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情啖玉》
1. 第一章
岁暮天寒,转眼又到了进京述职的日子。
一辆青篷马车悬着白玉鎏金药壶悠悠经过。
众人猜测,车内必然是哪位应诏回京的神医。
“神医”拥着狐裘和大氅,咕嘟咕嘟干了一碗热汤,半梦半醒间不忘抱怨:“长姐成亲这样大的事伯母竟不提前告知我,若非我就在河南道救治灾民,定是要错过了……”
她长姐苏云芝,定远侯府嫡长女,秀外慧中,性格柔顺,德容颜工无一不是京城贵女中拔尖儿的。
若非一年前伯母放出话要多留她两年,高门望族说亲的媒人能把候府门槛踏破。
“食言而肥,这可不像伯母做出的事,到底是哪家的青年才俊,这般抢手?”
正说着,赤羽海东青缩着翅膀钻进车内,苏盏玉捡了块生肉喂它,趁机抽出信筒内的家书。
“吾女玉奴亲启,侯府承蒙圣恩,赐婚汝之长姐于东郡谢氏大房长公子,天恩浩荡莫敢不从,故早择吉日,定于月底完婚,感汝辛苦,免汝奔波,家中一切都好,勿念。”
她敏锐地察觉出整封家书透露出一股苦哈哈的味道。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圣上赐婚,还是东郡谢氏这般煊赫世家的嫡长公子,里子面子都有了,伯父语气却如此不情愿?”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想不明白,丫鬟灵萱却是有些头绪。
跪在脚踏上踌躇片刻开口:“小姐自幼记在二爷名下随二爷修道,稍大些便入药王谷学医,您不知这谢氏长公子的底细也实属正常。”
苏盏玉挑眉,看来长姐这婚事,还真是祸不是福啊?
她猜测:“难不成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靠家族荫蔽才得了圣人赐婚?”
灵萱摇头,“恰恰相反,谢大公子少年侍讲时便屡有救驾之功,外放为官清廉持正,百姓制万民伞送别百里,一杆银枪轻裘白马年仅十八便杀得匈奴不敢来犯,入刑部后勘破贪墨案、舞弊案等大案,为人虽冷酷狷狂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丈夫,若不是……”
夸人最怕夸一半,苏盏玉深吸口气:“说吧,若不是什么?”
灵萱提前倒出一颗清心丹在手心,才小声回答:“若不是他身中奇毒,太医说其时日无多,倒也算得上良配。”
“什么!?”
果不其然她话落,就见苏盏玉身体轻晃。
灵萱连滚带爬将清心丹塞进她嘴里,又赶忙喂了口茶水替她顺气。
“小姐莫急,您当心身子!”
苏盏玉冷静下来后缓缓吐出:“灵萱,你这消息哪来的?”
灵萱哪敢欺瞒,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小姐忘了,奴婢的哥哥灵琅跟过您一段时间,回京后凭着炮制手艺入了太医署做学徒,太医署大人们会诊时他就在门外等宣,那番话是他亲耳听闻。”
苏盏玉怔然,目光看向窗外,忽见一队官兵提着马灯肃清街道。
“刑部查案,闲杂人等避让!”
“白川,找条小路避让吧……”不等她话落。
“哆!”
一柄唐刀裹挟巨力钉入门板,刀尖透出七寸尚在铮然作响,血槽里鲜血倒流,染红她的大氅毛边。
踏踏马蹄声绕马车一周,车夫被官兵利落拽下车。
沾着肃杀血气的声音隔着门板下令:“搜。”
只需他一个字,如狼似虎的不良人争先涌入车厢,车门打开的瞬间,一枚御赐腰牌抵在众人眼前。
灵萱手持腰牌将他们一步步逼退到马车外,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
纱帘之后仅有一道女子身形,周身雍容厉贵,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令人窒息。
她轻叩扶手,沉声:“是谁,要搜本宫的马车?”
所有人脑子“嗡”地一下,车内的贵人竟然是大雍大长公主!
整条街的人乌泱泱跪地叩首,口中喊着:“卑职等恭迎长公主殿下,殿下息怒!”
透过纱帘,苏盏玉看见那道紫袍金玉带的身影竟也下马,行至马车前告罪:“臣,刑部侍郎谢松仪,万不敢冒犯公主尊驾,只是微臣治下有犯人逃脱,故斗胆请问,公主可曾见过?”
名为告罪,实则诘问。
说罢他撩袍跪下,拱手道:“触怒公主,微臣万死,稍后自会回刑部领罚。”
他说他是刑部侍郎,谢松仪。
乍一听到故人名字,苏盏玉眉头轻蹙,恹恹地轻摆手。
灵萱会意,上前挡住众人视线:“公主自太清观清修归来,不见红尘,谢大人请起吧。”
马车驶向公主府,谢松仪缓缓从地上起身,额角抽疼的厉害,天地倒悬,人影憧憧。
车内那道绰约身影有种如遇故人的熟悉。
.
躺在公主府西苑百鸟朝凤拔步床上。
苏盏玉手中医书许久没有翻页。
她亦在回想纱帘后那惊鸿一瞥,剑眉入鬓,虎目点漆,骨相深邃,通身锋锐如淬火的刀,凛冽如杀人的剑。
她认得这个人。
三年前,岭南道,她游医至一处村寨。
巫医焚尸为药,致使瘟疫蔓延,流匪肆意劫掠,百姓苦不堪言。
她留下救治染病村民,谁知当夜流匪劫寨,混乱中她不慎摔下马车。
千钧一发之际,马匹嘶鸣,一条强健臂膊横空揽住她腰肢,将她扣入怀中。
那人身形高大,肩宽背阔,着玄铁重甲如穿寻常衣袍,持剑挥砍,几息功夫便在流匪中杀出一条血路。
苏盏玉亲眼见他杀人如砍菜切瓜,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屠尽逆党后淡然擦干剑上血迹:“想救人,得先学会杀人。”
明明看不上自己纤纤弱质,却还是一路护着她出岭南,短短十几天,他教会了一个医者杀人术。
临别之际,银甲染血,双目猩红地抱着她,似要把她融入骨血般用力,声音里透出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偏执。
“等着我,等我回去求一道圣旨,让你风光入京,嫁我为妻。”
他根本没问过苏盏玉意见,就下了决断。
若非情势不容半点耽搁,苏盏玉甚至怀疑谢松仪会直接打晕自己,先洞房再说。
现在想来,那时应当是圣人病重险些醒不过来的当口,而他被急召回京。
“谢松仪……”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她思考的太过入神,以至于不知不觉念出声。
灵萱把汤婆子塞进她被窝里,有些奇怪:“小姐怎么还念叨谢公子呢,就算您今日见面后再不喜他,也需牢记这是圣旨赐婚,对未来姐夫还是敬着三分为好。”
苏盏玉:“?”
姐夫!?
她缓缓坐了起来:“继续说。”
灵萱知她性子,干脆坐在床边继续劝道:“虽然圣上合了谢大人八字找贵女嫁过去冲喜确实不太地道,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往好处想,大小姐嫁过去顶多一年半载便能守了寡,侯爷寻个由头将她接回来也还在待嫁之年,左右侯府门第高,重新议亲便是。”
“就是可惜那弘农杨公子,对大小姐一片痴情,好不容易考中进士想要上门提亲,圣旨早他一步,可真是天意弄人。”
苏盏玉人有点麻。
短短一天他姐夫的身份从让她长姐冲喜的短命病鬼到少年权臣谢青天,眼下又变成自己的烂桃花。
她一刻也等不了,直奔定远侯府,打算当面和父母姐姐说清楚。
至于她为什么有两对父母,说来话长。
老定远侯仅有一位嫡妻崔氏,育有两子,长子就是苏盏玉生父,如今的定远侯苏景元。
二叔苏景华慕道,圣人赐婚尚了同好黄老的长公主,二人常年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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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药,膝下无有所出,又实在喜爱机灵可爱的苏盏玉,身为大哥的苏景元亦不忍弟弟百年之后无人侍奉香火,便做主将二女儿过继给公主府。
因此她要叫苏景元一声“伯父”。
“大伯,长姐的赐婚你是如何打算的!”
苏盏玉远远看见人,上前开口询问。
定远侯骤然见到她差点没蹦起来,把她带进府也是愁眉不展:“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累的你也赶回来,不过玉奴你听着,此事木已成舟。”
这是在敲打她不要动搅黄婚事的念头,谁让她从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定远侯神情凝重,苏盏玉知道事情没有转圜余地。
她沉吟片刻道:“可是那……”谢松仪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了!
定远侯大手摁在她肩头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谢松仪毕竟官居三品,他命不久矣的消息在高门显贵中并非秘密,也正因如此圣人焦急万分,宣为父进宫正是提点婚事要尽快办。”
“你若有空就去后院帮你长姐绣嫁衣,她前些日子光顾着为你招赘,想来时间也不宽裕。”
苏盏玉点头到一半皱眉,“不对。”她一举抓住问题关键。
抬头目光如电,直视定远侯问:“圣旨赐婚的由头是冲喜,那为何选了与谢大人八字并不相合的长姐,此事玉奴定要知晓,还请伯父勿要隐瞒。”
谢氏就是再显赫,谢松仪就是再得圣心,长姐堂堂侯府嫡女,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冲喜?
圣人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满朝文武非挑位高权重的得罪。
定远侯当然不知护送她出岭南的义士就是小谢相公。
见苏盏玉竟还知晓谢松仪八字,只当她是有备而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于是长叹了口气,坐下来与她细细分说。
“谢松仪的沉疴是为救陛下落下,中毒也是替储君受过,臣事君以忠,君当使臣以礼,此乃情理;谢太傅三朝元老,两代帝师,长跪陈情,声声泣血,此是情分。”
苏盏玉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任他自生自灭未免显得天家凉薄。
更何况谢家自微末辅佐今上的情谊哪里是一般人能替代的?
只要谢松仪还有口气吊着,陛下、储君和谢老太傅都会不遗余力的救他。
讲完前情,开始讲这桩婚事的因果。
定远侯恨恨锤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道:“慈恩寺高僧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陛下坚信只要娶了咱们侯府的女儿,谢松仪就能消除病障,福慧双增,你说这是和咱们家多大仇多大恨,亏得你伯母每年送去大笔香火钱!”
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定远侯“蹭”地一下站起来破口大骂。
“臭和尚!老秃驴!不要脸!”骂完尤不解气,冲着郊外慈恩寺方向伸长脖子:“我呸!”
苏盏玉:“……”她默默给定远侯倒了杯水。
定远侯喝了一口后继续讲:“陛下要为爱臣娶妻冲喜,但也不好太不顾及为父和长公主的颜面,因此只定下婚期,人选交由两房商议。”
侯府子嗣凋零。
苏景元与发妻年过半百只得了两个女儿,二女儿还过继给了苏景华。
因此冲喜人选就在苏盏玉和苏云芝中间。
怪不得家书中嘱咐她不必回京,苏盏玉低着头思索片刻。
虽然她不愿嫁给谢松仪这般桀骜偏执之人,但她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姐替她跳进火坑,她刚要开口。
“你不行。”定远侯早就想到她会说什么似的,语气斩钉截铁。
“玉奴,你长姐疼爱你,不愿你困于京中守孝三年。”
“且你天生不受束缚,行事随心所欲,时常罔顾礼法,嫁进谢家恐不顺心遂意。”
“云奴嫁到谢家后我与你伯母会看护好她,你不必担心。”
竟是连做缩头乌龟的理由都替她找好了。
2. 第二章
苏盏玉垂眸不语。
定远侯看着她迟疑地抬起手,那姿势似乎想要抱一抱阔别三年的女儿。
却在最后一刻想起“伯父”的身份,改为轻拍她肩膀。
殷殷嘱咐道:“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回京乖乖在公主驸马膝下尽孝。”
言罢,起身接过小厮手中大氅给她披上。
“明日为父还要依你长姐的请托去刑部天牢捞个人,你便早些回公主府吧,月底参加过婚礼宜早早启程回漠北,药王谷少谷主哪有长留京城的道理。”
苏盏玉闻言呆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长姐恪守女德,笃信女儿家颜面金贵,她是断断不可能在大婚前夕为那些面上情的贵女求父亲的。
而下天牢的又无非是犯官或刁民,若无家中女眷从中斡旋,长姐去哪里直接认识这两种人?
要知道别说市井无赖,泼皮混子,就连高门贵公子想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
除非是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风流饱学之士,不然很难让她动恻隐之心。
灵萱不是还说吗,弘农杨公子都是中了探花才敢上门提亲的……等等,杨探花?!
她抓住定远侯的手,颤颤巍巍地问:“伯父要捞的可是弘农杨氏的一位新科进士?”
定远侯点头:“是他,今岁恩科探花,前两天顶撞圣人被下了刑部天牢,这你也知道?”
!!!
苏盏玉欲哭无泪。
她何止知道啊,她还能将杨探花被下狱的原因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非是求圣人收回赐婚圣旨,被看穿心思后套上顶撞圣人的名头扔到刑部。
刑部天牢,那不是妥妥任谢松仪搓扁捏圆吗?
他们这位圣人,还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啊。
不过敢压上官身和性命与天作赌,这位杨探花倒是个血性男儿,又被点了探花,想必容貌也是不差的,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做到从六品员外郎,除了家世助力,能力也可见一斑。
最要紧的是他对长姐一片痴心啊!
就是不知道长姐对他是什么态度,单纯觉得对他不住,还是也芳心暗许?
想到这,她往门外走的脚步生生拐了个弯。
对上定远侯疑惑的目光,她装模作样道:“咳咳,伯父方才所言极是,长姐大婚在即,又是因我不省心才耽误进程……”
边说边一溜烟儿跑过月拱门,留下定远侯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咚咚”,敲门声响起。
苏盏玉道:“长姐。”
“可是小妹来了?”
“方才就听丫鬟说你在前院揪着父亲不放,我倒不知你何时有了这般耐性,也能与父亲闲话家常了?”
容貌姣好,气质娴静的女子坐在床边绣嫁衣,抬头打趣她时隐隐能看出与苏盏玉三分相似。
苏盏玉心中浮现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她不敢深想,只觉得无比心惊,遮掩着口干舌燥的回了句,“长姐就会笑我。”
伸手去摸嫁衣,她奇道:“怎么绣了金鱼纹?”
因名字里带个“云”字,苏云芝又是个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性子,她素来爱用的是祥云纹饰的衣裳和首饰。
而鱼和玉同音,伯母与长公主倒是常会为苏盏玉置办此样式的衣裙。
随手捡了一两样配饰看,她问:“全是鱼和药材,长姐你这嫁衣不知道还以为是为我绣的呢。”
苏云芝无奈叹气,手指戳了戳她没心没肺的小脸:“我的傻妹妹啊,这可不就是给你绣的。”
“啊?”
她咬着半块茯苓龙井松糕眨巴眼睛,歪头。
“长姐给我绣嫁衣做什么?”
苏云芝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从桌上捧过来半人高的画像。
“二小姐,这是我们小姐为您挑选的赘婿画像,请您过目。”
苏盏玉看着画像垒起来夸张的厚度,惊得嘴里糕点都掉了。
半天才磕磕巴巴指着画像和自己,“全都是,给我选的?”
苏云芝手上绣活儿没停,没好气儿嗔她。
“不然呢?给我自己啊?听听你那大言不惭的条件,一要身高八尺长得貌比潘安,二要知书达理不反对你抛头露面,三要为人正直街里邻居都夸赞,要不是你有个好名声好家世撑着,你看人家背后怎么嚼舌头!”
苏盏玉自知理亏,这些是她当年搪塞两家长辈的话,没成想当时坐在一旁绣花的长姐竟当真了,还花费时间为她精挑细选。
她揉揉脑袋无奈的坐下一张张看,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画像看了大半,直看得她头晕眼花,长姐却连姿势都没变过,嫁衣右边大袖已经快绣完了。
见她抬头,苏云芝点了点她脑袋:“看什么,待我嫁入谢家,便是一族主母,晨昏定省,事务繁多,哪里抽的出空,再者说那谢松仪也不知能活到哪日,总不能叫我一边为夫守孝,一边给你这顽猴儿绣嫁衣吧?”
说着,一尾锦鲤就绣好了,浮光跃金,好似真的要从衣摆上跃出来似的。
长姐眉间露出愁色,“你已经十七了,又常年不在京,招赘不比嫁女,早定下来早心安,就是你这几年长得飞快,不知这喜服到时会不会合身……”
苏盏玉闻言拱到长姐怀里撒娇:“长姐疼我。”
话落她垂眼,眸中带上深思。
说到底这是自己惹出来的祸,怎么能叫长姐用后半生去填,她下定决心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为长姐挣一个自由的好前途,最起码……也要脱离了谢松仪这个苦海。
天下好男儿何其多,凭她长姐的才貌不愁找不到一个知心人。
苏云芝的愁绪被她打断,一时失笑。
屋里各自忙碌的婢女们也纷纷掩嘴偷笑,还齐齐应承她:“是啊,大小姐最疼的就是姑娘您了。”
夜晚,苏盏玉趴在一堆男子画像中间,这个鼻子太塌,那个苛待过下人,那个又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干脆大笔一挥统统打上叉扔到一边,手肘撑地,托着下巴看她长姐穿针引线。
脑子清醒过来,她想起白天的事,凑近低声问:“长姐,你是不是心悦杨探花啊?”
“嘶!”
血珠从苏云芝手指尖冒出来。
蜡烛“噼啪”爆出灯花,她捧着长姐的指尖吹气,不再问了。
饶是她长了条灵巧如鹦鹉的舌头,此刻也只能在心下叫苦不迭。
好烦,遭瘟的赐婚,遭瘟的谢家,遭大瘟的谢松仪!
躺在床上听着长姐哼小调,苏盏玉裹紧了被子昏昏欲睡。
她长姐规矩守礼,许多事上只会一昧自苦,不过他们彼此心悦……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就是得想个办法,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
翌日,丫鬟敲门服侍二位小姐洗簌。
苏盏玉随长姐去拜见定远侯夫人。
说起月底同谢家的婚事,母亲泪早流干了,眼下只想全了女儿最后一点念想,早早便吩咐:“侯爷从刑部回来请他来我院里。”
苏盏玉默不作声,想着先听听谢松仪那边的动静也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不多时小厮传信回来,定远侯来了。
他浑身狼狈,官服上竟还沾着零星血迹,把母亲和长姐吓得魂飞魄散。
苏盏玉快步流星上前要给他把脉,定远侯一屁股坐在官帽椅上止住她动作:“为父没受伤,这血都是杨员外郎的。”
一句话,长姐面上血色褪尽。
苏盏玉暗道要遭,不等她出言挽救,局面已经走向失控。
只见长姐眼神带上前所未有的执拗,泪流如雨:“父亲,他……”话未落,人竟然伤悲得摇摇欲坠。
母亲搀扶住长姐,亦是心疼抹泪:“我苦命的云奴,怎么就偏偏遇着这么桩冤孽。”
定远侯看着眼前景象,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甚觉荒唐,不敢置信,先是怒斥一句“云奴你,你糊涂啊!”,扬起手来便要打。
长姐乍闻噩耗心如死灰,干脆偏头闭上眼等着巴掌招呼到脸上。
苏盏玉惊吓之下顾不了许多,一把推倒博古架拦在父亲和长姐之间。
“玉奴!”母亲的惊呼声被淹没。
金玉瓷器碎了一地,她满面怆然挡住长姐。
瓷片迸溅划过她眼睑,她却浑然无感般抬头,直视着气喘吁吁的定远侯。
“这就是您说的,会看护好长姐?”
万般无奈与痛苦皆在此刻涌上心头,苏盏玉放任自己说出大不敬的话。
“生在侯府的代价,莫非就是眼下这般,明明有心爱之人,却还要欢欢喜喜嫁给旁人,冷眼看他为自己受尽屈辱,却连体面的一别两宽都不能吗?”
她哽咽,几乎痛不成声:“伯父!长姐循规蹈矩二十一年,自掌家以来孝顺勤勉两千多个日夜,您为何,不能成全她这一回呢?”
“玉奴!你……”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父亲说话。
母亲想要打断她的狂悖出言。
苏盏玉却不在乎,“伯母为何不让我说?难不成是忘了我早在两岁时就被过继给了公主府?”
撕开舔舐多年的伤口,她表情讽刺,缓缓抬手向上拭去泪水,自嘲一笑:“幼时罔顾我的心意,而今又来勉强长姐,父亲,您非要将两个女儿都推出家门吗?”
她一席话如雷霆烨地,将定远侯脚步生生定在原地,旋即掩面老泪纵横。
他鬓间已然花白,身形也佝偻,字字含血:“谢松仪为人虽不算良善,但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云奴孀居谢家是穷鸟触笼,但一切都为时尚早,她千不该万不该踩一个将死之人的痛脚!”
苏盏玉垂眸,定远侯只说对了一半。
谢松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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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但他绝不会给苏云芝孀居的机会。
十一岁待诏弘文馆,一篇《新税论》改三州税法,外放为官期间为太子党积累声誉,死人堆里爬出来,用匈奴人头筑京观,为人冷酷却被尊称“谢青天”。
刑部三年,看遍世情险恶,人情凉薄,手腕日益狠辣,骨子里更是偏执冷血,叫他怎么能忍受一个替身对旁人生出感情?
苏云芝嫁给他,自此他生是他妻,他死定会第一个杀了她。
侯府势大又如何?
不能世袭罔替,不过一时虚假繁荣,迟早有一天苏云芝只能待在谢家看侯府树倒猢狲散。
谢松仪无比清楚的知道苏云芝不是那个会奏安魂曲,有一手精湛医术的小医女,但他就是要看着那张相似的脸,那双相似的眼睛怀念那弥足珍贵的十几天。
这是他向圣人求来的恩典,圣人将苏云芝这条命赐给他,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就都由他说了算。
他最了解人性,却也最不了解人性,就如同他不会知道第一个看透自己卑劣意图的,正是他寻遍天下而不得的那个人。
唐刀上倒流的鲜血和岭南那晚鼻尖浓郁的腥味儿似乎重新笼罩在苏盏玉身上,她想通的瞬间,冥冥中似乎对上了一双穷奇诡目。
“为父今日在刑部看了一场好戏。”
定远侯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现实。
定远侯苦笑,如今他才反应过来,谢松仪这是在借他的眼来警告苏云芝。
“杨探花买通狱卒行刺谢侍郎,谢侍郎不怒反笑,解了他的重枷请他回谢家上座,满园红绸喜灯,他将本是一对的大雁杀死,一只放进聘礼箱笼,一只送给杨探花。”
“杨探花当场便被气得呕了血,抬回刑部大牢时已然出气多进气少。”
“够了!”母亲抱住浑身颤抖的长女。
“父亲想说什么。”
苏云芝木然回首,衣袖下的手攥的发抖,心如刀绞,原是这般滋味。
定远侯眼神中杂糅着心疼和无奈,咬牙复述那残忍至极的一席话。
“他说,杨探花一日不娶妻便关在天牢一日,一世不娶妻,便关到老死。他死了,还有谢太傅,谢太傅之后还有谢刺史,刺史之后还有谢御史,他若是想熬,谢氏阖族为官者皆奉陪到底。”
好个两情相悦,谢松仪偏要他们一生只能面对不爱之人,人前强颜欢笑,人后涕零如雨。
苏盏玉与他同行的日子里见他杀逆党、流寇无数,最善于以少胜多,使诡计,玩弄人心,看对方从内部崩裂瓦解。
自己端坐高台,唇角含笑看人头滚滚,哀嚎遍地,对她邀功似的倾身耳语:“冤家,今日这出戏好看吗?”
经年不见,他攻心手段愈发不留余地。
苏盏玉觉得荒谬透顶,扶起长姐要带她走。
苏云芝唇角带着抹笑,对她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们又能逃到哪儿去?
父母族众难道都不管了吗?她淡定的像是认命了。
苏盏玉只能颤抖着声音哭求:“长姐,长姐……”
“是我害了你,谢松仪他……”她有一肚子的说辞,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纠缠的人其实……”是我啊。
“玉奴,不要闹。”苏云芝厉声打断苏盏玉未完之语。
而后轻声,如她们往常说悄悄话一样平静道出:“如果他是良配,以他之情深,你早就是他的妻了,不是吗?”
“玉奴,你不喜欢他,不要勉强自己。”
没有埋怨,没有谴责,却比这样做令苏盏玉痛心疾首自责愧疚百倍千倍。
良久,她跌跌撞撞跪倒在长姐身边。
攀上长姐肩头,眼泪和破风的手刀一起落在她脖颈上。
招式还是谢松仪教的。
她甚至有些想笑,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起无常,缘起无始,而万事有因果,还需各人破。
而后十分平静地起身,道:“我会求父亲和大长公主与杨氏议亲,婚期定在月底,此事因我而起,当由我解决。”
“伯父伯母,换亲我势在必行,望你们不要阻拦。”
说完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递到母亲手里。
“这是软筋散,每日放一匙与木樨香同燃,让长姐好生休憩一段时日。”
从小到大,她认定的事,千难万险粉身碎骨也要做成,没人劝得动,没人拦得住,这次也一样。
阳光透过重重缝隙照在她脸上,满枝新雪,她张开手接住雪花,感受它融化时带来的彻骨寒意,一如与谢松仪分别那日她长出一口气时他落在自己身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苏盏玉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早预料到有今日?
母亲捂着嘴痛哭:“玉奴,你何必回京。”
雪水顺着指缝流淌,她轻笑,说出早有预感的一句话:“许是因为冥冥注定。”
3. 第三章
德佑三年冬月初五,宜纳彩。
天刚亮,谢、杨两家人就带着聘雁和礼物登门。
生怕自家来的比对方晚,准备的礼物没对方多,结果十余架马车一南一北浩浩荡荡堵死了整条巷子。
谢氏来的是定远侯同窗和曾担任公主府长史的大理寺丞,杨氏则是长公主故交和定远侯故友。
杨家人下马车,嗤笑一声后干脆掩目行走。
谢家人下马车,冷哼一声后掏出奏折奋笔疾书。
到府门前因为谁先进谁后进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逼的定远侯和长公主一人领男客从东门进,一人引女眷由西门进。
到正厅坐下,在场诸人代表的是四家高门。
定远侯府与公主府嫁女,东郡谢氏与弘农杨氏娶妻。
两个百年世家,代代相传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公主府上一秒请了杨氏过府,谢氏子弟下一秒就客气的把杨探花放出刑部大牢。
谢松仪甚至披着道貌岸然的人皮含笑与杨探花拜别:“不知下次见面,我当唤杨兄姊丈,还是妹婿?真是叫人期待。”
他说期待,其实已经猜透谁会成为自己妻子。
长身玉立在刑部门前,他笑的饶有兴味:“苏盏玉,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你与我那冤家究竟有几分相似?”
“本官拭目以待。”
因无人知晓侯府和公主府的决定,今日两家来的长辈皆是两位,一位与定远侯亲厚,一位与长公主亲厚。
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是在要两府给出一个准信。
到底要将哪一位姑娘嫁到自己府上。
苏云芝,标准的大家闺秀,贤良温婉,世家主母不二之选,且与杨探花两情相悦,按理说杨家应该极力争取她。
但考虑到杨探花当日能做出为苏云芝驳斥圣人,行刺谢松仪的疯癫行径,杨家长辈一致认为不能让他得偿所愿,免得为情所累,落个情深不寿的下场。
而谢家娶亲本就是为给谢松仪续命,他就是想娶一只王八,谢家长辈都得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他说自己对苏盏玉一见钟情,简直是意外之喜。
于是场面一度混乱。
长公主故交挽着她的手臂念叨:“殿下,你我十几年坐而论道的情分啊。”
前公主府长史谢寺丞不干了,假模假样以袖掩面痛哭:“殿下,臣为长史时日虽短,但臣是看着小主子长大的啊,臣教过她《诗三百》、《幼林琼学》,臣是蒙师啊!”
长公主一个头两个大,三人目光一起转向驸马。
苏景华:“……”这个家什么时候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无奈硬着头皮尬黑爱女:“小女顽劣,性格乖张跳脱。”
两人异口同声:“着实无妨。”
“人之常情。”
苏景华绞尽脑汁:“她自幼无人管束,一身反骨恐让家宅不宁。”
故交:“公主之女,谁不要命敢管束?”
谢寺丞:“玉牒宗亲,每天给她上柱香都行。”
苏景华:“女工女红,她一窍不通。”
“杨氏自有绣堂,不烦主母躬身。”
“令爱肯低就谢家,哪有令她操劳之理。”
长公主:“……”叹为观止。
苏景华最后道:“她醉心医术,不会困于内宅,你们郎君也能接受?”
“二郎一力赞成家中姐妹外出读书游历,中探花前也曾远赴漠北闻驼铃,归京后对药王谷游医善举赞不绝口,现任家主与主母也年轻力壮,驸马爷实在无需顾虑。”
“早闻民间百姓爱戴苏神医,结合‘神农医仙’与‘扁鹊妙手’为其冠以‘妙救仙’美名,你说巧不巧,我家长公子亦有‘谢青天’之誉,夫妇齐心,救民于水火,这可不就是佳偶本天成!”
长公主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不求上进整日与疑难杂症为伍的女儿会被两家争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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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道她都做好两家争苏大姑娘嫌弃玉奴的准备,连骂他们有眼无珠的话都想好了。
对此场景旁边的侯府大房也是目瞪口呆,但勉强保持住了镇定。
定远侯开口缓解尴尬:“婚姻大事,自古父母之命为先,不若先听听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谢寺丞和公主故交这才偃旗息鼓,口道:“这是自然。”
众人目光汇聚在长公主身上,期待,焦灼,不安,别提多精彩了。
长公主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清了清嗓:“两位将自家郎君的生辰庚帖放在面前长桌上吧。”
两家人唱念做打闹了一上午,终于到揭晓答案的时候了,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谢家人上前将赤红鎏金镶嵌夜明珠的扁盒放在左侧。
几乎同时,杨家将绯红缂丝镶珍珠多宝盒放于右侧。
长公主和定远侯对视一眼,同时倾身伸出手去取。
长公主拿了谢家的鎏金扁盒,选了谢家。
定远侯拿了杨家的珍珠多宝盒,择了杨家。
“嘶——”
杨家人虽心下叫苦不迭,但此事就此尘埃落定,绝无更改可能,因此立马换上一副喜不自胜的笑脸。
对定远侯拱手拜谢:“往后苏杨两姓便是一家,亲上加亲,喜上加喜,真是可喜可贺啊!”就是贺词怎么听怎么敷衍。
谢家人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表现得从容不迫,“长公主信任谢家,谢家必不让您失望。”
殊不知说这话时一把山羊胡子都快翘上天了,看的长公主牙疼。
按理说纳彩定亲之后,便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但由于谢松仪毫不避讳的在金殿上放言,言说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实在是等不了了,本来要大半年的流程一减再减,缩短至一个月。
纳征干脆和亲迎安排在一起,送走聘礼抬来嫁妆,库房都不用开第二遍。
4. 第四章
大婚当日,这个本该是女子一生最欢欣的日子。
苏盏玉知道自己应该笑,但她看着铜镜中那张无语意忡忡的美人面,突然觉得十分无趣。
是不是只要有这样一张脸,就能让权倾朝野的小相公苦寻三年,日夜挂心?
是不是有这样一张脸,就算她的医术独步天下,后世史书中记载也只会赞叹谢夫人仁善,与谢相公是佳偶天成?
“好文采!谢侍郎再赋一首催妆诗如何?”
窗外忽地吵闹起来,打破了梳妆的安静气氛。
新郎官被一众旁支兄弟姐妹拦在院外。
灵萱含笑推门进来,“小姐可要快些换吉服,姑爷已在门外等着了。”
屋内几个丫鬟啧啧称奇,服侍穿衣的动作都快了不少。
苏盏玉神思倦怠,慢悠悠将大红珠绣半臂挽起,靠在灵萱身上,与满屋喜气格格不入:“长姐那边如何?”
灵萱的笑缓缓沉下来,叹了口气:“大小姐昨日醒了片刻,死活不肯,侯爷夫人无法,只得让大小姐昏着出嫁。”
气氛一时僵住,苏盏玉没说什么,灵萱有些惶恐,小心翼翼替她整理宝石镯子。
“好在杨探花是个机警的,作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抢了大小姐飞跑上花轿,眼下估计已经到杨家了,小姐尽可宽心。”
苏盏玉这才点头,“没什么不放心的。”
花钿覆额,羽扇遮面,她迈步出阁。
透过羽扇缝隙,瞧见了今日的谢松仪。
喜庆的紫袍红花穿戴在他身上显得鬼气森森,像是冤死在漫天大雪中阴魂不散的厉鬼。
锣鼓奏响,红绸从角楼落下,哗啦一声抖下漫天绸带瓜果绢花。
满院子人蜂拥而上,簇拥着哄抢,看热闹,拍巴掌。
唯有谢松仪负手扬眉,目光明确穿过一众喧闹,悍落于潇潇玉立的苏盏玉身上。
雪色映照得她身上吉服璀璨夺目,秾稠昳艳比秋棠花,惊鸿照影似洛神来,眉眼满是灵气,顾盼生姿,情态可爱。
只一眼,他便认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极盛的容光将他恍得心神不宁,他方知,“漠北有佳人,酒酽春浓时节,殊丽已极”所言非虚。
谢松仪踱步来到苏盏玉身边,施施然道:“终于找到你了。”
如同得到心爱玩具的孩童一般心满意足,站在阶下轻笑:“苏二,你是我的了。”
苏盏玉不用低头都知道他此刻必然是虎目微睐,春风得意。
她的心情更糟糕了。
.
雪下的越发大。
刚扫过的小径铺上一层薄雪,脚踩在上面难免发滑。
苏盏玉久居漠北,出谷行医时难免风吹雪打,冻伤难愈,走至半途只觉得双手生疼,几乎握不住扇子。
思绪繁杂,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啊!”
没等灵萱奔上前,谢松仪已经伸手。
时隔三年再次将她揽入怀中,眉间侵略性几乎浓稠的包裹住她整个人。
苏盏玉挣脱不开,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下意识去点他死穴的手被擒住,牢牢摁在腰侧,滚烫的体温隔着几层柔滑丝绸传递到她掌心,烫的她指尖蜷缩。
“谢松仪!”
直呼人姓名是极其羞辱人的行为。
被羞辱的人却丝毫不见愠色,甚至好心情的俯首与她调笑:“不必急着投怀送抱,你我来日方长。”
浪荡子,好色之徒,苏盏玉狠狠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且让你得意一时半刻,早晚她飞过这巍巍城墙,还做自由自在的妙救仙去。
谢松仪没错过她狡黠眼神。
佯装苦恼皱眉,声音轻挑却暗藏危险地道,“苏二,你在想什么?”
苏盏玉顿住,后颈毛都竖起来了。
别无他法,弯唇假笑狡辩:“妾就是觉得太冷了。”
演技拙劣,姿态流俗。
刑部天官谢大人却意外地很买账,语气玩味的拉长音:“哦,这样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知道怕他就好。
苏盏玉长出口气,暗自庆幸。
殊不知谢大人抬起头瞬间,眸中再无半点柔情,全是灼烧人心的滔天怒火。
除了死亡,所有离开都是背叛。
他冷冷地想:想要离开,意图背叛,除非将他挫骨扬灰,否则地角天涯,他都追着她。
苏盏玉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抓起扇子想着不过几步路。
然而不等她迈步,连人带斗篷忽地腾空而起。
狐裘兜帽罩住她整张脸,只留尖尖下巴和若隐若现的唇瓣在外。
齿列莹白,抹着甘甜胭脂的菱唇微张。
谢松仪剑眉长敛,喉结不动声色上下滑动,声音暗哑:“三年不见,被人抱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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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没有他护着,这三年她过得何其艰难。
苏盏玉手抓紧谢松仪前襟,攥出一团褶皱。
听出他话中的火药味儿,当即不甘示弱呛回去:“不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三年不见,大人脸都不要了呢。”
强娶侯府嫡女,也就他干得出来。
谢松仪不与她争辩,如同打了胜仗一样大步流星抱着她出阁,心道软玉温香在怀,区区口舌之利,不争也罢。
灵萱跺了跺脚,愁眉苦脸小跑跟上姑爷的速度。
苏盏玉被箍在他怀里。
皮肉接触的地方源源不断传来滚烫内息,暖和的她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了。
“小姐,上花轿了。”
“哦。”
苏盏玉从谢松仪怀里跳下来,跟个泥鳅似的“嗖”一下滑进花轿里,头也不回。
小没良心的。
谢松仪无奈,翻身上马对着迎亲长队下令:“起轿!”
尔后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笑,心想,没趁机捅自己一刀,倒也不算太没良心。
.
天光熹微,商铺开门,风雪太大以至于看不甚清新郎面容。
且侯府的两桩婚事在市井间本就流言繁多,说什么的都有。
聚福楼门前摆着两抬箱箧,红绸红花格外引人注目。
谢松仪猜到两分,示意队伍慢行。
果不其然,看清花轿旁灵萱后,掌柜老许叉手行礼,朗声:“蒙妙救仙昔年救命之恩,小老儿腆颜前来添妆,祝谢大人与您白首相携,喜乐无虞。”
谢松仪颔首:“多谢老丈好意。”随后转身去看花轿。
苏盏玉推开窗,面上终于露出两分生动来,她看了眼老许的气色,打趣:“不错啊,我就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瞧瞧,如今我不是就沾上你的光了。”
老许连忙说不敢,招呼老妻儿女一齐上前见礼,一家人热热闹闹,和气团团,哪里看得出三年前哀毁骨立的模样。
受他们感染,苏盏玉身上的颓唐委顿也不禁去了三分。
谢松仪唇角含笑,招来小厮分发喜钱。
见聚福楼的老许添妆,谢青天还给面子的撒喜钱,街上其他预备了礼物的百姓和商铺纷纷松了口气。
“父老乡亲们,来为妙救仙添妆!”
一时间迎亲队伍被四面八方的添妆百姓团团围住,半步都动弹不得。
5. 第五章
谢家大宅门前。
负责迎门的谢寺丞冻的直蹦哒。
他把谢松仪的长随楚歌招到身边,斟酌片刻后开口:“你说这定远侯府万一悔婚,表哥一怒之下将丈人一家全押入天牢的可能有多大?”
楚歌无奈望天,心说我又不是公子肚里的蛔虫,就公子那神鬼莫测的脾气,我怎么知道?
只得潦草安慰道:“寺丞放心,我家大人也不是动辄就要押人下狱的。”
谢寺丞“啧啧”两声,“亏不亏心,自你家大人上任后,刑部天牢就没闲下来过。”
“几次三番占用我们大理寺监所,还美其名曰,不良人桀骜不驯,唯谢大人可驱驰一二……”
就在这时,谢家派去迎亲的小厮连滚带爬跑回来。
满身雪尘,像被人撵着打了二里地似的。
见状楚歌脑袋嗡嗡作响,谢寺丞一蹦三尺高。
“不会吧,定远侯府还真敢悔婚啊!这是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啊!”
他叫声太大,悔婚二字更是撩拨在所有人最敏感那根神经上。
列队迎接的丫鬟小厮炸锅了。
甚至惊动了几名大管事,忙不迭跑去汇报主母。
谢家主母听管事说明门口动静,又结合迎亲队伍迟迟不到,心下尽是不好猜测,故而面色铁青。
前厅高朋满座,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谢家主母深吸口气,用尽毕生涵养保持神色自若,刚要着人去打听。
谢寺丞满身风雪推门而入。
“婶娘你真是慧眼如炬啊!”
“这苏二小姐成亲,竟有百姓为其添妆!”
他眉飞色舞:“浩浩荡荡跟在队伍后面,若是按照单抬顺列得有几十里长了,这才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谢家主母和一众长辈的面色瞬间变得好看起来。
宾客们也得以喘息。
谢刺史是见过当年百姓制万民伞送别谢松仪的场面的,故而还有兴趣问他:“哦?那依你所见这阵仗比之当年如何?”
谢寺丞知道老爹的意思。
他大手一挥,道:“那简直没法比,等会儿迎亲队伍,哦不,得叫送嫁队伍到门口,您就知道了。”
诸位长辈见他神采奕奕,也被勾起好奇心。
于是约莫着时间差不多就穿过前厅直奔大门,打算跟着“一饱眼福”。
一路上各房女眷对主母的恭喜之词无不透露出艳羡。
谢家主母也觉得自己应是上辈子行善积德,才有如今的果报,容光焕发的好似年轻了十岁。
“来了!来了!长公子迎亲回来了!”
漫天大雪中,一点赤红色映入眼帘。
很快,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色慢慢挪动过来,随着队伍靠近,能看清许多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彻骨寒冷被人群的喧闹和喜气冲散,谢氏门前的所有人都被这堪称庞大的送嫁队伍震撼到了。
士人一路写诗作词,传颂盛景;商贾多财,学着苏盏玉的样子布施驱寒药粥;农户肩担手扛着自家做的喜饼喜糖,口口相传妙救仙的行医事迹。
谢刺史亲自分发喜饼,感慨:“谢氏得此妇,可保累世望族矣。”
谢太傅鹤发童颜,立于廊下眉目间喜忧参半。
他长叹:“鹤麟,夙愿得偿了。”
一旁书童不解,“太傅,公子娶得意中人,您怎么不高兴?”
谢太傅不语,默默转身离开,书童小跑追上去,只听一声悠悠叹息,“但愿这不是场孽缘吧。”
门外。
两名长随各自拿了香茅和松枝为新郎官拂雪。
谢松仪满面春风,行走时带起飒飒风雪,行至花轿前屏息凝气,微微躬身,他言笑晏晏地伸手:“玉娘,随我回家。”
一旁赞礼官拉长腔调:“请新娘子,下轿——!”
观礼众人还未散去,苏盏玉执扇单手撩开轿帘,强忍着不适挤出一张温柔笑魇,将手轻轻放在谢松仪手上方,欲落不落。
她迟疑的片刻,谢松仪眉宇间极快地闪过晦暗神色,上前半步一把抓住那只柔软的纤纤玉手。
而后神色自若隔着羽扇与苏盏玉对视,穷奇双目中尽是对她志在必得。
目光直白下流,如袅袅青烟笼罩,亦如韧韧劲锁捆缚。
粗粝指腹摩挲着她掌心,抚过每一处细小伤痕和茧子,苏盏玉被他的无礼无耻震惊,干脆破罐子破摔。
她前进一步,几乎贴在谢松仪胸膛上,手抓着他不放,叫他不能后退,桃花眸中明晃晃的挑衅。
谢松仪被她紧握的瞬间,心头烧得火旺,下意识反手压制,指节相扣到发白。
紧盯着她,游刃有余地后退半步,苏盏玉被这不容置疑的力道拽着,一步步踩过他脚印。
在周遭喧嚣笑闹中,面对面来到青庐前。
苏盏玉大红大绿的吉服落了满肩新雪。
谢松仪亲自执松茅为她拂去肩头雪尘,面色肃穆带她举步。
礼官唱喏:“一拜天地!”
他们依照礼制祭拜天地。
而后苏盏玉立左,谢松仪跪右,二人面前香案上供奉着代表谢氏先祖的牌位。
“二拜高堂!”
二人分别行礼跪拜。
“夫妻对拜!”
满堂喝彩中,苏盏玉屈膝颔首,谢松仪弯腰作揖。
礼官用洋溢着兴奋的语气道:“礼成!”
万众瞩目下,这对貌合神离的新婚夫妻抬头,幞头与花冠相撞。
谢松仪眼中无比眷恋的看向她,平生第一次祈求上苍:“盼天遂人愿,我与玉娘夫妻恩爱百年。”
苏盏玉不愿陪他演鹣鲽情深的戏码,他们本也不是两情相悦,因此垂眸不语。
见状,谢松仪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情绪,小臂转动将合欢梁绕在上面,苏盏玉被骤然缩短的合欢梁带入谢松仪怀里,她惊怒,想着反正礼成,自己大可拂袖而去。
然而下一秒,谢松仪打碎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声音危险,气息喷洒在苏盏玉耳郭,“与我成亲,玉娘似乎不大高兴。”
“那不如我去杨府抢了苏云芝来陪你,如何?”
“二苏侍一夫,你为妻她为妾,既不扰你们姐妹和乐,也不妨碍我们夫妻恩爱。”
语气毫不经意,手还不老实的游走在她腰间,似乎刚刚说出口的是什么寻常耳语。
苏盏玉蓦地抬头,先是不敢置信他竟能说出这样卑鄙下流的话,既玷污了谢氏门风,也辱没了长姐名节,而后便是滔天怒火,激得她眼尾泛红,浑身颤抖。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苏盏玉狠下心用力点中他一处大穴。
谢松仪散漫笑意微顿,体内血气翻涌,痛感撕扯着五脏六腑,他眼白瞬间布满红丝,额头沁出细密汗水,脖颈青筋暴起。
抖着手,擦拭嘴角鲜血,颇有些欣慰的看着她:“不错,再用力些就可以谋杀亲夫了。”
苏盏玉满腔怒火在他偏执中隐隐有两分癫狂的凝视下显出颓势,她屈辱的闭了闭眼。
哑声说出谢松仪想要听的话:“天公作美,愿与相公白首不离。”
那语气里的恶毒,似乎不是许下鸳盟,而是巴不得谢松仪早死。
谢松仪对恶意全不在乎,反倒是要为那句“白首不离”而醉倒。
染血指尖揉捏着她的腮肉,满意叹喂:“这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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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庐内几步一个青铜立火炉,红纱红绸自庐顶层层垂落,红木蝶几上瓜果珍馐流水一样端上来。
往来宾客应酬唱和,歌舞与雪景相融,一片盛世光景悉数入画。
宴饮持续到夜晚,谢松仪无法饮酒作陪,稍沾些酒味饮子便将杯盏搁下,转而由谢氏子弟代劳。
洞房中烛火明亮,金红大漆的廊柱式酸枝红木喜床内悬着缠枝莲纹香炉,袅袅青烟似云翳笼罩在二人身上。
无人敢来闹洞房,喜娘尴尬的说完吉祥话便互相对视退出去。
门关上,苏盏玉撂下羽扇,出声打破寂静。
“谢大人今日可神气够了?该轮到我出气了吧?”说罢,她招呼也不打一声,起手便是成名技月华飞针。
针尖儿上映出晶莹绿色,密密梭梭,似藤蔓织就的一弯新月,美则美矣,杀机暗藏。
谢松仪浓眉轻挑,翻转挪腾,身形鬼魅,落至屏风后闪躲,“锵——”地一声拔出壁上佩剑。
剑光雪亮,招式凌厉不失婉约,苏盏玉看着屏风上那道人影,直觉自己已经落了下风。
若不能一鼓作气制住他,恐怕今夜……
思及此,苏盏玉咬牙抄起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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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她游医时所用串铃,铃音绵绵,却直钻人脑髓,谢松仪手中剑微微震荡,眼前朦胧,如梦似幻。
他失声,极缓慢的调整呼吸,一点点转头,看见的是——
女子高抬下巴,眸中意气风发,凤冠霞帔下是更耀眼的莽撞如风的灵魂。
“铛!”一枚银针透体而出,谢松仪捂着太阳穴应声倒地。
脑中似有万鼓齐锤,令他头痛欲裂,面上神情一瞬破碎,藏在礼服下的脖颈青筋暴起。
可旋即他又暴起扑在屏风上,强忍着眼前发花,耳膜充血鼓噪,摇了摇头将视线锁定在屏风另一侧的苏盏玉身上。
“……”
他喃喃自语,苏盏玉听不清,却越发好奇,似乎有一个钩子在心底勾着她靠近,聆听这个疯子的低语。
苏盏玉干咽了下,捏着三尺水慢慢靠近,“砰——”烛台被挥落。
眼前一片漆黑,苏盏玉心脏狂跳,几乎下一秒就要夺路而逃。
然而双腿却罔顾主人意志牢牢钉在原地,她眼睁睁看着火苗舔舐上两人中间的绢帛屏风,从烧穿火洞中伸出一只苍白如妖鬼的手——
不等她惊呼后退,那只胳膊弯曲绞住她脖颈,将她双脚离地强行带到屏风另一边。
穿过火焰时,炽热温度侵染她全身,喜服飞快地燃烧起来,苏盏玉从未如此清楚的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
“疯,疯子!你放开我!”
隔着几层衣服她尚且被烫的受不了,谢松仪却直接将她抱个满怀。
绸缎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以及腥甜血气浓郁充斥整个鼻腔,苏盏玉听见他胸腔中发出的沉闷而愉悦的笑声。
他真心的夸奖自己:“我的小鱼儿,长本事了。”
三尺水脱手落地的瞬间被他接住,饶有兴趣问她:“这个小东西有名字吗?”
苏盏玉脑子一片空白,几乎绝望的瘫倒在他臂弯里,“……三尺水。”
谢松仪安抚地拍了拍她脊背,露出一个无比割裂的清淡笑容,赞道:“好名字。”
明明有更好的出处,他却偏偏吟了这一句,“千朵莲花三尺水,一弯明月半亭风。”唐寅墓联。
“你想做什么?!”苏盏玉剧烈挣扎起来,宝华凤冠和金银花簪子掉落一地。
谢松仪打横抱起她,吻了吻她沾上灰尘的额头。
“当然是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苏盏玉该死的瞬间听懂他言下之意:不愿生同衾,死同穴也是一样的。
更惊悚的是,他抱着她走进幽长廊道,一路皆挂着她的画像,行走坐卧,嬉笑怒骂,无一不全。
而廊道的尽头,赫然是一口双人玄铁棺!
苏盏玉强自镇定,指尖却忍不住颤抖,一颗心如坠冰窟,连身上火势蔓延都顾不得了。
越到生死关头,人的意志越是清晰。
就如苏盏玉眼下仅剩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不能死!
少时发下宏愿至今,医书未能写完,徒弟也没收到,若她今日身死,药王谷传承就此断绝!
天下黎民,不治而亡者何其众,只要她活一天,就有一分拯救他们的希望。
忍一时之辱,活万人性命,她告诉自己,苏盏玉,活下去,现在不是展现你贞性烈情的时候!
只要捱过今夜,出了这道门,有的是让谢松仪给你磕头谢罪的时机不是吗?
“相公。”
她哽咽着胡乱回吻谢松仪,指甲抠挖着他肩头被银针穿透的地方,用力挤出毒血,泪眼朦胧地自下而上仰视他。
谢松仪被她动作打了个措手不及,抱着她放进玄铁棺的动作一顿,似乎在反复咀嚼她那句芙蓉玉泣的“相公”。
苏盏玉趁机攀着他起身,生涩的舔吻他眉眼、鼻梁、最后停在唇瓣。
良久,谢松仪沙哑着嗓音问她:“怎么不继续了?”
苏盏玉将头埋在他颈窝中,“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低下的头和连成线的泪珠撞进谢松仪眼底。
明知她只有假意,毫无真心,谢松仪依旧甘之如饴,咬住她颤抖凌乱的唇瓣,转身。
“好,我们回去。”他不无遗憾地说。
玉娘,是你自己选的,生同衾。
往后余生,我都不会给你今日这样与我一了百了的机会了。
6. 第六章
回房路上,苏盏玉隐约听见下人们惊恐的声音。
所有声音都在谢松仪满身是血推开暗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公子。”
仆人们无声无息跪地,无人敢直视火光冲天的内室,生怕触怒他。
“一炷香时间,收拾好。”
他话落,仆人们如同被阎王催命般迅速行动起来,也就半柱香,狼狈得看不出模样的婚房布置得与方才别无二致。
仆人们有序退出,甚至思虑周全的在桌子上留下伤药。
谢松仪单手抱着她,寻到方才脱手的佩剑,漫不经心一剑一剑割断她燃烧着的袖袍,剑气吹毛断发,衣衫转瞬零落。
“小鱼儿,我这剑名叫惊鲵,今夜,好教你知道厉害。”
她被他抱紧,摔进帐中,剑身隔着剑鞘抵在她腰间,全身心感受都集中在那一处,谢松仪却不肯放过她,低笑:“我记得你怕冷。”
“很热的,不要怕。”
说罢执起她的手,缓缓动作,他的掌心和他的剑都热极了,烫的她眼泪沾湿雪白寝衣,“谢松仪,不要,我怕……”
没有喁喁细语,没有哝哝轻哄,谢松仪强势而霸道的将她占为己有。
直至天边际白,他平静下来,抱住她,吻掉眼泪,啃咬皮肉。
餍足地抚摸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的人儿,“只这一件,为夫答应不了。”
青青紫紫的痕迹遍布美人全身,谢松仪腰间亦被拧出好几处淤紫,银针散落一地,剑鞘上坑坑洼洼全是针坑,烧伤处经过一晚上胡闹变得红白相间,痛觉迟缓。
他一动不动陪苏盏玉躺着,只觉得上天往日薄待今朝皆可一笔勾销。
喉咙里却突然涌上一股腥气。
“噗咳咳——!”竟猝不及防地喷出口血。
苏盏玉刚睁眼,就被鲜血溅了半边脸,见身侧之人捂着头冷汗涟涟,呕血不止,差点吓的心脏骤停。
虽然这人混蛋,但身为医者,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几乎不用思考,她翻身跪坐在谢松仪身前,把脉,眉宇间焦急迫切,粘稠鲜血顺着脸颊流向脖颈,淌进锁骨……
她摸到的脉象时断时续,忽急忽滞,乱如风滚石滩,吹折枯枝,是气急血燎,逆流交心引发的旧疾。
这般紊乱脉象,寻常人早就疼的受不了,撒泼打滚求爷爷告奶奶满地乱爬的她都见过不少。
亏得谢松仪还能保持镇静体面。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谢松仪远不止能保持镇定这么简单,他甚至一边小口吐着血一边瞥了眼她雪白的酮体,身下变化明显。
“咳咳,咳咳。”
饶是谢松仪脸皮比城墙厚,也不由有些耳热。
苏盏玉面无表情拢了拢寝衣,严严实实扣好盘扣,“管不好你那物事,我可以帮你一劳永逸。”
谢松仪抓过被子盖住,笑容不变,“娘子的一劳永逸,怕还有另一种说法,叫永绝后患吧。”
苏盏玉捏着银针扬眉吐气,微笑:“知道就好。”
谢松仪有些牙疼,闭眼深呼吸默诵《清心咒》,眉心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苏盏玉思考片刻,出手如电,连封他身上三处大穴。
没了内力运行减轻疼痛,几息功夫,谢松仪咳得越发厉害,额头上汗珠似瀑,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
苏盏玉唤来丫鬟小厮,“先给他用温水擦身,外伤也尽快敷药。”
话落,却无人动弹,皆是满脸为难看着她。
苏盏玉皱眉,“我指使不动你们?”
此话一出,众人瑟瑟发抖跪倒,院中掌事哆嗦着禀明:“夫人恕罪,不是小的们拿乔,而是公子他……他从不让旁人近身啊。”
一名嬷嬷附和道:“这些年敢近身侍奉的下场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我等皆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指望我们活着,求夫人怜悯啊!”
乌泱泱一地的人整齐划一给她磕头,求她怜悯,也不知谢松仪在他们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恶鬼形象。
“罢了,我亲自来,你们去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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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熬药吧。”
苏盏玉拧个布巾子的功夫,人就都跑光了。
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眼神都不敢分到内室半个,好似屋中有老虎一般。
苏盏玉好笑的坐在床沿上,试探性碰了碰谢松仪赤裸的肩膀。
没反应。
温热的布巾落在肌肤上,还是没反应。
苏盏玉:“……”牙根痒痒。
她拿出吃奶的劲儿擦拭谢松仪皮肤,把常年不见天日雪练的皮肉擦得通红一片才罢手。
随后又用指尖拈了些清凉膏,凑近抹在红肿可怖的烧伤处,涂抹均匀后她习惯的对着伤口扇风,扇到一半,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又气得恨不得上手戳烂才好。
只是她的手刚落到谢松仪身上,就明显感觉到手下皮肉痛得抽搐,毒发的奇诡花纹蔓延到全身,这具健硕虎躯竟透出几分可怜。
终归是医者天性作祟,苏盏玉叹了口气。
“这次算你命好,我就当被狗咬一口了。”她收回手,取来蜂蜜做敷料,又用草药包裹,将感染可能降到最低。
而后将寸长的针在案上码齐,再度施展月华飞针。
待毒素被压制下来,谢松仪面色仍旧苍白,苏盏玉摸着他潮红的脸颊有些着急,但顶着一屋子人殷切眼神,她知道自己不能露怯,否则光是谢家老老少少的哭声都能把谢松仪真给送走。
她强自镇定下来,一边摁压谢松仪指尖十宣穴止痛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诊治。
她思考太过入神,以至于连病人方才睁开眼睛都错过。
眼见谢松仪脸颊潮红褪去,隐隐浮现青灰之色,苏盏玉等不及汤药起效,“腾”地起身,“灵萱,取我的金针和药囊来!”
灵萱听她吩咐心下大骇,要知道这两样东西是施展毒针时所用。
然而她只犹疑了片刻,而后默不作声飞快将药箱拆开,取出藏在箱底暗格的金针和药囊交给小姐。
她相信小姐,更坚信这天下没有比小姐更珍惜人命,敬畏医道的医者。
7. 第七章
烛火明明灭灭,帐中光影婆娑。
背后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希冀,身前是命数仅剩鬼灯一线的病人。
苏盏玉额头沁出密密细汗,医者之心,病者之心,她深吸口气,以左手推拿受疾之穴,右手拈针,如持无力之刃。
毒针随呼气进针,左捻九而右捻六,在穴位浅、中、深三层反复举行。
几息时间如同几年那么漫长,额头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全凭毅力继续施针。
“咳咳——!”
终于,谢松仪浑身颤动一下,胸口微弱起伏,唇角溢出一丝黑血。
苏盏玉紧张到汗湿重衣,几乎脱力,大喊:“蝎尾针!”
灵萱立刻挑出蝎尾针呈上,苏盏玉眼冒精光,指尖轻弹进最后一针封穴。
而后马不停蹄将苇管插进谢松仪唇间,捏住他鼻子迫使他张嘴吸入药汁。
“我能做的都做了。”
苏盏玉嘴上这么说,眼睛仍死死盯着谢松仪胸口起伏,目不错珠。
一手虚握拳,将谢松仪手搁在自己腕上,另一只手扶着脉象,微微松了口气,脉象好转,伏脉微微上浮,不再像方才伏而不显。
虽然仍需重按着骨才能摸到,但也证明以毒攻毒确实奏效。
两种毒素同时于体内毒发,其痛苦难以想象,苏盏玉见他反应激烈,手腕粗的铁索都被他挣断,怕他将才包扎好的伤处弄破。
急道:“楚歌越琴你们俩摁住他,千万不能让他剧烈行动!”
两名长随是谢松仪北击匈奴时培养的护卫,体格武艺仅在谢松仪之下,但要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制住他显然勉强。
他痛得如被置于烈火上灼烧心肺,被摁住手脚不得动弹,气急之下竟从七窍中缓缓淌出血来。
那张刀削斧凿的深邃面容瞬间变得十分骇人,偏偏谢松仪这时蓦地睁开眼,黑洞洞的眼神,惨白狞笑,无人敢再靠近。
“快拿棍子来,公子疯症犯了!”
所有人吸气后退的同时,苏盏玉小跑越过他们,满眼只有病人不正常的状态而非恐怖外在,她扑到床边抓住谢松仪缓慢发抖的手。
为了让他感受到正常温度,从癔症中脱离,她垂着头将谢松仪的手紧贴在自己脖颈上,用蓬勃脉搏加强他的安全感和实感,“谢松仪,我在。”
“跟着我呼气吸气,放松四肢,不要和疼痛对抗,试着接受,我在救你,我会救你,不要怕。”
她的话传进谢松仪一片尖唳的耳中,如同天籁。
时光倒转,似乎回到岭南道初见时每一个伴随着安魂曲得以安眠的夜晚,他手剧烈抖着,恍如大梦一场,眼前白雾缓缓褪去,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
是三年后的小医女,小冤家,他被抽干全身力气的瘫倒在血泊中,艰难转身背对着她。
肩膀轻微耸动,泪水藏在血里流下来,他无力的想:玉娘!为什么不早些来救我,我等你等得太久,在痛苦里煎熬疯魔才遇着你……
这于你不公平,于我又何尝不是!
他恨得几乎要将心头血都呕出来,连带三魂七魄里的毒一起烧干这具行尸走肉的身体。
你救得太晚,而我病的太重,我已经没有清雅淡泊的爱可以给你,什么风花雪雨,赌书泼茶,我只有一腔疯癫狂浪的血,你不要,也得要!
苏盏玉对他所想一无所知。
这种程度的痛楚,他能忍着不凄厉哀嚎,她倒是有些理解为什么人人都说小谢相公是不折不扣大丈夫了。
可他终究是鬼门关上走一趟,再坚忍的人病中也会脆弱三分,何况谢松仪一看就是那种擎剑刺蛟,骨生傲气,万难不屈膝的人。
人不一定有尊严才能活,但对于罹患绝症的人来说,没了尊严,会击碎灵魂外最后一层盔甲,让他失去挣扎求生的勇气。
他神志未清便罢,如今清醒过来,恐怕很难忍受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吧?
苏盏玉思及此,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起码谢松仪此刻是她的病人。
既入杏林,入医道,首要的就是对所有患病之人一视同仁,无论贫富,不看美丑,不分善恶,心无喜怒,方不愧对生死性命之托。
苏盏玉为他按揉推拿了一番以缓解肌肉痉挛后的抽痛,轻声向身后众人道:“诸位叔伯婶娘,还有婆母祖父,谢大人已经无碍了,咱们还是出去吧,好让他也静一静心,利于养病。”
谢太傅只沉吟片刻便率先出门,迈步出门前望过来的那一眼十分复杂。
喜怒哀乐似乎全在这一眼里,又带着些伤怀和歉意,苏盏玉看不大明白,只抿唇颔首,“玉奴恭送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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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夫人虽然忧心如焚但还还是选择听从医者的话,“好媳妇,辛苦你了,素日听闻你喜酒爱棋,待鹤麟病好,母亲便为你挖了院中陈酿庆功如何?”
谢夫人真情流露,苏盏玉自然恭敬领受,“那玉奴这里先谢过婆母割爱了。”
谢夫人见她不骄不躁,进退得宜,更不知如何疼她才好,当场从头上抽出两枚簪子,亲手簪带在她头上。
其中一枚金豹玛瑙猫眼扇面花簪是她常年戴在头上的,据说是波斯朝贡,天后赏赐,一狼一豹,长公主与她各得一枚。
苏盏玉惊讶,推辞道:“这豹簪太过贵重,玉奴万不敢收。”
谢夫人却拍拍她的手,笑容慈爱:“贵重的并非簪子,而是天后爱重,如今我将这簪子予你,便是将这爱重和福气都传给你,女儿家还是打扮起来的好,尤其是玉奴生得这般好颜色,光是瞧着就养眼悦心!”
苏盏玉感动之余,不由得啧啧叹喂,不愧是世家主母,这话说的也太让人熨贴了。
她行礼谢过,谢夫人心满意足的走了。
这二位一走,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留下来必要,说些恭维她的话就离开了。
苏盏玉揉了揉太阳穴,产生应付这群人比救谢松仪一命还累的错觉。
刚要收拾药箱关门出去,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去哪里?”
苏盏玉脚步一顿,犹豫片刻后开口:“料想你应当不愿……”被人瞧见。
谢松仪低低的咳了声,“夫妻一体同心,玉娘又救我性命。”
而后竟反过来问她:“有何不愿?”
苏盏玉:“……”行吧,你生着病不跟你一般计较。
“还痛的厉害吗?”
苏盏玉终于倒出空洗了洗面上干涸的血渍,抬眼见谢松仪满身满脸都是血,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将巾帕递过去,神情淡淡解释:“擦擦吧,你现在不宜沐浴,将就几日,待外伤好后便可用药浴解乏了。”
谢松仪见她神色冷淡,没说什么,接过巾帕缓慢而又艰难地擦拭身体。
他这么听话,苏盏玉都奇了,她还以为这人又会说什么“你帮我擦”之类的浑话。
但没有,整整一天,谢松仪沉默得可怕。
反常到苏盏玉怀疑自己下的虎狼药是不是把小谢相公给毒哑了。
8. 第八章
入夜,谢松仪烧起来,浑身滚烫,不时梦呓。
“你……在……啊!痛!来救我……在哪儿?……来啊……好冷……谁,是谁在那——冤家,是你!……不对,不是你,你不会来……你……”
热巾帕浸透药汁,敷在体表的酥麻感让人昏昏欲睡,却一直有只手扒拉他眼皮,不让他入睡,他身上无力,心焦烦躁。
噩梦与现实交织,叫他既惊惧又生不如死。
他都做了些什么……是了,都是他做的。
朦胧中听见有人喊他,“谢松仪?谢松仪!喝药!”
“不喝,”他眼里只剩一丝颓败,从骨子缝儿里钻出来空洞的罩住他,烛火将他牢牢钉在明暗交接处,进退维谷。
苏盏玉被他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挣扎震住,那是她所熟悉的,最熟悉不过的,将死之人的麻木不仁,绝望崩析。
可病情明明已经过了最凶险的时候,只要修养身心,不日便能痊愈。
谢松仪,你胸怀韬略、驱逐匈奴、勘破悬案,当得上一句少年豪杰,为何一心求死!?
苏盏玉气急,自己不惜使用毒针,承担十年声名一朝尽毁的风险,可他如此不爱惜自己,摆出一副死灰之色。
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到谢松仪脸上,扇得他偏过头去,眼神暴虐看向巴掌扇来的方向。
然后他愣住了,因为苏盏玉气忿的面颊上直直落下一滴泪来,就那么无声的、眼角嫣红、唇瓣颤抖的看着他。
痛极,悲极。
“玉娘……”谢松仪慌了手脚,呛咳两声用寝衣袖子为她拭泪。
苏盏玉意识到自己失态,偏头胡乱抹了抹,将药碗重重一墩,“喝!”
谢松仪身体僵硬,但心莫名感受到一丝暖融,原来他死,玉娘是会流泪的,他将苦药一口口咽下去,压住喉间腥甜。
苏盏玉脸色冷得比漠北刮骨风霜更甚,坐在廊柱拔步床外侧柜橱上不肯再看他,手中医书翻得震天响。
谢松仪唇边带上一抹浅笑,慢慢靠近,将头搭在苏盏玉肩上。
不出所料被推开,谢松仪轻“嘶”了一声,苏盏玉忍着不回头。
他悄悄将伤□□动两下,血腥气溢出,苏盏玉忍无可忍,扭头走向窗边黑漆钿镙贵妃榻,想着死了也活该。
这次谢松仪却不肯放她走,快步抱住她,高大身躯将她密不透风整个纳入怀中,手臂在胸前交叠,双手与她十指相扣,力气之大、气势之盛,似是将他攫戾执猛的架势都拿出来了。
“谢松仪,为何弃生求死?”苏盏玉问他,
背对无言,两人中间似乎酝酿着一场沉默的海啸,良久,谢松仪才自嘲低语。
“我以为,你会恨我。”
苏盏玉顿感荒谬绝伦,用力挣脱后抓住谢松仪衣襟,怒极生笑:“在你小谢相公眼中,我苏盏玉就是这么一个气量狭小,害人不浅的庸医?”
谢松仪愣住,刚想解释,一记耳光再次落在他脸上。
苏盏玉平静的看着他,“我当然恨你,恨你罔顾人伦、强取豪夺,恨你威逼利诱、手段下作,恨你暴戾恣睢、阴晴不定。”
她每说一个字,谢松仪脸色就白上三分,到最后几乎惨白无人色。
“如此恨我,为何要救。”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盏玉:“因为我能救。”
生死面前无爱恨,只要能救就要救,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拼尽全力,竭尽所能,大医精诚。
她眸子晶亮,素面朝天却自有一番蓬勃生命力,说这话时平淡的似乎理所应当,可见是从心里这么认为的。
谢松仪心脏猛烈跳动,体内洪水滔天,爱意溃堤。
他温柔的缠上苏盏玉,耳语:“如此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可惜你我已做了夫妻,不若今夜我来侍奉恩人?”
苏盏玉被他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弄懵了,心直口快:“你全身都是烧伤,怎么侍奉?”
说完她就后悔了,张了张嘴发现只能越描越黑,遂闭嘴。
“呵。”愉悦笑声响起,谢松仪凑到她锁骨处亲吻,“取悦恩人,饶鹤麟一张嘴就够了。”
“谁叫恩人青涩,耐性也差。”
苏盏玉被他撩的有些耳热,想将他推远点,却被迷迷糊糊带到床上,谢松仪单手钩下帷帐,“玉娘,闭眼,我来侍奉你。”
翌日,苏盏玉闷哼一声,大脑怔愣,微微起身看见谢松仪鼻梁上的晶亮水痕。
咬牙切齿道:“小谢相公还真是嘴、上、功、夫了得啊!”
谢松仪舔舐唇角,无辜一笑:“恩人不满意?”
他这一问还真把苏盏玉问住了,要说满意嘛……她确实不能再满意了,就是任谁过惯了清汤寡水的日子,突然顿顿燕窝鱼翅也会不习惯。
谢松仪见她不语,瞬间明悟,将她揽入怀中轻哄:“玉娘放心,长此以往,你会习惯、享受的。”
他素爱攻心,但玉娘对病人是百转柔肠,对自己却是木人石心,若要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必得久久为功,用足水磨功夫。
然而不等他再说些温言软语,趁热打铁巩固自己的贤夫形象,楚歌在门外轻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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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松仪瞬间心头火起,音沉似水:“什么事?”
楚歌顿觉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禀报:“公子,陛下口谕,宣您和夫人进宫觐见。”
苏盏玉疑惑:“宣我进宫做什么?”
母亲和宫中那位可是老对头了,不说你死我活,也是相看两厌。
谢松仪眉心紧蹙,立时就反应过来约莫是太后不好了,陛下心急,这才顾不得面子急召苏盏玉入宫。
他将苏盏玉摁下,“不能去,太后的病这些年寻遍名医皆是无法,你若去了,治好无功,治不好有过,还极有可能给大长公主招来横祸。”
苏盏玉犹疑片刻,看着谢松仪,坚定道:“未经我手,便不能算寻遍名医。”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她意气风发道:“至于功过,左右得失皆是名利,富贵于我如浮云,虚名更是留给后人评说的东西,而我母亲立身处世极正,稽古振今,我又非她亲生。”
“唯有眼下一条性命,是我不得不救的。”
谢松仪无奈摇头,其实早在听到楚歌来报时他就知道自己拦不住她,能做的唯有护她一二。
“那便走吧。”
马车外宫墙巍巍,谢松仪握住苏盏玉手叮嘱她只需尽力,不必考虑其他。
行至半路,御前大太监笑眯眯给二人见礼,“诶呦小谢相公,您可叫咱家好找,陛下着急见您呢,请跟咱家来吧。”
谢松仪凝眉,“请公公回禀陛下,本官送妙救仙去为太后诊治,稍后就来。”
御前大太监为难,求助的看向苏盏玉。
苏盏玉也觉得大可不必,她摆摆手,对谢松仪道:“我自去太后宫里,你去忙你的。”
因儿女情长耽误家国大事,说出去才会给公主府招来祸患。
谢松仪还要坚持,苏盏玉已经冷下脸,“别以为你病着,我就会任你胡闹。”
谢松仪沉色,心中烦躁暴虐念头一茬茬冒出头,果然不听话的娘子,还是关起来比较省心啊……他倏地垂眸,掩饰住神色,“那你去吧,小心谨慎些。”
再抬头又端的是一派君子如珩。
招手示意楚歌将食盒拿来,谢松仪亲自选了几块糕点装进荷包挂在她腰间,“饿了就垫垫。”
苏盏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刚为谢松仪压下毒性的第二天,他就故态复萌。
毒发之痛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他本人的一部分,如今还学会隐藏自己,她点头,客气道:“我知道了,你也是。”
谢松仪不语,只笑着目送她。
9. 第九章
慈宁宫,太后寝殿。
苏盏玉被宫人引到门口,“娘子稍候,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苏盏玉颔首:“有劳。”
不等宫人回来,一道声音先至,“可是寿宁大长公主之女?”
寿宁是她母亲的封号,天后钦赐,加封五千食邑。
苏盏玉回头,见对方华服虽简,但制式贵重,猜到来人身份,于是垂眸行礼:“皇后娘娘。”
女子含笑上前扶起她,“好孩子,不必多礼,随我一同进去吧。”
苏盏玉稍稍迟疑后便点头称是。
半路遇见来通传的宫女,那宫女见她与皇后同行,面上先是露出一丝诧异,而后恭敬俯首,“见过皇后娘娘。”
又侧身对苏盏玉行礼:“是奴婢腿慢,请娘子勿怪。”
苏盏玉弯唇:“无妨。”
太后寝殿内烟雾缭绕,甫一踏进就熏得人晕头转向,几名巫医萨满穿戴羽衣神铃神神叨叨地绕着床榻起舞诵经,纸灰漫天,几乎看不清殿内情景。
苏盏玉皱眉,话到嘴边想起这是在皇宫,又强压下来。
几位太医署太医在屏风后急的满头大汗,见苏盏玉背着药箱进来如同见到救星。
互相见礼后苏盏玉开口:“晚辈初来乍到,又多于草莽中行医,太后娘娘的病情,还请诸位大人不吝赐教。”
”自然,自然。“太医令是个长须老叟,他给苏盏玉大致讲述太后这些年的病情。
“全身关节疼痛难忍,气血不畅,起初的症状符合风痹,想治愈难,缓解十之七八却容易,为何放任其发展到如今地步?”
苏盏玉环视周围的几名太医,都是出身大雍医家的佼佼者,再不济也是江湖中饱有盛名的郎中,不至于连个疑难风痹都治不好。
灵琅跟在一名太医身后朝她眨眼睛。
苏盏玉挑眉,朝灵琅努嘴的方向看去。
一桌饭食还没来得及撤去,干贝茯苓汤、羊炙、海参黄精汤、鲜笋炸鹌鹑……入眼几道菜,全是风痹患者禁食的发物。
但在巫医的经验中,这都是能对抗“邪祟”的珍稀食材,恨不得让太后天天换花样吃。
苏盏玉叹气,找到了太后的症结所在,盲目听信巫医,不遵医嘱,风痹能治好才是怪了。
这时,巫医们领完赏退下。
太后在帷帐后朗声:“寿宁家的小丫头来了?”
皇后笑眯眯道:“正是。”
说着,宫女引苏盏玉来到帷帐后,只见太后娘娘身着一袭宽松苎麻袍,正由皇后和一个小男童陪着说话。
男童看到她眼睛睁大,拍着小手上前拉住她:“母后母后,照儿要她做照儿的皇子妃!”
殿内先是静了一瞬,而后皇后和太后都忍俊不禁。
苏盏玉也露出一个笑来,晃得这位三皇子更加眼晕目眩,抱着苏盏玉的手不松。
“青娥……这位阿姊是青娥!”
在三皇子殿下的认知中,书中记载的青娥便是天上人间最美丽圣洁的仙子。
太后打趣道:“照儿为何想娶她做皇子妃?”
“你不是最喜欢华西将军府的六丫头?还说要效仿金屋藏娇,再给她建凤凰台?”
三皇子不说话了,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恋恋不舍的放开苏盏玉的手。
皇后惊奇问他:“在照儿心中,六丫头比‘青娥’还美?”
三皇子认真道:“兄未娶妻,弟不敢逾矩,青娥阿姊比我大,照儿不能误阿姊芳华。”
说完十分伤心的感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唔唔唔!”
皇后捂住三皇子的嘴轻拍他两下,抬起头对苏盏玉歉意笑笑:“照儿年少无知,从书房学了些杂七杂八的就爱在人前卖弄,娘子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还不道歉!”
苏盏玉上前扶起三皇子,莞尔一笑,想起自己随身带着点心,于是摸摸他带着小帽的头,变戏法一样从拳头里变出一块睡莲花样面果子。
“哇!”不出所料听到三皇子开心的惊呼,苏盏玉抬头,对上皇后娘娘没来得及收回的微沉视线。
苏盏玉稍加思考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她蹲在三皇子面前,神情楚楚的伸手,“青娥阿姊也想吃,皇子殿下分我半个可好?”
三皇子小脸儿一下皱巴巴的,好半天,不舍的掰开面果子,分了一半给苏盏玉。
苏盏玉用手抛进嘴里,嚼吧两下给咽了,拂袖轻掸面屑,动作洒脱快意,不仅不让人觉得粗野,举手投足间还有几分风流。
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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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呆了,头一次见她这种吃东西方式,跟着模仿,竟还真叫他吃到了,面果子掉下来太快,噎得呛咳几声。
苏盏玉连忙给他推拿顺气,三皇子缓过来佩服的看着苏盏玉,“青娥阿姊真厉害!”
孩童的崇拜来的就是这么无厘头。
.
苏盏玉给太后把脉,得出的结论和太医令所差无几。
如实叮嘱太后不得食用发物,所用饭食最好水煮而非煎炸,不得长时间躺卧,吹风后,她抬头,见太后明显心不在焉,兴致缺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情志不畅,内虚外亢,五脏皆伤,血瘀不散,眼下太后还能正常行走,全是靠金石丹丸撑起精气,丹毒积累多年,一旦停止服用或是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又是巫医!苏盏玉暗恨:当真阴魂不散,害人不浅。
即便不受信任,苏盏玉深吸口气,依旧该说什么说什么。
“太后是否觉得民女与诸位太医长了同一张嘴,是合起伙来蒙骗您?”她挺直脊背看向太后。
“大胆!”
身旁女使惊怒交加,“来人,对太后不敬,拖出去打板子!”
皇后被她出言不逊吓得面色苍白,无意识握紧三皇子手。
“疼!母后松手,照儿被你掐疼了!”
婢女一把捂住三皇子嘴,任他咬的鲜血淋漓也不敢放手。
诸人惶惶,如同等待生杀予夺的牲畜。
唯有始作俑者苏盏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光灼灼:“民女确实大胆!”
“正因民女胆大包天,才于医道上有如今成就,诸位太医不敢冒犯您的威严直谏,是因知道您心中偏向巫医,恕民女直言,恐怕此番召民女入宫,是那群巫医建言吧?”
“太后就不想想,他们专宠于您,风头无两,为何要主动让民女分一杯羹吗?”
众人见她还敢还嘴,言辞犀利得不像只有一个脑袋,胆小如太医令等人当场就吓晕过去了。
太后收敛起慈眉善目,浓稠的威压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偌大寝殿竟听不见一点杂音,所有人心神都为之一颤。
良久。
“寿宁严谨持重,你倒是个泼辣货。”
“呼。”苏盏玉极轻声的喘息,她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10. 第十章 这话说的有意思。
这话说的有意思。
苏盏玉一时有些拿不准太后话里的意思,是单纯说她愣头愣脑,还是提醒她,你不过是个养女,何必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她倾向于后者。
可惜太后不知道,也无法想象,苏盏玉敢于直谏不是出于以上两种目的,而是出于本心,医者本心。
能救当救则不可不救。
不过要一个历经流离失所、废后、政变、夺权、垂帘听政的女人理解苏盏玉的理想,未免强人所难。
如太后这般人,唯一在意的只有利益和生命。
如果不能把急切逼近的危险撕开摆在她眼前,任你舌灿莲花,说破天去,太后也不会为之动摇分毫。
但将这种危险撕开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起码太医院三十九位太医,上至太医令,下至普通太医,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和太后说,她命不久矣。
只能千方百计联合太常寺臣将事情捅到皇帝面前,再由皇帝示意本就惶恐不可终日的巫医,借他们的口,让太后自己求最后一丝生机。
这是大雍权利中心的漩涡,牵扯皇帝、太后、朝臣、巫祝的博弈。
阴差阳错最终被推上棋盘的棋子,唯有苏盏玉一人。
由她来说出真相,皇帝联合朝臣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为太后所伤,或者说,她起码能有一条命在,如此,苏盏玉尽可以放手一搏。
想明白之后,她低头,作出恭敬的态度。
面上一片诚恳:“太后娘娘明鉴,臣以师门起誓,如果您从今日起停止服食丹药,还剩三月寿命,如果一切照旧,还有不到两个月,如果……”
她微妙的停顿片刻,等待别人递来台阶。
“住口!”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的站起来,抓起她往地上摁,脸色潮红的命令道:“给太后娘娘磕头请罪!”
台阶来了,苏盏玉顺势跪下来。
皇后自己也跪下,急促道:“太后莫要动气,千错万错都是外头那群庸医的错,您凤体康健,寿极永年,盏玉一时贪功冒进,如照儿一般的孩童心性,您……”
“皇后。”太后面色疲惫的挥手,“起来吧,哀家还没残暴昏聩到听不得逆耳忠言的地步。”
皇后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拽苏盏玉起身,太后眼风扫过来,没说什么,这是默认了。
功成身退的道理苏盏玉明白,她尽量缩小存在感,和三皇子对上视线,她计上心来。
小声对他说:“青娥阿姊带你出去玩好吗?”
三皇子眼睛欻一下亮了,当即请示太后和皇后。
两人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苏盏玉甚至亲眼看见皇后极轻微的松了口气。
于是,在所有人心知肚明下,苏盏玉跟在三皇子身后浑水摸鱼出了寝殿。
“呼!”三皇子殿下像模像样的拍了拍小胸脯。
转身对苏盏玉道:“青娥阿姊,你是不是在天上得罪帝君才被贬到凡间的?”
他在宫里长大,自然不是真的懵懂无知。
苏盏玉哭笑不得,刮了刮他的鼻子:“小鬼头。”
这时,假山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似乎已经听他们谈话很久了,“谁在那儿?”
苏盏玉闻声转头,心道偷听还这么胆大包天。
然后她瞥见了一抹属于太子服的衣角。
苏盏玉:“……”
“太子哥哥!照儿给太子哥哥请安。”三皇子白白胖胖的,行礼时像是糯米团成精,可爱极了。
苏盏玉跟着行礼问安,“民女苏盏玉给太子请安,太子万福金安。”
太子本是路过,听到她的名字来了兴趣。
驻足,眸色深沉:“妙救仙。”
苏盏玉听成了问句,头疼万分,面上微笑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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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谬赞,民女不敢当。”
太子爽朗一笑:“听闻你新嫁,谢鹤麟好福气。”
“他身体如何了?”
苏盏玉从太子关切的话中咂摸出味儿来,想必太子是与谢松仪交好的。
她含笑点头:“劳殿下挂心,民女已经将毒发暂时稳定下来,后续如何治疗还没有章程,不过民女会尽力的。”
太子闻言十分高兴,大手一挥:“前面御花园设宴,孤要与妙救仙畅谈。”
“照儿,你可要去?”
三皇子嘟着嘴不高兴,“太子哥哥好赖皮,明明是我占了先机,却被你变成宾客了。”
太子神色自若,苏盏玉悄悄手指点了下三皇子。
三皇子抬头,见苏盏玉手心里躺着一块芙蓉面果子。
他被哄好了,捏着面果子吃起来,太子见状挑眉:“你和照儿何时感情这般好?”
苏盏玉打了个哈哈,“殿下说笑,不过是民女带的点心和三殿下口味,太子殿下要不要来一块?”
“好啊,孤尝尝。”
苏盏玉松了口气:“不要民女就……”
等等,苏盏玉对上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太阳穴都开始嗡嗡。
太子不按常理出牌,打了苏盏玉个措手不及,她手里的牡丹面果子放在嘴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殿下。”
太子身边的常侍官微微蹙眉,太子抬手打断,朗目疏眉隐隐流露出不耐,“孤吃个点心,你们也要多嘴?”
常侍抖如筛糠,“噗通”跪下吓了苏盏玉一跳。
这场面委实超出苏盏玉想象,她只能犹疑不定的掏出手帕从荷包里捡出一块还算完整的睡莲面果子,用手帕包着直接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那颗小巧面果子,按照他一贯的做法,应该将手帕物归原主。
但他没有。
11. 第十一章
“二位殿下,苏娘子,前头暖阁布置好了,请稍稍移步。”
温酒煮茶,琴棋书画。
一见暖阁布置,就知晓太子是喜好风雅的文人雅士。
居中悬挂的一幅字写着:仁者爱人。
她在心里点头,储君仁善固然是好事。
太子在主座落座,三皇子在右,苏盏玉在左。
宫人小碎步推门而入,先上了一些果品。
这个时节,也只有宫中能肆无忌惮以瓜果设宴招待了。
三皇子吃完面果子,视线扫了眼桌上果盘,无甚兴趣,闹着要看画本。
太子将面果子放在茶盘上,由宫人为他切成好入口的小块,除了身旁常侍官无人注意到太子不动声色的将那方手帕收入袖中。
苏盏玉倒是不挑,梨桃香瓜她都爱吃,佐以热气腾腾的黄梅酒,十分惬意。
太子将视线投在苏盏玉身上,而苏盏玉饶有兴趣的翻看三皇子带来的画本。
三皇子挠挠头,想问太子哥哥怎么一直看着青娥阿姊,却在下一秒跳起来,大喊:“太子哥哥!”
太子收回眼神,微微愠怒道:“照儿,身为皇子如何能大喊大叫!”
苏盏玉转过头看去,唇边含着的笑意瞬间凝固,也惊呼道:“殿下!”
太子疑惑的转头,他所看之处,宫人大惊失色。
脸上传来一点酥麻痒意,太子抬手欲要去碰。
苏盏玉撑着案几翻身而至,手抓住太子的手摁在一旁,袖中针囊甩出,苏盏玉手拂过,指尖便有银光闪烁。
她尚未施针,太子的症状急转直下,要呵斥她的常侍们纷纷闭嘴,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苏盏玉手扶着太子放在榻上,主针灸曲池、风溪两处穴位,辅以马齿苋熬煮后热敷。
一刻钟后,红疹和紫淤消退了一些。
通传太医也冒着风雪赶到了,苏盏玉回头,见是太医令。
此人虽胸无大志,胆小怕事,但医术还是不错的。
她想让开位置,然而太子这时醒来猛烈咳了两声。
苏盏玉起身到一半又坐回去,伸手扶上太子手腕,眉头舒展:“殿下吉人天相,过敏并不严重,只需排查出因何过敏,后续按照医嘱服药即可。”
太子看着她眉间微皱,“不必排查,孤心里有数。”
苏盏玉扬眉,没说什么,退到一边。
她本想同三皇子一起离开,一名常侍官却先一步小声道:“苏娘子请留步,太子有话。”
虽然苏盏玉一时一刻都不想在这皇宫中待下去了,但太子毕竟是储君,君要臣死,臣尚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见她一面。
太子半倚在榻上,面前小几上摆着银盘。
上面是今日太子吃的其他东西。
“苏娘子机敏,想必已经知道孤为何单独留下你了吧?”
苏盏玉困惑,就听太子平静的道出:“面果子里有芝麻。”
他当着苏盏玉面从袖中抽出那方刺绣荷花的缭绫手帕,放在手心把玩。
莫非……太子对芝麻过敏?!
可是松仁奶皮面果子里怎么会有芝麻?!
谢松仪!你到底要做什么!
太子悠悠问出了她心底同样的问题:“苏娘子,这松仁奶皮面果子里,为何要放芝麻,还特地磨碎成粉,叫人无法凭借肉眼分辨?”
“难不成是早料到孤会吃你的糕点?”
储君声音冷沉,苏盏玉如芒在背,心说你自己巴巴跑过来讨东西吃,我能怎么办?
真不给你又不高兴。
但民不与官斗,臣不向君直,她麻溜跪下请罪:“民女不察,请殿下责罚。”
可她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但有一点恐怕殿下误会了,面果子可不是民女自己分给殿下的,明明是先……”说到这,苏盏玉蓦地噤声,汗毛竖起。
猛抬头看向高坐的太子殿下,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示意常侍去将她扶起来。
而后安抚的语气说:“苏娘子妙手仁心,孤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不过孤毕竟居储君之位,想害孤的人数不胜数,所以例行严查罢了。”
太子之位周围,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出了暖阁回头看,苏盏玉才发现此处的隐蔽。
她不禁又是一阵胆寒,手指抓着谢松仪挂在腰间的荷包往前走,产生了一股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的想法。
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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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不存在无故的痴情与迷恋,不过是对正确时机出现、恰到好处的的人加以利用而已。
正所谓大爱利世,小爱祸国。
对苏盏玉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
苏盏玉回到太后宫里拜别,正巧皇后顺路,便让她给搭乘自己的凤辇出宫,一路上问了她许多关于三皇子的问题,慈母之情溢于言表。
在宫门口见到谢家马车,灵萱正和轮值禁军唠家常,见她出来急忙小跑上前,“小姐,咱们要等谢大人吗?”
楚歌在一旁“啧”了声,“好歹该改口叫姑爷了吧?”
苏盏玉揉了揉委屈瘪嘴的灵萱的头,转头对他温声道:“那楚歌先叫句娘子来听听?”
楚歌当即一激灵,吓得差点儿三魂七魄离体。
虽说大户人家叫诸位老爷公子的正妻“某某娘子”很正常,但那是别人家。
要是没中奇毒前的公子,也还有几分应允可能。
可如今距离公子中毒已有七年之久,连宽和善解人意的影子都不剩半个了。
凭公子如今对苏娘子的占有欲和痴迷,他肯放娘子出门,楚歌都大为惊诧。
因此他表情比哭还难看的抱拳求饶:“妙救仙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小的给您作揖赔罪了。”
苏盏玉逗了他一番,手有些酥痒,她见楚歌也下意识的搓手,有些好笑。
“你家公子扣你俸禄了?”
楚歌一愣,呆呆摇头:“不曾,公子从不在银钱上亏待手下。”
苏盏玉点头,也是,不然以谢松仪毒发时动不动就要拔剑四顾的精神状况,很难找到人忠心服侍他了。
“有钱不知道给自己买些药?”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瓷胭脂盒,抛给楚歌,有些无奈的说:“你手上生了冻疮,虽不严重,但也要擦药,不然等到下一个冬日可就难熬了。”
像她的手,稍见些冷风就红肿麻木,在风雪天行医几乎失去知觉,去岁在冰涧中救一个采药人,手心被绳子粘掉一层血肉都毫无知觉。
楚歌捧着胭脂盒呐呐不言,从脸到脖子都红的滴血。
苏盏玉笑了声,爬上马车,灵萱对他做了个鬼脸:“药王谷秘药,价值千金,乐去吧你!”
12. 第十二章
谢宅正中。
白面无须的御前太监等候多时。
见苏盏玉进门,他展开手中圣旨:“寿宁大长公主之女、刑部右侍郎正妻,苏盏玉接旨———”
“民女接旨。”
“兹苏盏玉为太后诊脉,侍奉有功,特赐珍惜药材若干,擢为尚药监六品侍御医,特许出入宫禁,无需内廷听宣,不受御医不下野限制。”
苏盏玉有些惊讶,看向宣旨太监。
太监笑脸相迎,将圣旨向前一递:“接旨吧,苏侍御医。”
从此她便是有官身的人了。
可最让她动容的不是一个六品官衔,而是皇朝自建立以来,皇室独享顶尖资源已成惯例,不管是医家传人还是江湖郎中,受召入宫后皆不得再为平民百姓诊治,陛下如今为她破例,她着实没想到。
苏盏玉既惊又喜,接过圣旨叩谢圣恩,一旁谢夫人给婢女使了个眼色,沉甸甸的荷包就到了宣旨太监口袋里。
谢夫人满脸欣慰,握着苏盏玉手叮嘱:“消息传出去,你也算少年得意,既有陛下宠眷,万不可居功自傲,行为举止更要谨慎才是。”
苏盏玉含笑应是。
谢夫人抬头望了眼日头,“鹤麟与陛下议事到深夜都是常事,咱们不必久等,你出门前可曾用膳了?”
苏盏玉听她提起方觉得饥饿难忍,无奈的摸了摸肚子:“陛下急召,哪来功夫用膳?”
“不如与为娘一道尝尝南诏献上的厨子手艺如何?”谢夫人提议。
苏盏玉微微有些犹豫,她不重口腹之欲。
眼下只想去书房记录下医案,再让灵萱随便去厨房取些饭食就好。
谢夫人身边掌事察言观色,恰到好处的开口:“南诏厨子擅长做滇菜,近日风寒于京中流行,主母吩咐她准备了雕梅扣肉和酸笋煮鱼,健脾开胃,少夫人曾在南诏设立天医馆,恐怕也想念那里的饭食了吧?”
滇红津甜,朦胧白雾笼罩下的青翠远山,背篓里小儿咿咿呀呀……天医馆门前日日堆满菌子野味,药香和菌菇香气混合在一起灌进鼻腔。
苏盏玉当即满口答应。
“吱嘎——”
青鼠皮门帘打起,丫鬟们迎她们进了里间。
桌上摆着几碟糕点,有乳饼、玫瑰糖、茉莉花松糕和豌豆红参糕,还有她爱吃的栗米糕,连漱口茶都是松针玉露,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留心后特意备下的。
两人落座。
门口丫鬟探头脆生生传话:“上菜——!”
一道道菜盛在甜白瓷盘中端上来。
雕梅扣肉清甜中裹挟着肥腻,入口即化,酸甜绵密。
酸笋煮鱼辛辣开胃,鱼肉紧实入味,酥花乳线光滑柔亮,奶香浓郁,紫糯米饭甜软饱腹,香气留在齿间久久不散。
这顿饭苏盏玉吃的极其满足,谢夫人也投喂的十分高兴。
她拍拍自己肚皮,“娘,再吃下去我可真赶不及去坐堂了。”
谢夫人这才颇有些遗憾的让人把刚出炉的樱桃毕罗和梅花汤饼装进食盒给她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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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医馆。
“少谷主!出人命了,您快看看吧!”
马车还未停稳,药童冒火的声音就传到她耳边。
苏盏玉瞬间不复慵懒姿态,匆匆下车小跑进医馆,挽起袖子将手暖热后上前给病人把脉。
她只凝眉片刻后便论断:“脉象浮于皮肤表层,头定而尾摇,浮浮泛泛,似有似无,如鱼儿在水中游动,这是鱼翔脉。”
而后她捡起地上的医案本翻看。
“病人曾来就诊两次,一次是风寒,一次是喘症,现在看来都是他心阳衰微,气血耗竭的外表症状。”
她话落,近日坐堂的药王谷师兄跌坐在地,受了莫大打击似的喃喃自语。
苏盏玉连忙弯腰想要扶起他,却对上师兄泪眼。
“师兄你……”
沾着药汁的手烙铁一样箍紧苏盏玉的小臂,师兄赤红着眼哀求。
“少谷主,你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他,救救他,一定要让他活过来……”
是他学艺不精,没看出病症根源,才眼睁睁看病人病到如今这步田地!
苏盏玉深知此时不能刺激他。
而且病人的脉象虽然显示病入膏肓,但她尚有方法可以一搏。
于是她蹲下身拍拍师兄肩膀,温声安慰。
“师兄且振作精神,我只说了是鱼翔脉,可没说治不得啊。”
闻言,师兄慌张的站起身。
扑到病床边急切地说:“老丈你可听见了,妙救仙说能治,你就是上了阎王生死薄,她说能治,就能将你拉回来!你万万不可放弃啊!”
看得出他对这病人感情颇深,苏盏玉放心将安抚病人情绪的活计交给他。
自己转头吩咐药童取来烈酒和药烛。
笔走龙蛇的写下草方让灵萱立刻去抓好煎来。
“黄芪和人参都用我备在小药房里最新鲜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再叫大药房送一碗扶正祛邪的真武汤来。”
自己拿来毫针在火上炙烤,再用烈酒浸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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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消毒后捧着瓷盘放在病床旁。
第一枚毫针挟插进心俞穴,老丈急促如鼓的心腔稍微放慢。
第二针、第三针分别刺入神门、人中。
扎完第七针,苏盏玉将熬好的真武汤给他灌下。
手扶老丈颈脉,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见师兄在一旁惴惴不安,她展颜示意他去摸病人脉象。
师兄喜极而泣,她亦累得不轻。
两人移步后堂,斟茶煮酒赏雪,聊起药王谷中琐事。
“少谷主医术似乎又进了境界?”师兄打趣:“要不了多少时日,怕是谷主也要被你赶上喽。”
苏盏玉笑笑,摇头说:“我主修针灸与金鏃,都是行大于言的医术,师父闭关一年,想来于大方脉上心得体会臻于化境,我恐怕要用一生去追赶,尚且不知道能否摸到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呢。”
师兄闻言想起药王谷中的旬考,大方脉难度世所罕见,他出师多年,想起来仍旧后怕。
旁观小师妹,两岁被杀手误带入漠北,遗弃在药王谷前,十四岁便于针灸和金鏃两道出师,游医三年已然是名扬天下的”妙救仙“。
果然当年谷中盛传小师妹是妖童的消息不无道理。
一盏茶尽,话题回到病人身上。
苏盏玉拿出方才针灸所用的毫针置于阳光下。
“心疾危重到如此难以挽回的地步,少则一二年,多则十余年,且我方才观察这老丈下肢浮肿,想必是饮食多油多盐,算是富庶之家。”
“既非拖延日久,又不是无力寻医问药。”
“病情何以恶化至此?”
师兄亦是不解,摸着下巴困惑非常:“是极,他前两次问诊时尚且行走自如,这次却是神志模糊,半身不遂了。”
眼光洒落院中,刺的苏盏玉眯了眯眼,一抹乌紫一闪而过。
她瞬间有了猜测,弹了弹毫针尾端,青黑血粉簌簌掉落。
苏盏玉与师兄对视一眼,对方见此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苏盏玉干咽了下,轻声道出结论:“害人于无形,无外乎毒。”
二人返回查看,又在老丈身上发现了几处中毒才会有的隐蔽症状。
苏盏玉脱下羊皮手套,“若方才师兄没有失了镇静,想必很快就能在老丈舌象中查出病因,进而以药浴法解毒。”
师兄有些惭愧地点头,“师兄谨记这次教训,师妹日后尽可督促查探。”
苏盏玉点头,“我信师兄。”
不过她总觉得不只是中毒那么简单。
13. 第十三章
这时,“小姐,您看谁来了?”
灵萱的声音远远传来,苏盏玉不得已中断隐约摸到的一点眉目抬头去看。
只见灵萱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约莫六七岁,眉眼间尽是喜气。
小家伙刚见到她就闹着要下来自己走。
先是像模像样的给她行了一礼,“安儿见过伯母,伯母万安。”又扭头口齿清晰道:“这位大夫贵姓?”
师兄被他逗的眉头都舒展不少,弯腰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香丸当作见面礼。
“谢小郎君抬举了,在下宣白术,一介白身尔。”
小娃娃一本正经嘟囔了句:“礼不可废。”随后与师兄见礼,“见过宣大夫。”
苏盏玉抱起安儿,猛吸口气,牡丹和白梅香气扑鼻。
她点头,“嗯,味甘气正,师兄手艺越发精进了。”
“安儿来接伯母下值。”怀里的小童儿奶声奶气。
苏盏玉一颗心都快被融化了,答应道:“好,伯母这就和安儿回家。”
灵萱给她披上毛领斗篷,一行人趁着风雪不大出门。
路上安儿想吃馎饦,马车向锦绣坊驶去。
一条街外遇见有人冻僵在路边,苏盏玉让灵萱租了马车将人送回医馆救治。
又吩咐身边护卫分出一半人手沿街查看,若遇到冻僵的人及时送医。
灵萱放心不下,临走前将车上暖炉皆生着火,又取了四五个汤婆子放在她身边。
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多管闲事,京兆尹又不是吃白饭的,遇事冷静,买了馎饦就早早回家。
苏盏玉一一应下,马车这才出发。
安儿是大婚时的滚床童子,与她也算熟悉。
小孩子爬上爬下后脆生生的感叹:“伯母的马车好漂亮气派,比伯父的还精美许多!”
谢松仪是谢家许多年未有的长子长孙、嫡子嫡孙,功绩卓著又简在帝心,谢太傅深居简出,他早几年便隐隐作为家主出入京城。
他不喜糜费,连带着整个谢家上行下效,奉行节俭。
这倒是个好家风,苏盏玉想。
她饶有兴趣的问安儿:“安儿也坐过伯父的马车吗?”
就谢松仪病中狷狤的性子,肯分给孩子半个好眼神都算青眼有加了。
安儿点了点头,回忆道:“宫中选伴读,伯父膝下又无子嗣,家里便送了我去遴选。”
果不其然,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难为他记得清楚。
“后来呢,为何没选上?”
按理说不应该啊,就凭圣人那偏到天边的心眼,怕是恨不得谢家再出十个八个谢松仪,将来好辅佐他儿子。
将二人的君臣佳话续写个两朝三朝的。
苏盏玉兴趣盎然,安儿提起这茬却十分不乐意。
停顿半天才不情不愿开口:“三皇子殿下扯坏了伯父送我的银烧珐琅麒麟长命锁,我不想同他说话,自然落选了呗。”
苏盏玉缓缓瞪大眼睛,“就为一个长命锁?”
三皇子殿下若是知晓自己当初挨骂就是因为一个小小长命锁,怕不是能呕死。
安儿见她笑,跳起来辩解道。
“伯母勿要小视,这长命锁是伯父亲自打造的,家中孩子只我一人独有呢!”
语气十分引以为傲。
苏盏玉闻言将他杵到自己眼前的长命锁反复瞧了两眼。
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她唇边又蔓上两分笑意,揶揄:“嗯,谢大人这錾刻功夫委实不到家。”
“伯母!”
将孩子逗得小脸儿通红,苏盏玉才遗憾作罢。
挑开话题问道:“好啦,不说你伯父坏话了,你方才说家中孩子只你一人独有这长命锁,可我觉着谢大人不是那般厚此薄彼的长辈啊。”
安儿咬着奶糕,想了想才慢吞吞回答。
“因为曾祖不允家中小儿佩戴长命锁,说是嫡支未有继,旁支却繁茂,乃是败家之昭。”
“我父亲与伯父是亲缘最近的兄弟,刚出生时又体弱多病,父亲这才求到伯父面前,请他为我求一枚长命锁。”
“伯父觉得受人之托,总该尽心竭力,这才亲手做了这枚麒麟长命锁护着我。”
他出生那年,应是谢松仪中毒前?
那时他与兄弟友爱,对小辈和蔼,人又风流饱学,前途无量,恐怕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少年郎吧?
安儿见伯母不说话,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话题:“伯母会给伯父生一个孩儿吧,是生个妹妹还是弟弟?”
奶奶说他之所以长得讨人喜欢,是因为母亲当年招赘招的是京城最俊俏的郎君。
可伯父才是他见过最英俊潇洒的男子,伯母是他见过最美丽动人的女子,他们俩生的孩儿,一定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娃娃!
他说着高兴起来,葡萄眼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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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的看着苏盏玉:“不管是妹妹还是弟弟的,安儿都会护着他一辈子!”
“噗咳咳咳!”
他语出惊人,苏盏玉一口汤羹全呛进嗓子里,拍了半天才缓过来。
安儿的话是童言无忌,但他提起孩子,倒是为苏盏玉敲响了警钟。
她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
不是因为不能生育,而是女子产后身体素质会大大下降,伴有情志不畅,肝气郁结。
药王谷曾经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师姐,于祝由科上的成就可称当时无出其右。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为他诞下子嗣,生产后嗅觉久久不能恢复,谷主因此禁止她行医,恐其害人性命。
那段时间,谷中的女弟子无人不引为己戒。
苏盏玉翻墙去看望师姐时,躲在窗沿下见师姐身着白衣,手中翻看着自己从前的医案笔记,苦涩笑问:“上苍,既给我医道天赋,何吝啬一副铁石心肠?”
师姐那双美丽的梨花眼轻轻朝她藏身的地方瞥过来,似乎接下来的话是说给她听的。
“心怀天下之医者,若耽于情爱,损及自身,便是害万人性命,背上无边罪孽,血海难渡,人心莫测,我辈医士当封心锁爱,仁济万世。”
苏盏玉没能再见到师姐,因为紧接着一捧热血溅在她身上。
师姐挥刀自刎了。
那是她的遗言。
苏盏玉连着做了半年噩梦,各式各样的男子对她温柔小意,哄她为自己诞下子女延续香火。
她清醒的躺在床上,一遍遍感受生育之痛,失去引以为傲的灵敏嗅觉、冷静判断、过目不忘的记忆。
变得疑神疑鬼、歇斯底里,健忘浅薄,会焦虑手上冻疮是否惹得夫君不喜,忧虑爱幸会不会因容貌改变,甚至想生个儿子徬身,好在这深宫大宅里有一席之地。
她的医书摆在床边,被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撕毁,呕心沥血著述的医书变成下人踩在脚底的垃圾……
她告诉自己,苏盏玉,师姐说的对,人心莫测,哪怕那个人是未来的自己。
你应当,防患于未然,永绝后患。
于是她亲手熬了一碗千红汤,一滴不剩的喝下,那天夜里,她梦到自己与面目模糊的男子和离,自此天高海阔,无处不可去。
“伯母?”
安儿担忧的看着她,苏盏玉回神摸了摸他的发顶,展颜一笑:“伯母无事。”
14. 第十四章
到了家中,安儿仍黏着苏盏玉不肯罢休。
苏盏玉索性带他回自己住处,小火煮了一翁桂花酒酿,佐以去岁新摘青梅腌渍而成的糖脆梅,和安儿凑在一起边吃点心边玩选官图。
到了做晚课的时辰,夫子派人来请,安儿掩耳盗铃的说:“安儿不在这里,安儿回母亲院子里了。”
苏盏玉闻言不客气的弹了他个脑崩儿。
凑近低声吓他:“伯母听说京畿妖怪横行,专食人心,尤其是不听话的小童儿,心肝吃起来都是甜甜的,鲜嫩爽口极了……”
安儿到底是个小孩子,被她阴森森的语气吓得发抖,“我听话伯母呜呜,安儿不要被吃掉心肝,安儿听话!”
送走小魔王,苏盏玉回头对上婢女无奈的神情,她无辜吐了吐舌头。
.
傍晚去谢夫人院中吃过晚饭,苏盏玉终于有空誊写医案。
落笔声如春蚕食叶,沙沙不绝。
除了中毒老丈外,她还额外翻看了近月的风寒急症记录,冻伤高热的病人骤增,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医药,直到命悬一线才被家人送来就诊。
让人不由感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今冬难捱,雪虐风饕,她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心中愁绪万千。
书房灯火通明,谢松仪夜半归家时远望片刻,刚想抬步过去,转身问楚歌:“可能闻见我身上味道?”
楚歌一言难尽看向自家公子,就算是仙子下凡,在大牢里待一天也难免沾染一身去不掉的血腥气吧?
谢松仪皱眉,血是污秽之物,他不想让玉娘平白沾染。
因此即便焦躁得内力翻涌,也克制着强忍思念,“我今夜去客房睡。”
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叮嘱越琴去,“让厨房煮一碗焦糖桂花酪,温热就好,看着夫人吃完再来回我。”
楚歌越琴心中直呼老天爷,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旁的不论,公子对夫人真可谓用情至深啊!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雪粒拍打窗棂,更声中一夜过去。
苏盏玉心中挂念受灾难民,等不及与谢宅众人一同用早膳,四更时吃了口粥就乘马车去天医馆准备药材和用具。
中途接到宫中旨意命她与各位太医一道前往难民署。
寒症患者挤满难民署药堂,空气里都是紫苏麻黄熬煮后的苦涩味道。
苏盏玉解开斗篷,露出里面一袭鹅黄宝相花纹圆领袍,瞬间便能感受到彻骨寒意,可她没表现出半分。
只蹲下身将斗篷盖在浑身冻疮的小儿身上,对磕头的孩子母亲摆手示意不必,而后席地而坐在难民中间,开始挨个望闻问切。
手中三尺水成了哄小儿的拨浪鼓,腰间香囊装的是是辛夷白芷薄荷冰片,老人家习惯的枕在她背后安睡。
灵萱手拿毛笔记录患者病情,遇到不会写的字时羞赧的低声问:“小姐,这个字怎么写?”
苏盏玉便淡笑,睨她一眼说:“又偷懒了。”随后执笔一笔一画将字写在纸上。
“诶呦,药壶不够了!”
苏盏玉闻言转身,将那尊白玉鎏金药壶随意的置于火堆上,廉价草药在里面翻滚冒泡,一层崭新黄绿色覆盖在玉石内壁上。
一个高门贵女,与这破烂砖瓦融为一体,成为庇佑难民的屋檐,让你恍惚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她。
这的确是真正的她。
太医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太医令率先放下药箱,靠墙坐下,清嗓吆喝:“诸位!诸位——!”
难民们麻木的眼神齐齐朝他看过去,太医令被看的头皮发麻,脊背到天灵盖好像通过一阵电流似的一激灵,声音微微颤抖。
但还是抖着手继续说道:“老夫专长风科,入宫前曾经是河西道岐黄庙大弟子,诸位若信得过,老夫必定竭尽心力,助你们熬过这个严冬。”
众人犹疑不定的看看对方,最后将视线投向他们中的主心骨。
主心骨苏盏玉被四面八方望来的视线包围,她利落挣断包扎用的麻布后抬头,肯定的点头。
思考片刻后伸手点了点角落独坐的人,“老周,把你的腿伸出来让太医令瞧瞧。”
那名叫老周的难民死气沉沉的气场在被苏盏玉叫到时微微散去,耷拉着眼皮用手搬动自己的腿,“哼。”他不屑地转头,态度不再抗拒。
太医令抹了把头上汗水,向苏盏玉拱手,抱着药箱小跑到角落,一番诊断后他摸了摸胡子,“老夫有三分把握。”
苏盏玉从难民堆里抽身,倚着破破烂烂的红木椅子比划片刻,问他:“若是加上月华飞针渡穴,可否能将把握提升至五成?”
民间素有“月华飞针,阎王笔下留人。”的说法,可见其功效卓著,专针疑难重症。
太医令闻言自是大喜过望,口中称赞:“娘子真乃义士也!”而后躬身再拜。
苏盏玉连忙扶起他,唇边也不由自主露出笑意,看着那两个来回跑脏兮兮的孩子,“五成把握便好,老周若是能站起来,他家的一双儿女也就不必过继给他人了。”
全程她丝毫没有考虑月华飞针是否会被他人学去,只是不住叮嘱灵萱做好准备,不得有闪失。
太医令向若而叹,不知不觉和其余太医站成一排。
众人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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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望着妙救仙遍布脏污的袍子,有的看着她敷着药仍能看出红肿的双手,有的惊讶于她平易近人,如伤在己身的态度。
他们是因太后之事失宠于帝王才被派来难民营做事,而苏娘子却是自发请旨,慈悲之心宽仁品性于今日一览无余。
诸位太医纷纷长叹一声,相对苦笑,始知不如一女娃娃良多。
他们也因此更加卖力,躬亲诊治,暗自比较,似乎回到尚未入宫成为太医时。
时至黄昏,几位太医互相搀扶着出门,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微笑,对苏盏玉拱手时深深弯下了腰。
称她为一日之师,苏盏玉哭笑不得,答应了诸位年逾花甲的老大人改日再聚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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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飞针极其耗费腕力,苏盏玉施展了足足一日下来,只觉得自己手腕酸痛,小臂僵硬。
灵萱将三尺水从小儿枕边取回,转身正巧看见她偷偷活动手腕,当即神情一滞。
苏盏玉暗道不好,想要将手缩回袖子里却已经来不及了。
灵萱快步流星过来捧着她没有一处好肉的双手,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苏盏玉手忙脚乱给她擦干眼泪,指天誓地以后绝对注意。
这时风吹过来,苏盏玉肩膀抖了抖,“阿嚏——!”
灵萱瞪了她一眼,忧心忡忡的将她裹成个球推上马车,吩咐车夫快些回谢家。
苏盏玉抱着汤婆子,嘴上安慰她无事,实则身上已经发热滚烫了。
只是她掩饰得实在好,要不是下马车时失去意识昏倒,灵萱竟然没察觉她已经发起高热。
见小姐栽倒,灵萱扑上前,已经做好给小姐当肉垫的准备了。
却见鸦青色身影自眼前一闪而过,轻如羽毛般从远处车辕飞来,将小姐瘫软身躯揽到怀中。
灵萱长出一口气,连滚带爬给姑爷让路。
谢松仪伸手去摸怀中人的额头,只觉烫得不可思议“玉娘?”,没有回应。
他浑身的血瞬间冲到头顶,眼中白茫茫景象重叠交错,脑子混乱的要炸开,面色极差,指尖竟还有些颤抖。
楚歌焦急的声音勉强拉回他两分理智,谢松仪面色惨白的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扭头就走。
琉璃灯亮了一夜,谢家所有府医都被少主恐怖的面色吓了个半死。
后半夜药效过去,苏盏玉喃喃自语说热。
谢松仪抱着她放进玄铁棺材里降温,没过几息她又蜷缩成一团喊冷。
谢松仪急得恨不能杀人却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她躺进玄铁棺,时不时给她用药酒擦身,低声哼唱不成曲调的催眠曲,总算在天亮前让她退了热沉沉睡去。
15. 第十五章
次日一早,“咳咳咳!”的声音将守夜侍女唤醒。
温了一夜的药和米粥顷刻之间端上来。
灵萱试探询问二位主子是否要用早膳。
谢松仪嗓音是熬了一夜的沙哑,却隐含几分柔情,他说:“不必,都去外间候着。”
说完,玉石修竹般的大手轻轻拍了拍仍在病中闹觉的小妻子。
“玉奴,你可感觉好些?”
“要不……”先把药喝了。
话未落,一只软热小手摸上他,契合的从指缝中穿过,鸦发轻轻搔了下他布满硬茧子的手,发尾停留在掌心,头轻轻靠在他肩窝上磨蹭。
因高热越发缱绻迤逦的姿态和眼角水光让他一时间止语。
喉结来回滚动,谢松仪狼狈偏过头颅。
“玉奴,你还病着,府医嘱咐要静养。”
苏盏玉思绪混沌,轻轻“嗯?”了一声。
谢松仪瞳孔颤动,掌心被自己掐出血来,大手扶着她嫩生生的脸庞,轻声哄着,怜惜着,一声声“玉娘,玉娘,我的好玉娘……”
偏生闺中日短,日头高起。
好话说尽将一盏药喂了一半,谢松仪穿衣上朝。
轻手轻脚关阖门扉,眉眼间的温柔瞬间被冰冷取代,身姿挺拔的人披上大氅,步履生风,行走间如利刃斩过,煞气逼人。
“夫人因何感染风寒,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楚歌手提装满刑部奏折的箱箧顿了顿,转而将跟在夫人身边的越琴推到前面。
越琴心下虽惊讶,但还是有条不紊的汇报。
苏盏玉睡醒后,厨房送来熬好的紫苏红糖姜汤。
灵萱凑近给她喂药时眼下青黑明显,一边帮她揉手一边给冻疮上药,分明自己也是一夜未睡,风寒入体。
苏盏玉心疼地将她扯到贵妃榻上盖好棉被:“昨日辛苦你了灵萱。”
灵萱露出个脑袋摇头失笑:“这就算辛苦了?那眼都不眨盯了小姐一夜的谢大人可要吃味了。”
苏盏玉惊奇:“他不是忙着勘查刑部案子,已经连日未归了吗?”
自她入宫为太后看诊,太子与谢松仪联手设下连环计,芝麻过敏是引子,要引出的幕后之人重量足以动摇国本。
起初苏盏玉还不明白为何这二人非要借自己之手,如今却已想通其中关窍。
因她是“局外人”,也因母亲是站在陛下对面的人,她的立场决定了她绝不可能包庇掺合皇室阴私,恰好她的身份又足够有分量,够格揭开真相而不惹怒陛下。
太子恐怕早就发现凤座之上换了人,谢松仪也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窥探真相。
可他们都不能说,是碍于儿子、近臣的身份,稍有不慎便会惹来帝王厌弃。
“假后案”,光是名字就让人心惊胆战。
国母,天下人之母,子告母,乃是大不敬,死后甚至要以恶谥以示贬损。
苏盏玉不受桎梏,因为她母亲是大长公主,她本人是卓有声望的妙救仙,宗室朝野民间皆结有善缘,若非她年纪小,皇帝未登基时甚至要叫她一声“长姊”。
此番太子和谢松仪试探着利用她,仅仅是第一次,不久后或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将真相公之于众,陈年烂帐都梳理个明白,其中艰险不必多言,可她仍默认自己被这二人绑上贼船。
因为假后之心昭然若揭,她要推动储君之争!
三皇子年幼,必定不是太子对手,若不及时揭穿假后让三皇子失去助力,两位皇子只会两败俱伤,那样的结果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至于自己蒙受利用,师父告诫过她,凡事以密成,储君要揭发冒充皇后之人,蛰伏数年才等到这个机会,若因告知她横生枝节而错失良机,那就证明他不适合为君,更适合去城外善堂布施修行。
苏盏玉不是多情之人,整日游走在阴阳之间,和阎王争夺人命,她更看重的是切实可行的方法和于民生社稷有益的结果。
太子心智坚定,懂得隐忍,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苏盏玉眼下不得而知,但她会在想明白利害后装作不知,等待他们的下一步棋下在何处,自己算准时机接应配合,争取将死局盘活,让胜局既定。
出神的片刻,脑海中想法飞过无数。
她回神就看见灵萱捂着额头无奈:“小姐啊,您昨日睡在姑爷怀里一夜,前日还喝了姑爷准备的酥酪……”
“好啦好啦,我知晓了。”苏盏玉被她念叨的头痛,抱着被子滚上床,“这都是他欠我的债。”
腹部被硬物咯的难受,苏盏玉拿出来一看,是之前从长姐那儿顺来的白玉九连环。
“也不知道长姐在杨家过的可好?”她有些想她了。
谢宅外,一顶低调内敛的清漆乌檐马车停在门口,杨氏仆从前去叫门。
守门护院和小厮不敢怠慢,将仆从带去倒座房休息,得到消息的内院管事亲自前来迎接少夫人这位长姐。
苏云芝一身华服,梳着牡丹头,鬓边另有一支四蝶金步摇点缀,雪狐披风罩住她婀娜身姿,却掩不住浓妆下眉宇间的愁色。
管事和她说少夫人病着,眼下睡着了,苏云芝胸口如被锤击般闷痛,呼吸发颤,几乎维持不住体面。
穿过数座山水画廊,到了谢宅最中心的位置。
一处偌大的活水湖。
湖心岛上遍植松梅,在大雪中亦有雅趣可观。
廊道十步一亭台,直达湖心岛上唯一院落——仙鹤居。
主院对面矗立着一座数层高阁。
正是长公主为小妹修建的妆阁,潋滟阁。
苏云芝行至此处,若有所感的仰头。
正巧对上苏盏玉倚窗凭栏,四处张望的目光。
面色潮红的姑娘见到她瞬间眼睛亮起,唇边漾开笑意,嘴角弧度逐渐变大,那就成了一个比日头还耀眼的笑容。
“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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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探出头一字一顿的喊道,哪怕在病中也中气十足,脸颊上的稚嫩也越发恬然。
苏云芝笑了声,不顾仪态朝她挥手,示意她关窗,而后自己加快脚步,迫不及待推开潋滟阁雕花大门。
满室香花软绸,“登登登”的脚步声从角楼入耳。
苏盏玉一身红黄百花间色裙,松绿褙子,外罩秋香色兔毛短斗篷。
这会儿近距离见了她倒是褪去兴奋,露出点心虚来。
苏云芝伸手捏了捏她的腮肉,眯眼虎着脸:“小鱼儿长本事了,这些日子真叫人刮目相看呢!”
又是将她迷晕数日又是换亲替嫁。
苏盏玉哪里敢还口,可怜巴巴的站在原地任由长姐出气。
罢了磨磨蹭蹭挨近,狗腿的给长姐捏肩捶背:“好长姐,玉奴知错了,你饶玉奴这一回吧,下次……”
苏云芝柳眉倒竖,拍了她一巴掌:“还有下次?”
转头好气又好笑,“莫不是要挖姐夫墙角不成?”
苏盏玉嘟了嘟嘴,垂头丧气:“那也得他对你不好才行啊,不然侯爷指定家门都不放我进了。”
闻言灵萱都忍不住笑出声,苏云芝无可奈何的戳了下她额头,掏出手帕为她拭去额头汗珠,万分心疼道:“还没问你,怎地病了?”
苏盏玉不以为意,张开双臂转了个圈,眨着眼睛说:“眼下已经大好了。”
苏云芝忍无可忍弹了她个脑瓜崩,“惯会说嘴。”
敲门声响起,姐妹俩齐齐回头,只见谢松仪和杨探花并肩站在门口。
谢松仪神情平淡,倒是杨探花涨红了脸,气愤的谴责自己这个妻妹。
“我说二娘子,你怎地就不能盼着我和你阿姐夫妻恩爱?”
苏盏玉挖人家墙角被抓个正着,脸颊泛起红霞,嘴硬道:“姐夫好不讲道理,我又没真做出什么来,这黑锅我可不背。”
“你你你……”杨探花气得跳脚。
“娘子!!”
苏盏玉哪里会让他占先,不甘示弱大喊:“长姐——!”
一时间场面鸡飞狗跳。
谢松仪看着越挨越近的两个人皱了皱眉头,上前不动声色将他们隔开。
被苏盏玉瞪了一眼,他略微呆滞,反应过来后开始拉偏架。
振振有词地挤兑杨探花:“杨兄好歹也是大丈夫,竟然沦落到与尚不知有无的人争风吃醋的地步。”
杨探花:“……”
深吸口气,杨探花拉着苏云芝的手放在心口,仰天长叹:“娘子你摸摸,我被你妹妹、妹夫气的要英年早逝了。”
苏盏玉冷笑一声:“姐夫说哪里不舒服?”随后双手交叉活动一番,发出骨节活动的声音。
杨探花汗如雨下,当即摆手连连说“不劳烦,不劳烦妙救仙了。”
这下连谢松仪都忍不住低头掩饰嘴角弧度,苏云芝更是乐不可支的给丈夫和妹妹一人一巴掌。
16. 第十六章
四人在仙鹤居正堂用膳,席间姐妹二人亲亲热热。
杨探花插不进话,也想找人聊天,扭头就看见谢松仪目不转睛的含笑注视他那个混世魔王妻妹,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灌了一盏茶才压下惊悚之感。
饭后苏云芝和苏盏玉捏起了泥人,杨探花非要跟着一起,还胆大包天的拽上了谢松仪一道。
四个人捏的泥人儿摆在窗下晾干,最似人形的竟然是谢松仪捏的苏盏玉观音像。
苏云芝打趣道:“妹夫恨不得将你供起来呢!”
她随口一说,谢松仪面色却显出几分认真,骨节分明的手碰了碰小泥人脑袋,含笑:“妻姐说的是,娶到玉儿是我三生有幸,合当如此。”
苏盏玉和杨探花下巴都惊掉了。
“谢兄你……你你你。”杨探花愕然的话都说不利索。
谢松仪却能淡然处之,挑眉回身道:“锦绣坊外日日有人对着我娘子的雪像三拜九叩,我这么做有何不妥?”
杨探花据理力争:“可他们那是罹患疾病,求妻妹保佑药到病除的!”
谢松仪沉吟片刻,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娘子是天下唯一能治我头疾的神医,这么说来我更该诚心祈求,日日上一炷香都不为过!”
说着转头对越琴煞有介事吩咐:“日后准备上好清香,我要给娘子供奉。”
越琴憋笑,努力维持着冰块脸,十分洪亮道:“是!”
即将被夫君立生祠的苏盏玉麻了,在圈椅里虚弱的瘫成一条咸鱼。
下油锅前最后挣扎一下,“我觉得不妥……”
只是在场几人都选择忽略她的意见,兴致勃勃讨论起泥像晾干后该用什么彩绘什么规制。
傍晚,苏盏玉披衣倚在床头翻看医案,风寒篇已经写了厚厚一沓书稿,烛火跳动的光斑打在她身上,从侧面看,气势反倒因不施粉黛变得沉稳。
“踏踏”脚步声传来,谢松仪端着一碗牛乳静静坐在她身旁,“晚读伤眼,喝了牛乳早些睡吧,娘子。”
二人谁都没提有关宫中的事,这便是聪明人的好处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盏玉伸手将发丝挽到耳后,看了眼漏滴惊觉时至夜半,窗下泥人儿外壳都干了大半。
平素阴晴不定的人此刻安静的坐在身边,浑身散发无害气场,就那么不言不语看着她时,苏盏玉竟会产生诸如稍稍用力些碰触他就要碎了的荒谬念头。
谢松仪虎目低垂,烛火勾勒出绝佳的宽肩窄腰倒映在墙面上。
“娘子,我头痛。”他哑声,将头搁在苏盏玉肩窝。
时间拉长,狼毫笔久久悬而未落,苏盏玉下意识举动糟糕到她恨不得钻进地缝——她咽了下口水。
几乎下一秒,她听见耳边清晰响起一声轻笑。
“你眼角红丝多,心经不通,想必是因为刑部公务吧?”苏盏玉推开他,从满床书稿中抽出一枚破旧简牍。
长出口气,欲盖弥彰的和几乎占满整个空间的男人对视,“若你得空可按照简牍上的方法运转内力,毒在五脏,心经或可缓解……”一二。
不等她说完,谢松仪舒展身躯,一只手臂伸到她背后,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怀中,方才示弱都是她的错觉,此刻沉沉压迫感才是真实,炽热体温瞬间点燃苏盏玉冰凉思绪。
谢松仪大手挑起她顺滑的乌发,神色专注认真,竟是要亲手为她挽发。
从镜中看见他熟练动作,苏盏玉愣住。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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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髻需是手巧的梳头娘子练习多次才能掌握,他一个世家子,“你如何会女子发髻?”
谢松仪抬眼,通过铜镜与她对视,“岭南道,我外出探路,你留守莫家村。”
苏盏玉想起来了。
三年前她初出茅庐,此前药王谷中有师姐师妹们抢着打扮她,养的她手拙无比,出谷游医时身边又只带了一个灵琅,她便只能将头发梳成一束,用布带扎紧。
偏生运气太差,一路不是遇到流匪刁民就是山洪野火,被谢松仪从劫寨中救下后更是一路心惊胆战,哪还有精力梳头打扮?
那日遇到一北归商队,跟随历练的少东家见她身穿麻衣,头戴木簪,笑了句:“佳人落魄,荆钗布裙不掩艳骨玉容,何不随我归家,荣华富贵,唾手可及。”
商队一众人纷纷大笑,目光调侃的看向她。
“小娘子,你这一身好皮肉稍长些年岁,比起扬州瘦马,泰山姑子亦是不遑多让啊!”
她时年十四,正是自尊心强过天的年纪,受此侮辱,又思及这一路的艰辛委屈,终是忍不住跑到山坡后放声大哭。
灵琅不善言辞,自责的捧着妆奁围着她急得团团转。
而后谢松仪探路赶回,一见面就神情可怖的问了她许多次眼睛怎么了。
她哭过了,便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羞赧难以开口,又怕他发起疯来要去追杀商队,连带着也不让灵琅说出真相。
“玉娘,我如今补上,不知是否为时晚矣。”
他手中簪子堆金砌玉,必得清绝蘼艳更胜一筹之人才能压住。
谢松仪第一眼见这支簪子,就觉得上面写了苏盏玉的名字。
如今看她戴上,竟是比他想象中更添三分般般入画。
17. 第十七章
翌日清晨,难得二人一齐用早膳。
苏盏玉煮了药茶补气,倒茶时秀发滑落,灵萱赶忙替她挽好,端详了半天小姐头上莫名多出的簪子,灵萱偷笑,而后大声道:“哇,好贵气的金镶玉蜻蜓簪子,姑爷眼光真好,这簪子和小姐简直天生一对!”
谢松仪从怔忪中回神,懒洋洋斥了句:“错了,再想,你家小姐和谁才是天生一对?”
灵萱低头一笑,“是是是,是婢子见识浅薄,这簪子不过俗物,小姐同姑爷才是神仙眷侣,天生一对呢!”
“灵萱!”
苏盏玉被她比翻书还快的投敌速度给惊着了,捂着心口喋喋不休,直呼自己养了个小白眼狼。
谢松仪支着下巴欣赏美人嗔怒,故意道:“嗯,说话比你家小姐中听。”
他撂一袋银子在桌案上,“赏你的,别跟你家小姐学,花在勾栏瓦舍就行。”
苏盏玉呛了口茶,桃花眼圆瞪,忍不住阴阳怪气:“是是是,是我成日不务正业,偏琢磨着怎么去勾栏瓦舍。”
呸!要不是他二人怀疑东阁内掌柜的与假后一案有关联,天医馆的医案都堆到房顶了,她才没功夫去听曲儿看舞!
这下倒好,他们坐收线索,却叫她坐实了风流名声。
饭后,苏盏玉换上墨竹圆领袍,头戴玉冠,还特意簪了朵粉紫芍药,在谢家女眷们惊艳的注视下乘坐豪奢马车前往东阁。
老鸨见到她跟见到财神爷差不多,眼神放光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这位娘……啊,这位爷!您里边请!”
花楼里讨生活的姑娘,不管是清倌人还是红倌人,都是看到真金白银才肯说话的性子。
反正不是花她的银子,不必给储君节省,苏盏玉本着广撒网的原则,一口气挂红了三位红倌人,轰动一时。
三位美娇娘进屋便娇滴滴朝她身上靠,苏盏玉温香软玉在怀,险些忘了自己来的目的,还是灵萱在旁边清咳了一声才有所收敛。
她抽出画像,正色询问:“三位姑娘可见过画上之人,或是与这人样貌相似的人?”
三人犹犹豫豫,不敢言说,苏盏玉心中了然,吩咐灵萱将门窗关上。
“几位身陷困境,不得已逢迎他人,虽锦衣玉食,想必心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如今我将重归自由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只要几位助我捉拿此人归案,我必定为你们赎身放籍。”
苏盏玉言辞凿凿,通身气度非富即贵,且她有一个无法替代的优点,那就是她是女子,世道艰辛,女子天然会信任女子。
苏盏玉轻易取得了她们三人的信任,得知画中女子确实是东阁常客。
不同于苏盏玉闹着玩似的乔装,这名女子每次来都是走暗道直接到姑娘们房中,扮作恩客行走,且直接与内掌柜的联系。
两人常常关门长谈一夜,阁中的姑娘们早有猜测二人是否是磨镜之好?
苏盏玉又惊讶又好笑,这女史倒是机敏非常,想出扮作恩客夜宿的法子,可惜她遇上的是心细如发的太子殿下和狡诈多思的谢侍郎。
魔高一寸道高一丈,苏盏玉满载而归,她此次算是给案子开了个好头。
.
有了确切消息,谢松仪几日后收到宫内传信,飞马前往将女史与东阁内掌柜的当场抓获。
此事不宜大肆宣扬,谢松仪稍加思索后秘密压着人回了谢宅。
正巧苏盏玉在潋滟阁中养病无聊,听闻他抓到人准备讯问,便披着大氅一路闲逛过去。
到了地方,先审的是东阁小管事。
本以为谢侍郎亲自上阵的审讯过程会全程鲜血淋漓,叫人连做好几晚噩梦那种。
没想到他端坐在松寮正堂首座,净手燃香。
楚歌和越琴合力抬上来一条长案。
谢松仪踱步上前,慢条斯理的抽出几枚怪模怪样的铁箍扔在那小管事面前。
“认识吗?”
“你运气很好,本朝唯一允许施此刑罚的人,正是本官。”
小管事只看那东西一眼就抖如筛糠,涕泗横流,眼前模糊一片,连滚带爬的在地上拖出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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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淋淋痕迹。
跪倒在谢松仪面前,无以言表的恐惧让舌头如被粘在上颚。
他嘶哑着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声响。
谢松仪神情倦怠,坐回椅子上看了眼已燃过半的线香。
挥手就要下令上刑,“算了,本官向来更适合强人所难……”
那小管事在被楚歌押住的瞬间爆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求生欲望战胜了对一切的恐惧。
“我说,我说!”
谢松仪毫不意外,薄唇冷漠吐出几个字:“知无不言,查明属实,赐你鸩酒,祸不及家人。”
“这已是法外开恩。”苏盏玉察觉到身后几人的不忍,出声言明。
欺君罔上视同谋逆,若是按谢松仪以往刑罚必苛重的标准,此人轻则杖毙,重则处以极刑,总之断不会让他死的如此轻松,甚至不连累父母妻子。
三名曾经的红倌人,现在是天医馆的打杂娘子纷纷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小管事于她们有恩,可毕竟助纣为虐,触犯国法。
她们只是一介花娘,命比草贱,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在他死后年年祭拜,看顾他老娘病妻而已。
苏盏玉似乎看透她们心思,握了握她们的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罢了,人无法决定出身和际遇,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以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既自愿效忠背后之人,选择一条路走到黑,那就早该料到有今日。”
三人神情恍惚,僵硬的笑着。
苏盏玉接着说:“而你们不同,你们是为了自己选择帮助我,为自己而活,为自己做出选择,没有对错。”
“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做出选择?”
从没有人对她们说过这样的话,他们说那是自私自利、寡廉鲜耻、妓子无义。
而今天,比说那些话的人高贵上百倍千倍的人对她们说,你们没错。
她们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光彩,依附他人而生的惶恐不安、自卑自弃褪去,苏盏玉仿佛看到了几人真正的新生。
18. 第十八章
“为自己取个名字吧。”苏盏玉说。
“从今往后,我就叫今越。”
“羿川!我叫羿川!”
“那我就叫团圆。”
苏盏玉不解,看向年纪稍长的女子:“团圆,你可是有家人离散?”
她好歹走遍南方诸道,或许有办法为她寻回家人。
却见团圆摇了摇头,目光眷恋的抚在每个人身上:“我希望今后我们都能在一起。”
年少遭逢变故,不得不委身于人,内心疮痍,所求可不就是团圆安宁。
苏盏玉叹了口气,答应她:“好,团圆,我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
灵萱见状挽起她们的手,“走吧,用膳去,咱家小姐的厨房里大厨云集,包你们吃的肚皮滚圆。”
饭后苏盏玉额外给灵萱拿了几两银子,叫她这些日子带着今越羿川和团圆多出门逛逛。
有些事情,只能慢慢来,有些人也只能一点点改变。
晚间,谢松仪审讯了抓获的女史和东阁内掌柜的。
卢女史是个硬骨头,东阁内掌柜的倒是经不住吓唬,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苏盏玉呷了口茶,提笔在纸上将两个名字连在一起。
支着下巴不解道:“你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按理说供词应是真话无疑,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卢女史为何要帮假后做事?”
凡人行事,必有目的,否则必为胁迫。
谢松仪眉间亦皱起:“卢氏乃清流望族,作为皇后亲族一向低调,卢女史更是皇后血亲,断没有帮外人算计皇后的道理。”
“可是谁有如此大的能耐,能胁迫她一个卢氏出身的尚宫。”
谢松仪把玩着手中朱砂笔,“想是被拿住了把柄?”
“滴答”,漏滴声响起,电光火石间,思绪豁达。
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卢氏。”
是了,如果假后以卢氏为要挟,拿捏卢女史,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因为凤座上的人顶着卢氏女的名头。
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假后身份,那卢氏短期内必得保她。
毕竟陛下忌惮世家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一旦事发,陛下会不会借机发难,一举铲除卢氏。
身后有依仗,身上便也有了软肋。
案子又走到了死胡同里。
“既然向上查不得,何妨向下查?”苏盏玉在东阁内掌柜的名字下勾出一条墨线。
谢松仪揉揉眉心,“已经着不良人去探听消息了,东阁毕竟是做皮肉生意的,其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恐怕还没等我们查到点什么,宫变就要发生了。”
“假后能安然至今,毕竟不是蠢人。”算准了他们要么疲于奔命,要么束手束脚,对此苏盏玉也一筹莫展。
案上的饭菜两人谁都没心情动。
隔着屏风各自处理公务、记录医案。
直到“咳咳,咳咳,噗——”谢松仪面色苍白,失手打碎了建盏,匍在桌上喘息。
苏盏玉闻声急忙起身翻找药箱,大喊:“来人!”
守在门外的楚歌破门而入,见到公子襟前血迹大惊失色,“少夫人,公子这是怎么了?”
苏盏玉濯手毕,语速飞快报出一串药材名。
头也不回道:“头煎武火半个时辰,二煎加附子半夏,炉心火两刻,再去取一件厚毛大氅。”
谢松仪被她勉强扶到榻上,摸到的地方寒冷如冰。
苏盏玉抿唇,在榻前踱步,她行医数载罕有如此为难的时刻。
喃喃自语:“此前毒入体表尚有一丝活命机会,可连日追查精疲力尽,导致寒邪侵体,心阳不济,只怕毒素会趁机渗透筋骨,若是毒发五脏……”
那便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但这都不是最让她挫败的,最让她挫败的是,她连谢松仪体内奇毒的名字都不知晓!
只知道毒发会导致人心性极端,脾气暴躁,呕血昏厥,此外一无所知。
怎么办,怎么办!
她能做的也只有拖了!
手握金针紧张干咽了下,苏盏玉伸手解开他衣服施针。
榻上谢松仪突然睁眼坐起,大掌扼住苏盏玉脖颈用力,双目血红,唇角诡异上扬,整个人透出一股恐怖的气势。
苏盏玉拼命掰他扣在自己颈上的手,两人的手都血淋淋没半块好肉,然而谢松仪依旧没有放手。
苏盏玉甚至发不出声音,只能尽力用脚尖点地,让自己不至于颈骨脱节而死。
谢松仪转头,两人对上视线,但那双虎目失去神采,茫然一片。
苏盏玉拼命向他倾身,指尖碰上谢松仪眼睫。
手掌横覆在他眼皮上,掌心血流如注,流淌在脸上,谢松仪被血气填充感官,伸出舌尖舔舐。
他手下力气松弛,苏盏玉沙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字字如杜鹃啼血。
“湛湛江水兮——”
“上有楓——”
“魂兮归来——”
鬼乐既奏,生魂当归。
谢松仪双目清明一瞬,捂着心口脱力跪倒,再次晕过去。
苏盏玉强撑着吐出最后一个字,感觉胸腔正以不正常频率鼓动,胸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似乎下一秒就要碎在体内。
她慌乱拔出针,刺穴护住心脉,但还是被反噬冲击到吐出一大口血。
“小姐!”
“少夫人!”
眼前朦胧不清,苏盏玉向前挣扎挪动,双手搭在谢松仪脉搏上片刻,而后说了句“救下了。”便放心的含笑昏死过去。
“阿璇,你怎么在这里?”
独扇屏风后转出来一名老妪,苏盏玉失声惊叫:“兰婆婆!”
药王谷原是冰原上一小国,国姓为兰,后大雍大虞大齐三国交战,大虞帝师不费一兵一卒说服皇室称臣,举国迁移。
谷中仅剩下世代种植圣药的村落居住,这便是药王谷前身。
因所种药材不同,药王谷分为东西北南中五部分,分别属金木水火土五行,除此之外,金银日月高悬,为谷主和少谷主居住的药王殿、长生殿。
长生殿中有一名长寿药姑,正是陪伴苏盏玉长大的兰婆婆。
“阿璇,你遭到反噬了。”
苏盏玉蓦然低头,发现自己胸口破开个大洞,心脏裸露在外,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她想说话,惊呼,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捂着喉咙跌倒在地,兰婆婆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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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慈祥的看着她,“好孩子,你是药王谷最有希望成为天医的人,答应婆婆,不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你的医书还未传世,药王谷下一代传承也未曾开启,你必须活下去。”
“你的命,可不只是你自己的。”
“不——!”苏盏玉向前扑过去,想要抓住兰婆婆握住她心脏的手。
但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心脏中留下一点如墨的漆黑,皮肉在兰婆婆手下如同织布一样飞快修补完成。
“去吧,孩子。”
“啊!!!”苏盏玉呐喊出声,声音尖锐无比,透出深深绝望。
灵萱被她吓坏了,急忙冲上来询问:“小姐,怎么了?”
苏盏玉揉了揉额角,呆怔喁喁道:“我梦见兰婆婆了,她一定对我做了什么,但我记不清了。”
谢松仪闻声赶来时便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苏盏玉目光痴痴盯着一处,灵萱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跌坐在地,两人皆是面色苍白,惶惶不定。
谢松仪快步上前揽住苏盏玉,摁住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可就在他碰到苏盏玉时,发生了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苏盏玉眼皮垂下,身体瘫软,他慌乱之下去试她的鼻息,只有极其微弱的一息。
苏盏玉说过,这是龟息,将死之兆。
“没事了玉奴,玉奴,应我一声,玉奴。”他害怕到声音都发着抖,自己却浑然不觉。
想到几日前的那一刻,谢松仪如同落水之人抓住浮木。
他情不自禁泪如雨下,不得章法的晃着拍着怀中身躯,如同无助的母亲向阎王祈求孩子活命。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招魂足足唱了两日,谢松仪水米未进,抱着苏盏玉一刻不敢停止哼唱。
到最后,他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有一股股气从胸腔里,嗓子里撕扯出来,那一点点响声,堪称呕心沥血。
也正是那一点点响声,唤醒了苏盏玉,她倦极了,眼睛都睁不开。
苦笑低语:“谢鹤麟,我好像有大麻烦了。”
更麻烦的是,她竟然不想让他放开自己。
谢松仪从翻天覆地的惊喜中回神,抵在她身边的拳头紧攥,痛不欲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他将苏盏玉紧紧嵌入怀中。
不怕的,玉奴,我在呢。
苏盏玉读懂了,没想到还有他对自己说这句话的一天,只是她筋疲力尽,在晕睡过去前,她嘟囔着安抚明显不安的谢松仪。
“我就睡一会儿,醒了咱们就吃水盆羊肉和红糟鱼。”
谢松仪怔然,抬头看向漏滴,艰难的应了声“好。”
随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下人,一众半刻前还擦眼抹泪的丫鬟小厮立即齐声道:“奴这就去准备!”
苏盏玉终究还是没能吃上她心心念念的水盆羊肉。
因为宫中竟在这时下了圣旨。
她和谢松仪对视一眼,两人都是鬼门关前刚捡了条命回来,要是此刻进宫,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为过了。
19. 第十九章
“准备入宫。”
苏盏玉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谢松仪接过圣旨脸色不好,他在谢府这几日闹出的动静虽不至于京城皆知,但绝对瞒不过重用厂卫的陛下。
他此时诏二人入宫,要么假后案发,要么……宫中有人回天乏术,以至于苏盏玉刚醒就急着宣召。
灵萱扶起小姐不乐意的嘟囔,“宫中不是有太医署那群老不死的在吗,咱们去凑什么热闹?”
她严重怀疑小姐是累病的,不然以她家小姐一贯的身体强健,三年两入疫区都未曾染过疫病,怎么无缘无故就倒下了?
难不成还真是兰婆婆对小姐下手?
可兰婆婆是看着小姐长大的,而且那不过是一个梦,怎会导致人生机断绝?
“灵萱!越发没规矩了,你当此处是北漠药王谷,没人治你死罪是吧。”
“奴婢知错。”灵萱不情不愿的说。
谢松仪将大氅披在她身上,抬臂为她挡去风雪,“她说的不错,近日你的确过于辛苦,待从宫中回来就安心养病,莫要再操劳了。”
说完不给苏盏玉反驳机会,挟着她向前。
“走吧。”
苏盏玉被他们这把自己当成琉璃人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
到宫门外,灵萱给两个主子带了四个暖炉才放心叫小太监接他们进去。
禁军一路护送,轿子落在东宫门前。
圣人看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太子浑身气压越发沉重,钱大监连滚带爬滑跪在圣人脚下。
“圣人,谢侍郎携尚药监苏侍御医来了。”
“宣!”
苏盏玉背着药箱行臣子礼,陛下挥手:“虚礼皆免,速速为太子诊治。”
“谢卿,叫你来是为了问你卢女史的事。”
谢松仪早知有这一遭,拱手将能说的尽数润色后说给圣人听。
苏盏玉来到帷幕后太子床前。
在看到太子面色后,她心中微弱的太子是装病的期待落空了。
手扶脉相,苏盏玉头痛不已。
“太子如何?”圣人焦急。
苏盏玉将话在心里反复咀嚼后斟酌再三说出口。
“禀圣人,太子脉象乃是无解‘七怪脉’,臣虽日前曾治好过一例,但那已是与天赌命,活命机会仅有两成,恕臣万万不敢在储君身上施行此法!”
圣人如被雷击,满脸不可置信,喃喃:“两成,竟只有两成……”
随后咬牙切齿的怒道:“谢松仪!朕将禁军交由你掌管,七日为期,查清幕后是谁人作祟!”
谢松仪领旨,朗声:“为陛下效死。”
圣人点点头,深吸口气对纹丝不敢动的苏盏玉道:“苏卿,我知你身负压力,于太医署诸位太医两成生机是上限,而于你必是底线。”
“告诉朕,你至多有几成把握!”
天子之威,无人敢抗衡。
苏盏玉暗道倒霉,跪伏于地亦是深吸口气,脑子在短时间内快要转冒烟了,额头叩在冰凉黑金砖上,却有汗珠顺着发丝流淌而下。
良久,就在谢松仪几乎忍不住开口时。
苏盏玉哑声抬头:“臣没有欺瞒陛下,太子此次,要么必生,要么必死,两相权宜,说是两成已是斗胆上报。”
“大胆!”
“你安敢诅咒储君!”
圣人脚步挟风前来,眼看一脚就要踹在苏盏玉心口,谢松仪噗通跪地拦在圣人面前。
生生替她受了这一脚,被踹翻在她身前。
苏盏玉愣在原地,屏住的呼吸静止,脑中嗡地一声。
只有一个念头,他的身子受不住这一脚,他自己明明也知道,为什么要挡。
连假后案都敢瞒报,只恐天子厌弃。
既然嗜权如命,而今面对天子盛怒,却为何不躲?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为什么,不等她明白自己产生这诸多心绪的原由,一阵心悸突如其来。
她伸手抓住心口,将衣裳扯出深深褶皱,痛到彻骨恨不得以头抢地,众目睽睽之下,“哇”地吐出一口血,心口传来刺痛,手掌中一片濡湿。
苏盏玉想到一个可能,不敢置信的缓缓将手在眼前打开。
看到血迹的瞬间只觉荒唐。
“心饵,竟然是心饵,婆婆你就那么怕我走师姐的老路。”
匹夫之怒,尚血溅五步。
苏盏玉身为大长公主之女,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圣人一时半刻也担当不起。
谢松仪目眦欲裂,抱着苏盏玉面目狰狞,甚至冷冷睨了圣人一眼。
圣人心虚之下不敢追究他不敬之过,招手示意太医令为苏盏玉诊治。
实在气不过小声辩解两句:“三年前壮实得一头牛也赶不上,怎么一回京就柔弱得连朕一脚也挨不得了?”
“她这分明是奸诈诡计,不想为太子诊治也不必出此下策……”
“陛下三思而言!”谢松仪拂袖起身,怒火攻心竟是也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来。
“谢卿你!”
圣人要去扶他,谢松仪借身体摇摇欲坠躲闪开。
“圣人既知她嫁给臣前福运延绵,那便也应知晓是臣坏了她的命数,挡了她的福运,要撒气迁怒,悉数冲着臣来便是!何苦为难她一介弱女子!”
圣人无法,面对这一对皆去了半条命的夫妻还能发什么火?
他咬牙给苏盏玉赔罪的话都想好了。
太医令大喜过望的声音传来:“圣人、谢大人,苏侍御医醒了。”
苏盏玉捂着心口咳了几声,既然知道了病因,她从袖中取出银针给自己扎了几针。
谢松仪立即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心中不住后怕,抱起她作势离宫。
这下不仅圣人急了,苏盏玉也拍拍他胳膊示意他放手。
“臣方才言辞激烈了些,圣人此举并无不妥,但是臣所言句句非虚,还望圣人认真考虑。”
圣人皱眉,“那苏卿你且说说何为必生,又因何必死?”
苏盏玉扯出个微笑:“圣人聪慧。”
“所谓鱼翔脉,三阴寒极,阳亡于外,心律混乱,故此号为命绝之脉,诊出此脉相者,至多七八日而亡。”
“但死地尚有一丝生机,七八日焉知不能令太子返生?”
“臣如今无力施展月华飞针,因此唯余一法,那便是换心。”
她此言一出,满殿人皆是大惊失色,跪倒请罪。
太医令惊慌失措,看着苏盏玉如同看什么绝世怪物。
苏盏玉却好脾气的不耻下问:“太医令可读过扁鹊换心篇?”
太医令闻言找回两分神智,思索良久,重重的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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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陛下,史书中对于苏侍御医所言的’换心‘术确有记载,但微臣驽钝,有一处不解想请教苏大人。”
事关太子,便是死马当活马医也须得尽力一试,但圣人天性谨慎,自是准了。
太医令斟酌后开口:“敢问苏大人,这换心之人有几分把握起死回生?”
“换心之术又是否成功过?”
苏盏玉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或明晃晃如圣人,或是暗地里如一众太医。
她微微笑道,底气十足:“换心之术有两个条件,满足这两个条件,起死回生易如反掌。”
“至于成功案例,有。”
“岭南道边陲名为一线天的峡谷中,有一座避世村落,猎户法安便是。”
惊讶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连圣人都未想到这般旷世之法苏盏玉竟然早就有胆子在人身上实践。
一名太医见无人提出异议,胆战心惊的上前:“苏大人方才说,满足两个条件,不知是哪两个?”
众人恍然,目光再次向苏盏玉投来。
而苏盏玉抛出惊雷一般放言:“一,需是同胞至亲之心,二,要地脉紫芝为药引,缺一不可。”
这下所有人都不敢再看圣人脸色。
太子的同胞至亲,唯有三皇子!
虽说圣人子嗣兴旺,但那毕竟是皇后所出的唯二皇子。
可天家无父子,太子不是兄长,而是君。
而且圣人对皇后溺爱三皇子冷落太子的行为不满已久,谢松仪方才为卢氏烧的一把火又刚刚好昭示了皇后的司马昭之心。
太子是圣人一手带大,任何人都不可能撼动他的地位,一时打压是为了让他快点成长起来。
所有孩子加在一起也比不得太子在圣人心中分量。
苏盏玉此话落地的瞬间,圣人心中其实就有了决断。
但决断不代表不会心痛。
圣人脸色变白,手紧握龙袍袖边,定定看着苏盏玉:“绝无欺瞒?”
他们鲜少如此直视对方,上一次还是在许多年前。
苏盏玉亦目不转睛回望,字字铿锵:“莫说欺瞒,便是有半字不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圣人犹豫之际,门外太监高声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苏盏玉和谢松仪对视一眼,心中齐齐暗骂。
皇后进门先听钱大监三言两语说明事情经过,美眸含泪,神色哀伤。
我见犹怜道:“陛下,臣妾深知太子为国本,国本不可动摇,但您亦要体谅臣妾一片慈母心肠啊,照儿是臣妾十月怀胎的骨肉,又天生体弱,臣妾这才多疼了他一些,若您因此容不得照儿,臣妾情愿带着孩儿自绝以肃清宫中偏爱之风。”
这出苦肉计尚不得解法,一道尖利通传响起:“太后娘娘到!”
“谁敢动哀家的照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是敌对的皇后和太后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成了盟友!
谢松仪眉宇沾染郁气,虎目微眯,势沉如渊。
苏盏玉强行让自己沉住气,面上一副宠辱不惊,随大流躬身行礼。
这种时候,谁先沉不住气,谁先露破绽。
一旦露出破绽,便是个抄家灭族,身首异处的下场。
弥天大谎与连环计已经设下,他们没有退路可言。
20. 第二十章
好在圣人沉吟片刻,终是不忍眼见太子丧命,挥挥衣袖。
“让老三过来。”
苏盏玉眼前都是重影,口干腿软,浑身湿透,但好在赌赢了。
她身旁太医令吓得身子直抖。
太后视线如同剥皮一般层层扫视过众多太医,讥笑声直刺苏盏玉。
“好一个妙救仙,你就是这么踏着人命成仙的吗?”
苏盏玉知晓这遭躲不过,深吸口气上前拱手欲为自己辩解一二。
太后却没耐性听她说话,或者说她实在倒霉,得罪太后的事她一件也没落下。
太后能待见她才是有鬼。
“好了,母后。”圣人揉了揉额头。
“是朕准了她的法子,母后疼爱照儿,可太子是储君。”
圣人着重念了“储君”二字。
谢松仪暗暗抬眼看向皇后,他察言观色功力炉火纯青,此刻用心揣摩,很快在她唇角瞥见不经意的上扬弧度。
他想,果真如此。
而后摇头轻笑,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
愚蠢。
他朝苏盏玉递了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她大戏可以开始唱了。
苏盏玉心下惊涛骇浪,忍住不去看皇后。
翻开整桩阴谋,心思缜密,步步危局,这绝非一已之力能做到。
假后身后必定站着一整个妄图颠覆皇权的组织。
其游刃有余,甚至敢于谋夺储君之心!
.
时间回到进宫前。
那日入宫为太后看诊偶遇太子,太子食用谢松仪给她的面果子过敏,苏盏玉和谢夫人用膳后复盘这一日发生的诸事,越想越觉得此事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一来储君乃实权太子,为了引自己怀疑三皇子血脉伤及己身已是匪夷所思。
二来时机实在太巧,谢松仪和太子都不是豪赌之辈,凡事若非十拿九稳不会出手。
可从皇帝召她入宫,到假后正好与她一同拜见太后,再到三皇子一见她就产生好感,无不是依托运气才能实现。
甚至只要她与三皇子见面时没想起谢松仪给她带的面果子,这桩谋算便会前功尽弃。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笃定,每一环节都不会出错,只能按照他们想好的方向发展。
还是说情势危急,已经到了不得不赌一把的地步?
若是后者,迟恐生变,于是她借由去天医馆坐堂暗地里去寻谢松仪密谈。
没成想推开樊楼天字间‘沉鲤’的大门。
迎接她的是储君那张笑脸,举杯遥敬:“苏娘子与鹤麟心有灵犀。”
苏盏玉无语至极,环顾一周先转身将门关好。
见她防备,太子“啧”了声,“人来了,你还不露面?”而后抬手拍了声。
“哗啦——!”屏风展开,谢松仪端坐椅子上,笑吟吟抬眸:“母亲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午膳可合你口味?”
闲话家常开篇,苏盏玉心知这是要抛开君臣身份。
左右身在局中避无可避,她就且听且看。
于是苏盏玉看着这君臣俩,笑道:“好,怎么不好,劳您二位大驾,还请有话直说,若想暗地里行事不为人发觉,我未时三刻必须赶到医馆。”
她并未如往日那般自称“民女”或是“微臣”。
谢松仪与太子对视一眼,谢松仪点了点头。
太子面色一肃,颔首:“请妙救仙施以援手,救孤性命!”
苏盏玉面上骇然,“殿下何出此言?”,心中却叹一声果然。
在宫中为太子把脉时,虎狼药虽能暂盖沉疴,但内里虚乏无法掩盖。
太子将手腕露出,心腹为他涂药化去伪装,上面赫然是一片狰狞血瘀。
苏盏玉急急把脉,口中有词:“脉相细弱,真气衰退,右寸为肺虚,您可是时常自汗短气?”
太子点头,“可还有救?”
苏盏玉伸手,立即有人为她递上饱墨湖笔,她一手搭脉,一手提笔临摹脉象图。
随着她笔走龙蛇,线条勾连成象。
苏盏玉长出口气,搁笔点头:“能治,虽然毒浸骨血有三年之久,所幸剂量不大,能看出用了不少名贵解毒方子调养,只是终归于寿数有碍。”
太子闻言倒是洒脱,亲手斟茶敬苏盏玉。
“太医令这些年搜罗许多名方,表面是为鹤麟解毒,实则是为孤续命,月前他坦言已竭尽毕生所学,若要与天争命,必得请动药王谷妙救仙出手。”
“所以无论如何,殿下对我都是势在必得。”苏盏玉语气有些冲。
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她长于山野荒原,若要回去,怕是脚还没踏进京城,就被人算计了三遍。
明面上谢松仪算计她嫁给自己,暗地里太子算计她解毒,两人还一起算计她掺合进假后案,正正好好三遍,从头到脚被算计了个干净。
谢松仪闻言挑眉,替她揉肩:“玉娘莫恼,成婚之日我知你身份,自那之后可是半分不曾强求。”
“如今咱们不也是有商有量吗?”
苏盏玉拍开他手,瞪他一眼:“心肝脾肺都是黑的,装什么白莲花。”
若妙救仙苏盏玉不是她,只怕以小谢相公一贯为人早就刀架在人脖子上逼着入伙了。
谢松仪闻言但笑不语,太子看了他一眼欲说出真相,却被眼神打断。
苏盏玉想,太子毕竟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
她开口:“殿下将心放在肚子里,臣保不了您十年八年,三年五载还是能的,足够到您复仇落幕那天。”
这话,竟是愿意站在他们一边,无需名利诱之,无需大义胁迫。
太子一愣,心想怪道鹤麟一见钟情,这飒爽姿态,纯善心性,说出去怕没人信是大长公主独女,侯府骄矜。
他饮尽杯中茶,“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如此,孤这条命就交到妙救仙手上了。”
苏盏玉顿时觉得一国未来都担负在自己肩上。
起身深拜:“不敢负殿下信任。”
两人对视一笑,房间内却响起叩击桌子声。
谢松仪将这几年他与太子暗中收集的线索都摆在桌上。
声音冷淡:“既站到了一处,也该为娘子解惑了。”
太子莫名有些心虚,立即坐直腰板端正道:“极是。”
苏盏玉挑眉:“洗耳恭听。”
谢松仪拂袖起身:“假后第一次露出马脚是三年前,中宫之子单独序齿,二公主夭亡,皇后性情大变,对外称丧子之痛,连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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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太子也避而不见,万般伪装都周全,只一点,她漏算了自己的心。”
苏盏玉拧眉,“什么意思?”
太子握拳重重锤在桌上,恨道:“父皇挚爱母后,见不得母后悲痛,日日隔帘宽慰,那贱婢对我父皇日久生情,胆大包天的与他有了子嗣!”
苏盏玉点头:“女子孕中性情反常是常有之事,于她掩盖身份有利。”倒是个聪明人。
谢松仪却摇头:“玉娘,你是难得糊涂了。”
“为何如此说?”
话刚出口,苏盏玉就反应过来,惊诧万分:“难道她……”
谢松仪看神情就知道她猜到,于是点头。
“不错,幕后之人交给她的任务,弑君,失败了。”
回身讥讽一笑:“她将鹤顶红换成了慢性毒药。”
“原本计划天衣无缝,可她画蛇添足,平白送出许多破绽,殿下也正是在那时对假后之事有了猜想。”
“宫中的人?”苏盏玉出言。
谢松仪点头:“宫中采买处收了女官好处,分批抓药带进宫,几副药药性相冲,其中几味独自成方可配成毒药。”
多做多错,一旦不再蛰伏,瞬间漏洞百出。
“我还有几个问题。”苏盏玉道。
从三皇子张口便叫她青娥阿姊时,她对这部分就有了猜测,太子东宫之尊,教导幼弟是本分责任,自己长相肖母类父,骨相神韵确有可取之处,太子夹带私货把自己塑造成三皇子心中的“神女”不要太容易。
可其他地方呢?
“你们是如何算出皇后与三皇子动向以及我会给三皇子面果子的。”
太子闻言笑道:“那贱婢没什么脑子,唯独对那孽子和父皇还算有两分真心,她想让自己的孩子登基却无法撼动我在父皇心中地位,可不就只能向外寻求助力?”
谢松仪进一步解释:“为今朝局看似三方鼎立,分别是皇权、宗室与氏族,实则单是代表皇权的皇室就分为三方。
陛下果决有余,但根基不稳,大长公主根基深厚又有你与侯府助力声望日隆,但碍于悠悠众口不敢越过雷池,太后矗立于棋局中央,勉强维持两方关系稳定。
皇后无权,而陛下与大长公主交恶,她不敢铤而走险,因此只能转向太后,可太后病重,不日或将驾鹤西去,她自然不会放弃让三皇子露脸‘尽孝’的机会,怎么也要为其挣一个至孝名声。”
“何况我算准了时辰。”他含笑从桌上端起一盘芙蓉雪梨糕。
“至于玉娘你,我日日眼睛都黏在你身边,自然见过无数次你哄孩子的场景,若是手边有糕点,你必定会拿出来堵孩子的嘴,无一次例外。
被你哄过的有路边乞儿,胡姬稚子,亦有安国公家小九娘和大将军幼子,哦,还有安儿。”
“一个人的习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且你本不是畏皇权如虎的怯弱之人,所以我才敢笃定。”
原以为他们二人中太子才是心细如发的那个,这次竟是她看走了眼。
已至未时二刻,苏盏玉起身告辞。
临行前三人约定时间再聚。
而苏盏玉次日便交出了治疗方法。
太子展开海东青传来密信,看着“毒发,置之死地而后生”字迹久久不言。
21. 第二十一章
心腹壮着胆子问:“主子可是认为此法过险?”
太子摇头:“性命攸关,用人不疑,孤只是在想何时发难才是良机。”
心腹松了口气,建言:“择日不如撞日,成则一石二鸟,不成也能先拔除主子顽疾,不愁没有来日。”
“依你说的办。”
万事俱备,太子停药毒发。
只是他没想到宫外谢松仪和苏盏玉竟然同时出了状况,强撑病体拖延两日,已是强弩之末。
而他昏迷仅仅两日,就叫假后在东宫也安插进人手,还趁乱说服太后一起蹚进这池浑水。
好在否极泰来,苏盏玉和谢松仪终是赶在他失去意识前入宫了。
苏盏玉惨白着嘴唇催促:“陛下,请速下决断,储君耽搁不起了。”
不等圣人同意,引来太后怒斥:“荒唐!竟要拿一命去换一命,哀家还从未见这等诡谲医术,陛下若非要偏听偏信,那哀家恐怕临死也闭不上眼。”
这是在拿孝道压圣人。
至于假后,此刻恨得眼睛都红了,粘稠恨意如鲜血流淌在她身体里,通过视线聚集在苏盏玉身上。
如果可以,苏盏玉毫不怀疑她会跳起来将自己剥皮抽筋,磨牙吮骨。
但是胜败已定,只怕要让她失望了。
只见圣人背过身扬手一挥。
苏盏玉得令一步步逼近,与假后擦身而过神情平静地接过三皇子抱入内帷。
她越是平静,就越能击溃假后心理防线。
“照儿!”
假后厉声上前想要扯住苏盏玉。
太医令和谢松仪一左一右拦住她。
谢松仪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得到她怨毒的注视:“你不得好死!姓谢的,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谢松仪欣然接受她的诅咒,声音不大不小却也足够在场诸人都听见。
他说:“承您吉言,谢某他日名留青史不会忘记分您些许香火。”
帷幕后昏暗光线照出苏盏玉和两位殿下的身影。
苏盏玉的侧影从袖中取出一细长物体,缓缓靠近昏睡不醒躺着的三皇子。
她当然不会真的效仿换心之术,但她要演得让自己都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将假后逼到悬崖最后一步,亮出底牌。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让敌人慌乱之下自己撕开一道口子,而他们顺势揭露真相。
假后惶恐的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走进了孤立无援的包围圈,她霎时间慞惶失色,嗓音尖利的大喊:“来人啊!本宫是中宫皇后,陪同圣人开疆拓土,生养储君的中宫皇后!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将这个意图加害皇子的疯女人扣押捉拿下狱!”
“殿前司,来人哪!”
殿前司甲士破门而入,兵戈寒光映入眼帘,当下就有聪明人联想到前朝宫变,暗道不好。
臣子们默契围成半圆挡在陛下和储君前面,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试图传达消息。
虽有战战兢兢者,未尝只顾己身。
收到消息赶来却被阻隔在外须发皆白的老臣心焦如焚,挥舞着笏板就要上前与殿前司带刀指挥使拼个你死我活。
好在谢寺丞记得表兄嘱托自己的事,上前连拖带抱将老大人拦下,“钱公,钱公!您稍站!”说完示意他向里边看。
谢松仪如巍峨玉山立于殿内,不疾不徐对老大人点头,一副胸有成竹姿态。
老大人见他如此,又去看圣人面色,只见愠怒而无惊慌,宦海浮沉数十年,不至于看不出其中关联,看来今日是圣人与谢鹤麟联手在此设局了。
他亦点头,抬手整理衣冠,安抚众臣道:“既然不便入内,我等便于此等候圣裁。”
众臣这才有了主心骨一般安静等在殿外。
而殿内,气氛肃穆的人不敢大声喘息。
“这就是所谓忠良?哈哈哈哈哈,陛下您看清了吗?”
“天下人忠于的只有自己,只有他们的欲望,你能给他们权利地位,尊荣财富,所以才有人效忠于你。”
假后环视一周后放声大笑,众人谨慎不言助长了她嚣张气焰,似乎终于撕开温婉端庄的那层皮囊做回她自己。
她跌跌撞撞指着周围人,五官扭曲,眼中怨毒令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丝毫看不出先皇后影子。
她尖酸刻薄的指责:“你们这群狗东西,都忘了是谁仁善才舍你们活到今日的吗!”
她字字句句都说着先皇后用命换来的功劳,浑然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三年时间,在她心里自己和这个身份早已分不清楚。
鸠占鹊巢又如何?
她今日就要血洗东宫,不吐不快,让所有人死个明白。
太子气得几乎要醒过来,苏盏玉摁住他的手用气声道:“殿下,成败在此一举,切勿因小失大。”
与此同时,圣人怒目训斥:“皇后,你还有一点皇后的样子吗?这些年终究是朕太过顾念旧情。”
那毕竟是他的发妻,正是因爱太深沉,他沉默而糊涂的过了三年。
仅剩的理智用来护住太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跳梁小丑拿他当傻子就罢了,竟敢残害储君,篡取朝纲!
“闭嘴!你怎么能为了那个贱人的儿子迁怒于我,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啊!”
“陛下。”她深情款款,眸光痴恋的跟随着圣人。
她终于能用自己的声音,能以自己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了,只是这样想一想,她就高兴的想要发疯了。
“我的孩儿,我的照儿呢,我与陛下的照儿!”
下一秒,她似乎想起方才被逼之事,目眦欲裂的怒吼:“苏盏玉,你这个贱人!”
“锵——!”假后拔了一柄甲士佩刀直奔苏盏玉所在奔去,要结果她性命。
变故发生太快,短短的一瞬间。
苏盏玉张开双臂挡在太子床前,谢松仪心脏停跳,“噗嗤!”他缓缓低头,还是没意识到发啊生了什么。
耳边唯有苏盏玉惊呼自己名字的声音。
“嘭——!”
苏盏玉忍无可忍,夺过圣人袖中瓷杯用力掷出。
这是一早就约定好的摔杯为号,殿外响起搭弓绷弦声,羽林将军举着机弩对准假后沉声:“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声如洪钟,令人胆战。
殿中众人一并抬头望去,有的欣喜有的茫然,更多的是长出一口气,“我说将军,您再晚点我们可就脑袋不保了……”
他们担惊受怕,不敢埋怨陛下,拿镇国公嫡子更是没法。
这话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噎死人。
然而盛定尧才不管他们怎么想,鹰视狼顾躲过飞矢无数追到宫门前直入残党中央。
假后躲在尸体后抵死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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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为我杀出一条血路,我什么都能给你,将军你是个聪明人……”
“刷拉——”长刀出鞘将她露出的一只手钉在地上,而后大吼:“给我拿下!”
跟在他身后的将士肃目,感叹不愧是将军面对诱惑毫不心动。
殊不知他们将军如此另有缘由。
你给?嗤,盛某活到这个岁数只想要表妹另眼相看,你给的了吗你?
盛定尧如是想着,飞奔回东宫就见表妹正劳心劳力帮那狡诈谢侍郎包扎肩头伤口。
盛将军“啧啧”两声,抱臂上前踹了一脚床柱子。
“有那么夸张吗?”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一下,偏头挖苦:“他要是有良心就把这口气咽下去,省得拖累表妹。”
整个朝廷上也只有谢太傅和盛将军敢对谢松仪这么出言不逊了。
毕竟一个资历血缘摆在那儿,一个祖上是开国功臣自己又守土戍边功勋卓著。
为了驱除匈奴,盛家父子当年带着极少的兵戍守东南西南。
不到十年,死伤无数盛氏子女,到如今全族戴孝。
盛破越将军临死前密函上奏,言说幺儿重伤,若是先于他去,那自己就是让盛家绝嗣的罪人,恳请陛下念在他将死,护住盛家这最后一点血脉。
西南多雨,山洪暴发,血书口口相传方才出了深山,其内容闻者无不落泪。
消息传到苏盏玉耳中,她逆洪灾而上赶来救下那时还是盛小将军的盛定尧。
当时帐内帐外所有人眼中泪水汤汤不绝。
“表兄,不是跟你说你伤没好要在府中静养,派一名参将来即可。”
苏盏玉板着脸先声夺人。
太子东宫这一下聚集了三个她最头痛也是所有没治好且还活着的病人,她倍感压力。
想着能打发走一个算一个。
盛定尧虽然支支吾吾,但他怎么肯让表妹与其他男子单独相处,伸手要将苏盏玉扯到自己身边。
这时,一只骨节如修竹的手挡住他覆在苏盏玉手臂之上。
谢松仪双目横斜,语气玩味强势道:“盛兄,为何对我娘子如此无礼?”
“你!”
盛定尧瞪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震惊这人越发厚的脸皮到将刀柄掰碎,浑身散发的怒气恨不得把他皮扒了。
这二人丝毫不肯在对方面前退让,空气里一时间都弥漫着火药气息。
苏盏玉手忙脚乱挣开二人的手,第一件事就是深吸口气。
指着门外:“都出去。”
果然还是太子最给她省心。
然而她这一回头,太子身上竟然浮现出一种碧绿色花纹,本来好转的面色也眨眼煞白。
.
殿前司被假后买通,本就是因金钱为她驱使。
一见她被擒拿落败,悉数放下武器求饶,没用多少时间就都被押上来。
太医令给圣人开了安神驱邪方子服用,此刻圣人看着假后目光复杂。
苏盏玉将太子情况汇报给圣人,圣人瞬间变了神色。
“怎会如此?!”
见状被压着狼狈不堪的假后仰头大笑,恶狠狠注视着圣人:“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你背叛我的报应啊陛下,你还不明白吗!负心是要遭报应的,不是落在你身上,就是落在你最疼爱的儿子身上!”
“有他陪我死,我怕什么!”
22. 第二十二章
“不,太子殿下不会陪你死。”
苏盏玉依旧是那副冷静而笃定的神情,但任何人都知道,她说能救,那就是能救。
“不可能!”
未及太医令等说话,假后就挣扎着靠近她的方向。
如同恶魔的低语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告诉你们又何妨?这是母子蛊,母死子殉。”
她脸上浮现出诡异光彩,环视周遭众人,表情得意又癫狂,“你们猜啊,母蛊在谁体内?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畜生要死就这么让你难过,可我们的照儿要被挖心的时候,你可是连眼都不眨一下啊,陛下。”
圣人沉默良久,叹气:“事到如今,你何必叫朕陛下。”
假后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渐渐冷静下来。
她轻笑一声,又反复叫了两声“陛下”,而后摇头未语泪先流。
“改不掉了,改不掉了啊。”
她痴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念叨着这句话,谁都不理会。
见她这副模样,圣人张口欲要处置。
苏盏玉隐秘扯了下圣人袖子,在他看过来时摇头。
圣人脸色难看,最后一丝怜惜也被太子接下来的生死攸关掐灭,呼出口气道:“下刑部天牢,交由谢松仪主审,留她一条命,余下皆决于你。”
谢松仪苍白着嘴唇拱手:“臣领旨。”唇边细微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宫变的大戏可不是谁都有命看的,众大臣见尘埃落定纷纷告退。
苏盏玉和太医令商讨出一个救急药方,太子服下后暂缓了蛊纹扩散。
但二人都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迟早会失效。
苏盏玉把脉后斟酌着报出一个数字:“五天,半刻都不能多了陛下。”
太医令认同点头:“太子本就中毒无解,加上体内蛊毒攻伐,五天已是奇迹啊。”
圣人坐在太子床边,不敢置信的摸了摸太子衰败的面容。
眼中竟隐隐能看出泪光,他转头问谢松仪:“爱卿,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朕太心急,对他太狠心了些。”
谢松仪难得语塞,沉默着对圣人一礼。
“陛下有臣做您的谋臣,有盛将军做您的猛将,有先帝与天后积攒两朝的家底,更有老天眷顾数次死里逃生的气运,方才让政权平安过渡,可臣命薄西山,将军陈年旧伤,我二人皆不能成为新朝辅政大臣,敢问圣人,储君若不能自己立起来,将来如何对付这里里外外虎视眈眈的豺狼?”
圣人长叹一声,用衣袖揩去眼角泪水,拍拍谢松仪的手感慨万千。
最终汇聚成一句:“谢卿,这些年斡旋于中,辛苦你了。”
荣宠易得,帝王真情难得。
而面对圣人的真情流露,谢松仪动容却不失态,转而将话题引到苏盏玉身上。
“陛下,此番宫变臣与您是谋划者,太子与臣是制定者,盛将军是执行者,其余人是棋盘上棋子,但无论如何,以上这些人都获得了利益,唯有苏侍御医只凭一腔忠君爱国之心劳苦至极,臣以为当赏。”
他在利用帝王对自己的愧疚,利用帝王的真情,用来为苏盏玉换取好处。
苏盏玉看了他一眼,心情复杂。
摸不透他是单纯不想和皇帝谈感情还是真的为自己抱不平讨要赏赐。
不过以谢松仪在陛下和太子中间游走,两边都视他为至交心腹的心机手段,果然还应该是前者吧?
这个想法出现的十分自然,连苏盏玉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凉薄。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
善医者也在不知不觉中低估了心饵的威力,从而被它影响。
圣人将视线放到苏盏玉身上,先是十分懊恼的问她:“照儿,真的不是朕与皇后的孩子吗?”
苏盏玉没想到圣人看着冷漠,内心竟如此多情,以至于到了不愿意相信真相的地步。
“陛下心中有数不是吗?”
圣人没吭声。
苏盏玉叹气拱手,从荷包里拿出一块面果子。
“陛下请看,这是那日臣给三皇子吃的面果子,里面含有芝麻粉,太子只冒险食用了一点就风厥,而三皇子对外也称芝麻过敏,他在不知情下吃了一整个仍安然无恙。”
太医令疑惑:“假后为何要隐瞒三皇子体质,即使父母皆对芝麻过敏,亲子亦有可能不过敏啊。”
苏盏玉无奈看了他一眼:“因为她背后之人没能把手伸得那么长,皇后生下太子和二公主都对芝麻过敏,错使他们认为皇后是因为腹中孩子才对芝麻过敏。”
是了,若是芝麻过敏是皇后孕期表现,那过敏源只能来自皇帝。
在这种设想下,若假后诞下一名不过敏的胎儿,可不就是等于直接宣称孩子血脉有问题。
于是假后甘冒大险,谎称三皇子也对芝麻过敏,饮食从不出坤宁宫。
而她在苏盏玉掏出那枚面果子给三皇子时眼神凝重也就有了解释。
但那时她急于讨好太后,而苏盏玉又是她认定借以除掉太子的那把刀,为了鱼和熊掌兼得,她不得不忽略那微乎其微的风险。
就是这一次马虎,铸就了她全盘失败。
“如果微臣没有料错,假后原本计划应该是在臣治好太子毒发后利用母子蛊直接要了太子的命,而后顺理成章推三皇子上位。”
谁让陛下身体羸弱,子嗣艰难。
站住的皇子算下来仅有三个,除了太子三皇子只剩一个生母早亡被打发去守陵的不祥之子。
谢松仪点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自信到只策应了殿前司,甚至连金吾卫都不曾被她放在眼里。”
圣人手肘支在膝上,缓慢揉捏眉心,良久才道:“朕知道了。”
“钱玄同,把朕拟好的圣旨拿出来念吧。”
“是,陛下。”钱大监展开圣旨,笑眯眯看着习以为常的谢大人和对接下来封赏一无所知的苏大人,“二位大人接旨吧。”
“臣接旨。”二人齐声说。
“自古贤良治国,皆赖贤臣良将,谢松仪,东郡谢氏子,自奉先圣君遗命始为朕肱骨,忠勇无贰,此番护持国本救驾有功,擢为正三品刑部尚书,统领四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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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封从二品光禄大夫。”
谢松仪俯首接旨,“臣领旨谢恩。”
钱玄同将圣旨放在谢松仪手中,转向苏盏玉,嗓音穿透力极强。
“朕闻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苏氏妙手仁心,扶危济困,其医术精湛能遵法度,今擢为正五品尚药奉御,执掌尚药监,并赐‘妙救仙’御匾、四品绯服。”
苏盏玉没来得及开口谢恩,就见钱玄同再次掏出一道圣旨。
“寿宁大长公主之女,好礼不倦,强学不怠,至性忠仁,将择近日,可封蓬莱县主,食邑千户。”
陛下忌惮大长公主这个姑母,为了制衡迟迟不肯册封自己为县主,及笄时不曾,出嫁时也以时间仓促搪塞过去,为此母亲还颇为不满。
可如今陛下怎么又肯了?甚至还提前写好恩旨。
不像因为宫变而头脑一热,更像是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苏盏玉诧异的看了眼谢松仪,难不成这也是他在其中斡旋的成果?
利用了自己,事后再给些甜头,偏偏这甜头只有他能从陛下手里抠出来。
苏盏玉感慨,果然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虽然是阳谋,但真摆到面前没人能拒绝得了。
起码她不能,谁叫县主之位都快成母亲心病了。
正二品的爵位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荣耀加身,可是这还不够,苏盏玉想像男子一样靠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事业,凭此受人尊敬,史书留名。
后世提及她时,会叫出她真名,而非谢苏氏,亦非蓬莱县主。
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还是太深、太重、太多,出了一个苏盏玉,天下人始知女子也能成为旷古绝伦的医仙。
扪心自问,这些年走南闯北不辛苦吗?生死一线时她难道没想过放弃吗?
不,她有,她也是人,也会贪生怕死,但支撑她必要将一生投入此间的是所经之处多有女子因她进入医馆,身入杏林,挣脱桎梏从此海阔天空,何处不可去?
妇人科也迎来前所未有的兴盛景象,女婴被溺亡现象逐渐减少。
苏盏玉会在深夜欣喜,但也深觉所做还不够,同类的悲惨遭遇让她夜不能寐,寝不安枕,心中有声音说她不应只止步于医道,止步于小小五品尚药奉御。
于是她昂首接过圣旨,对谢松仪摆口型:“两相抵过。”
谢松仪眸中情绪起伏,而后忽又垂眼低笑,点头轻声道:“好。”
这样也好。
二人叩首拜谢圣人后出宫。
接下来几天,苏盏玉和太医令埋首故纸堆中寻找解蛊方法,谢松仪领着禁军和不良人将参与宫变的人挨家挨户抄家下狱,深夜还要审讯天牢中半痴半疯的假后。
京城的天似乎都晦暗下来,商户日日闭户,百姓不敢出门。
宫变后第三日。
谢松仪星夜归家,楚歌越琴熟练的一个伺候更衣另一个拿香炉绕公子一周熏香。
谢松仪看了眼门口守着的灵萱,示意她不必通传。
自己悄声进了书房,远远倚着门看面容苍白的女子伏案奋笔疾书。
23. 第二十三章
自己满身血腥,她却为救人命日夜操劳,沾血的手不是一朝一夕用清水能涤去的,甚至以后他会日日犯下杀孽。
可若非如此又怎么能于权斗漩涡中护住她一身清白?
她觉得自己满心算计,脑子里尽是诡计毫无真心可言。
可他没得选。
他是擅长攻心,可若得不到心,占了身也是好的,总归自己吃定她了。
香篆成灰烬,窗外星河璀璨。
苏盏玉从一人高的医书中起身,腰酸背痛,双眼干涩。
肩头狐裘滑落,她指尖一顿,不记得自己燃了满屋灯烛。
晃晃灯火中,她听见一声叹息:“娘子眼中何时能有我?”
苏盏玉回眸,一道颀长身影执卷立于莲花罩后。
宽袍大袖,仙风道骨,墨发素冠,霞姿月韵。
观之若闻林下松风阵阵,如见皎皎明月入怀。
灯下看美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男子。
苏盏玉怔怔应了声:“此刻。”
谢松仪上下打量自己后闷声笑开,张开双臂,挑眉懒懒散散道:“玉娘所言是极。”
“只是天寒露重,要保重自身,庭外温酒一盏,不知娘子可否赏光?”
苏盏玉从善如流披衣过去,颔首:“小酌怡情,有劳谢大人挂怀。”
谢松仪眉心微蹙,唇角紧绷,方才的愉悦都烟消云散。
苏盏玉却并未察觉,转头对灵萱吩咐:“去将母亲陪嫁那翁蓬莱春拿出来。”
谢松仪淡淡开口:“蓬莱春?倒是应景。”
她的封号就是蓬莱。
苏盏玉仰头望着星河调侃:“日前整理嫁妆单子发现了这翁酒,正好贺你我升迁之喜,谢尚书。”
谢松仪郁结被她三言两语间透露出的亲昵化解,一边暗自唾弃自己一边口不对心道出:“巧了,我那坛酒唤做金陵春。”
闻言苏盏玉蓦然回头粲然一笑:“还有如此凑巧之事?”
谢松仪故作自然伸手虚虚环住她,垂眸:“你我人间风雅客,当赏蓬莱、金陵两度春。”
他更加坚定自己没有错,他与玉娘就是上天恩赐的缘分。
风呼中夹杂雪粒。
打在狐裘上一片错落银光,皮毛簇拥下那张脸美得令人心折,他将这一幕深深刻进脑海里。
亭子外楚歌越琴和灵萱提着灯摇摇晃晃。
苏盏玉心疼灵萱忙前忙后,摸索着寻到谢松仪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温热指尖从掌心划过握住手腕,“快走吧。”
谢松仪被她牵着,一瞬间耳边都是风雪和心动。
九曲亭三面临湖,一面靠山。
亭边造有太湖石景观,其上虬结着一丛绿梅,梅枝探入亭中,潺潺雪水从亭角如珠帘垂落。
珠帘前,梅枝下,是墨发披肩,煮酒分茶的清丽女冠。
青灰道袍用上等面料,在月光与雪色中交织出细腻银辉。
谢松仪目不错珠的看她,喉咙有些干,转身,面对渺茫雪中无波无澜的湖水站立。
恰逢此时一朵睡莲破水而出,缓缓绽放,花瓣层迭摇曳,湖水泛起层层涟漪,一如他心难回般若境。
闭眼,身后是“咕嘟”煮酒声、翻书声,身前是微不可闻花开声。
罢了,谢松仪心道。
自己早已泥足深陷,何必因一时失态而恼怒。
想通后谢松仪足尖轻点,施展轻功停在湖面,伸手采下睡莲,兔起鹘落返回九曲亭。
一去一回,酒香四溢。
他俯身用莲枝为她挽发,轻语:“我当为娘子打一顶莲花冠。”
苏盏玉摸着新开睡莲,姿态落拓,仰头一笑:“斟酒为报。”
热腾腾琼液落入杯盏,再由素手奉至唇边,观她言笑晏晏。
“冬日饮春酒,请君尽忘忧。”
谢松仪还没尝到酒滋味,却觉得自己已经醉得朦胧,一身礼节风度悉数抛诸脑后。
他俯首用牙齿咬住杯壁,仰头一饮而尽。
“泠泠——”琴弦拨动。
“锵锵——”宝剑出鞘。
推杯换盏,不醉不归。
明月高悬,膝上伏着的娘子醉了。
谢松仪珍重的带着酒气吻在那坨红面颊上,将人严严实实搂在怀中,唤人打帘。
却不想一缕剑风先于他刺破宁静。
谢松仪见惯刺杀,可嚣张到孤身一人闯进仙鹤居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反手拍案,宝剑被震起落入手中,谢松仪出手便是杀招。
两人走了几招,互相见血。
那人在黑夜中藏匿身形,对周遭环境竟然了如指掌,谢松仪第一时间想到内鬼,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无他,只因仙鹤居中拱卫的多是他亲兵,上刀山下火海的袍泽。
若是这些人有意背叛他,谢松仪早在病发时就死了一万次了。
刺客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今夜刺杀,难不成是假后豢养的死士?
刀光剑影在狭窄亭子里穿梭,苏盏玉被外界声音唤醒,双眼迷离地看着激战的二人不明所以。
她摇摇晃晃起身,挥手试图抓住二人。
二人却条件反射般同时一掌将对方击出亭子。
谢松仪瞬间了然,黑袍人低头暗恼自己暴露身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扯了外罩黑袍。
不等他们再次战到一处,苏盏玉含糊出言:“苏白虎,是你吗?”
刺客闻言如被定住,嗓音沙哑古怪:“少谷主,谷主遣我来送你新婚佳礼。”
一袭月白劲装下裹着精瘦身体,刺客是个少年。
气质沉默坚忍,即便谢松仪刀横颈侧也只是安静的单膝跪在苏盏玉面前,似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转移视线。
“啧,窝囊东西。”
一道不羁声音自房顶传来。
穿着宝蓝翻领胡服,蹀躞带上挂一串酒壶的飒爽女子高坐檐牙,她一直隐身暗处,竟然连仙鹤居暗卫都未曾察觉,足以见其实力恐怖。
谢松仪心中提防,侧身护住苏盏玉,打了个手势示意亲兵包抄,另外分出眼风观察这位不善来客。
皮肤呈麦色,体格健壮,额间银饰和浑身叮当作响的金铃几乎时明示她来自何方势力。
“南疆百苗教?”谢松仪联想到太子中蛊以及苏盏玉那只飞进飞出的海东青,心下有了答案。
他收敛身上戾气微微颔首,道:“原来是内人相邀,多有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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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还请勿怪。”
但这位来客可不给小谢相公面子,拔掉瓶塞子喝干酒葫芦里最后一口酒,从檐角掠下大吼一声:“狗东西,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我就替阿璇杀了你这个废物。”
谢松仪挑眉,笑意收敛,方才他敬对方一句全是看在娘子面上,既然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他辣手无情了。
“哗啦”一声,谢松仪从湖中抽出杆亮银红绦长枪,对视一眼与那苗人女子飞快缠斗在一处。
两人招式精妙,分不出上下,到最后竟然开始比拼蛮力,一刀一枪对上,声势浩大的如同上百号人打群架。
“哐当——!”
“哗啦——噗咳咳咳!”
两人毕竟都是肉体凡胎,都有力竭的时候,趁机出招便可终结战局。
最终谢松仪被一拳揍飞,落入湖水中险些没浮起来。
反观苗人女子也没好到哪去,左臂和腹部各中了一枪,正在哗哗流血。
“你们在干什么!”苏盏玉被服侍着喝了碗醒酒汤,睁眼看见二人这幅血里泡了个澡的模样几乎要再次晕过去。
她精准地一把拽住苗人女子编成一束的辫子,“守心师父?”
师父?!
谢松仪当场脑子“嗡”地一下,有些转不过来。
等到苏盏玉看过来时,他暗自运气使血逆而行,然后当着两人的面“哇”地咳出口血,脆弱摆摆手:“娘子放心,些许小伤不碍事,若能让师父消气,我还剩半条命可消遣。”
苏盏玉哪里看不出他这故作姿态,一时气极反笑,叉着腰对谢松仪指指点点:“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小相公,就非要与我师父争这一时之气?好啊,明日头痛莫要来寻我!”
她边说边给谢松仪使眼色,两只手在身前悄悄作揖,另外分出眼风去看自己后方的莽夫师父。
果不其然见她如同被顺毛的狮子一般面色柔和下来。
谢松仪被她快抽筋的眉毛逗笑,强忍下来抹了把唇角血迹跟着苏盏玉一唱一和,配合的委屈巴巴说自己也是为了她安全着想。
苏盏玉则佯装不睬:“可你毕竟对我师父动手,此举是为不孝,若非师父宽宥,我定是不与你干休!”
守心是个直肠子,对徒弟好的没话说,同时也绝不欺凌弱小,闻言皱了皱眉,大手一挥拍拍徒弟肩膀,“算了算了,他也是为你好,不要难为人家。”
偏偏嘴上不饶人,经过谢松仪时撇了撇嘴冷哼道:“算你识相。”
而后脚尖一点,越过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上天去了,在场这么多人愣是没人看清楚她去向。
片刻后,方才她借力的那面院墙轰然倒塌。
谢松仪觉得脖子有点凉,扭头问苏盏玉:“你师父和我对战时是不是留手了?”
苏盏玉假笑:“留手倒不至于。”毕竟悍勇如谢松仪天下也没几人,守心师父能与中毒醉酒的他打个平手已经很厉害了。
但她会这么说让谢松仪尾巴翘上天吗?
显然不会,主将懈怠,于战于民皆是祸事。
于是谢松仪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就听见苏盏玉幽幽道:“守心师父是我的儒师。”
儒师,等等,儒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