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 第1章 楔子 这是人类在联盟体制下重建家园的第一百一十八年。 在联盟第一中学的向日葵花田里,曾出现过这样一幅场景:一头齐耳短发的吴忧同学正与好友虎禾下分享自己的生日蛋糕,奶油不小心掉在了校服短袖上,二人都忙在口袋里翻找着纸巾。 那位多年后被极端分子痛骂其草菅人命,罔顾人伦,反对其进行人体实验的‘全员生还计划’的领头者,就是现在这位吴忧同学,她没有买到巧克力口味的蛋糕。 “这个味道也不错。”吴忧将头发塞到耳后,向香草味委协了。 “对了,柚子,你毕业真的要加入‘全员生还计划’吗?”虎禾下问。那时,她并不理解,并不支持,但她了解自己的好友。吴忧不是没有充足的理由就去做事的人,她很懒,不愿去做自己不信服的事。 “是啊。”吴忧语气轻快,好像什么都不能使她彷徨。她向虎禾下同学伸出手,那是一个诚挚的邀请:“你要和我一起吗?” “全员生还计划”是联盟中解决人类生存问题的路径之一,顾名思义,是想通过数字生命的方式使全体人类得以存活。虎禾下原以为吴忧不会支持这个计划,因为她总是表现的有些老派,爱喝茶,爱下棋,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曾经主动提起过“新世界计划”:尽人类之所能,找到另一个宜居星球,作为人类发展的“新世界”。 虎禾下深吸一口气,“我不明白,”她一错不错地盯着吴忧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道:“我不认为你是一个逃避的人。” 吴忧脸上仍挂着她熟悉的笑脸,也只有熟悉的人知道,这笑容表明吴忧此时充满热情,对她的计划有着无限的憧憬,所以虎禾下说她不明白,她不明白这向往从何而来。 晨曦无知无觉地透过那天的云层,洒在这片向日葵花田里。那天,不明白的还有一人,他也在场,但被向日葵遮掩,连呼吸都变得滞缓。 “我不是在逃避。“吴忧这样回答。她缓缓后仰,抬手半遮住眼睛,指缝间露出一点阳光。“确切来说,不是我在逃避。是我要带着全人类一起逃,逃到一个拥有同样阳光的‘新世界’。你说,全人类逃脱成功,算是什么?” “算是Game over.”虎禾下没好气地说。 吴忧的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算是‘全员生还’吧。” “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人类的未来不应该……”虎禾下还想说些什么,但吴忧微微用力扯了她的衣角,她顺势躺下,被阳光晃了晃眼。 “不用担心,我已经站在你的未来里了。”吴忧这样对她说。 虎禾下便忽然沉默了。 吴忧侧目,望着向日葵花田的深处,轻声说:“不速之客……我们走吧。” 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不久,花田里的另一人也独自离开了。 第2章 两个她 ”喂?老师,您到了吗?〞一名“全员生还”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对着光脑低声发问,又忍不住侧目看看身旁。 逼迫他打这通电话的年轻男人神色平静,也不出声催促。 “这位议员,你也知道我们组长很忙,一时半刻是赶不回来的。所以,”虎禾下不耐烦的表情完全不加掩饰,她只想把这位年轻的男人一脚踹出去。“所以,请回吧。” ”没关系,我可以等。”年轻男人挂上了一抹笑意,配合上他那副天生艳鬼一样的皮囊,这笑容与温和是不搭边的。虎乐千气到恍神,怪不得有人质疑这位联盟史上最年轻议员的工作能力,这么一张脸,很难想象他念出联盟宣言“为了人类利益”时,会有多违合。 艳鬼忽然板起脸来了,声音放的又轻又缓:”好久不见。” 吴忧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只一点头,就冲着虎禾下问:“A组的实验报告写完了吗?”“嗯,发到你的光脑上了。”接着吴忧又问了问几个人的毕业论文修改的怎么样了,关心了一下工作人员的员工餐搭配的是否均衡,顺便又提了一句虎禾下家里的小橘猫什么时候做绝育,然后,低头看了一眼光脑:”陈议员,你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上周的校庆你没有来参加吗?他们说邀请了你的。” “我在出差。”吴忧喝了口水,直视着陈夕,这位在她的印象中总穿正装的议员。“听说陈议员再次提议终止‘全员生还计划’,但提案又被否决了。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那不是‘全员生还’,是‘无人生还’。”陈夕走近了一步,又问出了那个他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问题:“数字生命有什么意义?”他回视吴忧的眼睛。吴忧的眼睛很黑,与他较浅的瞳色不同,他却像多年前在校园礼堂里演讲时那样,无意中与她对视后,难以移开视线。 ”呵,少看点电影吧。不过,都说政客是最好的演员,如果你是想通过电影进行学习的话,那当我没说。 ” 又是一次在众人眼中的不欢而散。 待陈夕走后,吴忧打了个哈欠,拍拍虎禾下的肩膀,“走吧,去看看。” 虎禾下挠着头,问:”你怎么……你是?” “我是你家小橘猫的直系亲属。快点吧,我回来了。”吴忧笑得略显疲惫,“去看看X模型。” “全员生还计划”是现在联盟中解决人类生存路径的主流,这背后的一段历史相当久远:在联盟还不是联盟的时候,灾难在一个春天开始。极端天气,瘟疫侵袭,社会动荡,人口骤减。人类文明历经前所未有的浩劫,人类需要团结起来,于是联盟应运而生,这个用于抱团取暖的联合体发展到今天,亦百年有余。 奇怪的是,灾难始于春天,草草结束于冬,此后百年,竟风平浪静。仅存的人类在联盟体制下重建家园,塞翁失马,技术进入了高速发展时期,人类文明在黄昏过后又返回到了正午时分。但人们仍然无法忘却那一年的噩梦,多年来一直在寻求解决人类生存问题的办法。“全员生还计划”一经提出,最开始也是质疑不断,但吴忧的老师,也就是计划主要发起者之一,展示了数字生命崭新的一面,只要加以深入研究,就能研发出承载人体思维与情感的个性化数字载体。 关于这一载体“X模型”的研发,屡屡传来捷报,相对于成果模糊不清的”新世界计划”,更能在一定程度上安抚社会情绪。但“新世界计划”是陈夕自参政以来一直所坚持的,只可惜近年来寻找陷入瓶颈。 “X是最美丽的变量。” “没有目的地的征途将会带来无尽的伤亡,谁能预料,我们不会死在走向‘新世界’的路上?“ “‘全员生还计划’,带来的不是‘半数以上’,不是‘不足半数’,也不是‘特殊阶层’‘精英人士’的新生,而是所有人,每一个人的新生。“ “我们要的是,全员生还!”自那一次公开演讲后,“全员生还计划”终于反压了向外探索的“新世界计划”一头,现在正风光无量。 ”陈夕,唉,他也是执着,次次提议终止‘全计划’,次次提案被驳回,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虎禾下正操作打开X模型,同吴忧碎碎念着,“对了,我记得他和我们也算是校友,这家伙小时候就这么轴吗?” “不知道,和我不是一届的。”吴忧简单测试了一下模型,便离开实验室,回到公寓去了。 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有统一居住的公寓,安保等级相当高,除去装修有些单调,没什么不好。吴忧作为‘全计划’的新一辈领头者,个人单独一片区域,自由度也最高。公寓里分不出昼夜,在略有些刺眼的灯光中,吴忧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她捏了下眉心,轻叹一声,打开了房门。客厅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并不回头,她认命般地走到沙发前,说:“我猜到了你没有回去。” “我离开的前提是你不会跟着我回去。”沙发上的人呛声道。她没有选择仰头,而是向后倚去,掀开眼皮看着吴忧。倘若这时有旁人在场,其实是一副很荒诞的场景:两人一坐一站,有着完全相同的面孔,截然相反的神情。 “近来本市失踪案件频发,警方正全力侦破,在此提醒广大联盟群众们,出行及时与亲友联系,尽量避免无人知晓的偶发性外出……”吴忧挥了挥手,墙上的智能投影无声关闭。她绕开沙发上的女人,去冲了个澡,换了套睡衣,才回到了客厅。 “失踪案是你做的?”沙发上的女人此刻翘起了二郎腿,仿佛是在随口问问家里的智能管家叫什么一样。 吴忧都懒得看她。 “得了,我知道不是你,以我对你的了解,是你做的你就不会让这事上新闻。” “为什么不回去?”吴忧与她对视,这是要开始一段漫长的交淡或者争吵的信号,沙发上的人明显知道这一点,她移开目光,道:“我不想。”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去,蓝青。”吴忧轻笑出声,”为什么我们总喜欢问一些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 “因为从生物学角度,我们是同一个人。”蓝青站起来,两人处在了同一水平高度,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无所谓。“吴忧自然而然道:“在无尽时空中,会有无数个‘我’,而你作为和我差别最大的一个‘我’,也是最不可能阻止我的一个。〞 ”谁要阻止你了?这么麻烦,我可以直接杀了你。〞话还没完全落到吴忧的耳朵里,蓝青已经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不会这么做的。”吴忧没有什么反抗的动作,她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蓝青烦躁地拧着眉头,手里也并没有使什么劲。 吴忧继续说道:“你不可能阻止我,我们一定要去那个‘新世界’。这才是所有人的生存之法。否则,巨大的扰动一旦来临,没有人可以幸免。” “我现在承认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了。怪不得我无法赞同你说的每一个字。”蓝青松开手,又说:”给我煮点东西吃。” “如果你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会表示赞同的。”吴忧转身,走进了厨房。 在吴忧早年的研究中发现:时空是极不稳定的。此“不稳定"非比“不稳定”,而是体现在其动态的变化上。也就是说,所谓“平行时空”“平行世界”诸如此类的说法,不是恒久不变的空间概念。即使只是微小的扰动,也会造成平行世界的交叉。在相似程度高达99.9%的平行世界间,交叉是频繁的,这是时空的不稳定性所造成的。但时空在宏观上又具有稳定性,比如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至少是顺畅的。可见,从桌子上掉下的笔是掉在了西北方还是东南方实在是无伤大雅的。说人话就是,我们和平行世界的“我们”可以交换,虽说交换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且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但理论上来说,是可以交换的。 “理论上来说,我们是进行了交换,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吴忧看着蓝青津津有味地喝着那碗只加了一点点盐的蛋花汤,又说:“不过这样也可以验证,在同一个世界里,两个世界的人完全可以和平共处。” “不是,您管这叫和平共处?难道这个世界是把乌鸦当和平鸽养吗?”蓝青喝完后,又开启了新的一轮友好交流。 “你对‘新世界’的人们这么没信心吗?”吴忧反问她。 蓝青到底还是差点火候,她和吴忧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两人实在生不出什么亲切感。对于吴忧的反问,她只道:“你总是说一些没意义的话,做一些没意义的事。” 第3章 举报 门铃响了,智能管家将门口的监视器投影在吴忧的眼前。 猝不及防地,一张过分显眼的脸孔出现在影像中。来人还穿着白日里的正装,但领带已经不见踪影,纯色衬衫勾勒出的身形在半夜三点钟仍然好看挺拔。 蓝青看向吴忧,微微惊讶又飞速理解地说:“长得不错。那我不打扰了?”她作势离开,吴忧扯了扯嘴角,按住通话键,问:“陈议员,有什么事情?” 陈夕急切地请求传来:“我很抱歉,但是真的有急事。” “他这么急,要不我躲躲?”这还真是吴忧自认识蓝青以来她最”体贴”的一次,只不过吴忧认为这份体贴非常莫名其妙。 门铃再次响起,清冽的男声与电流相混,止住了蓝青离开客厅的脚步:“我知道这很冒昧,可议会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去书房吧。”吴忧对蓝青说。 蓝青一摊手,“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匆匆抹去了蓝青待过的痕迹,吴忧打开门,语气淡淡道:“请进。” “鞋套?” “不必。”话音刚落,吴忧看着他好像回家一样,自在地进到客厅,还装模作样地微微欠身,说:“打扰了。” 你不是很着急吗?吴忧想这样问,但她忍住了。只同样装模作样地,不,彬彬有礼地问:“议会的人来做什么?这位议员。” “有人举报,说你非法进行人体实验。”陈夕稍一停顿,又道:“我是完全不相信的。” 吴忧不置可否:“第几次举报我都记不清了,这值得让你们大半夜来吗?” “因为是实名举报。”陈夕看到她手中刚刚拿起的杯子,忽然笑了下。他不笑的时候有距离感,笑起来却有点……艳丽?吴忧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说:“家里有客人?” “你不是客人?”吴忧保持着那个姿势,坦然反问。 陈夕仍挂着浅笑,“我记得你是左利手。” 吴忧下意识看了眼杯子,便了然:是蓝青做的。她致力于给自己添堵,故意用右手喝水,留下了点唇膏,并把这个杯子放在了自己最喜欢用的位置上。 于是吴忧状似无奈地一笑,说:“私事。” 陈夕的笑容一滞,终于又说起了正事:“没关系,他们还有半小时到,正常调查,很快的。” “流程我熟。”吴忧摆摆手,转身走向卧室,“我去换衣服,你请便。” 她不想再问陈夕“为什么我被调查你要来捧场”这种蠢问题,只是有了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至于蓝青,她暂且相信蓝青有着正常的智商,不会从书房冲到陈夕面前作死。她在床边坐下,打开光脑,给虎禾下发了条消息:记得明天帮我把那条蓝色的裙子送去干洗。 半小时后,门铃又响了,如果不是因为书房隔音效果好,大概率会听到蓝青在称赞她家里可真热闹。想到这儿,吴忧翘起唇角,但当看到客厅里的陈夕,她的笑容也滞涩了。 只听撕拉一声,陈夕自己把衬衫扣子又扯掉两颗,在门铃声中掐了一把自己半裸的胸肌,白皙中果然染上了淡粉。 吴忧再次打开门,门口浩浩荡荡一群人,也幸亏自己没有邻居,不然早就被投诉扰民了。为首的人她打过照面,是警务机构刚提拔上来的头儿,身材异常魁梧,可能有点东斯拉夫人血统。他用光脑出示了证件,例行公事道:“吴忧女士,请和我们走一趟。联盟议员陈夕实名举报:你利用职务之便,非法进行人体实验。现在需要您配合进行调查。” 虽然已经猜到了是陈夕实名举报,但吴忧还是扶了扶额角,“好的,请尽快,实验室那边我还有事。” “苏科夫警长,我还要举报。”站在客厅里陈夕终于粉墨登场,又沉声道:“因为是我实名举报,所以我本想和你们同一时间到吴研究员这里,谁知我不小心早到了一会儿。” 陈夕无意间与她对视,还敢皱了下眉,轻声说:“外面冷,再加件外套吧。” 吴忧不用看就知道,警长和警员们的脸色都很精彩,只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打断他。 “我早到,然后吴研究员大概是心绪不佳,谁知她竟对我……”陈夕的表情中不存在紧张、恐惧、后悔等等情绪,反而,苏科夫觉得他看起来很期待。 “这谁知啊?”苏科夫小声嘀咕了句。 “对我进行了性骚扰。”陈夕字正腔圆,吴忧就差当场鼓掌,苏科夫看了眼陈议员的上半身也只想低呼有伤风化。 “这红印子,你为了让吴研究员多被关两天也真是……费心了。”苏科夫说出这话简直耗尽了他自己全部的情商。 陈夕不以为耻,还不忘督促吴忧拿了件外套,在众人由“惊讶其如此不要脸”到“钦佩其如此不要脸”的目光中悠然坐上了警车。 天色渐明,警车中,吴忧闭目假寐,她思索着这荒诞中隐匿了何种危机,其中有精细的计算也不乏果敢的判断,缺乏休息带来的晕眩相反成为了一种刺激。 陈夕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他身上有点香味,不知道是什么香水,吴忧觉得有点熟悉。 难得地,这味道使吴忧的脑子放空了半刻。 第4章 一个问题 “姓名?” “吴忧。” “工作单位?” “‘全员生还’实验室。” “联盟议员陈夕实名举报您非法进行人体实验,对此您有何看法?” “我认为这应该是记者的台词。”听到这话,苏科夫的眉头一跳。“而且凡事应当讲证据。没有完整并合法的证据链,我认为陈议员是在诽谤。” 苏科夫本想赶快走完流程,谁知一个小警员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声说:“陈议员一直在问什么时候能给他个结果。” 苏科夫一个头两个大,“先让他在休息室待着。给他倒口水,我这边马上完。” 小警员有点结巴:“不是,他问的是骚扰他的那件事怎么处理……” 苏科夫飞速瞄了一眼吴忧,继续说车轱辘话:“让他先等等。倒口水让他喝,少说话。” “如果你这样处理的话,我拒绝接受调查。”吴忧曲指敲了下桌子,摆出不配合的态度。 我刚上任还不到一周,你们两个克我还是怎么着?苏克拉夫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想法。不过他面上不显,口气变得熟稔了一些:“小李!给监控撂了!“后又身体前倾,像哈士奇附体,“吴研究员,咖啡?茶?还是可口可乐?” 吴忧微微摇了摇头。 “情况是这样的:大伙儿也知道,陈夕比较特殊,当然您也是极为优秀的知识分子,所以相互担待担待,和气生财嘛……”苏科夫给了吴忧一个“你懂的”表情。 陈夕如果是个没背景的普通议员,苏科夫早就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了,可惜陈夕的父父都是令人忌惮的存在,他目前还不能冒险得罪这一家人。虽然联盟建成以后,“共和”“平等”地嚷嚷了好些年,但权力、地位、人脉、背景又怎么能摆脱世袭呢?面前的吴忧倒没听说家里怎么着,可一手培养她到今天的西莫尔·威利斯也不能开罪。苏科夫叹了口气,表达着自己的左右为难。 此时,苏科夫的光脑收到了紧急呼叫,他神色一凛,吩咐几句后便夺门而出,小声嘀咕着:“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送KPI了这是。” 吴忧并没有出声询问,只看向门的方向。 一位不速之客来了。陈夕搂着小警员的肩膀,姓李的这位警员如同小鸡仔一般,有些为难道:“陈议员,你不太方便在这儿……” 陈夕满不在乎,哥俩好地拍了拍他,含笑问:“是吗?”然后一手刀下去,小警员当场晕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愣住,又纷纷出手制止,陈夕用枪托将其一个个敲晕在地。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走上前,说:“走吧。”吴忧不动,上下打量着他。他也不出声催促,说:“你猜这次恐怖袭击的目标是什么?”吴忧还是不说话,他只能无奈道:“是你啊,吴忧同学。” 为什么?”吴忧意味不明地问,陈夕却只冲她一挑眉,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作为无声的催促。 坐在副驾上,她回看远处的火光,虎禾下的电话打来:“实验室遭到恐怖袭击,资料被毁,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同时,一道稍远的女声在电话另一端幸灾乐祸地说:“吴忧,你的实验室被炸了。” “我知道。”吴忧认为蓝青不是同龄人,“看来实验室是他们的第一处袭击点,警局是第二处。我现在在陈夕的车上,马上过去找你。” 吴忧挂断电话,设置了导航,对陈夕说:“麻烦了。” 陈夕缓缓道:“不麻烦,只是我想你回答一个问题。” “问吧。”吴忧认命般闭上眼睛,她本以为陈夕会问:“失踪案和你们实验室真的没关系吗?”或者至少是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全员生还”计划呈现在世人眼中的不过冰山一角,其中无数秘闻与隐情,都有当作谈资的价值。 可陈夕却挑了一个最无趣的问:“你为什么要加入‘全员生还’实验室?”他调到无人驾驶模式,侧身与吴忧对视,这一刻,几小时前的荒唐从他身上褪去,但他也不像一个精明的政客,而像是多年未见的同学。 有一天我竟然能用真诚来形容你,吴忧这样想。于是她笑了起来,像是冰川融化滴落在城市的一隅。陈夕的心跳就这样错了一拍,差点听不到她的回答:“这很难理解吗?” 仿佛是为了打发时间,吴忧以一句她平时绝不会说的、不着边际的话作为开头:“新世界计划是一个旖旎的梦。” 陈夕没有打断她,于是她接着说道:“但我们所研发的‘X模型’不是一个梦,毕竟科研进程总是比公布给大众的要快一步。至于我,只是选择站在正确的这一边。” “正确的一边……”陈夕好像在咀嚼这几个字,“什么是正确?” 吴忧不耐烦地拧起了眉头,“正确就是我们实验室的薪资很高。我在福利院长大,选择这个研究方向还可以免除很多学费。”看到陈夕僵住的表情,吴忧的话多了起来:“如果我的选择和你一样,捧着虚无缥缈的‘新世界’谈理想未来,那么现在你不会认识我。” 她总结一句:“你有资格把理想当饭吃,可惜我并没有。” 陈夕没有从她的脸上读出可惜的情绪。 于是他取消无人驾驶模式,握住方向盘,突兀地转移话题说:“我不喜欢无人驾驶的感觉。” 车内安静了片刻,目的地快要到了。 可直到吴忧打开车门的那一瞬,他才补上了一个潦草的结尾:“你的说辞很完美,我差点就被骗到了。” 吴忧一哂,消失在人群中。 陈夕打开光脑,看到红点正缓缓移动。 第5章 异国夏日协奏曲(番外1) 吴忧从来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假期,自那遥远而漫长的童年起,至与使命形影不离的成年后。 现在有了。 她正站在距离“全员生还”实验室几万公里外的沙滩上,难得大脑放空。都说异乡容不下别人的灵魂,她倒是还好。 一双带着冷意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笑问:“怎么了?” 陈夕不答,双手顺着脸颊轻抚过耳垂,指尖慢慢变热,然后放弃挣扎,变成了一个从背后的拥抱。 可还是不够。 吴忧转身,他微微低头,专注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她挠了挠陈夕的下巴,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相当响亮的吻。 “还不高兴吗?那再来一个?”吴忧冲他挑眉。 “我很高兴,只是突然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会忘记这个瞬间。”陈夕调整好呼吸,又状似不满地道:“还有,能不能不要像亲小孩子一样,‘啵’的一声,我都感觉不到……”陈夕突然顿住了。 “感觉不到什么?”吴忧问。 陈夕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吴忧没那么容易猜到他的想法,只能有话直说:“感觉不到你喜欢我。” “是吗?那先回民宿吃晚饭吧。” 陈夕匆忙掩住心中的些许失落,回答道:“好啊,走吧。” 回到民宿,陈夕站在床边,叠着吴忧换下的衣服,他有些走神,被吴忧轻推一下便坐在了床上,她捧起那张英俊的面庞,唇瓣相贴,轻吮对方浅色的薄唇。绯色爬上陈夕的双颊,他自然而然地加深了这个吻,大脑微微缺氧,但完全不想停止。 这种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感觉,陈夕想着。 这时,吴忧将两人分开,气息也有点紊乱,她的喘息声仍然蛊惑着陈夕的大脑,但她直率的声线却令人清醒:“这样不算亲小孩了吧?” 他笑了起来,顺势把脸埋进吴忧的颈窝,声音发闷:“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陈夕蹭得她发痒,她没有躲开,放松地闻着他发间的清香。 “真的吗?” “真的,不然我不会和你出来度假。”吴忧作为务实派的回答给了他信心。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陈夕问。 “因为你好看。” “还有吗?” 吴忧挠头,“穿正装最好看。” “那你等我一下。”陈夕走到衣柜旁,拿出一身较为正式的西装,黑色衬衣,还搭配一条颇有质感的皮带。 “你出来度假还带着这个?” 陈夕丝毫看不出尴尬地笑了下,去到衣帽间换上了这套正装。 黑色衬衫勾勒出他的窄腰,他阔步走来,边走边从第一颗扣子开始解,“有点热。” “我帮你。” “谢谢你。”陈夕语调上扬,热情地邀请吴忧对自己进行人道主义帮助。 她摸到衬衫扣子,一颗一颗地,堪称认真地解开,指甲划过他白皙的、充满力量感的胸肌、腹肌,她在陈夕越来越灼热的目光中抬手…… 掐了他的胸肌一把。猝不及防地,陈夕闷哼一声。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二人身份的转变,竟然让他有了甜蜜的错觉。他牵起吴忧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 吴忧闲聊般开口:“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做过调查问卷,有一个问题是:你能否接受伴侣在发生性关系时出现撕扯衣服等行为?” “嗯。”陈夕点头,评价说:“我不介意,你可以这样对我。” 吴忧微微用力,其余的几个扣子应声崩开。 潮湿的夏日夜晚,只需要一点儿火星就够了。而潮水一股股涌来,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不知何时停止,海浪也乐此不疲。 “你爱我吗?”陈夕的问题夹杂在他的喘息声中,吴忧的气息同样杂乱,只点点头,显得并不真诚。于是,陈夕的不甘好像火星一般,掉落在蓝白相接的海浪中,却没有消失,而是慢慢沉入海底。 翌日清早,陈夕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地上自己那破得不成样的衬衣是没法穿了,于是随意套上一件黑色的棉质半袖就出门了。 他找到昨日吴忧说味道不错的那家餐厅,打包了早餐,哼着破碎的小曲儿,心情颇为愉悦地回到了房间。 吴忧正在洗漱,他把早餐放在桌子上,忽然神色一愣,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张明信片,蓝色的墨水痕迹还没有干,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是吴忧的手笔。 他反复看了好多遍,脸上的笑容掩饰不住,但眼尾却微微泛红。明信片上这样写道:在爱情中,人无法自己选择,爱只会自己降临在你身上。 第6章 陈夕的少男心事(番外2) 没有送出去的一封信: 你好,我是陈夕。我们见过几次面,不知你是否记得。 请原谅我没有想到更好的开头,这种庸俗的借口你大概也听过多次,为避免你丢失对我的所有耐心,我就直白些,我希望你认识我。 我自然是认识你的,因为我的目光曾无数次追寻你的背影(这句被陈夕划掉了)。你在校园网站上发表的文章我阅读过很多遍,并做了一些笔记,等你有时间我们可以一同探讨,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有你的研究方向,我同样很感兴趣,我也写过类似的地外探索的可行性研究报告,虽不及你的深刻,但有些想法我们不谋而合,这令我感到十分幸运。 对于你曾提过的一些假设,我可以提供设备支持。请相信我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你可以认识我一下,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陈夕 你的同学 联盟新历118年除夕(Ps:这一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愿望是,今天可以是你认识我的第一天。) 将要送出去的一封信: 亲爱的吴忧同学,你好,我是陈夕。从你还未记住我的名字起,我便开始喜欢你了。 倘若你问我原因,我是很难回答的。因为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没有思考过我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没有思考过是喜欢内向的还是外向的,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所谓理想型。从某种角度来看,我是异性恋,喜欢不算太外向的人,理想型是你的模样。后来我想,其实没那么复杂,我只是喜欢你而己。 我遇到过很多人,有的人和你拥有相似的特质,经过基因修正后也可以有相似的容貌,但我始终认为与你不同。这才使我恍然,我不是喜欢有冷幽默的人,而是我喜欢的人恰巧有点冷幽默。 我意识到,我对你的喜欢并不仅仅是喜欢,那或许是命运给我下的通牒,于是我一把夺走,自己朗声念出,这给予我的宣判,带着无尽的宁静,和心脏即将要从喉管溢出的错觉。 我很幸运可以告诉你这一切,我亦无比真诚地请求你,不要因我的重复而感到厌烦。我爱你,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爱你。我想要与你共度余生,直到白雪落到白发上,拐杖敲击公园的长椅,我们坐在树下,又在说些不入流的话,这才是我老去而不愿死去的唯一原因。亲爱的同学,恋人,挚友,亲爱的你,我以谦卑的姿态同你诉说着,希望你万万不要离我远去。你不要疏远回避我的一切,直到我有一天长眠于此。这是我的生日愿望,仅仅由你一人可以实现。 今天是除夕,写下这封信时,你大概在从研究所回家的路上,说不定我们正看着窗外那同一朵烟花。你会想到我吗?你会猜测我做了什么口味的生日蛋糕吗?我会想到你,我会期待你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笑眼盈盈,对我说:“生日快乐”。 好了,先写到这里吧。我还要去再倒一小碟醋,你说上次的那种醋不好吃,我这次换了一种,下班回家时在新开的那家超市里挑的。超市里的人成双成对,我有点羡慕。我们下次也一起去吧。 好了,真的就写到这儿了。最后一句:我爱你,吴忧。永远,永远。 陈夕 你的恋人 联盟新历127年除夕 第7章 我不是你 一个明媚的早晨? 蓝青不这样认为。她已经在这个像是工厂流水线生产出的老房子里待了两天一晚,本来那份由于知道吴忧实验室被炸了而产生的愉悦心情也消散不见了。 现在,在这个蓝青眼里并不明媚的早晨,她不由得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寻找乐子,或者说能给吴忧添点堵也是好的。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噪音攻势下,吴忧缴械,走到蓝青面前,问:“你饿了?” “不,我困了,再见。”蓝青微微欠身,彬彬有礼地回答。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睡回笼觉去了。 蓝青的装模作样,让吴忧哭笑不得,同时还让她想到了给她装定位器的某位议员。实验室遭到恐怖袭击,资料被毁,本来她现在应该忙得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可是反而被西莫尔·威利斯这个老家伙借保护之名让她放了个长假。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当然,吴忧认为是对威利斯而言。 想到这里,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不过这一次,她没打算开门。门外那位脸皮堪比“全计划”防火墙的议员仍旧容光焕发,声音清冽,可吴忧总感觉有点欠揍。 “老同学千里送早餐,也不给开门吗?” “大科学家也要吃早餐的吧。” “我是来赔礼道歉的,不满意的话,负荆请罪也可以啊。” 陈夕一个人在门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意料之中地无人应答。于是他只好道:“不好奇定位器装哪儿了吗,吴忧?” 门开了,陈夕笑得自然得体。 “就在这儿说。” “先吃早餐吧,老同学。” “不说就滚。”吴忧知道不能给他任何一个可以蹬鼻子上脸的机会,否则他一定会牢牢把握。 “液体定位器,不过技术升级了,目前还在测试阶段。” “升级方向是?” “产生量子纠缠的原子对。” “好的,再见。” 门关了,陈夕低头轻笑,把早餐放下,转身走了,脚步声渐息。 “定位器在我外套上,等回去采集样本尝试复制,这种新定位器挺好用的。”餐桌前,吴忧随口提到。 “联盟里‘新世界’那边就研发这种损招最积极,其余的时候不知道提供了多少混吃等死的就业岗位。”虎禾下顺口嘲讽道。 “呵。”蓝青应该是真的有些饿了,埋头吃饭,话也变得少了起来,只有在这个话题上的时候,才对餐桌上的其余两人表示不屑。 “别随便对人哈气。”吴忧扳回一局,蓝青微恼的神色令人忍俊不禁。 虎禾下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她,只见她夸张地扬起一个笑脸。 而虎禾下很抱歉自己不能免俗,这个时候她脑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吴忧好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 “停职了还这么高兴。”蓝青咽下嘴里的饭,打算开始认真呛人。 虎禾下放松地看着二人偶尔的有来有往,那种由于两张相同的面孔和别的什么原因而产生的奇怪感被抚平。 可是,她们注定是对立的。 虎禾下思及此,随手翻看光脑来转移注意力,忽然,她目光一滞。 “威利斯出事了。” “我看到了,社交媒体上正在疯传。”吴忧又恢复了果敢镇静的模样,仿佛那个夸张的笑脸没有存在过。她与虎禾下对视一瞬,打算避开蓝青详谈。 “躲我做什么?连个手机也不给我玩,还有没有人性了?”蓝青眨着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低声抱怨道,“再说了,我根本不认识那什么斯,当个八卦讲讲怎么样?” 吴忧看着她那清澈到几乎是童真的神色,笑了起来,差就点信了。 “西莫尔·威利斯,我的老师,你不认识吗?”吴忧问道,这问题其实很没道理,毕竟蓝青才刚到这里几天。所以,吴忧的问题还少了一个条件:在那个“新世界”里。 蓝青疑惑似地歪了歪头,自然而然呛声道:“又不是你亲爹,我怎么会认识。” 吴忧不置可否,摊手可惜般道:“他被人发现倒在家中,目前生死未卜,抢救前最后一句话是保护好X模型。”她起身去倒杯水喝,“威利斯家中没有打斗痕迹,他常年独居,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高。各大社交平台在新闻刚发出来的几分钟内爆发激烈的讨论。你猜大众眼中基本板上钉钉的凶手是谁呢?” “是我,或者说,是长着我这张脸的人。” 蓝青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裂痕,她咬牙切齿地反问:“怎么?想拿我顶罪吗?”她注视对面如同在镜子中的熟悉面孔,一字一顿道:“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