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小说免费阅读全文》 第114章 第 114 章 徐墨怀从寝殿出去后, 脸色古怪地问起苏燕,宫人说她去用早膳了。等徐墨怀去的时候,恰好瞧见她与薛奉紧挨着坐在一起, 手上捧了碗热汤,眯着笑眼说些什么。 “瑜娘。”他喊了一声,苏燕听见后侧过脸, 方才的笑容立刻便不见了。 徐墨怀面上一沉,心中忽然有些烦躁, 抓心挠肺似的不好受,苏燕听到了他叫自己,十分自然地将未喝完的汤递给薛奉:“帮我端一下。” 他从前为何不曾发觉瑜娘和薛奉之间如此密切? 心中如此想着, 然而等苏燕看向他的时候, 他又忍不住想起梦中让人面热的场景, 好似她破碎的哭泣声与洁白腰肢又出现了一般。 徐墨怀从前见过一个男人对母亲做这样的事, 如同野兽一般紧紧攀附在一起,发出古怪的哭叫声, 他只觉得此事不耻,令人想起便觉得恶心。 然而梦中的他却如此对待自小照顾他的瑜娘。 想到此处,他别开目光, 忽然又不敢去看苏燕的脸。 苏燕察觉到了徐墨怀的异样,心中有些憋闷,无奈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出宫一趟拜访老师,你若有想要的东西可以与我说。”他没有去看苏燕, 目光越过她, 不悦地瞥了眼她身后还在喝汤的薛奉。 苏燕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要带的,多谢殿下了。” 她说完了, 有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是太子,即便是先生的话也要三思而后行,莫要过于仰仗什么人……” 徐墨怀疑惑地皱眉,说道:“这些我自然知晓,即便老师与我再密切,终究只是外人需要提防着,你似乎不大喜欢他,总是与我说这些。” 苏燕暗自腹诽,她与常沛可没有仇,分明是徐墨怀自己要杀了他。 “殿下多想了,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有也不打紧,我依你便是了。” 言毕他又看向薛奉,语气不大好地唤了一声:“薛奉,愣着做什么,跟我出宫。” —— 苏燕在心里数着离宫的日子,再过三四年她便能离开了,既然这个世上不再有苏燕,她便不必有什么顾忌,在此之前她还想试着阻止徐墨怀杀了他的母后与长姐。倘若一切都不曾发生,徐墨怀的疯病兴许会好上许多,日后对他的妻儿也是件好事。 徐墨怀偶尔会召兰衣去服侍,却始终没有要临幸兰衣的意思,且兰衣似乎也不大情愿到他身边,显然重来一回,他身上一些惹人厌的毛病仍是改不掉。只是除此以外,薛奉似乎也不大爱搭理她了。 待徐墨怀的十七岁生辰近了,宫中不少人在议论选太子妃的事,甚至有好奇者悄悄问苏燕是否知晓,然而她对此的确一无所知,徐墨怀不曾与她说起过,她也不愿主动询问,毕竟前世他们之间也有过一段孽缘,如今要看着这一世的他另娶她人,苏燕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徐墨怀生辰的前一日,苏燕在他的书房整理时,无意间看到书案上摆着的女子画卷,上面还写着生辰与出身,显然是精挑细选过后的太子妃人选。 徐墨怀便放在那处,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苏燕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他却突然顿了顿,问道:“瑜娘,父皇在为我择选太子妃。” 她当然知晓,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奴婢听说过了。” 苏燕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对此满不在乎。徐墨怀却好似被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扎了一下,忽然升起一股恼怒来,却又强忍着不显露出来,只闷声说:“你过来,帮我挑选。” 苏燕不情愿地走过去,看了几眼依旧没有吭声。 他发觉苏燕的为难,表情缓和了些,问道:“你也认为她们都不合适?” 她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倘若随手指了一个,徐墨怀当真娶了,那她岂不是罪孽深重。 想了好一会儿,苏燕也只憋出一句中规中矩的话。“几位都是名门贵女,想来每一个都好,奴婢挑不出来,殿下的终身大事还是要谨慎得好。” 她说完后,徐墨怀的脸色又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希望我迎娶太子妃?” 苏燕面色无虞,回答得滴水不漏:“殿下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是时候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日后奴婢出了宫,得知殿下与太子妃和睦恩爱,心中也会为殿下高兴……”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徐墨怀再开口,平静的语气中仿佛酝酿着风暴。 “你要出宫?” “奴婢有自己的家人,再过不久也要出宫与他们团聚……” 她话音才落,徐墨怀忽然愤怒地将画卷扫落在地,声音猛地拔高,怒声道:“滚出去!” 苏燕要庆幸自己上一世已经面对过多次发疯的徐墨怀了,如今看到他突然的躁怒反而没有丁点惶恐。 到了夜里的时候,大抵是徐墨怀自己也知道白日里不该与她朝她发火,又委婉地道歉想要与她和好,转而又问起苏燕出宫的事,话里都是要让她留下的意思。 她陪伴了徐墨怀这般久,他有些依赖也是无可厚非。然而重来一回,她可不想再栽在这个人手上,无论徐墨怀是什么心思,他们二人依旧是云泥之别,连患难与共都不会有。 徐墨怀要娶太子妃,还会有更多才貌双全的贵女嫁与他。苏燕知道这一世的徐墨怀不属于她,她可以接受,却不愿意看着他与人恩爱,这滋味想想便够古怪了。 苏燕对出宫的决定十分坚定,以至于驳回了徐墨怀几次好意后,彻底惹得他生气了闷气,再不肯理会苏燕,索性换了旁人侍奉。 兰衣以为是做错了事,便好心劝她:“太子待你那样好,你便去同他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他必定不会计较。” 她摇头,说道:“这样也好,不必去服侍他,我乐得清闲。” 苏燕不肯去服软,一直到最后还是徐墨怀先按捺不住,又将她调回了身边侍奉。 他不信自己留不住一个宫婢,庶人的身份怎么会好过留在他身边,不择手段的事他并非没有做过,即便苏燕不愿意,他也会想尽法子留下她。 苏燕还是察觉到了徐墨怀的意思,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避免与他有太多的接触,即便他想要与她说话,她也显得十分敷衍。 夜里徐墨怀洗漱完要上榻歇息,隐晦地提及她最近身子不适,不在小榻歇息的事。 起初苏燕是想着离小皇子过世,徐墨怀杀死皇后的日子近了,她想守在此处避免惨剧发生。只是前段时日的夜里,她中途醒了过来。 苏燕听到了徐墨怀近在耳畔的呼吸,他的喘气声中压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欲念。 黑夜中衣料窸窸窣窣的声响十分清晰,微凉的发丝从她脸上轻轻扫过去,她感受到了唇上一触即离的温软。 从他口中溢出来的气息,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 苏燕面红耳热,强装着一切都不知晓,第二日若无其事地陪在他身边,只是不再守夜。 她不知道是第几次,更不知徐墨怀的心思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她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奴婢身子不适,殿下还是让旁人来守夜更好。”苏燕说完后,平静地转身要走。 徐墨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反对的意思。 而等苏燕即将拉开寝殿门要出去了,一双手从她背后伸过来,重重地将门扣了回去,发出砰的一声震响,苏燕心上跟着一颤,没敢回头去看他。 昔日稚嫩的孩童,已经长成了高大俊美的青年,朗润的嗓音因为即将成年而变得微微低哑。 阴影覆在苏燕身上,像一只要吞噬她的野兽。 “瑜娘,你是不是知道了。”他按着殿门的手缓缓下移,落在了苏燕的腰腹上,轻轻一勾便将她带到怀里。 徐墨怀将她从后抱住,牢牢地桎梏着。他的脸埋在她颈间,贴着她冰凉的发丝和温热的肌肤。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徐墨怀的唇轻轻地摩挲着苏燕的脖颈,她扶着门微微颤栗起来,咬牙道:“殿下说的话奴婢不懂。” “那我说得再明白些。”徐墨怀将她翻过身按在门上,眼眸中仿佛有狂风骤雨。“我想要你。” 话音落下,他低头亲吻苏燕,强势地仿佛要将她撕开后吞咽入腹。 —— 大抵是因为如今的徐墨怀是被她看着长大的,当他猛地亲上来的时候,苏燕的脑子里只有惊愕,她用尽全力推开他以后连忙说:“奴婢心中已经有了心上人,还请殿下看在这几年侍奉上,莫要再为难奴婢。” 徐墨怀放开了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奇差,看着苏燕的目光仿佛是要掐死她。 好一会儿了他才气闷道:“出去。” 第二日,苏燕没有在殿里看到薛奉,听闻他被徐墨怀派去办事,她立刻便明白过来徐墨怀是误会了什么。 然而她将错就错,并没有想着将这些解释清楚的意思。 很快大公主由于掺和政事出了岔子,在徐墨怀的有意助推下让她被暂时禁足。小皇子的病也愈发严重,身子每况日下,皇后急得发狂,将徐墨怀送去的补药通通烧了不说,甚至开始求助于鬼神。 徐墨怀自然是盼着这个孽种去死,他也从不曾将他当做什么弟弟,然而在苏燕的劝说下,他到底不曾对他下毒手,即便是病重也于他没有干系,反而是母后与阿姐不分青红皂白的责怪让他愈发恼恨,一时间对母后说了几句重话。 然而就在他与母后不欢而散的当日夜里,小皇子突然病逝了。 苏燕奉命去看望大公主,即便是被软禁着,大公主依旧端正得体,面上没有丝毫狼狈。公主生得明艳,目光凌厉到仿佛藏着能伤人的锋芒。 大公主和徐墨怀极其相似,他们心机深重,隐忍而睚眦必报,她不比徐墨怀疯狂,却在心狠上不输于他。她爱权力爱得直白,也可以为此谋害手足。 苏燕去了,她并未迁怒,只是冷淡地让她将送去的东西都带走。 徐墨怀看到被退回来的东西后一言不发,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在看到苏燕的时候,有些无奈而委屈地说:“端午要到了,瑜娘。” 这回没有母后与阿姐陪着他,他的身边只剩下瑜娘了。 也是他的提醒,让苏燕忽然间想起了皇后的忌日。 丧子的母亲倘若失去理智,多疯狂的事都干得出来。 苏燕提前让人注意大公主的动向,又让薛奉好生守着徐墨怀,她自己也打算睡在寝殿的小榻上以防万一。 然而没有人会怀疑一个母亲会想杀死自己的孩子,东宫的宫人们都是如此想的,薛奉也毫不例外。 苏燕本来是睡在小榻上,夜里有动静立刻便能将她惊醒,然而夜里徐墨怀觉着小榻不舒服,悄悄将她抱到了自己的榻上,还熄了她特意留下的烛火。 她虽耐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夜里却还是被响动惊醒了,在徐墨怀拔出短剑刺去的一瞬间,她想也不想地拉住了他,而皇后手上的匕首却刺了下来。 她听到一声闷哼,而后在皇后下一次动手前扑上去按倒了她,急切地大声呼唤着薛奉的名字。 殿内的烛火点亮的时候,皇后已经被制住了,她发髻散乱满面泪痕,像是一个活脱脱的疯子,望向徐墨怀的眼中满是恨意。 徐墨怀的衣上晕开了大团的猩红,即便捂着伤处,还是有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他红着眼眶,失望到几近漠然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苏燕拿着巾帕无措地给徐墨怀堵着伤口,他垂下眼,面色苍白地看着她,似乎想说出什么安抚她的话,然而下一刻却忽然无力地倒在了她怀里。 —— 大公主在自缢前被阻止,皇后则被寻了借口软禁中宫,皇上也不希望太子的母后会突然生事,因此这件事并不曾声张出去,对外只称皇后丧子后悲痛成疾。 只有徐墨怀一直没能醒来,他连着发热了好几日,尚药局的医师们也束手无策。 苏燕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事,只能守在他身边时刻怕他突然没了气息。 终于等到第八日的时候,苏燕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去,忽然听到几声咳嗽。 她连忙走近,恰好见到徐墨怀撑着身子要起来。 他紧皱着眉,眼白爬满了血丝,面色阴郁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后,他的目光落在苏燕的脸上,冷声问她:“你是何人,苏燕呢?叫她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3 02:05:48~2021-11-15 02:5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baobao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冬日蔷薇 46个;z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6749096、凤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749096、fan快吃饭、想看怀娇! 3个;ayan、爱喝半糖岩爆柠 2个;拂雪花开、mni、攸翎、不想整天打瞌睡、啾啾啾肥、有点困哦、注意咯、木偶不跳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喝半糖岩爆柠、老子是仙女凸、阿粽阿柚、清月、永远睡不醒 10瓶;橘子皮、远方、27347808、藤蔓萝枝 5瓶;趣布夏、afufu、攸翎、简简、粗卡粗卡i 2瓶;瓜瓜、眠棠渡雨、霍山有个小妖精、认真取名、牛奶大缪可、我要吃菠萝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15章 第 115 章 在与徐墨怀的目光相触的那一瞬, 苏燕立刻便明白了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年少的徐墨怀了。 她早该想到的,既然她都能回到过去,徐墨怀自然也可以。 苏燕短暂地僵了一下, 很快便装作迷茫的表情, 回答道:“殿下要找谁?” 徐墨怀谨慎地打量着寝殿的陈设, 听到苏燕的话,显得有几分躁郁不安。 “你是哪来的宫婢,连苏燕是谁都不知晓?” 很快殿外的人也听到了动静,端着汤药与膳食进来, 恰好听见徐墨怀的话,面上都是一副不解的神情。 徐墨怀这才察觉到了不对。 他掀开被褥,猛地从榻上下来,不慎牵动了伤口, 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苏燕与人上前去扶, 被他一把拍开,他扒着桌案,看向铜镜中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 宫人们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疑惑地面面相觑, 兰衣用口型询问苏燕, 她装作不知晓摇了摇头。 徐墨怀先是惊愕,而后是茫然,紧接着忽然捂着眼睛笑了起来。 见他这副似癫似狂的模样,侍从们都不敢上前, 苏燕也低着头与宫婢们站在一处。 等缓过神了以后, 徐墨怀终于想起询问自己的现状, 于是第一时刻想起了薛奉, 很快苏燕连同其他人都被屏退,独留下薛奉一人在殿内。 兰衣挽着苏燕的胳膊,小声道:“殿下这是被皇后给逼疯了吧,看着与平日里不大一样,说话也古怪,什么苏燕?宫里哪有这个人?” 苏燕已经许久不曾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徐墨怀出声唤她的那一瞬,她甚至有些恍惚,总觉着那些离她远去的人和事似乎忽然又回来了。徐墨怀的到来提醒她,过去并不是一场离奇的梦。 “换做旁人也要疯,谁晓得皇后会想杀了殿下。” “好在当日你在,若不然殿下都要没命了。” 兰衣说到此处,苏燕情不自禁地难过了起来。毕竟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是那个尚且还算有良心的小徐墨怀,如今上一世的徐墨怀突然取代了他,这一世的岂不是没有了,同死了有何区别,他们是同一个人,又不完全是。 苏燕从前不打算与这一世的徐墨怀扯上关系,换做是上一世的他便更不想了。倘若能换一种方式生活,她还是想去试一试。 —— 徐墨怀问了薛奉很多东西,确认自己的母亲与阿姐尚在人世,而他的伤势也是因母亲导致,他心情忽然有些复杂,大概是难以消磨的怨恨,却又掺着一些庆幸。 他不知道为何一切都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薛奉告诉他皇后刺杀他的当天夜里,有一个叫做瑜娘的宫女守夜,似乎一切是因她才有了变化。 徐墨怀没来得及多想,既然人都能重活一世,再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此刻只想找到苏燕,如今的她应当还在马家村,也不知她的阿娘是否还在人世,倘若不在了,那她必定凄苦无依过得十分可怜,兴许还会饿得面黄肌瘦…… 徐墨怀想着这些,想要找到苏燕的心便按捺不住。 “你带人去一趟清水郡的云塘镇,那里有一个马家村,你去替我寻一个人。是一个名唤苏燕的小姑娘,现今约莫是十二岁。她没有父亲,母亲也姓苏,是位貌美的妇人,在她家附近还住着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跛脚汉……”徐墨怀仔细回想起细节,只恨自己如今还未即位,被朝中多少只眼睛盯着,不能亲自前去寻她。“务必要带着她回来,倘若她母亲也在便一同带上,定要快些……” 徐墨怀说到此处,又忍不住想起初次带苏燕乘马车,她适应不了这样的日夜颠簸,吐得脸色发白。如今的苏燕还是个小姑娘,必定更为瘦弱可怜,兴许禁不住这样的磋磨。 想起往事,他的面色似乎都柔和了许多,思量片刻后,又改口道:“倒也不必太急,找到她以后记得好生照看,莫要将人折腾病了。” 薛奉听得十分糊涂,他从未听起过苏燕这个人,徐墨怀醒来非但不关切皇后与公主的事,反而先古怪地问了一堆话,让他跑去山高路远的马家村寻人。 “可……可若是没寻到呢?”薛奉忍不住问道。 徐墨怀的脸色瞬间便阴了下去,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她,找不到你也莫要回来了。” 薛奉硬着头皮应下,再细致询问一番后便准备着动身。 徐墨怀突然又叫住他,问道:“那个‘瑜娘’在我身边多久了?“ “听人说瑜娘从殿下九岁那年便在侍奉了,殿下与她自幼亲密。”薛奉想了想,似乎也只有亲密这个词最合适。在她面前的时候,徐墨怀才有了些孩子气,可他看先向瑜娘的眼神又不止如此,宫中倘若有任何一个侍卫同瑜娘多说了几次话,便会被他悄无声息地给调远了, 徐墨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无事了,你去吧。” 他不在乎这些,从前侍奉他的宫人是谁他也早已忘记。既然已经知道了日后会发生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在苏燕被接到他身边之前,他会先处理好一切早该死了的人,好让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既然他能重来一回,兴许苏燕也可以,即便没有也不打紧,他会替这一世的苏燕挡去风雨,依然将她视为珍宝。 —— “殿下究竟是怎么了,如今连你也不待见?”兰衣一边剥豆子,一遍闷闷不乐地说起徐墨怀的事。 苏燕已经闲到来后厨择菜了,她依然没有回答兰衣的问题。 自从徐墨怀醒来以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像从前一般和颜悦色,更不如以往一般回到殿中便急切地寻找苏燕的身影。他似乎变得更加沉稳,在政事上游刃有余,可同时也变得漠然阴冷,不爱与人接近,连侍奉他起居的苏燕都被赶到了一边,平日里根本不许人近身。 所有人都当他是因皇后的事大受打击,只有苏燕知晓其中内情,她也发现了薛奉外出迟迟不归,想来是奉命去马家村寻找这一世的苏燕了。 她实在是有些好奇,徐墨怀若是得知这个世上不再有苏燕这个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苏燕知道自己有些难以改正的习惯,稍不留心便会被徐墨怀察觉,好在如今她不被待见,也鲜少凑到徐墨怀面前去。 他听说徐墨怀找到了秦王的把柄,一举将困扰小徐墨怀已久的人给除去了。除此以外,他似乎与自己的老师之间生了嫌隙。 她想着,兴许再过几日,他便会让人去寻找宋箬,而后把整日往林府跑的徐晚音丢出宫去。 这样就很好,他避开自己的劫难,她也能避开他。 无事的时候,徐墨怀不喜欢让人跟着,即便是苏燕这样的贴身侍女也只能离得很远。 她看到徐墨怀在宫里走来走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在一棵树前停下,他有些不确定地打量了一番,回头看向跟着他的宫人。 “这是什么树?” 苏燕沉默着没有回答,她身边的宫婢立刻说道:“回禀殿下,这是辛夷花树。” 现在是深秋,树上萧索得可怜,哪里会有花。 可他还是呆站在那处许久。 苏燕觉着她知晓他在想什么。 如同她挂念着这一世的徐墨怀一般,他心里也放不下上一世的苏燕。 —— 薛奉一去很久,他回来的那一日,众人第一次见徐墨怀发这样大的火。 他砸了屋子里的东西,怒骂着让所有人滚出去,将自己关在寝殿闭门不出。 薛奉没有理由会骗他,他说的话也不像是假的,可徐墨怀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 薛奉说马家村没有什么苏燕,连一位姓苏的妇人也没有,那位跛脚汉一直以来也是独自住着,并未有什么与他相邻的人家。薛奉甚至找去了云塘镇,那样小的一个镇子,只有一个姓苏的妇人,她有丈夫有儿女,唯独没有一个十二岁名唤苏燕的孩子。 徐墨怀想亲自前去,薛奉却强调道:“殿下是否记错了,那里的确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僵住身子,瞳孔骤然一缩,如同一只受到了刺激的野猫,眼睛盯着薛奉的脸,灰败的面色上是薛奉不曾见过的惶恐无措。 这世上的确没有苏燕,徐墨怀甚至让人查了户部的文书,马家村的确没有这样一个人。 既然生死可以改变,一切都能变,那么一个人是否存在,或许也早已注定了。 他仿佛听到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眼前的一切场景都变得扭曲发暗,连树影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兴许重来一回也是有代价的,他的母后与长姐尚在人世,却唯独没有留下苏燕。 倘若是如此,重来一回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场噩梦。 徐墨怀的消沉在苏燕的意料之中,她偶尔去侍奉的时候,徐墨怀都会抬眼望向她的脸,随后不耐地移开目光。 她知道瑜娘的这张脸与她自己是有几分相似的,然而以徐墨怀的性子,必定不会因为她的脸而优待她,兴许会一边借着瑜娘的眉眼回忆她,一边认为瑜娘一个奴婢不配与苏燕相像。 不打紧,一切都会过去,徐墨怀会习惯的。 她只是可惜,那个与她相伴的,稍微有些讨人喜欢的小徐墨怀。 过了一阵子,他大抵是已经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没有再窝在东宫狂躁阴沉下去。 毕竟他父皇的寿宴要到了,再如何不情愿,他也不该再冷着一张脸。 赴宴之前,苏燕替徐墨怀整理衣裳,为他仔细地系好腰带。 徐墨怀垂眸看她,她低着头,有着与苏燕相似的眉眼,却又不尽相同。 他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躁,别开脸闷声道:“此处不用你,出去。” 苏燕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寝殿。 自从徐墨怀醒来后,她的言行举止都刻意装出不同,以和过去的她区分开,以免被徐墨怀抓到细枝末节后认出来。 如今来看,似乎她所做的一切并非没有用处。 宴会上,苏燕抱着一件披风站在徐墨怀身后,听到他假惺惺地与人寒暄。 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狗吠。 不知是哪一位小皇子养的烈犬看到了一只猫,一时间挣脱了牵制在人群中追逐起来。 烈犬狂吠不止,吓得人们纷纷惊呼着躲避,那只猫从苏燕的裙角擦过去,她看到大狗冲着她跑来,一时间仿佛四肢都软了,本能地想要朝后躲避,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苏燕往后退,慌乱中似乎被什么绊倒了,摔倒在地后连爬起来都艰难,恐惧到微微蜷缩起身子。 没一会儿狗吠声远去了,四周有抱怨声怒骂声,还有见状来关切她的人。 苏燕脸色苍白,实在是被吓得不轻。 “你如何了,怎得被吓成这样……”身旁的同伴扶着她起身,忍不住小声地感叹。 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心有余悸道:“我自幼怕狗,实在是忍不住。” 话说完,苏燕抬起头,看到了正前方盯着她,几近目眦欲裂的徐墨怀。 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她仿佛在脑海中听见了火花炸响的声音。 徐墨怀将她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 苏燕心里一慌,下意识别开眼,却不知这样只会显得她更加心虚。 徐墨怀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从惊愕到恍然大悟,仿佛看到了人死而复生的场面,最后的目光称得上是阴森可怖,即便他没有开口,苏燕也能读出一种咬牙切齿来。 他看着像是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 “瑜娘?”他的尾音微微上挑,目不转睛地望着苏燕,脸上忽然多出一抹嘲讽,也不知是对谁的。 苏燕只知道他兴许是认出了她。即便她装了这样久,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识破了。 徐墨怀朝着她走来,她仍决定了要打死不认。 然而不等走到她面前,眼前的人毫无预兆的突然倒了下去。 —— 医师说徐墨怀身子并未有任何不适,憋了许久,只能说出一句多加歇息。 苏燕点了点头,在心里反复练习等他醒了以后糊弄他的话。 如今已经是冬日里,天气冷得厉害,她不敢和徐墨怀共处一室,便去了灶房帮着烧火,火焰舔舐着锅底,锅里煨着的羊肉汤正在冒着白气。 厨娘给她盛了一碗,叮嘱道:“喝完了再出去,莫要给人看见了说我偏心。” 苏燕笑盈盈地道了谢,没喝两口就听见兰衣唤她。 “瑜娘!瑜娘你在哪儿呢?” 苏燕探出身子,出声道:“做什么” “殿下找你。” 苏燕心上一紧,忽然变得愁闷起来,碗里的汤都好似成了断头饭。 她幽怨地叹了口气。“等我喝完再。” 等她喝完了汤再去,徐墨怀已经急得要来寻她了。 苏燕走入寝殿,他正焦躁地催促着侍者:“她怎么还不来?” 听到动静后,他抬起脸,面色立刻和悦起来,将殿里的其他人赶了出去。 苏燕走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停下不肯靠近了,徐墨怀皱着眉头,疑惑道:“离那么远做什么,你过来。” 她无奈,硬着头皮走到榻边。 他张开手臂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腰腹处,像一只动物示好似地蹭了蹭。 “瑜娘,你方才去哪儿了,为何不在殿里?” 苏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瑜娘”。 () 第116章 第 116 章 苏燕几乎是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强装镇定道:“殿下急着找我做什么?” 徐墨怀抱紧了她,嗓音有些发哑。“我醒来见你不在,他们说你不在殿内侍奉, 这段时日我是怎么了……” “我觉着自己睡了很久,身上的伤也莫名好了, 还有母后,她如何了?”徐墨怀面上满是疑惑, 表情不似作假。 苏燕也没有料到这一世的徐墨怀又回来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同他交代, 然而这一世的徐墨怀虽不如从前暴戾冷血,却也依然是个多疑的性子,很快便从众人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察觉到了不对。 徐墨怀的接受程度远比苏燕预想的要好, 他只当自己是生了病, 忘却了那段时日的记忆。 然而有了这一次,苏燕不得不考虑早日离开东宫,兴许下回上一世的徐墨怀又回来了, 且认出了她要找她算账, 她便彻底没了离开的机会。 回来的徐墨怀依旧如同从前般同她相处, 只是比以往更为亲密,夜里缠着她守夜,声称皇后的刺杀让他夜里生了梦魇, 要有她陪伴着方能安心入睡。 然而苏燕白日里醒来,时常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小榻上, 而是躺在徐墨怀的身边。 不过是因为幼时陪伴,让他一时将依赖误以为是情爱, 日后等他见多了贵女, 必定会认为她不过是奴婢, 不配留在他的身边。 苏燕不认为自己能让徐墨怀改变心性,她迟早要出宫去,趁他变成疯子之前离他远些。 “瑜娘在哪儿?” 徐墨怀下了早朝,回到东宫后立刻将外袍脱下,向人询问苏燕去了何处。 苏燕从尚衣局取了新的料子回来,一进殿门便看到了他。 “殿下回来了。” 天气很冷,苏燕出去一趟,身上都透着层寒气。徐墨怀将她拉到殿内,让她坐在炭盆前取暖,自己则在一边看书批阅折子。 “父皇的身子越发不好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近日朝中事务,他大都交予了我打理。” 说完这话,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苏燕,而她心不在焉,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只好强调了一遍。“如今许多事,我可以自己做主。” 徐墨怀最厌恶身不由己的感觉,尤其不能忍受被旁人掌控。 苏燕猜他兴许是用了什么手段,如同上一世毒杀了他的父皇一般,重来一回,他并不会因为苏燕的陪伴而心性大变,更不会变得心慈手软。 苏燕垂下眼,好言相劝道:“既如此,你还是与皇后娘娘说清为好,小皇子一事错不在你,无论她相信与否,你都该说一声,不要平白受了这样的冤屈,这件事更不该成了你的心结。” 徐墨怀的脸色一变,看着她的目光都沉了沉,问道:“你怎知此事成了我的心结?” 苏燕愣了一下,转而说道:“换作任何人都难以释怀。” 他沉默片刻,而后才说:“我不会再乞求得到她一丝一毫的爱护,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留下她的性命已经是我仁慈,不过是个孽种,死于我手又如何,我不会愧疚,也无需澄清。” 他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对这些不以为然,可苏燕仍是觉得他在逞强。 “还是要去说一声,皇后娘娘信与不信是她的事,可你不能一句不说,至少给自己一个交代。”她希望一切都能变好,即便可能性十分渺茫。 徐墨怀还是选择了听从苏燕的意思。 事情也没有出乎预料,皇后依然悲愤躁怒,不肯相信徐墨怀与小皇子的死无关,她丝毫不吝于用世间最恶毒的词去中伤自己的儿子,如同一只绝望到疯狂的母兽,随时都能扑上前撕扯他。 徐墨怀的反应十分平静,他去只是为了给苏燕一个心安,苏燕不了解他的母后,可他再清楚不过。 遭受辱骂的时候,他只是讥讽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冷淡而疏离地站着,彼此间的距离很远,他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陌生人。 出了殿门,苏燕有些忐忑地问他:“皇后如何了?她有相信你的话吗?” 徐墨怀笑了笑,不甚在意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至少我给自己了一个交代。过几日我会命人将母后与阿姐送去洛阳的行宫修养,你不必担心。” 苏燕见他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了,心中也宽慰了几分。既如此,她也能早日求得恩典出宫去,倘若徐墨怀不许,按律例她只要交纳了一定的银钱,同样可以早些离宫。如今拿到的赏金想要出宫去已经是绰绰有余。 留在宫里这段时日,上一世的徐墨怀并未在出现。这一世的徐墨怀十分黏人,从马场回来后便坐在苏燕身边,如往常一般躺在她的腿上闭目小憩,暖融融的日光洒在身上,他的呼吸匀缓,看着似乎是睡着了。 苏燕抚着他的头发,微低着头去看他纤长的睫毛,轻轻用手拨弄了一下,他立刻睁开了眼,面上没有露出不悦,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二人离得很近,以至于苏燕的发丝都垂在了他的颊边,冰凉的发丝轻轻拂过,挠得人心头发痒,喉间似乎也变得干涩起来。 徐墨怀忽然伸出手臂勾住苏燕的脖颈,而后微微用力往下压,苏燕的唇上一软,和他的唇挨在了一起,不等他深入,她忙撑起身避开,而徐墨怀的目光依旧不加掩饰地望着她, 苏燕的面颊不由地发热,平复了片刻,她冷静道:“再过几日,奴婢也该出宫了,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她,苏燕以为他要发火,亦或者是强烈的反对,然而都没有。 他只是垂下了头,自嘲似地轻笑一声。“好。” —— 徐墨怀说了好,然而苏燕还是没走成。 他出宫拜访林丞相,路上带了苏燕一同去,好让她见一见他的未婚妻林馥。 苏燕得知他的未婚妻是林馥后,实在是有些可怜林馥了,与徐墨怀有孽缘的又何止她一个。 不等他们到相府,途中却遇到有人行刺,徐墨怀对这些早已习惯,只是这一回带着一个苏燕,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怕添乱子,徐墨怀见她危险,伸手拉了她一把,不偏不倚被羽箭射中了右肩。 猩红迅速在他的肩头晕开,有血顺着手臂一路蜿蜒到了指尖,刺目的红一滴滴落下,疼得他面色发白。 苏燕慌乱地去扶他,徐墨怀靠在她怀里喘着气,将她的衣裳也染红了大片。 “徐墨怀!”她不安地唤他,语气中有连她都不曾发觉的颤抖。 徐墨怀仍不忘安抚她,蹭着她的脸颊,轻声道:“你别怕,我们都没事。” 因着徐墨怀的伤势,苏燕暂时又留了下来。 太子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据传与贼心不死的秦王有关。好在箭伤虽深,却并未伤及要害,只是留下一个血洞,日后他的右肩恐会留下疤痕。 这伤倒是与上一世苏燕肩上的伤极其相似,都是血淋淋的看着很是骇人,于是她心中的忧心散了许多,反而觉着这是一种因果报应。 医师为徐墨怀治伤,他身上不断发热,迷迷糊糊地睡到午后才醒,医师让苏燕将煎好的药端进去。 苏燕应下了,然而当她端着药碗走近的时候,却没留意到脚下有个铜盆,一不留心被绊倒后往前栽过去,恰好那处放着炭盆,眼看苏燕要被烫伤,徐墨怀情急之下忽地喊了她一声。 “燕娘!” 苏燕打翻了药碗,勉强站直身子,而后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手指微微颤抖着,面上有惊愕也有愤怒。 徐墨怀也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然而不等他开口,苏燕猛地转身跑了出去 。 () 第117章 第 117 章 苏燕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要跑, 她只是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无法立刻面对徐墨怀。 这么几年来,与她相伴的都是这一世的徐墨怀,因此她一直觉着自己不会如同上一世般与他纠缠不清, 她已经做好了离宫的打算, 甚至想好了日后如何生活, 突然一切都打乱了。 徐墨怀必定很生气, 说不准气得要想法子磋磨她。 苏燕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满心想着赶快离他远些。 她奔出殿门, 冰冷的风雪拂在脸上像刀子划过,疼得她眯起眼睛。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徐墨怀暴怒的呼唤。 “苏燕!你给我站住!” 随之还有桌椅的碰撞声与宫人慌乱的喊声。 徐墨怀身上还带着伤,见苏燕跑了, 想也不想便下榻去追, 不慎被绊倒后众人手忙脚乱的去扶, 反被焦躁的他一把推开。 “滚开!” 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爬起来又要跑去追苏燕, 宫婢畏缩地开口:“殿下, 外头正下着雪呢……” 徐墨怀置若未闻, 穿着单薄的衣裳赤脚追了出去。 苏燕跑得很快, 裙角在冷风中被扬起, 风雪顺着她的袖口与衣襟往里灌。 “苏燕!你给我回来!” 身后的声音渐渐近了, 苏燕的心跳也随之加快,热腾腾的白雾随着呼吸从她口中冒出来, 她跑得越发快了, 根本不听身后人气急败坏的呼喊。 徐墨怀喊得很用力, 似乎是被她气急了,连嗓音都是哑的。身后还有一堆宫人侍卫追着他,手上拿着斗篷与鞋靴,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止他,众人都看他像个疯子似地追着侍奉他的宫婢喊“苏燕”,场面看着又混乱又滑稽。 可宫里哪里有苏燕,分明只有一个瑜娘。 “苏燕,你回……咳咳!” 约莫是终于撑不住了,苏燕听到身后的喊声与脚步声齐齐一停,紧接着宫人们也一阵惊呼,纷纷去扶摔倒在雪地的徐墨怀,他身上的伤口也因为这样大的动静而开裂,肩头晕开了一大团红。 “都给我滚!”徐墨怀分明已经是狼狈不堪,却要露出一副凶狠模样让人滚开,只等着苏燕心软回头。 苏燕的脚步逐渐停下来,站在原地吸了凉气,好似乱糟糟的心绪也平复了许多。她还是有些纠结,却也不得不回过头。 徐墨怀跪坐在雪地中,身上只有单薄的衣衫,雪花都落在了他披散的墨发上。他紧盯着停下脚步,回过身逐渐朝他走近的苏燕,眼底仿佛是凝着一团阴雨,看着似乎是被她给气狠了。 见苏燕走近,他冷冷地瞥了眼身边的宫人,不必他多说,众人纷纷避让到一旁低下头。 苏燕无奈地蹲在徐墨怀面前,分明方才是他急切地唤着她,如今又恶狠狠地说:“你跑啊,这般不待见我,还回来做什么?” 嘴上说着狠话,却不等苏燕开口便一把抱住她,将她箍得很紧,生怕她再跑了似的。 苏燕苦笑一声,有些没法子地说:“你真是冤魂不散。” 徐墨怀的身上很冷,抱着苏燕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意。他将额头抵在她颈侧,冷得苏燕想缩脖子,却又发觉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恨不能打断你的腿。”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就在苏燕耳边,语气又委屈又凶狠。“你盼着我去死是不是。” 苏燕顿了顿,小声道:“我不是这样想,先回去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徐墨怀冷笑:“方才跑的时候怎得不顾这些。” “我一个宫婢,丢脸的可不是我。”她说完后拍了拍他,示意宫人将厚实的斗篷递给她。 徐墨怀瞪了她一眼,仍是任由她将斗篷给他披上,紧接着才被搀扶着起身,一只手紧攥着苏燕的手腕不肯放。她低声提醒:“你现在是太子。” 徐墨怀气闷地瞪了她一眼,对此置之不理。 等他们进了暖融融的寝殿,徐墨怀身上的雪也化了,额发湿漉漉地垂下,连眼睛都像水被洗过的黑石,顶着这样一张脸看向苏燕,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软了。 等宫人端来热水为他擦洗,苏燕才发现他赤足跑出去的时候,一双脚冻得发红不说,还被不知何处的碎瓦给划破了。本来血被冻得凝住了,伤处又混了雪,如今雪化了才发现他脚上有血,连徐墨怀看到伤也是愣了一下,显然是冻僵了不曾察觉。 “先上了伤药再躺下,一会儿还有汤药要喝。”她垂下头,没敢去看徐墨怀的表情, “一直低着头做什么?”徐墨怀忽然出声问她。 苏燕没有立刻回答,这短暂的沉默似乎将他惹怒了。 “你究竟在想什么,从前种种都忘了不成?”徐墨怀的语气里带着憋闷,眼眶也泛着微红,被这张脸衬得十足的委屈可怜。 苏燕默了默,忽然开口道:“这个世上没有苏燕了。” 她以为这一世是要她重来一回,重新过一个不同的日子,不必与他纠缠到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徐墨怀抓着她的胳膊,语气凶狠。“那你算什么?还是你只喜欢这一世的徐墨怀,我又算什么,你待他处处体贴,与他亲密无间,却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情愿。分明是我与你先有了情意,你却反过来弃我如敝履!” 苏燕已经想通了,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他都是徐墨怀,应当是他已经渐渐有了这一世的记忆,因此才能在她面前装得有模有样。既然如此,他们两个都是一个人,又何必对这些斤斤计较。 “你与自己较什么劲?” “分明是你在计较,你恨我是不是,所以至今还要躲着我,不愿接受我。” 苏燕不知道徐墨怀是不是因为年纪变小了,性子也不如从前稳重,说了几句便被气红了眼,好似她真的在欺负人一般。 见他似乎是真的怒极了,她只好无奈地解释:“你装模作样骗我这么多日,我也是有些脾气的,一时间不愿见你罢了。何况我已经独自在此处活了许多年,谁知你还会重活一世,如今我的打算都被你搅得一团糟,还不准我不情愿吗?” 他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所以你冷眼看着我像个傻子一般派人寻你,看着我终日惶惶不安,为一个不存于世上的人牵肠挂肚。我为你寝食难安,你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着。若不是我记起来了这一切,你还想骗我一辈子不成?” 听他提及这些,苏燕终于露出了一丝心虚。 徐墨怀被她气得牙痒痒,见她缩着脖子不说话,也气得扭过头去不理会她了。 片刻后,苏燕起身要离开,徐墨怀又猛地回过头,气愤道:“你又要去哪儿?” 苏燕没好气道:“我不过是倒口热茶,你急什么,我还能去哪儿?” 他脸上略显苍白,闻言才稍缓和了面色。“你过来。” 待她喝了热茶无奈地坐到榻边,徐墨怀从后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后背,闷闷地控诉了一句:“你没良心。” 苏燕忍不住笑:“你这人怎么贼喊捉贼?好生无耻。” 比起苏燕的不正经,徐墨怀的语气却很认真,似是自言自语的感慨,又似是在对她虔诚允诺。 “燕娘,我们还有这一世,你与我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一切都来得及。” 苏燕想说话,喉咙里就像卡了块石子似的,磨得她难以开口。 “你有你的打算,可你的日后必须要有我。”徐墨怀好似知晓了她的想法,沉声道:“你想要换一种活法,焉知留在我身边就是错的活法。” 苏燕想到旁的,终于开口道:“这一世你还是太子,我们依旧是云泥之别,何尝不是重蹈覆辙。” 他微微直起身,掰过苏燕的肩膀去吻她。 “我是你的,旁人说什么都不算数。” 她愣了一下,就听徐墨怀带着点不悦地催促:“张嘴。” —— 徐墨怀发疯的事虽然有意掩盖,却还是没抵住当日知情者多,最后传得人尽皆知,都说他跟自小侍奉的宫婢不清不楚,似乎宫婢还不大情愿,他在雪地里不顾身体不顾颜面地追着她跑。 与宫婢有了私情本不是什么大事,徐墨怀身为太子,才过了十七岁的生辰,有几个侍妾也不足为奇,只是不该闹得这样难堪,让众人看了一出笑话。 皇上召了徐墨怀前去,强撑着病体将他怒骂了一通,甚至还有处死苏燕的意思,最后不知道徐墨怀如何糊弄了过去,侍者来东宫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罚了苏燕的俸禄,贬她去偏僻的藏书楼打扫。 这件事闹得太过火,没有一点责罚是不可能的,苏燕也没想到处置来得这样简单,毕竟藏书楼一年到头去的人寥寥无几,去打扫也不过是找个地方歇着罢了。 然而底下办事的侍者似乎还是误解了徐墨怀的意思,得知苏燕十分高兴地整理行囊去了藏书楼,他强忍着火气又跑去想接她回去。 等他到的时候,苏燕的住处都布置好了,她将被褥抱出来晒,看到他阴着一张脸走近,疑惑道:“你怎么又来了?” 徐墨怀脚步一顿,气得险些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收拾东西,随我回东宫。” “不是要责罚我吗?怎么又不罚了?” 他不耐道:“听他的做什么?” “你好歹是太子,朝中正盯着你,不必为了我忤逆陛下。”苏燕踮起脚还是够不到绳子,徐墨怀自然地接过被子放上去,无奈道:“你管这些做什么。” “我若回去必定会惹出不少麻烦,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此处太远。”他面露不悦。 “不算远。”苏燕小声道。 徐墨怀冷笑:“分明是你不想见我,我瞧着你十分中意这次的处罚。” 苏燕心虚地别过脸不吭声。 她的确十分中意。 毕竟眼前的徐墨怀算是她看着长大,东宫的侍者也与她相识已久,如今众人看她的目光都透着古怪。时不时还有过去的旧人托她办事,她也会觉得有些难为情,如今在此处也能图个清静,总好过夜里被他缠着往榻上带的好。 —— 藏书楼里都是积灰,除了苏燕还有两个整日里都看不见人影的宫婢,徐墨怀想去见她根本不需遮掩。 待徐墨怀下朝后,士族子弟们邀约着一同去马场,他身为太子自然也不好推脱。 李骋坐在马背上张扬肆意,看着实在是十分扎眼,徐墨怀摩挲着马鞭,心里盘算着如何逼迫李家造反,好名正言顺除掉李氏一族。 在马场停留了没多久,徐墨怀推脱自己有事先走一步,而后却奔着离马场不算太远的藏书楼去了。 等他到的时候,往上走了几层才找到苏燕,她正在窗前的小桌上趴着睡觉,脑袋上盖着一本书,暖洋洋的日光都落在身上,让她的衣衫都泛着层朦胧的光辉。 徐墨怀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拾起她看到一半的书草草翻了几页。 正看着的时候,苏燕察觉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回过头看他。 “醒了?” “你怎得来了?” 他从后环抱着苏燕,让她坐到他怀里。 “方才见到了故人,忽然想到你,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轻吻她的后颈,苏燕感到后颈处被他亲得发痒,不禁缩着脖子躲避,又被他往后一拉,猝不及防仰倒在他怀里。 “今日春光正好,总该做些什么才是,你说是不是,燕娘?”他附在苏燕耳边,微热的鼻息拂在她的皮肤上,一只手则在她腰侧轻轻摩挲,带着某种隐秘地催促。 () 第118章 第 118 章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藏书楼, 细小的微尘在光线下浮动,窗外的斑驳树影投映在桌案与交叠的身影上。 宽大的衣袖盖在苏燕身上,遮掩住徐墨怀隐秘的动作。 他扶着苏燕的腰, 微皱着眉, 面上带着一丝难耐,嘴角却扯出抹笑意。 “此处没有旁人, 你大可不必忍着……” 徐墨怀说完, 苏燕立刻红着脸骂了他一句,紧接着就听他笑得胸膛都微微振动,而后愈发用力地磋磨起她来。 苏燕的身上覆了层薄汗,皮肤透着一层粉, 像是熟透的桃子, 咬一口能流出甜蜜的汁水。 “燕娘……”他的语气泛着满足的愉悦,手掌覆在苏燕紧扣着书案的手指上, 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 苏燕身下的书案渐渐变得发热, 发髻上的珠串叮当作响,寂静的藏书楼中发出的声响令她面红耳赤, 几乎不敢再发出声音。 —— 皇后与大公主被送到洛阳已经有一阵子了, 名为休养实则是软禁, 眼看着皇后的生辰就要到了,徐晚音按捺不住, 几次要去见徐墨怀他都视而不见, 而父皇更是对她母后冷淡至极, 根本不想听见与她有关的事。 徐晚音没法子, 听闻徐墨怀去了马场, 立刻带着侍女去找他, 谁知又被徐伯徽告知, 徐墨怀路上去了藏书阁。 徐晚音想也不想便去寻了徐墨怀,果真在藏书楼附近看到了薛奉和几个侍从的身影,很快他们注意到了徐晚音,薛奉立刻过来拦她,好意提醒道:“太子殿下说了不许人打搅。” 徐晚音立刻便怒了,说道:“皇兄这段时日以公务之名不见我便罢了,如今在藏书阁看书还不许我进去,这是什么道理?这宫里这样多的藏书楼,从来不曾说过哪一间不许我去的,从前他待我这般好,我不信如今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你若再拦,我就去找父皇说理。” 薛奉听她这样说也有些为难,毕竟徐墨怀的确不曾说过不许人进去,可他摆明了是来见苏燕的,必定不会做什么正经事,他也不敢贸然放徐晚音进去。 见薛奉冷着脸不吭声,徐晚音没好气道:“皇兄必定不会与我计较,不过是打搅他寻书罢了,我有正事与他商议,即便真的冲撞了他,我必定与皇兄交代错都在我,不会让他责罚你。” 本身徐墨怀也没有交代过什么,薛奉知道苏燕是个脸皮薄的,应当不会乱来,何况徐晚音都这样说了,要是真的出了事,他倒想看徐墨怀如何处罚这位骄纵的公主,索性不想再劝着她找死,默默地挪开身子。 苏燕听到徐晚音的呼唤声时,她正被抵在书架上,耳边还有书册的晃动声。阴影中有股潮湿的霉气与灰尘的味道,伴随着徐墨怀身上的气息占据她的感官,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黏稠湿润。 她微低着头,伏在徐墨怀的肩上,发丝晃晃荡荡的,发髻上的珠钗也不知掉到了何处。 听到了徐晚音的声音后,她立刻拍打着徐墨怀的肩膀,慌忙道:“公主!公主找你!” 徐墨怀不以为意地笑笑,低头去吻她,气息仍有些不稳,含糊不清道:“那我们动静小些。” 苏燕气得推他,低声骂道:“你要不要脸,外面的是你妹妹。” 徐墨怀眨了眨眼去看她,一双眸子含了水似的发亮,苏燕被看得心上一颤,耳朵红得仿佛要滴血。“你放开。” 他闻言轻笑一声,抱着她说道:“别怕,我不会骗你。” 苏燕现在是受罚的宫婢,从前还去给徐晚音送过东西,徐晚音当然记得她,要是被撞破了,她以后死也不回东宫。 徐晚音走了两层却没找到徐墨怀,不由地有些泄气,试探性地叫了几声,仍是没有得到回应。 而暗中的苏燕浑身紧绷,怒瞪着徐墨怀大气也不敢出,他却饶有兴致地继续作弄她,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燕娘,你叫几声阿郎,我便放过你。”他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苏燕恨不得咬他一口,羞恼道:“你有本事弄死我,看看究竟谁更丢脸。” 徐墨怀微眯着眼笑了笑,紧接着她脸色一变,压抑着险些出口的声音。 “燕娘?”他面上含笑,话里带着催促的意味。“ 苏燕的指节攥得发白,埋低了头,声音细弱蚊蝇。 “……阿郎。” 他这才缓了些,满足地低头吻她。 而后苏燕便听到了徐晚音推门的声音,门锁发出清晰的叩响声,激得她脑子一热,立刻抬头盯着徐墨怀,目光像是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说了不骗你。” 徐晚音怒气冲冲却无可奈何,唤了几声后得不到回应,只能气急败坏地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一片狼藉,地上还散落着几本书。 徐墨怀给苏燕清理干净,将外袍盖在她身上,俯身捡起被她踩得发皱的裙衫,看到上面的污渍后微皱了下眉,这才去唤侍奉的宫人,让他们去拿干净的衣衫来。 夜里的时候他索性将腰腿酸软的苏燕给带回了东宫。 苏燕才到便急忙催促徐墨怀去找人煎碗避子汤,他犹豫片刻,问她:“你当真不想要?” 于她而言,此刻有孩子简直是个大麻烦。“我自然不想要。” 徐墨怀想到了徐成瑾,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也好。” 他们日子还长着,往后也不会教出第二个徐成瑾来。 —— 因着在藏书楼没能寻到徐墨怀,徐晚音又到了东宫守着,见到频繁进出东宫的苏燕后,她才在宫人支支吾吾的话里得知了两人的私情,尤其是在知道苏燕正是在藏书楼受罚,她更是立刻想起了当日紧闭的门与长久的无人应答,顿时面上火烧似地发热。 徐晚音想到林馥,心里立刻升起了不满,加上多日被徐墨怀置之不理的怨气,让她想找个人发泄不快。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苏燕,毕竟苏燕只不过是个宫婢,再如何徐墨怀也不会同真的她计较。 徐晚音知道不能做得太过火,因此趁着徐墨怀不在,命人去了藏书楼一趟。 苏燕正坐在檐下抱着只狸花猫晒太阳,便看到一个侍者冷着脸走了过来。 苏燕起身对他行礼,反被他训斥:“你是被派过来受罚,不是来修养,谁准你在此处无所事事的?” 她待了这么久都无事,偏生今日有人面色不善地要教训她,一听便知道是又得罪了什么人。 苏燕也不想找麻烦,默不吭声任由对方言语刻薄地讥讽了几句,紧接着那人就命她去将楼里发潮的书都搬出来晒,又不提让她搬出多少。 苏燕动作稍慢些都要被说,她约莫是来来回回搬了有近一个时辰,身上的衣衫都汗湿了,胳膊酸痛到几乎抬不起来,那侍者还没有让她停下的意思。 此处的共事的侍女有出言阻止,那侍者约莫是想着自己是徐晚音护着的人,太子再如何也不会为了一个宫婢与自己的妹妹计较,因此丝毫不将对方的话放在眼里,继续按照徐晚音的吩咐对苏燕出言不逊。 “太子年纪尚轻,不曾见识过狐媚手短,谁知身边侍奉的宫婢不知羞耻,如今被贬到此处,还贼心不死,做那娼妇……” 苏燕累得半死,耳边还有个声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她心里仿佛有一头发狂的牛在乱撞,让她愈发躁怒起来,在心底将这嘴碎的侍者和徐墨怀都骂了个遍后,那侍者还在骂她,大有要将她祖宗拎出来羞辱一遍的意思。 苏燕的火气蹭蹭往上冒,忍无可忍地将手上的书朝着喋喋不休的侍者砸过去。对方惊叫一声让人来教训苏燕,其他两个被迁怒来搬书的宫婢也怒了,想着苏燕好歹是有太子护着的,想也不想便跟着她与人打了起来。 场面混乱一片,谁也不敢真的对苏燕动手,不过找个借口磋磨她罢了,哪里晓得她脾气这样大,竟还动起手来。 等徐墨怀赶到时候,底下教训苏燕的宫人跪了一排。苏燕的发髻也乱了,脸上还有挠痕。 几个跪着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还有一个头破血流,嘴角都在流血。他们顾忌着苏燕的身份不敢下重手,苏燕却半点没留情,气狠了从地上捡起石与人扭打。 徐墨怀一来,她先是冷着脸瞥了他一眼,瞧着火气仍没有消下去的模样,徐墨怀软下语气,俯身询问她:“你受了委屈尽管与我说,我替你出气,莫要不理会我。” 苏燕本来还强撑着一张冷脸,谁知他才说了一句话,她便怎么都控制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哭得肩膀都在抖。 徐墨怀见苏燕委屈成这副模样,心底的火气也压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吩咐道:“将那阉人的舌头割了给徐晚音送去。” 苏燕闻言猛地抬头,徐墨怀知道她的意思,说道:“我做事有自有分寸,你不必忧心,在宫里太过心软不是好事。” 徐墨怀将苏燕抱着安抚了一会儿,底下的人抖得像筛糠,头也不敢抬一下。 他其实想处死他们,可这些当着苏燕的面不大好,当初他不过是替她出气杀了几个人,后来却吓得她夜夜梦魇。 等他带苏燕回了东宫后,徐晚音很快也面色惨白地在庭中跪着了。 前段时日徐墨怀已经寻到了宋箬,近日正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人接回来,恰好徐晚音不知死活,他也不必再留什么颜面。 徐晚音在庭中哭着认错,徐墨怀没有理会,只让她在庭中跪够两个时辰,起身的时候也不许人扶。 第二日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候,有一位老臣将宋箬带到了宣政殿外,怒斥着林氏一族自私自利,妄图混淆皇室血脉,而后又添油加醋地形容了宋箬的悲惨。 徐晚音被徐墨怀罚去搬了一夜的书,疼得腿都抬不起来,眼里也都是血丝。忽然有人来寻她说明了宋箬的事,她一时气血上涌便晕了过去。 徐墨怀装作一切都不知晓,自称身子不适早早下了朝,任由朝臣们吵得面红耳赤。待他回了寝殿,昨日劳累了整夜的苏燕还在榻上睡着没醒。 他抚了抚她凌乱的头发,如露水一般微凉的指尖,带着清晨的寒气 ,指腹触碰到苏燕的脸颊,冷得她不悦皱眉,整个脑袋都缩到了被褥中。 徐墨怀忍不住笑了一声,扯了扯被角,说道:“燕娘,该起来了。” 苏燕恍若未闻,过了片刻,她听见一阵衣物窸窣的声响,随后榻上微微一沉,被褥被掀开,她被拥入一个微凉的怀抱中。 “父皇大限将至,待处置好一些琐事,我们成婚可好?”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询问了。 苏燕又是良久的沉默,徐墨怀等了一会儿,心上有些发紧。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似是极为不情愿地说道:“孽缘,真是孽缘。” “你这是何意?” “我不答应有用吗?” “自然无用。” “那你问我做什么。” () 第119章 第 119 章 徐晚音的事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皇上暴怒之下重罚了林氏,即便是林氏有意要保住林照,还是无法避免他被责罚。好在公主找了回来, 顾忌到当年林氏多功臣,最终还是留了几分薄面,只是降职罚俸,并未将他发配偏远苦寒之地。 然而徐墨怀与林馥的婚约早已定下,即便林家有错, 也不该在此时背弃婚约。 苏燕觉着以徐墨怀的性子,必定会暗中算计着如何让林馥身败名裂, 好失去做太子妃的资格。只好不断强调不许他做毁人清白的混账事。徐墨怀敷衍了几次,她知道徐墨怀必定没听进去,夜里也睡不安生,总是忧心着林馥这一世的境遇。她实在不希望旁人因她遭难,何况林馥与林拾都曾关照过她。 苏燕夜里唉声叹气了好几回,徐墨怀吻上她的颈侧, 却听她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他的动作立刻便僵住了,阴着脸撑起身子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究竟想我怎么做?” 苏燕闷声道:“我怎么想你心里早该清楚。” 徐墨怀实在看不过她这幅连连叹气的模样,只好说:“我会想旁的法子,给她留几分情面。” 苏燕怎么也没想到, 徐墨怀口中说的留情面,便是要时常带着她去林府拜访, 让林馥看看他这副英俊表皮下的冷漠虚伪。林馥前世曾和自己的女侍卫私奔,这件事他自然知晓,只是没有想到主仆间的情谊非同一般。 如今他刻意接近, 分明是想逼着林馥再次私奔。 而后果真如他计划而那般,林馥随着护卫私奔,中途虽有林氏族人察觉到想去追她回来,无奈却被徐墨怀刻意模糊了林馥的去向,他们心急如焚的同时还要将消息瞒下去不敢闹大。徐墨怀让人盯着林馥,只要她生出反悔想要回到长安的意思,他派出去的人会立刻杀了她们,最后再推给流匪。然而好在这一世没了家人的阻拦,她离开的心思似乎更为坚定,一直北上朝着幽州不曾回头。 眼看徐墨怀的婚事近了,太子妃的翟衣也快赶制好要送往林府,人却在此时找不到踪影,林府上下心急如焚,生怕无法给徐墨怀一个交代。 徐墨怀几次去探望,都被推辞说林馥在养病。眼看流言四起,林府上下瞒不住了,即将到婚期的时候,林府中生了一场大火,将林馥的闺阁付之一炬,连同她也死在了这场大火。 这大火来得蹊跷,虽说压不住流言蜚语,却总算是给徐墨怀交了差,不必再天南海北地寻找林馥踪迹。 徐墨怀本就故意放出风声,让众人都以为他对林馥情根深中,如今林馥一死,他立刻便装出一副悲恸消沉的模样,以至于连下朝后都有几位朝臣委婉地劝他节哀。 林氏中人既心虚又愧疚,甚至为了补偿,还在京中贵女中择选姿容绝佳的想送去东宫,都被徐墨怀给推辞了,以至于他们心中更加羞愧不安。 宋箬被找回宫里后改了名姓,要去洛阳与她的生母相认。皇后的生辰也要到了,徐墨怀想着日后与苏燕成婚,总是要让族人亲友看过她,因此并没有避讳,处理好琐事后将她一同带去了洛阳。 一路舟车劳顿,苏燕到了洛阳行宫便被他安排去歇息,而他先一步去看望了皇后与大公主。 两人都是戴罪之身,即便是远在洛阳,依旧会被严加看管,不给她们再有乱来的机会。行宫中还住了几位年老的先帝后妃,一个个行将木就,在宫里孤零零地看着十分可怜。大抵是接触了这些,让皇后的心性稍微有所改变,徐墨怀再去见她的时候,她并未如之前那般狂躁疯癫。 然而如今再相见实在有些难堪,她瞥了徐墨怀一眼,才发觉这个一直被她厌恶忽视的儿子,竟然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 “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觉得有些古怪,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原先他都是叫阿娘的。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说道:“晚音的事,我已经听人说过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再如何也是找回了女儿,她该感到高兴才是。 “儿臣此番来还有一事告知。”他不指望皇后会记得他宫里有什么人,因此只是简单地说:“儿臣意中了一个伴儿臣多年的侍女,且儿臣已下定决心与她白头偕老,明日带她来见母后与长姐,还望你们带她亲近些,莫要惹得她心中不快。” 徐墨怀面上谦恭,语气却哪里有请求的意思,分明是在冷冰冰地警告她们。 大公主只微皱了下眉,并未表露有何不满,只点点头算是应了,皇后倒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厉声道:“不过是个奴婢,想让本宫敬她让她,你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徐墨怀显得十分漠然,丝毫不在意皇后的情绪,冷声道:“有些事,儿臣没有计较,不代表儿臣一无所知,母后偶尔也该想想自己的处境。” 话一出口,大公主瞥了皇后一眼,淡声道:“知道了,你先回去罢,我会好好劝解母后。” 徐墨怀并未久留,估摸着苏燕要醒了,他也趁着天色未暗赶了回去。 苏燕坐在榻上发呆,墨发披散而下,露出半截光|裸的臂膀。 听见动静后她侧目去看,徐墨怀在她身边坐下,将被角往上提了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苏燕面无表情道:“装模作样,平日里不是最爱把人扒干净了。” 徐墨怀笑道:“不过是怕你着凉。” “下流。”她低声骂了一句,意在指责他在马车上对她胡来的事。 他并不在意她骂了什么,将她连同被褥拥到怀里,缓缓道:“明日去见母后和阿姐,她们会喜欢你,不必忧心。” “若是她们不喜欢又该如何?” “不打紧,我很喜欢。” 第二日皇后的确不曾出言为难苏燕,对她只能称得上是冷淡,对徐墨怀也是一样。公主却记得苏燕是谁,甚至早早看出了徐墨怀对她有意,对苏燕也还算友善,一切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难堪。 不等他们回京,长安传来消息,说是皇帝驾崩,要徐墨怀即刻赶回去即位主持事宜。 冕服与祭祀的文书早已备着了,徐墨怀还亲自拟了封苏燕为昭仪的册书,按理说以她的身份若要封昭仪,必定要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浪。只是朝中的人大都是徐墨怀一手提拔的心腹,先前迂腐固执地争论许久,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徐墨怀立一个宫婢为中宫皇后,如今立了苏燕为昭仪,反而让他们的反应小了许多。 虽名义上是昭仪,却与皇后无异,后宫不过她一人,又是自小陪伴徐墨怀的情谊,众人对苏燕不满的同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不敢太过得罪。 祭祀告天地,折腾了一整日,徐墨怀站在寝殿任由苏燕将他繁重的冕服一层层脱下。 苏燕好奇道:“你的冕冠戴着不重吗?” 他取下来戴在苏燕的头上,她摇了摇沉甸甸的脑袋,听到十二旒发出的轻响。 “我们这样做,礼部的人知晓又该上书训斥了。” “不过是一件死物。”他微皱着眉,似乎还在烦躁不能封后的事。“等过些时日,待我处置了这几个老匹夫,你的皇后之位……” 苏燕并不在乎这些,反倒是徐墨怀急切地要让她做皇后,以至于在朝堂闹得不可开交。 “急什么,你这般坚持,他们还当我是个妖女。” 徐墨怀将冕服随手丢下,任由十二章纹被踩在脚底,径直走去将苏燕打横抱起来。“不是你也轮不到旁人。” () 第120章 第 120 章 初春的夜里略有些凉意, 苏燕却被折腾得一身薄汗,待她哭过几回后,徐墨怀总算停了,起身给她披好衣裳, 地上还散落着被压到发皱的外袍。 他直起身跪坐在苏燕身前, 伸手要去掰他的腿,吓得她立刻就撑着手臂往后退。 “不作弄你, 只看一眼伤。”徐墨怀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 说的时候也软了语气。 苏燕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到底没继续挣扎了。 徐墨怀倾身去看她被磨到微红的膝盖, 一本正经道:“明日兴许要有淤青, 我给你上些药。” 她又困又累,也没心思与他计较,任由他拿着帕子给她清理上药, 迷迷糊糊地听见他说:“我记得你从前偷偷给我上药, 一边叹气一边说孽缘……” 苏燕猛地想起这回事,装作没听见默不吭声, 他微俯下身,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果真应了这句, 无论是良缘还是孽缘, 我都甘之如饴,永不放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轻哼一声, 别扭道:“知道了知道了。” 第二日春光正好, 徐墨怀下朝回去的时候, 苏燕正聚精会神地听宫人说起宫里的奇闻异事。 他一走进殿门, 几个宫人立刻噤声低着头。 “今日清合殿的海棠该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若不是徐墨怀提起,她几乎要忘了清合殿这个地方。前世她在此处留了不少伤心事,甚至亲手杀死她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她无心关注身边的景致,根本不知晓庭中那棵高大的树是海棠。 从前种种再回想起,当真像是大梦一场。 清合殿较为偏远,二人慢悠悠地走过去花费了已小半个时辰,不等走入殿内,隔着高高的宫墙,苏燕已经看到了垂在枝头的海棠。 当走进去,眼前场景更为震撼,满树繁花挤挤挨挨,如同一朵巨大的粉云停在了头顶。风一吹,满树芳菲摇动,花影绰绰。 徐墨怀不知苏燕是否会喜欢,他只是想起过去的一切,总觉得有千万种遗憾,这一世想尽法子填补。“含象殿虽有海棠,却始终不及这棵来得壮丽,很早之前便想带你来看看。” 只是可惜,后来这棵树被他一把火烧尽了,每每想起他都觉得心中有愧,本该是想让苏燕安稳地住在清合殿,后来却不断地让她伤心难过。 苏燕听着耳边花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想到自己的过往,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好在如今还来得及。”他抬手折了一枝花簪在苏燕鬓边,低头亲了亲她。 —— 重来一世,徐墨怀与苏燕都少走了许多的弯路。而因着有从前的经验,这一世的徐墨怀在政务上避开了不少障碍,早早推行了科举,提拔了对他有用的人。 宋箬进宫后改了名姓,与苏燕十分要好,待徐墨怀也比上一世亲近。只是不曾想她还是阴差阳错的与进京赶考的孟鹤之相识,在徐墨怀还不知晓的时候便两情相悦了。苏燕十分热衷于撮合二人,时常帮着她出宫去找孟鹤之。 而徐晚音被贬出宫,林照依旧死心眼地非她不娶,和族人长辈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在祠堂里挨了罚,找徐墨怀求了恩典,带着徐晚音南下上任。 徐墨怀处理完政事,再看向窗外的时候,雪已经小了许多,宫人正在扫台阶上厚厚地积雪。他顺手拿过斗篷披上,撑着伞往含象殿的方向走去。 不等他走到,便看到前方厚厚的雪堆里趴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厚实的冬衣圈着兔毛的边儿,几乎将她整个脑袋都掩住。 徐墨怀蹲下去,揪着徐若瑜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询问她:“你趴在雪里做什么?” 徐若瑜才三岁,说话都说不清楚,一见到徐墨怀的脸,立刻哇得一声哭得起来。 “哥哥……哥哥,他踩我的兔子……” 徐墨怀拍了拍她身上的雪,笑道:“你哪儿来的兔子?” 她泪眼汪汪地指向地上一团雪,徐墨怀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喊了徐成瑾一声,片刻后躲在树后不敢吱声的徐成瑾露出了脑袋,无奈道:“父皇,阿瑜非要我赔她一只,我不会做兔子,她怎么说都不肯起来。” “那也不该让她躺在雪地里,若是着凉了,你阿娘又要忧心。”徐墨怀随手捏了一团雪递给徐若瑜,哄劝道:“兔子又回来了,莫要与你哥哥计较。” 徐若瑜脸颊红扑扑的,抽噎道:“这不是兔子……” 他认真道:“这是兔子。” 她想了想,犹豫道:“阿娘给我的兔子不是这样的……” 徐墨怀揉了揉她的脑袋:“你阿娘骗你的,兔子就是这样,不信你可以问问哥哥和薛师父他们……” 薛奉站在后方撑伞,撞上徐若瑜可怜兮兮的眼神,只好昧着良心说:“陛下说的是,这的确是兔子。” 徐若瑜顿时也不哭了,似乎有点不情愿,十分勉强地点点头。“那好吧。” 苏燕大雪天跟着人去钓鱼,等她回到含象殿的时候,徐若瑜便捧着一个难看的雪球喜滋滋地给她看。“阿娘,父皇给我的兔子!” 苏燕疑惑地看向徐墨怀,问道:“你怎么胡说八道呢?” 他蹲下身子,将徐若瑜手上的兔子放到地上,说道:“兔子不能放在手上太久。” 徐若瑜比徐成瑾听话的多,闻言乖巧地点头,任由他抱着走入殿内。 窗户开了一小半,能窥见窗外白雪莹莹。桌案上放着新鲜的吃食,鱼脍正是苏燕冻得瑟瑟发抖才钓上来的鱼做成的。 “我下回再也不去了,冻得我腿都僵了,都是小鱼,才得了这么一条大的,属阿箬运气最好……”苏燕指着那盘鱼脍,给徐墨怀说起今日的经历。 徐墨怀按住徐若瑜扯他头发的手,说道:“至少还有一条。” 他想起什么,提醒道:“大夫说了,不许你多食生食。” 苏燕叹口气。“所以是给你的啊,这可是我亲手钓上来的,你可别不识好歹。” 徐墨怀轻笑一声,将徐若瑜的脸扣在肩上,而后微微倾身去吻苏燕。 徐成瑾走入殿中,正巧看见苏燕扭头看着窗外,徐墨怀面带笑意地哄着怀里的徐若瑜,他走过去抱住苏燕的胳膊,苏燕低头拍了拍他的后背。 “阿娘的脸怎么那么红?” 苏燕没吭声,瞥了徐墨怀一眼,一本正经道:“有些热。” 说完后,她杵着下巴,扭头去看簌簌落下的雪,面上红霞仍未消退,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要在他们两个面前胡来,你不要脸面我还要。” 徐墨怀起身将徐若瑜递给徐成瑾,转身将软榻上的苏燕打横抱起。“那我换个地方。” () 第121章 第 121 章 仲春时节, 苏燕被照顾她的婆母带回了长安。 她的父亲是长安军器监,母亲曾是舞坊中的舞姬,带着她独自生活了三年, 后因比不过舞坊更年轻更为身姿窈窕的女子, 渐渐地失去了生计, 迫于无奈带着苏燕投靠她父亲。苏燕八岁的时候,阿娘就被夫人挤兑到跳了井,留下苏燕孤零零的不招人待见。父亲子嗣多, 总疑心苏燕不是亲生,并不亲近她,夫人便将苏燕及一个先天腿脚不便利的庶子送去了上洛郡的老宅子。 大抵是父亲没什么子孙福, 前年大疫, 十来个孩子接连夭折,只剩下苏燕与他长安的两儿一女。 苏燕一直到十六岁才被父亲重新想起来,琢磨着她有几分姿色,日后嫁出去笼络上面的王公贵族也是好事。 苏燕还当是父亲终于想起了她,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心里还喜滋滋的。 她脚步轻快,时不时瞧一眼长安的街坊摊贩,听着车马人流的喧闹声,只觉得连头顶的云和路边的树都好看。 只可惜等她到了, 府里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侍人们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本来看她相貌还算不错,但只听她一开口, 话里都是尚未退去的古怪乡音, 顿时有人便忍不住窃笑了。 苏燕到了府里, 一直没能等到父亲和夫人来看她一眼, 而府里的两个兄弟则带着她的长姐,像是看一件新奇玩意儿似的来打量她,话里都是掩不住的轻蔑。 她和那个庶子都被丢在上洛,只粗浅地识得几个字,平日里吃穿都没人关心,更何况是教他们诗书礼仪,苏燕的兄弟病得将死,父亲也不曾有过一封书信,最后凄冷地死在了上洛,连坟头都小得可怜。 苏燕被接回了府,等了好几日,父亲终于带着夫人来看了她一眼,却仅仅是扫了眼她的脸和身段,像是在看一件器具,而后点头对夫人说:“瞧着还有几分姿色……” 夫人看她的眼神就轻蔑多了,讥讽道:“可惜是个粗鄙的,上不得什么台面,要找个婆母教养些时日,以免出去丢了脸面。” 苏燕在回来之前,即便再埋怨这个生父,心底也仍是忍不住生出点期冀,盼着他还念着她这个女儿,不让她也孤零零地死了,接她回来兴许还念着她。可苏燕也不是傻子,府内人的冷眼与不加掩饰的轻蔑,无一不在提醒她这个府里没会人真心待她好。 苏燕接受的很快,兴许是期望本就不多,倒也没有太伤心难过。府里给她新鲜的吃食和像样的衣裳,没过几日听闻林氏的嫡女过生辰,届时权贵云集,秦王也会去。父亲让苏燕打扮了一番,让她跟在长姐身后一同去,临走前夫人反复提醒她谨言慎行,没有允许不要轻易开口,唯恐她言语粗鄙冲撞了贵人。 —— 林氏嫡女过生辰过生辰,身为太子,徐墨怀多少要给些面子,毕竟他有择选林氏女做太子妃的意思。如今朝局不稳,笼络世家对他有利,以免日后秦王生事,带来的麻烦恐会难以平息。 马车即将到林府的时候,薛奉试探性地朝马车内唤了几声,叫醒了小憩中的徐墨怀。 徐墨怀坐直身子,叹了口气,应道:“贺礼带了吗?” 下马车的时候,他心底又忍不住回想起夜里做的怪梦。 他自小有头痛的毛病,喝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每逢夜里发作,必要疼得他辗转难眠,时常睁眼到天明。而一到病发,他四周便见不得活物,必要将自己关在殿内独自熬过去,从前倒是有医师和宫婢照看,总是被他暴戾躁怒的模样吓到,最后弄得一身伤离开。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狈失控的一面,自此后也都不叫人守着了。 徐墨怀本以为日后都要受这折磨,只是不记得从何时起头痛的毛病竟少了许多,只是夜里多梦,总会梦到一个女人在与他说话。梦中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他能感受女子冰凉的发丝拂过指尖,感受她温热的掌心,醒来后却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他本不信鬼神,但此事离奇,后来还是暗中寻了方士解惑,仍然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做梦总好过头痛欲裂带来的痛苦,或许也是因此,他并不排斥这些杂乱无序的古怪梦境。 只是昨夜,徐墨怀又梦到了那个女子,梦里的场景让他难以启齿,回想起来的时候,仿佛手中还能触碰到一片滑腻温软。 太子到了林府,宾客纷纷赶来迎接。 苏燕与长姐是女眷,在另一处的庭中得知太子来了,立刻好奇地回头张望,长姐不留情地讥讽她:“与你有什么干系,太子是冲着林娘子来的,哪里会看到你。” 苏燕毫不在意,小声道:“我不过是想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哪里会痴心妄想,长姐多想了。” 听到苏燕并不熟练的官话,长姐又讥笑两声,不再理会她。 苏燕留在长姐身边,时不时就要被嘲笑两句,约莫是嫌她给她丢了脸,长姐毫不客气地驱赶道:“你去找我阿娘,莫要来碍我的眼。” 苏燕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要走,她只想找个僻静处坐着,等酒宴散了再跟着回府。 回到长安后,苏燕本就不多的期冀彻底消散了。她并不傻,自然清楚父亲让她回来不是良心发现,只不过是想将她当做个物件似的送人,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回来。 苏燕挑了个僻静处坐了一小会儿,直到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竹林后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来。 “你就是苏家的小娘子?”男子身材瘦削,眼睛细小狭长,看向苏燕的目光轻佻到让她浑身不适。 —— 徐墨怀不过是来看上一眼,并不会真的在林府与人宴饮,临走前他特意避开了喧闹处,以免又要听人说些大同小异的奉承话。只是不曾想正好瞧见了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受罚,奉阳侯拿帕子捂着额头,气愤地指着她说些什么。 “苏燕,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给侯爷赔罪!” 苏燕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府邸,她还以为遇上的人读过书学过礼仪,应当不会做出下流的行径,谁知这人喝了酒,言语冒犯不说,还企图轻薄她,如今反而要她赔礼。 苏燕也十分气愤,无论如何责骂,都不肯低头赔罪,反用市井中粗俗的骂人话羞辱奉阳侯,气得他面色涨红,说话都不顺畅了,指着她的手都抖个不停:“你个下贱村妇,我……我要砍了你!” 苏燕几年来没人管教,却也知晓要护着自己,不能任人欺负的道理,那人要轻薄她,她才还手捡了石头去砸,此刻她脖子上还有掐红的指印,手掌也在推搡的时候擦破了,偏偏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徐墨怀瞥了两眼,看到地上跪着的女子,脚步忽然一顿,又多看了两眼,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来。 “听着似乎是赵获的女儿?” “殿下要帮她吗?” 他没有多余的好心,去搭救一个于他无用的人。何况赵获如今是军器监,一直铆足了心思讨好秦王,他迟早要除掉这个人,赵家的女儿与他有什么干系。如今虽看到了,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很快又面色如常道:“我们走。” 令徐墨怀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他又梦到了那个女人。 梦中,玉藕似的手臂勾着他的脖颈,黑发如缎在女子身下铺开,映着她白腻的肌肤,让他几近失控。直到醒来后,那些破碎的哭|吟与喘|息声似乎还在耳边。 徐墨怀的寝殿一片漆黑,身上泛了层细密的凉汗,身体异样的感受仍未消退。他起身静坐,扶着额头,面对空荡荡的内殿,此刻除了孤寂以外,他更多的是不解。 这次他看清了梦中人的脸。 徐墨怀烦躁地叹了口气。“为何会是她……” —— 得罪了奉阳侯以后,苏燕回到府中被狠狠训斥,父亲毫不留情地让人打了她一顿板子。 而后奉阳侯依旧不肯罢休,又要求纳苏燕为妾,挑个日子送到侯府去。 赵获也不大情愿,他当日与秦王说起此女儿,本意是拿苏燕去讨好秦王,谁知奉阳侯留了心,会特意去寻她。奉阳侯好女色,又有各种令人不齿的怪癖,平康坊的娘子们都不待见他,时常是任他出手阔绰也找借口推却。 既然秦王对苏燕无意,赵获便不好再为了一个私生女去得罪奉阳侯,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日后也好卖个人情。 苏燕得知此事后,夫人还来假意恭喜,骗她去给奉阳侯做妾是什么天大的好事。苏燕明面上应下了,装出高兴的模样,转头便趁人不注意逃出了府。 苏燕担心中途被捉住,特意绕开了官道,走的是小路。等她回了上洛郡,至少还有当地好心的东家收留,不逼着她给无耻之徒当玩物。 走了整整两日,苏燕估摸着出城有段距离了,也不再提心吊胆,随意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的野草又长又密,几乎要漫过她的小腿,路边还长着许多芦苇,恰好用来乘凉。 苏燕咬着手里又冷又硬的干饼,心里骂了自己没良心的父亲几百遍。忽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是一个男人的呻|吟,她吓得一抖,连忙站起身四处看了看。 这一下虽说什么也没寻到,苏燕心底却忍不住紧张起来,又走了几步小心地查看,终于不远处芦苇旁的大石后看到了一片玄色衣角。 她没敢再靠近,只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 那料子上还有暗纹,连袍边都滚着金线,显然不是什么山野间的百姓。 对方气息微弱,似乎是强撑着才回答了她的话,苏燕没听清,只好走近了些。 男子撑着身子,艰难地仰头去看苏燕,看清她的脸后,面上显然有片刻的微怔,似乎是认得她。 苏燕也看到了他的脸,竟是一个十分年轻且高大的男子,即便面上有脏污的血和泥污,依旧没能遮掩住他的英俊。 “你是苏燕吧……”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笑,这使得他看着更为凄惨可怜了。 “我是你的堂兄,上一回……在林娘子的生辰宴,我见过你,尚未来得及与你说话。” 苏燕皱起眉,立刻戒备了起来。 她现在可是要离开长安,若是这堂兄长得好却心肠毒,帮着她父亲把她送回去可算是完了。 看到苏燕犹豫不答,徐墨怀的心沉了沉,嗓音艰涩地试探道:“你此番要走,可是与奉阳侯有关?” 见苏燕眼前一亮,徐墨怀便知晓自己猜对了,继续有气无力地说:“我北上遇到了流匪,这才沦落至此,你若帮我一次,待回了长安,我定会护着你,不教你受人欺负。” 然而他说完这些,苏燕仍是没有回答,连他都有些不耐烦了起来。来的是谁不好,偏偏是赵获的女儿,何人不知赵获是秦王一派,难料此次刺杀便有他一份。 然而此处荒郊野岭,两日才见到了这么一个活人,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女子身上。 等他又要出言诱哄的时候,苏燕却抱着自己的包袱,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日光照得她发丝都在发亮,一双眸子莹润如山泉,映出了徐墨怀的身影。 “你不会骗我吧?” 他愣了一下,随后含笑答道:“自然不会。” 等他得救,索性杀了她,以免日后生出事端。 () 第122章 第 122 章 苏燕扶着徐墨怀起身, 才注意到他伤得有多重,腿上肩上都是血,走一步便疼得青筋都起来了。她觉着他大抵是将半个身子大压在了她身上, 以至于她走起来也变得极为艰难。 路上她也觉得自己带了个麻烦,有些后悔去救他, 可转念一想, 毕竟是自己的堂兄, 兴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命数,要他们在此碰见,她若是对手足亲人如此冷血, 日后保不齐要遭天谴的。 徐墨怀闭了闭眼, 听着苏燕用腔调古怪的官话在他耳边碎碎念, 心底不禁有些烦躁起来。 他谨慎了二十年, 不曾想今朝还是栽在了自己人手里。等他回去了,定要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苏燕见徐墨怀脸色苍白, 神情看着有几分阴冷, 还当是他太疼了,关切道:“堂兄可是疼得厉害?不如坐下歇一歇?” 他现今只想快些赶回去,以免再出什么乱子, 自是半刻也不想停歇。 徐墨怀温声道:“不必了, 我还是早些回去, 以免让阿耶阿娘忧心。” 听到这句, 苏燕幽怨道:“堂兄还有人忧心, 总好过我, 若是被父亲寻到了, 必定要被打断一条腿。” 苏燕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 此刻见到了一个说是她堂兄的人, 且对方又真诚地说着会护她周全,她便如同抓紧了一块浮木似的,将自己的烦恼和委屈倾诉给他听。 徐墨怀这才知晓她是私生女,在家中受到冷落,难怪她说自己姓苏,想必是连她都厌恶自己的父亲。 徐墨怀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似乎这一路也不再漫长难熬。 夜里的时候风凉,苏燕也不计较太多,因着徐墨怀是堂兄,便毫无顾忌地靠着他歇息。 即便周遭又黑又冷,还有虫鸣和山上野兽的嚎叫,苏燕还能睡得十分自在。 白日里的时候,徐墨怀时常因为苏燕的粗鄙无知而在内心暗自鄙夷,又会因她的喋喋不休感到聒噪,直到夜里他才静下心来仔细去打量苏燕。 兴许是走得太累了,苏燕睡得很沉,匀缓的呼吸声近在他耳侧,有带着凉意的发丝扫得他颈间微痒。 徐墨怀习惯了一个人度过难熬的黑夜,这许多年来都是如此,即便是受伤后在荒郊野岭,他心底也不曾有过畏惧。有人在身旁,他反而更加难以安睡,然而可如今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他竟也觉得不算太差。 夜里他破天荒地睡了两个时辰,然而这一次,又做起了那个怪梦。 醒来后,徐墨怀面色古怪地瞥了眼身边熟睡的苏燕,快而清晰的心跳声让他难以平复下来,他攥紧了手指,缓缓吐出一口气,再不敢看她的脸。 然而别过脸,梦中难以启齿的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好似他的身体也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快感。然而纵使他遇事从容,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男子,如今苏燕正靠在他身侧安睡,娇俏清丽的容颜离他这般近,他垂眸看了一眼,面上也不禁发热。 苏燕一觉睡到了天明,睡眼惺忪地看了眼身侧的人,嗓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堂兄?” 徐墨怀听到苏燕的声音,看向她的的目光有几分不自在, 苏燕带着一个重伤的徐墨怀,无疑是受到了他的拖累,回长安的路途也因此变得漫长了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苏燕本想接着赶路,却看天空阴雨密布,四周刮着大风,卷得徐墨怀的衣袖猎猎作响。而徐墨怀的伤口溃烂,晨时便开始发热,连呼出的气都变得滚烫,苏燕带着他碍手碍脚的,只好暂时将他放下,说道:“我去找找四周有没有农家,堂兄在此处等着我。” 徐墨怀烧糊涂了,迷迷糊糊的也没能听清苏燕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她给抛下了。 苏燕找到了农田,顺着也寻到了一户农家,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阴,她连忙请那农户帮她带徐墨怀过来。农户夫妇好心地应下了,苏燕这才折返回去寻找徐墨怀。 等她回去的时候,徐墨怀正撑着树摇摇晃晃要起身,模样看着很是狼狈。 农户家养了狗,路上也跟了过来,在苏燕身后摇着尾巴,见到徐墨怀后后立刻叫了几声。 徐墨怀一瞬间浑身紧绷,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而后便在一声声的狗叫中如同一个僵硬的木桩。 苏燕终于反应过来他怕狗,立刻上前挡住了要去嗅他衣袍的黄狗,一只手抓紧了他,安抚道:“没事,你别怕。” 徐墨怀的手指都僵硬着,指甲发狠地掐入掌心,用疼痛来逼自己保持镇静。苏燕握上他的手好一会儿了,他的手指才渐渐放松了下来,而后也紧紧回握住她,生怕她再丢下他走了似的。 农户笑道:“郎君怕狗啊,我们家的狗不咬人。” 徐墨怀沉着脸没应声,布满血丝的眸子盯着苏燕,使得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吓人,干巴巴地问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找人来帮你,方才我说过了。”苏燕替他挡开想要靠近的狗,一只手拉着他,耐心道:“你是我堂兄,我不会抛下你的。” 徐墨怀微皱了下眉,有片刻的哑然,竟不知如何回应她,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燕与农户搀扶着徐墨怀的路上,阴雨已经飘到了他们头顶,雨下得猝不及防,他们只好加快脚步,徐墨怀咬紧牙关,再疼也一声不吭。 雨水浇得几人浑身湿透,然而等到了院门前,徐墨怀又停下脚步不肯上前,苏燕注意到那只狗正摇着尾巴趴站在那处,只好叹口气,请求农户将狗赶到一旁去。 等狗走远了些,徐墨怀终于又动了。 她忍不住小声道:“狗有什么好怕的?” 徐墨怀浑身湿淋淋的,手臂上的伤口浸了水,血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墨发一缕缕地垂下,额前湿哒哒的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眸,苏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紧。 徐墨怀到了农户家,对方给他寻了干净的衣裳放在一旁。苏燕端着盆热水,替徐墨怀擦洗身上的血污,起初还有些扭捏,然而见到那些深可见骨的伤,旁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他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腿上满是青紫的淤痕。山村里也没什么上好的伤药,苏燕拿银钱跟农户换了粗糙的伤药和吃食,等为他擦洗完了,他望着那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衫,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拿过。 苏燕为了彼此间有个照应,夜里趴在徐墨怀的榻边歇息。 他高热不退,反而烧得越发厉害,醒来的时候总觉着仿佛是嗓子里含了块烧红的木炭,连眼眶都热得难以承受,恰好此刻突然犯了头痛的毛病,使他变得极度躁郁不安。 徐墨怀意识不清地撑起身,在漆黑一片中摸索着想要起来,惊动了熟睡的苏燕,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问道:“怎么了?” 意识到身边有人,他背脊忽地一僵,紧盯着苏燕不动,如同黑夜中要捕食的毒蛇一般绷紧了神经。 下一刻,苏燕伸出手掌贴在他额前,微凉的手掌似乎暂时驱散了些燥热。她自言自语道:“还是好烫,你别怕,长安很快便要到了。” 徐墨怀愣了一下,微偏过头瞧着眼前熟悉的身影,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有人同他说“你别怕”。 他头痛欲裂,本来想要拂开落在额前的手,此刻却下意识朝她靠近,在她要收回手的时候,捉着她的手掌贴在了颊边。 苏燕愣了一下,红着脸要把手扯回来,却听到徐墨怀极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她还当是自己听错了,而后又听他重复了一遍。 “好疼。” 徐墨怀只当这些都是梦,梦中的女子属于他,也会接受他的一切,因此他可以毫无顾忌。 苏燕本是想要收回手的,却在此刻情不自禁地心软了。 “你是口渴吗?我给你拿水来。” 她起身要去倒水,徐墨怀仍拉着她不许她走,甚至是在她要站起来的时候扯了她一把,从后将她拥入怀中。 徐墨怀衣衫单薄,滚烫的身躯贴着苏燕,胳膊横在她腰腹前,如同一块无法挪动的枷锁。 苏燕自知他此刻不清醒,一边想法子起身,又怕手上没个轻重触碰到他的伤处。 黑暗中,二人紧贴在一起,近得呼吸可闻。 徐墨怀埋头在她颈侧,似乎在用冰凉的她缓解不适。 他圈着苏燕的手臂也因为头疼而微微颤抖,灼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肌肤上,使得她羞红了脸,不断地想要缩脖子。 “堂兄,你病糊涂了……先放开。” 徐墨怀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又听不进她的话,惹人心烦的头痛似乎也渐渐消失了。 苏燕无可奈何地任由他抱了小半个时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榻上,另一边是已经醒来,欲言又止的徐墨怀。 见苏燕睁开眼,他嗓音干涩地开口:“昨夜我可有说什么胡话?” 他隐约记得一些,却还是怕自己记得不清楚,无意中对苏燕吐露了什么紧要的事。 苏燕想起昨夜被他抱着睡了过去,两人毕竟是兄妹,并非是什么光彩而事。于是回答的时候,她便有些目光躲闪,敷衍道:“没说什么,你只是说口渴。” 徐墨怀显然不信她的说辞,见她言语躲避,更加确认是她听了不该听了的东西。 他笑了笑,说道:“多谢你昨夜一直照看着我。” 雨停后,苏燕拿着徐墨怀的衣裳去晒干,又给他重新上了药,他的伤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一路走来竟一声也不吭,只有夜里病糊涂了才说了声疼。 徐墨怀扶着门框站在那处静默地望着远山,即便穿着身粗衣布衫,墨发随意地散着,依旧显得贵不可攀。苏燕看向他的时候,觉得他好似一只落在鸡圈里的鹤鸟,与这简陋的乡间屋舍格格不入。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能看出他是与他们不同的人,好似只有那金碧辉煌的殿宇才能与他相配。 苏燕有些疑惑地想,同是亲人,为何能差得这样远,她父亲以及父亲的孩子们没有他半分气度。 尤其是她,跟徐墨怀走在一起,没有半点兄妹的样子,倒像是婢女在伺候主子。 想到此处,她心底有些沮丧。人与人原来真是差这么远的,兴许日后回到长安,堂兄同她除了这点恩情,也没有旁的话再说了,二人短暂地交集后,他必定也如同府中其他人那般嫌她鄙陋无知,再不屑与她有什么往来。 雨后一片碧空如洗,空气里都是草木与泥土的气息,夹杂着些许家禽身上难闻的味道,好在远处的风景值得一看,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徐墨怀估量着薛奉应当备了人在城门附近等着他,不等到长安他和苏燕就要分道扬镳。苏燕看着不像是个聪明人,怕就怕她不识数管不住自己的嘴,死人总归要比活人省事。 养了两日后,苏燕给了农户夫妇银钱,告别了他们继续往长安走,路上满是未干的泥泞,两人裤脚鞋靴上都是脏污的泥巴。而徐墨怀因伤导致走路不稳健摔倒了两次,模样狼狈到再看不出是个气质如华的贵人。 纵使徐墨怀再如何忍耐,一路走下来也是怨气冲天,脸上就像是凝了团阴云。 苏燕早已习惯这些,倒是没抱怨太多,半点不在意徐墨怀阴沉沉的面色,一边安慰一边用袖子给他擦去脸上溅到的泥水。 “别生气,我给你擦干净,日后肯定不会有了。” 徐墨怀总觉着她是在哄孩子,不耐地将脸扭到一边。 苏燕与他相熟后,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伸手将他的脸掰正继续擦,问道:“你若是疼,我们走得再慢些。” “不疼。”他皱着眉,将苏燕的手捉住。“好了,我们走。” 正如徐墨怀所想的那般,薛奉早已派人在长安城附近等候他。 在看到狼狈不堪的徐墨怀后,两个侍从立刻一愣,随后让同伴去找薛奉来,用马车接徐墨怀回去。 苏燕不比徐墨怀狼狈,看着也好不了太多,侍者疑惑地打量了她几眼,没敢问徐墨怀她是什么人。 苏燕听到那些人喊他殿下,惊诧地睁大了眼,不等她发问,便听徐墨怀冷声道:“打晕她。” 侍从下手极快,他话音才落,苏燕便软着身子往下倒,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徐墨怀顿了顿,不悦地蹙眉,瞥了眼一动不动的侍从。“为何不伸手扶她一把?” 竟然看着她直直地摔在地上,一身衣物都脏了。 侍从一愣,忙将苏燕抱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徐墨怀。 “罢了,先带着。” () 第123章 第 123 章 薛奉得知徐墨怀的行踪找到后, 立刻去了京中一处偏僻静雅的院落寻他。等他到了的时候,徐墨怀已经梳洗干净,身上脏污的外袍也被换下。 只是不曾想, 房中除了徐墨怀以外,还有一个衣衫上沾满了泥点的女子,正在软榻上昏睡不醒。 “殿下……” 徐墨怀没有看他, 目光依然落在苏燕身上。“这是赵获的女儿, 名唤苏燕。“ “军器监赵获?”, 他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自称是她的堂兄, 骗她一路照看我。若是旁人还好,偏偏是赵家的女儿,我信不过她。” 薛奉听着徐墨怀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杀了苏燕以免日后多事。然而以徐墨怀的性子, 倘若他下定决心,必定不会让苏燕活到现在,早该埋在土里了, 又岂会让她好生睡在这榻上。 “依殿下的意思……” “待她醒来,给她五百两银子,将她送的越远越好,也算是如了她的愿。” 在薛奉来之前,徐墨怀在杀她与不杀她之间犹豫了许久,直到看见苏燕手腕上的擦伤, 才破天荒地心软想要放过她。这几日苏燕似乎真的将他当做了亲人, 即便路上被他拖累到摔了许多伤, 也不曾抱怨过一句。看在这些的份上, 即便苏燕的确听见了什么, 他也愿意放她一条活路。 交代过后,徐墨怀起身,没有再看苏燕,只是微微颔首,说道:“走吧。” 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梦罢了,很快这些小事便会被他抛之脑后,苏燕也只是他在路上无意看见的野草,根本不值一提。 —— 回到长安后,徐墨怀立刻处置了不忠的部下,搜寻秦王意图篡位的证据,好让他再无卷土重来之日。 太子遇刺失踪的消息使得朝中人心惶惶,更有甚者认定太子已死,已经着手要另立储君。大公主怒斥了说丧气话的朝臣,命人四处搜寻太子的下落。 徐墨怀回宫后处置了一干人等,又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为了避免几位太傅的探望,他只好借口静心养病,留在东宫闭门不出。 只是不曾想待他回宫,怪梦反而愈发频繁的出现,梦境中苏燕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点古怪的乡音腔调,贴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唇会有意无意从他脸颊擦过。 粉红的唇瓣,好似花瓣被碾碎,花汁在唇上晕染开,尝一口会有甘甜香气。 她的衣衫湿透了,发丝也湿哒哒地滴着水,眼中好似盛了一汪清泉。 “堂兄……” 从梦境中醒来,徐墨怀头痛欲裂,一切都变得难以自控,殿内的物什被砸坏了不少,身上的伤口也因动作而开裂。 守在殿外的宫人低着头,习以为常地听着那些碰撞的声音,只等寝殿中的声响平息后他们再进去收拾残局。 倘若殿下没有这样的疯病,太子之位自然坐得稳稳当当,任由秦王如何都难以动摇他的地位。只是喝了许多药,近年来,徐墨怀的病也仅仅是有所好转,对外谎称已经好全了,也是怕落人口舌,让心怀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徐墨怀醒了以后,又想起在农户家中,他与苏燕相拥而眠的那个雨夜。 那日清晨醒来,他记得自己夜里旧疾发作的事,惊讶于苏燕完好无损的在他身边。 他还当自己是病愈了,如今回到宫里才发现一切并未改变,不过是当夜有苏燕在,他罕见地并未伤到她。 徐墨怀思前想后,还是去拜访了他一直鄙夷的方士,希望能靠着鬼神之说解惑。 那是位有名的真人,一直留在宫中为朝廷效力。徐墨怀不信鬼神,因此与他少有往来。听闻太子召见,他半点也不奇怪。在徐墨怀说起梦中之人变成了苏燕的脸,他更是直言道:“兴许梦中人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只是时机未到,殿下才会看不真切,此女与殿下是天定的缘分。” 想起苏燕傻气的模样,徐墨怀不禁气结。“她不过是四品朝臣的私生女,言行粗鄙不堪,我与她有何缘分可言。” 真人走后,徐墨怀想着他说的那番话,始终不能平静,于是派人去查苏燕的近况,想要得知她如今在何处,在做什么事。 距离与苏燕分别以后一月余,青州离长安虽远,若是快马加鞭,送封书信却不是难事。 徐墨怀以为自己欺骗了苏燕,一声不吭地让人送她到山高水远的青州去,她至少也该有些怨气,会想着找他要个说法。直到十日后从青州送来的信到了,他才知晓比起他夜里时常梦见她,苏燕才是真的将他忘了个干净,过得极为快活。 —— 苏燕起初得知徐墨怀是太子,她的惊愕要远超过被欺骗的愤怒,得知要被送去无亲无友的青州,她本有些不大情愿,在拿到那五百两银钱后,立刻便将所有不满抛之脑后。 五百两,够她好吃好穿地过一辈子了。无论是在何处,没钱才是最紧要的。 她很快置办了一处不错的宅子,自称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娘子,将身世编得曲折凄惨,还谎称自己有个丧尽天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堂兄,一时间街坊邻里都看她可怜,时常照应着她。 苏燕再不必担心被抓回去给什么下流坯子做妾,安心在青州住下后,因为生得貌美,向她示好的郎君也不在少数。 徐墨怀捏着书信的手指有格外用力,看完后面无表情地将它撕了个粉碎。 仿佛有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腹中烧了起来,似乎是一种名为羞恼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烦躁了起来,想要看书冷静一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的都是梦中的苏燕在他身下承|欢,以及如今她在青州肆意快活的模样。 徐墨怀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书愤愤地掷在地上。 “薛奉,让人去青州,把苏燕给我带回来。” 短短两个月的日子,苏燕将自己的小院落布置得井井有条,种了喜欢的花花草草后,还开垦了一块菜地出来,邻里送了葡萄秧,她自己又去买了棵石榴树的苗,盼着日后长势好了,能摘一箩筐的瓜果。 一日晌午,她给院子里才冒头的菜浇水,就听有人叩门找她。 苏燕开了门,发现是几个陌生的男子,腰间的蹀躞带上挂了刀剑,她警惕地抵住门,往后退了一小步,不安道:“你们来找谁的,是不是找错了?” “苏娘子,我们主子请你随我们走一程?” “什么主子,我不知晓你在胡说什么。”苏燕面色一变,想也不想便要关门,门被先一步抵住了,对方为难地笑了笑,想起徐墨怀的交代,回答道:“我们主子是害得苏娘子家破人亡的堂兄。” 苏燕腿上一软,险些就要哭出来。 “苏娘子,请随我们走一程。” 她满心地不情愿,看到他们腰间的佩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苏燕上一次回长安的时候满腔欣喜,这回却是愁眉苦脸的,恨不得从马车上跳下去。 不过是在青州随口胡诌了几句话,太子为何会知晓,她说的堂兄也未必指的是他,何必与她一个普通人斤斤计较。更何况她对太子可是救命之恩,怎能因这点小事就要惩治她。 苏燕心中不忿,想起自己尚未开花结果的树苗和刚冒头的菜园子,又是一阵的悲从中来。 等她舟车劳顿回了长安,一路上都在不安马车会在赵府的大门前停下。若是徐墨怀存心要将她送回去,她真是死了做鬼也要缠着他不放。 然而马车一路未停,一直将她送入宫门,最后由几个宫人领着苏燕走到了东宫。 苏燕第一回进宫,这才知晓她想象中的皇宫与现实差距有多远,到底是她目光短浅了,不曾想到此处竟这样大。殿宇楼阁都高大雅致,连头顶的梁木都刻了精巧繁复的瑞兽。 一路的景象让苏燕目不暇接,直到她被领进了东宫的殿内,东宫的宫人给苏燕送上了茶水与糕点,让她坐着等候徐墨怀。 连桌案上糕点的花样都是苏燕不曾见过的,她还当林府已是豪奢至极,果然皇宫里的吃食才是她想都想不出来的。 苏燕想到徐墨怀会来,只敢僵站着,打量几眼殿内的陈设,即便那糕点做得再精巧诱人,她也碰都不敢碰一下。 等了不算太久,苏燕听到殿外宫人行礼的声音,立刻变得慌乱无措起来,仿佛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徐墨怀才踏入殿门,她不等看到他的正脸便急忙下跪行礼。 看到苏燕跪了下去,徐墨怀的脚步明显地凝滞了一下,而后才径直走到她身前。 苏燕的头也不敢抬,只听到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脚步声消失,她微微抬眼,目光所到之处仅能看到一片玄色衣摆,袍边绣着繁复的纁色纹路。 徐墨怀轻笑一声,缓缓俯身,冰凉的手指钳住了苏燕的下巴,逼迫她仰起头。 “从前不是还一声声唤我堂兄,今日怎么看一眼都不敢了。” 苏燕终于看清了徐墨怀的脸。 发冠将墨发束起,只有额前几缕发丝垂下,在他面上投下阴翳。 徐墨怀唇角含着抹笑意,眸中却一片淡漠。 苏燕惶恐到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只好磕磕巴巴地说:“殿……殿下说的哪里话,我怎能高攀……” 徐墨怀并不意外苏燕会是这样的反应,想起那方士说的“缘分”二字,他心底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似乎这缘只会让他心烦意乱,倒是对苏燕半点用处也没有,若是他晚些让人去青州找苏燕,兴许她连夫婿都相好了,这算哪门子的缘分。 沉默片刻后,徐墨怀淡声道:“未必不能。” “啊?”苏燕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徐墨怀见她愚钝的模样,也无意再与她委婉下去,直言道:“看在你曾救过我的份上,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回青州继续一个人过日子,亦或是留在此处,我许你做我的侍妾,享尽荣华富贵……” 以苏燕的身份,能入东宫服侍是天大的福分,京中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 徐墨怀以为苏燕会果断地回答,谁知她惊骇过后,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面露难色地说:“那我还是回青州吧……” 似乎察觉自己说得太直白不给徐墨怀面子,她又忙补充道:“我出身低微又浅陋无知,哪里配得上服侍太子殿下,还是回青州算了。” 徐墨怀直起身,手指寸寸收紧。 苏燕听到他笑了一声,分明是笑,却让人觉得笑声里好似带了几分咬牙切齿。而后她仿佛是听到了指骨被捏得作响的声音。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过是救了徐墨怀一命,拿到五百两已经很知足了,徐墨怀何必要收她做侍妾,他们才相伴了不过几日,且那几日还狼狈至极。 苏燕想着,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徐墨怀再次问道:“如此,我再问你一次。” “留在东宫侍奉我,亦或是去做奉阳侯的妾侍,你选吧。” 苏燕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徐墨怀。“殿下这不是……” 话未说完,她又愤愤地停下。 徐墨怀似笑非笑,问她:“是什么?” 这不是强人所难!强抢民女吗!苏燕不敢说出口,只气得面色涨红。 “想好了吗?” 想到青州才布置好的小院子,苏燕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闷声道:“那我还是跟殿下吧。” 虽说言而无信,总做些骗人的事,至少相貌好看。苏燕想到此处,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 东宫忽然多了一位来路不明的苏良娣,一时间惹得不少人议论,然而皇上自昭仪病逝后便一蹶不振,迷上了求仙卜卦,朝中事务大都是徐墨怀处理,他的床榻上睡着什么人,自然容不得旁人指指点点。加上徐墨怀说了,苏良娣待他有救命之恩,不过是妾侍,看在这样的恩义上,很快风浪也就过去了。 只是偶尔,仍有人好奇苏燕的模样,偷偷在远处打量她。 苏燕虽说做了妾侍,徐墨怀并未立刻宠幸她,只是要她夜里与他同榻而眠。 她不习惯与徐墨怀睡在一处,总是想尽法子离他远些。夜里的时候不断地朝床榻边缘挪去,徐墨怀虽察觉到了,并不理会她可笑的行径。 直到夜里苏燕一个翻身,从榻上掉下去磕了脑袋,疼得眼泪都在眼眶打转。徐墨怀坐起来,几乎想要出言讽刺了,听到她疼得哼哼唧唧,只好俯身将她捞起来,让她睡在内侧,冷声道:“你若喜欢在地上安寝,我大可以满足你。” “我……我喜欢睡榻上。” “我瞧着你不大像是喜欢。” “我不睡地上。”苏燕强调。 徐墨怀冷笑一声,没有理会她,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去摸她的额头,起身去给她拿药。 徐墨怀有政务要处理,平日里并不拘着苏燕,许她学完了诗书礼仪再去游玩。 大公主住在公主府,进宫的次数并不多。徐墨怀让一个才学仪态都堪称朽木的人进了宫,她起初是不大满意的,奈何徐墨怀身为太子却对女色无意,如今总算有个女子入了他的眼,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深秋之时,徐墨怀处置了秦王,连同他手下的人都没有放过,手段狠绝几乎到了斩草除根的地步。苏燕为了应付夫子,拿着古籍去请教薛奉,他面无表情地拒绝:“苏良娣还请去问殿下。” 苏燕哪里敢,她总觉着去问徐墨怀,他必定会对她好一番讥讽。“他定是要嫌我笨了。” 徐墨怀从书房出来,恰好听见苏燕的话,皱眉道:“苏燕,你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走到他面前,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不嫌你笨,尽管来问便是”,他语气中有几分无奈,又说:“我以为自己平日里待你很好。” 他甚至允许苏燕在东宫种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瓜果。 —— 平心而论,徐墨怀的确是个性子古怪的人,苏燕但凡做了定丁点不如他意的事,他必定会记仇许久,直到苏燕意识到自己有错,去找他认了错为止,否则他必定会用各种法子让苏燕也不舒坦。 赵府满门被流放,苏燕的父亲在五日之前被处以绞刑,这些事都是她在马场听人说起。 分明是她的血脉亲人,遭此大祸,徐墨怀竟一个字也不曾告知她。 苏燕心底十分不是滋味,回了东宫后立即去寻他问个清楚。谁知徐墨怀不在东宫,反而大公主在此处。 “你急着找太子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大公主个子很高,俯视苏燕的时候带着一种微妙的轻蔑。 苏燕不想说,她却直截了当道:“听闻前几日,被处死的军器监赵获,是你的亲生父亲。” 苏燕抿唇不语,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太多。大公主却像是刻意要警告她,提醒道:“太子宠着你护着你,你该感恩戴德报答他的恩情,若不是太子,如今你不过是一介罪臣之女。你此番去,若是为了质问太子,亦或是为了你的族人开罪,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苏燕本来只是想问问徐墨怀为何不与她说一声,谁知会被大公主教训一番,心底又气又怒。 徐墨怀回来以后,苏燕冷着脸不与他说话,他见苏燕神情冷漠,语气也重了几分,问道:“听闻你今日顶撞了公主。” 本来只是有些委屈的苏燕,听到这句话以后,脑子里蹭得冒起一团火,气愤道:“殿下若是不待见我,索性让我回青州,以免每日留在宫中惹得人人厌烦。” 徐墨怀皱眉道:“苏燕,你以为自己在与谁说话。” 苏燕听到这句,好似是一团火焰被泼上了冷水,立刻冷静了下来。连她的父亲被处死,徐墨怀都不曾想着告知她一声,他其实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还想着与他争论,岂不是自取其辱。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垂头丧气地认了错。 徐墨怀还有政务要处理,并未将苏燕的事放在心上。 苏燕心烦意乱,不想让人跟着,独自去了林苑中消解。 谁知中途忽然飘了雨,她怕自己一身衣裳淋湿让人看见,会给徐墨怀丢脸,索性低头躲进了一旁的假山,想着一会儿侍女见下了雨,自然要过来找她,她再出声便好了。 假山里另有一番天地,刚好能容纳苏燕一个人。她有些冷,便缩着身子坐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后又觉得后悔,早知睡一觉醒来火气便消了,偏偏要出来散心,如今遇上了下雨,心中怨气更甚。 苏燕抱着膝盖安静地等了好一会儿,侍女仍是没来寻她。 徐墨怀听到雨声的时候,才想起问侍者苏燕去了何处。 侍者声称苏燕去散心了,徐墨怀说道:“下雨了风凉,让苏良娣回来。” 侍者出去找,回来的时候身边不见苏燕,只在跟着苏燕的一个侍女,她焦急道:“苏良娣方才不要奴婢跟着,独自林苑中散心,奴婢去找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苏良娣的身影。” 徐墨怀心中一沉,冷声道:“让你跟着苏良娣,你竟让她独自散心。” 徐墨怀命人都去找,宫人们担心苏燕是去了何处躲雨,将林苑附近的宫室也都找遍了,始终不见苏燕的影子。 一直找到深夜,这件事渐渐闹大了,甚至有宫人担心苏燕是否不慎落水。 徐墨怀在殿门前站了两个时辰,面色阴冷到能滴出水来。几次他都盼着能看到苏燕回来,却只有宫人一次次的无功而返。 “殿下不如回去歇息。”侍者劝了一句,徐墨怀没有理会,依旧固执地站在殿门前,想得都是苏燕每夜窝在他怀里的模样。她的身上实在是有许多他瞧不上的地方,然而即便是他不想承认,他也明白苏燕也觉着他是个十分不讨喜的人。 都说苏燕是白日里受了气,一时间想不通自尽了。他觉着可笑,自然不会将这些话当真,可听他们如此说着,他仍是觉着心中发冷。 雨势渐渐小了些,假山里的苏燕被冻醒了,看到四周一片漆黑,连忙起身出去,也不管是否还在下雨了。 她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在此处睡过去,一睁眼天都黑了,她不知晓此刻是什么时辰,心中又慌又畏惧,等她回去了,徐墨怀必定要大发雷霆,说不准还会让她罚跪。 苏燕小跑着回到东宫,衣衫已经湿透了,路上没能见到多少宫人。等她一到东宫的时候,发现四周好几个宫人提着灯笼守着,还当是不算太晚,连忙跑过去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殿下呢?” 宫人们又惊又喜地看着她,连忙扭头喊道:“苏良娣找到了!” 苏燕冷得瑟瑟发抖,正忐忑不安地等着宫人回答,便听见一道冷飕飕的声音传来。“你还知晓要回来。” 徐墨怀看着她的眼神很是骇人,苏燕自知有错,往后退了一小步。 徐墨怀的嗓子有些哑,他有许多话想说,在苏燕回来之前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教训她。然而此刻见她浑身湿透,又怕又委屈地站在他面前,一腔火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欲言又止地看了她片刻,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无奈道:“罢了。” 徐墨怀吩咐宫人下去准备热水。 苏燕走进寝殿,脱了湿淋淋的衣裳沐浴。雾气缭绕间,浑身的寒意也在此刻被驱散。 她趴在浴池边上,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立刻睁眼望向来人。徐墨怀仍是阴着一张脸,看着似乎是怒火未消。 苏燕立刻把身子埋到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心虚地不敢看他。 徐墨怀蹲下身,热气蒸腾中,二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你可知晓我等了你多久?” 苏燕不吭声,他面色不变,继续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徐墨怀有些愤恨地想着,苏燕分明是个没良心的,他当真是鬼迷心窍,竟对她上了心。 好一会儿了,苏燕才闷声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在假山里躲雨……” 徐墨怀没好气道:“躲雨躲了快三个时辰?” 她小声道:“我睡过去了……” 徐墨怀沉默片刻,几乎要被她气笑了:“苏燕,你当真是……我不知如何说你是好。” 苏燕面上浮着一朵红霞,羞恼道:“我要穿衣裳,有什么话不能等一等,非要在此处说。” 她的眼眸覆了层水汽变得莹润,肌肤也在热度下变得粉红。 他犹豫了片刻,说道:“今日是我不好,你有怨气是应该。” 苏燕听他如此说,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愤懑道:“你是太子,你怎会不好,分明是我有错。” 他的声音很轻:“燕娘,你心里有我,是不是?” 苏燕敷衍道:“今日没有。” 徐墨怀低笑一声,低头去亲她。 () 第124章 第 124 章 徐墨怀怕狗这件事, 很少有人知道,连公主都不曾察觉。兴许是那一日高热不退,病中没有多少心思遮掩情绪, 让苏燕发现了他怕狗这件事。 年幼的时候因为战乱, 父皇逃亡之际抛下了他们母子二人, 母后在颠沛流离中愤恨而死。正是乱世,一路上饿殍遍地, 如同人间炼狱一般。护送徐墨怀的侍从不敢随意处置他母亲的尸身, 便想在破庙里放上一夜,次日再埋了, 日后好回来接回尸身。 徐墨怀第二日醒来, 是被侍从的呵斥声吵醒的。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与野兽进食的低吼声传来。他走出破庙的偏殿,看到了正殿里侍从正拿着刀剑打退野狗, 有的野狗挨了打,嘴上进食的动作却不停下。另有几只獠牙间都是恶心的碎肉,吼叫时有猩红随着口涎滴落。正中央,母亲的尸身已经血肉模糊。 后来过了很多年,徐墨怀也无法摆脱这个噩梦。他从不轻易示弱, 更不允许让人窥见他真实的软肋,没有人知晓一个堂堂的太子会怕狗, 听上去实在是极为可笑。 苏燕是个例外,徐墨怀总觉着自己的一切都会被她打乱,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她孤苦无依,也不够聪明,想要的东西很少, 即便他只是下了早朝随手摘一朵花给她, 她也会笑盈盈地从被褥中爬起来抱抱他。 苏燕并不好奇他的过去, 她身份低微,想要的也十分容易满足。起初留下苏燕是因为心底一些隐秘的不甘,再后来却慢慢地变了味道。 他不知是否与自己长久的梦境有关,亦或是逃不开所谓的缘分。苏燕在他的身边,他已经有一阵子不曾做过那些怪梦,更不曾发过旧疾。 如同那日在阴冷的田野间为他驱赶恶犬一般,苏燕来到了他身边,像是注定要来将他从困顿中救出去。 他也十分意外地,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一个他曾不齿多看一眼的人。 —— 苏燕身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她的受宠是许多人都不曾想到的。只是有人隐约的知道她是某个罪臣家的私生女,然而徐墨怀都不计较这一层东西,侍奉的宫人便更不可能有什么不满。 苏燕是个很能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因此东宫有她在后,从前的庄严肃静都少了,反添了些快活气儿来。 只是徐墨怀迟早要娶太子妃,她再受宠也是一时的。日后如花美眷进了宫,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东宫的人未必敢将这些话明面上议论,旁的宫人却敢,甚至敢在内心暗自不屑苏燕的出身。无非是带着点嫉恨,无论男女都无法接受一个出身不高,既无咏絮之才也无倾国美貌的女子被宠爱。这会让他们有一种错觉,凭什么苏燕可以得到徐墨怀的宠爱,分明她也不过如此,换做是她们又比她差了多少。 总有些人有意无意地让流言被苏燕听到,那些带着点微妙的恶意的传闻,尽管苏燕不大想当真,却还是无法避免地被扰乱心神。 都说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很快赐婚的圣旨会被送到林府。 苏燕不认为自己是个很不同的人,她甚至不觉得自己于徐墨怀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因此在听到那些对林氏嫡女的溢美之词时,她忍不住偷偷感到慌乱和焦虑。她没什么依仗,若是徐墨怀娶了更好的人,必定很快会将她抛之脑后,说不准也要她跟母亲似的凄凄惨惨死去。 她肯定又会被冷落,会像从前一样被送走。 连着好几日,苏燕都在心中不安,夜里甚至做了噩梦醒来。 徐墨怀意识到后曾询问她,她不想露出自己的软弱,只是敷衍过去。 公主因为之前的事,似乎被徐墨怀警告了一番,许久不曾进宫了。再进宫的时候,是去徐墨怀的书房,据说是为了商讨太子妃的事。从苏燕身边经过,她脚步微微一顿,略显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苏燕心底有些不耐烦,而后渐渐又有流言传开,说苏燕是徐墨怀特意寻回来的药引子,她一到东宫,徐墨怀的旧疾便好上了许多。宠她供着她无非是因为她有用处。 这番话听着极为荒诞,可又处处显得合理,尤其是像苏燕这般没读过什么书,懂得不多还喜欢看志怪话本的人来说,她听完便记载了心上,越想越觉着十分有道理,随之也愈发地害怕太子妃到来的那一日。 上元节过后,太子妃便要定下了。只是徐墨怀近日似乎总是很忙,并未注意到苏燕的情绪低落,终日惶惶不安,太子妃这样大的事,他也不曾想过安抚她一两句。 苏燕想着那些传闻,越发觉得他如同有人说得那般,是个凉薄心狠的性子,听闻以前还曾亲手打死送到东宫的姬妾,没准儿日后她的下场也很凄惨。 中元节这一日,长安有繁华的灯会可以看,徐墨怀的政事尚未处理好,苏燕只好独自出来游玩。她心底其实是带着点埋怨的,只是顾念到日后还得在他手底下讨日子,还是不要惹他不高兴的好,不然日后太子妃来了,她会显得更加不讨喜。 苏燕在街上游玩到一半,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燕不认得他们,他们说自己是徐墨怀的人,只说因为日后的太子妃十分介怀她的存在,因此要给她一笔钱,让她去青州安度余生。 前几日苏燕还在想徐墨怀会如何待她,自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不算好也不至于太差,只是听人这样说,她仍是难免心上发冷。她也知道可能是旁人骗她的话,徐墨怀何必今日突然要送她走,连当面说清都不肯。然而即便是假的,去青州不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也许她走了,徐墨怀旧疾发作会疼得半死,再哭着来将她寻回去。 苏燕犹豫中,看到了他们身上的刀剑,原本怀疑的话也问不出口了,只能故作镇定地点点头,随他们上了来时的马车。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上面不知何时还备了衣物,苏燕一看更相信这是徐墨怀要送她走了,心底越发觉得恼怒,也不再有多少留恋,倚着马车的车壁抹了把眼泪,心底连着骂了徐墨怀几句,便开始默默盘算着日后去青州的打算。 今日是上元节,圆满的月亮高悬夜空,月光格外亮堂,照得地面都是莹白。 苏燕心下觉得不对劲,又不敢出声让他们停下,探头往外瞧了一眼,思索若是偷偷跳下去逃跑的可能性,不等付诸行动,立刻被护送她的侍从给出声制止了。 马车出了城门,将长安城远远地甩在身后,苏燕听着马蹄与车轮的声响,一颗心也随着马车的颠簸七上八下的。一路上的紧张疲倦,以至于苏燕在黑暗的马车内忍不住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马车猛地停住,她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勉强扶住车壁坐稳后,她听见的便是刀剑碰撞的争鸣声以及厮杀中发出的哀嚎。 她正要掀开帘子看上一眼,驾马的侍从被捅了个对穿,染血的剑透过车壁,直直地钉进来小半截,而后又极为迅速的拔出,只留下一道暗红的血渍。苏燕的尖叫声被卡在喉咙里,几乎都要被吓哭了。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景象,只敢试探性地将帘子偷偷掀开一条缝,看到了满地残肢,鲜血在月光下暗得发黑,处处透着瘆人的诡异。不等她再看,一支箭狠狠地钉在了车壁上,不算深,却也吓得她连忙往后一缩,而后待她再想出去的时候,又是如此一支箭,如同警告一般。 马车外的厮杀声停下,只剩下一些杂乱的脚步与拖拽声。 苏燕大气不敢出,仿佛一颗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连手心都出了层冷汗。 当四周逐渐寂静,她却听到了愈发靠近的脚步声,每一声踩在沙土上,步子又沉又缓慢,仿佛带着要将什么碾碎的怒火。 苏燕偷偷拔下一根簪子攥在手心,随着车帘被掀起她也跟着抬起了手臂就要落下。 然而进来的人反应十分迅速,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她,从她紧握的手掌中抽出簪子,随手一扔,簪子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苏燕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轮廓,即便只是模糊不清的轮廓,也让她立刻认出了眼前的人。 她心虚的不吭声,徐墨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马车内也有一股微弱的血腥气,苏燕不安地看着他,他却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上抽出一块巾帕,而后慢条斯理地清理指缝间的殷红。 徐墨怀擦干净手指,终于不耐烦地丢下帕子,将苏燕猛地推倒,在她喊叫出声之前堵住了她的嘴。 她呜咽出声,慌乱地去拍他,他吻得又凶又狠,让她不禁有些害怕。 “你最好现在想出让我消气的法子。”他贴着苏燕说话,语气阴冷而愤怒,微弓起的背脊,像是一条被激怒的毒蛇。 苏燕刚想解释,徐墨怀便抵开了她合并的膝盖,轻而易举分开了她的双腿。“你若是想不到,我替你想一个。” () 第125章 第 125 章 苏燕被徐墨怀的反应吓得有些呆滞, 缓了缓才哑着嗓子问:“你受伤了吗?” 徐墨怀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冷硬,面色却缓和了不少。“没事, 都是旁人的血。” 她点了点头, 红着脸往后退,一边想将自己被他握住的腿抽出来, 一边小声解释:“你生气什么?我也正害怕,又跑不掉……我是被人拐走,又不是跟人私奔, 你冲我发火做什么, 即便……即便是私奔, 你也要娶更好的太子妃了, 与我置什么气……” 苏燕本来只是有些羞恼,说到后面却渐渐地委屈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小,还带了点隐约的哭腔。 徐墨怀撑起身,似乎是捏了捏眉心, 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黑暗中苏燕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已经能想象出他脸上的无奈模样。 “旁人如何说,你便真的信了,我分明同你说过, 除了我,谁的话都不做数。”他说完,苏燕非但没有得到安慰, 反而愈发气闷, 将脸扭到一边。“你不同我说, 我又如何知道,你是太子,凡事都是你一手掌控,我怎知你要如何待我。” 徐墨怀不曾想阿姐竟会联合林氏,胆大包天地想拐带走苏燕,再借口说她是私奔。以阿姐的性子,若他来得再迟些,苏燕的性命恐会不保。而这到底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平常女子,他们料到他不会为了苏燕去计较什么,不过是闹上几日罢了。他们也没有想到,徐墨怀会亲自寻苏燕回去,甚至将拐走她的人给剁了手脚送去公主府,好指责阿姐手脚伸得太长了。 他沉默了半晌,心底有些火气尚未消退,苏燕非但不觉有错,反说起了他的不是。 苏燕是个迟钝的人,大半夜被拐带到此处,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一阵后怕和委屈。见徐墨怀还默不吭声,一副要她认错赔不是的姿态,她扭过头想了想,愤愤地抱怨:“你只会欺负我,一来便气势汹汹的要我解释,又不是仅你有一人有火气。你惯会磋磨我一个!” “你当真没有要走的心思?”徐墨怀沉声问。 “没……没有。”燕答得有些迟疑,他皱起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拖到了身前。 “我知晓错不在你”,徐墨怀伏低身子,将吻落在她颈侧。“可我还是有些生气。” 既是气苏燕不够信他,也是气自己没能好好护着她。 苏燕还惦记着太子妃的事,扭头避开他的吻,伸出手臂抗拒他的靠近。 徐墨怀不向人示弱,往往也不愿展露自己的情绪,包括他对苏燕的在意,远比明面上的要多。而苏燕则是有几分展露几分,从不对自己的情意加以掩饰。 徐墨怀解下她的朱红发带,将苏燕不老实的双手给牢牢缚住,将她的手臂置于头顶,更好地迎接他。 “燕娘,我对你的情意,比你以为得要更多。” 他察觉到了苏燕的确会做出离开他的选择,心中除了恼火以外,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如同溺水的慌乱无措。 昏暗的马车中,二人身躯紧贴着,呼吸声近得清晰可闻。苏燕甚至能感受到他冰凉的发丝从她脸颊扫过,在颈项处停留,最后一路到她胸口,凉得她不禁缩了缩身子。 徐墨怀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对她狠下心来,即便此刻他恼怒又不安,想要凶狠地占有她,在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气息,然而见到苏燕在黑暗中闪着盈润水光的一双眸子,他的动作便下意识轻缓,温吞而细致地安抚她。 “你应当信我,无论如何,都不该生出要离开的心思。” 苏燕疼得吸气,眼角噙着泪水,微湿的发丝贴在颊边,像只缺水的鱼一般张着嘴,似乎呼吸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她的呜咽声变得破碎不堪,徐墨怀因为她一开始的沉默而有些恼火,不由地发起狠来,即便苏燕抽抽噎噎地拍打他,依旧死缠着她不肯放。马车轻轻的晃动,发出一些令人不安的吱呀响声。 狭窄的空间里,衣衫凌乱的交叠在一起,空气中似乎都弥散着令人面热的气息。 苏燕的腿在微微发抖,大抵是被磋磨得有些狠了,也不顾所谓的尊卑,嗓子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咒骂。徐墨怀并不在乎这些,苏燕的身上覆了层热汗,徐墨怀去解开她手腕的发带,连着发带也被浸得微湿。 他将浑身无力的苏燕抱起来,这才拿出干净的丝帕为她清理。 苏燕倘若不高兴了,手下也不会留情,徐墨怀的后背乃至脖颈都是被她挠出的血痕。 “你欺人太甚……”她有气无力地说。 徐墨怀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我以为你也很快活。” 她脸上一热,又低声骂了好几句。 —— 苏燕乘坐的马车并非她出宫时那一驾,如今也被破坏的差不多,要赶路实在有些麻烦。以她的身份被人盯上也是难免,徐墨怀处理完公务便出宫来寻她,不曾想苏燕这样快便叫人掳走了。 她从马车上要跳下去,腿都是颤巍巍的没多少力气。徐墨怀转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 苏燕下马车的时候,地上的尸身已经被拖走了,只留下几处在夜里宛如浓墨的血迹。这条路并不算太长,侍卫就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等候着。徐墨怀走得很慢,任由这层荧荧的朦胧光辉落在他们身上。 他说:“太子妃的翟衣,在你我成婚之前会赶制好。” 苏燕眨了眨眼,想到太子妃这个词,总觉得十分遥远而虚幻。她没有立刻应声,想起一回事,忍不住问:“他们都说你的旧疾好了,与我有关吗?” “与你有关,只是并未如传闻所言,我不是个傻子。”他不是傻子,不会因为需要治好旧疾,而去宠爱一个自己不喜爱的人。 他对苏燕,的确算得上一片真心,只是她时常不愿意相信罢了。 “我真的不会被太子妃赶出去吗?” “太子妃不会有旁人。” 苏燕趴在他后背,一连说了好些话,徐墨怀约莫是餍足后心情不错,无论她问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都会耐心的一一解答。 一直到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匀缓,苏燕因为太过劳累而先睡去了。 侍者见到徐墨怀背着苏燕回去,都没有感到意外,这件事也被压了下去,不曾泛起一丝波澜,众人只当是他带着苏燕在宫外游玩了一夜。 次日苏燕醒了,才得知林氏一族被牵连到贪墨案,一时间处置了不少人,连同大公主也被卷了进去。公主之所以帮着林氏想要除去苏燕,也是因为他们有交易,并非真的关心徐墨怀意中谁。 许多人尚未知道太子妃的人选,然后如今朝中多是徐墨怀的人,即便知道了他的心意,也无法劝止些什么。 新年将至的时候,苏燕正在同夫子学诗词,拗口又艰涩难懂的旧诗,让她背得苦不堪言。徐墨怀笑着说她可以尽管问他,也不见她有求助的意思。 直到新年那一日,他坐在窗前看书,忽然窗外有什么动静,他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看向了被推开的窗子,花枝上的雪花簌簌落下,抖落在他肩头。 “燕娘?”他无奈地看着苏燕。“手上若是又起了冻疮,日后下雪便不准你出去了。” 苏燕本是要吓他,谁知被他提前察觉到了,于是露出一副悻悻的表情。 而后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笑道:“我险些忘记了,今日还要给你念祝词……” “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 苏燕念祝词的时候,鼻尖和眼角都被冻得微微发红,声音透过冰凉的风雪,如一股热泉,缓慢地填塞他的脏腑,流经四肢百骸。 徐墨怀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似是愉悦,却又好似带着点伤怀,他撑起身子,手指捏住了苏燕的下巴,随即吻了上去。 —— 过了一段时日,苏燕的翟衣已经做好了,他要娶苏燕做太子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然而最终也还是以朝臣与父皇的妥协结束。 徐墨怀头疼的旧疾偶尔还是会发作,届时他会如同一只主人安抚的恶犬,只有苏燕的陪伴能让他安静下来,这也是之所以父皇准许苏燕做太子妃的原因。父皇晚年信奉鬼神之事,宫里的真人将苏燕的来历添油加醋一番,让她成了对国运昌盛有益的神仙托生。 只是已经很久,徐墨怀不曾做过那些古怪的梦。 一直到某个夏日的午后,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梦到这这些。 梦里苏燕站在一棵高大的辛夷花树下,眉眼微弯着,冲他柔和地笑了一下,随后转身离去。他心底漫上一种莫名的恐慌,立刻上前去追她,分明离得不远,她走得也很缓慢,然而无论如何追赶,两人的距离始终无法拉近。 徐墨怀猛然从梦中惊醒,对上一双疑惑的眸子。 苏燕拿着小扇给他扇风,天气正闷热,窗外是聒噪的蝉鸣,她低头看他,问道:“阿郎,你做什么梦了?” 徐墨怀撑起身抱住她,感受到她切实地存在,心中的不安才被驱散。 苏燕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你抱得太紧了,好热。” “我梦到你了。” “是好梦吗?” “记不清了”,他顿了顿,说道:“应当不算是。” 苏燕笑道:“不打紧,梦都是反着来的。” 徐墨怀听到她的话,闷声应了,这才将她放开。 苏燕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笑盈盈地问说:“我做了冷元子,你要吃吗?” “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