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缩苍穹》 第1章 土匪吧你? 运兵车的后挡板哐当落下,掀起一片干燥的尘土。 顾驰野眯着眼跳下车,热浪瞬间裹了上来,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贴住皮肤。地面被午后的太阳烤得发烫,隔着作战靴的厚底都能感觉到那股往上窜的热气。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身影钉在烈日下。墨绿色的作训服被肌肉撑出清晰的轮廓,露出的小臂线条硬朗如铁。他背对着光,却因为身形的魁梧而显得比身后的任何景物都要具象。 顾驰野的视线往上移。 帽檐压得很低,阴影盖住了大半张脸,却能看见笔挺的鼻梁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下颌的线条利落得像是用刀削出来的。阳光从他身后泼过来,给他整个人镶了层刺眼的白边。 “太慢了。”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顾驰野下意识挺直了背。那声音不高,却低沉浑厚得像是从地底下滚上来的闷雷,砸在耳膜上带着重量。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 帽檐下的眼睛扫过来,顾驰野呼吸一滞。那是一双过分端正的眼睛,深邃,锐利,瞳孔在强光下缩成两个黑点。他的五官像是从什么军事教材的标准图例里拓下来的——眉骨高,鼻梁直,嘴唇薄,每一处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即便是被板正的寸头削去了所有修饰,那张脸依然有种压人的气势。 天生的军人样。顾驰野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这种态度成何体统!”男人往前踏了一步,作训靴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队伍里还有人在小声说话,有几个刚下车的新兵还在调整装具。男人的视线像鞭子一样抽过去,那些细碎的声响瞬间消失了。 一片死寂。只有热风刮过耳边的声音。 “听好了。” 男人开口,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你们是国家的利刃!是重锤!”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碾过。 “你们站到这儿的唯一职责,就是把头顶这片天,给我压紧、压实、压缩到敌人喘不上气!” 队伍里有人轻微地动了动,眼神不服。 男人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点躁动。他走到那人面前,几乎贴着对方的脸,一字一顿: “我不管你原来在哪个王牌部队,立过多少功,有多横、多牛!” 他退后一步,目光像刮刀一样扫过所有人: “到了我这儿,你们就只有一个名字——菜鸟。还是最垃圾的那一批!” 烈日下,一片死寂,只有热气在滋滋作响。 “我姓虎,虎擎苍。未来三个月,是你们的地狱导游。”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却让人后背发凉,“来了,就把皮绷紧。我这儿有句话:训不死,就往死里训。”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所有人脊梁骨窜起一股寒意: “上级给了我三个死亡指标。意思是,只要不练死超过三个,我怎么折腾,都行。” “现在,”他抬手指向远处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跑道,“所有人,背囊加重,五公里。跑不完的,或者中途想歇的——” 他拉长声音,眼神骤然锋利: “给老子立马滚蛋。我的队里,不要孬种。” 顾驰野舔了舔被热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掂了掂肩上沉甸甸的背囊,望着前方那个土匪般霸道的身影,无声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土匪吧你?” 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 可就在那一刻,站在队伍前方的虎擎苍,仿佛有所感应般,倏然回过头。 目光如电,直直刺向顾驰野的位置。 顾驰野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毫不避讳地迎上了那道审视的视线。 四目相对。 虎擎苍盯了他两秒,那个令人发毛的淡笑又浮现在嘴角。他没说话,只是转回头,吹响了挂在胸前的哨子。 “哔——!” 尖厉的哨音撕裂长空。 地狱周,开始了。 开坑开坑,《努尔什哈克地区生存守则》先放那儿,有机会再写,灵感先记录一下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土匪吧你? 第2章 针尖对麦芒 五公里武装越野。 对这群从各部队层层选拔上来的尖子而言,本不该是道难题。 可这里是“獠牙”基地,而虎擎苍口中的“武装越野”,从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背囊经过特殊改制,内部不知道焊了什么配重结构,压在肩上沉得像半扇石磨,带子深深勒进肩胛骨里。脚下的路也不是什么标准跑道,而是基地后山那条被私下称为“魔鬼小肠”的土路——碎石密布,陡坡连着陡坡,低洼处还积着前两日下雨未干的泥潭。正午的日头像烧透的白铁皮倒扣在头顶,热气蒸得远处的景物都在晃动,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滚烫。 才不到两公里,原本整齐的队伍就被拉扯得七零八落,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作训靴拖沓刮地的声音混成一团。 虎擎苍没跟着跑。他开着一辆敞篷的军用越野吉普,不紧不慢地缀在队伍侧后方,像一头驱赶羊群的牧羊犬。车载喇叭不时发出刺耳的鸣响,伴随着他那能把死人呛活的“动员”。 “啧,这就开始拉风箱了?老家村口晒太阳的老头都比你们喘得匀乎!” “左边第三个!摆臂!你那胳膊是面条做的?!” “利刃?重锤?老子看是一堆没开刃的废铁!” 每一句都像淬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这群心高气傲的兵王那点残存的自尊上。有人眼里的火都快喷出来了,却也只能梗着脖子,把淌进嘴里的汗水和骂声一起咽回去,拼命倒腾发沉的腿。 顾驰野跑在队伍中段偏前。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胡乱用肩头蹭了一下。作训服早已湿透,前胸后背紧贴着皮肤,闷得人发慌。肩上的背囊越来越沉,每一次迈步,都感觉要把自己钉进这片被晒硬了的土地里。 但他没吭声,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只盯着前方被热浪扭曲的土路尽头,调整呼吸,分配着开始报警的体力。 “你。” 吉普车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贴到了他身侧。虎擎苍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拎着个老旧的军用扩音喇叭,帽檐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在审视一件不太趁手的工具。 “顾驰野。原‘东北虎’旅侦察营综合比武第一,”他准确无误地报出履历,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器材清单,“怎么,在老部队当尖子当舒服了,到我这儿就打算温温吞吞地混个及格?” 挑衅。明目张胆,带着渣滓的挑衅。 顾驰野脚步节奏没变,甚至没偏头看他,只是迎着风,从几乎黏住的齿缝里挤出回答:“报告教官。我在适应陌生装备与陌生地形,寻找符合长距离负重越野体能分配的最优节奏。这是基础训练原则。” 声音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学院派的刻板,但话里那根硬刺,竖得明明白白。 虎擎苍咧开嘴,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浮在表面的冰冷假笑,而是真的被勾起了一点实质性的兴味。嘴角弧度扯得更大,露出更多的白牙,却莫名让人想起瞄准猎物时,猛兽露出的牙床。 “原则?”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混着引擎的低噪,“在这片山头,老子喘口气儿就是原则。看来你是真没把‘往死里训’这四个字,往心里去啊。” 他抄起放在仪表盘上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灰狼,给咱们这位讲究‘原则’的东北虎,醒醒神,加点料。” “收到。”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没什么起伏的回应。 话音刚落,顾驰野骤然感觉肩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猛坠!背囊内置的磁性配重显然被远程增加了。突如其来的超负荷让他膝盖一软,脚下一个趔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 “呃——!”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颈侧、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腰腹核心肌肉群爆炸般收紧,硬得像块浇筑成型的钢板。他竟然靠着瞬间的爆发力,将几乎脱轨的重心狠狠拽了回来,只是步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没有摔倒,更没有停下。 虎擎苍眼中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被更浓的、近乎灼热的审视所取代。 他慢悠悠地把扩音喇叭凑到嘴边,声音透过电流,带着戏谑的杂音,清晰地荡在顾驰野耳边: “哟,腰劲儿不错嘛。”那点评轻飘飘的,带着点品鉴牲口似的玩味,“撑着,别软。叔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第几个坡。” 叔?顾驰野一口气堵在胸口,猛地转头,狠狠剜了吉普车方向一眼,明明白白送了个大白眼。 “哟呵!”虎擎苍乐了,笑声混着引擎的轰鸣,“还行,还有闲劲儿翻白眼。”他方向盘一打,吉普车猛地加速,卷起一蓬尘土扑了顾驰野满头满脸。 “那咱就慢慢玩儿。”尘土飞扬中,他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远远传来,“这才刚起个头呢,顾、驰、野。” 顾驰野呸出嘴里的沙土,看着吉普车嚣张远去的背影,肩上重压仿佛又沉了三分。他深吸一口滚烫的空气,眼神却一点点沉静下来,像淬火后凝定的钢。 迈开仿佛灌铅的腿,他继续向前跑去,每一步,都在滚烫的土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第3章 叔可最喜欢你这种不服输的小年轻了 终点线设在基地后山一处断崖边的空地上,风大,能把人一身的热汗吹得透凉。 虎擎苍就靠在那辆敞篷吉普的车门边,看着远处土路上陆续挣扎着挪近的人影。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过滤嘴被牙齿轻轻咬着,随着他审视的目光微微转动。 当顾驰野的身影终于冲破那片蒸腾扭曲的热浪,出现在最后一段陡坡上时,虎擎苍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这小子是跑回来的。 虽然脚步沉得像是拖着两座山,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在汗水和尘土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但他确实还在“跑”,而不是走,更不是爬。他的背脊甚至没有完全垮下去,依然带着一股绷紧的、不肯服软的劲头。 顾驰野冲过终点线划在地上的白灰印记时,身体晃了晃,最终没倒下,只是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汗水像雨一样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洇开又蒸发。 一片阴影罩了下来。 顾驰野喘着粗气抬起头,汗水模糊的视线里,是虎擎苍逆着光的魁梧轮廓。他拿下嘴里叼着的烟,在指间随意转了转,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哟呵,有点东西。” 然后他“呸”一声,把那只根本没点燃的烟吐到地上,抬起穿着厚重战术靴的脚,慢条斯理地碾了上去,用力一拧。 他这才缓步走到几乎脱力的顾驰野面前,站定。帽檐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具体的情绪,只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实物一样刮过顾驰野汗湿的脸、颤抖的手臂和还在拼命起伏的胸膛。 “还跑得动不?” 声音不高,混在崖口呼啸的风里,却清晰得像贴着耳朵砸下来。 顾驰野吞咽了一口带铁锈味的唾沫,榨干肺里最后一点空气,猛地直起腰。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眼前黑了一瞬,小腿肌肉痉挛似的抽痛,但他站住了,梗着脖子,嘶声吼道: “报告!能!” “真能?”虎擎苍笑了。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反而透着一股子不怀好意的、近乎残忍的兴味。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一点距离,带着烟草和汗水混合气息的热量扑面而来,“我再让你立刻掉头,重跑一遍刚才那五公里,你也能?”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同样刚冲到终点、瘫倒在地的新队员,闻言都惊恐地看了过来。 顾驰野的呼吸彻底停滞了,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五脏六腑都在抗议,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理智告诉他这纯粹是折磨,是羞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他看着虎擎苍那双深不见底、等着他屈服的眼睛,胸膛里那股横冲直撞的邪火,又一次压倒了所有。 他下颌绷紧,几乎是从牙根深处,磨出了那个字: “……能。” 虎擎苍脸上的笑容倏然放大。不是假笑,也不是冷笑,而是一种真正被取悦了、发现了有趣玩具似的畅快笑容。 他抬手,带着厚茧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顾驰野湿漉漉、发烫的脸颊。动作不算侮辱,却充满了绝对的掌控和审视的意味。 “行。” 他收回手,声音带着笑,清晰地传进顾驰野嗡嗡作响的耳朵里,也传进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新兵耳中: “小子,叔啊——” “可就最喜欢你这种,浑身上下就嘴最硬、骨头最犟、不服输的小年轻了!” 风卷起沙砾,刮过悬崖。虎擎苍说完,转身,作战靴踩得地面砂石作响,只留下一个强悍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顾驰野站在原地,脸上被拍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粗粝的触感和温度。疲惫如山崩海啸般袭来,但他盯着那个背影,眼底却烧起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土匪教官”的梁子,这下是彻底结死了。 第4章 我去你的 虎擎苍背过手,就站在那片能把人晒脱皮的烈日底下,看着几步开外的顾驰野。 他看着汗珠从对方紧贴头皮的短发茬里滚落,划过沾满尘土却线条硬朗的脸颊,在下颌凝聚,最后重重砸进衣领。湿透的作训服紧裹着年轻的身体,勾勒出绷紧的肩背、随着尚未平复的呼吸而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双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却依然死死钉在地面的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顾驰野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哀求,没有算计,只有一团被疲惫和砂石磨砺后,反而烧得更旺的、近乎狂妄的火焰。 他心里某个地方,被那火焰烫了一下。 “这特么才是好兵。”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久违的、属于猎人的兴奋。 但他开口时,吐出的却是淬了冰碴子的命令,一字一顿,砸在滚烫的空气里: “其他人,原地解散,滚回去休整。”他抬手,拇指往后一指基地营房方向,眼睛却丝毫没离开顾驰野的脸,“你——” 他顿了顿,欣赏着年轻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在这儿,等着看你跑完。” “怎、么、样?”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等待猎物挣扎的玩味。 悬崖边的风似乎都停了。瘫在地上的其他新兵连大气都不敢出,看向顾驰野的目光混杂着同情、庆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这个一路上最刺头的家伙,会不会低头。 虎擎苍也以为会看到一丝松动,一点权衡利弊后的服软,甚至是一句带着不甘的“报告教官我错了”。他见过太多棱角,最终都在绝对的压力和徒劳的痛苦面前被磨平。 然而。 顾驰野的嘴唇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因干渴而皲裂的唇瓣抿紧,又松开。他抬起眼,那双燃着火的眼睛直直撞进虎擎苍深不见底的视线里。 声音很轻,被粗重的喘息切割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顺着风,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虎擎苍的耳朵: “我……去你的。” 没有咆哮,没有怒骂,平静得甚至有些突兀。 说完,他甚至没等虎擎苍有任何反应,猛地吸进一口灼热的空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转身形,拖着那双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朝着来时那条尘土飞扬、被烈日烘烤得如同炼狱的土路,踉跄却又决绝地,再次跑了出去。 虎擎苍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明明已经濒临极限、背影却挺得笔直、甚至带着点嚣张意味的年轻士兵,重新冲进那片扭曲的热浪里。 他眼底深处,像有火星被骤然吹亮。 没有预料中的暴怒,没有被打脸后的阴鸷。一种更原始、更滚烫的情绪从胸膛最深处翻涌上来——那是猛兽发现值得全力追逐的猎物时,从骨血里迸发出的、混合着极度欣赏与强烈征服欲的灼热兴奋。 他无意识地用舌尖顶了顶上颚的犬齿,微微磨蹭了一下,仿佛已经尝到了某种铁锈与汗水交织的、充满韧性的滋味。咧开的嘴角拉出一个巨大而凶悍的弧度,那是属于顶级掠食者的笑容。 “操……” 一声压低了的、带着沙哑笑意的粗口,逸出他的唇缝。 太对了。 要的就是这个劲头。 这才是他妈的,真正的兵。 第5章 我怎么敢啊,教、官 夜,沉得像是墨泼进了营地。 顾驰野瘫在预备役宿舍的大通铺上,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肌肉深处传来一阵阵酸胀灼热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过度使用的肋间肌。胃里空得发慌,但去食堂的那段路,此刻看起来比白天的五公里还要遥远。 偌大的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新兵大概还在食堂或是在外头缓气。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感受,也放大了身体抗议的嘶鸣。 “吱嘎——”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顾驰野连眼皮都懒得完全掀开,只从缝隙里望出去。门口逆着走廊昏暗灯光的高大身影,熟悉得让他后槽牙下意识发紧。 虎擎苍走了进来,作战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他手里似乎没拿什么东西,就这么走到顾驰野铺位前,投下的阴影完全罩住了他。 “怎么着?”虎擎苍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响起,比白天少了些刻意拔高的凌厉,却依然沉甸甸的,“把自己当仙儿了?饭都不吃。” 顾驰野终于费力地掀开眼皮,眯着眼看他。汗水早已冷透,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盐渍,被对方的目光扫过,竟有些不适。 虎擎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几秒,忽然嗤笑一声,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几乎与躺在铺上的顾驰野平视,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顾驰野能看清他眉骨上那道浅浅的旧疤,能闻到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混合着阳光、尘土和汗水的属于白天的气息。 “行了,甭跟我这儿演不屈不挠。”虎擎苍的语气说不上是缓和还是另一种层面的硬,“我知道你心里怎么嘀咕,是不是觉得我这土匪教官存心往死里整你?” 顾驰野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虎擎苍也不在意,他侧过身,拍了拍自己宽阔的后背,言简意赅: “上来。” 顾驰野眉头拧起:“干嘛?” “带你开小灶去,我宿舍。”虎擎苍说得理所当然,“就你现在这德行,爬都爬不到食堂,还想明天继续练?” “……”顾驰野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副肩膀和脊背,布料下是充满爆发力的肌肉轮廓。他沉默着,复杂的情绪在疲惫的躯体里冲撞。最后,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声音沙哑地吐出几个字: “我怎么敢啊,教、官。” 特意咬重的尾音,带着残留的刺。 虎擎苍闻言,非但没恼,反而低低地“哈”了一声,回头瞥他一眼,那眼神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慑人:“刚才骂我的胆子哪儿去了?别废话,利索点上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点恶劣的调侃:“还是说,你想等会儿让那帮小子回来,看见你顾大尖子连床都下不了,还得劳驾我亲自来‘请’?我是不怎么介意,你呢?” 顾驰野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这土匪说得对。最终,那点可笑的自尊还是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他极其缓慢、极其别扭地,用手臂撑起上半身,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腿。 虎擎苍极其有耐心地等着,甚至在他动作笨拙时,反手过来,不算温柔但足够有力地托了他一把。 终于,顾驰野趴在了那个背上。 瞬间被温热坚实的触感包围。虎擎苍的脊背比他想象的还要宽厚,肌肉紧绷而富有弹性,隔着作训服也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力量。一股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和尘土气息钻入鼻尖,并不难闻,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强烈的、属于虎擎苍个人的气味场。意外地,让人感到一种奇怪的……稳固与安心。 虎擎苍稳稳地站起,掂了掂他,手臂箍住他的腿弯,迈步向外走去。他的步伐很稳,即便负着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也几乎听不到多余的喘息。顾驰野趴在他肩上,脸颊偶尔蹭到对方颈侧短硬的发茬,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炙热体温,甚至,在极近的距离里,仿佛能听到那强壮胸膛下,一下一下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 咚。咚。咚。 节奏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力量,对抗着他身体里叫嚣的疼痛和疲惫。 然而,虎擎苍并没有走向灯火相对明亮的正式军官宿舍区。他脚步一转,背着顾驰野,拐进了营房侧面一条更暗的小路,朝着另一端单独的建筑走去。 那是基地的公共澡堂方向。 深夜的澡堂,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节能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照亮着弥漫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水汽。 澡堂里空荡荡的,惨白的灯光下,瓷砖地面反射着湿漉漉的光。虎擎苍把顾驰野放在靠墙的一个小马扎上,动作不算轻,但也没让他磕着。他径直走到最近的淋浴隔间,拧开龙头,伸手试了试水温。 “去,洗澡。”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在水流声中有些模糊,“不然明天一身馊味,熏着别人。”调试到合适的水温,他关掉水,甩了甩手,这才转过身看向顾驰野。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言简意赅,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在这儿等着,别乱动。” 说完,也不等顾驰野有任何反应,他转身就走,作战靴踏在湿滑瓷砖上的声音干脆利落,很快消失在澡堂门外。 “咔哒。”轻微的关门声后,偌大的空间彻底陷入了寂静。只有头顶灯管发出的细微嗡鸣,以及刚才被打开、此刻正静静滴水的那个淋浴喷头。温热的水汽开始慢慢蒸腾,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消毒水和陈旧水管混合的淡淡气味。 顾驰野独自坐在冰凉的塑料马扎上,看着几步外那隔间里空悬的喷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作训服几乎被汗水和尘土糊成了硬壳,紧紧贴在皮肤上,散发着浓郁的汗酸和土腥味。指尖、指甲缝里都嵌着黑泥。 他浑身黏腻,肌肉酸痛,胃里空空如也。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容忽视。 而那个把他丢在这里的土匪教官…… 顾驰野扯了扯嘴角,对着空气,声音沙哑地低语: “……他发什么神经。” 没有答案。只有逐渐浓郁的水汽包裹着他。 最终,生理的需求压过了复杂的心绪和几乎散架的身体抗议。他咬着牙,用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自己,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蹭进那个隔间。脱掉沉重潮湿的衣物,打开热水,让温暖甚至有些滚烫的水流冲刷而下时,他几乎发出一声喟叹。每一寸紧绷到极致的肌肉,在热水的安抚下,似乎都微微松弛了一丝。 他没有享受太久。简单地冲洗掉污垢和疲惫,用澡堂提供的、气味廉价的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遍。整个过程艰难而缓慢,每一个弯腰、抬手的动作都牵动着酸痛的神经。 当他终于关掉水,用干燥但粗糙的毛巾擦着身体,并套上虎擎苍不知何时放在马扎边上的一套干净备用作训服(尺码明显偏大,袖子裤腿都长了一截)时,澡堂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虎擎苍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军用饭盒,还有一瓶运动饮料。饭盒盖着盖子,但丝丝热气混合着食物香气已经飘了出来。 他看到站在隔间外、头发还在滴水的顾驰野,上下扫了一眼。 “弄完了?”他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 顾驰野没吭声,只是用毛巾继续擦着头发。 虎擎苍也不在意,走到他面前,先把温热的运动饮料塞进他手里,又把饭盒递过去:“趁热吃。”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再次转过身,半蹲下,拍了拍自己的背。 “上来。” 顾驰野握着温热的饮料瓶和饭盒,看着眼前宽厚的背影。这一次,他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做任何“无畏的抵抗”。他沉默地、顺从地趴了上去。 虎擎苍背起他,走出澡堂,穿过夜晚安静下来的营区。月光和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叠在一起。 虎擎苍的宿舍是单人间,不大,但整洁得近乎刻板。床铺是标准的“豆腐块”,用品摆放井然有序,墙角立着一个塞满书籍和文件的铁皮柜。唯一显得有些凌乱的,是那张旧书桌——上面摊开着不少文件、地图和写满字迹的笔记本,还有几个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包装袋,给这个过于规整的空间增添了些许活人的气息。 虎擎苍走到床边,把顾驰野放下,让他靠在床头。然后,他自己拖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把饭吃了。”他命令道,目光落在顾驰野微微颤抖的小腿上。 顾驰野打开饭盒,里面是简单的米饭和蔬菜炒肉,食堂大锅菜的味道,但热气腾腾,分量十足。他默默地吃了起来,食物的温暖逐渐填充空虚的胃袋,带来一丝实在的慰藉。 他吃着,虎擎苍就坐在旁边看着,没说话。直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放下饭盒,虎擎苍才突然起身。 “躺下。”他说。 顾驰野一怔。 虎擎苍已经不由分说地动手,扶着他慢慢平躺下去,然后自己坐在床沿,双手直接覆上了顾驰野肌肉僵硬如铁的小腿。 “嘶——”顾驰野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 虎擎苍的手法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带着厚茧的手指和掌心精准地按压、揉捏着紧绷的肌肉群,力道透入深层。最初的剧痛让顾驰野肌肉猛地收缩,额头瞬间冒出汗来,但他咬住牙,没让自己哼出声。 “放松。”虎擎苍低喝一声,手下力道不减,却又奇异地带着某种节奏和章法,并非胡乱施为。他顺着小腿肌肉的纹理,揉开那些硬结,力度时重时轻,偶尔在某个特别僵硬的点用力按压下去,疼得顾驰野眼前发黑,但随即又有一股酸胀过后奇异的松快感蔓延开来。 顾驰野起初全身戒备,但随着那疼痛与舒缓交替的怪异感觉持续,随着胃里食物的暖意和热水澡后残留的松弛感,他极度疲惫的身体开始背叛意志。紧绷的肌肉在那双大手下一点点被迫松开,沉重的眼皮也开始打架。 他强撑着精神,视线模糊地看向虎擎苍。男人低着头,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专注,眉头微蹙,额角甚至有细微的汗珠,仿佛手下不是一双普通的腿,而是需要精心修复的精密器械。 按摩从小腿延伸到大腿,再到过度疲劳的腰背。顾驰野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印象,是那双带着薄茧的、滚烫而有力的手,以及鼻端混合着皂角、汗水和他自己饭菜余味的、复杂而真实的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彻底失去了意识。 虎擎苍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完全松弛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停下动作,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顾驰野。年轻的脸在睡梦中褪去了白天的倔强和棱角,眉头依然微微蹙着,残留着疲惫的痕迹。 虎擎苍看了几秒,伸手拉过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然后他起身,关了台灯,只留下门口一盏小夜灯微弱的光。 他自己则走到书桌旁的旧沙发边,和衣躺了下去。沙发对他来说有些短了,腿只能委屈地搭在扶手上。 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耳边是顾驰野平稳的呼吸声。许久,他才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第6章 担当 之后的几天,训练依旧像拧紧的发条,每一刻都绷到极致。虎擎苍脸上那副似笑非笑、让人心底发毛的表情焊死了似的,变着花样操练这帮新来的“菜鸟”。顾驰野更是成了重点“关照”对象,每天都被那混蛋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额外加餐,练得几乎脱掉几层皮。 那天夜里澡堂的热水、宿舍的按摩、甚至那盒简单的饭菜,都遥远得像是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虎擎苍面对他时,眼神里再找不到那晚一丝一毫专注或别的什么,只剩下冰冷的刻度、审视的挑剔,还有那永不消失的、带着渣滓的戏谑。 顾驰野有时累得眼前发黑,扶着膝盖喘气时,会忍不住恶狠狠地想:这土匪是不是因为那晚在沙发上窝了一夜,现在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深夜,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酷刑,所有预备役队员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摔进大通铺,几乎头挨到枕头就陷入了昏睡。鼾声和磨牙声很快响起,宿舍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和疲惫。 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哔——!!!” 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紧急集合哨,毫无预兆地炸响在死寂的营地上空! “操!” “妈的!” 条件反射般的咒骂和混乱的窸窣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大通铺。所有人几乎是从床上弹射起来,脑子还懵着,手已经下意识地去摸作训服,心脏被哨声惊得狂跳,以为又是哪个变态教官想出的午夜“加练”新花样。 宿舍门却在这时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常服、神色严肃的陌生军官站在门口,手里没拿哨子,只用手电快速扫过屋内一张张惊惶又强自镇定的年轻面孔。 “都躺回去!睡觉!”他的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紧急任务,正式队员出动。没你们的事,保持安静,继续休息!” 说完,他啪地关上门,脚步声迅速远去。 宿舍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维持着刚才被惊醒时的姿势,面面相觑,在昏暗的光线里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有人还半跪在床上,有人一只脚已经塞进了靴子。 不是训练。 是真的任务。 远处,隐约传来车辆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快速集结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短促的口令声。那些声音有条不紊,带着与平日训练截然不同的、冰冷的紧迫感。 很快,所有的声响都远去了,营地重新被深夜的寂静吞没,只剩下风吹过屋顶的呜呜声,以及远处山林里不知名夜鸟的啼叫。 但宿舍里,再没有一个人能睡着。 所有人都睁着眼,竖着耳朵,躺在各自的铺位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汗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猜测、以及一丝被排除在外的失落与躁动的情绪。 他们是被留下的“菜鸟”。而真正的“獠牙”,已经扑向了未知的黑暗。 — 几辆没有开警笛的黑色越野车和特勤指挥车,如同暗夜里的幽灵,疾驰在通往市郊结合部的公路上。车内气氛凝固,只有电台偶尔传来的电流杂音和简短的坐标确认声。 车队在一个临时划定的警戒区外停下。远处,一栋孤立的旧仓库建筑黑黢黢地矗立在荒地中,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微弱晃动的光亮,像野兽不怀好意的眼睛。 虎擎苍跳下指挥车,动作迅捷如猎豹,脸上惯常的戏谑和懒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岩石般的冷硬和专注。他快步走向闪烁着红蓝光芒的现场指挥车,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人,烟雾缭绕,各种仪器的屏幕闪烁着幽光。负责现场指挥的市局负责人脸色铁青,看到他进来,像是抓住了一根主心骨,但又立刻被更深的焦虑覆盖。 “虎队,你们可算到了!”负责人声音干涩,语速极快,“情况……很不乐观。” 虎擎苍没废话,锐利的目光扫过监控屏幕和平面图:“说重点。” “里面至少六到八名歹徒,持有制式枪支,火力不明。他们挟持了仓库夜班管理员和两名误入的货车司机,总共三名人质,目前情况未知。”负责人指着热成像屏幕上几个聚集的红点,“这里,还有这里……他们疑似携带了□□,种类和当量不明,声称如果我们强攻,就同归于尽。” 他抹了把脸,手指微微颤抖:“仓库结构老旧,内部情况复杂,强攻风险极大。谈判专家正在尝试接触,但对方情绪极不稳定,要求准备车辆和大量现金,时限……”他看了一眼表,声音更低,“不到四十分钟。” 虎擎苍盯着屏幕,目光沉静得像深潭,只有下颌线绷紧的弧度泄露出内部的紧绷。他快速消化着信息,脑海中已经开始模拟各种突入路线和战术选择。 “现场布控图,仓库原始结构图,还有这附近地下管网图纸,全部给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压住所有嘈杂的斩钉截铁,“狙击手就位情况?歹徒对外通讯监测有没有发现异常频段?” 他没有问“怎么办”,而是直接索要解决问题的工具和情报。 指挥车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这个刚刚赶到的特种部队指挥官身上。他站在那儿,就像一把已经出鞘一半的军刀,沉默,冰冷,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蓄势待发的压力。 真正的战斗,此刻才刚刚开始。而远在基地宿舍里无法入眠的顾驰野,对此还一无所知。 “没有,都没有。”技术人员的回答让指挥车内的空气又凝固了几分。 虎擎苍盯着屏幕上那栋死寂的仓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灼人的怒火:“那他妈的……这帮孙子到底从哪个老鼠洞里钻出来,搞到这么齐全的货?!” 没人能回答。疑问被迅速压下,任务优先。虎擎苍像一台瞬间切换到最高效率的战争机器,语速快而清晰,对着电台和身边几个分队长下达一连串指令: “狙击组,A点、B点,确认视野,锁定所有可见目标,优先持爆者。” “突击一组,右侧通风管道潜入,清除路径障碍,注意红外陷阱可能。” “突击二组,跟我正面佯动,吸引注意。爆破组待命,听我指令破门。” “无人机升空,热成像持续扫描,我要知道里面每个人的实时位置!” “通讯,全面压制对方可能的外部信号,掐死他们的耳朵!” 命令简短明确,所有人如同精密的齿轮般开始转动。夜色中,黑影悄无声息地散开,融入建筑物的阴影和荒地草丛。 行动比预想的更加顺利,甚至顺利得有些反常。外围放哨的歹徒被精准清除,突击组渗透到位,正面佯攻吸引了主要火力。虎擎苍带领的小队如同手术刀般切入,交火短暂而激烈,歹徒的火力配置虽然不差,但战术素养显然无法与真正的职业军人相比。很快,残余的几人被压制在仓库角落,人质被成功救出,由队员护着向外撤离。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灰尘的味道。几名队员正在轻声安抚着惊魂未定的三名男性人质,检查他们是否受伤。一切似乎正在走向收尾。 虎擎苍持枪警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头发凌乱、正在啜泣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穿着普通的工装,看起来像是附近工厂的夜班工人,可能是在混乱中被卷入或者躲藏起来的。一名代号“神风”的队员正蹲在她面前,背对着虎擎苍,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查看她是否受伤。女人捂着脸,肩膀耸动,哭声在逐渐平息下来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很正常的战后安抚场景。 可虎擎苍的心脏,却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缘由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脑。 太正常了。 正常得……不对劲。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哭泣的女人身上,扫过她颤抖的肩膀,捂着脸的手指……指甲缝?工装袖口?鞋? 时间仿佛被拉长、放大。 就在“神风”稍微放松警惕,伸手想扶她起来的那零点几秒—— 虎擎苍的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尖! “‘神风’!躲开!!!” 嘶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冲破了他的喉咙。 几乎在他吼出的同时,那个“哭泣”的女人猛然抬头!脸上哪有半点泪痕和惊恐,只有一片扭曲的、冰冷的狰狞!她一直捂着脸的手向下一滑,寒光乍现——一把特制的、带血槽的短刀,像是变魔术般凭空出现,以训练有素、狠辣无比的角度,精准无比地刺向“神风”毫无防护的颈侧! “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割裂血管的闷响,在瞬间死寂下来的仓库里,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神风”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捂住脖子。 虎擎苍在吼出警告的瞬间已经拔枪、瞄准、扣动扳机!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砰!” 枪声震耳欲聋。 女人的眉心爆开一团血花,狰狞的表情凝固,向后栽倒。 但,太迟了。 那致命的一刀,已经彻底没入。 鲜红、温热的血液,如同爆裂的水管,从“神风”的颈动脉处呈喷射状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自己的作战服,染红了他试图捂住伤口的手,也溅到了虎擎苍冲过来的脸上。 “操!!!” 一声近乎崩溃的怒吼。虎擎苍像炮弹一样撞开几步的距离,几乎是摔倒在“神风”身边。他扔掉枪,双手猛地死死按住那喷血的伤口。滚烫的、滑腻的血液立刻浸透了他的手套,从他的指缝间疯狂涌出,根本无法遏制。 “神风”的眼睛还睁着,望着虎擎苍,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漏气般的可怕声音,混合着不断涌出的血沫。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看着我!看着我!撑住!听见没有!给老子撑住!!”虎擎苍嘶吼着,双手用尽全力压着,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在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通红一片。他能感觉到手底下生命的温度正在随着血液飞快流失。 “医务兵呢?!医务兵!!”他猛地抬头,朝着仓库门口的方向绝望地、几乎是凄厉地咆哮,声音撕裂了夜空,里面充满了前所未见的恐慌和无助,“快他妈来人啊!!!” 仓库里,其他队员已经迅速控制了剩余歹徒,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一幕震住了。有人立刻对着通讯器狂吼呼叫医疗支援,有人想冲过来帮忙,却看着那喷涌的血柱和虎擎苍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疯狂眼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插手。 虎擎苍跪在血泊里,徒劳地按压着。他看着“神风”眼中的光,那熟悉的光,一点点、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抽搐渐渐停止。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的灰暗。 手下的脖颈,不再有血液泵出的搏动。 只有温热的、黏稠的、越来越多的血,浸透了他的膝盖,漫延开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红。 虎擎苍保持着按压的姿势,僵硬地跪在那里,低着头。沾满血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动着。通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 远处,终于传来了医疗兵狂奔而来的急促脚步声和担架碰撞的声响。 但一切,都太迟了。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名为失去的绝望,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第7章 责任 第二天,训练照常进行。 集合哨准时响起,科目一项接着一项,强度没有丝毫降低,甚至因为虎擎苍全程沉默的注视,而显得比往日更加难熬。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刻薄的话语刺激他们,没有那种令人胆寒又火大的笑容,只是站在场边,眼神沉静得可怕,像一口结了冰的深井。 预备役的队员们不知道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敏锐的直觉和军营里特有的压抑气氛,让他们隐约捕捉到了不寻常。虎擎苍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那种充满侵略性和掌控感的嚣张,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与冰冷。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分量,压得所有人心里发慌,喉咙里像堵了块酸涩坚硬的石头,吞咽困难。 他依旧精准地指出每个人的错误,下达简洁到冷酷的命令,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偶尔,他的视线会掠过某个队员,或者望向训练场远处的器械棚,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和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场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又迅速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一整天,虎擎苍脸上都没有出现过第二个表情。没有怒,没有笑,甚至没有惯常那种带着审视的玩味。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岩石般的冷硬。 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人不安。 顾驰野完成最后一项障碍跑,喘着粗气归队时,忍不住又朝场边瞥了一眼。虎擎苍正背对着队伍,微微仰头看着即将沉入山脊的夕阳,背影挺直,却莫名透出一种萧索的孤寂。作训服穿得一丝不苟,但顾驰野总觉得,那衣服下面包裹的躯体,似乎比昨天……空了一些。 晚上解散后,顾驰野草草扒完食堂的饭菜,味同嚼蜡。同宿舍的人累得倒头就睡,他却翻来覆去,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和烦躁越搅越浑。眼前总是晃过虎擎苍白天那沉默的侧脸,还有昨夜基地里那短暂而急促的骚动。 鬼使神差地,他翻身下床,套上外套,悄悄溜出了宿舍楼。 夜色已深,训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高杆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将器械的影子拉得奇长。晚风带着凉意,吹过空荡荡的沙地和障碍场。顾驰野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 直到他绕过射击训练场的矮墙,走近后方那片堆放废旧轮胎和部分训练器材的偏僻角落。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一堆影影绰绰的轮胎阴影里,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异常高大的身影。 是虎擎苍。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丝网围墙,坐在地上,双腿曲起,手臂抱着膝盖,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那个白天在训练场上如山如岳、压迫感十足的男人,此刻在昏暗的光线和杂物的掩映下,竟显得……那么小,那么单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压碾碎了所有外在的强悍,只剥出一个最原始、最脆弱的核。 顾驰野屏住呼吸,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一步。 他看见虎擎苍低着头,额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没有嚎啕,没有抽泣,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破碎而断续的哽咽。那声音很低,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却比任何痛哭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像一头被利箭洞穿、濒死的猛兽,躲进最深的巢穴,用尽最后力气舔舐血流如注的伤口,只能发出这种被牙齿和尊严死死咬住、却依然泄露出无尽痛苦的、嘶哑的悲鸣。 顾驰野甚至能看到,男人紧紧攥着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沾着一点没洗干净的、暗色的污渍。他宽厚的背脊绷着,却不再是力量的表现,而是一种抗拒全世界的僵硬。 路灯的光晕边缘吝啬地扫过那里,勾勒出他微微颤动的肩线,和低垂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头颅。 顾驰野就那样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夜风灌进他的领口,有点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他私下骂了无数次“土匪”、“混蛋”的铁血教官,原来并不是真的铁打铜铸。 他也会疼,会累,会……崩溃。 而且,是独自一人,躲在这无人角落,像野兽一样无声地撕裂自己。 顾驰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点一直梗在胸口的怨气和不忿,在此刻奇异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堵在他的心口,闷得发慌。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任何安慰的言语,任何靠近的意图,对此刻的虎擎苍而言,可能都是冒犯,都是多余。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也成了夜色的一部分,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不知过了多久,虎擎苍颤抖的肩膀似乎慢慢平复了一些,那压抑的哽咽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一声沉重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吸气声。 顾驰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黑暗里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转身,如来时一样,默默地离开了训练场。 顾驰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脚步虚浮,像踩在浸了水的棉絮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廊昏暗的灯光把他孤单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最后没入宿舍门后的黑暗里。同屋的人睡得正沉,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几句模糊的梦呓,没有人察觉他短暂的离开和归来。他轻手轻脚地褪去外套,躺回自己那块硬板铺,薄被拉到下巴。 眼睛在黑暗里睁着,望着头顶那片被窗外微光映出模糊轮廓的天花板。困意像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所有的感官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角落里那股复杂的气味——陈年橡胶轮胎的涩,金属器械冷却后的铁锈味,尘土被夜露打湿的土腥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被用力揉搓进这些粗粝味道里的,属于人类血肉的疲惫与悲伤。那气味很淡,却带着钩子,直往他心底最软的地方钻。 耳朵里更是嗡嗡作响。训练场上空的风声,远处岗哨隐约的换岗口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清晰回荡的,是那断断续续、被压抑到扭曲变形的哽咽。像最粗糙的砂纸,一下下,缓慢而用力地打磨着他自以为坚硬的心防,磨得发疼,磨得发涩。 那蜷缩的、颤抖的、巨大而脆弱的影子,反复在他眼前晃过。那双死死攥紧、指节发白的拳头。那个低垂的、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垮的头颅。 原来,山也会崩。 顾驰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窗外泛起第一层青灰色的、冰冷的黎明。身体累得发僵,脑子却清醒得可怕。这一夜,他几乎没合眼。 晨起的哨声准时响起,尖锐,刻板,撕破宿舍里沉滞的空气。所有人条件反射地弹起,在一片压抑的哈欠和窣窣穿衣声中,新一天的折磨拉开序幕。 集合,列队,报数。 顾驰野站在队伍里,目光下意识地搜寻。 虎擎苍出现在训练场边,和昨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作训服笔挺,帽檐压得端正。当他的视线扫过队伍时,顾驰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张脸上,又一次带上了那熟悉的、令人牙根发痒的、欠揍的笑。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里似乎又重新灌满了那种漫不经心又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仿佛昨夜那个蜷缩在轮胎堆里独自颤抖的男人,只是顾驰野极度疲惫下产生的荒谬幻觉。 “都睡醒了?看这精神头,昨晚梦游去了?”虎擎苍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惯常的嘲讽力道,“看来昨天的量还是轻了。” 队伍里有人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有人眼底闪过不服。 但顾驰野看着他,看着他嘴角那抹挑不出毛病的笑,看着他挺直如松的脊背,看着他挥舞手臂下达指令时毫无滞涩的力量感……心里却升不起半分往日的火气。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酸楚的明悟。 怎么可能? 一夜之间,血肉模糊的伤口就愈合如初?彻骨的悲恸就烟消云散? 不是的。 那笑容的弧度有些过于标准,那眼神的亮度背后藏着一层更深的疲惫,那挺直的背脊,更像是一根强行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发出呻吟的钢条。 这不过是老虎在舔净伤口周围的血污,用最坚韧的皮毛勉强盖住那狰狞的创口,然后站起身来,抖擞一下,哪怕这个动作会让伤口迸裂,继续对着它的领地,对着可能存在的窥视者,亮出依旧锋利的爪牙,发出依旧威严的低吼。 他在伪装。用更张扬、更无懈可击的强悍,来伪装那份不肯示人的脆弱。 顾驰野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开始泛白的天空,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挂着可恨笑容的“土匪教官”,比昨夜那个缩在角落无声哭泣的男人,更让他心里某个地方,揪紧般地疼了一下。 原来,看着一只猛兽隐藏伤口,比看着它流血,更让人难受。 第8章 老子用不着你操心 虎擎苍的声音如滚雷般碾过训练场上空,压过了拳脚碰撞的闷响和粗重的喘息。 “用力!没吃饭吗!” 他穿行在两两对战的队伍之间,身形如移动的铁塔,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动作细节。看到有人下意识后缩,他抬腿就是一脚,不重,却足够让人趔趄,“用手挡!别躲!熊样儿!” 泥尘在军靴下扬起,混着汗水的咸腥气。他的喝骂精准地戳在每个薄弱环节上,毫不留情。 忽然,他脚步一顿,目光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他下巴一抬,指向顾驰野,“过来。” 一如既往的点名。虎擎苍等着,等着那双眼睛里燃起熟悉的、不屈的火焰,等着那副浑身是刺、随时准备顶撞的架势。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更辛辣的言辞,准备把这小子刚刚升起的那点不该有的心思彻底碾碎。 然而,当顾驰野转过身,抬起眼—— 虎擎苍的心脏猛地一沉。 没有怒火,没有挑衅。 那双总是灼亮逼人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一种近乎沉静的……理解?不,比理解更糟糕。是怜悯。是那种看穿了坚硬外壳下累累伤痕的、柔软而刺痛的东西。 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他昨夜才刚刚勉强封堵住的血肉模糊之处。 “呃……”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剧痛和暴怒的灼热,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虎擎苍的瞳孔骤然收缩,额角青筋在皮下突突跳动。所有伪装出来的强硬、所有强撑的常态,在这一眼之下土崩瓦解。 他不需要这个!更不需要来自这个刺头菜鸟的、自以为是的怜悯! “嗬……”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低吼。虎擎苍猛地拉开架势,军靴重重碾地,激起一圈尘土。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亮出所有獠牙的猛虎,全身肌肉贲张,连空气似乎都因他的杀气而凝滞。 “左边!”他暴喝,拳风已至。 顾驰野瞳孔一缩,本能抬臂格挡。“砰!”小臂骨传来清晰的震麻。 “右边!”另一拳接踵而至,角度更刁,力道更沉。顾驰野拧身闪避,堪堪让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虎擎苍的攻势毫无间隙,声音里的怒火几乎凝成实质:“中间!” 话音未落,他身形陡然前压,一记凶悍的膝顶如出膛炮弹,直撞顾驰野胸腹空当!顾驰野大脑发出警报,手却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将双臂仓促下压—— “呃啊!” 沉重的撞击感穿透防御,直抵胸骨。剧痛炸开,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视野瞬间天旋地转,后背结结实实砸在粗粝的水泥地上,尘土呛入口鼻。紧接着,巨大的力量将他死死按住,脸颊被粗糙的地面摩擦得火辣辣地疼。 一片混乱的感官中,炽热的气息猛然逼近。带着硝烟、汗水和一种近乎狂暴的压迫感,喷在他的颈侧与耳畔。仿佛下一秒,锋利的牙齿就会撕开皮肉,咬断气管。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压得极低,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里磨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我不知道你他妈……知道了什么。” 那热气喷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但老子——” 虎擎苍的声音顿了顿,按住他肩膀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用不着你操心。” 话音落下,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撤离。 虎擎苍直起身,拍了拍作战服上沾的灰,脸上再没有任何异样。他转过头,视线扫过周围因这场突如其来、近乎实战的“教学”而目瞪口呆的队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看什么?所有人,继续!” 训练场上的闷响与呼和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的冲突从未发生。 只有顾驰野仍躺在地上,胸口闷痛,呼吸滞涩。他望着那个重新走入队伍、背影挺直如标枪的男人,舌尖抵着口腔里残留的血腥味,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9章 我自找的 训练结束后,顾驰野独自去了医务室。 傍晚的光线斜照进窗户,给白色的墙壁涂上一层淡淡的橘色。军医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解开顾驰野作训服上衣时,动作顿住了。 胸口偏左的位置,一大片深紫泛青的淤伤赫然在目,边缘已经有些肿胀,在年轻紧实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指印的形状隐约可辨。 “你这……”军医眉头皱紧,抬眼看了看顾驰野平静的脸,又看了看那片淤青,话在嘴边转了几转,最终化成一声不赞同的叹息,“你们那位虎教官……下手有时候是没个轻重。这位置,再偏点,够你受的。” 言语里的回护和不满,清晰可辨。 顾驰野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逐渐暗沉的天色上,声音没什么波澜:“没事。不怪他,是我自己没防住。” 是我自找的。 后面这句,他咽了回去。 军医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转身去拿药油和冰袋。棉签沾着刺鼻的药水按上来时,顾驰野肌肉本能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 冰凉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火辣辣的刺痛交织。他却有些走神。 如果是几天前,挨了这么一下,心里大概早就骂翻了天,觉得这土匪教官简直是疯狗,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纯粹是好心喂了驴肝肺,活该。 但…… 自从昨夜,撞见过那只“老虎”独自蜷缩在黑暗里,舔舐着旁人看不见的伤口,发出那种破碎的呜咽之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那股曾经烧得他心口发疼的愤懑和敌意,像是被那压抑的哽咽声浇熄了,只留下湿漉漉的灰烬,沉甸甸地堵在胸腔里,闷得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黏稠的情绪,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恨不起来。 甚至,在下午被那双盛怒的、几乎要撕碎他的眼睛盯住时,在那沉重的膝盖顶上来、痛感炸开的瞬间,他恍惚觉得,虎擎苍的愤怒背后,藏着一丝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狼狈。像受伤的兽,越是虚弱,越要龇出最锋利的牙。 “嘶——”药油揉开淤血的手法有些重,顾驰野吸了口凉气,拉回了思绪。 军医小心地贴上敷料,叮嘱道:“这两天注意点,别剧烈碰撞。你们那训练……自己掂量着。” “知道了,谢谢医生。” 顾驰野扣好衣服,布料摩擦过伤处,带来一阵隐痛。他走出医务室,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 心里那团乱麻似的情绪,非但没有理清,反而缠得更紧。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替那个粗暴的混蛋开脱,为什么胸口这块淤青,除了疼,还让他觉得……烦闷。 他抬头,望向教官宿舍楼的方向,几扇窗户已经亮起了灯。 脑海里却反复闪过训练场上,虎擎苍那张重新挂上嚣张笑容、眼神却空洞疲惫的脸;闪过昨夜墙角,那个巨大而脆弱的、颤抖的阴影。 一个念头,固执地、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越来越清晰—— 他不该是那样的。 那个叫虎擎苍的男人,就该永远顶着一身蛮横的劲儿,笑得欠揍又扎眼,用那副嗓子把所有人骂得狗血淋头,像座移动的火山,嚣张跋扈,神采飞扬。 哪怕那光芒烫人,哪怕那姿态讨厌。 顾驰野低下头,踢开了脚边一颗石子。石子滚进暮色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转身,朝预备役宿舍走去,背影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胸口那块淤青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疼着,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什么他暂时还不想承认的东西。 第10章 心动?我?对虎擎苍? 顾驰野走到预备役宿舍门口,手指刚搭上冰凉的铁质门把手。 “顾驰野。” 声音从侧后方传来,不高,却让顾驰野瞬间顿住。 是虎擎苍。这声音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上午还裹挟着雷霆般的怒火,此刻却压得很低,沉沉的,甚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像是齿轮间卡进了细沙。 他转过身。 虎擎苍就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没戴帽子,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走廊顶灯的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让他的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高大的轮廓清晰依旧。 “教官。”顾驰野应了一声,声音平静。 “跟我来。”虎擎苍没再多说,甚至没看他,径自转身,朝着教官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有些重。 顾驰野沉默地跟上,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重叠,交错,又分开。月光清冷,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长,偶尔交叠一瞬。 一路无话。 进了虎擎苍的单人宿舍,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凉意和声响。房间里的灯开着,依旧是那种刻板的整洁,桌上散乱的文件和地图却似乎比上次更乱了。 虎擎苍指了指床铺,声音低哑,像一张被磨旧了的唱片:“坐。” 顾驰野依言坐下,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 虎擎苍没有坐。他站在顾驰野面前,背对着灯光,身影几乎完全罩住了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紧绷的沉寂。 “我看看。”男人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一句自言自语。不等顾驰野反应,他忽然俯身,带着薄茧的、温热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顾驰野作训服的领口,有些粗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谨慎,掀开了那层布料。 冰凉的空气和灯光一起,落在年轻胸膛那片狰狞的淤青上。深紫泛黑的颜色,在紧实、覆盖着薄薄一层汗光的皮肤上,格外刺眼。顾驰野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凉,还是因为那不容忽视的触碰。 虎擎苍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灯光下,年轻人的躯体年轻而富有生命力,肌肉的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不是健身房精雕细琢的产物,而是长期艰苦训练打磨出的、蕴含着真正力量的形态。 虎擎苍的目光死死定在那片淤伤上,手指悬在附近,没有落下。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死紧。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半晌,虎擎苍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生了锈,刮擦着出口: “上午……我……” 他顿住了,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一下,像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灯光照出他侧脸上微微抽动的咬肌。 终于,那沉重的、带着近乎痛楚意味的两个字,还是落了下来: “……抱歉。” 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说完,他立刻偏开了头,视线投向墙角那片阴影,不肯再与顾驰野对视。那只刚刚掀开衣服的手,也缓缓垂落,握成了拳,骨节泛白。 顾驰野抬起眼,看着灯光下的这个男人。 褪去了训练场上所有的嚣张气焰,褪去了夜晚独自舔伤的脆弱狼狈,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虎擎苍,像一头疲惫而沉默的巨兽,为自己失控时造成的伤害,低下了从不轻易垂下的头颅。 那声生硬的“抱歉”,笨拙,甚至算不上温柔。 可顾驰野的心跳,却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节奏。 一种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撞开他所有自以为坚固的防线,蛮横地席卷了四肢百骸。胸口那块淤青的位置,不再只是疼痛,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烙印了上去。 他看着虎擎苍紧抿的唇,绷紧的下颌,避开的目光,还有那微微颤抖的、握紧的拳头。 不可否认。 心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清晰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眩晕。 是心动。 第11章 这下真完了。 心动?他?对虎擎苍?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烧红铁块,瞬间炸开翻滚的白汽,烫得顾驰野头皮发麻,血液逆流。它一经浮现,便以燎原之势疯狂蔓延,根本不容他压制或否认。 怎么可能?! 混乱的思绪还没理出个头绪,虎擎苍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你怎么了?”男人蹙起眉,疑惑地凑近了些。那双惯常凌厉的眼眸,此刻被头顶的灯光映得少了些锋锐,清晰地映照出顾驰野瞬间僵硬的身体、和不受控制红透的耳根与脸颊。距离太近了,顾驰野甚至能看清他眉骨上那道旧疤的细微纹路,能感受到他带着烟草和汗味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发烫的皮肤。 “我……”顾驰野喉咙发紧,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对方近在咫尺的脸上移开。那线条硬朗的下颌,微微干裂的嘴唇,还有那双正带着纯粹疑惑审视着自己的眼睛……一个更加荒唐、更加危险的念头,蛮横地挤占了所有思维空间。 完了。 他想吻他。 这个想法带来的冲击,让他几乎窒息。 “哈?!”虎擎苍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眉头挑得更高,那点疑惑被一种近乎促狭的恍然大悟取代,“你小子……不会是害羞吧?” “被看出来了?!”顾驰野心底警铃大作,血液直冲头顶,脸上烧得更厉害,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啧,有什么可害羞的?”虎擎苍直起身,语气又带上了点熟悉的、不耐烦的粗粝,只是这次似乎没那么有攻击性,“觉得自己身上那几两肉不够看?嫌难看?” 他边说,边抬手,极其利落地抓住自己墨绿色作训服的下摆,向上一掀—— “呼啦”一声,布料□□脆地脱了下来,随手搭在了旁边的椅背上。 灯光毫无保留地、慷慨地倾泻在那具骤然暴露在空气中的躯体上。 顾驰野的呼吸,彻底停了。 那不是健身房海报上光滑漂亮的肌肉模型,甚至也不同于他自己年轻紧致、充满弹性的身体。那是一具真正被战火、训练和岁月反复锤炼过的成熟男性的躯体。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肌,壁垒分明的腹肌,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贲张,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深铜色。 然而,真正攫住顾驰野全部心神的,不是那惊人的力量感。 是疤痕。 纵横交错,深浅不一,如同古老树皮上记录风霜的沟壑,又像一幅残酷而神秘的图腾,爬满了那具强悍的身躯。 左肩胛一道长长的、狰狞的旧疤,颜色发白,像是利刃留下的印记;右侧肋下有不规则的、仿佛被某种□□碎片撕裂过的痕迹;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甚至有一处圆形的、颜色略深的凹陷,疑似是旧日的枪伤……还有更多细碎的、难以辨认来源的伤疤,密密麻麻,无声诉说着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过往。 这具身体,是勋章与伤痛的集合体,是野蛮生长与残酷淘汰的证明。它不漂亮,甚至堪称“难看”,却散发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属于战士的致命吸引力。 虎擎苍似乎对自己的“展示”效果颇为满意,他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肩颈,疤痕随着肌肉的牵动微微变形,像活了过来。 “这才叫难看,知道吗,小样儿。”他哼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自卑,反而有种奇特的、近乎坦荡的骄傲。说完,他不再看顾驰野,转身走向柜子,去拿上次用过的药酒。 顾驰野僵坐在床边,目光却像被焊死在那片布满伤痕的宽阔脊背上。胸膛里那股刚刚被“心动”二字惊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息,此刻又被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掀起了更狂暴的漩涡。灼热的、陌生的冲动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撼,在他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烧得他指尖发麻。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喉结上下滚动,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在看到虎擎苍身躯的一瞬间猛然窜起、几乎要冲破理智牢笼的邪火,死死地、狼狈地压回心底最暗处。 冰凉的药酒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顾驰野闭着眼,在一片黑暗中,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也听见了心底某个角落,传来一声近乎认命的、苦涩又清晰的叹息。 完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 第12章 最终考核 接下来的日子,对顾驰野而言,成了一场艰难的内外拉锯战。 训练照旧严苛,虎擎苍也依旧是那个咆哮全场、挑剔到极致的魔鬼教官。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顾驰野引以为傲的专注力出现了裂隙,那些曾经流畅迅猛、近乎本能的战术动作,时常会在某个瞬间出现不该有的迟滞或变形——通常,都发生在虎擎苍靠近的时候。 有时是纠正他据枪姿势,那带着薄茧的手掌无意间擦过他手背;有时是穿行于障碍场,低沉沙哑的指令就响在耳侧;更多的时候,仅仅是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扫过,顾驰野便会心头一跳,脚下步伐微乱。 好在底子够硬,凭着过往千锤百炼的身体记忆和一股不肯服输的劲儿,他的综合成绩依然牢牢钉在第一梯队前列,只是那份游刃有余不见了,多了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紧绷。 虎擎苍将这一切反常,全数归结于自己那次失控的重击。愧疚像根细刺,扎在这个向来强硬的男人心里。于是,他变着法儿地“关照”顾驰野——训练间隙扔过来的、比别人多一瓶的功能饮料;晚上加练后,看似随意丢在他铺位上的、效果更好的活血化瘀膏;甚至在他完成一组高难度攀越后,破天荒扔下一句勉强算得上肯定的“还行”。 这些隐晦的、别扭的关心,落在顾驰野本就七上八下的心里,不啻于火上浇油。他一面唾弃自己因对方一个眼神就心神不宁的没出息,一面又忍不住去咀嚼那些粗粝举动背后可能藏着的意味,一颗心像是被抛在浪尖,忽上忽下,没个安生。 就在这种混乱与坚持的撕扯中,最终考核的日子,还是到了。 烈日毫无保留地炙烤着训练场,连空气都微微扭曲。主席台上,虎擎苍跨立在那里,身形如标枪般挺直。迷彩帽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让那本就深邃的五官轮廓显得更加锋利,仿佛刀削斧凿。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底下,所有预备役队员全副武装,背囊鼓胀,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眼神里混合着最后的跃跃欲试和下意识的紧张。 虎擎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比平日少了些情绪起伏,却更加厚重,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心头: “最终考核,现在开始。” 场下鸦雀无声,只有热风卷动旗帜的猎猎声响。 “你们将被投送至一片未知山地丛林。每个人会获得一份标注了最终汇合点坐标的路线图。”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紧绷的脸,“时限,七十二小时。准时抵达者,过关。” 他向前微微倾身,阴影随之移动,语气加重: “但是,有几条规则,给我听清楚——” “第一,你们手上的地形图,不一定百分之百准确。丛林会变,河流会改道,信任你们学到的丛林生存技能,胜过信任一张纸。” “第二,”他的声音陡然转冷,“途中,会有‘猎犬’对你们进行追捕、拦截。他们经验丰富,手段不限。被他们‘击毙’或捕获,同样视为失败。” “第三,”他抬起手,指向每个人左肩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按钮,“这是你们的求救器。遇到无法克服的危险、伤病、或者纯粹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按下它。直升机会在最快时间内找到你。按下,即视为自动放弃本次考核资格。” 他的视线锐利如刀,缓缓扫视全场: “严禁内斗。禁止为了自己脱身或获取优势,主动攻击、陷害同批队员。战场背后可以交给战友,考核里也一样。让我发现谁把心眼动到自己人身上……”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骤然降至冰点的气压,比任何具体的惩罚都更有威慑力。 最后,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却依旧不容置疑: “放弃,不是懦夫。量力而行,是智慧。今年过不了,还有明年。命只有一条,别给我折在这种地方。” “听明白没有?!” “明白!” 山呼海啸般的应答声冲破热浪。 虎擎苍不再多言,抬手,用力一挥。 “登机!” 巨大的运输直升机旋翼开始轰鸣,搅起漫天尘土。队员们迅速而有序地奔向各自的机舱门。 顾驰野排在队伍里,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主席台。 虎擎苍已经摘下了墨镜,正看着这边。烈日刺眼,顾驰野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只感觉那道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随即,他转身,背对着起飞的机群,大步离开了。 顾驰野深吸一口混杂着尘土和燃油味的灼热空气,握紧了手中的步枪背带,埋头钻进了机舱。 直升机拔地而起,脚下的训练场迅速变小。未知的丛林,残酷的“猎犬”,七十二小时的生死竞速,就在前方。 而他心里,除了即将面对挑战的亢奋与凝重,还沉甸甸地压着另一份,更为隐秘而滚烫的念想。 第13章 奥丁 顾驰野是第一个被点到的。 运输直升机悬停在离地十余米的低空,舱门大开,狂暴的气流卷着潮湿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下面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树冠如海。 他站在舱门口,最后看了一眼机舱内。虎擎苍就靠在驾驶舱隔板旁,抱着臂,迷彩帽下的脸没什么表情,只对他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去吧。” 声音混在引擎轰鸣里,听不出情绪。 顾驰野收回目光,深吸一口带着机油和植被味道的空气,不再犹豫,纵身跃下。 降落伞顺利张开,缓冲了他下坠的势头。精准地操控方向,他避开茂密的树冠,选择了一小片相对开阔的坡地着陆。迅速解下降落伞包,将其塞进旁边的灌木丛简单掩盖,他立刻伏低身体,锐利的目光如扫描仪般快速扫过四周。 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鸟叫。暂时安全。 他几个敏捷的翻滚,躲到一块生满青苔的巨大岩石后面,这里视角相对隐蔽,又能观察下方山谷的情况。他卸下沉重的背囊,开始快速清点那点可怜的补给。 两盒高热量但味道堪比墙灰的能量棒,一壶仅够支撑一天左右的清水,一卷军用止血带。除此之外,地图、指北针、一把多功能军刀,还有肩上这支装着演习空包弹的步枪,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妈的,真够扣的。”顾驰野低骂一声,将能量棒和水壶仔细收好。这点东西,别说三天,在丛林里高强度运动,能撑过一天半都算他代谢慢。 抱怨归抱怨,动作却没停。他摊开那张防水地形图,又拿出指北针,迅速确定了自己当前的大致方位和路线方向。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蜿蜒曲折,需要翻越两座不算低的山脊,并横穿一条据图示水量不小的河流,才能抵达最终汇合点。直线距离不远,但实际走起来,加上丛林障碍和可能的“追捕”,难度可想而知。 他记住关键地形特征和方向,将地图贴身收好。又检查了一遍步枪状态,确保空包弹装填无误。演习归演习,被“猎犬”追上或者掉进自然陷阱,一样是失败。 必须动起来,留在降落点附近就是活靶子。 他选择了一条偏离地图主路线、但更贴近密林边缘的小径。这里植被更茂密,虽然难走,却更容易隐蔽行踪。他像一头融入森林的豹子,脚步轻捷,尽量利用树木和岩石的阴影前进,眼睛和耳朵保持着最高警戒。 走了约莫两个多小时,地势开始变得崎岖,巨大的乔木逐渐被低矮的灌木和纠结的藤蔓取代。顾驰野正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片泥泞的洼地,前方不远处的乱石堆后,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自然风拂过枝叶的窸窣声。 他瞬间静止,呼吸放缓,身体紧贴着一棵粗壮的树干,枪口悄无声息地抬起,指向声音来源。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消失了。 丛林里一片死寂,只有阳光透过叶隙投下的光斑在缓缓移动。 几秒后,一个压得极低、带着警惕的声音从石堆后传来,用的是约定的临时呼号: “谁?报代号。” 顾驰野听出声音里的那一丝熟悉感,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些,但枪口并未垂下,同样低声回应: “白驹。你呢?” 石堆后沉默了一瞬,似乎也在辨认。随后,一个人影极其缓慢地从岩石侧面探出半边身子,脸上同样涂着油彩,但那双眼睛——一只目光锐利如常,另一只似乎总微微眯着,聚焦却异常精准——让顾驰野立刻对上了号。 “奥丁。”对方确认道,也收起了戒备的姿态,从掩体后完全走了出来。 奥丁,本名周锐,因为两只眼睛视力差异显著,一只5.3,另一只却好得变态,动态视力和远距观察能力在预备役里数一数二,得了这么个外号。人狠话不多,但技术扎实,是个可靠的队友。 “你也走这边?”顾驰野保持距离,打量着对方。奥丁的状态看起来还行,只是作战服上多了几道刮痕,脸上有些汗渍。 “地图指示的路太明显,我绕了一下。”奥丁言简意赅,走到顾驰野身侧,同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听到动静,以为是‘狗’。” “看来想法一样。”顾驰野收起枪,“有什么发现?” “北面大约一公里外,有直升机低空盘旋过,可能是投送‘猎犬’或者布置监控点。另外,”奥丁指了指他们侧前方的密林,“那片林子太安静了,鸟叫都没有,不对劲,可能有陷阱或者伏击区。” 顾驰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眉头微蹙。奥丁的观察力确实敏锐。 “一起走?”奥丁问,虽然是问句,但眼神里透着“分开更危险”的意味。考核严禁内斗,但允许并鼓励合作。在未知的丛林里,多一个可靠的同伴,生存和完成任务的可能性都会大增。 顾驰野快速权衡。奥丁能力强,心思细,不是累赘。两个人互相照应,应对突发状况也更从容。 “行。”他点头,“保持距离,交替掩护。先绕过前面那片‘安静林子’,找地方补充水。” 奥丁没废话,只是点了点头,自动走到了侧翼警戒位置。 两个年轻的身影,一前一后,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之中。考核,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片丛林某处的监控屏幕前,虎擎苍正抱着臂,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代表不同队员的光点移动轨迹,其中,“白驹”和“奥丁”那两个缓缓靠近并最终汇合的光点,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14章 像不像你的当年 听到□□传回的、属于“白驹”和“奥丁”那简短高效的对话,坐在一旁的技术官白旭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侧头看向身边抱臂而立、盯着主屏幕的虎擎苍。 屏幕上,代表两个新兵的光点正一前一后,谨慎地移动。 “啧,”白旭用笔杆虚点了点那两个光点,“这配合,这警觉性……像不像你当年跟‘鮟鱇鱼’头回出任务那会儿?莽莽撞撞,又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机灵劲。” 虎擎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却没离开屏幕:“像?差得远。老子当年可没这么菜,余安康那会儿也比这俩滑头。” 话虽硬,白旭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松动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 “对了,”虎擎苍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余安康那孙子什么时候滚回来?” 余安康,代号“鮟鱇鱼”,虎擎苍的副队长,也是过命的兄弟。 “快了,刚通完电话,说开完那个冗长的战术分析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白旭想起电话里对方的抱怨,忍不住笑,“不过在电话里可没少骂你,唾沫星子都快从听筒里喷出来了。谁让你自己留在这儿‘玩’新兵,把他打发去遭受那帮文职书呆子的精神酷刑。他说他耳朵都要被那些理论数据磨出茧子了,还不如回来被你操练。” 虎擎苍脸上终于露出点真切的笑意,虽然依旧带着匪气:“活该。能者多劳,谁让他长得就像个能说会道的。” 两人正说着,主屏幕上,代表着“白驹”和“奥丁”的光点忽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改变方向,开始以更迂回的路线向着预定方向前进。 虎擎苍收敛了笑意,眼神重新变得专注锐利,盯着那两点移动的轨迹,低声对白旭道:“通知‘猎犬’一组,B区七号扇面,提高注意。这两小子,嗅觉还行。” —— 丛林深处。 顾驰野和奥丁并不知道自己正被监听和观察。他们避开那片死寂得可疑的林子,选择了一条更陡峭、但植被异常茂密的山脊线向上攀爬。藤蔓纵横,裸露的树根湿滑,每一步都需要手脚并用,体力消耗巨大。 汗水早已浸透里层的作战服,又被外层厚重的丛林迷彩裹住,闷热难当。两人都尽量控制着呼吸,除了必要的手势和压到极低的简短词语,几乎没有交流。 奥丁在前,利用他那只异常敏锐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侧翼,选择最隐蔽可行的路径,并提前预警可能存在的天然陷阱——比如掩盖在落叶下的深坑,或者看似结实实则腐朽的断木。 顾驰野殿后,同样保持高度警惕,既要留意后方是否被跟踪,也要兼顾奥丁观察死角的动静。他的耳朵捕捉着风吹草动,鼻子分辨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腐烂、陌生人的汗味、或者金属与火药残留的痕迹。 翻过山脊,前方出现一条不算宽但水流湍急的溪涧。地图上标示需要横渡的地点在下游一处较平缓的河滩,但他们现在的位置偏离了主路线。 “绕还是下?”奥丁停下,躲在树后,观察着溪涧两岸。水流声掩盖了其他声音,但也提供了天然的音障。 顾驰野抹了把糊住睫毛的汗,快速评估:“绕,太远,耗时间。直接下,水流急,有风险,但对岸林子密,好隐蔽。‘猎犬’大概率在下游平缓处设伏。” 奥丁点头,同意他的判断:“下。找根粗藤,绑腰上,互相牵住。” 两人迅速在附近寻找足够结实的老藤。顾驰野找到一根手腕粗的,用军刀费力砍断,试了试韧性,勉强可用。他们各自将藤蔓一端牢牢系在腰间的武装带上,中间留出约三米的活动距离。 深吸一口气,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湿滑的岩石,小心翼翼地向湍急的溪水中探去。冰凉刺骨的山水瞬间淹没小腿,激流冲击着身体,几乎站立不稳。他们必须将重心放低,用步枪或寻找河床上的稳固石块作为支点,一点点向对岸挪动。 水流声震耳欲聋,冰冷的水花不断扑打在脸上。顾驰野全神贯注,既要稳住自己,又要留意前方奥丁的情况,以及腰间藤蔓的松紧。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河心最深处、水流最湍急的地方时,奥丁忽然身体一晃,脚下踩着的石头一松—— “小心!”顾驰野低吼,几乎同时感到腰间藤蔓猛地一紧!他立刻将身体重心后仰,双脚死死抵住河床底部的石缝,双臂用力拽住藤蔓。 奥丁被激流冲得向下游滑去,但腰间的藤蔓被顾驰野死死拉住,止住了势头。他反应极快,迅速调整,抓住旁边一块凸起的岩石,重新稳住了身体。 两人隔着白花花的水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瞬间的惊悸和后怕。 没有废话,继续向前。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狼狈地爬上了对岸的乱石滩,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但安全了。迅速解开腰间的藤蔓,顾驰野和奥丁躲到一块巨石后面,挤掉作战服上多余的水,快速检查装备。 无线电进了水,暂时失灵。指北针和地图用防水袋装着,无碍。能量棒也保住了,但水壶里原本就不多的清水混进了溪水,只能谨慎饮用。 “快走,不能停,湿衣服会带走体温。”顾驰野低声说,嘴唇有些发紫。 奥丁点头,两人拧了拧衣服,再次一头扎进对岸更加茂密幽暗的丛林之中,身后只留下一串迅速被落叶覆盖的湿漉脚印,和依旧咆哮不休的溪流。 他们不知道,刚才那惊险一幕和高效的应对,清晰地传回了指挥中心。 虎擎苍盯着屏幕上短暂停顿后又继续坚定前行的两个光点,沉默了片刻,对旁边的记录员说:“‘白驹’、‘奥丁’,应变协作,记一笔。” 然后,他按下通讯键,声音冷淡地下达了新指令:“‘猎犬’二组,C区三号区域,溪流上游方向,加强搜索密度。他们过去了。” 丛林的狩猎游戏,仍在继续。而疲惫与寒冷,只是开始。 第15章 要走一起走 接下来的一天,仿佛被压缩进了高温、潮湿与无尽跋涉的熔炉里。 丛林毫不留情地展示着它的严酷。能量棒早在昨天下午就消耗殆尽,仅存的那点掺了溪水的“混合液体”也在今晨见底。饥饿和脱水像两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他们的胃袋和喉咙。汗水流出来都是烫的,很快又被闷热的空气蒸干,在皮肤上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 路比地图上画的难走十倍。所谓的“路径”常常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蕨类植物或纠结的藤蔓墙后,他们不得不频繁使用军刀开路,体力消耗呈几何级数增加。奥丁那只异常敏锐的眼睛帮了大忙,多次提前预警了隐藏在落叶下的毒虫巢穴或松动的崖壁,但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呼吸声明显粗重了许多。 午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在穿越一片光线晦暗的低洼林地时,顾驰野忽然抬手握拳——标准的停止手势。奥丁立刻伏低。 前方约五十米处,一片看似自然的灌木丛后,有极其短暂的金属反光一闪而过,同时,风带来一丝极其淡的、不同于丛林植被的、类似橡胶或人工纤维的气味。 “猎犬”。至少两个,很可能设了交叉伏击点。 两人连眼神交流都省了,多年的训练和这一天多的磨合形成了默契。顾驰野指了指左侧一片坡度较陡、乱石较多的区域,那里视野相对差,但障碍多,不易被火力覆盖。奥丁点头,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示意自己负责监听和观察侧翼。 他们像两只真正的野兽,贴着地面,利用每一处凹陷、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的阴影,极其缓慢地向左翼迂回移动。动作必须轻,必须慢,任何一点枯枝断裂或石块滚落的声音都可能招致“击杀”。汗水顺着鼻尖滴进泥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挪移。 绕过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时,顾驰野的余光瞥见右前方约三十米处,一个穿着吉利服、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身影,正缓缓转动着头盔,搜索着他们原先可能经过的路径。步枪枪口若隐若现。 他屏住呼吸,身体纹丝不动,连眼珠的转动都放到最慢。直到那个身影的注意力完全转向另一个方向,他才以最小的幅度,向身后的奥丁做了个“安全,继续”的手势。 整整用了近二十分钟,他们才完全脱离那片伏击区的可能覆盖范围。重新没入更深的密林后,两人靠在一棵巨树后,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肌肉,大口喘息,汗水如雨般淌下。 “操……”奥丁低骂一声,声音有些发虚,他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下去,摘下头盔,脸色在斑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潮红,嘴唇干裂起皮。 顾驰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头晕眼花,四肢因为长时间的极度紧张和疲惫而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再次摊开地图,用汗湿的手指比划着。 “哈……我操……”奥丁喘着气,闭了闭眼,又艰难地睁开,“路……还要走多久?” 顾驰野盯着地图上那看似不远、此刻却仿佛天堑般的直线距离,再结合这一路实际遭遇的难度,心里快速估算了一下。 “……一天半。”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清了清嗓子,才勉强补充道,“如果……后面不再遇到‘狗’,如果天气不变,如果我们还能找到水源……顺利的话。” “顺利……”奥丁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点气音。他从腰间摸出那个空荡荡的水壶,晃了晃,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希望,像这林间偶尔漏下的阳光一样,稀薄而珍贵。 顾驰野收起地图,走到奥丁身边蹲下,仔细观察他的状态:“你怎么样?” “热……头晕。”奥丁言简意赅,但眼神有些涣散,这是脱水和轻微中暑的迹象。 顾驰野心里一沉。在这鬼地方,生病或体力不支,几乎等于提前出局。他环顾四周,注意到附近有些阔叶植物叶片上积着清晨残留的露水,虽然不多。 “在这等着,别动。”他吩咐一声,迅速用军刀割下几片相对干净的大叶子,小心地将上面那一点点珍贵的液体抖落,汇聚到奥丁的水壶盖里,积攒了小半盖。 “喝一点,慢点。”他把水递过去。 奥丁没有客气,接过来小口抿着,冰凉微带植物清味的露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补充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水分,两人不敢久留。顾驰野搀了奥丁一把,让他靠着自己站稳。 “走,找水,找阴凉处休整。”顾驰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重新背起两人的装备(奥丁的状态已无法承受全部重量),将步枪挎在胸前,一手搀扶着队友,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地图上标示的一条季节性溪流方向,继续迈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 夕阳开始西斜,将丛林染上一层疲惫的金红色。长长的影子拖在他们身后,如同无法摆脱的疲惫本身。 一天半。 听起来很短。 但在没有食物、没有稳定水源、后有追兵、前路未卜的丛林里,每一分钟,都可能被无限拉长,成为煎熬的永恒。 最后的路程,每一步都像是在滚烫的烙铁上挪移。 顾驰野几乎承担了两人全部的装备重量,背囊的肩带深深勒进早已麻木的肩胛骨,胸前交叉的步枪和手枪背带压迫着呼吸。烈日穿过逐渐稀疏的树冠,毒辣地炙烤着他的头顶和脖颈。汗水早已流干,皮肤烫得吓人,眼前一阵阵发黑,视野边缘晃动着扭曲的金色光晕。耳鸣嗡嗡作响,盖过了林间的虫豸嘶鸣。 中暑的征兆像潮水般阵阵袭来。恶心,头晕,四肢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他只能靠着一股近乎偏执的意志力,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前蹭。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又像是陷在粘稠的糖浆里。 奥丁的状态更糟。被顾驰野半拖半架着,脚下踉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几次想要挣脱顾驰野的手臂。 “白驹……放下我……按按钮……”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还能走……” “闭嘴。”顾驰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奥丁的胳膊更紧地箍在自己肩上,几乎是用蛮力拖着他前进,“说了……带你出去……就……一定……” 他喘着粗气,汗水(或者说脱水前最后一点□□)沿着下巴滴落,砸在滚烫的落叶上,瞬间蒸发。 为了补充那点可怜的能量和水分,这一路上,他们被迫尝试了所有野外生存手册上提到、但正常人绝不会轻易尝试的“食物”。肥硕的蠕虫,甲壳坚硬的鞘翅目昆虫,带着古怪辛辣汁液的植物根茎……每一次吞咽都是对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挑战。偶尔找到一点浑浊的积水,也顾不得里面是否有微生物或寄生虫,只能用小布片简单过滤,然后闭着眼灌下去,任由一股土腥和**的味道充斥口腔。 就这么挣扎着,煎熬着,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日出日落,星辰变换,仿佛都与他们无关。唯一的信念,就是向前。 终于,根据地图和残存的方位感判断,距离最后的汇合点,只剩下不到半天的路程了。希望,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光,勉强照亮了绝望的前路。 然而,丛林的残酷在于,它总喜欢在最后关头,给你最沉重的一击。 就在他们挣扎着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灌木低矮的碎石坡地时,前方、左翼、右后侧,三个方向几乎同时响起了枯枝被踩断的轻微声响! 不是自然的声音。是训练有素的、刻意放轻但依然被极度疲惫下异常敏锐的感官捕捉到的声音。 “猎犬”!而且不是一个,是至少三人构成的三角包围阵型! 他们被堵在了这片相对不利的开阔地上! 顾驰野和奥丁的心脏同时沉到了谷底。最后的体力,早已在漫长的跋涉和恶劣环境中消耗殆尽,此刻连举枪都觉得手臂重逾千斤。 “丢下我……你快……”奥丁用尽最后力气低吼,想要推开顾驰野。 顾驰野没理他。那双被疲惫和高温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骇人的锐光,像濒死的孤狼亮出了最后獠牙。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机会周旋。对方已经合围! 他猛地将几乎脱力的奥丁推向身后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低吼一声:“躲好!别出来!” 与此同时,正前方和左翼的“猎犬”已经现身,吉利服在碎石间快速移动,枪口抬起! 顾驰野动了。 没有选择开枪对射——那只会暴露位置,陷入被动。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豹子,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所有体能和肾上腺素,朝着正前方距离最近、也是最先露头的那名“猎犬”猛扑过去! 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有些踉跄,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那名“猎犬”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猎物”竟然敢正面反冲,微一愣神。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顾驰野已经撞入他怀中!没有用枪托,没有用任何武器,而是凭借近乎本能般的近身格斗记忆,一手闪电般扣住对方持枪手腕猛地外拧,另一只手屈肘,以全身的重量和冲势,狠狠砸向对方毫无防护的咽喉下方! “呃!”一声闷哼。 关节错位的脆响和喉部受重击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那名“猎犬”要害受创,剧痛之下瞬间失去反抗能力,手中步枪脱手。 顾驰野毫不停留,脚下一勾一绊,利用对方失衡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腰力,竟将这个体重不轻的成年男性整个抡了起来!朝着左侧正欲开枪的第二名“猎犬”猛砸过去! 第二名“猎犬”被这完全不合常理的“人肉炮弹”砸了个正着,两人惨叫着滚作一团。 混乱中,顾驰野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演习手枪。他甚至没有刻意瞄准,凭着感觉,对着那团滚地葫芦“砰!砰!”就是两枪!演习标记弹的颜料在两人身上炸开刺眼的颜色。 瞬间解决两人! 但第三名从右后侧包抄的“猎犬”已经赶到,枪口几乎顶住了顾驰野的后背! 千钧一发! 顾驰野仿佛背后长眼,在枪响前的刹那,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同时右脚向后狠狠一蹬,正踹在第二名“猎犬”软倒的身体上,将其踢得向第三名“猎犬”的方向撞去! 第三名“猎犬”下意识避让同伴的“尸体”,开枪的动作慢了半拍。 就是这零点几秒! 扑倒在地的顾驰野已经翻滚半圈,手中的演习手枪再次抬起,枪口几乎顶着被踹过来的第二名“猎犬”的躯干——此刻,这具“尸体”成了他临时的肉盾! “砰!” 标记弹穿过“肉盾”的腋下空当,精准地印在第三名“猎犬”的胸口! 一切发生在短短七八秒内。 碎石坡地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三个身上染着醒目颜料、或痛苦蜷缩、或目瞪口呆的“猎犬”,以及跪倒在地、用枪支撑着身体、剧烈喘息的顾驰野。 他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前。刚才那番爆发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尖锐的鸣响,心脏狂跳得仿佛要炸开胸膛。 岩石后,奥丁挣扎着探出头,看着这惨烈而高效到极点的近身格斗,看着顾驰野摇摇欲坠却依然挺直的背影,瞳孔里充满了震撼。 顾驰野喘了几口粗气,用颤抖的手将演习手枪插回枪套。他看也没看那三个被“击毙”的“猎犬”,转身,步履蹒跚但坚定地走向奥丁藏身的岩石。 他伸出手,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 “走。” “最后……一段路了。” 第16章 这么奢侈?! 顾驰野跪在碎石地上,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眼前阵阵发黑。但理智还在强行运转。他咬着牙,踉跄地走到那三个或蜷缩呻吟、或僵直不动的“猎犬”身边,开始快速搜刮。 演习规则,被“击毙”或“制服”的“猎犬”,其携带的补给品可以被“幸存”队员征用。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机。 他的手因为脱力和刚才的爆发而抖得厉害,勉强扯开第一个“猎犬”的战术背心口袋。摸出来的东西让他指尖一顿。 不是想象中那种和他们一样的寒酸能量棒。 是一支用隔热套包裹着的、尚带余温的运动饮料。下一个口袋里,是几块高浓度的黑巧克力。再下一个……顾驰野的动作停住了,难以置信地捏了捏那方形硬质包装——居然是一盒完整的、带自热包的野战口粮,看包装上的图示,似乎是……自热火锅? 他沉默了两秒,无声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脏话。 “操……” 这帮“猎犬”,过得也太他妈奢侈了。 他迅速将搜刮到的“战利品”拢在一起:三支不同口味的运动饮料,七八块巧克力,那盒堪称“奢华”的自热火锅,还有几包单兵能量胶和两小袋压缩饼干。甚至在一个“猎犬”的贴身口袋里,还发现了一小瓶驱虫喷雾和几片净水药片。 没有犹豫,顾驰野拧开一支运动饮料,晃了晃,确定没被“下毒”(演习不至于),然后转身,几乎是半爬着回到奥丁藏身的岩石后。 奥丁靠在石头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喝。”顾驰野将饮料瓶口凑到他嘴边,声音嘶哑。 奥丁本能地吞咽,微甜带咸的冰凉液体滑过灼烧般的喉咙,带来一阵近乎颤栗的舒缓。他喝了几大口,才勉强恢复一点神智,摇了摇头,示意够了。 顾驰野这才将瓶口转向自己,只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和喉咙,便将瓶盖拧紧。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必须合理分配。 他看了看天色。虽然险胜了“猎犬”,但刚才的爆发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奥丁更是接近虚脱。强行赶路,别说剩下的“半天”,恐怕再走一两公里就得双双倒下。 地图显示,距离最终汇合点确实只剩下不到半日的路程了。但他们有整整一天的时间(从出发算起还剩大约三十个小时)。与其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夜晚危险的丛林里挣扎,不如利用刚刚获得的宝贵补给,原地休整,恢复体力。 “……今晚,不走了。”顾驰野哑声对奥丁说,一边快速清点着物资,“在这里休息。有吃的了。” 奥丁闭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顾驰野强撑着,先给奥丁和自己手臂、脖子上被荆棘和岩石划破的伤口做了简单清理,喷上搜刮来的消毒喷雾(“猎犬”的装备果然齐全)。然后,他选择了那盒自热火锅。 撕开包装,按照说明加入水袋里所剩不多的净水(混合了净水药片),拉动自热包。很快,熟悉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麻辣鲜香混合着牛油的厚重气味,便在这片充斥着血腥、汗臭和草木腐朽气息的丛林角落里,袅袅升起。 这味道,与周遭的残酷环境形成了荒诞而强烈的对比。 顾驰野盯着那开始咕嘟冒泡、红油翻滚的小小饭盒,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分出一半相对浓缩的汤汁和大部分干货(蔬菜包、肉包)到另一个空罐头盒里,递给奥丁,自己只留了剩下的小半。 “吃。慢点,小心烫。” 奥丁接过,手指都在发抖。滚烫的食物带着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咸香和热量,顺着食道滑进空空如也的胃袋。那一瞬间,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欢呼。他吃得极慢,但每一口都无比珍惜。 顾驰野也小口吃着。高热量的食物迅速转化为能量,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冰冷和虚弱。胃里有了东西,那令人心慌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 吃完“火锅”,两人又分食了一块巧克力和半支运动饮料。身体虽然依旧疲惫不堪,但那股濒临崩溃的绝望感,终于被这顿意外的“大餐”暂时压了下去。 夜幕降临,丛林温度骤降。湿冷的空气开始弥漫。 顾驰野清理掉食物残渣和包装(防止气味引来野兽或暴露行踪),又将三个“猎犬”的吉利服和多余保暖层扒了下来,垫在身下和盖在身上。他和奥丁背靠着那块巨石,挤在一起,分享着这点来之不易的温暖。 黑暗中,奥丁的声音微弱地传来:“白驹……谢了。” 顾驰野没说话,只是将盖在两人身上的伪装布又往上拉了拉。 “你最后那几下……跟谁学的?”奥丁又问,带着劫后余生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不像……常规格斗。” 顾驰野沉默了片刻。眼前闪过训练场上,虎擎苍那凶狠利落、毫无花哨却招招致命的演示动作;闪过他被按在地上时,对方喷在颈侧的灼热气息和那句生硬的“抱歉”。 “野路子。”他最终只含糊地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野路子,被某个“土匪”教官硬生生磨出来、逼出来的,绝境求生的本能。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但精神却因为饱腹和暂时的安全而松懈下来。 他知道,明天还有最后一段路。也许还有“猎犬”。但至少此刻,他们活下来了,还有了力气。 第17章 虎擎苍不在?玩波花的! 最后一小段路。 晨光穿透林间薄雾,在沾满露水的枝叶上跳跃。顾驰野睁开眼,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昨夜那顿堪称“奢侈”的补给和相对安稳的休整,像给快耗尽的电池猛地充上了电。虽然肌肉依旧酸痛,关节像生了锈,但那股濒死的虚弱感和晕眩已经褪去大半。血液重新在血管里有力奔流,心脏沉稳地搏动,连肺叶吸入清晨潮湿清冽的空气时,都感觉顺畅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身旁还在沉睡但呼吸平稳的奥丁,自己慢慢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一串轻微的咔嗒声。 虎擎苍不在。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没有那双无处不在、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盯着,没有那副破锣嗓子在耳边咆哮或嘲讽,没有那种时刻笼罩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就像一直勒在颈上的无形缰绳突然松开了。 那颗被连日残酷训练、极限求生和某种更复杂心绪压抑得几乎熄灭的“刺头之火”,仿佛被浇上了油,“轰”地一声,重新熊熊燃烧起来,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旺、更野。 去他妈的谨慎潜伏,去他妈的规避风险。 都走到这儿了,距离终点直线距离可能不到五公里。按照常规做法,他们应该继续利用地形隐蔽,缓慢推进,规避可能存在的最后防线。 但顾驰野此刻不想“常规”。 他看着远处山谷出口的方向,那里应该就是最终汇合点。阳光正慢慢铺满那片区域。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并且迅速生根发芽,变得无比诱人。 凭什么要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爬过去? 凭什么不能……玩点花的?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眼底那簇火苗越烧越亮,带着久违的、近乎挑衅的兴奋。被虎擎苍硬生生磨掉的那些棱角,那些属于“东北虎”旅尖兵的骄傲和桀骜,在此刻全面复苏。 他站起身,走到还在熟睡的奥丁身边,用靴尖不轻不重地碰了碰对方的小腿。 “醒醒,天亮了。” 奥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向顾驰野。当他看清对方脸上那副神情时,残余的睡意瞬间跑了一半——那不是疲惫或凝重,而是一种他几天没见过的、带着野性和跃跃欲试的光彩。 “你……”奥丁撑着坐起来,声音还有些沙哑,“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顾驰野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那笑容里透着股熟悉的、让人隐隐觉得不妙的劲儿,“比前几天加起来都好。” 他蹲下身,一边快速收拾所剩无几的装备,一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但清晰地说: “最后这段路,我不打算悄悄摸过去了。” 奥丁心头一跳:“你想干嘛?” 顾驰野把最后一块巧克力掰开,一半扔给奥丁,自己三两口吞下另一半,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睛盯着山谷出口。 “猎犬昨晚在这里折了三个,按照常规布防思路,剩下的力量要么收缩到终点附近守株待兔,要么会加强对这片区域的搜索和封锁。”他分析着,眼神锐利,“如果我们继续按部就班,很可能在最后几公里被咬住,拖入消耗战。我们体力恢复了一些,但弹药几乎耗尽,拖不起。” 奥丁点点头,这判断没错。 “所以,”顾驰野站起身,拍了拍作战服上的尘土和草叶,目光投向不远处地势较高的一个山坡,“我们换个玩法。” “什么玩法?” “主动暴露,调虎离山,然后……”顾驰野顿了顿,笑容扩大,带着点恶劣的狡黠,“我们直接‘借’他们的车,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冲过去。” 奥丁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顾驰野,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队友。“你疯了?!主动暴露?还借车?那是‘猎犬’!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我知道。”顾驰野语气平静,甚至有点理所当然,“所以才是‘借’,不是‘要’。他们肯定有越野摩托或者轻型全地形车在附近机动,用来快速投送和拦截。找到它,搞定看守,然后……” 他做了个向前冲刺的手势。 “最后一小段路,用最快的速度,最嚣张的方式,冲过去。”顾驰野眼睛亮得惊人,“让那帮等着看我们爬过去的‘猎犬’,还有……”他顿了顿,没说出某个名字,但意思很明显,“都他妈好好看看。” 奥丁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理智告诉他这计划风险极高,近乎儿戏。但看着顾驰野眼中那簇燃烧的火焰,感受着自己胸腔里也被隐隐带起的那股不甘平淡的躁动,还有这一路被追得像丧家之犬的憋屈…… 去他妈的稳妥。 “你想怎么‘借’?”奥丁最终哑声问,算是默认了这疯狂的提议。 顾驰野的笑容变得具体起来,他招手示意奥丁靠近,两人头碰头,在晨雾弥漫的丛林里,低声快速交代起来。阳光渐渐驱散雾气,照亮了他们脸上重新焕发的、属于年轻顶尖战士的锐气与胆大妄为。 那颗被压抑已久的刺头之心,正蠢蠢欲动,准备在最后的舞台上,玩一波大的。 …… 终点线设在丛林边缘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上,几顶迷彩帐篷搭在那里,天线林立。虎擎苍、白旭,还有刚刚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副队长余安康(代号“鮟鱇鱼”),正站在临时搭起的观察台前,一边盯着最后几个还在丛林里挣扎移动的光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最后这段‘净化区’,‘猎犬’放了几组?”余安康灌了口水,问。 “两组,交叉封锁,外加两个机动哨。”虎擎苍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够那帮菜鸟喝一壶的。” 白旭刚想说什么,耳朵忽然动了动,眉头蹙起:“什么声音?” 远处,丛林方向的土路上,隐约传来一阵不同于丛林风声或鸟兽声响的、持续而低沉的轰鸣。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轮胎碾压碎石和泥土的独特噪音。 “车辆?”余安康也直起身,眯眼望去。考核区域内除了他们和“猎犬”的特定保障车辆,不应该有其他机动载具。 尘土首先从丛林边缘的林道口扬起,像一条土黄色的龙。 紧接着,一辆涂着丛林迷彩、但此刻沾满泥浆草叶的轻型军用越野车,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从林道里冲了出来!它没有按照任何既定路线行驶,而是以一种近乎狂野的姿态,在坑洼不平的草地上划出一道嚣张的弧线,车头笔直地对准了终点线的方向,油门轰鸣,加速冲来! “我操!什么情况?!”白旭脱口而出,一把抓过旁边的望远镜。 观察台上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纷纷起身。 虎擎苍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消失。他没有用望远镜,只是死死盯着那辆越来越近、卷起滚滚烟尘的越野车。 距离拉近。 阳光刺眼,前挡风玻璃反射着白光,但副驾驶车窗是摇下的。 一张涂着厚重野战油彩、却依旧能看出年轻锐利轮廓的脸,出现在窗口。汗水将油彩冲得有些斑驳,头发被疾风吹得狂乱,但那双眼睛——隔着上百米的距离和飞扬的尘土,依旧亮得惊人,正笔直地、毫不避讳地望向观察台的方向。 是顾驰野。 驾驶座上,隐约还能看到另一个同样狼狈却紧绷的身影,是奥丁。 “我——操——!” 这一次,惊呼是三重奏。 白旭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掉下去。 刚刚赶回来、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的余安康,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那辆狂飙的越野车,又看看身边同样一脸震惊的虎擎苍和白旭。 “这……这他妈……”余安康舌头都有些打结,指着那辆车,“你们这届新兵……玩儿得挺……挺刺激啊?!” 虎擎苍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紧绷着,下颚咬得死紧,但那绝对不是愤怒。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火星在噼啪炸响,某种被长久压抑的、属于他骨子里的东西,正在被这嚣张到极点的一幕,狠狠点燃。 他看着那辆车以一个近乎蛮横的甩尾,在终点线前十几米处激起更大一片尘土,然后稳稳刹住。 引擎的轰鸣缓缓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终点线附近的工作人员、医疗兵、甚至刚刚抵达不久的其他预备役队员,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辆“天降神车”。 车门“砰”地被推开。 顾驰野率先跳下车,动作干脆利落,尽管作战服破烂沾满泥污,尽管脸上油彩汗渍混成一团,但背脊挺得笔直。他随手关上车门,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抬起头,再次望向观察台。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虎擎苍。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虎擎苍脸上那副维持了许久、包括在刚才震惊时都未曾完全卸下的“铁面教官”伪装,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重锤敲得粉碎。 他嘴角先是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接着,那弧度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越来越大,露出森白的牙齿。那不是平时那种带着冰冷审视或恶劣趣味的假笑,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混杂着震惊、荒谬、难以置信、以及最终汹涌而出的、近乎狂放的欣赏与……痛快? 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撑在观察台的栏杆上,身体前倾,眼睛亮得吓人,隔着百米距离和漫天未散的尘土,朝着下方那个站在越野车旁、同样抬头望来的年轻士兵,用他那标志性的、能震破人耳膜的大嗓门,酣畅淋漓地吼了出来: “牛——逼——!” 吼声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重重补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带着砸地有声的笑意和匪气: “真他妈牛啊你!顾驰野!哈哈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毫不掩饰地爆发出来,震动着他宽阔的肩膀,也震动了整个寂静的终点区域。 余安康还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看下面嚣张的新兵,又看看身边笑得毫无形象可言的队长,最终也只能抹了把脸,喃喃道:“……疯了,都他妈疯了。” 白旭则摇了摇头,看着虎擎苍那副彻底放飞、回归本性的样子,又看看下面那个一脸平静的顾驰野,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个无奈的、却又带着点“果然如此”意味的弧度。 这下,乐子可真大了。 第18章 入队仪式 第二天,基地礼堂。 气氛与昨日的狂放不羁截然不同,多了几分庄重与正式。通过最终考核的预备役队员们换上了崭新的丛林迷彩常服,肩章领花一丝不苟,脸上还残留着疲惫,但眼神里都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期待。 虎擎苍站在主席台上。他今天也穿着笔挺的军官常服,深绿色的布料熨帖地包裹着他魁梧的身躯,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微微发亮。令人意外的是,他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副“拽得二五八万”、看谁都像欠他钱的土匪样儿,也没有了昨日终点线前那般狂放的大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带着隐隐兴奋的郑重。 他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声音洪亮而清晰,透着一种不同于训练场咆哮的、属于真正指挥官的穿透力: “各位菜鸟——哦,现在该改口了。”他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却真心实意的弧度,“首先,重新认识一下。我,獠牙特战基地,‘苍穹’特种作战大队大队长,虎擎苍,代号‘虎爪’。”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深沉: “在这里,我代表‘獠牙’基地,代表‘苍穹’大队,欢迎你们——正式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 台下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激动澎湃的掌声。几个月的非人折磨,生死一线的考核,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虎擎苍抬手,压下掌声,脸上那点笑意收敛,语气变得干脆利落:“啊,行了,咱不扯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接下来,直接宣布你们的分队归属。” 他拿起一份名单,开始宣读名字和对应的中队。每念到一个名字,被点到的队员便挺直背脊,大声答“到!”,眼中光芒更盛。 终于—— “顾驰野。” “到!”声音清亮,穿透礼堂。 虎擎苍的目光落在台下那个身影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旁人略长了那么零点几秒。他嘴角那丝弧度又悄悄回来了点,带着点旁人难以察觉的、近乎得意的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宣布: “‘苍穹’大队,第一特战中队。” 他稍作停顿,目光灼灼,补充道: “我亲自带。” “哗——”台下响起一片轻微的骚动和羡慕的低语。能被大队长亲自收入麾下,进入最强的一中队,这是何等的认可和殊荣。 顾驰野心脏猛地一跳,面上依旧绷得镇定,但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迎着虎擎苍的目光,再次挺直胸膛。 虎擎苍不再看他,继续念完剩下的名单。 仪式结束,各中队主官分别领走自己的新队员。 虎擎苍带着分到他手下的五个新人——顾驰野(代号白驹)、叶常桉(代号海蟒)、叶兆成(代号极光,两人是兄弟)、余涩(代号船锚)——朝着第一中队的专属营区和训练场走去。 一离开礼堂范围,虎擎苍身上那股子刻意端着的指挥官气场就松快了不少。他边走边扯了扯常服领口,嘴里嘀咕着“这玩意儿勒得慌”,转头看向身后几个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眼神里写满好奇与紧张的新兵蛋子,脸上又露出了那副熟悉的、带着点匪气的“好大哥”笑容。 “行了,别跟刚进大观园似的,东张西望。”他领着他们走进一中队那栋独立的三层小楼,推开一间宽敞的、兼作会议室和活动室的房门,朝里面吼了一嗓子: “都别猫着了!滚出来!接新人!” 里面立刻传来椅子拖动和懒洋洋的应和声。 很快,五个穿着作训服或体能衫、姿态各异的男人晃悠了出来。有的高大壮硕像座铁塔,有的精干瘦削眼神锐利,有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有的则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点木讷。 虎擎苍大手一挥,把新旧两边的人都拢到屋子中间,拍拍手:“来来来,都精神点!小子们,互相认识一下哈!以后就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了,别不好意思!” 他先指向新人这边:“这几个,刚从菜鸟营熬出来的,骨头还算硬。按顺序,自己报名字和代号!” 顾驰野率先踏前一步,身姿笔挺:“顾驰野,代号白驹。” 接着是叶常桉,眼神沉稳:“叶常桉,代号海蟒。” 叶兆成紧随其后,气质更跳脱些:“叶兆成,代号极光。” 最后是余涩,身材敦实,声音洪亮:“余涩,代号船锚。” 老兵那边,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嘴角总是噙着点似笑非笑弧度的男人率先开口,他目光在顾驰野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点审视和玩味:“余安康,代号‘鮟鱇鱼’,副队。以后训练生活上有啥不明白的,或者队长抽风的时候想找人吐槽,都可以找我。”说完还瞟了虎擎苍一眼。 虎擎苍笑骂:“滚蛋!就你话多!” 第二个开口的是个肤色偏黑、眼神冷冽如刀的男人,话很少:“墨笙,代号‘毒刺’。” 第三个壮得像头熊,咧嘴一笑显得有点憨,但胳膊上的肌肉快把作训服袖子撑爆:“熊仄,代号‘灰熊’,力气活、扛炸药包什么的,可以找我。” 第四个是个中等身材、长相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声音也平平:“杜磊,代号‘鹌鹑’,擅长……嗯,躲和找。” 最后一个靠在门框上,抱着臂,脸上带着点散漫的笑,但眼神很亮:“江沢舵,代号‘野鸭’,水里的事儿,或者需要溜得快的时候,叫我。” 虎擎苍满意地看着新旧面孔,拍了拍顾驰野的肩膀,又扫过其他新人: “都记清楚了?以后就是一家人。规矩照旧,训练照旧,该骂骂,该揍揍,但出了这个门,谁敢动我‘苍穹’一中的人……”他眼神骤然一厉,那股子护犊子的蛮横劲儿毫不掩饰,“老子带你们去把他家房顶掀了!” 老兵们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新人们则心头一震,隐隐感受到了另一种不同于考核时的、更为厚重的归属感。 虎擎苍又咧嘴笑了,恢复那副“好大哥”样:“行了,今天下午自由活动,熟悉环境,收拾内务。明天开始,正式训练!‘鮟鱇鱼’,带他们去领装备,安排铺位!” “是!”余安康应了一声,转向新人们,笑了笑,“来吧,菜鸟们,哦不,现在是嫩芽们,跟我走。带你们看看咱们的‘狼窝’。” 新旧交替,代号碰撞。第一中队,注入了新鲜血液,也迎来了新的故事。 而顾驰野跟在队伍最后,走出房间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虎擎苍还站在原地,正跟“毒刺”墨笙低声说着什么,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也抬眼看过来。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 虎擎苍对他挑了挑眉,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真正的“好日子”,这才刚开始呢。 顾驰野收回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身跟上了队伍。 第19章 你想看着虎擎苍死吗? 夜色如墨汁泼洒,粘稠厚重,带着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紧急集合哨,毫无预兆地刺破了“獠牙”基地的沉睡。没有任务简报,没有目标说明,只有电台里传来的、经过加密变调的简短坐标和“最高优先级,实时情报截获,疑似境外渗透小组活动,就地清除或捕获”的冰冷指令。 第一中队全员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在十分钟内完成集结,登上沉默的运输直升机。机舱内红灯昏暗,引擎轰鸣掩盖了所有交谈。顾驰野坐在靠舱壁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擦着冰冷的枪管,新换的作战服还有些僵硬,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这是成为正式队员后的第一次实战任务,肾上腺素的分泌让感官异常清晰。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虎擎苍,后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 直升机在边境线附近一片密林上空降低高度,绳降。落地瞬间,湿冷的空气夹杂着腐烂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队伍在虎擎苍简洁的手势下迅速散开,以战术队形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 起初一切顺利。按照情报指向,他们找到了疑似敌临时营地的痕迹,布置了交叉火力点。然而,就在突击组准备前压的瞬间—— “轰!” “轰!轰!” 不是预想中的枪声,而是沉闷的、来自地下的爆炸!预制破片和震撼弹效应同时爆发!刺眼的白光与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剥夺了视觉和听觉,强烈的冲击波将突击小组的成员狠狠掀翻!浓烟与催泪气体迅速弥漫。 “中计了!撤退!”虎擎苍的吼声在嘈杂中传来,但已经晚了。 四面八方亮起了强光探照灯,交叉火力网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地封锁了每一条退路。子弹打在身边的树干和泥土上,噗噗作响。对方的火力配置和战术配合远超预想,显然对他们的行动路线和预案了如指掌。 “通讯被压制了!” “毒刺”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迫。 “分散!按备用方案C!自行突围至第二集结点!” 虎擎苍当机立断,嘶声命令,同时一个翻滚,手中的步枪喷吐出火舌,试图压制侧翼逼近的敌人。 顾驰野在最初的震撼后迅速恢复,依托一棵倒木还击。他看到“灰熊”被数道火力逼入死角,“鹌鹑”试图迂回救援却被绊索陷阱放倒……对方的准备太充分了,像一张早已织好的大网。 混乱中,他试图向虎擎苍的方向靠拢,却看到一发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带着尾焰的特殊弹体击中了虎擎苍身侧的树干,爆开一团浓郁的、刺鼻的白色烟雾。虎擎苍的身影猛地一晃,咳嗽着冲出烟雾,但动作明显迟滞,紧接着被侧面袭来的□□击中,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轰然倒地。 “队长!”顾驰野目眦欲裂,想冲过去,却被侧面扫来的密集火力死死压住。 一块浸透了刺鼻气味的破布从后面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强烈的眩晕感海啸般袭来,四肢力量瞬间被抽空。黑暗吞噬意识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虎擎苍被几个黑影拖走的模糊画面,以及自己手腕上被粗暴铐上的冰冷金属触感。 …… 不知过了多久。 尖锐的头痛率先复苏,像有锥子在凿太阳穴。顾驰野呻吟一声,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逐渐聚焦。昏暗的光线,潮湿阴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和霉变的混合气味。他发现自己被反绑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手腕被粗糙的尼龙扎带勒得死紧,刺痛传来,可能已经磨破了皮。作战服被剥得只剩贴身短袖,身上多处传来钝痛,是搏斗和拖拽留下的瘀伤。 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功率不足的灯泡,投下惨淡摇曳的光晕。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布满可疑的污渍。面前是一张空荡荡的铁皮桌。 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穿着普通的深色夹克,身材中等,面容平庸,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类型,但那双眼睛,平静,冰冷,没有一丝波澜,像两口深井,看得人心里发毛。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慢条斯理地在桌子后面坐下。 没有开场白,没有自我介绍。男人翻开文件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始提问。问题从基地的日常轮值表、武器库具体位置、到近期训练内容、中队人员配置习惯、乃至虎擎苍的个人行为细节……事无巨细,且角度刁钻。 顾驰野咬着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按照被俘应对训练的标准答案回答:姓名、军衔、编号——这些可以透露。其他的,一律是“不知道”、“不清楚”、“无权回答”。 审问者的耐心似乎很好,一个问题重复数遍,换着方式问,声音始终平稳。偶尔,当顾驰野的沉默持续稍久,旁边阴影里会走出另一个壮汉,一言不发,用包着橡胶的短棍狠狠击打他的腹部或肋下。剧痛让他蜷缩,胃里翻江倒海,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什么?谁提供的情报?” 审问者再次回到核心问题。 顾驰野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声音嘶哑:“我说了,不知道。” 审问者合上文件夹,站起身,走到顾驰野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顾驰野汗湿冰凉的脸颊,触感令人极度不适。 “你骨头挺硬。” 审问者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弄。他收回手,对旁边的壮汉示意:“带他去隔壁。” 顾驰野的心猛地一沉。他不知道“隔壁”有什么在等着他。 椅子被粗暴地拖行,穿过一道厚重的铁门,进入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更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还有一种……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淡淡气息。 顾驰野被强迫抬起头。 下一秒,他的呼吸彻底停滞,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房间中央,一把类似牙科诊所用的、但明显经过改造加固的金属椅子上,绑着一个人。 是虎擎苍。 他**着上半身,原本古铜色、布满伤疤的强壮躯体,此刻几乎被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痕覆盖:鞭痕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狰狞可怖;数处刀伤虽然不深,但血流不止,将椅子和地面染成暗红。他的右臂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肿胀发紫。汗水、血水混在一起,从他低垂的头颅上不断滴落。 最让人心胆俱裂的是,他的脸,除了额角一道擦伤和嘴角破裂外,竟然相对完好。正因为如此,顾驰野才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张总是写满强悍、不屑或怒意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生理性疼痛带来的、无法完全控制的扭曲和苍白。浓密的眉毛因痛苦而紧蹙,牙关死死咬住,下颌线绷得像要碎裂,冷汗如瀑。 他还清醒着。在顾驰野被拖进来的瞬间,他极其艰难地、微微抬起了眼皮。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瞳孔有些涣散,但在看到顾驰野的一刹那,猛地收缩了一下,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警告?是坚持?还是…… 审问者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赏艺术品的愉悦,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没关系,年轻人。对付硬骨头,我总有别的法子。” 他踱步到虎擎苍身边,手指轻轻拂过虎擎苍折断的手臂边缘,引得那具饱受摧残的身体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 “你要是不肯说……” 审问者转向顾驰野,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就只好,继续‘照顾’你的好队长了。一点一点,慢慢地。” 他的目光在虎擎苍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游移,最后定格在那张相对完好的脸上。 “你看,我特意没有去动他的脸。” 审问者语气轻柔,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最清晰地欣赏到他每一丝痛苦的表情变化。那细微的抽搐,忍耐的汗水,眼神里难以掩饰的崩溃边缘……” 他看向顾驰野,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探究: “你也这么觉得,对吗?看着这样一个骄傲的、强悍的男人,被一点点碾碎尊严和意志……比直接摧毁他的身体,更有趣,不是吗?” “告诉我,顾驰野。” 审问者逼近一步,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你的沉默,被折磨至死吗?” “或者说……” 他的目光在顾驰野惨白的脸上和虎擎苍颤抖的身体之间来回扫视,慢条斯理地补充,“你已经准备,替他做出选择了?” 房间里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那无声的、极致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顾驰野的感官。虎擎苍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像重锤一样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看着虎擎苍,看着那双曾经睥睨一切、此刻却盛满破碎痛楚的眼睛。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却感觉不到疼。 只有无边的冰冷,和岩浆般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某种东西。 第20章 这傻小子… 不对劲。 以这小子的机灵劲儿,以他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远超普通新兵的战场嗅觉和冷静头脑,面对这种“审问”……即便是突然被俘、遭遇酷刑,在最初的冲击之后,也该察觉到某些细微的违和感才对。 “淬火”行动虽然是高度仿真的模拟,但对于真正优秀的苗子而言,不可能毫无破绽。刑讯的力度、节奏,审讯者话语里某些刻意引导的痕迹,甚至这房间的某些布置……都藏着留给受训者去发现的“生路”。这是测试的一部分,测试他们在极端压力下能否保持最后的理性,识破假象,坚守真正的保密底线——即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一场训练。 按照训练预案和虎擎苍对顾驰野的评估,这小子现在就算不是完全看穿,至少也该开始怀疑,开始尝试用预设的对抗话术周旋,或者寻找那个隐藏的、标志着“这是训练”的暗号。 但是,没有。 顾驰野就那样僵立在门口,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直线,胸口因为过于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的,是虎擎苍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惊涛骇浪——那里面的情绪太复杂了,有震惊,有愤怒,有恐惧,但最深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痛楚?和一种让虎擎苍莫名心悸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被狠狠灼烧的决绝。 他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虎擎苍身上,钉在他每一道狰狞的伤口上,钉在他扭曲的手臂上,钉在他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颤抖的躯体上,钉在他那双强撑着不肯彻底涣散的眼睛里。 那种专注,那种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又仿佛想替他承受一切的视线,让虎擎苍的心脏,在生理性的剧痛之外,莫名地、重重地跳漏了一拍。 这小子……怎么回事? 如果此刻绑在这里的不是虎擎苍,是“鮟鱇鱼”,是“毒刺”,甚至是任何一个其他中队长,以顾驰野的冷静和敏锐,恐怕早已开始冷静分析局面,寻找破绽。 但他面对的是虎擎苍。 是那个在训练场上把他往死里练、又会在深夜给他按腿的土匪教官;是那个会因为战友牺牲而躲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转身却用更坚硬外壳伪装自己的男人;是那个在终点线前为他嚣张行径放声大笑、亲手将他纳入麾下的队长;是那个……不知何时起,已经在他心底最深处,砸下一个沉重印记、搅动起他从未体验过的惊涛骇浪的……虎擎苍。 眼前这幅景象——这个向来如山如岳、强悍霸道的男人,被如此残忍地摧折,鲜血淋漓,痛苦不堪,尊严被踩在脚下碾碎——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顾驰野所有理智的防御,烫穿了他作为特种兵应有的冷静判断。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那些训练过的反审讯技巧,那些观察细节寻找破绽的思维路径,全都被眼前这片刺目的红、这令人窒息的痛楚画面冲得七零八落。心底只剩下一个疯狂叫嚣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他在受苦。因为自己在继续受苦。 虎擎苍不该是这个样子。他应该永远嚣张,永远强大,永远用那种欠揍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脆弱,破碎,在疼痛中无声地颤抖。 这个认知,比任何物理上的刑罚都更残酷地折磨着顾驰野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绑在了那把电椅上,承受着同样的凌迟。 所以,当审问者再次开口,用那把轻柔如毒蛇的声音问出“你能看着他死吗?”的时候,顾驰野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那根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崩断的哀鸣。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剧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看着虎擎苍,看着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混杂着痛苦、疑惑和某种更深邃难辨的情绪。 虎擎苍看着顾驰野眼中那片近乎绝望的混乱,看着他紧握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拳头,看着他脸上那种恨不得以身相替却又无能为力的挣扎…… 一个模糊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清晰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划过心底。 这傻小子……该不会…… 没等虎擎苍细想,也没等顾驰野做出任何反应,审问者已经失去了耐心,或者说,进入了“淬火”训练的下一个阶段——测试目睹战友受刑时的心理承受与抉择。 他朝旁边的壮汉点了点头。 壮汉面无表情地走到控制台前,手指悬在了某个按钮上方。 而顾驰野,看着壮汉的动作,看着虎擎苍瞬间绷紧到极致的身体和眼中那抹清晰的警告,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铮”地一声。 断了。 “住手!!!”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仿佛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顾驰野喉咙里冲了出来! 他赤红着眼睛,瞪着审问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碾出来的: “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他妈的告诉你们!别动他!!!” 虎擎苍猛地闭上眼,咬紧的牙关里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不是计划中的反应。 但这傻小子…… 完了。 这下,是真的麻烦了。 第21章 你他妈吓死我了你! 审讯室里,空气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血腥味弥漫。 顾驰野那句“别动他”的嘶吼仿佛还在墙壁间碰撞回响。他死死盯着审问者,胸膛剧烈起伏,眼底是豁出一切的疯狂,但深处,却有一丝极冷的光在急速闪烁。 不能真说。说什么都是背叛。虎擎苍就算死在这儿,也绝不会原谅出卖信息的自己。 可他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虎擎苍继续被折磨。每一秒的煎熬,都像在凌迟他自己的神经。 电光石火间,一个极其冒险、近乎自杀的念头,如同绝境中迸出的火星,猛地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事情……很复杂。地图、坐标、行动序列……我需要纸笔。写下来。” 审问者眯起眼,审视着他。 几秒后,审问者微微颔首,对旁边的壮汉使了个眼色:“给他。” 壮汉转身出去,很快拿回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支普通的塑料壳圆珠笔,扔在顾驰野面前的铁皮桌上。顾驰野的手还被反铐在椅子背后。 “解开一只手,让他写。”审问者命令。 壮汉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顾驰野右手的铐子。 顾驰野低下头,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空白页上,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回忆细节。 审问者和壮汉的注意力,或多或少都集中在他即将写下的“情报”上。 就是现在! 顾驰野眼中寒光骤盛!他握笔的右手五指猛地以一种违反人体常理的角度向内狠折! “咔嚓!” 剧痛袭来的瞬间,他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忽略,借着右手错位的微小间隙,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一拧、一抽! 原本被铐住、仅靠拇指卡位的右手,竟然硬生生从手铐环里滑脱出来!虽然拇指传来钻心的疼痛和明显的畸形,但手自由了! 一切发生在不到两秒! 在审问者和壮汉甚至还没完全理解那声“咔嚓”意味着什么的时候,顾驰野已经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暴起! 他根本不管脱臼剧痛的右手,左手依旧被铐在椅子上限制了移动,但他上半身猛地前扑,右手握着那支笔——以全身的力量和速度,朝着近在咫尺的审问者的眼睛,狠狠捅了过去! 快!准!狠!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杀气! “你——!”审问者瞳孔骤缩,骇然失色,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已被逼到绝境、准备妥协的新兵,会突然爆发出如此致命的反击!他下意识后仰,但距离太近,顾驰野的速度太快! 笔尖的寒芒,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中急速逼近! 旁边的壮汉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怒的吼叫,伸手欲拦,却已慢了半拍。 就在笔尖即将刺入眼球的前一刹那—— “行了!停手!” 一声中气十足、毫无虚弱感的大喝,如同惊雷般在房间里炸响! 是虎擎苍的声音。 那声音浑厚、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与他此刻被绑在电椅上、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外表格格不入。 顾驰野前刺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硬生生僵在半空!笔尖距离审问者的眼皮,只剩不到三厘米。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睫毛的颤抖和瞳孔里残留的惊骇。 时间仿佛凝固。 顾驰野剧烈喘息着,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电椅上,那个本该虚弱不堪的男人,正抬头看着他。脸上那些痛苦扭曲的表情消失了,虽然血污和伤痕还在,但那双眼睛——清亮,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近乎灼热的兴奋光芒,正直直地看进顾驰野眼底。 哪里还有半分濒死的模样? 顾驰野的大脑“嗡”地一声,彻底空白了。握着笔的手,无力地垂下,笔“嗒”一声掉在地上。 “队……长?”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虎擎苍没理他,而是活动了一下脖子,看向旁边也愣住的“审问者”和“壮汉”,咧了咧嘴,牵动了嘴角的伤,嘶了一声,却还是骂道:“还愣着干嘛?给老子解开!演完了!” “审问者”和“壮汉”如梦初醒,脸上的冰冷麻木瞬间消失,换上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赶紧上前,动作麻利地解开了虎擎苍身上的束缚。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也快步进来,开始检查虎擎苍身上的“伤势”。 顾驰野呆呆地看着。“鮟鱇鱼”余安康走过去,掏出钥匙,把他还铐着的左手也解开了,拍了拍他肩膀,语气复杂:“小子,可以啊……真敢下手。” 顾驰野没反应。他看着虎擎苍被人搀扶着从电椅上站起来,虽然龇牙咧嘴,动作有些不便,但那折断的右臂被轻轻一托一正,发出了复位的轻响,随即就被熟练地固定住——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道具”。 那些触目惊心的鞭伤、烙伤、刀伤……在更明亮的灯光下,露出了破绽——逼真的特殊化妆材料和可食用血浆。 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一场……训练? 巨大的荒谬感和后知后觉的惊悸,如同冰火两重天,席卷了顾驰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更剧烈的眩晕和脱力感。他腿一软,差点跪倒,连忙扶住了旁边的铁皮桌,才勉强站稳。 虎擎苍已经简单套上了一件作训服外套,遮住了满身的“伤痕”,走到顾驰野面前。他低头看着这个脸色惨白、眼神还处于巨大冲击余波中的年轻队员,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吓傻了?”虎擎苍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质感,带着点戏谑,但仔细听,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顾驰野猛地抬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没有了痛苦扭曲,只有一贯的强悍,以及眼底那抹尚未散尽的、奇异的光彩。愤怒、委屈、后怕、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堤坝。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他妈吓死我了你!” 这话冲口而出,没了平日刻意保持的距离和对教官的称呼,纯粹是劫后余生、情绪失控下的本能反应。 虎擎苍一愣,随即眉毛挑起,不仅没生气,反而觉得有点意思。他抱着那支“折断”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顾驰野,是真有点疑惑: “我怎么知道你看不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驰野依旧微微发抖的手和苍白的脸,“以你的脑子,不该这么晚才反应过来。除非……” 顾驰野心里猛地一紧,如同被窥破了最隐秘的角落。他迅速垂下眼帘,避开虎擎苍的审视,强迫自己让翻腾的心绪平复下来,哑声道:“……太真了。尤其是你……我没见过你那样。”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目睹队长被酷刑折磨,心神大乱,忽略了训练细节。 虎擎苍看着他低垂的头和紧抿的唇,眼中的疑惑渐渐化开,被一种更常见的、带着了然和些许赞赏的情绪取代。他伸手,这次力道放轻了些,揉了揉顾驰野汗湿的头发,这个动作让顾驰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行了,没事了。反应虽然慢了半拍,但最后那下……”虎擎苍想起顾驰野拇指错位、暴起突袭的那一幕,嘴角又忍不住勾起,“够狠,够绝。是块材料。” 他似乎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低声自语般感慨了一句,声音不大,但顾驰野听清了:“这小子……似乎很在意战友啊……” 顾驰野紧绷的心弦,因为这句话,稍稍松弛了一丝。还好……他想到的是战友情。是了,这才符合逻辑,符合他们之间应有的关系。 他不能让虎擎苍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瞬间击垮他理智的,不仅仅是战友可能牺牲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汹涌、更隐秘、更见不得光的心思。 至少现在,绝对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勉强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惊悸过后的波澜。他看向虎擎苍被固定住的右臂,皱了皱眉:“你的手……” “假的,道具。”虎擎苍满不在乎地晃了晃那只“伤臂”,“化妆效果不错吧?回头得给后勤那帮搞伪装的小子加鸡腿。” 旁边正在收拾“刑具”的“鮟鱇鱼”余安康闻言翻了个白眼:“得了吧队长,您老人家演得也太投入了,我都怕顾驰野那笔真捅进去。” 虎擎苍哈哈大笑,牵动了身上其他几处“伤口”,又龇牙咧嘴起来。 阳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一点,驱散了房间里的阴冷和血腥气。 他悄悄握了握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拇指,那里已经迅速肿了起来。 身体很痛,心里更是一片兵荒马乱。 但至少,秘密还在。 第22章 虎擎苍真的怕了 几天后,顾驰野错位的拇指刚消肿不久,真正的任务警报便撕裂了黎明。 目标:市郊一座被武装匪徒占据的废弃工厂。情报显示对方持有自动火力,并挟持了数名夜班工人。 这次不再是演习。直升机舱内,没有人说话,只有武器检查时冰冷的金属碰撞声。顾驰野最后一次擦拭狙击镜片,指尖稳定,心跳却比往常略快。这是他的第一次实弹任务。 潜伏,观察,渗透。行动在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展开。交火比预想中更早爆发。匪徒的火力很杂,但足够疯狂。流弹在生锈的钢架间尖啸。 顾驰野占据了一个制高点,视野良好。他的呼吸平稳,十字准星牢牢套住了一个依托掩体、正朝着突击组方向疯狂扫射的匪徒头部。风偏,湿度,目标移动速率……数据在脑中瞬间处理完毕。 扳机扣下。 枪托传来的后坐力真实而沉重。远处的目标,头颅猛地向后一仰,随即如同被重锤砸碎的西瓜般,在晨雾弥漫的微光中,绽开一团刺目而粘稠的红。 没有声音,枪声被消音器压抑,但那画面,带着一种超现实的冲击力,隔着百米距离,狠狠撞进了顾驰野的视网膜。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胃部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喉咙发紧。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几不可察地、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演习弹的标记,不是化妆的血浆。是真实的、温热的、刚刚还承载着一条生命的血肉之躯,在他的瞄准镜下,以最暴烈的方式终结。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硝烟和铁锈味的空气灌入肺叶,强行压下了那瞬间翻涌的本能不适。眼神重新变得冷硬,准星移向下一个目标。他是狙击手,这是他的职责。 任务推进。匪徒被逐一清除,残余的几人被压制在厂房角落。人质被成功解救出来,惊恐万状地蜷缩在相对安全的区域,由几名队员看护着。 突击组开始最后的清场。枪声零星响起,但大局已定。 顾驰野从狙击点撤离,与小队汇合。战斗的亢奋开始消退,肾上腺素的余波让感官依旧敏锐,却也放大了某些东西。他走过一片狼藉的战场,脚下偶尔会踩到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握着步枪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他看到那群惊魂未定的人质,几个中年工人,脸上满是黑灰和泪痕,相互搀扶着,眼神空洞。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来,或许是作为解救者的责任,或许是想确认自己守护的“意义”。 他下意识地朝人质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过去说点什么,或者只是看看他们是否安好。 一只沾着尘土和硝烟痕迹、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突然从侧面伸来,拦在了他的胸前。 顾驰野脚步一顿,抬头。 是虎擎苍。他刚刚结束对最后顽抗区域的检查,头盔有些歪,脸上蹭着污迹,眼神锐利如常,但顾驰野敏锐地捕捉到,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却异常沉重的阴影。 “队长……?” 顾驰野疑惑。 虎擎苍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那群人质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我来。” 只有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顾驰野愣住了。他看着虎擎苍推开他的手,独自走向那群瑟瑟发抖的工人。队长的背影依旧宽阔挺直,但顾驰野却莫名觉得,那肩膀的线条,绷得有些过于紧了。 虎擎苍走近人质,蹲下身,摘下了战术手套,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没事了,我们是解放军。受伤了吗?需要医生吗?” 他仔细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脸,他们的手,他们的眼神,甚至他们衣服上不自然的褶皱。 他的动作专业,语气冷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在微微出汗。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不规则的节奏敲打着肋骨。 他怕。 真的怕。 怕那温顺哭泣的脸皮下,突然露出狰狞;怕那颤抖求助的手中,猛地刺出淬毒的利刃;怕“神风”颈侧喷涌的、滚烫的鲜血,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迸发。 怕又一次,只能徒劳地用手去堵那决堤的生命之泉,感受着温度在指缝间迅速流逝,看着年轻的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成冰冷的灰烬。 那噩梦般的场景,在他靠近任何“看似安全”的获救者时,都会不受控制地闪现。这是“神风”留在他神经里的烙印,是指挥官荣耀勋章背面,永不愈合的暗伤。 他检查得很细,问得很慢。时间仿佛被拉长。 直到最后确认,这确实只是几个被无辜卷入的、吓坏了的普通工人,没有任何异常。那股一直萦绕在咽喉处的、冰冷的紧绷感,才缓缓消散。 虎擎苍几不可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塌了一毫米。他站起身,对旁边的队员点了点头:“带他们出去,医疗队跟进。” 然后,他转过身,走回顾驰野身边。 顾驰野还站在原地,看着他。年轻人的眼睛里,有疑惑,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被拦下时的不解。 虎擎苍抬手,用力抹了把脸,蹭掉一些污迹,也掩去了眼底残留的那一丝悸动。他拍了拍顾驰野的肩膀,力道不小,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带着疲惫砂砾感的粗粝: “愣着干嘛?收队了。” “哦……是。” 顾驰野应道,跟在他身后,朝集合点走去。 走了几步,虎擎苍忽然又开口,声音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后的人听: “第一次……都这样。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别多想。” 顾驰野看着他的背影,阳光渐渐驱散工厂上空的阴霾,落在虎擎苍沾满尘土和汗渍的作战服上。他想起刚才那只拦住自己的、坚定却似乎隐隐发抖的手,想起队长蹲在人质前那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的侧影。 心里那点被阻拦的不解,慢慢化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沉甸甸的明悟。 原来,那只总是挥舞着鞭子、仿佛无所不能的“老虎”,心里也藏着怕的东西。 而他选择把那份恐惧挡在自己身前,用看似强硬的命令,把可能的风险隔开。 顾驰野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有些颤抖、此刻已恢复平稳的手。 “是,队长。” 他低声应道,跟上了那个宽阔的背影。 工厂外,朝阳完全升起,照亮了归途。 第23章 假期 厚重的防弹车门关上,将工厂区残留的硝烟与血腥气隔绝在外。运输车内引擎低鸣,微微颠簸。紧绷了数小时的神经,直到此刻,随着车身驶入相对安全的道路,才敢真正松懈下一丝。 虎擎苍几乎是把自己“扔”进了副驾驶的座椅里,沉重的战术背心率先卸下,随手丢在脚边,发出一声闷响。他长长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混杂着疲惫、释然,还有一丝任务完成后特有的空茫。随即,他非常没有形象地,将两条裹着沾满尘土作战裤的长腿一抬,毫不客气地架在了前排中控台侧方的凸起上,靴底还带着工厂地面的泥灰。 动作粗鲁,却透着一种彻底放松下来的、属于老兵的真实。 他歪头,瞥了一眼车厢后方。几个新人——顾驰野、叶常桉、叶兆成、余涩——都沉默地坐着,有人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出神,有人低头盯着自己依旧紧握枪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有人则只是闭着眼,胸口起伏的节奏尚未完全平复。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劫后余生却又难以言说的滞重感。血腥的画面,生命的骤然消逝,第一次扣下实弹扳机带来的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冲击,不是那么容易消化。 虎擎苍扯了扯嘴角,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沙哑,却刻意拔高了些,驱散着车内的低压: “行了,都别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 他目光扫过后视镜,能看到几个年轻人下意识地挺了挺背。 “任务完成,目标清除,人质安全。”他言简意赅地总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陈述事实,“菜鸟们,第一次实弹,干得不算差。没尿裤子,没掉链子,该开枪的时候没犹豫。” 这评价,从他嘴里说出来,已经算是难得的正面肯定。 见气氛依旧有些凝滞,虎擎苍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靴子在中控台上蹭了蹭,留下两道灰印,继续说道: “别这么丧嘛,菜鸟们。绷着张脸给谁看?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点吊人胃口的意味。 果然,几个新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些许,连闭目养神的也掀开了眼皮。 虎擎苍满意地看到效果,这才揭晓:“按咱大队的老规矩,四支一线行动中队,每次高烈度任务轮换结束后,都有两天的强制休整假。这两天的紧急待命和临时任务,会由另外三支满状态的中队顶上去。” 他顿了顿,目光在几个年轻人脸上逡巡,看到他们眼中逐渐亮起的光,才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却又无比实在的笑容: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只要天没塌下来,就轮不到咱们‘苍穹’一中队操心。你们这几个刚见了血的嫩芽儿……” 他刻意停顿,看着他们不自觉屏住的呼吸,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句: “可以暂时把脑袋里的弦松一松,好好喘口气,甚至……放肆一点。” “当然,”他随即补充,恢复了点队长的威严,“纪律底线别碰,别给老子惹出治安问题来。其他的……随你们便。睡觉睡到自然醒,出去改善伙食,哪怕在营区里躺着晒太阳发呆,都行。” 车厢里那沉甸甸的压抑,仿佛被这个消息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没人欢呼雀跃,但那种笼罩着的、令人窒息的凝重感,明显开始松动。几个新人的眼神里,多了些活气,彼此对视时,也看到了对方眼底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两天。不长,但对神经刚刚经历极限拉扯的他们而言,无疑是沙漠中的甘泉。 虎擎苍收回架着的腿,重新坐正了些,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掠过的街景,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他脸上的疲惫依旧,但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不少。 他知道,真正的消化和成长,可能需要更长时间。但至少,这个假期,是一个缓冲,一个让这些年轻的“利刃”在初次淬火后,有机会回温、审视、并将锋芒内敛的短暂间隙。 至于他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期然闪过工厂里,顾驰野走向人质时,自己下意识伸出去阻拦的手,以及那小子后来看向自己时,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些许情绪的眼睛。 啧。 麻烦的小子。 虎擎苍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嘴角却无意识地,又弯起一个极浅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第24章 我是正常的吗? 顾驰野的平静,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 最初的视觉冲击和生理性反胃过去后,当他重新透过瞄准镜望向战场,当需要为队友提供掩护或清除威胁时,他的心跳、呼吸、乃至扣下扳机的指尖,都迅速恢复了训练有素的稳定。那个碎裂的头颅,更像是一个需要被完成的任务指标,一个阻碍被清除的符号,而非一个刚刚逝去的、拥有过去和未来的生命。 任务结束,坐在颠簸的返程车里,比起恐惧、恶心或道德上的沉重负担,另一种更冰凉、更黏稠的困惑,如同深水下的暗流,缓缓攫住了他。 他为何能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那些电影里、书籍中描述的,第一次杀人后的巨大心理冲击、漫长的自我拷问、夜不能寐的罪恶感……为何在他这里,如此短暂,短暂得近乎可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任务完成”的抽离,以及此刻,对自己这种“不正常”反应的深深疑虑。 这正常吗?对于一个生命的消逝,如此迅速地“接受”甚至“忽略”,是一个……合格士兵该有的状态?还是某种更冰冷的、属于杀戮机器的东西,正在他体内悄然滋长? 他想起训练时虎擎苍的怒吼,想起“淬火”中自己面对“受刑”的队长时几乎崩溃的情绪。那些激烈的、鲜活的感受如此真实。可为什么,面对一个真正敌人的死亡,他的内心却像被覆上了一层隔膜,震动传过来,已是微乎其微? 这种自我审视带来的迷茫,比血腥画面本身更让他感到不适和……一丝隐秘的惶恐。他沉浸在这种思绪里,回到基地后的例行汇报、装备交接、甚至同批新人之间压抑的低声交流,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只是机械地完成流程,然后独自坐在宿舍床沿,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一动不动。 虎擎苍冲完澡,换上了干净的作训服,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习惯性地在营区里晃悠,检查归队后的情况,目光扫过几个新人所在的宿舍楼时,脚步顿了顿。 其他人或聚在一起低声说话,或蒙头大睡,或对着墙壁发呆——这都是初次见血后常见的反应。唯独顾驰野那间宿舍的窗户后,那个坐在光影交界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沉寂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虎擎苍眉头微蹙。他想起工厂里顾驰野走向人质时,自己那下意识的阻拦,也想起那小子后来看自己的眼神。本以为他是被战场残酷震住了,需要时间消化,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只是“震撼”那么简单。 那身影透出的,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的、自我隔绝般的困惑与审视。像一头年轻的狼,在第一次独自猎杀后,低头嗅着爪上的血迹,不确定这味道意味着成长,还是昭示了某种陌生的本性。 虎擎苍在楼下抽了半支烟,看着那扇窗户。他知道这种时候,空洞的安慰或严厉的训诫都未必有用。有些人需要倾诉,有些人需要独处,而有些人……可能需要被强行从那个自我封闭的牛角尖里拽出来,换口气。 他碾灭烟头,转身上楼。 门没锁,虎擎苍直接推开。顾驰野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连头都没回,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虎擎苍走到他床边,踢了踢他的靴子底:“喂,死了?” 顾驰野这才倏然回神,转头看见虎擎苍,愣了一下,下意识要站起来:“队长……” “坐你的。”虎擎苍抬手压了压,自己拖过旁边一把椅子,反着跨坐下来,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他,“怎么?回来就扮沉思者?琢磨什么呢?晚饭也不吃。” 他的语气很随意,带着点惯常的不耐烦,但眼神却仔细地扫过顾驰野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顾驰野垂下眼帘,避开他的审视,声音有些干涩:“没……没什么。不饿。” “放屁。”虎擎苍毫不客气地戳穿,“脸拉得比驴长,还没什么?”他身体前倾,盯着顾驰野,“工厂里那一下,扛不住了?” 他指的是狙击。 顾驰野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不是……扛得住。”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却只是更低地说,“太快了。” “什么太快?” “就……过去了。”顾驰野抬起头,目光有些空茫地看向虎擎苍,终于问出了心底那个盘旋不休的问题,“队长,第一次……之后,正常应该是什么样的?” 虎擎苍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靠在椅背上,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什么样?”他嗤笑一声,“五花八门。有吐得昏天暗地的,有连着做好几天噩梦的,有变得话痨不停的,也有像你这样闷着不吭声的。还有的……”他顿了顿,“屁事没有,该吃吃该喝喝,心大得能跑马。” 他看向顾驰野:“你觉得,哪种算‘正常’?” 顾驰野被问住了。他抿紧唇,没说话。 虎擎苍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大概有了点数。这小子,不是在为杀人本身痛苦,而是在为自己的“不痛苦”而困惑。典型的聪明人钻牛角尖。 “别他妈瞎琢磨了。”虎擎苍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穿鞋,跟我出去。” 顾驰野茫然:“去哪儿?” “散心。”虎擎苍言简意赅,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瞥他一眼,“给你那快生锈的脑子抹点润滑剂。快点,磨磨唧唧的。”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拒绝。 顾驰野看着虎擎苍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弯腰套上了作战靴。他确实需要离开这个逼仄的房间,离开那轮令人烦躁的落日,离开自己那些无解的自问。 他不知道虎擎苍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所谓的“散心”能散掉什么。 但至少,有人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并且……试图做点什么。 这本身,似乎就让他心底那片冰冷的困惑,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他站起身,跟了上去。 第25章 要微信?不给! 两人拿了外出通行证,晃晃悠悠走到基地大门岗。值班的后勤部长陈钊正叼着烟核对物资清单,抬头看见他俩,特别是虎擎苍那副“老子要出去放风”的德行,乐了。 陈钊三十出头,北方人,长得跟座黑铁塔似的,左脸颊到耳根有一道长长的疤,是早年在边境缉毒时留下的“纪念”,伤了神经,听力受损,后来转了后勤。别看他现在整天跟油料库房和米面粮油打交道,当年也是能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 “哟,虎大队长舍得挪窝了?”陈钊喷出一口烟,笑得有点欠,“还带了个小跟班?羡慕啊,我们这些守家的,也就看看大门咯。” 虎擎苍过去,胳膊肘不客气地撞了他一下:“少来,你这后勤部长油水足着呢。通行证,快点,磨蹭。” 陈钊把通行证拍他手里,瞥了眼后面略显沉默的顾驰野,没多问,只是冲虎擎苍挤挤眼:“悠着点啊,别把我们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好苗子带沟里去。” “滚蛋。”虎擎苍笑骂,转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一把拉开抽屉,准确无误地摸出一把车钥匙,在手里抛了抛,“喂老陈,我把‘勇士’开出去了啊。” 陈钊眼珠子一瞪,烟差点掉了:“我操!虎擎苍你给老子放下!那是我小老婆!加满油刚洗的车!你敢动它我今天跟你拼了!” “拼个屁,你这身板打得过我?”虎擎苍嚣张地把钥匙揣进兜,转身就走,“放心,蹭掉块漆赔你两条烟。” “你他妈——”陈钊的骂声被关在门岗里。 虎擎苍带着顾驰野走到停车场,熟练地找到那辆保养得锃光瓦亮、明显被主人当宝贝的墨绿色军用越野车“勇士”,拉开车门跳上去。顾驰野默默坐上副驾。 引擎咆哮,车身猛地窜出基地大门,将营区的规整与肃杀甩在身后。 开上通往市区的公路,车窗摇下一半,混杂着尾气和尘嚣的风灌进来。顾驰野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广告牌、行道树、川流的车辆和行人,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将近两个月的全封闭训练和实战任务,让他几乎快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色彩、声音、甚至空气里的味道,都如此陌生而嘈杂。 “想吃点什么?”虎擎苍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窗外,随口问道。他没穿常服外套,只穿了件紧身的体能短袖,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随着操控方向盘的动作微微起伏。 顾驰野收回视线,有些茫然:“……随便。” “随便最难搞。”虎擎苍啧了一声,目光在街边扫过,“那就前面那家吧,看着还算干净。” 是一家普通的家常菜馆,门口挂着褪色的招牌。正是饭点,里面人声鼎沸,弥漫着油烟和饭菜的混合气味。 两人一进门,高大的身形和一身醒目的丛林迷彩(虽然没带武器,但作训服本身就很扎眼),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吃饭的、等位的、路过门口的,视线或明或暗地往他们身上瞟。 尤其两人外形都相当出众。顾驰野年轻,眉眼锐利,身姿挺拔,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虎擎苍则更成熟悍厉,轮廓硬朗,哪怕只是随意站着,那股经历过血火的压迫感和成熟男人的荷尔蒙也掩不住。 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哎哎哎,你看门口,当兵的……旁边那个年轻的,好帅啊!” “旁边年纪大点那个也不错啊,更有味道……” “你说我过去找他要微信,他会给吗?” “得了吧你,没看人家一脸‘别惹我’的表情?” 虎擎苍显然对这些注视早已免疫,目不斜视地找了个靠墙的卡座坐下。顾驰野有些不自在,跟着坐下,尽量忽略那些好奇的打量。 “两碗米饭,招牌红烧肉,清炒时蔬,再来个紫菜蛋花汤。”虎擎苍麻利地点了菜,把油腻的塑封菜单扔到一边,看向顾驰野,“水自己倒。” 他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倒了杯温热的劣质茶水,然后身体往后一靠,手臂搭在卡座靠背上,重新拾起车上被打断的话题,声音压低了些: “刚才没说完。你觉得‘过去太快’,心里不踏实,是吧?”他喝了口茶,眼神锐利地看着顾驰野,“我告诉你,小子,在咱们这行,有时候‘习惯得快’不见得是坏事。只要你别把不该习惯的也习惯了,就行。” “别钻牛角尖。第一次见血,每个人反应不一样。有人是因为善良,有人是因为害怕,也有人……”他顿了顿,“是因为脑子清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干。你属于哪种,自己慢慢想,但别用‘正不正常’这种屁话框死自己。” 他话音刚落,旁边那桌一直偷偷看他们的几个年轻男女,似乎鼓足了勇气。一个穿着时髦、画着精致妆容的妹子,红着脸,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目标明确——顾驰野。 “那个……兵哥哥,打扰一下,”妹子声音又甜又怯,“能……加个微信吗?” 顾驰野一愣,眉头下意识蹙起,刚要开口拒绝。 几乎同时,另一个看起来更外向、打扮也很潮的年轻男生,也从那桌站了起来,目标却是……虎擎苍。他笑得阳光,直接走到虎擎苍旁边,语气自然又带着点讨好: “大哥,您这气质太绝了!能认识一下吗?加个微信?”说着还晃了晃手机。 虎擎苍正等着看顾驰野怎么应付那妹子,冷不防自己这边也来了人。他显然没多想,看这男生走过来,又瞥了眼旁边红着脸的妹子,以为这男的是替不好意思的同伴来要联系方式的“僚机”。 他大手一挥,极其不耐烦又带着点“我懂”的敷衍语气:“不加不加,都没微信。吃饭呢,别打扰。” 说完还瞪了那男生一眼,意思是:小伙子,帮姑娘要微信也得看场合。 那男生被瞪得一愣,表情有点尴尬,又有点欲言又止,最终讪讪地回去了。要微信的妹子也被顾驰野冷淡的“不方便”拒绝,红着脸跑回座位。 顾驰野全程看着,尤其是看到虎擎苍那副完全没搞清状况、以为对方是替妹子来要微信的耿直或者说……迟钝,再联想那男生明显不同的意图…… “噗——” 他一个没忍住,刚喝进嘴里的那口茶水,差点全喷出来,强行咽下去的结果就是呛得连连咳嗽,脸都憋红了。 虎擎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抽了张纸巾扔过去:“喝个水都能呛着?毛手毛脚。” 顾驰野接过纸巾捂着嘴,肩膀还在轻微抖动,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眼看向一脸“这有什么好笑”的虎擎苍,眼底还残留着呛出来的水光,和一丝压不住的笑意与无奈。 得,这土匪教官,战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这方面,可能真是个铁憨憨。 也好。 顾驰野低头,擦了擦嘴角,心里那点关于“正常与否”的沉重阴霾,似乎真的被这荒唐又鲜活的小插曲,冲淡了些许。 饭菜上来了,热气腾腾。虎擎苍已经毫不客气地开动,吃得喷香。 顾驰野拿起筷子,也夹了一块红烧肉。 第26章 大床房?行吧。 两人风卷残云般解决了饭菜,虎擎苍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抬手招呼老板:“老板,结账!” 胖乎乎的老板搓着手快步过来,脸上堆满热情的笑,连连摆手:“不不不,这哪儿能收钱!子弟兵辛苦了,这顿算我的,算我的!随便吃!” 虎擎苍眉头一皱,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往桌上拍:“不行,老板,规矩就是规矩,必须给钱。”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老板急了,按住虎擎苍的手,“就一顿便饭,不值几个钱!你们保家卫国,我们老百姓请吃顿饭怎么了?” 顾驰野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推我挡,一个非要给,一个死活不收,场面一度有些胶着。 虎擎苍态度坚决,语气也严肃起来:“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我们的纪律。这钱您必须收下,不然我们回去得挨处分。”他半真半假地吓唬道。 老板看他神情认真,不似作伪,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穿着军装、虽然年轻但一脸正色的顾驰野,这才犹豫着松了手,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当兵的,真是……行行行,我收,我收。不过下次再来,可不许这样了啊!”他接过钱,还是坚持找了零。 虎擎苍这才露出点笑容,拍拍老板肩膀:“谢了老板,味道不错!”说完,带着顾驰野走出了餐馆。 午后阳光正好,街上行人不多不少。两人也没明确目的地,就这么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溜达。封闭训练太久,顾驰野对这种人间的烟火气甚至有种久违的新鲜感,虽然依旧不太习惯那些偶尔投来的目光。 走过一个街角,旁边小公园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吵闹声。一个满身酒气、脸色通红的壮汉,正拉扯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包带子,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女孩又惊又怒,试图挣脱,周围有几个路人驻足观望,却没人上前。 顾驰野脚步一顿,眉头瞬间拧紧。他看了一眼虎擎苍,后者没什么特别表示,只是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眼神示意:自己看着办。 顾驰野没再犹豫,几步上前,一手格开醉汉拉扯女孩的手,另一只手顺势扣住对方的手腕,向侧后方一拧一带。动作干净利落,用的是巧劲,没下重手,但足以让那醉汉吃痛松手,踉跄着倒退好几步。 “你他妈谁啊?!多管闲事!”醉汉稳住身形,醉眼朦胧地瞪着顾驰野,挥拳就想打过来。 顾驰野侧身轻松避过,脚下顺势一勾。醉汉本就站不稳,顿时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哎哟叫唤,酒似乎也醒了几分,看着顾驰野冷峻的脸和一身军装,不敢再放肆,嘴里嘟嘟囔囔地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女孩惊魂甫定,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背包,对顾驰野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解放军同志!” 顾驰野略一点头,声音平稳:“没事,应该的。为人民服务。” “嘿,”一直旁观的虎擎苍这时候才慢悠悠地踱过来,嘴角挂着揶揄的笑,用手肘碰了碰顾驰野,“小子,觉悟挺高啊。不过你刚刚揍的那个,理论上……也是‘人民’的一部分。” 顾驰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经过餐馆那出,面对虎擎苍的调侃也少了些拘谨,下意识回嘴:“那是‘人民’里的害群之马。再说了,你再废话,等下连你一起打。” 虎擎苍眼睛一瞪,乐了:“嘿!反了你了!刚学会打醉汉,就想跟老子比划比划?翅膀硬了是吧?”他作势要抬手。 顾驰野下意识地微微后撤半步,摆出防御姿态,但眼里没什么惧色,反而有丝跃跃欲试。 女孩看着这两个高大的军人互动,忍不住破涕为笑,再次道谢后快步离开了。 插曲过后,两人继续闲逛。天色渐晚,华灯初上。该找地方落脚了。 他们随便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快捷宾馆。前台是个年轻女孩,正低头看着手机。 “开两间房。”虎擎苍把身份证拍在台上。 前台女孩抬头,看到两人,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露出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啊两位,今晚房间比较紧张,标准间和单人间都没有了……” 虎擎苍皱眉:“那还有什么房?” 女孩看了看电脑屏幕,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只有……只有一间大床房了。” 顾驰野眼皮猛地一跳。 大床房? 这种电视剧和小说里才有的狗血桥段,居然真的能让自己碰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虎擎苍。后者显然也没想到,愣了一下,抓了抓剃得很短的头发,似乎也在权衡。 睡大街?或者换个更远的宾馆?好像有点麻烦。他们明早还得早起回基地。 虎擎苍啧了一声,显然选择了最省事的方案。他重新看向前台,语气随意:“行吧,那就一间大床房。凑合一晚。” “好的!请稍等!”前台女孩连忙操作起来,偷偷又瞄了两人几眼。 顾驰野站在旁边,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这安排实在有点……尴尬。另一方面,心底某个隐秘角落,却又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异样波动。 虎擎苍拿了房卡,转身就往电梯走,似乎完全没把这当回事。顾驰野深吸一口气,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跟了上去。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楼层数字跳动。 顾驰野盯着不断上升的数字,忽然觉得,这个短暂的“假期”,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刺激”一点。 第27章 教官,我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房门“嘀”一声打开,走廊的光泄进一片黑暗。 虎擎苍率先走进去,啪地按亮顶灯。标准的经济型大床房布局,空间不大,一张显眼的双人床几乎占据中心,床单是普通的白色,看起来还算整洁。一个床头柜,一张小书桌,一台老式电视机,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凑合吧。”虎擎苍扫了一眼,随手把装着换洗衣物的小包扔在椅子上,径直走向卫生间,“我先洗,一身灰。”说着就脱了外衣,露出紧实的背肌和手臂上那些真实的旧伤疤。 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顾驰野站在原地,看着那张大床,感觉比面对狙击镜里的目标还要难以聚焦。他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外面是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与营地的寂静截然不同。 水声停了。虎擎苍擦着头发走出来,只穿了条宽松的作训裤,**的上身还挂着水珠,沿着结实的胸腹肌理滑下。他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一屁股坐在床边,拿起遥控器胡乱按着电视。 “怎么着,”他换着台,眼睛盯着屏幕,随口问道,“明天还有一天假,想干点啥?想去哪儿玩儿?市里有个军事博物馆,还有几个公园,或者……找个地方打打枪?我知道有个实弹射击场对军人有优惠。” 顾驰野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也走到床边,在距离虎擎苍最远的床沿坐下,身体有些僵硬。“不知道。”他老实回答,脑子里乱糟糟的,既有对白天自我质疑的残留,也有此刻身处这狭小空间、与某人共处一室的莫名紧绷,实在没心思规划行程。 “啧,没劲。”虎擎苍丢开遥控器,电视停在一个无聊的购物频道。他躺倒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那随便,睡到自然醒,然后出去找好吃的,下午回营。就这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内容乏善可陈,无非是些营区琐事、训练回忆,刻意避开了白天的任务和更深的话题。虎擎苍显然累了,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眼皮开始打架。顾驰野也感到了疲惫,身心俱疲的那种。 “关灯睡觉。”虎擎苍含糊地说了一声,伸手按灭了床头灯。 房间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微弱的路灯光晕。 顾驰野在黑暗中僵硬地躺下,刻意贴着床边,尽量拉开与旁边热源的距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虎擎苍逐渐变得平稳深沉的呼吸声。训练出的警觉让他无法立刻入睡,身体和精神都还紧绷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城市的喧嚣渐弱。 就在顾驰野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亮时,睡意终于缓慢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 不知过了多久。 顾驰野在一种奇特的、被束缚的感觉中半醒过来。脑子还昏沉着,但身体的感知先一步复苏。 热。很热。 不是房间温度高,而是身侧传来持续不断的热源,像靠着一个火炉。 而且,这个“火炉”似乎……把他圈住了。 一条沉重的手臂,横过他的胸口,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和热度。一条腿,也毫不客气地压在他的小腿上。整个后背,都紧紧贴着一片宽阔、坚实、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 是虎擎苍。 顾驰野瞬间清醒了,心跳如擂鼓。黑暗中,他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 虎擎苍的呼吸依旧绵长,带着轻微的鼾声,显然还在熟睡。他似乎把顾驰野当成了平时床上的抱枕或者被子,无意识地收紧手臂,下巴甚至还无意识地在他后颈处的发茬上蹭了蹭,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顾驰野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脸颊耳根烫得吓人。他想挣脱,但那条手臂箍得很紧,他又不敢太用力,怕惊醒对方,造成更尴尬的局面。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身后那具炽热躯体的触感无比清晰。肌肉的硬度,皮肤的温度,沉稳的心跳,还有……独属于虎擎苍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宾馆廉价沐浴露的气息,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 白天那些关于杀戮、关于正常与否的沉重思考,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过分亲密的接触冲击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原始、更混乱的不知所措。 他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天色微明。 虎擎苍的生物钟很准,在晨光透过窗帘时,他哼哼了一声,手臂动了动,似乎要醒来。 顾驰野抓住这机会,猛地向床边一滚,脱离了那个滚烫的怀抱,坐起身,心脏还在狂跳。 虎擎苍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打了个巨大的哈欠,似乎还没完全清醒。他挠了挠头发,看向坐在床边、背对着他、肩膀有些僵硬的顾驰野,含糊地问:“几点了?” 顾驰野没回头,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开口: “教官……”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说下去: “我才知道……你还有这种癖好。” 虎擎苍的动作顿住了,哈欠打到一半,莫名其妙地看向顾驰野:“啥癖好?你说梦话呢?” 顾驰野这才缓缓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眼神里混杂着困倦、无奈和一丝极力掩饰的窘迫。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凌乱的床铺和虎擎苍刚刚躺着的位置。 虎擎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顾驰野不太自然的脸色,愣了几秒,然后—— “我操!”他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表情变得极其精彩,混杂着尴尬、荒唐和一丝被抓包的恼怒,“老子那是……那是睡着了!习惯性抱东西!抱被子!谁他妈抱你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越说声音越大,似乎想用音量掩盖那点不自在,但耳朵尖也隐隐有点发红。 顾驰野看着他急于辩解、略显狼狈的样子,心里那点尴尬和莫名的悸动,忽然就被一种更奇异的情绪冲淡了。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回头,开始若无其事地整理自己睡得皱巴巴的衣领。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原来教官睡觉……这么不老实。” 虎擎苍被噎得一时无语,瞪着他后脑勺,半天才憋出一句:“……就你事儿多!赶紧起来洗漱!” 窗外,天已大亮。新的一天,似乎从一场啼笑皆非的意外“拥抱”中开始了。 第28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两人在略显尴尬的晨间插曲后,草草洗漱退房。街边的早餐摊热气腾腾,他们买了豆浆油条,蹲在马路牙子上解决,看着早高峰的车流人流,谁也没提昨晚的“意外”。 填饱肚子,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溜达。休假的日子松弛得让人有些不适应,没有了训练表的追赶,没有了任务的紧绷,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带着点无所事事的慵懒。阳光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路过一个街心公园旁边的小广场,远远就听到“砰砰”的闷响和孩童的嬉笑声。一个简陋的摊位支在那里,红蓝条纹的雨篷下挂着一排排色彩鲜艳的卡通气球,旁边架着几把老旧的塑料玩具□□。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正吆喝着:“打气球赢娃娃!十块钱十发!打中八个送小奖,全中大奖随便挑!” 几个年轻情侣和带着孩子的家长围在那儿,枪声、喝彩声、惋惜声此起彼伏。 顾驰野原本没在意,径直往前走。走了几步,却发现身边没人了。一回头,虎擎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站在几米外,抱着臂,目光正落在那气球摊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摊位上挂着的几个“大奖”上——不是什么昂贵的玩具,是几个做工粗糙但个头不小的毛绒玩偶,其中一只傻乎乎的棕熊,咧着嘴,憨态可掬。 虎擎苍看得有点专注,眼神里没了平日的凌厉或戏谑,倒透出点……难以形容的兴致?像小孩看到了感兴趣的玩具,但又碍于面子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顾驰野脚步顿住,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走回去,站在虎擎苍旁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那只熊,又看了看虎擎苍那张轮廓硬朗、带着疤痕的侧脸,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无奈和提醒: “喂……教官。”他朝那摊位抬了抬下巴,“您……别去欺负人家。” 以虎擎苍的枪法,打这种固定距离、固定靶子、还是玩具枪,跟白送没什么区别。摊主怕是要亏死。 虎擎苍闻言,猛地回过神,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刻收回目光,眉头一竖,瞪向顾驰野:“瞎逼逼什么呢!老子哪有那么幼稚!”他语气粗声粗气,试图掩盖那瞬间被看穿心思的窘迫,“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他率先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背影透着点欲盖弥彰的僵硬。 顾驰野看着他那副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慢悠悠地跟上去,也没再戳穿,只是在经过那摊位时,又瞥了一眼那只憨憨的棕熊玩偶。 行吧。 你说没有就没有。 两人又走了一段,虎擎苍似乎还有些耿耿于怀,没怎么说话。顾驰野倒觉得轻松了些,上午的阳光晒得人舒服。 快到中午,他们找了家小店吃面。等面的功夫,虎擎苍出去抽烟。顾驰野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街景。 没过多久,虎擎苍回来了,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手里……似乎多了个不大不小的、鼓鼓囊囊的深色塑料袋,被他随意地放在脚边椅子上。 面端上来了,两人埋头吃面。虎擎苍吃得飞快,呼噜呼噜几口就见了底,放下碗,抹了把嘴,眼神有点飘忽,就是不看顾驰野。 顾驰野也快吃完了,放下筷子,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个塑料袋。袋口没扎紧,露出一角毛茸茸的、棕色的东西。 他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虎擎苍。 虎擎苍正端起水杯喝水,察觉到他的视线,呛了一下,咳嗽两声,粗声说:“看什么看?吃完了就走!” 顾驰野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虎擎苍也立刻站起来,抢先一步拎起那个塑料袋,动作有点匆忙,试图把露出来的那一角塞回去。 但顾驰野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那确实是一只棕色的毛绒熊,傻笑着,和气球摊上那只“大奖”一模一样。 顾驰野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袖口,免得被某人看见。 虎擎苍拎着袋子,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见他没跟上,不耐地催促:“磨蹭什么呢?快点!” “来了。”顾驰野应了一声,跟了上去。走出店门,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看着前方虎擎苍那高大却因为手里拎着个格格不入的毛绒玩具袋而显得有些滑稽的背影,心里那片因为昨日任务而笼罩的阴霾,似乎又被冲散了几分。 这个土匪教官…… 啧。 还挺……闷骚。 他快走几步,跟上了虎擎苍,两人并肩走在回营地的路上。谁也没再提气球摊,也没提那个袋子。只是空气中,似乎飘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又有点好笑的气息。 袋子里,那只傻熊随着虎擎苍走路的节奏,一晃一晃。 卷一:宝剑锋从磨砺出完 第29章 对不起教官,可能是永别。 假期短暂得如同指缝里的流沙,转眼即逝。任务警报如同永不疲倦的钟摆,再次敲响,将人从短暂的松弛中狠狠拽回钢铁与硝烟的轨道。 接连几次快反和渗透任务,强度高,节奏快,顾驰野已经无暇再去纠结什么“正常与否”。战场是最好的熔炉,要么被锻造成型,要么被彻底熔化。他选择了前者,将那些自我质疑深埋进每一次精准的狙击、每一次果断的突击、每一次与队友背靠背的掩护中。鲜血、死亡、命令、生存……这些成了新的常态,简单,冰冷,却又无比真实。 他原本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可以慢慢沉淀,可以在这残酷的间隙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悄然滋生的、不合时宜的情愫,一点点捂在胸口,或许能找到某种与现状共存的平衡,或许……能有那么一丝渺茫的机会,让它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见一见光。 直到这次边境缉毒任务。 情报有误,或者说,对方比预想的更加狡猾和凶悍。他们一头扎进了精心布置的陷阱。交火瞬间爆发,又迅速演变为一场寡不敌众的围剿。突击组被打散,通讯时断时续。 顾驰野和虎擎苍被迫退守到一个废弃的护林人木屋,墙体是简陋的原木,勉强能抵挡子弹,但也将他们困死在了这方寸之地。外面,毒贩的叫嚣声、零星的枪声、以及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如同收紧的绞索。 虎擎苍的左臂被流弹划开一道深口子,血浸透了半截袖子,他用牙齿配合右手,勉强缠上止血带,但效果有限,鲜血仍在缓慢渗出。更糟糕的是右腿,一颗子弹擦过小腿肌肉,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虽然没伤到骨头,但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大量失血。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呼吸粗重。 “妈的……”他低声咒骂,徒劳地试图将止血带勒得更紧一些,手指因为失血和用力而微微颤抖。 顾驰野背靠着另一面墙,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时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敌人合围的大致时间,评估着这间破木屋还能支撑多久。弹药所剩无几,虎擎苍受伤严重,突围希望渺茫。等待救援?信号被屏蔽,最近的支援至少还要半小时才能赶到。 时间,是他们最缺乏的东西。 一个大胆到近乎自杀的决定,在他心中迅速成型,并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这个决定让他心脏沉甸甸地坠下去,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收回望向破窗外的视线,转向虎擎苍。目光不再是平日面对教官或队长时的克制或偶尔的叛逆,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郑重的决绝。 “虎擎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直接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前缀。 虎擎苍包扎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瞪着他:“你他妈……” 顾驰野没理会他的惊怒,语速平稳,像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后事:“我的遗书,在我宿舍柜子里,一个绿色的信封。就是入营时候你发的那张纸,我写好了。” 他顿了顿,把手边仅剩的、自己那份压缩饼干和水壶,轻轻推到虎擎苍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小子……”虎擎苍瞳孔骤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试图撑起身体,声音因为急切和失血而嘶哑变形,“他妈的想干嘛?!” 顾驰野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安抚的弧度:“我去把他们引开。” “不行!!”虎擎苍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这是命令!给我老实待着!” “这是唯一的办法。”顾驰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钢铁般的硬度,“而且……”他目光扫过虎擎苍不断渗血的伤口和无法发力的腿,语气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你现在,也拦不住我。” 虎擎苍呼吸一滞,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怒意和某种更深的东西,他想说什么,想扑过去抓住他,但失血过多的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顾驰野不再看他。他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步枪的弹药,只剩下不到半个弹匣。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这潮湿血腥的空气、将这破木屋里残留的、属于虎擎苍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朝着木屋另一个方向、相对隐蔽但更靠近敌人搜索线的一处破口冲去! 在纵身跃出那个代表着暂时安全、也代表着绝境的狭小空间前,他回过头,用尽了全身力气,深深地、近乎绝望而疯狂地,看了虎擎苍最后一眼。 那一眼里,有诀别,有不舍,有歉疚,有万千无法言说的汹涌情感,最终都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 嘴唇翕动,极轻极快地吐出几个字,混杂在木屋外骤起的风声和逼近的嘈杂中,几不可闻: “还有……对不起,教官。我……” 后面的话,被他自己咽了回去,也被彻底淹没。 他像一头扑向猎枪的孤狼,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了虎擎苍赤红欲裂的视线里。 …… 雨林闷热潮湿,腐烂的树叶和泥土气息充斥鼻腔。顾驰野在交错的藤蔓和粗壮的树木间全力狂奔,不再刻意隐蔽,甚至故意制造声响,开枪吸引火力。子弹“嗖嗖”地擦过耳边,打在树干上,木屑纷飞。他能感觉到至少三股敌人被成功引离了木屋的方向,咆哮着追了上来。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快意。他做到了。虎擎苍暂时安全了。 只是……那句没能说完的话,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随着每一次奔跑的颠簸,带来隐秘而尖锐的痛楚。 他不敢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可惜了。 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阵尖锐到极致的灼热感,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右下腹猛烈炸开!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然后粗暴地搅动! 奔跑的势头戛然而止。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视线瞬间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吞噬了意识。 剧痛,寒冷,无边无际的黑暗。 …… 不知过去了多久。 意识像沉在深海底的碎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升。最先恢复的是痛觉——腹部传来持续不断的、闷钝而剧烈的绞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带来更尖锐的刺激。 然后是触觉——手腕和脚踝被粗糙坚韧的东西死死勒住,传来麻木后的刺痛感。身体悬空,只有脚尖勉强点地,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肩膀关节传来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后是视觉——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黑暗。不是夜晚那种自然的黑暗,而是没有一丝光线的、密闭空间的浓稠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血腥味,还有一种……类似福尔马林和排泄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化学气味。 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哗啦啦地倒灌回来。雨林,追击,腹部的灼热,倒地…… 不是演戏。不是训练。 这次,是真的。 被俘虏了。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透了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带来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荒谬的真实感。腹部伤口的位置传来粗糙缝合的触感,血似乎暂时止住了,但处理得极其简陋,疼痛丝毫未减。对方留着他,显然还有用。 他尝试着动了动左手,立刻引来手腕处束缚物更深的勒入和肩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紧咬,才没呻吟出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用尚且能轻微转动的脖颈和还能聚焦的眼睛,努力适应黑暗,观察周围。隐约能看出这是一个类似地下室或地窖的空间,墙壁是粗糙的砖石或水泥,没有任何窗户。角落里堆着一些模糊的、形状可怖的阴影——铁钩、链条、皮鞭、还有类似电击器的装置轮廓。空气中那股令人不安的气味,正是从这些“工具”上散发出来的。 这里是刑讯室。一个真正的、用于摧毁□□和意志的地方。 外面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当地土语,夹杂着愤怒的咒骂和焦急的争执。顾驰野的边境任务前受过紧急语言培训,勉强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 “……妈的……那群混蛋……把老大抓了……” “……怎么办?!” “……人质交换……不然……弄死里面那个……” “……先进去审审……撬出点什么……” 脚步声逼近,铁门被粗暴地推开,一道昏黄摇晃的光柱射了进来,刺得顾驰野眼睛一痛。几个人影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眼神阴鸷的壮汉。他手里拎着一根橡胶棍,在掌心敲打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啪”声。 壮汉走到被吊着的顾驰野面前,用手电光直直照在他脸上,晃了晃。顾驰野偏过头,避开强光,但依旧能感受到对方打量货物般、冰冷而残忍的目光。 “醒了?”壮汉开口,声音沙哑难听,用的是蹩脚的普通话,“说,哪里的?哪个部队?名字?” 顾驰野缓缓转回头,适应了光线后,他看清了对方脸上那道从眉骨斜拉至嘴角的狰狞刀疤。疼痛、失血、被俘的屈辱、以及对未知命运的警惕,混杂在一起,却在心底某个角落,燃起了一簇冰冷而倔强的火焰。 他扯了扯干裂出血的嘴角,迎着对方的目光,竟缓缓地,扯出一个带着讥诮和毫不掩饰蔑视的、挑衅般的笑容。 声音因为干渴和疼痛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这阴森的地窖里响起: “我是你爷爷。” 第30章 他……失踪了 顾驰野的笑容和那句“我是你爷爷”,像火星溅入了滚油。 接下来的时间,失去了具体的刻度,变成了由疼痛、黑暗、呵斥和间歇性的昏迷拼接成的破碎画卷。鞭子、棍棒、电击……各种他能想象和无法想象的刑具轮番上阵。冰冷的金属贴上皮肤,滚烫的烙铁逼近眼前,电流窜过神经时带来失控的抽搐和烧灼般的剧痛。 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血沫混着汗水不断从嘴角和额头滑落。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拉扯,但某个念头死死撑着——拖延时间,制造混乱,绝不能泄露任何真实信息。 于是,当对方厉声逼问部队番号、人员配置、行动计划时,他开始胡言乱语。时而声称自己是某个虚构的“华南猛虎旅”侦察兵,番号信口胡诌;时而描述起完全颠倒的基地布局和巡逻路线,细节编造得煞有介事;甚至在极致的疼痛间隙,他会断断续续哼起荒腔走板的军歌,或者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咒骂着杜撰出来的“上级领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疼痛让他的表演更具“说服力”,也让他那些漏洞百出的情报听起来像是神志不清下的呓语。审问者时而暴怒,时而疑惑,用更残酷的手段试图“校正”他的胡话,却只让这出混乱的戏码更加扑朔迷离。 顾驰野不知道这能拖延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每一次昏迷都像是短暂的死亡,而醒来后更剧烈的疼痛又将他拖回地狱。腹部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浸透了简陋的包扎和破烂的衣服,寒冷和失血让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越来越微弱的念头:多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 雪白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虎擎苍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像是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脱。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不管不顾,挣扎着就要坐起。 “顾驰野!” 嘶哑的吼声冲口而出,带着未散的硝烟味和深入骨髓的惊悸。 坐在床边打盹的余安康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按住他:“队长!别动!你伤还没好!” 虎擎苍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余安康,仿佛要从他脸上挖出答案:“顾驰野呢?!他在哪儿?!说!” 余安康按着他的手僵了一下,眼神迅速黯淡下去,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声音艰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失踪了。” 虎擎苍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连呼吸都停滞了。 余安康感受到手下肌肉瞬间的紧绷和死寂,连忙补充,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仿佛多说一点就能改变那个残酷的事实:“不过我们已经抓到了那伙毒贩的主谋!突击队和边防部队已经包围了他们的营区,正在一寸一寸地搜!很快……很快就能找到他的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那半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残酷补充,死死堵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但病房里冰冷的空气,已经将那份未尽的绝望传递得清清楚楚。 虎擎苍一动不动,维持着那个挣扎欲起的姿势,眼神却空了。他仿佛没听见余安康后面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雪白的墙壁,像是要把它看穿,看到那个雨林深处,看到那个决绝跳出的背影。 走了? 那个总是用不服输的眼神瞪着他的刺头,那个在终点线前嚣张地开车冲过来的小子,那个在审讯训练里为了“救”他敢掰断自己拇指的愣头青,那个……被他亲自带进一中队,却还没捂热乎的兵…… 就这么……可能没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暴怒、恐慌和剧烈痛楚的情绪,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嘶吼。他猛地闭上眼,额角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受伤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血迹,染红了绷带。 余安康看着他那副样子,鼻尖一酸,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 第31章 找到了 意识再次从粘稠的黑暗深处浮起,像溺水者终于触到水面。 疼。无处不在的疼。钝痛,锐痛,火烧火燎的痛,还有失血过多带来的冰冷和眩晕。顾驰野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还是那间阴暗的地窖,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气味依旧。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太安静了。外面隐约的嘈杂声似乎远去了,连近处都听不到守卫的动静。唯一的光源,是那扇厚重的铁门……竟然虚掩着,没有关严!一道狭窄的、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顽强地挤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线微光。 守卫呢?对方是觉得他这个腹部中枪、被吊了不知多久的重伤员,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连门都懒得锁死了吗? 顾驰野艰难地转动脖颈,因为失血和疼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抬头,看向天花板,看向那根吊着他手腕的、锈迹斑斑的铁链和挂钩。 借着门口漏进来的那点微光,他眯起眼仔细观察。挂钩似乎只是简单地卡在房梁一个粗糙的凹槽里,并不十分牢固,而且因为刚才……或者说不知多久的挣扎和用刑,似乎有些松动了。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他扯了扯干裂出血的嘴唇,无声地笑了。笑容虚弱,却带着一股属于“白驹”、属于顾驰野的、绝不服输的狠劲儿。 他可不是什么会坐以待毙的老实人。 下一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顾腹部伤口崩裂的剧痛警告,核心腰腹肌肉群爆发出最后的、惊人的力量!被吊着的身体竟在空中强行曲起,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倒转过来! 双脚向上,狠狠蹬向头顶那块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天花板! “呃——!” 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里挤出。腹部伤口处传来清晰的撕裂感,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早已湿冷的衣裤。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再次晕厥。 但他没有停!一下,两下,三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双脚死命地蹬踏着天花板连接挂钩的位置! “哐当!”一声不算响亮、但在此刻死寂的地窖里却异常清晰的闷响! 那原本就有些松动的挂钩,连同卡着的锈蚀铁链,竟真的被他这拼死一搏的蹬踹,硬生生从房梁凹槽里扯脱了下来! 顾驰野和那截断链一起,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落地瞬间,他本能地蜷缩身体,用相对完好的肩膀和后背承受冲击,但震荡依然让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彻底黑了好几秒,只有尖锐的耳鸣和更汹涌的痛楚淹没了他。 不能晕!绝对不能!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更剧烈的疼痛刺激神经,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明。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和颤抖的双腿,一点一点,像濒死的蠕虫,朝着那扇透着微光的门挪去。 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伤口的撕裂和骨骼的呻吟。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粘稠的血迹。 终于,指尖触到了冰凉粗糙的铁门边缘。他屏住呼吸,将眼睛贴近门缝。外面是一条昏暗的通道,空无一人。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喧哗和引擎声,似乎大部分人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天赐良机。 他强忍着剧痛,用肩膀顶开虚掩的铁门,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爬了出去。通道两侧是其他类似的房间,大多紧闭着门。他不敢停留,凭借着对方向的本能感觉(门口的光源方向),朝着可能通向外界的一端挪动。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再次力竭时,通道尽头出现了一个半开着门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杂物和……几个打开的、散发着熟悉气味的木箱! 是装备!毒贩的装备仓库! 顾驰野心脏狂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加速爬了过去。房间里果然凌乱地堆放着一些枪支、弹药、衣物,甚至还有几套相对干净的迷彩服和便装。显然,这里既是仓库,也可能是某些守卫换班休息的地方。 他来不及细想,飞速扫视。挑了一把轻便的手枪,检查弹匣(还有几发子弹),又拿了两颗手雷和一把军用匕首别在腰间。然后,他咬牙脱掉自己那身早已被血污汗水浸透、破烂不堪的作战服,换上了一套相对合身的深色便装,又从杂物堆里扯出一顶脏兮兮的棒球帽,用力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镜子里(房间角落里有一面破镜子)映出一个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干裂出血、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的陌生人。足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换下的带血衣物塞进角落深处,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然后扶着墙壁,强撑着站了起来。腹部伤处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一步步挪出仓库,重新没入昏暗的通道。 一路出奇地顺利。或许是因为外面出了什么乱子(可能是军方包围?),或许是他的便装和压低帽檐的装扮起了作用,偶尔遇到一两个行色匆匆的毒贩,也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未深究。 当他终于顺着一条气味污浊的排水通道,手脚并用地爬出这片建立在雨林边缘的简陋营地,重新呼吸到外面潮湿但自由的空气时,几乎要虚脱倒地。 但他知道,这里依然不安全。他辨认了一下星辰的位置,又根据雨林植被的疏密和苔藓生长方向,勉强确定了边境线的方位。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走。必须走。 腹部的血似乎暂时被粗糙的包扎和紧勒的腰带止住了一些,但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和虚弱感越来越重,视线开始飘忽,耳朵里的嗡鸣声越来越大。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跌倒了多少次,又凭着怎样的意志力一次次爬起来。雨林的夜晚危机四伏,虫豸的嘶鸣、野兽的低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像个机械的幽灵,只靠着那点微弱的星光指引,朝着认定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挪动。 意识越来越模糊。好累……好冷……好想睡…… 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他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迈步的动作。好几次,他都想就这么躺下去,闭上眼睛,永远睡过去。 不行……不能睡…… 虎擎苍……那张总是凶巴巴的脸,那双藏着很多东西的眼睛……他还没…… 他颤抖着手,摸向腰间,握住了那柄顺出来的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走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颤抖着举起手枪,枪口对准枝叶缝隙间露出的、墨蓝色的夜空。 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寂静的雨林中突兀地炸响,惊起一片飞鸟。 巨大的后坐力让他本就虚脱的手臂彻底脱力,手枪脱手飞出。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远处树丛被拨动的声响,以及几个熟悉的、疾速向这边奔来的迷彩身影…… 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又冷酷地,彻底吞噬了他。 —— 虎擎苍最终还是没有获准前往前线。他重伤未愈,强行行动只会成为拖累。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但他只能像困兽一样,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焦灼地等待,盯着墙壁上的时钟,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 围剿行动持续了大半天。当天色再次暗下来时,病房门被推开,余安康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出去时更加难看,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某种沉重的阴影。 他甚至没敢看虎擎苍的眼睛,低着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没有……” 虎擎苍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窟:“你说什么?!” 余安康艰难地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找不到顾驰野。我们的人彻底搜查了那片营区,抓到了剩下的所有活口。他们承认……确实抓了一个解放军,也用了刑……” 他喉结滚动,几乎说不下去,“但据说……撬不出什么东西,那人又伤得重,他们觉得没用了,就没再严加看管……后来,那个人自己……不知道怎么跑掉了。他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轰”的一声,虎擎苍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找不到?跑掉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雨林……夜晚……重伤……独自一人…… 巨大的恐慌和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从病床上挣扎起来,不顾伤口的崩裂和护士的惊呼,赤红着眼睛,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伤痕累累的猛虎,嘶声咆哮: “怎么会?!他妈的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就要把那几个孙子的脑袋割下来!一个个割下来!用来祭奠!!”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伤痛而扭曲,在病房里回荡,充满了骇人的戾气和绝望。 余安康痛苦地闭上眼睛,无言以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几乎凝固成冰时—— 病房门被“砰”地一声狠狠撞开! 一个满脸是汗、气喘吁吁的通讯员冲了进来,脸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地拔高,穿透了病房里的死寂: “找——!找到了!!在B7区边缘!我们的巡逻队听到了枪声!找到他了!是白驹!他还活着!!” 存货要不要全发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找到了 第32章 你教的 顾驰野是在一阵仿佛要将身体生生劈成两半的剧烈疼痛中,挣扎着浮出意识海面的。 疼。不是单一来源的疼,是腹部的钝痛、撕裂痛,是左手腕的闷痛,是全身各处软组织叫嚣着的酸痛,是喉咙被插管后的灼痛,是长时间脱水后细胞都在抗议的干涸之痛……所有这些痛楚混合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一波冲击着他刚刚复苏、尚且脆弱的神经。 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不容忽视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药物的苦涩,还有一种……极其熟悉的、带着霸道存在感的、属于某个人的气息——汗味、硝烟味,或许还有一点点血腥味,被医院洁净的空气稀释,却依然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 这气息像一根锚,在疼痛的狂潮中,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勉强抓住的坐标。 他费力地、一点一点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起初是模糊的,只有天花板上惨白灯光的光晕和晃动的重影。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视线缓缓移动。 旁边,另一张病床。 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洒进来,像一道银白的刀锋,精准地切过邻床那个靠坐着的身影。 是虎擎苍。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衣似乎有点小,紧绷绷地裹在他魁梧的上身,胸肌和肩臂的轮廓在布料下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出绷带缠绕的起伏。他背靠着摇起的床头,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或资料,纸张边缘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皱。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以及下颌那道冷硬的弧度。而另半边脸则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似乎格外幽深,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顾驰野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虎擎苍捏着资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沉沉地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干裂的嘴唇、缠满绷带的手腕和腹部,以及连接着的那些冰冷的仪器和管子。 空气凝固了几秒。 终于,虎擎苍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刻意压得平缓,像是想维持住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或公事公办的语调。 “醒了?” 然而,这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那颤音太轻,太快,像是冰层下陡然裂开的一道细缝,泄露了其下汹涌激流的万分之一。 顾驰野躺在那里,疼痛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但这丝颤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混沌的意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对上了虎擎苍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的视线。 虎擎苍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语气里的那点“失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更紧,目光从顾驰野脸上移开,落到自己手里的资料上,又像是根本没在看。他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更沉,更硬,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气,以及更深层的东西: “谁教你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质问。 但顾驰野听懂了。他指的是什么。指的是木屋里那个决绝的背影,指的是引开敌人、孤身赴险的“大胆决定”。 疼痛让顾驰野的嘴角难以扯动,但他还是尽力做出了一个反应——极轻微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勾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自嘲,或者说,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 他看着虎擎苍,因为虚弱,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 “你。”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仪器规律的嘀嗒声此刻显得格外吵闹。 月光照在虎擎苍脸上,能看清他颊侧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捏着资料的手指骨节泛出青白,纸张边缘被捏出了更深的皱痕。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暴怒?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被彻底击中软肋的、近乎狼狈的痛楚? 他死死地盯着顾驰野,似乎想从他苍白平静的脸上找出戏谑或挑衅的痕迹,但只看到一片坦诚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是的,是他教的。 是他用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磨砺出他绝境求生的本能;是他用战场上的以身作则,示范了何为舍弃与担当;是他用“淬火”的残酷,逼出了他骨子里的狠劲和孤注一掷;甚至……是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好兵”的欣赏和期待,无形中塑造了某种标准。 顾驰野只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将他教的一切,用最极端的方式,实践了出来。 虎擎苍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牵扯到胸口的伤,带来一阵闷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记重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怒斥,想反驳,想骂他混账,想质问他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哽得他呼吸困难。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手里那份早已看不进去的资料,一点一点,攥成了一团废纸。然后,猛地抬起手,似乎想将纸团狠狠砸向墙壁或地面,发泄那股无处安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 但手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他看到了顾驰野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了他因为自己刚才激动的动作而牵动伤口、更加苍白的脸色,看到了他即便在剧痛中,依然努力保持清明的、直直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后悔,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等待审判般的、细微的紧张。 虎擎苍高举的手,最终缓缓地、沉重地落了下来。纸团无声地掉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滚落床沿,掉在地上。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吐出来。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些汹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无可奈何的认命。 “操……” 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充满了挫败感。 然后,他不再看顾驰野,重新靠回床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沉寂的夜色。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 病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只有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顾驰野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紧绷而沉默的侧影,腹部的疼痛似乎都变得遥远了一些。他知道,自己那句话,可能比任何刑讯都更狠地戳中了这个男人。 但他不后悔。 有些东西,与其烂在心里,不如让它见光。哪怕这光,此刻如此冰冷,如此伤人。 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转动了一下被夹板固定的左手手腕,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任由疼痛和疲惫再次将自己拖入半昏迷的黑暗。 只是在意识沉沦前,他恍惚听到,隔壁病床上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混杂在仪器的嗡鸣里,听不真切: “……傻小子。” 第33章 你找个男的妈都认了 第一中队在那次边境缉毒任务中元气大伤,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风暴的树林,枝折叶落,满目疮痍。几乎每个队员都挂了彩,伤情轻重不一,最严重的几个,甚至被医生暗示了“因伤退役”的可能性。那段时间,基地医院里总是弥漫着药水味和压抑的沉默,训练场空荡得让人心慌。 好在,獠牙的骨头,终究比想象中更硬。在医疗团队的精心治疗和队员们近乎自虐的复健努力下,伤势最重的也渐渐脱离了危险期,轻伤的开始恢复日常活动。希望,如同石缝里艰难钻出的草芽,虽然微弱,但终究在生长。 顾驰野腹部和手腕的伤恢复得不算快,但好在没留下致命的后遗症。这天下午,他结束了又一轮痛苦的复健训练,慢慢挪回病房楼。上厕所这种对常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小事,对他现在虚弱的身体来说,仍是一场需要小心翼翼、耗时费力的考验。 他一手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手轻轻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腹部,步伐缓慢而蹒跚地走在安静的走廊里。接近自己病房门口时,却意外地听到里面传来陌生的说话声。 不是医生查房时冷静专业的语调,也不是队友探视时粗声大气的玩笑。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一个中年女性,带着明显的担忧和后怕,语气急切;另一个是较为低沉的男声,试图安抚。 顾驰野的脚步停在门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他并非有意偷听,只是身体的不便和那陌生的对话让他下意识地顿住了。 首先是那个女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听起来年纪不小,情绪激动: “……你真是要吓死妈妈了你!虎虎啊!我的老天爷,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跟你爸魂儿都要飞了!你看看你这身上,这胳膊,这腿……还有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虎擎苍的声音随即响起,是顾驰野从未听过的、带着明显无奈甚至有点窘迫的语气,音量都比平时低了许多:“妈……我没事,都是小伤,养养就好了。您别大惊小怪的。” “小伤?!你管这叫小伤?!”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我看看这绷带!这石膏!还有这脸色!你当我们老眼昏花看不见啊?你爸当年在工厂被机器绞了手,也没你现在看着吓人!” 顾驰野在门外,身体靠在墙上,微微垂下眼。原来……虎擎苍的父母来了。 “你说你,啊?当初非要当兵,我们拦不住。好,当就当吧,出息了,当官了。可你看看你这工作,三天两头不着家,回回带伤!这次要不是我们正好在国内探亲,赶得过来,谁照顾你啊?你这犟脾气,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女人越说越气,也越说越伤心。 虎擎苍似乎想辩解,但被他母亲机关枪似的语速堵了回去。 “我告诉你,虎擎苍,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这次你必须给我好好想想!” 女人的语气变得严肃,甚至带上了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赶紧的,给我找个对象!成个家!甭管是姑娘还是小子,只要你喜欢,对你好,能照应着你,妈都认了!真的!你找个男的回来,妈都认!” 门外,顾驰野的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扶着墙壁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病房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死寂。 几秒钟后,虎擎苍难以置信的、几乎破了音的声音猛地炸开:“妈?!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我认真的!” 虎母的声音反而更加坚定,带着一种看透世事般的沧桑和急切,“你看看你这狗脾气,还有你这工作的性质,天天在刀尖上打滚,哪个正经姑娘敢跟你?就算有,你忍心让人家天天提心吊胆?还不如找个跟你一样扛得住事儿的,互相有个照应!我不管男的女的,是个人就行!总比你一个人强!” “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虎擎苍的声音充满了尴尬、无奈和一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慌乱,完全没了平时在训练场上的威严和冷硬。 这时,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男声(显然是虎父)似乎想打个圆场,试探着开口,声音温和但有些底气不足:“其实吧……我觉得我们儿子挺……” “你闭嘴!” 虎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把对儿子的怒火也转移了一部分过去,“都是你!从小就惯着他!由着他性子来!现在好了吧?三十好几了,光棍一条,一身伤!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虎父被噎得没了声音。 病房里只剩下虎母带着哭音的絮叨,和虎擎苍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的辩解声。 门外,顾驰野静静地靠在墙上。走廊的灯光有些惨白,照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腹部伤口的疼痛似乎又清晰了一些,左手腕固定的夹板也传来细微的不适。 他听着里面那场荒诞又真实的家庭争执,听着那个平日里如山如岳、强悍霸道的男人,在父母面前露出如此窘迫无奈、甚至被“逼婚”到哑口无言的一面。 那句“你找个男的回来,妈都认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荒谬。可笑。却又……莫名地,让心底某个一直紧绷的、黑暗的角落,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 他站直身体,没有再听下去,也没有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他转过身,扶着墙壁,用比来时更慢、却更坚定的步伐,朝着走廊另一端的公共休息区,一步一步,缓缓走去。 身后的病房里,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模糊的、带着叹息的交谈。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顾驰野走到窗边,停下脚步,望着窗外基地里熟悉的训练场和远处的青山。 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来初夏微暖的气息。 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按在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左腹伤口上。 那里,曾有一颗子弹穿过,差点要了他的命。 而现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份,比子弹更灼热、更难以言说的烙印。 第34章 大学生军训?我? 顾驰野没有推门进去。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听着病房里那场家庭风暴逐渐平息,最终被刻意压低、带着安抚意味的交谈取代。脚步声响起,朝着门口而来。 他迅速而无声地向走廊拐角后退了几步,隐在阴影里。病房门打开,两个身影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但身姿依旧挺拔的老人,穿着笔挺的墨绿色军装常服,肩章上金色的将星在走廊灯光下反射着沉稳而耀目的光芒——一颗金星,少将。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侧影和背影,但那经年累月军旅生涯淬炼出的气度,以及肩头那实实在在的将星,都让顾驰野瞬间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虎擎苍的父亲,竟然是一位将军。 顾驰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赶紧垂下眼,装作路过的伤员,缓慢挪动脚步,心里却翻腾起一股荒诞感。他实在难以想象,刚才在病房里被妻子吼得不敢吭声的“虎父”,穿上这身将官服,站在部下面前时,会是何等威严的模样。这反差……也太大了些。 虎将军并未注意到拐角阴影里的顾驰野,他似乎在低声对身旁眼圈还有些发红的妻子说着什么,语气温和,带着安抚。两人相携着,朝着电梯方向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顾驰野又在拐角站了一会儿,直到彻底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扶着墙壁,慢慢挪回自己的病房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虎擎苍已经重新靠回了床头,手里不知何时又拿了份文件在看,但眼神明显有些飘忽,耳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完全褪去的、尴尬的红晕。听到开门声,他抬眼望过来。 目光在顾驰野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随意,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轻松,仿佛刚才那场鸡飞狗跳的家庭剧从未发生: “回来了。” “嗯。” 顾驰野应了一声,走到自己床边,动作缓慢地坐下,尽量避免牵动腹部的伤口。 “小子,别臭着一副脸,跟谁欠你钱似的。” 虎擎苍把文件扔到一边,打量着他,“告诉你个好消息,乐呵乐呵。” 顾驰野抬起眼皮,看向他,眼里带着点疑惑:“怎么?” 虎擎苍嘴角勾起一个有点古怪、介于幸灾乐祸和无奈之间的笑容,还冲他眨了眨眼,那表情出现在他这张硬汉脸上,格外有冲击力。 “上头这次,” 他拖长了语调,“觉得把咱们一中队折腾得够呛,差点折了几根好苗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虽然老子觉得他们纯粹是怕咱们整体战斗力下滑——所以,破格给了个‘美差’,让咱们出去……休养休养,顺便发挥点余热。” 顾驰野眉头微蹙,直觉这“美差”可能没那么美:“什么差事?” 虎擎苍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扩大,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意味: “带、大、学、生、军、训。” 顾驰野:“……” 他足足愣了三秒,才消化完这个信息。带大学生军训?让他们这帮刚从生死线爬回来、身上还缠着绷带、天天跟枪械炸药打交道的特种兵,去带那群可能连被子都叠不好、跑个八百米要死要活的大学生军训? “哈……?” 顾驰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充满难以置信的单音节,表情一片空白。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 虎擎苍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往后一靠,双手枕在脑后,“某重点大学,新生军训,为期两周。咱们一中队,全体轻伤员,光荣出任教官。怎么样,是不是很‘轻松’?很‘惬意’?很适合‘休养’?” 顾驰野看着他那副明显在看好戏的表情,再看看自己还裹着纱布的手腕和隐隐作痛的腹部,突然觉得,这任务……可能比再出一次边境缉毒还要令人头疼。 让他去教那些细皮嫩肉的大学生站军姿、踢正步、唱军歌?还要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哭爹喊娘、撒娇耍赖、甚至对着教官犯花痴的场面? 光是想象一下,顾驰野就觉得自己的伤口更疼了。 虎擎苍看着他瞬间垮下去的脸和生无可恋的眼神,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胸膛震动,牵动了伤口,又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笑意却没止住。 “行了,别一副要上刑场的德行。” 虎擎苍笑够了,才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语气重新正经了些,“就当换换脑子,看看外面的花花草草。再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驰野,又扫过自己身上的绷带,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自嘲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看看那些年轻鲜活的‘老百姓’,想想咱们流的血、受的伤是为了什么……也不算坏事。” 顾驰野沉默着。他明白虎擎苍的意思。从血与火的生死线,突然切换到象牙塔里的迷彩青春,这种极致的反差,或许真的能让人对“守护”这个词,有更具体、更柔软的理解。 只是……他还是觉得,带大学生军训,恐怕比对付毒贩更考验耐心和……忍耐力。 “什么时候出发?” 他最终叹了口气,认命般问道。 “下周。具体安排‘鮟鱇鱼’会通知。” 虎擎苍重新拿起那份文件,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好好养伤,顾教官。到时候别在学生们面前,丢咱们‘獠牙’的脸。” 顾驰野没理他的调侃,默默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 大学生军训…… 他闭上眼,脑海里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鸡飞狗跳、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 这“休养”,可真够别致的。 第35章 硬的骨头,去对付软的青春? 一周后,清晨的“獠牙”基地笼罩在一层薄雾里,空气微凉。 第一中队的轻伤员们在宿舍楼前列队。与其说是列队,不如说是凑成一堆——一个个虽然换上了干净的丛林迷彩作训服,竭力挺直背脊,但仔细看,动作间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谨慎。有人手臂还吊着三角巾,有人走路时腿不敢完全打直,有人胸口衣料下隐约透出绷带的轮廓。脸色大多还有些苍白,眼底下藏着未散尽的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只是此刻,这份锐利里混杂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生无可恋。 带大学生军训。这任务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比背囊还沉。 “行了,别跟奔丧似的。” 虎擎苍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穿着同样的作训服,左臂袖管挽到手肘,露出的前臂还缠着防水绷带,胸口衣料也微微鼓起,显然伤处包扎未除。但他站得笔直,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叼着根没点的烟,眼神扫过手下这群蔫头耷脑的兵,“都精神点!让那帮学生娃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军人!” 回应他的是一片有气无力的“是……” 就在这时,一辆墨绿色、线条粗犷、保养得锃光瓦亮的军用悍马车,引擎发出低沉浑厚的咆哮,一个利落的甩尾,稳稳停在了队伍旁边。车轮卷起的尘土扑了众人一脸。 驾驶座车门打开,跳下来的却不是熟悉的驾驶员,而是一个穿着普通作训服、但此刻脸色煞白、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的年轻后勤兵。他看着虎擎苍,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答应开这辆车”的绝望。 顾驰野只看了一眼那辆车,再看了眼那司机魂飞魄散的表情,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这辆悍马他认识——后勤部长陈钊的“小老婆”,被虎擎苍“借”走过一次,后来据说陈钊心疼得三天没吃好饭。现在,它又出现在了这里。 “队长,”顾驰野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见,“陈部长这次……一定会杀了你的。” 旁边的叶兆成(代号极光)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压低声音补充,语气斩钉截铁:“而且还会剁碎了,做成饺子。” “唔……饺子?” 站在叶兆成旁边,正靠着战友肩膀半眯着眼、似乎还没完全睡醒的杜磊(代号鹌鹑)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喉结还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哪里……有饺子?早饭……不是吃过了吗?” 他茫然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左右看看,完全搞不清状况。 周围几个队员忍不住低笑出声,连虎擎苍嘴角都抽动了一下。 “少废话,上车!” 虎擎苍显然不打算讨论陈部长的怒火和可能的“饺子馅”问题,他大手一挥,率先拉开车门,动作利落地钻进了副驾驶,还不忘对那瑟瑟发抖的司机命令道:“开车!稳当点!” 那后勤兵司机都快哭了,颤声应了句“是……是,虎队!” 然后手忙脚乱地重新爬回驾驶座。 队员们互相看了看,认命地开始往车上爬。悍马内部空间宽敞,但挤上七八个伤员还是显得有些拥挤。大家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避免碰到彼此的伤处。顾驰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腹部伤处随着车身微微颠簸传来隐痛,他皱了皱眉,调整了一下坐姿。 “鹌鹑”杜磊被叶常桉(海蟒)塞进了后排角落,脑袋一歪,竟然又靠着车窗睡了过去,发出细微的鼾声,对即将到来的“磨难”一无所知。 悍马车再次发出低吼,缓缓驶出基地大门。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车厢里投下晃动的光斑。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引擎的轰鸣和杜磊均匀的鼾声。大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营区景色,心情复杂。离开了血与火的战场,即将踏入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战场”——充满青春躁动、也可能充满各种哭笑不得状况的大学校园。 虎擎苍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车厢里或沉默、或昏睡、或一脸“赴死”表情的队员们,哼了一声,把嘴里那根一直没点的烟拿下来,在指间转了转。 “都给我打起精神,”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穿透力,“别到时候让一群学生娃看了笑话。咱们‘獠牙’出来的,就算身上有伤,骨头也得是硬的!” 顾驰野望着窗外逐渐变得陌生的城市街景,轻轻按了按腹部的伤处。 硬的骨头,去对付软的青春? 他忽然觉得,接下来的两周,恐怕会比预想的,还要“精彩”。 悍马车载着一车伤兵和满腹心事,朝着那座著名的重点大学,平稳而坚定地驶去。车后扬起的尘土里,仿佛已经能听到未来军训场上,即将响起的、不同于枪炮声的另一种喧嚣。 第36章 虎擎苍是白痴 “白痴……” 顾驰野站在队列侧前方,看着台上那个身形依旧挺拔如松、面不改色对着麦克风简单发言、却悄悄把右手背到身后的虎擎苍,无声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刚才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他们这队“伤残人士”甫一抵达大学军训集结的操场,面对底下黑压压一片、眼神里充满好奇、探究、甚至不乏怀疑的新生,虎擎苍连句开场白都懒得啰嗦,直接让全体教官以最标准的军姿,沉默地站了十分钟。夏日阳光炽烈,塑胶跑道蒸腾起热浪,几个教官身上未愈的伤口在汗水浸润下隐隐作痛,但没人动一下,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游移。那种经历过真正生死淬炼出的、带着硝烟味的肃杀与纪律性,瞬间压倒了操场上的嘈杂。 然而,总有刺头。队伍里传来不大不小、足够让前排听清的嘀咕:“切,装得挺像……什么特种兵,说不定就是普通部队换了身唬人的衣服,来咱们这儿充大尾巴狼。” 虎擎苍听到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眼神都没往那边瞟一下。他只是对旁边的“灰熊”熊仄偏了偏头。熊仄会意,一声不吭地转身,没多久就从器材室那边拎了三块沉甸甸、红褐色的实心砖头回来,“哐当”一声扔在主席台前的水泥地上。 整个操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三块砖和台上那个神色淡漠的教官身上。 虎擎苍走下台,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腕,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弯腰,捡起一块砖,掂了掂,然后将其横放在另一块立起的砖上。没有热身,没有助跑,甚至没有刻意摆出什么架势。他只是深吸一口气,随即右臂如战斧般抡起,手掌绷直如刀,带着一股短促爆裂的力道,猛地劈下! “啪——咔嚓!” 一声脆响!垫在下方的砖块应声裂成两半,上面的那块也滚落在地。 新生们倒吸一口凉气。 虎擎苍面不改色,如法炮制,又干净利落地劈碎了第二块、第三块。碎砖块散落一地,扬起细微的粉尘。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他甩了甩手,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写满震撼和难以置信的年轻面孔。 然后,他转身,准备走回台上。 就在转身的刹那,距离他最近的顾驰野,清晰地看到,虎擎苍背对着众人的、刚刚劈砖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手背和指关节处迅速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更重要的是,他左臂袖口下原本只是微微洇湿的绷带,瞬间被更深、更迅速扩大的鲜红浸透——那是胸腹间未愈的伤口,因为刚才瞬间的爆发力而撕裂了。 虎擎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但他立刻稳住了身形,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甚至嘴角还似乎扯了一下,像是嘲讽台下那群被镇住的学生。他极其自然地把受伤的右手背到了身后,用左手接过旁边校领导递过来的话筒,将发言的舞台让了出去。 顾驰野盯着他背在身后、指节分明却隐隐颤抖的手,还有左臂衣袖下那片刺目的、正在扩大的湿痕,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的窒闷堵在胸口。 这个疯子……土匪……白痴! 校领导是个头发花白、面容儒雅但眼神锐利的老教授,他接过话筒,先是对虎擎苍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台下,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操场,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各位同学,刚才,你们都看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尚且沉浸在震惊中的年轻面孔。 “这不是杂耍,不是表演。这是货真价实的、千锤百炼的硬功夫!是我们的人民子弟兵中,真正的兵王,才能拥有的实力和担当!” 他指向虎擎苍,以及台下站成一排、虽然带着伤却依旧气势惊人的其他教官: “我们学校本次军训,极其有幸,邀请到了‘苍穹’特种作战大队第一中队的全体队员,来担任你们的教官!”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 老教授抬手,压下声音,脸色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沉痛: “但是,同学们,你们必须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些军人,这些教官,他们不是来度假,更不是来炫耀的!他们是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危险、牺牲巨大的边境缉毒任务,身上带着尚未痊愈的、为保卫国家和人民而留下的重伤,来到这里,拖着病体,来带领你们完成这次军训!” 他的话像重锤,敲在每个学生心头。刚才还带着怀疑、不服甚至看热闹心态的许多人,脸色都变了,目光再次投向台上台下那些教官时,充满了震惊、敬意和一丝无措。 “所以,” 老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我在这里,代表学校,宣布一条铁的纪律!所有人,必须以最大的尊重、最真诚的敬意,来对待这些为我们、为这个国家抛洒热血的最可爱的人!军训期间,严禁任何不服从指挥、不尊重教官的行为!严禁任何打扰教官休息、养伤的行为!休息时间,严禁以任何理由接近、打扰教官!”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严厉,扫过台下每一个角落: “如果有人,胆敢口出狂言,行为不端,不守规矩……一经发现,无论背景,无论成绩,一律按校纪最高处分——直接开除学籍,绝不姑息!” 操场上死一般寂静,只有夏日的热风拂过旗帜的猎猎声。许多学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收起了脸上的散漫。 老教授说完,将话筒重新递给虎擎苍,退到一旁。 虎擎苍接过话筒,左手拿着,背在身后的右手依然没有拿出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声音通过电流传来,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刚才校长的话,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台下响起参差不齐但足够响亮的回应。 “听清楚就好。” 虎擎苍简短地说,“我叫虎擎苍,是你们的总教官。接下来两周,按规矩来,该训训,该练练。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废话,也不希望看到任何孬种。”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让台下不少学生心头一凛: “我脾气不好,尤其受伤的时候。所以,最好别让我有发脾气的机会。” 说完,他把话筒递给旁边的熊仄,示意他安排接下来的分连队和基础训练,自己则转身,朝着主席台后方临时设置的教官休息区走去。背影依旧挺拔,但步伐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些。 顾驰野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台下那些被连番警告震慑住、开始变得规矩起来的学生,心里的火气稍稍平息,却涌起更复杂的情绪。 他收回视线,开始按照分派,走向自己负责的连队。经过散落着砖块的地面时,他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些碎裂的红砖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一劈之下,瞬间爆发的力量和随之而来的、伤口撕裂的剧痛。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匪加白痴。 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然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几十张带着紧张、好奇、还有残余敬畏的年轻面孔。 “全体都有——立正!” 他的声音清冷而有力,瞬间压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嘈杂。 第37章 邪火压不住,春风吹又生 军训的日子,在口号声、汗水、以及夏日灼人的阳光中,一天天铺展开来。对于“獠牙”一中队的伤员们而言,这确实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休养”。 训练内容本身,对他们来说简单到近乎无聊——站军姿、稍息立正、停止间转法、齐步走……这些是刻进骨髓的本能。真正的挑战,来自这群精力过剩、思维跳脱、对军营充满浪漫想象又吃不得半点苦的大学生。 “教官!” “教官!这个动作是不是这样?” “教官!你真的打过枪吗?是什么感觉?” “教官!你们平时训练都吃什么?真的生吃老鼠吗?” “教官!你看我有没有天赋当兵啊?” “教官……” 休息时间的每一秒,都像是被投入了滚油的沸水。学生们的好奇心和旺盛精力找到了宣泄口,各种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各自的教官。顾驰野被自己连队那群理工科男生围着,从军事科技问到野外生存,从格斗技巧问到心理素质,吵得他脑仁嗡嗡作响,偏偏还得维持着教官的威严,不能真的发火——校领导那“开除”的警告悬在头顶,他们这些“最可爱的人”更不可能因为“被打扰休息”这种理由,真让学生受处分。那也太矫情,太丢“獠牙”的脸了。 其他队员的处境大同小异。“灰熊”熊仄被女生们小心翼翼地围着,问的问题倒是相对“温和”,但数量更多;“毒刺”墨笙用冷脸吓退了一批,却总有不怕死的试图挑战他的耐心底线;“鹌鹑”杜磊经常在回答到一半时自己先走神,引得学生发笑;“野鸭”江沢舵则不得不时刻提防着几个胆大男生试图“偷袭”或提出比试的幼稚要求。 这对于习惯了沉默、高效、生死相托的战场节奏的特种兵们来说,简直是精神上的持久消耗战,比负重越野更磨人。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解散的哨声响起,学生们如蒙大赦(其实教官们更是),欢呼着冲向食堂。顾驰野松了口气,揉了揉被吵得发胀的太阳穴,决定去找虎擎苍一起吃午饭,顺便……看看那土匪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他记得虎擎苍上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主席台旁的遮阳棚下,没怎么走动。避开喧闹的学生人流,顾驰野绕到主席台后方。这里背阴,堆放了一些杂物和多余的训练器材,相对安静。 刚走近,他就隐约听到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带着痛楚。 顾驰野脚步一顿,悄无声息地向前几步,从一堆叠放的体操垫缝隙间望过去。 主席台背面的阴影里,虎擎苍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微微仰着头,颈侧喉结滚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他嘴里紧紧咬着墨绿色作训服的下摆,布料被牙齿拉扯得绷紧。右手(受伤的那只)正有些笨拙地、颤抖地拿着一小瓶消毒喷雾,对着左臂上刚刚拆开、被鲜血和脓液浸透的旧绷带下方,一道狰狞裂开的伤口喷洒。喷雾接触到皮肉的刺痛,让他整个上半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块,胸膛剧烈起伏,咬着衣摆的牙齿发出咯咯的轻响,腮帮子鼓起凌厉的线条。 阴影很好地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因为咬着衣摆而微微掀起的下摆,露出一截紧绷的、块垒分明的腹肌,汗水顺着清晰的沟壑滑下,没入裤腰。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肌随着疼痛的呼吸而起伏,皮肤上除了旧伤疤,还有新伤处泛着不正常的红。光影交错,让那些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呈现出一种近乎雕塑般的质感,混合着汗水的湿亮和伤口处触目惊心的血色,形成一种强烈的、充满了痛苦与生命力的……视觉冲击。 顾驰野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 他看到消毒后,虎擎苍放下喷雾,用牙齿配合右手,极其艰难地撕开一包新的无菌敷料,试图单手将其覆盖在伤口上。动作因为疼痛和单手操作而笨拙不稳,敷料几次差点掉落。他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眼神里是全然的专注和一种近乎野蛮的忍耐,额角的青筋都隐隐浮现。 疼。肯定很疼。 顾驰野看着那微微颤抖的肌肉,看着那因为强忍痛楚而咬紧的牙关和起伏的胸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的疼惜瞬间蔓延开来。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陌生、更汹涌、更不合时宜的感觉,如同暗流般陡然窜起,蛮横地撞开了他所有的理智防线。 那具在阴影与汗水、伤痕与力量中挣扎的强悍躯体,那副咬紧牙关独自吞咽痛苦的姿态,那种混合着极致脆弱与不屈强悍的矛盾气质……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底某个一直紧锁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窥视的盒子。 灼热感不受控制地从脊椎尾端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血液奔流的速度似乎加快了,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发干。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个角落移开,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汗珠滚落的轨迹,肌肉收缩的纹理,疼痛带来的细微战栗…… …… 操。 顾驰野在心里低低地、狠狠地骂了一句。骂虎擎苍这个不知死活、就知道硬撑的混蛋。也骂自己……这他妈算怎么回事?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却压不住胸腔里那团骤然烧起的邪火。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将那些混乱的、危险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然后,他迈步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后台显得格外清晰。 虎擎苍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从痛苦的涣散变得锐利如刀,看向声音来源。当看清是顾驰野时,他眼底的警惕松懈了一瞬,随即又被一种被撞破狼狈的恼怒覆盖。他迅速松开咬着的衣摆,布料落下,遮住了腹部。试图将拿着敷料的右手和受伤的左臂往身后藏,但这动作在顾驰野已经看清一切的情况下,显得徒劳而幼稚。 “你怎么来了?”虎擎苍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不自然的粗声粗气,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 顾驰野没回答他的问题,目光落在他左臂那处还没来得及盖好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眉头紧紧蹙起:“伤口裂了?怎么不让军医处理?” “小事,自己弄一下就行。”虎擎苍别开脸,继续用那只不太灵便的右手笨拙地去贴敷料,手指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顾驰野看着他僵硬的动作和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心底那点火气和那点不该有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他烦躁不已。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接他手里的敷料,而是直接扣住了他右手的手腕。 触手一片滚烫,皮肤下的脉搏跳得很快。 虎擎苍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微缩,看向顾驰野:“你干什么?” “别动。”顾驰野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用力不大,但恰好制止了虎擎苍乱动的右手。然后,他用另一只手,快速而精准地从虎擎苍手里拿过那块无菌敷料,小心地避开发炎红肿的边缘,轻轻覆盖在左臂的伤口上,手指灵巧地按压边缘,使其贴合。 他的动作比虎擎苍自己利落得多,也稳得多。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划过对方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不知是他的,还是虎擎苍的。 虎擎苍没再挣扎,只是沉默地看着顾驰野近在咫尺的侧脸。年轻人抿着唇,眼神专注,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额角也有一点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血腥味,还有两人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紧密的氛围。 很快,敷料贴好。顾驰野又拿起旁边的绷带卷,熟练地开始缠绕固定。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缠绕时力度适中,既保证固定,又不会过紧压迫伤口。 “逞能。”顾驰野低着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虎擎苍耳中,“伤口感染了更麻烦。” 虎擎苍哼了一声,没反驳。他看着顾驰野专注包扎的样子,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角,胸口那股因为疼痛和被撞见狼狈而升起的烦躁,奇异地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微妙的感觉,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有点痒,有点麻。 包扎完毕,顾驰野剪断绷带,打好结。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他退后一步,拉开一点距离,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抬起眼,看向虎擎苍。 “好了。下午别乱动这只手。” 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短暂而紧密的接触从未发生。 虎擎苍活动了一下手臂,包扎得很专业,疼痛似乎也缓解了一些。他看向顾驰野,眼神深了深,忽然问:“你怎么会这个?包扎得比军医还熟。” 顾驰野移开视线,看向一旁杂乱的器材:“以前在侦察营,野外训练多,自己处理伤是常事。” 顿了顿,补充道,“总比某些人,受了伤只知道硬扛强。” 虎擎苍听出他话里的刺,反而笑了,那笑容扯动了嘴角,让他看起来多了点鲜活气:“行啊,小子,现在都敢教训我了。” 顾驰野没接话,只是问:“吃饭去?” “嗯。”虎擎苍应了一声,试着站直身体,动作依旧有些滞涩。 顾驰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他一把,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僵硬地收回。 虎擎苍瞥了他一眼,自己撑着墙站稳了,率先朝外走去:“走吧,再晚食堂没菜了。” 顾驰野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个虽然受伤、背脊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刚才包扎时指尖残留的滚烫触感,似乎还在皮肤上烙印着。 他暗暗握了握拳,将心底那片被搅起的惊涛骇浪,再次用力地、深深地压了下去。 操。 第38章 该死的夏天 午后的阳光谈不上毒辣,甚至被高大的梧桐树筛成了斑驳的光点,但顾驰野却觉得从食堂走回教官宿舍这短短一段路,自己浑身都在隐隐发烫。 不是因为天气,也不是因为伤口。 食堂里虎擎苍那番话,还有更早之前在主席台后那短暂却紧密的接触,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底某个角落持续地、不安分地燃烧着,烘得他心神不宁。他刻意放慢脚步,走在队伍最后,试图让微风吹散脸上的热意和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教官宿舍安排在学校招待所改造的独立小楼里,条件比学生宿舍好得多,是标准的双人间。顾驰野和熊仄分到了一间。 刚走到他们那间房的走廊拐角,顾驰野的脚步就顿住了,眉头紧紧锁起。 只见他们房间门口的地上,散落着不少折叠成各种形状的彩色小纸条,有的用皮筋捆着,有的单独放着,甚至还有几个包装精致的小糖果或独立包装的小饼干混在其中。门缝底下也塞得鼓鼓囊囊,显然数量不少。 “这……” 跟在后面的熊仄也看到了,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浓黑的眉毛都快飞起来,“我滴个乖乖……这啥情况?敌后渗透也没这么夸张吧?” 顾驰野没说话,蹲下身,随手捡起几个。纸条上的字迹各异,内容五花八门—— “顾教官你好帅!注意身体!” “教官辛苦了!一点小心意(附一块巧克力)” “顾教官,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就一个微信号!求求了!” “教官,今天你示范的那个格挡动作能不能再教教我?我老是学不会……” “给熊教官的:教官你吼人的样子好有安全感!(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甚至还有几张明显是写给其他教官,但可能放错了门或者被风吹过来的。 “我去……” 熊仄也捡起一张画着爱心的纸条,脸上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混合着震惊、荒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这帮学生娃……脑子里都装的啥?我老熊一天在训练场打的子弹壳,都没这么多纸条!” 他说得夸张,但那股子被“热情”淹没的无力感却是真的。对于习惯了枪炮轰鸣和生死相托的他们来说,这种直白、热烈、甚至有些幼稚的“崇拜”和接近,比面对敌人的枪口更让人手足无措。 顾驰野看着手里那堆五颜六色的纸条,只觉得额头青筋都在跳。他当然知道校领导有禁令,休息时间严禁打扰教官。但这些纸条……大多是趁他们不在时偷偷塞的,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打扰”,却更让人心烦意乱。 他直起身,用钥匙打开房门。果然,门后也躺着几张。房间里倒是整洁,两张单人床,简单的桌椅。 “咋整?”熊仄挠着后脑勺,看着顾驰野手里那一把和自己捡起来的几张,“扔了?不太好吧……都是学生的心意。留着?这算啥?” 顾驰野走到桌前,将手里的纸条和那几个小糖果小饼干放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先放着。” 他顿了顿,补充道,“吃的可以分给队员,纸条……回头统一处理。”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统一处理”。烧了?不合适。还回去?更不可能。也许只能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先收着,等军训结束再说。 熊仄叹了口气,也把自己捡到的放到桌上,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抹了把脸,嘀咕道:“这叫啥事儿啊……比在丛林里趴三天三夜还累心。” 顾驰野没接话,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试图让更多新鲜空气流进来,吹散房间里那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人的甜腻香气(某个糖果的味道)。窗外正对着学校的林荫道,午休时间,没什么人,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他的目光无意间飘向对面那栋楼。如果没记错,虎擎苍和余安康的房间就在那边。不知道……他那门口,是不是也这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顾驰野就觉得自己更烦躁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开始解作训服的扣子,准备换件干净衣服休息。 腹部的伤处随着动作传来隐痛,让他动作更加缓慢。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上午虎擎苍独自处理伤口时,咬紧衣摆、肌肉绷紧的样子;闪过他吃饭时用不太灵便的右手夹菜的样子;闪过他说话时,那双深邃眼睛里偶尔掠过的、除了强悍之外的别样情绪…… 操。 顾驰野低骂一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仿佛想用物理上的忙碌驱散精神上的混乱。 熊仄还在那边对着那堆纸条唉声叹气,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顾驰野,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哎,白驹,你说……队长那边,会不会也这样?他可是总教官,还‘徒手劈砖’了,那帮学生不得更疯?” 顾驰野解扣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不知道。” 他声音有些干涩。 “我猜肯定更夸张!” 熊仄来了劲,摸着下巴分析,“说不定还有男生给他塞纸条呢!队长那长相,那身材,啧啧……” “闭嘴,睡觉。” 顾驰野打断他,语气生硬。他已经脱掉了作训服,只穿着背心,露出线条流畅但略显消瘦的上身,腹部的绷带清晰可见。他拉过薄被,背对着熊仄躺下,闭上了眼睛。 熊仄被他突如其来的冷硬噎了一下,撇撇嘴,也识趣地不再多说,嘟囔着“睡就睡”,倒在了自己床上,没多久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房间里安静下来。 顾驰野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 虎擎苍门口……也会堆满纸条吗? 会有男生给他塞吗? 他会怎么处理?是像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还是根本不屑一顾,或者……会有别的反应? 各种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身上那股莫名的燥热感不仅没退,反而因为安静的独处和不受控制的思绪而愈演愈烈。 他猛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脸埋进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枕头里。 这该死的军训。 这该死的……夏天。 第39章 真正的血 午后三点的阳光依旧炽烈,将塑胶跑道晒得微微发烫。各连队刚结束一轮齐步走的分解动作练习,哨声响起,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学生们如蒙大赦,纷纷冲向树荫下喝水,抱怨声、笑闹声四起。 顾驰野站在自己连队旁边的阴影里,拧开水壶喝了一口。腹部的伤口经过上午的包扎和中午的短暂休整,疼痛稍缓,但那种闷胀和隐隐的撕扯感依旧存在。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学生,确保安全。 就在这时,靠近主席台一侧、用于攀爬训练的低矮器械架旁,传来一阵格外响亮的嬉笑声。几个精力过剩的男生正攀在架子顶端打闹,其中一个背对着下方,正试图去够同伴手里晃悠的水壶,脚下踩着的横杠因为前倾的动作而有些湿滑。 “小心点!” 旁边有女生提醒。 话音未落。 那个试图够水壶的男生脚下猛地一滑!他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两下,整个人仰面向后栽倒!下方是坚硬的水泥地,距离地面有两米多高!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周围学生的惊叫刚刚响起。 顾驰野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几乎是在男生脚滑的同一瞬间,他已经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猛地从阴影中窜了出去!完全不顾及腹部伤口会怎样,将速度提到了极致,迎着男生坠落的方向疾冲! 距离不远,但时间更短。 就在男生后背即将重重砸在地面的前一刻,顾驰野赶到了!他根本没有时间调整姿势或用手去接,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横插进去,用肩膀和胸膛迎向那个下坠的重量! “砰!”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顾驰野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自行车迎面撞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更尖锐的剧痛从腹部伤口处猛然炸开——那里被结结实实地垫在了最下面,承受了男生大半个体重和坠落的所有动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原本只是隐隐作痛的伤口,像是被一把钝刀从内部狠狠撕裂、搅动!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里层的绷带和作战服。 “呃……!” 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里挤出。 他抱着那个惊魂未定、吓得脸色惨白的男生,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又因为惯性翻滚了半圈。顾驰野在下,男生在上。 男生几乎是立刻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看着躺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顾驰野,声音都变了调:“教、教官!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顾驰野想说话,想让他别担心,但一张嘴,喉头就涌上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因为疼痛而蜷缩,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带来更剧烈的撕裂感。星星点点的血沫随着咳嗽喷溅出来,落在水泥地上,触目惊心。 他想用手撑地站起来,但双臂因为刚才的冲击和剧痛而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腹部的伤,连同之前受刑留下的那些遍布后背、腰侧的鞭伤和挫伤,在刚才的撞击和翻滚中,似乎都被重新撕裂开来。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迅速从多个地方渗出,浸湿了作战服的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教官!你的衣服……” 旁边一个眼尖的女生突然指着顾驰野的腰侧,惊骇地低呼。 只见墨绿色的作战服下摆处,深色的湿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那不是汗水,是血!暗红的血液甚至顺着衣料的纤维,凝成血珠,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滩刺目的红。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学生们脸上的笑容和轻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恐惧和不知所措。他们这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冷峻严厉的年轻教官,身上真的带着未曾痊愈的、可能非常严重的伤。 “顾驰野!” 一声带着明显惊怒和急切的低吼,如同炸雷般响起! 虎擎苍原本在远处的遮阳棚下,几乎在事故发生的同时就已经猛地站了起来。此刻,他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速度极快,甚至顾不上自己左臂的伤!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学生,单膝跪倒在顾驰野身边。 “别动!” 他低喝,阻止了顾驰野还想挣扎起身的动作。目光迅速扫过他苍白冒汗的脸、嘴角的血沫、以及腰侧那不断扩大的、刺眼的血渍。 没有丝毫犹豫,虎擎苍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抓住顾驰野作战服的下摆和侧面的拉链,猛地向上一掀,再用力向旁边一扯! “刺啦——” 布料被粗暴地撕裂、扯开的声音! 顾驰野整个上半身,从胸口到腰腹,瞬间暴露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也暴露在周围所有学生、以及闻讯赶来的其他教官惊骇的目光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空气里只剩下知了疯狂的嘶鸣,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年轻军人应有的、光滑紧实的皮肤。 而是……伤痕。 密密麻麻,新旧交织,狰狞可怖的伤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右下腹——一道明显是枪伤缝合后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长达十几厘米的扭曲疤痕,此刻正从中间崩裂开来,皮肉外翻,鲜红的血液汩汩涌出,染红了周围大片皮肤。 但这还不是全部。 以这道枪伤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去——左肋下、腰侧、后背……布满了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些是暗红色的旧痕,有些是刚刚结痂、又被撕裂渗血的新伤!鞭痕边缘皮肉翻卷,颜色紫黑,显然是反复抽打、甚至可能沾了盐水或其他东西留下的残酷印记。 还有更多细碎的、不规则的挫伤、擦伤、甚至疑似烙铁或锐器留下的点状疤痕,星星点点,遍布在那具原本应该充满力量、此刻却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年轻躯体上。 阳光**裸地照射着这一切。每一道伤痕都清晰得残忍,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遭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和极致的痛苦。 那不是训练伤。绝对不是。 那是刑讯。是真正的、为了摧毁□□和意志而施加的酷刑留下的烙印。 “嘶——”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是更多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夹杂着女生带着哭腔的惊呼和男生难以置信的低语。 学生们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具布满伤痕的身体,看着那些他们只在电影或想象中见过的、象征着极度残酷的印记,此刻真实地、血淋淋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刚才对教官的些许抱怨、调皮、甚至不服气,瞬间被巨大的震撼、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所取代。 几个女生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捂住嘴巴,不忍再看。 连匆匆赶到的其他“獠牙”队员——熊仄、墨笙、杜磊、江沢舵、余安康——在看到顾驰野身上那些伤痕时,瞳孔也都骤然收缩,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知道顾驰野被俘过,知道他受了刑,但亲眼看到这具年轻身体上如此密集、如此狰狞的伤痕,冲击力依然超乎想象。熊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墨笙眼底寒意更盛,杜磊茫然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愤怒。 虎擎苍跪在顾驰野身边,那只扯开衣服的手还僵在半空。他的目光死死定在那些伤痕上,尤其是那道崩裂的、正在涌血的枪伤,以及周围那些明显是刑具留下的印记。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比顾驰野还要苍白。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额角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是震惊,是暴怒,是铺天盖地的心疼,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自责和……痛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伤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眼前这个他亲手带出来的兵,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没能保护到的地方,独自承受了怎样的地狱。 而他,竟然还曾因为他“恢复得太快”而疑惑,因为他的“硬撑”而训斥…… “军医!!” 虎擎苍猛地扭头,朝着人群外围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完全变了调,嘶哑破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暴戾和恐慌,“快他妈叫军医!担架!立刻!马上——!!!” 他的吼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震得整个操场都似乎安静了一瞬。 顾驰野躺在地上,意识因为失血和剧痛而开始模糊。他感受到阳光刺眼,感受到周围无数道震惊、同情、恐惧的目光,也感受到了身边那个男人瞬间爆发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激烈情绪。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虎擎苍。 看到对方那双赤红的、盛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看到对方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的手指,看到对方脸上那片近乎破碎的表情……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我没事”,想说“别这样”,但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视线渐渐被黑暗侵蚀。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虎擎苍猛地俯下身,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地、近乎痉挛般地按住了他腹部那处涌血的伤口。滚烫的掌心,颤抖着,试图堵住那不断流失的生命力。 还有一滴滚烫的液体,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脸颊上,灼得他生疼。 第40章 血与泪浇灌的花 顾驰野被虎擎苍和其他几名队员用临时找来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走了,动作快而稳,留下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和一群呆若木鸡、脸色苍白的学生。 操场上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霾。 余安康(鮟鱇鱼)留了下来,作为现场军衔最高的教官,他需要稳定局面。他站在那片血迹前,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些刚刚经历了巨大冲击、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茫然甚至羞愧的年轻面孔。 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漠,与刚才虎擎苍的暴怒和众人的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但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心头不安。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给这些年轻人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地上那刺目的血迹,掠过学生们惊魂未定、甚至有些躲闪的眼睛。 “还觉得我们,” 他语速缓慢,一字一顿,“只是换了一身比较帅的衣服,来陪你们玩一场……过家家的军训游戏吗?” 没有人回答。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 余安康弯下腰,用指尖虚虚点了点地上那滩血迹的边缘,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性。 “那是血。” 他直起身,依旧用那种平铺直叙、不带什么感**彩的语气说道,“真的血。从一个只有二十岁、比你们大多数人的大二学长年纪还要小的年轻人身上,刚刚从鬼门关被抢回来没几天的身体里,流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顾驰野被抬走的方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和扬起的细微尘土。 “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些伤,” 他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缓慢而精准地剖开残酷的真相,“……不是训练伤,不是意外,也不是什么英雄的勋章——虽然它们确实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学生们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看进他们灵魂深处,逼着他们直面这份血淋淋的现实: “那是实打实的,被人用刑具,一下一下,打在肉上,烙在皮肤上留下来的;是用子弹,近距离射穿身体留下来的窟窿;是用浸了盐水、甚至可能更脏东西的鞭子,一道一道,抽出来的皮开肉绽;是被通了电的椅子,一次次电击,在神经和肌肉上留下的印记。” 他每说一句,学生们的脸色就白一分,有些人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眼里蓄满了泪水。 余安康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这恰恰让他的话更具冲击力: “而这些,” 他最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不过是发生在一周多以前的事情。” 一周多以前。 这个时间点,像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上。 一周多以前,这些教官还在边境的雨林里,与毒贩生死搏杀。一周多以前,那个年轻的顾教官,正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一周多以前,他们身上这些触目惊心的伤,还是新鲜的、流着血的创口。 而一周后的现在,他们带着未愈的伤,站在这里,用嘶哑的嗓子喊口号,用缠着绷带的手纠正动作,甚至……用刚刚撕裂的身体,去接住一个淘气学生的坠落。 操场上一片死寂。 许多女生已经泣不成声,男生们也红着眼眶,死死咬着嘴唇,拳头紧握。之前那些对教官的抱怨、不服、甚至恶意的揣测,此刻都化作了无地自容的羞愧和沉重的震撼。地上那滩血,和刚才惊鸿一瞥下那些狰狞的伤痕,成了他们人生中从未接触过的、关于牺牲、残酷和守护的最直观、最血淋淋的教材。 余安康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承受着所有目光的洗礼,也无声地宣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真实。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余安康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些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的年轻面孔,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多了一点沉重的东西: “下午训练取消。全体,原地休息,反思。解散。”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也朝着救护车驶来的方向,大步走去。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学生们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们看着地上那滩渐渐发暗的血迹,看着教官们离开的方向,看着头顶那片依旧湛蓝、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的天空。 这个下午,这所大学,这片操场,注定会被铭记在很多人的青春里。不是因为欢笑,不是因为汗水,而是因为一滩血,一身伤,和一个二十岁年轻人沉默的牺牲。 有些课,书本上永远教不会。有些成长,需要血与泪来浇灌。 而他们,刚刚上了第一课。 第41章 “疼过。但过去了。” 两天后,顾驰野重新出现在了军训场上。 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宽阔的操场上。他穿着一身明显比之前更宽松些的丛林迷彩作训服,布料下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绷带轮廓,将他整个腰腹和部分胸口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确实比平时“胖”了一圈,也显得身形有些笨重。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亮,只是眼底沉淀着更深的疲惫。 他没有让熊仄或其他队员陪同,独自慢慢走到了自己负责的连队集合区域。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每一步都带着谨慎,仿佛在丈量着伤口能够承受的极限。 连队的学生们早已列队站好。不同于以往休息时的散漫或训练时的叫苦连天,此刻,整个队伍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肃穆。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尚未完全消退的愧疚,有深切的担忧,有掩饰不住的敬意,还有一丝隐隐的……心疼。当看到顾驰野带着一身明显的绷带,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走来时,许多学生的眼眶又开始微微发红。 顾驰野在队伍前方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脸。他没有说什么安慰或训诫的话,只是用那依旧有些沙哑、却清晰有力的声音宣布: “训练继续。” 顿了顿,补充道: “我看着。”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频繁地在队伍行列中穿行,也没有做大幅度的示范动作。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所有学生都能看见的地方,站在烈日下,像一杆插进地面的标枪,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依靠任何支撑,甚至连重心都没有过多偏移到完好的那条腿上。 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没入领口。墨绿色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紧抿的、略显干裂的唇线,和微微扬起的、线条清晰的下颌。 腹部的伤口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又闷又热,像一团火在皮肤下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带来持续不断的闷痛和撕裂感。失血后的虚弱和高温让他有些头晕,喉咙干得发疼。但他没有离开队伍去树荫下休息,甚至没有去拿放在一旁的水壶喝一口水。 他就那样站着。用沉默的、带着伤痛的陪伴,代替了所有语言。 学生们也站得异常认真。没人再偷懒,没人再交头接耳,连那个总顺拐的男生,都咬紧了牙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四肢。动作或许依旧不够标准,步伐或许依旧不够整齐,但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他们知道,教官在用身体给他们上课,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回报,就是努力把这堂课上好。 时间在口号声和汗水滴落中缓慢流淌。 当十五分钟的军姿时间终于结束时,顾驰野才缓缓抬起手,做了个“休息”的手势。 “行了,休息十五分钟。”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一些,带着明显的疲惫。 学生们如蒙大赦,却没有人欢呼或立刻散开。他们都看着顾驰野,看着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弯下腰,扶着膝盖,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旁边临时放置的一张小马扎上。坐下时,他几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额头的汗水更多了。他摘下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几个一直关注着他的学生——包括下午惹祸的那两个男生,还有几个平时就比较细心的女生——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想围过来,却又迟疑着不敢上前,怕打扰他休息,也怕自己的关心反而成为负担。他们远远站着,眼神里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关切。 顾驰野余光瞥见了他们那副纠结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微暖。他抬起眼,帽檐的阴影下,那双总是显得有些冷冽的眼睛,此刻似乎柔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疲惫笑意。他朝着那几个学生,轻轻招了招手。 动作很轻,却像是有魔力一般。 那几个学生眼睛一亮,立刻小跑着凑了过来,却又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规规矩矩地站好,眼巴巴地看着他。 “教官……” 一个女生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你……你还好吗?伤口还疼不疼?” 顾驰野看着她红红的眼圈,摇了摇头,声音放得很轻:“好多了。没事。” “教官,你喝水吗?” 一个男生连忙把自己还没开封的矿泉水递过来,眼神殷切。 顾驰野看了看那瓶水,又看了看男孩紧张的表情,终于点了点头:“谢谢。” 男孩立刻拧开瓶盖,小心地递过去。顾驰野接过来,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教官,下午……对不起。” 惹祸的男生之一低着头,声音哽咽。 “都过去了。” 顾驰野打断他,语气平静,“以后注意安全。” “嗯!” 几个学生用力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另一个女生鼓起勇气,小声问:“教官……你身上的那些伤……是不是很疼?” 这个问题让气氛又凝重了一瞬。 顾驰野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垂下眼帘,看着地上被阳光烤得发白的塑胶颗粒,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几个学生耳中: “疼过。但过去了。”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这几个年轻而关切的面孔,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他们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有些东西,比疼更重要。” 几个学生似懂非懂,但看着教官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心里那份沉甸甸的震撼和敬意,又加深了一层。 远处,主席台旁的遮阳棚下,虎擎苍抱着臂,目光遥遥地落在这边。他看着顾驰野坐在马扎上,被几个学生围着,低声说话的样子。看着他苍白却平静的侧脸,看着他偶尔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也看着他眼底那抹极少流露的、近乎温柔的疲惫。 虎擎苍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他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守望塔。 阳光依旧灼热,训练场上口号声再起。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42章 鸡飞狗跳,虎擎苍! 后来的几天,军训场上一切太平——如果忽略掉总教官虎擎苍时不时抽风的话。 比如杜磊(鹌鹑)。这位天生的隐匿大师,在经历了最初被学生“围剿”的挫折后,痛定思痛,重新发挥特长,在偌大的校园里开发出了数个连地图上都未必标明的、极其隐蔽的“摸鱼圣地”。每次训练间隙或教官轮休时,他总能悄无声息地消失,然后出现在某个不可思议的角落——可能是体育馆器械仓库最里层的垫子后面,可能是实验楼顶某个废弃水箱的阴影里,甚至可能是图书馆古籍阅览室某个布满灰尘的书架顶端——安然补觉,神游天外。 然后,虎擎苍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就对“抓住鹌鹑”这件事产生了近乎偏执的兴趣。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嗅觉失灵的老虎,在校园里气势汹汹地逡巡,目光如电,试图找出那只狡猾的“鸟”。然而,杜磊的藏身术显然已经臻至化境,每次虎擎苍都铩羽而归,只能对着空气无能狂怒,或者迁怒于恰好路过的无辜学生(比如罚他们多站十分钟军姿)。 “杜教官太牛了……不愧是狙击手出身。”休息时,顾驰野连队里有男生小声议论,语气里充满了崇拜,“这躲猫猫技术,绝了!” “你说虎教官会不会气疯了啊?我看他这两天脸更黑了。” 顾驰野默默喝着水,听着学生的议论,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看着不远处那个叉着腰、对着对讲机低吼“再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小子给我薅出来!”的土匪教官,心里默默给杜磊点了根蜡,又觉得有点好笑。 还有,男生连那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开始热烈讨论起“虎教官和墨教官(毒刺)到底谁更能打”这个终极命题。争论愈演愈烈,甚至分成了两派,差点在休息时间上演真人快打。最后,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居然把这“战火”引到了教官们面前。 虎擎苍一听,那还得了?事关他“苍穹一中队武力值天花板”(自封)的尊严!他立刻用那种不容置疑的、带着点土匪霸道的语气,要求墨笙“切磋切磋”,“给学生们开开眼”。 墨笙(毒刺)当时正在检查一个学生的军姿,闻言,那张万年冰山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是混合着“你有病吧”、“关我屁事”以及“不想莫名其妙挨揍”的复杂表情。他十分干脆地、用毫无起伏的声音拒绝了:“报告队长,不想打。婉拒了。” 虎擎苍被他这直白的拒绝噎了一下,随即更来劲了,围着墨笙转了两圈,用激将法:“怎么?怕了?怕在学生面前丢人?” 墨笙连眼皮都没抬,继续纠正学生的摆臂角度,只冷冷甩出两个字:“无聊。” 虎擎苍:“……” 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憋屈了。 然后就是熊仄(灰熊)。这位东北壮汉在被女生的贴纸和热情“折磨”数日后,似乎痛定思痛,偷偷观察(或者说模仿)起了杜磊的“鹌鹑**”。虽然以他这体型和气质,想达到杜磊那种“人间蒸发”的境界是痴心妄想,但至少学会了利用地形和人群进行有效规避。比如,休息哨一响,他就以不符合体型的速度“嗖”地一下钻进男厕所,或者混入身高体胖的学生堆里,假装自己是根会移动的电线杆。 虎擎苍发现了这一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露出了恶趣味的笑容。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休息时间,带着几个特别“热心”(或者说八卦)的女生,在校园里进行“搜寻灰熊大作战”。一旦发现熊仄的踪迹,他就用手势示意女生们“包围过去”,自己则抱着臂在一旁看好戏,欣赏熊仄被女生们再次围住时那副欲哭无泪、生无可恋的表情。 还有江沢舵(野鸭)。这位水性极佳的哥们儿,大概是觉得陆上太危险(指学生太热情),居然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套旧泳裤和泳镜,在午休时间溜进了学校那个不对学生开放的专业泳池,美其名曰“水下潜伏训练”。结果被巡逻的保安当成偷渡客(?)差点报警,最后是虎擎苍黑着脸去领的人。 最离谱的是叶兆成(极光)。这家伙在训练之余实在无聊,又不敢真的去折腾学校的网络系统(怕被虎擎苍扒皮),于是就自己捣鼓了一个无伤大雅、但传播速度极快、会强制把电脑桌面换成他亲手绘制的、极其抽象(或者说丑陋)的卡通老虎头像的病毒程序,纯属自娱自乐。结果,他不知道被连队里哪几个胆大包天又精通电脑的“小混蛋”给盯上了,那几个学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这个病毒程序给弄了出去,还不知死活地连上了校园网的某个公共终端…… 于是,某天上午,整个学校的办公电脑和部分公共区域的显示屏,在某个时间点,齐刷刷地变成了一张张咧着大嘴、歪瓜裂枣的卡通老虎脸,还附带闪烁的七彩大字:“虎虎生威!军训快乐!” 全校哗然。 虎擎苍看到自己那张被极度丑化的“尊容”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大屏幕上时,脸都绿了。他都不用查,直接一个电话把正在带队的叶兆成吼了过来。 叶兆成看着满屏幕的“杰作”,以及虎擎苍那张比屏幕上的老虎脸还黑的脸,腿都软了,连连摆手:“队长!真不是我干的!我就自己写着玩……” “我管你是不是你干的!”虎擎苍咆哮,“给你两个小时,不,一个小时!把这些鬼东西给我弄干净!全校!一台都不准留!不然老子把你跟这些电脑一起拆了!” 于是,在虎擎苍的“亲切关怀”和死亡凝视下,技术天才叶兆成同学,被迫开始了他在大学校园里的第一次(但愿也是最后一次)“全网杀毒”行动,累得像条狗,还要承受来自校方技术人员好奇又复杂的目光。 总之,原本应该严肃紧张的军训后半程,因为总教官某些难以捉摸的“兴趣”转移和队员们各显神通的“应对”,变得鸡飞狗跳,充满了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 只有余安康(鮟鱇鱼),作为相对“正常”的副队长和联络官,看着眼前这一地鸡毛,听着对讲机里不时传来的“报告!熊教官又失踪了!”、“队长!图书馆管理员说发现可疑人员在古籍区睡觉!”、“虎队!三号教学楼三楼男厕疑似有不明巨型生物长期驻扎!”……等等混乱汇报,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望着远处正带着坏笑指挥女生“围捕”熊仄的虎擎苍,又看了看泳池边正在挨训、垂头丧气的江沢舵,再瞥了眼躲在树荫下脸色苍白但明显在偷笑的顾驰野,以及更远处正在某个机房满头大汗敲代码的叶兆成……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绝望涌上心头。 他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疲惫:“这才过了一周……剩下的一周……可怎么办啊……” 然后,他把求助的、无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唯一还算“安分”的伤员——顾驰野。 顾驰野正靠着树干,小口喝着水,目光落在训练场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周围的一切混乱都与他无关。 察觉到余安康的视线,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 默默地,非常自然地把脸转向了另一边,假装认真观察自己连队学生的训练情况,并且研究起天上那朵云为什么长得像只拖鞋。 余安康:“……” 得,指望不上。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对讲机,开始处理下一桩“奇案”。 军训还在继续,鸡飞狗跳的日子,看来也还得持续一阵子。而某位始作俑者的土匪总教官,似乎还乐在其中。 顾驰野看着远处虎擎苍那副难得鲜活(尽管方向有点歪)的恶劣笑容,心底那点因为伤痛而沉郁的情绪,似乎也被这混乱而充满生气的一幕,悄悄冲淡了些许。 或许,这样……也不错?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至少,比死气沉沉好。 第43章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军训的日子在汗水和笑闹中滑向尾声。最后几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最初的震撼、磨合期的混乱过去后,一种若有若无的离愁别绪开始在学生和教官之间弥漫。训练依旧严格,口号依旧响亮,但休息时的闲聊里多了几分珍惜,看向教官们的眼神里,除了敬畏,也多了真切的不舍。 顾驰野的伤在军医的精心照料和自身的强悍恢复力下,总算稳定下来。虽然依旧需要小心,不能剧烈运动,但至少不再需要时时卧床。他重新回到了训练场,只是不再亲自带队做动作,更多地是站在一旁指导和监督。学生们出奇地配合,甚至比以往更加努力,仿佛想用整齐的队列和标准的动作,来弥补内心的愧疚,也来挽留这段即将结束的特殊时光。 虎擎苍似乎也收敛了那股四处“惹是生非”的劲头。他不再执着于把杜磊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揪出来(杜磊为此松了口气,但似乎又有点失落?),也不再撺掇女生去“围捕”熊仄(熊仄感动得差点流泪),更没再逼着墨笙跟他“切磋”(墨笙表示世界终于清净了)。他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坐在主席台旁,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整个训练场,偶尔拿起喇叭,简短地纠正一些普遍性问题。那股子属于总教官的、沉稳而威严的气场,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只有细心的余安康注意到,虎擎苍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更多地停留在某个穿着宽松作训服、身姿挺拔却透着点单薄的身影上,停留的时间,比看其他任何地方都要长一些。 最后一天的汇报表演前夜,学校组织了一场简单的欢送会。没有华丽的舞台,就在操场上拉了几串彩灯,学生们围坐成圈,教官们被请到了中间。 晚会气氛热烈又带着伤感。学生们表演了合唱、诗朗诵,甚至还有几个男生编排了一段漏洞百出却诚意满满的军体拳。轮到教官们出节目时,起哄声简直要掀翻夜空。 “虎教官来一个!” “顾教官!顾教官!” “熊教官唱歌!熊教官唱歌!” 虎擎苍被学生们拱得没办法,黑着脸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吼一首军歌镇场子。结果,他开口,唱的是一首极其古老、甚至有些跑调的……《打靶归来》。声音洪亮,但调子跑到西伯利亚去了。学生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和掌声,连其他队员都忍俊不禁。虎擎苍唱完,面不改色地坐下了,只是耳朵尖有点红。 顾驰野也被点名了。他实在不擅长这个,最后在学生的央求下,用口哨吹了一段简单的、旋律悠扬的边疆小调。口哨声清越干净,在夏夜的微风里飘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和悠远。原本喧闹的操场渐渐安静下来,学生们托着腮,静静地听着。灯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在吹奏时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虎擎苍坐在不远处,听着那干净清越的口哨声,看着灯光下那张年轻而安静的侧脸,胸腔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 晚会最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学生们纷纷鼓起勇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礼物——不再是偷偷塞到门缝的纸条和糖果,而是亲手写的卡片、画的画,或者一些不算贵重但充满心意的小纪念品,郑重地送到各自教官手里。道歉、感谢、祝福……真诚的话语让这些铁血的汉子们也有些动容,笨拙地收下,生硬地说着“谢谢”。 顾驰野面前也堆了不少。他一一接过,低声说着谢谢。轮到下午惹祸那两个男生时,他们递上来的是一本厚厚的、手抄的物理笔记(顾驰野带的理工科连队)和一副自己用木头削的、歪歪扭扭的弹弓。 “教官,笔记……可能对你有用(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弹弓……是我们自己做的,虽然丑,但是能打得很远!” 男生红着脸,眼神亮晶晶的。 顾驰野接过那本字迹工整的笔记和那只丑萌的弹弓,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木纹,心里一片温软。他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谢谢。很好。” 两个男生开心地笑了,如释重负。 欢送会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学生们依依不舍地散去,教官们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回临时宿舍。 顾驰野慢慢走在最后,手里拿着那堆小礼物。腹部的伤在夜晚凉风的吹拂下,传来隐隐的刺痛。他走得很慢。 忽然,身边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虎擎苍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和他并肩走着。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回响。月光很好,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在一起。 走到一处路灯昏暗的拐角,虎擎苍忽然停下脚步,转向顾驰野。 顾驰野也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虎擎苍从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样东西,递到顾驰野面前。 月光下,那是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弹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铜质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发亮,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拿着。” 虎擎苍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点低沉,“不是学生给的。是我的。” 顾驰野愣了一下,看着那枚弹壳,没有立刻去接。 “第一次实弹任务留下的。” 虎擎苍难得地解释了一句,语气有些不自然,“运气好,没要命,就留着了。给你……辟邪。” 这个理由实在有点蹩脚,甚至有些幼稚。但顾驰野看着虎擎苍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别扭的侧脸,看着他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弹壳,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金属,也触碰到虎擎苍带着薄茧的掌心。他没有立刻拿过来,而是停顿了一瞬。 虎擎苍似乎也感觉到了那短暂的触碰,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收回。 顾驰野最终接过了那枚弹壳。它很轻,却又似乎很沉。他将它紧紧握在手心,金属的凉意很快被掌心的温度焐热。 “……谢谢。” 他低声说。 虎擎苍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别扭了。他“嗯”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步伐比刚才快了一点。 顾驰野握着手心的弹壳,跟了上去。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远处的宿舍楼还亮着零星灯火,隐约传来学生们压低的笑语。而他们,这两个刚从血火中走出、又即将回归血火的男人,就这样并肩走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走向明天,走向分离,也走向未知的、或许交织的未来。 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言语。 军训,结束了。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卷二:血与泪浇灌的花 完 存货摩多摩多[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第44章 寒冬好时节 日子就像白驹过隙,无声无息,却又快得惊人。 当最后一抹秋色被凛冽的寒风卷走,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天空下瑟瑟发抖时,冬天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了自己的主权。寒风呼啸着刮过“獠牙”基地的训练场,卷起地面残存的沙尘和枯叶,空气里满是干燥的、刀子般的冷意。 虎擎苍坐在第一中队队长办公室里,暖气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勉强驱散着玻璃窗透进来的寒气。他面前摊开着下一季度的训练计划和几份任务简报,但目光却有些飘忽,没有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上。 他靠在椅背上,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钢笔,目光投向窗外。训练场上,队员们正在寒风中组织耐寒训练,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风里,动作依旧标准利落,只是脸色被冻得发红。 冬天啊…… 虎擎苍的思绪,随着窗外那一片萧瑟的景象,飘回了很久以前。 也是一个这样寒冷的冬天,甚至更冷。那时他刚进特种部队不久,还是个愣头青,第一次参与高寒山地极限生存训练。经验不足,装备也简陋,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原里迷失了方向,体温一点点流失,意识开始模糊。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埋在那片白雪之下时,是当时的班长,那个总是板着脸、说话带刺的老兵,硬是冒着暴风雪找到了他,把他从雪窝子里拖出来,用几乎冻僵的手给他搓回暖,把最后半壶热水灌进他嘴里…… 后来啊。 后来班长在一次边境潜伏任务中,为了掩护他们撤退,踩中了敌人布下的□□……连完整的尸骨都没找回来几块。再后来,他成了别人的班长,又成了队长,肩上扛起了更重的责任,手下有了更多需要他守护的兵。 他亲手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利刃”,看着他们在血火中淬炼、成长,也看着他们中有人永远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比如“神风”…… 虎擎苍猛地闭上眼,用力抹了把脸,仿佛想将那些泛着血腥味的记忆连同窗外的寒意一起抹去。掌心传来的粗糙触感,是岁月和硝烟共同打磨出的痕迹。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平时的锐利和清明。那些沉重的过往,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更深地埋进了骨血里,成了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一部分力量。 他不再看窗外,将飘远的思绪强行拉回。目光重新落在桌上的训练计划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思考着如何在严冬里最大限度地提升队员们的极寒环境作战能力,以及……如何确保每个人的安全。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 虎擎苍随手接起:“说。”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獠牙”基地总机转接员的声音:“虎队,东北战区‘东北虎’特种大队叶光赫队长找您,线路已转接。” 叶光赫?虎擎苍眉毛一挑。这家伙,东北虎的“虎王”,没事不会找他闲聊。 “接过来。” 线路切换的轻微杂音后,一个洪亮中带着点东北腔的嗓门响了起来,不过声音有点远,还夹杂着隐约的推搡和另一道压低的、带着笑意的说话声。 “喂?虎爪子?活着呢?” 虎擎苍听出是叶光赫,但接电话的动静不太对。他没接茬,直接问:“老贺?怎么是你接的?” 电话那头,贺流正一手按着骂骂咧咧、试图抢回听筒的叶光赫,另一只手拿着话筒,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话筒边缘。他那只异于常人的右眼在室内光线映照下,隐约闪过一丝极淡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暗红色流光,嘴角噙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我来‘东北虎’这边串个门——” 贺流顿了顿,似乎侧头避开了叶光赫的一记肘击(未遂),语气依旧轻松,“——顺便开个跨战区特种作战战术探讨会。怎么着,虎大队长有何指教?你们‘獠牙’也打算过来凑凑热闹?” 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什么都看透又什么都不在意的慵懒调子。贺流,“祸斗”特种作战小队的队长,一个来历成谜、能力成谜、连档案都加密到最高级别的怪胎。虎擎苍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合作过一两次任务,知道这人看着散漫,实则深不可测,尤其那只眼睛……邪门得很。 虎擎苍嗤笑一声:“探讨会?我看你是又闲得发慌,跑去祸害叶光赫了吧?还串门……” 他毫不客气地戳穿,“行啊,你要是真来,我们‘獠牙’肯定‘热烈欢迎’。不过事先说好,不准用你那眼睛搞些幺蛾子。” 贺流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透过电流,带着点磁性:“开个玩笑,我不来。我们‘祸斗’最近也忙得很,抽不开身。” 他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再说了,有你们‘獠牙’和‘东北虎’在,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们……好好‘交流’。” 虎擎苍听出他话里那点促狭,懒得计较,随口道:“行吧。那祝你和你们家那位‘白泽’……嗯,任务顺利,早生贵子啊。” 这话纯粹是揶揄。贺流和那个代号“白泽”、本名秦湍的冰山刑警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没人敢当面调侃贺流罢了。虎擎苍算是胆子大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贺流依旧带笑、但温度降了几度的声音:“滚蛋。” 然后,电话就□□脆利落地挂断了,只剩下忙音。 虎擎苍听着忙音,扯了扯嘴角,把听筒放回座机上。他能想象电话那头叶光赫跳脚和贺流似笑非笑的样子。这些家伙…… 他摇摇头,把这点小插曲抛到脑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训练计划上。冬天的高强度训练,容不得半点马虎。尤其是极寒、山地、雪原这些恶劣环境,不仅考验单兵素质,更考验指挥官的预判和整个团队的协作。 他拿起笔,开始在计划书上勾画修改,不时停下来思考。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虎擎苍头也没抬。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的寒气。顾驰野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室外训练时厚重的外套,只穿着常服,身姿笔挺,脸色比夏天时红润了一些,但眼底的沉静依旧。腹部的伤痊愈得不错,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了,只是他自己知道,阴雨天或者过度劳累时,那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队长。”顾驰野走到办公桌前,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下一阶段狙击手专项训练的弹药申领单,需要您签字。” 虎擎苍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文件,扫了几眼,然后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伤,彻底好了?”虎擎苍一边签字,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落在顾驰野脸上,仔细打量着他的气色。 “好了。”顾驰野回答得简洁,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影响训练和任务。” 虎擎苍签完字,把文件推回去,哼了一声:“最好是真的。别跟上次似的,硬撑着,最后还得老子送你去医院。” 提起上次军训的事,顾驰野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眼神微动了一下,接过文件:“不会。” 办公室内短暂安静。暖气片的嗡嗡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交织。 虎擎苍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冬天了……接下来,有得忙。” 顾驰野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窗外。训练场上,队员们的身影在寒风中依旧挺拔。他知道虎擎苍的意思。冬季,往往是边境任务、特殊演练的高发期,也是各种恶劣环境考验接踵而至的时候。 “嗯。” 他低声应道。 虎擎苍收回目光,看向顾驰野。年轻人的侧脸在办公室白炽灯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专注而沉静。经过这几个月的生死与共、养伤磨合,这小子身上的稚气和刺头劲儿被磨掉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内敛、更坚实的沉稳。像一块璞玉,渐渐显露出温润而坚硬的光泽。 是个好兵。不,不止。 虎擎苍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他想起夏天那个闷热的夜晚,顾驰野吹口哨时低垂的睫毛;想起他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的样子;想起他握着自己给的那枚弹壳时,指尖传来的细微温度…… 有些念头,像种子,一旦埋下,就会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等到察觉时,早已枝繁叶茂。 虎擎苍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桌上的训练计划,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 “去吧。准备一下,下周开始,冬季适应性训练和雪地战术专项同步展开。你负责狙击组的雪地伪装和远程狙杀科目。” “是。”顾驰野立正,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虎擎苍忽然又叫住了他: “顾驰野。” 顾驰野停下脚步,转身。 虎擎苍看着他,灯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他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硬朗: “自己多注意。别逞强。” 顾驰野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明白,队长。”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虎擎苍一人。他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靠回椅背。 冬天啊…… 他拿起桌上那支钢笔,在指尖转了转,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 今年的冬天,似乎……不太一样。 小彩蛋噢 贺队长串一下场 这一卷讲救灾剧透一下。 什么灾难都会有,我还挺喜欢军民互动场景的。 现实肯定不现实,毕竟只是我的自嗨私货小说。 见谅啦![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寒冬好时节 第45章 天寒地冻 冬季训练,就在虎擎苍中气十足、穿透寒风的骂骂咧咧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獠牙”基地全体参与本轮冬季极寒特训的队员,被几辆密封严实、但依旧挡不住无孔不入寒意的运兵卡车,拉到了距离基地数百公里外的军用机场。在那里,一架涂着荒漠迷彩、体型庞大的运兵机已经发动了引擎,旋翼搅动着冰冷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登机前,陈钊特意跑来送行(或者说检查他的宝贝车辆有没有被“征用”)。看到队员们井然有序地登上飞机,而他的那几辆“小老婆”悍马们安安稳稳地停在机库旁,这位后勤部长难得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至还破天荒地拍了拍虎擎苍的肩膀(在对方不耐烦地甩开之前迅速收回手),说了句“一路顺风,可别冻成冰棍儿回来”。 机舱内没有暖气,只有厚重的保暖毯和队员们自身的体温对抗着高空越来越低的温度。引擎的轰鸣和机身的颠簸让人昏昏欲睡,但没人真的睡着,都在闭目养神,调整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严酷考验。 几个小时的飞行后,运输机降落在东北某处隐秘的军用机场。舱门打开的一瞬间,仿佛有人将一整座冰库的冷气直接灌了进来!凛冽到极致的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瞬间刮过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刺得人生疼。空气干燥冰冷,吸进肺里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感。目之所及,是一片苍茫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旷野和远处连绵的、同样银装素裹的山脉,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我操……真够劲儿。”熊仄缩了缩脖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墨笙,眉头都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顾驰野跟在队伍中,紧了紧领口。这里的寒冷,与南方冬日那种湿冷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加干燥、更加霸道、仿佛要侵入骨髓的酷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贴身放着那枚虎擎苍给的弹壳,金属的冰凉隔着衣物传来,却奇异地让他心里安定了一些。 机场边缘,几辆披着雪地迷彩的军用越野车早已等候多时。一个穿着厚重冬季作训服、身材高大魁梧、像头真正的东北黑熊般的男人,正靠在一辆车头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眯着眼看着他们走近。寒风将他额前几缕不服帖的短发吹得乱飞,但那张被冻得发红、线条粗犷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甚至有点看热闹的笑容。 正是“东北虎”特种大队的大队长,叶光赫。 看到虎擎苍带队走近,叶光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浓重的东北口音混在风里,带着股子豪爽又戏谑的劲儿: “哎呀妈呀!可算把你们等来了!‘獠牙’的兄弟们!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来到咱这旮沓体验生活!” 他大步迎上来,伸出戴着厚手套的大手,用力拍了拍虎擎苍的肩膀(虎擎苍被他拍得晃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后面冻得脸色发青的“獠牙”队员,笑容更盛,“咋样?这天气,还适应不?比你们南方那‘温柔’的冬天,带劲儿多了吧?” 虎擎苍拍开他的手,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僵的脸颊,哼道:“少废话,叶光赫。老子们不是来旅游的。地方安排好了没?训练场地呢?” “急啥?还能冻着你们不成?” 叶光赫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示意队员们上车,“走!先回营地,暖和暖和,吃口热乎的!训练的事儿,咱慢慢唠!” 他目光在“獠牙”的队伍里扫了一圈,当看到站在稍后位置的顾驰野时,明显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光芒——惊讶?怀念?还是别的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冲着顾驰野也点了点头:“小顾也来了?行啊,精神头看着不错!” 顾驰野立正,敬礼:“叶队!” 叶光赫摆摆手:“行了行了,到这旮沓就甭客气了,都是自己人!上车!” 队员们依序登上越野车。车厢里好歹比外面暖和一点,但依旧冰冷。车子发动,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朝着远处山脚下若隐若现的营区驶去。 车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银白世界。狂风卷起雪沫,在空中打着旋儿。远处的山林像是沉默的巨兽,披着厚厚的雪甲。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原始、粗粝,充满了与温暖安逸截然不同的、属于严冬和战场的肃杀气息。 虎擎苍和叶光赫坐在头车的前排。叶光赫一边开车,一边嘴就没停过,从东北的天气唠到最近边境的动向,从他们“东北虎”刚结束的一次雪地演练说到当地特色的炖菜。虎擎苍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应一两声,目光却锐利地观察着窗外的地形和环境,脑子里已经在规划接下来的训练科目和可能的风险点。 顾驰野坐在后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雪景。这是他曾经服役过的地方,这里的寒冷,这里的山脉,甚至空气中那种独特的、混合着松针和冰雪的味道,都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感觉。他曾在这里流过汗,受过伤,也曾在这里立下功勋,得到认可。如今以“獠牙”队员的身份回来,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腰间那枚弹壳。 旁边,熊仄正搓着手哈气,低声对墨笙抱怨:“这鬼地方,撒泡尿都得带根棍儿吧?”(注:形容天冷,尿出来就冻住,需要棍子敲) 墨笙没理他,只是闭着眼,仿佛在感受这里的低温。 杜磊则已经靠着车窗,在车辆的颠簸中,神奇地开始打起了瞌睡,只是时不时被颠得脑袋撞在玻璃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江沢舵看着窗外,似乎在评估如果掉进这样的冰湖里,生存几率有多大。 余安康则拿着个小本子,记录着什么。 车队在雪原上行驶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东北虎”专门划出的、用于此次联合冬季训练的营地。几排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迷彩帐篷,像蘑菇一样散落在背风的山坳里。中央的空地上,已经生起了几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在寒风中跳跃,带来些许暖意和光亮。 “到了!下车!” 叶光赫停好车,率先跳了下来,跺了跺脚,“赶紧的,先烤烤火!炊事班准备了热姜汤和炖菜!管够!” 队员们鱼贯下车,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冰冷的空气再次包裹全身,但看到那跳跃的篝火,闻到空气中隐约传来的食物香气,精神还是为之一振。 虎擎苍最后一个下车。他站在营地边缘,环视着这片被冰雪包围的临时驻地,又看了看远处巍峨的雪山和苍茫的林海,眼神沉静而锐利。 冬季训练,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有些被寒冷压抑的东西,或许也会在极端的环境和生死的边缘,悄然破土,显露真容。 接下来的一个月,“苍穹”大队几乎将根扎进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雪原里。日复一日,与寒风、低温、厚雪以及自身极限作着无声而持久的搏斗。 训练日程被排得密不透风。天不亮,队员们就得从冻得硬邦邦的睡袋里爬出来,用刺骨的雪水抹一把脸清醒清醒,然后开始在齐膝甚至齐腰深的积雪中负重行军、武装越野。寒风如同永不停歇的鞭子,抽打在脸上、手上,任何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会被冻得失去知觉,然后又因为剧烈运动而刺痛发红。 雪地伪装、低温潜伏、冰面突进、山地攀爬、极寒环境下武器保养与故障排除、雪崩自救与救援……一个个科目轮番上阵,挑战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极限。虎擎苍的咆哮声,在空旷寂静的雪原上被寒风放大,显得格外凌厉刺耳,成了这一个月里最常听到的“背景音”。 “速度!你们是蜗牛吗?!雪地里爬的都比你快!” “伪装!把自己埋进去!跟雪融为一体!‘鹌鹑’!看看人家!你那是堆雪人吗?!” “枪!你们的枪是烧火棍吗?!冻住了不会处理?!等着敌人给你们暖枪吗?!” “熊仄!你那是开路吗?!你那是给敌人画箭头!动动脑子!” 虽然骂得凶,但训练却始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虎擎苍就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指挥官,精准地掌控着节奏和强度,既把队员们逼到极限,又确保不会真的出现严重的冻伤或意外。每次高强度的野外训练后,营地总会有热汤热饭和及时的医疗保障等着他们。 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个体的特质和专长也被放大得格外明显。 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杜磊(鹌鹑)。 这个平时在营区里总是迷迷糊糊、走神、仿佛永远睡不醒的家伙,一旦进入雪原,就像变了个人。或者说,他找到了真正属于他的主场。 他的隐匿技巧,在茫茫雪地里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别人费尽心思堆起的雪堆伪装,他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并能用最不起眼的动作将其调整到近乎完美。他能够利用风吹雪形成的自然纹理,在雪坡上“画”出几乎无法分辨的隐蔽观察点。他甚至能凭借对风向、雪质、光照的极端敏锐感知,在极短的时间内,利用简单的工具(有时甚至不用工具),在雪层下掏出一个足够一人容身、兼具保暖、隐蔽和通风功能的“雪窝”。 有一次夜间潜伏训练,所有人需要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待上六个小时。其他队员要么靠意志硬扛,要么用特制的保暖垫和睡袋勉强维持。而杜磊,在确认了自己的潜伏位置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直到训练结束,虎擎苍带着人逐个点位检查,才在一个背风的雪坡侧面,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连呼吸孔都做了伪装的小小雪洞。扒开洞口覆盖的薄雪,里面,杜磊正裹着保暖毯,睡得正香,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脸色红润,体温正常,跟外面那些冻得脸色发青、几乎僵硬的队员形成了惨烈对比。 当时虎擎苍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他盯着那个堪称“艺术品”的雪窝看了半天,又看了看里面安睡的杜磊,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妈的,算你狠。” 从此,“鹌鹑的雪窝”成了“苍穹”大队冬季训练的一个传奇。连“东北虎”的队员听说后,都特意跑来看稀奇,对杜磊惊为天人。叶光赫更是摸着下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虎擎苍说:“老虎,这小子借我使使?我拿两个狙击手跟你换!” 虎擎苍直接送了他一个“滚”字。 顾驰野的伤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经历着最严峻的考验。虎擎苍虽然嘴上骂得凶,但实际上对他的关注远超旁人。训练强度和内容都做了针对性调整,确保不会过度牵扯旧伤。每次野外训练回来,虎擎苍总会“顺便”检查一下他的情况,有时候是直接问,有时候是让随队军医多留意,有时候只是递过去一碗更热一点的汤。 顾驰野自己也很注意。他清晰地知道身体的极限在哪里,不会盲目硬撑。腹部的旧伤在低温下确实更容易感到僵硬和隐痛,但他都用强大的意志力和科学的恢复方法克服了。他的狙击技术在雪地环境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淬炼,对风速、湿度、光线折射在雪原上的变化把握得更加精准。 休息的间隙,队员们围在篝火旁取暖,分享着干粮和热水,也会互相调侃,交流雪地生存的小技巧。熊仄已经学会了如何快速在雪地里挖出一个能暂时避风的浅坑(虽然比不上杜磊的“豪宅”);墨笙摸索出了一套在极寒条件下保持手指灵活、以便快速操作枪械的方法;江沢舵甚至尝试了几次冰窟窿潜水(在严格监控下),验证了某些极端条件下的水下渗透可能性;叶兆成则利用休息时间,试图改进单兵取暖设备的小程序(结果差点把电池烧了,被虎擎苍骂了个狗血淋头)。 虎擎苍往往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对着篝火,望着远处漆黑的、被雪光微微映亮的山林轮廓。他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高大而沉默。只有偶尔,当篝火旁传来队员们因为某个笑话而爆发的短暂笑声时,他紧抿的嘴角,才会几不可察地松动一丝极细微的弧度。 这一个月,是□□与意志的双重炼狱。寒风和低温试图剥夺一切温暖和柔软,只留下最坚硬的核心。但也正是在这片纯白而残酷的天地里,信任、默契、还有某些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东西,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悄然滋长、沉淀。 当为期一个月的雪原驻训终于接近尾声时,每个人都瘦了一圈,黑(冻伤的红黑)了不少,但眼神却比来时更加锐利明亮,像被冰雪反复擦拭过的刀锋。 他们即将离开这片留下无数汗水、足迹、甚至泪水的雪原,返回相对“温暖”的基地。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一个月所经历的一切,所学会的一切,所印证的一切,都将深深烙印在骨子里,成为未来战场上最可靠的依仗之一。 最后一个夜晚,营地里举行了简单的总结和告别。叶光赫带着“东北虎”的骨干也来了,两队人围着篝火,喝着**的高度酒(严格限量),吃着烤热的肉干,气氛难得地放松。 虎擎苍和叶光赫蹲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不时爆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 顾驰野坐在篝火旁,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看着跳跃的火焰出神。身旁,杜磊已经裹着睡袋,靠着他的背包,在嘈杂的人声中再次安然入睡,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一片冰凉的东西,轻轻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顾驰野抬起头。 下雪了。 细密的、无声的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中飘洒而下,在篝火的光晕里,像无数飞舞的、发光的精灵。 营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仰头望着这场不期而至的夜雪。 虎擎苍也停止了交谈,站起身,走到篝火旁。雪花落在他宽阔的肩膀和短短的发茬上,很快又消融。他望着漫天飞雪,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像是感觉到了顾驰野的目光,忽然转过头,看了过来。 隔着飘舞的雪花和跳跃的火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虎擎苍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清,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柔和的东西。 顾驰野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迅速垂下眼帘,盯着手中杯子上升腾的热气。 雪花无声地落在营地上,落在帐篷上,落在每个人的肩头,也落在某些悄然变化的心上。 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46章 寒冬与暴雪 正当训练告一段落,“苍穹”大队打包好行装,与“东北虎”的战友们简单告别,准备登上返程的运输机时(叶光赫还在不死心地拉着虎擎苍,试图用“两车皮优质煤炭”或者“三个狙击苗子”换走鹌鹑杜磊),异变突生。 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在短短几小时内骤然恶化。狂风卷着鹅毛大雪,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整个地区,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十米。气象部门紧急发布特大暴风雪红色预警,多条道路中断,部分区域供电通讯设施受损,有群众被困。 军令如山。运输计划立刻取消,“苍穹”大队临危受命,就地转为应急救援力量,与“东北虎”特种大队协同,为受困的当地群众和滞留人员提供紧急援助。 任务迅速分配。虎擎苍和顾驰野被分在一组,负责搜索一片老旧居民区,那里房屋相对密集,且留守老人儿童较多,在暴风雪中风险最高。 狂风怒吼,雪片横飞,打在脸上生疼。两人穿着厚重的防寒装备,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几乎没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挨家挨户敲门确认情况,帮助加固门窗,转移有风险的住户。 在一户低矮的平房里,他们找到了一对被困的母子。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看起来不到五岁、小脸冻得通红的孩子,看到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出现时,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连连道谢:“谢谢!谢谢解放军同志!孩子有点发烧,我不敢带他出去……” 虎擎苍检查了一下房屋结构,确认暂时安全,迅速用随身携带的急救包给孩子做了简单处理,并留下了些备用药品和食物。离开时,那位母亲抱着孩子送到门口,不住地说:“宝宝,快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救了咱们。”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高大的、沾满雪花的“叔叔”,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虎擎苍脸上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一瞬,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捏捏孩子冰凉的小脸蛋,但手伸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戴着厚重冰冷的手套,指尖还沾着外面的寒气。他顿了顿,有些生硬地收回了手,只是对孩子笑了笑,声音刻意放低了些:“乖,跟妈妈在家,别出去。” 在一段因积雪过厚而被迫停滞的国道旁,他们和另一组队员汇合,协助疏散了一辆被困的大型客车。车上是一群寒假返家的大学生,已经在冰冷的车厢里困了好几个小时,又冷又怕。当看到迷彩服出现时,车厢里爆发出激动的欢呼和哭声。 “谢谢兵哥哥!” “解放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兵哥哥辛苦了!” 学生们被有序地转移到附近临时设立的避难所。虎擎苍和顾驰野帮着搬运行李,疏导人群,直到所有学生都安全撤离。寒风裹着雪沫灌进领口,他们的睫毛和帽檐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夜幕降临,暴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指挥部传来指令,鉴于能见度太低、夜间行动风险极大,所有救援小组暂停行动,就地寻找安全地点扎营休整,待天亮后视情况继续。 “全体都有,自己找地方扎营!注意避风,保持通讯畅通!明早六点准时集结!别他妈给老子冻死了!” 虎擎苍的声音透过嘈杂的风雪和电台电流声,传达到每个小组。 他和顾驰野在负责搜索的居民区边缘,找了片相对背风、靠近几户人家的空地,迅速支起了携带的单人雪地帐篷。帐篷很小,勉强能容两人挤着坐下,但至少能隔绝部分风雪和寒冷。 一些被他们帮助过的居民,看到他们要在冰天雪地里露天扎营,纷纷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家里住,哪怕挤一挤也好。还有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馒头、煮好的鸡蛋,甚至提来了热水壶。 “不用不用,真没事,我们有规定,不能打扰群众。” 虎擎苍和顾驰野连连摆手婉拒。 “那你们好歹喝口热汤吧!这大冷天的!我们炖了一大锅!” 一位大妈不由分说,端来两碗冒着滚滚热气的白菜豆腐汤。 这次,虎擎苍没有再拒绝。他和顾驰野接过汤碗,道了谢,站在风雪里,几口喝完了那碗带着家常温暖的简单热汤,将空碗递还,再次谢绝了去屋里休息的邀请。 帐篷支好后,两人挤了进去,拉紧门帘,总算暂时隔绝了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声。空间狭小,几乎肩膀挨着肩膀。他们脱下厚重的外套,抖掉上面的积雪,开始补充能量——压缩饼干,还有一点凉透的白开水。 虎擎苍咬了一口坚硬的压缩饼干,在嘴里费力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妈的,啃起来真跟墙灰一个味儿。” 顾驰野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小口地啃着自己那份“墙灰”,就着凉水往下咽。比起压缩饼干,之前在丛林里吃过的虫子,口感或许还丰富些。 微弱的手电光在狭小的帐篷里晃动,映出两人疲惫而沾着雪渍的脸。外面风声呼啸,帐篷被吹得微微摇晃。 虎擎苍啃了几口饼干,忽然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看着顾驰野在昏暗光线下半明半暗的侧脸。年轻人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食物,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尖和脸颊被冻得有些发红,但神情依旧平静。 一种奇异的、与周遭严寒和危险格格不入的安静氛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虎擎苍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顾驰野,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没有什么想……” “不好意思,解放军同志——” 帐篷的门帘忽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掀开一条缝,一股寒风猛地灌入,同时探进来一张焦急的、属于之前送汤那位大妈的脸。 大妈原本是想说什么,但当她借着帐篷里微弱的光,看清里面的情形时——两个高大的军人,挤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帐篷里,身上还带着没拍干净的雪,手里拿着干巴巴、看起来就难以下咽的饼干,旁边只有一瓶凉水……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哽住了。 她的目光扫过他们冻得发红的耳朵和手指,扫过那简陋到极致的“晚餐”,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顾驰野没注意到大妈瞬间变化的情绪,见她掀开帘子,以为又有什么紧急情况,立刻放下饼干,准备起身:“怎么了吗?是不是哪家又出问题了?” 虎擎苍也迅速收敛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锐利的目光看向门口。 “不……不了,没事……” 大妈慌忙摆手,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不对,有事……你们这……你们这就吃这个?这……这能吃吗?这大冷天的……” 她的目光落在顾驰野随手放在旁边的压缩饼干上,那灰扑扑、硬邦邦的样子,看得她心里揪着疼。 顾驰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墙灰”,又抬头看了看大妈通红含泪的眼睛,沉默了一下,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向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很淡的笑容,声音平静地说: “挺好吃的。”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比虫子好吃?好像也未必。但此刻,他只想让这位好心的大妈别难过。 虎擎苍在一旁,听着顾驰野那干巴巴的“挺好吃的”,再看看大妈更红的眼圈,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偏过头,扶了扶挂在耳边的微型通讯器,里面正传来断断续续的、来自其他小组和指挥部的汇报。 突然,他脸色一凝,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对着通讯器快速低语了几句,然后猛地转向顾驰野: “顾驰野!” “嗯?”顾驰野立刻看向他,同时对大妈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虎擎苍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三公里外,临河那片老砖房区,有房屋疑似被积雪压塌,检测到微弱的生命信号求救。指挥部命令最近小组立刻前往核实救援!我们距离最近!” 顾驰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起旁边的外套往身上套,动作快而稳:“好,我们走。” 他转向还愣在门口、满脸担忧和泪水的大妈,快速而清晰地说道:“大婶,我们有紧急任务,得立刻出发。您快回屋去,关好门窗,注意安全。再见。” 说完,他和已经整理好装备的虎擎苍,一前一后,迅速钻出了狭小的帐篷,重新没入外面狂暴的风雪之中,身影很快被漫天飞舞的雪片吞噬。 那位大妈手里还攥着原本想塞给他们的、揣在怀里焐热了的几个煮鸡蛋,呆立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她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 “唉……你们……小心啊……” 喃喃的话语,被呼啸的风声彻底淹没。 帐篷里,那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静静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手电的光晕微微晃动,映照着空荡荡的、尚残留着一丝人体余温的狭小空间。 外面,暴风雪依旧肆虐,仿佛要吞没天地间的一切。而两个身影,正逆着风雪,朝着可能有生命被困的黑暗深处,坚定地奔去。 第47章 你的生日 倒塌的房屋内部一片狼藉,断裂的房梁、破碎的砖瓦、厚重的积雪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稳定且极其狭窄的缝隙。生命探测仪显示微弱的信号就从这缝隙深处传来。 虎擎苍迅速评估了结构风险,脸色铁青。缝隙太窄,以他的体型根本进不去,强行扩大洞口又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坍塌。 “我进去。”顾驰野没有犹豫,卸下身上大部分装备,只保留了必要的工具和急救包,活动了一下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的肩膀。 虎擎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很大,眼神死死盯着他:“小心点!情况不对立刻撤出来!听到没有?!” 顾驰野对上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点了点头:“明白。” 他像一条灵活的鱼,侧着身,极其小心地钻进了那个黑暗、充满未知风险的缝隙。冰冷粗糙的砖石碎块摩擦着作战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手电光柱在狭小的空间里晃动,照亮飞舞的灰尘和不断掉落的细小碎屑。 深入了大约四五米,在一个相对稳固的三角形角落,他找到了被困者——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怀里紧紧护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男人额头有擦伤,脸色苍白,但意识还算清醒,女孩则因为惊吓和寒冷在小声啜泣。 “别怕,我们是解放军,来救你们出去。”顾驰野尽量放柔声音,快速检查两人的伤势,确认没有严重外伤和骨折。他掏出备用的保暖毯给瑟瑟发抖的女孩裹上,又给男人简单处理了额头的伤口。 “同志,谢谢,太谢谢了……”男人声音颤抖,充满感激。 “保持体力,别说话。我带你女儿先出去,再来接你。”顾驰野观察了一下周围,决定先带承受力更弱的孩子出去。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护在身前,正准备沿着来路返回—— “咔嚓……轰隆!!” 头顶传来令人心悸的断裂和塌陷声!一阵剧烈的晃动!二次坍塌! “小心!”顾驰野瞳孔骤缩,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怀里的女孩往前方的相对稳固处一推,同时自己反身扑向那个受伤的男人,用整个后背迎向轰然落下的砖石碎块! “砰!哗啦——!” 沉重的撞击和砖块砸落的闷响! 顾驰野只觉得后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眼前发黑。剧痛从脊背迅速蔓延开,但他死死咬着牙,用身体在男人和孩子上方撑起了一个小小的、由他自己血肉构成的保护空间。碎砖、雪块、灰尘劈头盖脸地砸落,大部分被他承受。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同志!你的背……”被护在身下的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此刻却像山一样挡在上方的军人,看着他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爆出的青筋,声音都变了调。 顾驰野急促地喘息了几口,呛进灰尘,引发一阵咳嗽。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感受了一下身体——后背火辣辣地疼,骨头应该没断,但肯定伤得不轻。幸运的是,二次坍塌似乎没有完全堵死出口,只是让空间更狭小、更危险了。 “……没事。”他哑声吐出两个字,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减轻对伤处的压迫,同时警惕地听着头顶的动静,防止再次坍塌。 缝隙外,在二次坍塌发生的瞬间,虎擎苍的心跳几乎停滞! “顾驰野!!!” 他暴吼一声,赤红着眼睛就要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旁边几个“东北虎”的队员死死抱住。 “虎队!冷静!不能再塌了!” “里面情况不明!不能冒险!” 虎擎苍像一头被困住的猛兽,额角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那个已经被更多废墟覆盖的缝隙入口,对着通讯器嘶声咆哮:“顾驰野!回话!听到立刻回话!你他妈给我回话——!!” 几秒后,通讯器里传来顾驰野有些断续、带着压抑痛楚但依旧清晰的声音:“我没事!被困两人安全!但出口被堵,需要外部支援清理……” 听到“我没事”三个字,虎擎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丝,但胸腔里的怒火和后怕却烧得更旺。他立刻指挥赶来的救援队,利用专业器械,小心翼翼地从外部开始清理堵塞物,同时不断通过通讯器确认里面的情况,指挥顾驰野如何配合,确保不再发生意外。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寒风裹着雪花,扑打在救援人员焦急的脸上。虎擎苍亲自上手,动作又快又稳,但手指却因为用力过度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终于,经过近一个小时的紧张作业,一个勉强能供人通过的通道被清理出来。 顾驰野先是将那个吓坏了的女孩小心地送了出去,然后是那个受伤的男人,最后自己才艰难地、缓慢地从那个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缝隙里爬了出来。 他一出来,早已等候在旁的虎擎苍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目光尤其在他后背那一片明显洇湿了作战服、颜色发深的地方停留了很久,眼神阴沉得吓人。 “真没事,就是被砖块蹭了一下,青了。”顾驰野试图轻描淡写,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颤的声音出卖了他。 虎擎苍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才转向被救出的父女,安排医疗人员接手。 风雪稍歇,救援队将这对父女和顾驰野他们暂时转移到附近一个相对完好的空屋(原主人已安全转移)里休息,等待下一步安排。屋子里生起了火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那个中年男人(自称姓王)惊魂稍定,看着眼前这两个救了自己和女儿性命的年轻军人,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拉着虎擎苍和顾驰野不住道谢,又看着顾驰野明显不适的样子,关切地问:“小同志,你这伤……真不要紧吗?看着年纪轻轻的,真不容易……” 顾驰野靠在墙边,后背的伤被火炉一烘,又疼又痒,他尽量坐直,摇了摇头:“真没事,王叔。” 王大叔叹口气,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在顾驰野年轻却沉稳的脸上,带着长辈的慈和问道:“小同志,你今年多大啦?看着跟我家那刚上大学的小子差不多年纪。” 顾驰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二十……” “二十一。”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 虎擎苍不知何时走到了火炉旁,正拿着一块压缩饼干在火上慢慢烤着,试图让它软化一点。他没看顾驰野,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今天,十二月十七号。是你生日,忘了吗?” 顾驰野彻底怔住了。 生日? 他眨了眨眼,脑子有点空。高强度训练、紧急任务、生死救援……日子在硝烟、汗水、伤痛和命令中模糊成一团。生日?这个概念对他来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在“东北虎”旅的时候?好像也没有特意过过。进“獠牙”之后,更是没人提起。 今天……是十二月十七号?是他生日? 他看着虎擎苍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的侧脸,看着对方紧抿的唇线和紧锁的眉头,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又带着点茫然。 “我……”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我还真不记得了。” 虎擎苍猛地转过头,看向他。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怒意,有心疼,有后怕,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捏着那块饼干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盯着顾驰野,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几乎要爆发的力度: “如果今天……如果你今天在那个破房子里出事了,怎么办?”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把后面更重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但眼神里的风暴却更加骇人: “在你自己生日的这天……出事……”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的话语像沉重的石头,砸在顾驰野心口,也砸在这个临时避难所温暖的空气里。 王大叔也愣住了,看看虎擎苍,又看看顾驰野,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眶又有些发红,叹了口气,默默将女儿往怀里搂了搂。 顾驰野看着虎擎苍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情绪,看着对方因为压抑怒火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那片冰封了许久的角落,却因为这句关于生日的质问,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笨拙而汹涌的担忧,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火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承载了太多东西的脸庞。 屋外,暴风雪似乎又有加强的趋势,风声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