧跑到二楼房间,笑道:“客官用水用饭但请吩咐?” “肚内饿得正慌,且将好菜好饭端上楼来。只是我这弟弟人小嘴刁,你且用心了。”铁犁说罢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伙计见银眼开,喜道:“客官放心,但保满意。”接过银子转身跑下楼去,心下不免奇道:这兄弟二人却是差得年岁大些,定是同父异母。 去不多时,又带上一个伙计,二人各执提盒,自是饭菜汤羹俱全,更备得清酒一壶。 伍东闻得饭肴香气,不待召呼便已匙手并用吃将起来…… 二人饱餐过后,唤来伙计拾掇碗碟,独将一壶清酒留下。 伍东躺身床上不睡,缠着铁犁讲罢一段故事方才合上眼睛。 铁犁坐在桌前哑然暗笑:哪来的故事?你这大哥自小便没有听过故事,这些可尽是旧事啊。 想了片刻,转身趺座床边,提得真气,大吸慢吐,周天运转,修起内功来。 铁犁自幼习得罗汉先天十八手,二十多年间几无间断修习。故此功虽出自少林,但放眼天下,若论此功修为,恐无出其右者。 此功名为罗汉先天十八手,实为内功心法,是天下至纯至阳之内力。少林弟子极少习练,实因此功初练似简,难在持恒,非下十几年苦功而不见成效。 铁犁喜武成痴,更在此功上尽心修习,后又得白玉蟾点拨指引而功力大进,其内力之强实是当世罕有。 第二十章 归家酒楼 练得一个时辰,方自收功,正待和衣睡下,忽听楼梯声响,有人步上楼来。 接着推门声起,店伙计引得客人入屋,听声音正是隔壁房间。 过了良久,隐约听得一女子轻声说道:“……你是不是在为金贼做事?……我古秀香虽为女儿身,却也懂这节义大事……而今你身上的伤已无大碍,明日你我还是分开,你一人回金国吧!” 隔得片刻,想是对方不作回答,便又气道:“张高台,你不言语,就当你是默许了……” “休得大呼小叫,我做何事,还得你准许不成?” 一个男子沉声喝罢,继而又软下口气说道:“我已说过,我与师傅此番行事不能对你明言……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必苦苦追问……” “为了我好?你明明把我当成外人……你若真是对我好,便该如实相告,而不该瞒我,更不该带我返回金国……” 女子说罢多时,不闻男子说话,想必已然睡去。 又过半晌,女子低声自语道:“‘未济’征凶,事不谐矣!这桥头算卦的却是准了……唉……”此后再无声息。 铁犁心道:这姓张的汉子若真是背宋投金,实是不该,明日里倘得机会倒要略施惩戒……想不多时,也自沉沉睡去。 次日天尚未亮,但闻隔壁窣窣声响,须臾又听房门轻启,有人蹑步出屋。 铁犁内力深厚,耳聪目明,隔壁之人虽放轻动作,却听得十分清楚,心下暗暗奇怪:为何是一人出屋,莫不是这名叫‘古秀香’的女子偷偷独自离开? 又过盏茶功夫,忽闻一声女子叹息,方才知晓适才却是那汉子轻身出屋,将古秀香独自一人留在房间。 晨起领着伍东下楼,出了两锭银子嘱咐伙计为伍东办置几件秋冬衣物,随即到得街上。 未行多远,瞧见一家酒楼,虽是清早却是人进人出,生意甚是红火。 铁犁领着伍东进得酒楼,散座坐将下来。 待见伙计递上的食牌,方知此酒楼名唤“后街归家楼”,专营羊肉,倒也备有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灌熬棒骨之类的主食。 伍东一字不识,拿着食牌先是捏捏挠挠,后又左看右瞧,看不出好玩之处,便即撒手撇下。 铁犁见他憨态可掬,忍不住笑起,随后要了一笼薄皮春茧包子、两份豆腐羹,外加一份蛤蜊肉。 不多时伙计端盘送上,铁犁先是照顾伍东吃罢,自己方才动筷吃了起来。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隔桌有人说道:“伙计,可有甚麽羊肉吃得?”伙计忙拿着食牌过来招呼。 铁犁听得此人说话犹细绳勒嗓一般,甚是别扭,却又觉得有几分耳熟,不由用眼瞟了一下。 但见一中等个头,身形削瘦的黑衣男子独自坐了一张桌子,正在低头看着食牌,头上灰白襆头却将脸面挡住,让人看不清模样。 “羊杂六如给事?”黑衣男子指着食牌,问道:“这是道甚麽菜?” “客官不知,这道菜与另一道‘羊撺四尽中书’都是本店新近增推的名菜。这‘羊杂六如给事’是在原有的‘羊杂鸡四软’之上又加了羊里脊与牛百叶,味道大为增色,客官实可尝尝。” “为何添上里脊与百叶便叫得‘羊杂六如给事’?” 那伙计见他颇有兴致,顿时起劲说道:“听得掌柜讲,有个大官,被派去与金人谈和。谈和不成,回得宋朝一口气说了六个‘如’。” 黑衣男子奇道:“六个‘如’是何意?” 那伙计扳着手指数道:“只说金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其势如泰山,大宋如累卵’……” “呸呸!”黑衣男子手拍桌子骂道:“金贼……金贼如狗!” 伙计忙道:“客官息怒!”双眼瞧了瞧门口处围桌坐着的四个金兵模样的人,低声说道:“这等灭大宋志气的官员,百姓听来自是气愤。据说此人官居转运判官给事,便私底上叫他‘六如给事’。这官儿名叫李邺,我家掌柜便加上里脊与百叶,凑得六样,以便诸位客官吃得下,解得恨。” “好!好一个‘羊杂六如给事’!”铁犁听到此处,不由开口称赞,心下却道:适才不曾细瞧这食牌,却有这等菜名?‘金贼!金贼!’,这黑衣汉怪不得话音有些阴阳怪气,却是隔壁那个叫‘古秀香’的女子,只是不知为何一身男装? 这“黑衣男子”正是夜住铁犁隔壁的女子,乔装成男子当是为了方便江湖行走。 只是装束虽看不出女儿身,说话声调亦自强拟男子,但适才愤慨之下连呼“金贼”,险些本音喝出,而昨夜客栈内说话之时,铁犁对“金贼”二字听得分外清楚,因而断定此人就是那个自称古秀香的女子。 听得有人拍桌称赞,古秀香却是声色不动,冲着伙计说道:“甚好,‘羊杂六如给事’与这‘羊撺四尽中书’只管上来,再来一壶好酒,小爷今日便要吃尽天下白吃干饭的窝囊官!” “好嘞!”伙计唱个喏,刚要转去,古秀香又道:“不急。你且再说说这‘羊撺四尽中书’又是何解?” “这道菜却又是一个大官,中书……”伙计不待说下去,却已瞥见靠门落座的一名金兵正朝这桌走来,忙闭嘴转身欲去。 那金兵快抢一步,一把抓住伙计衣领,单手竟将那伙计提起,倒如拎起一只小鸡一般,双眼盯着谷秀香骂道:“呔,你这娘娘腔的宋猪,也不看清这是甚麽地方……”边说边用力欲将伙计摔向桌子。 古秀香看得清楚,右手一扬,一根木筷劲射而出。 那金兵未待看清,手腕已被筷子刺中,一阵剧痛,哪还使得力气,伙计脱手坠地。 那金兵“啊”的一声,左手拔下筷子,口中又待叫骂,一个“宋”字方才离口,又是一根筷子飞到,正中唇下,“咯噔”一声,随着“啊呀”怪叫,两颗门牙伴着一口血水落到地上。 那金兵却是彪悍异常,忍痛抬脚将桌子踢飞,挥拳攻上。门口处三个金兵见同伴受伤,亦自抽出弯刀快步抢身攻来。 古秀香不慌不忙,瞧得准当,一脚将受伤的金兵踢得向后跌出,顺手将伙计拉起,那伙计自是一溜烟跑向二楼。 再看古秀香见三个金兵已然攻到,身形骤然蹿起,不待三把弯刀挥到,手中木筷朝着三人连击三下,正中三个金兵拇指上。 那木筷灌上内力,直如降魔铁杵一般,登时将三个金兵拇指敲断。 三人几乎同时“啊”的一声,哪里还把持得住,弯刀“当啷”落地,三人捂着手指转身向外逃出。 那被踢翻在地的金兵方自爬起站稳,见三个同伴惊呼逃出,虽未瞧明如何受伤,却知不妙,也顾不上看一眼地上门牙,鼠窜而出。 第二十一章 两道名菜 那伙计站在二楼见得金兵逃得远了,方惊魂稍定走下楼来,小声问道:“英雄好身手!好身手!那羊杂……羊撺可还要得?” “如常上来便是。”古秀香说罢,换张桌子坐下。 经此一闹,原本已无闲桌的一楼却只剩下铁犁一桌。伍东倒是看得起劲至极,全无半点害怕。 铁犁虽是侧身,却是瞧得清楚,心道:这女子能一招落得三刀,却属不易,贼兵拇指怕是不保,便是医得,怕是半年一载不能再行握刀了。断其拇指虽是狠辣一些,却强于要了性命……。 当下边想边吃,不多时却见里间一中年汉子并着刚才那伙计端着食盘走上前来,将酒菜摆在桌上。 中年汉子双手抱拳揖道:“壮士慢用!适才出手教训野蛮金狗实是大快人心!” 古秀香见此人面皮白晰,身着罗绮,猜知定是此店掌柜,便依旧紧着嗓子道:“我却不管人心!只是惹着本……公子当要让他吃得教训!” 说罢,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拍在桌上,接着说道:“你店食客惊得散了,这些饭钱由本公子出了。” 那掌柜见状忙道:“壮士休得误会!这点零碎银在下尚担得起。金人肆虐,宋人意气不扬,在下虽是一生意人却也憋得一口气,便将那李给事、王中书下入菜中,得个心下痛快。在下既敢如此,便不怕少了银子破了店。壮士但用无妨,今早所有客官饭食全由在下请吃就是。” 古秀香闻言爽笑两声,说道:“多有叨扰!”便即动筷吃了起来。 那掌柜又是一揖,随后转身走到铁犁身旁,说道:“客官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铁犁点头说道:“大宋国人都憋足了气,只待朝廷下令,百万将士加上各地义军齐心合力,收复失地指日可待,到那时方是大快人心呐!” “不错!失地得归自是大快人心!到时普天同庆,本店义吃十日,不收一钱!客官可再驾光临,做得见证。” “好,到时定当到场……” 忽听身后古秀香冷哼两声,说道:“不得出力,吃有何用?”话中满是不屑之意。 那掌柜也不再多说,转身走开。铁犁心下一笑,也不在意,既已吃饱,便领着伍东走出酒楼。 回到客栈,伍东楼上楼下跑跳玩耍半晌,那伙计自外面进来,将买来的衣物打好包袱交于铁犁。 当下结了店钱,下得楼来,将伍东抱上马鞍,牵马出了客栈,沿街向前行去,自要出得河间府继续向北赶路。 未待行至城门,远远听见兵器磕碰之声,放眼望去正瞧见有人当街打斗。 铁犁抱起伍东,飞身上马向前行去。再近一程已然瞧见一群金兵当街围列,当中二人腾闪跳跃,正自酣斗。 运目看去,却是一赤着双臂的黑汉与一持剑的黑衣人斗在一处,而那黑衣人正是乔装的古秀香。 见此阵势,料想是那酒楼受伤的金兵找来帮手,在此与古秀香相遇而斗在一处。 再看那黑汉上身仅着粗布坎肩,手中握着一支怪形兵器,状似判官笔,只是尖头处却有一截短小分枝,若不细看却更似一株青葱。 看得如此奇怪兵器,铁犁心下一动:此人莫非是金国高手邓朴?听闻此人绰号雪里葱,一身横练功夫甚是了得。 待见古秀香手中长剑上下飘飞,如灵蛇吐信一般,本似刺向右肩,未待招老,沉肩抖腕中却已划向左膝。 那黑汉正是金人邓朴,此际在古秀香一番抢攻之下,上搁下挡,已是守多攻少。 转眼间,二人交手十余招,邓朴似已摸透对方路数,蓦地暴喝一声,身子呼啦一转躲过刺到长剑,手中葱笔闪电般戳向古秀香右肩。 古秀香收剑不及,右肩蓦地一沉。待葱笔落空,身子又向左移出尺许,手中长剑却不收回,借势一招“横扫千军”拦腰斩去。 邓朴未料到对方剑快人更快,无奈下只得收笔挡剑,左手几乎同时至葱笔下拍出,直袭古秀香前胸。 古秀香似不敢竖掌硬接,轻叱声中向后跃出。 邓朴似已料到对方必然后跃,掌未用老亦便向前纵出,手中葱笔追刺而到。 眼见得古秀香着地后势必受刺,忽见她手腕一翻,长剑嗡然作响下竟起三朵剑花,直将邓朴右臂罩住。 若说适才古秀香的剑招灵动飘忽,此招却沉劲迅疾,大有气吞长虹之势。 陡然间剑招突变,又自精绝凌厉异常,邓朴尚未看清,“噗噗噗”三声,右臂连中三剑。 此剑来得太过快急,纵是邓朴外功了得,却也被剑锋划出一道口子,手中葱笔自是落空。 邓朴数十年苦练不断,内外兼修,自是身可挡刀,拳可劈石。 金国处北,春夏尚好,到了秋冬日便是极寒之地,不免人人加衣以渡苦寒。 可这邓朴一身横练功夫,竟不惧风寒,纵是三九天在外行走亦是下着薄裤,上搭坎肩,如此耐得寒冷便似那春葱一般,又因奇门兵器形肖青葱,故人送诨号雪里葱。 金国称雄半世,向来对自己的一身铜皮铁骨颇为自负,不想竟被对手一剑划得皮开血流,自是气得哇哇乱叫,不顾伤口,挥舞葱笔又自攻了上来。 已行至近前的铁犁见古秀香危急之中使出如此精绝剑法,不由赞道:“好剑法!” 古秀香瞟了一眼铁犁,手挽长剑专心对付邓朴。 邓朴气急之下一翻抢攻,不但没占着便宜,倒险些又被刺伤。 但见对手长剑一出,乍看似春风拂柳一般温柔妩媚,实则一招之内虚实相倚,似含数种变化,不待及身已让人感到阴寒沁体,凌胜秋风,确是一种极为厉害的剑法。 邓朴左支右绌避得数招,待气平心沉后,渐渐感觉到对手剑招虽是高明至极,但每每剑花数起,让人虚实难辨亦或剑欲及身之时,却未使出厉害后招或剑指无关痛痒之处。 起初未解原委,又过数招,邓朴似已想得明白对手盖因学艺不精,无法参悟剑法精妙之处,当下手上加劲开始反扑,更欺古秀香功浅力弱,尽是使得硬接硬碰的招数。 果然,古秀香剑法虽是精妙,奈何后招不续,被邓朴识破后又遭强攻,竟渐落下风。 第二十二章 路见不平 铁犁怀抱伍东站在外围金兵身后,细看古秀香剑法,越看越是吃惊。 待又过数招后,心下亦是明白为何伤不得邓朴,不由说道:“可惜!这招‘雁落香肩’倘若接得前招‘文君汲酒’,定可伤他一臂。” 听得铁犁言语,邓朴不解其意,古秀香却心中大惊:早间酒楼见过此人,不知如何识得我的剑法,更能说出招数……” 甫一分心,腕滞剑迟,被邓朴瞧得分明,左臂如铁搁偏长剑,右手葱笔当胸刺去。 危急中古秀香纵身后闪,只动得半步显已不及。 电光石火间,铁犁抢身扑至。 邓朴只觉双眼一花,面前竟多了一人,随觉手中葱笔似扎到铁墙上,推进不得,原是笔尖已经被铁犁握在手中。 这一惊非同小可,见直刺不得,急切间奋力向怀里疾带,才将葱笔拽出,借势向后跃出数尺。 定睛细瞧,但见来人方额浓眉,鼻直口阔,除了身材略高,却也不见长着三头六臂,当下瞪眼吼道:“呔,快快放下娃娃,好好接邓爷爷三招!” 此际古秀香已退后丈余,待瞧见置身场中的铁犁,吃惊之余暗道:能怀抱孩子,单手逼退金贼,此人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正思忖间,耳听铁犁朗声说道:“打虎亲兄弟!今日便让我弟兄二人联手教训教训尔等金贼。” 邓朴见铁犁势气凌人,也管不得他二人是兄弟还是父子,咬牙冷哼,抢身上前抖笔便刺,却是放开左边,直取右身,竟似怕伤及伍东。 铁犁见状,顿知邓朴人虽粗莽,倒也心存善念,心思转动间横移身形已躲开一击,接着身子一转,使得一个鹞子翻身又避过一招。 待第三招攻来,却是不躲不避,提气聚力,右臂陡然横举挡出。 那尖如利锥的葱笔来势甚疾,顿时戳个正着,只是却似木刀割筋一般,竟未入肉分毫。 邓朴未料得铁犁竟敢以臂挡笔,更不曾想到利能穿石透甲的葱笔竟不能刺破血肉之臂,情急之下便欲回招再攻。 葱笔甫一回撤,铁犁右腕一翻,右手再次如铁钳一般握住笔尖,任由邓朴连连催力,只是动不得分毫。 急得邓朴大吼一声,须发竖起,臂上肌肉虬结,左手亦即搭在葱笔之上,用尽全力使出倒拽九牛之势。 便在此时,被抱怀中的伍东见那葱笔怪异好玩,竟伸出小手摸向葱笔的岔尖。 正在憋气聚力的邓朴急忙喝道:“娃娃不可,小刺有毒!”一语出罢,气力不免泄掉两成。 铁犁听得清楚,右手用力一转将葱笔送出。 邓朴正使得全力倒拽,忽觉笔上力道一轻,待回得尺余却又是一轻,随即顺势稳稳收得葱笔。 双眼盯着铁犁完好的右臂,心下当是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适才手下留情,缓收内劲,方才容他从容收笔。 愣得半晌,方道:“喂,你留个名号?” 铁犁自是无需隐瞒,高声说道:“大宋铁犁!” 在场众人听得“铁犁”二字,心下皆是暗暗吃惊。 邓朴瞪圆豹眼,叫道:“奶奶个雄的,不屈不屈,认栽!认栽!”说罢,带着那众金兵大步而去,倒似得胜凯旋一般。 铁犁放下伍东,不待说话,耳听古秀香先自说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却是小事,无需言谢。”铁犁摆手说道:“这河间府一带尽是金兵,你一……” 本待说“你一女子”却觉不便说破,遂改口说成:“你一人行路要加得小心。金贼之中不乏好手,莫要与人轻易动手为妙。”说罢领着伍东转身欲去。 古秀香见状忙道:“喂,我尚有话要问,你是如何知道我家祖传剑法的?” “铁某十余年前有幸见过高人论此剑法,当时恰有你使出的‘雁落香肩’、‘文君汲酒’,因而识得……可惜如此精绝的‘蜀中玄归剑’失传十之七八,你练得怕是仅有三层吧?” 古秀香更是心惊:此人对我家传剑法竟知道如此之多?竟能看出我只练得三层,着实厉害! 转念又想:他既对剑法如此了解,那必定知道此剑法只有女子可修,岂不是知道我是乔装改扮? 念及至此,不由脸上一红,伸手把襆头软纱往下拽得拽,却见铁犁已抱得伍东上马,正冲着自己揖别告辞,忙抱拳还礼,提着嗓子说道:“铁大侠保重,在下古……古……” 铁犁正拍马行去,听得古秀香说得一个“古”字后支吾难续,便纵声笑道:“姓古名秀香。” 这一语直把古秀香惊得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铁犁二人打马出了河间府,沿着官道向前行去。 伍东坐在马前突然开口说道:“大哥,那人不好,不让我摸他的怪怪兵器。” 铁犁微怔,随即笑道:“他不是担心兵器,却是怕你小手碰到兵器中毒。” 伍东状似未解,晃晃小脑袋,忽道:“那你已握过兵器,不是中毒了?” “大哥这双手不是轻易可中毒的。再者,这件奇怪兵器应是只在小刺上喂了毒,故而那人见你伸手摸去才出言提醒。” 伍东想了一会,嘟起小嘴又道:“这个人不是坏蛋,和大哥一样,是个大好人,大哥为何要打他?” “好人与坏人不是如此简单可识,家国门派立场不同、权势地位高低有别,都会左右人的天性,这些等你长大了自会慢慢懂得。不过,此人能在急乱之中出言提醒,终不算是个坏蛋。” 伍东自是听不甚懂,隔了片刻又行问道:“大哥,我长大后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样,可以握住兵器,不怕中毒?” “这个不难,只要你想,便能练成。” 伍东喜得拍手叫道:“太好了,我也要练拳,我也不怕中毒!” 铁犁见此情景,不由想到了伍开山:伍大哥头脑灵光,悟性极强,假以时日必将练成九接佛风,到时自可无敌于天下,可惜遇此不测。东儿若有伍大哥的悟性,悉心加以指教,将来或可在武学上大放异彩。只是圣命在身,不知何日能得闲教他练拳……眼下年岁尚小,却也不急,先送到义父处再作打算吧。 抬头见日近晌午,当下不再深想,拍马向前,却是一程跑下二十余里。 待马自行慢了下来,迎头望见一队金兵沿着官道慢慢走来。 行近看时,队伍中间竟用绳索缠绑着数人,瞧那装束却是宋人穿着。 铁犁见状登时明白这是金人在搜抓宋民做苦力,心下不由怒起,勒马停在官道中间。 那队金兵远远见得有人横马路中,立即便有两人跑上前来喝问:“呔,找死不是?还不快快让开?” 铁犁“哼哼”两声,说道:“死到未必,这路却让不得!” 那金兵似乎未听得明白,口中又自喊道:“我等宗望元帅帐前亲兵,你是何人,胆敢拦得道路?” 铁犁一听率兵南侵、掳走二帝的主帅——完颜宗望的名字,更是气往上冲,大声喝道:“贼子听好,我乃大宋兵马副元帅铁犁是也!” 第二十三章 一路向东 “副元帅?”那金兵咧嘴“哈哈”大笑两声,骂道:“妈了巴子的,大宋皇帝又能怎样?爷俩还不是被我家元帅……” 金兵本想出言笑讽,却忽地打住,伸脖打量一番说道:“甚麽来着?你是铁犁?” 铁犁本不在意兵马副元帅之职,只是偶起念头,原想报出副元帅之号再施惩戒,借机让金兵知晓大宋将官并非皆是无能之辈。 不想这金兵却毫不在意这“兵马副元帅”头衔,便不在说话,抱着伍东飞身下马,身形一晃到了金兵面前。 那金兵见铁犁下马,便行探手抽刀,方才抽出但觉手中一轻,弯刀竟被夺走。接着眼前白光闪过,但觉嘴里生疼,上下四颗门牙已被磕落。 未待他痛呼出声,又被铁犁一脚踢出丈余,昏死地上。 同上前来的另一名金兵亦是未待看清,弯刀只抽出一半,即被铁犁又起一脚踢得飞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先自倒下的金兵身旁。 剩余的六七名金兵见得同伴飞出倒地,哪还顾得其他,立即抽刀在手,齐声呐喊冲了上来。 铁犁左臂环抱伍东,右手持刀,晃动身形连出数脚。但见人影叠起,眨眼间一队金兵摔成一堆,嘴里哎哟连声,动弹不得。 铁犁挥刀尽落绳索,放得被掳宋民。 二十几个百姓霎时跪成一片称恩道谢,慌得铁犁忙放下伍东,伸手将其一一扶起,抱拳说道:“铁犁亦是大宋百姓,今日凑巧救得诸位,无需行此大礼。金人残暴,犯我大宋,诸位可要好生保全性命。” “大侠有所不知,我等众人本是府南乡间百姓,已被金贼掳走数月……” 一位稍显年长的汉子以袖抹泪,悲愤又道:“这数月间,出尽苦力,直活得不如牛马。起初三十几人,如今只剩得我们这些个了。倘不是被大侠救下,不知又要被带到何处出力做活。” 铁犁叹气说道:“而今河间府已被金兵占领,诸位却是去得何处?” 那汉子摇摇头,片刻后说道:“先回得乡下瞧瞧,但见家中老小后再行打算吧。” “在下会看住这些贼兵,诸位大可放心动身。” 铁犁说罢,掏出怀中银两,留得一锭,余下五六锭递给说话的汉子,说道:“在下所带银钱不多,这些你可分给诸位以支生计。” 众人推却一番,见铁犁语气坚决,便自收下,又是一番道谢方才辞别,朝着河间府方向行去。 铁犁脚踢金兵虽是气愤之下,却下脚有数,轻重有度,不是断其肋骨,便是折了臂膀,无一要得性命。 当下提起一个伤得较轻的金兵,让他将众兵扶坐一堆,最后令他插得空隙坐下,随拣起绳来将众兵圈得数道,双手用力绞得紧紧。 铁犁独战金廷十大侍卫一事震铄金国,在金营中更是越传越神,几要奉若神明。金兵虽是粗野不化,但也知眼前亏不好吃,早闻铁犁大名,今又亲见神勇,虽被勒得龇牙咧嘴,却是哪个也不敢吭声。 见铁犁忙完,伍东但觉有趣,捡起一把弯刀,学着铁犁模样挥起,间又抬起小腿蹬踹两下。 不想金兵弯刀既长又重,不是他一个三岁孩子可以舞耍,只几下便随着刀势一头栽倒。 不待铁犁来扶,他自爬起,复又拎刀挥舞,未几竟然稳当许多。铁犁见状,便一旁笑着观看。 又舞几下,想是逞强心起,伍东忽地绕着金兵走耍,这一来可苦了众金兵。 金兵原本彪悍,打起仗来勇不怕死,只是眼前见到伍东手中大刀忽上忽下倏左倏右,脚下踉踉跄跄,不时栽歪一下,不由人人暗想:倘他娘的死一个三四岁娃娃刀下,到时阎王爷问起还不把群鬼下巴笑掉。 一时间人人自危,个个瞪起眼睛,脑袋随刀而转,皆想这小瘟神要是人倒刀落时,说甚麽也要把脑袋脖子避开。 好在伍东人小力弱,绕了七八圈两臂难举,遂把刀一扔,气喘吁吁躺到地上。 众金兵纷纷长出一口气,不知不觉间皆已全身大汗,其疲累之状,绝不在伍东之下。 约摸过得半个时辰,料定那伙百姓已去得远了,铁犁方抱起伍东上马,自顾沿着官道向北行去。 那众金兵见状,齐声吆喝,半晌见铁犁头也不回,打马走远,方才泄气收声,只能盼着早有过路人出手解救。 又行数日,已出得北方重镇——锦州。这一日正行间,却见前面波光鳞动,水气漫起,铁犁心知到了辽河。 待到岸边,但见无风波动的河面宽有数十丈,若无船只哪里得渡。 当下将伍东扶座马背,步行牵马沿着河畔荒路向着上游走去,自想碰着运气寻找船只。 约莫行了两里路的光景,忽听前面水缓处芦苇丛中哗哗声起,随见一条无帆小船荡了出来。 铁犁见之大喜,急走几步到得近前,高声说道:“船家慢行,我兄弟正要过河,劳烦船家撑得一回?” 头戴草帽的老者听得召唤慢慢将船靠来,见铁犁牵着马匹,犯难说道:“船小,这人和马不能一同上船,需两趟过河。” “过得便好,银子自是少不了。”铁犁说罢,返身找得一棵小树,把马拴好,抱得伍东上了小船。 船行河中,攀谈之下方知,这船家平日里本在下游小渡口摆渡糊口,遇上连年兵祸,过往辽河的人也少了起来,有时竟数日不得渡上一客,无奈之下操得渔业以资生计。 不多时船到对岸,铁犁与伍东离船上岸,那船家便又折返一回渡马过来。 铁犁付了银子,牵马领着伍东向着下游走回渡口,却未即上路前行,而是悄然将马拴进近岸苇丛中,带着伍东寻着一个土包坐下来。 土包虽不甚高,堪可看得河上光景。但见数只觅食水鸟近水低旋,不时扰起数圈涟漪,更使水面银光闪烁。那只小船在密苇丛中若隐若现,除此水面上再无半只船影。 坐了近半个时辰,见再无人过河,确知无人尾随,铁犁方才放心带着伍东动身上路。 二人离开扬州已有数月,起初是一路向北,出得河间府不久折而向东。 此时二人已深入金国腹地,离得沈州甚近。 为得避开路上金兵,少得麻烦,铁犁打听明白后,舍官道而就小路,这样尚可节省许多脚程。 只是小路多半是穿山窜林,人烟荒芜,自是少不得夜宿荒野。 铁犁惯于委身破庙、山洞,伍东对苦乐尚不懂得甚多,但觉新鲜有趣便自欢喜不得了。待得累了,便是乱草堆间亦能睡得一觉,饿了干粮泉水亦能饱腹,一路上倒也开心快活。 一日将晚时分,二人正沿着山间小路任马徐行,但见连绵不断的群山间,忽有一峰突兀而起,烟云暮色中竟见不到顶。 铁犁见到此峰,口中喜道:“东儿,看到那座高山了吗?那就是铁刹山。” 伍东顺着铁犁的手指方向,看了半晌,口中喃喃问道:“天天都能看到大山,大哥怎麽知道这山是铁刹山?” 铁犁捏捏他的鼻子,笑道:“那山下是家,大哥当然知道了。再过一刻,便可到家了。”说罢,拍马快跑起来,一炷香的功夫已到了山脚之下。 随着脚下小路折进林中,待穿过数株合抱大树后,炊烟之下可见零散住着十余户人家。 又朝前走了三四里路,小路尽处却又是一户人家。 二人来到木篱之外下得马来,推开柴门,但见小院内房门开处走出一对老夫妇。 铁犁紧走几步跪下说道:“爹、娘,我回来了。” 这对老夫妇正是铁犁养父母风六合、郑小英。 二老听见马蹄声响,方才出屋来看,见到竟是日思夜想的铁犁回来,惊喜之下,风六合颤声说道:“快快起来!”身旁郑小英却已喜的流下泪来。 第二十四章 生身父母 待铁犁站起,郑小英拉过手来,口中说道:“真是犁儿!真是犁儿!却有四年未见了,壮实许多……”忽见到马旁的伍东不由惊道:“这孩子是……是……?” “哦,这是犁儿的弟弟。”铁犁转首催道:“东儿快来跪拜!”伍东当即跪下。 郑小英闻言不解,待细细端详一番,却是越看越是喜爱,便抱起朝屋内走去。 铁犁低声问道:“这几年我娘的身骨可好?” 风六合点头道:“每日服汤,却也不坏。” “为得给娘治病,二老隐居在此已有八九年了。犁儿难在身边侍候,却是苦了您老了!” “诶,倘能把病拖住,多活十年,便是幸事,又有何苦?只是,你娘想你却是想得甚苦,平日里总是挂念,天天盼着你回来,哪怕住上一宿也好。” 铁犁闻言,不禁心头发酸,正想说话,风六合又道:“不说这些了,快些进屋吧,再迟你娘又要喊上了。” 当下二人将马拴到柴垛侧旁草棚下,转身进得屋内。 二老所住为两间草房,依山而建,朝南背北,泥石垒墙,粗木搭架,上盖茅草而成。入屋便是灶橱,盘有锅台。东设一屋略大,为风六合夫妇居所,西屋略小,自是为铁犁所置。 东西两屋皆铺砌火炕,取暖抵寒所用,与中原、江南地带楼宅建筑大不相同。 伍东被郑小英放到火炕之上,感到暖暖温手,但觉新奇有趣,不由满炕打滚玩起。 风六合灶间忙了一阵,将饭菜做好端了上来。香气腾起,却是炖山鸡酱野兔,另拌几样山野干菜。 铁犁与伍东连日赶路尽吃干粮充饥,当下饱餐一顿。 饭罢不多时,伍东行路乏累,早早独自睡下。铁犁便将伍开山夫妇被逼身死一事详说一遍。 二老唏叹之余,郑小英说道:“不想这孩子这般身世,着实可怜。想当年收你之时却也比这孩子大的三岁嘞。” 铁犁叹道:“是啊,我如今尚大致记得爹娘的模样,可东弟长大后怕是记不起父母的样子。” “三岁年纪,自是记不得。”郑小英接着又道:“你将东儿带回家来,可是打算将他留在这里?” “不瞒二老,犁儿正有此意。我得官家吩咐,身有要事,东弟留在扬州我自放心不下,又无法带在身边,故想请二老费心照顾。” 郑小英闻言却是喜道:“如此甚好,由娘带他你自放心便是。” 风六合夫妇膝下无儿无女,早年间收养铁犁自是视如己出,只是铁犁年长后经年奔波在外,不得常伴膝下,二老越老越觉得空寂无依,乍听铁犁欲将伍东留下不禁喜出望外。 风六合拈须说道:“东儿留在此处自是最为稳妥,只是此地人迹罕至,冬日天寒地冻,一个江南小娃怕要吃得许多苦嘞。” “吃苦不怕,但能笄冠成人,也算为伍大哥延得血脉。” “便是冲着伍开山侠义一生,我与你娘自当视如骨肉抚养。” “伍大哥伍大嫂双双早殁,这其中又牵连到朝廷,此仇只待东弟长大如实相告,由他做主再做了断。” 二老闻得此言皆沉寂不语。 铁犁当即察觉,说道:“爹娘若是不喜东弟寻仇,待他长大问起,再作打算可好?” 风六合望了郑小英一眼,口中叹气说道:“犁儿,你可知你亲生爹娘是怎麽死的?” “二老中毒而亡!”铁犁答道:“爹娘和我说过多次,只是数次追问下毒之人,您二老只说待时机成熟自会如实相告。” “唉,瞒了你多年,这便说与你听。此事尚需从与你生父相识说起。” 风六合又自沉思片刻,方才说道:“你生父铁雷本是少林俗家弟子,虽未学得少林绝学,但天生习武奇才,凭着一股痴劲,硬是将少林一些粗浅功夫练到极致,竟至独步天下。后与你生母孟芳仗剑江湖,做下许多令人称快的侠义之事。” 事关生身父母之死,铁犁自是凝神细听。 风六合缓缓又道:“当时有一个名震天下的江洋大盗,名叫阳南山,因屡盗辽国皇宫,辽国费了许多力气将他拿住,下了大牢。不料,阳南山的妻子伊忆禾艺高胆大,为救夫君,乔装狱卒潜入大牢,夫妇二人联手逃出。辽国自是派人一路追杀,双方在颖昌府城外的一处残败驿站大打出手。辽国派出的武士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最终阳南山夫妇虽将二十几人尽毙掌底,二人却也身受重伤,此战之惨烈生平仅见。” 事隔多年,风六合夫妇想起当时景况,竟面现惊惧之色。 “我与你娘恰巧路过驿站,只见遍地残肢断臂。当时你娘已有身孕,便躲到一边,我仗着胆子探看众人伤势,却见辽国武士皆已身亡,而阳南山夫妇躺身地上,几无气息。换作别人自无法相救,可偏偏遇到我风六合,不免要设法医治。” “我先将伊忆禾扶到一个房间,再将阳南行搬到隔壁。要救二人首要在于施针。未避免施针出现偏差,必须尽褪二人随身衣饰,分开房间实在是想着便于行针。” “当下我与你娘同时出手施救,我先行针阳南山,随即喊出穴位,你娘在隔壁依声再给伊忆禾施针。你娘随我学医多年,这辨穴施针自是不在话下,而由我二人同时出手施救亦是万全之策,只是……” 说到此处,但见郑小英神色黯然,风六合连忙关切问道:“可要先行歇下?” 见郑小英摇头未语,铁犁亦是说道:“娘若是不舒服,歇下便是,待明日接着再讲也好。” “明日?明日怕你又要离开了!”郑小英见得二人话中尽是关切之意,不由又欣慰笑道:“娘见到你,这病自去了大半,不累不困,接着往下讲吧。” 风六合心知郑小英因当年旧事引得神伤,但见到铁犁真是欢喜,便不忍逆她心意,接着往下讲道:“分开行针原本很是顺利,只是你娘惊急之下胎气逆起,强忍行了三十余针,却出了差错。当时我欲生二人脾气,自是要对天溪穴行针,可你娘却听成天池穴,这一字之差便要了伊忆禾的性命。” 第二十五章 以身试毒 铁犁知道天溪天池本是近邻的两处大穴,天池穴内近心肺二脏,针刺若深便有危险。 果然,听风六合说道:“你娘腹疼难忍,手上分寸已乱,不但错刺穴位,更因行针过深引得心血逆流,自是神仙也救不得了。行针结束,我在房间守了片刻,方才听得隔壁传来你娘醒来后的痛吟声,待我闯入施手把你娘救下,再看伊忆禾已全无气息,察看受针穴位方知大错已成,唉……” 铁犁听到此处,开口说道:“如此说来,若不是我娘腹疼难支,断不会错听失手,这本是无心之过,确是不必过于自责。” “当时我与你娘也是如此想法,只是你娘心里对失手一事不能真正放下!两日后阳南山醒来,我便将施治情形如实相告。阳南行听后,虽万般痛惜,却丝毫未有责怪之意。十余日后,你娘见他伤势无碍,便欲辞别,可却因我有一事未了而未能走成。唉,若是当时便走就好了……” 风六合看了郑小英一眼,接着说道:“我武功虽是平平,却有钻研天下武学的痴好,尤其喜好把各家独门绝学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楚。凡至高武学,必有难关命劫在内,这关口处实是凶险难过,这便是福祸相倚的道理。练成自可独步天下,可若不得法,一朝滞阻误入歧途,终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以铁犁的武功修为,自晓其义,不由点点头。 风六合又道:“我在为阳南山疗伤之际,已发现他身上多处穴脉略有闭塞,必是修炼他的独门武学昆仑诀所致,倘不助他冲关过劫,再练得下去怕是性命不保。后细询于他,经几日思索,已有解他关劫之法,于是便又拖延几日未得即去。阳南山依我所授之法修炼,因时日尚短不得收效。这本是意料之中,只是却有未曾料到的事情。” 铁犁心下一沉,说道:“可是令他走火入魔?” 风六合摇头道:“阳南行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生性却也怪异暴戾,受伤静养尚好,待沉心修炼昆仑诀,立即心性受激,不到两日竟似变了一个人。待我有所查觉为时已晚,那阳南行已然动手,要取我与你娘性命为妻报仇。他虽重伤初愈,我却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交手数招我与你娘便受伤倒地……。” 铁犁明知二老定会转危为安,但乍听之下却不禁急切问道:“此贼这般凶狠,却如何应付?” “恰在此时,你生父进得驿站。虽不相识,但见我与你娘命在旦夕,当即出手相救。二人交手五十余招不分胜负,那阳南山甚是了得,打到兴处逼得你父连连后退。你父使得浑身解数,最终断他一臂放他逃了。我和你娘命虽保住,可你娘肚里的孩子……” 风六合突然打住不语,却见郑小英不自觉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铁犁登时明白,不由怒道:“此贼恩将仇报,他日遇上定取他性命!” “此人受伤逃走后音信皆无,生死不明。后有人传言,说他遁迹西域,而今纵得活着怕已近百岁,这仇早该放下了!” 风六合叹气又道:“至此与你生父母得已相识。当时你仅有五岁,跑前跑后与你生母一起悉心照看你娘。相处十余日后方才依依告别,我与你娘返回利州。一年后,你生父带着你突然找上门来,却是因中原一带瘟疫肆行,你生母不幸染上,前来寻我医治。” 郑小英接道:“你生母体本文弱,一路与你父子分处行来,当时病势已十分危急。” “在我与你娘的坚持下,你生母方才同意同住院内,独自一人住得一屋。你生父一路上为得照看你,不得不与你生母分处别住,待将你交于你娘,自是日夜悉心照顾你生母。” 略顿,风六合叹道:“不想这瘟疫却是难缠,我尽心配调了几剂药汤,你生母病情不见好转,日渐骨露肉消。无奈之下,尽使偏方猛药,你生父却怕药性过毒,每剂必先尝试后再由你生母喝下。一番折腾,还是未能救得你生母,而你生父为试药性未运功抵毒,不但中得药毒更染上瘟疫。” 初闻这段旧事,铁犁不禁暗想:母亲死于瘟病,父亲莫不是这般中毒身死? 耳听风六合续道:“但以你生父的内力若是依我所说运功抵毒,再配以药剂当可无碍。不过,见你生母不治身亡,想到瘟毒势将祸害苍生,又担心你再染瘟疫,你生父遂与我商量,决心以身试药,若得良药,便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唉,也怪我当时迷了心窍,竟与你生父一拍即合。”风六合又自长叹一声,说道:“两月间换了七种药方于你生父试喝。你生父尽弃一身高深内力不用,实是与常人无异,在猛药与瘟疫的折磨下很快行迟走慢……,唉,想来却是老朽无能啊!” “你父生性豪爽,弥留之时与你生母一样,心底万般想见你一面,又怕害你染病,硬是挺着不见,咽下最后一口气……”郑小英说罢已是泪流满面,而铁犁心底不免思绪翻滚,欲语先自哽噎。 过了片刻,方听风六合说道:“祸不单行,你生父未走之时你又显瘟症,也只好瞒着他。万幸的是第七次药汤又经改方后,竟在你身上起了效用,五天未到竟得痊愈。后此方献给朝廷,实是救下了千万性命。朝廷有意赏赐,我和你娘自是避而不受,实因这功劳应归于你生父母啊!你生父虽染瘟疫,却亡于药毒,而这下毒之人就是我!” 郑小英一旁接着说道:“这些年一直未说与你听,实有苦衷。不是怕你报仇,却是怕你弃老两口而去。娘与你爹这般年纪,自是不怕死,怕的却是见不到你……” 听到此处,铁犁“扑通”跪下,说道:“当年我生父母携我带病投奔,爹娘能收留施救,实是置已生死于不顾,后又抚养犁儿长大成人,此等大恩大德我若背弃,岂不禽兽不如?” 二老闻言忙伸手搀扶,铁犁重重磕头三下方才站起。 三人重新落座,铁犁又道:“天灾面前染病,是母亲命薄,得父亲舍身照顾也算福厚!父亲染病后以身试药,救下我更救下千万百姓,泉下有知自当含笑瞑目!只是这份生养大恩却要等到来世再报,眼前要报答的是您二老的再造之恩,故请二老从今而后不要再为此事而伤费心神,放得宽心,保重身体为要!” 第二十六章 对饮达旦 二老听得此言心下欢喜,风六合忽拍腿说道:“只顾得说话,却是忘了取酒来吃。” 铁犁不由喜道:“倘有酒吃,确是美事!” “这酒都是你娘平日里劳烦猎户从山外带回的。”说罢,风六合起身自去屋外取酒。 时已初冬,虽未降雪,北风紧吹下天已甚凉,郑小英便去灶间煮水温酒。铁犁却是嘴急,待酒温好,这边早已喝光一坛。 铁犁起身为风六合斟上一碗温酒,父子遂对饮起来。 郑小英向不饮酒,却又不忍睡去,坐在一旁说道:“自打在这里落脚,不少麻烦村中猎户。这些人心地却好,每每出山少不得帮着带些零用之物。平日里倘是生病,由你爹使针出药,他们心生感激,有时带酒数坛,分文不收。此刻家中备下的酒足够你喝上几个月了。” 虽是一坛冷酒下肚,铁犁心下却是温热,说道:“这嘴上痴好总要劳烦娘为我费心。” “但若吃得开怀,又如何说得费心!只是百里之路却是辛苦,驮回来着实不易。” 铁犁闻言,更觉这酒下肚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三人又闲谈半晌,风六合连催几次,郑小英方才不情愿的躺在伍东身旁睡下。 父子二人搬起炕桌,拎着酒坛,移身西屋继续把酒畅谈,铁犁随将这些年所历之事细说出来。 风六合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听到古秀香使得“蜀中玄归剑”一节,不由开口说道:“‘驭马昆仑诀,打狗玄归剑’,此剑法能与马帮驭马鞭、丐帮打狗棒和西域昆仑诀齐名,确是天下最为精妙的剑法。” 铁犁想想,说道:“当时古秀香使得两招,虽是逼得邓朴手忙脚乱,却未尽精妙之处。” “据我所知,这天下武学,若说根基和拳脚自在少林,招式精妙自有驭马鞭、打狗棒,霸气凌厉确有昆仑诀,可若说到剑法当属这玄归剑法。不过,此剑法过于阴毒,失传江湖已久。” “当年爹带着我与白先生小聚时,曾见得白先生演练过此剑法。” “你有所不知,白先生也只是年轻时曾在川内见过有人使得此剑,却也只是初浅几招,不得其功。这玄归剑法非女子习不得,非闺中女子习不得。据闻一旦习得此剑,终身不得嫁,否则会立戮其身,端得阴狠异常。” “如此说来,古秀香确需终身不嫁?” “确也未必,倘若只是粗习几招,未修其功,当无大碍。” “这等剑法确是骇人听闻。” 风六合“嗯”了一声,举碗说道:“不说这个了,来,喝酒。” 铁犁说得多时亦觉口干,自是痛快喝下一碗。 随后风六合自将这些年山中过活、又是如何为郑小英治病诸事讲来,不知不觉二人竟对饮达旦,一直喝到郑小英抱着伍东推门进来方才作罢。 铁犁有事在身,住到第五日晨间,看罢熟睡未醒的伍东,又对二老跪下叩首后,辞别而去…… 金国崛起东北,灭辽侵宋,疆域不断扩增,不过根基未迁,仍在白山黑水之间,一直视长白山为圣山,岁拜不断。 长白山脉绵延千里,直近沈州始收势渐缓。余脉之地,山不甚高,但林亦茂密,蕴有走兽奇珍无数,中以人参蛤油为最,风六合正是赖此在铁刹山下延得郑小英病体多年。 易安居士词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乃是江南秋日冷暖所感,所述是在一晨之际,而此语若是放到北国,实可述尽一春候征,真个是春寒料峭,浸肤入骨。 清明时节,铁刹山前一条小河,虽闻哗哗水流声,近岸积冰却未溶尽。 一少年不顾河水冰凉,赤脚弯腰站在没膝河水中,手持一截削尖木枝,偶一急刺,待收回枝来便得鱼一条。 一炷香光景,鱼篓已装得半下,尽是半尺余长的泥鳅鱼。细看这泥鳅生得通身黄黑花纹,体圆须短,却与别地不同。 这少年看了看鱼篓,自语道:“这些足够师娘吃上三日了,天色尚早,待我徒手试试,看看凭空练了一冬,可有长进。” 说罢扔掉木枝,双眼紧盯水面,蓦地疾探右手插入水中,待收回时,食指中指间竟夹上一条活泥鳅。 泥鳅体小灵活,加之通身滑不可捺,便是岸上拿逮亦非易事,这少年徒手从水中活捉而得,这手功夫确也了得。 一举成功,少年随即兴奋得笑出声来。 这少年正是伍东。 这般空手逮鱼手法却是风六合独创,只为练他心手相通、眼疾手准。 当下伍东指出如风,屡夹不爽,又捕得三十余条,直到鱼篓已满,才飞身上岸,跑向家中。 推门进屋,伍东便即叫道:“师傅,东儿已能水下指夹活鱼!” 若凭年纪、辈份,二人当以祖孙相论,只是铁犁既认伍东为弟,风六合只得让伍东以师相称。 风六合正在灶间忙活,闻言欢喜说道:“喜事喜事!这九接佛风确是天下至高武学,你依法修炼,内力日有所长,方有今日之功。” 闻声从东屋走出的郑小英忽道:“你的鞋呢?” 伍东低头见着粘满土粒草叶的双脚,才知方才竟然光脚跑回来的,不由挠头说道:“鞋在河边了,东儿一时高兴,竟然忘记穿了。” “唉!”郑小英拉着伍东坐到火炕之上,心疼说道:“东儿,这鱼是对师娘的身体大有补益,你有这份孝心,师娘实是欢喜。只是这河水凉得刺骨,以后可不许再冒寒下水,这凉坏了身子就是一辈子的罪。” “东儿有九接佛风护体,外寒不入,师娘放心便是……” 伍东偷偷下水,早便做好被训斥的准备,自是想得许多搪塞话儿。只是不待说出,忽见郑小英面色黯然,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急忙改口说道:“东儿记下便是,师娘莫要生气!” 风六合拍着郑小英后背,劝道:“东儿冒寒下水,也是一片孝心,你又何苦气恼?” 郑小英缓了一口气说道:“我却不是气恼!东儿武功又有长进本是好事,只是想到武功长进一截,便离出走之日近得一步,我这心里却是空得紧、揪得慌啊……” “诶,东儿迟早得离开这大山。不过,离开自有归来,就同犁儿一样,这些年不也时常回来看望你麽?” 见郑小英兀自神情索然,伍东说道:“若得师娘欢喜,养得身子,东儿便不离开这铁刹山!” “傻孩子,师娘哪能让你在这里陪上一辈子。我只是一时想起,才心里发慌,不碍事的。” 风六合见郑小英已止住咳嗽,便道:“这日间徒手捕鱼练得两年方成,离夜里听水捕鱼远着哩。按此算来,东儿未有三年五载怕是离不开。” 第二十七章 培根固本 原来,风六合本欲将一身医术传于伍东,不料伍东稍长却与铁犁一般,不喜针药,专好拳脚。无奈之下,这位名动天下的医隐只好舍医就武。 风六合武功平常,但于武学确有独到见解。武、医二道本不能截然分开,亦如书画,本是同源,实可相益互补。 这也是当年白玉蟾寻得风六合、范鸿同参《九接佛风谱》原因所在,只是未得登堂入室之人实难悟得这医、武、书、儒之间的干系。 风六合虽未修炼九接佛风,但因曾用心参研谱文,故对前五重心法了然于胸。 伍东既是伍开山之子,于理当可修炼九接佛风,只是未得白玉蟾首肯而欠于情通。 白玉蟾行踪飘忽不得见,风六合便自个做主教授伍东修习《九接佛风谱》。此谱所载武学前五重皆是心法,重在培根固本,实无一招半式。 伍东平日里尚需修习轻功、筋骨、擒拿之术,而风六合更有意在快、稳上下足功夫,方才督其徒手捕鱼。日间捕鱼仅是小成,须待夜中闻鱼水中游动能探手捕得方为大成。 伍东三岁被铁犁送到此处,得风六合夫妇含辛抚养,名为师徒,实如至亲。 二老心中晓得伍东长大后势必要回到大宋,只是见伍东性情敦厚加之武艺未精,心底不免放心不下,既盼日后有所作为,又想多留身边一些时日,于是师徒相约若能白日徒手捕鱼,便可允他独自出山进城历练,必待练成夜里听水捕鱼,方能踏足中原。 眼见伍东日间徒手捕鱼已成,离得远走近了一步,郑小英自是喜忧参半,当下强颜笑道:“你且莫为了师娘而耽误了习武,不可松劲,早日练成,师娘自当践约允你回得中原。从今以后,你可以独自进城了,只是……这泥鳅虽滑,世人更滑,你且要加得千般小心。”伍东自是惟惟记下。 又过几日,冰雪融尽。冰溜花匆匆谢过,杜娟紧随其后,只几日便尽染山头,红极一时。 淡雅如杏花、梨花之流不敢与其争宠,晚些时候才在半山处含苞待放。 行此山路,如入花圃。 伍东但觉今春之山花分外妖娆,实因修炼九接佛风已有小成。 自七八岁开始便跟随风六合,搭伙猎户一同进城,伍东对通往沈州的道路甚为熟悉。这一日上路后赏花追蝶,倒也不曾耽搁,次日午后已进得沈州城。 沈州,经辽金两朝经营,虽不及金东京繁华,实也人物繁富,大康广陌皆有条理,陆海百货萃于其中。 伍东沿街行不多时,寻到每次进城落脚的客栈。 客栈房间不多,掌柜人极精明,深谙经营之道,与山中诸多猎户交好。 这些猎户每逢进城,皆歇脚于此,更将所猎皮毛角骨之类野货售于掌柜。 掌柜从中得利,免不得少算店钱,人多货丰时干脆一文不取。 买卖公平,运气好又可省下店钱,才使得山中猎户不惜舍近求远来此。 伍东此行未带得山货,那掌柜亦是笑脸招待,收拾一间上房供他住下。 翌日清早出得客栈,街头垓尾转了一番,将到午时一应物什置办齐全,却无非茶药诸物。 见天日尚早,遂沿街信步闲走,直到肚中咕噜叫响,方寻着幌子进了一家酒肆。 按着食牌要了炒米、馒头,外加一份肉盘子,自顾吃了起来。 左首一桌坐有两人,皆辫发垂脊,耳悬金珰,一副金人打扮。 面窗而座的粗短汉子正乘着酒兴说道:“师傅用不了几日便可功成出关,当会带着我们师兄南下江南,到时七星山北冰门定可扬名天下。” “师傅闭关苦修,功力大进自是不在话下。” 另一瘦高之人说道:“不过,南地武林门派众多,只这少林、武夷二派,马、丐二帮便不易对付,听说近几年川蜀一带又崛起一个‘四姑娘派’也煞是了得,四师弟且不可心存大意。” “大师兄的话自是错不了。自从师傅闭关起,北冰门大小事情全由大师兄做主,师傅之下,众徒之上,大师兄德高望重!” 那大师兄听得此话,不禁面现得色,嘴上却道:“师傅既将门派诸事重托于我,我岂敢不用心办事。” “师傅出关后定会更加倚重大师兄,日后这掌门之位非大师兄莫属。” “哈哈,师傅百年后,我要是当得掌门,当少不了四师弟好处。” “在此先谢过大师兄!只是……实不相瞒,今日请得师兄吃酒,实有一事烦劳帮忙。” “哦?有事直说无妨。” “四师弟”当即低声道:“同辈师兄弟甚多,只怕师傅不得尽许随行江南,万一留我守山岂不是不能为光大北冰门献策出力?” “大师兄”听得此言,“嘿嘿”笑了两声,挑着眉毛说道:“此事好说,师傅面前我自会为师弟说得好话。” “有师兄这句话,我便放心!来,师兄,敬您一杯!”二人碰盏对饮起来。 伍东一旁听得清楚,暗道:这七星山北冰门听师傅提起过,掌门人申叔柱的落钉功十分了得。他二人口中的‘江南’,当是指建都临安的大宋了…… 正思忖间,忽听背后有人喊道:“伙计?伙计?” 店里伙计听得召唤忙跑上前来。 “见你店堂前挂得联语,灶间必是烧得天下美味?” 伍东寻声看去,却是两男一女围坐一桌,背门而坐的一位清秀少年正冲着伙计说话,转头方见堂前两旁圆柱之上金漆大字:炸熘煎炒香十里,麻辣酸甜乐千家。 耳听那伙计提高嗓门说道:“这位公子确是说着了!不是小人夸口,这沈州城里后面掌勺的,我家这位可是响当当,灶王面前敢伸手!天南地北的名菜您且报得名来,包您吃得满意。” “好!那本公子可要点得一样!”那少年亦提高嗓音道:“且来一盘油炸冰溜子!” “‘油炸冰溜子’?”那伙计蹙眉复问一遍,只是以为听得差了。 “正是。冰溜子北地特有不是?一盘炸得两支就可,一高一矮最妙!且要给我多放油,狠狠的炸!” 这少年口中每说到“冰”字便加重语气,目光更是有意无意飘向隔桌自称北冰门弟子二人。 第二十八章 油炸冰溜 “冰溜子如何油炸……再说这时节也无处寻得冰溜子。” 那伙计一边赔笑说道,一边顺着少年目光看去,见得那一高一矮师兄二人,心里登时明白,知道少年存心寻衅,便忙又道:“公子说笑是了!小人为您介绍两样本店名菜如何?” 未待少年吱声,忽听有人说道:“我晓得哪里可寻得冰瘤子!” 却是伍东听得真切,只是未解那少年寻衅之语,想到山中冰雪未必尽消,随出言相告。 那少年同座一桌的绿衣女子听得此语,“扑哧”笑出声来,接着却冲着身旁那灰衣公子说道:“石头,你可要为本姑娘证明,今日可是我后开口说话的……。” 先前那俊少年横了绿衣女子一眼,冲着伍东抱拳说道:“谢过这位兄台!敢问哪里寻得冰瘤子?” 伍东正色道:“山中可得。我家山旁生得冰洞,纵是三伏大热时节洞里也生有冰瘤子。” “哦?敢问兄台可是八月山里的?” “八月山在哪里?不曾听过。我家住在离此不……” 伍东尚未说完,但见北冰门的“大师兄”拍桌站起,喝道:“呔,哪来的怪声怪气的小畜牲在此乱叫?” 那少年缓缓说道:“本公子是八月山南火派的,来此专门收拾畜牲的。” 那“大师兄”闲谈自报七星山北冰门,这少年自称是八月山南火派,如此针锋相对,大师兄如何不恼? 这二人乃是北冰门大弟子谢来林、四弟子洪由涛。 北冰门在金国东京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帮派,门下弟子向来骄横跋扈,哪里受得了如此冷嘲。 洪由涛见师兄怒而拍桌,不待吩咐快步抢去,冲着少年便是一拳。 那少年兀自坐在凳上,见得拳到,左手一搁,右手还出一掌。 洪由涛见少年出招快疾,腾身闪开,挥拳又复攻上,两招过后已逼得少年离凳起身,二人遂斗在一处。 那少年同桌被称为“石头”的男子坐而未动,那绿衣女子却站身起来,不住移动身形细瞧二人过招。 待见少年一脚险些踢中对手后腰,不由连声呼道:“可惜!可惜!再高得几寸,定可将这‘冰溜子’踢为两截……哎哟,快快使出绝学,南火派大胜北冰门便在今日……” 她这里嘴里无一刻消停,直听得洪由涛心烦气燥,连声大喝,已用得全力,恨不得立毙那少年于掌下。 那少年早已趁得空隙掣剑在手,抖腕使得一招泰山派的“声东击西”,不待招老蓦地化为少林派的“气贯长虹”。 洪由涛吃惊后纵。方才落地,那长剑化作一团白光又行刺到,却是一招武夷派的“白鹤舞沙”,逼得他又是向后跃出。 洪由涛的武功本不在少年之下,只是一心想在自家师兄面前出得风头,这般急功近利不免犯了心浮气燥的武学大忌,在那少年一番抢攻之下立即处于下风。 一旁观战的谢来林见状,冷哼一声,道:“师弟且休下,待我来招呼他!” 身形一晃,已抢身挡在洪由涛身前,右手竖指竟直直朝着长剑夹去。 那少年自是一惊,右腕疾沉,长剑倏地立起,接着便是一招“棍扫千军”,竟将丐帮的棍法化为剑法使出。 谢来林身形疾侧避过来剑,左手如钩抓向少年右腕。 那少年未曾料到这“大师兄”武功竟比“四师弟”高出甚多,只出得两招已然掰回先机,当下只得向后退出两步。 底细既清,二人复又展身移位,一剑双掌斗到一处,一时却也分不出胜负。 那绿衣女子见对方换成“大师兄”,嘴中又行嚷道:“这大师兄果然大有风范,换着师弟轮番上阵,敢问这可是贵派的绝技‘溜冰大法’……你既不说话,就是被本姑娘说中了……” 谢来林正自全神对敌,自是无暇说话,绿衣女子便又高声说道:“只是‘溜冰大法’再厉害,遇上我‘南火派’……” 不待她说下去,洪由涛已跃至眼前,抬手便是一掌。 绿衣女子却也不弱,向旁一闪躲过,趁势更还出一脚。 洪由涛不待脚到已纵身跃起,右手一拳击出,待到中途化拳为掌直直切向女子左臂。 绿衣女子见掌势沉猛,不敢硬接,忙移步后退。 洪由涛得势不饶人,双脚甫一沾地,飞起右脚向着女子拦腰踢去。绿衣女子躲避已是不及,情急之下双掌迎上。 洪由涛这一脚使得全身力气,踹得劲急异常。绿衣女子虽勉强架住,却被震得连退两步。 不待站稳,对方双掌又到,女子不禁花容失色,惊急之中,忽听“咔嚓”一声,洪由涛双掌却打在一条木凳之上。 原来,众人动起手后,一众食客早已夺门而走,独伍东觉得热闹有趣,稳坐未动。 绿衣女子连番退后,已至身旁,见她势危,伍东心急救人,顺手抄起木凳砸去。 洪由涛不及收招,双掌登时将木凳断为两截。 眼见得手,不料被人突然截下,洪由涛自是气往上冲,脱口骂道:“哪来的野小子,他娘的找死不成!”飞起右脚踢向伍东小腹。 伍东见得脚到,心下不知如何拆招,忙纵身向后跃出。 堪堪避过一脚,却未瞧见身后物件,落身时正将一张桌子撞倒,碗盘尽碎一地,他也险些跌倒。 眼见得洪由涛右拳又到,忙挥拳迎了上去。只是他原本短于临阵对敌,情急之下只顾舞得双拳,已然不成招式。 洪由涛瞧得伍东一身粗衣布服,全然一副山中农户打扮,双拳乱舞又如莽汉打架一般,自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尽想着一招将他放倒。 哪料伍东虽招式不通,但在风六合的训导下,十余年苦练筋骨,日课不断,这软硬诸功的根基实是不弱。 一通拳掌相交,洪由涛只觉打中铁块一般,磕得双掌隐隐发痛,不由得后退两步。 不料,人未站稳,腿上被绿衣女子一脚踢中,不禁气急败坏大骂起来。 伍东见状,抢身而上,挥手又是两拳。 洪由涛吃了暗亏,直气得双眼喷火,纵身避开两招,瞧得空当使得全力挥拳出脚展开反扑。 绿衣女子招式灵动,却弱于气力,伍东气沉力猛,偏又苦于招式拙滞而打不到对手要害之处,斗不多时竟被洪由涛慢慢占了上风。 第二十九章 初试身手 又过数招,伍东身中两拳,虽无大碍,却看得那女子暗暗心急,口中喊道:“‘石头’,快来帮忙!” 那边的“石头”状若未闻,端坐未动,这边洪由涛蓦地窜身半空,一脚踢下。 绿衣女子不敢碰硬,急忙侧过身子,竖得双臂往外搁推,不待接实却借势向旁跃出。 不料,洪由涛亦借机向旁疾掠,化拳为掌径直朝着伍东耳后劈去。此番出招先虚后实,纵跃之间一气哈成,确是猝不及防。 那女子见此招狠毒至极,苦于救之不及,不由惊呼出口。 这耳后实是要害之处,洪由涛见伍东手硬背坚,不易伤他,便思得此招,朝着后脑要害下手。 伍东经得一番手脚乱舞,心下不自觉地想到平日里与风六合过招的情景,学过的招式亦是意动手到。 待听得女子“啊”地一声惊叫,已然瞥见洪由涛一掌劈到,势急之下双臂一沉,蓦地暴伸而出,却是一招“五禽戏”——虎戏中的“摇头摆尾”。 这下疾伸双臂不但应了招式,更尽了平日里所练“快”字一诀,当真急若闪电,两手瞬间搭在洪由涛肋间,随势疾摆,将其摔出。 眼看就要砸落饭桌,忽见桌旁的“石头”似乎抬了抬手,洪由涛本就横着的身子蓦地径直顺门飞出,重重摔在地上,竟至一动不动。 谢来林自顾忙着与那少年过招,未得明白本占上风的师弟为何突然横飞而出。 情急之下沉喝一声,左手立掌拍向少年前胸,右手曲指如钩抓向左肩。 那少年远非谢来林对手,全然仗着繁杂剑法支撑一时。但见得掌到胸前,连忙回剑横削。 哪知胸前一掌却是虚招,劲力全在左肩一抓之上。 少年剑到中途,已知不妙,急切间左臂急曲,中食二指戳向谢来林右腕,却是少林派的金刚指。 这一招极其高明,未待对手钩及其肩已先戳其手腕,实有后发先至之效。 谢来林似识得厉害,右臂不待落实,手腕一翻,仍是曲指,却已向上反钩。 电光石火间,饶是少年反应奇快,顺势侧头避过脸颊,头顶皮帽却被钩掉。 随着少年疾身后退,一头长发忽地飘散开来,口中娇呼道:“好险!好险!”声音竟与之前判若两人,却是一位秀气少女。 谢来林虽觉诧异,却因担心师弟而无暇顾之,闪身到了门外。 见洪由涛躺在地上,除了眼珠可转,手脚动不得分毫,知是穴道被封,连忙伸手捏拿。 不料,半晌后过竟不见起色,无奈之下,只得转身回来,向着“石头”抱拳说道:“在下北冰门谢来林,门外是师弟洪由涛。方才多有冒犯,还望阁下见谅!” “石头”尚未说话,却听那绿衣女子急声道:“打不赢,便换得一副嘴脸,北冰门冰冻厚颜神功当真了得。” “你这妮子好不嘴尖,小心北冰门称霸中原武林,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却是那乔装少女开口说道:“能屈能伸本是金狗本色,北冰门倒是人才济济。” “只是南火派在赵小姐……应该叫赵掌门的英明带领之下,在本姑娘与‘石头’的鼎力帮扶之下,称霸中原武林指日可待。今日大胜北冰门当是初战告捷。” “嗯,妮子这话不假!”那乔装女子正色点头道:“只是我派此行出得四人,你只说了三人,不怕夜公找你算账……” 谢来林哪里明白二人口中的“四人”、“夜公”之说,只是听得出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心中想着师弟穴道未解,强捺怒火说道:“尚请阁下高台贵手,解了我师弟穴道。” 绿衣女子抢着又道:“我派第三高手——‘石头’的点穴功夫独步天下,无人能比。” 乔装女子接荐问道:“‘石头’是第三高手,这第一第二又是哪位?” “第一高手自是赵掌门您了,本姑娘委屈一次,且排在第二。” “赵掌门”听后“噗嗤”笑了出来,那绿衣女子自顾又道:“‘石头’的点穴功夫虽是厉害,却也有不足之处,就是不曾学得解穴,点中之人只得待半日之后自行缓解,所以本姑娘说他独步天下。” 伍东在一旁仔细听得,心下奇道:石头出手奇快,竟未看出如何点得穴道,又不会解穴手法,这等功夫当真独步天下…… 谢来林眼见‘石头’不动声色地将师弟封穴抛出,而自己竟然无法解得,心知此人的武功非同寻常。 见他无意解穴,只得忍气道:“谢来林今日认栽!敢问诸位师承名号?” “你且听好!”绿衣女子一本正经说道:“大宋南火派!这是本派掌门人赵芷笙,本姑娘位居副掌门,这位是护法使者——‘石头’。他日你若报仇,按本派门规,须从挑战护法开始。赢得护法,进而有资格与本姑娘交手,胜得本姑娘方能挑战掌门人……” 谢来林知她口出戏语,无心听下去,冷哼一声,转身到得门外,把洪由涛横扛肩上,快步离去。 伍东转身坐到桌旁,见得饭菜尚在,便自顾吃起,心下却道:这二位女掌门的武功敌不过北冰门的二位弟子,而又未曾听得师傅说起这南火派,只怕是中原的小门小派。 不过,适才赵掌门说是一行四人,那个未曾露面之人不知武功如何,眼前这个‘石头’护法倒是个高手,就是这个名字不甚好听…… 正思忖间,忽见赵芷笙移步坐到对面,说道:“不曾看出你这山里人也是个习武的,只是学得太过浅陋,拳脚使得如庄稼汉一般,足见教你之人亦是平庸之辈。” 伍东听得一怔,随即说道:“我师傅不是平庸之辈!若拳脚使得不成样子,那只怪我学艺不精。” 一旁的绿衣女子见他一本正经称呼“赵掌门”,不由笑着说道:“适才多谢你出手相救!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伍东。”伍东抱拳说罢,接着又道:“我以前叫伍东,而今叫伍在东。” 第三十章 萍水相逢 “你也两个名字?”赵芷笙脱口说道:“却与这妮子一般,对吧,秦不语?” 绿衣女子见伍东面拘言讷,便也不再口出戏言,正色说道:“我叫秦语。伍公子为何两个名字?” 伍东听她以“公子”相称,更是吃窘说道:“爹娘给我起名伍东,伍在东是后来师傅给我起的。” “你师傅是哪位?” “呃……”伍东面有难色,摇头说道:“不能告诉你。” “那你爹娘呢?可是江湖中人?” 伍东闻言,又把头摇摇。 秦语见状,不屑说道:“看你也不像名门之后,有何不可明说?莫非爹娘师傅全是逃犯匪盗?” 话方离口,已觉失言,果听伍东急道:“爹娘、师傅师娘都是好人,只是……我不知道爹娘是谁。” 秦语忙顺话说道:“原来和石头一样,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嗯,七尺男儿,竟不知父母是谁,着实可怜。” 赵芷笙说罢,继而又道:“秦语,秦不语;石头,石不伤,你们三人竟都有两个名字,本小姐却只有一个名字,真是不公。” 秦语笑道:“伍公子莫要信她。这是我家主人赵芷笙,这是石不伤——石公子,得我家小姐赐名石头。” 石不伤兀自坐在原座,似是未得听见这边说话。 赵芷笙扬眉说道:“我赐名石头你却记得,赐你秦不语为何不认下?” “不语不语,你不就是闲我话多嘛,今日打赌,在这酒楼之内可是你先开口说话,输得一局我先记下,稍后再于你计较!” “嗬,你还找我算账?我且问你,你方才将我与石头名号报于那谢来林,却为何不报出你的名字?居心何在?” “这不过是跟你学得明哲保身罢了。” “如何是跟我学的?本小姐何时如你一般缩头缩尾?” “这还用说?你一路上乔装改扮,还说不是缩头缩尾?” “我……我乔装是为了少惹麻烦……” “这一路上你惹得麻烦还少了不成?便是方才,还不是你的‘油烽冰溜子’惹的祸?” “你,你……” 赵芷笙似说不过秦语,气愤之下举手欲打,秦语却早已跑出门外,她随即追了出去。 旁边的石不伤忽道:“五禽戏练到如此地步确是不赖。”说罢迈步走了。 伍东坐在原处未待说话,瞧见伙计从柜台后钻出,喊嚷着朝外跑去。 未几,忽见秦语自门外探头做个鬼脸,抬起右手挥了一下,转身跑开。 随即又听她嚷道:“好你个臭石头,眼中只有赵芷笙。方才打斗时,叫你帮忙,你动也不动……惹着本姑娘,日后休想有清静日子……”终无声息,想是三人已去得远了。 那伙计得了秦语抛来的赔银,转身忙活去了。 伍东业已腹饱,结了银子,背起包裹,沿街回得客栈。 次日早间结清店钱,将包裹搭在肩上,缓步出了沈州城,寻得道路放开两脚行去。 路上又见烂漫山花,不由想起赵芷笙、秦语,暗想他们是不是也离开沈州,返往江南了。 风六合夫妇见爱徒平安返回,甚是欣喜。晚饭过后,伍东却也不觉劳累,便将此行经过说得一遍,二老听得津津有味。 风六合说道:“七星山离沈州不远,据闻北冰门掌门人申叔柱拇、食、中三指坚如精铁,力可拔钉。” “师傅说过这门功夫名唤落钉功。” “不错。据为师所知,落钉功练法极简,只以四寸长钉立于水内,水冷成冰后再施指拔出,待可一气得落百余长钉之时,随意空中抓取,便有牵千斤之意,实是刚中带柔之硬功。只是练法虽朴,练成却是不易。练成后三指之力自可断骨伤筋,闭经封穴。” “落钉功如此了得,不想那师兄弟却败给南火派。” “八月山南火派未曾听过!这名字听起来倒似专克七星山北冰门,只怕是顺口乱说的。北冰门向以点穴功夫名闻江湖,却解不得石不伤所封穴道,此人的武功倒是邪门。这正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北冰门虽是金国大派,若想称霸中原武林却是痴人说梦。” 伍东略作寻思,道:“只这个石不伤,北冰门就未必对付得了。” 风六合点点头,说道:“这与人动手不比与为师试招,讲的是见招拆招,以快制快,化学为用。天下任何门派的武学无不是经数代先贤穷毕生精力所创,一招一式无不饱含心血,只是我等后人不能下得苦功参悟而无法登堂窥奥,不能尽悟招式玄妙关节,故而使得大多武学荒弃。” “好比江湖人只知打狗棒、驭马鞭、昆仑诀,为得心法不惜拼个你死我活,殊不知平常武学如五禽戏,若是练到极至,融会贯通之后亦可无敌于天下!行者棍本是少林粗浅之学,看寺护院的小和尚皆可修习,而你铁犁大哥,正是凭着此棍法走遍天下,罕有敌手,这其中紧要之处实是在人不在招式!” “徒儿谨记,日后自当在这五禽戏上日夜用功。” 一直聆听于侧的郑小英忽然笑道:“只有五禽戏可学,你这师傅却耍不得别的。” 风六合闻言,笑道:“此话不假!若是学医,望闻问切、药灸针拿,为师自可教你一辈子!可你专好学武,为师只能教你到此,待你内力再得深厚,夜能听水捕鱼,便允你前往武夷山拜寻白先生。还是为师之前所说,若得白先生垂爱,得学九接佛风后四重自是幸事,纵使无缘得习,你已习得前五重,倘能勤习不断,亦够你受用终生了……” 话未说完,郑小英忽地咳嗽起来,伍东见状,忙起身取水过来,见到师娘身体每况愈下,心中不由暗道:莫说听水捕鱼实难练成,师傅师娘抚育之恩深重,眼下年岁已高,确是要人照顾,我便是明日练成,又岂忍离去。 郑小英咽下几口水,咳声渐止,但见伍东双眼满是关切之意,不禁说道:“我这咳嗽已是多年的老病了,有你师傅照料着自无大碍。你可放得宽心,且把功夫下足了,早日练成,早日回得中原,才是你需要用心之处。” “东儿自会用心习武,只是纵使明日便练得听水捕鱼,东儿也甘心留在此处照顾师娘。” “你有这份孝心,终算师娘没有白疼你一场!” 郑小英拉起伍东的手继续说道:“师娘有你师傅照顾就够了,你已长大成人,要立志四方,终不能在这荒山野岭度过一生!若是这般,师娘岂不害了你……” “东儿是留是走,眼下谈及为时尚早。”风六合插话说道:“这听水捕鱼断非轻易得成,短则五载,长则十年亦未可知,你二人实不必过早为此事伤怀,还是早早歇下吧。” “唉,你这糟老头子,教不得武功也就罢了,偏要出些馊主意,这不成心想把东儿困在这里麽……”郑小英边说边铺好被褥,催着伍东回西屋歇息。 伍东西屋躺下,一时却未得睡,脑际间只在寻思这听水捕鱼:师傅说大哥当年苦练三载而成,只是我悟性差大哥甚远,恐怕至少得五年能成……我又不急得回到中原,而这内功一途又是欲速不达,唯有每日勤习便是……想到这里,干脆坐起身来,依着口诀呼吸吐呐,练起九接佛风。 第三十一章 进山采蜜 铁刹山地处金国东界,山深林密,纵是炎炎三伏亦有凉风徐来,暑热为之清减。 只是这世间万事万物莫不是此消彼长,有得有失。暑热得消,寒气自盛,中秋过后月余,铁刹山已四野茫茫,积雪没膝。 “小雪封山,大雪封河。”风六合望着满天飘落的雪花说道:“今冬这雪却是大了些,未到大雪时节,竟已封山封河。” 伍东正自院中挥帚扫雪,听得师傅说话,开口说道:“再下当真要推不开门了。” 风六合拈须吟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莫说是人,便是山里的飞禽走兽都已藏了起来。前几日尚说与师娘,打算进山走上一回,试试运气,看看可否采到山蜜,怎料遇此封门大雪,不知何日可行。” “这般飘将下去,怕是十数日不得出行……” 师徒二人闲聊之际,伍东已将小院尽扫一遍,只是先前所扫之地又已积雪数寸,遂干脆放下扫帚,二人转身进屋去了。 次日晨间,大雪方才渐渐歇止。又过了半月,有所暖和,清早起来眼见天清气朗,伍东穿戴严实,斧头腰间别好,独自一人朝着深山走去。 乍行之时尚好,隐约可寻得雪下山路,行进间倒是轻快省力。 走了七八里,随着山势渐高已是深一脚浅一脚,变得难行起来。 伍东曾数次与猎户进山,知道山路至此到了尽头,便放慢脚步向着高山行进。 积雪虽深,脚下却不甚滑,遇有陡险之处,伍东提气轻身,纵跃而上,故而虽是放缓脚步,也比那常人快了许多,不到两个时辰已到了山顶。 当下略微歇得片刻,纵身爬上一棵干粗枝疏的大树,放眼四望,但见白茫茫一片,只觉地角寒雾接连天边白云,真个是天地混沌难分。 日头当空照下,皑皑白雪直如光盘银镜般夺目刺眼。伍东转头朝着来路极目望去,唯见高低起伏的山岭,已寻不到半点房舍端倪。随着一阵山风吹过,树上积雪摇落散开,更将来时的脚印盖得了无痕迹。 看了一周,双眼有所适应,忽见朝南处竟有一片墨黑所在,冰天雪地中有此一景实显孤立突兀。 伍东心知那墨黑之处必是悬崖绝壁,因陡峭直立不得存雪,灰青的山石在白雪染映下,远远望去自是漆黑一片。 “这绝壁下定有山泉,山中有水处必是物聚之地,当要上前看看。”打定主意后,当即下得树来,密林丛中朝南行去。 这深山密林里本多狼狐,更有熊豹出没,只是此时积雪深厚,当真是百兽匿迹,鹰雉不飞。 伍东摸索南行,看似不远,却走了一个多时辰。一路穿行竟连一只野兔未得一见。待到那处悬崖之下,除了树上摘得几个猴头菇之外一无所获。 再看那绝壁,却是一处连山断崖,高有数十丈,仰可见顶,笔直陡峭,青灰岩石上寸草不生。 伍东站得高处四周寻看,但见荒草萧木间一条丈余宽的雪路如同一条素绫向山下延伸而去,心下暗道:这雪道下必是崖下泉水形成的水道,眼下天寒结冰,又被大雪覆盖。 又想泉水流经处春夏花草丰茂,必招野蜂群聚,当沿水而下搜寻枯树,说不定会找到山蜜。 想到此处,正欲动身,忽听半空中竟生“呼哧”声响,心下一惊,忙仰头上看,正见一只庞然大物俯冲而下,来势迅疾异常。 “好大的雕!”惊呼声中,伍东纵身一跃躲了开去。 那大雕冲势太过沉猛,竟至一头扎入雪中,却又立即振翅而起,呼扇翅膀半空盘旋一周,作势又冲将下来。 伍东眼见大雕张得双翅足有半丈,忙从怀中掏出两粒石籽,用了五成力道打出。 大雕势急,石籽更疾,正中翅根要处。虽有厚羽遮体,却也吃疼受吓,扑棱双翅奋力向上飞去,转瞬落到凸起的崖壁之上,伸长脖子向下俯视,却是一时未再扑击而下。 伍东持斧小心戒备,见大雕蹲伏崖壁间,竟与山崖浑然一色,若是不动确是极难发现,心下暗道:难怪刚才未曾瞧见!听得猎户说过这等巨雕生性凶猛,瞧这巨喙利爪,若是被啄被抓,怕是当场头碎肚破,怪不得黑熊老虎见它亦是惊恐不安。只是这家伙素以豹狼为食,从不伤人……哎呀,我戴着皮帽子,莫不是把我看成野兽? 想到这里,伸手将狗皮帽摘下冲上挥挥,口中喊道:“呔,你这大雕听得仔细,在下伍在东,路过此地,无意伤你!你也不可再来伤我……” 那大雕哪里懂得人语,动也未动,伍东便又接着喊道:“不巧今日兔子不成看到一只,实无生肉喂你……你还是另想办法吧,不要再惦记吃我了。告辞!” 说罢,向后退行数步,转身接连几个起落已然钻进密林中。 回头见那大雕尚在崖上,不由松了口气,知这树木丛中大雕难以施展攻击,便不再理会,快步沿着结冰水道西畔向下走去。 山泉流经之处却有开阔地段,若是春夏之季当是草茂花繁。 伍东所言山蜜,乃是山中野蜂酿粉而成。这野蜂喜在粗大的树洞中筑巢贮蜜,只是这等山珍十分稀少,苍莽大山中极是难寻。 伍东一路找寻下来,掏看了不知多少树窟却无所获,心中不由暗道:师傅常说这山里的蜂蜜还有水里的蛤蟆对医治师娘的病大有益处,春秋两季河边抓逮蛤蟆实不费事,不想这山蜜却如此难找,今日怕是枉费腿脚了…… 转头但见红日西沉,便不再沿岸寻找,顺着水道向山下行去。走不多时,天色黑下,又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树林尽处豁然平坦,原来已下得山来。 但见眼前十余丈宽的积雪平如素锦,直铺到对面山下,之后又顺着两山之间上蔓下蜒,不见边际,却是一条结冰覆雪的大河。 伍东拨开积雪,但见雪下黑青青的冰面,知是冰结甚厚,便放心在冰上沿着岸边走了一段,打算找处山洞栖身。 走了二三里路未得寻到,索性离河上岸,奔着一个山谷走去。刚进谷口,蓦地见到雪地上迹痕累累,似有野兽经过。俯身看了半晌,揣是一群野猪刚刚经过此处向南走去。 第三十二章 雪窟遇虎 伍东知道野猪向不主动伤人,便未放在心上,起身走进山谷。 未行多远在坡脚下寻得一处避风所在,伸脚在雪下探得一块青石,除去积雪坐下稍事歇息。 待就雪吃下干粮后,起身察看四周,但见此处不但避得北风,那块大青石一侧更窝有数尺深的积雪。 稍作寻思,干脆不再寻找山洞,动起双手在青石旁边挖得一个容得两三人的朝南开口的雪窟。 试在里面呆得片刻,只觉比外面暖和许多,心下暗喜:这雪窟不比山洞寒冷,当可在此过得一夜。 又想到每次随着猎户进山,过夜时皆要在洞口前生得火堆,当即持斧出了雪窟。 未料到满山积雪覆盖下干柴却是不易拾得,四周走了一遭,仅拾得拇指粗细几棵干枝,无奈之下打消生火念头,顺手砍回几棵小树摆放在雪窟之上,以抵防夜里野兽出没踏陷雪窟。 随后又砍回细枝插满洞口,余下的铺在身下,用以隔寒。 这般打理一番,坐在窟内顿觉暖和踏实,又经打坐调息一番,已无半点寒意,便合眼躺在树枝之上,心下寻思:这山蜜难遇,明日里碰碰运气,逆着这条大河行去,再寻它半日,得与不得,晚间当可返回家中……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见一人朝这边走来,看那身形却似铁犁。 待其走近正欲招呼,却见走来的分明是风六合夫妇,心下诧异,便开口问道:“师傅师娘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来人答道:“东儿,你已这般壮实了……平日里除了习武,可学得‘四书’?” 听那声音却不是风六合,待细瞧那二人,似曾相识,偏又一时不得想起。 正在发愣之际,旁边的女子忽然抽噎说道:“东儿,你在山里冷不冷?娘给你取来被褥!” 伍东闻言,不由心下大恸,张嘴欲喊,却蓦地坐起,但觉四下里漆黑冰冷,方知是梦中醒来。 打了一个哈欠,紧紧皮袄,正欲再睡,耳中忽听“咯吱”声响,虽是极其细微,在这山中静夜里却听得分外真切。 待声响又起,伍东虽向来胆大,亦不免听得毛骨耸然,睡意顿消,伸手轻轻拨开洞口枝叶,待凑近瞧去,顿时“啊”地的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见三四丈开外的雪地上赫然出现一只猛兽。借着月光看那物明暗花纹、半卷长尾,分明是一只体形硕大的老虎! 伍东内功不弱,身手亦是矫健,但乍见猛虎在前,不免大惊叫起。 稍作镇定,不由暗想:这家伙定是闻得气味方才朝这里走来,若它一扑而下雪窟塌陷,到时目不能视手不得伸,我岂能逃得虎口? 情急之下,忙退到洞底,举斧便砍。那积雪本也松软,轻触即落,只数斧便朝北通开一洞。耳听虎爪触雪的“咯吱”声响已至身后洞口,立即猫身从这边钻了出来。 转身站定,见那老虎正在丈外盯着自己,当即瞧了仔细,右手斧头脱手击出。 日间崖下遇得大雕攻击,伍东知道大雕虽凶却伤他不得,故而出手之际只用了五成劲力,意在惊走即可。此刻老虎当前,却不敢大意,手上已用得全力,斧头呼啸而出,直奔虎头。 可偏偏凑巧,斧头甫一离手,那老虎已然窜到半空,随即直扑而下。斧头慢了半分,擦着虎爪飞出几丈远,没入雪中。 见势在必得的一斧竟自走空,伍东心下一沉,急忙向左旁跃去。脚方沾地又自纵起,双手抓牢树枝,接着挺身窜上一棵大树。 那老虎纵扑落空,随即大吼一声,转身扑到树下,四爪连抓带蹬竟然爬上树来。 这百兽之王的一声大吼,直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下,更听得伍东心里发颤,眼见瞬间便追上树来,连忙又窜上一截,竖起右掌连劈带折掰下一截腕般粗枝,朝着脚下劈头盖脸一通疾戳。 那老虎贴在树上,利爪抓着树皮,自是耍不出平地的威风,头脸又遭树枝戳挡,虽未受伤却也上去不得。 僵持片刻,想是难以把持,老虎歪头顺着树干退下一截,之后纵身跃下,口鼻冒着白气在雪地里来回走了几趟后,竟停下瞄着树上,却是未有离开的意思。 伍东见得老虎下树方自暗松一口气,随见这大家伙竟未走开,心里不由暗暗叫苦:眼下手无寸铁,倘若这畜生一直不走,如何是好…… 一人一虎,一上一下,对峙起来。 伍东借机打量树周,但见方圆三四丈内仅有数棵一人多高的小树,离得最近的一棵粗树却在老虎身后的一处矮崖之上,估摸在六七丈开外,绝难一跃而至,一时未得脱身主意。 过得半炷香的功夫,见虎仍未有去意,伍东忽想:只想着逃走,竟未想到吓它一下,若能惊走最好。 当即伸手折来拇指般粗的树枝,去尽丫杈,擎在手里掂掂份量,抖腕投了出去。 那树枝急似利箭一般,正中老虎额间。只是虎皮厚实坚韧,却非钝枝可伤。 不过,老虎受此一击,或因惊痛,竟向身后的那处矮崖退近数尺,随即蓦地后腿乱蹬,似陷入雪中。 蹬得数下,前爪连连刨雪方才挣得上来,又低声“哼哧”着回到原处。 伍东人在树上,借着月光见老虎乱蹬之处,贴得山崖脚下竟然出现一个大如铁锅般的黑窟。只是离得过远,分不得是洞是坑。 见老虎仍不肯离去,失望之下不由转头向那斧落之处瞧去,寻思着万不得已时飞身下树,先拾得斧头再说。 待转回头来,忽见那黑窟隐约似有白气腾出。未几,随着白气愈发浓厚,鼻中闻到一股腥气,不由暗自诧异。 那老虎似亦嗅到腥气,转过身子朝黑窟看去。这一来人在高处的伍东只能瞧清虎身后半截。 便在此时,忽听“咕”的一声,隐约间似见黑窟中猛然窜出一物,正抱在虎脖上。 老虎蓦地扬头,嘴里发出惨啸之声。 随即左右甩头,却似未得摆脱,便自狂躁起来,上突下跳一番,奔着谷外窜去,片刻已不见了踪迹。 伍东看不甚清,心下惊恐万分:这是什麽怪物,看那体形不是甚大,竟能与老虎搏杀,却是骇人!但愿它能多支撑一刻,引得老虎去得越远越好。 转念又想老虎若是吃饱,便不会再回得此处……候了盏茶功夫,见四下里悄然无声,揣知老虎已去得远了,这才放心下得树来。 先是拾回斧头,转身来到矮崖之下,但见那黑窟原是一处洞口,只是黑黢黢看不见洞里景况。 当下站在洞口凝神细听半晌,未闻半点声息,便握紧斧头,低下身子,小心走了进去。 黑暗中慢慢直起身子,驻立片刻,掏出火摺吹吹,借着微光已然看清,身周是一个甚为宽敞的石洞。 向内行得数步,却见脚下有水。再向里瞧去,只见宽有两丈的洞壁间漫是积水,向里不见洞底,向下不知水深,心里暗道:原来是个水洞,那怪物莫不是水獭?只是从未听闻水獭敢向老虎下嘴的。 琢磨半晌未解,忽觉浑身暖起,心道:有了这洞,既可避得风寒,也不怕老虎回来了。 第三十三章 虎蛤相搏 当下退行数步,靠近石壁处几根笋柱间找得一个藏身所在。 靠着石柱上,心中想着那怪物和老虎,也未得放心深睡,迷迷糊糊间终算捱到天亮。 站起身来向着洞内走到水边,借着洞口光亮,见那洞水甚是白晰清澈,估有五六尺深,向得洞里仍不得看清究竟多深。 瞧了半晌,除了清水,别说怪物,就是条鱼影亦未见得。随即持斧出了水洞,四下里未见虎影,便从那雪窟中拾回布袋,掏得干粮吃饱,起身走出山谷。 待到了河上,看那雪上爪印虽被风雪有所掩盖,却也清楚地看出老虎向着上游跑去,皑皑雪地上间留有点点血迹,心下暗道:“那怪物被老虎咬伤,又未见尸身,当是被老虎吃进肚里!沿河向上当可返回家中,且先顺着虎踪走着瞧瞧。 那数丈宽的河面甚是平坦,白日里看得甚远,若有虎豹之类的猛兽,在白雪映照之下当是一里之外便可瞧见。 行不多时,顺着河道拐过一座山头,见那爪印朝着岸边窜去。 本想着老虎已然钻进山林,看上一眼若无发现便即离去。哪料未及上岸,透过岸边枯草,但见树下趴伏一物,分明正是那只大虎。 大惊之下,伍东疾退数步,持斧提气戒备,只待搏杀。 过了片刻,那虎却未有动静。伍东心下奇怪,倒是不敢大意,瞧得离虎七八丈之外另有一株粗树,便施展轻功窜到树上。 待转头俯看,但见那树下一片狼藉,约有半间屋大小的地方,尺余厚的积雪尽被扑腾散开。 再行细看,那老虎后腿蹬直,肚襄已瘪,显然已无了气息,而脖颈间竟抱有一物,看那形状却似一只蟾蜍,只是其大如斗,实看不出是何怪物。 伍东越看越是惊奇:这畜牲莫不是被怪物杀死了?那怪物也一动不动,怕是两败俱伤,与老虎一起断气…… 又看了片刻,大起胆子飞身下树,慢慢走上近前,待看清那怪物,实比见到老虎尚要吃惊万分。 但见怪物浑身无毛,通体油亮,后背黑青花纹,腹底却是红褐肚皮,间有巴掌大小的黑斑。 四肢前短后长,趾有薄蹼,分明就是一只蛤蟆。 只是蛤蟆若有成人拳头般大,已是少见,而这只却斗般大小,单是那前爪就有臂般粗细,却如何叫伍东不惊。 这只巨蛤两只前爪死死抱住老虎脖颈,后宽前窄的尖嘴正顶在老虎颌下喉处。 那老虎受此钳抱想必极难喘气,却又甩脱不掉。一路奔逃至此,在翻滚挣扎中利齿咬中了巨蛤的后腿根处。 巨蛤抱项不松,老虎终于窒息而亡;老虎咬紧不放,巨蛤亦因此血干而死。 伍东暗自揣摩一番,转念又想:这般个头的蛤蟆真是闻所未闻!蛤蟆竟能与老虎同归于尽,倘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当下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虎蛤分开,见老虎右眼血肉模糊,再看那巨蛤长舌外露,上面粘有血迹和虎毛,心下忽地明白:昨晚那洞口前,老虎转头的瞬间,定是被这蛤蟆的粘舌击中右眼,老虎吃疼受惊之下方被它抱脖锁住。 坐在虎身上稍作歇息,心下又想:这斗大的蛤蟆怕是活有百年了,肚里的蛤油定是珍贵难得。师娘患病多年,实赖蛤油续得病体,若是服用这只巨蛤,说不准身上的病便能尽除。老虎虽一身是宝,怎奈这家伙怕有五六百斤重,我一人如何搬走…… 寻思半晌,决定将死虎丢弃,遂起身使得斧头将老虎剖开,脱得整皮,把巨蛤整只包裹住,搭在肩上便欲离去。 待见老虎尸身暴于雪地,心道:山中猎户每猎到虎熊之类的大家伙,必要山水天神的祷祭一番,只是我却不懂这其中规矩,施作不得……这畜牲虽要把我吃进肚里,却于无意中引出巨蛤,而我又借皮一用,若任它暴尸山野未免不妥,且将它埋了吧…… 本欲原地挖坑埋下,只是冰天冻地实难挖得下去,只好四下里找来石块堆在老虎身上,算是埋下。随后背起虎皮包袱下了河道,顺着冰面向着上游行去。 饶是伍东一身力气,背着巨蛤在冰面雪里走了半日,也累得气喘起来。 眼见四下里山景熟识,心知已是离家不远,当即脚下不停,反而提得真气,在雪地上疾奔而行。如此一来,不消半个时辰,已然进得院中。 风六合夫妇见得伍东返回自是欢喜,见他肩上竟然搭着虎皮,又不免心惊,郑小英急着问道:“东儿,这虎皮……可被老虎伤着?” “这家伙倒是想吃东儿,只是东儿哪里那麽容易吃得……”伍东面有得色说道。 “以你现在的武功,老虎想吃你却是不易。”风六合见伍东浑身上下不见伤痕,便又接着说道:“可你若想空手取它性命怕也不是易事!” “师傅说得甚是,这家伙却不是死在东儿手上。”伍东说罢,将那虎皮解开,那只巨蛤自是呈现眼前。 郑小英乍见之下当即“啊”地一声,惊道:“这是……这是蛤蟆?” 伍东点头道:“师娘说对了,确是一只大蛤蟆!” 风六合一见之下顿时面色凝重起来,转身找来一只木棍,将那蛤蟆翻得半身,看看肚皮,又仔细的看看前爪趾蹼,忽地面露喜色道:“这是天下首珍——长白灵蛤!” 伍东与郑小英未曾听过长白灵蛤,正待发问,却见风六合面色一变,指着虎皮又道:“看这虎皮内里发黑,定是中了这灵蛤毒所致。”探手抓起伍东手掌,果见其掌心处隐然泛着黑青。 伍东见状,惊道:“蛤蟆怎会有毒?” 郑小英急道:“这如何是好?快快想法解毒。” 风六合道:“莫慌!有我在此,还怕解不得毒?” 当下转身进屋取得瓷瓶出来,倒出一粒花生大小的丹药让伍东服下。 又进屋找得一副鹿皮手套戴上,独自将那灵蛤及虎皮一并拖到屋内。 待得伍东扶着郑小英坐下,风六合伸手为伍东把脉一番,开口说道:“六味草药配制的‘六英丸’专解天下奇毒!放心吧,蛤毒已无大碍!” 伍东放下心来,说道:“这毒倒是厉害!东儿一路戴着手套,未曾摘下,这毒想是最初搬动时染上的。” “这粗布手套自是无法尽隔此毒,但若不是这手套,怕早已将你毒倒!” 伍东与郑小英闻言,不免暗觉后怕。 第三十四章 千年灵蛤 风六合又自说道:“灵蛤平日里专以蛇蝎蟾蜘为食,自是积得一身剧毒,只是此等神物仅见于《山海》、《搜神》诸古书之中,未闻有人见过,东儿又是如何遇到的?” “说来灵蛤是这老虎找到的……” 当下伍东将昨日山中一行细说一遍。 郑小英听到半夜雪窟遇虎,明知无事,亦听得胆战心惊。 风六合则叹道:“大雪封山时节,正是灵蛤入水冬睡之际,必是被老虎吼得惊了,才寻声出得水洞,用毒舌先自伤了老虎。否则灵蛤虽大,怕终不是老虎对手。想你独处山中,不晓防兽之道,却因此巧得神物,这真是你的福缘啊!” 伍东闻言,怔怔说道:“一时寻不到山洞,便挖了雪窟容身,却也在窟上遮了树枝。” “山中过夜确需处处小心,你只晓得雪窟上放得树枝,却不知雪窟前要生得火堆,以烟火驱兽,这是其一;其二,这老虎定是追踪那群野猪方来到山脚之下,而你见到野猪踪迹竟不警惕远避,岂不是坐等老虎寻来?” 伍东曾数次与猎户进山,但却不晓得这跑山行猎竟有这般诸多门道,忙道:“东儿记下了,日后进山,定会加得小心!” “这也不能怪东儿!”郑小英说道:“在进山之前,你便该将这些讲与东儿!” “这确是为师的疏忽,未曾想到你会在山中过夜。” 风六合略顿一下,接着又道:“为师的疏忽,你的大意,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可遇不可求的至宝,实属天意!” 伍东见风六合语中已无责怪之意,不由宽心说道:“这灵蛤如此珍稀,定可医好师娘的病!” 风六合抬眼看了看郑小英,隔了半晌方才说道:“能不能医得你师娘的病却是难说……你一定是饿了吧,先去吃饭。” 经此一问,伍东立感饥肠辘辘,便喏了一声自到里屋吃饭去了。 冬日山里太阳沉得极早,伍东吃罢不多时,天色便已黑下来。 这半日里风六合自顾凝神看着地上的灵蛤,极少说话。伍东心揣师傅定是在思索如何配制蛤油为师娘治病,便也不敢多问,坐到西屋火炕上调匀呼吸,默默练起九接佛风。 行功半个时辰,浑身筋舒气畅,又在屋内耍了一趟五禽戏,方才来到东屋。 风六合仍自凝神不语,倒是郑小英起身小声说道:“莫要管他,你若是乏了,只管歇息去吧?” 伍东见师傅神情肃然,又得师娘吩咐,便自回屋躺身炕上。 过不多时,半睡半醒之间,忽见风六合推门进来,递过一碗水,口中说道:“你师娘怕你山中侵寒,特意冲了一碗驱寒散,叫你服下。” 伍东忙起身说道:“又害得师娘为我劳神!”说完一口气将那一碗药水喝下。待风六合转身出去,重又躺下,过得片刻便沉沉睡去。 风六合回到东屋,郑小英开口问道:“你这疯老头子,半天不言语,这会儿又调药端水的,莫不是中邪了?” 风六合摇头说道:“愁在灵蛤,却非中邪!” 郑小英奇道:“这有何难,依着老办法提油蒸服便是?” “这灵蛤一身奇毒,岂可轻服?” 风六合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若是别人既便得这灵蛤,不辩其毒,一旦贪心食油,不但医不得病,还要枉送性命!” “如此说来,你这半日里尽在思索去毒之法?” “这提油之法、去毒之剂,我早已想得,只是难在……你和东儿谁来服这蛤油?” 郑小英闻言不解,问道:“东儿无病无恙为何要服这灵蛤油?难道蛤油另有大用?” “老婆子有所不知,这长白灵蛤初时虽属寻常蛤类,茁长之际却因机缘天成,占尽山间水里精华灵气,方能大成气候。这斗大巨蛤实是世间神物!世人只知长白千年参王,殊不知便是百根参王也换不得这灵蛤油。平常蛤油便可温补益病,这只灵蛤油不但可去得百病,倘是习武之人服下,当可抵得二十年内功修炼……” 郑小英听到此处,方知风六合半日所思之结,便即开口说道:“有此大用,你却何苦自愁?东儿自三岁便由你我抚养,不是亲生却胜似己出,天下哪有与孩子争宝夺利的父母?” “话是在理,东儿也实如亲生骨肉,可这灵蛤千年不出一只,实是你医病的至善之药,我实是难断这是你的福分还是东儿的福分!” “灵蛤为东儿所得,自是东儿的福分;是东儿的福分便是你我的福分,此事毋需再虑,当由东儿服下!” “你真的不担心自己的身子?” 郑小英略作寻思,默然说道:“这些年我的病确将你拖得苦了……唉,我早已想通生死,活得再久,终有告别的那一天,只是我若是走得早了,怕你一人孤零零!你若是不烦我这糟老婆子,我就想多陪你些时日……” 风六合闻言心下黯恸,嘴上笑着说道:“你若是不恨我这庸医,我倒是乐意一直把你当成我的药罐子!” “就是这般说定,我便当你的药罐子!” 郑小英亦是笑着说道:“这药罐子是铁石做成,一时尚且碎不了,你快把那蛤油给东儿服下吧。” “这灵蛤如此之巨,蛤油自是少不了。我实是想过你与东儿各服一半,却又担心神物不整,因剂量减半而致药力不足,落得病不得医,功不得成,最终暴殄天物!” “天物如此,不可人分。再说,我有寻常蛤油食服便可得活,无需分食灵蛤!” 风六合待郑小英说罢,便欲起身剖取蛤油,忽又听郑小英担心问道:“以东儿的性情,怕是不会吃这蛤油?” “这个你毋需担心!东儿适才喝下的是迷药,怕要睡上一天。趁此机会可将蛤油分两次喂他服下,只是待他醒来也暂且勿提食服蛤油的事。” 郑小英闻听此语,不由叱道:“你这疯老头子,明明已有成算,却还来问我?” 风六合笑道:“神物面前不敢说成算!你不会独服蛤油却是在我意料之中。”言讫,翻开地上药箱,取来药具,专心配起药来。 不多时,又到灶下生得火起,将那配好的草药倒入药罐放在火上煎熬。接着起身回到屋内,戴上鹿皮手套,掣出匕首,剖蛤取油。 第三十五章 廿载功力 待伍东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已是次日夜里。但见屋内烛光烁眼,只道尚未睡到天亮。 转头却见师傅师娘站在地下,忙欲起身,不料身子甫动,顿觉浑身关节作响,从脚到头火烤一般难受,不由惊道:“师傅师娘,东儿浑身难受,敢是那蛤毒作怪?” 郑小英见伍东开口说话,不由喜道:“终算醒了!可喜东儿熬过一劫!” 伍东不明就里,只道浑身奇痛是手上沾染蛤毒所致,待看风六合虽亦眼露喜色,却掩饰不住满面的憔悴,便又问道:“师傅,东儿害您在这守了一夜?” 郑小英接道:“不止一夜,你已睡了一天一夜!你师傅可是寸步未离,一直守在这里,喂你吃药,又运功推穴,助你通经活脉!” 伍东听罢,挣扎欲起,风六合忙伸手按住,说道:“不急起身!” 边说边将伍东衣袖卷起,伍东这才看到胳膊如朱砂般赤红,耳听风六合接着又道:“已由黑转赤,蛤毒渐退,再服得两粒‘六英丹’,将息两日,当可无恙。” 伍东对风六合的话自是深信不疑,服下一粒六英丹后,正待开口劝风六合回屋休息,不料一旁的郑小英却突然流泪抽噎起来,只道师娘担心自己身上蛤毒,连忙说道:“东儿不孝!山中一行,野蜜未得采到,反倒中了蛤毒,枉害师娘操心劳神!” 郑小英听得此语,想到伍东一片孝心,冒寒进山采蜜,身遇奇险,更是止不住眼泪直流。 风六合心里自是明白郑小英为何突然流泪,便即说道:“东儿已无大碍,你合该高兴才对!” 郑小英又自抽噎半晌,方道:“东儿,他日回得中原,师傅师娘不在身边,可要处处小心……若得有空,回山来看看师娘!唉,不回也好,只要别把师娘忘了就好……” 伍东心中不解郑小英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来,正要相问,却听风六合说道:“回吧,你也该歇歇,东儿也需静养!”言讫,搀着郑小英回东屋去了。 伍东自是不知在他被迷睡的这一天一夜里,风六合已将千年灵蛤油分两次喂他服下。 灵蛤油含有剧毒,风六合虽早有准备,伍东也不免周身泛黑肿胀。 风六合自是为他施针解毒,后又施功助他易油为气,闭通经穴而周天引行,最终将这股阳热之气藏归丹田。 这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天一夜,实是凶险万分:蛤毒加之骤入体内的强劲之气,稍有不慎不是蛤毒攻心而亡,便是劲气裂体而死。若非风六合这般明师在侧呵护,纵使伍东有十条命也难过这生死劫。 一天一夜下来,风六合早已筋疲力尽,伍东亦浑身灼痛,只是不知体内功力已然骤增,直抵得二十年苦练修为。 郑小英已然知道这蛤油的大用,但见伍东安然醒来,先是欢喜,遂后想到伍东得这天赐功力,夜里听水捕鱼自是不在话下,而此功成时便是离山之日。 想到此节,郑小英自是默然流泪,又是担心伍东不懂照顾自己,又是担心一去不返,故而才说出“返回中原”这番话来。 果然不出风六合所料,伍东服得六英丹,歇将两日后,周身赤红尽退,灼痛渐消,已然恢复如常。 这日问起师娘病体,但听郑小英笑着说道:“你昏睡之际,师娘已将灵蛤油服下,这几日间确感气顺脚轻,想是那蛤油起了效用,这病已好了大半,真是天赐之福!” 伍东闻言自是欣喜万分,全然不知郑小英强颜背后的一番苦心。 身体既已复原,自是勤修不辍,只是每每行功耍拳之际,便感到腹间丹田一股热气涌涌欲动,其势大劲往昔。 以症询之,风六合只是笑说此乃日积月累之功,伍东竟丝毫未曾想到灵蛤之效。 每日里除了练功耍拳,伍东尽拣粗累之活去做,既可为师分担,又可强筋锻体。 东北之地冬日漫长,需耗费甚多柴禾生火取暖。那山上林密树繁,取柴倒也方便。 伍东施展轻功,踏得甚滑的冰雪急驰上山,运功挥斧倒树断木,再施得轻功将截好的木段搬扛下山,最后挥斧斫成劈柴堆放院内。 一天里山上山下往返数次,竟全然不觉乏累,再到河边冰窟里担水数趟,直到将水缸灌满方才罢休。 这种近似苦役般的劳作,实是风六合定下的严规,伍东已是坚持十余年,其筋骨之韧实、气力之绵厚却非常人可比。 风六合时常言道:“宜天时,用地利,尽人恒,得功成!学医也好,习武也罢,概莫能外!” 郑小英本是心疼伍东,但想到铁犁当年亦是这般过来的,便时常给伍东讲述铁犁小时练功的趣事。 伍东心仰铁犁,听罢自是神而往之,不由心气十足,视苦为乐矣! 这一日,风六合站在门口看着伍东在院内虎虎生风的打完一套五禽戏,便唤他回得屋内,说道:“这十几日里见你武功精进,体内蛤毒自当无碍!你师娘的病,自服得灵蛤油后竟至痊愈,你无需再为此担心。故而与你师娘商量,许你即日动身,前去武夷山拜访白先生。” 一番话说得伍东先喜后惊,不由脱口问道:“师娘病体痊愈,东儿自是高兴,只是尚未练成听水捕鱼,如何便去?” “听水捕鱼固是前约,实则是为勉力你勤学不懈,不必执着于此。世间更有蟋蟀打架、蚂蚁搬家,亦如鱼游惊水一般不易听得。但若得入室,又岂在乎何门登堂?平日里用功用心便是!” 伍东一时未能尽解其言,心道:师傅向来执约甚严,不知此次为何有负前言?便转头看向郑小英。 郑小英笑着说道:“你师傅见你近日武功大有长进,只因寒冰封河,眼下不能入水验功,又着急你武学上再进一步,因此才许你提前离山,这也是师娘的想法。” 伍东闻言,心下亦是不愿离开,怔在当地,一时未作言语。 第三十六章 会庆古寺 郑小英见状,便又说道:“师娘也舍不得你离开,只是你已长大,终不成在这山里住上一辈子。而今师娘病已医好,你大可放心离去。我同你师傅在山中等你艺成归来!” 见得二老如此语重心长,知其心意已决,伍东只好点头说道:“东儿知道了,前往便是。” 郑小英见伍东应允,忽又叹气说道:“此去山高路远,犁儿若在就好了,由他送你前往,师傅师娘自可放心。” “他已半年未有音信,哪得这般凑巧,偏在此刻回来。不过……” 风六合寻思片刻,又道:“他曾说过,与那会宁府会庆寺的大小僧人甚为熟稔,平日里也常住寺中。明日动身,你可先往会庆寺打探一番,倘得寻到,自是最好不过。” 伍东听闻此语,想得不日便可与铁犁相见,心下欢喜,笑道:“若能与大哥一同前往武夷山自是求之不得!” “你却也不要高兴太早,他在不在金国尚未可知。既便人在金国,能否脱身陪你上路亦不好说。” 伍东闻言,心下又凉了半截,郑小英忙又出言相劝一番。 次日清早,伍东收拾妥当,临行之前,郑小英不免又是风寒暑热一番叮嘱,伍东一一记下后,转首向着风六合躬身请训。 风六合沉吟片刻,说道:“江湖自多风浪,待人处事你且记得一个‘仁’字便可!”说罢,挥手示去。 伍东喉中哽咽,一时说不得话来,跪在地上冲着二老叩了三个头,起身出得小院,上路行去。 三岁到得铁刹山,除了沈州,伍东却是不曾去得别处。一路上不停问寻,亦不免走了许多冤枉路,二十余日后方到得会宁府。 经数次征战,东起海州,西至兰州,邓州以北,包括山东、陕西及河北河东诸路此际已尽归金国所有。 金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世代以渔猎为生,本无城郭,皆星散而居。后虽筑室,族人称为纳葛里,却也无非石墙篱壁,木板为盖,颇为简陋。 自从对宋用兵后,不但占了大宋半壁江山,更见识了清苦之外的繁华,由是国内大兴土木。会宁府几经修建,民居公宇远比沈州豪阔。 伍东在城内转了大半日,连番寻问,一路下来,竟无人知晓会庆寺所在。 直到将要天黑之际,方才所问得人,从一个摆售松糕的老者口中得知会庆寺当在城西南五里处,于是动身前往。 行不多时已出得城来,又沿着大路向着西南走了约五里路,却不曾见到寺院。 再行片刻,前面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大路右侧一条小道延向山中。 伍东立在路口朝着大路前方瞭望一番,暮色中目无所获,便转身顺着小路,踏着积雪向山里行去。 行约二三里,前方不远处,叶尽秃立的古树下忽露出屋檐一角。 伍东不由欢喜万分,提气轻身向前纵去,片刻间已到了那屋宇近前,待看得清楚,心下不禁有些失望。 但见面前这屋宇虽是寺院模样,却已瓦残窗破,木门裂败,四下里野草浸生,好不荒凉! 残垣颓墙间,独余这一间屋宇尚未倒塌,待迈步进得里间,十余座菩萨、金刚像身摆列其间,已不见半个僧人! 伍东心道:这般景象,莫说僧人,便是乞丐也亦不会在此落脚!瞧这蛛网尘土,怕是多年未曾有人来过,这定不是会庆寺!天色已黑,只好在这里住上一宿,待明日再去找寻。 当下动手将地上荒草拢得一堆,又找来几块破布铺上,坐在上面倒也厚软温和,干脆仰面躺下。 歇息片刻,却蓦地一拍大腿坐起,口中自语道:“苦也!只顾得寻寺,忘得在城内吃饭,身上又不曾带得干粮,这荒地破庙里哪里找得吃的? 寻思半晌,不由又仰身躺下,自是决心饿得一夜了。 荒寺四下透风,仰可见星,半夜里又感喉渴肚饥,一夜下来未得好睡,捱到天明便出了寺门,顺着山路向着大路行去。 待到得路口,却见一个棉袍皮帽老者在那横车支摊,不由喜出望外,急忙上前问道:“老伯可有糕饼卖我,夜里饿得正难受!” 那老者却似未闻,只顾摆弄手下活计。 伍东细看,路边掘有三四尺阔的深坑,周边垒着土块,只朝南向留着豁口。 深坑里置有两个大瓷坛及一筐石炭,坑外路边支有一张小木桌,老者正动手将几只粗陶碗从独轮推车上取下摆在桌上。 看罢,伍东心道:这老伯却是卖酒的,说不得只好进城填肚子了。正欲离去,心下念动,开口又道:“劳烦老伯!会庆寺可是距此不远?” 老者闻言,抬眼看了看伍东,仍未言语。 伍东见状,暗揣老者非聋即哑,便迈步欲去,忽见老者掀开车上木桶提出食盒来,随后取出两块松糕递来。 伍东见状心喜,接得松糕吃了起来。 那老者又舀了一碗酒放在桌上,忽地开口说道:“这边坐下,吃上一碗。” 伍东未料老者竟能开口说话,心下不由发窘,依言矮身坐在桌边,说道:“多谢老伯,只是不喜饮酒,有这松糕便可。” “看你的样子便是不识这杯中物!”言讫,老者坐到桌旁,端起酒碗自顾喝上两口,才又说道:“看你从山路走来,昨夜住在哪里?” “便是不远处那间破庙。” “破庙?”老者边喝边说:“既是破庙,你又为何寻它?” 伍东听得一怔,不由问道:“老伯的意思是说,这便是会庆寺?” 老者点头道:“正是!” “只是……”伍东连忙咽下口中松糕,说道:“只是这寺院如此破败,哪有和尚在此修行?” “十几年前倒也不是这般光景!” 老者想了想,接着又道:“那时寺院和尚也不甚多,但香火却旺,每日里你来他往,倒是成全了我这糕子摊。只是后来听说主持和尚得罪了城里的一位王爷,就此冷落下来,不到半年和尚散了,寺院空了。 第三十七章 瓣香韦驮 伍东闻言心想:十几年前便已僧去寺空,那大哥是如何认得寺僧,又是如何长住此寺的?这老伯既在此处支摊十余年,说不定会认得大哥。 想到这里,正欲相问,耳中听得大路上马蹄声起,抬眼望去,但见几匹快马从会宁府方向疾驰而来。 马蹄溅着积雪,片刻间已到了路口。马上跳下五人,为首一人身形高大,头戴貂帽,身被皮氅,其余四人一般打扮,皆是短袄短裤,棉帽罩头。 五人将马拴在路旁树上,走近摊前,一人冲着那老者问道:“老头,这几日间可见得两个少年一个少女结伴路过?” 未及老者说话,为首那人开口道:“也或是两个少女一个少年同行?” 那老者指指身后的酒坛,说道:“几位好汉,要是喝上一碗,却是来对了;要是找人,只有换个地方打听了!” 那为首之人“哼”了一声,侧头打量伍东一番,方又说道:“且将饼羹上来,待我几个吃饱赶路。” “小摊只有清酒,几位好汉要想饱肚,只好换个地方了。” 老者一连两个“换个地方”,听得五个汉子暗自不悦。 待瞧得伍东面前尚摆着半块方糕,其中一人喝道:“你这老头,支得烂摊,还这般欺客?快将松糕拿得上来,还怕我家二师兄短了你银子不成?” 老者缓缓说道:“不瞒诸位,这松糕实是老朽自己备下的,只有两块,已被这小兄弟吃下。” 伍东闻言一怔,心道:这老伯倒是心好,自己不吃,却将松糕舍我…… 眼见那五人都瞧着桌上的半块松糕,忙站起身来,拿起松糕却是不得吃下,又不便递出,口中说道:“这……松糕被晚辈吃下,可要害得老伯挨饿?” 那老者笑道:“美酒一碗,悠哉游哉,何饿之有?” 伍东听得老者出言不凡,心奇之下正欲道谢,忽听那为首的“二师兄”沉声说道:“也罢!便将水酒上来,驱驱寒气也好!” “这坛中清酒,胜得驱寒良药!”老者边说边取过酒碗摆好,又将炭火扇旺便欲温酒,却听“二师兄”又道:“温酒费时,冷喝几碗便可!” “这酒名曰‘十洲春色’,非温热而不得滋味,几位稍待便好!”老者说罢加紧催炭。 “二师兄”倒似着急,口中嚷道:“老头着实啰嗦!仇四,将坛子抱来!” 适才说话之人却叫仇四,听得吩咐便去搬酒。 那酒坛装酒十数升,颇有份量,仇四无法搬得两坛,伸手欲将略小的坛子抱起。 那老者见状连忙说道:“客官且放下小坛,那大坛方是售卖清酒!” 仇四闻言怔道:“莫非这只坛子装的不是酒?” “坛子里装的是酒!” “那又何分大坛小坛!” 仇四伸手便抱,老者抢过身来按住酒坛,口中说道:“这坛酒为别人所留,故而不售!” 仇四早已心中有气,又听此言,抬手冲着胸口便是一拳,顿将老者打得趔趄后退,坐到地上。 “若再啰嗦,老子将你这摊子砸烂!”仇四说罢,又欲伸手搬那酒坛。 伍东见老者中拳倒地,正要上前相扶,哪知老者腾地站起身来,顺手抄起一条扁担打将过去。 仇四见老者操得扁担,也未在意,待瞧得扁担朝着自己左肩砸来,左手疾抓而出。 不料却一抓而空,心中一惊,不待变招应付,脑袋正被扁担击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老者中拳倒地到起身挥舞扁担皆是瞬间之事,在场众人早已看出老者不会武功,自是谁也料不到一扁担竟将仇四打倒。 那“二师兄”四人自是知道仇四武功深浅,当此猝变,不禁又惊又怒。 伍东看得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老者中得一拳,不但未曾受伤,反能动手伤人;喜的是老者看似随手挥出的扁担,像极了武功招数“瓣香韦驮”,却正是铁犁所习行者棍中的招式。 这行者棍本是寻常武功,天下习者多如过江之鲫,那老者恰巧使得,本不足为奇,那“二师兄”几人便是这般想法。 不过,伍东曾听得铁犁细细说过这式“瓣香韦驮”。 原来“瓣香”便是一炷香,指焚香敬礼,后来也借指师承;韦驮为佛教八大神将之一,手持金刚杵降妖除魔。 正因如此,天下习武之人在得口传师授之时,解此招数皆为师承韦驮,将金刚杵化为手中棍如韦驮降魔般横扫便成。 铁犁当时初习此招,便是这般想法。练得粗熟以后,忽然想到若是这般练法,为何不叫韦驮降魔来得干脆? 于是潜心琢磨,反复演练,渐觉这招招心应在“瓣香”之上,便是焚香施礼后,双手持香自当上撩已示礼毕。 入得棍法即横扫出去,待至近身翻腕侧撩上击,可令对手仓惶不得应付。如此一来,棍势自可威风凛凛,便如韦驮降魔一般。 仇四正是被那先虚后实的猛然上挑打倒,伍东看得真切,当即想到铁犁讲过的寻常招式中的精妙之处。 “二师兄”见到仇四被击倒,跃身冲上前去,抡拳便打。 那老者一招得手后呆立原地,似是未见得“二师兄”抢身近前。 伍东见状,忙呼道:“老伯小心!” 那老者闻声侧身欲躲,却为时已晚,左肩正被拳头击中,身子立即斜摔出去。 “二师兄”得势不饶人,赶上去又是一脚踢出。 伍东恰好赶到,抬脚踢向“二师兄”脚踝处。 “二师兄”见来势迅疾,不想俱伤,连忙收脚,右手还出一掌。 伍东借着一踢之势向前纵出,躲过一掌,人已挡在老者身前,伸手将老者扶起。 不待出言相问,又有一人挥掌攻到。伍东此时已站得稳当,提气贯掌迎了上去。 两掌相碰,“嘭”地一声,那人惨呼一声向后连退数步,右臂已然耷拉垂下。 “二师兄”三人又是一惊: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有这般掌力。 伍东亦是对这一掌之力暗自吃惊,实是不知内力已大胜往昔。 “二师兄”见得片刻之间,已有两人重伤,不由大喝一声,抢前一步,双掌左上右下同时击出。 伍东见得对方双掌上下攻来,自觉无法硬接,偏偏身后又是老者,不能闪身去避,心念转动间“五禽戏”已然攻出,竟使起两败俱伤的打法。 第三十八章 酒哥酒弟 “二师兄”自是识得五禽戏这等平常招式,当下左掌不变,右掌倏地化掌为指,迅疾戳向伍东右腕。 这番变招虽快如闪电,伍东却瞧得分明,见那“二师兄”拇食中三指皆呈青黑之色,且异常粗壮,心中暗惊,急切间收得右掌,待侧身横移时胸口已被劈中一掌。 好在“二师兄”左掌本是虚招,劲力不实,退得两步却无大碍,缓得一口气说道:“落钉功!你是北冰门弟子?” 他数月前曾在沈州府见过谢来林使得落钉功,眼下见得“二师兄”异于常人的手指,当即想到北冰门。 “算你小子识相,大爷正是北冰门都新俭。你打伤北冰门弟子,实是自寻死路,先报上名来,莫做了无名鬼。” 闻此猖狂之语,伍东不禁心中有气,却也不失礼数,抱拳说道:“在下伍东。” “无名小辈!” 都新俭哼着鼻子说罢,纵身向前,曲指如钩抢攻上来。 此时那老者已退出数步,伍东身后已无顾虑,腾跃躲闪间避得七八招。 只是这般只守不攻终是吃亏,又过得三招,已是明显落得下风。 身后老者见情势不妙,探手握得扁担,做好随时上前拼命准备。 伍东心底焦急,好不容易瞧准空隙,当即还出一掌。 都新俭似有意探试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的内功深浅,疾翻右腕,一掌迎出。 “嘭”的一声,二人皆被对方掌力震得向后退三步。 伍东缓得一口气便已无碍。 都新俭亦是吸得两口气,方才面色如常,随即圆瞪双眼,惊道:“九接佛风!你是武夷派的人?” 伍东不料对方竟在对掌之际识出内功家数,便道:“在下确是习得九接佛风,不过却非武夷派弟子。” 继而又道:“日后或许能成为武夷派的弟子!” 伍东此番出行便是投奔武夷山,只是能否继学九接佛风却未可知,故而据实说出这番话来。 都新俭不明缘由,只道伍东故意相瞒,转头见那脑袋挨了一扁担的手下已然醒了过来,便“哼”了一声,道:“这笔账先记下了,待日后再算!”说罢转身行去。 那四个手下忙搀扶伤者上马,随后离去。 都新俭见伍东习得九接佛风内功,认定他必是武夷派弟子,不想与这中原大派结下梁子,故而忍气离去。 伍东心下未得明白缘由,但亦未做多想,转身看着老者说道:“老伯伤得如何?” “这身老骨头倒还结实。”老者伸伸胳膊,又道:“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 “老伯不必客气,倒是要谢谢您老的松糕。” “两块松糕又何足挂齿!”老者边说边盯着伍东看了一番,又道:“小兄弟到此地寻找会庆寺,可是要找人?” 伍东忙道:“不瞒老伯,确是在找人。” 老者点头道:“你可姓亻旁伍?” 伍东怔道:“正是。” “这便是了,老朽知道伍兄弟要找甚麽人了。” 伍东闻言心喜,忙道:“我在找铁大哥!老伯是如何知道的?” “哈哈!”老者笑了两声说道:“不要称老朽为‘老伯”了,叫一声‘酒哥’便好。” 伍东只道是“九”哥,心想这老伯要比大哥年长许多,定是他二人以兄弟相称,故而让我也称他为哥,便即爽快说道:“如此也好,伍东见过九哥。” 酒哥听罢,笑道:“老朽一个乡间卖酒之人,受不得这些恼人礼节!” 伍东笑笑,便直言问道:“九哥与铁大哥相识,可知他眼下人在何处?” 酒哥忽地摇头道:“老朽不知谁是铁大哥!” 伍东听他一本正经说出此语,不由得一头雾水,蹙眉说道:“这……九哥……” 支吾难言时,听得酒哥又道:“不过,老朽有个酒弟,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铁大哥?” 伍东闻听“九哥”的“九弟”,心猜多半不是铁犁,口中问道:“不知九哥的九弟生得哪般模样?” 酒哥却未答话,坐到桌旁,倒得一碗酒,喝上一口方才说道:“八年前,会庆寺僧去寺空,没了来往的香客,老朽的饼羹不得卖出,正想着换个地儿支摊,却遇到了一个常客。” “这位客人生得高大,相貌堂堂,更难得的是性情与老朽极为相投。此人倒也不是每日来此,隔三差五得来一回,若是晨间,便吃些饼糕之类的,若是晌午之后,便只是饮酒。” 酒哥又自喝下一口酒,接着又道:“老朽也痴好这杯中物,当时虽不卖酒,却每日里必带一坛,喝干收摊。一来二去与此人熟识起来,喝到一处,他称老朽‘酒哥’,我便呼他‘酒弟’。” “自此之后这‘酒哥’‘酒弟’便时常在这大路边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天昏地暗,却每次都是‘酒哥”醉得一塌糊涂!哈哈……” 说到此处,酒哥已然容光焕发,好像正在与‘酒弟’酣饮一般。 伍东听罢说道:“铁大哥亦是好饮之人,与这位九弟倒是相似。” 酒哥举碗喝得半下,又道:“与酒弟畅饮几次之后,方知甚麽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到兴处,可以不知寒暑不晓晨昏而忘忧……” 伍东不善饮酒,不知这其中滋味,见酒哥又自喝下半碗,便行问道:“九哥还未说得九弟如何称呼?” 酒哥笑道:“一直呼他为酒弟。” 伍东心知‘九弟’一定不是真名真姓,复又问道:“可知姓甚?” 酒哥摇头道:“未曾问过。” 伍东不禁心下暗奇:说是‘酒逢知己’却不知姓名,这九哥倒也是个怪人。 正欲再问,酒哥已然说道:“不过听酒弟说过,他在沈州府附近有一个伍姓义弟,年纪虽小却同他一样,喜好耍拳弄棒。” 伍东听得此话,不由喜出望外,忙问道:“九哥方才使的‘瓣香韦驮’可是这‘九弟’传授的?” “正是!酒弟只教得这一招,老朽平日里无事,反复练了不知多少遍。今日是头一遭与人动手,不想这招‘瓣香韦驮’这般了得,竟一击得中,着实害得老朽吃惊不小。” 第三十九章 夜半邂逅 伍东暗想如此精妙招数只有铁犁教得,不禁喜道:“此刻‘九弟’人在何处?” 酒哥摇头说道:“伍兄弟在找他,老朽却在等他!” 伍东奇道:“九哥与九弟相约在此地相见?” “未曾约定。” “那却如何等他?” “酒弟本是宋人,数年独行于宋金两地,既不经营生意,又不探亲访友,更时常夜睡这荒寺。老朽虽未曾问过,心知酒弟定非寻常之人,倘是于我这乡野村夫定得甚麽约,岂不成了羁绊?倒不如‘不约而遇,坐下便饮’,这般最为痛快!” 伍东心道:大哥虽被官家封为“天下兵马副元帅”,但无心受之,而常留金国是皇命在身,说到底却也是寻常之人,想必大哥不曾与酒哥提起这些…… 寻思至此,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会庆寺既然早已断了香火,为何大哥却说与这寺中僧人相熟?” 酒哥略加思索,说道:“许是为了家人放心,等你到了他那般年纪自会晓得。” 伍东未解其意,正待细问,酒哥又自言道:“自从与酒弟相识,我便改为酒摊,每日推着两坛酒,一坛自饮,偶有路人嘴馋,便换得几个铜板。” “那一坛确是极其难得的上等金澜酒。‘好酒当与知已饮’,自是留着与酒弟见面畅饮。这金澜酒于四年前费了半生所蓄得到,老朽尚忍而未尝,适才那几位却要开坛,怕得一番牛饮,岂不糟蹋美酒了?” “这酒哥确是酒痴,每日里推着酒坛路口相候。”伍东心里这般想着,嘴上说道:“只是这般等下去不知何日得见?可有‘九弟’消息?” “四年多了不曾见到,消息也无半点。老朽猜想,他不在金国,小兄弟倘若寻他可去苏杭一带打听。” “实不相瞒,小弟正要赶往武夷山,正好顺路打听一番。” “如此最好!此行路远,小兄弟不饮酒,老朽便自干一碗,祝小兄弟顺风顺水!”说罢仰脖倾尽一碗。 伍东见状,顿生豪气,便自斟一碗,一口喝下。 酒哥大笑道:“这就是了,酒弟的义弟哪能不喝酒,一路保重!” “您老保重!” 伍东抱拳说罢,起身正待行去,酒哥忽又说道:“倘若日后再到此地,老朽若是不在,记得到寺里韦驮像下查看一番,老朽会留得信物。” “小弟记得了。”伍东口中应着,心中却道:实是不知日后会不会再到此地。 转念间问道:“九哥可有口信要传给铁大哥?” 酒哥摇摇头,继而说道:“最妙还是不约而遇,坐下便饮!” “如此也好,小弟告辞!”说罢,伍东迈步顺着大路向南行去。 一路上时快时慢,两日下来,却也去得会宁府百里之遥。这一日正行进间,听得半空中乌鸦哇噪乱飞,方知天已将黑。 向前望去,暮色之下实无半点村舍屋影,伍东暗道:却又大意了,只顾赶路,不曾打听明白前路落脚之地。 心下焦急,脚下加快步伐,又向前行了七八里路,天色已完全黑下。 放眼四野全无灯火,索性慢下步子。见得路旁一片树林,便找得一棵大树,背风靠树坐下。 歇息片刻,包袱中摸出干粮胡乱吃了半饱,心下暗想:错过了宿头,只得在此将就一宿了。夜里风寒正紧,且先找些干柴回来生火为妙。 起身四下里打量一番,忽地瞧见数人合抱的树干上,离地丈余之处竟有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当即纵身跃上,定睛细睢不由暗喜:这般大小的树窟却是少见,里面温干避风,强于山洞荒宅,正可容身,又免去寻柴生火的麻烦。 待弯身钻进树窟,里面甚是宽敞,虽不能平身躺下,斜斜倚靠之下手脚亦可自如伸缩,当真强过露天里受寒喝风百倍。 随即斜靠树壁,又将包袱塞进头底枕好,合眼睡下。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忽听得细微的“咯吱”声响,似有物踏雪走动,自是一惊而醒,暗道:这大路旁边也有老虎不成? 连忙坐起身子侧耳细听,方听得是脚步声响,当是一伙人由北而南行来。 这伙人行进却是迅捷,不多时便已到了树林旁边。伍东心道:这般夜里冒寒赶路,定有急事在身,只是路过此地…… 忽听一女子低声说道:“大家躲进树林!”紧接着脚步声起,竟有几人来到大树之下。 伍东心下一惊:莫不是冲着我来的?不由暗中提气戒备,不想树下几人停在那里便没了动静。 过了片刻,伍东心下却又奇道:从脚步听来,这一行人怕有十余人,树下这几人呼吸匀长,只是略显粗重一些,想必武功平常…… 正在此时,耳中听得大路上脚步声响,又有人急行而来。这番人少步齐,人尚未到,伍东已断出来了两人。 待那二人到了近前,蓦听一声叱喝,却是先前说话的女子出声喝道:“站住!你仨人鬼鬼祟祟跟踪到此,究竟有何意图?” “呸呸!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凭甚麽说是跟踪你?”搭话者却也是个女子,只是声音听来倒似耳熟。 未待伍东细想,又听另一女子说道:“我家小姐说得甚是有理,正所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何来跟踪之说?” “秦不语!” 伍东险些叫出声来,心里暗喜:原来是她,怪不得听得耳熟!方才那人定是赵芷笙了。那女子说是三人,当是石不伤同行而来,我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响,这身武功着实让人敬佩! 正自惊喜之际,耳听树下几人轻步走出,又听那女子“哼”了一声说道:“从会宁府一路尾随至此,还想厚颜狡辩?” 紧接着利刃破空之声传来,众人已动起手来。 伍东忙从树窟探出头来,运目看去,月光下但见人影跃动,赵芷笙和秦语正与四个粉衣女子动手过招。 圈外一边尚站着十几个女子,另一边却站着一个黑袍男子,虽瞧不清面目,从身形看来却不是石不伤。 那四名粉衣女子各执长剑围斗赵、秦二人,但听赵芷笙娇喝一声,右掌正劈中一女子手腕。 那女子长剑登时脱手,赵芷笙探手反抄,已将长剑握在手中,顺手便是一剑刺向那女子小腹。 第四十章 月下剑影 这一刺迅急异常,那女子想躲已是不及,危急之下竟起左臂去搁长剑。 眼见得左臂便要不保,忽听“叮”的一声,一支长剑斜刺而到,正将赵芷笙的长剑搁偏,却是那带头的白衣女子在间不容发之际抢身攻至,口中更是喝道:“你这妖女,出手如此狠辣!” 赵芷笙也不搭话,抖腕又是一剑。 那女子不慌不忙,待剑要及身,右腕一翻,白光闪过,手中长剑竟贴在赵芷笙剑上。 赵芷笙忙用力回剑,却动不得分毫。大惊之际,那女子借势旁引,接着慢收急挥,随即两剑倏分,赵芷笙的长剑竟迅疾削向一旁的秦语。 秦语正自与两个粉衣女子过招,哪曾想得赵芷笙的长剑竟向自己刺来。惊呼声中,疾身向后退得两步方堪堪避过,左袖已被削去半截。 尚未站稳,腰间又被一粉衣女子踢中一脚,疼得“哎哟”一声,口中叱道:“赵芷笙,你睁得眼睛看清楚,竟来刺我?” 赵芷笙见长剑不听使唤,亦自惊得花容失色,见秦语退身避过,不由松得一口气,急声喝道:“夜公何在?” 话音未落,只见那身后黑袍男子急掠而起,一跃而至,探手抓向带头女子手中长剑。 那女子看得分明,长剑一抖,舞得三朵剑花护得身前上中下三路。 一抓不成,“夜公”单脚点地,身子滴溜疾转,人已到了女子身后。 那女子却不回身,右臂反扭,长剑向后刺出,倒似长了眼睛一般,酒碗大小的剑花径直迎向“夜公”攻出的右掌。 “好剑法!” “夜公”喝赞声中,收掌向左飘出,那女子借机转过身来,二人遂掌来剑往斗在一处。 见“夜公”出手,赵芷笙心神略定,捏起剑诀,迎向两名粉衣女子。 秦语见状,口中嚷道:“大小姐,此番当要看得清楚再出手,莫要伤了本姑娘!”口中说着,手上却未闲着,与另两名粉衣女子交起手来。 这些女子当是平日里训练有素,非但上前动手之人两人成组,彼此呼应,便是一旁持剑观战之人亦是二人为伍。 若是单打独斗,赵芷笙与秦语或可胜出一筹,可对方偏是二人齐动,加之配合默契,一时间难分胜负。 斗不多时,又有四名女子挥剑加入,几招过后已将赵、秦二人隔开来斗。 赵芷笙尚可勉强应付,秦语就惨了,以一敌四,片刻便已险象环生,边打边退已然凑到粗树近前。 伍东居高临下看得分明,眼见秦语左支右绌,当即一跃而下。 脚甫沾地,双手倏地合到一处,已将两个女子的长剑夹在双掌之间。 黑夜里树上突然跳下一人,自将众人吓了一跳。 那两个女子更惊长剑被制,连忙奋力挥拽,却哪里动得半分。 秦语亦是被吓得差点叫出来,定睛细瞧之下,却还是叫了出来:“是你?伍东!” “秦姑娘!”伍东口中打着招呼,手上夹着双剑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实是不晓得以他此刻的内力,只要催力透剑而过,定会震得两名女子持剑不住。 秦语见伍东突然冒出,自是又惊又喜,嘴上说话之际,见伍东一举擒得两剑,哪会放过良机,双掌使足劲力左右开弓,同时削向两名女了手腕。 那两名女子周身力道全在拽剑右手之上,见对手招到,欲出左手拦掌已是不及,无奈之下只得撒手放剑,趁势向后跃出。 秦语一招得手,心下一喜,不由喊道:“这里还有两支剑!” 伍东闻言向前迈得一步,双手依着前式倏地左右伸出。 这两名女子虽未看清同伴的长剑如何被制,但听得秦语说话,早已加得小心,两支长剑挽着剑花一上一下刺出。 只是伍东出手实是太快,两支长剑尚未刺到一半,已被一股疾劲裹挟着合到一处,竟又被伍东夹在双掌之间。 前一次若是侥幸得手,此番却非功深手快不成。 秦语看得明白,当下又是双掌削出,又逼得两名女子撒剑后跃而出。 后面当即又跃出两人,加之退下的四名女子,六人将伍东、秦语围在当中。 此时尚有五名黑衣女子立在原地未动,与动手女子不同的是这五人均黑纱蒙面。 秦语见赵芷笙以一敌四,恐其有失,便示意伍东欲与其汇合一处。 不待二人展动身形,忽听那带头女子叱喝一声,手中长剑化作三团白光将“夜公”逼得翻身向后跃出。 那女子随即向后退得丈许,收剑说道:“住手!” 待众女子纷纷收剑退下后,将赵芷笙三人端详一番,又道:“赵芷笙?京畿三秀!原来是秀王府的人。” 赵芷笙独战四人,已是拼了全力,得隙忙运功调息,已然顾不得说话。 “识得就好!疯婆子,收起剑来,赔个不是,余事好说,否则,哼哼……”却是秦语挑着眉毛说道。 那女子轻笑两声,说道:“臭丫头,可知老娘是如何认出你等的?” 秦语道:“京畿三秀,秀名远播,江湖人哪个不识?被你认出又有何奇怪。” “远播固然远播,不过秀名还是臭名,却不好说,只是两女一男,身着宋服,阴衰阳盛,又如此跋扈,老娘这才想到……” 女子话未说完,秦语抢着说道:“呸,疯婆子胡说,如何是阴衰阳盛?” “你和这姓赵的臭丫头加在一起怕也打不过你那一伙的一只手吧?这还不是阴衰阳盛?” 女子口中的“那一伙的”自是指“夜公”而言,秦语听罢,虽是有气,却也反驳不得,避过话锋说道:“说起跋扈,相比你等婆娘夜里劫路,秀王府当要甘拜下风!” 那女子冷哼一声,方要说话,却见“夜公”双手合揖,说道:“老夫公孙干城!夫人剑法精绝,敢问可是四姑娘山的二当家?” 伍东听得公孙干城自报名号,转首才见此人脸上竟带着面具,令人一见顿生森冷之感,耳听那带头女子冷冷说道:“四姑娘山楼四娘!” 公孙干城闻言心惊,说道:“失礼!原来是四当家,恕老夫眼拙!” 伍东曾听风六合说过四姑娘山,是近年崛起于川蜀一带的大派,不由暗道:怪不得剑法如此精妙! “这几日里,我家小姐带着奴仆几个,见得诸位昼伏夜行,方才一路跟了下来,实无恶意!” 公孙干城不动声色说罢,楼四娘作色说道:“承认跟踪便是。哼哼,我奉我帮大娘之命在北国办事,纵是夜间行路难道犯了秀王府哪条律令不成?” 话语间故意将“秀王府”加重拖长,言外之意自是揶揄秀王府管得太宽。 “四娘言重!” 公孙干城边说边将目光转向那五名面蒙黑纱的女子,又道:“这五人行迟走慢,不是习武之人,应不是贵帮弟子吧?秀王府虽管不得夜间行路,但若有人恃强为恶,却不能置之不理!” “不错,这五人并非本帮弟子,但却是自愿随我前往四姑娘山。” 那五名女子听得此话不约而同颌首称是。 第四十一章 黑白护法 公孙干城见状,正待说话,不想赵芷笙调息已毕,抢着说道:“四姑娘山不远千里到这金国,专事这种不见天日的鬼鬼祟祟的行当,莫不是卖国求荣?今天遇到本小姐了,却非弄个明白不可。” “别人惧你秀王府三分,我四姑娘山可是不怕!我帮虽不是名门正派,却也深知国仇民恨!枉你秀王府上养得门客上千,整日里不思国事,只知专横跋扈!倘有真本事,驱得金人,收得失地给千万宋人看看!” “你……你……”赵芷笙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抖剑便欲上前。 公孙干城忙伸手拦下,口中说道:“四娘休逞口舌之利!秀王府是非如何自有天下公论。” 楼四娘“哼”了一声,未再说话,朝着众女子摆摆手,亲自断后,护着众人快步向前行去。 赵芷笙与秦语正憋着一口气,尚要出手相斗,公孙干城低声拦道:“小姐,‘但可游戏,莫要逞强,这可是王爷的吩咐!” “疯婆子这般小瞧秀王府,若是父王在此,亦要将她们拿下问罪。”赵芷笙气得跺脚骂道。 秦语亦是气道:“小姐这番却是在理!夜公无聊,倘是日间石头当值便好了。” 公孙干城等楼四娘一众行得远了,方才说道:“小姐切莫生气,不是老奴不护着您,这楼四娘虽是四当家,武功却不在老奴之下。适才要不是这位少侠及时出手,秦姑娘怕早已受伤,小姐在众人合攻之下能否支撑到眼下也是难说。” 这番话虽是刺耳,却是实情,赵芷笙自是无法辩解,只能将怒气压下,冲着伍东说道:“如此说来,本小姐倒要谢谢这位少侠出手相救了?” 伍东听得“少侠”二字忙抱拳说道:“赵掌门言重了,在下哪里当得起‘少侠’二字。” 听得他口称“赵掌门”,赵、秦二人当即想起数月前沈州府戏斗谢来林一事,不由笑了起来。 公孙干城不明就理,心下暗奇,口中说道:“少侠与我家小姐是旧识?” “伍东见过公孙前辈,晚辈确是与赵……小姐见过一面!” 伍东虽被二人笑得不知所措,却也隐约感到“赵掌门”之称似有不妥之处,便改呼赵小姐。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公孙干城边说边退身向后,不再言语。 “若说感谢,本姑娘确要隆重感谢一下伍少侠的救命之恩。”秦语说罢,果真规规矩矩朝着伍东深深一揖。 赵芷笙一旁冷嘲道:“假惺惺!” 秦语自是嘴不让人,直起身子,摇头晃脑说道:“赵小姐,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本姑娘之诚意!” 赵芷笙横了她一眼,向着伍东正色说道:“‘南火派’赵掌门子乌须有,伍公子切莫当真!” 伍东“哦”一声,道:“那京畿三秀,可是真的?” “这个当然!” 赵芷笙面有得色说道:“要想在江湖扬名立万,少不得要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京畿三秀’可是本小姐苦思数日得来,眼下非但名震京城,便是四姑娘山这等不毛之地亦有听闻,足以证明本小姐这名号起得响亮。” 伍东闻言方知京畿当指临安诸府,暗想“三秀”倒是不失雅致,只是名震八方又岂能单凭一个名号,口中说道:“你们一行四人,当叫‘四秀’才好。” “秀嘛,当指后起之秀,夜公都这把年纪了自然不能算数。” 赵芷笙晃头说罢,换言问道:“伍公子如何深夜在此?” “这……日里赶路,不想错过了宿头,只好在这树洞里将息一宿。” “天寒地冻,如何得息。倘若无事,不如跟我们一路往前赶去,寻个好住处。” 伍东一人正也无聊,乐得偕行,于是三人便趁夜并行向前,公孙干城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路上闲谈得知,当日沈州府分开后,赵芷笙与秦语竟顽兴大起,偷偷上得七星山,一番装神弄鬼将北冰门搅得鸡犬不宁,后被谢来林众弟子封山围堵。 二人仗着石不伤护着冲下山来,但北冰门受此折腾哪肯罢休,派出众多弟子一路追拿下去,兜兜转转一直追到会宁府。几度遭围被困,均倚仗石不伤和公孙干城而化险为夷。 遭此穷追不舍,虽未被擒,却将几人搞得筋疲力尽,于是商议决定昼寝夜行以避开北冰门的人。 不想在夜间行路时碰巧遇到同样夜行的四姑娘山楼四娘众人,才有了方才之事。 伍东听罢,蓦地想到“九哥”摊前遇到的北冰门都新俭众人,原来打探的结伴男女正是赵芷笙诸人,当下便将“九哥”摊前一事述说一遍。 赵芷笙听罢,说道:“这伙人既是骑马赶路,当早已去得远了,却是不必担心。” “这却不好说,这伙人这般阴魂不散的一路追赶真是麻烦,此刻说不定就在前方候着呢!”秦语心有余悸说道:“还是加紧赶路吧,及早投得客栈为妙。” “你这妮子,这会儿着急了,害怕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赵芷笙边走边说。 秦语立即反驳道:“嗬,这会儿倒是怪我了?当初是谁说的要单枪匹马独闯北冰门的?若不是本姑娘引得石头及时赶到,怕你此刻要做了……” 赵芷笙见她突然不说了,转念叱道:“好呀,想说我做了‘刀下鬼’,你这是在咒我不死?” “饶你聪明绝顶,这番却想错了!本姑娘非是想说‘刀下鬼’!” “那你想说甚么?” “听好了!我要说的是——怕你此刻已做了压寨夫人!” 秦语说完,立即向前纵出,远远跑开。 赵芷笙听得面颊绯红,好在夜里却也瞧不出,不禁气得骂道:“好一个臭妮子,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烂!”当即追了过去。 伍东也听得笑出声来,跟在后面见二人打打闹闹,直到秦语告饶方止,便迈步追了上来,问道:“赵小姐,为何不见石公子?” “你是说石头?他此刻怕是在蒙头大睡呢!” 赵芷笙话音刚落,秦语接着说道:“伍公子有所不知,我家王爷为了护得小姐周全,特意安排府内两大高手保护,二人并称黑白护法,石头负责日间,夜公负责夜间,分工明确。” “原来是这样。”伍东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公孙干城,口中又道:“有夜公这样的高手保护,自是万无一失。” “那是,夜公的轻功天下无双。” 赵芷笙自豪言毕,继而又道:“就是一样,夜公看我太严,甚是无聊!”话语间竟透着不满,却又含着几分忌惮。 伍东听得赵芷笙这般大声直言,以公孙干城的武功自当听得清楚,不由又回头看去。 只是公孙干城戴着薄铜面具,莫说夜间,纵是白日里亦见不得其神情,便又转头低声道:“眼下不见北冰门的人,公孙前辈为何还要戴着面具?” “你就呼他夜公便好!”赵芷笙说道:“这面具从未见他摘过,至于原由,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四十二章 主仆四人 三人说笑间又向前行约十几里路,但见不远处隐约有几处灯光,便加快脚步前行,不多时已进了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却有数家酒肆客栈,只是时值夜深,店铺早已熄灯打烊,南北街上清冷无人。 正行间,远远瞧见有灯笼摇曳,待至门前正是一家客栈。 秦语门前转了半圈说道:“就是这家了。”说罢上前叩门,转头瞧见伍东一脸懵相,便即又道:“石先锋日间已在这门前做了暗记,早已定得客房,就是不知可有空房供你歇息。” 伍东闻言方知是石不伤先行来过,便道:“我山里长大,便是柴房亦可过得一夜。” “呵呵,你倒是与石头差不多,有个旮旯便可窝得一宿……”秦语尚未说完,客栈板门开处,一个伙计探头看了看,略怔问道:“几位客官,可是早有石公子定下客房?” 秦语道:“正是,快快开门!” 那伙计又道:“石公子说是三位,可客官却是四位?” “路遇故人,你便多加一间客房,银子不少你便是。”赵芷笙一旁不耐烦地说道。 伙计忙堆笑开门,口中说道:“恰好还有一间客房!”说罢,引得几人进了客栈。 赵芷笙与秦语同住,隔壁公孙干城独住一间,伙计又引得伍东在长廊尽处一间偏房住下。 次日晨间刚过辰时,秦语来叫伍东,二人进到房间,见赵芷笙坐在桌旁吃着早点,一旁立着一人,正是石不伤。 伍东揖道:“在下伍东,见过石公子!”石不伤点点头,却未说话。 秦语用手拉着伍东坐下,说道:“这一桌子美食可是本姑娘大清早绞尽脑汁得来的,快快吃着!”说罢自顾吃起。 伍东看看石不伤,说道:“石公子为何……?” “他……”赵芷笙说道:“莫要管他,你管得自己吃好就是!还有,既已相识,就不要小姐、公子叫了,酸腐难听!昨夜赶路时论过,你既比我小得几岁,就叫我姐姐吧。至于他两个,直呼不语、石头便是!” “这般也好!我便叫你……” 伍东尚未说完,突听秦语高声说道:“好甚麽好?称她姐姐,我俩便是不语、石头,哪有这般道理?” 伍东见秦语一本正经的发问,不由怔道:“那该如何称呼?” “我再说一遍,本姑娘叫秦语!……呃,我既比你年小,依着你芷笙姐姐的叫法,你就叫我语儿吧。他嘛,你还是叫他石头吧,形象贴切。” 伍东这番学得乖巧,听罢未先说话,但听赵芷笙“噗嗤”笑道:“这般也好!这般也好!”却是学着伍东的腔调,惹得秦语和伍东笑了起来。 三人吃罢早点,唤来伙计收拾撤下,赵芷笙看着依然站立一旁的石不伤突然说道:“昨晚要是石头在就好了,定让那臭婆娘知道我秀王府的厉害!眼下只得先咽下这口气了。” 秦语接道:“小姐若是咽不下这口气,本姑娘倒是有办法。” 赵芷笙忙道:“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秦语故做神秘说道:“臭婆娘带人昼伏夜行,此刻或许就在这小镇上,只要我们眼下动身赶到前头,在官路上等她。今晚再带上石头,还怕打她不赢?” 石不伤听罢一声未吭,转身出了房间站到门外。 秦语当即嚷道:“你个臭石头,这是甚麽意思?” 赵芷笙笑道:“人家自是不同意你的做法啦。” “这也好办,只消大小姐冲他笑上三笑,包他回心转意,举手赞成。” “看来是昨晚打你不疼!” 赵芷笙白了秦语一眼,又道:“你这主意不成,我们此刻动身,只怕等到的将是北冰门那伙蠢材。还是老实呆在客栈吧,晚间再动身,至于臭婆娘就先放下……得饶人处且饶人麽!” “啧啧,好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倒不如说‘得忍气时且吞声’!” “闭嘴!本小姐此刻要养精蓄锐。” 赵芷笙说完,转首冲伍东又道:“东弟若是无事,只管回房休息,待得晚间同行。” 伍东说道:“我此行要去武夷山,路远又是头遭行走,乐得与诸位同行。” 秦语闻言,问道:“千里迢迢去武夷山,莫不是求道修仙?” “不是修道,是寻人!” “亲人?朋友?” “非亲非故!在下要去武夷派拜访一位高人。” “武夷派的高人……” 秦语正要再问,赵芷笙插话说道:“东弟自便吧,不要听她啰嗦。你若不走,便是唠到天黑亦末有完。” 伍东笑道:“本也无事,多聊几句却也无妨!芷笙姐若要小憩,在下这便告辞。语儿亦可待到晚间行路时再问。”言讫,转身退了出去。 见石不伤袖手闭眼立在门旁,也不打扰,轻步走了过去,耳中断续听得秦语仍在说些责怪赵芷笙之话。 待回得房间关上房门,不禁暗想这主仆几人实是有趣:‘夜公’年长,沉稳干练,虽是仆人,关键时刻却是做主之人;石不伤武功奇高,却寡言少语;秦语人小机灵,最是话多,虽是丫环,与主人形似姐妹;赵芷笙任性好玩,待人平和中倒也透着一股王府小姐的贵气与专横。 转念又想:听得师傅与大哥说过秀王,本名童江,因军功得赐赵姓,权重两朝,府中门客上千,奇人异士极多,不乏武功高强之人。以公孙干城和石不伤的武功竟只是保护小姐的仆人,足见秀王府确是藏龙卧虎之地。 又由此想到武夷派,想到即将与名震天下的“武夷六鹤”相见,运气好的话更可见到当世高人白玉蟾,心下不免又是期许又是忐忑…… 过了午时,趺坐练功甫毕,听得门外脚步声起,推门正见秦语到了门前,却是找他过屋吃饭。 石不伤仍是站在旁边未曾上桌,倒令伍东极不自在。 秦语看得明白,边吃边说:“伍大哥,你可听过‘秀色可餐’?” 伍东不知她为何突发此问,正待答话,旁边的赵芷笙接话说道:“吃饭便是吃饭,休得说话。” 秦语闻言,挤着眼睛瞟了瞟石不伤,又转首瞟了瞟赵芷笙,伍东看在眼里心下恍然,口中说道:“哦,这……真有这等奇事?” 赵芷笙闻言捏着筷子,杏眉圆瞪,秦语见状伸了下舌头,不再言语。 第四十三章 客栈盗马 几人吃得饱饭,收拾妥当后出了客栈沿街向南行去。 行不多时出了小镇,石不伤不知何时已不见人影,待伍东发觉时,身后不远处若即若离跟着一人,已换成公孙干城。 夜间路上几无行人,几人自可随意说笑,更时不时提气急行一段。 这般走了二十几日,早已过了沈州府,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这一日出了兴中府继续向南行去,天尚未亮已到一处集镇之上。 日间早已问得明白,这个小镇虽是不大,实是南下北上必经之处,东距兴中府六十余里,西至大定府七十余里,故名腰堡,凡商旅之人若不在此歇上一夜,必将错过宿头,难免夜宿荒野。 当下几人寻着石不伤留下的暗记住到客栈之内,日间自是各自睡下,待到傍晚便又聚到赵芷笙房间吃饭。 一路下来,石不伤很少坐下同吃,伍东倒也习以为常。正当三人围桌而坐边说边吃之时,忽听客栈外马蹄声起。 秦语起身站到窗边,见得十余匹马到了客栈门外。前面三人三骑,后面三人三骑,中间却用绳索链着五匹骏马。 那五匹马皆骝色鬃毛,通身油亮,头长耳尖,虽是立在门前,一见之下让人顿生雄风千里之感,实是产于陕甘一带有名的神骏——秦马。 秦语见骏马当前,不由叫道:“小姐,快来看看这高头大马!” 赵芷笙闻言凑到窗前,看罢坐回桌边,说道:“马是好马,却也不必大惊小怪的,真是少见多怪。” “哎哟,本姑娘好心叫你看马,你却损我?这是诚心找茬啊!” 秦语见伙计将一行人马引进客栈,便坐回座位,接着又道:“你不过大我几岁,怎麽就见多识广了?你若是能说得出这马的来头、脚程,我自服你。” 秀王府自是不缺良马,赵芷笙亦谙骑术,怎奈不懂评相良马之术。 听得秦语出言相激,暗自搜肠刮肚想了一番,开口说道:“头大耳尖,必是西马;体匀腿壮,一日当行三百里!” “头大耳尖,体匀腿壮”实是适才所见,然西疆宣化、西宁、秦凤一带所产马匹皆称西马,故此说实过含糊,而日行三百又是概数。 好在碰巧几人皆不懂相马之术,这番虚实相参的说辞倒是听得秦语一怔。 伍东一旁说道:“不想芷笙姐倒是识马之人!” “小瞧你芷笙姐不是?” 赵芷笙嘴上说着,心里暗暗偷笑:这五匹马异常神骏,纵便不是西马,也定非寻常马匹,日行三百里当非难事。 想到此处,转念间忽然说道:“便是日行百里,也快过这双脚哩。” 伍东不知她为何突然冒出此语,一旁的秦语低声说道:“小姐莫不是动了歪念头?” “还是你这妮子知我心思!” “就是不知如何下手?” “这有何难!我们只需迟些动身,悄悄动得手脚,将马牵得远了,再骑走便是!” 伍东听到此处方得明白这主仆二人竟惦记盗马,便道:“倘要骑马赶路,不如使得银子,买下便是。” “想得容易。”赵芷笙晃头说道:“这伙人押马赶路,这马定有用途,只怕不肯卖你。再者,这五匹马皆非寻常之物,便是卖你,急切间哪里出得这些银两?还有,至为重要的是……买马哪有盗马好玩。” 伍东听她摇头晃脑地说出这番话来,便又说道:“我们一路步行下去却也甚好,何必非得骑马?” 赵芷笙仍自摇头说道:“步行虽好,哪有骑马轻快?” 伍东正待再说,秦语抢着说道:“伍大哥若是不愿出手,便先行护着小姐离镇,路边候着就是,由本姑娘和石头出手盗马。” 见石不伤立在一旁未发一言,伍东又道:“行盗终归有亏道义,石兄可是这般想法?” 石不伤仍是未语,转身出了房间。 伍东不由又道:“石兄怕是不赞成盗马吧?” 秦语见状,笑着说道:“多虑了,石头虽硬,可是只要赵大小姐一句话,便是刀山火海亦会纵身冲上前去,盗马实是小事一桩。” 赵芷笙横了秦语一眼,说道:“这般也好!只是此事需瞒着夜公。你我出镇子后见到夜公,且莫说漏嘴了。” 伍东见二人主意已定便只好点头应下。 当下赵芷笙将石不伤叫回房内嘱咐一番,便同伍东动身离开客栈,沿街出了腰堡。 未走多远,已见公孙干城现身在后。 不待公孙干城发问,赵芷笙先自说道:“我着石头与语儿由客栈伙计引着买马去了,夜公不必担心。” 公孙干城闻言奇道:“这弹丸小镇也有卖马的?” 赵芷芷一本正经说道:“听那伙计说堡子北面便有马贩。” “既是如此,你二人为何不同去?” “自是担心路上折返误了脚程,害得夜公在此空候。” 公孙干城听罢,看了伍东一眼,沉思片刻,又道:“老奴多说一句,小姐游历北国已有数月,其间惹得北冰门四处追杀,且不要再生事端,早日回得临安为是。” “正是为了早日回府,我才决心骑马上路,一日自可轻松行得百里,岂不快过双脚许多?” “如此最好!”公孙干城说罢不再言语,放慢脚步跟在后面。 伍东见赵芷笙说得一番谎话竟面不改色,反倒听得他提心吊胆,不由低声问道:“倘若日后被夜公识破,如何是好?” 赵芷笙嫣然一笑,说道:“我们四人守口如瓶,他如何知晓?再说,夜公看似严酷,其实待我极好,几匹马而已,便是杀人放火他也不会弃我不管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伍东口中“哦”了一声,心下却想:偷马的没事,丢马的那伙人定会着急!倘是自家的马确要破财,若是官家的马,这几人定会受到责罚赔偿,无辜受此祸累…… 一时间只觉盗马终是不妥,不由沉默无话。 赵芷笙见状,心下暗道:这小子初涉江湖,不时有冒失言行,不过性情敦厚,行事不失正直。几番见他出手,手脚是笨些,内功倒是不错,偏他又隐瞒师承,问得两次他都支吾不言,且再探他一番。 想到此处,便开口问道:“如何不言语了?莫不是离家远了,想家不成?” 伍东近日睡中梦里倒是时常见到风六合夫妇,听得此问便道:“离家一个多月,确是想念。” “你是头一遭出行,待像姐姐这般游历四方,终会慢慢习惯。对了,看你内功不弱,必不是寻常人家,一直未曾问得令尊大名?” 伍东听她问得家世,不由摇头说道:“不瞒芷笙姐,我自小由师傅师娘养大,实不知父母大名,说来惭愧。” 第四十四章 途中遇伏 赵芷笙本想借由他的父母旁敲侧击探其师承,闻言方想起他在沈州酒楼里曾说过不知父母是何人。 料他不是说谎,便“哦”了一声,又道:“那你可向你师傅师娘打听过你的身世?” “倒是问过,师傅只是说待我长大自会相告。” “瞧你也有七八尺高了,为何还不告诉?” “临行之前我亦问过,师傅又说‘本是平常人家,实无紧要特别之处,待到可告时自会相告’,师傅说的话自是不会有错,到时我自会知道。” “我看未必如此!一直拖着不说,无非是想隐瞒实情,只怕事有蹊跷!” 伍东向来尊重风六合夫妇,对二老的话深信不疑,故从未想过此节。 闻言脚下不由迟缓一步,赵芷笙看在眼里,心下窃喜,立即说道:“你这师傅太不讲理,竟将父母大事瞒你。你且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我与秦不语同去找他理论,帮你问得身世。” “这个主意,呃……” 伍东走得两步摇头又道:“师傅师娘向喜清静,若是你和语儿同去,非吵得二老心烦不可,再说我又不急在这一时,还是等师傅告诉我吧。” 一句无心为之的“避重就轻”竟使赵芷笙的如意算盘打不起来,不由心下恼道:这愣小子到底有无城府?看不出倒是知道体贴人…… 正待设法再问,忽听得后面马蹄声响,片刻后五匹马疾驰而至,马上之人正是秦语、石不伤。 见二人得手,赵芷笙不由喜道:“这回好了,有快马得骑,当可早日回到临安。” “石小子,这般健壮的秦马,花了多少银子得来?”公孙干城边看边问。 石不伤坐在马上未待说话,秦语抢着说道:“本姑娘付得银子,五匹马费银千两。” 公孙干城看了秦语一眼,说道:“二百两银子换得一匹良马确是划算,想必亏得语丫头如簧巧舌?” 秦语自是听得出公孙干城的话中之意,却故装不知,说道:“夜公说得极是,正是本姑娘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大谈马经,听得那马贩心悦诚服,甘心折价。” 公孙干城听罢不再言语,转身站到一旁。 隔着薄铜面具,虽是不见他脸色神情,四人已从话中听出他已起疑心。 赵芷笙知道石不伤不善说谎,恐公孙干城再问,开口说道:“此间无事,石头可先行去了。有快马代步,倘若大定府夜可得过,你便再走上五七十里,寻得落脚的地方便可。” 石不伤当即拍马而去,赵芷笙随即喊得伍东、秦语齐身上马,公孙干城虽是心疑,也只得摇着头上马随行。 几人先是徐徐行了一段,待熟得马性,遂打马飞奔起来。 四匹秦马确是神物,轻拍即纵,片刻之间腾起四蹄,风驰电掣般跑了开去。 伍东虽习得骑术,这般疾驰却是生平头一遭。但觉两耳生风,山移树动,初时不免心缩手紧,待跑下一程,渐渐放得开来,遂觉心平胸开,意气风发,不禁放喉长啸数声。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赵芷笙方才带头勒马慢了下来。回头见公孙干城离得尚远,便并马冲着秦语低声问道:“可曾被人察觉?” 秦语笑道:“倒是有两人看守,但凭石头的武功,那两人尚未看清已被封穴放倒,放心便是。” 伍东闻言问道:“最多两个时辰终会知晓,倘若追来如何是好?” “有本小姐在此,你不需担心。”赵芷笙说完又拍马向前驰去。 “这般跑上一夜,试问何人能追得上来,你且只管纵马驰骋!”言讫,秦语亦拍马纵出。 又急疾一阵,早已过了大定府,向前又行五十余里,四人进了一处小镇,沿着石不伤所留暗记住进客栈。 白日无话,待到傍晚四人牵马出得客栈,徐行出了镇子后,拍马向前驰去。 跑出五六里路的光景,正待穿过一片树林,冷不防半空里一张大网朝着走在最前的赵芷笙兜头罩下。 秦语惊呼声中,赵芷笙人已离鞍而起,半空中掣剑在手,一招“四面楚歌”将大网划破,顺势破网而出,那大网落空后,正巧挂在马鞍之上,随马带走。 人影晃动,刹时间从树林内窜出三十几人,为首七人一字排开,拦得去路。 赵芷笙受袭后当即想得对方定是丢马之人,待瞧清来人,不由奇道:“北冰门?本小……” 原本想说“本小姐”,心头念动,顽心又起,改口说道:“本掌门这般昼伏夜行,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当真是阴魂不散。” 拦路众人正是北冰门弟子。 “哼,这番但叫你们这伙鬼汉妖女插翅难飞!” 谢来林冷笑说罢,右手一挥,并着洪由涛众弟子展动身形将赵芷笙及已飞身赶到的伍东、秦语围在当中。 “大师兄,仇四几人就是被这小子打伤的。”却是都新俭指着伍东低声说道。 未待谢来林说话,随后赶到的公孙干城飞身而至。 都新俭见状,当即与三名执刀弟子抢攻而上。 公孙干城脚方沾地,受四人同时出招所迫,急展身形向后跃出。都新俭四人立即随影而上将其围在当中,五人斗到一处。 赵芷笙、秦语此前数番与北冰门交手,识得多半面孔,此刻二人心下一般想法:此番除了闭关的掌门,北冰门怕是全门出动,倒要小心应付。 秦语心下想着,嘴上却出言激道:“北冰门不敌南火派已是实事,诸位又何苦死缠烂打?” 谢来林却未理她,双目直视伍东说道:“又是你这臭小子。”竖指如钩抓来。 伍东向旁跃开,探手回了一掌。 二人武功实在伯仲之间,只是伍东服食灵蛤油后,举手投足间大非昔日可比,看似随意挥出的一掌实是迅猛无比。 谢来急切间扭身侧肩避过左膀,那一掌擦着棉袄削下。 眼见这无名小子身手竟这般了得,谢来林当即沉喝一声,气贯指尖,复又攻上。 洪由涛等人见大师兄动手,自是纷纷抢上,一时间刀剑映雪,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公孙干城亦与北冰门众人交手多次,对其武功路数早已心中有数,虽是以一敌四却丝毫不乱。 斗得片刻,忽觉由都新俭带头的四人轻功尚可,内力稍嫌不足,并不是北冰门武功最强弟子,不由暗想:照理应由武功高强的弟子合力对付我才是,如此以弱对强有悖常理。 第四十五章 欲嫁其祸 心下起疑,又出得几招试探一番,见四人不约而同地腾跃闪避而攻少防多,公孙干城豁然暗道:挑选轻功较好的弟子一味围而不攻,缠而不放,当是为了拖住我,那边集结武功高强的弟子合力对付小姐、语儿,欲图几招之内齐力将其拿下,再来对付我。 想通此节,自是手上加劲,出得全力抢攻眼前四人。 北冰门这番算计原本或可出奇制胜,却万万未曾料到伍东在场。 众人一番抢攻,虽将伍东三人逼得手忙脚乱,却毫发无伤。 谢来林心下着急,眼见伍东掌到,双臂贯力挥掌迎上。 这种硬碰硬的对掌来不得半点虚假,自是暗忖伍东年少功浅,欲立伤其于掌下。 伍东经得一番拼斗,体内真气盈盈鼓鼓,只是拙于招式而伤不得人,待见对方挥掌相迎正中下怀。 四掌相交,“嘭”地一声,伍东晃得两下并无大碍,反将谢来林震得后退两步。 见谢来林亦未受伤,伍东便欲挥掌再试。 谢来林缓得一口气,双眼盯着伍东双臂,口中惊道:“果真是九接佛风!你小子到底是什麽人?” “在下伍东,你倒是好见识,识得九接佛风!” 伍东此话一出,不单北冰门众人心惊,赵芷笙与秦语亦是暗自惊道:只知这小子内力不错,不想竟习得九接佛风这等绝学,真是走眼了。 得尝甜头,不待谢来林言语,伍东又自说道:“可敢再接一招,分个高下?”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着”,紧接着一声暴喝,待几人侧首瞧去,正见公孙干城身形陡转,飞脚将一名近身的北冰门弟子踢飞,只是后背布破絮飞,竟被划得一道长口子。 伍东三人见状,脱口喊道:“夜公如何?” 公孙干城却不说话,挥动双臂攻向都新俭。 谢来林见对方武功最强的公孙干城已然受伤,不由喜道:“九接佛风又如何?老鬼已伤,支持不了多久,各位师弟加把劲,休得放过一个。” 赵芷笙听得此言,又见外围尚有十余名弟子持刀戒备,当是不易走脱,心下不由焦急。 正值此际,忽听大路上马蹄声响,片刻之间从小镇方向冲来一队人马。 未待驰到眼前,呼啸声中为首一人离鞍窜出,半空中几个翻身,已从众人头上掠过,随听哎哟连声,已有四名北冰门弟子纷纷摔出,伏地不起。 这四名弟子原本趁乱将伍东众人所骑的四匹秦马牵于手中,此刻缰绳却已到了来人手中。 随后赶到的二十几人纷纷下马散开,立将已然停手的伍东、谢来林众人围在当中。 谢来林见来人出手如风,伤人夺马一气哈成,身手甚是了得,便忍气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抢马伤人?” 来人身披皮氅,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脸精悍之气,闻言并未搭话,只把双眼逐一扫视众人。 赵芷笙见他上来便出手夺马,心觉不妙,当即说道:“阁下身手不凡,又慧眼识马,定非寻常之人。只是,本小姐捷足未登之际,阁下却趁乱夺马,这般坐享渔翁之利怕是有失身份。” 此话一出,谢来林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伍东略作寻思,心下暗揣:这伙人当是丢马的人,芷笙姐这般说话,莫非要嫁祸北冰门? 耳中又听秦语说道:“常言道‘宝马配英雄’!眼前这位壮士身手了得,又懂相马,堪称英雄!我派虽是率先动手抢马,但必竟尚未到手,掌门何不大方一回,将马让于这位英雄?” 谢来林越听越是糊涂,不禁开口骂道:“妖女此话何意?这四匹马本是……” 尚未说完,赵芷笙抢着高声说道:“既是如此,本掌门便成人之美,将宝马让于英雄,你看如何?” 那壮汉听罢,“哈哈”大笑两声,口中说道:“好!好!” 赵、秦二人见嫁祸得成正自窃喜,忽听一人暴喝道:“江南蛮子,耍甚鸟诡计?”却是北冰门五弟子程勿翦纵身抢出,伸手抓向赵芷笙。 不待赵芷笙还招,那壮汉身形一晃已到了程勿翦身旁。 那边的公孙干城亦怕赵芷笙有失,亦即纵身而起,却是后发先至,与那壮汉一左一右,几乎同时出掌击中程勿翦肋下,登时将程勿翦拍得后退数步跌坐地上。 那壮汉一招得手,却不身退,翻得双掌又攻向公孙干城。 公孙干城却似早有准备一般,未见作势,身子原地迅急向后腾出。 壮汉口中喝道:“好轻功!”身形如影随上,待得两人落地之时,已在空中过了三招,却未分胜负。 那壮汉站定后,看着公孙干城说道:“轻功如此之好,又脸戴面具,阁下莫非是秀王府的公孙干城?” 公孙干城见对方竟识得自己,忙双手抱拳说道:“不错,老朽正是公孙干城!” “失敬!失敬!”壮汉躬身说道:“在下马帮照夜堂薛横,见过先生。” 在场众人听得薛横报得姓名,虽不识其人,马帮威名却如雷贯耳,皆是暗自心惊。 赵芷笙更是暗想:这番麻烦大了,趁早脱身为妙……口中说道:“薛锅头既然相中这四匹马,本小姐无话可说,只是却要问得这北国大派——北冰门同不同意?” 马帮设有数处分堂,各堂主事称为锅头,在帮内地位极尊。 薛横闻言,笑道:“这位小姐是……” 公孙干城道:“这位是秀王爱女,闺名芷笙。” 薛横“噢”了一声,说道:“见过小姐!”旋即看向伍东、秦语。 伍东正寻思嫁祸于人的做法有失正大,待见薛横看向自己,心下一横,说道:“在下伍东,是赵小姐的朋友。实不相瞒,昨晚腰……” 便要将腰堡盗马一事如实说出,身旁的秦语听得一惊,忙提着嗓子说道:“本姑娘秦语。薛锅头既是识马之人,不知能否当面说出北冰门这四匹良马所产何地,又日行多少?” 薛横却不答话,从怀中掏出一物,甩臂送向空中,但听尖啸之声骤起,直惊得四马跺蹄,却是一支哨箭。 这般不用弓弩而全凭臂力能发如此劲响的哨箭,实是在场众人生平仅见。 第四十六章 马帮帮主 薛横发完哨箭,转身看着谢来林,问道:“你是北冰门弟子?” “不错!”谢来林抱拳说道:“在下谢来林!久闻马帮威名,今日得见薛锅头,实是幸会。” 薛横摆摆手,正待说话,忽听赵芷笙说道:“这人和马便交给薛锅头了,我等先行告退。” 薛横笑道:“盗马一事尚未查明,赵小姐稍待片刻,再走不迟。” “盗马?”赵芷笙故做不解问道:“薛锅头此话何意?” “本堂手下无能,昨夜于腰堡客栈被人算计,丢得五匹马。” “哦!”赵芷笙说道:“原来如此。只是这里为何只有四匹?”说罢却看向谢来林。 谢来林此时已然明白为何马帮高手突然出现,更知赵芷笙生嫁祸之意,不由怒道:“你这个妖女,管你甚麽秀王府,也休想在大金国撒野!这四匹马本是你等骑来……” “胡说!”赵芷笙抢话说道:“这马可是牵在你北冰门手里的……” 不待她继续说下去,本就疑心的公孙干城早已心下明了,躬身低声说道:“小姐,且莫如此闹将下去!” 赵芷笙哪里听得进去,正欲再言,忽听薛横“哈哈”笑道:“昨日丢马后,听得客栈伙计说昨日天尚未明之时住进一伙客人,而天黑之后这伙人结账离去。这伙人……二男二女。” 赵芷笙、秦语闻言不由面现窘色,心下正筹思如何出言再辩,薛横又道:“先生,在下有一事不明。” 公孙干城道:“薛锅头请讲!” “适才过得几招,先生武功着实了得,但若想悄无声息地将我堂两名副锅头封穴点倒,怕是办不到!莫非另有其人?”说罢瞧了伍东一眼。 公孙干城干笑两声,说道:“薛锅头明察秋毫。不过,马虽是老朽骑来,但何人伤人、何人盗马,老朽未曾见得,实不敢乱讲。” 此语未说何人伤人,却说出何人骑马,无异于承认盗马一事,倒是彻底绝了赵、秦二人再动歪心思的念头。 薛横待公孙干城说罢,看着伍东说道:“想不到这位伍兄弟倒是深怀绝技之人。” 伍东听得一怔,忙道:“在下只会得一些粗浅武功,实在不是甚麽绝技!” “哈哈,伍兄弟不必过谦,待我试试便知!” 薛横说罢,上前两步便欲动手,忽听大路上又有马蹄声响,众人寻声向小镇方向望去,一簇黑影正朝这边驰来。 待再近一程,众人已然瞧得清楚,却是三人三骑。 为首之人急驰之际蓦地窜起身形,半空中未见动得手脚,直如御风而行一般,转眼间已落在薛横身旁。 这身轻功直看得众人暗自叫好,耳听薛横众人恭敬说道:“参见帮主!”场中众人心下暗惊:来人竟是马帮帮主! 公孙干城抱拳说道:“马帮主的白驹绝影身法果真独步天下!秀王麾下——公孙干城敬佩万分!” 公孙干城向以轻功自负,不过惊服马帮主轻功确是实话,借机说出名号却别有用意,实是担心以马帮主的武功若是突然出手相攻,他尚不知能抵得几招,而赵芷笙几人怕是难挡其一招半式,故而早报秀王名号。 马帮主身形高大,头戴幕篱黑帷帽,众人只见其人,不见其容。 “老夫倒是以为薛锅头遇到何方高手,要发响箭示警,原来是秀王府的公孙先生。”马帮主客气说道:“不知先生为何在此?” “公孙先生自是随我到此!”赵芷笙接话说道:“芷笙见过马伯伯!” “哦?”马帮主怔道:“你……你是芷笙侄女?” 赵芷笙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喜道:“正是!马伯伯不记得了?” “多年不见,却是认不出了!快快过来,让伯伯细细瞧瞧。” 赵芷笙依言走到近前,马帮主端详一番点头道:“嗯,确是芷笙侄女……” 公孙干城心知马帮主与秀王私交甚密,既已认出赵芷笙,便放心退身向后,不再言语。 马帮主拉得赵芷笙的手,转头看着四周众人,开口说道:“贤侄女出行,这阵势不小啊!” “马伯伯误会了,我一行只有四人,余人尽是北冰门弟子。这些人见我们几个宋人到得金国,便倚仗人多,欺负侄女,一路从七星山追杀至此。我四人几番险些被他们擒住,马伯伯倒要为侄女做主。” 赵芷笙不谈盗马,又隐去大闹七星山而专说北冰门追杀一节,自是想借马帮主之手打发北冰门众人。 谢来林闻言,忙道:“北冰门弟子谢来林见过马帮主。本帮追拿赵……姑娘不假,但并非恃强霸道,确是事出有因,尚请马帮主明鉴。” 直到薛横说出秀王府,谢来林才知赵芷笙几人的真实身份,自知那“南火派”定是虚构之说,故而便将原本想说的“赵掌门”改为“赵姑娘”。 他口中虽是这套说辞,心下不免暗想这“鬼汉妖女”竟与马帮主如此熟稔,此番怕是难占便宜了。 放眼将谢来林众人扫视一番,马帮主冲着薛横说道:“你可知此事因由?” 薛横不知沈州府、七星山诸般前事,便道:“启禀帮主,属下按照帮主的吩咐,于河间府接下护马任务,于昨日晚间赶到腰堡。” “属下得知您老人家已到兴中府,还想着次日便可赶去见面,哪料到有人竟于客栈之内将我堂两名看马副锅头点晕,把马盗走,属下当即细心追查。” 看了一眼赵芷笙,薛横接着又道:“今日傍晚,属下见到帮主发出的信号,知道您已到了镇上,正待赶去面见,却得到被盗马匹刚刚驰出镇子的消息,便一路追了过来。到了这里,才知此事涉及秀王府,属下不敢擅自做主,不得已只好惊动帮主。” 这番话虽未指明,实委婉说出何人盗马,赵芷笙焉能听不明白,只好笑道:“呃……不瞒马伯伯,侄女几人此番出行已有半年多,怕父王挂念,故而急着赶回临安。” “昨日在客栈见到有人牵马入店,想着若是骑马上路,当可早日见到家,便一时兴起,当时未曾想到是马伯伯的手下。” 第四十七章 挺身代罚 “贤侄女这话倒也在理!” 马帮主点头说罢,忽听一人说道:“马伯伯果然大人大量!”却是秦语开口说道:“不过,便是此时却又如何见得这四匹马便是马帮的?” 在场众人听得此问心下均是一怔:这四匹马虽是良马,却也不是稀少之物,更不是马帮特有之物,又怎知不是他人的? 虽明知以马帮威名断不会行如此狡诈之事,但秦语狡辩之辞,实是问到利害之处。 马帮主有幕篱遮面,众人见不到他神情,听他笑了两声说道:“问得好!薛横,你便证明给这位姑娘看看。” 薛横躬身道:“属下遵命!”转头说道:“秦姑娘有所不知,凡我马帮所售马匹皆在耳内刺上一字做为暗记。此次护送的五匹良马既已卖与金国买家,已做好暗记。” “果真如此?待本姑娘查看一番!”秦语说罢便要上前,却听薛横接着说道:“且慢!秦姑娘可知马耳内刺得甚麽字?” “我当然……待我想想。” 过得片刻,秦语忽然拍手说道:“是了!马帮、马帮主都有一个‘马’字,马耳内必是一个‘马’字。” 赵芷笙闻言却道:“哪有这般容易!再说,你不知马伯伯原为‘敖’姓,若是你这般想法,我当要猜得一个‘敖’字。” “马帮主”姓敖名棣,但武林惯称马帮主,时日一久,不知实情之人倒以为本姓为马。 “也好!小姐猜‘敖’字,我却仍猜‘马’字。” 秦语转首又道:“我二人猜得对否?” 薛横摇摇头,随即示意让她自行查看。 秦语兴冲冲上前把耳相看,一匹看过后似有不甘,转身将另外三匹马一同看罢,方才撇嘴站回原地。 “本帮于魏晋之际开宗立派,当时天下马匹皆归官府所管,不似这赵家天下不禁民间贩马,自是不便以‘马帮’为名,故而取名为山子帮。” 略顿,敖棣接着又道:“数百年间,我帮向与朝廷交好,但恭谨慎行的帮训不敢忘却,直到由五代入宋后,‘马帮’一名才渐在民间传开,而朝廷因不禁私马,便也不加过问。即便如此,我帮内诸多事物仍沿用旧俗,这马耳内刺得一个‘山’字便是一例。” “确是每匹马都刺得一个‘山’字。”秦语冲着赵芷笙说罢,转首又道:“只是贵帮为何当初要用‘山子’为名?” 敖棣笑道:“我帮既从事贩马的行当,必是与马有关。‘山子’乃周穆王的坐骑,古之良马。” 赵芷笙听罢,似有所悟问道:“依马伯伯所言,薛锅头为照夜堂主事,这‘照夜’二字可是来于三国名马——照夜玉狮子?” “贤侄女聪慧过人,说得甚是。” 赵芷笙听得敖棣称赞,便借机说道:“侄女一时糊涂,偷走马伯伯的马,请马伯伯责罚!” “盗得我帮五匹良马,着实子不小。”敖棣说完,转首看向谢来林。 谢来林干咳一声,道:“马帮主明鉴!赵小姐一众装神弄鬼,大闹七星山,这等闯山伤人的行径,本帮虽人单势薄,也要讨个公道。” 敖棣“哦”了一声,沉声道:“却是这般!只是,当老夫面前要教训秀王的千金,怕是不妥。” 话音未了,蓦听一人骂道:“奶奶个雄的,马王爷又能怎的?”人影疾闪,却是程勿翦暴跳上前,竖指戳来。 敖棣冷哼一声,众人只见黑影闪过,程勿翦右腕已被他擒在手里,随听喀嚓一声,骨折腕断。 程勿翦吃痛张开嘴来,只是未待叫出半声,敖棣右腕一翻,带起断手插进他口中,顿将上下门牙撞得摇摇欲落。 待敖棣晃身退回,程勿翦喉间方才发出呜嚎,那断手连臂疼得厉害,一时拽出不得,含在嘴里却也不是,模样颇是诡异,都新俭、洪由涛连忙上前将他扶下。 程勿翦在众师兄弟中脾气最为暴躁,加之北冰门在金国横行无忌,平日里受不得一点气。 方才怒而出手,在薛横、公孙干城联手下,已然受伤,遂坐在后面当路闭目调息。 待觉伤无大碍,旋即起身欲雪前耻,却正见敖棣睨视众人。 他因调息而未见到敖棣赶到时那身超绝轻功,否则当是不会跳身上前,自讨苦吃。此刻正憋着一肚子火,虽久闻敖棣大名,却因气愤不过,这才叫骂出手。 哪料到敖棣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二人武功实有霄壤之别,眼见敖棣信手抓来,竟不知躲向何处,眨眼间即遭重创。 众人看得心惊胆颤,又见敖棣微微笑道:“今天见到芷笙侄女高兴,就把你的舌头留在嘴里吧。” 说的虽是高兴话,众人听来却觉脊背发凉。 都新俭、洪由涛二人合力,好不容易才将断手弄出,程勿翦不免疼得惨呼连连,自也顾不得再行叫骂。 当此形势,谢来林略作权衡,忍气说道:“程师弟言语冒犯,马帮主教训的是。” “不过,北冰门与贵帮素无恩怨,薛锅头方才无端动手伤得我门下四名弟子,听闻马帮主治帮严明,此事该是如何说法?” 敖棣面色一沉,说道:“薛横,可有这等事?” 薛横躬身道:“属下鲁莽,却有此事。” 敖棣作色道:“我马帮行事,向以‘理’字当先,你既鲁莽伤人,还不受罚?” “是!”薛横说罢,忽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右手一挥,那匕首直直刺入左肩,自把赵芷笙众人看得齐声惊呼。 待薛横拔出匕首躬身站定,敖棣又道:“你身为锅头,护马不成是一罪,累得赵侄女以身犯盗,这又是一罪!” 赵芷笙、秦语听得此言,暗想此论不过是做样子给大伙听听罢了,不料伍东却拱手说道:“马帮主,若说失得马匹算是一罪尚无不可,但说累得芷笙姐以身犯盗也算一罪,太过无理。” 敖棣闻言不由一怔,实是未料到一个后生小子竟说自己的帮令无理。 赵、秦众人亦为伍东直言而心惊,薛横更是急道:“伍兄弟不可多言。”说罢右手急挥又朝左肩深刺一下。 伍东本就用眼瞟着薛横,疾身抢去还是晚了一步。 待见得薛横右手又起,口中急道:“且慢!累得芷笙姐以身犯盗之过,伍东愿为薛锅头承下。” 敖棣不知伍东是何人,仰面大笑两声,道:“少年英豪!也罢,既有人愿替你挨刀,这一罚就先记下。贤侄女意下如何?” 赵芷笙未曾想到马帮帮规这般森严,口中诺道:“全听马伯伯做主。” “嗯”了一声,敖棣转头又看向谢来林。 谢来林见薛横已挥刃受罚,自是不待敖棣言语,说道:“北冰门先行告退!”瞪了一眼赵芷笙,率众离去。 赵芷笙几人松得一口气,忽听敖棣说道:“贤侄女既相中这几匹马,本当送与你等,只是这马已有主人,不能失信于人……嗯,不若这样,薛横,你将你堂下的这几匹马送于芷笙。” 薛横已止得伤口流血,闻言诺道:“属下遵命!”待手下之人把马牵过,薛横又道:“赵小姐,在下问得一句,此间少了一匹马却是为何?” 赵芷笙道:“那匹马被石头骑走,薛锅头可派人随我前去骑回。” 话到这里,想着敖棣现身后,虽偏袒于已,言辞又不失亲切,只是总有如芒在背之感,令人极不自在,只想早早走开,当即躬身道别。 跃身上马后,正待驰去,敖棣忽又说道:“近闻这金国会宁府近几年总是闹鬼,不断有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贤侄女可知此事?” 赵芷笙苦笑道:“侄女几个会宁府仅勾留几日,马伯伯所说之事实是不知,更非侄女所为。” 敖棣点头道:“是老夫多想了。去吧!”赵芷笙四人这才带着两名马帮弟子拍马驰去。 天尚未亮,到得一处小镇,在客栈找到石不伤,将马还于马帮弟子后,几人便各进房间歇下。 第四十八章 神兵利器 睡到午后醒来,四人聚在一处,秦语绘声绘色将昨晚之事讲给石不伤。 听罢,石不伤忽地开口问道:“北冰门这群酒囊饭袋,竟有人能伤得夜公?” 此话倒是问得伍东三人尽皆一怔,赵芷笙道:“确是有些奇怪,可夜公后背中刀却是我三人亲眼所见。” 秦语接道:“许是夜公一时大意,受点轻伤,也不足为怪。” 石不伤摇摇头,貌似不信,却未再言语。 隔得片刻,伍东忽又问道:“我也有一事不明,马帮主武功盖世,当生得相貌堂堂,为何要头戴帷帽,让人难见真容?” 赵芷笙道:“这有何奇怪!你可听过‘花斗笠、马幕篱,青釭剑、净鹿刀’?” 伍东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青釭剑、净鹿刀皆是上古神器,兵器中的至尊,而‘花斗笠、马幕篱’说的却是两个德高望重的当世高手。‘花斗笠’乃丐帮的叫花头子顾天晴,‘马幕篱’就是马帮主。” 赵芷笙说罢,秦语“噢”了一声说道:“如此说来,想那丐帮顾帮主一定是头戴斗笠了?” “确是如此。曾听父王说过,马伯伯行伍出身。按着本朝律法,为防兵士私逃,所有入伍者必在脸上刺字。马伯伯虽说后来脱身行伍,入得马帮,但脸上刺字无法尽除,故而戴着帷帽,实是不想被别人看见刺字而已。” 秦语看着伍东面颊,说道:“这好端端的面孔,活生生刺上几个字,真是有伤大雅,这条律令实是要不得。” 见伍东下意识的伸手揩脸,赵芷笙白了秦语一眼,说道:“父王还说,我朝武曲星,人称“面涅将军”的狄青便是刺字军人出身,你这妮子休得乱说。” 秦语被呛了一句,扮个鬼脸,又道:“有道是‘宝剑配英雄’,这青釭剑、净鹿刀有何来头,又各归何人?” “青釭剑是曹操的配剑,这等宝物当是藏在皇宫内府里,至于净鹿刀么,嗯……” 赵芷笙一时不得记起,正“嗯呃”之际,石不伤说道:“净鹿刀乃汉时北方匈奴宝物,据说是落在金国一个王爷手里。” 赵芷笙点头道:“我倒想起来了,石头说得极是,却是如此。” 石不伤见所说得到赵芷笙的肯定,不禁面生喜色。 伍东见他平日里寡言少语,却知宝刀来历,便道:“石兄武功既高,见识更广,令人佩服。” 秦语“哼”了一声,道“你佩服有何用?在石头眼里,纵是天下人佩服也比不上赵大小姐一人佩服。” 赵芷笙闻言,伸手便打,秦语早有准备,闪身躲在一旁。 四人如此说说笑笑,待至傍晚时分,吃得饱饭后出得客栈,骑马上路向南行去。 公孙干城的刀伤确无大碍,五人便照旧颠黑倒白赶路。骑得快马,脚程自是快了许多,数日后已到了徐州。 眼见着便要进入宋界,又多日不见北冰门追来,商量后便改为晓行夜息,算是复得正常过活。 这一日午后,已到泗州。 方进城门,忽被几个守兵拦下。将众人打量一番,一人躬身问道:“敢问几位,可是秀王府的?” 四人闻言不由诧异,赵芷笙蹙眉反问:“是又如何?” 那士兵忙堆笑道:“我家大人有过吩咐,倘若见到诸位一定要立即禀报。诸位稍待片刻,卑职便去通报。”说罢,快步朝城楼上跑去。 四人虽是不解,但既已入得宋境,自不将几个士兵放在心上。 不消片刻,那士兵已随着一个身着轻甲之人急步下得城楼。 待到面前,那人抱拳躬身说道:“泗州监门韩四清奉知府王大人之命,在此恭候赵小姐一行!” 这韩四清正是当年扬州城外刘家村被铁犁吓跑的那个捕头,此时已调迁为监泗州门。 赵芷笙见他只是个小小的监门官,便道:“你家王大人与本小姐素不相识,为何命你在此恭候?” “卑职不知,小人只是听令行事!请赵小姐屈驾府衙,见得王大人便知。” 赵芷笙想了想,说道:“呃,本小姐整日赶路,这会儿却是疲顿,今日就不去了。你告诉王大人,明日上午我会过府拜访。” 韩四清听得此言,忙道:“这……赵小姐何不去王大人府上住得一宿,也方便照顾诸位?” “本小姐倒是住得惯客栈,就不劳烦王大人了。”赵芷笙说罢,示意伍东几人,起身牵马向城内行去。 韩四清无奈诺道:“卑职防务在身,恕不远送。”却吩咐两个士兵跟在身后。 四人在城内行不多时,便寻着公孙干城留下的暗记住进客栈。 待透窗窥见一名士兵匆匆离去,留下一人守在前门,伍东说道:“这位王大人下令寻找芷笙姐,莫不是有甚重要事情?” 赵芷笙道:“找我能有甚麽重要事情。此番日久未归,定是父王惦念,传口信与这王大人,着他若是见到我定要设法送我回府。” 稍息片刻,四人商议后从客栈后门步行溜出,穿过几条小巷已到了大街上,离那客栈却是远了。 沿街东逛西游一番,置办一些薄衣单褂,直到掌灯时分才寻路回到客栈。 但见后门处已有四名兵士把守,其中正有日间离去那名士兵,见得四人返回忙道:“小人给四位请安。” 秦语道:“我们又不是犯人,用得着这般看视?” “呃……知府王大人得信后,亲自来接诸位。候得多时,不见诸位回来,又因政务缠身,方才先行回府。临行吩咐小人在此候着,几位有何吩咐,但管说来。” 赵芷笙“哼”了一声,抬步进了客栈,心下却想:这位王大人倒是听话得紧,明早还是早点脱身为妙。 一夜无话,次日天刚放亮,伍东但听门外有人轻步走来,起身开门,秦语闪身进来。 见伍东已换上昨日新买的大袖薄背子,打量一番说道:“嗬,当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 伍东早就被她看得不自在,不由说道:“我倒是头遭穿得这打甲背衣,甚不习惯。” “呵呵,穿得两日便好。”秦语说着向客栈门口望望,又道:“趁街上行人不多,你和石头到得门口,将那几名士兵制服,待我和小姐牵马过来,便可溜之大吉。” 第四十九章 监门落马 伍东怔道:“我看那知府大人倒是诚心邀请,如此溜走,似有不妥?” 秦语诡笑道:“有何不妥?这可是本姑娘和小姐琢磨半宿才定下的妙计,你照办便是。” “这与强行闯出有何分别,怎能说是妙计?” “嘿!那你有何办法?不能驮马飞出去,又不能舍马不要。” 伍东哪里想得出办法,只得摇摇头。 秦语催道:“就是麽,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快随我回屋,准备动手。” 伍东无奈,转身将换下的旧衣叠摞一起,自要包好带走,却急得秦语伸手抢过丢在床上,拉着他回到房间。 赵芷笙早已收拾妥当,四人便一齐出了房间。那前门也有四名兵士守着,待见到伍东二人出来,忙上前躬身问候。 见四下里无人,石不伤双手疾挥,一举将四个士兵点倒在地。 伍东忙上前帮着将四人拖至墙根拐角处,回身见赵芷笙、秦语已牵马过来,四人翻身上马,朝着城门方向驰去。 行不多时,远远见得城门已开,赵芷笙道:“我四人同时出城,怕那守兵认出,不如分开,我与石头先行出城。” 伍东但觉这个主意甚好,便与秦语勒马停下,眼见得赵芷笙二人到得城门后下马缓步出城后,二人方才拍马向前。 此时四人已换了衣装,又是分得两批出城,果然那守城士兵未曾注意,任由几人牵马通过。 四人合马一处,沿路向前急驰而去。待马自行慢下,秦语笑道:“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出得城来,全仗着本姑娘使得妙计。” “呸!”赵芷笙骂道:“你这就和这马一般,全然不知自己脸长。” “嗬,好你赵芷笙,本姑娘如此尽力助你逃得出来,你却这般说我?你就不怕我掉头回城,通知王大人?” 赵芷笙瞟了一眼,正待说话,忽听石不伤说道:“恐怕不用你去通知了!” 三人闻言不解,秦语急问:“此话何意?” 石不伤却不接话,一旁的伍东突然说道:“不妙!有人骑马追来了。” 四人当中石不伤内功最为深厚,其次却是伍东。此刻二人已然听得后面蹄声渐起,正有人纵马驰来。 赵芷笙闻言说道:“不会是恰巧有人经过吧?”口中说着,人却拍马向前纵出,伍东三人忙打马跟上。 四匹快马刚刚放蹄疾纵,已听得后面有人喊道:“赵小姐,留步……王大人得秀王口谕,正要着人护送小姐回府……”听那声音正是那监门韩四清。 赵芷笙听得喊话却不停下,见大路上无车无人,反倒用力拍马向前冲去。 伍东三人亦是抓牢缰绳,紧挟双腿,那马不待拍打便卯足气力,四蹄腾空,风驰电掣一般地向前奔去。 韩四清一行人马却也不慢,一口气跑下二十几里路,不但未将其甩下,那韩四清反而一马当先,离得越来越近。 赵芷笙见状,冲着并行的石不伤说道:“眼看追上来了,你设法警告他一下!” 石不伤闻言点头,蓦地身子一歪,探手抓得一粒石籽,转头向后看得清楚,抬手打出。 但听“哎哟”一声,伍东三人闻声看去,正见韩四清从马上一头栽下。 伍东心下一惊:如此纵马急行间,这一石籽岂不要了他性命!但见三人并未在意,也只好随行而去。 又急驰半炷香的功夫,后面已不闻马蹄声,四人渐渐慢了下来。 伍东说道:“那人被石兄打下马来,不见动弹,别是闹出人命来?” 秦语笑道:“好歹也是一个武将,哪有这般不济,从马上栽下来就碰死了?草扎的还是面捏的?” 赵芷笙道:“你这烂石头也是,我只是说警告一下,让他知难而退,你却下此重手,将他打落下马。” “嗯,不过……你既是奉本小姐之命出手的,本小姐自会为你做主,区区一个监门便是失手打死,我也会保你周全,你却不必担心。” 石不伤忽道:“我本就不曾担心!” 赵芷笙本想他会点头道谢,听得此话却是一怔。 秦语一旁说道:“那是当然,石头除了怕小姐,实是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能奈石头如何?” 石不伤“哼”了一声,说道:“一个故意从马上摔下的人,岂有摔死的道理?” 伍东三人闻言心下不解,秦语问道:“你是说他不是被你的石籽打下马来的?” 石不伤道:“我的石子长着眼睛,正打中马鞍。” 秦语惊道:“他是自己摔下来的?” 石不伤点点头。 伍东越听越是糊涂,便道:“他为何冒险自行摔下马来?” 赵芷笙寻思片刻,说道:“我明白了。他是进退两难!” 见伍东、秦语一脸茫然,便拖着长音又道:“你们想想,他纵是追了上来,又能奈我何?惹得本小姐生气,哪会有他好果子吃!” “可他这般追上一程便掉头回去,怕又无法交差,故而正好借着石头的石籽,摔下马来,弄点轻伤好回去向知府大人交差!” 秦语听罢,说道:“嗯,我明白了……嗬,你何时变得这般聪慧了!” 赵芷笙面有得色,伍东亦听得明白,只是心下但觉追上也好,追不上也罢,据实回报便可,又何需行险坠马。 心下不解之际,又听赵芷笙说道:“这人叫甚麽名来?” 秦语想想,说道:“昨日听他自报姓名,好像叫韩四清。” “韩四清,这番记下了!”赵芷笙点头说罢,自顾催马向前跑去。 自此穿府过州,又向南行了月余,这一日终于到得临安。待到王府,赵芷笙将伍东安顿在后院的客房住下。 几人早有商议,待赵芷笙回府见到秀王后,休整几日,便陪同伍东前往武夷山。 伍东安心在后院等了一整天,一直未见赵芷笙来寻。 次日上午有心前去寻找,单是这后院便转了半日。待登得高处放眼瞧去,目之所及尽是楼台歌榭,满眼雕梁画栋。 好不容易找到通往前院的门路,却有士兵把守,见他面孔陌生,又无凭无信,哪肯放他入内。又不能硬闯,无奈只好回房等下去。 第五十章 独行遭擒 待到傍晚时分,才见秦语匆匆跑来,说道:“诸事不利!诸事不利!” 伍东忙道:“遇到甚麽麻烦了?” 秦语叹气道:“唉,我们回来的不是时候,王爷这几天正在心烦。” 伍东奇道:“秀王如此权高德重,也有心烦之事?” “听说有位金国王爷来到临安,与我大宋商谈议和,原本谈得顺利,但后来商讨送归老官家一事,提出的条件被官家断然拒绝。秀王因此与官家殿上辩论,只不过终归还是官家做得主,迎帝之事又被搁下,王爷为此心中不快。” 秦语略顿,又道:“小姐此番游历十数月,王爷心中惦念,派人四处打听,后又传令北边州府守将留心,倘若发现定要派人送回临安。”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们四人偷偷溜走,逼得韩四清自行坠马。这些事情王爷都知道了,因而见得小姐,没说几句话,就命人将小姐锁在屋里,让她反思。” 秦语一口气说罢,伍东急道:“这……如何是好?” “眼下是没有法子,只得等上几天,待王爷气消了,自会放小姐出来。只是看这情势,陪你去武夷山怕是妄想了。” 伍东怔道:“哦,那……却也不打紧,只要芷笙姐无事便好,我一人也可去得武夷山。” 秦语见他神色间已显失落之意,便道:“反正你又不急,不妨在这多等几天,待小姐出来,定会设法让王爷高兴,便可一同前往了。” “如此也好,我便在此等上几天。”伍东说罢,见秦语转身要走,忽又说道:“语儿,你可否在临安帮我打听一个人?” 秦语奇道:“打听人?打听甚麽人?” “这个人叫铁犁,是我大哥。” “哦,铁犁,这名字好熟悉……要去哪里打听?” “听师傅说,大哥时常陪在官家身边,我想知道他此刻在不在临安。” “啊?”秦语惊道:“官家身边?你不是说笑吧?” “当然不是。” “铁犁?莫不是人称‘铁帅’的铁犁?官家身边第一侍卫?” “我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铁帅’,但大哥确是官家的侍卫。” “那便是了。看不出啊,你竟认识铁犁,还叫他大哥,从未听你说过。” “你也从未问过。” “嗬,几个月下来,你的话倒是溜多了。可惜今天无暇与你斗嘴,我得回前院了,你就等本姑娘的消息吧。”言讫,秦语推门匆匆走了。 又过得一日,刚刚吃罢早饭,秦语推门进来,见面便道:“我帮你打听清楚了,‘铁帅’此刻不在临安,奉命前往襄阳办事去了。” “哦!”伍东自感失落,口中问道:“你称我大哥为‘铁帅’,莫不是大哥往襄阳带兵去了?” “据说官家封得铁犁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后来军中便慢慢传出这‘铁帅’之称。不过,此番前往襄阳,是不是前去挂帅带兵就不得而知了。” “大哥英勇盖世,倘若带兵当可独挡一面。” 伍东转念又问道:“芷笙姐可得放出?” 秦语叹道:“王爷仍未消气,小姐已被关得乱发脾气。” 伍东听罢,搓手说道:“父女这般怄气如何是好?” “我与夜公、石头亦被王爷痛斥一番,眼下谁也不敢说话。此番王爷动得真怒,不知要闹到何日,故而小姐让我捎话与你,不必在此傻等了,你一人前往武夷山吧。” “武夷山是要去的,只是这般走了,倒是放心不下芷笙姐。” “终归是父女,王爷迟早要放小姐出来的。再说,你到武夷山学武,不知何日方成,我们几个终不能陪你一直住在山上。” 伍东暗想此话倒是在理,只是觉得这般走了似不合人情,一时犹豫未决。 秦语又道:“你便放心走吧,待得小姐可以出行时,我们再到武夷山寻你。” 伍东只好点头道:“那好,我便到山上等你们。” “你再稍待片刻。” 秦语说罢转身出去,不多时牵着一匹马回来,又将一个包袱交给伍东,说道:“备了些盘缠,还有几件衣物,你便带着上路吧。” 伍东接过包袱,也不知该说些甚麽,默然随着秦语从后门出了王府,上马作别而去。 出得城来,正待拍马向前急驰,忽听后面蹄声骤起,但见十几骑飞驰而来,他忙勒马避到路边。 不料这伙人来到眼前却纷纷下马围了上来,其中一人说道:“邓大人,这就是那姓伍的小子。” 伍东寻声看去,方见说话之人竟是北冰门的都新俭,身旁尚站着洪由涛。 不意在此地遇到二人,伍东心下暗惊,当即下马拱手说道:“却是巧了。” 都新俭骂道:“巧个屁!我兄弟二人一路跟着你等鬼男妖女来到临安,又有何巧的?” 伍东正待说话,却听那赤着两膀的“邓大人”喝道:“小子,听说你修炼九接佛风,老实说来,从哪里学来的?” 伍东如实说道:“在下自小从师傅学武,自是从师傅那里学来的。” “你师傅是谁?” “这……恕在下不能相告。” “邓大人”瞪圆牛眼,道:“嘿嘿,你便不说,老子也猜得着,定是武夷山那帮臭道士。” “武夷派是天下名门正派,邓大人如何说得臭道士?” “呸!狗屁名门正派。” “邓大人”骂罢,又道:“小子,我家大人要见你,你且老实跟俺走一趟。” 伍东奇道:“在下并不识得邓大人家的大人。” “邓大人”挺着胸脯说道:“听好了,我家大人便是大金国的颜盏高台。” 伍东摇头又道:“在下与颜大人素不相识……” 都新俭一旁接道:“是颜盏大人!你这臭小子是什麽身份,如何能识得颜盏大人……” “休得啰嗦,让俺见识见识九接佛风。” “邓大人”说完,从背后取下一支状似判官笔的兵器。 原来此人正是当年铁犁带着伍东北上时在河间府遇到的邓朴,只是当时伍东年幼,故而二人此番相遇却彼此不识。 邓朴取笔在手,不待伍东说话,上前一步抖手便刺。 伍东见得这等奇门兵器,心下暗自戒备,赤手空拳自是不敢硬接,忙闪身避了过去。 那邓朴看是长得高猛粗笨,轻功确是不弱,当即展动身形如影随上。 伍东左右腾内,躲过三招,方知这位“邓大人”武功远胜都新俭众人,在他笔底实无还手之力,心下不由暗暗叫苦。 待又苦撑片刻,方左闪避过葱笔,尚未站稳,已被邓朴一脚勾中脚踝,登时扑翻在地,旁边早有随从一拥而上,挥刀逼住。 第五十一章 高人暗救 邓朴翻着牛眼,奇道:“就这三脚猫的功夫?” 转首向都新俭问道:“喂,你可是看得清楚,这小子学过九接佛风?” 都新俭忙道:“大人放心,在下决不会看错的。” 邓朴“嗯”了一声,又道:“绑了,这便动身去追颜盏大人。”说罢,翻身上马。 自有随从把伍东五花大绑,横驮马背上,一行人拍马朝前跑去。 伍东虽未受伤,只是通身被绑得结实,又横搭在马背上,实不好受。 好在行不甚急,倒也忍受得住,只是连颠带气,不免七窃生烟,不禁按喝:“我已经说了,不认得颜盏大人,你们为何绑我?快放我下来……” 喊得几声,人马突然停了下来,暗喜之际,侧眼瞧见有人走近,随即一只大手伸来,正掐住双颊,方要叫骂,嘴里已被塞进一团软棉棉的东西,接着眼前一黑,又被布袋兜头套严。 待马复向前走去,伍东“唔唔吱吱”数声,心下暗道:这番可苦了,看不见、说不得,如何是好?这个‘邓大人’不知是何来路,竟与北冰门搅在一起?而那个颜盏大人当是师傅说过的金国第一高手,不知为何要见我…… 寻思片刻,忽然想到邓朴提过九接佛风,心下惊道:难道是为了九接佛风?此功我也只学了前五重,对于精绝之处全然不知。师傅曾说过此功精奥至极,得者若无明师指点,贪心自修,定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我自当劝他打消念头。这终算是为他着想,料他也不会不顾自身性命…… 这般想着,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将他从马背上搬下,抬着走了一段,又将他扶坐地上,后背似是靠在一棵树上。 接着口中棉布被拽出,有人说道:“来,小子,吃点烧饼。” 伍东“啐”了一口浓痰,暗想怪不得停下,当是晌午该吃饭了。 待略略动动下巴,扯嗓叫道:“快放了我,抓我也没用,颜盏大人学不了九接佛风……” 忽听一人骂道:“臭小子,再乱叫这就把你嘴塞上……这饼吃还是不吃?” 闻言但想塞嘴的滋味实不好受,若不吃饼,恐当即便要受罪,只得收声,咬饼嚼起。 细嚼慢咽拖了盏茶功夫,终未逃过,嘴里又被塞上粗布。 惶急无计时,忽听脚步声起,有人说道:“二位辛苦!我两个替二位守得一会儿。”有人应得一声,依言走开。 伍东从声音听出来人当是都新俭,心知同来之人定是洪由涛。 果然,未几听得洪由涛说道:“此番奉大师兄之命,一路暗中跟了下来,非但摸清这几个鬼男妖女果真是秀王府的人,还将这个臭小子擒住,终算是出了半口恶气。” “嗯,倘不是凑巧颜盏大人随王爷出使临安,单凭我两个当是不敢贸然动手。” “擒人之功固然要归颜盏大人,但倘若没有二师兄以九接佛风说动颜盏大人,也不会派邓朴前来拿人……对了,二师兄是如何算准颜盏大人会动心的?” “哼哼!”都新俭压低声音说道:“九接佛风为天下至高武学,习武之人哪个不想学?颜盏大人武功高强,但也未必能胜得了我们见过的马帮主,何况尚有丐帮帮主一众高手。倘若习得九接佛风,那不是如虎添翼,何愁不称霸武林,他岂有不动心之理?” “二师兄果然高明!呃,以二师兄来看,师傅他老人家与颜盏大人谁能胜出一筹?”“ “嗯……武林传言颜盏大人与马帮主的武功不相上下。果真如此,师傅未必能胜得……不过,师傅此番闭关数月,定有所得,出关后胜负却也难料。” “二师……”洪由涛尚未说完,忽听两声闷哼,接着伍东但觉被人架得腋下向前纵出,须臾间只觉两耳生风,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飘然向前。 片刻后听得邓朴众人喝骂声起,暗想:莫不是有人把我救下? 一番疾行,直到不闻后面叫骂声,伍东方觉被放在地上,心下不禁暗道:轻功如此了得,此人定是当世前辈高人…… 正在乱猜之际,口中棉布已被摘出,忙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前辈出手相救?” 一人低声说道:“老夫是铁犁旧友,你不必多问。” 伍东但听嗓音低哑,却是不识,便道:“呃……晚辈伍东,感谢相救之恩。” “你打这里一直朝南走,便可上得大路。不过,需多等些时候,以免再碰上那伙金狗……” “多谢前辈指路。”言讫,不闻说话,便又问道:“前辈既是大哥的朋友,可知大哥人在襄阳?” 等上片刻仍不闻回答,心下暗道:莫不是走开了?只是这绳索、头罩…… 边想边抽动手脚,哪知手上的绳索轻动即松,又扯扭几下,毫不费力地解脱双臂。 当即扯去头罩,抖落绑绳,站起四周搜看一番,除了地上一个包袱,哪里见得半个人影,心下奇道:这前辈却是古怪,既认得大哥,出手救我,为何又不露身份……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是何方高人。 过了良久,依言在树林中朝南穿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果然到得大路上,辨得方向后,快步顺路行去。 多亏那人搭救之时顺手将包袱拿回,伍东一路行来倒是吃住不愁,只是马匹未曾夺回,脚程不免慢了许多,二十几日方才行到衢州地界。 这一日贪程冒进,待到衢州,城门早已关闭。远远向城上望去,隐约见得垛口皆有士兵。 时值宋金两国时战时和,衢州地处南疆,虽未经战事,守备亦是极严。伍东一路南行,所经州城关隘大抵如此,自是不以为怪。 当下四周打量起来,欲寻个歇脚的地方,忽见不远处大树下似有人影晃动。 正自心疑之际,已见一人已朝这边走来。 未待看清,那人开口问道:“小伙子可是进城不得?” 伍东忙道“哦,在下贪算脚程,错过宿头。” 随听那人招呼道:“那就到这边来,凑合一夜,天亮再进城吧。” 但听口音甚是奇怪,与浙闽一带大有不同,定睛看去,是个佝偻身子的布衣老者,伍东问道:“老伯不似本地人,为何在此?” 那老者道:“呃……同你一般,慢得一步,被关在城外。” 第五十二章 灵药泄师 伍东正不知去往何处,闻言迎上前去。 待随老者来到树下,方见地上趴有一块五六尺宽的大青石,上面坐有一人。 但见那人一身厚衣,从脚到手裹得严严实实,只将脸露在外面,却是一个老妇人。 此际虽不是三伏大热时节,但长在东北的伍东一路南下,仍是时常热得汗流浃背,见老妇人这般模样,不免惊奇。 那老者见状,说道:“这是我家婆娘,你且自管找得地方歇歇。” 那老妇人觑眼向着伍东点点头,又自将衣服紧紧。 伍东躬身说道:“伍东见过老人家。” “小伙子不必客套。”老妇人边说边指指青石旁边。 伍东实也走得腿乏,依示坐到石侧,耳听老妇人又道:“听小伙子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伍东道:“我是宋人,不过自小在金国长大。” 老妇人“哦”了一声,伸手递过两张饼,说道:“想必是饿了吧?” 伍东走了大半日,早已腹空肠饥,不由感激说道:“正饿着慌,多谢大娘。”接过烧饼吃起。 老妇人又道:“这么晚了,就你一人赶路麽?” 伍东点头道:“嗯,只我一人。” 老妇人听罢瞄了一眼那老者。 伍东咽下烧饼,问道:“听两位老人家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那老者道:“老朽夫妇是从大理国来的。” “大理国?”伍东惊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确是很远,足足走了三个月。” “两位老人家不辞千里来到此地,定是有甚麽要紧的事?” “呃,确实有紧要的事……” 未待老者说完,忽听老妇人插话说道:“小伙子从金国到此,一路上可曾见到一个操着与老身相类口音的姑娘?” “未曾见过。”伍东摇头说罢,心下忽想起赵芷笙,暗道:不知此刻可否与秀王和解。 那老者叹道:“天下这麽大,哪有这般凑巧之事。” 伍东转念问道:“老人家来到此地,莫非是在找人?” “不错。” 那老者说完,似想起甚麽心事,未再往下说去,伍东也不便追问,一时间三人皆未言语。 过了半晌,伍东“咳”了一声,说道:“老伯,你且到石上歇息,我自到别处寻个落脚地方。” 那老者见伍东起身欲走,皱眉说道:“既已来到此处,你尽管在此歇息便是,为何要急着走?” 伍东先前未曾留意,此刻见老者竟目蕴精光,不禁心下暗奇,口中说道:“已吃过两张烧饼,实是不想再打扰二老休息。” “待你吃得饱了,过会儿实有事相求。” 伍东怔道:“老伯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老妇人接话说道:“时辰到了,你自会知晓。” 伍东不解问道:“两位老人家莫不是有仇事纷争不成?” “嘿嘿!”那老者笑了两声,反问道:“你不远千里,从金国跑到这里来,是为了甚麽?” “呃,晚辈要去武夷山。” “噢?” 那老者闻言,显是吃得一惊,问道:“你是武夷派的弟子?” “不是。老伯也知道武夷派?” “武夷与少林、丐帮、马帮齐名,老朽这把年纪,当然听说过。” 伍东点头道:“老伯双目有神,当是习武之人,请问尊姓大名?” 老者略作寻思,道:“哪里有甚麽大名,你叫老朽许六吧。” 虽是不曾听过“许六”一名,伍东仍抱拳揖道:“见过许前辈。” 许六“嗯”了一声,说道:“你既不是武夷派弟子,为何要去武夷山?” “晚辈奉师命,要去武夷山学武。” “学武?你师傅是何人?” “这……晚辈不便说出。” “你既有师傅……”许六话未说完,却见那老妇人突然缩做一团,浑身发抖,继而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伍东惊道:“老人家这是……” 许六看了一眼老妇人,抬眼盯着伍东说道:“婆娘是冷得发抖。” “老人家莫不是染得风寒?” “非也,实是中得阴毒,发作之时寒颤难止。” “那如何解得?” “呃,此毒无人能解。” 老者略顿又道:“不过,及时喝下热血,倒是可以暂时压住毒性。” 伍东怔道:“哦?只是这城外路边,又是夜里,哪里去找热水……” 许六见伍东把“热血”听成“热水”,不由“嘿嘿”笑道:“却也容易!却也容易!” 伍东一心想着救人,转念忽道:“差点忘了,晚辈身上带着解毒之药。”说罢从包袱中掏出小瓷瓶,倒出一粒药来,正是可解百毒的六英丹。 “老朽已说过,这毒无药可解。” 许六摇头说罢,忽觉鼻中窜入异香,不禁奇道:“这是甚麽药?” 伍东如实说道:“是我师傅配制的解毒奇药,名叫‘六英丹’。” 许六接过药丸看罢,又自闻闻,自语道:“六英丹!六英丹……”蓦地目射精光,沉声喝道:“你师傅可是风六合?” 伍东闻言大惊,愕然问道:“许前辈如何得知?”这一问等于承认其师正是风六合。 许六先将目光转向别处,待缓复如常,方才干咳一声,说道:“老朽苦思解毒之法而不得,听闻风六合乃天下神医,不免日思夜想能有朝一日得以拜见,若得他妙手相助,定可解得此毒。适才听闻此药有一‘六’字,脱口说出风六合,实是凑巧。” 伍东虽觉许六眼光骇人,闻言但想既是武林中人,听闻师傅的名号确是不足为怪,当即说道:“既是如此,老人家快将药服下。” 许六点点头,扶住老妇人,喂她服下六英丹。 本是冷得浑身发颤,待服下六英丹,老妇人不到片刻竟复如常态。 伍东见状,自是异常高兴,随听老妇人出言谢道:“多谢小伙子出得奇药,更要感谢风神医。” 伍东忙道:“救人危难本是常事,师傅平日里也是这般教导,老人家不必客气。” 老妇人点点头,又道:“风神医不但医术高明,更有菩萨心肠,改日老身定当登门道谢,只是不知他仙踪何处?” 伍东迟疑说道:“这……恕晚辈不能相告。” 老妇人咳了两声,把脑袋往衣服里缩了缩。 许六接话说道:“这六英丹果真非同凡响,就是不知可否尽祛其毒?” 伍东摇头道:“这晚辈实是不敢乱说,只有等等看了。不知老人家是如何中的毒?” “这……被仇家所害。” “许前辈的仇家想必是使毒的高手?” 许六看了老妇人一眼,说道:“对我家婆娘下毒之人确是当世使毒的高手。对了,令师是当世神医,解毒圣手,他可曾对你提起过师门传承?” “晚辈倒是问过,只是师傅师娘缄口不谈,更不许晚辈再问。许前辈为何这般相问?” “呃……老朽在想这使毒之人或许与令师有何渊源。” 伍东不解道:“哦,晚辈实在听得糊涂。” “你既不知师门传承,说于你听倒也无妨。这使毒之人就是这衢州城内的王世明。” 第五十三章 轻信于人 伍东略作寻思,惊道:“王世明,义远镖局的大当家?” 许六恨声说道:“正是此人。” 伍东好奇又道:“据晚辈所知,王世明人称王孟尝,向以侠义著称,为何对老人家下此毒手?” “甚麽狗屁王孟尝,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事情的起因却要从他的宝贝儿子说起。” 许六正待往下说,忽听老妇人又咳了两声,说道:“这等丑事,还是不提为好。” “我看伍家兄弟不似坏人,又与义远镖局无甚干系,说也无妨。” 许六说罢,想得片刻,接着说道:“王世明儿子叫王奉和,有一年带人押镖至大理境内,遭人拦劫。双方恶斗之下,镖局一方仅剩王奉和一人。危急之际,恰巧小女昭婷路过,出手救下,并带他回到舍下。” “经过医治,王奉和伤无大碍,却迟迟不见他离去。后来才慢慢发现,他竟暗中勾搭昭婷。想着王家殷实,又俱侠名,当时老朽夫妇也便默许。” 说到此处,许六“唉”地一声,才又说道:“不料王奉和长得人模人样,实是个薄幸无情之徒。过得数月,想是厌了昭婷,竟携镖溜走。” “可怜昭婷早动了真情,一番觅死觅活,最后独自出走,至今下落不明。老朽夫妇寻到王家,可恨王世明父子不但不管昭婷死活,还仗势伤人,害得婆娘中了阴毒。” “想不到响当当的义远镖局大当家这般行事!” 伍东气愤说罢,转念又道:“二位老人家此番到此,又做何打算?” “近日听闻王世明为王奉和定了一门亲事,明日便是成婚之日,老朽实想借此机会登门索要解药。王家若是痛快交出便作罢了,否则当着众人与他再番理论,但要叫在场之人看清他的嘴脸。” 许六说完,略顿又道:“伍兄弟倘若无事,可有兴致陪老朽夫妇去他王家走上一遭?” 伍东心想他方才说过有求于我,原来是邀我助阵,便即说道:“晚辈却也无事,可随许前辈同去。” 许六喜道:“如此甚好!且先歇下,天明后便即进城。” 当下伍东应了一声,便自走到稍远处的一棵树下,背靠树干坐下,转首见许六夫妇趺坐于青石上,便自顾合眼睡去。 待到次日清早,伍东迷迷糊糊中听得嘀咕之声,站起身来见许六夫妇正在青石上轻声低语。 见伍东醒来,许六下了青石,转身冲着老妇人说道:“伍兄弟醒了,我们这便进城吧。” 伍东走上前来,但见老妇人褪得厚衣,一头银发之下,难掩苍白脸色,只是炯然双目给人一种阴冷之感,心下暗道:昨夜未得瞧清,这老人家浑身透着阴寒之气,想是受那阴毒所害。 老妇人也将他重新打量一番,笑着说道:“昨夜毒发疲于顾命,倒是忘得介绍,老身贱名华子。” “见过华前辈!”伍东拱手说罢,心道:这两位老人家的名字从未听师傅提起过,想是师傅对大理国的武林人士知之不多。 待见许六夫妇已动身向着大路走去,便不再多想,迈步跟上。 进得衢州城行不多时,许六找得一家饭庄,要了些点心粥汤,三人便自顾吃起。 未待吃完,门外进来四个劲装汉子,寻得靠窗一桌坐下。背窗之人随即点了数样饭菜,四人一边吃一边聊起话来。 三人此时却已吃罢,但见许六夫妇未即起身,伍东便亦坐着未动,耳听那背窗汉子说道:“此刻少帮主应该到衢州了,我们几个吃饱后,当到王家府上候着。” 坐在对面的一人说道:“少帮主前来贺喜,实是给足了王家面子。” “帮主与王大当家的交情非浅,王家公子大婚,当要隆重对待。” “那是,若是寻常关系,由锅头您出面就是天大赏脸。” “义远镖局非同等闲门派,实非肖某可以代贺……莫谈闲话了,快快吃完,赶去镖局。”说罢,四人加紧吃了片刻,结了银钱,起身出门沿街向南匆匆行去。 许六见四人离去,便也喊来小二结了饭钱,待到了街上,低声对伍东说道:“老朽猜得不错的话,方才这四位当是马帮的人,只要跟着他们,就能到得义远镖局。” 伍东闻言,隐约觉得是言似有不妥之处,偏又一时说不出来。 跟着四人行不多时,由南折而向东,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远远看着四人停在一所大宅门口,随后由人迎入宅中。 伍东三人走上前来,但见那大宅门楼之上写着四个大字,正是“义远镖局”。 待至门前,许六转头示意伍东,三人当街径直走了过去,绕行至东侧院墙之外。 见左右无人,许六低声道:“从这里翻墙进去,免得被那些下人认出。” 伍东口中说道:“晚辈晓得。”心下寻思:许前辈夫妇之前来过王家,自是怕被人认出。 念及至此,忽地又想:既是之前到过王家,为何方才来时却不识道路,要暗中跟着马帮的人才能找来? 这正是适才隐约觉得不妥之处,正要出言相问,却见许六夫妇已然飞身上墙,翻身进了院内,便即纵身跃墙而入。 墙里乃是义远镖局后花园,偌大的院子里亭台遍布,曲径通幽,尽显江南园林的清雅。 三人借着山树遮掩,蹑手蹑脚穿行片刻,藏到一座假山暗处。 过得盏茶功夫,未见动弹,伍东不由低声问道:“前辈为何不直去前院?” 许六低声回道:“此刻正是宾朋闲谈之际,我等生人若是现身,必会引起他人的注意,或许未待见到王世明,就会被人发觉。不如且在此处藏好,待新人结拜之时,趁机混入人群,再伺机向王世明挑明来意。” “嗯,还是前辈想得周全。”伍东口中这般说着,心下但觉这般躲躲闪闪实在别扭,好在稍后便要当众索要解药,倒也不失光明正大,便即缄口不言。 当下三人静坐在角落里,偶尔听得远处有人说笑走动。过了许久,忽听前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知是良辰已到,该是新人结拜之时。 第五十四章 有口莫辩 只听许六说道:“伍兄弟陪着婆娘在此再候上片刻,待老朽先自前往探看一番。” 伍东忙道:“何不同去,也有个照应?” “人多惹眼,只是找他索要解药,又不是打架。再说,若无必要,倒是不想伍兄弟牵于此事当中。你尽管放心,倘若老朽多时不回,你二人再去不迟。” 许六说罢,钻出假山向着前院赶去。 伍东看着许六背影,心下暗道:既然来了,何怕牵涉其中,这般行事未免过于小心…… 忽听华子说道:“看你便是初走江湖,切记不要倒处树敌。老头子怕牵连于你,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把你暴露于众。” “晚辈只是担心许前辈再遭王家毒手。” “此番当着满堂宾朋,想他王世明也不敢乱来。你且随老身等着便是。” 伍东点点头,未再说话。 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华子悄声又道:“老头子这麽久不见回来,随老身前去看看。” 伍东正等得心焦,忙点头称是。 二人当即出了假山,见四下无人,顺着花径曲行向前。 这王家府第修得甚是气派,穿过后花园,待至前院,只见雕梁画栋,层台累阁,大小楼舍不知凡几。 正行间忽见临着西侧独有一栋二层楼阁,门挑红灯,窗张大红喜字。 华子忽然站住,指着小楼低声说道:“这定是洞房,只是这新娘本该是小女……唉!” 伍东正待出言相劝,华子又道:“楼前丫环侍立,此刻新娘子该在楼内,老身倒要趁机看看她长得如何标致,令那小畜牲着迷。” 伍东闻言说道:“门前有人看守,老人家怕是进去不得?”“老身自有办法,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 华子说罢,佝偻身子迈步向那小楼走去。 伍东远远看着,见她行不数丈,身子一闪拐进侧旁的小路不见了踪影,揣她定是想暗中潜入,偷偷窥视。 过得片刻,心下又想此刻若是有人走过来相问却该如何答话,不由盼着华子及早返回。 正在此时,却见那两名丫环忽然推门进得屋内,伍东心下一惊:莫不是华前辈被人发现? 未几忽听小楼内传出一声呼叫:“救我!”正是华子的声音。 伍东听得真切,暗叫“糟糕”,匆忙间不及多想,当即奔着小楼飞掠而去。 待到门前,喊得两声“华前辈”,里面却无半点声息,便也顾不得礼节避讳,推门闯入,但见地上赫然躺着两人,正是那两个丫环。 方想上前探看,忽觉头上有异,眼前更有灰粉飘下,惊疑间已觉双目灼刺,心知不妙,忙紧闭双眼,人即向前窜出。 待转回身来,侧耳细听,却无声息,只是双目兀自难睁,只得喊道:“华前辈!华前辈!”话音方落,忽觉左侧有异。 他此刻内功深厚,自幼又经苦练,听风辨位的功夫已颇为了得,当即不假思索,左手划个半弧,拍出一掌。 伍东听得不差,左侧果然有人,只是那人却未接掌,闪身避开后又出手向左肩袭来。 伍东左肩挎着包袱,未免使转受限,忙向后退得一步,右手挥出一掌,正与那人手掌碰个正着,耳听“噔噔噔”数声,知是一掌将其震退。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起,伍东惊急之际,已有人推门进来,随听惊呼连连。 伍东试了几番,忍痛把眼张开一道缝来,隐约见得几个仆人模样的人围在四周,有心趁机夺门而走,忽又暗想:两个丫环当是死了,镖局的人定会怀疑我杀的,若是此刻走掉,今后怕是难已说清。 当即打定主意,立在原地未动,心中又想:华前辈为何呼救?此刻人又去了哪里?又是何人暗中偷袭? 正自惶急之时,但听衣袂声起,眯眼看去,十几人已飞身赶至。 当先一个俊朗少年,身披彩缎红花,不消说正是新郎王奉和。 见得两名丫环横身眼前,王奉和不禁面色骤变,顾不得说话,快步上了二楼。 伍东抬眼向门外张去,未见许六身影,却见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阔步走进屋来,看罢地上两个丫环,眉头紧锁,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伍东忙道:“晚辈伍东,这两人不是……” 话未说完,王奉和从楼上冲下,颤声说道:“爹,楼上阿德、阿言一般被害,虞儿……不见了!” 伍东闻言,已知眼前中年人定是义远镖局的大当家——王世明,当即拱手说道:“见过王前辈。这几人不是晚辈所害。” “放屁!”王奉和怒吼一声,抢上一步便要出拳,却听王世明喝道:“住手!” 待王奉和硬生生收回右拳,王世明盯着伍东,问道:“你说人不是你杀的,可你为何在新房里?” 伍东据实说道:“呃……晚辈只是听得楼内有人呼救,进来后便是眼前这个样子,人确实不是我杀的。” “哼”王世明冷哼一声,转首冲着门外喊道:“叶道长、敖公子诸位请进得楼来。” 门外此刻已围聚集三十几人,只是顾及此处为新人洞房,虽知里面出了大事,却不便未请自入。 但闻主人招唤,当下便有几人抬脚进来。为首一人是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灰衣道士,紧随其后的是一位白衣公子。 伍东暗道:我初走江湖,这些人一个也不认识。不过,既于王世明交好,应该不是邪魔歪道之人,终会听我把事情说个明白。 心下寻思之际,耳听那白衣公子惊道:“王叔叔,这是……?” 王世明沉声说道:“楼上楼下四个丫环被害,儿媳蓝虞儿失踪。” 那灰衣道士低身细看两个丫环的尸身后,起身说道:“咽喉尽碎,何仇何恨下得如此重手?” 王世明缓缓说道:“这小子自称姓伍,与我王家却素不相识。” 灰衣道士闻言将伍东打量一番,只是未待说话,却听王奉和叫道:“你若想死个痛快,就趁早将虞儿交出来!” 第五十五章 巧识父执 伍东揉揉两眼,但觉灼痛已消,略为放心,便即正色说道:“在下不知道公子所说的虞儿是谁,更不知她在何处。” “你……”王奉和气急之下,挥手便是一拳。 伍东侧身向左一闪,接着腾身一跃,又避开王奉和左脚疾扫。 转眼间王奉和已然攻出四招,伍东左闪右跳尽数避过。 只是楼内地方毕竟有限,此刻又站有十几人,伍东心知若不还手,实难抵挡下去。 思忖之际,眼见已被逼至门处,当下瞧准空隙,不待王奉和招到,纵身而起,“嗖”地一声从门口众人头顶飞身落到楼前空地。 这一纵甚是迅疾,楼内众人始料未及,只是楼外早已立有数人,当即展动身形又将伍东围在当中。 那白衣公子快得众人一步,紧随着飞身到了楼外,“嘿嘿”笑道:“杀人偿命,还想逃走不成?” 伍东见白衣公子非但生得朗目疏眉,轻功更是不凡,心下暗自戒备,口中说道:“人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曾想过逃走。” 白衣公子冷笑一声,道:“敢做不敢当,枉为男儿身。” 伍东本是受冤,听得如此讥讽,心中不禁气生,口中却不知该如何说辩。 白衣公子见状,更是得势不饶人,说道:“站着不说,你就躺下再说。” 说罢正要动手,忽听已站到身后的灰衣道士说道:“敖公子且慢动手,先把事情问得清楚。” 这灰衣道士倒似威望极高,白衣公子依言收手,退身和围聚过来的一众人等站到一处。 伍东眼见他身旁的几人对他神情恭敬,其中正有晨间见过的马帮四人,心下暗道:看来此人当是马帮少帮主敖齐平了。 耳听灰衣道人又道:“看你年纪轻轻,不似恶人,这其中倘有何误会,不妨慢慢说来。” 这道人生得慈眉和目,又语带诚意,短短一席话,令伍东顿生亲切之感,心下为之一热,当即说道:“前辈明查!这些人确非晚辈所害。晚辈与华前辈路过这里,华前辈进得楼内要看看新娘子模样,我便站在小路上候着,后来听到华前辈呼救,待我进到楼内,便是这般景象。” 灰衣道人奇道:“你说的华前辈人在哪里?” “这……晚辈不知。” “这个华前辈何门何派?如何称呼?” “嗯,是个女前辈,晚辈只知她叫华子,实不知她是哪个门派的。” “华子?” 灰衣道人看了众人一眼,接着又道:“那你是何派弟子?” “晚辈没有门派。” 灰衣道人“哦”了一声,又道:“看你武功不弱,你的师傅是谁?” “这……不便说与诸位。” 王世明但听伍东说来说去,除了不知就是不便说,不由作色说道:“再不识相,休怪王某不客气!” “晚辈所说皆是实话。” 伍乐话音甫落,一旁的宾客七嘴八舌说道:“这小子不说实话!”“敢到义远镖局撒野,真是不知死活!”“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休听他啰嗦!” 一旁的王奉和早已按捺不住,一招“黑虎掏心”扑了上来。 伍东早有准备,见势左手胸前疾划,拆得一招,右脚疾抬将王奉和踢来的左脚带偏。 二人两番交手,伍东只是一味退避挡搁不曾还手,实因一来本就招式匮乏,二来楼内究竟发生甚麽,实令他大惑不解,真相不明之时不想开罪众人。 怎奈王奉和不知实情,七八招过后,见伍东仍不还手,只道在故意卖弄,欺他技不如人,心中更是怒不可遏,待听得一个镖师喊道:“公子,接刀!”便也顾不得新婚忌讳,伸手接来,挥刀便砍,正是王家绝学“斫虎刀”。 伍东见眼前刀影翻飞,急切间分不得虚实,当即单脚点地,仰身向后翻出。 尚未落地,瞥见一旁的敖齐平乘隙挥掌攻来,心下一惊,半空中疾出两掌。 在场诸人不乏正派人士,见敖齐平突然出手,虽不属暗袭,只是这般将伍东伤于掌底,未免有失光彩。 王世明见状,急喝道:“不可使得重手!” 话音未落,人影倏分,四掌相接之下,伍东虽硬生生坠到地上,敖齐平却被震得向后疾退。 站在身后的那位马帮锅头见状,右手蓦地自袖底向前送出,才保得敖齐平稳稳站住。 这位锅头存心为护敖齐平颜面,故而使得巧劲,在场诸人少有识破。 众人见这个不知名的小子竟身在半空,以双掌击退颇负盛名的马帮公子敖齐平,不由心下暗惊。 那灰衣道士更是面现惊疑之色,将拂尘交到左手,纵身向前,右手疾探,抓向伍东左手脉门。 伍东听得衣袂声微,已知灰衣道士武功极高,急忙左手竖掌搁了出去。 灰衣道士未待招老,陡然间右腕一翻,闪电般已然扣住伍东右手脉门。 但觉一股劲力透过内关穴直涌而入,伍东大惊之际,那股劲力突然消失,却见灰衣道人已将他手腕放开,疾声问道:“你师傅到底是谁?” 伍东被这道人一招擒住脉门,虽被放开却心魂未定,听得问话竟似未闻。 一旁的王世明说道:“叶道长,这小子修炼的可是九接佛风?” 那“叶道长”闻言,点头说道:“不错!正是九接佛风。”在场众人闻听此言,不禁又皆心惊。 “九接佛风”虽非白玉蟾所创,却由他无意中得到并使其发扬光大,重现江湖,后成为武夷派的镇山绝学。 这灰衣道人,除了伍东,在场诸人尽皆认识,正是白玉蟾的二弟子,人称智鹤的叶鹤熙。 伍东适才情急之下用得全力与敖齐平对得一掌,双臂间如丝白气虽是一现即隐,还是被在场的几位高手看出,其中便有叶鹤熙、王世明二人。 接着叶鹤熙一招探得伍东所修内功正是九接佛风,心下不禁大惊:此人不是武夷派弟子,却习得九接佛风,更已修至第五重,莫不是师傅又收得弟子…… 这般思量之际,耳听王世明开口相问,不由据实说出。 第五十六章 六尾火蝎 既为亲眼所见,又得言证实,王世明当即干笑两声,说道:“众所周知,九接佛风为武夷派绝学,向不外传,这小子该是贵派弟子。” “绝非我派弟子!”叶鹤熙摇头说罢,忽地心念跳动,盯着伍东问道:“你姓伍?可是亻字伍?” 王世明此前说过伍东姓氏,只是叶鹤熙当时未曾细想。 伍东听闻武夷派,又听得问话,忙道:“正是亻字伍。敢问前辈可是武夷派的?” “不错,贫道武夷叶鹤熙。” 伍东闻言不由大喜过望,连忙叩拜在地:“伍东见过二师伯!” 叶鹤熙听他答得“亻字伍”时,已然隐约猜到,待见伍东跪拜于地,亦是喜出望外,连忙扶起,边打量边道:“小子真是伍弟的儿子?” 伍东不知“伍弟”为何人,不由怔道:“伍弟?” 叶鹤熙忙道:“令尊可是伍开山?” 伍东心中惊想难道父亲尊名开山,口中却道:“呃……东儿不知生父尊名。” 叶鹤熙不由一愣,继而暗想:这定是伍弟的后人,他既不说师傅是何人,又不说父亲是谁,这其中当有隐情,容后再问,先把眼前事情问得清楚。 当下说道:“东儿,师伯不说,你也看得明白,今日是义远镖局王公子大喜之日,发生这等事情,你若不说得清楚,怕是交待不过去。” “东儿晓得,只是不知如何说得清楚。” “你从何处来?又是如何到得这里?如实说来便可。” “噢!”伍东略作寻思,说道:“东儿从小在金国长大,此番南下,为的便是寻找诸位师叔伯。先是到了临安,然后才到衢州。昨夜在城外,东儿结识许六、华子两位前辈,就是这两位前辈带着东儿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忽然想到那马帮锅头,忙又说道:“今天清早在城内饭庄遇到这位‘肖锅头’,听得他们说话,知道他们正要前往镖局贺喜,暗中跟着他们到了此地。” 这“肖锅头”是马帮设在江浙一带的飒露堂主事肖鹏青。 “不错,肖某四人晨间确实在饭庄用饭,只是未曾留意阁下三人。” 肖鹏青说罢,旁边一人接道:“属下倒是记得,当时饭庄内确实有一桌坐着二老一少。觉得那两位老者眼熟,属下便多看了几眼,故而记得,只是始终不曾想起这两位老者是何人。” 叶鹤熙听得眉头紧皱,问道:“这许六到底是何人?” 伍东摇头道:“只知两位前辈是夫妇,从大理来的。” 叶鹤熙转头说道:“王公子大婚,许六、华子必是贺喜而来。” “王某吃得镖局这碗饭,全凭各路朋友关照,故交旧友遍布天下,却没有许六、华子这号人物。” 王世明略顿,又道:“这位伍兄弟,既于这许六、华子相识,却又不知二人是何来历,自家师门、父母又支吾不言,这怕是存心隐瞒吧?” “此刻,许六、华子及儿媳蓝虞儿一齐失踪,这不能说与你无关,就算你是伍开山的儿子,武夷派弟子,倘不如实交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番说辞不软不硬,却不无道理,伍东听得明白,当下说道:“晚辈倒是想起,许六、华子两位前辈从大理赶来镖局,非是贺喜,而是寻人寻仇。” “寻人寻仇?”一旁的王奉和出声问道,转首看了王世明一眼。 王世明沉声说道:“伍兄弟且说说如何寻人寻仇?” “这……”伍东心下寻思:若是当众说出王奉和薄情寡义之事,对王家的声誉怕是有损…… 正觉犯难之际,却听叶鹤熙问道:“东儿,你说这许六、华子夫妇是从大理来的?” “不错,许前辈亲口说的。” 伍东说完,忽听马帮适才说话的弟子说道:“属下想起来了。” 敖齐平奇道:“你想起甚麽了?” “当年,我帮一桩生意在大理境内被劫,抢马的人便是这对夫妇。” 敖齐平道:“哦?你且详细说来!” “当时,属下坏了肚子,正在树林里屙屎时,我帮众人突遭暗袭。除了属下,十几个兄弟全部中毒而亡。我离得稍远,虽未看清长相,但二人的身形却记得清楚。” 敖齐平正色又道:“你可记得无误?” “错不了,就是那两个老不死的,六尾火蝎——徐六纵,还有华治珠。” “这就对了!” 叶鹤熙点头说道:“徐六纵,去得一字,变徐为许,就是许六;华治珠化名华子,就更为明显。贫道适才已想到这对毒人,只是听闻二人很少出得大理毒窟,故不敢妄断。经马帮兄弟出口证实,当是错不了。” 在场众人闻听毒名昭著的六尾火蝎夫妇竟现身镖局,不禁心下骇然,王世明父子更是面色沉重。 伍东心下亦是暗想:徐、华二人从未听师傅提起过,他二人为何要对我隐瞒真名?听众人话音,这二人非正派人士,莫不是存心骗我? 忽地想到华治珠楼内呼救后,人便不见了,其间又遭人暗袭,心中不由惊道:莫非真是徐、华二人将蓝虞儿劫走,又故意将我引到楼内,等着镖局的人找来?只是素未平生,无怨无仇,为何要害我? 正在不解之时,耳听叶鹤熙说道:“王公子着人验一下,被害丫环可曾中毒!” 王奉和诺了一声,带人进楼验尸。 叶鹤熙又道:“东儿,你说华治珠进得楼内,那徐六纵又在何处?” “徐前……”伍东但觉再称“徐前辈”似有不妥,便改口说道:“他在此之前独自去了前院,之后便不曾见过。” 王世明闻言说道:“徐六纵应该不曾到过前院。” “何以见得?王叔叔莫不是认识这毒物?”却是敖齐平出言问道。 “徐六纵若是到过前院,贵帮的这位兄弟当可认出。”王世明说罢,转首又道:“伍公子既于徐六纵夫妇于昨夜相识,他二人为何要这般陷害你?” 伍东听得王世明语气缓和,又称他为公子,便道:“这个晚辈确是不知。” 叶鹤熙说道:“东儿适才说徐六纵夫妇是前来寻人寻仇,这却为何?” “昨夜东儿到得城外,城门已然关闭。正无处可去时,许……徐前辈从路边树丛现身,并喊我坐到一处,华前辈又给我烧饼吃。后来,华前辈毒病发作,东儿便以随身所带丹药为她解毒。再后来,才知道华前辈所中的毒是……”说到此处,伍东抬眼看了看王世明。 王世明见状,说道:“伍公子有话直说无妨!” 第五十七章 戄然后惊 伍东当即说道:“据徐前辈所说,华前辈是此前到贵府寻找他们的女儿时,被王前辈所伤,身中奇毒。” 听闻此言,人群中立即有人说道:“这是甚麽瞎话?”“是啊,当是有人说谎!”“如何到镖局寻女?再说,王大当家的向不使毒。” 正当众人议论之时,却听王世明干咳两声,说道:“徐六纵的女儿徐昭婷,犬子倒是识得。” 此语一出,众人不禁诧异,转念皆暗自寻思:这王家做的镖局生意,说到底却是商贾世家,虽行事正派,也免不了与官府、黑道来往密切,王公子认识六尾毒蝎的女儿也在常理之中。 叶鹤熙沉吟片刻,说道:“令公子与远在千里的徐家女儿相识,怕是事出有因?” “此事与走镖有关。三年前,犬子在大理遭人劫镖,劫镖之人便是徐六纵。当时,以徐六纵的一贯做法,定是斩尽杀绝,但他的女儿徐昭婷出于儿女私心,苦苦相求,最终留下犬子性命,并带到蝎子谷。” “这蝎子谷遍地毒虫毒草,犬子不敢独自出逃。正是这个原故,徐六纵对他看管倒是不严。” 略作寻思,王世明又道:“半年后,犬子终于探得明白进出道路,于是伺机携镖逃得出来。后来,徐昭婷确曾到过镖局。徐六纵劫镖在前,但此女于犬子实有救命之恩,何况镖已得回,王某已不打算去蝎子谷问罪,自是不会难为徐昭婷。” 叶鹤熙听罢,忽道:“华治珠又是如何中毒?” 王世明道:“徐昭婷离开镖局后,便不知去向。不过,徐六纵夫妇从未到过镖局,华治珠在镖局中毒,实是无稽之谈。据犬子讲,她所中之毒乃是修炼毒功所至,无药可治,毒发之时需喝鲜热人血来压制毒性。” 伍东听得王世明出言解释,心下暗道:王世明身为义远镖局的大当家,终不能当着众人说慌,相比之下,徐六纵与华治珠到不似好人,必定编得慌话把我骗了。 当听到华治珠所中之毒竟需人血来压制毒性时,想到徐六纵当时说过的话,更是大吃一惊:他说的当是热血解毒,我却听成热水!唉,真是糊涂,天下哪有热水解毒的道理。 转念又想:徐六纵夜里主动将我喊到身边,当是打算用我的血来压制华治珠身上的毒,倘不是恰有师傅的六英丹在身,恐怕此刻已遭毒手…… 正在后怕之际,王奉和闪身从楼内出来,说道:“正如叶道长所料,四个丫环中毒在先,后被捏碎咽喉。适才在进门处的地上更发现药粉。” 叶鹤熙听罢,点头说道:“这药粉定是华治珠害人时留下的。” 王世明亦是点头说道:“这四个丫环习武多年,绝非寻常人能无声无息将其杀害,当是这华治珠耍得手段,使得她们不知不觉间中毒,继而又下得狠手,欲嫁祸伍公子。” 说罢,冲着伍东又道:“适才王某一时情急,言语冒失之处,伍公子切莫见怪。” 伍东见王世明这般谦和,忙道:“王前辈言重了!实是晚辈冒失,一时糊涂被人所骗,险至助纣为虐。” 话音未落,王奉和叫道:“你小子少装糊涂,你就是助纣为虐,你与那对老毒物是一伙的。” 王世明忙道:“和儿,你适才未听得伍公子说话,这其中确是另有原故,待稍后再说于你听。” 王奉和不知父亲为何突然态度骤变,口中说道:“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敖齐平说道:“在下不明白,伍公子既为华治珠解毒,他二人又为何要陷害于你?” 见伍东摇头,敖齐平又道:“叶前辈,虽说伍公子与贵派大有渊源,但徐、华二毒劫镖在先,劫新娘在后,更与我马帮有劫马之仇。此刻二人均已不见,仅凭伍公子这不清不明的一番说辞,怕是不足以证明他是被利用的。” 闻听敖齐平这番话,众人之中到有多人点头称是,便一齐瞅向叶鹤熙。 叶鹤熙想得片刻,说道:“敖公子此话不无道理,不过,事情真相终要等找到徐六纵方能知晓。在此之前,却是任谁也不能为难东儿。” 王奉和闻言心中不平,只是王世明未说话,他也不敢轻言。 敖齐平“咳”了一声,又道:“此前不知伍公子身份,误认为奸人,奉和兄与在下贸然出手,却是不该。此刻既知身份,又有被人利用之嫌,自是无人再想伤他。不过,却要委屈伍公子,留在衢州,住上些日子,待查明真相,再走不迟。” “东儿不能留下,当要随贫道回山。” 叶鹤熙见众人未语,便又说道:“此事我会禀明掌门师兄,查明真相,倘若东儿果然心存不善,与恶人同污,我派绝不护短,自行清理便是。” 敖齐平见叶鹤熙语气坚决,便道:“武夷派为天下大派,叶前辈更是德高望重,晚辈相信前辈所言。不过,此事既在义远镖局发生,理应由王叔叔处置。” 王世明闻言说道:“正如敖贤侄所言,叶道长德高望重,断不会因私利而废公义,而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徐六纵,救人要紧。” 见众人点头,敖齐平只得说道:“全凭王叔叔做主。徐老毒抢走新娘,之前又与我马帮有仇,若是他蜇居蝎子谷,倒是让他三分。而今他既现身此地,我马帮当叫他有来无回。” 王世明拱手说道:“得贵帮出手相助,王某求之不得。” “王叔叔放心便是。” 敖齐平说罢,转首又道:“肖锅头,你即刻动身,安排人手,全力捉拿徐六纵。” “属下遵命。” 肖鹏青说罢,转头正要带人离开,蓦见一个手下头顶竟丝丝冒烟,方要开口相问,但听“嗤嗤”声响,那人周身腾地窜起火苗,刹时间变成一个火人。 此人正是适才出言证实的那名弟子,随着他连声惨叫,叶鹤熙高声喊道:“这是徐六纵的毒火,大家切莫粘火上身。” 一语惊得众人四下窜开,肖鹏青则闭气提功,双袖连挥,两股疾风直直扑向那名手下。 只是那毒火似有粘性,火苗颤摆之下,火势竟丝毫不减。 第五十八章 又伤三命 这名弟子之前出言证实徐六纵夫妇身份,无意中倒是帮了伍东大忙,见他命悬毒火,不由急得站在众人前面连连搓手。 忽听叶鹤熙疾声喝道:“东儿小心!” 伍东心中一惊,但觉左肩包袱微动,忙向前纵出,方一落地又觉背后劲风袭来,急切间拧身挥掌迎了出去。 只是偷袭之人并未对掌,右手如钩闪电般搭上伍东左肩。 恰在此时,一柄拂尘暴起千丝径直袭到,却是叶鹤熙飞身攻来。 那人骂声“臭道士”,无奈之下回臂收势,跃身避开。 一旁的王世明、敖齐平等人看得明白,皆已想到此人定是乔装易容的徐六纵,当即不约而同一齐抢身攻上。 那人正是徐六纵,当下怪笑两声,双手连挥,但听一阵“噼里啪啦”犹如爆竹一般的声响过后,凭空洒下一片火焰。 众人大惊失色,生怕粘上毒火,纷纷四下里避去。 叶鹤熙、王世明几人亦被火焰逼得倒翻退出。 徐六纵借机双脚点地,飞身掠至楼门处,口中叫道:“王匹夫,找到婷儿,蝎子谷换人。” 边说边抢身向小楼侧面窜去,不想身后暗器破空之声急作,逼得他忙左滑避出。 这暗器实是一柄拂尘,却是叶鹤熙见他纵身欲逃,便将手中拂尘当作暗器打了出去。 拂尘虽是寻常之物,但被叶鹤熙以武夷派独门手法——“落凤追”打出,非但威力不亚于镖钉飞石,更有追敌奇效。 徐六纵向左滑开,本以为已避开,哪料到那拂尘竟木柄急沉,向左追到,正中后背。 但听闷哼一声,徐六纵脚下一个踉跄,接着向旁窜出,闪身钻进小楼,随手又打出一把火珠,一团火焰顿时将小楼门前封住。 众人担心烟中有毒,各自捂鼻掩口未敢贸然上前。 待火焰稍弱,王世明、叶鹤熙率先飞身进了楼内,只是早已不见了徐六纵的影子。 二人只得折身出来,见那名马帮弟子已然断气,不知是被毒死还是被烧死,那毒火却已自行熄灭。 另有两名镖师,想是避掩不及被烟毒死。 众人见徐六纵用火使毒竟如此阴狠,令人防不胜防,不禁心有余悸。 顷刻间死了三人,叶鹤熙不禁说道:“贫道一时大意,倘能早一刻察觉徐六纵混迹其间,不至于三人枉死。” 王世明闻言说道:“这老毒物非但易容,还故意佝偻身子,莫说叶道长不曾发现,便是和儿与伍公子亦不曾认出。” “新仇旧恨倒要与这老毒物算上一算。” 敖齐平恨声说道:“肖锅头,你要小心行事!” 待肖青鹏答应一声,王世明说道:“此事因镖局引起,和儿,你带人与肖锅头一起追拿老毒物,遇事但由肖锅头做主。” 王奉和闻言立即带着数名镖师,跟着肖青鹏几人匆匆出了镖局。 王世明见众人依旧站在楼前,便道:“诸位光临寒舍贺喜,不想遇上这等不幸之事,王某心存愧意。万幸得有马帮出手相助,徐六纵定是逃不多远。此刻尚请诸位移步前厅,王某略备薄酒,以表歉意。” 经此一番折腾,众人哪有心思沾喜饮酒,只是听王世明如此客套,也不便立即告辞,便迈步回到前院。 王世明吩咐家人处置楼内楼外几具尸身后,便也返回前院。 众人本是贺喜而来,此刻却无法道喜,一些胆小怕事之人忌惮徐六纵、华治珠毒名,自是避而不谈。 王世明与叶鹤熙又各自想着心事,故而二十几人坐在偌大前厅里却几不闻声。 过得片刻,倒是敖齐平“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已劫走新娘,老毒物尚留在镖局多时,莫不是另有所图?” 王世明接道:“依伍公子所说,老毒物此番前来是寻人寻仇,适才又出言要以人换人,他逗留在此莫不是在探听徐昭婷的消息?” 伍东闻言接道:“昨晚徐六纵确实说过,徐昭婷在王公子不辞而别后,独自离开蝎子谷,赶往衢州寻找王公子,后来音信全无。正是因此,他夫妇才离开蝎子谷前来寻女。” “既是如此,当作两手准备。” 叶鹤熙接话说道:“万一追拿徐六纵不得,倘能找到徐昭婷,到时也可换回蓝虞儿。” 王世明点头说道:“徐昭婷若是因情避世不出,怕是不易找到。嗯……伍公子既于他二人同来,路上可曾听闻徐昭婷失踪前的事?” “这……当时晚辈听他信二人所说,一时气愤,答应同他们一起前来寻人,至于徐昭婷他二人却未多说……” 伍东话音未落,忽听厅前有人喝道:“甚麽人?” 厅内众人闻声,心中暗惊,随见一人自屋顶翩翩落下,却是一名蓝衫女子。 接着又有三名女子自左面厢房相继跃下。 王世明见四人眼生,当非贺喜而来,起身拱手说道:“诸位驾临镖局,王某有失远迎。” 那蓝衫女子当先进到前厅,看了众人一眼,回首说道:“昭婷,适才尚有人惦念你呢,还不进来说话?” 随即一个戴着面纱的黑衣女子并着两名粉衫女子一齐进到厅内。 王世明见其中的一个女子正是徐昭婷,大惊之余,只觉来者不善。 正待说话,却见徐昭婷躬身说道:“回三娘的话,适才说话之人不是该死之人,而该死之人此刻不在厅内。” “哦!”蓝衫女子转首说道:“想来你就是镖局当家的王世明?” 王世明见这女子风姿不凡,只是玉面似霜,配上一袭蓝衫更增几分清冷,估量年纪四十出头,小得自己怕有十岁,却当众呼名唤姓,暗捺怒气说道:“正是王某。” 转首又道:“徐姑娘,别来无恙!” 徐昭婷却未说话。 在场诸人不识这四个女子,只是听得蓝衫女子呼得“昭婷”在前,王世明称“徐姑娘”在后,方知眼前这个粉衫女子便是徐昭婷,不由暗自心惊,生怕是徐六纵去而复回,又皆暗自合计哪个是“该死之人”。 伍东见众女子身着蓝粉黑衫,虽不识得,却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寻思片刻,脱口叫道:“你们是四姑娘山的人?” 蓝衫女子“哼哼”两声,说道:“想不到中原武林还有人知道四姑娘山!” 此语一出,王世明、叶鹤熙众人不禁暗自心惊。 第五十九章 霸蛮帮规 蓝粉黑衫、蒙面示人本是江湖常见之事,众人见多为常,哪会据此想到四姑娘山。 偏偏伍东初涉江湖,之前在会宁府外巧遇赵芷笙三人与四姑娘山楼四娘众人动手过招,因此对这白粉黑衫记忆犹新,便即想了起来。 蓝衫女子扫视众人一番,目光又落在王世明身上,说道:“今日是贵府大喜日子,为何不见新郎?” 王世明反问道:“远来是客,敢问夫人可是四姑娘山古掌门?” 那女子冷冷说道:“四姑娘山冷自笑。” “失敬失敬!原来是冷三娘,久闻大名。” 王世明拱手说道:“今日到访镖局,恰逢犬子大婚,冷三娘何不坐下共饮一杯?” “哼,本座今日不是为了贺喜而来。” 王世明早闻四姑娘山诸女子行事亦正亦邪,更见伴着徐昭婷突然出现,已知来者不善,便沉气说道:“冷三娘远道赶来镖局,不知所为何事?” 冷自笑转首说道:“昭婷,你且告诉王当家的。” 徐昭婷略作沉吟,说道:“今日是王奉和新婚之日,更是他的寿终之时。” “你……”王世明闻言不由怒火上升,转念之间冷笑道:“徐姑娘,若是贺喜,王家自当薄酒奉上。若想撒野,却要好好擦亮眼睛。” “本姑娘之前确是瞎过,不过此刻倒是明亮的很。” 徐昭婷亦是冷笑说道:“今日之事与诸位无关。王世明,你趁早将王奉和交出来,免得血洗镖局。” “呵呵,好大的口气,便是令尊也不配和王某如此说话。” “哼,若不是本姑娘有话在先,王奉和还能有命活到今日?便是你这镖局的老老少少怕是早已被我父亲送上西天。” 王世明在好的修养也被气得七窍生烟,上前一步说道:“王某倒要见识见识徐姑娘的本领。” 冷自笑见状,说道:“昭婷,倘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不会交出王奉和的。” 徐昭婷点点头,正要挥剑动手,叶鹤熙身形一晃站在王世明身旁,说道:“徐姑娘且慢动手!” 接着拱手又道:“武夷叶鹤熙见过冷三娘。” “怪不得身手如此利落,原来是武夷派的高人。” 冷自笑也不还礼,又自说道:“叶道长有何指教?” “万事皆有因,只是毕竟是过去之事。纵是深仇大恨,亦不能动辄以取人性命为儿戏!” “叶道长世外高人,当是大道得悟。可惜,四姑娘山上上下下几百人,皆是为情所伤的凡间弱女子,于情忘不了,于恨放不下。” “听冷三娘此话,徐姑娘已是贵帮弟子,亦算有了归宿,又何必行此结怨之事?” “嗬嗬,叶道长可知情为何物?又为何直教生死相许?” 叶鹤熙未想到冷自笑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对他一个道士如此相问,不禁一时辞窘。 冷自笑又自说道:“不错,昭婷已是四姑娘山弟子。正因如此,更要取王奉和性命不可。” 叶鹤熙奇道:“此话何意?” 冷自笑说道:“昭婷入帮时日尚短,北北,你可将本帮帮规说与诸位听听。” 但听那个身着黑衫、面罩黑纱的女子说道:“本帮原叫屠郎帮,自是要屠尽天下薄情郎!本帮头条帮规便是凡因情伤入帮者,必亲手屠郎后方能正式入帮。” 众人听得这等投名状般的帮规,有人不禁唏嘘出声,却听“北北”继续说道:“王奉和负情忘恩,自是该杀之人。虑及义远镖局人多势众,昭婷一人难以成事,才由三娘亲自出手。” 伍东听得这个叫“北北”的少女不缓不急的说出这霸道帮规,倒似闲聊家常一般,心下暗想:听这女子说话倒是像极了芷笙姐,只是语气过于冷峻。 续而又想:叶师伯说得极是,岂能轻取他人性命。徐姑娘既已安然现身,若得与徐六纵相见团圆,说不定就会化解这段情仇。 想到此处,当即说道:“徐姑娘,在下认识令尊令堂……” 徐昭婷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是谁?” “在下伍东。” 见她貌似不信,伍东忙又说道:“清早还与二位前辈一起吃饭,之后一同到得镖局。二老对你甚是挂念,只因寻你不着,适才出手劫走新娘。此刻王公子带人正在追拿。倘若二老得知徐姑娘安然无恙,定会万分高兴,断然不会允你杀害王公子。” 徐昭婷闻言,面色骤变,怔在当地,一时不知所措。 冷自笑冷笑道:“徐六纵劫人是他的事,昭婷既入本帮,就要执行本帮的帮规。” “徐家劫镖在先,实是自行不义。” 却是敖齐平开口说道:“再者,四姑娘山的帮规岂能强加于他人身上?” 冷自笑扫了一眼,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马帮敖齐平!” “哼,便是马帮主在此,也休想阻挡本帮执行帮规。” “呵呵,早闻四姑娘山玄归剑法了得,今日本公子倒要领教一番。” 话音甫落,却听旁边一人说道:“对付几个婆娘,何劳敖公子动手,待俺王世年出手料理便是。” 众人听他自称王世年,多数暗道:此人便是王世明远房堂弟,人称蜂王的王世年。瞧他生得相貌堂堂,却是一个臭名远扬的淫贼。之前未听他说话,此刻见到女色当前,便想上前动手,当真配得上蜂王的淫名。 王世明见王世年说话,皱起眉头说道:“你且退到一边。” “嘿嘿”王世年竟似未闻,纵身一跃,伸手抓向徐昭婷手腕。 徐昭婷见势向旁急闪,顺势还出一脚。 王世年跃起避过,再行出手时已不掩饰,竟直抓向徐昭婷前胸。 徐昭婷不知王世年淫名,但见他面带邪笑,出手这般下流,不由面色一红,疾身向后退出。 不料王世年淫害一方尚能这般逍遥自在,固然有王世明的庇护,更仗一身武功,方能多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徐昭婷退身向后,王世年竟身形不变,如影随上。 伍东亦不知王世年淫名,起先见他抓向徐昭婷胸前倒未在意。 随后但见他仍是这般抓法,不禁暗道:此人出手不凡,只是这招式实显下流。 徐昭婷气急之下一时竟想不出破解之招,只得向后再退。 正当王世年淫心窃喜之际,但听“呛啷”一声,那叫“北北”的女子拔出长剑,展身上前,抖腕便是一剑。 第六十章 袖珍剑阵 王世年闻声辨位,竟不回身,只将左手向后急探,曲指弹向刺来的长剑。 这般不知底细出手拆招,实是存心卖弄。 “北北”冷哼一声,未待招老,沉腕斜划,长剑陡然间变了路数,径直刺向王世年右腿。 王世年未料到她变招如此之快,欲要还招已是不及,仓促间奋力向左移开数寸,那长剑顺腿而下,虽未伤着肌肤,却已将袍角划出一道长口子,再慢得半分,只怕右腿不保。 虽惊得一身冷汗,王世年口中却道:“任你下得狠手,老子也舍不得辣手摧花!”身形一晃,舍了徐昭婷,朝着“北北”扑去,右手曲指弹剑,左手朝着面门抓去。 随着徐昭婷退身向后,“北北”不慌不忙,手捏剑诀抖起,但见白光闪过,剑如长绫一般陡然刺出。 王世年招至半途,蓦见眼前白光骤盛,两只手均被剑花笼罩,自是不敢以手触剑,身子急转之下,已避到侧旁,右手疾探又抓向“北北”面门,只是此番左手虚以待招。 “北北”见势,前挥长剑顺势斜削,待逼得对方急收右手后,长剑突然随着身形急撩而起,由下而上似春燕穿柳一般倏然间已刺向王世年右肩。 这一剑来得太过诡异,饶是王世年见多识广,也不曾料到竟有如此剑招,急喝一声,身形向后翻出。 待得落地,右肩是保住了,臂上已被划出一道血口。 场下众人见黑衣少女身似飞天曼舞,剑式如春风摇柳一般,却将王世年伤在剑下,皆自暗想:这名震江湖的蜀中玄归剑法果然精妙绝伦! 王世年连番出手欲将“北北”面纱揭下,不想不曾得手,反伤在剑下,不由暴喝一声,顾不上伤口,双手互错,复攻上来。 此时忽听冷自笑说道:“柳则衣,你且上场,正好拿他磨剑。” 一位粉衫女子闻言,轻叱一声,挥剑由背后攻上,与“北北”一前一后形成夹击之势。 王世年却也了得,赤手空拳斗了七八招,竟未落下风。 他适才心存轻视之意,更有卖弄之心,偏遇上绝迹江湖多年的蜀中玄归剑法,这才被刺受伤。 此刻既沉心应敌,举手投足间尽是稳扎稳打的招式,故而以一敌二而未落下风。 又斗得三招,“北北”轻喝一声,纵身一跃和柳则衣站到一处。 二人对视一眼,各捏剑诀,抖剑再战时即成一上一下两团白光,立将王世年罩在其中。 见二人合到一处,王世年初未在意,不料待二人双剑刺出,顿觉剑气大盛,凌厉之气侵肤而到,心下不由一惊,忙向上跃起,避开柳则衣刺向下路的长剑,右袖疾挥,荡开“北北”长剑。 只是脚甫沾地,两柄长剑又是一上一下分刺而到,王世年忙瞧准空隙,向旁跃出。 这般三招下来,王世年已是左支右绌,进退失据。 场中叶鹤熙、王世明等高手皆已看出:若是单打独斗,玄归剑法固然精妙,论功力论经验,王世年实要胜出一筹。 不过,此刻二女站到一处一并冲前,加之训练有素,配合颇佳,二人随意刺出一剑便将对方上下两路封住,确似一种剑阵,威力实是倍增。 王世明平日里甚是厌恶这个堂弟,但此番比斗毕竟因王奉和引起,胜负又事关镖局声誉,当是不能坐视不理,便即叫道:“世年,你且退下!”说罢,纵身上前。 王世年正被两柄长剑逼得手忙脚乱,乐得趁机下场,瞅准空隙翻身退下。 “北北”与柳则衣冲着王世明正欲出招,忽听冷自笑说道:“住手。” 待二人收剑退下,方又说道:“王世明,你的宝贝儿子到底是追人去了?还是躲起来,做了缩头乌龟?” 王世明沉声道:“伍公子已说过,奉和外出未归。” 冷自笑看了一眼伍东,稍作寻思,说道:“既是如此,就让他活过今日,我们走吧。”说罢,便要离去。 王世明见状,笑道:“冷三娘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王某当要讨教一番!”言讫,右手一摆,一名镖师立即拔刀递来。 冷自笑颌首道:“久闻王大当家斫虎刀法冠绝武林,见识一下也好。”当下掣剑在手。 众人见两大高手要动得刀剑,自觉向外退让开去。 王世明当中站立,引刀向前,见冷自笑迟未出剑,知她心存轻视之意,便即说道:“承让!”抖腕将刀劈出,正是斫虎刀法起手式——虎视眈眈。 自古以来习武者皆惺惺相惜,互为敬重,故各门各派之武学虽招式不同,深浅有别,但起手招式均是重礼轻用,旨如行礼招呼一般。 冷自笑见王世明招式慢而无奇,知他用意,却是毫不领情,置“蜀中玄归剑”起手式——麻姑献寿不用,抖手便是一招——西施戏鱼,长剑嗡然作响,化作剑花点点,疾刺王世明胸前三处要穴。 王世明见对方出手毫不留情,忙收刀回防,翻腕连削。 “叮当”三声过后,王世明左腾右闪,眨眼间又避过三剑。 礼数已尽,王世明正待出招,却是眼前一空,蓦觉背后阴寒刺肤,当即扭臂回手便是一招虎尾鞭风。 众人见他身形未动,腰刀倏地自身侧向后横扫而出,却如背后长着眼睛一般迎剑而上,不禁齐声喝道:“好刀法!” 众人喝彩声中,却未闻刀剑互碰之声。 王世明情知不妙,正待变招,忽见长剑竟从右侧腋下刺来,随即剑身一沉向右手疾削而下。 这等诡异狠疾的剑法实令王世明吃惊不暇,眼见右手拇指不保,无奈之下只得松开五指,弃刀保手。 冷自笑却是料到一般,待长剑走空之后,手腕一翻,剑脊贴着刀身,顺势将刀送飞出去,“喀”地一声插入厅内木柱之中,深有尺余。 剑光倏收,冷自笑翻身立定,长剑归鞘。 五招未到,胜负已分,虽然叶鹤熙等高手心知王世明让招之下先机尽失,不过既便公平交手,遇上这剑法精绝、身法飘忽的冷自笑,怕是败多胜少。 王世明虽觉输得不甘,自也不能不顾身份,再行出招,当即拱手说道:“冷三娘,剑法精妙,王某佩服至极。” 第六十一章 江湖初见 冷自笑一句承让未说,冷哼一声后,蓦然窜起身形,向着伍东疾扑而下。 变故骤生,伍东哪曾料到,不待惊呼出声,右腕脉门已被冷自笑扣在手中。 一旁的叶鹤熙亦是不曾想到有此骤变,情急之下抖手便是一式落凤追,手中拂尘劲射而出。 冷自笑方自得手,但见拂尘袭到,挥手抓去。 眼见触及,那本是丝麻在前的拂尘半空里突然倒转,骤然间柄持朝前,向左下弧划而下,迅疾击向冷自笑膝盖。 冷自笑右手扣着伍东脉门,待收左手已是不及,轻叱声中,右腿硬生生向左移得数寸,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一击,蓝衫下摆却已被拂尘宝莲头刮开一条口子。 叶鹤熙心系伍东安危,拂尘离手,人亦抢身飞起,半空里提气运指,戳向冷自笑右臂。 冷自笑未料到叶鹤熙飞出的拂尘竟有如此巧劲,惊魂未定之际,又见叶鹤熙飞身攻至,当下右手用力疾带。 伍东脉门被扣,浑身使不得半点力气,被带之下不由自主的挡在冷自笑面前。 不曾想到冷自笑竟使得这般泼赖手段,叶鹤熙连忙收指,斜斜落到一旁。 “武夷派高人,果然出手不凡。”冷自笑边说边将伍东向前略送,又道:“道长可要再试一番?” 叶鹤熙顺手拾起拂尘,说道:“冷三娘不顾身份,突然出手擒人,不知是何用意?” “我冷自笑可不比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又顾及甚麽身份?至于擒人,自是想利用这小子找到徐六纵,坐等王奉和送上门来……” 冷自笑说罢,将伍东引向侧旁,早有“北北”上前,挥剑搭在颈间,押他一起向厅外走去。 伍东急忙梗脖叫道:“冷前辈误会,晚辈不知徐六纵人在哪里。” “哼哼,吃饭、同行可是你小子亲口说的。” 冷自笑转首又道:“叶道长放心,本座只是借人一用,只要这小子乖乖听话,到时自会放他活命。不过,此刻不想见到有人跟来。” 说话之际,冷自笑已然走出前厅。 伍东本待不动,忽听“北北”哼得一声,但觉颈间剑锋微颤,无奈之下只得迈步跟了上去。 待绕过厢房,到了围墙之下,徐昭婷、柳则衣各出带鞘长剑伸至腋下,左右齐力,架起伍东一起纵出院墙,旋即消失不见。 饶是叶鹤熙足智多谋,碰到武功既高,又置道义于不顾的冷自笑,亦感束手无策,只得叹道:“冷三娘擒得东儿,定是想从他身上知道徐六纵的行踪,继而找到奉和。此人武功只在你我之上,奉和远不是她的对手,要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道长所言极是,眼下自保为要。” 王世明转首冲着敖齐平又道:“齐平贤侄,可否设法找到肖堂主,将适才之事转告奉和,嘱他切要小心行事?” “这却容易,侄儿这便去办。” “有劳贤侄。” 敖齐平未再多说,冲着众人拱手作别,带着手下离去。 叶鹤熙向前迈出一步,冲着众人说道:“徐六纵、华治珠夫妇抢人杀人,此刻又冒出一个冷三娘,两伙人虽非合谋,却都是冲着镖局来的。”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三人行事手段非常理可度,说不定会去而复反,贫道担心镖局势孤难以抵挡,诸位若是身无急事,可留在镖局助一臂之力。” 王世明闻言,忙道:“道长好意,老朽感激不尽。只是诸位远道而来,浊酒不曾饮得半杯,老朽已万分愧歉,岂能再劳烦诸位同身涉险……” 众人之中,不乏与王世明真情实交之士,当即说道:“叶道长所言极是,王大当家此刻有难,我等岂能甩手而去。” “对,王大当家的勿需多言,将酒上来,且吃且等便是,看他蝎子谷、四姑姑山能将我等吃了不成?” 王世明见群情激奋,心中顿生感激,便不再多说,吩咐家人列席上酒。 叶鹤熙见状,又道:“诸位能留在镖局,贫道便可放心离去。” 王世明忙道:“道长此刻便去?” “不错!伍弟开山便只有东儿这一个后人,贫道不能坐等冷三娘放人。” “可有救人之法?” “确无良策!眼下只有一边通知掌门师兄,一边四下追寻,若得机会自行施救。” “也只得如此,道长且要小心。” “冷三娘虽是难缠,不过贫道自保倒是不难。” “这里有何消息,定当派人知会道长。” 叶鹤熙听罢点头,带着三名弟子离开镖局。 伍东被带出镖局,在“北北”长剑抵颈之下,沿着僻静小巷走了一段,冷自笑见后面无人跟来,便道:“放开吧,他跑不了。” “北北”依言收剑入鞘。 伍东转转脖子,开口说道:“冷前辈,晚辈确实不知道徐……前辈人在何处?” 他本想直呼徐六纵,话道嘴边想到徐昭婷跟在身后,便即改称“徐前辈”。 冷自笑似是未听得伍东说话,只顾快步朝前走去。 伍东转头看到“北北”三人紧跟身后,正怒目看着自己,只得甩开步子随行向西而进。 一路上弯弯转转,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土山之下。见四下里空寂无人,冷自笑停下步来,将伍东端详一番,开口说道:“我四姑娘山不是名门正派,你小子若敢说慌蒙骗,不要奢望本座手下留情。” 伍东忙道:“晚辈向来不会说慌。” “好!我且问你,你认得徐六纵?” “认得。不过,认得归认得,确是不知他人在何处。” “三娘问你甚麽,你答甚麽!”却是“北北”一旁沉声叱道:“若再多说一句,便在你背上划上一道。” 伍东见她蒙着面纱,虽看不得长相,听声音却似铁刹山下三九天里的北风般寒冽逼人,只觉她当真能一剑划下,不禁悚然暗道:同是女子,为何这姑娘与芷笙姐、秦语不同,这般声冷心狠? 嘴上说道:“在下只是实……” 尚未说完,“仓啷”一声,“北北”已拔剑在手,吓得他连忙把话咽回肚里。 第六十二章 恍然有悟 冷自笑随即问道:“你是如何结识徐六纵的?” “昨夜晚辈赶到城下时,城门已闭,在城门外路边露宿时,得识徐前辈夫妇。” “既然认识,今晨又一同来到义远镖局,你焉有不知徐六纵去向的道理?” “这……晚辈确实不知。到得镖局后,先是华前辈劫走新娘蓝虞儿,后来徐前辈又施毒杀人,更偷袭晚辈。后来方知,他二老不但对我隐瞒名号,便是带我到镖局,也是另有所图。” “胡说!” 徐昭婷一旁叱道:“你是甚麽东西,二老对你能有何企图?” 伍东摇头说道:“在下也想不明白。” 冷自笑闻言又道:“你方才说偷袭,以徐六纵的使毒手法,若是成心杀你,恐怕你小子有九条命也早死悄悄了?” “徐前辈的毒功确是了得,不过只是背后攻出两招,后来就被叶师伯拦下。” 伍东之前一直未曾细想此节,眼下经冷自笑逼问,随即暗想:徐六纵置毒不用,两番出招又都是袭向左肩,莫不是为了夺肩上包袱? 转念又想:是了,之前楼内偷袭之人也是冲着左肩来的,该是同样想夺得包袱,此人定是华治珠,当是为了得到包中的六英丹。待我到了楼前,徐六纵见到包袱尚在,方才迟迟未去,藏身人群中伺机下手。后因恼恨那马帮弟子点破身份,便施得毒火攻身,也是为了趁乱夺得六英丹。 想通此节,脱口问道:“徐姑娘,华前辈可是练功不慎,身中寒毒?” 言讫,蓦地想起“北北”适才说过的话,心下不由一惊,待见她并未动剑,才又放下心来,听得徐昭婷说道:“不错。却又如何?” “徐前辈结交在下,实是想用我的血压制华前辈体内的寒毒。倘不是在下恰有疗毒之药在身,恐怕已遭毒手。之后,徐前辈两番偷袭,当是为了夺得解药。” “哼,你又不是神医,如何有解毒之药……” 未待徐昭婷说完,冷自笑插话说道:“看这小子不像说慌。他既有解药在身,你父亲定会再来寻他,到时自可引来王奉和。走吧,我们且到城外返回大理必经之路上边找边等。”说罢,当先行去。 伍东见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只得迈步随上,“北北”三人仍旧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在城内一家汤饼店吃饱之后,又买些干粮随身带上,随即不快不慢的出了衢州城,沿着官路向西行去。 方走出里许,忽见路旁两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正靠在树下闭眼打盹。 冷自笑见状,说道:“‘北北’,你去问问那要饭的,可曾见过王家小畜牲?” “北北”奇道:“三娘,他两人穿得这般破烂,哪能识得王奉和?” “这天下若说消息灵通,怕无人能及丐帮。这两人既便不是丐帮弟子,只要是衢州当地的,便保管识得王奉和,你问便是。” “北北”未再多说,快步走上前去,说道:“喂,要饭的,可识得义远镖局的王奉和?” 一个年纪略长的乞丐睁眼打量一番,慢吞吞说道:“识得如何?不识得又如何?” “北北”听得他阴声怪气的说话,不禁心中有气,便道:“本姑娘问你的话,你若是知道最好如实说来。” “嘿嘿!”那乞丐笑着站起身来,说道:“大爷我便是知道,偏不告诉你又如何?” “北北”冷哼一声,拔剑在手。 那乞丐见状,伸伸胳膊,指指肩上布褡上的袋子,说道:“还想动手?小姑娘你可听好了,大爷我可是丐帮弟子。” “北北”见他布褡上缝得两只袋子,知他只是丐帮寻常弟子,叱道:“再要啰嗦,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乞丐闻言,不紧不慢的将身旁竹棍持在手中,正要说话,忽觉眼前白光一闪,不待抬手出棍,已觉颏下凉气逼人,才知已被长剑抵喉,哪里还敢轻动,口中却叫着:“你……你有胆便杀了大爷!大爷怕天怕地,就是不怕死!” 一旁的小乞丐见势不妙,一骨碌站起身来,躬身说道:“千金大小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北北”长剑前递,说道:“快说!” 小乞丐看了同伴一眼,口中诺道:“是,是。这衢州城内哪个不识王奉和——王公子。碰巧今日是王公子大婚之日,都说这英雄配美女,这新娘子是衢州城内头一号大美人——蓝虞儿,真是郎才女貌。” 这小乞丐当是平日里勾栏瓦肆中泡得久了,说起话来,竟如说书一般。 当下见“北北”未动声色,小乞丐便又说道:“王家喜事临门,丐帮弟子少不得上门赶酒,讨得几个铜钱,吃得几口残羹。不料,喜筵未开之时,却突然崩出个甚麽六尾火蝎,好像叫徐六纵,还有一个花蜘蛛,二人偷走新娘子,放毒杀人,之后逃走了。” 小乞丐缓了一口气,又道:“听说还惹着了马帮的敖公子,于是马帮、镖局一齐出人追拿。到手的新娘子被人劫走,王公子焉能不急,自是亲自出马。” “北北”听他说了一堆,却未说出王奉和去向,便急声说道:“接着说下去。” “是,是,小姐听好了。” 小乞丐边说边四下里张望一番,方才压低声音说道:“听城中兄弟说,徐六纵、花蜘蛛于晌午时分出得城门,沿着这条路向西行去。一个时辰后,王公子便带人沿路追了下去。在这之后的事麽,就……就只有明日……呃……下回分解了。” “北北”手腕一抖,问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小乞丐吓得一哆嗦,双手作揖说道:“小的不敢说慌,句句实话。小姐,您富贵吉祥,高抬贵手。” “北北”哼了一声,收回长剑,转身走回。 那年长乞丐摸了摸脖子,跳身骂道:“他娘的!四姑娘……?” 下面的“山”字刚到嘴边,早被小乞丐出手捂住,并顺话叫道:“四位姑娘、小姐一路慢走!” “北北”将小乞丐后面所说如实讲出后,冷自笑说道:“当真如此,我们只要沿路急行,定能找到王奉和。” 说罢,抬眼望着两个乞丐,又道:“这两个叫花子,活着也是挨饿受穷!你既问完话,便该杀了他两个。” 第六十三章 冤家路窄 伍东一旁听得清楚,心道:既知叫花子受穷挨饿,不出手济助也罢,反到要动手杀人,这是哪般道理! 眼见“北北”转身欲行,当即伸手拦住,说道:“叫花子也是人,岂能说杀便杀?” 未料到他有此大胆举动,“北北”微怔之下,喝道:“让开!” 她武功既高,又蒙着面纱,实令人感到神秘莫测。 伍东几番受制于她,心中自生一种畏惧之感。只是事关人命,早忘了害怕,硬气回道:“你等这般任意妄为,我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管得一回。” 话音未落,但见“北北”右手疾伸,欲躲不及,耳听“啪”的一声,已被掴了一下。 见她如此骄横,伍东心中气急,左颊虽是火辣辣作痛,脚下却未让半步。 “北北”见状,右臂一挥,翻腕便是一掌。 伍东这番瞧得清楚,只是气在心头,遂不躲避,暗中提得真气,左肩硬受一掌。 “北北”先前掴脸一掌只是信手挥出,未曾用力,这一掌实动了真气。 但见伍东身子晃了一下,竟未曾受伤,仍自拦路未让,这倒令“北北”几人吃惊不小。 正待再行出手,忽听冷自笑说道:“镖局里擒他脉门之时,便知这小子练得九接佛风,内力颇为不弱……呃,这两个叫花子可知我等身份?” “北北”应道:“我未说过,他两个也不曾提起,想来该是不知。” 冷自笑点头道:“嗯,便是知晓,又能奈我何?何况,此事本与他丐帮无关,罢了,走吧。” 伍东暗松一口气,转首看时,那两个乞丐已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 上路之后,不由暗自寻思:这几人武功都在我之上,尤其是冷三娘,连叶师伯、王前辈都不是对手,我绝无生逃机会。只是这般走下去,不知可否碰到徐六纵。倘若十天半月未有结果,如何是好?纵便有了结果,依方才之事看来,冷三娘断然不会放我活命的…… 思来想去不得脱身主意,焦虑之下,默然无声。 冷自笑四人亦不曾说话,一行五人只顾向前行去。 走了一个时辰,未见徐六纵及王奉和等人的踪迹。 眼见天色将暗,又不见驿舍,冷自笑带着几人下了大路,顺着小道向前,当是打算寻处落脚地方。 却也走运,行不多时,远远望见路边竟有一处屋舍。 待到近前瞧得清楚,乃是一间草屋,只是土墙内杂草丛生,似闲弃已久。推门入内,屋内倒也梁横柱立,甚是规矩。 徐昭婷、柳则衣动手收拾一番,算是有了落脚之地。 几人歇得片刻,“北北”先自说道:“三娘,半日下来不见王奉和一行人行踪,莫不是被那要饭的骗了不成?” 冷自笑坐在竹椅之上,想想说道:“却也未必,这条路是通往大理最近的路,徐六纵当不会舍近求远,许是被他们走得远了。” “那明日当要加快脚程追去。” “嗯,能快则快。” 冷自笑点头又道:“大娘既定得屠郎入帮的规矩,而王家又非寻常人家,实非昭婷一人可以成事,故而由三娘我出手相助,势必得手后方能回山。此番下山,大娘允你同来,固因咱娘俩投缘,更是为了历练你一番,因而却也不急着回去。” “大娘、二娘、四娘对我过苛,当是三娘最为疼我了。” “不许胡说!二娘亲自教你武功,不严苛哪能学到本领?四娘人也爽快,只是时常不在山上,疏于见面而显得生分;至于大娘,更无需多说,天下哪有不是之父母?” “北北”听罢,一时不曾说话,伸手欲摘下面纱,却似突然想起伍东尚在身旁,摘得一半便自转身进得里间。 冷自笑见状摇摇头,口中说道:“你两个便守在这里。”说罢,也闪身进了里屋。 柳徐二女依言分守在近门近窗处,柳则衣更出言提醒道:“伍东,你最好老实一点,免得夜里长剑不长眼睛。” 伍东忙道:“在下绝无逃走之心,二位姑娘放心就是。”说罢,背对屋门席地而坐。 过得片刻见无人说话,索性闭上双眼暗自练起九接佛风。 练罢睁开眼来,但见屋内早已黑下,隐约见得柳、徐二人抱剑斜倚在门窗边,细听之下但闻呼吸长匀,竟已双双睡去,不由心道:此刻倒是逃走良机,只是不知冷三娘可曾睡下…… 侧耳听得片刻,却不闻里间的声息,又自暗想:以此人的武功,便是睡梦间,也会听得细小声音,再说,我已说过绝不逃走,岂能自食其言。 当即打消逃跑念头,过得半晌,想起“北北”与冷自笑一番对话,暗自合计:这‘北北’姑娘原来是四姑娘山古大娘的女儿,怪不得徐、柳二人对她极为恭敬,这样的千金小姐为何要整日蒙着面纱…… 琢磨片刻,忽想:是了,这半日下来,瞧她那凶狠狠的样子,想来定是生得难看,羞于见人……美脸丑脸,都是受之父母,因丑而不以真容示人,这是不孝!呃……或是原本长得很美,只因心狠手辣,被仇人划破脸蛋? 想到这里,头脑中不禁出现一张又冷又狠又满是刀疤的脸,竟自吓得浑身一颤,眼睛猛地睁开,方知自己已然迷迷糊糊将入梦中。 转头看看四周,随即合上双眼便要睡去,忽听小路上隐隐有蹄声传来。 当即心下一惊,侧耳细听,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已然离茅屋不远,而此时柳、徐二人业已听得真切,各自直起身子,立在原地未动。 顷刻之间,一队人马已到了茅屋前,听得一人说道:“公子,这里倒有一间破草房,正可歇歇脚。” 随听另一人说道:“也好,就在这里歇歇。” 伍东听得“公子”的声音,心下惊道:王奉和! 转首见徐昭婷浑身一抖,长剑险些坠地,随即抬脚踹开木门,纵身跃出。 外面正是王奉和一行十余人,半夜里不曾料到这破败茅屋里竟蹦出一人,倒是嚇得一跳。 待定睛细瞧是个女子,众人惊疑之际,早听王奉和问道:“昭婷?真是你麽?” “呸,亏你还认得我!” 徐昭婷面现杀气说道:“王大公子此刻该在洞房之内!” 第六十四章 茅屋苦坐 王奉和面色涨红,好在夜里众人瞧不清楚,正待说话,忽见茅屋前人影一闪,一人站到徐昭婷身前,开口问道:“这小子便是王奉和?” 徐昭婷“嗯”了一声。 “自投罗网,实是该死之鬼!” 冷自笑话音未落,王奉和身旁一人急声说道:“四姑娘山的人,公子快走,待我等断后!” 王奉和日间与肖青鹏出了义远镖局后,在城内搜得半日无果,众人遂决定分作西南两路出城搜寻,更商定若是发现徐六纵踪迹,不急动手,待合力一处联手应对。 王奉和率人已沿城西官路追出近百里,折返后便又顺着这条小路寻了下来,不想却在此处遇到徐昭婷。 他日间得到敖齐平传信,知道徐昭婷已投归四姑娘山门下,此刻正与冷自笑四处寻他,欲报背弃之仇。 适才说话之人,名唤金山泉,乃镖局中极负威望的一名镖师。 王奉和见徐昭婷身旁之人轻功极高,已知定是心狠手辣的冷自笑,心下已然惧了三分。 待听得金山泉说完,当即飞身上马,催马便走。 冷自笑见状,冷笑一声,晃身向王奉和扑去。 未及近前,金山泉与另两名镖师奋身迎上,各出一刀。 冷自笑看得清楚,手中长剑闪电般连刺三下,已将三刀尽数化解,身形未变,人已到了王奉和马后。 不料那金山泉武功着实不弱,亦富应敌经验,一刀挥出却留得后力,待剑起刀偏后,尽得全力顺势使出一招大蟒缠身。 冷自笑正待剑刺王奉和,忽觉背后利刃破空而到,但觉来招势沉力猛,心下不敢小视,手腕一拧,挥剑后撩,将刀磕偏。 刀重剑轻,互碰之下,金山泉心下暗道:这婆娘果然名不虚传,竟有如此内力修为。 这边冷自笑亦是一惊:这镖师的武功倒是不孬! 待要再扑,那两名镖师又已挥刀攻到,逼得她移身抖剑还了两招,耳听马蹄声急,却是王奉和已带着余人拍马向前冲出。 情急之下,冷自笑轻叱一声,随着长剑嗡然作响,倏然间抖刺而出。 招至半途,忽似化作两柄长剑,正是蜀中玄归剑法中的精妙招数——昭君数雁。 那两名镖师生平未见过如此精绝剑法,只觉阴寒陡盛,眼前白光闪过,双目竟被刺中,当即惨叫着向外跌撞奔出。 金山泉饶是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蜀中玄归剑法,更不曾想到冷自笑下手竟如此狠辣,心下吃惊之际,手上不由慢了半分,右肩被长剑刺个正着,几至透体而过。 口中“啊”地一声,手里腰刀落地,金山泉向后疾退而出,眼见冷自笑腾身向着王奉和追了过去,连忙咬牙负疼向路边窜去。 王奉和早已上马,若是起步未疾之时,以冷自笑的轻功,当可飞身追上,但快马一旦急驰起来,再好的轻功也难追上。 冷自笑却似势在必得,展动身形如离弦之箭一般追了出去,须臾间便不见了踪影。 从冷自笑现身,到出剑伤人,再到飞身追出,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徐昭婷站在一旁,有心相帮,只因武功寻常而有心无力。 待看到冷自笑一人追了出去,半晌不见回来,便连忙折身跑回茅屋。 “北北”与柳则衣正执剑看着伍东,得知冷自笑独自追出,不免担心。 过得半晌,忽听屋外传来异响,“北北”立即抢身而出,却见路边竟有三匹马正在伸颈低嘶,她自不知是受伤逃走的金山泉三人留下的。 当即闪身回屋,说道:“这里恰有三匹马,你二人各骑一匹,再引得一匹,顺路驰去,以支援三娘。” 柳则衣闻言说道:“倒是好主意,只是小姐一人在这里看守,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帮规所限,你二人不可单独行事,只得这般,待杀了王奉和,速回就是。” “北北”转首提剑又道:“这小子若敢轻动,我便先杀了他。” 柳、徐二人闻言,未再多说,转身出了茅屋,上马顺路追了下去。 伍东见“北北”手持长剑看着自己,轻声说道:“北小姐,王奉和既已出现,可否放了在下?” “北北”却未说话,过了半晌突然说道:“起来,坐到桌子下面。” 伍东本就坐在地上,闻言转首看看靠近墙边的破旧木桌,不解问道:“在下坐在这里便好,为何要坐在桌子下面?” “北北”长剑一挺,离得伍东眼前仅有数寸。 伍东心下一惊,只得依言慢慢挪到桌子下面。 待他坐定后,“北北”又拎过一把竹椅摆在木桌前。 伍东见四下里有四条桌腿,仰头便是桌面,后有土墙,前有竹椅,方知“北北”的用意,原是防他猝然出手。 这般设防毕罢,“北北”方收起长剑,只是双眼仍旧不离伍东左右。 伍东老实坐在桌下,心中暗想:这姑娘当是学得玄归剑法,武功定不在我之下,若是贸然出手,说不定会反遭毒手。只是这般坐下去,不知要坐到何时。冷三娘若是骑上快马,一直追下去,王奉和怕是凶多吉少。杀了王奉和便会返回,到时说不定会把我也杀了。 转念遂想:最好冷三娘一直追下去,不要再回来。她不回来,这姑娘便不会杀我。拖得久了,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到时我便有脱身机会。 心下想着,见“北北”不说话,他也不敢轻易开口,怕哪句话惹她动怒,反受其累,于是二人便各不言语,在黑黢黢的茅屋中耗持下去。 迷迷糊糊中坐了半宿,眼见天已放亮,却如伍东所愿,冷自笑三人果真不曾返回。 伍东从桌下向外看看“北北”,虽未睹颜容,但已从双眸中看出不安和困乏,心想她为防我逃跑,当是一直不曾合眼,口中不由说道:“北小姐,在下不跑便是,你且歇上一歇。” 过了片刻,见“北北”并未搭话,便又说道:“你要是不放心,可找来绳子将我绑了便是。” 仍未见回话,伍东又自说道:“在下在这桌下坐了半宿,能否起身活动一番?保证一不逃走,二不动手。” 良久仍不见“北北”回话,正自叹气之际,忽听得“你这人真是笨牛一头!本姑娘何时说过不许你出来?” 第六十五章 蛙肚朝天 伍东闻言,直似听得圣语纶音一般,当即展身从桌侧两腿间钻了出来。 不想起身时过于着急,脑袋“咚”得一声撞在桌沿上,却也顾不得疼痛,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忽觉双腿发软,趔趄行得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知是久坐之下,下肢血气不通所至,忙提气经运一番,才觉浑身通顺,手脚自如。 “北北”一旁见状,不禁“扑哧”轻笑出声,随即似觉不妥,遂冷冷说道:“见你这半宿倒也老实,才许你站出来。一会儿你走在前,我在后面跟着,你不许说话,更不许回头,若有违反,我便从身后一剑杀了你!” 伍东听得一怔,问道:“北姑娘要将在下押往何处?” “顺路前行就是。” “那就是要去寻找冷前辈了!我……还是不去为好,见到冷前辈,我怕是有去无回……” 未待说完,已见“北北”长剑指到眼前,无奈暗叹一声,依言迈步出了茅屋。 方上小路,伍东突然停步不动。 过得片刻,未见有何异常,身后的“北北”只得问道:“为何停下?” 伍东这才说道:“可是姑娘问话在先,在下才说话的。呃,不瞒姑娘,在下要……要……”吞吞吐吐,半晌说不下去。 “北北”长剑直抵后背,说道:“休打鬼主意,快走!” “这……人有三急,在下确实着急……” “北北”闻言方才明白,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只得说道:“你若想趁机溜走,休怪本姑娘不客气,快去!” 伍东闻言,顾不得多说,见茅屋东侧有一丛矮树,便快步转过土墙,自行方便去了。 “北北”在茅屋前等得片刻,忽听屋后有人说道:“咦,邪门!邪门!” 接着有人惊道:“甚麽人……老人家……”却是伍东的声音,之后便没了动静。 分明是两个人在说话,“北北”不由听得大吃一惊:除了他竟然还有人,莫非是镖局的人埋伏在侧? 惊疑之下,有心跃身去看,又恐伍东尚未方便完事,只得提剑叫道:“喂,你……你快出来!” 数声过后不闻半点动静。又候片刻,便也顾不上许多,轻身走向屋后。 方转过土墙,早见一人立在草丛中,如木人一般一动不动,正是伍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树下草里竟趴伏一人,若不留心极难发现。 当下凝神戒备,走近数步,已然看清那人一身破衣,竟是一个老叫花子,此刻手里正牵着一根细绳,不知在做甚麽。 “一个臭要饭的有什麽好看?快走!” “北北”厉声叱罢,却见老叫花子突然转头,把手指放在嘴边,作了一个噤声手势。 “北北”见状,揣知伍东当是被他以此般手势唬得不言不动,便即作色说道:“臭要饭的故弄玄虚,你倒是真个听话!你走是不走?” 伍东适才方便后回走时,才见到老叫花子,不免吓得惊呼出声。 待老叫花子示意不要出声,方见他手里捏着一根细绳,不免心中好奇,自想看个究竟。 此际但见“北北”已眉剑皆竖,只得转身放轻脚步走了回来。 二人一前一后刚刚转过土墙,忽听身后老叫花子又自言道:“邪门!真是邪门!” 有“北北”持剑在后,伍东不敢回头去看,又走得两步,忽觉身旁多了一个人,斜眼见得竟是老叫花子跟了上来,不由心中大惊:竟未听得半点声息…… 忽听“北北”叱道:“臭要饭的,找死不成!”随听利剑破空之声,伍东急道:“不可!” 自是顾不得“不许回头”的诫告,急转身形,便欲出手相救,不料却见老花子笑呵呵地安然无恙,倒是“北北”手持长剑僵立在地,不由脱口问道:“这……老人家,可是你下的手?” “这丫头凶得很,让她安静一会。” 老花子边说边绕着圈,身前身后打量二人,更不时用鼻子吸吸闻闻。 伍东见“北北”既不动亦不言,知是被老叫花子点了穴道,心中既惊又喜,暗想:此人无声无息将北姑娘制住,当是一个高手,趁她穴道被封,我正可脱身。 忽见“北北”仅露在外的一双杏眼虽依旧冷冽,只是此时犹如寒夜星星般清亮闪闪,再看才知却是泪水汪汪,知她是一时气急所致,心中竟生不忍。 待见老叫花子绕身转个不停,问道:“前辈是在找甚麽?” 老叫花子摇摇头,忽然伸手拽住伍东,口中说道:“你随我来。” 伍东右手被握,依言随他到了那株树旁,才见地上一根细绳系在木棍上,另一端却系着一只蛤蟆。 他自幼山里长大,对蛤蟆倒是见多为常,但觉这只与沈州府一带盛产的地鸡蛤蟆极为相似,只是后背疙瘩较为凸起,却又不是癞蛤蟆。 心下正寻思老叫花子绑它何用,那原本趴伏于地的蛤蟆忽然一个翻身,四腿蹬直,肚皮朝天,一动不动。 老叫花子当即吹着胡子说道:“小子,你看这只田鸡邪门不邪门?” 伍东闻言,方知这种蛤蟆唤作田鸡,见得四腿朝天的姿势,亦感奇怪,便点头说道:“确是怪了!” “活人当可以这般四腿朝天,却也不能无缘无故。这活物若是如此,定是大有缘故。” “前辈可知缘故?” “若说缘故吗,正要问你小子。” “问我?” 伍东发愣之际,老叫花子接着说道:“你方才方便路过时,这田鸡便突然这般,待你走远了,它又翻身回来。可待你转身返回时,它又肚皮朝天。等你被那丫头带走,它又翻回如常,你说这是为何?” “这……”伍东听得新奇,只是不明其中缘故,便道:“或是凑巧而已。” “起初老花子也是这般想的,故而又特意把你带过来试试。这次,可是你也亲眼看见,绝非凑巧。” 老叫花子说完,想想又道:“你小子可练得甚麽邪功,或是身上带着甚麽毒物?” “晚辈倒是习得武功,但绝非邪门歪道,身上也未带得甚麽毒物……” 伍东说到此处,蓦地想起千年灵蛤,不由脱口说道:“莫不是灵蛤的缘故?” 老叫花子奇道:“甚麽灵蛤?” “晚辈此前曾中过千年灵蛤的毒。” “你是说长白神物,千年灵蛤?” “正是。” “啊!你小子不是说笑吧?世间当真有此神物?” 伍东正色道:“晚辈亲手从山中将灵蛤背回家中,哪能有错。” 老叫花子瞪大两眼,“噗噗”吹着胡子,显是吃惊不小,寻思片刻,说道:“那你是如何中毒的?” “灵蛤个头很大,背扛时碰到便中毒了。” “这等神异之物当是毒性甚强,你又是如何没死的?” “有师傅师娘在,我当然死不了的。” 老叫花子闻言,又绕身将他端详一番,斜着两眼,狡然笑道:“吃油就吃油了,老叫花子又不能同你争抢,你又怕得甚麽?” 伍东挠头说道:“前辈此话何意?” “灵蛤没吃过,长白山的蛤蟆却吃了不下几百只,岂能不知蛤蟆身上最为宝贵的便是肚里的油。” “你小子定是吃了灵蛤油,是不?放心吧,眼下老叫花子便是将你活吞,也吃不出灵蛤油的味来了,快快说实话吧。” 伍东闻言更是不解,正想说话,老叫花子又道:“真是中毒的话,你既没死,就说明你身上的毒已尽祛,哪还能有此余威,将这田鸡熏得半死?” 听得此言,伍东心中激灵暗道:这话倒也在理!当日师娘曾说我睡了一天一夜,师傅守在身边喂药输功,难道…… 耳中又听老叫花子“啧啧”咂嘴问道:“小子,你吃过蛤油后,是不是内功大有长进?” “对对,确是如此!” 伍东点头说罢,又立即摇头说道:“晚辈绝非有意隐瞒,确实不知可曾吃过蛤油,不过当时内功确有骤增。” 老叫花子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必是灵蛤油起的效用。” 虽与老叫花子素昧平生,但这番话有理有据,伍东哪能再作他想,当即跺脚叹道:“唉,我真是笨,竟没想到这些。” 随即念起师傅师娘的一片苦心,感动之际,恨不得回到二老身边叩首再谢。 老叫花子摇头奚落道:“唉,看你这模样,这笨当是实话。” 伍东心下百感俱起,自是无心理会。 未几,老叫花子又自说道:“这灵蛤千年不出一只,实是世间神物。田鸡见蛇可逃,见人也可逃,一旦闻到灵蛤气息,却只有四腿朝天的份了,就像小鬼见到观音菩萨一般。” 听得这番言论,伍东点头说道:“算来晚辈该是半年前服食了蛤油,确是头遭遇上这等怪事。” “这灵蛤实属难得,看不出你小子福缘深厚。不过,能解蛤毒,断非常人,你师傅是谁?” “呃……恕晚辈不能相告。” 第六十六章 得识高人 老叫花子闻言也不再追问,转首看着那只田鸡犹自仰躺未动,便右手拾起木棍,将细绳夹在两指中间慢慢向前送出。 随他右臂前伸,那细绳直如铁棍一般,竟将一端的田鸡带起,又慢慢移到一个树洞旁方才落下。 田鸡虽体小量轻,但以细绳过力将其移运,这份功力却是骇人。 伍东一旁看得两眼发直,好半天才躬身说道:“晚辈冒昧,敢问老伯尊姓大名?” 老叫花子头也不回说道:“姓顾!” “顾老伯!” 伍东说完,转眼见他背负一个斗笠,心中念动,想起赵芷笙说过的“花斗笠,马幕篱”之语,不禁暗道此人难道是顾天晴,当即问道:“老伯可是丐帮顾帮主?” “哈哈!”老叫花子笑了两声,说道:“这帮主无聊得紧,远不及田鸡钓蛇来得好玩。” 伍东闻言,惊喜之下连忙重又长揖拜道:“晚辈伍东参见顾前辈!” 顾天晴笑着点点头。 伍东随即好奇问道:“顾前辈是用这田鸡来钓蛇?” “不错。” “钓蛇,真是闻所未闻。” “当然了,这可是老叫花子的独家本领,自小学会,修炼几十年,可谓炉火纯青。只是今天遇到你小子,本来马上就要钓成,被你撒泡尿的功夫,砸了老花子的手艺。” 伍东面现歉意,口中说道:“若说钓鱼、钓蟹晚辈倒也在行,这钓蛇实是一窍不通,如何补偿是好?” 顾天晴寻思片刻,胡子一吹,说道:“有了!你体内有灵蛤油,丈外便可降服田鸡,何不试试可能降得住这树洞中的百花锦蛇。” 伍东诺得一声,说道:“顾前辈执意捉蛇可是拿来配药?” “你这傻小子,叫花子捉蛇,当然是为了吃它了。” “噢!” 伍东虽知蛇肉可食,却从未吃过,便又问道:“这路边山间,蛇虫之物当是少不了,为何偏偏费力捉这树洞里的?” “小子有所不知,这蛇名叫百花锦蛇,多见于西南梅州、静江府诸地。这衢州附近的百花锦蛇很是罕见,不过味道最为鲜美,尤以这藏身树洞中的为最好。” 伍东见顾天晴自顾说得津津有味,倒似吃到嘴里一般,不由问道:“树洞中的蛇,有何奇特之处?” “这江里河里、山里田里的活物味道虽美,烹饪起来却是讲究极多,而其中至为关键的就是把这些活物身上的土腥味去掉。这土腥味本是来至泥沙,而这藏身树洞中的蛇时常离地而起,身上的土腥味大为减少,味道由此鲜美异常。” “想不到这其中有如此多的门道,那晚辈如何相帮?” “你只需站在树旁,它若畏惧灵蛤毒爬得出来,老朽拿它便是。” 伍东闻言,正要迈步上前,却突然想起“北北”,便快步走上前去,见她正柳眉倒竖,双眼怒睁。 待绕身转了两圈,一时不得解穴法门,只得走回说道:“这位北姑娘……呃,说话虽是凶了一点,不过倒也不曾做下过分之事,前辈可否将她放了?” 顾天晴一怔,说道:“这丫头拿剑逼着你,你反为她求情?” “她用剑指我也是奉命行事,何况又不曾伤我。她一个姑娘家,这般僵在那里,终是不好。” “嗬,你倒是知道心疼人,反是老叫花子多管闲事了。” 顾天晴摇头说道:“也罢,便放了她。不过,她倘若再对你下手,老叫花子可是不管了。” “呃……” 伍东怔得一下,说道:“她若再擒得晚辈,无需前辈费心。” 顾天晴听罢,晃身到了近前,伸手解了“北北”被封穴道。 “北北”既得行动自如,立即手捏剑诀便欲出招。 伍东知她剑法精妙,不敢大意,忙提气戒备。 忽见顾天晴往中间一站,说道:“诶,丫头,丫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辄刀剑相见。” “北北”哼了一声,说道:“老叫花子,你是要帮着这小子了?” “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顾天晴笑道:“再说,还得求这小子帮老花子捉蛇呢。” “北北”闻言,略作寻思,瞪了伍东一眼,转身快步走开,上得小路自行去了。 “北北”虽是穴道被制,但伍东与顾天晴所说之话却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顾天晴手底下将伍东带走,故而才恨恨离去。 伍东看着“北北”身影消失,心中竟似有所失,正自琢磨之际,顾天晴一旁说道:“来来,小子,帮我捉蛇要紧。” 二人迈步回到树旁,尚未站稳,忽听顾天晴叫道:“坏了,蛇跑了!” 伍东吓得一跳,正待出口相问,见树洞处两根草叶滑在一旁,转念已明白这草叶当是他放在洞口的,此时却被大蛇出洞时带得滑落下来。 “唉,确是老糊涂了。方才你站在这里,这家伙在树洞里定是感知到了。老花子只道它应当惧怕而出,实则它与这田鸡一样,闻到灵蛤气息,便自不动了。当你移步丫头身旁时,它立即活动,最终趁我移步解穴之际出洞溜了。” 顾天晴边说边搜看树旁的草丛,片刻似有发现,口中说道:“虽是逃了,不过刚刚被它游身而过的嫩草尚未支立起来,且沿着这条草线追上去。”说罢,摆手向前行去。 走得半晌,跟在身后的伍东只看出地上顾天晴留下的脚印,至于草上蛇行之迹实是半点也未瞧出来。 顾天晴在前时走时停,神情如临大敌一般。 伍东见他这般年纪,身为丐帮帮主,身怀绝世武功,为了一条蛇这般费神费力,心中不禁莞尔。 忽听顾天晴边走边问:“听你口音是北方人?” “晚辈自小在金国长大。” “噢?” 顾天晴蓦地回身,瞪着双眼问道:“你是金人?” 伍东被盯得心底发毛,忙道:“晚辈是地道宋人。” “嗯,宋人便好。” 顾天晴转身复又前行,口中又道:“老叫花子最为讨厌金人了……你既是金国长大,为何来到衢州?” “晚辈奉师命,前往武夷山。” “远隔千里,到武夷山不是游山玩水吧?莫不是投师学艺?” “正是。” 第六十七章 老少联手 “武夷派武功当属九接佛风最为厉害,不过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向不外传。论起其他武功,倒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不学也罢。” 伍东闻言,心下暗道:顾前辈当世高人,告诉他老人家自也无妨。 这般想着,口中说道:“不瞒前辈,晚辈所学正是九接佛风,而此番武夷投师,也正是为了深修此功。” 顾天晴听得此语,也不转身,右手向后反撩,不偏不倚,正好扣得伍东脉门之上,手法之迅疾实远胜义远镖局内同是拿扣脉门的叶鹤熙、冷三娘。 伍东方自反应过来,顾天晴已然放手说道:“真是看不出,小子竟习得九接佛风这等旷世武学,更得食千年灵蛤,当真是福缘深厚。” “晚辈悟性不足,怕是要愧对旷世武学,也枉食灵蛤油。” “你有这般造化,若能用心苦练,将来定会大有所成。对了,你姓伍,可是亻伍?” “正是亻旁伍。” 顾天晴点点头,想得片刻,突又问道:“你可识得人称‘铁帅’的铁犁?” 伍东闻言,欣然说道:“识得,铁犁是晚辈大哥。” 顾天晴又自点点头,未再言语。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停停走走追了半个时辰,忽见顾天晴忽东忽西地来回纵跃几次,又前后折返几番,停身后指着一块巨石说道:“前后左右都不见草线了,这家伙多半藏在这里。” 伍东见那满布青苔的巨石,估量至少千斤重,不由说道:“倘是它惧怕灵蛤,一直藏在大石之下,你我搬之不动,岂不白追了?” “哈哈!它要是钻入鼠洞,洞洞相连,捕之便难了。倘若藏在这里,却可手到擒来。” 顾天晴说罢,绕着大石转了一圈,找个合适位置,口中又道:“小子,你且站在一边,待我将大石掀开。” “啊!” 伍东听得一怔,奇道:“如何掀法?晚辈助前辈一臂之力。” “不用,你站个高的地方,盯住大蛇便是。” 伍东闻言,站到大石上方。 随见顾天晴双腿微曲成马步站好,蓦然间双臂急收,又缓缓前伸,待双掌触及石侧,随着口中一声“起”,那大石竟慢慢被掀起。 伍东看得双眼发直,自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深厚内力之人,一时间倒忘了大蛇的事。 顾天晴运功推石尚能开口说话:“小子,可见到了?” 伍东这才警醒,连忙低身看去,正见一条手臂粗的花纹大蛇盘在石下,当即喜道:“果真在此。” 顾天晴闻言,口中“嗬”的一声,急催内力,大石已被掀翻,轰然顺坡滚了开去。 如此折腾,那大蛇兀自一动未动,自是受了伍东体内灵蛤油的干扰。 顾天晴探手将大蛇捏在手中,“哈哈”笑道:“终于还是被我逮着了,可是不能再触地着泥,免得多染土腥味。” 边说边取下背后斗笠,熟练地将大蛇用斗笠上的布绳绑好,又将斗笠扣在背上。 便在此时,忽见不远处林中飞起一只大鸟,却是一只山鸡。 顾天晴见状喜道:“土地爷倒是想着老花子,特意送来一只山鸡。” 伍东闻言,问道:“前辈有蛇肉吃,还想着山鸡?” “蛇肉虽美,却要配上山猫肉方才美上加美。” 见伍东听得一脸懵相,便又说道:“这山鸡飞不出多远,将它打来,用它再来钓山猫。山猫嘴馋,待它吃罢鸡肉,再将它逮住,与这百花锦蛇一同炖煮,鸡猫蛇三味同混,这便是老花子的独门秘菜——龙虎半凤炖。” “蛇是龙,山猫是虎,山鸡为凤,三物同炖是为伴,这个名字倒有意思。” “哈哈,小子只说对了一半。” 顾天晴晃头说道:“蛇是龙,猫是虎,鸡是凤,没错。不过,山鸡已被山猫吃掉,只是借着山猫体内的山鸡气血增味增香,故而名半凤,不是做伴之意。” 伍东听得明白,不由叹道:“顾前辈对美食实有高见。” 顾天晴见伍东真言夸赞,面现得色说道:“不多说了,得赶去打山鸡了。你小子自便吧。” 伍东正待说话,顾天晴却说走就走,晃动身形纵跃而去。 几个起落后,忽又喊道:“小子,你救了我帮两名弟子,老花子又将你救下,本该扯平。念你帮忙捉蛇,算是老花子欠你的人情……呃,还有一事,替老花子向风神医问好。” 未了一句,直把伍东惊得怔在当地,待欲出言相问,却早已不见了顾天晴的影子。 过得半晌,伍东动身返回小路边的茅屋,推门入内转得一圈,随即转身出来上得小路,心中暗想:这条小路不知通往何处,既向着西南,纵便不是直往武夷山,方向总是错不了,至多绕道,多行几日便是。 想罢,顺着小路向前行去。一路上又想起顾天晴,心道:顾前辈当是在北姑娘问话那两个乞丐时便暗伏在侧,半天下来,以冷三娘的身手竟毫无查觉,武功当真高深莫测。 随即又想:顾前辈是如何知晓师傅的名号?他倒是提起过铁大哥,想是由此猜测出来…… 一番思索,但觉顾天晴与马帮主虽同为天下绝顶高手,顾天晴却较为和蔼近人,又即想到不知何日能将武功练至二人这般田地。 心下这般想着,脚下不由加快步伐,自是想着早日到得武夷山。 一阵急行,不知不觉已行出四十余里。待慢下后,恰碰见一个樵夫。 当下问得明白,这条小路正可通往武夷山,而前面三十里外有一名曰石门的小镇可以歇脚。 谢过樵夫又行了半个时辰,忽听前面隐隐有打斗声传来,当即暗自警惕,提气轻身,借着路旁树木遮掩,悄然掠至近前。 待看得清楚,心下一惊:只见一男一女正当路拼斗,那一身黑衫的女子正是“北北”,而持刀在手的男子却是在义远镖局见过的王世年。 正自心奇这二人为何在此相遇,又因何大打出手,耳听王世年“嘿嘿”笑道:“小姑娘,你乖乖听话,趁早把面纱摘下,让大爷看看便好。大爷保证,不论是美是丑,绝不将你一人丢在这荒山野外便是……” 第六十八章 并肩御敌 伍东听得他出言轻佻,想到此前镖局动手之时尽出下流招式,心下已然明了,暗道:北姑娘擒我在先,是敌非友,可这王世年心怀歹意,终不能袖手不管,就是不知联手可否胜他。 心下筹思之际,但见“北北”长剑劲舞翻飞,忽左忽右,声东击西,虽是使出浑身解数,终究比起王世年几十年的修为略逊一筹。 王世年几番言语挑逗,见“北北”虽是气得轻叱连声,手脚却丝毫不乱,便也不敢大意,手上加得几成力道,抢攻之下刀势徒盛。 “北北”顿感难于应付,又过三招,见势不妙,长剑疾挥,直刺王世年左肩,招至半途,人却飞身向后窜出。 不料,王世年似早已料到一般,竟然不顾长剑刺来,纵身向前跃近,右手挥刀砍下。 “北北”去势已尽,眼见刀欲及身,竟至无法避开。 伍东一旁瞧得清楚,当即大喝一声:“着!”右手急扬,一粒石籽劲射而至,“叮”的一声,顿将腰刀震偏。 哪曾料到王世年右手挥刀乃是虚招,随后抓来的左手才是实招。 见突然飞来一物震偏腰刀,王世年虽惊不乱,左手招式不变,正将“北北”面纱扯落下来。 随着“北北”一声惊呼,伍东飞身而至,冲着王世年说道:“王前辈这般对付一个姑娘,不免有失身份。” 王世年却似未闻,双眼直盯着伍东身后的“北北”,过得片刻,方似呓语一般说道:“妙哉!妙哉!” 伍东未解其言,又道:“伍东陪王前辈耍上几招。” 说罢,见王世年仍未言语,揣他自恃武功高强,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便不再多说,挥掌攻出,却是一招五禽戏鹿戏中的花鹿伸腰。 伍东在义远镖局见过王世年出手,知他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故而一掌攻出用了八成功力。 哪知这势疾力猛的一掌,王世年仍是视而未见,直勾勾双眼竟未曾动得一动,反令伍东吃得一惊,收招已是不及,一掌正打在王世年胸口之上。 见王世年未动,不愿这般将他打伤,伍东已收回诸多力道,却也将他拍得连退三步。 趔趄站定后,王世年如梦初醒一般骂道:“臭小子,我不想招惹武夷山那伙老道,你最好不要管这闲事。” “王前辈何苦不顾身份,与北姑娘过不去?” “嘿嘿!老子不是与北姑娘过不去,实是与漂亮脸蛋过不去!怪只怪她生得太过俊俏。” 王世年说着又心荡神摇地看向“北北”,口中又道:“小子,再不让开,老子可不管你甚麽武夷六姨的了。” 伍东听他言语间如此不着调,明知不是对手,却横下心来,说道:“在下虽不是前辈对手,但绝不能坐视不管。方才你硬挨一掌,可先还得一掌,在下绝不还手。” 说罢,胸口一挺,做好接掌准备。 此语一出,身后的“北北”听得一怔,口中急道:“伍东,对付这种下流之人,何需如此?” 伍东听得“北北”喊得自己名字,心中竟自一喜,胸口更是前挺几分。 王世年见状,阴笑一声,抬得右手便是一掌。 伍东见掌挟劲风而到,连忙聚气胸间,便要硬接一掌。 “北北”见状,右手一挥,一剑刺向王世年右肩。 瞥见长剑刺来,王世年知道若是掌击伍东,这右肩定会被长剑卸下。 他虽色胆包天,却也不敢冒此大险,当即向旁跃开。 “北北”跟着又刺出两剑,王世年闪身避开,右手挥刀还了两招。 伍东见“北北”出手拦下王世年,知她担心自己受伤,心想此时出招夹攻,实是自食其言,一时间倒是左右为难。 眼见二人交手数招,“北北”咬牙苦撑,只差未出言求助罢了,这才顾不了许多,挥掌由侧面攻上。 “北北”剑法轻灵飘忽,伍东拳脚力沉势猛,二人联手攻得十余招,渐把攻势展开,竟与王世年斗得难分难解。 又斗得十余招,急喝声中,忽见王世年纵起身形,呼地一声从二人头顶飞过,落定后却未立即转身。 伍东二人转身见他背对而立,一时不知缘故。“北北”也未多想,趁机抖剑便刺,王世年这才转身挥刀迎上。 伍东亦即抢近,二人欲成夹攻之势。 王世年右手持刀对付“北北”长剑,左手缩在长袖内上下翻舞迎击伍东。 片刻之间,三人又斗了七八招,伍东蓦然察觉随着王世年长袖飘飞,似有灰尘散出。 便在此时,忽听“北北”叫道:“小心!灰尘有……毒!”说完,勉力挥出一剑,向后退得几步,竟已摇摇欲倒。 伍东听得心中一惊,而王世年寻机腰刀一挥,翻身跃出,口中“嘿嘿”笑道:“老子的迷药百试不爽,不过,头一遭用到男子身上。‘北北’也好,‘东东’也好,闻得此药包管找不到北便是,哈哈!” 说罢,见“北北”已站立不稳,忙道:“乖乖,仙女般的小姑娘,哪能沾得俗尘。”跃身上前,举臂环抱。 伍东闻言,揣知王世年适才从头顶跃过实是为了抢占上风头,更趁背身之际将迷药藏于左袖之内。 但觉头脑并无异样,暗提真气,亦自如常,当即抢上一步,照着王世年后背便是一掌。 王世年只顾着眼前的“北北”,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伍东服得千年灵蛤油,岂是寻常药物所能迷倒。 当下瞥见伍东挥掌攻来,只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信手向后拂去。 伍东这一掌已用尽全力,两掌相接,顿将王世年震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过得半晌,方才站起身来,却又“啊”地一声,吐得一口鲜血,显是已受了重伤。 “北北”眼见受辱在即,却无力反抗,忽见伍东大发神威,心下一喜,口中喃道:“快……快杀了他!”说完,双眼难睁,萎身便倒,伍东连忙伸手扶住。 王世年好半天才低声断续说道:“他娘的……老子的迷药……竟不迷汉子?” 第六十九章 透衣一剑 伍东亦未曾想到这一掌竟能将他打得口吐鲜血,这是出山之后头一遭重手伤人,心下竟生愧意,继而念动,想到千年灵蛤油,脱口说道:“在下曾服食奇珍,因而不怕你这迷药。” “是何奇珍?说来听听,好让老子伤得明白。” 伍东听他出言相问,又向不说慌,便道:“曾服食千年灵蛤油。” “千年灵蛤油?” 王世年听得一怔,继而点点头,待见伍东未有杀他之意,便捂着胸口向后退出,行得数丈方才转身走去。 伍东松得一口气,转首见“北北”双目紧闭,自难站立,便搀着双肩将她扶到路边倚树坐下,心下暗自着急:不知六英丹可否解得迷药。 又想:听师傅说过,迷药不同毒药,不伤人性命,只是暂时令人失去知觉或是手脚不听使唤,多则两个时辰,待药性一过自可复常,既是如此,便先等等为好。 打定主意,心下暗悔未从风六合多学医术,用时方知着急,一边想着一边坐在对面不远处,留心察看“北北”脸色。 先前二人虽独处半宿,但“北北”一直黑纱蒙面,难见全貌。 适才仓促现身,又专心对付王世年,实无闲细看。 此前暗揣其貌定是奇丑无比,故以黑纱遮面,此际细看之下,但见“北北”面色白晰,前额微微隆起,虽似深睡未醒却双颊含笑,微扬嘴角令玉面生出些许傲气,与之前所想大相径庭。 伍东看得多时,心中暗想:长成这般,算是极美了吧?既是生得美,为何要戴着面纱?看她凶巴巴对人,就连顾前辈都说她凶狠,偏偏又生得脸带笑意,倒真是人不可貌相…… 又看了半晌,忽见两道细眉正中隐约各有一个朱赤小点,心下一惊,便即凑得近些细看。 便在此时,“北北”忽地睁开眼来,见伍东离得如此之近,不由圆瞪双目,待要抬手出招时,方觉臂软无力。 伍东却是未察,见她醒来,高兴说道:“醒了醒了,师傅说得没错,王世年也未说慌,用得真是迷药。” “北北”听他没头没尾的自言自语,突然问道:“你……好大胆子,竟离本姑娘这般近。” “噢,我刚才见你眉毛间有两个红点,担心是被王世年暗器所伤,凑得近些,方才看得清。” “你……一直便在这里看着本姑娘?” “那倒不是。” 伍东退得两步又道:“我原本一直坐在这里,发觉红点方才凑得近些。” “北北”见状,不由气道:“便是退得两步,亦是不远。我再问你,你可看清眉间是甚麽了?” “尚未看清!像是泥点,又非泥点,像是红痣,又左右各一,哪有痣长得这般对称?” “北北”闻言,忽地笑了一下,旋即收起笑容,向四周看看,正色说道:“那该死的王世年呢?你没杀了他?” “他受得重伤,我便任他走了。” “北北”瞪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伍东见状,说道:“王世年受此重创,说不定会痛改前非。若真不思悔改,下次碰到他,再杀他也不为迟,你也不必为此生气。” “呸!这种人狗性难改。下次是何时?这其间他又会犯下多少罪恶?再说,以你的武功今日只是凑巧伤他,再遇到他,你能胜了他吗?你这简直是纵虎归山,助纣为虐。” 伍东心思简纯,哪里想到这麽多,闻言自觉“北北”虽是冷言冷语,却不无道理,不由怔怔说道:“这……在下当时未曾想得这些,才放他走了。” 说罢,见她面沉似水仍在生气,又似在想甚麽心事,便识趣的走到一边,不再言语。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伍东隐觉身后有异,转头见“北北”不知何时手持长剑站在身后。 见她已能站立行走,不由心喜,正待说话,忽见“北北”手腕一抖,“唰”的一剑当胸刺来。 二人相距不过数尺,伍东做梦也想不到“北北”对他下此狠手,还招已是不及,危急中身子硬生生向右移开数寸。 “噗”的一声,长剑透衣而过,惊呼声中,伍东趁“北北”未再出招,纵身跃开。 转首见衣襟带血,腋下身侧已被划出一道口子,再慢得分毫,定是当胸刺出一个窟窿。 伍东惊得一身冷汗,不禁大声问道:“我刚刚救下你,你为何用剑刺我?” “北北”冷冷说道:“哼!你救我不假,可你却触犯了本帮帮规。” “我……我何时犯得贵帮帮规?” “我帮弟子无论睡行、练功、用饭必须保证两人共在。帮中除了四位帮主,还有本姑娘可以独处外,余人皆受此帮规约束。本姑娘虽可独处,但绝对不许与男子共处。不想今日却在昏迷之际,与你共处此地,你说你该不该杀?” “这……” 伍东一时语穷,心下隐约觉得这帮规不合人情,这般硬生按在自己头上更是不合理。 寻思片刻,说道:“若说独处,昨晚茅屋内算不算?是不是也要按帮规将你处理?” “昨晚之事,你受制在先,我是奉命看守,敌我分明,实属事出紧急之下的权宜之计,不能算数。” 伍东心道算与不算都由你做主了,口中说道“我刚刚守在这里,是为了你的安危,也是事出有因。” “北北”沉默片刻,又道:“即便如此,你也有该死之处。” 见伍东听得怔住,便又说道:“你我原本是敌非友,你本该帮助王世年才对,为何要救我?又为何在王世年扯下我面纱之际方才现身相救?” “我……我只是恰巧遇到,又见你受伤在即便即出手,确实不曾想过为何。” “哼!我娘曾说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看来不假,若不是见到本姑娘容貌,你会出手相救麽?” 伍东此刻方才听懂“北北”的话外之意,不由脱口说道:“当然!我飞石击刀时,你尚戴着面纱。便是扯下面纱,也是搀你到树下之后,方有机会看你容貌。何况,在此之前,我一直猜想你是……” 说到此处,忽然暗道:看她阴晴不定,还是不说为妙,免得惹她发火。 不料“北北”见他突然打住不语,长剑一抖,喝道:“猜我是甚麽?说下去!” 伍东看着寒光闪闪的剑身,只得实话实说,道:“我一直猜想你定是长得奇丑无比……” 见得“北北”眉毛几要倒竖,忙又说道:“我只是见你整日蒙着面纱,方才这么想的,你……莫要见怪。” “这番可看得清楚?” “呃……尚未看清楚。方才我已说过,正在看你眼眉间红点,你便醒了。” “北北”闻言,倒是险些被气得笑出声来,但见他神情肃然,全无半点轻佻之意,便未再喝问。 第七十章 石门镇外 寻思半晌,“北北”又道:“本姑娘既在你衣侧刺得一剑,姑且算杀你一次,你若不想真死,便老实照我说的做.” 伍东听得此话,心下稍宽,说道:“不知北姑娘有何吩咐?” “北北”正色说道:“听好了,本姑娘姓古,名北北,非是姓北。” “哦!”伍东点头应道:“古姑娘!” 随即又道:“你是四姑娘山古前辈的女儿,为何姓古,莫不是随了娘姓?” 古北北闻言叱道:“与你何干!再多问,这就杀了你!” 伍东吓得赶忙闭嘴。 隔得半晌,才听古北北又道:“留你性命,也是考虑有你在,能尽快找到徐六纵,进而找到三娘。” 伍东闻言,不由苦笑道:“我真的不是徐六纵一伙的,他也不会来找我的……” 古北北抢话说道:“一会上路,你仍走在前面,规矩如前,不得擅自说话,更不得私自回头。” 伍东无奈点点头,问道:“你何时能放我走?” “这个……待找到三娘后,就放你走。” 伍东暗自寻思:又是要找到三娘才能放我走,倘若一直找不到,岂不要一直走下去…… 古北北见他沉思不语,便道:“趁眼下未上路,你有话尽可直说,免得说本姑娘不讲情理。” “哦,没甚麽可说的,就是不知朝哪里走?” “嗯……你在前,由你决定路线,本姑娘在后跟着便是。” 古北北说完,忽觉此话不妥,暗想:留下他是为了以防再遇到王世年一类的歹人,这般一说,岂不露馅了? 待看伍东未有反应,又自暗笑:好在这小子呆头呆脑,实在好对付。 伍东闻言却是暗喜,口中说道:“那便朝着这条路一直朝西南走去,前面不远有个叫石门的小镇倒可落脚。” 见古北北点头应允,便即迈步上路,二人一前一后顺路向西南行去。 伍东边走边想:这般向前一步,便离武夷山近得一步,虽是被迫前行,却不耽误行程,如此甚好! 未几,又自寻思:她姓古,着实‘古’怪一些,挟我寻找三娘,又由我带路……诶,真是糊涂,此刻与她动手,虽胜不过她,倘若拼得全力,未必不可走脱。 心转念动间,又自合计:她一个姑娘家,独自行路,若是再遇到王世年,也着实危险,如此也好,权当结伴同行了…… 这般想着,脚步倒是轻快许多。 紧随其后的古北北自是不知他心中诸多想法,心里只是挂念冷自笑几人安危,盼着早一刻相遇。 又走了近十里路,远远望见一处村镇,伍东伸手向前指指,示意已到石门镇,却未听她言语。 心中正觉奇怪,忽听古北北说道:“停下!” 伍东依言止步,转首窥见她走到路边青石坐下,便也找了块青石坐了,两人相距丈余,一时间谁也不曾说话。 歇得半晌,伍东开口说道:“前面便是石门,可到镇上落脚歇息。” 古北北抬头向镇子方向看看,说道:“从茅屋出来,尚未遇到岔路,本以为沿路赶过来,总能遇到三娘,不想走到这里尚未碰到。” “进了镇子,人多市杂不说,必定街巷纵横。倘若三娘果在镇中,极易与她错肩而过,倒不如在此地等上一等。三娘总不能抛下我不管,肯定会回来寻我的。” 伍东闻言点点头,但觉此话在理,便即说道:“也好,这里正可边歇边等。” 见古北北不知何时又蒙上黑纱,虽看不见她神情,但猜她此时定是惦念冷自笑几人安危,便又说道:“以冷前辈的武功断然不会有事,你大可不心担心。” 古北北微微点头,之后却不再说话。 二人枯坐半个时辰,忽见不远处树丛间,不知从何处冒出两匹马,正在啃食青草。 伍东未作多想,却见古北北她急走上前,四下里看了一圈,向着伍东招手说道:“过来。” 伍东闻言一怔,当即想到赵芷笙与秦语盗马一事,便走上前来,问道:“你……不是也想偷马吧?” 古北北低声说道:“这马头带缰绳,配着鞍子,四下里却不见有人,这说明甚麽?” “这……” 伍东想得片刻,说道:“说明马的主人不在。” “废话!” 古北北白了他一眼,又道:“这能说明不是马的主人走远了,就是马从别处跑来的。” 伍东点点头,说道:“你的意思这马可能是冷前辈几人留下的?” “既便不是三娘留下的,也可能是王奉和那帮人留下的。” 二人放眼向四周望望,发现山坳转弯之处似一所草屋,古北北当即说道:“你随我去那里看看。”当下二人朝着那草屋行去。 未行多远,已见眼前一条荒径通向草屋。 又行里许,走在前面的古北北忽然尖叫一声,直把伍东吓得一跳,忙抬眼向前看去,但见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一地人。 见此情景,伍东缓得半晌,挪步走在前面,二人慢慢靠了过去。 待至近前,只见小路两边刀剑散落,四下里躺着十来个劲装汉子。 伍东仗着胆子一一试探鼻息,始知诸人已断气多时。又细看伤口,转首说道:“这些人皆是中剑而死,这应该是冷前辈下的毒手吧?” 古北北却未接话,眼睛看着从地上捡起的一截粉纱。 过得半晌方道:“这是柳则衣或是徐昭婷身上的,三娘她们确实到过此地,不过也未必就是三娘杀的人。” 口中这般说着,心下亦是雪亮:这些人当是死在三娘手上。 寻思片刻,又道:“你看这其中可有王奉和?” “看这装扮确是义远镖局的人,却没有王奉和。” 古北北闻言,心中更是暗想:以三娘的武功擒杀王奉和当是易如反掌,这里既没有王奉和,说明他活着离开此处,三娘莫不是又追了下去?这半截粉袖不知是被何人斩下,不知可有人受伤……一连串的疑问徒添几分担忧。 原来昨夜王奉和及众手下一路拍马急驰,始终甩不掉冷自笑三人。 待跑至石门镇外,数马皆已汗竭力尽,再行拍打,已不听使唤,一头冲进路旁。 这十余匹马本是王奉和一众人骑来,其脚力不相上下,冷自笑三人所骑马匹亦随之冲下大路。 第七十一章 暗香浮动 冷自笑不待马停,已然冲身而起,一跃数丈,两个起落已到了王奉和众人身前。 势难再逃,王奉和把手一挥,众人翻身下马,执刀在手,拉起拼杀架势。 冷自笑冲着随后赶到的徐昭婷说道:“按着帮规,你要亲手杀了他,只管大胆出招,有我在,他伤不了你。” 徐昭婷诺道:“属下晓得!”说罢,便欲挥剑出招。 “且慢!” 王奉和抬手拦道:“徐昭婷,当日之事,王某虽有负于你,但却是你徐家行不义之事在先……” “住口!” 徐昭婷喝道:“仇归仇,情归情,你如何能因仇负情?何况若不是我苦言相求,你哪有命活到今日?而今我既入四姑娘山,便是要取你性命。” 王奉和闻言,知她情意早绝,只得说道:“好!话已说到这份上,王某倒要看看你是如何取我性命!” 说罢,转首冲着手下又道:“你们听好了,这是我与徐姑娘之间的恩怨,不论胜负,你们均不得插手!”一众手下自是躬身向后退得数步。 冷自笑冷哼一声,说道:“有我冷自笑在,还能轮到你做主吗?你与昭婷单打独斗可以,若不想本座插手,实是妄想。” 徐昭婷亦听出王奉和话外之音,也不多说,挥剑攻上。 王奉和持刀在手,却未出招,看准剑锋,晃动身形,避开三招,却是镖局向来秉承的忍让做法。 他一味躲闪不攻,徐昭婷却丝毫不领情,突然间剑法骤变,白光闪处,一剑之下竟起两朵剑花,直刺王奉和前胸。 徐昭婷学艺于父母,却不学毒技,徐、华二人无奈只得教些拳脚刀剑。 徐、华二人之所以名震江湖,全凭一个毒字,若论武功,二人实不入二流之列,故而徐昭婷的武功可想而知。 王奉和既于她耳鬓厮磨数月,对她的武功了如指掌,自以为可轻松自如让她三招。 不料,徐昭婷虽入四姑娘山仅数月,却得到古秀香、冷自笑亲自指点,剑法大为精进,已非昔比。 王奉和见陡然间剑气大盛,心下不敢大意,使出斫虎刀法,挥刀迎上,二人一剑一刀一时斗得不可开交。 斗过二十余招,一旁的冷自笑已然看出,徐昭婷绝非王奉和的对手,至多能撑到五十招,心下不由筹划:是公然出手相帮,还是借着夜色暗中助她…… 便在此时,一阵夜风吹过,忽然闻到一股淡淡香气,似有似无。 此处本是野外,偶有花香也不奇怪。在场十余人均闻到香气,皆以为是野花所发。 不料,未几忽听一名镖局弟子喊道:“这花香不对,有毒!” 冷自笑心下一惊,耳听柳则衣说道:“果真有毒……”说罢晃了晃头,冷自笑以为她站立不稳,忙伸手相搀,却听她说道:“三娘,不好,看不见了……” 那几个镖局弟子亦是同时大叫起来:“有毒!有毒!看不见了……” 冷自笑见须臾间众人尽皆失明,不禁心中大惊,转身向着上风处运目看去,忽觉头晕目眩,刹时间眼前一片模糊,已然失明。 突遭此变,冷自笑强作镇定,侧首细听四周并无动静,厉声喝道:“甚麽人?竟施暗算,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一声大叫,却是王奉和突然之间目不能视,心下骇然,大叫着挥刀狂砍起来。 徐昭婷亦是心中惊骇,正不知如何是好,耳听王奉和大叫,随之利刃破空之声骤紧,连忙应声出剑,慌乱中险险避过两刀。 王奉和武功本来便高出她一截,此番又尽了全力,凭着耳听,一旦听准徐昭婷方位,一刀接着一刀,刀刀不离要害。 徐昭婷使尽浑身解数,又避过三招,已是命悬一线。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急道:“昭婷,小心右肩!” 徐昭婷闻声心中一喜,知道是父亲徐六纵到了,当即向左急撤,这才躲过一刀。 正待还招,耳听有人轻叱一声,却是冷自笑听声辨位,凌空跃起,一剑刺向方才出声的徐六纵。 徐六纵似早有准备,移身向旁闪开。 冷自笑既已听出他藏身之处,岂能轻易放过,一剑落空后,左手跟进便是一掌。 徐六纵虽早闻冷自笑大名,却未料到出手如此之快,想要躲避已是不及,只得抬手对上一掌。 双掌接实,“嘭”的一声,冷自笑一个倒翻落在地上,而徐六纵却倒飞而出,半空中口吐鲜血,等落到地上竟已不动,不知生死。 昨日徐六纵从义远镖局逃出后,按着事前约定,来到城西与华治珠汇合,二人带着蓝虞儿一路急急向西行去。 由于二人小心翼翼,一路上倒是不曾被义远镖局、马帮的弟子发现。 待得入夜后到了石门镇外,由于担心华治珠体内毒性再发,也为不惹人注意,便决定依然露宿野外。 在寻找落脚之所时,意外发现小路旁不远处竟有一户农家。 于是徐六纵谎称一家三口外出,更出得银两,想要借住一夜。 那对农户夫妇见二老带着一女,又见了银子,自是不曾多想,腾出一间小屋让三人住下。 徐六纵夫妇见不但有了落脚之地,更有现成活人可供取血,心下甚为高兴。 当下使药迷睡蓝虞儿,二人轮番打着瞌睡,留心外面动静。 天尚未亮,蓦地听到马蹄声由远极近,之后突然没了动静。 二人悄然出屋,见得不远处小路上影影绰绰站有十余人,待隐约听得说话,不免又惊又喜:不想在这里见到昭婷!她为何入了四姑娘山?心狠手辣的冷三娘竟然在此出现? 于是二人回屋将蓝虞儿及那对夫妇尽皆迷昏过去,又拖到床下藏好,这才轻身掩至近前。 冷自笑、王奉和众人心念均在对方身上,又是夜里,不但未发现树丛中的草屋,亦未曾察觉有人悄然摸近。 徐、华二人不知徐昭婷入得四姑娘山武功大有长进,但见她一人与王奉和过招,不禁暗自着急,可偏偏摸不准冷自笑是敌是友。 见她迟迟未行出手,便想得一计,借着上风处,暗中使得迷药,使得众人尽皆失明。 不曾想到王奉和经药刺激,狂性大发,竟使徐昭婷险象环生。 第七十二章 数刀齐下 冷自笑目不得视,虽知徐昭婷不敌王奉和,但却不见险势,自不知她能败得如此之急。 徐、华二人瞧得清楚,本待冲出相救,偏有冷自笑隔在当中,于是便由徐六纵出声相引,华治珠则趁机窜出,搭救徐昭婷。 徐昭婷虽尽心应敌,实不知势危如此,耳听刀风劲疾,抖腕横剑挡出,那刀顺着长剑划下,立将她半截衣袖斩落。 王奉和一刀落空,未待势尽,翻腕间腰刀徒地跳起,随即斜肩砍下,徐昭婷欲避已是不及。 刀刃及身瞬间,华治珠恰好扑到,救女心切下探手握得徐昭婷长剑剑身向上迎刀撩去,“叮”地一声,正将腰刀搁偏。 若再慢得半分,徐昭婷左肩定被卸下,即便如此,肩侧已被划出一道口子,好在伤得不深。 王奉和出刀力沉势猛,刀剑虽一触即分,巨震之下,华治珠握剑四指登时被长剑齐节削掉。 她即轻哼一声,咬牙负疼,左手将徐昭婷推出丈余,自己方待跃开,眼见王奉和又是一刀砍来,便即晃身抢近一步,左手变掌削向王奉和右腕。 王奉和听得身前劲风袭到,左手呼地拍出一掌,华治珠看得真切,左腕陡翻,与他对了一掌。 二人内力却是半斤八两,各自晃晃,未分高下。 华治珠为了不引得冷自笑注意,一直不曾说话,只是待这一掌对过,王奉和顿知面前之人已不是徐昭婷,心中更为警惕,右手反手便是一刀。 华治珠本是赤手空拳,右手又遭重创,已然不得使转,左手对得一掌之后,更将右手断指处震得鲜血激流,咬牙强忍之际眼见刀至,忙提气纵身向后跃出,不想落下时正好到了那一众镖局弟子身前。 这些弟子业已目不能视,只是华治珠指伤经连番折腾,非但血流不止,更伴着钻心剧痛,落地时不禁轻哼一声。 正是这一声,众人已听出是女子声音,敌我立分,七八柄腰刀同时砍下。 华治珠背身向后,门户大开,登时后背腰间中有四五刀,“啊”的一声惨呼,身子随即前跌,却不忘疾扬左手,向后甩出一把钢针。 那钢针喂有剧毒,随着她断气身亡,立有三名镖局弟子中针而死。 那边冷自笑出得全力一击成功,立即转身细听,再欲出手对付王奉和,却只听得两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动静。 此刻在场活着的人,心下均是明白若是不想死,最好不要弄出声响,撑得一时是一时。 过得半晌,冷自笑忽然说道:“则衣、昭婷,朝我这里走来,你两个脚步我听得出来,若有不怕死的敢动弹一步,老娘立即成全他。” 徐昭婷已然听出惨叫声由华治珠所发,之后不闻声响,心下不免担心起来,可也不敢贸然出声寻问,待听得冷自笑召唤,便慢慢移步靠近。 那众镖局弟子既忌惮冷自笑武功,又听不见王奉和声音,谁也不敢妄动。 柳则衣、徐昭婷当即寻声来到冷自笑身旁,三人牵着手不辨方向,只顾着向前摸索行去。 不知走出多远,亦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脚下深一脚浅一脚,除了石头就是树枝。 行在最前的冷自笑忽然停下,咳了几声,说道:“撑不住了!你两个先自坐下……”说罢,便没了声音。 柳、徐二人闻听“撑不住了”,不由心下诧异,柳则衣忙道:“三娘,可是受伤?”却未闻冷自笑搭话。 二女心下暗想:我等同时中毒,此刻除了目不能视外,倒是不觉有何异样,三娘定是另受重伤,方才坐下运动自疗。 当下便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有坐在地上焦急等着。 过得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听得冷自笑开口骂道:“这个老东西。” 柳、徐二人听得声音,自是喜道:“三娘没事了?” “哼,想要老娘的命也没那麽容易。” 柳则衣闻言奇道:“属下两个与三娘同时中毒,为何三娘毒得这般厉害?” “糊涂!” 冷自笑斥道:“有他的宝贝女儿在场,他岂能使得剧毒?按我估计,这迷眼之毒只是暂时,到了时辰当可自解。我中的毒却是后来对掌时被他乘机暗算。” 柳、徐二人此际方才明白为何冷自笑内力深厚,却先自撑不住了。 徐昭婷低声说道:“因属下一人之事,累得三娘身受重伤……” “诶,本座此次出山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本帮。” 冷自笑抢过话来,咳了两声又道:“大娘既立此帮规,我等自是誓死执行,你也不必念恩道谢,我身受毒伤亦与你无关。不过,本座若是杀了你父母,你可记恨,更可以报仇,本座随时恭候。” 徐昭婷闻言连忙跪下,说道:“属下不敢忘恩,更至死不会记恨三娘!何况……何况我父亲下手在先,后又暗施毒手。” “哼,你明白就好。” 隔了半晌,冷自笑又道:“料你也不懂解毒之法,这毒只得运功逼出。” “属下无能,确是不知解毒之法。” “嗯,你父亲虽是与我对了一掌,估计死不了,你先起来吧。” 冷自笑目不能视,对眼前二人一举一动却是知如指掌。待徐昭婷站起身来,才又说道:“哎,本座一时兴起,只顾得追杀王奉和,剩得北北一人守得那小子,当时只道半个时辰便可了结,哪料得遇此变故。” 柳则衣闻言劝道:“小姐机警过人,不会有事的,三娘中毒未愈,莫要过于着急。” “以北北的武功和机警,对付那小子倒是不成问题,就怕遇到别的坏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真是无法向大娘交待……” 未待说完,冷自笑又咳了起来,便不再说话,默默运功疗毒。 经得一番气行经脉,又有几滴黑血自掌心针鼻大小的伤口流出,冷自笑随之神气得复,却未开口说话。 三人一般默默坐着,尽觉眼前发黑,皆暗自企盼迷药之力早点过去。 过了良儿,冷自笑先自觉得眼前慢慢亮起,不由心下暗喜,又过得半炷香的功夫,已能看清景物,果如先前所料,徐六纵只是下得迷药,暂令众人失明。 待柳、徐二人随之恢复后,冷自笑见天已过午,不敢耽搁,顾不得掌上毒伤,三人向东行去,却又在山中转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找到一条小路,依稀认得正是昨夜驰行小路,随即沿路向着衢州方向寻找古北北而去。 第七十三章 向险而行 伍东二人只见地上数具尸身,自是想不到昨夜发生甚麽。 过得半晌,古北北指着草屋说道:“去那里看看!” 二人快步来到草屋近前,推开半掩木门,进得里间转了一圈,却无甚发现。 原来那农户夫妇二人待药劲过后,转醒过来,从屋内窥见因双目未明而不得离去的数名镖局弟子,更见有人横躺地上,状似死去,不禁大惊失色。 正欲弃家躲出,恰在此时蓝虞儿也醒了过来,开口央求二人将她带上,于是三人悄然出了草屋,径直向山里跑去。 二人屋内看罢,古北北说道:“这里锅碗锄镰一应俱全,此前定是有人居住,此刻怕是远远躲了出去。” 伍东点头说道:“看这情景,当是寻常农家,见到这等厮杀打斗,当是怕惹祸上身。” “出去吧。” 古北北说罢,二人推门出屋,待抬眼看去,正见有几人从小路那边朝这里走来,其中一人却是被伍东打伤的王世年。 古北北微怔之后,急道:“真是大意,忘将那两匹马牵走。这几人定是同我两个一样,见到马匹才寻到这里的。” 伍东但见与王世年并肩同行之人似是相识,转念间已然认出,不禁脱口说道:“肖鹏青。” 古北北“哼”了一声,说道:“来得正好,先出口恶气再说。” 伍东忙道:“肖鹏青是马帮飒露堂锅头,武功实在王世年之上,你我绝非对手。” 古北北暗想:胜负本不可怕,可若是不敌,万一落到那老东西手上就糟糕了。 念及此处,口中急道:“那便回到屋内,避得一避?” 伍东闻言,说道:“马帮乃名门正派,有肖锅头在,只要你忍上一时,不出手报复王世年,料他也不敢胡来。” “甚麽名门正派,既于王世年结伴同来,就不是甚麽好东西,你随我走是不走?” “这……” 伍东本想说“你一个人先行避避便是”,可话到嘴边,见她双眉紧皱,满眼焦急,不由心下一软,改口道:“那便避一避也好。” 岂料正当二人欲迈步回屋之际,肖鹏青众人不但看到了横尸地上的镖局众人,更已远远望见草屋前站有两人,当下一声呼啸,众人便向着草屋飞奔而来。 伍东二人见状,心知不妙,当即快步进得屋内,随即从后窗跃出,纵身向山间掠去。 跑不多时进了一片树林,穿行片刻已听得树林外有人追近,慌乱间古北北指着前面一棵大树,二人纵身窜了上去。 借着枝叶遮掩,刚刚藏好,树下衣袂声起,肖鹏青已然追到。 树旁略作停留,似不曾听得响动后,便又纵身向前追去。接着那几名手下亦是从树下先后追了过去,只是未见到王世年的身影。 伍东略作寻思,揣他当是因掌伤未愈而不曾动身追来。 待四下里已然听不到声响,估摸众人已去得远了,伍东看向古北北,刚要说话,却见她竖指摇头。 伍东心道:这几人莫不是不曾走远?心下这般想着,自是不敢轻动。 过得半晌,果然听得脚步声起,肖鹏青带着几名手下从不远处的树下折身而返。 二人又在树上藏得近半个时辰,古北北伸手向树下指指,率先轻身跃下树来。 伍东随后下来,却见古北北不向树林深处赶去,反到顺着来时的方向跃回,不由心下暗奇,只是不敢轻易出声寻问,提气轻身跟了上去。 二人施展轻功,行进间凝神戒备,不知不觉中已出了树林。 从树后探身向远张去,但见肖鹏青与王世年负手而立,而那四个手下正刀棍齐下在地上挖坑。 伍东看得一时不解,忽听古北北低声说道:“来时六人,此刻正好六人,林中不曾藏人,可以放心说话了。” “哦!”伍东点说道:“为何又回到这里?不怕被他们发现?” “放心吧,隔得这么远,除非他们长得六个耳朵,否则绝对听不到这里的。” “我倒是不怕,你要小心为妙。” “我自会加小心的……” 古北北看着远处说道:“这伙人挖坑埋人后,便会离开这里,若是跟着他们,说不定会找到三娘。” 伍东想得片刻,说道:“镖局与马帮联手,人多势众,消息当是灵通,找起人来也容易多了。只是,肖鹏青武功极高,万一被他发现,岂不是自投罗网?” “小心就是。” 伍东闻言,勉强点头应下。 远远看着几人似已挖好土坑,正将地上的尸身抬入坑中。站立多时的肖鹏青也迈步上前帮着抬人。 片刻之后,处置完毕,一行六人迈步向着大路行去,待看清他们行往石门镇,伍东二人方才闪身出了树林,快步赶到大路边,借着树石掩映远远跟在后边。 进了石门镇,七转八拐之后,远远见得肖鹏青众人进了一所宅子,二人寻个角落隐在暗处,观望半晌,不见有何动静,古北北便道:“你留在此处盯着,我绕着宅子转转,看看可有后门。” 伍东闻言说道:“那你可要加得小心!” 古北北点头后,迈步走去。 伍东依言留在原地盯守,过了近半个时辰,远远望见一人朝这边走来。 细瞧当是一个女子,只是头戴幕篱纱帽,看不得长相,不过,瞅那走路姿势倒似古北北。 心下暗疑之际,黑衣女子已快步走到近前,伍东正要开口,那人却道:“可认得本小姐?” 听声音正是古北北,伍东微怔之后,喜道:“看不见脸面,不过,这身黑衣倒也不难认出。” 古北北说道:“这帽纱好买,急切间换身合适的衣物却是难办。” 伍东闻言,说道:“我身上带得衣物,可尽是粗布男服。” “你的臭衣裤,我如何穿得?暂且这般吧。” 古北北望望那所宅子,又道:“可见得有人出入?” “不见有人进出。” “嗯,这宅子并无后门,在这守着就是。” 古北北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 伍东打开来看,里面却是几张烧饼,正觉饿得慌,胡乱几口将饼吃掉。 第七十四章 略施小计 直到天色黑下,那宅子只是进去几个劲装汉子,不见有人出来。 古北北低声说道:“你随我进宅,探看个究竟。” 伍东想想说道:“不如我自己前去,便被他们发现,也不能将我怎样!” “有王世年在,他们定然知道你我在一起,倘若将你抓到还能好得了?还是同去为好,至少有个照应。” 伍东闻听此言,竟心生感动,暗想:若不是被她们挟持,此刻当随二师伯赶往武夷山,后来不是遇到王世年恃强凌弱,也不会冒险救人,更不会与她同行了。想她一个女子,武功虽是不错,独自一人面对镖局和马帮众多高手追杀,倘若不帮实有亏道义,有违师傅师娘平日教导…… 想到“师傅师娘”,不由又想到风六合曾说过四姑娘山的人难说正邪,日后遇到须倍加小心,心下又道:她虽下手有时狠毒一些,观其言行,倒不似奸邪之人,但愿不要帮错人。 心下这般琢磨,便不曾开口说话,古北北见状,问道:“你怎麽不说话了?” “哦,在想些事情。” “想得甚麽,说来听听。” “嗯……”伍东说道:“我在想……” 一时踌躇起来,只怕实话实说又惹她生气,可又不想说谎,怔得半晌,方才说道:“我方才在想……” 却听古北北抢着说道:“哼哼,还是我来说吧” 伍东奇道:“你知道我在想甚麽?” “当然,你在思量帮不帮我!此事本与你无关,此刻却将你牵了进来,你有心不帮我,又于良心于道义上过不去,又担心所帮非人,是也不是?” “你……”伍东吃她说的脸上一红,说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的眼睛早就告诉我了!” 古北北气道:“我不难为你,你走吧!不用你帮忙,本姑娘照样可以对付他们。” 见她生气,伍东正待解释,忽见宅门大开,二人忙定睛瞧去,只见十几匹快马先后从宅内驰出,一溜烟顺街向东飞奔而去。 借着门口灯笼,伍东见得一干人中正有肖鹏青、王世年,心下正不知如何是好,早见古北北快步走向前去,当即迈步跟上。 未走几步,古北北蓦然转身,瞪着双眼冷冷说道:“不要跟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伍东愣了一下,知她正在气头之上,便道:“你……你要做甚麽?他们骑马走了,该另做打算了?” “本姑娘行事于你无关,不要跟来!”古北北说罢,转身复又向前行去。 伍东怔在当地,一时进退为难,眼见得古北北快走几步,翻墙进了宅子,心下终是不忍离去,迈步来到院墙之下,隔墙侧耳向里听着。 起初未闻动静,过得半晌,忽听数声兵器相磕之声,紧接着却是几声惨叫。 听那叫声是男子所发,揣知是被古北北所伤,过得片刻又是几声惨叫,不由暗想:既被人发现,走脱便是,为何连番伤人? 当即飞身上了墙头,放眼看去,但见高墙之下乃是一所甚为宽敞的院落。 跃下墙来,转过两处矮屋,抬眼处正见古北北持剑站在院庭中,身前垂首站着三个男子,地上躺着三人,竟已一动不动,显是中剑身亡。 伍东正自暗惊之际,耳听古北北喝道:“快说,这院内可有马匹?” 面前三个男子见同伴横身地上,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其中一人颤声说道:“姑……娘,此刻院内确实没马了……这……只是我帮分堂设下的一个小马宅,宅内马匹适才已被肖锅头诸人骑走。” 古北北闻言,抖腕便要下手,伍东看得分明,飞身抢下,横身拦道:“不可,这些人不似说慌,不可再伤性命。” 古北北长剑微颤,喝说道:“让开,此间没你的事。” 伍东哪里肯让,身子一挺,说道:“他们只是马帮寻常弟子,何苦为难他们……” 话未说完,古北北抖剑刺下,伍东把心一横,竟不躲闪,闭目以待。 古北北见状,口中气道:“你……”长剑戛然而止。 隔着纱幕,隐见古北北双目射着寒光,伍东正自合计她为何突然停手,却听她开口说道:“你真的为了几个不相识的人要与我作对?” 伍东闻言,正色说道:“我本不敢与你作对,但你这般滥杀无辜,任性妄为,既然见到,我就不能置之不理……” 心中默想的一番道理尚未说完,忽见古北北倏地收回长剑,转身跃出,两个起落已然消失在院墙之外。 伍东呆立当地,细想方才之言,但觉并无不当之处,知她只是怪自己多管闲事,心想她独自一人,又逢气头之上,不知能去往何处,便即飞身上了院墙。 运目看去,见东首人影疾闪,看那身形正是古北北,当是朝着肖鹏青众人追去,当下连忙飞身跟了上去。 一番提气疾行,片刻间已然追出三四里路,始终未再见到人影,心下不禁寻思:以她的轻功若是负气疾行,我当是追她不上。 随即又想:会不会故意躲起,避我不见?果真如此还好,倘若一直沿路向前,碰到肖鹏青众人就麻烦了…… 心下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中又向前追出一程,不经意的回头张去,却见远处暗夜中通红一片,火光映天,忙止步遥观,只觉那着火之处当是马帮宅子所在,心中不由大惊,连忙展动身形,顺路疾纵而回。 尚未行至近前,已觉热浪迎面而至,那失火之处正是马帮宅子。 此时,火势正盛,周边已然围着众多百姓,只是谁也不敢靠近。 好在宅子独门独院,与那四边平宅店铺尽不相接,这些百姓提桶担水守在四周,只怕殃及自家。 伍东想到宅内尚有三人,这般烧将下去哪能活命,转首见一个老者正在指挥众人运水,便即上前问道:“敢问老伯,可见宅中走出三人?” 那老者看看伍东,说道:“不晓得!你……你是这宅里的人?面生得很呐!” “哦,晚辈不是宅里的人。” “噢……” 伍东见老者语带惊疑,不停打量自己,忙道:“晚辈方才进过宅子,知道里面尚有人在。”说罢,放眼看看火势,迈步朝宅中走去。 第七十五章 坐壁观火 那老者见势忙出手相拦,说道:“小伙子不要命了吗?” “老伯放心,晚辈粗通武功,当可无碍。” “这水火无情,可是去不得呀。” “人命事大,好歹先进去探看一番。” 那老者见他执意要去,说道:“小伙子好心肠!”取下披在身上的长褂,放到水桶里浸湿,递过又道:“这个带上,或许用得着。” 伍东未解何意,心下急于救人,也顾不上多问,接过长褂朝宅子走去。 此时宅内火光冲天,照得四周亮如白昼。伍东行得几步,纵身跃上墙头,但见火势蔓延满院,浓烟遍地,人立墙头之上,只觉热气炙人难奈,右手自然而然将长褂捂在脸上,顿觉凉爽许多,方才明白老者赠褂之意,不由心生感激之情。 正当他咬牙欲下之时,忽听有人说道:“想死不急于一时!” 声音虽轻,伍东却听得分明,正是古北北的声音,心下竟自大喜,寻声望去,见西面不远处墙角里站有一人,有心当即过去相见,又着急入宅救人。 稍作寻思,打定主意先行入宅,忽听古北北又道:“世间真有这等笨人。” 闻听此言,伍东不免暗想:莫非宅内的人已经出来了?想到此节,当即飞身向着古北北匿身之处掠去。 孰料未及近前,古北北竟自展动身形向西疾纵而走,伍东不知何意,当即提气纵身追去。 几个起落后,古北北突然停下,伍东随即纵到近前,未待说话,已然看到墙角处横躺三人,正是宅内被古北北制伏马帮弟子。 凑近细看,见三人眼珠转动,知道只是穴道受制,伍东心下已明白引他来此用意,不由说道:“我适才正要进宅救人,不晓得你已将他们救出。” “哼!”古北北沉声道:“你不用心存感激,我只是不想你葬身火海!”说罢,转身便走。 伍东忙道:“你要去哪里?” 见她并未搭话,又道:“我……我有事问你!” 古北北仍似未闻,只顾向前行去。 伍东快走几步,说道:“我只道你沿路追寻肖鹏青众人去了,不料你仍在此处。” 隔了片刻,又道:“对了,你既在此处,定是知道这宅子为何失火?” 见古北北仍未搭话,转念又道:“你并未走远,又将三人救出,这火……莫不是你放的?” 古北北蓦然转身,说道:“你啰嗦半天,总算说对一句!” “你……你这是为何?” “本姑娘就喜欢杀人放火,又与你何干?” “确是与我无关。不过,如此行径与强盗何异?” 古北北闻言,啐了一口,低声说道:“此时不是你讲经论道的时候,不想被百姓围住,最好闭嘴。”言讫,身形一晃跃上一间宅子,随即委身暗影之处。 伍东见状,随之上了房顶,转首见此处正冲着宅子大门,心下登时明白:她想在这里继续候下去。 再看宅内火势未减,浓烟中夹杂“噼啪”声响,显是无法扑救,转念间想到她方才佯装负气而走,实是故意引他出院以便纵火,更是心中气往上撞,但见四下里隐隐绰绰实有百余人在围观戒备,不禁暗想:她所言非假,此时若是与她争论,万一被下面百姓得知,围将过来,当是难办。 当下暗捺怒气,转身下得房来,将长褂还于那老者。 那老者见他本欲救人,后又离开,此刻又突然冒出,不由问道:“小伙子,那宅内之人可曾救出?” “哦,人已救出,老伯不必挂念。” 伍东说罢,怕老者再行多问,便躬身告退,寻得一个人少之处等着救火。 过了一个时辰,那大火方由盛转衰,渐渐小了下来,四周百姓见势动起,伍东亦挺身冲上,帮着众人搭梯上墙,登高洒水……几番折腾终将余火扑灭。 众百姓商议后,留下几人看守,余人自拾桶盆散去。 伍东坐在院墙外歇得多时,直到天际放白,方才站起身来,转到僻静处,跃身上了房顶。 见古北北倒似一动未动,仍自坐在原地,便移步走上前去。 古北北听得脚步声响,转首看了过来,见到一张满是灰尘,烤得黑里透红的脸,不由“扑哧”笑了一下。 伍东不知她为何突然发笑,张口说道:“亏你笑得出来!累得众人忙得一夜,你却坐在这里看热闹。” 古北北沉声说道:“火是我放的,我是恶人,你是大侠!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知伍大侠下一步有何打算?” 说罢,双手一伸,口中又道:“将我绑送官衙?” “你明知我武功不如你,说甚麽绑送官衙?” “嗬!听你的口气,如果你能打赢我的话,当真会将我绑了交官?” “这……这绑送官衙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又怎样?来吧,我不还手,你只管动手便是。” “你……” 伍东见她一副甘心受缚的模样,反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心下只觉是她放火不对,又是她自己说得绑送官衙,到底却成了自己的错。 想得片刻,但见她扭头看向别处,显是在生气,便开口说道:“我不曾想到绑你送官,我只是在想,你既烧了宅子,马帮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这岂不是火上浇油,他们岂能放过你?” “我就是要他们不放过我。” 古北北边说边转回头来,又道:“这事既于你无关,你若是怕了,便趁现在马帮的人未到,赶紧走吧。” 伍东闻言,心知她尚在怪自己暗自思量该不该出手相助之事,口中说道:“其实,昨晚你出言寻问之前,我虽前思后想一番,但已打定主意要帮你到底。” “既是如此,你昨晚为何不说?” “你生气入宅,我哪里有机会说出。” 古北北抬眼看了看他,想得片刻,又道:“眼下你知道我是个恶人,可以心安理得离开了。” “嗯,你放火终是不对,但能在放火之前将那三人救出,可见心存善念,并非一味向恶。” 古北北自小在四姑娘山长大,耳濡目染尽是众人率性而为,快意恩仇之事,心中善恶之念甚薄,实是头一次听人说她心存善念,不由说道:“哪一天我一剑将你杀了,你便知道我心中只有恶念。” “果真只有恶念,我昨晚已死在你剑下了,我倒是相信我不会看错,有一天你一剑杀了我,我也只怪自己,绝不怪你。” 第七十六章 二道下山 古北北见他正色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怒消气散,说道:“如此说来,伍英雄可是心甘情愿想要帮我了?” “除了杀人放火!” “我就知道你会这般说!” 寻思片刻,古北北又道:“我倒想知道,除了我,你还会帮别人吗?” 伍东不假思索说道:“当然,路见不平,惩恶扬善,本是习武之人应做之事,岂能不帮?” 古北北隔着纱幕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伍东听得一怔,心下寻思哪里又说错了…… 过了半晌,古北北忽道:“这宅子后边有一条小巷,你到里面寻个地方盯着,倘是见到马帮、镖局的人切莫惊动,只管知会我便好。” 伍东闻言,问道:“你是打算继续留在这里盯着?” 古北北点头道:“你我前后将这宅子盯紧,今日定会有所收获。” 伍东边点头边转身自房顶跃下,心底暗想:这般阔气的宅子,烧得只剩土墙,除了马帮的人,还有谁能来? 边想边迈步顺街弯转,果见宅子后面有一条不是很长的小巷。 入巷后经过宅子,未行多远,到了那端巷口,见大街旁有几株粗树,便坐到树后,侧首正可看到巷口,若是有人来往当可瞧得一清二楚。 待坐得半个时辰后,街上行人渐多,路过巷口之处时,间闻有人低声谈论昨夜大火,但鲜有人进出小巷。 不知不觉已坐到晌午时分,依然未见到异样之人出入。一夜未睡,又坐得半日,伍东但觉困乏难支,便合上双眼练起功来。 一番行气吐呐,略觉神气复足,正暗自欣喜之际,肚中“咕噜”作响,不由暗想:九接佛风可消得困乏,却管不了饥渴,古姑娘此刻也该饿得发慌,这如何是好? 心下这般想着,不禁盼着有挑担串街售卖冷食小贩走过来。 过不多时,忽听有断续女子喝叱之声传来,似有人正在打斗,心下一惊,当即展动身形,快步进了巷子,纵身跃进宅院。 待掠过焦木碎瓦,从宅子前门飞身而出时,果见两人斗在一处,其中一人正是古北北,过招之人却是一个灰衣道士。 但见这道人身背一个偌大葫芦,左袖空荡荡,显是臂已断残,右手一柄拂尘,挥洒之下已将古北北长剑逼得左支右绌,无法施展。 伍东无暇多想二人为何交手,当即沉喝一声,便欲上前相助。 忽听旁边一个道士叫道:“这不是伍公子麽?” 伍东听得一愣,那灰衣道士闻言,手中拂尘突然疾扬而起,闪电般撩向古北北面门,待至眼前,万根细丝蓦地暴开。 古北北欲避不及,惊呼声中却见拂尘倏地收起,顿将长剑卷牢,更有一股劲力震得她虎口发麻,竟已无法把持,长剑便要离手而去。 正在此时,那股劲力突然消失,长剑安然得持,再看那道人已纵身跃到伍东身边。 伍东见这道人武功如此之高,当即运气戒备,却见那道人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眉开眼笑说道:“果然有伍弟的模样。”随即“哈哈”大笑几声又道:“东儿,俺是你胡师伯!” “胡师伯?” 伍东听得怔住,细看这独臂道人,心念转动间豁然明了,当即跪下,喜道:“东儿拜见胡师伯。” “好小子,快起来!” 那道人伸手将他搀起,却又喜不自禁地拍拍臂膀,捏捏手腕,说道:“亏得二师哥安排鸣起与贫道同行,方才认出你,要不然你倒要与师伯过招了。” “东儿一时莽撞,师伯不要见怪。” 伍东说罢,转首看向那小道士,想起在义远镖局见过,正是当时跟在叶鹤熙身边的弟子。 这独臂道人正是十数年前为伍开山仗义出头而痛断左臂的胡鹤简。 原来叶鹤熙离开镖局后,当即带着两名弟子沿路向着信州方向追去,另命弟子何鸣起火速回山,请掌门师兄彭鹤林派人下山相助,并叮嘱何鸣起要随之同行。 彭鹤林得知消息后先喜后惊,想到伍东被四姑娘山的人劫走,不敢大意,当即指派武功高强的胡鹤简,并由四师弟赵鹤夫陪同下山,按着叶鹤熙的嘱咐,沿路向衢州方向探寻。 胡鹤简众道日夜兼程,于晌午时分来到石门,在饭庄吃饭之际,听得食客争谈昨夜马帮宅子失火之事,更有人说得是一对年轻男女所为。 胡鹤简登时顾不得吃饭,不顾赵鹤夫阻拦,领着两名弟子一路打探来到宅前。 古北北在屋顶上藏得半日不见可疑之人,正自心焦,忽见三个道士来到宅前查看,便即现身喝问。 不料,她性急气燥,那胡鹤简更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二人未说几话,动起手来。 胡鹤简原本未将眼前这个少女放在眼里,动手后方知其剑法精妙险绝,当下武瘾被勾了出来,遂见招拆招,只守不攻。 交手不到十招,胡鹤简已然断定眼前这个少女使得正是被称为剑法第一的玄归剑法,心下便欲引她使尽招数,伍东恰好赶到。 伍东不曾想得在此遇到胡鹤简,高兴之余,正欲引见古北北,却听胡鹤简问道:“这姑娘使得玄归剑法,当是四姑娘山的弟子,你小子适才为何要出手相帮?” 伍东闻言,答道:“古姑娘确是四姑娘山弟子,她们将东儿掠走后,倒也不曾为难我。之后因遇有紧急之事,古姑娘于冷前辈失散,东儿也曾与古姑娘分开,但后来又遇到一处,便结伴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胡鹤简点头道:“不错!世道不太平,坏人横行,你能不记仇隙,仗义助她,侠义之风不减伍弟当年。” 话音甫落,忽听古北北“哼”了一声,说道:“笑话,本姑娘用得着他相助?” 胡鹤简闻言,不由转头看向古北北,伍东忙道:“师伯有所不知,古姑娘剑法高超,武功远在东儿之上。” “噢?”胡鹤简想得片刻,方道:“剑法确是不赖,不过离高超可是远了,玄归剑法号称天下剑法第一,这姑娘至多只学得两成。” 第七十七章 同上武夷 古北北闻言,手腕一抖,捏着剑诀便欲出手。 胡鹤简见状,不怒反笑:“哈哈,剑法不论,这姑娘的脾气与老道合着了。” 转首冲着伍东又道:“小子,你这便与师伯回山,这姑娘是去是留?” 伍东未想过此节,抬眼看向古北北,心中却在暗想:倘能同去武夷山最好不过,有诸位叔伯在,当可护她周全。 心下这般想着,却听古北北说道:“本姑娘不缺胳膊不少腿,想走便走,想留便留,用不着你等操心。” “马帮的人说到就到,你一个人如何斗得过他们……” 伍东尚未说完,古北北收得长剑,瞪了胡鹤简一眼,转身走开,伍东忙迈步追去。 古北北见他追来,便道:“斗不斗得过,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有这帮老道护着,谁也动不得你,尽早走吧。” 伍东哪里肯走,快走几步追到身前,说道:“不如与我同上武夷,待有冷前辈消息后再去寻她,或是冷前辈听闻你到了武夷山,定会闻讯寻来,这岂不胜过你一人在此苦等乱寻?” 见古北北未作言语,便又说道:“你独自一人,倘真被马帮或是王世年等人发现,怕是插翅难逃,怎能让你一人留在这里?” 古北北闻言,忽道:“你是真心关心我吗?” 伍东脱口说道:“当然是真心!” “那好,既是真心,你便继续留在此处,同我一起等下去。” “这……” 伍东想不到她会提出这般要求,心下不由犯难,口中喃得半晌,方道:“你要是铁心留下,我陪你就是,且容我与师伯说得明白。” 说罢,便要走回,古北北突然横臂将他拦下,说道:“看你诚心诚意的份上,便同你一起赶奔武夷山。” “此话当真?”伍东不由喜出望外。 古北北沉声说道:“你不要高兴过早,你当武夷山是客栈吗?” 伍东闻言,尚未反应过来,却听不远处的胡鹤简笑道:“小姑娘非但剑法精绝,这嘴皮子也厉害得很!哈哈,除了奸恶,武夷山欢迎做客,上路吧!” 伍东一拍脑门,责怪自己反应过慢,接着却不禁喜道:“你听,师伯答应,你我可同行上山了。” “你听好了,我上山是因为你,与旁人无关。” 古北北说罢,扭头看向别处,全然一副不领情不道谢的样子。 伍东无奈地看向胡鹤简,却听他笑道:“好!千恩万谢若是出于无奈,倒不如这快人快语。” 伍东见他并无挑理之意,心下释然,二人迈步随着胡鹤简一行沿街向西南行去。 未行多远,见得三名道士迎面赶来,胡鹤简叫道:“四弟,你看找到谁了?” 伍东诧异之际,但见为首那名道士身形连晃,风一般已然到了身前,口中说道:“莫非是东儿?” “哈哈!”胡鹤简大笑道:“东儿,还不拜见赵师伯?” 伍东闻言,知道眼前这位便是武夷六鹤中的赵鹤夫,忙跪拜在地,说道:“东儿拜见赵师伯!” “快起来!快起来!”赵鹤夫伸手扶起,又自打量一番,说道:“果然英雄少年。” 抬眼看看伍东身后的古北北,口中又道:“听你叶师伯说你被四姑娘山的人劫走,是如何走脱的?可曾受伤?” “师伯放心,东儿并未受伤,四姑娘山的人也不曾为难东儿。” 当下先将古北北介绍给赵鹤夫,随之将被劫之后冷自笑追杀王奉和,后巧遇顾天晴而被救,又路遇古北北等事详说一遍。 众人边走边听,听得巧识丐帮帮主顾天晴,不免唏嘘一番,待听到最后古北北怒烧马帮宅子,赵鹤夫只是点点头,并未多说。 伍东见状,不由暗想:莫不是赵师伯听闻古姑娘行事邪僻,不同意她上武夷山?当即说道:“古姑娘寻人心切,迁怒马帮,才放火烧了宅子,不过,却将宅内之人先行救出。” 久未说话的胡鹤简闻言说道:“东儿多想了,不过是放了一把火,算不得甚麽大事,心中有气总得撒出来,一把火烧尽胸中恶气,这才痛快,你说是不,四弟?” 赵鹤夫摇头说道:“三哥只顾着痛快,却不知古姑娘用心所在。” 胡鹤简不解问道:“用心?” “马帮弟子先被救出,固然是姑娘心善,而他们活着离开,便可准确说出是一男一女放火,马帮和镖局的人便可知道是谁下的手,冷三娘听闻消息,亦可猜知。” “古姑娘伤人救人,火烧宅子,本是想引来冷三娘,便是引来肖鹏青众人也好,谁料想却阴差阳错先把我们引来,这就是天意了。” 赵鹤夫笑着说罢,伍东恍然大悟,不免暗叫“惭愧”,却又觉得如此行事纵是无奈之举,终归有失妥当,好在未烧及无辜。 想到此处,不由问道:“倒是忘了,那三名弟子不知如何了?” 古北北说道:“昨晚穴道自解,早跑得远了。” 伍东“哦”了一声,又道:“倘不是师伯说出,确是不曾想到……” “你师伯我也不曾想到。” 胡鹤简边走边说:“想得多,劳心劳神,何苦?”说罢,取下酒葫芦,“咕噜咕噜”灌下几大口。 赵鹤夫笑道:“我要是有三哥这口福便好了。” 古北北见他二人一个性情豪爽,一个心思缜密,却是一般地浑身透着罡正之气,心中自道:这武夷六鹤果然名不虚传! 敬仰之情既生,心间顾虑渐消,待众人说罢,开口说道:“赵道长洞查秋毫,本姑娘甚为敬佩。不过,放火之前,救人之时,确是不曾想到借他们的嘴将消息散播出去,到得后来才心生此念。” 赵鹤夫闻言说道:“古姑娘心存善念,并非一意妄为,到是贫道心小臆断了。” “若说心存善念,赵道长确是臆断,之所以先行救人,实怕有人为了救人而投身火海。”古北北说罢,瞟了伍东一眼。 众人看得明白,赵鹤夫笑着又道:“东儿心地纯善,不愧为伍弟的儿子。” 伍东遭古北北揶揄一语,本就脸红发窘,又听得赵鹤夫如此称赞,更是极不自在,寻思半晌,口中方自说道:“你又不曾事先说得明白,我哪里知道救人放火有如此多的说道。” 古北北道:“我要是事先与你商量,怕是说破天你也不会同意。” 第七十八章 推师论剑 伍东点头道:“杀人放火我是断然不会做的,师傅师娘平日里一直要我扶危救困,方不枉习武一场。” “那便是了!” 古北北气道:“你是你师傅教出的好徒弟,救世救人活菩萨,而我是妖女魔怪,专会杀人放火。” “这……”伍东见她越说越气,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接话。 一旁的赵鹤夫眼见二人要争吵起来,正自寻思插话岔开,却听胡鹤简突然问道:“东儿,你师傅是何人?” “我……临行之前,师傅嘱咐东儿,不要对人说出他老人家的名号。”伍东只得如实相告。 胡鹤简闻言,说道:“你倒是听话,不过,你二师伯已知道你师傅是何人了。” 说罢,但见伍东一脸惊愕,又道:“老四,我嘴笨,还是由你说给他听吧。” 赵鹤夫点头说道:“你修炼九接佛风,此功放眼天下,修炼之人也不过十人,除了贫道师兄弟六人之外,还有师傅他老人家。这些年他老人家仙踪不见,而你此番又是专程到武夷山带艺求学,显然不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略作寻思,赵鹤夫又道:“据师傅讲,当年参悟九接佛风时,有两位高人在场,一位是当世大儒——范鸿,另一位是当世神医——风六合,你幼时被铁犁带走,他是风六合的义子,这就不难揣出你师傅是何方高人了。” 伍东闻言,忙道:“赵四叔明鉴,东儿师命难违,四叔莫怪。” 赵鹤夫笑道:“这是两日来与三师哥行路间,据鸣远所述推想得知,十足的马后课。不过,二师哥却在认出你之后,便想到你师从何人,若说明鉴,实比二师哥差得远了。” 伍东“哦”了一声,道:“原来叶二伯早知道东儿的师傅是谁了。” “确是如此。”纪鸣远接道:“二师傅出得义远镖局后,便已说出伍公子师从风神医。” 伍东闻言,心中暗道:叶二伯人称智鹤,果然心思敏捷。为了寻我,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 念及至此,口中问道:“胡三伯,东儿少不更事,又学武不精,累得诸位叔伯到处奔波。如今,东儿得与二位师叔伯相见,却不知叶二伯人在何处,可否平安?” 胡鹤简笑道:“你叶师伯文武全才,便与冷三娘相遇,也未必输给她,你放心便是。” 说罢,转首冲着赵鹤夫又道:“不过,东儿既已寻到,总得知会与他,不如四师弟带着两人,前往信州方向寻找二师哥,俺与东儿先行回山,如何?” “但听师哥吩咐。”赵鹤夫说罢,正要离去,忽听古北北一旁说道:“赵道长既要向北寻人,可容本姑娘一道同行?” 赵鹤夫道:“古姑娘只管与东儿上武夷山就是,贫道寻人路上本会留心冷三娘,若有幸遇上,定将消息转达。” 古北北点头道:“那便有劳道长了。” “古姑娘放心吧。”说罢,赵鹤夫带着两名弟子,辞别众人,折而向北行去。 古北北同意上武夷山,原本出于无奈,心中不免担心冷自笑众人寻她不着,待听得赵鹤夫一席话,自是放心于众人一同赶奔武夷山。 一路之上,胡鹤简除了喝酒,便是打听伍东这些年在金国经历,之后又想起古北北使过的剑式,苦思解法。 胡鹤简武功不在掌门师兄彭鹤林之下,实高出古北北甚多。 玄归剑法固然精妙,若是功夫相差悬殊,一丝一毫之滞阻破绽,即会被对手看出,继而趁机拆招,因此古北北虽习玄归剑法,真正动起手来,遇到胡鹤简这般高手,怕是难过五招。 古北北虽败在胡鹤简手上,但随后便知这独臂道人便是名震江湖的火鹤——胡鹤简,自是输得心服,故而并不记恨在心。 相反,经一日接触,觉得胡鹤简心直口快,待人至诚,到是极好相处,因而当他就不解之处问起时,她竟如实相告。 一个嗜武成痴,一个心不设防,一问一答间,已然犯了门派忌讳,胡鹤简先自惊觉,愧然说道:“老道真是糊涂了,竟自为了一己私念,打探贵派绝学。” 古北北忙道:“胡道长言重了,只可惜本姑娘学艺不精,对剑法只是粗通皮毛,不能陪道长试剑论招。” “丫头所言不假。” 胡鹤简笑道:“玄归剑法号称剑法第一,此言非虚,以老道来看,你只学了两成,倘若学得七八成,老道当不是你的对手了。” “道长过谦!” “老道从不谦虚。玄归剑法为蜀中古家绝学,绝迹近百年,到了古帮主创立四姑娘派后,方又重现江湖,这其中有何缘故?” “这个……本姑娘倒是不甚清楚,只是听二娘说过,修炼玄归剑法若要有成,必要有失。” “若要有成,必要有失?” 胡鹤简思索半晌,摇头说道:“听说这套剑法,只有女子可以修炼?” 古北北点头道:“确是如此。” “老道之前倒是对这剑法存在轻视之心,只道这女子专修的剑法,当是花拳秀腿,轻飘不实,不足论也,今日得见,方知剑法确是高明至极,令老道叹服。” 古北北听她诚心夸赞,不由面现得色。一旁的伍东听得二人说话,虽未尽晓其义,但见二人谈得甚是投机,心中颇为欣喜。 几人说话之间,脚步却未慢下。待到夜间,路边稍歇两个时辰便即动身,于次日晌午后,已进入武夷山地界。 向前未行多时,只见碧水迂流,其上三两竹筏,顺水悠悠;两岸茂林修竹,偶有一字马队,叮当驮行,当真风景宜人。 伍东自幼长于北国,不曾见过竹林,溪河倒是见得多了,只是北方河水稍深便呈青黝色,与这武夷山溪水赏心悦目之碧绿大不相同,不免看得心旷神怡。 古北北长于川蜀,山川游历虽多于伍东,却也是头一遭上得武夷山,亦被这山水美景所陶醉。 胡鹤简见他二人对山水如此着迷,亦是兴致大发,当下快走几步,招手叫来一只竹筏。 那撑筏老者倒是识得胡鹤简,抱拳诺道:“胡真人近安!可是要搭筏回观?” “正是。”胡鹤简边说边轻身跃上竹筏,伍东众人随后依式跃上。 第七十九章 武夷六鹤 那竹筏却也宽大,上面更放着竹凳,供人小憩。 伍东与古北北并肩坐在最前,随着竹筏摇动,两岸风景随之一变,其美更胜岸上所见,直如画中飘游一般。 那老撑排撑着长竿,问道:“胡真人今日为何有兴搭这竹筏?” “老道确是偏好步行,只是今日多了两个小友,想着让他二人顺水瞧瞧溪边风光,只好搭筏子了。” “这二位确是面生,既是头一次来此,这竹筏九曲的美景当然不能错过。” “那是。” 胡鹤简边说边解下背上葫芦,说道:“取你的葫芦来,老道绝不白耗你两膀气力。” “真人言重了,筏子顺水而下,本不费力,何况老朽能渡真人一程,实是求之不得之事。 伍、古二人闻言不解,转首看去,但听老撑排笑道:“二位不知,有六位真人据此主持,这方圆几十里的百姓无不沾光托福,说句实话,可比那官府顶用多了。知恩图报,是这一带百姓挂在嘴边的话,可几位真人每次搭筏均不白搭……” 原来武夷派自创派以来居山造福,拒匪揖盗、治病施粥,这一方百姓由是感恩戴德。 竹筏顺溪而下,约行半个时辰,老撑排慢慢将筏靠到岸边,在胡鹤简的催促下,解下身上葫芦递了过来。 胡鹤简摇摇自己的葫芦,“硼”地一声拔下塞子,对着那只葫芦嘴便灌将下去。 两只葫芦大小仿佛,皆可装下十余斤酒浆,被胡鹤简稳稳掣在手里,“咕噜咕噜”倾灌而出,倒是不曾溢出半滴。 灌得半晌,老撑排连声说道:“真人的酒直比玉液,足矣足矣。” “老道不知玉液是何滋味,这酒倒是香醇无比。不过,既已到得山下,便全给了你吧,这只葫芦却要留下。” 胡鹤简说罢,右手略抬,葫芦已倒得干净。 老撑排接过葫芦,如获至宝,连连施礼作揖,胡鹤简笑着摆了摆手,迈步下筏,带着伍东几人沿阶向山上行去。 未行多远,胡鹤简忽道:“鸣远,你可先行上山,报得掌门知晓。” 纪鸣远听得吩咐,立即快步如飞向山上奔去。 伍、古二人随着胡鹤简不快不慢的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道路尽处出现一处小道观,细看观额上木匾漆书“止止庵”三个大字,匾下阶侧左右各立一个小道士。 伍东心道:莫不是冲佑观到了?却见胡鹤简远远朝着道观深鞠一礼,随行弟子亦即随后折腰施礼。 伍东忙照着样子恭敬鞠躬,起身见古北北立在原地未动,正要开口提醒,胡鹤简摆手说道:“止止庵是你师公清修之地,虽然他老人家多年仙踪不见,但我派弟子过庵必拜,你既投山学艺,自要参拜,丫头却不必行礼。” 古北北闻言,眼睛倒是瞪得圆了几分,伍东暗想:师公当世高人,我等晚辈理应施礼示敬…… 正要说出,耳听“走吧,随老道赶奔后观。”眼见胡鹤简径直向后山行去,只好把话咽了下去,快步跟上。 之前上山之路虽是山道,倒是修得甚为宽敞平坦,此际脚下小路仅容二人并行,在密竹巨岩掩映下,越发显得窄仄崎岖。 行不多时,更有陡峭之处,实非常人徒手可攀,待得几人各展轻功跃上,竹林疏处,一座高峰现在眼前。 胡鹤简用手一指,说道:“这便是天柱峰,峰下就是冲佑观……”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有人叫道:“三哥辛苦!”随见一人居高而下,衣袖飘飘如驭风一般飞驰而到。 胡鹤简见到来人,笑道:“东儿,快来拜见陈师叔。” 伍东闻言,知道是武夷六鹤中的陈鹤默到了,忙紧走几步,跪拜在地,说道:“东儿拜见陈师叔!” “快快起来!”陈鹤默边说边搀起伍东,端详一番,说道:“果有伍哥风范。” 说罢,转首又道:“想必这位便是四姑娘山的古姑娘吧?” 古北北深揖说道:“晚辈古北北见过陈真人。” “进得山门,便是客人,姑娘不必拘礼。” 古北北见陈鹤默年纪要比胡鹤简略小,但言谈举止间那股英豪之气却绝不逊色,心想:武夷六鹤当真个个英杰!弟子尚且如此,那武隐白玉蟾真不知是何等仙风道骨。 胡鹤简见陈鹤默拉过伍东问长问短,不由催道:“不是说话的时候,大师兄怕要等得急了。” 陈鹤默点头道:“大师兄、五师哥众人在观前候着呢。” “这便是了,边走边说。”胡鹤简说完,当先走在前面,众人鱼贯而上。 随着地势渐行渐缓,一处道观进入眼帘,阔大的观门上正书三字——冲佑观。 观前阶下立着一众人等,为首一人道髻高挽,颌下数缕白髯随着手中拂尘一并迎风舞摆,正是武夷派掌门彭鹤林。 右首并立的白衣道士则是六鹤中的老五——罗鹤大。 甫至近前,胡鹤简高声叫道:“大师兄,俺此番可是立了大功。” 彭鹤林似是未闻,双眼直朝着胡鹤简身后扫去。 胡鹤简见状,“唉”地一声侧身让开,陈鹤默亦是识趣地闪身一边。 身后并行的古北北见势用手轻轻碰碰伍东,伍东立即会意,趋步上前,伏身拜倒,口道:“拜见彭师伯。” 却见彭鹤林袍袖一挥,一股劲力拂来,登时将他托起。 不待伍东说话,彭鹤林上前一步,笑道:“想来还是你百日之时与贫道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再见,已长大成人,好!好!” 连说两个好字,彭鹤林转首看着古北北,说道:“古姑娘初临敝派,当随缘而安,若有需求,但管与贫道直言。” 古北北施礼说道:“晚辈谢过彭掌门。” 彭鹤林点点头,待伍东拜过罗鹤大,随即扯手向着观内走去。 冲佑观为武夷派派址所在,其规模远超山下止止庵。 进得山门,绕过钟鼓楼,众人进到灵武殿,彭鹤林居上而坐,示意伍东坐在自己身旁。 伍东起初未敢就坐,但见彭鹤林慈眉之下目现蔼光,不由得想到师傅风六合,心下顿生亲切之感,耳中又听罗鹤大说道:“你大师伯让你坐,就坐便是。”这才移步坐下。 第八十章 获悉身世 彭鹤林随即笑着问道“东儿,这些年可是由风前辈抚养长大?” 伍东如实说道:“确是如此,从东儿记事起,便一直在师傅师娘身边。” “说来贫道早该想到,当年你父母双亡后,贫道与丐帮、少林一干人等即被带回城中审问,待被放出后,贫道与你三师伯寻到铁犁府上时,你已被铁犁带走,府上下人又不知你二人去了何处,之后又曾去过两次铁府,知道你被安置在一个稳妥地方。” 彭鹤林长叹一声,又道:“想你父亲,与贫道诸师兄弟同出一门,情如手足,在他突遭横祸之际,贫道却不能出手相救,而后又不能续手足之宜,养你成人。” “这十几年间,每每想到此事,贫道师兄弟便生愧疚之情,而今你既已上山,便将这里当成自家一般,若无他事,今后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 伍东听此言语,心下感动不已,说道:“东儿此番前来,当真要打扰诸位师叔伯清修。” “你小子尽管打扰便是!” 却是胡鹤简“哈哈”笑道:“老道求之不得。” 伍东正自不解,耳听彭鹤林说道:“东儿有所不知,你胡三伯生平最怕清修二字,诸般戒律于他直如枷锁一般……” 未待话落,胡鹤简瞪起两眼,说道:“那是,日日清修,哪有耍拳喝酒痛快。” “嗯……也罢,看在你捷足先登找到东儿的份上,这两日你不需做早晚功课了,只管陪着东儿。” “诶,这才是俺的好大师兄!” 胡鹤简眉开眼笑地说道:“如此最好!东儿,这两日三师伯陪着你就是,你说往东,俺绝不往西……哦,带着古姑娘一起更好。” 古北北闻言,笑道:“那就有劳胡道长了,不过,眼下有一事,要向胡道长请教?” 胡鹤简道:“姑娘有话直说。” “据诸位方才所讲,当年伍东父母身故之时,二位道长就在身边?” 胡鹤简不假思索答道:“不错,老道和彭师兄亲眼所见。” “那胡道长定是知道伍东父母是因何身故?仇人是谁了?” 这两日行路间,古北北曾出言问过伍东身世,未料他一问三不知,揣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这般大的年纪竟不知身世,不免好奇,这才当着众人又行问起。 伍东离开铁刹山之后,特别是在义远镖局被叶鹤熙认出后,得知自己的生父尊名伍开山,心下却也升起急于知道身世的想法,只是乍见彭鹤林诸人心下欢喜,一时倒是未曾想得寻问,听得古北北出言问及,不由倾耳细听。 “这倒是怪了!”胡鹤简说道:“东儿不知道这些事?” 见伍东点头“嗯”了一声,胡鹤简又道:“你既是铁犁送到铁刹山的,又由风先生养大,他们对你的身世当是一清二楚,为何不早对你说得明白?” “东儿也曾问过,师傅师娘只是说到时自会知晓。” 彭鹤林闻言,想得片刻,说道:“想来风前辈不想东儿过早背上仇恨包袱,怕他想着父母、想着报仇而耽误习武。” 胡鹤简点点头,又立即摇头说道:“现今东儿已长大成人,照理说该在离开铁刹山之前,将身世说与他知。” “害死伍弟的人非寻常之人,且武功高强,二老定是担心东儿要是知道仇家姓名,万一南下之时不巧遇上,情急下贸然出手,不但大仇不得报,恐要累及自身性命。” “风先生倒是想得周全,只是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师弟在石门镇上寻到东儿,难道不是凑巧么?” 胡鹤简闻言,立即高声辩道:“这如何是凑巧,正全凭着俺的机智果断。” 众人见他当众如此恭维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 彭鹤林笑罢,正色说道:“东儿既已平安上山,于情于理也该知晓当年刘家村的事了。” 胡鹤简闻言说道:“俺也是这般想的。” 彭鹤林点点头,又自寻思片刻,方才缓缓将当年众人因何聚议刘家村,恰遇夜盗行宫之人深夜求助,伍开山义施援手,后被侍卫黄成子以意欲行刺官家、盗取《洛神赋图》之罪名逼得自尽诸事详实述说一遍。 在场诸人,除了胡鹤简师兄弟三人,余人多是只知其事,未晓其详,听得彭鹤林说了一炷香的功夫,方知伍开山夫妇双双自尽详由。 伍东凝神听罢,方知母亲名为赏清哥,与父亲伍开山竟同日里被逼得自尽而亡,不由得双膝发软,当场跪下,心中只觉异常慌闷,继而悲从中来,未待说话已然泪流满面。 待他哭得片刻,胡鹤简先自说道:“眼下不是掉泪的时候,且把武功练好,寻个机会把那黄成子宰了,报仇之后远走高飞便是,朝廷又能如何?” “东儿不可听你三师伯乱说!你先起来,至于报仇之事,且要从长计议。” 彭鹤林想得片刻,又道:“贫道认为,此事应争得铁大侠的想法方保万全,毕竟他与黄成子同朝为官。” 伍东听得明白,依言站起身来,说道:“东儿记下了,待日后见到大哥,定会请他示下。” 彭鹤林闻言奇道:“‘大哥’?铁犁与伍弟兄弟相称,你如何称他为大哥?” “这……东儿从记事起,就是这般叫的,师傅师娘亦是如此相论。” “好!好个‘大哥’!这铁犁与众不同,倒是合着老道脾气!”胡鹤简一旁竟称赞不已。 古北北将彭鹤林所讲之事默默想了一遍,忽然问道:“黄成子虽是带头之人,可若不是那个蒙面怪人欲得九接佛风心法而从旁协助,伍大侠或许不至于以自尽了事,要不是此人去而复返,赏女侠更不必当场自尽。” “姑娘说得不错,这个蒙面怪人确是关键人物。”彭鹤林说道:“此人助纣为虐为贫道亲眼所见,之后又当着丐帮弟子的面逼死弟妹,要不是丐帮弟子死里逃生,真不知凶手是何人了。只是此人非但神秘且武功极高,寻他报仇更是难上加难。” 第八十一章 洛河三宝 伍东接道:“父母大仇不共戴天,纵他是朝廷命官,也要取他命来。” 胡鹤简一旁赞道:“诶,这才是个好儿郎!你前去报仇时,胡三伯陪你同去。” “东儿誓要手刃此贼,报仇之事就不劳烦胡三伯了。” “等逮到那黄杂毛,待俺先剁下他一条胳膊,你再取他狗命。这样一来,你报父母大仇,俺解断臂大恨,岂不一举两得?” “哦,如此也好!”伍东欣然应允。 忽听古北北又道:“杀他之前,当要问得出那蒙面怪人姓甚名谁。” 胡鹤简一拍脑门,说道:“确该这般,只有黄杂毛知晓那蒙面老贼是何人。东儿,记得要先问后杀。”伍东点头记下。 彭鹤林见二人一说一答,倒似杀黄成子如探囊取物一般,便道:“黄成子是皇宫侍卫,岂能容你二人这般轻易得手,报仇大事且不可鲁莽。” 胡鹤简说道:“皇宫也无非就比这冲佑观阔气一些罢了,又不是龙潭虎穴,何需思前怕后,闯将进去杀他个痛快便是。” 彭鹤林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胡三伯就是如此性情,这些年要不是师傅有言在先,嘱我门人不许擅行报仇之事,恐怕我这个掌门师兄是拦他不住的,早去皇宫寻仇去了。” 胡鹤简双眼圆瞪,说道:“当今世上,能叫俺听话的人,除了师傅,便是师兄你了,你说的话,俺素来服从。”说罢,嘴角一抿,倒似受到天大委屈一般,不再说话。 彭鹤林见状,苦笑一番,转回话锋,又道:“整件事中,尚有一人至今身份不明。” 古北北接道:“晚辈猜得不错的话,此人可是伍大侠的朋友,夜入行宫之人?” “姑娘聪慧过人!” 彭鹤林赞罢,接着又道:“当时夜入行宫实为两伙人,伍弟的朋友一行两人,另有两人先行潜入。此二人盗得洛图遭侍卫围攻,一人中箭后自尽,后来听说擒住一人,被大理寺处死,朝廷对此事封锁甚严,至今仍不知这两伙人的来历。” 罗鹤大一旁说道:“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留心探听,迟早会知晓这四人来历。” 众人点头称是,古北北又道:“这二人夜入行宫,只怕不只是为了一幅画吧?” 彭鹤林摇头道:“这个……难说。不过,据贫道所知,洛图非是寻常画卷,乃晋朝顾恺之所画,实为画中圣品,与晋朝王大令所书《洛神赋》,加上青釭剑,三者合称‘洛河三宝’。” 伍东闻听青釭剑,不由想到赵芷笙曾说过此剑为天下神器,只是不知为何与画、赋并在一处,合称三宝,不禁脱口问道:“这三者为何合称三宝?” “东儿问得好!呃……要想知道这其中缘故,先要知道这《洛神赋》是曹值所撰。曹植乃曹孟德的儿子,而青釭剑是曹孟德的佩剑,后赐于曹植。曹孟德故去后,一次曹植在返回封地途中,洛河岸边写下《洛神赋》。既然画作、法书、宝剑均与曹植有关,三者合称‘洛河三宝’,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场诸人听过“洛河三宝”之名,却多半只知其名而不知是哪三样宝物,闻听彭鹤林所言,方知三宝却有这般关联。 古北北点头说道:“如此宝物,就怪不得有人行此大险,入宫偷盗。” “前朝宝物,当是价值连城。不过,三宝能让世人垂涎三尺,动心之处又与一个传说有关。” 古北北奇道:“噢?晚辈愿闻其详。” “至今洛河岸边百姓相传,倘若三宝聚齐,洛河边上祭祷一番,可求得洛神显圣。” 彭鹤林说罢,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古北北才一脸向往之色说道:“曹植故去怕有五百年了,这个传说若是灵验,当真是惊世骇俗之事。” “眼下三宝中的《洛神赋图》与青釭剑藏在皇宫之内,王大令所书《洛神赋》下落不明,故而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实无法验证。” “就是说三宝从未同聚洛河?” “不错!” 古北北闻言,想得片刻,忽道:“晚辈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三宝中的二宝已是皇家之物,寻常之人纵便偷盗得手,也不能示之以人,更不消说公然现宝于洛河岸边了。” “嗯……” 彭鹤林点头说道:“姑娘言之有理,这等神物,倘若偷藏身边,说不准何时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晚辈大胆推想,当年盗图的人极有可能藏有王大令所书洛神赋。诸位想想,只有藏有此书作,能让三宝齐聚洛河,才值得冒杀身之祸入宫行盗,真能令洛神显圣,纵便身死亦是值了。” 见众人皆自点头,古北北接着又道:“还有一种可能,盗图之人背后是一股强大势力,这股势力大到可以对抗朝廷,至少不惧怕朝廷,只有这类人,才有盗宝本事,才有藏宝本事。” 此语一出,一直未说话的陈鹤默说道:“古姑娘说得很是在理,天下之大,王大令的洛神赋落在何人之手确是无人知晓。不过,说到能与朝廷对抗的势力,民间自古未有,要说当今朝廷中,怕只有秀王有这等势力。” 彭鹤林摇头说道:“秀王尽心辅佐官家,心系社稷安危,其忠义天下人有目共睹,贫道倒是不信他能做下此等背德犯上之事。” 古北北闻言不由点头,之后似有所思,未再言语。 见众人皆不说话,彭鹤林便道:“东儿与古姑娘行路辛苦,先自歇息去吧,余事明日再谈不迟。” 不待伍东说话,胡鹤简跳起说道:“走吧,随俺寻个歇处。”拉起伍东的手向外便走,古北北忙跟了上去。 胡鹤简带着二人七转八拐穿过配殿,来到后观,随即让小道士在他的丹室旁清扫两处房间供二人居住。 伍东方进房间,尚未坐稳,便听胡鹤简在门外叫道:“东儿,你且歇息,三伯可要到斋房解馋去了。”待伍东探身门外,早已不见人影。 第八十二章 顺理成章 房内陈设极简,靠着内墙横放一张窄床,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画卷,临门处木桌木凳,除此别无他物。 伍东自小山中长大,所住草房实不比此间繁杂,当下打量一遭,倒是颇觉称心,只是想着古北北不知能否住得习惯。 正寻思间,古北北已迈步进来,略作打量,说道:“倒也公平,并未厚你薄我。” 伍东初闻未解,待想得明白时,却见古北北正仔细端详那幅画,便也凑近细瞧 只见青山耸岩下,翠柳三株,一道士模样的人正在赏柳,左首两列小字,尽用草书写就,伍东十之八九不识。 古北北看了半晌,忽然低叹一声,神色竟至黯然。 伍东奇道:“难道这画有不对之处或是画工拙劣不堪?” 古北北先是摇头,继而说道:“画工得法,施色淡雅,不失佳作一幅,只是这两列字却更值得玩味。” 伍东挠头道:“这写得是甚麽?我不识得。” “这是草书,我念来你听。” 古北北用手指着,从右至左念道:“‘写几叠翠山儿一抺腰,添几株柳树儿万叶娇,跳出了愁圈套。唤作《观柳图》,便是成仙料。’” 念罢,见伍东一脸茫然之色,便道:“这当是作画者自作的一首小词,明言痴迷丹青,远离浮世之累,过着神仙一般悠闲自在的日子。” 伍东寻思片刻,说道:“这不好麽?你为何摇头叹气?” “不好!”古北北瞪了他一眼,气道:“不好不好,你好好琢磨一番!”说罢,转身回了房间。 伍东站在画前,苦想半晌,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过了良久,有小道士端着食盒给二人送过饭来。 吃罢不久,天色将黑之际,隐隐听得前观传来诵经之声,知是观中正在做晚课。 正在此时,忽见人影一闪,胡鹤简手捧大葫芦站在门口,说道:“沾东儿的光,不需做早晚课,真是幸事。哈哈……到俺房来,陪三伯吃上一醉?” 伍东忙道:“东儿向不饮酒,怕是陪不了三伯。” 胡鹤简眉头一皱,继而正色说道:“此事好办,来日方长,不怕你不好此物。嗯,今天就放过你了,你且歇息,有事喊俺便是。” “东儿岂敢劳烦三伯……”话未说完,胡鹤简人已不见了,伍东只得苦笑一声,上床盘膝而坐,练起功来。 练毕,不禁又琢磨起那画中小词…… 翌日清早,吃过斋饭,古北北推门进来,伍东见她神情如常,不似带气而来,方才放下心来。 闲聊数言,见一个小道士急匆匆进了胡鹤简房间,接着便听胡鹤简叫道:“东儿,随俺赶去前殿。”伍东闻唤,边诺声应着边示意古北北起身同去。 古北北却似未见,口中说道:“你一个人去便是了。” “你不随我同去?” “彭掌门此刻叫你,当是与众人商议传你武功之事。我一个外人,不便在场。” 伍东闻言,正要说她多心,却听胡鹤简外面叫道:“古姑娘可观内观外走走……除了观后天柱峰去不得,别处随姑娘游玩。” 古北北看了伍东一眼,说道:“如何?”随即闪身出了房间,说道:“多谢胡道长好意,本姑娘正有心走走。” “不是老道夸口,四处走走,定会让你大饱眼福。”胡鹤简说罢,拉着伍东向前殿行去。 进得灵武殿,见群道早已分主次做好,除叶鹤熙、赵鹤夫之外,其余“三鹤”皆列坐殿中,下首立着四位道士,伍东只识得其中的纪鸣远。 正不知该坐何处,彭鹤林指着站立的四位道士说道:“东儿,这是我派鸣字辈弟子,日后便以师兄相称吧。” 伍东闻言,当即与四位道士相见,听得他们一一报上道号。 原来,这四人是武夷派二代弟子中入门最早的四名弟子,按入门先后排为单鸣奇、纪鸣远、宋鸣柏、钟鸣文。 伍东记下道名后,见他们随即站立一旁,便移步钟鸣文身旁站好。 彭鹤林见状颔首说道:“你们也坐下吧。”听得掌门人发话,五人依言在下首就坐。 彭鹤林旋即说道:“此刻召集诸位,只有一事,便是东儿习武之事。二师弟、四师弟不在,便不等他二人了……嗯,东儿不远千里来此,除了认认师伯师叔,更重要的就是为了修习九接佛风。不过,此功向不外传,纵是本派弟子也不是人人可学,诸位对此有何想法,可当众说来,众人议议。” 话音甫落,胡鹤简当即说道:“大师兄,这有甚麽可议?东儿是伍弟后人,又随风先生修炼前五重九接佛风,今续修后半段,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有何可议?” 胡鹤简人称火鹤,出了名的性情急躁,全派上下也只有他敢与彭鹤林这般说话。派中之人听得多了,习以为常,伍东却听得提心吊胆,偏又不知如何接话。 过得半晌,见众人皆不言语,彭鹤林便道:“五师弟、六师弟有何想法?” 陈鹤默说道:“三师兄说得在理。” 罗鹤大先是点点头,继而说道:“九接佛风为我派镇派绝学,天下至高武学,习武之人无不梦寐以求,就如青釭剑一般,试问江湖中人何人不垂涎三尺?可是,青釭剑在手,固能斩妖降魔,亦能刺仙灭佛,关键在人不在剑,正因如此,才有非我派门下品行端正者不得学的门规……” 罗鹤大边说边转首看向伍东,接着又道:“东儿是伍哥后人,又随风前辈长大,照理说品行毋需多虑。不过,事关我派声誉,又关绝学传承,倒是想听听二师哥的意见,毕竟他知多识广,思虑细于常人。” 众人听得明白,罗鹤大主张等叶鹤熙回山之后再定此事。 彭鹤林想得片刻,抬首问道:“鸣奇、鸣远、鸣柏、鸣文?” 单鸣奇四人起身诺道:“弟子在!” “你四人在众多师兄弟中最为老成持重,叫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说说吧!” 第八十三章 西域旧事 纪鸣远三人闻言各自摇头,以示未有意见,独单鸣奇略作寻思,说道:“弟子以为,伍大侠虽是师公弟子,但众所周知,伍大侠并非本派弟子,以此论来,伍东兄弟自非本派弟子,修习九接佛风有违门规……” “胡说!胡说!” 胡鹤简抢话叫道:“武夷派由师傅创立,伍弟既为师傅关门弟子,就是我派的人,他的儿子就不是外人,哪来的违背门规?” “三师弟,休得多说。”彭鹤林出言禁道:“让鸣奇把话说完。” “依弟子之见,此事应征得师公同意,方为妥当。” 单鸣奇躬身说罢,转首看向身旁的三位师弟,宋鸣柏、钟鸣文忙点头齐道:“单师兄所言极是。”纪鸣远却未吱声。 未待彭鹤林说话,胡鹤简又自叫道:“甚麽所言极是?简直是胡言乱语!师傅云游在外,你们几个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回山?半年?三年?十年?万一他老人家……” 本是想说“驾鹤西游”,却觉不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改口说道:“总之不成,你们所说就是胡说。” 他自一番叫嚷,开口闭口“胡言胡闹”,倒是配得上他的胡姓,不过所说之话却也不无道理。 单鸣奇闻言,正欲开口再说,却听陈鹤默说道:“鸣奇所言固然在理,但三师兄所说,亦是实情,师傅何日回山不知,又不知行踪,无法空等下去。” 单鸣奇见两位师傅均不支持自己的说法,便不再说话。 彭鹤林见众人皆不言语,便开口说道:“九接佛风为我派镇派绝技,自由你们的师公传给我辈,可此功并非他老人家所创,到底学自何处,你等可知晓?” 单鸣奇不知掌门所问何意,一时心下迟疑,未即开口。 身旁的纪鸣远躬身说道:“弟子等人只知师公早年间无意中得谱于西域,个中详情实不知晓。” 彭鹤林点头说道:“此事说来,与伍家大有渊源,东儿,你可听风前辈说起此事?” 伍东想得片刻,方才答道:“师傅倒是说过要是他人修习九接佛风当须得师公首肯,伍家后人则另当别论,东儿当时曾追问缘由,可师傅未再多言。” 胡鹤简闻言,当即说道:“风先生医术精绝,对天下武学的来龙去脉也是了如指掌,想来此事涉及到你的身世,方未再多说。” 彭鹤林接道:“不错,此事要从你的祖父说起……嗯,你伍家祖居扬州,向以贩茶为业,是城内有名富贾。四十年前,师傅在西行路上遇到你祖父的驼队。” “当时你祖父正带人运茶至于阗,而师傅西行是为了找人,你祖父常年往来西域,对道路甚为熟悉,见师傅一人行路,便相邀同行。” 闻听此言,伍东方知伍家祖上竟是做茶叶生意,耳中听彭鹤林继续说道:“师傅要找之人只听闻在西域一带,却不知到底人在何处,见有人相邀,可带至于阗,自是乐得同行。一行人风餐露宿,结伴走了半月有余,眼看便要走出沙漠直抵于阗,不料却出事了。” 伍东听得“出事了”,不由心惊,脱口说道:“莫不是遇上盗匪了?” 胡鹤简瞪眼说道:“胡说!有你师公在,还怕强盗路上拦劫,再说,你伍家一队人也不是吃素的。” 彭鹤林见伍东一脸懵相,便道:“是遇上了大风。” 伍东闻言,心中诧道:大风?铁刹山下每年冬春之际要刮上月余大风,从来未曾出过甚麽大事…… 彭鹤林接着说道:“师傅后来描述,当时正是夜里,众人正自盖天枕地而息,半夜里却被烦燥呜鸣的骆驼吵醒……” 伍东祖父名敬叶,当日见已行至沙漠边缘,至多两日便可出得沙漠,又见天无异相,夜宿之时便未搭设皮篷,只是简单铺盖以度长夜。 大约子时左右,原本跪伏的骆驼忽然躁动起来,伍敬叶见状,心感不妙,连忙安排众人一齐动手,集中重物,欲搭篷避险。 皮篷尚未搭起,众人但觉阵阵夜风中拌有沙尘,迷得人双目难睁,再看那些骆驼,突然间安静下来,皆趴伏在地动也不动,这本是骆驼躲避沙漠大风沙的本能。 过得片刻,风势渐渐大起,未几,数支火把齐被吹灭,瞬时天地间黑得只剩下狂风和沙尘以及众人的叫声。 伍敬叶见势不妙,尽力高声喊道:“大家不要乱!不要搭篷了,快快聚到骆驼旁边……” 说罢,展动身形,窜到驼群旁边,立即又自喊道:“朝我这里聚来,朝我这里聚来……”众人立刻摸黑闻声聚拢过来。 却是迟了,令所有商旅谈之色变的沙漠鬼旋风铺天盖地席卷而到,惊乱之中,伍敬叶想到随行少子伍开山,当即运功叫道:“山儿,你在何处?” “山儿与贫道在一起……”却是白玉蟾的声音,此后除了风吼,再无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蟾被一阵冰冷浸得慢慢有了知觉,只是鼻不能吸,目不得睁,周身好似被物缚压一般动弹不得,当即意识到已被埋沙尘之下,于是屏气运功,慢慢将双手支在腰侧,撑得几次,渐觉身边沙土有所松动,又自歇得片刻,拼着全力,借着双手反撑之力,掀身而起。 此时的白玉蟾虽已名动江湖,但并非天下绝顶高手,不过一身内力修为已非同小可,这一奋力上起,竟然破沙而出。 待睁眼看时,天方破晓,四下里尽是被雨水淋过的黄沙,方知此时已风过沙平。 想到伍敬叶众人,白玉蟾再次放眼四下打量,只是莫说人影,便是骆驼也不曾见到半只。 饶是白玉蟾艺高胆大,此际也不禁暗自心惊:终不会一个活人也没了!倒是记得拉着开山的手,当是半空中随风势翻旋之时松开,他会不会便在附近…… 想到这里,白玉蟾便欲迈步四下搜寻,哪知方迈得半步,但觉胸口剧痛欲裂,似受严重内伤一般,一个趔趄跌坐沙上。 第八十四章 大漠孤驼 转念之间,白玉蟾揣知当是被埋时久而致,又想到自己内力修为尚可,尚受伤如此,伍敬叶众人被埋沙下岂不凶多吉少? 未敢多想,当即盘膝而坐运功调息,待觉胸间疼痛略缓,便站起身来,举步向四下搜去,走了半炷香的功夫,却是一无所获。 此时天色大亮,正自搜得心急的白玉蟾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似有一处隆起,在平沙之上显得格外醒目,当即快步走到近前拂去沙土,但见一只脚露出,真是一人头下脚上被埋沙下。 虽不知是何人,亦不知死活,白玉蟾心中仍是激动不已,赶忙双手连挥,将人挖了出来,却正是伍开山。 见其面色紫黑,双眼紧闭,已毫无生气,白玉蟾虽觉不妙,却未放弃,当即运功施救。 白玉蟾精修道家心诀——清微止止功二十余年,内功修为十分了得,加之与风六合交往甚密,对经穴诸般医术颇为精通,一番通穴过气之后,伍开山面色竟自由紫转红。 白玉蟾大喜过望,连忙依法续治,又过半晌,伍开山终于“呃”地一声,活转过来。 见他已有呼吸,知无性命之忧,白玉蟾这才松下一口气,方欲站起身来,忽觉胸口紧缩,再也把持不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破沙而出未久,元气未复,适才施救又尽得全力,实是伤上加伤。复又调息半晌,方觉筋舒气顺,遂站起身来,又自四处搜寻,怎奈方圆两里之地,再无发现。 待他折身返回时,已然坐起身来的伍开山开口问道:“白道长,是您救了晚辈?” 白玉蟾点头说道:“醒来就好!慢慢站得身来,看看可能行走?” 伍开山依言站起走了数步,只觉胸口淤闷,却无他碍,便道:“只觉气短,不碍走动。” 白玉蟾说道:“如今你我只剩得一身皮囊,正要靠着两脚走出这沙漠……” 但见伍开山双眼不住四下寻看,便又说道:“你我皆是头一遭走这大漠,尚能活下,你父亲诸人穿行多次,邪风虽烈,定能化险为夷,此刻怕是正在四下寻找你我呢,只要向西行去,终会于他们会面。” 伍开山闻言心中稍安,说道:“我们这便走吧?” 白玉蟾出言宽慰伍开山,心中自也盼着伍敬叶众人能遇难呈祥,当即辨明方向,二人向西行去。 走了半个时辰,白玉蟾渐觉向来自负的一身武功,在这不见人烟的荒漠之上毫无用处,更为要命的是大风过后,道路及标记全然不见,能做的只有不停的向西行走。 日近中天之时,二人不知走了多远,除了黄沙和身后的脚印,人驼及货物未曾见到半点。 二人歇息一阵,便又起身前行,直至日渐西沉,仍身处大漠。 待天色完全黑下,二人早已疲惫不堪,只得坐了下来。白玉蟾仗着深厚内力尚可支持,伍开山年少,武学根基尚浅,整天米水未进,实是饥渴难耐,也只得咬牙挺着。 白玉蟾看在眼里,也无法可想,心中更是担心夜里再有大风……过了许久,暗夜里见伍开山躺身沙上睡着了,便也闭目调息起来。 大约丑牌时分,正自打坐的白玉蟾,忽听远处传来异响,睁眼细听,似有物跑动,虽是很远,夜漠中却听得真切。 白玉蟾惊喜站起,凝神听得片刻,那声响时有时无,忽远忽近,又似未朝这边跑来,倒是听得他惊疑起来,便伸手把伍开山碰醒。 便在此时,那边又传来“哼哧哼哧”之声,此番二人听得清楚,那声响当是骆驼所发,只是声近悲呜,令人听来似有求助之音。 伍开山初次跟随伍敬叶奔赴西域,但自幼便常听父辈说起西行所见所闻,略晓骆驼习性。 待听得驼声有异,当即说道:“白道长,这只骆驼不是被大风所伤,便是遇到狼群,正在求救。” 白玉蟾闻言,当即运气长啸一声,随即拉着伍开山寻声驰去。 平漠之上,白玉蟾展开追鹤踏月轻功,携着伍开山,一跃数丈。正行间,想是那只骆驼听得人声,竟自朝这边冲来。白玉蟾看得分明,大喜之际,已察觉到骆驼身后有黑影闪动。 随着白玉蟾又一声长啸,那骆驼已然冲到身边,却是机灵异常,旋即停了下来,而此刻二人早已看清,有七八只野狼尾随而至。 见到有人出现,狼群亦自警觉起来,竟未贸然扑上。白玉蟾让伍开山站在骆驼后面,随即腾身向狼群冲去。 群狼见势立即向后退去,却有一只退得慢些,被白玉蟾一脚踢出丈余,倒在地上嚎叫不已。 白玉蟾听得叫声,心中一动,不由暗想:能否走出沙漠,全看这只骆驼了,要是没有群狼围追,怕是碰不到骆驼…… 一时竟生恻隐之心,遂放弃追杀之念,随即从怀中掏出火石,磕出一串火星。 果然,那狼群甚怕火光,立即逃了开去。 白玉蟾转身走近骆驼,绕着察看一番,虽不见货物,但见缰绳犹在,身无大伤,这才放下心来。 那骆驼倒也乖巧,见到狼群已退,便自半伏沙上歇息起来。 白玉蟾让伍开山斜倚驼身之上以抵寒气,自己则坐在一旁,闭上双眼,凝神细听。 这暗夜之中,靠着深厚内力,耳朵远比眼睛管用,他暗揣狼群不会轻易放弃将要到嘴的美餐,自是不敢大意。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狼群果然再次围了上来,被白玉蟾用火石再番吓退。 耗至天亮后,白玉蟾放开缰绳,用手轻拍两下,那骆驼立即甩开蹄子向西跑去,二人紧紧跟上。 跑了近半个时辰,骆驼渐渐慢了下来,而伍开山此时已明显行迟走慢,白玉蟾赶忙让他骑上骆驼。 又向前行了一段,白玉蟾回头看时,发现沙上脚印突然转弯,原来那骆驼已带头折而向南行去。 便在此时,那狼群竟亦远远跟了过来,白玉蟾蓦地暗想:荒漠中寸草不生,鸟兽绝迹,如何来得狼群?当是这骆驼本已到了沙漠边缘,不巧被狼群盯上,慌不择路之下,才又跑回沙漠深处,真是如此,天黑前当可走出沙漠。 转念又想:这群饿狼虽不足惧,若不及早摆脱,待气力耗尽时,终难逃狼口。 第八十五章 饿狼破劫 当下不再多想,只盼着骆驼能快些带他二人走出沙漠。 转向南行之后,那骆驼似也察觉到狼群尾随而行,虽驮着伍开山,亦自放开蹄子,飞快向前跑去。 一个时辰后,白玉蟾放眼望去,只见远处烟雾笼罩中,似有山峦隐现其中,不由大喜过说道:“开山,快看,前面已见大山!” 伍开山坐在驼背之上,极目远眺一番,亦自喜道:“白道长,可是要出得这荒漠了?” “不错,这骆驼果真把我们带出来了。” 二人虽不知到了何处,但既看到群山,说明已到沙漠边缘,好歹算是摆脱困死之境。 山峰隐约可见,却又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出了沙漠。 眼前仍是黄沙遍地,不过总算偶尔可见一撮青草,那骆驼更是直直冲到一湾半间房大的水塘旁边。 二人近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当即伏畔痛饮一番,精神随之一振。待骆驼喝饱后,一驼二人又向前行去。 伍开山气力稍复,放眼打量四周,忽然问道:“白道长,骆驼带着我们是在南行?” 白玉蟾点头说道:“确是向南。据贫道猜想,我二人被风卷起后,所落之处已远离先前所行道路。如此一来,这沙漠若不是方正之形,从被埋之处一路西进,说不定几百里仍是沙漠,而离我们最近边缘当在南边,故而骆驼才折而向南。” “哦,如此说来,倒是亏得这骆驼带路了,不然只顾向西行去,真不知能不能走出这沙漠。” “你我当是命不该绝啊!这大漠从古至今不知埋了多少人驼。” 略顿片刻,白玉蟾又道:“这些在大漠中趟出道路的人,一定会挑选最短路程,也就是我们先前所行道路,贫道料想,骆驼一定是在寻找那条路。” “果真如道长所料,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那是当然,我二人尚能摸出大漠,你父亲众人定会无事的。” 不出白玉蟾所料,未行多远,果见前面出现一条小路,虽无法确知通向何处,但知顺路而行,总会找到人烟。 二人兴奋之余,见到厚厚尘土之上,除了走在前面的骆驼蹄印,不见其他踪迹,又不免为伍敬叶众人的安危忧心起来。 沿路向前行了一段,白玉蟾发现后面的狼群不知不觉间竟追近许多,似乎急于从后面扑上嘶咬,便自走在最后,小心戒备。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土丘,紧随骆驼的伍开山忽然叫道:“快看,白道长,前面有村庄!” 白玉蟾放眼看去,果然见到远处隐有屋脊土墙出现,心下正喜之际,忽觉身后有物袭到,当即移步侧身,躲过一只恶狼的纵身一扑。 未待那狼落地,白玉蟾右手疾探,正将后腿抓牢,顺势向后甩出,“扑通”一声摔在狼群前面。 那狼随即翻身爬起,实是白玉蟾手下留情,未取它性命。 本想着借此一摔,吓退狼群,不料这狼群哪晓得知难而退,个个呲牙咧嘴,蠢蠢欲扑。 见此情势,白玉蟾当路大声喝道:“贫道念在你等有大漠送驼之功,不想伤害你们,还不快快逃去!” 谁料这一喝比那一摔有用,狼群竟未再逼近,原地徘徊片刻,慢慢退走。 无心之举反收奇效,白玉蟾寻思半晌未得原委,摇着头紧走几步追上伍开山。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骆驼已将二人带进一个镇子,随即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 “这骆驼莫不是识得这家客栈?”白玉蟾边说边迈步上前,见木门虚掩,轻推而入,伍开山牵着骆驼随后跟了进来。 院内正有一个中年壮汉在忙活,白玉蟾上前一步,说道:“店家,可有空房?” “有的有的。”那壮汉上下打量一番,问道:“道长,就您二位?” “不错,一个房间便可,最好先将斋饭上来。” 壮汉闻言,又道:“恕在下多言,二位可是从宋朝来的?” 白玉蟾点头道:“店家好眼力,正是从大宋而来。” “既从大宋来,二位是如何走出沙漠的?” 白玉蟾听他如此相问,暗觉奇怪,便如实说道:“在进入沙漠之前,贫道二人本是随着驼队而行,不料,沙漠里遇到大风,把众人吹散了。” 壮汉但听此言,不禁面色骤变,问道:“驼队可是做茶叶生意的?带头的可是姓伍?”这一问,反把白玉蟾惊得呆住。 忽听身后的伍开山说道:“这位叔叔可是姓赏?” 那壮汉道:“正是,你如何得知?” “赏叔叔!” 伍开山拜倒在地,说道:“侄儿姓伍,名开山……” “果真是你!” 壮汉上前一步将他扶起,重新打量一番,转首看着吃惊的白玉蟾,说道:“在下赏荣捧,伍敬叶是我的结义大哥。” 白玉蟾闻言方才明白,躬身说道:“贫道武夷山止止观白玉蟾,见过赏壮士。” 原来这小镇名唤漠西镇,虽仅有不足百户人家,却是穿过土蕃诸部,通往于阗路上必经之处。 伍敬叶带人常年往返于此,每次皆投店休整数日,一来二去与赏荣捧结识,二人义气相投,遂结为兄弟。 白玉蟾未听伍敬叶提起,不知其中缘故,伍开山却知晓此事,故而认出赏荣捧。 当下赏荣捧将二人让进屋内,说道:“大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人运茶过来,不想此行遭此劫难……如今大风已过去两日,大哥众人尚未走出来,实在急人。” 白玉蟾闻言,只觉不祥,正思如何接话说下去,听得赏荣捧又道:“我去请阿芭阿麻来见。” 待白玉蟾反应过来,知道这“阿芭阿麻”当是父母之意,赏荣捧已引着两位老人从后屋出来,二人忙起身参拜。 这时又从后屋跑出一个朴装少女,赏荣捧忙介绍道:“这是小名赏清哥……” 见白玉蟾二人似是未听得明白,忙又说道:“哦,叫得惯了,小名就是小女之意。清哥,快来拜见白道长和你开山大哥。” 赏清哥依言上前拜见,伍开山还礼后,心中暗想:这地方的称呼当真奇怪。 第八十六章 邋遢和尚 赏荣捧知他二人定是饥渴难当,便去后屋取来饭菜,虽是一色素食,伍开山只觉香过山珍海味。 待吃得饱了,二人疲惫至极,遂早早歇下…… 不知不觉过了五日,依然未见伍敬叶赶来,白玉蟾诸人心知商队众人当是葬身沙漠。 伍开山哭了两日,之后竟病倒在床,经得白玉蟾、赏荣捧诸人轮番劝慰开导,又服了几剂草药,过了几日方才渐渐好转。 白玉蟾元气已复,更见伍开山已无大碍,便说出此番西行是为寻找一个叫阳南山的武林高手,在向赏荣捧打听无果后,决定继续西行寻找,临行前告诉伍开山,可等他一同返回大宋。 白玉蟾一走便是一年有余,足迹遍布西域诸镇,可惜未打听到有关阳南山的半点音讯。 无奈之下,只得返回漠西镇,见得伍开山仍在,便商量着结伴商队同返大宋。 不料,伍开山迟迟未动身返宋,固然有等他同行之意,更是因为赏清哥。 原来,他二人年纪相仿,整日里形影不离,时间稍长情愫暗生,赏荣捧一家人也喜欢伍开山,遂暗自默许。 见到白玉蟾返回,赏荣捧实情相告。随后在众人商议下,把二人婚事操办。 便在喜事当晚,赏荣捧将白玉蟾引到后屋,从箱子里翻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件,放在桌上,说道:“白道长,可能识得此物?” 白玉蟾左右端详一番,说道:“似钵似盆,确是不好定论。” “道长所言不差,这确是一个铁钵。” 白玉蟾奇道:“哦,这般大的钵实是少见。” “这钵很有来历,阿芭也说不清传到我手里有几代,据说,这是一个和尚化缘用的。” 白玉蟾见赏荣捧面色凝重,心知这铁钵当是很有来头,便道:“不妨说来听听。” “我赏家祖上原本是给人做雕青活的,后来难以维持生计,才又支撑起这个客栈,算来在这镇上已有百余年了。不管做雕青,还是客栈生意,都会碰到些奇奇怪怪的人,这其中最怪的就属这个和尚了。” 赏荣捧略作寻思,又道:“据说这和尚一身破衣烂鞋,浑身上下脏透了,住店之时除了这个铁钵,便没有其他东西。当时,我的祖上见他一个穷和尚本不想留他,可又不忍心撵他走,便找了后院一间小屋给他住了。谁知这和尚一住便不走了,道长猜他住了多久?” 白玉蟾揣道:“三个月?” 赏荣捧摇头道:“三年!整整三年!” “那他拿甚麽结算三年吃住的钱?” “要钱没有,赶他又不走,也只好认倒霉。不过,这和尚只在这落脚,斋饭却从镇里各家化来。和尚化缘也与众不同,他每日一餐,每日只去一户人家,从镇头到镇尾,不落一户,化完一遍,重头再来。” “他去化缘,每户人家未必皆能施斋于他。” “这和尚有他的办法,便是不怕骂不怕打,不怕放狗,不怕关门,只往门口一站,不说话不生气,只顾敲着铁钵不走,直到你施斋方才罢休。” 白玉蟾闻言,说道:“这和尚的修为当是不浅,这般软磨硬泡化缘的和尚倒是不多见。” “嗯,时间久了,镇上人倒也习惯了,随便给他一口斋饭打发了事,也给了他一个外号——邋遢和尚。” 赏荣捧稍顿,又道:“不过,自从老和尚来到镇上,便有怪事发生。” “哦?何等怪事?” 赏荣捧见白玉蟾甚感兴趣,不由兴高采烈又道:“这镇子又小又偏,从古至今便无官无兵镇守,镇子四周盗匪是一窝接着一窝。这些强盗抢人抢钱抢骆驼,待于阗这类大镇抢劫空了,就来这小镇子,搅得家家户户不得安生。可是,自从邋遢和尚来了不久,这些盗匪便谁也不来了。” 白玉蟾微觉诧异,问道:“又是如何知晓此事与和尚有关?” “和尚在小店住了三年便死了。死后不久,这些盗匪便又开始横行。后来渐渐听说老和尚是个武功高手,一人独挑周边诸窝盗匪,打得他们服了怕了,所以不敢来小镇生事。” “如此说来,这和尚倒是个义僧。” “应该没错,就是谁也不知道他姓甚麽叫甚麽,来自哪里……哦,对了,就是这个钵,是他临死前交给我祖上的。” 白玉蟾伸手去拿那铁钵,不料却颇为沉重,心道:如此重的铁钵用来化缘,实有不便…… 忽见铁钵内壁隐约似有文字,细看之下但见弯弯曲曲状若蚯蚓,却又不识得,不禁奇道:“这钵内可是铸得经文?” “不是经文,是武功心法!” 赏荣捧见白玉蟾面现惊疑之色,便又说道:“当时和尚说自己年过百岁,大限已到,就用这个铁钵折抵店钱。我祖上自是不乐意,和尚便说这铁钵内记有一种绝顶的武功心法,可惜不得传人,只得待后世有缘之人了,并嘱告武功低浅者不可轻易修炼,否则会引火烧身。说完这些,老和尚便一人朝着沙漠走去,之后便谁也没有见过了。” 白玉蟾说道:“当是走进沙漠坐化归天了。” “镇上人也是这般猜想。我祖上虽是习武之人,只是几式枪棒而已。见和尚留下这麽一个铁钵,纵使铸得绝世武功心法,也无甚大的用处,也就随便收起。直到后来,镇上突然来了一伙衙役,中原过来的,据说是在追捕甚麽大齐逃将,人没找到,倒将镇上搅得鸡飞狗跳。” “大齐?”白玉蟾问道:“这是指何而言?” “无人晓得。不过,这伙人就住在小店,我祖上听他们谈话,隐约察觉他们要找的人可能与老和尚有关。待他们走后,我祖上才又想到那个铁钵,方将它好好藏了起来。对了,老和尚临走之前,还说了四句话。” 白玉蟾闻言,忙道:“快快说来听听。” “嗯……” 赏荣捧想了片刻,方道:“没错的话,应该是‘我本花台刺史,曾伴青帝吃糖。黄沙尽褪金甲,久久接沐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