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你的星球》
1. 帆船
“咦,原来这里还有人住啊。”开锁师傅过来的时候,曲葵坐在红色行李箱上,牛仔短裤下的双腿笔直修长,身后是大片脱落的灰砖旧瓦和一丛干枯的爬山虎。
这副死气沉沉的图景里,她是唯一的生机。
“刚搬回来的。”曲葵翻开打火机盖子点燃烟,夹在朱红色指尖,深吸,再缓慢吐出,缭绕烟雾将她裹住,堕落又野性。
曲葵昨晚十点半下飞机,坐了两小时慢悠悠的大巴才回到扬明这座偏远的南方小县城。没想到老家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当黑拿错的钥匙扭断在锁孔里。
无奈去附近宾馆住一晚,第二天退房时曲葵打通了从宾馆老板那问到的开锁电话。
“是你要换锁吗。”开锁师傅是位中年大叔,顶着一蓬斑白鸡窝头,背着脏兮兮的工具包,身上工作服也沾满灰,口中叼着一根软中华。说话时,烟灰随着嘴唇抖动簌簌下落。
“嗯。”
曲葵把烟踩灭,眼前一阵晕眩,低血糖犯了。上班那几年为了给曲林治肝癌,她从来不吃早点,其余两餐也是能省就省,结果弄出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她从衣服口袋拿出两颗水果糖,撕开包装含在嘴里。
“哟,这么咋大劲啊,钥匙都拧断了。”师傅看到锁孔乐了,从工具包拿出螺丝刀,拧松锁头上的螺丝,“锁太锈了,只能换新的。”
曲葵淡淡说好。
天气又闷又湿,北方待习惯了,早已不适应扬明天气。白天的蚊子咬人又快又狠,不大一会儿曲葵腿上就肿起很多小山丘似的包,被她挠得快要流血。去便利店买了瓶六神花露水,拧开盖哗哗往小腿上倒。师傅闻见味,转头一看,眉皱起来。
“姑娘,你这……也太浪费了吧。”
彼时她的心中只剩下烦躁和对未来无穷无尽的迷茫。
曲葵没有理睬,继续手头动作。
“你们这些小年轻,都听不进去劝。”师傅见她不听,无奈摇头。
玻璃瓶彻底空了曲葵才停下来,随手扔掉,只听几声叮叮当当的滚落声,瓶子撞击在墙角角落,发出闷响,不动了。接着她蹲在不知被哪条野狗刨了一地土的花坛上,就着满手的花露水,从跨包里摸出一袋压得发皱的面包。
面包没什么甜味,好像吃进去花露水了,嘴里很快便弥漫起那股辛辣的味道,和干涩无味的面包混合在一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像极了她人生风雨飘摇的二十六余载。
母亲在十八岁毫无预兆消失,原本就不算稳固的家庭逐渐分崩离析,她随父亲曲林搬离老家,从南到北横跨整个中国。
可惜曲林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借酒消愁,妄图逃避现实,不仅丢了工作,父女关系也在吵架声中渐行渐远。
对酒精的过度依赖侵蚀曲林的器官,最终也彻底将他杀死在大雪夜晚。在她二十六岁的年夜前夕,潼林市大雪纷飞,两人因曲林喝酒大吵一架,发酒疯的曲林六亲不认,争执抢酒瓶时指甲在曲葵小腿上划了几道口子。曲葵愤怒摔碎酒瓶,被他赶出家。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附近安静又嘈杂,死寂中只有虫在叫,师傅扭头看曲葵那副丧气模样,心里也升腾出一股烦躁。
他开始自言自语,从儿子结婚生子到谈情说爱最后到备战高考,曲葵在旁边沉默着听他讲,后来在锤子电钻嘈杂响声中,敏锐捕捉到去世二字。
曲葵准备点烟的动作停顿,问:“谁去世了?”
师傅说:“名字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是扬明高中的学生。”
心头莫名涌出失落感,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曲葵手指蓦地一颤,打火机上的火苗乱颤,大拇指处立刻感受到被火焰灼烧的疼痛感。
她低头摩挲泛红的指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沉默将烟和打火机收起来。
“是……生病去世的吗?”
“不是。”锁已经换好,师傅用手背抹了把汗,关门用钥匙试开。来回试了几次,他说:“其实吧,不知道死没死。”
曲葵挑眉。
锁没什么问题,师傅点上烟,接着说:“失踪。不过知道的人很少,八九年了吧,那小孩要是真的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八九年前曲葵还在扬明读高三,她从未听说学校里有人失踪,那就是她搬走后发生的事情了。
生啊死啊的事情她不想了解太多,因此只是淡淡地“哦”了声。
老房子打扫干净已是两周之后。家中一切如旧的摆设,光斜射进来,灰尘张扬飞舞,时常让曲葵萌生出还在过去的错觉。从搬离那天起,这里的时间好像静止了。
整理遗物时曲葵发现一本比她年纪还大的相册,橘黄的硬壳封面都褪了色,牡丹花下方写着家和万事兴。曲葵翻开,看见曲林和林语邱的黑白合照,照片上的两人郎才女貌,穿着西装和旗袍幸福微笑。
当时他们一定不曾想过,家庭会在未来的二十多年后支离破碎。
曲葵一页页翻过,在将近结束时停下来。
家庭相册里有一张不属于一家三口的照片——一个男生的背影,宽松的校服外套使他身材看起来更加消薄挺拔。
照片像趴着或者蹲着拍摄,仰视角度让他双腿看起来笔直又长。可能是摄影人手抖或比较急的缘故,背景几乎糊成了一条条绿色,间隙里掺着细碎的金色光点,根本看不出拍摄地点。
曲葵对相片没什么印象,取出来,以为能在背面看到名字,只有右下方用碳素笔写着一行日期:
2011.10.31。
**
噩梦缠绕,曲葵恍惚惊醒。剧烈失重感席卷全身,向下一摸空空如也。
她在飞速下坠!
啊啊啊啊啊啊!!曲葵发出一串尖叫,但声音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气体吸收了。
强风扑面,她睁不开眼睛,挥动手臂什么都抓不到,眼角的生理盐水化作巨大气泡向上漂浮,像烟花爆炸成无数彩色线条纷纷下坠,到地面时变得黯淡。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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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里,人只要落到地面就会醒来。
扑通!曲葵重重跌入水里,咸苦海水顷刻涌入鼻腔,掠夺她肺部的空气。
身体向黑暗下坠,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渐渐变远的明亮光芒,奋力摆动手臂向上游去,直至飘浮在海平面上。
蔚蓝的天空中拖着很多深蓝色粗线条,云是油画斑驳起伏的质感,正一帧帧缓慢移动。
她身下是由玻璃珠汇聚成的海洋,一望无际,深不见底,在日光下闪耀着彩虹色的光。
这场景,迷幻得像个童话。
曲葵猛掐一把大腿,痛得连连抽气。如果不是做梦,那她这是来到了哪个维度?
她爬起来,动作间玻璃珠在身下不停翻滚,发出沉闷单一的声调,曲葵稳住平衡,捡起一颗观察。
好像很多年前小卖部售卖的弹珠气泡水里装着的那种。
真是青天白日活见鬼。
曲葵扔掉玻璃珠,闭上眼冷静了一会,开始寻找出口。
刚才玻璃海深不见底,现在又浅得只能没过脚踝,曲葵蹚水一般行走不知多久,没发现疑似出口的地方。
她迷失方向,恼怒对着天空大喊:“有人——吗?!!”
没有回应。
不知过去多久,曲葵抹了把脸,四处张望。一成不变的海平面上飘着什么东西,上边树立一大一小两片白色直角三角,在浪花间时隐时现。
再近点,她才看清是一艘蓝色小帆船,帆下站着一个人,衣着上白下黑,背对着她,身板挺得笔直。
曲葵连忙招手,“喂——救——命——这儿有人!”
船上的人听到她叫声,倏然转身。好像是个男生,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见他收起帆,划着桨。很快,小帆船摇摇晃晃停在曲葵面前。
天光中,男生俯身,朝她伸出手。
曲葵毫不犹豫抓住。
男生胳膊看着没有太多肌肉,实际劲很大,一把将她拽上船。曲葵落在坚实的木板上,感到头晕目眩,抱着船舷喘息。而男生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看了她半晌,才转过身去放下船帆。
风呼啦啦地吹,桅杆来来回回地摇,小帆船缓缓动了起来,曲葵按着胸口惊魂未定,半晌问:“你是不是也被困在这了?你知道怎么才能离开吗?”
男生不语。曲葵疑惑抬眸,视线穿过两片被风鼓起的船帆之间。
看清男生外貌时,她乍然怔住。梦与记忆里同样模糊的脸渐渐与眼前这张重合,最后变得格外清晰深刻。
额前细碎的刘海,仿佛载满露水的浅黑瞳孔,抿唇时让人敬而远之的疏离,白衬衫袖口一圈黑边,胸口上印着熟悉的logo,绣着黑字,如果曲葵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扬明一中。
那样干净清冽的气质,想必人生中见过一次就很难忘却,所以,看到脸的那一刻,曲葵就认出了他。
许一宴。
她曾暗恋过的对象。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看到他。
2. 深渊
被封存的遥远记忆汹涌袭来,裹住心脏,曲葵想起那个惊鸿一瞥。
那一天,天气预报出现偏差,原本晴朗的天空下起雨,放学时乌云散开,阳光折射水汽,在空中架起彩虹。
学生顶着雨陆陆续续跑出校门,曲葵是个例外。
她踩着滑板从教学楼大厅的四层台阶上一跃而下,平稳落地后周围男生疯狂地欢呼吹口哨,一位不知道哪个班的老师提着公文包追出来,口中还在喊:“那个女学生,赶紧给我下来!!”
曲葵滑了老远,猫腰抱着滑板混入人群,还转身做了个鬼脸,老师没看到她的脸,不知道她哪个班的。
曲葵戴耳机听歌朝前走,音乐音量放得不大,几秒后听见有人在后面喊:
“许一宴,打篮球!!”
在她正前方的男生蓦然回头。
天光正好从云团的破口中倾泻而下,在雨水间形成万道金光,给他的白色校服镀了层橘黄色的轮廓。
他个子高,样貌也出众,刘海被雨水打湿粘在光滑饱满的额头上,丝毫不显狼狈,反叫人觉得他干净脱俗。
曲葵放慢脚步。
许一宴和她对上视线,他显然认出了她,但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逆着人流,面无表情向她走来。
随后缓缓地,擦肩而过。
那时,曲葵还不知道自己对许一宴是喜欢,只是在某一瞬间感到了心跳加快。
……
曲葵坐在船舶处偷瞄许一宴。
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分毫改变。如果是这个世界故意幻化出一个许一宴来诱惑她,那么,它成功了。
许一宴神情戒备打量曲葵这个不速之客,确认她没有什么威胁之后,表情才渐渐从警惕转变为疑惑:“你是谁?”
曲葵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更好奇现在和她对话的许一宴是什么东西。
鬼?灵魂?还是她的幻象?
“我的梦。”许一宴言简意赅。
“等等。”曲葵按着眉心。目前经历已多次颠覆她的认知,她试图理解这荒诞一切,奈何还是失败了,“你说这是你的梦,可我又是怎么进来的?”
“你进来的并不是身体,而是意识。我也不清楚你进来的原因,但……”许一宴发觉曲葵在套他话,立刻转移话题,“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觉得我会信?”
许一宴果然不再说话,无言望着她,漆黑瞳仁中一点情绪也没有,像在说,信不信随你。
曲葵不甘示弱,两人相互瞪视。
“好吧,”半晌,曲葵败下阵来,时过境迁,她对这张脸还是没抵抗力:“我叫曲葵。”
说完,她又试探:“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是同班同学。”
“……曲葵?”许一宴眼底划过一丝错愕,挑起眉,戒备重新挂在脸上,双手架在胸前,做出防范动作,“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曲葵凑近了点,说:“我真没骗你,要不你仔细看看?”
许一宴认真盯着她,片刻偏过头,耳根微红。
曲葵:“?”
为什么会脸红啊?
很快她就知道原因了。
她现在这样子——散披的过腰长发,睡眠不足导致眼睑处浮现淡淡黑眼圈,黑色冰丝睡衣肩带由于刚才上船动作,有一边滑落下来,露出雪白肩头……实在称不得体面。
靠,她差点忘了。
只看外表,他们现在相差九岁,她变化太大,难怪许一宴没认出她。不,就算十七岁的曲葵站在这里,许一宴恐怕也会说不认识。
两人性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比成绩呢,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不熟也是正常,同学当了快三年,说的话还没她迟到被校领导抓住大门罚站的次数多。
“那就当初次见面吧。”曲葵整理睡衣,捂着脸,尬得想死。
小帆船向前驶去,途中没有改变过航线,不知最终会通向何处。
百般聊赖中,曲葵双手托着下巴问:“我们要去哪?”
“梦的尽头。”许一宴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说话是平淡的语气。
作为一个恐怖片科幻片元老级爱好者,曲葵已经开始习惯他语出惊人了:“你和我一起吗?”
许一宴答:“只有你自己。”
“如果我不想离开呢?”
“时间一久你的意识会变虚弱,最后消失。”许一宴板着脸说。
“消失,”曲葵咀嚼这个不算陌生的词语,“是我会死的意思么?”
如果用时间单位来衡量,她困在这应该快两小时了。
许一宴倒是镇定,仿佛看淡生死:“人失去灵魂,不就相当于死去。”
“那你怎么不和我一起离开?你不怕?”
“我不能。”许一宴模凌两可地回答,“我离开这里就会坍塌。”
他怎么把自己说得像什么世界的守护者一样。
曲葵心里嘀咕,没有再问。
航行不知多久,海上开始起雾,很快遮住油画天空。起风了,波浪翻滚,船身剧烈摇晃,玻璃珠落进帆船来回跳动。
模糊视线里,闪电在雾中穿行,曲葵隐约听到雷鸣。
“到了。”许一宴放下船桨,站起来,发丝被吹得张扬飞舞,清瘦修长的身体在狂风中纹丝不动。
他紧紧盯着下方,神情冷峻。
“怎么了?”曲葵随他目光望去。
一片巨大的紫黑色漩涡落在眼底,漩涡中翻腾星星点点的金色波浪。壮观,散发着危险信号又在无形中吸引旁观者失足坠落。
下一刻天旋地转,曲葵没机会说话,本能抓住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正当她以为要被连人带船吸入漩涡时,发现小帆船像碰到一道不可穿越的屏障,绕着漩涡外围打转,无法再向前。
“许一宴,你在哪儿?”曲葵勉强稳住身形,转头寻找许一宴。
手心一片冰凉,她低头看去,原来慌乱中抓住的是许一宴的手。
“你确定出口在这!”未知恐惧当前,曲葵只有紧紧抓着他。
许一宴神色依旧,冷脸、垂眼、抿嘴、提着一盏灯,蒙蒙雾里发出微弱光亮。
“你不是想要回到过去吗?”
他站在曲葵身旁,声音时远时近,曲葵一时没能听清:“什么?”
许一宴凝视深渊,瞳孔映入漩涡底色。
他缓缓移动视线,最后停在两人相握的双手之上,薄唇轻启:“从这里跳进去,就可以回到过去。”
**
“曲葵,还不起床,看看现在几点了!”卧室门被人拍得震天动地。曲葵以为又是曲林喝醉在发酒疯,条件反射掀开被子跳起来,一脚踩空摔在地上。
“嘶——痛痛痛!”她爬起来,抱着膝盖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了一眼床。
奇怪,怎么又变窄了。
回老家后,因长高导致躺下双腿无法完全打直伸展,她换的第一件家具就是床。
“一到读书你就开始找各种借口,是不是又在装病?”门吱呀一声打开,系着围裙的女人愤怒站在门后。
她虽眼角已有细纹,但眼神依然勾人。皮肤保养得吹弹可破,加上年轻时经常在舞台上演奏乐器,举手投足都带着内敛的贵气和从容。曲葵能长成现在这样,也是运气好继承了她的八九分。
林语邱见曲葵抱脚坐在地上,快步走进,沾了水的手将曲葵拉起,口中骂:“都他妈快十八了还毛毛躁躁的,能不能让人省心。”
看到女人的第一眼,曲葵所有动作都僵在原地,顷刻呼吸滚烫,眼眶湿润。
她战战兢兢叫出那个多年未唤出口的词:“妈?”
林语邱刚离开的那几个月,曲葵十分想她。她不厌其烦拨打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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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求林语邱能接通一回,可惜等待她只有关机的提示音。后来她对林语邱的想念逐渐转变成恨意,再退化成无动于衷,号码也换了好几个主人。
她想质问林语邱,为什么不告而别,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离开以后去了哪里?后面过得好吗?有想过我吗?
话语梗在喉咙,只剩苦涩。
“怎么了?”林语邱半信半疑,挑眉看她,“真摔疼了?”
曲葵心情五味陈杂说不出话,渐渐,那种情绪又转变成无穷无尽的委屈。她红着眼眶,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林语邱。
林语邱一惊,退后:“别突然抱上来,围裙上脏。”
曲葵不松手,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想抱抱你。”
在林语邱看来,昨晚两人才因为曲葵半夜跑出去酒吧卖唱而大吵一架,曲葵此时示弱的行为在她眼中怎么看怎么反常。
林语邱抓着曲葵肩膀,“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又在外面闯祸了?”
曲葵:“……没有啊。”
当下时空的昨天发生了什么,她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行,”林语邱拍拍曲葵乱蓬蓬的脑袋,“立刻马上,给我滚去学校。”
楼下,曲林在吃早餐,见妻子一大早嚷嚷,无奈接了句:“迟到就迟到了呗,洗漱好过来把早餐吃了。身体第一,成绩是次要的。”
曲葵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林语邱要发作。
不出所料,下一秒林语邱就转移火力,关门出去,片刻响起骂声:“你就惯着她吧。大的没出息小的也一个德行,你们都想气死我!”
“她学习也没退步啊你管这么紧做什么。”
“管?我管得住吗?!她和外面那些混混学得像条野狗,成天不着家!”
“少说点吧。”
……
果然是她爸妈的日常相处方式。
曲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学校的,也许是凭借被唤醒的记忆,或是来自这具年轻身体里的肌肉记忆。她的脑袋噼里啪啦放着烟花,整个人处于一种混乱失真的迷茫,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从未醒过来。
后来看见自己和其他学生穿着一样的白衬衫校服,曲葵才意识到。
真的回到过去。
校牌上写着:高三七班,曲葵。
这时她离成年还有半年。
一个天真,充满活力,满身劣根,喜欢无厘头和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年纪。
“门口那个女学生——”门卫大叔瞪眼观察曲葵半天,早自习预备铃打响了,他从门卫室窗户探头喊了一嗓子:“我要关门了,你到底进不进来!”
等曲葵找到教室,已经迟到了几分钟。
气喘吁吁弯腰扶着膝盖出现在教室门口,班内大部分学生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老师还没来,不整齐的早读声中夹杂着闲言碎语:
“怎么早读铃声结束了她才到。”
“她不一向如此?目中无人,不守纪律。”
“这种人真的很讨厌啊……”
“别说了,小心她叫人放学堵你。”
这些话听着刺耳,曲葵不记得自己高中有得罪过什么人,只知道班上确实有挺多女生讨厌她。
她在教室里寻找声音,看到一个扎丸子头的女生在和后桌说话,后桌注意到曲葵在看他们,开始朝女生使眼色。
很快那个女生转过来,一张对别人来说甜美但在曲葵看来平平无奇的脸,她发现曲葵在看她,面露惊慌,竖起课本挡住曲葵视线。
如果是真正处于这个年纪阶段的曲葵,恐怕会当着全班甚至老师的面出言嘲讽。但现在这具十七岁的躯壳中藏着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曲葵不屑一顾的同时觉得这种行为幼稚又可笑。
她耸耸肩,没当回事,反正也没想起对方名字。
“安静。”
这时,响起许一宴简短带着冷意的声音,教室立刻鸦雀无声。
3. 对视
许一宴在帮她?
曲葵感到意外。
她没表露出情绪,走向座位途经许一宴时,假装不经意,用余光向下瞥了一眼。
巧的是,原本在低头翻书的许一宴抬头。
两人的对视如同蜻蜓点水,仿佛形成某种默契,一触即分。
许一宴抽离视线,脸上看不出情绪,冷淡地说:“课本翻到32页。”
教室里哗啦啦响起翻书声。
曲葵恍然大悟,她怎么忘了,许一宴是学习委员。
这不过就是巧合一般的自作多情。
曲葵坐下,拿出课本翻开。
在她的印象中,许一宴对谁都若即若离。若非必要,不会主动和人说话,不怎么笑,但也不拒绝别人的绝大部分请求。他会和男生一起打篮球踢足球,也会给对他有好感的女生讲题。他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像朋友,同时又在疏远所有人。
意识到暗恋许一宴后,曲葵经常偷偷观察他,那时她觉得,许一宴像离群的鸟,离水的鱼。
至于他这么受人欢迎,大概是源于那副好皮囊和殷实的家庭条件,即使学习不好,也会有很多人喜欢。这些都是各班男女生课间会八卦的话题。
“曲葵,这节是语文课。”同桌女生指指课本,小声提醒,“你拿的是英语课本。”
曲葵回过神,快速扫了眼女生作业本的名字——徐梅。她有印象,搬家前徐梅都是她的同桌,两人关系一般,只是普通同学。
曲葵从桌箱中抽出数学课本,“拿错了,多谢提醒。”
徐梅没想到曲葵会道谢,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就是想提醒你一下。”
交作业时,徐梅又安慰她:“你刚才是不是听见季雯的那些话了?别往心里去,她对谁都这态度。”
曲葵埋头抄着最后一道数学题,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徐梅说的是谁。
“啊,那些话啊。”
她把试卷递给小组组长,正逢季雯和另一个女生上卫生间回来,几人视线撞在一起,原本有说有笑的季雯止了声,带着敌意扫视她。
曲葵向后一靠,朝两人勾唇,懒洋洋道:“我根本无所谓好吧。”
一周过去,努力扮演学生的曲葵仍没重新适应这种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
习惯了总是出差、聊客户、忙应酬的工作,一整天坐在教室里,她只觉浑身难受,老师念的每个字拆开都知道,合起来一句听不懂。
高三八月出头就开学,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是热乎的,蝉鸣响彻白昼黑夜,异常分散学习注意力。教室没有空调,只有一盏没起什么作用的小风扇,在头顶呼啦啦吹得晃来晃去,看着总要掉下来。
六十号人待在老教室里,呼吸都快黏在一起。老师一边擦汗一边讲课,时起时落的声音更是催眠利器。
周六最后两节是班主任王范的物理课,学生睡倒一大片。时不时一两个纸团趁他转身黑板上写字时在上空划出个抛物线。没几个人在认真听课,都想着该怎么利用星期日的半天假期放松心情,缓解压力。
王范对此十分无奈,地中海发型被汗水浸得亮堂反光,连敲讲桌提醒:“能不能别睡觉,能不能别窃窃私语!打起精神来啊,你们想放松的心情别带进课堂。”
无济于事。
还有学生认真听课,王范也不好一直停下来维持秩序,只好选择睁一只闭一只眼。
曲葵含着水果硬糖抄课堂笔记抄得头昏眼花,仰头打了个哈欠,视线一转,看到坐第一排许一宴削薄的背和校服白衬衫下微微凸起的肩胛骨。
逃离梦境的最后一刻。小帆船上,许一宴说跳进漩涡就可以回到过去。
曲葵在许一宴清明眼眸中看到自己身影。她不知道对方为何清楚自己内心想法,问:“你为什么知道?”
许一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注视着她,曲葵只觉一缕微风扫过心头,掀起几道怪异感。
但还不等她说什么,一道闪电劈在脚前,小帆船夹板碎裂从中一分为二,两人牵着的手分开,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遇见你不是偶然对吗?”曲葵失去落脚点,身体向后倾斜,马上就要掉进漩涡。
“许一宴!”她的视野里再也看不见许一宴,只能大声喊出口,“你想告诉我什么?!”
被漩涡彻底吞没时,曲葵听到了许一宴的回答。
那是一种很轻,却又很笃定的口吻:
“到过去找我。”
到、过去……找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梦境里的许一宴和现实中的许一宴有联系吗?
她这几天就没和许一宴说上话,连视线相交都没有。他们就像两条垂直的线,短暂相交一瞬间后,又朝不同的方向分开。
额头一痛,曲葵“哎”一声捂头醒过来,桌子上滚落一截白色粉笔头。抬头,老王黑着脸望她,皮笑肉不笑。
“睡得好香啊,昨天几点睡的呀?”
曲葵把粉笔捏在手里,在别人投来看戏的视线中默默坐正。
怎么又梦见那些事情了。
大课间的升旗仪式,曲葵没穿校服,黑色上衣站在一众蓝白色校服队伍中格格不入。曲葵耷拉着眼皮,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长长打着哈欠,身上没有花季少女该有的活泼,倒像被社会锤炼毒打的社畜。
除了本班学生,还有其他班的人在偷偷看她。
遗传了二十多年前红极一时的古典乐坛新星——小提琴演奏家林语邱的相貌,确实够出众。虽然如今查无此人。
许一宴抬着册子检查仪容仪表,在曲葵身旁时停下,睨她一眼,声音淡得像阵风:“校服呢?”
曲葵坦言:“洗了没干。”其实压根就不知道为什么没穿。
也许是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死感让学霸心生怜悯,许一宴顿了两秒,摘了校牌,又开始脱外套。外套下穿着纯白色的棉质校服短袖,纽扣扣到最上面那颗,整洁得一丝不苟。
衣领往上几公分,是突起的,形状好看的喉结。
随后曲葵发现他淡粉色的下嘴唇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微微靠右,颜色很浅。
还挺性感。
……啊。
这么盯着人嘴唇看好像不太礼貌,曲葵移开了目光。
学校并不规定升旗仪式并穿哪件校服,所以有人穿外套也有人只穿一件短袖。曲葵很快就懂他的意图。
“先穿着。”许一宴把校服递过来,冷白皮肤下一条青筋蜿蜒没入胳膊袖口,语气平得没有波澜起伏,“你太显眼,校领导上台一眼就看到。”
“哦,谢谢。”曲葵不跟他客气,无视别处看过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接过来穿上。
校服残留少年体温,还有淡淡橘子味,在她身上又宽又长。
校长上台念今早迟到学生的名字,曲葵听着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
升旗仪式结束,她把校服还许一宴,又说声谢谢,许一宴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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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曲葵作为教室值日生留下打扫卫生。
方成旭主动过来帮她扫地,曲葵一问,班上和她关系不错的几个男生想约她明天出门玩滑板。
曲葵做事随性,说话直白,很容易和男生混熟。
小学起就不乏给她买零食送礼物的男生,上高中后不减反增,方成旭算是其中一个,曲葵一眼看出他对自己的心思,只是她现在没心情参演少年少女爱情萌动的戏码,便微笑回绝了。
方成旭失望离去,刚出教室就和身边的男同学打闹互相甩锅。
另一边,许一宴在给季雯讲课堂测试的压轴题。
曲葵地拖到他们那儿,杵着拖把站后边听了一会儿,觉得许一宴讲得比老师还详细,她一个多少年没学习的人都听懂了。
讲完题,许一宴问:“懂了吗。”
季雯扭扭捏捏:“呃,我还是不太懂。”
“……”
一时沉默。
那道题许一宴已经讲四遍了,换条狗来没准都听懂了。他猜到季雯不是真心想问问题,合拢试卷:“你去问老师,他是专业的。”
季雯被许一宴戳穿小心思,脸颊通红:“能再讲一遍吗,我这次一定能听懂。”
许一宴将试卷递到季雯面前,态度毋庸置疑。
接着他拿出耳机戴上,自然地划清界限:“我要刷题了,别打扰我好吗。”
拖完地,曲葵下楼倒垃圾。和她一同值日的女生忙着参加亲戚婚宴,倒完垃圾匆匆离开。
曲葵独自回到教室,把垃圾桶放回储物间,季雯已经走了,许一宴还在写题,他报名了数学竞赛。如果成绩优异,可以得到保送的机会。
曲葵偏科语文英语,成绩考二本科都悬,对于许一宴这种天神级别的学霸,她是打心眼里佩服。
曲葵站在窗边注视许一宴。
他神情专注,笔杆来回晃动,没有注意到曲葵在明目张胆望他。
被夕阳照得昏黄的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蝉不叫了,世界万物都变得很安静,时间悬停。
渐渐,那股悸动又从心底攀升而来,牵动着手心泛起丝丝缕缕的痒。
机会多好,曲葵很想上前问:你是不是梦到和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在玻璃海上,坐在一条船里,那个人说她叫曲葵。临走前你还和她说了一句话。所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解释清楚,别当谜语人!打住快打住——
这种话说出来,许一宴八成会把她当傻子。
刮起一阵强烈的风,吹乱曲葵头发,她视线被头发遮住,连忙关窗,动作稍晚一步,让靠窗座位上的笔滚动,“啪嗒”一声掉在板凳下方。
寂静教室里格外响亮。
许一宴被惊动,停下笔,回头看。
曲葵弯腰伸手去捡笔,和他视线相错。
等她把笔放回原位,许一宴已经低头重新写题。
曲葵莫名有种偷看被当事人抓包的感觉。想了想,她决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要锁门,临走前她回头提醒许一宴:“许一宴,我先走了。那个,你记得锁门。”
“知道了。”许一宴说。
曲葵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许一宴就抬眼望了过来,藏在眼底的情绪波动显得晦暗不清。
等她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口,许一宴才垂下眼帘,盯着草稿纸上的一行字发呆。
那句话表露的意思太感性,他索性将那页纸撕下来,揉成团,扔进书包。
4. 轰鸣
下午六点。
曲葵走到胡同口,旁边的小卖部塑料棚下临时放着张塑料桌,几个老人正围着打牌,看见她,一阵窸窸窣窣低语。
与她家只隔了两户的杨奶奶一脸迟疑,最后还是小声说:“小曲,你爸妈又吵起来了。”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曲葵扬起微笑,嘴上诚恳道歉。
坐杨奶奶对面的大爷轻扬下巴,一副不耐烦模样:“快去劝劝吧,这三天两头就要闹这么一出动静,你也真是还笑得出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
话说到一半,他被推了一把,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越说越难听,而曲葵依旧笑着看他,他讪讪闭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知道了,我会劝他们的。”曲葵连声应和,转过去身的瞬间,笑容荡然无存。
“傻逼。”她在心里骂道。
吵个架又没吵得他缺斤少两,一天天管得倒是很宽。
隔着几米就能听见吵架声。
我当初放弃了一切——后悔跟了你——现在才活得这么平凡——过不下去了离婚吧。
几句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的话。
她都倒背如流了。
曲葵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去掏钥匙开门。换了鞋,书包扔在沙发上,正想去拿茶几上的水杯,脚下啪嗒一声,好像踩碎了什么。
她挪开拖鞋,是一块几厘米长的碎瓷片,陷进鞋底几毫米,要不是她在听见声响的瞬间抬起了脚,恐怕就要去医院了。
曲葵哭笑不得,把碎瓷片扔进垃圾桶。来到厨房,见餐桌下躺着一个四分五裂的碗,曲葵不清楚他们吵架的原因是不是这个。她父母的吵架原因总是千奇百怪。
在她小学时两人就分房间睡,每当曲葵问起原因时,他们总有理由来掩盖自己感情的流失。
曲葵将地面打扫干净,将餐桌上冷到的菜去微波炉里加热,独自吃饭。
快要吃完的时候,楼上吵骂声渐小,很快林语邱噔噔咚咚从楼上下来,一脸戾气摔门而去,全程都没有搭理曲葵。
大概是去找牌友打麻将了。
又过一会儿,曲林走下楼,坐在沙发上,捏着眉心,脸上疲态挡也挡不住。
曲葵把碗洗好,坐在他旁边削苹果,说:“那几个邻居听见你们吵架了,指不定天天在背后嚼我们家舌根。”
“那又不是我能掌控的事情,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谁家不会吵架呢。”
曲林声音疲惫。他一直是个很文静的人,从事文书工作让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忧郁和书卷气。性格所致,他在一些方面墨守成规,不喜欢热闹和聚会,不抽烟不喝酒也不骂人,与喜欢热闹的林语邱形成鲜明对立。大多时候吵架,看上去是林语邱在单方面埋怨着。
曲葵时常会想,像她父母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还是闪婚。
苹果并不好吃,酸得发涩,曲葵咽下一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她用手背胡乱抹去嘴唇上的汁水,说:“可是,一直这么吵,不累吗?”
曲林望着地面的夕阳,口头还是那句:“你还好,不懂。”
怎么会不懂呢。
无非就是还爱着,所以才无可奈何忍受着。
可是曲葵说不出口,只要看着曲林,她就会想到那张失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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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脸。
“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曲葵闭上眼睛,试图回避耳边梦魇搬扰人的嗡鸣。
回到卧室,曲葵戴上耳机,将手机声音放到连鼓膜都有些发疼的程度。才终于隔绝窗外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夕阳照进来,墙壁染染昏黄,书桌上一抹克莱因蓝尤为醒目,曲葵从堆积如山的试卷与课本中费力抽出,封面印着一只镂空的烫金蝴蝶。这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歌词本,不过辍学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曲葵翻开,熟悉的手绘五线谱映入眼帘。
笔记本上都是未完成创作的曲谱,大抵是她某些时期灵感爆发的产物,有些地方写了几行充满愤懑的英文歌词。
翻译过来就是——去他妈的世界,去他妈的考试。
曲葵暂停音乐,跟着音符在桌子上打拍子。她那时候收藏了很多国内外的专辑CD和黑胶片,放满房间内2X3m的的书柜,涵盖摇滚、爵士、乡村、电子、流行几个种类,还专门买了CD机和唱片机。周末不出门就在家里玩音乐,邻居都觉得她是怪物。
手机铃声打断曲葵,接通,那边声音很吵,似乎有人在唱歌,还能隐约听到钢琴和架子鼓的声音。
是不是打错了,曲葵皱眉。
联系人——:D。
这个备注,有印象。
“曲葵?”电话另一头响起慵懒的男中音:“怎么不说话,我应该没打错吧。”
“是我。”曲葵应了声。
:D的声音立刻带了笑意,“今晚九点有个演出,目前就差你这个主唱了。老地方见,怎么样?”
5. 吉他
七点零五。
曲葵站在“微醺”门口。
她不太记得:D说的老地方是不是这里,2011年扬明还在初步建设阶段,全市只有这一条步行街上有酒吧。目前天色不算晚,酒吧的霓虹灯牌没亮,步行街还没真正活过来。
曲葵没进去,在人行道上来回踢着碎石子,她把灰色防晒衣拉链拉到了最高,鸭舌帽压得有些乱糟糟的中分刘海,遮住大半过分张扬漂亮的脸蛋。看上去像第一次出门作案的小毛贼,短短几分钟,酒吧新来的服务员已经抬头看了她第四次。
热浪中站了一会儿,曲葵打算编个理由说自己来不了。
前脚刚抬起,被人一把勾住肩膀。
“人都到了怎么还站外面不进来?”
来者半个体重都压她身上,曲葵止不住朝前踉跄,稳住步伐侧目一看,穿黑T恤的男生近在咫尺。
是个酷哥。眼角微微下垂,整个人显得傲慢又刻薄。板寸,戴耳钉,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疤,嘴角带着放诞不羁的笑,欠得让人想揍上一拳。T恤袖子下露出手臂上一截刺青,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程渡,她高中时期最铁的哥们,目前因为打架休学。
刚上高中,曲葵常在父母吵架夜晚背着吉他到酒吧唱歌。因为林语邱,曲葵从小学古典乐,会好几种乐器,也许是名字里带着个曲,曲葵对音乐十分敏锐,林语邱弹一段音,她就能一分不差复弹出来。之后又跟着林语邱的一个在大学当声乐老师的朋友学了一年美声,流行歌几乎难不倒她。
她用唱歌赚的钱买了一台新款iphone,有时录cover或几段即兴指弹发布到网络平台上。她音域广,气息稳,唱歌时有种金属芯质感,作品刚发布就有很多红心。
高一下半学期,曲葵去酒吧时,程渡找上来,问她组不组乐队。
“程渡。”曲葵感觉思维快被烈日燃烧殆尽,胸口憋着一口气,咽不进去,吐不出来。
她烦躁拍他胳膊,“别来扒拉我。”
程渡松开手。
他喝了酒,嗓音中透露出一股沙沙的慵懒,半开玩笑道:“曲大主唱真让我们好等,还以为您要放我们鸽子呢。”
“我就没说要来好吧。”是程渡根本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她打过去,程渡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中。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伤心了啊。”程渡道歉,不过语气里没一点歉意,“挂你电话是我错了,这不是住我家对门那个小恶霸一直打电话连番轰炸,说要替我妈管教我,还好我技高一筹,直接把她反锁在我家了……哈哈哈哈!!”这人说着说着,自个在那儿笑得直不起腰:“那表情,真他妈逗哈哈哈……”
曲葵一脸冷漠:“你是不是有毛病。”
程渡这么一说,曲葵倒想起经常跟在程渡身后那个娇小的短发女孩,她只是远远见过几眼,没看清楚脸,也没说上话。
曲葵看他总提她,就问:“所以那是你新女朋友?”
“咳咳咳……”程渡被噎住,笑声戛然而止。
曲葵又问:“难道不是吗?”
“别,打住,我两之间比石灰粉还要清白。”程渡张口反驳,末了生无可恋地叹起气来,“不说她了。等我抽根烟再进去,刚又被缠着要电话,我跟她们说去接女朋友才跑出来透气,等会还得好哥们你配合一下。”他从裤兜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习惯性抽出一支递给曲葵:“需要小弟帮您点吗?”
“我不抽。”曲葵推开。
程渡噌一下点燃那支烟,一口吸了一大截,吐出个烟圈,戏谑:“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改过自新了?”
“怎么说?”
“感觉,稍微有点不像你。”
曲葵扯了下嘴角,她不太记得高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你觉得什么才像我。”
程渡想了会儿,憋出两个形容词:“奔放,不羁?”
曲葵:“听上去更像你在自恋。”
“谬赞。”程渡在烟雾缭绕中垂下眼,“对了,我刚就想问,你吉他呢?”
曲葵早就找好借口:“坏了。”
两人友谊维持两年多,从没向对方坦露过自己的家庭遭遇。但玩音乐的多少带点离经叛道,人一旦不同于大众,就会被当做异类。
程渡:“谁惹我们团宠了?”
曲葵:“没,下楼时候摔了。”
程渡把剩一大半的烟掐灭扔进垃圾箱:“我叔那有多余的,等会你试试。”
曲葵不想和他继续扯轱辘轴话,“其实我是来——”
程渡人已经走上台阶,回头,“你说什么?”
曲葵被打断,有些话想接着说就难,只好也进了酒吧。
刚进去,就有两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迎面走来,身上喷着俗且浓的香水,应该就是程渡说的人。
其中一个女孩看见程渡,脸色一喜,正要开口,曲葵就被程渡当挡箭牌推了出去。
程渡人高马大弯腰躲她身后,只露出半颗脑袋:“这我女朋友。”
曲葵:“……?”
女孩怔了下,又眼巴巴望向她。
曲葵骑虎难下,只好陪程渡唱这出戏,挤了个十分“甜美”的假笑,夹着声对女孩说:“你们好呀,我是他女朋友。”其实自己都快吐出来了。
她表现得大方,素颜呈现出骨相的优越,颇有“正宫”气势。
程渡接着说:“姑奶奶们,看到了吧,真没跟你们开玩笑。”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天衣无缝,成功将女孩想说出的话扼杀在摇篮里。
女孩走了。
程渡痞笑,想揉她的头:“三克YOU。”
“你赶紧找个女朋友。”曲葵听程渡说着仿佛体育老师教的英语。他的那些撩妹技术对她起不到任何作用,曲葵拍开他的手,“下次我不会帮你了。”
“这么无情啊!”
酒吧九点以后才是高峰期,这会儿只有吧台上坐着几个人。老板是程渡他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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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周末晚上会把音乐停了,让他们自己弹奏乐器唱歌。时间一久传开了,就时不时有乐队来借场地搞演出。
蓝色镭射灯光下,台上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摆弄乐器。
曲葵的摇滚乐队名叫“烟灰”,共四人,除了曲葵都是男生。程渡最开始是主唱,自从曲葵这个吉他手兼主唱加入后,他主动退居二线当起了贝斯手。鼓手宋鱼在站舞台左边弹电子琴,键盘手吴椎在敲架子鼓。
随性弹奏的电子琴,音符走调也不管不顾,配合叮叮咚咚的鼓声,曲葵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弹得是周杰伦的《晴天》。
程渡听不下去了,跳上去,一脚踹在把架子鼓敲得活像在奔丧招魂的吴椎屁股上,“停了赶紧停了。”他威胁:“不然我录下来每天清早搁你两耳朵边洗脑循环。”
“我艹你个狗逼,属鬼啊,什么时候上来的!”吴椎被他吓了一大跳,猛地弹起来,凳子向后一歪,人差点跟着和大地母亲来了个亲密接触,手中的鼓棒也掉在地上。
程渡拍吴椎脑袋:“您九漏鱼吗?十二生肖里没鬼知不知道。”
吴椎抗拒地拍开他手:“滚呐!再拍你哥哥头要是长不高以后找不到媳妇你负责吗?”他今年高三,身高还没到170,一天要喝两瓶奶,觉得被拍头是受到了侮辱。
宋鱼问:“曲葵呢?”
“我在这儿。”曲葵伸手和他们打招呼,她不喜欢太暗的地方,让她感到压抑,想起北方那个昏暗无光,弥漫着酒精味的家。
曲葵有些反胃。
程渡招呼她上台,递给她一把黑白配色的雅马哈电吉他:“试试,没调过。”
曲葵掂量着吉他分量,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记得自己摘未来搬家只拿走最喜欢的吉他,家中的专辑全被送给旧货市场的人低价出售,可惜吉他也在曲林醉酒后砸坏。现在一切没发生,吉他完好无损放在书房,只是她也再没拿起来。虽然乐理知识和基本功还没全部忘,可拿吉他起就觉得放松,觉得欣喜的心情,早就随着时光流逝不复存在。
曲葵摩挲着手指上因为常年按弦磨起的一层薄薄老茧,倏忽生出一个疑问。
曾经这种生活是正确的吗吗,假如过去的自己,会提前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还能不为所动,还能活得这么坦然自若吗?
抱着这个疑问,曲葵沉默着拨动弦,弹响几个音节。
是《晴天》的前奏。
G调,没有加入和弦,弦微微颤动,声音随之流出。
手指每把弦拨响一次,大脑里的那根法槌就落下一次,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审判她,砸碎她的傲骨和轻狂。
于是悬而未决的心落下,压在胸口的闷气喷发而出,四散成一股股黑色的混乱曲线,又变成阴影中的蛇缓缓逼近,遏住她的四肢,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那感觉,犹如血液在身体里一点点干涸。
然后曲葵也知道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满心热忱,热爱音乐的十七岁曲葵。
6. 逃离
“你又弹错了。”程渡说。
四人排练半小时,曲葵频频出错,不是抢拍就是掉拍,严重时连调都弹错。
“我的问题。”曲葵脸色苍白。排练时间明明才过去十分钟,她觉得像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本该让她爱不释手的乐器,现在让她感到厌烦,引以为傲的音感也没有发挥作用。
程渡疑惑:“之前排练时感觉默契挺好的啊,怎么今天一直出问题。”之前曲葵从不出错。
橙黄色的光束照下,曲葵拧紧眉心,无意识地咬着嘴唇。
宋鱼担忧:“你真没事吗?”
“真没事。”曲葵扭头避开他们的目光,“昨晚没睡好。”
离九点还早,台下聚了一些观众,他们不懂乐器,在接二连三的中断议论纷纷。
“你歇会吧,我看你状态有些不对。”
说完,程渡去吧台帮她要了杯冰水,曲葵没接,她取下吉他,放在支架上,“我有话要说。”
程渡看她心事重的模样,神情也严肃起来:“你说。”
曲葵看着程渡手中的那杯水。蓝色透明玻璃杯上凝起的一颗水珠,它正沿着杯口顶峰滑落,坠到地面,粉身碎骨。
她借着昏沉的光,那样别人就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我要退出,我不搞摇滚乐了。”
气氛在曲葵话音落下的瞬间跌至寒冰。
四人都是高中生,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挤出来的。他们花了半年多才统一各自曲风磨合出默契,又通过不断排练,才渐渐形成乐队的风格,现在因为她的退出前功尽弃。
几个人安静了一阵,还是程渡先说话:“为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这几个错误,你就被打击到了。”
“不是。”曲葵低着头,“我弹不下去。”
曲葵玩摇滚的事情一直遭到林语邱的强烈反对。林语邱觉得摇滚太吵不优雅,并且曲葵去酒吧卖唱的行为不入流也不学好。后来被她的那些古典圈的朋友们知道了,每次做客问起,林语邱都觉得丢脸。
曲葵抱过撞南墙也绝不回头的决心追求爱好。
直到后来才知道,事实并非如同想象那般美好。
因为命不允许。
她搬离扬明后,曾在手机上看见程渡乐队发行歌曲一炮而红的消息,她的乐队没有再加入新主唱,不过这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也许像曲林说的,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她不听话,然后像蝴蝶效应那样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终导致的结果。
爱好也好,梦想也罢,放弃就放弃吧。
**
七点四十一。
天边尽头血似的残阳消失在高楼房宇之下,教室中昏暗只剩一排排堆着书的座位剪影。
许一宴放下笔,高强度的精神集中后感到阵阵疲劳。
手机里的歌已经全部放完停止,他回头扫了一眼后排属于曲葵的空荡荡座位。
朱覃有事先走,今天不用打篮球,他一个人回家。
许一宴锁门离开,刚走出校门,手机铃声似有预兆地响起,他一看来电联系人,到铃声的最后一秒才接。
许明念声音在许一宴耳边响起,冷漠的,毫不留情面。
“晚饭自己解决。”
“竞赛不许丢脸。”
比起家,许一宴更喜欢漫无目的在街道上瞎逛。
一幢幢老旧的楼房下,混凝土垒成的电线杆贴满各种撕不干净的小广告,被黑色电线切割成几片的灰蓝色天空,云层沉垂厚重,看着要落雨。举目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因为缺少光亮,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雾,像条垂死的蛇。来往行人动作迟缓,一张张面容扭曲成黑线团,模糊不清。
许一宴有先天性夜盲症,遗传他妈妈。在天黑路灯还未亮起的这段时期,因为看不清楚,他可以假想自己短暂从现实逃入幻象。
如果自己沉没在海底,呼入的空气就是海水,路人就是一条条鱼。
华灯初上,人潮开始涌动,万物重新被灯光照亮,许一宴开始感到无所遁形。
实际上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家还是外面,都一样窒息。
路过服装店的明亮橱窗时,许一宴从玻璃上看见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个人。他站在马路另一侧的路灯下,一身黑,虽然看上去一米七出头,身体很壮。
也许是神经紧绷缘故,许一宴觉得那个人在直勾勾盯着自己,很快黑衣人头上的路灯变绿,他还在流动的人群中,一动不动。
扑光的小飞虫撞进眼眶,酸涩不住流泪,许一宴不停眨眼,等他重新回头看,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许明念虽然是个人渣,但不至于叫人来跟踪他。
许一宴定了定神,快步朝家走去,同时寻找着四周的反光物,留意黑衣人有没有跟上来。
扬明一中隔着家几条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平常许一宴都是骑电瓶车回家,偏偏今天早上发现车轮胎扎到钉子漏气。
霉事总是连着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经过第二个十字路口,绿灯还有三秒转黄,一辆白色小轿车飞驰而过。同一时刻,许一宴旁边的非机动车道上,一辆摩托车踩着油门闯了红灯。
事故几乎在一秒内发生,许一宴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下意识瞥去。
车轮在柏油路面擦出一道黑痕,两车重重撞在一起,发出爆炸般巨响。路口中央,小轿车车门深深凹陷,摩托车横在十字路口中央,满地零件残片和碎玻璃。车主躺在地上,白T恤染成红色,看上去已无生机,鲜血还在地上蔓延。
原本沉寂的人群像被按下开关键,骤然沸腾。他们围着看热闹,没有一个人打急救电话,一条生命的流逝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马路因车祸瘫痪,鸣笛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交警抓着喇叭赶来维护秩序。
许一宴什么都听不到了。
看到血的时候,他想起七岁时那只在他面前死去的宠物狗,它躺在地上眼巴巴望着他,口中流出的血,身体微弱的起伏,喉咙似有似无的哀鸣,无一不在向他宣告它正在死去。
许明念居高临下,漠视这一切:“它死了。”他这样说着:“都是因为你不够听话,它才会死。”
“知道了吗?”
许一宴蹲下去抱起它,沾了满手的血。感觉到热血渐渐变凉,最后僵硬。
不记得有没有哭,只知道满眼的红,晕开,直至无边无际,就像现在。
许一宴一阵反胃,他想离开这个混乱的是非之地,双脚犹如灌了水泥迈不开步伐。视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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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来,他失去身体的控制,还好及时扶住一棵树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惊恐,心悸,耳鸣,喘不上气。
濒临死亡。
天气那么热,植物都打蔫,柏油路氧化挥发出一股刺鼻气味,许一宴却止不住地发抖冒冷汗。
他的宠物狗死后,他就开始恐惧见到血。
好冷。
身体快要结冰了。
**
曲葵从幻象逃回了现实。
离开酒吧,温热晚风瞬间吹掉她身上凉气。她没有回头,迈开双腿奋力奔跑,仿佛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五味杂陈。
鬓角和脸上的细绒毛被汗水打浸湿,曲葵直到跑不动才停下来。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深知这个道理。在程渡问起弹不了的原因时,曲葵选择了沉默,因为她做不到坦然自若。逃避有时候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虽然往往要承担其带来的后果。
而她所承担的后果,是失去朋友。
可比起举目无亲,友谊又显得无关紧要。
曲葵这样自我安慰。蹒跚穿过长而窄的步行街,树荫浓郁的街道,五百米后是十字路口,只要过了这条街,再向后走两百米,就能到家那条胡同口。
其实也不想回家,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抬头仰望灯光也无法照亮的黑夜,天幕上看不到一颗星星,就像她心中那团永远无光的黑暗之地。
曲葵忽然产生一个的念头:会不会有个和她同样孤独的人,也在此时此刻和她一起,抬头仰望着同一片夜空。
隔着一百多米,曲葵听见交警抬着喇叭维护秩序的声音。很快警车、救护车从她旁边依次经过驶向前方。前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不难猜到是车祸。
她无比讨厌冷眼看热闹的人,那让她想起曲林低声下气到处借钱时别人眼中的鄙夷。
曲葵主动避开人群,趁着绿灯走去另一侧街道。
曲葵平时走路没有左右光顾的习惯,但仿佛命运牵引一般,走过去时,鬼使神差地朝左侧多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她看见不远处香樟树下歪斜靠着一个男生。
他弓着脊背,抱着胳膊,好像在发抖。
身体不舒服吗?如果不管的话,会出事吧。
每秒都被拉得漫长无比,不知过了多久,许一宴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浸泡在水里。
他艰难分辨出那是个年轻女声:“……同学……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微微张口,话被急促的呼吸声取代。心率失常导致的目眩,某一时刻仿佛忘记了呼吸,身体摇晃之时,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抓住了他,比白昼的余热更有力量。
“许一宴?!”
下一秒,女孩的声音转为惊讶。
好像将他认出来了。
……谁。
学校的学生吗。
她有着清亮好听的音色,像一阵令人始料不及海风,汹涌吹过来:“许一宴,你没事吧?”
霎时,许一宴内心的恐惧消失了一点,视力在恢复。
他抬头。
燥热的秋季,树荫下的天地一隅,女孩分外惊艳的脸蛋连同她脸上被路灯照亮的泛红眼尾,眼中的焦急以及她身后明亮的夜空,一并撞入他眼底。
清晰无比。
7. 气味
这场车祸是2011年扬明市的重大事故之一:摩托车车主酒驾闯红灯当场死亡。不仅登了报纸头版,监控画面后来还被拿去当交通安全宣传的反面例子。
原本曲葵应该在酒吧里演出,然后在星期一升旗时从同学口中得知这个事故。
曲葵想起许一宴周一时会请假,虽然理由是病假,但没准是因为这场车祸。
“一共二十七。”
药店营业员把大号创可贴、碘伏和棉签装进透明塑料袋里,递给曲葵。
2011年还没完全普及微信支付,曲葵在衣服裤子兜里找了片刻,拿出一张五十付款。
她怪自己不该多管闲事,自己的事都应接不暇了,还有心思去管别人。这要放以前她多半会视而不见,但经历曲林酗酒的那些年,她就没办法视而不见,手脚比脑子先做出了行动。
曲葵接过营业员递来的找零,背着许一宴的书包,提着东西走出去。旁边有家便利店,她又进去买了瓶常温矿泉水和一罐镭射纸包装的水果糖,站在台阶上寻找许一宴。
看热闹的人快散完了,救护车和警车也相继离开,十字路口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和干涸的一大滩暗红色血迹。
许一宴坐在圆球石墩上发呆,从曲葵扶他坐那到现在,他都保持这个状态,像个静止的人偶。
曲葵站在他身旁好久,他无所察觉。垂着头,黑色睫毛在脸上落下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说不出的脆弱与孤寂。白色校服袖口出沾了一大片泥污,估计是跌倒时候蹭到的。
“喝点水吧。”曲葵把矿泉水递到许一宴眼前晃了晃。
许一宴没反应。
“别发呆啦。”曲葵把矿泉水瓶贴在他的脸。感受到凉意,许一宴机械抬头,眼里没有神采,白皙干净的脸颊上落了灰。
最开始许一宴的眼神很戒备,聚焦后看见是她,才接过去。
许一宴哑着声说了“谢谢”,拧开,仰头猛喝好几口,来不及咽下的水顺着唇角流下,擦过滚动的喉结,隐入脖颈。
曲葵第一次看到许一宴这么狼狈脆弱的样子,像只落难的鹤。
许一宴喝了半瓶,曲葵递过去两张纸,他拿走擦掉下巴上的水。动作缓慢,眉眼微垂,将眼中的疏离和冷淡都掩去,温顺起来。
曲葵内心产生了微妙的波动,想起自己,不由叹口气,索性好人做到底,蹲下去拉他的手。
许一宴皮肤在暖风中依旧很凉,曲葵触碰上去,仿佛火遇到雪。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个举动,便觉手上一紧,许一宴反手攫住了她。
他神情已恢复沉静,声音冷如雪松:“你要做什么?”
他攥得紧,曲葵没有挣脱,吃痛道:“帮你处理伤口,流血了。”
许一宴才感觉手臂传来灼烧般的痛。先前他滑倒时用胳膊扶了下树,扬名一中的夏季校服是短袖,皮肤擦着树皮留下两条创口,此刻还有血珠渗出,他一直没察觉。
“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他松开她,用手把血抹去,冷白皮肤上出现几道瞩目的血痕。
曲葵见状拧起眉心,可手臂主人却满不在乎,还在用指甲抓着伤口。
“别挠了。”曲葵直接把许一宴手拍开。
许一宴被打得有点懵,抬头看向她。沉默期间曲葵拧开碘伏瓶盖,用棉签蘸取给他伤口消毒,哄小孩似的:“听话,小心感染。”
她顶着那张脸,用长辈口吻说话,根本就没有说服力,许一宴鼻腔中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
曲葵听出他的嘲笑,也不生气:“笑什么,你别不信,我小时候跌倒破皮我爸都是这么给我处理的。”
许一宴清了清嗓:“……我知道。”
避免许一宴会疼,曲葵动作很轻,低头在伤口处轻轻吹气,许一宴始终一声不吭望着她动作。两人在某刻离得很近,曲葵红润的嘴唇眼瞅着快怼上许一宴皮肤。
“好了没?”被曲葵吹气的那圈皮肤一阵阵痒,如同四散的病毒朝着周围蔓延,许一宴略低头,闻见曲葵发丝上的烟酒味。
贴上大号创可贴,曲葵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部塞许一宴书包里,拉上拉链才还给他:“你离校后没回家吗?”
许一宴抿着嘴唇,用“你是不是把垃圾也扔我书包了”的怀疑眼神看了她几眼,才发出一个鼻音:“嗯”。
曲葵感到惊讶:“所以你到现在还没吃完饭?!”
这都八点多了,不饿吗?学习也要有个度吧。
许一宴通过曲葵表情读懂了她的想法,“我不饿。”
说完,他故作停顿,问:“你买那些东西花了多少钱?”
意思是要把买药的钱给她。
“可我饿了。”曲葵没接这茬,“学神,陪我吃晚饭吧。”
许一宴噎了一下:“什么……?”
什么狗屁称呼。
让他有种小学生玩角色扮演的尴尬感。
曲葵看他反应那么大,心想像许一宴这种男生自尊心强极了,肯定不乐意让她请客,就改口:“不对,我是想让你请我吃饭。”
许一宴沉默了几秒:“走吧。”
小吃街的夜生活已经开始,烧烤摊和麻辣烫坐满了人,划拳碰杯,空气里弥漫着很重的油烟味,激烈笑声的高分贝在冲击耳膜。
这让两人纷纷失去食欲,最后走进一家看上去装修简洁的小吃店,分别点了米酒汤圆和鲜肉小馄饨。
许一宴看着老板娘端上来的那个小碗,直径还没他巴掌大。许一宴知道自己这是被曲葵忽悠了:“原来你是小鸟胃啊,喝木瓜凉水就能饱。”
曲葵伸手拉墙壁风扇的开关,说得挺理直气壮:“我减肥。女孩子都喜欢保持身材。”
“你不需要减肥。”许一宴很不理解,“你已经很苗条了。校花。”
曲葵被他叫得愣住,勺子里的小汤圆又掉回碗里,啪塔一声。
看到她吃瘪,许一宴唇角才几不可闻地扬了扬。
真记仇。
直到吃完东西,两人都没说话。
许一宴去付款,曲葵站在店外等他。一个人时,被压下去的烦躁又开始蠢蠢欲动。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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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曲葵把手伸口袋,空空如也。
曲葵原本烟瘾不大,因为总用尼古丁来缓解情绪,久而久之形成脑信号。每当不顺心时,大脑就告诉她,该抽烟了。
她在想该不该去买包烟,拿手机查看时间,有条新消息。
:D【我们找个时间谈谈?】
曲葵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半响打字:【不了】
许一宴付完钱走出来,站在她身后的台阶上,稍稍低头一瞥,看到手机上程渡给她发的消息。
许一宴问:“你在和男朋友聊天吗?”
曲葵差点把手机摔了。
她把手机揣进兜:“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许一宴又问:“那你有男朋友吗?”
曲葵猝不及防,被口水呛到:“啊?”
许一宴拍拍曲葵背帮她顺气:“不能问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对这些感兴趣。”
除了体育课,每次她看许一宴的时候,他都在学习,既不主动和女生说话,又不参与男生之间的讨论。
曲葵一直以为,许一宴这朵高岭之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许一宴扬眉,很直白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只会学习的傻瓜?”
“哪有的事。”
实际上正好相反。
曲葵想:当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我曾经喜欢过你。
许一宴不紧不慢地“哦”了声:“所以你的回答呢。”
曲葵身高一米六八,在同岁大部分女生中算是比较高的,而许一宴站在身侧,才发现对方比她高出老大一截,曲葵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许一宴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注视她,和那时她落入漩涡时的表情很像,都是目不转睛地,略带着打量的意味,但十分认真。
如果再靠近一点,曲葵也许就能从许一宴墨黑眼眸中看到自己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分不清楚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
曲葵见他没有开玩笑的迹象,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
“我还以为你有男朋友呢,”许一宴声音保留着一些少年的稚气,清澈悦耳:“刚闻到你身上的烟酒味了,你抽烟,还喝酒?”
“是啊。”曲葵低头闻闻袖子,心想肯定是在酒吧里沾到的,她不做解释,只是假装惊讶,“糟糕,被你抓到把柄了。你可别告诉老师我是坏学生。”
许一宴颔首,不知道信没信,只说:“那我们扯平了。”
曲葵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忍不住一笑,目光神采熠熠,像落进去星星。
“行啊。”
既然你我都见过彼此秘密,不如为对方保守。
两人回家路径一个朝南一个向北,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侣,所以都没有逛街的想法。曲葵往家的方向走去,三步后回头。
“许一宴,周一见。”
许一宴驻足原地,白衣服融入夜色,显得缱绻温和。
他说:“周一见,曲葵。”
后来曲葵才知道,这个夜晚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掩藏在厚重外壳下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