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烬缘》 第1章 1.唤人间 盘古开天辟地,化生洪荒大地。自此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六界分立,各守疆界底线,互不相扰。正是这份泾渭分明的制衡,方换得万载太平、六界安宁。 “仙界本是忠于神界,却因陈年旧怨,两界渐生嫌隙,终至老死不相往来。” 几名仙者闲坐云阶,正聊得起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声线:“你们几个,在热议何事?” 众人回首,先看清来人的若木躬身行礼:“小仙见过月仙。”其余仙者亦纷纷效仿。 祝呤霜撇撇嘴,故作委屈:“唉?自从我晋阶上仙,你们非但不带我玩,反倒生分至此,真让本仙寒心。” 若木立刻凑上前,佯装耍赖般趴在她肩头:“哎呀,呤霜,我们是见你连日为仙界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哪敢贸然打扰?你们说是不是?”众人连忙点头附和。 有仙者好奇发问:“对了,呤霜,晋升月仙后,可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触?” 祝呤霜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轻叹道:“不一样?倒觉得没以前自在好玩了,早知道当初就不急于斩杀那只狐妖了。” 若木打趣道:“死霜霜,你若不愿当这月仙,不如让给我玩玩?我倒真想尝尝被众仙尊称‘月仙’的滋味。”说罢挑眉睨着她。 旁边小仙连忙提醒:“你这话若是被尊师听闻,非得剥你一层皮不可!况且尊师最厌招摇过市之辈。”若木却摆摆手,毫不在意。 祝呤霜想起明日尚有要事,便起身与众人道别。返回自己宫中,刚欲小憩,侍女便匆匆来报:“仙上,娘娘正在琼华宫等候。” “知晓了。”她整理衣袍,即刻前往。 琼华宫内,仙后衣着华贵,半倚凤鸾椅,闭目养神,虽身居高位,眉眼间却透着几分亲和。 “小女拜见母后。” 仙后缓缓睁眼,坐直身子,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霜儿,可知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恕小女愚昧,不知母后深意。” 仙后神色微沉,语气严肃:“前几日你凭一己之力斩杀作恶多端的狐妖,你父帝虽封你为月仙,但你资历尚浅,仙界难免有质疑之声。我与你父帝商议,让你下凡历劫历练,五日后便启程。” 祝呤霜猝不及防,心中满是不甘:“母后,我既能击败狐妖,便说明灵力尚可,为何还要下凡历劫?” 仙后眉头一蹙,脸色沉了几分:“此劫,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祝呤霜强压怒火应下,躬身告退。 这道谕旨让她睡意全无,便往若木宫中散心,却被告知若木在云栖亭下棋。她寻至亭中,见若木正独自对弈,神情专注得未曾察觉来人。 “若木。”她低头轻唤。 若木身子一颤,棋盘上的棋子瞬间散乱,转头生无可恋地看着她:“月仙大人,你就不能轻点声?我下了半天的棋,全被你搅和了!” 祝呤霜落座对面,抬手一挥,散乱的棋子即刻归位,拿起一枚白棋笑道:“你一人对弈多无趣,不如我陪你一决高下?” 若木嘴角微扬,轻蔑地“切”了一声:“你来找我,定不只是为了下棋吧?” 祝呤霜轻笑:“果然,我的心事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你。”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抱怨,“母后让我下凡历劫,说我资历不够担不起‘月仙’之位,我就纳闷了,斩杀那狐妖我容易吗?” 若木落下一枚黑棋:“我倒不这么认为。” 祝呤霜蹙眉不解,若木继续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凡人百年宿命不过弹指之间。不过,你既历劫,便要尝遍人间七苦八难。” 祝呤霜摇摇头:“什么凡人之痛、凡人之苦,待我归返仙界,皆与我无关。我可不想体会穷苦,若能生在大户人家,即便没有灵力,亦可凭钱财保命。”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盯着若木道,“你说我要不要去贿赂司空仙君,求他为我谋个好人家投生?” 若木“哼”了一声:“你胆子真大,就不怕刚贿赂完,他转头就告到你母后那里?” “那倒也是,看来只能自求多福了。”祝呤霜落下一子,恰好赢了若木一局。 晨光熹微,旭日东升,神界神后生辰将至。仙界虽与神界有隙,但礼仪不可废,仙帝便派五星君携贺礼前往。 “霜霜,你听说了吗?今日是神界神后生辰大典。自从仙界与神界老死不相往来,仙帝便不许我们踏足神界,整日待在仙宫,实在无趣至极!”若木品着香茗,满脸怅然。 祝呤霜打趣道:“你既觉得仙界无聊,神界又去不得,不如过几日随我一同下凡,做我的贴身侍女如何?” “谁要做你的贴身侍女!”若木放下茶杯,鼓着腮帮子道,“倘若我下凡,定要寻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祝呤霜忍不住笑出声,若木瞪着她:“你笑什么?” “我真觉得你是被情爱冲昏了头。”祝呤霜收敛笑意,“比起渴望爱情,不如好好修炼。我估摸着你娘若是看到……”话说到一半,她猛然住嘴,连忙捂住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若木神色黯淡下来。 几千年前,若木的娘亲失踪多日,找到时已是满身鲜血,气息奄奄,最终没能见到若木最后一面。若木曾告上天庭,凶手却至今未擒,虽非毫无头绪,却也蛛丝稀微。 五日光景转瞬即逝,便是祝呤霜历劫之日。玄衣仙官递来凡胎命格,低声道:“月仙此去,需历三灾九难,忘却前尘,方可归位。” 仙后亲自送行,抬手凝出一枚霜华佩,轻轻嵌入女儿眉心:“霜儿,此去尘寰历劫,母诫之曰:凡人心易变,情爱最是虚妄。切记莫陷痴缠,莫信甜言,守好本心方能渡此劫。” 祝呤霜垂眸,望着母亲鬓边悄然凝霜的发丝,喉间微涩。 “母嘱女儿,”仙后声音放柔,指尖拂过她的脸颊,“人间多苦,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皆是劫数。若遇绝境,此佩自会护你周全,只是万不可为情所困,误了仙途。” “女儿知晓了,母后放心。” 祝呤霜接过命格,笑得淡然:“凡尘路远,亦不过一场醉梦。”话音未落,她纵身跃下九天星盘。 云海翻涌间,霜色身影化作点点流光,坠入轮回深处。 投生为苏州祝府千金的祝呤霜,襁褓中便眉眼带笑,哭声清脆响亮。她落地之时,恰逢庭院牡丹盛放,祝老爷直呼“喜兆”。 五岁时,她不似别家闺秀那般娇怯,总穿着短打衣裙在府中追蝶捕蜓,爬上老槐树掏鸟窝,即便溅得满身泥点,也笑得眉眼弯弯;十岁时,先生授课,她听得兴起便举手辩驳,说起江南风土人情头头是道,偶尔冒出几句“天地辽阔”的奇言,惹得满堂欢笑;及笄之年,她更是活脱得像只林间雀,白日里约着闺友游湖踏青、斗草簪花,夜里便缠着账房先生学算学,或是抱着话本在灯下读到咯咯直笑。上门求亲的公子踏破门槛,她却笑言“世间趣事万千,何必急着困于后宅”。 十七岁生辰那日,祝府张灯结彩,她一身水红罗裙,提着裙摆穿梭于宾客之间,敬酒时言辞伶俐,逗得长辈们眉开眼笑。宴罢,她携丫鬟溜出府,坐在护城河旁,静静观赏漫天烟火。 这十七年,她活得潇洒自在,无忧无虑。 而此时的神界,金辉玉映的神宫突遭凶兽梼杌侵扰,安宁尽碎。兽吼震得琉璃玉阶崩裂,冰晶流苏簌簌坠落,梼杌周身裹着玄黑戾气,铜铃大的眼眸燃着凶光。它巨爪扫过之处,千年瑶草琪花瞬间枯萎,鎏金廊柱轰然折断,龙凤雕纹被利爪划得支离破碎。 殿宇飞檐塌落,夜明珠滚落云海,万年火髓宫灯噼啪炸裂,火星溅在鲛绡帘幕上燃起黑烟。神宫广场上,天兵天将持戈迎战,却被梼杌的凶煞之气震得连连后退,鲜血染红了白玉地面,与碎裂的仙玉混杂在一起。 正当梼杌再次扬爪,欲将残存的琉璃殿顶拍碎之际,云海尽头忽然破开一道鎏金霞光。裴焕白衣胜雪,携万道星辉踏光而来,墨发如瀑随风狂舞,发梢缀着的冰晶流苏与霞光相撞,折射出漫天细碎霜华。他手中焕灵剑出鞘,清辉流转间,剑身上“焕”字暗纹骤然亮起,似有星河在刃上奔腾。 他身影掠过之处,玄黑戾气如潮水般退散,被妖火灼烧的琼花竟在霞光中重焕生机。足尖点过碎裂的玉阶,衣袂翻飞间,无数莹白光点自袖中洒落,化作漫天霜蝶,围绕梼杌翩跹起舞,每一次振翅都消解几分凶煞之气。抬手挥剑,清越的剑鸣声穿破哀嚎,鎏金剑气如长虹贯日,直逼梼杌双目。凶兽吃痛嘶吼,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得连连后退。 裴焕挥剑欲给予致命一击,梼杌却深知不敌,嘶吼着遁入云海,仓皇而逃。 第2章 2.唤相识(一) 人间集市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裹挟着糕点香、鲜果气在人群中弥漫。 “小姐,尝尝新出的桃花酥?甜而不腻,满口花香呢!”小贩的吆喝声清脆入耳。 祝呤霜捻起一块,酥皮簌簌掉渣,清甜的桃香在舌尖化开。她颔首道:“装两斤。”正待掏钱,后腰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摸了一把。她猛地回头,恰好撞进一双贼眉鼠眼的眸子。 “变态!”一声怒斥划破喧闹。围观人群瞬间聚拢,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那贼人见状魂飞魄散,拔腿就往人缝里钻。 祝呤霜怒火攻心,想也未想便提步追了上去,一把揪住那恶徒的后领。两人当即扭打在一处,可男女气力终究悬殊,她几招下来便渐渐不支,被那恶徒反手摁在地上。 寒光一闪,一把匕首骤然架在了她的颈侧,冰凉的触感瞬间蔓延开来。祝呤霜浑身一僵,方才的泼辣劲儿尽数褪去,眼眶唰地红了,惊惶之下,连声音都带着颤。 随身侍卫立刻围追上去,怎奈集市人多拥挤。就在众人惊呼之际,一道白影从天而降,衣袂翻飞如流云,那身影见状,当即飞身上前,一脚踹开恶徒,反手夺下匕首,将祝呤霜从险境中解救出来。 看清楚自己的恩公后,祝呤霜眉梢一挑,嘴角不自觉弯起,。公子押着贼人走到她面前,围观百姓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姑娘,此等奸贼交由官府处置,方才妥当,你看如何?”他声音清朗,如沐春风。 二人一同将贼人送进县衙。返程时,祝呤霜躬身道谢,随即吩咐婢女取来银两:“些许谢礼,还望恩公收下。” 她递上银子,却见公子忽然嫣然一笑,眉眼弯弯,似有暖意流转。祝呤霜一愣,暗道莫非是银子给少了? “嫌少?”她蹙眉追问,“不瞒恩公,今日随身银两不多。不如明日你移步祝府,酬劳定让你满意,如何?” 公子含笑点头,算是应下。 眼看他转身要走,祝呤霜急忙唤住:“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他脚步一顿,转头回望。青丝在风里轻扬,勾勒出俊朗的侧颜,下颌线利落分明。 “裴焕。”二字清越,随着风飘远,落在集市的喧嚣里。 转身离去时,祝呤霜猛然想起桃花酥的账还没结,便让侍从补上银两,才安心离开集市。 她刚踏入祝府大门,便见祝老爷已在厅前等候。他望见女儿匆匆而来,眉头拧成一团,脸上满是掩不住的不安,快步迎上前:“霜儿!听闻你在集市遭恶徒轻薄,可有大碍?快让爹瞧瞧,有没有伤着哪儿!” 祝呤霜忙放缓脚步,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温声宽慰道:“爹,您别急,女儿没事。万幸当时遇上一位公子,他及时出手,已经把那狂徒捉拿归案了。” 祝老爷听罢,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抚了抚胸口,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他定了定神,又追问:“那……那位出手相助的公子呢?你可有好好谢过人家?” 祝呤霜一拍脑门,恍然道:“哦,我让他明日再来府中领取奖赏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祝老爷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人家救了你性命,乃是大恩,怎能让恩人登门领赏?这不是慢待了人家吗?” 祝呤霜闻言,委屈地撇了撇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哎呀,爹,您就别念叨了!”祝呤霜一把搂住祝老爷的胳膊,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肩头撒娇,“若是那位公子明日不来,女儿便是翻遍整个京城,也定要把他寻来领赏,这样总行了吧?” 祝老爷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更何况此人救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这份恩情怎能不报?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便是费些功夫,也务必将恩人好生答谢,否则夜里都睡不安稳。 翌日,那位名叫裴焕的公子,竟真的如约登门了。祝呤霜认出来人,慌忙叫来祝老爷,祝老爷知晓后便亲自迎到府门口,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意,忙侧身引路:“公子大驾光临,快请进!快请进!” 待入了厅,分宾主落座,祝老爷当即起身,对着裴焕拱手作揖,郑重道:“老夫在此,替小女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裴焕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扶住祝老爷的手臂,顺势将他扶起,语气谦和又恳切:“老爷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话音稍顿,话锋一转,神色添了几分郑重:“晚辈今日登门,并非为了赏金而来。倒是有一事想问——近来祝府周遭,或是这京城之内,可有妖魔作祟的异状?” 说罢,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父女二人,补充道:“若有任何异动,还望祝府能及时告知晚辈。” 祝老爷捻着胡须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府中近来并无异常。” 话音落,他抬眼看向裴焕,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公子这般执着寻妖,莫非是此间修道之人?” 裴焕眸光微敛,并未据实相告,只是含着笑意颔首应下。他暗自思忖,祝老爷所言句句恳切,府中景象确实不似有妖孽作祟,可这周遭的妖气却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实在蹊跷。刚提步欲走,心念一动,又生生顿住了脚步。 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姿态谦和:“祝老爷,晚辈昨日彻夜未歇,此刻身子有些乏累,不知可否在府中叨扰一晚?您放心,晚辈绝非白住,必有报答。” 说罢,他抬眸看向祝老爷,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眉眼间不见半分异样,唯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祝老爷忙伸手虚扶,满脸热忱:“公子说笑了!您是小女的救命恩人,别说住一晚,便是将这祝府当作自己家,也是应当的!” “那晚辈便多谢祝老爷了。” 夜阑人静,星月交辉。银汉垂天,疏星点点缀墨穹;清辉遍洒,映得街巷屋瓦皆覆薄霜。 裴焕陪祝家众人用过晚膳,正欲回房歇息,祝老爷忽提议让祝呤霜带他逛逛街巷夜景。他略一思索便颔首应允——既想亲览人间夜色的温婉景致,亦可借机探寻梼杌的妖气踪迹,倒是一举两得。 祝呤霜拉着他的衣袖,雀跃地穿梭在街巷间,时而驻足观望街边摊贩,时而踮脚窥看商铺陈设。行至石桥之上,两人凭栏而立,看河中星月倒影随波漾动。裴焕闭眸静立,任由晚风拂过衣襟,周身惬意舒展;祝呤霜则凝望着他的侧颜,眉目清朗如月下松枝,恍惚间竟与那日救下自己的白衣少年身影重叠,看得渐渐出神。 蓦地,裴焕睁眼转头,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少女脸颊瞬时染上绯红,比岸边初绽的海棠还要娇艳几分。他薄唇轻启,声音温润:“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祝呤霜回过神,明媚嫣然一笑,大方地握住他的手掌,指尖轻蘸晚风的凉意,在他掌心缓缓写下二字。 “无霜。” 她抬眸望他,眼底盛着星光,笑意盈盈:“记住了吗?” 祝呤霜忽的眸光一亮,像是瞥见了什么新奇景致,不由分说拉着裴焕快步奔向河畔:“你快看!好多漂亮的河灯!” 裴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河面之上,点点烛火随波流转,盏盏河灯如繁星坠水,他眸中掠过一丝茫然:“河灯……是何物?” “河灯呀,就是承载心愿的灯盏。”祝呤霜歪头思索片刻,细细解释,“听说只要在心里悄悄许下愿望,再将河灯放入水中,心愿便能随流水漂向远方,终有一日会成真。” 话音未落,她蓦地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对了!今日是灯花节,我竟险些忘了!”说罢,又兴冲冲拉着裴焕来到街角的花灯摊前。 摊位上的花灯琳琅满目,纸糊的鸟兽鱼虫栩栩如生,烛火透过彩纸映出斑斓光影。祝呤霜转头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随便挑!”裴焕本对此类俗物不甚在意,目光扫过一圈,随手拿起一盏玉兔造型的花灯。 祝呤霜见了,眼中瞬间迸出惊喜的光彩,语气雀跃:“你也喜欢小兔子?我跟你一样!”说着,她拿起另一盏同款玉兔灯,微微躬身,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语气满是期待:“你看,是不是格外可爱?” 裴焕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以及那带着几分娇憨的笑颜,竟微微一怔,喉间像是被暖意裹住,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应道:“是……很可爱。” 祝呤霜笑得眉眼弯弯,转身爽快地付了钱。 两人并肩蹲在河畔,河水带着微凉的湿气扑面而来。祝呤霜捧着花灯,轻声问:“你想许什么愿?”裴焕凝视着河面流转的灯影,沉吟片刻,声音清冽而郑重:“愿山河太平,人间无怨无恨。” 祝呤霜闻言,默默低下头,双手合十贴在胸前,睫毛轻颤,在心底悄悄默念:惟愿此生无别离,无生死,爱我之人、我爱人之人,皆能平安顺遂,岁岁无忧。 第3章 3.唤相识(二) 歇息一夜,裴焕向祝老爷一行辞行,携剑踏向寻兽之途。 前几日梼杌已被他重创,气息散乱难远遁。他循着凶兽残留的腥戾浊气,寻至一处幽僻山洞,洞内煞气冲天,显然那孽畜正蛰伏其间。裴焕凝神查探周遭地势,正欲布下困兽阵法,忽有巨影携狂风猛扑而来,他足尖点地,身形如惊鸿侧避,堪堪与梼杌对峙而立,战意凛然。 梼杌虽身形庞然、蛮力惊人,却在裴焕的剑势下节节败退,嘶吼声震得山石簌簌坠落。待他凝气抬手,唤灵剑锋芒直指凶兽内丹,胜负将至之际,那梼杌竟藏有诡招,一柄淬毒暗剑猝然破风,直穿他心口要害。 裴焕强忍脏腑碎裂之痛,指尖凝起最后一缕仙元,在凶兽额间烙下追踪印记,随即身形溃散,化作一道流光坠入凡尘。 祝府后园,金风拂过桂树,簌簌落下满阶碎香。祝呤霜蜷坐在秋千上,往日里灵动飞扬的眉眼此刻蔫蔫地垂着,罗裙下摆被她无意识地攥出褶皱,整个人透着一股化不开的低落。 侍女小椿端着温茶轻步走近,见自家小姐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搁在石桌上,柔声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打一早起来就闷闷不乐的,连最爱吃的桂花糕都动了没两口。” 祝呤霜闻言,脑袋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的委屈,细若蚊蚋:“我把娘亲留给我的琴……弄断了弦。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啊。” 小椿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扶住祝呤霜的胳膊,温声劝慰:“小姐莫哭,琴弦断了未必是坏事,许是琴灵感知到您的思念,想换种方式陪着您呢。”见祝呤霜眼眶泛红,泪珠在睫羽间打转,她又急忙补充,“咱们府中库房里藏着上好的冰弦,前几日听闻城西的李木匠,最擅修复古器,尤其他家传的接弦技法,能让断琴恢复旧音,连纹路都瞧不出痕迹。不如奴婢这就去禀明老爷,请他派人去请李木匠来,定能将夫人的琴修好如初。” 说罢,她轻轻替祝呤霜拭去眼角的泪珠,语气带着笃定的暖意:“小姐放心,夫人的遗物,咱们一定好好护着,定能复原的。” 祝呤霜抬眼,泛红的眼眶里透着一丝希冀,指尖依旧攥着裙摆:“真的能修好吗?那琴的琴身是娘亲亲手选的老桐木,琴弦也是她当年寻来的冰蚕丝,我怕……” “小姐尽管放心!”小椿拍了拍胸脯,转身便快步去禀报祝老爷。不多时,府中家丁便驾着马车去了城西,傍晚时分,便将李木匠请了来。 李木匠年过半百,鬓角染霜,双手布满厚茧,指节却灵活得很,随身背着一个旧木匣子,里面装着各式细小的工具。他跟着祝呤霜来到书房,见那古琴静静搁在案上,琴身泛着温润的包浆,断弦处的桐木纹理间竟隐隐沁出一丝暗痕,并非单纯的琴弦崩断那般简单。 他先是俯身细细端详,又伸出指腹轻轻摩挲琴面,从琴头至琴尾反复探查,眉头渐渐蹙起,神色愈发凝重。半晌,他才直起身,对着满心期待的祝呤霜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小姐,老朽失礼了。此琴不仅是琴弦崩断,断弦处的琴槽因受力过猛,已裂了一道细如发丝的暗纹,且夫人当年所用的冰蚕丝弦,与寻常琴弦材质迥异,老朽带来的工具与技法,竟难以将新弦与琴身完美契合,强行接弦恐损了琴的本音,更是对夫人遗物的不敬。” 祝呤霜脸上的希冀瞬间褪去,血色尽失,指尖猛地攥紧了袖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连您也……修不好吗?” 李木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琴身上,满是惋惜:“并非老朽不愿,实在是此琴年岁久远,又因是夫人亲手甄选的材质,灵性已通,寻常技法难以匹配。除非能寻得当年与这冰蚕丝同出一处的丝线,再辅以仙门的凝纹术修补暗痕,方能复原,可这两样,皆是世间难寻之物啊。”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窗外的桂香随风涌入,却更添几分凄清。祝呤霜缓缓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抚过那道肉眼难辨的暗痕,眼眶再次泛红,泪珠无声滚落,砸在琴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仿佛连琴都在陪着她垂泪。 小椿见状,急得眼眶发红,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声道:“小姐,或许……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咱们再找找,总会有能修好的人。” 祝呤霜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娘亲的琴,终究是被我弄坏了……”她俯身将脸颊贴在微凉的琴身上,过往与娘亲相处的点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温柔的叮嘱、悠扬的琴音,此刻都化作尖锐的刺痛,扎得她心口发紧。 李木匠将工具匣子背好,对着祝呤霜深深一揖,语气满是歉疚:“小姐保重,老朽未能修复夫人遗物,实在惭愧,若日后听闻有能修补此琴的高人,定会第一时间告知祝府。” 祝呤霜强压下心头的失落,微微颔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李师傅客气了,劳烦您跑这一趟,府中已备好薄礼,还望收下。”说罢,示意家丁将礼盒递上。 李木匠再三推辞不过,只得谢过收下,随后跟着家丁缓步走出府门。祝呤霜站在朱漆大门下,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晚风卷着桂香吹来,凉意浸骨,更添几分怅然。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欲回府中,目光却无意间扫过西侧的月洞门,那里竟隐隐透着一缕幽蓝的光晕,在昏沉的暮色中格外醒目。那光晕似有若无,时而黯淡如星子,时而又亮得晃眼,像是藏着什么隐秘的玄机,瞬间勾住了她的心神。 祝呤霜脚步一顿,先前的低落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驱散了大半,她皱着眉,迟疑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提步朝着那处蓝光走去。 寒气如针,刺得祝呤霜鼻尖泛红,她强忍着刺骨的凉意,抬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枯藤,目光死死锁着冰域中央。只见冰晶棱刺交错间,一道玄色身影仰面躺着,衣衫被血浸透大半,暗红的血迹在冰面上蜿蜒蔓延,又被寒气冻成凝实的血痂,触目惊心。 她心头咯噔一跳,隐约觉出几分熟悉,却又不敢轻信,攥着罗裙的指尖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犹豫再三,终究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惊疑,咬着唇,冒着寒气一步步踏上冰域边缘,鞋底碾过薄冰,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在寂静的花房里格外清晰。 越靠近,那人的轮廓便愈发清晰,散乱的墨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眉峰紧蹙,即便陷入昏迷,依旧透着几分桀骜的棱角。祝呤霜屏住呼吸,俯身定睛一看,刹那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都被这冰域的寒气冻住——那分明是裴焕! 她惊得后退半步,险些被冰棱绊倒,稳住身形后,目光落在他胸腹之间,那里插着一柄泛着冷光的利剑,剑刃大半没入体内,剑柄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煞气,周遭的冰寒气息,竟似是从他伤口处隐隐散发而出。 “裴公子?” 祝呤霜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先前对古琴的怅然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得烟消云散,只剩满心的惊惶与无措。她望着裴焕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不断被寒气冻结、又隐隐渗出新血的伤口,心头像是被什么揪紧,再顾不得畏惧,屈膝跪在冰面上,伸手轻轻探向他的鼻息。 祝呤霜指尖触到裴焕微弱的鼻息,心头稍定,随即涌起浓烈的急切,转身朝着花房外高声唤道:“来人!快些来人!” 声音带着慌乱的颤音,穿透寂静的暮色,很快便引来巡院的家丁。几人闻声赶来,见花房内的冰域与地上重伤昏迷的裴焕,皆是面露惊色,一时竟僵在原地。 “愣着干什么!”祝呤霜回头,眼眶泛红却语气笃定,“速去取软榻来,小心翼翼将裴公子抬回府中,切记不可触动他胸腹的利剑,也莫要惊扰了老爷!” 家丁们回过神,不敢耽搁,连忙应声退下,不多时便抬着一张铺着厚绒的软榻赶来。祝呤霜亲自在旁指引,让两人轻轻扶住裴焕的肩背,另外两人托住他的双腿,动作轻得如同呵护易碎的珍宝,生怕稍一用力便加重他的伤势。 冰域的寒气依旧刺骨,祝呤霜站在一旁,看着家丁们稳稳将裴焕抬上软榻,玄色衣衫上的血迹蹭在绒布上,晕开暗红的印记,刺得她眼睛发疼。她紧攥着拳,沉声吩咐:“快,抬去我的偏院,沿途避开人多之处,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一行人顺着僻静的回廊快步前行,祝呤霜紧随其后,目光死死落在裴焕苍白的脸上,心头翻涌着无数疑问,却又被浓重的担忧裹挟——他究竟遭遇了什么?这柄剑是谁所刺?他能否熬过这一劫? 第4章 4.唤相识(三) 软榻稳稳抬入偏院,祝呤霜命家丁将人安置在东侧的暖阁内,又叮嘱他们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待众人退去,才反手掩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暖阁内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花房的冰寒判若两界,可裴焕周身的寒气依旧未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胸腹间的利剑仍嵌在皮肉里,剑刃周遭的布料早已被血浸透,凝成硬邦邦的痂块。 祝呤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快步走到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伤药、干净的布条与剪子,又吩咐闻声赶来的小椿:“你即刻去城南的静心庵,找清尘师太,就说我有至亲病危,求她务必出山相助,切记隐秘行事,不可让旁人知晓。” 小椿见裴焕伤势惨重,也知事态紧急,连忙应声:“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说罢,抓起披风便匆匆从侧门离去。 屋内只剩两人,祝呤霜端着铜盆走到床边,拧干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裴焕脸上的血污与尘土。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肌肤,她动作愈发轻柔,看着他眉峰紧蹙的模样,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待拭净面容,她拿起剪子,屏住呼吸,一点点剪开他胸腹处的破损衣衫,避免牵动伤口。 衣衫褪去,狰狞的伤口赫然暴露,利剑深深嵌入皮肉,边缘泛着淡淡的青黑,竟似淬了毒。祝呤霜心头一沉,不敢贸然拔剑,只能先用帕子轻轻拭去伤口周遭的血渍,再将伤药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边缘,试图压制毒性蔓延。 药粉落在伤口上,裴焕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痛哼,眉头蹙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祝呤霜见状,连忙放缓动作,轻声安抚:“裴公子,忍一忍,医者很快就来,你定会没事的。” 话音落下,她望着裴焕毫无反应的模样,心头的担忧愈发浓重,指尖轻轻覆上他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脉搏,暗自祈祷清尘师太能尽快赶来,救他一命。暖阁内静悄悄的,唯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伴着裴焕微弱的呼吸,交织成一片紧张的氛围 软榻稳稳抬入偏院,祝呤霜命家丁将人安置在东侧的暖阁内,又叮嘱他们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靠近,待众人退去,才反手掩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暖阁内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花房的冰寒判若两界,可裴焕周身的寒气依旧未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胸腹间的利剑仍嵌在皮肉里,剑刃周遭的布料早已被血浸透,凝成硬邦邦的痂块。 祝呤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快步走到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伤药、干净的布条与剪子,又吩咐闻声赶来的小椿:“你即刻去城南的静心庵,找清尘师太,就说我有至亲病危,求她务必出山相助,切记隐秘行事,不可让旁人知晓。” 小椿见裴焕伤势惨重,也知事态紧急,连忙应声:“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说罢,抓起披风便匆匆从侧门离去。 屋内只剩两人,祝呤霜端着铜盆走到床边,拧干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裴焕脸上的血污与尘土。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肌肤,她动作愈发轻柔,看着他眉峰紧蹙的模样,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待拭净面容,她拿起剪子,屏住呼吸,一点点剪开他胸腹处的破损衣衫,避免牵动伤口。 衣衫褪去,狰狞的伤口赫然暴露,利剑深深嵌入皮肉,边缘泛着淡淡的青黑,竟似淬了毒。祝呤霜心头一沉,不敢贸然拔剑,只能先用帕子轻轻拭去伤口周遭的血渍,再将伤药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边缘,试图压制毒性蔓延。 药粉落在伤口上,裴焕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痛哼,眉头蹙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祝呤霜见状,连忙放缓动作,轻声安抚:“裴公子,忍一忍,医者很快就来,你定会没事的。” 话音落下,她望着裴焕毫无反应的模样,心头的担忧愈发浓重,指尖轻轻覆上他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脉搏,暗自祈祷清尘师太能尽快赶来,救他一命。暖阁内静悄悄的,唯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伴着裴焕微弱的呼吸,交织成一片紧张的氛围 暖阁内的银丝炭换了一炉又一炉,桂香从窗缝钻进来,渐渐染上了几分深秋的凉意。祝呤霜每日守在床榻边,亲自熬药、换药,夜里总要起身三四次,伸手探一探裴焕的体温,指尖触到的永远是刺骨的冰凉,唯有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脉搏,能让她稍稍安心。 清尘师太每日按时前来施针,看着裴焕依旧毫无起色的模样,也只是轻叹着摇头:“玄冰之毒已清,但他伤及肺腑,又损耗过多神力,能否醒来,全看他自身的意志。” 祝呤霜听着,便愈发用心照料。她怕他长时间躺着不适,便小心翼翼地帮他翻身,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魄;怕药汁凉得快,便把药碗揣在怀里温着,待温度恰好再一勺勺喂入他口中;夜里寒意重,她便多添两层锦被,甚至坐在床边,用自己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试图用这点微薄的暖意,驱散他周身的阴寒。 小椿看着自家小姐日渐憔悴的眉眼,心疼不已,劝她歇一歇,她却只是摇头:“他是为除凶兽才伤成这样,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说罢,又拿起帕子,细细擦拭裴焕脸上的虚汗。 日子一天天过去,床榻上的人依旧紧闭着眼,眉眼间的蹙痕未曾舒展,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沉眠。祝呤霜偶尔会坐在床边,轻声说着话,或是念几句诗词,或是讲府中桂树又落了多少花瓣,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一个熟睡的孩童,眼底的担忧却浓得化不开。 直到第七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祝呤霜正端着温热的汤药走进暖阁,刚将药碗搁在桌上,便见床榻上的人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她心头猛地一跳,快步走到床边,屏住呼吸凝视着他。 只见裴焕的眉头缓缓舒展,狭长的眼眸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涣散了许久,才渐渐聚焦,落在祝呤霜满是惊喜与疲惫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嗬嗬声,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 “裴公子!你终于醒了!”祝呤霜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眶瞬间泛红,连忙转身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肩背,将水杯递到他唇边,“慢些喝,别呛着。” 温水缓缓入喉,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裴焕的气色稍稍缓和了几分,再次开口时,嗓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是你……救了我?” 祝呤霜点点头,眼眶里的泪珠险些滚落,连忙别过脸拭了拭,才转过身笑道:“是清尘师太医术高明,我只是略尽绵力。你昏迷了七日,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胸口还疼吗?” 裴焕缓缓转动视线,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暖阁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桂香,身下的被褥柔软温暖,与他昏迷前的冰寒与血腥截然不同。他看着祝呤霜眼底的红血丝,以及她袖口沾着的药渍,心头莫名一暖,又带着几分愧疚:“劳烦姑娘……费心了。” “应该的。”祝呤霜避开他的目光,拿起一旁的药碗,“师太说你醒后需服汤药稳固伤势,我已温好了,你且忍一忍。”她扶着他坐稳,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又吹,确认温度适宜后才递到他唇边,动作熟稔又轻柔。 裴焕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他却没觉得难咽,只觉得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渐渐驱散了体内残留的寒气。他看着眼前少女专注的眉眼,晨光落在她发间,泛着柔和的光泽,连日来沉睡的混沌与伤痛,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满心的暖意与感激。 苏醒后的几日,裴焕从不在祝呤霜面前显露半分神力,只趁着每日午后她去取药或是打理琐事的间隙,悄悄盘膝坐于床榻,闭目凝神调理伤势。 暖阁内静无一人时,淡淡的湛蓝色光晕才会悄然萦绕他周身,眉心隐现的水神印记快得如同错觉,一缕缕温润的水系灵力自内丹缓缓溢出,如同无形的涓流,顺着经脉温柔修复受损的肺腑与筋骨,连空气中都悄悄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水汽清冽。他运转灵力时极为克制,生怕泄露半分气息,只敢以最温和的方式滋养伤势,额角渗出的汗珠混着灵力的微凉,很快便浸湿了枕巾。 祝呤霜每次回来,都恰好赶上他收了灵力,湛蓝光晕早已消散无踪,只瞧见他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脸色虽依旧苍白,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血色。她只当是清尘师太的汤药起效,并未多想,依旧每日端药、换药,轻声絮叨着府中琐事,或是坐在一旁静静绣帕子,偶尔抬眼望见他额角的汗渍,便会温声问道:“裴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再添床薄被?” “无妨,许是汤药热性未散。”裴焕睁眼,眼底的灵力光晕早已敛去,只剩温和的笑意,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去汗渍,指尖的微凉刻意收敛,只留寻常人的温度,“劳烦姑娘日日惦记,我已觉得好了许多。” 他从不敢在她面前动用半分神力,哪怕某次调理时灵力岔动,胸口骤然剧痛,也只是咬牙强忍,面上依旧平静,只待她转身离去,才悄悄运气抚平翻涌的气血。水神身份是他藏在心底的秘密,人间历劫本就需隐匿神籍,如今重伤之下,更不愿暴露身份徒增变数,只想以一个寻常人的模样,安然接受她的照料,也悄悄记下这份恩情。 第5章 5.唤相识(四) 翌日,晨雾未散,裴焕尚在浅眠,便被一阵轻叩门扉之声扰醒。 “裴公子,您醒了吗?” 门扉推开,晨光斜斜漏进,映出祝呤霜贴身婢女的身影,她手中端着一方食盒,氤氲着淡淡的热汽。“小姐命奴婢送来晨食,怕您起身空腹,伤了脾胃。” 裴焕颔首,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劳烦姑娘跑一趟,替我谢过祝小姐。” 话音落,他忽觉心头一沉,昨夜压抑的不安陡然翻涌,忙追问:“此刻天色尚早,你家小姐去往何处了?” 婢女将食盒搁在案上,回话时语气轻快:“小姐一早便去集市了,说是要添置些物件。” “集市?!” 裴焕猛地起身,眸色骤凝。方才苏醒时便察觉,那梼杌的凶戾气息较之昨日愈发浓重,如附骨之疽缠绕周遭,此刻听闻祝呤霜身在人潮涌动的集市,更是心尖发凉——这般凶煞之物现身市井,怕是要出大乱子! 他不及细想,提步便冲出门外,身影转瞬消失在晨雾之中,只余下满室未散的晨光与食盒里渐凉的香气。 晨雾被疾行的风卷得支离破碎,裴焕足尖点地,身形如掠空惊鸿,耳畔只剩呼啸的风声与心头愈发强烈的凶戾之气。那气息如墨汁泼洒,在澄澈的晨空里晕开暗沉的阴霾,每往前一步,便觉胸口窒闷一分,仿佛有无形的利爪正扼住咽喉,催得他脚步愈发急切。 集市已渐热闹,摊贩的吆喝、孩童的嬉闹、车马的辚辚交织成烟火人间的喧嚣,可这鲜活的声响在裴焕耳中,却成了最刺耳的背景音。他目光如炬,在攒动的人潮中疾扫,心头发紧——梼杌性凶好杀,最喜搅扰生民,这般人多之处,正是它逞凶的绝佳之地!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喧闹,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呼,人群如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原本熙攘的街巷瞬间乱作一团。裴焕瞳孔骤缩,循着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煞气望去,只见集市中央的空地上,一团漆黑的妖雾正翻涌不休,雾中隐约可见巨兽的轮廓,青毛如针,獠牙毕露,正是那只梼杌! 而妖雾边缘,祝呤霜的身影赫然在目。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煞惊得不轻,手中的竹篮早已跌落,绢帕裹着的零碎物件散了一地,脸色苍白如纸,死死盯着那团妖雾。 “无霜!快走!” 裴焕嘶吼出声,声音因急虑而嘶哑。梼杌似是察觉到他的气息,妖雾猛地翻腾加剧,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从雾中迸发,震得周遭摊贩的幌子簌簌作响,瓦片簌簌坠落。紧接着,一只布满狰狞鳞片的巨爪猛地冲破妖雾,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径直朝着祝呤霜拍去! 电光石火间,裴焕纵身一跃,周身灵力暴涨,莹白的光晕如屏障般护在身前,硬生生挡在祝呤霜面前。“嘭”的一声巨响,巨爪落在灵力屏障上,震得他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甜,身形竟被震得后退数步,堪堪稳住脚跟。 妖雾中,梼杌那双猩红的眸子骤然亮起,如两盏鬼火,死死锁定着裴焕,凶戾之气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凝固。祝呤霜惊魂未定,望着裴焕挺拔却微微颤抖的背影,指尖攥得发白,声音带着哭腔:“裴公子!” 裴焕未回头,只是反手将她往后一推,沉声道:“此处危险,小椿快带你家小姐走!” 话音落,他抽出腰间的唤灵剑,剑身嗡鸣,灵力灌注其上,泛出清冷的寒光。他知道,今日这一战避无可避,既要护得祝呤霜周全,更要守住这满市生民,可面对这等上古凶煞,自己灵力刚恢复不久,胜算几何,他心中竟无半分把握,只觉宿命的绳索已悄然收紧,将他与这一场凶劫牢牢缚在一起。 小椿见状,急忙冲上前攥住祝呤霜的手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急切的颤音:“小姐!此地凶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祝呤霜的目光死死黏在裴焕浴血迎敌的背影上,秀眉紧蹙,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喉间哽咽着,只吐出两个字:“可是……” 她怎能丢下他独自离去?那道挡在妖煞面前的身影虽挺拔,却已隐隐透着力竭的颤抖,每一声灵力碰撞的巨响,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尖。 小椿用力将她往人群外拽,语气带着几分急劝与笃定:“小姐放心!裴公子神通广大,定能降住这凶兽,他不会有事的!”” 鏖战梼杌 妖雾翻卷如墨浪,梼杌巨爪落空,猩红兽瞳中凶光暴涨,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震得周遭尘埃四起。裴焕气血翻涌,喉间腥甜险些溢出,却死死咬住牙关,佩剑横挡身前,莹白灵力如流萤缠绕剑身,在晨雾中划出冷冽的弧光。 “孽畜!休得放肆!” 他足尖蹬地,身形如离弦之箭,借着反冲之力旋身跃起,唤灵剑裹挟着凌厉的灵力,朝着妖雾中梼杌的头颅直劈而下。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堪堪触及妖雾的瞬间,却被一股无形的煞气反弹,震得他手腕发麻,剑险些脱手。 梼杌似是被激怒,巨爪再度扬起,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拍向裴焕。这一击比先前更甚,爪风呼啸,竟将周遭的气流都搅得紊乱,地面的青石板应声碎裂,碎石飞溅如暗器。裴焕瞳孔骤缩,身形急旋,堪堪避开巨爪的碾压,却仍被余波震得气血翻涌,一口鲜血终是忍不住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妖雾中,梼杌青毛倒竖,獠牙泛着嗜血的寒光,另一只巨爪趁势袭来,指尖的利爪如弯刀般锋利,直取裴焕心口。裴焕侧身翻滚,避开致命一击,唤灵剑在地面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借着缓冲之力猛地起身,灵力疯狂涌入剑身,剑身上的莹白光芒愈发炽盛,竟隐隐透出几分金色的纹路——那是他压箱底的灵力秘术,此刻已顾不得消耗,唯有拼死一战。 “破煞阵!起!” 裴焕沉声喝斥,手腕急速转动,唤灵剑在身前划出复杂的符文,莹白剑光骤然暴涨,如蛛网般铺开,将梼杌周身的妖雾牢牢困住。符文闪烁着圣洁的光芒,与梼杌的凶煞之气碰撞,发出“滋滋”的声响,妖雾竟被硬生生逼退几分,露出凶兽的全貌:身形如虎,却比寻常猛虎庞大数倍,青毛如钢针,四足踏火,尾如巨蛇,每一处都透着上古凶兽的狰狞可怖。 梼杌被困,咆哮声愈发凄厉,周身煞气暴涨,竟试图冲破符文的束缚。它猛地甩动巨尾,带着燎原之火,狠狠抽向符文阵。“嘭”的一声巨响,符文阵剧烈震颤,莹白光芒黯淡了几分,裴焕脸色一白,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形踉跄着后退,气息已然紊乱。 他知道,自己的灵力撑不了太久。 可目光扫过不远处惊魂未定却仍担忧望着他的祝呤霜,扫过四散奔逃、哭声震天的百姓,裴焕眼中的决绝愈发浓烈。他紧咬舌尖,借疼痛唤醒几分清明,双手结印,周身灵力如潮水般涌向佩剑,剑身光芒暴涨,竟化作一道丈许长的光刃,映得整个集市亮如白昼。 “今日,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孽畜!” 裴焕纵身跃起,身影在晨光中化作一道流光,光刃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梼杌的天灵盖直劈而下。梼杌仰头咆哮,周身煞气凝聚成盾,试图抵挡这致命一击。可光刃裹挟着裴焕的精血与执念,竟硬生生劈开煞气之盾,重重落在梼杌的头颅之上。 “嗷——!” 凄厉的兽吼响彻云霄,梼杌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猩红的兽瞳中光芒迅速黯淡,青毛上沾染了乌黑的兽血,顺着毛发滴落,灼烧得地面冒出白烟。它挣扎着晃了晃头颅,巨爪胡乱挥舞了几下,终是轰然倒地,庞大的身躯砸得地面剧烈震颤,妖雾如潮水般褪去,消散在晨风中。 裴焕缓缓落地,唤灵剑“哐当”一声坠地,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胸口剧烈起伏,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滑落,视线已然有些模糊。但他望着梼杌倒毙的身影,唇边却缓缓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意——终究,守住了。 “裴公子!” 祝呤霜挣脱小椿的搀扶,不顾满地狼藉与未散的煞气,踉跄着奔到裴焕身边,裙摆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指尖触及他染血的衣襟时,忍不住浑身一颤,眼底满是担忧。 “你如何了?”她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焦灼,尾音微微发颤,指尖悬在他嘴角的血迹旁,凝了半晌都不敢落下——既怕触碰到他的伤口加重痛楚,又急着替他拭去那刺目的猩红,动作里满是无措的担忧。 裴焕勉强抬眼,望见她紧蹙的秀眉与眼底翻涌的焦灼,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无碍……” 话音未落,裴焕猛地捂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他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身形晃了晃,却凭着一股韧劲稳稳撑住,未曾倒下。只是脸色愈发苍白如纸,眼底的清明渐渐被浓重的疲惫裹挟,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音。 祝呤霜见状,心瞬间揪紧,连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胳膊,掌心传来的微凉触感让她愈发焦灼,语速急促却带着几分刻意的镇定:“裴公子,你伤势沉重,切不可强撑!小椿,快找一处干净的地方,我要替裴公子疗伤!” 小椿连忙应声,上前与祝呤霜一同搀扶住裴焕,两人正要缓步离去,却见那梼杌倒毙的身躯旁,一缕极淡的黑气悄然溢出,如游丝般钻入地底,转瞬便消失无踪,无人察觉。 裴焕虽灵力耗尽、浑身脱力,却仍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煞气,眉心不自觉地蹙起,目光艰难地朝着梼杌的方向瞥去,可视线早已模糊,终究没能看清那缕黑气的踪迹,只能任由那丝不安在心底悄然蔓延。 这上古凶煞的陨落,似是平息了一场劫难,却不知那悄然遁走的煞气,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埋下了更深的宿命之劫,只待来日,卷土重来。 第6章 6.唤相遇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裴焕轻缓起身,余光瞥见身侧床榻,祝呤霜斜倚着睡得沉,眉梢微敛,气息轻匀。他敛声屏气,脚步刚要挪开,忽又顿住,回身取过一件素色外袍,俯身缓缓覆在她肩头,指尖掠过衣料时轻得未扰她半分梦绪。 裴焕离了祝府便径直归返神殿,入殿叩见神帝,沉声禀明梼杌已除。神帝闻言龙颜大悦,朗声道:“水神诛灭凶兽,功勋卓著,想要什么奖赏,尽管道来。”裴焕颔首浅笑,躬身垂眸:“臣暂无所求,唯愿尽己之力,辅佐神帝安治六界,护众生安稳。” 神帝闻言愈发满意,朗声赞道:“水神胸襟开阔,不拘私利、不求回报,实乃六界之幸。” 裴焕离去未久,祝呤霜便悠悠转醒,肩头外袍滑落肩头,带着几分残留的清冽气息。她抬眸望去,身侧榻畔已空无一人,屋内静得只剩窗外掠过的风声。目光扫过桌案,见其上静静搁着一封素笺,字迹清隽利落。她伸手取来展开,纸间墨香淡逸: 承蒙姑娘连日照料,疗伤期间多有叨扰,心中感念。今有要务在身,仓促离去未及当面辞别,实属失礼。若往后有缘再遇,小生必当登门,偿还祝府此番恩情,不负姑娘一片善意。 ——裴焕 祝呤霜逐字看完,心底添了几分空落落的失落,指尖捏着素笺轻攥,低声嗔骂:“这人倒是利落,连声当面道别都不肯,着实没礼貌。” 忽又猛地回过神,眉梢蹙起,轻声懊恼道:“完了,竟忘了让他帮我把琴修好。”她望着窗外流云,心底怅然,这般一别,不知往后还有没有再见的机缘。 指尖摩挲着笺上清隽字迹,残留的墨香渐散,肩头那件外袍还凝着他的气息,萦绕鼻尖,添了几分莫名的怅惘。她将素笺折好收进锦盒,目光落在屋角蒙尘的琴上,轻叹一声,满心皆是未了的遗憾与渺茫的期许。 这几日光阴平淡如水,日日无非煮茶抚琴、闲观流云,日子静得无波无澜。唯有府中下人闲谈时常提及,再过半月,仙界便要启办千年一度的赏花宴,六界仙僚皆会赴会,殿宇阶前万芳竞绽,盛况空前。 裴焕携贺礼如期往赴仙界,因神帝与仙尊素来嫌隙颇深,他不愿卷入纷争,未入殿内,仅行至殿门前,将手中礼盒递予值守侍卫,淡声道:“烦请转交仙尊,贺仙界盛会顺遂。”言罢颔首示意,转身踏着清辉翩然离去,步履从容,未多作半分停留。 仙子若木今日险些睡过了头,急匆匆赶来,脚步踉跄间未顾前方来人,一头撞了上去。她踉跄后退半步,揉着额头抬眸,恰好对上那人清冷沉静的目光。 “对……对不起。”若木慌忙致歉,那人语气沉肃带几分厉色,却仍蹙眉问道:“仙友,没事吧?” 她连忙摇了摇头,裴焕见她无恙,眸色稍缓,语带温软道:“无事便快些进去吧。 桃花宴启,仙乐漫扬,若木快步寻到席位,挨着好友坐下。好友当即嗔怨道:“你怎才来,我都快担心坏了,对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脸颊发烫,像做了亏心事般慌忙否认:“哪有,我今日差点迟到,赶得急了,不小心撞着人罢了。” 好友当即眼一亮,眉梢轻挑,满脸八卦笑意凑了过来。 “男的女的?长得俊不俊?”好友凑近身,满眼八卦追问道。 若木脸颊更烫,连忙推她一下,窘迫道:“别问了别问了,多尴尬。” 裴焕自人间归返神界,云阶之上霞光漫卷,衣角沾着未散的人间烟火气,甫一落脚,便见墨子渊斜倚在玉栏边,烈焰暗纹的锦袍衬得他眉眼愈发张扬,见人来便朗声笑开:“你可算回来了,在下方才还同旁人念叨,神界的琼浆玉露吃久了倒觉寡淡,翻来覆去都是些老滋味,正愁没处寻点新鲜吃食解腻。” 裴焕眸间漾开几分浅暖笑意,指尖轻拂去袖上微尘,语声清缓:“巧了,此番在人间偶得一味吃食,唤作叫花鸡,外层裹着焦香的泥壳,内里鸡肉酥烂入味,脂香混着草木清韵,比之神界佳肴多了几分烟火真味,倒算得上别致。” 墨子渊听得眼睛一亮,当即直起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既有这般好东西,怎不早说?走走走,快带我去尝尝!”说罢便拉着他要往下界去,周身烈焰灵力稍稍收敛,掩去了神祇的威压。 裴焕无奈失笑,顺势敛了神力,二人身影轻晃,转瞬便坠向人间凡尘。巷陌间人声鼎沸,酒香与吃食的热气交织弥漫,暖意裹身。二人寻至记忆中的食摊旁,正待上前,却见摊前立着一道素色身影,正是祝呤霜。她鬓边簪着支简单的玉簪,素衣轻扬,沾了些细碎的烟火尘光,指尖捏着油纸,正低头慢品盘中热食,眉睫轻垂间,眉目清润得似含着晨露,周身清雅气息与周遭的烟火气相融,倒添了几分温润灵动。 裴焕携墨子渊落至人间热闹酒楼,拣了处靠窗雅座坐下,小二殷勤上前候着,二人点罢几道招牌菜式,便歇了话音静等上菜。窗外市井喧嚣,烟火气漫窗而入,倒比天界的清寂自在许多。 墨子渊撑着桌沿,漫不经心晃了晃茶盏,叹道:“哎,阿焕啊我同你讲,不光天界的美食吃腻了,日日见的仙娥神女模样瞧久了也觉乏了,个个端着仪态,少了几分鲜活气。” 裴焕闻言未接话,只执起茶盏浅啜一口,清冽茶汤润过喉间,眸底淡漾着几分闲适。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道清亮鲜活的女声,熟稔得撞入耳中,清晰真切——“老板!你们店的招牌菜都来一样吧!” 他抬眸望去,只见柜台前立着道素衣倩影,正是那位祝府千金。她鬓边簪着支小巧玉钗,眉眼弯起带笑,语气爽利鲜活,周身裹着几分人间少女的灵动朝气,与往日清雅模样相映,更显明媚动人。 祝呤霜吩咐完转身,目光随意往旁一撇,猝然撞进一双清润眸底。四目相对的刹那,她身形微顿,眼底掠过几分讶异,愣了数秒,随即迅速敛去神色,仿佛未曾相识般移开目光,淡淡吩咐婢女一声,径直寻了邻桌落座,神态淡然,不见半分波澜。 裴焕指尖微顿,茶盏悬在唇边,眸色轻沉了几分,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墨子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姑娘素衣清雅,眉目娟秀灵动,容色倾城,当即挑了挑眉,凑过来低声打趣:“啊呀呀,世人都说天界仙娥个个绝色,我看未必,这人间的姑娘,风姿气韵半点也不输天上的。” 裴焕无奈勾了勾唇,抬手捻起块桂花糕塞进墨子渊嘴里,淡声道:“食不言。” 糕点清甜入口,墨子渊含糊嚼着。 桌上的叫花鸡热气氤氲,焦香混着肉鲜漫满整桌,裴焕指尖轻剥去酥脆外皮,内里鸡肉酥烂脱骨,鲜汁顺着指缝滑落,入口醇厚回甘,眉眼间漾开几分闲适暖意。墨子渊吃得畅快,一手执筷一手撕肉,满嘴油光也不在意,边嚼边连连赞叹:“这人间美味果然名不虚传,比天界那些精致佳肴合胃口多了!” 二人正吃得津津有味,邻桌忽然传来一阵酒气,两个衣着浮夸的男子醉醺醺地晃起身,眼神迷离扫过全场,目光落在祝呤霜身上时陡然亮了几分,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贪婪,摇摇晃晃便朝她那桌走去。 “哟,这小娘子生得这般标志,瞧着就让人心痒,陪爷兄弟俩喝两杯如何?”为首的男子语气轻佻,脚步踉跄着凑上前,伸手就想去碰祝呤霜的衣袖,神色猥琐不堪。 祝呤霜眉峰骤然紧蹙,眸中瞬间凝起冷意,下意识侧身避开那只脏手,语气清冷:“放肆,休得无礼!”身旁的婢女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刚挡在祝呤霜身前,就被另一人狠狠挥手推开,踉跄着撞在桌沿上,疼得蹙眉低呼。那男子见状更是得意,步步紧逼:“小美人别给脸不要脸,陪爷乐呵乐呵,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着又要伸手去拽她的手腕。 墨子渊当即沉了脸,搁下筷子起身,快步上前攥住为首那人的后领,稍一用力便将人往后拖拽,力道沉猛,对方踉跄着撞在梁柱上,疼得闷哼出声,酒意散了大半。另一人见状挥拳想来拦,裴焕抬眸起身,抬手精准扣住他的手腕,指节稍一用力,那人便疼得龇牙咧嘴,手腕酸软无力垂下,再难动弹分毫。 两人没动半分灵力,全凭身手利落,动作干脆利落不带拖沓。墨子渊踹了脚瘫在地上的男子,冷声道:“撒野也不挑地方,滚远点!”裴焕眸色沉冷,松开手时轻轻一推,那人踉跄着撞向同伴,两人连滚带爬,仓皇逃出门外,不敢再回头。 第7章 7.唤相遇(二) 骚动平息,祝呤霜起身走上前,敛衽福身,眉眼含礼轻声道谢:“多谢二位公子出手相助,方才多谢了。” 墨子渊摆了摆手,爽朗笑道:“举手之劳罢了,见不得那等腌臜东西欺负姑娘。” 祝呤霜目光转而落向裴焕,眸间添了几分恳切,轻声道:“裴公子,此前曾得你照拂,今日又蒙相救,小女感激不尽。家中有一张古琴不慎受损,寻了多处皆难修好,听闻公子身手不凡,想来亦通此道,不知可否劳烦公子抽空帮我修一修?” 祝呤霜话音落,裴焕眸色微动,颔首应下:“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墨子渊在旁笑着附和:“修琴这事阿焕最拿手,包你满意。” 祝呤霜眉眼舒展,再三致谢后引着二人往祝府去。一路穿过户市烟火,行至一处清雅宅邸前,朱门黛瓦映着绿植,静谧雅致。入府落座奉茶,祝呤霜便命人取来受损的古琴,递到裴焕面前,眼中满是期许。 祝呤霜小心翼翼将古琴捧上桌,琴身几道裂痕触目可见,漆面斑驳失了光泽,断弦松垮垂落,往日清亮音色早已不复。裴焕起身走近,指尖轻落琴面,微凉触感下能觉出木质受损的滞涩。他眸色沉静,掌心缓缓漾开层淡蓝柔光,清润如水的法力顺着指尖缓缓渗入琴身,暖意顺着木纹漫开,那些深浅裂痕便循着光韵慢慢收拢,一点点弥合无痕。 柔光萦绕间,斑驳的漆面渐渐褪去暗沉,重焕温润莹泽,连老旧的木纹都添了几分鲜活质感。他屈指轻勾,一缕法力缠上断弦,银丝般的光晕顺着弦身游走,断处悄然相接,紧绷如昔,指尖依次轻拨六弦,灵力顺着琴弦流转漫溢,原本暗哑的琴音渐渐变得清亮通透,婉转悠扬,余韵绵长,比从前更添几分温润空灵。 片刻后,裴焕缓缓收了法力,掌心微光渐散,古琴静静横置案上,完好如初,流光溢彩,宛若新生。祝呤霜立在一旁看得真切,眸中满是惊艳与欣喜,轻声抬手抚过琴面,指尖拨出一声清响,悦耳动人,她抬眸望向裴焕,屈膝颔首,满心感激:“多谢裴公子妙手,此琴竟能修得这般好,这份恩情,小女记在心上。” 裴焕收回手,指尖微光缓缓隐去,眸色清润平和,望着她眼底的欣喜,语气淡然温和:“不必多礼,无需言谢。前几日我在山中遇险,幸得姑娘出手相助才得以脱身,此番不过是还一份人情,举手之劳罢了。” 墨子渊在一旁闲倚桌沿,单手支着下颌静静看着,眼底藏着几分玩味笑意,目光在二人之间轻轻流转,没插言,只暗自挑眉,眼底满是了然的戏谑。 二人起身欲辞行,窗外天色忽骤暗下来,乌云沉沉压落,转瞬狂风卷着湿意涌进屋内,紧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珠密集如注,砸得窗棂作响,庭院间很快积起水洼,水雾弥漫遮了前路。祝呤霜见状忙挽留:“雨势这般大,二位公子不如暂且留府避雨,待雨歇再走不迟。” 墨子渊瞧着窗外瓢泼大雨,当即爽快应道:“好,这般大雨确实难行,那就叨扰姑娘片刻了。” 雨势缠缠绵绵落了许久,渐渐收缓成细密雨丝,轻沾草木,漾开朦胧水汽。夜色渐浓,月光穿破薄云洒下清辉,映得庭院里湿漉漉的花叶泛着柔润光泽,空气里满是雨后的清甜凉意。 祝呤霜取了古琴坐于庭中廊下,素手轻拢琴弦,指尖落下,清越琴音便缓缓漫开,婉转空灵,裹着雨润风柔淌向四下。琴声时而轻缓悠扬,如流水潺潺;时而清婉绵长,似月色绵长,与檐角滴落的雨声相和,织成一片静谧温润的意境。 琴声悠悠飘入深院,裴焕本在屋内静坐,闻声缓缓起身,循着琴音缓步而来。他立在暗影里,目光落在廊下静坐抚琴的身影上,素衣映着月光,鬓边碎发沾了些微雨雾,指尖起落间,琴音淌入心尖,漾开浅浅暖意。他未出声惊扰,只静静伫立,任琴韵伴着细雨,漫过夜色,也漫过心底的清宁。 裴焕循着琴音缓步走来,足音轻缓却还是惊动了廊下之人。祝呤霜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她抬眸回望,恰好撞进少年含笑的眼眸。月光落在他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清冷疏离,唇角弯起温润弧度,笑容澄澈明媚,宛若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夜色里的微凉,暖意悄然漫开。 他目光落在案上古琴,唇角笑意未减,温声道:“没想到祝姑娘琴艺如此出众,方才一曲清婉动人,余韵绵长,实在难得。” 祝呤霜浅浅一笑,眉眼含柔,轻声回覆:“公子过誉了,不过是闲来无事练练罢了,谈不上精湛,让公子见笑了。” 祝呤霜眉眼含笑意,抬眸望向他,轻声问道:“裴公子身手不凡,想来琴艺也造诣颇深,不知可否为我弹奏一曲?” 裴焕颔首应下,唇角漾着浅淡笑意:“自然可以。”他缓步上前,在琴前落座,指尖轻搭弦上,周身清润气息随晚风漫开。雨丝仍在细落,月色浸着水雾洒在琴身,泛着柔微光晕。他垂眸凝神,指尖轻拨,清越琴音便缓缓淌出,褪去了方才的温婉,多了几分疏朗旷达,如远山含黛,似清风逐云,与庭院的雨意月色相融。 祝呤霜静静坐在他身旁,目光落在他侧颜,眉骨清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神情专注柔和,晚风携着琴音与雨雾轻拂,暖意漫在心底,这般岁月静好,如此甚好。 琴音渐歇,余韵伴着细雨缓缓消散在晚风里,庭院复归静谧,只剩檐角雨珠滴落的轻响。裴焕收回指尖,侧目望向身侧的祝呤霜,眸光映着朦胧月色愈发温润,语气轻缓问道:“此琴旧损已深,修复起来耗神费力,寻常人多会弃之换新,姑娘为何这般执意要将它细细修好?” 祝呤霜垂眸望着琴身,指尖轻轻抚过微凉的弦面,眼底漫开柔浅暖意,轻声道:“这琴是娘亲生前留下的遗物,藏着她教我抚琴的时光,于我而言意义非凡,自然要好好修好,留个念想。” 檐角最后几滴雨珠落尽,云层渐散,月色愈发清亮。裴焕抬眸望了眼澄澈夜空,起身看向祝呤霜,眉眼含着浅暖笑意:“雨已停歇,我们也该告辞了,今日叨扰姑娘,多谢款待。”墨子渊亦走上前来,颔首致意, 裴焕转身刚踏出一步,身后便传来祝呤霜轻柔的声音,带着几分藏不住的不舍与真切期许,在静谧的夜色里缓缓漫开:“此去一别,山长水远,又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倘若往后你闲暇有余,想来这京城游玩散心,记得告知我一声,我带你尝遍城中巷陌里的所有吃食,从晨时的热粥点心到暮后的风味小食,也带你逛尽各处趣致玩物,看遍京城的四时景致,不负此行。” 晚风轻拂,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月色落进她眼底,漾着浅浅光亮,眸中那份真挚与暖意清晰可见。裴焕脚步微顿,缓缓回眸望去,目光落在廊下立着的身影上,素衣映月,眉眼含柔,那份直白的邀约里藏着纯粹的心意,格外动人。他眼底漫开温润笑意,唇角弯起柔和弧度,周身的清冷尽数褪去,只剩几分暖意萦绕,轻声应下,语气笃定而温柔:“好。若往后有机缘再来京城,我定来寻你,届时便劳烦姑娘引路,好好逛逛这京城烟火。” 墨子渊立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底含着几分了然笑意,未曾多言,只静静等候。晚风携着雨后的清润气息掠过,月色洒满庭院,两人目光相对,眸中皆是浅浅暖意,那份默契与不舍在夜色里悄然蔓延,即便即将别离,也留了满心的期许与惦念。裴焕又浅浅颔首致意,才转身与墨子渊并肩向外走去,衣袂轻扬,身影渐渐隐入月色深处,留下满院余温与未尽的念想。 两人踏出院门,月色铺洒长街,晚风携着清润凉意拂面。墨子渊瞥了眼身侧神色温润的裴焕,挑眉打趣:“方才那祝姑娘情意恳切,眼底藏的暖意都遮不住,怕不是心悦于你?” 裴焕脚步未顿,唇角轻勾,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调侃:“你怕不是脑子不好使,看谁都觉得对我有意。她心性热忱,不过是真心相待罢了。” 墨子渊低笑出声,挑眉反驳:“我这双眼看得准得很,她望你的眼神里满是期许不舍,亮晶晶的藏着柔意,可不是寻常相待的模样。” 裴焕懒得辩解,淡淡瞥他一眼,语气淡然带过:“别瞎猜,不过一面之缘,何来心悦之说。”说罢抬步前行,衣袂轻扬掠过微凉晚风,眼底却悄悄漾开几分不易察觉的浅暖,心间似还留着方才庭院里的琴韵与月色,清柔绵长,散不去几分缱绻暖意。 第8章 8.唤命运 朔风卷着碎雪,掠过青瓦飞檐,簌簌落了满阶。檐角的铜铃冻得发哑,颤颤巍巍撞出几声断续的响。枯荷在冰封的池面上折了腰,残梗斜斜地戳着灰白的天,倒像是谁遗落的一笔水墨枯笔。偶有寒鸦掠过,翅尖扫落枝头积雪,惊起一阵细碎的白,旋即又被风卷着,融进苍茫的暮色里。 “小姐,入冬了,老爷命令过我切记不能让你冻着,外头凉,您回屋里吧。”小椿捧着那件绣着银线缠枝纹的素色披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石阶,不由分说便往祝呤霜肩上拢。 祝呤霜撑着一柄青竹骨油纸伞,伞面落满细碎的雪子,簌簌轻响。披风的绒毛蹭过颈侧,带着暖融融的气息,可她肩上早已落了薄薄一层雪,被体温焐得半融,湿了肩头的素色襦裙。她垂眸,缓缓抬起手,一片六角雪花悠悠荡荡落在掌心,冰凉的触感倏忽漫开,不过须臾,便被掌心的温度焐成了一汪细碎的水痕。 她望着掌心那点湿润,睫羽轻颤,眼纱上的银线在漫天飞雪中泛着淡淡的光,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是啊,该入冬了。” 庭院那头的梅树,枝桠上积着雪,却已有零星花苞透出一点嫣红,遥遥望去,竟与记忆里裴焕玄色大氅上的朱砂纹样,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重合。 两人的身影转过回廊,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将漫天风雪隔绝在外。殊不知屋脊之上,正斜躺着个白发少年。他一身月白短打,发梢凝着碎雪,却浑不在意,只单手支着下颌,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出神。 月色破开云层,清辉漫过他的侧脸,映出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他指尖捻着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那点白在指腹慢慢消融,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方才檐下那一幕,眼纱上的银线,掌心化雪的温柔,还有那抹与裴焕大氅纹样重合的梅红,都被他尽收眼底。 “入冬了啊……”他低声呢喃,尾音被风吹散,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惘。指尖残留着雪的凉意,他忽然翻身坐起,望向裴府的方向,眸色沉沉,像是藏着一场沉寂了百年的风雪。 风雪更烈了些,卷着雪沫子打在瓦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恰好掩去了他的踪迹。白发少年身形轻如惊鸿,足尖在积雪的青瓦上一点,便如一片落雪般掠下屋脊,衣袂扫过冻得僵硬的梅枝,只惊起几点碎雪簌簌落下。 他绕至祝府西侧的角门,指尖扣住门栓,借着风势轻轻一挑,那道看似紧实的木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隙。院内巡夜的仆役裹着厚衣,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竟未察觉身侧掠过一道浅淡的影子——他身形压得极低,月白短打与漫天白雪相融,唯有那一头白发,在夜色里泛着几分清冷的光,却又被他随手用腰间的墨色丝带松松束起,隐去了大半锋芒。 穿过后院的枯荷池,冰面映着月色,泛着冷冽的光,与他眸底的寒意隐隐相和。他脚步极轻,落在积雪的石板路上,竟未留下半道足印,唯有风卷着他的衣摆,留下一缕转瞬即逝的寒气。行至祝呤霜的卧房窗外,他微微驻足,指尖抵在冰凉的窗棂上,薄霜沾在指腹,他却浑然不觉。 窗内透出暖黄的烛火,映出两道纤细的身影,小椿正替祝呤霜解下肩头的披风,低声絮叨着暖炉的炭火是否充足。祝呤霜的声音轻轻传来,淡得像雪:“不必忙了,我想睡会儿。” 白发少年眸色微动,琉璃般的眸子在夜色里亮了亮,指尖微微用力,窗棂上的薄霜裂开一道细碎的纹路。他没有推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立在风雪里,像一尊被冰雪雕琢的雕像,唯有目光,透过窗纸的缝隙,牢牢锁在那抹被烛火温柔笼罩的身影上,眼底翻涌着无人知晓的情绪——有怅惘,有探究,还有一丝深埋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执念。 风卷着雪子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他却始终未动,仿佛要将这雪夜的烛火,连同烛火下的人,一并刻进心底。 夜色稠如化不开的墨,祝府的灯火尽数熄灭,唯有祝呤霜卧房的窗棂,还浸着一星炭炉暖出来的微光。她卸了眼纱,青丝松松地铺在枕上,呼吸轻浅却极警醒,纤长的睫羽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蝶翼似的阴影——她素来睡浅,窗外风卷雪沫擦过瓦檐的声响,都能在她的梦乡里漾开一圈涟漪。 万籁俱寂间,一缕极淡的黑烟贴着墙根游弋而来,那烟色浓黑如墨,带着蚀骨的寒意,所过之处,连石板上的积雪都结了一层薄冰。它悄无声息地钻过窗棂的缝隙,在屋内凝成一道玄衣蒙面的人影,掌心暗紫色的法力隐隐跳动,像极了幽冥深处的鬼火。 屋脊之上,白发少年原本正枕着手臂望月亮,发梢凝着的碎雪簌簌往下掉。瞧见那缕黑烟的刹那,他倏然睁眼,琉璃般的眸子里霎时淬满了寒意。他没出声,只是身形一晃,便如一片被风卷动的雪,悄无声息地跟在黑影身后,足尖点过窗沿时,连半分雪沫都未惊起。 黑影立在床前,紫芒暴涨的瞬间,突然他掌心的紫芒陡然一顿,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沉眠的女子竟会突然出声。 祝呤霜猛地睁眼,纵然未戴眼纱,眸光里却凝着几分慑人的锐利,她撑着床榻坐起身,锦被滑落肩头,露出一截皓白的颈子,声音冷冽如冰:“何人!?” 这一声喝问,打破了夜的死寂。 屋脊上的白发少年眸色微动,足尖在窗沿一点,身形已如惊鸿般掠至窗内。几乎是同时,黑衣人恼羞成怒,掌心紫刃裹挟着戾气,径直朝祝呤霜面门劈来。 少年五指翻飞,淡银色的法力如月华倾泻,凝成一道冰墙挡在祝呤霜身前。紫刃撞在冰墙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黑气与银光激荡,震得帐幔剧烈翻飞,炭炉里的火星子溅出几点,落在被褥上,又迅速熄灭。 祝呤霜望着眼前这道月白的背影,一头银丝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黑衣人肩头被冰刃擦过,寒气瞬间顺着经脉蔓延,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深知这白发少年的法力远在自己之上,再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眼底顿时闪过一丝狠戾的算计。 只见他猛地张口,喷出一大团浓黑如墨的瘴气,那瘴气腥臭刺鼻,甫一散开便化作无数狰狞的鬼面,朝着少年扑去。少年眉头一蹙,抬手凝起银辉冰盾,鬼面撞在盾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冰盾竟隐隐有碎裂的迹象。 趁少年分神抵挡瘴气的间隙,黑衣人反手掏出一枚黑色的烟雷,狠狠掷向地面。“轰隆”一声轻响,烟雷炸开,滚滚黑烟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呛得祝呤霜忍不住低咳出声。 少年察觉不对,挥手劈开眼前的瘴气,银辉扫过之处,黑烟竟如潮水般退散。可待烟尘散尽,屋内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唯有窗棂破了个大洞,风雪卷着寒气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险些熄灭。 少年快步冲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扫过夜色笼罩的庭院,只见一道极淡的黑影,正化作一缕黑烟,朝着祝府外的密林方向逃窜。他指尖银辉闪烁,显然动了追上去的念头,可余光瞥见床角脸色发白的祝呤霜,终究是顿住了脚步。 他来到她的床前,蹲下身,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脸颊上,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没敢碰那缕垂落的鬓发。风雪从破窗灌入,卷起他的银发,拂过祝呤霜的睫羽。 他轻声道,声音清冽如碎冰相击,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别怕,那人已经走了。” 祝呤霜抬眸望他,烛火摇曳间,少年琉璃般的眸子亮得惊人,一头白发在夜色里泛着清冷的光,竟让她一时忘了言语。 她顿了几秒,睫羽轻颤,终是抬眸望进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声线带着刚醒的微哑,缓缓开口:“你是何人?” 他闻言,唇角倏尔勾起一抹清浅的笑,那笑意漫过眼底的冰寒,竟漾出几分暖意。 “不知姑娘,可还记得三年前,在寒山雪岭救下的那只雪狐?” “你是那只狐狸?”她瞳孔骤然紧缩,攥着锦被的指节泛白,满脸的不可置信。 目光掠过少年那头如雪的银发,又落在他眼底流转的琉璃光泽上,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猛地撞进心底,她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意,脱口而出:“你是妖?” 少年挑眉,唇角的笑意未减,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怕了?” 祝呤霜定了定神,缓缓摇头,目光落在他那头不染尘俗的银发上,声音轻却坚定:“方才是你救了我,你是好人。” 风雪还在窗外呼啸,炭炉的暖光映着少年骤然怔住的眉眼,他眼底的琉璃色,竟在这一刻,漾开了细碎的涟漪。 第9章 9.唤凡间 少年笑意淡了些,指尖捻过一缕垂落的银发,那发丝上还沾着窗外飘进来的碎雪,在暖烛下泛着微凉的光。 “那年,你救了我一命,今日我便也救你一命。”他的声音清冽如寒山融雪,听不出太多情绪,“一命抵一命,两不相欠,所以,我称不上什么好人。” 少年起身的动作蓦地一顿,琉璃般的眸子微微睁大,像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 窗外风雪呼啸,帐内炭炉暖光融融,映着少女弯起的眉眼,她颊边梨涡浅浅,语气里带着几分天真的笃定:“那……这样看来我们两个就是朋友咯?” 他闻言,笑意倏地敛了大半,琉璃般的眸子微微眯起,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的凉薄,尾音还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戏谑:“我可是妖。你当真要与妖做朋友?” 祝呤霜闻言,非但没有半分退缩,反而往前倾了倾身子,眼底盛着烛火映出的光,笑意更浓了些:“妖又如何?三年前你只是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时,我便救了你,如今你化了人形救我,不过是缘分罢了。”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语气认真又带着几分娇憨:“再说了,人与妖,又有何区别?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罢了,而且还能长命百岁呢!” 风雪拍打着窗棂上的薄冰,发出细碎的声响,帐内的暖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少年的银发上,竟添了几分暖意。 少年望着她澄澈的眉眼,怔了许久,方才缓缓抬手,指尖拂去肩头的碎雪,声音清冽如洗,却又染了几分柔和:“我名唤白衍” “好的,白狐狸。”她弯着眉眼笑出声。 晨光破窗时,帐外已传来小椿轻手轻脚打扫阶前积雪的声响。檐角的铜铃不再冻得发哑,被暖融融的日色浸着,摇出几声清脆的响。 祝呤霜是被窗棂上漏进来的光晃醒的,睁眼时,炭炉的火已弱了大半,帐幔上还凝着昨夜未散的薄霜,却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红的边。 晨光漫过回廊,将阶前的残雪融成一滩滩浅浅的水渍,檐角滴落的水珠叮咚作响,敲碎了庭院的宁静。祝呤霜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披风,沿着游廊缓步走向前厅。 刚走到厅门,便见祝老爷背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竟有些散乱。他面前的八仙桌上,摊着一堆泛黄的卷宗与信笺,地上还散落着几只打翻的木匣,里面的玉佩、簪子滚了一地,却无人去拾。 祝呤霜快步走上前,目光扫过满桌狼藉的卷宗与散落的竹简,轻声唤道:“爹爹。” 祝老爷闻声回头,眉宇间的焦灼几乎拧成了川字,他抬手抹了把额角沁出的薄汗,指尖还沾着几分慌乱的湿意,声音里裹着难掩的急促:“无霜,你来得正好!快帮爹爹找找你之前送我的那块青龙玉佩!” 祝吟霜脚步微顿,纤长的睫羽如蝶翼般轻颤,唇边漫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憨与不以为意:“哎呀爹爹,不过是女儿亲手雕给您的一块玉佩罢了,值得您这般急得满头大汗?您若是喜欢,女儿明日便寻些昆仑山上的暖玉,再细细雕上百八十块,个个都比这块精致,好不好?” 祝老爷却狠狠跺了跺脚,脸色愈发沉郁,他伸手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腕,力道大得让祝吟霜微微蹙眉——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此刻攥得这般紧,可见是真的慌了。“胡闹!这玉佩怎能与其他的比?这是你送爹爹的第一块玉佩啊!”他喘着粗气,眼底翻涌着惊惶,“方才前厅来客,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我恍惚瞧见玉佩的穗子缠在旁人的衣摆上……若是被人拾了去,丢的是你一片心意,爹爹……爹爹心里难安啊! 祝吟霜瞧着父亲急得泛红的眼眶,那点不以为意霎时烟消云散。她反手握住父亲微凉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的丝绸:“爹爹莫急,是女儿失言了。” 她抬手替父亲拭去额角未干的薄汗,眉眼弯成了月牙儿,语气里满是笃定:“那玉佩是女儿亲手打磨雕刻的,穗子上还系着我编的同心结,旁人捡了也辨不出来历。女儿这就去前厅仔细寻,便是翻遍了角角落落,也定然给您找回来。”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充:“再说了,就算真找不着,女儿再雕一块一模一样的便是,里头的心意半分不少,好不好?” 祝老爷紧绷的脊背这才微微松了些,叹了口气,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你这孩子……” “哎呀,我送我爹的那枚青龙玉佩不见了。”祝吟霜直起身,眉间凝着几分焦灼,说话时指尖还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花。 “你是说这个吗?” 清亮的声音落下,祝吟霜猛地回头,便见元玥素手纤纤,正捏着那枚系着同心结的青龙玉佩,玉佩上的龙纹在廊下灯火里泛着温润的光。她心头一喜,快步走上前:“这玉佩怎么会在你手中?” 元玥将玉佩递过来,唇边漾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嗐,方才我从侧门进来时,瞧见它掉在石阶旁的青苔上,玉色莹润,穗子上的同心结瞧着眼熟,想着许是你家的东西,便拾了起来。没想到,还真是你送祝伯父的那枚。” “谢谢你啊元玥,不然我爹啊今晚又要失眠喽。”祝吟霜接过玉佩,指尖抚过熟悉的龙纹,悬着的心霎时落了地,眉眼间漾开真切的笑意。 元玥笑着摆摆手,指尖拨弄了下鬓边垂落的珠花,语气轻快:“不过是顺手捡了罢了,姐姐何必这般客气。再说,祝伯父那般宝贝你送的东西,若是真丢了,怕是今夜整座祝府都别想安生呢。” 祝吟霜将玉佩珍重地揣进袖中,又拉着元玥的手邀她:“夜深露重,外头风大,不如进屋喝盏热茶暖暖身子?我新得了些雨前龙井,正愁没人同我品鉴呢。” 两人并肩往侧厅去,廊下的灯笼将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晚风卷着白梅的冷香,漫过衣袂鬓角。 侧厅里早已备下了炭盆,暖意融融。祝吟霜亲手烹茶,沸水注入紫砂茶壶,腾起的白雾裹着茶叶的清冽,瞬间漫了满室。她将一盏翠色的茶盏推到元玥面前,茶汤碧如春水,叶底舒展如雀舌。 元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眼弯起:“果然是雨前龙井,清冽回甘,比我府里那些陈茶好上太多。”她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盏沿,忽然似笑非笑地开口,“说起来,姐姐那枚青龙玉佩,雕工当真好得很,龙睛处嵌的那一点墨玉,瞧着竟像是活的一般。” 祝吟霜执壶的手微顿,抬眸看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倒是看得仔细。那点墨玉是我寻了许久的翳珀,嵌在龙睛处,才算让这青龙有了些灵气。” 元玥闻言轻笑,伸手拂过鬓边垂落的一缕青丝,语气轻飘飘的,像是随口闲谈:“原来如此。我瞧着那玉佩上的同心结,编得也别致,不像寻常坊间的样式。” 祝吟霜眉眼柔和下来,唇边漾着浅淡的笑意:“那是我幼时跟着娘亲学的,编法有些特别,算是我们祝家……”话未说完,她忽然停住,转而笑道,“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元玥望着她,眸光在灯火下忽明忽暗,半晌才慢悠悠道:“这般有心的小玩意儿,难怪祝伯父会当成宝贝了。” 茶烟袅袅,漫过两人含笑的眉眼,只是那笑意里,似乎都藏着几分未曾说透的心思。 茶烟袅袅间,院外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细碎的日光穿疏影落进来,在青砖地上描出斑驳的纹路。 祝吟霜正抬手替元玥添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白影晃过窗棂,她眼前一亮,眉眼弯成了新月,扬声招呼道:“白狐狸!你怎的来了?” 元玥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来人一袭素白衣衫,满头银丝如月华倾泻,仅用一支羊脂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衬得那双鎏金眼眸愈发潋滟。他周身气质清冷又带着几分妖异,元玥不由微微蹙眉,侧身凑近祝吟霜,压低声音问道:“你朋友吗?瞧着倒生得一副好样貌。” 祝吟霜笑着点头,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上的茶盏,语气轻快:“昨日才认识的,他……”话未说完,便被白衍打断。他径直走到桌旁坐下,自顾自斟了一盏茶,鎏金眼眸扫过两人,似笑非笑道:“白日里也有闲情煮茶,倒真是惬意。” 元玥笑了笑,敛衽行了个浅礼,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客气,尾音却微微上扬,添了丝好奇:“见过白……公子?” 她挑了挑眉,目光落在白衍那头如霜似雪的发上,又扫过他那双鎏金剔透的眼眸,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却没再多问,只转头看向祝吟霜,状似无意道:“祝姐姐的朋友,倒真是个个都这般……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