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男鬼情未了》 第1章 夫君,别来无恙 我叫李子7,顶着“富二代”和“官二代”的头衔,最近却迷上了灵异探险直播——说白了,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想找点刺激。可惜,我的账号数据一直不温不火,看得我都想亲自给自己刷火箭了。 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一位很久没联系的老同学肖时找到了我。几杯酒下肚,叙了叙旧,他听说我在搞灵异直播,眼睛一亮,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说:“子7,我给你推荐个地方,绝对有料——城郊有座荒废的民**阀庄园,几十年没人敢靠近,你要不要去试试?” 他语气里的那股笃定,倒真让我心动了。 我骑着我那辆川崎,在高速上一路飞驰。说来也怪,刚到那片荒郊野岭,车子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油表彻底见了底。 庄园孤零零地立在荒草里,外围拉了圈褪色的封条。我眼皮都没抬,弓身就跨了过去。生锈的铸铁大门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纸符箓,那字迹潦草得……啧,简直跟我那老同学肖时的笔迹有得一拼。 我压根没往心里去。这世上哪有什么牛鬼蛇神?哥们儿手上使劲,一把将沉重的大门推了下去。 “吱呀——” 一声悠长而干涩的声响划破了寂静。也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我的目光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住了,不由自主地就投向了院落的西北角。 我朝着西北角走去,眼前竟是一座小巧的戏园子。 可这地方……新得有点邪门。那些雕花木椅精致得不像话,漆面亮得能照出人影,深红色的绒布幕布厚重崭新,没有一丝落尘或磨损的痕迹,仿佛刚刚有人精心打理过。 我挑了张正中的椅子坐下,目光刚落在戏台上,脊背就莫名一凉——台上不知何时,竟赫然立着一个身着红袍的戏子! 那身红,红得刺眼,像是用最浓的血染就的。他水袖轻摆,正幽幽念着词,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仿佛贴在我耳边: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那声音婉转凄楚,在这空无一人的戏园里回荡,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我使劲眨了眨眼,又用力抹了把脸,再定睛看向戏台—— 上面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红袍戏子的影子? 可邪门的是,那句“妾随大王,生死无悔!”的唱词,却像烙在了空气里一样,依旧幽幽地在这片空间回荡,一字一句,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我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战,心里直犯嘀咕:肖时这老小子,该不会真给我推荐了个“货真价实”的凶宅吧? 强压下心头那股发毛的感觉,我定了定神,琢磨着不能白来一趟。戏台没有,那后台呢?总得留点痕迹吧。我深吸一口气,迈步就朝着那昏暗的戏台后方摸去。 我咬咬牙,刚踏上戏台那陈旧的木板,心脏竟毫无征兆地一阵剧烈抽搐,痛得我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怎么回事?我喘着气,等那阵莫名其妙的绞痛稍微缓和,才勉强想撑着身边的墙壁站起来。可刚抬起手按上那面墙,一股钻心刺骨的冰凉瞬间从掌心窜入,沿着手臂直冲心口! 我猛地抬头,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那道红袍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我面前,离我不过咫尺。 他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得望不见底。刚才我撑墙时碰到的那片冰凉……正是他那只悄然伸出的手。那只手异常细腻白皙,指节纤柔,与我相触的掌心寒冷如冰。 “等等,我都在想什么……” 我猛地甩开这荒谬的走神,视线下意识往下一瞥。这红袍鬼魂的身前……起伏似乎并不明显?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男的?” 我手腕猛地发力向后一拽,可那只冰冷的手却纹丝不动,握得死紧。 “行,你厉害。”我索性放弃挣扎,空着的另一只手熟练地摸出烟盒,叼上一根,“咔哒”点上火。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尼古丁迅速安抚了紧绷的神经,一股熟悉的胆气重新涌了上来。我趁着他(或许该用“它”?)似乎因我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而略有停滞的瞬间,用尽全力狠狠一抽! “嗤——”几乎能听到皮肤与冰寒脱离的细微声响,手腕终于恢复了自由,上面赫然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白色指痕。 我也懒得再回头看它,捏着烟,径直就往后台走去。 撩开厚重的、积满灰尘的帷幕,后台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脂粉味。而就在正对着门的那个老旧梳妆台前—— 那道红袍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它微微前倾着身子,脸上依旧覆着那层令人不安的面纱,而对着一面布满裂纹、水银斑驳的铜镜,极其缓慢地……左右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端详镜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倒影。 我两腿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后背重重撞上一个硬物,是那个老旧梳妆台旁的木柜。这一撞,柜顶一个物件被震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我腿边——竟是半面巴掌大的、边缘锈蚀的菱花小镜。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其捡起,目光扫向镜面—— 刹那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镜子里映出的,确实是我的脸,可那张脸上……双眼、双耳、鼻孔和嘴角,正蜿蜒淌下七道刺目的黑红血迹! 我猛地丢掉镜子,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揉搓,触感却一片干爽,什么也没有。可就在这极度的惊骇中,一股真实的、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耳后滑落,我颤抖着手一抹——指尖一片鲜红,粘稠而带着隐隐的铁锈腥气。 “操……”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背后早已被冰凉的冷汗彻底浸透,布料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 完了。这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在这昏暗中显得无比珍贵。也顾不上什么信号了,我凭着肌肉记忆,按下了肖时的号码,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关切或疑惑。 “嘟…嘟…” 几声忙音后,电话被猛地接起,传来的竟是肖时前所未有、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吼声: “艹!李子7你真去了?! 我他妈今天闲得无聊给你起了一卦,结果……” 他的声音因急促而有些变调,“卦象显示你跟那宅子原来的主人,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军阀,关系匪浅!你八成就是他妈的转世!” 他喘了口气,语速快得几乎要炸裂我的耳膜: “那军阀当年死得极邪门,是在自己戏楼里……七窍流血暴毙的! 我他妈这就找人过去!你撑住,千万别往里走了!听见没!” 肖时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我嘴唇哆嗦着,那句“帮我照顾爸妈”的遗言还没说出口—— 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贴了上来。 那个红袍身影不知何时已飘至我面前,离得极近,近到我能看清他面纱下模糊的轮廓,和那双深不见底、蕴含着某种病态执念的眼睛。他抬起那只依旧冰冷细腻的手,看似轻柔地抚上我拿着电话的手。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动作。 然后,一个阴湿、黏腻的声音,仿佛毒蛇吐信,直接钻进我的耳膜: “夫君……” 这一声呼唤,带着一种扭曲的甜腻,真如同久别重逢的妻子。 “别来无恙?” 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缓慢而冰冷地划过。 “既然找到了我,就不要再让别人……来打搅我们了,好吗?” 那语调越是温柔婉转,配合着他面纱后那无法看清、却能被清晰感知到的病态神情,就越是让我从骨头缝里都渗出恐惧来。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电话那头肖时焦急的“喂?!喂!子7你说话啊!”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僵在原地,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的积尘上。肖时焦急的呼喊变得微弱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那只冰冷的手依然覆在我的手背上,寒意仿佛有生命般,正顺着我的血管往骨髓里钻。 “夫君在看什么?”他——或者说“她”——的声音依旧黏腻,带着一丝天真又残忍的好奇,“外面的人,都想拆散我们……就像当年一样。” 我牙齿打颤,想挣脱,身体却像被无数无形的丝线捆绑,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覆着面纱的脸缓缓贴近,近到我能在黑暗中看清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荡漾着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池。 “别怕,”他又开口,冰冷的气息吹拂在我颈侧,激起一片寒栗,“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让他们都找不到,就好了……”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惨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脸颊的轮廓,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稀世珍宝,可那温度却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极度的恐惧之下,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这他妈就是……我的“前世姻缘”? 就在这时,掉在地上的手机里,肖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惊骇:“子七!你那边……什么东西在说话?!坚持住,我快到了!千万别应它任何话!千万别——” 话音未落,那只冰冷的手猛地捂住了我的嘴。 “吵死了,”红袍鬼魂的语调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不悦,那是一种森然的冷意,“夫君,我们……回家吧。” 他所谓的“家”,显然不是指这座破败的戏园。我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住全身,周遭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面掉在地上的小镜,镜子里,我的影像正被浓稠如墨的黑暗迅速吞噬。 那红袍鬼魂的注意力,终于被地上仍在嘶嘶作响的手机彻底吸引。 他松开捂住我嘴的手——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还黏在皮肤上——然后,以一种极其优雅又诡异的姿态,微微俯身,用两根纤细得不像活人的手指,拈起了那部尚在通话中的手机。 他甚至没有将手机拿到耳边,只是随意地将其悬在面前,面纱无风自动。 “小道士。” 刚才那黏腻温柔的声线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金石摩擦般尖锐、饱含恶意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听者的骨髓。 “想死,就来找我。”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血眸似乎隔着虚空,精准地锁定了电话那头肖时的气息。 “我会带着夫君……在这等你送命来。” 话音未落,他指尖微微用力,那部坚硬的智能手机竟像块脆弱的饼干般,“咔嚓”一声,在他指间碎裂、变形,最后化为一撮掺杂着冰晶的金属与塑料碎屑,从他指缝簌簌落下。 通讯彻底中断。 后台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他缓缓转向我,那非人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面纱之下,我仿佛能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满足的弧度。 “现在,清净了,夫君。” “艹!我刚买的苹果78!” 这句心疼的哀嚎几乎是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但下一秒,巨大的恐惧就像一盆冰水,将这点心疼浇得透心凉——都他妈什么时候了,我还在乎这个?! 我感觉自己的胆子已经彻底吓破了,碎成了渣,连拼都拼不起来。可就在这思维几乎停滞的绝境里,身体却仿佛有自己的记忆。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凭借肌肉本能,哆哆嗦嗦地从烟盒里又磕出一根果味爆珠,叼在嘴上。 “咔哒。” 微弱的火苗在昏暗中亮起,点燃了烟丝,也短暂地照亮了我面前那张覆着面纱、近在咫尺的脸。 清凉的薄荷混合着虚假的蜜桃甜香瞬间涌入肺腑,这熟悉的、属于“活人世界”的味道,像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却让我几乎崩溃的神经勉强抓住了一丝实感。 我狠狠吸了一口,任由辛辣与甜腻在口腔里爆炸,试图驱散那彻骨的阴寒。 而那红袍鬼魂,竟也停下了动作。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浑浊的血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更加诡异。他似乎在……审视我这个在他眼中堪称荒谬的举动。 缭绕的青色烟雾,在我与他之间缓缓弥漫开来,像是划下了一道短暂而模糊的界限。 那红袍鬼魂飘得更近了,若非如此,他应当比我矮上一头。那只冰凉细腻得不像话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脸,供他“端详”。面纱之后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藏品。 如此近的距离,他乌黑的长发有几缕垂落下来,扫过我的手腕。鬼使神差地,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住了一小撮。 触感……和它的身体一样,是种毫无生机的、深彻骨髓的冰凉。 等等—— 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之下,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上。 一道粗糙、歪斜的缝合线,如同蜈蚣般狰狞地盘踞在那里,针脚粗陋,与周围细腻的皮肤形成了恐怖的对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恐惧驱使着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他身上快速扫过。 红袍的宽大袖子因他抬手的动作略微滑落,露出了那一小截惨白的手臂。 而那上面……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形烫痕,一个叠着一个,旧伤叠着新伤,狰狞可怖——那分明是烟斗,或者说,是旧式烟头狠狠摁上去,才能留下的永久印记。 这哪里是什么单纯的鬼魂……这具冰冷的躯体上,每一处痕迹,都仿佛在无声地嘶吼着一段极端痛苦而残酷的过往。 那捏着我下巴的冰冷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夫君……” 他那甜腻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这一次,你可要……好好看着我。” 他显然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他脖颈的缝合线与手臂的烫伤上游移。 可预想中的暴怒或遮掩并未到来。 相反,那面纱之下,竟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诡异满足意味的哼笑。他抬起那只布满圆形烫痕的手臂,如同展示珍宝般,用另一只冰冷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狰狞的旧伤。 “夫君……终于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甜腻得发颤,却带着一种让我血液冻结的得意,“这些,都是你留下的印记啊。”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我”?是前世的“我”,那个军阀,对他做了这些? “你想念我时,便爱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你说……这样,我就永远是你的了。” 他轻声细语,仿佛在诉说情话,可内容却如此骇人听闻。那根冰冷的手指最终落在了脖颈那道粗糙的缝合线上,“这道,最深……也最疼。可我记得,你当时的样子,最好看。” 他像是彻底沉浸在那扭曲的回忆里,满足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略显“娇羞”地侧过身。 “你等我,” 他的身影开始如同浸水的墨画般缓缓变淡,“我去换身衣裳……夫君你,定要在此好好等我,莫要走动哦。” 那语调亲昵带笑,可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周遭空气骤然一冷,一股无形的枷锁瞬间缠缚上我的四肢,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若是走了……” 他消散前的最后一缕余音,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和一丝扭曲的期待,“……这一次,夫君可要亲手为我留下新的印记才好。” 我艹,这都不跑,真成傻B了! 感应到那红袍鬼魂的气息一消失在后台深处,那股禁锢着我的无形力量似乎也随之松动。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双腿因为恐惧和之前的僵直而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随即不管不顾地朝着戏园子的出口发足狂奔。 冰冷的空气刮过我的脸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再快一点! 然而,就在我的脚踏出戏台范围,眼看就要冲进来时的那片荒败院落的瞬间—— 眼前的景象猛地一阵扭曲、闪烁。 就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影,眼前的破败忽然被一层浓重、喧嚣的色彩覆盖。 我愣住了。 耳边不再是死寂,而是骤然炸开的、荒腔走板的胡琴声和尖锐的锣响。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尘霉味,而是浓烈的脂粉香气、酒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空无一物的院落里,此刻竟挤满了“人”——他们穿着民国时期的马褂或军装,推杯换盏,喧哗笑闹,所有人的目光都狂热地投向戏台,投向台上那个…… 那个穿着虞姬戏服,正水袖轻舞,唱着“妾随大王生死无悔”的身影。 正是他。 只是此刻,他脸上没有面纱,妆容精致,眼波流转,在台上熠熠生辉。 而台下,正对着戏台最佳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着笔挺军阀礼服的男人。他背对着我,姿态嚣张,手里把玩着一支点燃的烟斗,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尽管看不到正脸,一个冰冷的认知却瞬间击中了我—— 那,就是前世的“我”。 眼前的喧嚣戏园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骤然褪去。 下一秒,灼灼的桃花占据了全部视野。 漫天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织成一场华丽而温柔的梦。不再是破败的庭院,而是张灯结彩、处处贴着囍字的古朴宅邸。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与喜庆的炮仗味儿。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比那戏袍更浓烈,更庄重。盖头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那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没有面纱,没有戏妆,眉眼清俊,在桃花的映衬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纯粹美感。他微微垂着眼,唇角噙着一抹羞涩而幸福的浅笑。 而“我”——那个穿着军阀礼服的前世——就站在他对面,手里握着红绸的另一端。周围的宾客欢声雷动,祝福声此起彼伏。 这景象,美好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泡影。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前世的“我”笑着,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去落在他发间的一片桃花瓣。动作看似温柔,那戴着玉扳指的手指,却在划过他耳侧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重重碾过他的耳骨。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不是抗拒,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带着痛楚的顺从。他甚至将脸颊更偎向那只手,抬起眼,望向“我”的眼神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卑微乞怜的浓烈爱意。 那眼神,与我刚才在后台看到的,那甜腻之下隐藏的病态执念,如出一辙。 “礼成——!” 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了幻象。 漫天桃花在这一刻疯狂舞动,刺目的红与粉白交织,晃得我睁不开眼。 等到视线再次清晰,婚宴的景象开始模糊、淡去。 而就在这现实与幻象交错的缝隙里,我猛地看见——那道穿着血红嫁衣的身影,并没有随着婚礼场景一同消失。 他正静静地,站在那棵花瓣纷飞的桃树下,隔着正在消散的宾客虚影,直勾勾地望向我。 脸上的幸福笑容一丝未减,却变得无比僵硬、诡异。 他抬起手,不是对着前世的那个“我”,而是穿透了时空,直直地指向了正在旁观的我。 朱唇轻启,用那熟悉的、黏腻的声线,跨越了百年的光阴,轻轻问我: “夫君……我们的良辰吉日,你,想起来了吗?” 指尖猛地传来一阵灼痛! 我低头,才发现夹在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烫得我下意识松开了手。 也就在这恍神的刹那,周围桃花漫天、宾客喧嚣的幻象,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依旧是那座破败、死寂的戏园后台,只有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桃木甜香,证明着刚才那场百年大梦的真实。 然而,比幻象更真实的,是他。 他就站在那里,与我不过三步之遥。 不再是戏台上的红袍,而是一身极致浓烈的大红嫁衣,金线绣出的龙凤呈祥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转。头上盖着绣并蒂莲的红盖头,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个令人无限遐想——却又毛骨悚然的轮廓。裙摆下,一双猩红的绣花鞋尖尖地探出,无声地立在积尘的地板上。 没有风,那嫁衣的宽大衣袖和裙摆却似乎在轻轻晃动,如同暗涌的血池。 他来了。 不是幻影,不是回忆。 是穿着嫁衣,来索要一个百年前未曾圆满的结局的新娘。 而我,指尖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我—— 这一次,无处可逃。 我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袭大红嫁衣飘然而至。一只冰冷彻骨的手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不容拒绝地握住了我的手腕。那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刺骨髓,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 我被他牵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麻木地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上,一步步向上。 二楼廊道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他轻轻一推,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质、冷冽脂粉和某种奇异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内部与整个庄园的破败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诡异到极致的奢华。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墙壁上悬挂着丝绒帷幔,精致的梳妆台、雕花大床一应俱全,所有家具都透着厚重的年代感,却纤尘不染。而照亮这一切的,是散落在房间各处的蜡烛——烛焰并非温暖的橙黄,而是一种幽冷的、跳跃的青白色。 是鬼火。 它们无声地燃烧着,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一片惨绿。在这阴森的光线下,那些华丽的装饰、大红的绸缎,非但不显喜庆,反而透着一股沉沉死气,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墓室。 他牵着我,一步步走向房间中央。那双绣花鞋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穿着那身极致浓烈的大红嫁衣,静静地坐在铺着锦缎的雕花大床边缘。红盖头依旧低垂,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那双穿着猩红绣花鞋的脚,在幽绿的烛光下,微微并拢,显出一种近乎闺秀的仪态。 我则像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头,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与他隔着数步之遥。鬼火蜡烛的光芒在我与他之间跳跃,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空气中那股陈腐的甜香仿佛凝固了,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沉默。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折磨人。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和牙齿几乎要控制不住打颤的轻微磕碰声。 他在等什么? 等我开口?等我过去?还是……在享受我此刻无处遁形的恐惧?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顺着我的脊柱滑下,冰凉的触感让我一个激灵。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梗塞,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微弱又干涩的声音: “……你……” 仅仅一个字,却像用光了我所有力气。 几乎就在我发出声音的同时,那低垂的红盖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仿佛盖头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微笑。 我干涩的“你”字在阴冷的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那静坐的身影忽然动了。 他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那只曾牵我上楼的、苍白的手,缓缓从宽大的嫁衣袖口中再次探出,对着我,勾了勾食指。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我,并非粗暴的拖拽,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牵引。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一步,两步……直到我僵硬地停在他面前,近得能看清盖头上用金线精细绣出的鸳鸯纹样,能感受到那透过红绸传来的、毫无生气的冰冷。 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极其轻柔地捧起了我那串刚被烟头烫过、还隐隐作痛的手。他的指尖冰得我本能地想缩回,却被他看似无力实则稳固地握住。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动作。 他微微低下头,将那覆着红盖头的脸,凑近我的手。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一种湿润、冰冷、带着微妙弹性的触感,落在了我被烫红的皮肤上。 他在舔舐我的伤口。 动作轻柔得像是一片雪花落下,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作呕的怜爱。冰冷的唾液并未带来丝毫缓解,反而像硫酸一样灼烧着我的神经。 “嘶……”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一次不是因为烫伤,而是因为这超越理解的恐怖亲昵。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战栗,动作顿住。盖头之下,传来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叹息。 “夫君……”他的声音透过红绸,显得愈发沉闷而黏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坟墓深处渗出,“前世……你总爱看我疼痛的模样。” 他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说,我蹙眉落泪时……最美。”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一些混乱而残酷的碎片闪过——烛火摇曳下,他盈满泪水的眼,苍白皮肤上绽开的红痕,还有……一个冷硬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是我吗?!)。 “如今……”他的声音将我从那些可怕的闪回中拉扯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期待,“换我来呵护你,可好?” 他的话语依旧裹着甜腻的糖衣,内里却是砒霜般的占有与扭曲。我僵立在他面前,手背上的冰冷触感挥之不去,仿佛被打下了一个属于亡者的烙印。 我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诡异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碾碎。不能坐以待毙! 视线猛地锁定在梳妆台上——那上面躺着一支细长的旧式烟杆,乌木的杆身,白银的烟锅,在幽绿的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不知是前世遗留的实物,还是这鬼域幻化出的道具。 几乎是出于一种破罐破摔的本能,我猛地伸手,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触手冰凉沉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烟油味。 我死死盯着那方低垂的红盖头,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在那些老旧影视剧里看过的、纨绔子弟的轻佻动作,将烟杆微凉的银质烟锅一端,颤抖着、却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向前一伸,向上轻轻一挑! 红色的绸布如同被惊扰的蝶翼,翩然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盖头之下,并非我预想中的骷髅或者腐烂的面孔。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其下淡青色的血管。眉眼细长,唇色是淡淡的粉,若非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是一种非人的、浑浊的暗红幽光,以及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死气,这几乎是一张能令人心生赞叹的脸。 而最让我心脏骤停的是,这张脸……与我刚才在婚礼幻象中看到的,那个满怀爱意与羞怯的新郎,一模一样。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挑开盖头,那双血红的眸子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愕然。 随即,那愕然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化为了某种……更深、更浓、几乎要将我溺毙的狂喜与偏执。 他并未动怒,反而就着被我挑开盖头的姿势,微微偏了偏头,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致温柔,却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容。 “夫君……” 他朱唇轻启,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黏着,仿佛带着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我的魂魄,“……可是觉得,为妻今日,颜色依旧?” 烟杆还悬在半空,我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他比女人还美。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亵渎般的惊悚,狠狠撞进我的脑海。那双桃花眸子,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形状,此刻却只盛满了浑浊的、不见底的暗红,像两潭凝固的血。它们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眨眼,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生理活动,只是死死地、贪婪地锁住我,仿佛要将我的魂魄都吸摄进去。 他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里精心描绘的仕女,组合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却散发出一种妖异到极致的死气。长长的睫毛在幽绿的烛光下投下小片阴影,随着他嘴角那抹温柔弧度加深,阴影也微微颤动。 “夫君……”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得可怕,“可是……看呆了?”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捡起滑落的盖头,而是用那冰凉细腻的指尖,虚虚地抚过自己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迷恋。 “这张脸,你从前……最是喜爱。”他的目光依旧焊在我脸上,语气带着追忆的缱绻,内容却让我不寒而栗,“你说,要把它……永远留下。” 永远留下? 怎么留下? 像那些被制成标本的蝴蝶吗?! 我握着烟杆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挑开盖头非但没有打破僵局,反而像是打开了某个更危险的开关,释放出了一个更加偏执、更加恐怖的他。 他看着我惊恐的样子,那双桃花眸里的血色似乎更浓重了一些。他微微倾身向前,靠得更近,冰冷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我的脸颊。 “别怕,”他痴痴地看着我,用一种哄劝般的、甜腻到扭曲的语调说,“这一次,轮到为妻……来永远看着你了。” 我被他那双凝固着血色的桃花眸死死锁住,仿佛灵魂都被浸入冰河。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自毁般的好奇。那句话像是自己有生命,从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他覆在我手腕上的冰指微微收紧,没有立刻回答。那倾国倾城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孩童般的茫然,仿佛我问了一个他早已在百年孤寂中反复咀嚼、却依旧无法真正理解的难题。随即,那茫然如烟散去,一种深沉得令人窒息的哀怨浮了上来,将那双美目中的血潭搅动得更加幽深。 他没有愤怒,反而像是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问题,嘴角缓缓绽开一个凄迷而破碎的笑容。他牵起我的手,引着我那僵硬的手指,极轻、极缓地抚上他自己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缝合线。指尖传来的,是凹凸不平的粗糙触感,以及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深寒。 “夫君……终于愿意,触碰这道疤了么?”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从水底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是第五年……槐花落尽的第五年。”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这阴森的阁楼,望向了虚无的过往。 “你带回来那个唱洋曲的女学生……她笑起来,有光。”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却比任何哭诉都更显悲凉,“我哭湿了你的军装……你用马鞭抽碎了妆镜。” 他的手指引导着我的,在那缝合线上轻轻划过,“我悬梁,白绫却断了……你看着摔在地上的我,笑着说……‘王玥月,你连寻死,都这般不成体统,惹人发笑’。” “王玥月”……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酸楚。 “最后那晚……我喝了酒,穿着最喜欢的衣裳,抱住了要出门的你。” 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冰冷的指尖也无意识地掐入了我的皮肤,“我求你……求你看看我,哪怕一眼……我说,我比那光,更暖……” 他的叙述戛然而止。另一只空着的手缓缓抬起,五指虚握,仿佛攥住了一把无形的刀柄。那双桃花眸瞬间变得空洞,里面所有的哀怨、痴缠,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极致冰冷的、来自往昔的决绝所取代。 他握着那“虚无”,对着自己引着我的手正在抚摸的脖颈,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横拉动作。 “嗤——” 他口中模拟出利刃割开皮肉的、轻微而渗人的声响。 “你说……”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轻蔑、冰冷,完美复刻了记忆中那把致命的嗓音, “‘王玥月,别脏了我的地。’”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伴随着他最后那句冰冷彻骨的话语,一幅破碎而血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爆开——滚烫的、猩红的液体喷溅在我的(前世的!)脸上、军装上,那抹浓烈到极致的大红身影如同断线的木偶般软软倒下,那双曾盈满爱意的桃花眼兀自圆睁,空洞地望着我(他!),而‘我’的手中,正紧握着一把仍在滴血的指挥刀,刀身冰冷地反射着烛光…… “呃……呕……”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灵魂深处的震颤让我胃部剧烈痉挛,干呕起来,几乎要跪倒在地。那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仿佛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那是百年前的味道,是刻在灵魂罪孽里的味道! 而王玥月,他看着我如此剧烈的反应,脸上那破碎的神情竟一点点重新拼凑,凝聚成一种令人胆寒的、带着极致满足和占有欲的甜蜜笑容。他松开引导我的手,转而用冰凉的掌心轻柔地抚拍我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吐出来就好了,夫君……” 他柔声细语,眸中的血色浓郁得仿佛要滴出来,“吐干净了,就把前世那些不痛快……都忘了。” 他的声音愈发缠绵,也愈发偏执: “从今往后,你的眼里,只该有我了。” 我还在那血腥记忆的余味中干呕,浑身战栗。王玥月冰凉的手依旧在我后背轻轻拍抚,那动作越是温柔,越让我毛骨悚然。 他看着我稍稍平复,忽然牵起我那只曾被他引导着抚摸脖颈伤疤的手。他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将我的手掌,缓缓按向了他嫁衣之下,胸口往下的某处。 隔着厚重光滑的丝绸,掌下的触感起初是平坦的。 但下一秒,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平坦之下……竟隐约存在着一个与我自身结构相似,却又绝对不同的、微弱的起伏轮廓。 像是一株植物,在冰层之下,孕育着另一个被遗忘的、秘密的花蕾。 我猛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按住。他倾身向前,那双桃花眸中的血色仿佛化作了流淌的岩浆,灼热又死寂。他凑到我的耳边,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却又重如惊雷,狠狠劈开我最后的理智防线: “夫君碰触到了么……这里,还有一处……” 他的气息冰冷,拂过我耳廓。 “你当年……最爱把玩,夸它是‘人间独一份的殊色’……”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骄傲,和更深沉的痛楚,“可后来……你厌了。你说……你说我是‘不祥的怪物’,是‘不该存在的错误’……”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百年时光,将那段被刻意掩盖的、最核心的残酷真相,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双性之身。 这才是他,王玥月,被爱、又被残忍抛弃,最终引来杀身之祸的,最原始、也最残酷的根源。 那所谓的“外遇”,或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前世的“我”,那个军阀,最初或许因这独一无二的“殊色”而迷恋,最终却因世俗的恐惧、自身的懦弱或纯粹的厌弃,将这“殊色”定义为“怪物”,并亲手摧毁。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远超想象的悲剧性,让我彻底僵在原地,连挣扎都忘了。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比女子还美的脸,看着这具承载着双重天赋却被视为不祥的身体,看着他脖颈上那道致命的伤口……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怜悯、恐惧以及源自灵魂深处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 王玥月捕捉到了我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他微微直起身,手依旧覆在我的手背上,让那隐秘的触感烙印在我掌心。他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破碎的、胜利般的凄美。 “现在,”他轻声问,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夫君……终于完完整整地,想起我了吗?想起你的月月,全部的样子了吗?” 王玥月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拼图,狠狠嵌入我混乱的脑海。那些血腥的、残酷的画面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但它们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悲哀的认知所覆盖。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具身体。 “人间独一份的殊色……” 前世那个“我”,那个冷酷的军阀,在说出这句话时,或许并非全然虚伪。这超越性别的、惊心动魄的美,这具同时蕴含着阴阳之秘的躯体,本身就是一件悖逆凡俗的杰作。 我不得不承认——不,是李子柒,在此刻,认可了前世那个混账军阀的审美。这美,值得用最华贵的衣袍来衬托,值得用最痴迷的目光去追随。 但正因如此,那个“我”后来的厌弃、侮辱,乃至最终的刀锋相向,才显得愈发不可饶恕!他发现了这独一无二的珍宝,却因自身的懦弱与世俗的偏见,亲手将其打碎。他否定了这美的本质,玷污了这殊色,最终用最极端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愚蠢与卑劣。 我认可他的眼光,却唾弃他的灵魂。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我心中疯狂冲撞、交织,最终奇异地融合成一种尖锐的痛楚,为着眼前这个痴缠百年的魂魄,为着王玥月。 而就在这极致的痛楚与理解的刹那,仿佛冥冥中真有那么一棵苦情树,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曾摇曳着见证过最深的祈愿——我的指尖,原本僵硬地被他按在嫁衣之上,此刻竟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回按了一下。 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却让王玥月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那双血色桃花眸,在瞬间睁大后,猛地氤氲起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光。那不再是怨毒,不再是疯狂,而是……一种决堤的、不敢置信的、跨越了百年孤寂终于等来回应的……委屈与爱恋。 “夫君……!” 他呜咽一声,不再是那黏腻的、带着算计的呼唤,而是破碎的,满载着真实情感的迸发。 他松开了按住我的手,转而用双臂紧紧环抱住我的腰,将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深深埋进我的胸膛。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触感,和那剧烈颤抖所传递出的、几乎要将他魂魄再次震散的激动。 我没有推开他。 我的手,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缓缓抬起,最终落在了他那头乌黑冰凉的长发上。 像是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稀世珍宝。 就像命定的那样。 在鲜血、背叛与死亡之后。 在否定了他所有的残忍之后。 我们,竟然又以这样一种诡异而悲哀的方式……再次“相爱”了。 这爱,扎根于罪孽,盛开于坟墓,缠绕着执念与疯狂,畸形而绝望。但它在此刻,如此真实,如此汹涌,如同苦情树下那场早已被遗忘的愿望,终于在彼岸,开出了黑色而妖异的花。 他在我怀中仰起脸,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光芒。 “这一次,”他哽咽着,一字一句地承诺,“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死也不会。” 那宿命般的相拥仿佛只持续了一瞬。 轰——! 一声爆裂的破空之声猛地撕裂了阁楼内诡异的宁静!只见一道黑影裹挟着刺目的紫白色雷光,如同一条咆哮的怒龙,从我们侧后方直袭而来!那竟是一根建筑工地上常见的、生锈的螺纹钢筋,此刻却被赋予了雷霆万钧之力,目标直指我怀中的王玥月! 根本来不及思考!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在那雷光即将触及他大红嫁衣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旋身,用自己的整个背脊,严严实实地将王玥月护在了怀里! “呃——!” 预想中的重击并未立刻到来。 那根裹挟着毁灭性力量的钢筋,在距离我后背仅剩几寸的距离,硬生生僵停在了半空!雷光噼啪作响,灼热的气息烤烫着我的后背,却无法再前进分毫。 我艰难地回头,看向攻击袭来的方向—— 只见破损的窗口处,肖时正维持着一个投掷的姿势僵在那里,脸上那破釜沉舟的决绝,此刻已经完全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懵逼所取代。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目光在我和紧紧依偎在我怀里的王玥月之间来回扫视,那表情活像是见了鬼——不,是见了比鬼还离谱的画面。 他手中的雷霆法印光芒明灭不定,显然是其主人在极度混乱的心绪下难以维系。那根悬空的钢筋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彰显着施法者内心的天人交战。 抡出去? 他好友正用命护着那“百年厉鬼”。 不抡? 那冲天的怨气和鬼气可不是假的! “李……李子七?!” 肖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调门都变了,带着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颤抖,“你他妈……你俩……这……这什么情况?!我他妈是来救你的啊!你抱着个什么东西?!” 而在我怀中,王玥月缓缓抬起头。他并没有因为攻击暂停而放松,反而用那双氤氲着血色的桃花眸,冰冷地锁定了窗口的肖时,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不悦和**裸的占有欲。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恢复了那份独有的、只对我展现的黏腻委屈: “夫君……你看他,好凶。他要拆散我们。” 我紧紧搂着怀中冰冷却温顺下来的王玥月,后背还能感受到那悬停钢筋上传来的、灼热而危险的雷法余威。我抬起头,望向窗口那脸色铁青的发小,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求与急迫: “牢肖!信我一次!把家伙收了,真别打了!她不会伤我的!” 肖时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写满了“你无可救药”的震惊。但那根悬空的钢筋终究是极其不情愿地、缓缓撤去了雷光,“哐当”一声掉落。他捏着法印的手却没放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子七,你知不知道抱着个什么东西?那是百年厉鬼!煞气冲天!” “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 我打断他,手臂将王玥月环得更紧,“前世今生,所有的债,我都认了!所以,别再动手!” 肖时死死盯着我们,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急速思考。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且冒险的光芒,像是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他缓缓放下结印的手,但语气却变得更加凝重: “好,李子七,你非要护着他是吧?行!”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投向我怀中的王玥月,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我给你们指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 “有个地方,叫做 ‘猎诡人’ 。” 他吐出这个名字时,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那不是什么正道组织,而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专门收容、研究,甚至……利用我们这类‘存在’的地方。” 他指了指王玥月。 “像她这样保有清晰神智和强大力量的‘异类’,正是他们渴求的‘资源’。加入他们,签订契约,她就能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一种被主流默许的存在方式,跟在你身边而不被追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强烈的警告: “但代价是,你们都将被卷入另一个更深、更危险的漩涡。他要为组织效力,处理那些真正失控、危害人间的‘东西’。而你,李子七,作为他的‘锚点’和监护人,也必须一同前往。” 他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扫过: “这不是团圆,这是把你们两个,一起绑上另一艘贼船。现在,你们还愿意吗?” 肖时的话音在阴冷的阁楼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和怀中的王玥月对视了一眼。无需言语,在那双血色褪去、只余下深沉执念的桃花眸中,我看到了答案——只要能相伴,刀山火海亦无悔。 “我们同意。”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王玥月没有出声,只是将冰凉的脸颊更紧地贴靠在我的颈窝,用一个全然依赖的姿态,宣告了他的选择。 肖时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反而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又扛上了一个更沉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两个疯子……我真服了。” 他走上前几步,不再像刚才那般剑拔弩张,但眼神依旧锐利,“既然决定了,就别后悔。‘猎诡人’的契约,不是儿戏。” 他伸出手,指尖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造型古怪的青铜符印,形状像是一扇微缩的、紧闭的门户。 “以血为引,魂灵为凭。” 他看向王玥月,“你,散出一缕本源魂息,缠绕此印。” 王玥月抬起头,没有丝毫犹豫,朱唇微启,一丝极其精纯、却不再带有暴戾煞气的黑色气息缓缓飘出,如灵蛇般缠绕上那枚青铜符印。符印瞬间变得冰凉刺骨,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 肖时又看向我:“李子七,你是她的‘锚点’,也需要你的血和承诺。” 我立刻咬破指尖,将一滴鲜红的血珠挤在那枚符印之上。 嗡—— 血珠与魂息接触的刹那,符印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那扇微缩的“门”仿佛开启了一道缝隙,一股沧桑、古老且充满约束力的气息弥漫开来。一道复杂的印记虚影在空中一闪而过,一分为二,分别没入了我和王玥月的眉心。 一股无形的羁绊,在我与他之间骤然建立,比之前的感应更加清晰、更加牢固。 “契约已成。” 肖时收回符印,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施展此法对他消耗不小,“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猎诡人’的编外成员了。我会做你们的引荐人和担保人。” 他看了一眼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催促道:“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带你们去‘那边’的一个据点报到。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看到的、听到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玥月轻轻从我怀中脱离,大红嫁衣无风自动,那身刺目的红和头上沉重的凤冠渐渐淡去,化作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暗红色长袍,长发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他主动牵起我的手,掌心依旧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百年爱恨、血腥与重逢的奢华鬼域,握紧了他和肖时伸来的手。 前方,是未知的深渊,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紧紧搂着怀中冰冷却温顺下来的王玥月,抬头望向窗口的发小,语气急迫: “牢肖!信我一次!他不会伤我的!” 肖时脸色铁青,但那根悬空的雷光钢筋终究是缓缓撤去,“哐当”落地。他捏着法印的手未放,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我知道他是什么!” 我抢先道,手臂环得更紧,“所有的债,我都认了!所以,别再动手!” 肖时死死盯着我们,胸膛起伏。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像是下了某种决断。他周身原本引而不发的道门真炁此刻如汪洋般舒展开来,带着龙虎山正统特有的煌煌之气,竟暂时将阁楼内的阴森鬼气都压下了几分。他缓缓放下手,语气沉凝: “好,李子七,你执意如此,我便给你指一条险路。” 他探手从道袍内衬中取出一物。那并非攻击符印,而是一枚温润剔透的龙凤环形玉佩,玉质细腻,内里仿佛有乳白色的灵光缓缓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此乃 ‘同心养魂佩’ ,我龙虎山传承下来的几件古物之一。” 他托着玉佩,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它能温养魂体,助其凝实,免受阳间罡风侵蚀。但更重要的是——” 他目光如电,扫过我和王玥月: “此佩需以你二人精血魂息共同祭炼,一旦结成,你二人便性命交修,气运相连。她存,则佩温润;她若失控伤人,孽障因果会同时反噬于你!而你若身死,他亦将魂飞魄散!” 他顿了顿,让这沉重的代价在我们心中沉淀。 “以此佩为凭,我可为他作保,让他以‘护法’之名跟在你身边。但这同样意味着,你们从此与我龙虎山一脉气运牵扯,未来可能需要你们的力量,来处理一些……寻常修士难以触及的诡秘。” 他最后问道:“共生共死,因果同担。这条路,你们可还愿意走?” 我与王玥月目光交汇,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然。 “我们愿意。” 肖时不再多言,并指如剑,凌空虚画。一道纯粹由金光构成的复杂符箓瞬间成型,没入玉佩之中。玉佩顿时毫光绽放。 “王玥月,一缕本源魂息!” 一丝精纯的黑色魂气自他指尖溢出,融入玉佩,玉佩一侧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泛起幽光。 “李子七,你的心头精血!” 我毫不犹豫,并指按在自己心口,引出一滴蕴含着蓬勃生机的鲜红血珠,滴落在玉佩之上。凤纹瞬间被染上赤色,与龙纹交相辉映。 嗡——! 玉佩发出一声清越鸣响,光芒内敛,变得更加温润。一道无形的、坚固的纽带,通过这枚玉佩,将我和王玥月的灵魂紧紧联系在一起。 肖时见状,将玉佩递给我:“贴身佩戴,勿要离身。” 他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施展此法对他消耗极大,但其周身那如汪洋般的法力依旧深不可测。 “走吧,天快亮了。” 他看向窗外,“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后续事宜,再作安排。” 王玥月的身影变得更加凝实,他主动牵起我的手,透过玉佩传来的,不再仅是冰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与我同源的温度。 玉佩触碰到我胸膛的瞬间,一股温和的暖流便从中溢出,缓缓渗入四肢百骸。而王玥月紧扣着我的手指也微微一颤,他那总是冰凉的掌心,竟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这并非幻觉,是那“同心养魂佩”的力量,正在我们之间构建起一座生生不息的桥梁。 肖时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在破晓曙光中愈发显得破败阴森的军阀庄园,它如同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苍白剪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迈着龙虎山传人特有的沉稳步伐,朝着山下停着他那辆改装越野车的方向走去。 我牵着王玥月,跟在他身后。 走下最后一级布满青苔的石阶时,我忍不住回头。庄园在渐亮的天光里沉默着,而那座戏园子的方向,一缕凡人不可见的、执念了百年的青烟,正袅袅升起,最终消散在晨风里。 王玥月似乎有所感应,轻轻拉了我的手。 “都过去了。”他声音很轻,那双桃花眸里,血色的偏执已悄然沉淀,倒映着初升的朝阳,泛起一点微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 我收回目光,对他笑了笑,握紧了他那只终于不再只有冰冷的手。 肖时已经发动了车子,引擎低吼着,像是在催促。 前路未知,或许仍有诡秘与风浪,但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们上了车,车门关上,将旧日的梦魇与庄园一同隔绝在外。越野车沿着荒草萋萋的小路,稳健地驶向远方,驶向那条被朝阳镀上金边的、属于活人与亡魂共同的道路。 莫西莫西,卑微作者是男频来到,初来乍到多多关照,很喜欢搞南通吧也喜欢看,周围同人女也多,所以基本风格应该不会太男频?或许吧,赏脸看看就好!第一章先来一万多吧,后面大概是6,7,8,千的样子吧???或许吧,写多少字纯看手感,啥时候更,这个,难说不会太久最晚一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夫君,别来无恙 第2章 归家与新生活 越野车驶离荒郊,窗外的景色逐渐从苍凉的野地变换为熟悉的城市轮廓。王玥月安静地靠在我身侧,目光掠过窗外飞逝的街景,那眼神里有种隔世的疏离与淡淡的好奇。他身上的暗红长袍在进入城区前,便在肖时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诀下,化作了寻常的现代装束,只是那份过于出色的容貌与苍白,依旧引人注目。 肖时一路无话,只是专注开车,但周身那股沉凝的气息显示他仍在思考和权衡。 车子最终停在了我位于市郊的独栋别墅前。这里相对僻静,也是当初我选择做灵异直播的原因之一——至少折腾起来不太扰民。 “到了。”肖时熄了火,转过头,目光先落在我脸上,又复杂地瞥了一眼我身边安静得近乎乖巧的王玥月。“李子七,你……好自为之。” 他推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黄布包裹,塞进我怀里。“里面有些基础的安神符和净宅的物件,你知道怎么用。虽然那玉佩能温养魂体、稳定联系,但你家毕竟阳宅,初期有些排斥反应或者……‘东西’被吸引过来,也属正常。按我说的布置,能省不少麻烦。” 我接过包裹,点点头:“谢了,牢肖。这次……又欠你一次。” 肖时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丝难得的郑重。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语调,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玉佩能养魂,也能约束,但不代表万事大吉。记住我句话——”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已经下车、正静静站在不远处望着庭院里一株梅树的王玥月。 “不能行事。” 他吐出这四个字,字字清晰。 “别被表象迷惑。他是凝实了,看起来也……人模人样。”肖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修行之人特有的冷肃,“但本质未变,是百年怨煞与执念所化。你如今与她性命相连,气运交感是好事,能稳住她。可若是行了阴阳之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警告。 “百年的鬼,榨不死你,也能让你精元亏空,折损根基,甚至心性渐移。你好自为之,别到时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说完,他不再多言,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车,引擎轰鸣声中,越野车利落地掉头驶离,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我站在原地,怀里抱着微沉的黄布包裹,肖时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夫君?” 王玥月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轻声唤道。他已换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衬得脸色愈发白皙,长发也用一根从车里找到的普通皮筋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古意,多了些现代的清冷感。只是那双桃花眸望过来时,深处的幽暗与执著,并未减少分毫。 “没事。”我收回目光,扯出一个笑容,掏出钥匙,“走吧,回家。” 推开家门,熟悉的空旷感扑面而来。我习惯了一个人住,家里东西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王玥月跟着我走进来,脚步很轻。他微微蹙眉,打量着屋内现代化的陈设,目光掠过巨大的电视屏幕、散落的游戏手柄和直播设备,最后落在客厅那面为了直播特意装的、此刻显得有些空洞的镜子上。 “这里……便是夫君今世的居所?”他轻声问。 “嗯,暂时是。”我把包裹放在玄关柜上,“以后……也是你的了。” 他转过头看我,眼中有什么情绪飞快闪过,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安置的过程比想象中平静。肖时给的符箓很有效,贴在几个关键方位后,屋内那种若有若无的、对阴魂的排斥感确实消散了。王玥月似乎对电子产品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安静地待在我视线所及之处,像一抹沉默的影子,却又无法忽视。 夜晚降临。 我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但他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我……不必安眠。”他垂眸道,“在玉佩旁即可。” 于是,那枚“同心养魂佩”被我放在了卧室床头。王玥月便也在卧室一角的阴影里静静坐下,阖上双眼,如同古画中入定的仙人,周身气息与玉佩流转的微光隐隐呼应。 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肖时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不能行事……” “百年的鬼,榨不死你……” 侧头看向角落,阴影中,他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在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那原本自然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夜还很长。 而我们的“家”,才刚刚开始。 肖时的警告言犹在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理智的边界。 但…… 我看着墙角阴影里,阖目静坐如同玉雕般的王玥月。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孤单。百年孤寂,是否都是这样独自在黑暗中度过?如今有了“归处”,难道还要让他缩在角落? 搂着睡觉……总没问题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莫名的执着和暖意,压过了那冰冷的警告。我只是想给他一点……属于“家”的实感,属于“伴侣”的温暖,仅此而已。 我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靠近,长长的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桃花眸在黑暗中清亮幽深,带着一丝询问。 我没说话,只是弯下腰,伸出手臂,尝试性地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触手依旧是一片沁人的凉意,但并非坚冰般的冷硬,而是像上好的寒玉。他身体微微僵了一瞬,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毫无防备。 “夫君?”他轻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床上睡。”我低声说,用了点力,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他的重量比看起来要轻一些,仿佛这具凝实的身体依旧带着魂魄的某种缥缈。 王玥月没有反抗,甚至极其自然地放松了身体,任由我抱着。他的手臂轻轻环上我的脖颈,将脸颊靠在我肩头,冰凉的发丝扫过我的皮肤。这个依赖的姿态,让我的心软成一团。 把他放在床上,塞进被子里。我随后也躺了上去,伸手将他冰凉的身体揽入怀中,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包裹他。 他起初依旧有些僵硬,像是不习惯这样的温暖和贴近。但渐渐地,在我平稳的心跳和呼吸节奏中,他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朝热源又贴近了几分,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冰凉的手指轻轻攥住了我胸前的衣料。 被子里,他周身的寒意与我体温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平衡。那枚枕边的“同心养魂佩”似乎也感应到了我们紧密的接触,散发出的温润光晕更稳定了些,柔和地笼罩着我们。 “这样……可以吗?”我低声问,下颌蹭了蹭他冰凉的头顶。 “……嗯。”他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回应,声音闷在我颈间,带着一种满足的困倦,“很暖。” 我闭上眼,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来自他身上的冷香,像是陈年的檀木混合了霜雪的气息。怀中的身体没有活人的柔软温热,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实在感。 肖时的警告并非全然抛诸脑后,但此刻,怀抱的重量与渐渐同步的呼吸,让我觉得,有些界限,或许并非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小心翼翼地触碰。 长夜寂静,只有玉佩的微光和彼此相依的轮廓。 我依言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手掌无意间抚过他背脊。在这样紧密无间的贴合下,某些曾被宽大衣袍遮掩的细节,终于透过单薄衣料,清晰无误地传递到我的感知里。 他的身体依旧冰凉,线条清瘦,但胸前……确实有着一道柔软而清晰的弧度。并非女子那般丰盈,却是一种介于少年单薄与少女初绽之间的、青涩而优美的起伏,被冰冷僵硬的躯体所禁锢,如同被遗忘在雪中的花蕾。 这个认知让我微微一怔,动作有片刻停滞。 王玥月显然察觉到了我这细微的变化。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退缩,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我颈窝,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些,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是一个夹杂着不安、羞赧与某种听天由命的顺从姿态。 “……夫君,”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颤抖,“……可是,觉得异样?” 这细微的颤抖,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我初时的怔愣。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身体承载的,不仅是百年的怨念与执著,还有一份被时代、被世俗、甚至被所爱之人定义为“异类”的、深埋于骨的脆弱与自卑。 我收紧了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他冰凉的发顶,驱散了他那细微的颤抖。 “不。” 我低声回答,手掌安抚性地在他背上缓缓移动,避开了那处敏感的弧度,只是传递着毫无保留的接纳与温暖,“只是觉得……我的玥月,无论哪一面,都独一无二。” 他沉默了片刻,紧绷的身体渐渐在我怀里软化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无形枷锁。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冰冷,拂过我皮肤,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 “嗯。” 他最终只是更紧地贴靠着我,用一个简单的音节,回应了跨越百年光阴的、迟来的全然接纳。 夜色深沉,我们相拥而眠。他胸前的弧度抵着我的胸膛,隔着衣料,冰冷与温热悄然交融,再无隔阂。那枚“同心养魂佩”在我们之间散发着恒定的微光,仿佛见证着,这一世,所有的“异样”,都将被拥入怀中,化为独一无二的“寻常”。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暖金色的光斑。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怀里抱着依旧冰凉但已让人习惯的王玥月,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冷香,睡得难得安稳。 “哐当!” 一声毫不客气的推门巨响,彻底撕碎了晨间的宁静。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下意识将怀里的王玥月往被子里护了护。王玥月也瞬间睁眼,桃花眸中血色一闪而逝,警惕地看向卧室门口。 只见我那大门洞开,玄关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大喇喇地走进来。 是肖时。 但他今天没穿那身肃穆的道袍,反而换了身浅灰色的新中式盘扣上衣,配着黑色丝绸长裤,脚上一双手工布鞋。最绝的是,鼻梁上还架了副小小的圆墨镜,手里晃悠着车钥匙,另一只手则提着两大袋满满当当的——肉、蛋、奶、瓜果蔬菜! 活脱脱像个走街串巷、顺便算卦的江湖骗子,还是特别注重养生和采购的那种。 “哟,还没起呢?”肖时摘下小圆墨镜,挂在领口,目光精准地扫过床上紧紧相拥的我们,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早有所料。他把两大袋食材往厨房岛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声响。“赶紧的,收拾收拾。老子一大早去抢的新鲜排骨和活虾,再躺下去虾该死了。” 我还有点懵,怀里王玥月身体的紧绷感也尚未完全褪去。“牢肖?你……你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我锁门了。 “你那锁?”肖时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个回形针,在指尖转了转,“防君子不防小人,更防不住专业人士。”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给你换了把新的,钥匙在鞋柜上。顺便在门外布了个简易的警示阵,有东西靠近我会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打开我的冰箱,把里面的啤酒和速食食品嫌弃地扒拉到一边,开始有条不紊地归置他带来的新鲜食材。 “不是,你这是什么造型?还有,买这么多菜干嘛?”我拉着王玥月起身,胡乱套上衣服,走到客厅,看着肖时这身打扮和这堆东西,感觉世界观再次受到冲击。 肖时回头,推了推那副小圆墨镜(虽然已经挂在领口了),一本正经:“形象管理,懂不懂?下山办事,穿道袍太扎眼。这身多好,亲切,接地气,还能迷惑对手。” 他指了指那堆菜,“至于这个?你俩现在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人鬼……咳,特殊关系同居第一要务是什么?是稳固‘锚点’!你,李子七,从今天起,给我好好吃饭,补足精气神,别整天烟酒外卖。你垮了,他怎么办?” 他又瞥了一眼安静站在我身侧、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些活虾的王玥月(那眼神似乎有点……好奇?),语气放缓了些:“至于她……虽不用人间烟火,但身处阳宅,受生吉之气滋养也有好处。这些新鲜东西摆着,家里也有点活气儿,对你们双方都有益。”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竟无言以对。看着肖时在厨房里熟练地分类食材,甚至还翻出了我尘封已久的炖锅,恍惚间有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我,一个富二代灵异主播,怀里搂着个百年厉鬼“老婆”,而我的龙虎山正统传人发小,正打扮得像江湖骗子,在我家厨房给我规划营养膳食…… 王玥月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低头看他。 他指了指水槽里那些还在蹦跳的虾,又抬头看我,小声问:“夫君……那些,是何物?为何……会动?” 眼神纯净,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肖时耳朵尖,闻言哼笑一声,拿起一只虾,在王玥月面前晃了晃:“这叫虾,水里长的,好吃的。” 然后又看向我,意有所指,“看,常识也得慢慢补。路还长着呢,李子七。” 得,这下真成“一家三口”的诡异日常了。 我和王玥月并排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着肖时在开放式厨房里利落地忙活,真有种被家长(还是画风奇特的那种)照顾的错觉。王玥月坐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目光却紧紧追随着肖时的每一个动作,从洗菜时哗哗的水流,到菜刀落在砧板上富有节奏的“笃笃”声,再到热油下锅时“刺啦”升腾起的雾气与香气……他看得专注极了,仿佛在观摩什么失传已久的法术仪式。 肖时显然深谙此道,动作行云流水。挽起的袖口下手臂线条流畅,哪还有半点昨晚施展雷法、祭炼玉佩时的高深莫测,倒像个隐居市井的厨艺高手。那身新中式行头沾了烟火气,反而更显出一种奇特的和谐。 “发什么愣?”肖时头也不回,手里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去拿碗筷,摆桌子。等着吃现成的啊?” 我如梦初醒,赶紧拉着王玥月起身。他跟着我走进厨房区域,对光洁的瓷砖流理台、闪着金属冷光的厨具都流露出一种谨慎的好奇。我拿出碗筷,他就在一旁默默看着,然后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三只汤碗,指尖避开了碗沿,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点磕碰声,端到了餐桌上。 不一会儿,香气便浓郁起来。简单的家常菜:排骨莲藕汤熬得奶白,鲜虾蒸蛋嫩滑,清炒时蔬翠绿,还有一碟切好的酱牛肉。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色香味竟出奇地勾人食欲。 “洗手,吃饭。”肖时解下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围裙,擦了擦手,率先坐下。他看了一眼依旧站着的王玥月,语气平常,“你也坐。虽不用食,但这饭菜用了我带来的‘清心米’煮的,汤里也加了点安魂的药材,散发的气味对你凝神有好处,靠近些无妨。” 王玥月依言在我身边坐下,与满桌热气保持着一点距离。他看着面前那碗我给他盛好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汤,又看看我和肖时拿起的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落寞。 我心中一动,夹起一块最嫩的蒸蛋,吹了吹,递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尝尝……味道?” 我知道他无法真正吞咽消化,但或许……能感知些许? 王玥月怔了怔,看着我,又看看那块颤巍巍、金黄的蒸蛋。他迟疑地,伸出那双曾经只会沾染怨气与鲜血、此刻却洁净苍白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蒸蛋的边缘。 一股极其微弱、混合着蛋香与生吉之气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与他体内的阴寒截然不同。他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蜷起,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那陌生的“温暖”触动。他抬眼看向我,桃花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柔软的氤氲。 “……暖的。”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肖时扒拉着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只是又给我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补你的。他么……慢慢来。” 这一顿饭,吃得沉默却又莫名和谐。我吃着久违的、带着锅气儿的家常菜,胃里和心里都暖洋洋的。肖时偶尔说几句食材处理的门道,或是吐槽我以前过得有多糙。王玥月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坐着,偶尔在我给他夹一点菜“闻闻味儿”时,指尖轻轻触碰,然后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阳光彻底照亮了客厅,驱散了最后一丝属于旧日庄园的阴霾。食物的香气、碗筷的轻响、活人进食的细微动静……这些最平常的烟火气,此刻却如同最坚固的结界,将我们三人——一个道士,一个半吊子主播,一个百年厉鬼——笼罩在一个暂时安全、甚至有些温馨的“家”的幻象里。 吃完饭,肖时毫不客气地支使我去洗碗,自己则泡了壶清茶,拉着王玥月坐到阳台的藤椅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科普”现代常识,从电视机遥控器说到智能手机,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我站在水槽边,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肖时耐心的解释和王玥月偶尔轻声的询问,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忽然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危险仍在,禁忌未消,前路莫测。 但至少这一刻,我们有了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清晨。 或许,这就是“共生”最初的模样。 肖时调整完窗帘,走到玄关,手搭上门把的瞬间,像是突然被某种冰冷的思绪绊住,动作凝滞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早餐后的松弛荡然无存,小圆墨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沉重——那里面翻涌着的,不仅仅是处理案件的冷肃,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差点把正事忘了。”他声音有些发紧,不同于往常的利落,“明天,回母校。我们班,91班,出事了。” “我们班?”我心头猛地一跳。 “嗯。”肖时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个艰难的事实,“死了三个人。赵晓敏,我们班主任。还有……邓脏和柳汗。” 邓脏。柳汗。 这两个名字像两颗生锈的图钉,狠狠按进了记忆的旧木板。那是我们班上的两个女生,印象中总是凑在一起,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尖刻,确实不太招人喜欢。而赵老师,那个严厉到几乎苛刻的数学老师,更是我们整个高中时代的阴影之一。 “她们……和赵老师一起?在我们班教室?” 我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对,一起。就在91班教室,前天晚上。”肖时的语气是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但握着钥匙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现场没有闯入痕迹,三个人……看起来像是各自停留在某个瞬间。但‘气’不对,非常混乱、纠缠,怨念深重,绝不是正常死亡。”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第一次有些难以直视我,转向窗外:“我也是91班的。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不只是任务。”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沉了沉。我突然意识到,肖时提起此事时那份不同寻常的凝重从何而来。这不仅是诡异的案件,更是发生在我们共同过往中的惨剧,是我们青春记忆里一隅被鲜血和怨气玷污的角落。 “邓脏和柳汗,毕业后再无联系,她们为什么会突然回学校?还和赵老师死在当年那个教室?”肖时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强调案件的诡异,“上面觉得,是某种强烈的‘因果’或者‘执念’,把她们,或许还有赵老师,都拖回了原地。” 他重新看向我,眼神复杂:“正因为是我们班的事,我们才更得去。有些东西,外人看不出味道。而且……”他的目光再次落向安静如影的王玥月,“他的感知,或许能帮我们分清,那怨气里,哪些是赵老师的,哪些是邓脏和柳汗的,又或者……是别的,一直藏在那个教室里的‘东西’的。” 母校。91班。严厉的班主任。两个不讨喜的同班女生。三具同时沉寂在青春牢笼里的尸体。而现在,调查者——我和肖时——也同样曾是那个牢笼中的一员。 刚刚早餐的热气仿佛被来自过去的寒风吹得一丝不剩。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无论愉快与否,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而不祥的阴影。 “资料晚上发你。”肖时拉开门,楼道的光切割着他此刻显得有些僵硬的侧影,“明天上午九点,学校侧门。那地方……现在感觉更让人不舒服了。” 门关上,他的脚步声沉重地消失在楼道。 我久久站在原地,掌心传来王玥月手指冰凉的触感,才让我从纷乱的思绪中稍微回神。 “夫君……和那位道长,曾是同窗?”王玥月轻声问,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肖时的那份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以及我心中翻涌的复杂感受。 “嗯,不止是同窗,还是同一个班。”我声音有些干涩,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仿佛要从他冰凉的恒定中汲取一丝支撑,“明天要回去的地方……有很多不好的回忆。现在,又添了新的。” 王玥月静静倚靠过来,额头轻触我的肩膀,一种无声的陪伴。他或许无法完全理解人类同窗之间的复杂情谊与过往恩怨,但他能感知到缠绕在这件事上的沉重与黑暗。 “既与夫君因果相连,”他抬起那双仿佛能洞悉幽微的桃花眸,语调平静却带着某种决意,“妾身便随夫君,一同看清那教室中……究竟锁着何物。”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无法驱散心头那片骤然笼罩的、属于91班的阴霾。明天,我们将以幸存者和调查者的双重身份,重返那个封存着青春与死亡的现场。而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早已被我们试图遗忘的记忆缝隙里。 肖时带来的沉重消息像一块石头压在胃里,搅得人有些烦躁。早上被吵醒的困倦也卷土重来,混合着一种“这都什么事儿”的无力感。 真他妈操蛋。 我倒在客厅宽敞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阳光被窗帘滤成柔和的暖黄色,却照不进心里的那层郁结。不想动,不想思考明天那些糟心事。 目光飘向安静坐在一旁单椅上的王玥月。他正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侧脸在光影中勾勒出静美的弧度,长发如墨,映着苍白的肤色,有种不真实的安宁。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带着点任性,也带着想暂时逃离现实、更靠近他的渴望。 我挪过去,挨着他坐着的椅子滑坐到地毯上,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上半身靠向他,脑袋一歪,枕在了他并拢的、冰凉却异常柔软的腿上。 “夫君?”他微微一惊,身体僵了一瞬,低头看我,桃花眸中闪过一丝无措。 “别动。”我闭上眼,蹭了蹭,鼻尖立刻萦绕上他衣料间那股特有的冷香,“早上没睡够,烦。让我躺会儿。”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放松了身体,任由我枕着。一只冰凉的手迟疑地抬起,最终轻轻落在我的发间,生疏却温柔地梳理着。 这姿势亲密得过分,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他腿上的凉意透过布料渗透过来,正好缓解了我心头的几分躁郁。 “玥月,”我闭着眼,声音闷闷的,“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不是……不是那些不好的。说说你小时候,学戏的时候,或者……什么都行。” 我想听。想听在他成为“厉鬼王玥月”之前,那个或许也有过平凡喜乐、会哭会笑的“人”的故事。 头顶传来他轻轻的呼吸声,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回忆特有的模糊与微光: “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多,养不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我的发梢,“班主路过村子,说我有副好嗓子,骨头也软,是吃戏饭的料。爹娘用两袋黍米……把我换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戏班的日子苦,天不亮就要起来吊嗓子、练功。班主严,打手心、罚跪是常事。”他顿了顿,手指抚过我耳廓,“但……我喜欢台上。水袖甩出去的时候,好像能把所有苦都甩掉了。第一次扮上妆,偷看镜子里的人,觉得……真好看。那时还不知道,这模样后来会招来那么多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陷入某种遥远的思绪。 “最喜欢的戏是《游园惊梦》,杜丽娘那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每次唱,都觉得自己也走进那个园子了。”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一闪而过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有次练‘卧鱼’(下腰动作),没稳住,摔了,把旁边师兄的茶壶都碰翻了,被他追着骂了三天……”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碎片般的往事里,有练功的汗水,有偷偷分享的甜糕,有对某件戏服的向往,也有对台下某个模糊身影初次萌动又迅速被掐灭的懵懂情愫。 没有提及后来的军阀,没有提及那些伤痛与屈辱。只有一个小小的、在时代洪流和自身特殊性中挣扎求存,却依然能从粉墨登台中汲取片刻欢愉的灵魂。 我静静地听着,枕着他的腿,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以及那始终如一的冰凉体温。心中的烦闷和寒意,似乎被这些遥远而细微的暖色回忆,稍稍驱散了一些。 他的手指慢慢从我的发间滑到脸颊,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描摹着我的轮廓。 “夫君,”他忽然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的怀念,“听这些……会不会很无趣?” “不会。”我睁开眼,握住他停留在我脸上的手,拉到唇边,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指尖,“很好看。我的玥月,一直都很好看。” 他怔住了,桃花眸中仿佛有星尘闪烁,然后缓缓地、极其温柔地,弯起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将我们依偎的身影拉长。明天还有荆棘丛生的路要走,但至少这一刻,我们在彼此的气息和回忆里,偷得了一段静谧的时光。 而胸前的“同心养魂佩”,似乎也随着这安宁的氛围,流转出愈发温润平和的光晕。 他低缓的叙述像一支古老催眠的曲调,带着旧日戏班后台的灰尘气息与淡淡汗意。那些关于清晨吊嗓子时看到的微光、褪色行头上冰凉珠翠的触感、还有偷尝到一口冰糖时舌尖化开的甜……这些细碎的画面,随着他冰凉的指尖偶尔拂过我额发的动作,渐渐织成一片朦胧的网。 窗外的日光在眼皮上由明亮转为暖融的金黄,我却在他清淡的语调与稳定的冰冷触感中,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胸腔里那股烦躁的浊气,仿佛被一点点抽离、净化。 “…后来,第一次正式登台,演的是《春闺梦》里的小丫鬟…”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温润的玉璧传来。 我不知何时,沉入了毫无梦境的黑暗。没有91班的阴影,没有赵老师严厉的脸,只有一片安稳的、被冷香环绕的虚无。 意识回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覆盖在身上的、柔软的织物。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薄毯。而王玥月,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地坐着,让我枕着他的腿。他微微低着头,长发如瀑般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正用那双比常人灵活苍白许多的手指,无声地、一遍遍练习着某种繁复的水袖手势,指尖在昏黄的光线中划出看不见的圆弧。 房间里已没有了正午的明亮,日落时分暖橘与暗紫交织的晖光,从窗帘缝隙斜斜切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静谧的光带。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一切安静得仿佛时间凝滞。 我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 他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看来。那双桃花眸在昏光中显得格外柔和,血色褪尽,只余下清潭般的幽深。 “夫君醒了?”他轻声问,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你睡了很久。” 我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日落了。”他简单地说,手指替我拢了拢滑落的毯子边缘,“那位道长……传了讯息来。我见你睡得沉,未敢惊动。” 我这才注意到,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被体贴地调成了静音,上面果然有好几条肖时发来的未读信息和文件传输提示。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有,醒来后那些沉甸甸的烦躁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或许是因为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此刻身边有这样一个存在——他不会困倦,无需安眠,会在整个下午维持同一个姿势,只为让我安枕,会用百年前练就的、本该在台上博取喝彩的手指,无声地温习着寂寞的功课,同时留意着尘世的讯息。 “腿……麻不麻?”我撑起身,有些不好意思。枕了这么久,他那魂体凝成的肢体,也不知会不会有负担。 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无妨。与妾身而言,并无知觉钝痛之说。”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语气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新奇的慨叹,“只是看着光这样移走……很久不曾如此静心感受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日余晖将天际染成壮丽的渐层。这个瞬间,现代都市的夕阳,与百年前戏班窗外或许并无不同的暮色,透过他的眼睛,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我握住他依旧冰凉的手:“谢谢。” 他没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然后将薄毯仔细叠好,起身去拉开了些许窗帘。更多的暮色涌入,将他修长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暖融的边。 “夫君,该用些东西了。”他看向厨房,那里还放着肖时早上带来的食材,“那位道长嘱咐,你要好好吃饭。” 黄昏已至,夜晚将临。昨日的温馨、清晨的冲击、午后的安眠都已过去。而明天,91班的教室正在暮色中等待。 但至少此刻,醒来有他在身侧,提醒我人间烟火,岁月并未全然冰冷。 王玥月起身去拉窗帘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修长而静美。实话讲,我确实有点鬼迷心窍,正朝着那道优美的弧线悄悄伸手—— “叮铃铃铃——!!!” 突兀的摇滚彩铃炸响!我和王玥月都惊得一颤。屏幕上跳动着那个恶趣味的群名——“吃喝嫖赌(学习小组)”。 我硬着头皮接通,点了免提。 “歪?李子七!还喘气呢?” 肖时的大嗓门率先冲出来,背景音里隐约有车辆鸣笛声。 “托您的福,暂时死不了。”我没好气,“干嘛?” “干嘛?找你唠五块钱的!” 肖时语气一转,透着股熟悉的、准备搞事的劲儿,“哎,老潞,钟剑,吱声啊,看看咱们李少爷是不是被吓得躲被窝里了?” 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女声响起,语速轻快,和记忆里那种清晰的调子有点不同,但更鲜活:“少来,肖时,我看是你不想给那三潮种超度?李子七,听说你最近‘艳福不浅’啊?” 这是潞冉,但听起来…还是当年那个不着调的组长 另一个温和却略显匆忙的女声加入:“子七,好久不见。长话短说,我这边临时有急事,明天去不了了,很抱歉。但资料我和潞冉都看过了,需要提醒你们几个点……” 这是钟剑,声音里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忙你的,精卫,事儿要紧。”肖时接话,“老潞在就行,她比你能镇场子。” “肖时你少给我戴高帽。”潞冉笑骂一句,随即语气认真了些,“李子七,说正事。赵老师那案子,表面是意外,但我和钟剑交叉比对了一些‘边缘信息’,发现邓脏和柳汗这两个人,最近半年都和某些‘不干净’的民间借贷、请‘东西’转运的破事有牵扯。她们回学校,未必是偶然。” 我心里一沉:“请‘东西’?” “嗯,具体的等见面细说。总之明天你们进去,重点看教室里有没有不该出现的‘契约物’或者‘仪式残留’。”潞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顺便,李子七,你身边那位……能感应怨气指向吧?明天可能需要他帮忙‘认认路’。” 王玥月静静听着,此时对我微微颔首。 “对了,”肖时的声音插进来,带着一种“终于轮到我了”的嘚瑟,“趁钟剑还没溜,正式通知一下啊。咱们李少爷可能还不知道,咱们学习小组,除了他,个个都是人才——老潞,还有钟剑,都是‘猎诡人’,资历比我还早点。” 我:“……” 潞冉噗嗤一笑:“肖时你别说得跟秘密组织似的。子七,别听他瞎咋呼,就是家里有点祖传的手艺,顺便……赚点外快。”她语气轻松,但“祖传手艺”几个字,落在知情者耳中,分量不轻。 肖时补充:“钟剑的能力是个谜,她捂得太严实。至于咱们牢潞组长嘛……”他拖长了声音。 潞冉自己接了过去,语气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却让人不敢小觑的自信:“我家啊,养蛊的。天命蛊女,听说过没?跟你们道士画符念咒差不多,就是宠物不太一样。”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自家养了几只特别的猫狗。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钟剑匆匆告别和离开的声音,看来她确实有事。 又闲聊了几句当年的糗事,潞冉和肖时你一言我一语,把凝重的话题扯散了些,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同学聚会前商议。最后,潞冉说:“行了,不耽误你们小两口……呃, whatever。明天学校侧门,我带‘小家伙们’过去,它们比仪器好使。李子七,给你家那位提个醒,我的‘宠物’们性子比较活泼,让他别怕,也……别乱碰。” 通话在一种诡异又熟稔的气氛中结束。 放下手机,客厅彻底被夜幕笼罩。刚才那通电话,冲淡了最初的惊吓和紧绷,却带来了更复杂的思绪——潞冉的变化,钟剑的缺席与神秘,还有那“天命蛊女”背后所代表的、未知而古老的力量。 王玥月若有所思:“蛊……南疆秘法,以生灵为媒,沟通幽微,驱策异类。天命所钟者,万蛊俯首。你这位同窗,非同小可。” 我揉了揉额头:“我感觉……我的高中同学,好像没一个正常的。” “包括夫君你么?”王玥月轻声问,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包括。”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走吧,先吃饭,然后看看肖时发来的资料。明天……怕是真的要去‘捉鬼’了,还是组团去。” 夜色深沉,明日未知。但有了这帮“不正常”的老同学,还有身边这个非人的伴侣,那条通往91班教室的路,似乎也不那么孤寂骇人了。 潞冉那句“小家伙们比仪器好使”还在耳边打着转儿,电话已经挂断。客厅彻底沉入夜色,只有手机屏幕的冷光还映着一点未散尽的诧异。 我靠在沙发里,脑子里像塞了一团理不清的线。赵老师、邓脏、柳汗、请“东西”、天命蛊女、神秘缺席的钟剑、还有身边这位安静得像幅古画的百年厉鬼……高中毕业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怎么一觉醒来,全世界的非常规设定都跟我那届91班扯上了关系? 王玥月不知何时去开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角黑暗。他端了杯温水过来,指尖依旧冰凉,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 “夫君,烦了?”他问,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点。”我接过水杯,温度恰好,“就是觉得……挺魔幻的。肖时那神棍样我习惯了,潞冉和钟剑……她俩当年看起来,就是标准的‘别人家孩子’,刷题刷到发光的那种。”谁能想到,一个家里养蛊,一个能力成谜,还都成了处理脏东西的“前辈”。 王玥月在我身边坐下,微微偏头,似在思索。“妾身观那位潞姑娘言谈,举重若轻,暗藏锋锐。‘天命蛊女’……此等传承,心性机缘缺一不可。她言及‘宠物活泼’,恐非虚言。”他顿了顿,抬眼望我,桃花眸在暖光下敛去了血色,显得清澈,“夫君可是……惧了?” “惧?”我摇摇头,把水杯放下,伸手把他微凉的手完全包在掌心里,“不是惧。是觉得……责任突然重了。”以前探险直播,说到底是玩票,生死自负。现在不一样了。身边有了要护着的他,任务牵扯着老同学的过往,搭档是背景一个比一个硬核的旧友。每一步,好像都不能再只图自己痛快。 他反手握紧我,力道不大,却稳。“妾身会一直在。”沉默片刻,他又轻声道,“蛊术诡谲,但那位潞姑娘既为夫君同窗,明日协作,当有默契。妾身……亦会小心,不与她那些‘活泼宠物’冲撞。” 这话说得认真,甚至带了点学术探讨般的谨慎,我忍不住笑了,心头那点沉郁散了些。“嗯,我们玥月最懂事了。” 夜色浓稠,窗外的城市灯火遥远如星河。肖时打包发来的资料已经在平板里沉默等待,那些关于死亡现场的照片、冷冰冰的尸检报告摘要、邓脏柳汗近半年令人皱眉的社会关系往来……都是明天必须面对的硬骨头。 但此刻,我忽然不太想立刻去啃。 “资料明天早起再看吧。”我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着他冰凉的发顶,“今晚……偷个懒。” 他安静地依偎着,嗯了一声,像是也松了口气。 我们就这样在沙发里窝着,谁也不说话。落地灯的光圈温柔地拢住我们,像个小小的、临时的结界,把明天那些血腥的谜题、诡谲的蛊虫、尘封的教室,都暂时挡在外面。 胸前的同心养魂佩贴着肌肤,传来恒定温润的暖意,像另一个无声的心跳。王玥月身上那股冷香在暖意熏蒸下,似乎也淡了些,融进寻常家居的气息里。 困意慢慢上涌。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绪几番起落,此刻在这片静谧的黑暗与温暖里,精神终于感到了疲惫。 就在意识快要滑入睡梦的前一刻,我模糊地感觉到,怀里的他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调整成一个让我枕靠得更舒适的姿势,然后,一个比羽毛更轻的触碰,落在我的锁骨上方,靠近玉佩的位置。 冰凉,一触即分。 像是一个无声的烙印,或是一个来自幽冥的、笨拙却郑重的晚安吻。 我闭着眼,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将他搂得更紧些。 睡意彻底吞没思绪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管他明天是蛊是鬼还是陈年旧账。 至少今夜,归处在此,怀抱未空。 第3章 人祸 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冷光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 我难得没赖床,轻手轻脚爬起来。王玥月几乎在我动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眸子里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刚醒的懵懂。 “吵醒你了?”我压低声音。 他摇摇头,跟着起身。我们刚收拾妥当,准备出门觅食—— “咔哒,吱呀——” 熟悉的开锁推门声。得,食堂送货上门了。 肖时率先侧身进来,手里照样拎着早点,但今天的装束截然不同。那身江湖骗子似的休闲装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颇具质感的靛青色立领制服,材质挺括,剪裁合身,既保留了道袍的些许风骨,又充满现代机能感。左胸上方有个用银线绣成的、不易察觉的太极云纹徽记。鼻梁上那副小圆墨镜倒是还在,此刻配着这身行头,少了戏谑,多了几分深藏不露的冷峻。他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周身那股“龙虎山正统传人”的沉凝气度无需刻意彰显,便自然流泻,与昨日判若两人。 紧接着进来的是潞冉。她也换上了同色系的靛青色制服,但款式明显是女式定制,收腰设计勾勒出利落线条,袖口收紧便于活动。她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与肖时不同,她身上没有明显的门派徽记,只有右侧锁骨往下的位置,用更深的丝线绣着一只极小、却极其精致的、仿佛在振翅的抽象蛊虫图腾。那身制服穿在她身上,奇异地融合了学者的冷静与一种隐秘的危险气息。 两人这身打扮,一看便是某种组织的“工作服”,统一而专业,却又在细节处强烈地宣示着各自截然不同的传承与个性。 “早啊二位,组织配送,准时达。”肖时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油条豆浆的香气再次弥漫。他的声音里带着惯常的随意,但配上这身行头,那随意里便多了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潞冉的目光则先落在了王玥月身上,微微一笑,点头致意,随即看向我:“李子七,早。这身是‘猎诡人’的外勤便服,定制款,不影响行动。以后你正式入编,也得有。”她说得自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们围坐到餐桌旁。潞冉没去碰早餐,只是从随身的侧袋里,摸出个小巧的银质扁壶,抿了一口里面不知名的液体。她放下壶时,我似乎瞥见她右手手腕内侧的皮肤下,有几道比发丝还细的幽蓝色微光一闪而逝,仿佛有什么极小极轻的东西快速游过,隐入了血脉深处。 肖时则一边分豆浆,一边随手从制服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里,抽出一张泛着淡淡金光的窄长纸符,指尖一捻,纸符无火自燃,化作一小簇青烟,在空中绕了一圈,似乎检测了什么,随即消散。他点点头:“家里清气还行,昨晚没东西摸过来。”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一个体内豢养着莫测蛊虫的天命蛊女,一个随手就能引动纯阳道火的真道长。而我和王玥月,一个半吊子主播加前世债主,一个百年厉鬼现同居人,正和他们坐在一起,准备吃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早餐,然后去调查一桩离奇死亡案。真□□操蛋。 潞冉看向王玥月,语气专业而直接:“王玥月,今天需要借助你的感知。怨念执念,你本身便是行家。但重点留意,有没有‘契约’或‘外力植入’的痕迹。那种感觉,应该像……干净的伤口里混进了别的脓液,或者完整的布料被强行缝上了异色的线。” 她的比喻带着某种冰冷的精准。 王玥月颔首,简短应道:“可辨。” “至于我和肖时,”潞冉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每一次敲击,她指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有极其微弱的扭曲,“我的‘小家伙们’擅于探查实体痕迹、追踪残留气息,也能处理一些……具象化的‘秽物’。肖时负责净化、防御,以及应对可能出现的‘能量体’冲击。我们体系不同,但配合过,还行。”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学校老旧的走廊里,金光符箓与幽影蛊虫齐飞,道门真火共阴魂怨气一色的“壮观”景象。 肖时三两口吃完油条,擦了擦手,看向窗外渐亮的天光:“时间差不多了。老潞,你的‘探路蜂’可以先放出去了吧?让它们熟悉一下校区环境,尤其是91班附近。” 潞冉“嗯”了一声,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就在她指尖掠过耳后的刹那,几点比芝麻还小的、近乎透明的银色光点,悄无声息地从她耳后与发际线交接的阴影处飘出,在空中一闪,便穿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消失在晨风里,速度快得仿佛错觉。 “已经去了。”她放下手,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整理了一下仪表。 我默默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这顿早餐信息量有点大,胃和脑子都有点撑。 王玥月站起身,依旧是那身简单的现代装束,但站在两位身着定制制服的“专业人士”旁边,他那份属于旧时代的静谧与深不可测,反而显得更加突兀而协调。 潞冉也站了起来,拎起那个小巧的战术腰包,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肖时拉开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 “走吧,”他侧过身,小圆墨镜后的目光扫过我们,“去给咱们的老同学,还有赵老师……‘上柱香’,顺便看看,到底是谁,在咱们的地盘上,摆了这么一道晦气的席。” 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照亮了门前的小径。 四人一行,身影被拉长。统一的靛青,摇曳的白与黑,步向那片掩藏着死亡与过往的母校。 战斗的序章,在豆浆的余温里,已然无声拉开。 清晨的街道尚带着几分未散的凉意,空气清冽。四人——更准确说是三人一鬼——走在通往母校方向的僻静林荫道上。统一的靛青色制服在晨光中泛着冷调的光泽,引得零星早起的路人侧目,又因那份过于肃整专业的气场而匆匆移开视线。 “说真的,”我走在肖时旁边,忍不住瞥了眼他和潞冉这身行头,“你们这‘工作服’,看着是不错,但会不会太显眼了点?我们是去调查,又不是去走秀。” 肖时双手插在制服裤袋里,小圆墨镜滑到鼻尖,闻言嗤笑一声:“显眼?那是你不懂。这料子看着普通,里面掺了东西的,有一定程度的‘认知模糊’效果,普通人看久了会自动忽略细节,只当是某种保安或者特殊行业的统一着装。真遇到圈内人,这身就是名片,省得废话。” 他拽了拽自己那仿立领道袍设计的领口,“我这个,龙虎山参与了部分设计建议,该有的防护、聚炁、清净符文都内嵌在夹层里了,袖口和肋下这些活动部位用了特殊柔性材料,画符结印打架都不碍事。帅,那是顺便。” 走在我另一侧稍靠后的王玥月,安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肖时制服上那些极淡的银线云纹,又或是潞冉身上截然不同的细节。 潞冉接话,语气里带着点对自家“手艺”的随意:“我的嘛,为了方便。” 她说着,很自然地抬了抬胳膊,示意了一下。“袖口、肘内侧、腰侧、后颈……这些地方,” 她手指虚点着自己制服上几处看似装饰性镂空或隐藏式开口的位置,“都有特殊处理过的透气开口,内衬是另一种料子,对‘小家伙们’更亲和。款式借鉴了一点我们那边老衣服(指苗疆,牢潞其实是地道河北人,哪来的南方血统就不知道了)的形制,活动起来顺当。” 她顿了顿,补充道,“毕竟它们出来进去的,总得有个体面的‘门’,对不对?” 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细看,才注意到那些开口设计得极其巧妙,与制服的线条融为一体,不刻意观察根本不会发现,而且边缘都绣着与锁骨下图腾同源的、更微小的纹样。 “那钟剑呢?”我想起昨晚缺席的那位,“她的制服……也有讲究?” 我记得潞冉提过,钟剑把自己能力捂得很严实。 潞冉和肖时交换了一个眼神。肖时耸耸肩:“钟剑那身,是她自己单独找组织合作的裁缝改的,报备过,但细节她没多说。我只记得,她很喜欢云纹,而且……” 他似乎在回忆,“在左边心口往上的位置,她自己绣了只很小的鸟,工艺挺特别,看着不像普通的凤凰或者雀鸟。” 潞冉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嗯,见过几次。那鸟的姿态很特别,像是衔着东西在飞,有种……执拗的感觉。我问过她,她只说是个人喜好。” 她看向我,眼神微深,“我们都猜那鸟可能有点名堂,但钟剑不说,谁也不好深究。不过,既然她把这图腾绣在制服上,意味着那东西对她很重要,或许和能力核心有关。反正,那鸟是精卫——这事儿除了她自己,估计也就我隐约猜到了点,现在告诉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往外捅。” 精卫? 衔微木以填沧海的精卫? 我心头一动。这图腾的寓意,配上钟剑那捂得严严实实的能力和“学习逆天”的过往,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王玥月忽然轻声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精卫衔木,志在填海。执念深重,化而不屈。若此图腾确系能力映照,汝那位同窗,心性恐非常人可比。” 他这话说得文绉绉,但意思很明白:如果钟剑的能力真和精卫意象有关,那恐怕是一种极其坚韧、甚至带有某种不灭执念特性的力量。 肖时咂摸了一下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更玄乎了。算了,钟剑的事她自己有数。先说眼前。”他指了指前方已经能看到轮廓的母校建筑群,“马上到了。老潞,你的‘探路蜂’有反馈吗?” 潞冉微微闭目,似乎在感知什么,几秒钟后睁开眼:“校区整体‘气’很沉,尤其是老教学楼那边,灰蒙蒙的。91班教室方向……怨气凝结不散,但奇怪的是,并不狂躁,反而有种死寂的‘稠’感。另外,确实有非常微弱的、不协调的‘异物’波动,很隐晦,需要靠近才能确定。” 她的描述让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死寂的稠感……”我重复了一遍,看向王玥月。 王玥月眼眸深处血色微澜,他缓缓点头:“妾身亦有所感。非是寻常横死之怨沸腾,更像是……被束缚、被压抑,而后沉淀之物。确有不谐之处。” 谈话间,母校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侧门已经近在眼前。门口拉着警戒线,有两个穿着普通警察制服的人守着,但看到我们这一行身着靛青制服的人走来,其中一人立刻上前,低语几句,验看了肖时出示的一枚金属铭牌,便迅速拉开了警戒线,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尤其在王玥月那里多停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恢复专业性的平静,侧身放行。 踏进校园,一种混合着青春记忆与此刻诡异沉寂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周末的清晨,校园空旷得过分,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我们目标明确,朝着那栋最老的教学楼走去。 潞冉战术腰包的一个卡扣,无声地弹开了一丝缝隙。 肖时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夹住了一张淡金色的符纸,符纸边缘微微无风自动。 王玥月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一股稳定的冰凉传来,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那栋楼三楼最东侧,那扇熟悉的、此刻却仿佛弥漫着无形阴霾的窗户。 91班。 我们来了。 我们径直上了三楼。老旧的楼道里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脚步声在空旷中带回响。走廊尽头,那扇属于91班的门紧闭着,门框上贴着崭新的封条。 潞冉抬手制止了肖时直接撕封条的动作。她站在门前约一米处,微微阖眼,右手食指指尖在左手掌心极轻地划动着什么。几息之后,她掌心皮肤下泛起一阵极其微弱的、萤火虫般的青绿色光晕,随即,两只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半透明的小虫从她袖口隐蔽的开口飘出,轻若无物地落在门把和锁孔附近,停留片刻,又飞向门缝,最后悄然消散。 “门口没有异常能量残留,没有物理或‘非物理’的陷阱。”潞冉睁开眼,语气平静,“可以进。” 肖时这才上前,指尖凝聚一点微不可查的金芒,轻轻一划,封条无声断开。他推开门。 久未通风的教室气息涌出,混合着更浓的灰尘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的沉闷。桌椅基本保持原样,只是蒙着厚灰。讲台、黑板、墙上褪色的励志标语,一切都和记忆相去不远,除了正中央三块被圈出的、空荡荡的地面——那里原本该有三把椅子,以及…… 现场已经被初步清理,肉眼看去,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潞冉走了进去,脚步很轻。她环视四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寸墙壁、天花板、地板缝隙。偶尔,她会抬起手,让一两只颜色各异、小到极致的蛊虫从不同部位悄然逸出,钻入暖气片后、黑板槽的积灰里、甚至是日光灯管的缝隙中探查。片刻后,那些蛊虫又悄无声息地返回,融入她的身体或衣物纹路中。她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奇怪。”她低语,“太‘干净’了。怨气有,但均匀弥漫,没有明显爆发点或附着点。没有蛊术、降头、巫术等常见外道手段残留的典型‘污渍’。连死亡瞬间应有的强烈情绪印记都……很淡,像被水反复冲刷过。” 肖时也没闲着。他指尖夹着几张不同的符箓,或燃起青烟袅袅试探气流,或化作金光碎片贴附地面墙壁感应能量场,甚至掏出一个古旧的罗盘,指针却只是微微颤动,没有明确指向。 “气机凝滞,怨念沉淀……确实如玥月所说,是‘稠’的,不活泛。”肖时收起罗盘,摘下墨镜揉了揉鼻梁,“但也仅此而已。找不到‘引子’,找不到‘外力’切入的痕迹。就像是……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在这个教室,非常‘自然’地同时断绝了生机。可这绝无可能。” 王玥月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阴影处,没有踏入。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那双桃花眸中的血色似乎比平时更加幽深。他似乎在倾听,在感知某种超出物理范畴的“声音”。 我走到一张熟悉的课桌旁(那好像是我当年的位置),手指拂过粗糙的木质桌面,灰尘下似乎还残留着某个无聊时刻的刻痕。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并不尖锐,却如附骨之疽。 “玥月,”我转头看他,“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王玥月沉默了片刻,终于抬步,缓缓走进教室。他没有去看那些被圈出的死亡地点,而是走向教室后方,停在一排略显凌乱的储物柜前。这些铁皮柜子很多已经锈蚀,门歪斜着。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个柜门上的锁孔。那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冷一些。 “此处,”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有细微‘吸吮’之感。” “吸吮?”潞冉立刻靠近,眼神锐利,“吸收什么?怨气?魂力?” 王玥月微微摇头:“并非直接吞噬。更像是……流经。此室弥漫之怨念、死气,乃至过往积年之阴郁情绪,皆隐隐……以此处为枢,缓慢流转,去向……”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教室前方,“讲台之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讲台。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泥砌筑、贴着瓷砖的讲台,厚重而笨拙。 肖时和潞冉几乎是同时动作。肖时并指如剑,一点金芒点在讲台侧面;潞冉则屈指一弹,一点朱红色的光粒没入讲台与地板的缝隙。 嗡—— 一声极其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震颤,微弱地传来。 紧接着,那布满粉笔灰的老旧黑板上,毫无征兆地,缓缓浮现出几行扭曲的、如同用看不见的湿手指书写的字迹: “欠债还钱” “作弊该死” “老师偏心” 字迹不断增多,重叠,越来越快,越来越凌乱,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疯狂,像是许多人同时在书写,又像是同一个意识在歇斯底里地重复。 教室里的温度骤降,弥漫的“稠密”怨气开始不安地搅动,仿佛被惊醒。 潞冉脸色一沉:“不是自然形成!有东西在引导、汇聚这些负面情绪!黑板是‘显示终端’,枢纽在讲台下面!” 肖时已然一步踏到讲台前,掌心雷光隐隐:“挖开!” 王玥月却忽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往后带了半步,他的目光紧紧锁定黑板,声音低而急促:“不止……还有别的。字迹深处……有‘门’的气息。”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黑板上那些疯狂的字迹突然全部消失。 紧接着,在黑板正中央,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用完美规整的仿宋体书写的、与周围狂乱风格格格不入的简短词组: “课后补习” 下面是一行小字: “时间:今夜子时” “地点:本教室” “对象:91班全体成员” 最后,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的勾选符号: “√已确认”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那“已确认”三个字,仿佛带着冰冷的嘲弄,静静烙印在黑板之上。 潞冉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冰冷到了极点:“……挑衅?还是陷阱?” 肖时捏紧了拳头,雷光在指缝间噼啪作响:“管它是什么。它敢点名,咱们就敢赴约!” 王玥月松开了我的胳膊,向前半步,与我并肩而立,望着黑板,轻声却坚定: “夫君,此‘约’,妾身同往。” 窗外的阳光似乎无法穿透这间教室日益浓厚的阴霾。简单的探查结束了,但真正的诡异,才刚刚开始露出獠牙。 黑板上那“课后补习”的邀约,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悄然扣在了我们每个与91班有关的人身上。 肖时盯着黑板上那行冰冷诡异的“课后补习”邀约,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狠戾的弧度。 “呵。”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小圆墨镜后的眼睛里,金光一闪而逝,“点名开团?行啊,够胆。” 他脸上的笑意未收,却已转身,不再看那黑板,仿佛那精心设计的恐怖邀约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他直接走向教室后方,王玥月刚才指出有“吸吮”感的储物柜。 “老潞,搭把手,把这柜子后面撬开。枢纽在讲台下,但‘原料’的收集点,怕是这儿。”肖时边说,边并起两指,指尖吞吐着寸许凝实的金色毫芒,竟如同最锋利的焊枪,悄无声息地沿着储物柜与墙壁的锈蚀铆接处划动。金属被熔断的细微嗤响伴随着焦糊味传来。 潞冉没说话,直接上前。她右手按在旁边另一个储物柜上,掌心下,几缕肉眼难辨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暗蓝色细丝从她袖口钻出,迅速蔓延到柜体连接处,那些细丝仿佛有生命般钻入缝隙,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整个储物柜后面那块锈死的铁皮,竟被硬生生从内部“撑”得变形、剥离! “吱嘎——哐!” 铁皮被扯开,露出后面潮湿发霉的墙壁,以及墙壁上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边缘极其光滑、深不见底的圆形窟窿。窟窿内壁是一种非石非木的暗沉材质,触手冰凉,隐隐有极其微弱的吸力传来,正与王玥月所说的“吸吮”感吻合。 “找到了,‘吸管’。”肖时探头看了一眼,语气冷然,“用阴损法子抽取这教室多年积攒的怨、晦、死、哀诸般负面之气,汇入讲台下的‘枢纽’加工,最后……”他回头瞥了一眼黑板,“搞出这装神弄鬼的‘补习班’通知。” 潞冉收回那些暗蓝色细丝(它们蠕动着缩回她袖口),盯着那窟窿:“手法很老道,几乎没留痕迹。不是野路子。邓脏、柳汗请的‘东西’,恐怕不简单。”她看向肖时,“尸体那边,必须看了。得知道他们到底被‘加工’成了什么。” “走。”肖时干脆利落,转身就往外走。 我们跟着他,离开这间越来越令人窒息的教室,穿过寂静的走廊,下楼,来到位于教学楼地下室、临时被征用为停尸间的旧储藏室。门口有“猎诡人”外围成员守着,验过肖时的铭牌后,沉默地打开了冷气森然的大门。 室内灯光惨白。三张简易担架床上,盖着白布。 肖时上前,一把掀开了第一张白布。 下面是赵晓敏老师。她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面容平静得近乎安详,除了脸色是死人特有的青灰,看上去就像睡着了。没有外伤,没有挣扎痕迹。 但肖时却“啧”了一声。他并指在赵老师眉心、喉头、心口各虚点一下,指尖带起三道极淡的金色光痕。光痕没入躯体,却仿佛泥牛入海,毫无反馈。“魂没了,”他沉声道,“不是自然消散,是被抽干的,干干净净,连点残渣都没留。躯壳却保持得这么完好……像是被精心‘清空’的容器。” 潞冉已经掀开了另外两张白布。 邓脏和柳汗。两个年轻得多的女孩,同样面容平静,衣着整齐,仿佛只是陷入了深眠。她们甚至比赵老师看起来更“新鲜”一些。 潞冉没有用手触碰,而是微微俯身,从她发髻中,悄无声息地游出一只通体碧绿、晶莹如玉的小小蟾蜍,只有指甲盖大。碧玉蟾蜍跳上邓脏的额头,蹲踞不动,片刻后,它背部细密的疙瘩微微起伏,吐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灰气。接着,它又跳到柳汗身上,重复同样的过程。 “有意思。”潞冉收回碧玉蟾蜍,它顺着她的颈侧皮肤滑入衣领下消失。“这两个,魂也被抽干了,但‘容器’里残留的‘味道’不一样。”她眼神锐利,“有很淡的、契约反噬和外来标记的痕迹。她们确实请了‘东西’,而且那‘东西’在她们死后,不仅没离开,反而顺着某种联系,把她们的魂当成‘尾款’吞了个干净,还在尸体上盖了章,像在宣示所有权。” 她指向邓脏和柳汗的右手手腕内侧。在惨白灯光下仔细看,能看到皮肤下隐隐有一圈极其暗淡、仿佛纹身又仿佛胎记的黑色环状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债印’,”潞冉语气肯定,“活着的时候借了‘它们’的力量或运势,死后连本带利用魂来还。赵老师没有这个印,她不是‘借贷方’,但她出现在这里,魂也被抽干……” “她是‘担保人’,或者‘见证人’?”我脱口而出,想起赵老师那严厉到不近人情的性格,以及她当年对邓脏柳汗这类学生可能的态度。 “很有可能。”肖时盖上白布,脸色不太好看,“如果赵老师当年无意中,或者按照某种规则(比如教师职责),成为了这两个学生与‘那东西’之间契约的某种‘见证’或‘约束’环节,那么当契约以这种极端方式兑现时,她也会被一并清算。”他揉了揉额角,“但这一切,最终都成了喂养那个‘枢纽’,生成黑板上那玩意儿的养料。” 地下室里冷气飕飕,但更冷的是这个推测。 三个人的死亡,不是结束,甚至不是重点。他们只是被利用的“材料”,是为了在黑板上写下那行“课后补习”,是为了将我们——所有与91班有关的人——拖入一个精心准备的局。 潞冉最后看了一眼三具平静得诡异的尸体,转身朝外走去。 “走吧,回去准备‘补习’用品。”她的声音在冷寂的停尸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对方下了帖子,我们也看了‘底牌’。接下来……” 肖时接过话头,咧了咧嘴,那笑容在白色灯光下显得有些森然: “该好好想想,怎么给这场‘课后补习’,来个难忘的‘结业仪式’了。” 我们离开了地下室,重新走上洒满阳光的校园小径。但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来自地下室的寒意,以及黑板上那行血色勾选带来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今夜子时,91班教室。 “补习”准时开始。 时间在紧绷的等待中缓慢流淌。 我们回到了91班教室。潞冉从她那看似不大的战术腰包里,掏出几样不起眼的东西:几枚刻画着奇异虫纹的灰白色石子,按特定方位嵌进教室四角的墙缝;一小截仿佛仍在微微蠕动的暗红色绳状物,细细地缠在门把和窗框上;最后,她甚至从制服的立领内侧,取出一片薄如蝉翼、泛着珍珠光泽的鞘翅状物,轻轻放在了讲台边缘。 “一点预警和干扰的小布置。”她解释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撒了点驱蚊粉,“我的‘小家伙们’不喜欢被动。” 肖时则更直接。他用指尖沾着不知名的银色粉末,在教室地面画下数个相互勾连的简易符阵,又在前后门内侧各贴了一张看似平平无奇、却隐隐有雷纹流转的黄符。“守势为主,留了反击的后门。”他拍拍手,“咱是来‘听课’的,先看看老师怎么讲。” 我和王玥月没这些花哨手段。潞冉布置时,我找了张还算干净的课桌,随意坐下。王玥月安静地立在我身侧,目光透过窗户,望着外面渐渐西沉的日头,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如同玉雕。 “玥月,”我低声叫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 他依言坐下,姿势依旧端正,带着旧时的仪态。我干脆歪了歪身子,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甚至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冰凉透过衣料传来,在这沉闷燥热的傍晚,竟有种别样的舒适。 “在想什么?”我问。 “在想……”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教室里正在进行的布置,“许久未曾如此,‘等待’一件事发生了。以往百年,多是混沌,或是一念执着。如今这般,与人一同,静候一个……‘约定’的时刻,倒是新鲜。” 我忍不住笑了,握住他放在膝上冰凉的手。“以后这种‘新鲜事’,估计少不了。” 他手指轻轻回握,没说话。 潞冉布置完,回头看见我们这样,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也找了张椅子坐下,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着某种复杂的节奏。肖时则靠在门边的墙上,抱着胳膊,小圆墨镜后的眼睛似闭非闭,呼吸绵长。 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暗蓝,最后沉入墨黑。校园里死寂一片,远处城市的灯火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教室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稠”,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潞冉布置的那些石子,在黑暗中发出极其微弱的、萤火虫似的幽绿光点。肖时画下的符阵,银粉痕迹也泛起朦胧的微光。 时间一点点逼近子时。 我枕着王玥月的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股属于魂体的、恒定的冰凉,以及……一种细微的、仿佛弦丝逐渐绷紧的凝滞感。他不是紧张,更像是猎手在陷阱触发前的绝对专注。 “玥月,”我在他耳边用气声说,“要是等下打起来,你顾好自己就行,别硬撑。” 他侧过脸,冰凉的发丝扫过我额头。黑暗中,他那双桃花眸近在咫尺,里面的血色幽光如同深潭下的星火。 “夫君在何处,妾身便在何处。”他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此非硬撑,是契约,亦是……本能。” 我心里一暖,正想再说点什么。 “嘀嗒。” 一声极其清晰的、仿佛水珠落在金属上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教室中央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仿佛有无形的秒针在疯狂走动。 潞冉和肖时同时睁眼起身。 教室前方,那块老旧的黑板上,白天浮现过字迹的地方,开始渗出细密的、暗红色的水珠,顺着光滑的板面缓缓滑下,在下方槽沟里汇聚,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仿佛在腐蚀什么。 墙角,潞冉放置的灰白石子,幽绿光芒骤然变得急促、闪烁。 肖时画下的符阵,银光猛地暴涨了一瞬,又强行压抑下去。 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要将整栋楼吞噬。 王玥月轻轻扶正我的身体,自己则缓缓站起,宽大的袖口无风自动。他面向黑板,眸中血色渐浓,周身那股属于百年厉鬼的、深不见底的阴寒气息,不再刻意收敛,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与教室中原本沉滞的怨气隐隐对抗。 子时,到了。 黑板上的血珠不再滴落,反而开始逆流,向上攀爬,扭曲、组合,再次形成那行令人心悸的字迹: 【课后补习,现在开始。】 教室里的灯光,啪地一声,全部熄灭。 只有那些幽绿的蛊石微光、符阵银芒、王玥月眼中血火,以及黑板上正在淋漓淌下的猩红字迹,勾勒出一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异度空间。 肖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三张紫金色的符箓,雷光在符纸边缘嘶嘶游走。 潞冉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指尖周围的空气发出细微的、仿佛无数虫翼震颤的嗡鸣。 王玥月向前半步,将我半护在身后,大红衣袖在无形的气流中翻卷,如血潮涌动。 我捏紧了拳头,手心渗出冷汗,却稳稳站在他身侧。 黑暗中,无数窸窣的、低语般的声响,从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从黑板之后,从地板之下,层层叠叠地涌来。 “补习”的铃声,已然敲响。 子时的黑暗浓稠得仿佛有了实质,粘稠地压迫着每一寸空气。黑板上那行【课后补习,现在开始。】的猩红字迹,像活物般微微蠕动,每一下都牵动着教室中弥漫的怨念急剧沸腾。 “咯咯咯……” “还给我……” “凭什么……” 无数重叠的、充满怨毒与不甘的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分不清男女老幼,却无一例外带着91班教室特有的、积年的阴郁与绝望。墙壁上开始浮现一张张模糊扭曲的人脸轮廓,地板缝隙渗出黑红色的污渍,天花板垂落下一缕缕湿冷的、如同头发般的阴影。 特效拉满,阴风阵阵,鬼哭狼嚎——标准的百鬼夜行前奏。 然而,站在我身前的王玥月,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当第一只形貌最为清晰、散发着强烈恶意、仿佛由无数负面情绪拼凑而成的惨白鬼手,率先从黑板中猛然探出,带着刺骨寒气和凄厉尖啸,直抓向最前方的肖时时—— 王玥月动了。 他甚至没有迈步,只是微微抬眸,朝着那鬼手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华光四射的特效。 但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时间与空间仿佛瞬间凝固。那只狰狞前冲的鬼手,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绝对零度的墙壁,猛地僵在半空!构成鬼手的浓郁怨气疯狂翻滚,却无法再前进半分,反而发出一种仿佛被投入烈火的“滋滋”哀鸣,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淡薄、透明。 不止是那只手。 教室里所有正在显形、正在躁动的鬼影、低语、污渍、阴影……在这一刹那,全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 一种更高位阶、更本质的、属于“鬼”之王者的无形威压,如同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却无可抗拒地笼罩了整个空间。那不是力量的粗暴碾压,而是源自存在本源的震慑与俯视。 百鬼噤声,万邪蛰伏。 王玥月依旧站在那里,红衣如血,面色平静。他甚至没有刻意散发多少自身的气息,但那百年淬炼的厉鬼本质,那历经生死、执念成狂后沉淀下的深邃与冰冷,对于这些多半是新死或怨念拼凑的“杂兵”而言,便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名副其实的鬼王镇场。 潞冉挑了挑眉,略显意外地看了王玥月一眼,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肖时更是直接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嚯,靠谱!” 但……这震慑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黑板上的猩红字迹陡然爆发出更刺目的血光!那些被镇住的鬼影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尖啸,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它们……竟强行挣脱了那源于本能的恐惧,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如同被统一指挥的潮水,从各个角度,同时扑向我们四人! “啧,给脸不要脸。”肖时脸上的轻松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戾气。他根本没用那些准备好的紫金雷符,而是……直接回身,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张沉重的铁质课桌! 在课桌翻倒、桌面与地面撞击发出巨响的瞬间,他已经单手抓住了一条崩飞出来的、小指粗细的桌腿钢筋——那是老旧课桌用来加固的部件,锈迹斑斑,边缘还带着毛刺。 下一秒,他手臂肌肉贲张,体内磅礴的纯阳道炁如同熔岩般轰然注入那根普通的钢筋! “嗤——!” 耀眼的金色雷光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满整根钢筋,将其染成了一种炽白与金红交织的狂暴形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和噼啪炸响! 面对最先扑到眼前、几乎要触碰到他鼻尖的几张扭曲鬼脸,肖时甚至连法印都没结,只是简简单单、却又快如闪电地,将手中那根雷光钢筋,如同打棒球般,自下而上,猛地抡出了一个满月般的扇形轨迹! 暴力美学,淋漓尽致! 没有花哨的技巧,没有玄妙的咒文,只有最纯粹的力量与速度,加持着至刚至阳的破邪雷霆! “轰——!!!” 炽白的雷光炸裂成一片耀眼的光海!刺耳的厉啸和雷霆的轰鸣混杂在一起。冲在最前面的七八道鬼影,连挣扎都没有,就在这狂暴的一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殆尽,只留下几缕迅速消散的黑烟和焦糊味。 肖时动作不停,手腕一翻,雷光钢筋顺势横扫,又将侧面扑来的几道阴影拦腰“斩”断,雷霆之力将它们残存的怨念彻底净化。 简单,粗暴,高效得令人咋舌。 潞冉那边也动了。她甚至没离开原地,只是双手十指如同弹奏无形的琴弦般快速律动。空气中响起一片密集的、仿佛昆虫振翅的细微嗡鸣。紧接着,从她制服的袖口、领口、乃至发丝间,瞬间涌出无数星星点点的、颜色各异的微光——那是难以计数的微小蛊虫!它们如同受到指挥的蜂群,精准地扑向那些试图绕过肖时雷光、从刁钻角度袭来的鬼影,或钻入其体内引爆,或附着其上疯狂啃噬灵体,或释放出各种麻痹、腐蚀、冻结的负面效果。 蛊虫过处,鬼影要么当场溃散,要么行动变得迟缓扭曲,威胁大减。 王玥月没有再出手,只是维持着那股淡淡的威压,将少数漏网之鱼或者试图直接攻击我和他的鬼影,用一个眼神、一缕逸散的寒气轻松逼退或冻结。他更多的注意力,似乎放在了观察整个战场的“流向”上。 战斗似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肖时宛如战神,一根雷光钢筋舞得密不透风,将正面冲击的鬼潮硬生生挡住、击碎;潞冉的蛊虫如同无形的死亡之网,清理着侧翼和空隙;王玥月坐镇中央,稳定大局。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太顺利了。 对方费尽心机,用三条人命(可能更多)的怨气做引,布下这个明显的陷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就是为了放出这些虽然数量众多、但在真正高手面前似乎并不够看的“杂兵”鬼影? 这些鬼影的冲击,虽然看似疯狂,但仔细看,它们的攻击模式有些……僵硬,重复。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而不是拥有自主意识的厉鬼。而且,它们扑上来送“死”的意图,似乎大过实际伤害我们的意图。 “不对劲……”我喃喃出声,目光飞速扫过战场,试图抓住那丝违和感,“它们在消耗什么?还是在……掩饰什么?” 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黑板上。 那行猩红的【课后补习,现在开始。】依然在,但随着鬼影被不断消灭,它似乎……变得更加鲜艳,更加凝实了。而且,黑板本身,仿佛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在悄然吸收着那些被肖时雷霆净化、被潞冉蛊虫撕碎、甚至被王玥月寒气冻结的鬼影消散后残留的……最精纯的那一丝怨念与阴气! “肖时!潞冉!黑板!”我大喊出声,“它在吸收!这些鬼是养料!” 几乎在我喊出的同时,王玥月清冷的声音也同步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恍然:“非是攻击……乃是祭祀。” 肖时闻言,猛地回头看向黑板,瞳孔骤缩。潞冉操控蛊虫的动作也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黑板上那行字迹骤然崩散,化作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色雾气。雾气翻滚间,隐隐有三道更加凝实、气息远超之前所有鬼影的轮廓,正在缓缓浮现。与此同时,整个教室的地面、墙壁、天花板,那些潞冉和肖时布下的预警、干扰、防御布置,同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锐的嗡鸣或碎裂声! 先前的鬼潮,果然是佯攻,是祭品! 真正的“课后补习”,现在才要开始。而“老师”……似乎有三位。 肖时一眼看清那三只从血雾中凝聚的鬼影——赵晓敏那严厉到刻板的轮廓,邓脏那永远带着点谄媚与算计的佝偻身形,柳汗那躲闪又阴郁的飘忽模样——他小圆墨镜后的眼睛,倏地亮了。 那不是恐惧或紧张,而是一种混合着旧日厌烦与此刻暴烈兴奋的奇异光芒。中学时代被支配的压抑、被针对的不爽、还有此刻这些“老熟人”变成鬼物来添堵的新仇旧恨,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嗬……是你们这几个老瘪三啊……”肖时咧开嘴,笑容又野又戾,手上那根雷光缠绕的钢筋被他随意掂了掂,“死了都不安生,还跑来当教材?行,道爷我今天就给你们上一课,什么叫——” 他话音未落,身影已如炮弹般冲出! “——物理超度!” 快!难以形容的快!比之前击散鬼潮时更快!那根灌注了磅礴纯阳道炁的钢筋,在他手中不再是武器,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挥动间空气被悍然撕裂,发出短促而剧烈的音爆尖啸! 纯纯的数值碾压! 面对‘赵老师’鬼影抓来的、咒文闪烁的青黑鬼爪,肖时不闪不避,钢筋带着碾碎一切的炽白雷光,以最简单粗暴的轨迹,硬碰硬地砸了过去! “砰——咔嚓!!!” 鬼爪上的咒文只抵抗了一瞬,便在至阳雷霆与恐怖蛮力的双重冲击下轰然破碎!青黑色的鬼气四溅,那只鬼爪连带着半条小臂,直接被炸成漫天飞散的黑烟!‘赵老师’发出半声非人的痛嚎。 肖时动作毫不停滞,借着反震之力腰身一拧,钢筋划过一个刁钻的弧度,自下而上,撩向一旁正试图释放黑色丝线缠绕偷袭的柳汗鬼影! 柳汗尖叫着想雾化闪避,但那速度在肖时此刻爆发的极致攻势面前,慢得如同静止!钢筋上的雷光后发先至,如同电网般将她笼罩,强行打断了她的雾化,紧接着,钢筋实体狠狠“撩”在她的腰腹位置! “嗤——轰!” 没有实体碰撞的闷响,只有雷霆净化邪祟的爆鸣!柳汗的鬼影如同被戳破的水袋,瞬间干瘪、扭曲,在刺目的雷光中惨叫着淡化,气息骤降,几乎维持不住形态。 第三下,肖时甚至没有特意瞄准邓脏,只是将抡圆的钢筋顺势一个横扫!沛然莫御的雷霆劲风如同无形的墙壁,直接将伺机靠近、脸上还残留着贪婪与惊恐的邓脏鬼影,如同扫垃圾般狠狠拍飞,撞在后面的墙壁上,鬼体一阵剧烈荡漾,身上的黑色‘债印’都明灭不定起来。 电光石火间,三只明显被强化过、本该难缠的鬼影,在肖时这毫无道理、纯粹以力破巧的狂暴三连击下,摧枯拉朽般被重创! 潞冉原本准备出手的蛊术悬在半空,王玥月凝视战场的眸中也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 我也被这生猛无比的打法震了一下,但随即,一种更深的疑虑涌上心头。 不对。 太脆了。不是说肖时不够强,而是这三只鬼影的“反应”不对。它们面对肖时这针对性极强、恨意满满的攻击时,那怨毒的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茫然与机械?尤其是遭受重创时,它们的痛苦嘶吼,更像是一种被设定好的程序反应,而非源自魂魄本能的战栗。 而且,它们身上的怨气与契约之力虽然浓郁,但彼此之间……缺少真正的联动。就像三个被强行推到前台的提线木偶,空有力量,却无灵韵。 “等等!”我脱口而出,目光锐利地扫过三只挣扎的鬼影,最终定格在它们眉心——那里,似乎都有一缕极其细微、几乎与魂体同色的、不断扭动的灰白色丝线,若隐若现,另一端……仿佛延伸向黑板后的虚无! “它们不是自主的!是被控制的!眉心有线!”我大喊。 几乎在我喊出的同时,一直更侧重于感知全局能量流动的王玥月清冷的声音同步响起:“魂有桎梏,力非本源。控线隐于眉心,汇于彼端。”他的目光,也投向了黑板。 潞冉反应极快,闻言立刻变招。她屈指一弹,三点几乎透明的光粒从她指尖飞出,并非攻击鬼影,而是精准地射向三只鬼影眉心那灰白丝线延伸的方向——黑板! 光粒击中黑板表面,没有爆炸,却如同水滴入热油,发出“滋滋”声响,瞬间将那一小片区域的能量流动显形——无数条更细密的灰白丝线,正以黑板为中心,如同神经网络般扩散到整个教室,而三条最粗的主线,正连接着三只鬼影的眉心! “人为的!”潞冉眼神冰寒,“有人在远程操控这些‘教材’!黑板是中转器!” 肖时闻言,攻势略收,但眼中的戾气更盛:“妈的,拿老子当猴耍?!”他毫不犹豫,调转钢筋,就要砸向那面诡异的黑板,先毁掉这个控制枢纽。 然而,就在我们刚刚识破伎俩,注意力集中在黑板和三只受创鬼影身上时—— 一直如同影子般静静守护在我身侧的王玥月,忽然毫无征兆地,猛地转头看向教室后门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 几乎同时,肖时挥向黑板的动作也硬生生顿住,霍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同一方向! 潞冉则是身体微微一侧,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左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战术包的一个凸起上。 无需言语,一种来自不同体系顶尖者的、对周围环境异变的极致敏锐,让我们三人在这一刹那,同时察觉到了—— 教室外,走廊尽头,那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黑暗中…… 有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产生的……呼吸声,与一道一闪而逝的、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视线。 屋里是傀儡鬼影与人为陷阱。 屋外……藏着真正的“补习老师”。 空气,瞬间绷紧至极限。 肖时盯着那黑洞洞的荒地尽头,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骂骂咧咧地把小圆墨镜重新架上。“妈的,滑不溜手,属泥鳅的!” 潞冉最后检查了一遍铁丝网断口和周围的泥土,从战术腰包里取出几个极小的密封样本袋,谨慎地收集了些许痕迹。“物理痕迹明显,能量残留几乎为零,要么是普通人,要么是处理痕迹的高手。”她站起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肃,“不管是哪种,对这里太熟了,不是临时踩点能达到的。” 王玥月从空中缓缓落下,红衣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只有发梢微微扬起。他回到我身侧,那股稳定的冰凉气息靠近,莫名让我因追丢目标而有些焦躁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归否?”他轻声问,目光却依旧敏锐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显然并未放松警惕。 肖时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额角:“今晚就到这儿。教室那边,‘戏台子’都让我们砸了,控场的线也断了,留不下什么了。那孙子跑这么快,不像还有后手的样子。”他看向我和潞冉,“先撤。老潞,你收集的样本尽快分析,看看能不能挖出点线索。李子七,带着你家这位先回去歇着,保持通讯畅通。” 潞冉点点头,将样本袋仔细收好:“我先回据点。有消息立刻同步。”她顿了顿,看向我,语气缓和了些,“子七,今天表现不错,直觉很准。不过以后行动,跟紧肖时或者我,别冒进。” 目光又在王玥月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道别,随即身影便敏捷地消失在另一条小径的阴影中。 肖时也摆摆手:“我也得回去跟上面通个气,这案子越来越邪性了。你们俩,路上小心。”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隔着几步远,对着王玥月抬了抬下巴,“喂,那个……王玥月是吧?护好他。走了。” 夜色中,很快只剩下我和王玥月。 晚风掠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城市灯火依旧喧嚣,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刚才追逃的激烈与此刻的静谧形成诡异反差。 “我们也回去吧。”我握了握王玥月冰凉的手。 他反手将我的手掌完全裹住(虽然包不太住吧),一股柔和的阴凉气息笼罩过来,隔绝了夜风的微寒。“嗯。” 我们没有再使用那种近似瞬移的能力,只是牵着手,沿着来路,慢慢走回依旧被夜色笼罩的母校侧门,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谁也没有说话,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与相互支撑感,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夜色如墨,晚风微凉。直到看见自家别墅窗户透出的暖黄光晕,紧绷了一晚的神经才稍稍松弛。打开门,熟悉的安宁气息将外界所有诡谲暂时隔开。 我把自己扔进沙发,长长舒了口气,骨头缝里都透着乏。王玥月安静地跟进来,挂好外套,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替我按揉额角,我却下意识先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在宽大的袖口下,竟比我的小了整整一圈,手指纤细冰凉,掌心柔软,仿佛稍用力就会捏碎的美玉。我一时有些愣神,轻轻拢住,将它完全包覆在掌心。 “夫君?”他微微偏头,桃花眸里带着一丝询问。 “没什么,”我用拇指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背,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就是觉得……你的手好小。” 百年的厉鬼,令人畏惧的存在,却生着这样一副近乎脆弱的骨架。 他任由我握着,没有抽回,只是睫毛轻轻颤了颤。“戏班挑苗子,讲究骨细筋柔,方能婉转如意。”他轻声解释,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且……妾身本就不是魁伟之人。” 我心里蓦地一软,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他顺势靠过来,冰凉的发丝蹭过我的下颌,带来微痒的触感。我低下头,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清冷的淡香。 “累了?”他问,冰凉的手指反过来,轻轻勾了勾我的掌心,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意味。 “嗯,心累。”我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依赖,“本来以为就是撞鬼,没想到鬼后头还藏着人,人比鬼心思还深。” 赵老师、邓脏、柳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脑中晃过,最终定格在黑板猩红的字迹和窗外一闪而逝的黑影上。 “幕后之人,所图非小。”王玥月的声音贴着我的胸膛传来,闷闷的,却清晰,“然夫君身侧,今非昔比。” 我紧了紧环住他的手臂,正想说些什么,脑海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白天教室里,肖时浑身雷光缠绕,那根钢筋裹挟着万钧之势,以最暴力直接的方式砸向鬼影……而就在不久前,那钢筋也曾带着同样毫不留情的雷火,直指我怀中的王玥月。 后怕如同冰冷的细蛇,猝不及防地窜上脊背。 那时的肖时,眼中只有“除魔”二字,下手毫无顾忌。若不是……若不是后来种种,若不是这枚“同心养魂佩”,若不是王玥月本身的特殊与后来展现的“价值”…… 我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几乎要将他冰凉的身子揉进怀里。 “怎么了?”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气息的变化,稍稍退开些,抬眼看我。那双总是平静或带着执念的桃花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脸上未及收敛的余悸。 “……想起白天,”我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低了下去,“肖时那钢筋……当初也差点砸到你。”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傻气。他现在好端端在这里,而我却在为一件未曾真正发生的事后怕。 王玥月闻言,却怔了怔。他看着我,眸中血色缓缓沉淀,化为一种极其幽深的静谧。他抬起那只被我握在掌心的小手,反过来,用冰凉细腻的指腹,轻轻抚过我不知何时蹙起的眉心。 “都过去了。”他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定魂的力量,“肖道长那时,立场分明,并无错处。如今……”他顿了顿,指尖停留在我眉间,“夫君既已抉择,妾身既在此处,前尘便只是前尘。” 他指尖的凉意驱散了眉心的紧绷。我抓住他的手,拉到唇边,在那冰凉的指尖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 “嗯。”我应了一声,没再多说,只是将他重新搂紧。后怕是真的,但此刻的踏实也是真的。,王玥月是归宿,而我们要面对的,是藏在暗处的敌人。这其中的界限与信任,需要时间去打磨,但至少此刻,我们同在。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屋内却暖光氤氲。沙发足够宽敞,我索性调整姿势,让他半躺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腿。他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用侧脸蹭了蹭我的膝盖,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像只终于找到窝的、冰冷的猫。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散落在我腿上的乌黑长发,感受着掌心下那具躯壳恒定不变的冰凉,以及透过冰凉传来的、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那是玉佩的暖意,或许,也是别的什么。 “玥月。” “嗯?” “下次……再遇到危险,别光顾着我。” 他沉默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呼吸渐渐平缓,紧绷的精神在温暖的灯光和彼此的体温(虽然一方是凉的)交换中,慢慢松弛下来。危险远未解除,谜团愈发深重,但至少这一隅天地,暂时风雨不侵。 困意如潮水般涌上,视野模糊前,最后看见的是他安然阖眼的侧脸,和胸前玉佩流淌出的、温润如一泓月色的光。 第4章 老地方与线索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餐桌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我叼着片吐司,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牛奶,手机在桌面上“嗡嗡”震动了两下。 扫了一眼,是肖时在“吃喝嫖赌”群里发的消息。 牢肖:[位置分享:旧街角咖啡馆] 牢肖:老地方,速来。有眉目了,邓脏柳汗那条线摸到点脏东西,跟“阴贷”沾边,背后好像是个装神弄鬼的窝点,可能掺和了不止一个神婆神棍。 牢肖:资料我发群里,路上看。 几乎是同时,潞冉的回复跳了出来,言简意赅: 潞冉:收到。半小时后到。 倒是稀奇,她这次居然没开免打扰模式。我仿佛能透过屏幕看见她一边快速翻阅资料,一边利落收拾装备的模样。 “夫君,有事?”王玥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早已“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无需睡眠,此刻正安静地坐在晨光里,看着窗外枝头跳跃的麻雀,身上还穿着昨晚那身素色睡衣,长发如瀑未束,侧脸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嗯,肖时找到点线索,让去老地方集合。”我放下牛奶杯,三两下解决掉吐司,目光却不由得在他身上打转。 带他出去……总不能再穿着我的旧T恤运动裤,或者他那身标志性的古意红衣。上次那身现代装束还行,但或许可以……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心血来潮地拉起他冰凉的手:“玥月,来,给你换身行头。” 他有些茫然,但顺从地跟着我走进衣帽间。我的衣服大多风格随意,但好歹有些没拆标签、材质款式都不错的“库存”。翻找了一阵,我拎出一套月白色的新中式休闲套装。上衣是立领盘扣设计,面料挺括带着暗纹,袖口稍收;裤子则是垂感很好的阔腿款式,整体既保留了东方韵味,又十分简洁现代。 “试试这个?”我递给他,眼里有点期待。这颜色应该很衬他。 王玥月接过衣物,指尖拂过那细致的暗纹,眼中露出一丝新奇。他倒是没什么扭捏,转过身,很自然地开始更换。我靠在门边,看着他褪去睡衣,露出那片白皙单薄、却有着优美肌肉线条的背脊,以及那截纤细柔韧的腰身……赶紧移开视线,轻咳了一声。 待他换好转身,我不由眼前一亮。 月白色的衣料柔和了他身上过于浓郁的鬼气,那裁剪合体的设计愈发显得他身姿修长,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与洁净的衣领形成鲜明对比。少了红衣的夺目与凄艳,多了几分清冷疏离的现代感,偏偏那精致的眉眼与旧时代沉淀下的仪态又挥之不去,混合成一种极其独特的、跨越时空的美。 “如何?”他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眼望我,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征询意见般的细微波动。 “好看。”我走上前,很自然地替他理了理领口,手指蹭过他冰凉的脖颈皮肤,“我的玥月,穿什么都好看。” 顺手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根简单的深色发绳,“头发束起来?方便些。” 他点点头。我站到他身后,拢起他冰凉顺滑如绸缎的长发,有些笨拙地替他束了一个低马尾。动作间,他发丝间那缕熟悉的冷香幽幽传来。 “好了。”我拍拍他的肩,转到前面端详。束起头发,更显得他脖颈修长,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那身月白衣服也越发衬得人如冷玉。 他抬手摸了摸脑后束起的发,似乎有些陌生,但眼神是平和的。“夫君觉得好,便好。” “那当然。”我笑着牵起他的手,“走吧,带你去尝尝那家咖啡馆的招牌,顺便……会会那些藏在阴沟里的‘神婆神棍’。”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一温一凉。 新的一天,新的线索,新的装扮。 以及,身边依旧是他。 旧街角咖啡馆藏在一条梧桐掩映的老街尽头,门脸不大,木质招牌被岁月浸出温润的色泽。推门进去,风铃轻响,咖啡豆烘焙的浓郁香气和舒缓的爵士乐扑面而来。 肖时和潞冉已经坐在靠里窗的老位置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身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影。 两人果然都换了便装。 肖时穿了件质感不错的深灰色休闲西装,里面是简单的黑T,鼻梁上那副小圆墨镜依旧挂着,手里慢条斯理地搅动着一杯拿铁。这家伙从学生时代就爱喝咖啡,而且专挑苦的,美其名曰“提神醒脑,感悟天道”。此刻他微微靠在椅背,西装随意敞开,倒是有几分平日里罕见的、介于道士和都市熟男之间的慵懒气质。 潞冉则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亚麻长裙,外搭一件浅咖色针织开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正小口啜饮着一杯颜色鲜亮的橙汁。她面前摊开着一个皮质笔记本和一台超薄的银色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光映着她平静专注的侧脸。听到风铃响,她抬起头,目光先扫过我和王玥月,尤其在王玥月身上那套月白新中式上停留了半秒,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欣赏,随即点头示意。 我们组的人,穿搭审美倒是一直在线。哪怕出任务,只要条件允许,都不肯将就。 “来了?”肖时抬了抬下巴,目光也在我和王玥月之间转了一圈,尤其在王玥月束起的头发和那身衣服上多看了两眼,最终没什么特别表示,只是把桌上另一杯提前点好的、还在冒热气的拿铁往我这边推了推,“你的,老规矩。” 又把一小碟造型精致的抹茶慕斯推向桌子中间:“给,王……玥月是吧?这家甜品不错,尝尝……呃,感受一下。”他显然还在适应如何与一位“厉鬼室友”进行日常社交。 王玥月微微颔首,在我身边坐下。他姿态依旧端正,但那身月白休闲装和束起的长发,让他融在这咖啡馆的氛围里,竟不那么突兀了。他看了一眼那碟翠绿欲滴的甜品,又看了看潞冉手边的橙汁,眼中流露出细微的、属于“人”的好奇。 潞冉合上笔记本,将电脑屏幕转向我们。“寒暄省略,直接说正事。”她语气干脆,点开屏幕上的几张资料图片和复杂的关系图谱,“肖时挖到的线索基本属实。邓脏和柳汗生前深陷的,是一种被称为 ‘阴贷’ 的非法活动。” 图片显示着一些模糊的聊天记录截图、隐秘论坛的讨论帖,以及几份高利贷合同翻拍,但利息支付方式一栏写的不是金钱,而是些模棱两可的“运势抵偿”、“心愿达成后魂力反馈”等诡异条款。 “简单说,就是向一些拥有非常规手段的中间人——也就是所谓的神婆、神棍、或者某些地下‘灵能者’——借贷。”潞冉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屏幕上的合同,“抵押物不是房产车产,而是借款人的气运、健康、寿命,甚至部分魂魄承诺。对方承诺短期内帮他们实现某些愿望,比如快速来财、报复仇人、挽回感情等等。代价就是合同里这些‘非实物’抵押。” “邓脏和柳汗,根据通讯记录和消费回溯,大约在八个月前,分别通过不同渠道接触到了同一个‘阴贷’盘口。邓脏想迅速搞到一大笔钱填赌债和虚荣消费;柳汗则是想‘惩罚’抢了她工作机会的同事,并让自己‘魅力大增’。”潞冉调出两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贪婪,“她们都签了‘合同’,短时间内确实看似‘如愿’了,但很快就开始被反噬,运势急转直下,健康出现问题,精神恍惚。” 肖时接过话头,抿了口拿铁,语气沉了几分:“我们顺着她们还款(或者说被抽取‘抵押物’)时留下的蛛丝马迹,锁定了几个活跃在本市的‘阴贷’中介。其中一个,最近异常活跃,而且手法和91班教室里的‘控制线’以及能量汲取模式,有相似之处。”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一张有些模糊的监控截图,上面是一个穿着宽大黑袍、低头匆匆走过的身影,背景似乎是某个老旧居民区的巷口。“这人代号‘蝮婆’,是那个盘口里比较核心的‘催收员’兼‘技术执行’。擅长操控低阶灵体、布置汲取负面能量的场,心狠手辣。我们怀疑,邓脏和柳汗的魂魄被抽干,以及教室里的布置,很可能有她的手笔。甚至赵老师的卷入,也可能是因为她无意中触发了某种‘担保’或‘见证’机制。” “所以,”我消化着这些信息,看向他们,“我们现在是要去……端了这个‘阴贷’窝点?找这个‘蝮婆’?” “端窝点暂时做不到,根子太深,牵扯的可能不止灵异层面。”潞冉摇摇头,眼神锐利,“但找到‘蝮婆’,从她嘴里撬出91班事件的具体执行细节,以及她背后还有谁,是下一步关键。我们查到,她最近经常在城西‘老窑厂’附近一个伪装成民俗用品店的地下据点活动。” 肖时放下咖啡杯,小圆墨镜后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人:“今天下午,我们过去‘看看’。低调接触,先确认情况。如果机会合适……”他顿了顿,“就把这位‘蝮婆’请回来,‘聊聊’。” 咖啡馆里音乐悠扬,阳光暖融。但我们这桌的气氛,已然紧绷如弓。 下午,城西老窑厂。 一场针对“阴贷”执行者的侦查,或许也是直面91班惨案幕后黑手的第一步。 王玥月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屏幕那狰狞的“阴贷”合同和“蝮婆”模糊的身影上,眸底深处,一丝属于厉鬼的冰冷锐芒,悄无声息地掠过。 咖啡馆里流淌的爵士乐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我们这桌只剩下潞冉清晰冷静的叙述、肖时指节轻叩桌面的规律声响,以及我指尖摩挲咖啡杯沿的细微动静。王玥月安静得如同角落里的影子,只有那双注视着屏幕资料的桃花眸,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光泽。 “老窑厂那片区,九十年代后基本就废了,地形复杂,废弃车间和管道纵横,很多流浪汉和搞灰色产业的人盘踞,监控几乎是摆设。”肖时点开手机地图,放大那片区域,几个红点被他标记出来,“‘蝮婆’活动的民俗店在这里,临街,后面直接连通废弃厂区,至少有两条已知的暗道。这女人警惕性很高,反侦察意识不弱,店里常年有‘东西’守着,硬闯容易打草惊蛇。” 潞冉接口道:“所以需要有人进去‘看货’,近距离确认目标、店铺布局,尤其是暗门和守卫‘东西’的位置与类型。最好能制造一点不引人怀疑的小混乱,干扰店内布置,为我们后续潜入或创造接触机会提供窗口。”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意思很明显。我这副富二代出来“找刺激”、“淘点稀奇古怪玩意儿”的皮相,最适合这种角色。肖时那身道士气(哪怕穿西装也掩不住)和潞冉过于冷静精干的气质,进去太扎眼。 “我去。”我没犹豫。高风险,但也是最直接的方案。“需要我具体做什么?买什么东西?还是单纯转悠?” “转悠,观察,尽量自然地靠近后堂方向。”潞冉从随身的包里(这次不是战术腰包,而是一个看起来更日常的托特包)取出一个纽扣大小的微型摄像头和一枚薄如蝉翼、仿佛透明皮肤贴片的东西,“这个贴在你手表内侧,靠近表冠位置,是能量感应器,能捕捉并粗略显示灵体或异常能量场的轮廓和强度。摄像头别在衣领内侧,我们需要看到店内实景。我会在街对面的车里接收信号。” 她又拿出一个很小的、装着暗红色粉末的玻璃瓶。“如果遇到无法推脱的‘验货’或者感觉被店里的‘东西’重点盯上,找机会弹一点这个在对方要给你看的东西附近。这是我特制的‘惑神粉’,对活人效果微弱,但对依靠阴气或特定契约存在的灵体、蛊物有短时干扰作用,能让它们产生几秒钟的呆滞或混乱,应该不会引起太大怀疑,最多觉得是店里香烛灰尘。” 肖时补充:“我会在你进去后五分钟,扮作找厕所的路人,从侧面试探一下店铺外围的防御布置。老潞负责总览和指挥。至于王玥月……”他看向安静坐在我身边的红衣鬼影,顿了顿,“你最好留在外面,你的气息对于懂行的人来说太特殊,容易提前暴露。但保持感应,如果店里或者店铺地下有大型的、被禁锢的怨气聚合体或者邪术法阵,你或许能比仪器更早察觉异常。” 王玥月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他抬起冰凉的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我本就平整的衣领,指尖在那枚微型摄像头附近停留了一瞬,低声道:“万事小心。若有异状,无需顾忌,唤妾身即可。” 这话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所谓的“唤”,显然不是普通喊一声那么简单。 计划大致商定。潞冉快速教会我如何使用那两样小道具,又叮嘱了几个观察要点和应急暗号。肖时结了账,我们先后起身,走出咖啡馆。 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们分头行动,我和王玥月先走,肖时和潞冉稍后跟上。 前往城西老窑厂的路上,我开着车,王玥月坐在副驾。窗外街景逐渐从繁华变得破败萧条。 “玥月,”我目视前方,开口问,“你觉得这个‘蝮婆’,和学校里布置陷阱的,会是同一个人吗?或者,是同一伙人?” 王玥月沉默片刻,道:“控魂之术,虽有流派之分,然核心不外乎‘契’、‘力’、‘念’。教室中所见,精巧而隐蔽,重在‘汲取’与‘转化’,施术者功力不浅,且对那教室怨气积蕴了然于胸。若此‘蝮婆’精于‘阴贷’催收,擅控低阶灵体、布设汲取之阵,手法确有相通之处。然……”他顿了顿,“是否一人,需亲眼见过其施术细节与能量流转模式,方可断言。” 他考虑问题总是这样,冷静而缜密,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审慎。 车子驶入老窑厂区域,周围的建筑明显陈旧低矮起来,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尘土和铁锈味。按照导航,那家“民俗用品店”就在前面一条狭窄旧街的拐角。 我在隔着一个路口的地方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停好车。“我去了。”我看向王玥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倾身过来,一个冰凉柔软的触感极快地落在我的唇角,一触即分。“平安归来。”他退回座位,眸色深深。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用力握了握他依旧冰凉的手,转身下车,朝着那条充斥着不明气味和窥探目光的旧街走去。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衣领下的摄像头和腕间的感应贴片传来存在感。阳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 前方拐角,那家挂着褪色招牌、门帘低垂的“福缘民俗用品店”,正静静等待着第一位“顾客”。 而我知道,我的队友们,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张开了网。 旧街狭窄,空气里飘着一股陈年的香烛纸钱味,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霉腐气息。“福缘民俗用品店”的门帘是暗红色的厚布,沉重地垂着。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表情,像个充满无聊好奇心的有钱闲人,撩开了门帘。 店内光线昏暗,红色灯泡提供着微弱照明。一个穿着藏蓝色粗布褂子、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背对着门口,在柜台后擦拭着一个黑漆漆的陶罐。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脸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眼神浑浊锐利。 “小伙子,请什么?”她的声音嘶哑,“保平安?求财运?还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我全身,在我手腕处微不可察地一顿。 我心里一紧,面上不显,露出轻浮笑容:“随便看看,老板。听说您这儿有些……别处见不到的‘老东西’?我好玩这个。” 老太婆——蝮婆——咧开嘴,露出稀疏黄牙,笑容冰冷:“老东西是有,就看客人识不识货,诚心不诚心。”她侧身示意我往里走,“后面还有些压箱底的。” 她的目光黏在我身上,阴冷如毒蛇。我依言往里走,同时观察四周。能量感应器传来麻痒感,视野中浮现淡灰色流动的雾气轮廓——那是店内的阴性能量场。阴影里、墙角,有几个颜色更深、轮廓扭曲的灰影蛰伏。 越往后,光线越暗,霉腐味越重。一扇虚掩的小门通向更深处。 “就这儿了。”蝮婆停在一排满是灰尘的博古架前,上面摆着造型诡异、带污渍的物件。“客人慢慢看。” 我假装打量那些“藏品”,眼角余光锁定小门和能量场波动。袖口里,“惑神粉”滑到掌心。 就在我拿起一个冰凉刺骨、仿佛用人指甲拼凑的挂饰,准备借询问再靠近小门一些时—— 蝮婆浑浊的眼睛骤然闪过诡异绿光!枯瘦手指猛地指向我! “生人气里夹着死魂的冷!还有股子让人不舒坦的窥探味儿!”她尖利的声音拔高,“你不是来看货的!” 暴露了! 店内所有潜伏的灰影瞬间“活”过来,发出无声尖啸扑来!货架瓶罐砰砰作响!小门轰然洞开,涌出浓重黑气腥风!脚下地板亮起暗红色邪恶法阵,枯手黑影抓向我的脚踝! 太快!我甚至来不及弹出“惑神粉”! 就在第一只灰影利爪即将触碰到我脖颈,地上枯手黑影即将合拢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不是暂停。 是一种更绝对、更高等的凝滞。 扑向我的灰影定格在半空,扭曲的爪牙离我只有寸许。地上伸出的枯手黑影僵直如石雕。店内所有的声音——瓶罐的响动、黑气的呼啸、蝮婆尖利的余音——全部消失。 光线没有变,但颜色被一层极淡的、流淌的血色无声浸染。 蝮婆脸上得意的狞笑僵住,转为极致的惊骇。她眼珠暴突,想转头,想后退,想催动法阵,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连体内的邪气都冻结了。只有眼珠还能转动,死死瞪向我的身后——店门的方向。 我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 他来了。 没有破门巨响,没有雷光咆哮。他就那样,仿佛本就该在那里,静静地站在了我身后半步的位置。 月白色的新中式衣衫在凝滞的空气中纹丝不动,束起的乌发如墨。王玥月微微抬着眼帘,看着眼前定格的一切,那双桃花眸里,没有怒意,没有杀气,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然后,他伸出了手。 那只比我小了整整一圈、白皙纤细、仿佛适合执笔抚琴的手,对着空中那些定格的灰影,轻轻一握。 没有声音。 但那些狰狞的灰影,如同被无形巨掌攥住的沙雕,瞬间湮灭。不是破碎,不是消散,是彻底化为虚无,连一丝能量的涟漪都没有漾起。 他的手指,又对着地上那暗红法阵和枯手黑影,向下虚虚一按。 法阵的光芒无声熄灭,如同被水浇灭的余烬。那些枯手黑影则直接塌陷,融入地板,仿佛从未出现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惊恐万状的蝮婆身上。 蝮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那是极度恐惧下试图挣扎的生理反应。她身上开始冒出乌黑的、如同活物般扭动的邪气,试图冲破凝滞,但那些邪气刚探出头,就如同遇到骄阳的霜雪,迅速消融。 王玥月朝她走了过去。 脚步很轻,落在积灰的地板上,没有声音。他走到动弹不得的蝮婆面前,微微偏头,打量着她,像在看一件不怎么有趣的摆设。 然后,他抬起那只刚刚湮灭了灰影、按灭了法阵的手,用食指的指尖,极其轻柔地,点在了蝮婆的眉心。 动作甚至带着点优雅的意味。 “啊——!!!” 蝮婆终于发出了声音,那是灵魂被直接剥离、被冰冷火焰灼烧的凄厉惨嚎,完全不似人声!她僵直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七窍开始渗出黑血,眼中充满了无边的痛苦与恐惧。 王玥月依旧没什么表情,指尖稳稳地点在那里。丝丝缕缕黑气被强行从蝮婆头顶抽出,又在空气中化为虚无。他不仅仅是在施刑,更像是在……翻阅,或者说,** dismantle ** 她的魂魄,寻找需要的信息。 这过程持续了大约十秒。 对于蝮婆,或许如同十个世纪。 终于,王玥月收回了手指。 蝮婆如同被抽掉脊梁骨的死蛇,瘫软下去,倒在地上,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口鼻不断溢出黑血,眼神涣散,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所有的邪术、修为,连同大部分神智,都在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点之下,被彻底摧毁。 直到这时,店内那层淡淡的血色才开始褪去,凝滞感消失。 店门被猛地推开,肖时和潞冉冲了进来,显然一直在外待命,感知到里面恐怖的能量变化后选择突入。他们看到店内景象——狼藉的货架,洞开的小门,瘫在地上濒死的蝮婆,以及站在我身侧、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的王玥月,还有……毫发无伤、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的我。 肖时瞳孔微缩,扫了一眼那些彻底消失的灰影和法阵痕迹,又看向王玥月,眼神极其复杂。潞冉则迅速检查了一下蝮婆的状态,低声道:“魂魄重创,记忆区有强行侵入和……抹除的痕迹。禁制被触发了,但没完全引爆,她暂时还活着,不过……” 王玥月这时才转向我,眸中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惯常的幽深。他抬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去我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 “夫君受惊了。”他声音平稳,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只恼人的飞虫。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刚才那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具冲击力。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炫目的特效,只有绝对的力量展示,以及……那令人骨髓发寒的、举重若轻的残酷。 “我……没事。”我最终只是干涩地说,目光落在他那只刚刚点碎了蝮婆魂魄的、此刻正替我拂尘的纤细手指上。 潞冉快速处理了现场,用特制容器将奄奄一息的蝮婆封存带走。肖时则负责清理痕迹,阻断可能存在的追踪。 我们将蝮婆带回安全屋。然而,正如潞冉所料,她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记忆被王玥月强行突破时触发了更深层的禁制,大部分关键信息已经自毁。我们只得到一些零碎的、关于“阴贷”运作和邓脏柳汗的片段,触及“上面”、教室布置等核心问题时,禁制便会让她的魂魄剧烈波动,濒临彻底崩溃。 最终,在又一次尝试追问“魂契”来源时,蝮婆残魂深处那黑色烙印最后一次闪现,她的魂魄如同风中的残烛,悄无声息地彻底寂灭了。 线索,在这里,彻底断了。 安全屋内,气氛沉重。 肖时一拳砸在墙上,低声咒骂。潞冉默默整理着少得可怜的线索碎片。王玥月静静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回家的路上,车厢内一片沉默。 直到车子驶入车库,熄火,黑暗笼罩。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 “夫君,”王玥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比平时更轻,“可是……怕了妾身?” 我转过头,在仪表盘微光中看他。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明亮,里面清晰映出我的影子。 怕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见识了他温柔依赖的一面,也目睹了他冰冷残忍的另一面。而这两面,都属于这个紧紧系在我身边的百年魂灵。 我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将那只刚刚施展过恐怖手段、此刻却乖乖躺在我掌心的小手完全包住。 “不怕。”我摇摇头,声音在密闭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只知道,刚才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靠过来,额头抵住我的肩膀。这个全然依赖的姿态,奇异地冲淡了刚才那幕带来的寒意。 “妾身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夫君。”他低声说,语气平淡,却像是最坚定的誓言。 车库的感应灯熄灭了,彻底黑暗。 只有我们交握的手,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前路迷雾更深,敌人藏在更暗处。但这一刻,在这片属于我们的黑暗里,至少掌心还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与存在。 深夜,万籁俱寂。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身旁的王玥月也静静躺着,他不需要睡眠,此刻只是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小片阴影。但我知道,他同样清醒着。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太密,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接连砸进原本只是带着点猎奇心态的生活里。赵老师的死,邓脏柳汗的鬼影,黑板上猩红的邀约,阴贷的黑暗网络,还有下午那间民俗店里瞬息万变的生死,以及王玥月那冰冷而绝对的力量展示……信息量太大,情绪太杂,紧绷的神经即使在夜里也无法真正松弛。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者只是潜意识里某种无法言说的驱使。我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玥月,”我低声说,“陪我出去走走。” 他没有问去哪里,只是睁开眼,静静地起身,换下了那身月白睡衣,重新穿上了白天那套新中式便装,长发依旧松松束在脑后。我也随便套了件外套。 我们没有开车。深夜的城市街道空旷而安静,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我目的明确,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一个方向——母校。 翻过早已熟悉的侧门(肖时上次“处理”过后,这里的警戒形同虚设),我们再次踏入这片被夜色笼罩的校园。白天的喧嚣与诡异尽数褪去,只剩下建筑物沉默的轮廓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走上三楼,来到91班教室门前。封条早已不在,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昨日惊魂的沉闷气息再次涌来。 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惨白地铺在教室中央那片空地上,那里曾躺着三具尸体。我没有去看那里,而是径直走向教室后方,找到了我记忆中的那个位置——靠窗倒数第二排。 桌椅还在,蒙着厚厚的灰。我伸手拂去桌面上的浮尘,露出下面粗糙的木纹,指尖触碰到某个熟悉的、少年时期无聊时刻用圆规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缩写。冰冷,粗糙,却无比真实。 我坐了下来。坐在这张属于“李子七”学生时代的椅子上。 王玥月没有坐。他走到我旁边的窗前,微微倚着窗框,月光勾勒出他修长安静的侧影,那身月白衣服在冷光下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他转过头,看着我,桃花眸在黑暗中映着微光,没有询问,只是等待。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或者说,一人一鬼。白天的血腥、阴谋、战斗,仿佛都被这冰冷的月光暂时冻结、沉淀。 我抬起手,用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桌面上那个幼稚的刻痕。 “我以前……”我开口,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也显得格外清晰,“就坐在这里。天天盼着下课,盼着放学,觉得黑板上的公式和赵老师的声音都烦得要死。跟肖时传纸条,偷看前排女生的马尾辫,算着还有几分钟能跑去打球。” 我的目光扫过前方空荡荡的讲台。“那时候觉得,日子漫长又无聊,最大的烦恼可能是考试不及格,或者零花钱不够买新出的游戏卡带。” 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回来,面对这些……生死谜题,还有你。” 王玥月安静地听着,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柔化了些许轮廓。 “玥月,”我转过头,看向他,“你呢?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我是说,你还活着,在戏班的时候。” 他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沉默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月色一样清冷,却带上了些许遥远的温度。 “妾身……彼时约莫也是这般年岁。”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天不亮便要起身,对着墙角的水缸吊嗓子,呵出的白气能结霜。练功,下腰,甩水袖,一遍又一遍,直到班主点头,或者直到筋疲力尽倒地。” 他抬起手,月光下,那只比我小巧许多的手,五指微微张开,做了一个极其优美而流畅的翻腕动作,仿佛虚握着一段不存在的水袖。 “最喜午后歇晌时,偷得片刻闲暇,与几个要好的师兄弟躲在后台杂物堆旁,分食一块偷偷藏起来的、早已硬掉的糖糕。阳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能看到灰尘在里面跳舞。” 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属于“王玥月”这个“人”的、平淡而真实的微笑。 “也会……偷偷看前院来听戏的客人。看那些穿着体面的少爷小姐,看他们脸上的笑,揣测戏文外的悲欢。”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时觉得,能一直这样唱下去,或许也不错。哪怕苦,哪怕累,但台上那一刻,自己是鲜活的。” 他没有提后来的军阀,没有提前世的“我”,没有提那些痛苦与死亡。只停留在这段属于少年王玥月的、简单甚至有些清苦、却依然能捕捉到些许微光的记忆里。 我静静地听着,想象着那个在晨雾中吊嗓子的清瘦少年,那个偷吃硬糖糕时会忍不住笑的学徒,那个会对台下人生产生好奇的年轻戏子。那个……在成为我怀中这个冰冷强大的百年厉鬼之前的,活生生的“王玥月”。 心里某个紧绷的角落,忽然松动了一些。 “我们……”我望着他月光下的侧影,轻声说,“好像都在自己以为的‘平常’日子里,被突然抛进了完全不一样的轨道。”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看向我,眸色深深。 “然命运虽改,”他走近一步,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我放在桌面上的手背,“此刻能与夫君并肩,观此月,忆往昔,于妾身而言,已是……前世未曾奢望之幸。” 我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将它完全包在掌心。他的手很小,很凉,但此刻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种坚实的温暖。 月光将我们笼罩,在这间充满死亡阴影和青春记忆的教室里,我们交换着属于不同时代、不同境遇,却同样被命运突变的“点滴”。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他站着,手相握,任由清冷的月光流淌过桌面,流过我们交叠的手,照亮那些早已刻入时光的痕迹。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敌人依旧藏在暗处。 但至少这一刻,在这片被月光洗过的废墟里,两个错位的灵魂,找到了短暂的、只属于彼此的平静与理解。 紧绷的神经,在这无声的陪伴与遥远的共鸣中,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弛下来。 困意,如同迟来的潮水,悄然漫上。 我靠向冰冷的椅背,依旧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玥月。” “嗯?” “明天……再去吃那家的生煎吧。” “……好。” 就在这静谧几乎要凝固成永恒的时刻。 一直安静站在我身侧,任由我握着手、望着窗外月色的王玥月,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那细微的紧绷感透过他冰凉的指尖,清晰地传递到我掌心。我立刻睁开眼,看向他。 只见他依旧望着窗外的侧脸,线条在月光下骤然绷紧。那双总是盛着幽深情绪或偶尔泛起血色的桃花眸,此刻瞳孔倏然收缩,视线如利刃般从窗外夜景上剥离,猛地转向教室后方——那扇通往走廊的、紧闭的后门! 他的气息在瞬间改变。 不再有丝毫方才回忆时的温软,也不同于平日的静谧。一股冰冷、锐利、足以让空气冻结的警戒与凛然杀意,如同无形的风暴以他为中心席卷开来!教室里的温度骤降,桌上未拂净的灰尘仿佛都停止了飘动。 他依旧握着我的手,但那只小巧冰凉的手,此刻却像铁钳般稳定而充满力量。他没有动,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坐姿,微微侧身,将那道凝聚了全部注意力的目光,死死锁在后门上方——那扇被肖时炸出破洞的气窗。 月光从我们身后的窗户照入,却无法照亮后门那片浓稠的黑暗。破洞像一只狰狞的眼睛,洞后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什么声音也没有。 但王玥月的反应告诉我,绝对有什么“东西”,就在刚才,透过那个破洞,或者从门缝下,或者以某种超越物理的方式,窥视了我们。 时间被拉长成紧绷的弦。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掌心渗出冷汗,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王玥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月白的身影在月光下投射出长长的、带着压迫感的影子,将我完全笼罩在身后与窗户形成的夹角里。他松开了我的手,但那个姿态是绝对的守护。 他向前迈了半步,仅仅半步,便停下。目光依旧钉在那扇门上,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 “……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清晰而寒冷,“还是……从未真正靠近?” 这话不像是对我说,更像是冷静的判断与自语。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 “啪。”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小石子落在硬物上的声响,从后门外的走廊深处,隐约传来。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教学楼里,这一声微响,不啻于惊雷! 王玥月眸中最后一点温度彻底消失,化为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周身那股属于百年厉鬼的、磅礴而阴冷的威压不再压制,轰然外放! 教室内的光线骤然扭曲,月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排开,以王玥月为中心,一片更深沉、更冰冷的暗红色领域如潮水般急速扩张,瞬间吞没了大半个教室,也将那扇后门完全笼罩在内!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绝对的支配与肃杀! 门后的黑暗仿佛被这血色领域刺激到,剧烈地翻滚了一瞬!隐约似乎有一道模糊扭曲的影子,在门后玻璃破洞的余光边缘一闪而逝,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下一秒,一切异象骤然收敛。 暗红领域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王玥月依旧站在原地,月白衣袂无风自动,缓缓平息。教室恢复冰冷月光的笼罩,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只是幻觉。 但地上,以那扇后门为起点,向外延伸出几米远的走廊灰尘上,赫然留下了几道杂乱、仓促、仿佛被什么东西急速拖拽掠过的新鲜痕迹,一直延伸到楼梯拐角的黑暗里。 王玥月静静地看了那痕迹几秒,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只是眼底残留着一丝冰冷的锐光。 “此地不宜久留。”他再次牵起我的手,这一次,力道不容置疑,指尖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断,“走。” 没有更多解释,没有回头。 我们迅速离开教室,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激起回响,很快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91班的门在我们身后无声地闭合,将那片冰冷的月光、灰尘上的拖痕、以及门后未曾露面的窥视者,再次锁进沉沉的谜团里。 夜色浓稠如墨,危机如影随形。 第5章 协奏会 刚踏出教学楼侧门,清冷的夜风裹着尘埃气扑面。王玥月指尖传来的紧绷感未消,我心头那根被无形窥视拨动的弦仍颤着余音。 就在这心神未定的一刹—— 前方废弃实验楼方向的暗影里,一道瘦削黑影如同受惊的壁虎,猛地在墙角一缩,旋即以一种别扭又极快的步态,慌不择路地扎进旁边堆满破烂桌椅的狭窄通道! 不是职业杀手的利落,也不是鬼魅的飘忽,那跑姿……有点眼熟。带着一种慌里慌张、却又透着一股狠劲儿的感觉。 “追!” 这个字不是我喊的,是本能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几乎同时,王玥月已然动了。他依旧牵着我的手,但这次带来的不再是那种景物飞掠的瞬移感,而是一种冰冷的、贴地疾驰的牵引,快如离弦箭,直扑那条堆满杂物的通道! 黑影对这片废墟的熟悉程度超乎想象,在倒塌的货架和生锈的铁桶间左钻右突,试图利用地形甩开我们。好几次眼看就要消失在拐角。 但王玥月的速度更快,更诡异。他仿佛能预判对方的每一个转向,总能在毫厘之间截住去路,月白的身影在昏暗中带起残影,如同附骨之疽,不急不缓,却将黑影的活动空间越逼越小。 终于,在一处背靠高大废弃锅炉房的死胡同里,黑影被堵住了去路。他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突然不再跑了,反而慢慢转过了身。 月光恰好从锅炉房上方残破的顶棚缺口漏下,照亮了他掀开的兜帽下的脸。 一张瘦长、苍白、带着长期神经质般紧张的脸。眼珠子微微凸着,嘴角习惯性地下撇,即使此刻充满惊惶,仍挂着一丝让人不舒服的、像是随时准备推卸责任或嘲讽什么的劲儿。 潘……潘什么来着? 记忆的碎片猛地拼凑起来。91班,后排靠垃圾桶的位置,一个总是独来独往,眼神躲闪又时不时冒出些阴冷怪话的男生。大家私下叫他 “老潘” ,不是尊重,而是带着点嫌弃和避而远之——因为他总有些神经兮兮的举动,偷藏别人的笔,在别人书上画恶心的涂鸦,被发现了就装傻嘿嘿笑,背地里眼神却怨毒。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刚才那种窥视感…… 老潘看着我们,尤其是目光触到王玥月那冰冷无波的面容时,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但随即,那惊惶竟扭曲成了一种混合着疯狂和诡异的得意。 “李……李子七?”他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砂纸摩擦,“嘿嘿……没想到吧?是我是我……老潘啊!” 他认出了我。而我也彻底确认了,刚才在教室后门外窥视的,就是这张脸!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厉声问,上前一步,王玥月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将我完全护在他能随时反应的范围之内。 “我?我干什么?”老潘的眼珠子乱转,忽然嘿嘿低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格外瘆人,“我来看看……来看看咱们班啊……赵老师,邓脏,柳汗……他们都回来‘上课’了,我怎么能不来?嘿嘿……” 他话里的意思让我脊背发凉。“你知道他们怎么死的?” “知道?我当然知道!”老潘突然拔高了声音,脸上的得意混杂着怨毒,五官扭曲,“赵晓敏那个老妖婆!势利眼!只看重成绩好的,家里有钱的!我不过就是‘借鉴’了一下作业,她就当着全班面骂我烂泥扶不上墙!还有邓脏、柳汗!两个贱人!跟着起哄,偷拍我丑照到处发!嘲笑我爸妈是扫大街的!”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手舞足蹈,陷入一种癫狂的回忆里。 “你们不是问我怎么进来的吗?我能进来啊……我帮了‘人’,‘人’就帮我……嘿嘿……那教室的锁,那布置……‘人’教我的……赵晓敏那天晚上回来拿‘优秀教师’材料,她活该!邓脏和柳汗?她们不是爱借钱买名牌吗?不是想转运吗?我牵的线啊……把她们介绍给‘能帮忙的人’……看着她们签合同,看着她们一点点被吸干,最后……嘿嘿,一起带走!干净利落!” 他像是炫耀杰作般,语无伦次却又清晰地吐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不是被雇佣的跑腿,而是直接参与者!是仇恨驱使下,与某种黑暗存在交易,亲手将同学和老师推向死亡的凶手! 我听得浑身发冷,怒火与寒意交织着往上涌。91班的惨剧背后,竟然是同班同学因积年怨恨而酿成的毒果! 王玥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是一种看待秽物的冰冷。他似乎对老潘的疯狂自白毫无兴趣,只是淡漠地开口,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 “与你交易的是谁?‘人’在哪里?” 老潘的狂笑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随即又被疯狂取代:“‘人’?‘人’无处不在!你们找不到的!我也找不到!我只是……按‘人’说的做……做完,‘人’就给我力量,让我能看见你们这些‘体面人’倒霉!哈哈哈……赵晓敏死的时候,那张脸……邓脏柳汗最后求我的样子……值了!都值了!” 他彻底疯了。被仇恨和邪异力量侵蚀,变成了一个可悲又可怕的怪物。 王玥月不再多问。他松开了牵着我的手,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 老潘脸上疯狂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惊恐。他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扼住,想要后退,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王玥月甚至没有抬手,只是看着他,那双桃花眸深不见底。 “不……不要……‘人’说过会保我……我……”老潘语无伦次地哀求,□□处迅速湿了一片,恶臭弥漫开来。 王玥月微微蹙眉,仿佛厌恶这污秽。他抬起了那只白皙纤细的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老潘胸口处,一个用污血画成的、极其隐蔽的扭曲符号,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黑红光芒!那光芒带着强烈的邪恶与不祥,瞬间将他整个胸口烧灼出一个焦黑的大洞! “呃啊——!!!” 老潘发出非人的惨嚎,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背叛的绝望。“不……‘人’你说过……为什……” 话未说完,他的瞳孔迅速扩散,生命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急速流逝。那黑红光芒吞噬了他的血肉,也仿佛在瞬间抽干了他残存的魂魄,连一丝逃离的机会都没有。 仅仅两三秒,光芒散去。 地上只剩下一具胸口焦黑空洞、面目狰狞扭曲的尸体。死得彻彻底底,魂飞魄散。 和那个蝮婆一样。禁制触发,灭口。 冷风吹过废墟,卷起尘土和血腥味。 王玥月缓缓放下手,看着地上的尸体,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交易的另一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活口。”他清冷的声音响起,“他只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承载怨恨与执行杀戮的工具。”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老潘那可怖的死状,胃里一阵翻腾。不是同情,而是对那幕后黑手冷酷算计的寒意。利用一个心灵扭曲的同学,完成杀戮,然后又像丢弃垃圾一样将其抹除。 线索,再次断在冰冷的尸体面前。 但这一次,凶手的面目,至少清晰了一瞬。 是我们曾经的同学,一个被忽视、被嘲笑,最终在怨恨与黑暗诱惑下,化身为魔的可怜可恨之人。 王玥月转身,重新握住我冰凉的手,将一丝稳定的冷意传递过来。 “回去吧。”他低声道,目光扫过老潘的尸体,又望向更深沉的黑暗,“棋子已碎,执棋者……总会再落子。” 我们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 身后,只剩下老潘逐渐冰冷的躯壳,和那个烧穿他胸膛的、象征着背叛与终结的邪恶符号。 月光依旧惨淡,照着这出同室操戈、最终被无情吞噬的悲剧终场。 就在王玥月牵起我的手,准备离开这片被死亡气息浸透的废墟时—— 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远处那座最高、保存相对完好的废弃水塔顶端,一抹几乎与夜空融为一体的深沉黑色。 那是一个人的轮廓。黑色长风衣,背着一个狭长的枪盒,静静立在锈蚀的钢铁边缘。 几乎在我们看向他的同一瞬间,王玥月猛地将我向后一扯!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撕裂夜空的枪响炸裂!我们方才站立的地面,水泥碎块混合着尘土轰然爆开,留下一个碗口大的深坑!子弹几乎是擦着我的耳畔掠过,灼热的气浪烫得皮肤生疼! 不是警告。是直接狙杀! 根本来不及思考!王玥月将我甩向旁边一个半塌的混凝土墩子后的同时,他月白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砰!砰!” 又是连续两枪!子弹精准地追射向王玥月移动的残影,打在生锈的铁架和水泥柱上,爆出刺目的火星和碎屑!对方的枪法又快又狠,预判极准,完全是职业杀手的作风! 我缩在墩子后,心脏狂跳,耳边嗡鸣。透过缝隙,看到王玥月以非人的速度在废墟间折返闪避,每一次变向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弹道。但对方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火力压制得极猛! 不能再这样下去! 王玥月显然也意识到了。在一次惊险的滑步避□□后,他身影骤然一顿,不再试图完全依靠速度摆脱锁定。他双手猛地向两侧虚张,周身那股压抑的磅礴鬼力再无保留,轰然爆发! 并非扩散,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向上方急速升腾、凝聚!漆黑的夜色中,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暗血色领域在半空骤然展开,如同一面不祥的旗帜,又像倒悬的血湖,横亘在他与水塔之间! “噗!噗!噗!” 后续射来的子弹钻入这片血色领域,竟像是射进了粘稠的胶质,速度肉眼可见地锐减,弹头旋转带起的涟漪在领域表面荡开,最终动能耗尽,被无形的力量挤压、变形,叮叮当落地! 领域屏障! 水塔顶端的黑衣人似乎顿了一下,但攻击毫不停歇!枪声节奏一变,更加急促!这一次,子弹竟然在飞行途中微微变向,划过诡异的弧线,试图绕过正面的血色领域,从侧翼袭向王玥月! 是特制的制导子弹?还是枪手用了什么方法? 王玥月眸光一寒,单手维持领域,另一只手并指如剑,对着侧方凌空疾点! “凝!” 空气中水分瞬间冻结,化作数面晶莹剔透却坚逾钢铁的冰镜,精准地拦截在变向子弹的轨迹上! “咔嚓!咔嚓!” 冰镜碎裂,子弹也被偏转或阻挡! 就在这短暂攻防间,王玥月动了真怒。他额间隐隐浮现一道极淡的血色纹路,一直收敛的鬼王威压如同沉睡的火山喷发! “下来!” 他对着水塔顶端,遥遥一抓! 并非针对黑衣人,而是他脚下那块锈蚀的钢铁平台! “嘎吱——轰隆!!!”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响起,黑衣人立足处近十平方米的钢板平台,竟然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撕裂、扯得向上拱起、然后崩塌! 黑衣人反应快得惊人,在平台崩塌的瞬间,已如同猎鹰般向后跃起,黑色风衣展开,竟像是具备某种滑翔能力,向着水塔另一侧更远处的仓库屋顶落去。同时,他竟在半空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扭转姿势,再度开火! 这一次,枪口并非指向王玥月。 而是——指向了我躲藏的混凝土墩子! 他看准了王玥月分心操控领域和破坏平台的瞬间,选择了攻击我这个看似最弱的点! “夫君!”王玥月厉喝一声,血色领域瞬间收缩回护,速度飙升到极致向我扑来!但子弹更快!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身体却像是被这些天的经历磨炼出了本能——我并非毫无准备!一直紧握在左手、肖时之前给我的那张贴身保命用的、刻着“金光咒”简易符文的金属卡片,被我狠狠捏碎,朝着子弹袭来的方向拼尽全力扔了出去! “嗡——!” 微弱的金光自我手中迸发,那金属卡片碎裂的瞬间化作一面脸盆大小、略显稀薄的金色光盾,挡在了我与子弹之间! “噗!” 光盾仅仅阻挡了一瞬,便被特制的□□头击穿,但也让子弹的方向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移! “嗤!” 子弹擦着我举起的左臂外侧划过,带走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来,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但命总算保住了! 而王玥月,已然杀到! 黑衣人刚刚落在仓库屋顶,尚未站稳,王玥月的身影已如同血色流星般砸落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废话,王玥月并指成掌,掌缘缠绕着实质般的血煞之气,带着撕裂一切的锋锐,直劈对方脖颈! 黑衣人弃枪(大狙在跳跃中似乎已收起或丢弃),右手在风衣下一抹,那把哑黑色的狭长直刀已然在手,间不容发地向上反撩,刀锋精准地架向王玥月的手掌! “铛——!!!” 刺耳到极点的金属爆鸣炸响!火花四溅! 刀掌相交,竟发出金铁撞击之声!黑衣人浑身剧震,脚下屋顶瓦片噼啪碎裂,显然吃了暗亏。王玥月的手掌竟比合金还要坚硬! 但黑衣人也绝非庸手,借力后退的同时,左手一扬,几点几乎看不见的寒星射向王玥月面门!是淬毒的微型暗器! 王玥月袖袍一卷,阴风将暗器扫飞。黑衣人却已抓住这瞬间空隙,刀光如瀑,展开了一套狠辣凌厉到极点的近身刀法,刀刀直指要害,速度、力量、技巧都臻至化境,竟暂时抵住了王玥月的攻势。 两人在仓库屋顶上以快打快,身影交错,刀光与血煞之气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爆响,瓦片不断碎裂纷飞! 我捂着流血的手臂,忍痛躲到更安全的角落,紧张地看着上方的激战。王玥月显然实力更强,但黑衣人那千锤百炼的杀人技和层出不穷的阴险手段(时不时弹出的暗器、烟雾、甚至偶尔激发的小型爆炸符),也让他一时难以迅速拿下。 久战不利! 王玥月眼中血色大盛,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硬受了一记划向肋下的刀光(刀刃在他衣袍上割开一道口子,却未能伤及魂体),猛地探手,五指成爪,直接抓向对方握刀的手腕! 这一次,速度更快,力量更凝! 黑衣人急退,却已不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传来!王玥月竟然硬生生捏碎了黑衣人的右手腕骨!直刀脱手飞落! 黑衣人闷哼一声,却借着剧痛带来的瞬间清醒,左腿如同鞭子般抽向王玥月下盘,同时口中猛地吐出一道细微的、近乎透明的银针,直射王玥月眉心——竟是藏在舌下的致命杀招! 王玥月微微偏头,银针擦着额角飞过。他另一只手已如铁钳般扣住了对方踢来的脚踝! “结束了。” 冰冷的话语落下。王玥月抓着对方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抡了起来,狠狠地砸向脚下的屋顶! “轰——!!!” 屋顶被砸出一个大洞,烟尘弥漫!黑衣人被砸进下方的仓库里,生死不知。 王玥月站在破洞边缘,月白衣袍染了些许尘埃,束起的长发也有些凌乱。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他先回头,看了一眼我手臂上的伤口,眉头紧皱,随即飘身落下,来到我身边。 “忍一下。”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我伤口周围,一股阴寒的气息渗入,暂时封住了血脉,减缓了流血和疼痛。 “我没事……那人……”我看向仓库破洞。 王玥月摇摇头:“还剩口气,废了。” 他顿了顿,看向黑衣人坠落的方向,又抬头望了望水塔和四周的黑暗,“此地不宜久留,枪声和打斗可能已引起注意。先离开。” 他搀扶起我,迅速离开了这片已成战场的废墟。 当我们隐入更深的夜色,远远似乎传来了警笛模糊的声音。 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更让我心惊的是今晚接连的变故。 废墟深处传来的隐约警笛声,如同追魂的蜂鸣,催着我们加快脚步。手臂上的伤口在王玥月冰寒鬼力的压制下不再涌血,但撕裂的剧痛依旧随着每次移动而清晰地传来。 “等等。”我拉住王玥月月白的衣袖,忍着痛,指向黑衣人坠落的仓库方向,“那人……不能就这么不管。” 王玥月眉头微蹙,显然认为此刻迅速脱离现场才是首要。但他看到我坚持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我受伤的手臂,终是点了点头。“看一眼便走。” 我们折返回那栋被砸出破洞的仓库。月光透过顶棚的大洞和破损的窗户,勉强照亮内部。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瓦砾和灰尘,还有一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在月光下呈现暗红色的血迹——正是黑衣人被砸落的位置。 然而,人不见了。 只有血迹延伸向仓库深处更浓的黑暗,然后诡异地中断了。 “跑了?”我心头一沉。那么重的伤势,手腕骨碎裂,又从高处被砸下,竟然还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逃走? 王玥月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极轻地沾了一点尚未干涸的血迹,凑到鼻尖嗅了嗅,又仔细观察着血迹中断处的灰尘痕迹。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 “不是寻常的跑。”他站起身,声音低沉,“血迹至此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行走或爬行的拖痕。周围也无隐藏的门户或地道入口。”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滩血迹中央,“有极淡的……空间扰动残留。虽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但确实存在。” “空间扰动?你是说……瞬移?或者传送?” 我吃了一惊。这可不是普通杀手能掌握的能力。 “类似手段。”王玥月微微颔首,“并非高深法术,更像是借助了某种预先布置好的、一次性的特殊器物或符箓,在濒死或特定条件下触发,将人强制转移走。代价必然不小,且距离不会太远,但足以脱离战场。” 他走到血迹中断处,俯身,从一堆碎瓦砾中,捡起了一样东西。 正是黑衣人使用的那把哑黑色狭长直刀。 刀身依旧泛着幽蓝的冷光,造型简洁流畅,入手沉重,刀刃在月光下看不到一丝卷刃或缺口,坚硬得超乎想象。刀柄缠绕着某种防滑的黑色材质,触感冰凉。整把刀没有任何标识或装饰,唯有靠近护手处的刀脊上,刻着一个极其微小、若不细看几乎会忽略的扭曲符号,与老潘胸口烧灼出的那个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复杂古奥,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与秩序并存的感觉。 黑衣人走得匆忙,或者说,那传送发动时无法携带这把刀? “带回去。”我将刀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寒意顺着刀柄往皮肤里钻,“给肖时看看,他或许认得这符号,或者这刀的来历。” 王玥月没有异议。我们不再停留,迅速离开了仓库,借着夜色和废墟的掩护,绕开可能被警笛吸引而来的方向,朝着家的方向疾行。 回到家,关上门,将外界的血腥与纷扰暂时隔绝。我几乎瘫倒在沙发上,失血和紧张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王玥月先去取了医药箱。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异常仔细小心。先用干净的湿巾清理我手臂伤口周围的血污,消毒时我疼得倒吸凉气,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伤口上方,那股阴寒的气息再次传来,有效地麻痹了部分痛觉。然后他拿起绷带,模仿着记忆中看过的样子,有些笨拙却极其专注地替我包扎起来。 灯光下,他低垂的眉眼格外清晰,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这副认真又透着一丝不自知温柔的模样,与方才在废墟中煞气冲天、捏碎人腕骨的鬼王判若两人。 “疼么?”他系好绷带,抬眼问我,桃花眸里清晰地映着我的倦容。 “还好。”我扯了扯嘴角,用没受伤的右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把哑黑直刀,“你先看看这个?” 王玥月接过刀,指尖抚过那个微小的扭曲符号,眸色微沉。“此符……妾身未曾见过。非道,非佛,亦非寻常巫蛊邪纹。结构极其严谨,暗含某种……扭曲的契约与束缚之力,与‘阴贷’那些散乱邪气迥异,更像是一种严密‘组织’的标记。” 他话音未落,我的手机就急促地震动起来。是肖时。 “喂?李子七!你们那边什么情况?监控显示学校区域有异常枪声和能量爆发!你们没事吧?” 肖时的声音又急又冲。 “我们没事,受了点小伤。”我简要把今晚遭遇老潘、其死亡、以及黑衣狙击手袭击、对方带伤传送逃走、我们捡到刀的事情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肖时倒吸冷气的声音:“老潘是凶手?!还有带狙的第三方?刀?什么样的刀?有没有特殊标记?拍个照,不,我马上过来!老潞也在,一起!” 不到二十分钟,肖时和潞冉就赶到了。肖时还是那身休闲西装,但脸色凝重。潞冉则背着她的战术包,一进门目光就先落在我包扎好的手臂上,随即看向王玥月手中那把刀。 潞冉接过刀,没有立刻看那个符号,而是先仔细感受刀身的材质、重量、重心,又用手指极其小心地触碰刀刃,甚至放到鼻尖闻了闻。 “特种合金,掺了少量陨铁和……某种生物角质研磨的粉末?工艺是顶尖的军用或定制级别,但风格极简,完全为杀戮服务。血腥味很淡,但煞气凝而不散,杀过不少人,而且多是……有特殊能力的‘目标’。”潞冉冷静地分析,最后才将目光聚焦到那个扭曲符号上。 她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甚至从包里拿出一个带有特殊镜片的放大镜,仔细审视。灯光下,那个微小的符号在镜片后清晰起来——并非东方符箓常见的圆融或凌厉笔触,反而更像某种极度抽象化、几何化的五线谱片段与扭曲音叉的结合体,透着一种冰冷的、律动般的秩序感。 “这符号……”潞冉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认识。或者说,在‘猎诡人’的敌对组织名录里,它排在很前面。” 她抬起头,看向我们,眼神锐利:“‘协奏会’。一个起源和主要活动范围都在西方,但触角早已伸到全球的隐秘组织。他们的核心成员自称‘演奏家’或‘调律师’,信奉某种将‘世界规则’视为乐章、可以通过特定‘演奏’(也就是他们的异能或仪式)来干涉甚至‘修正’现实的扭曲理念。” 肖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低声骂了句:“是那帮神神叨叨的疯子?他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掺和?” “协奏会?”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对。”潞冉点头,用指尖虚点着刀脊上的符号,“看这个标记,像不像一段被强行扭转定格的乐句?这是他们内部一个行动小队的标志。‘协奏会’和‘猎诡人’理念冲突严重,他们视我们这些处理东方式灵异、讲究因果循环、平衡阴阳的体系为‘不和谐杂音’,认为他们的‘律法’才是更高级的秩序。双方在暗处较量过不止一次,互有胜负,也互有伤亡,是实打实的对头。” 她将刀轻轻放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果这把刀和今晚那个黑衣人真的属于‘协奏会’,那事情就复杂了。他们绝不是为了钱或者简单的恩怨出手。他们的介入,往往意味着他们认为此地发生了‘严重的不谐’,需要他们来‘重新调音’。” “重新调音?”我咀嚼着这个词,联想到91班的死亡,“他们觉得赵老师、邓脏、柳汗的死,是‘不谐’?还是说……我们调查这件事本身,打扰了他们的‘乐章’?” “都有可能。”肖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帮家伙行事诡秘,动机难以常理揣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出现在这里,绝对没好事。而且战斗力不容小觑,”他看向我包扎的手臂和王玥月,“能跟你们打成这样,还差点伤到你,不是普通角色。” 王玥月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开口,声音清冷:“此人训练有素,配合特殊装备与器物,确非泛泛。其最后逃脱之法,亦非东土常见术数,更近西方秘仪与炼金器物结合的路子。” “看来,‘协奏会’这次派来的是个‘清道夫’或者‘侦察兵’。”潞冉总结道,“目的不明,但敌意明显。我们需要重新评估形势了。91班的案子,可能不仅仅牵扯本土的‘阴贷’邪术,还引起了境外对立组织的注意。” 她看向肖时:“这把刀和上面的符号,需要立刻上传回总部数据库进行深度比对,确认其在‘协奏会’内的具体层级和所属部门。另外,要提醒所有外勤人员,提高警惕,尤其是我们几个,很可能已经被标记了。” 肖时点点头,脸色阴沉地拿出一个特制的密封袋,将哑黑直刀小心地装了进去。 灯光下,那把象征着西方隐秘组织“协奏会”的凶器被暂时封存,但它带来的阴影却更深地笼罩下来。 原本以为是对抗隐藏在城市阴影中的“阴贷”邪术网络,如今却意外撞上了理念迥异、手段莫测的境外强敌。 “猎诡人”与“协奏会”。 东方的鬼魅因果,与西方的秩序“乐章”。 因一桩陈年班级惨案,在这座城市昏暗的角落,即将碰撞出难以预料的火花。 而我们,已被置于这场莫名漩涡的中心。 城市另一端,某座摩天大楼顶层的全景观光厅已被改造成隐秘的据点。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内部亮着幽暗的暖黄色光源,空气里混杂着旧书、蜡油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味。 一张宽大冷硬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异常合体、面料考究的黑色神父常服,领口洁白挺括。然而,与这庄严服饰形成诡异对比的,是他从微卷的淡金色发间伸出的两支弯曲、光滑的黑色山羊角,角尖在幽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泽。他面容年轻俊美,皮肤苍白,一双翠绿色的眼眸如同最上等的猫眼石,此刻正慵懒地半眯着,带着一种非人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他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包裹在黑色长裤下的腿线修长。右手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在他面前的地毯上,伊莱亚斯单膝跪地,垂着头。正是今晚与王玥月激战、最后借助传送逃脱的黑衣狙击手。他脱掉了风衣,只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作战服,右手腕处包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绷带,脸色苍白,但身姿依旧挺直。 沙发上的男子缓缓开口,声音悦耳如大提琴,却透着冰泉般的凉意: “伊莱亚斯,我亲爱的‘寂静弦乐’首席。”他翠绿的眸子落在对方受伤的手腕上,“在我的记忆里,你的任务报告从未出现过‘失败’与‘请求紧急召回’这样的……不和谐音。今晚的东方小夜曲,似乎让你有些走调了?” 他说话的同时,左手随意地在身旁的空气中一抓,仿佛从虚无中抽出了一叠约莫十张左右的卡牌。卡牌背面是繁复的暗金色荆棘与玫瑰缠绕的图案。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洗切着牌,动作优雅如演奏。偶尔翻转的牌面一角,隐约可见狰狞的山羊头颅、狞笑的恶魔、倒置的六芒星以及对月长啸的狼等图案。 伊莱亚斯头垂得更低,声音沙哑:“万分抱歉,莱克恩·黑蹄司铎。任务出现未预料的强干扰项。目标的守护灵,强度远超评估,已接近‘灾祸级’实体。其战斗方式……亦非东方常见体系。” “‘灾祸级’?守护灵?” 莱克恩·黑蹄眉梢微挑,洗牌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夹住了一张牌面是被锁链束缚的哭泣天使的卡牌,若有所思。“有趣。看来‘前奏’部分的调查报告,漏掉了不少音符。” 他轻轻将那张“哭泣天使”牌放在一旁,看向伊莱亚斯:“那么,我亲爱的首席,你可有带回来任何……实质性的、能弥补这次走调的‘音符’?” 伊莱亚斯深吸一口气,忍痛用左手举起一个微型存储装置:“捕获到关键‘音符’:第一,目标守护灵与‘91班教室’怨念聚合体存在深层联系或共鸣。第二,现场另一‘弃子’死亡方式带有‘契约反噬’与‘信息湮灭’特征,烙印残留更古老隐晦。第三,”他顿了顿,“与目标同行者中,已确认包括一名‘猎诡人’正式成员,以及一名疑似‘南疆天命传承者’。他们……回收了属下遗落的‘调律刃’。” 听到“猎诡人”和“调律刃”时,莱克恩·黑蹄翠绿的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流光。他轻轻啧了一声,将手中卡牌全部收起,那叠牌凭空消失。 “猎诡人的虫子,南疆的野蜂……还弄丢了一把‘调律刃’。”他声音依旧悦耳,却让房间温度骤降,“伊莱亚斯,这可不仅仅是‘走调’了。” 伊莱亚斯身体微颤:“属下失职,愿接受任何‘调律’。” 莱克恩·黑蹄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非人的翠绿眼眸静静打量着他。良久,才缓缓起身,走到伊莱亚斯面前,黑色的山羊角投下扭曲阴影。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抬起伊莱亚斯的下巴。 “你的‘弦’依然紧绷,灵魂的‘音色’未变。这次只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强音’。” 莱克恩·黑蹄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记住这次‘不谐’,它将使你未来的‘演奏’更加完美。” 他指尖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翠绿光芒,轻点伊莱亚斯的手腕绷带。一股温和却带着奇异秩序感的力量渗入,剧痛大为缓解。 “至于那把‘调律刃’……” 莱克恩·黑蹄收回手,优雅地坐回沙发,“就当是送给东方同行的一份小小‘见面礼’吧。让他们听听,‘协奏会’的‘音色’。” 他重新看向伊莱亚斯,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完美微笑: “休息吧,首席。等你的‘弦’恢复稳定,我们再来‘谱写’这首东方之行的下一乐章。” “毕竟,”他翠绿的眸子望向窗外无形的夜空, “一段真正精彩的‘交响’,总是需要出人意料的‘变奏’与‘强敌’的合奏,不是吗?” 伊莱亚斯深深行礼,无声退入阴影。 房间内,只剩下莱克恩·黑蹄一人。他再次抽出那张哭泣天使的卡牌,指尖摩挲着牌面上冰冷的泪滴,翠绿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荆棘与玫瑰的暗金花纹,如同凝视着某个正在缓缓展开的、充满不谐与危险的乐章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