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美人鱼后[西幻]》 第1章 Chapter 1 《始乱终弃美人鱼后》 文/杉法 扬帆追逐海岸线的传说, 落日的尽头是指引我的篝火。 - 新普罗维登斯岛,拿骚港口。 臭名昭著的“海盗共和国”。 一艘低调的百慕大单桅帆船停靠在东北岸的港口,与许多往来的商队船只无异。加勒比海,整个美洲中段最热闹的海域,连接南北美和通往欧洲的航路。海盗则为它染上别样的色彩。 入港的是“黑修女”号。 休说拿骚,整个巴哈马群岛的人们都知道这艘声名远扬的海盗船。它在三年前正式驶入当地的视野,以私掠船的身份,在小安的列斯群岛一带烧杀抢掠,战绩风光,截获上百支商船。 但更令大伙脍炙人口的,是这艘船和它身上发生的故事,当然也包括它的所有者赛琳船长。作为纵横南卡罗来纳的风云人物,她同许多知名海盗一样,在当地人民的心中有一席之地。 与众多海盗头目的船只不同,赛琳船长的船上人员配给很少,构成也简单。没有被强行虏来的水手,没有奴隶,她不做奴隶买卖,简单的五十多人,所以,维系水手生存的必需品也很容易满足。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远航,船员们都很疲惫,需要休息,需要娱乐,需要酒。 船上不能没人,赛琳安排了七八个水手看守,以防备狡猾的同行趁她在港口采买物资的时候偷走她的船。这种事时常发生,即便是在友好港口,毕竟在大海里讨生计的家伙并不善良。 反之,非常非常邪恶。 不过最近的港口确实有大事发生,海盗们都忙着开会,恐怕没人愿意劫掠她这艘小小的船。稍找几个好事的水手打听打听就知道,是王国的“大赦令”下来了,对自首的海盗给予赦免。 “嘿,赛琳船长,你有什么打算?”年轻的水手搓了搓手,表情谄媚,似乎对船长别有所图。 船长抬起酒红的眉尾,好冷淡。 “其余人呢?” “呃,岛上现在分为两派!”水手竖起两根手指,“以霍尼戈为首的‘赦免派’高兴极了,对乔治国王的大赦令大加赞扬,正在四处游说兄弟们自首呢,但我们头儿范恩就不怎么高兴了。” “那正常啊,范恩本来就是个疯子。”船长耸了耸肩膀,“我猜他和霍尼戈之间闹得很不愉快吧?” “没错儿……咦,可你不是和霍尼戈一起出航的吗?你怎么没跟着他们的舰队一起回来?” “我的船在维尔京岛的某个浅滩休整,先把船体给清理了,总得提防该死的船蛆,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船。无论如何,我不着急出手这些盐货和蔗糖。”船长摊手,“我总是落后热闹半步。” “这也不是坏事。”水手喃喃道,很自然的,他被船长的美丽吸引。酒红长发在咸腥的海风里飘散,太过醒目的色彩,在危机四伏的加勒比海,如此的美貌并不能给赛琳船长带来好处。她也许有四分之一的拉丁血统,这让她的眉目深邃,常年航海使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如果赛琳的美貌没有庇护所,她现在大概早就沦为某个贵族的玩物,还有她那一大批女人。 但她至今仍是“黑修女”号的主人。 “船长。”身后的男人发出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是船副手韦恩。韦恩略带警告地瞪了一眼色眯眯的水手,随后和船长谈论起船内的生存物资问题,“我们的淡水和食物都需要补给。” “去找船需长特蕾莎批一笔经费吧,带两个力气大的船员去集市。但是,淡水不着急配备。” “我们在拿骚停留多久?” “一周左右,所以不着急。” 韦恩点头,又问:“不一起吗?” “恐怕没那个时间……怎么,我是船长不是苦力啊,不能因为我肤色比你深一点,就把我当牙买加奴隶使唤啊。”赛琳经常以打趣的语气,行使她作为船长的权力,“我要去酒馆办点事。” 韦恩不放心,“多带两个人手?” 赛琳也许没听到,或许她听到了,但对自己的实力自信极了。她配着刀,腰间绑着两把枪,弹药袋缠绕大腿。而且通常没人敢找赛琳船长的麻烦。她甩开谄媚的水手,往主街道去。 糟糕的热带气候,拿骚的冬天也让人不舒服,好在不是溽夏,否则黄热病和疟疾真折磨人。街道上大部分也是醉醺醺的水手们,在赌场、酒馆和小妓院里走进走出,挥霍着不义之财。 海盗们奉行及时行乐。 “A merry Life, and a short one”,幸福而短暂的一生,这句谚语在海盗之间流传。的确,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到,靠劫掠船只而取得的肮脏财富,自然也不值得海盗去爱惜。 赛琳也是逐利之人。每个人成为海盗都有自己的理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走进老艾利酒馆,里边热闹极了,年轻水手说的不错,因为那一纸迟来三个月的赦令,飞帮里里外外闹翻了。 “嘿,赛琳!”老板娘在吧台招呼。 赛琳抬了抬下巴,“老样子。”她的老样子是纯饮加冰,高度数的古巴朗姆酒混着冰块,不加任何稀释口感的液体。老板娘笑吟吟地递上酒,眼神打量着赛琳,直到对方无所谓地回视。 “飞帮要闹翻了。”赛琳很笃定。 “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想着金盆洗手嘛。”老板娘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如果有选择,谁想在海上过苦日子啊?自从不打仗了,私掠证都不作数,皇家海军都快破产了,水手日子更难!” “那都是五年前的老黄历了!”赛琳笑起来,“再说那是正经水手,和咱们海盗有半毛钱关系?不过正经讲,不打仗还是很可怜啊,又搞不到私掠证,还要应对英国远征队时不时的追猎。” 老板娘一边大声说着“所以被招降也是很正常啊”,一边凑近赛琳,低声告知,“有新委托。” “什么委托?”赛琳会接一些私活儿。 她并不是完全十恶不赦的海盗,至少,不是范恩那种趁火打劫的畜生。论起行事风格,或许和霍尼戈更像,不参与奴隶的买卖,不染指大英帝国的船只,仅对法国和西班牙商船动手。 你可以说赛琳是个有原则的人,但她也可能处于别的原因。她似乎很支持斯图亚特王朝,也就是和当今执政的乔治一世对立的詹姆士三世,因此,老板娘对她所处的立场非常不确定。 老板娘希望她是“赦免派”。 无论如何,她希望这个才华横溢、机敏过人的年轻女人能过上安稳的生活,虽然她自己都手刃了家暴她的丈夫。赛琳初到拿骚时并没有同其他的海盗一样霸道地洗掠,她只是在这里出手赃物,并且接受委托。委托形式多样,有的是保护商船,有的是帮载货物,赛琳或许缺钱,维持一个五十人海盗船的生计不容易,更别提她不是所有坏事都做,她从不强征任何水手。 老板娘喜欢她的人品,做水手这一行的女性本来就少,赛琳不依附男人,她是需要钱的。事实上她想得太多,要不是“黑修女”号人员都是固定的,多少人想上赛琳的船都来不及呢! “这次的委托是帮载两个人。” “人?”船长说,“我不做奴隶生意啊。” 她这样认为也很正常。在海盗们看来,人和货物没什么区别,被关押在甲板底下的货舱里,只不过需要投喂。稍微有钱一点的人质,会被敲诈大笔的赎金,没钱的就卖掉或者充当船上的劳动力,主要看船长怎么决策。但赛琳这次显然想错了,“不是奴隶!是……是委托人。” 老板娘似乎在想合适的措辞。 “偷渡?”赛琳快速地帮忙诠释。 “对,对,身份不大体面的人。” “有多不体面?再不体面能比海盗不体面?那可是上绞刑架的罪过!”身处危险的人无比自然地说出,仿佛明天就头点地。“你怎么想的,丽莎?为什么不把这种人塞进某一艘商船呢?” 老板娘丽莎:“得了吧,就咱们这儿,有商船愿意好心搭载就怪了,谁会在海盗窝里找活?再说了海上最危险的不就是你们吗?到头来还是落在哪位海盗手里,不如干脆委托海盗算了!” “哈哈!委托人这么想吗?” “其中一个是这么说的。” 因为老板娘模仿起谁的口吻,所以赛琳很容易能猜测出来。不错,一个不算蠢笨的委托人,不过很快,一周之后,赛琳就对自己的想法后悔了。现在她还是继续和老板娘商讨着委托。 “目的地是哪儿,委托人有说么?” “伦敦城。”老板娘不假思索地道,“反正你也是要横跨大西洋去英格兰的,不如再多挣一笔。” “谁和你说我要回英格兰了?” “你难道不打算回首都请求赦免?” “谁跟你说的,谁跟你说的?”赛琳又重复了几遍,蹙着眉头,很大的怨气。难道她决心加入“拒降派”了吗?老板娘试探地问。也不是,赛琳摇头,“总之,我仍然要继续航行我的船。” “去哪儿呢?拿骚很快就会动乱了。” 赛琳也认同,她啜饮着冰冷的酒液,琥珀色的眼珠转动,沉吟片刻,“不过,我确实要在普利茅斯停靠,可能三五天。到时我会伪装成贸易船,把两位委托人捎到南安普顿,你看如何?” 老板娘并不明白,她不是英国人。赛琳解释:“南安普顿离伦敦城很近,船或马车都能到。” 我们的船长更在乎:“报酬如何?” “一位委托人出价倒是阔绰,三千英镑。而另一位委托人希望和你面谈,再决定是否委托。” “……等等!”赛琳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前面的话,“三千英镑?!!” “怎样?非常不错的买卖吧?” “这是个冤大头吧!!”赛琳一手攥住酒杯,瞪大眼,“疯了吧,见鬼吧!见地狱去吧!三千英镑甚至能买下黑胡子蒂奇的舰队为他护航了!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委托人脑子有毛病吧?” “嘿!不要这么对我尊贵的客户!”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老板娘的报价已经在她自个儿提成百分之二十的基础上了,可数目还是如此的惊心动魄。足以见得她有多么想促成这项委托。 可睿智的船长警铃大作。 “这更不对劲了!哪有人会阔绰到这个地步?就算他有钱,也没必要……”除非是另有所图,“该不会他是看上我的“黑修女”号了吧?假意委托我,实则打算带几个人偷偷跑上我的船……” “你这就有点没道理了。”老板娘说,“你那艘船值几个钱?不过一艘单桅帆船,装配了几辆轻型炮和旋转炮,哦,船况还说不上好。三千英镑能买十艘你的船了,谁会觊觎你那艘破船!” “所以,”金钱使人疯狂,赛琳反而更应该冷静下来,“他凭什么花上三千英镑来委托你我?” “或许他是某位对物价没有观念的王公贵族呢?不是没有这种人,年轻的公爵小儿子,对海盗生活还没有祛魅,听到埃弗里船长的故事,以为自己是天选的幸运儿,也掠个西班牙宝船。” “啊哈!”赛琳对这种地主家的蠢儿子嗤之以鼻,“那些年轻的水手出于兴趣,想挣一笔快钱,来到海上世界,并不知道他们面临的是怎样的地狱,这片海域从来不缺少鲜血去祭奠它!” 老板娘:“看起来不是。委托者如果真对航海有兴趣,大可以花钱赞助某个名声赫赫的海盗,他总会在私掠船上学到一些东西。这位绅士出手如此慷慨,为的只是你将他安全送到伦敦。” “没有别的要求了?” “没有了。” 从老板娘的称谓,两位委托人都是男性。事实上,是非常年轻的男性,这两人并不相熟,只是前后来到老艾利酒馆寻求她的委托。比起要求见面详谈的委托着,赛琳对另一位更感兴趣,她问起对方是怎样的人,老板娘回答:“两位绅士都穿着干净的方尾大衣,长裤和皮靴,不过,高价委托的那位举止确实看起来年长一些,还有,他脸上覆盖着漆黑的硬质地面具。” “也就是说,没有显露真容?” “他面具下的容貌一定很英俊。” “是三千英镑英俊吧。” “你说话真不客气!” 两人大侃一番,很显然,赛琳会接下这笔委托。她将在一周后出海,在这之前同两位委托人会面。尽管其中一位打算见面了再决定,但赛琳无所谓,她在乎的是那位神秘的三千英镑。 那是真正的金主。 谈定了委托,赛琳也不着急离开。酒馆是各路情报的综合之所,老板娘丽莎向她源源不断地输送全世界各地海路的状况,谁在哪里劫掠了几艘商船,哪国的海军正在何处巡航。有价值的情报人人求之不得,就像罗杰斯得知马尼拉宝船舰队的踪迹,指不定就有人因此发大财。 “砰!!” 老艾利酒馆的木门被大力踹开。 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平静。 “老——板娘!”面色潮红的德米安大着舌头,边说话,边踉跄往里走。他一下就看到吧台前的红发船长,对方也捏着酒杯,脸色不虞地望向他。德米安是“新胜利”号的船长,德国佬。 他和赛琳有些过节。 尽管几天之前同样在霍尼戈的舰队共事,但那是为了捕捞一艘来自印度莫卧儿帝国的沉船,并且两位船长没有任何交谈。德米安打从心眼里瞧不起赛琳这个带着一帮没用女人的船长,更何况她自己也是个女人。在这儿,女人就应该乖乖当男人的附属品,床上有用就足够了。 德米安从来这样想,所以赛琳携“黑修女”号初来南卡罗来纳时,他就找了其中一个黑修女的麻烦,希望她能陪他睡觉。黑修女严谨地拒绝了他,德米埃勃然大怒,打折了她的手臂。 当时德米安拥有两艘一百多吨的双桅帆船,而赛琳只有她那艘破旧的“黑修女”号,不是他的对手,他没把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放在眼里。时至今日,赛琳的船舰也算不上强大。 “哟,这不是我们的女船长吗?也来喝酒啦?”他和旁边的“新胜利”号船员们勾肩搭背,用油腻下流的眼光盯着赛琳,“小美人儿,你来错地方啦,你应该和那群老处女去隔壁妓院开荤!” 德米安把赛琳称作“船长小姐”“小美人儿”,把她船上那群高挑寡淡的黑修女则称作“老处女”,嘲笑她们一辈子没开过荤、没有品尝过男人的滋味儿。他这么说也许是喝醉了,也许存心的,这群人口出狂言说赛琳是婊子,她的黑修女们也是婊子们,她的船不该叫“黑修女”号,应该叫“婊子”号才对。 “德米安。”赛琳扯出揶揄的笑容,“如果我没打听错的话,前段时间你的船员们组织过一次对你的反抗吧?我倒是很想知道,被自己的船员驱逐是什么滋味,你能挺过下次船员大会么?” “你……你个贱人!你懂什么?”德米安的脸立刻涨红了,他确实因此现状而焦虑至极。除去参与打捞的这一次航行,前几次他没在近海的航道上讨到好处,还差点被法**舰击沉船。 他一把揪住赛琳的衬衫领口。 有人要打架。老板娘慌了,其余海盗也纷纷上来劝架,总之,谁都不想酒馆出什么乱子。赛琳饶有兴致地盯住眼前的敌人,血红的发丝紧黏在她的侧颊,稀疏的日影倒映在她的鼻尖,弥漫血光刀影的凶残。她把手紧紧摁在佩刀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蔓延开,直到德米安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望着他的背影,赛琳抬了抬眉,警惕地收起刀,将柜台上的酒一饮而尽。她结了账,沉思片刻,抬脚跟出去。 她在巷口喊住了德米安。 喊出他的名字时,赛琳正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一个牛皮小册子,仔细地查阅。她似乎只是随口喊道,德米安。于是自大的德国水手回头,又有何贵干呐,妓女船长?赛琳读着内容:“三年前,查尔斯顿,准确的说,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一号,日落时分。”她的视线从纸张抬起,落在敌人的身上。 “……你弄伤了我的女人。” “你拧断过特蕾莎的一只手臂,左手手臂。我说过,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说过。我说过的事,从来就要做到。”她自言自语,猝不及防地,从后腰掏出一柄燧发手枪。漆黑的枪口对准男人的左手手臂。弹药装填过,亟待击锤点火。 船长扣动了扳机。 第2章 Chapter 2 从德米安的视角来看,传火口擦出那一连串艳丽绮靡的闪火,正好和赛琳那仅睁的一只眼睛重合上。迸发开。瞳仁的弧光像一枚坚硬的金琥珀,无限接近复仇的篝焰,野心疯狂燃烧。 他的左臂中弹了。 踉跄。血流不止。 “啊!!啊!!”刺耳的尖叫,含有某类特殊的F或B开头的咒骂,德米安捂着爆发出一阵阵剧痛的臂膀,嘶吼,瞪向手下,“愣着做什么?给我抓住她!这个愚蠢的女人!竟敢对我动手!” 水手们将赛琳团团围住。 拿骚港内,海盗们一般不伤害彼此。其实海盗对于同伙都是很友善的,除非到了分赃不均的时候。大家都是出来讨生计的,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仇恨过不去,但是,赛琳显然不这么想。 因为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酒馆里也跑出来很多看热闹的海盗。他们猜测赛琳早就想对德米安动手了,看在老板娘丽莎的面子上才忍到出酒馆。这是私人纷争,没人愿意掺合进去,按照海盗守则,海盗之间是严禁私斗的,可以申请决斗,但必须要有公允的公证人在场。 赛琳先动手,射伤了德米安的肩膀,遭到报复也是很正常的。德米安的同伴对她摩拳擦掌,有的甚至抽出刀指向她的鼻尖,叫嚣和威胁。海盗擅长这个,他们用气势就能使敌人投降。 “赛琳惹大麻烦了!”有人幸灾乐祸。 “我早就说了,这是个能带来厄运的女人。”当然是嗤之以鼻,“带女人上船本就是不走运的,她还直接带了一窝老修女,这不就遭到报复了?可她竟敢公然朝德米安船长开火,真嚣张!” “拿下她!!拿下她!!” 船长赛琳身处声讨的中心,却平静地像台风眼,任凭周遭的风暴如何恐怖,她巍然而镇定。就在德米安的人即将触碰她的肩膀时,她冷笑一声,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勾了勾。 一时间,人群寂静了。 乌压压的黑衣修女,瘦高,修长。像一排漆黑干枯的古树。谁也不知道她们是何时出现的,即便是离赛琳最近的德米安一众人。修女们静默如死水,一眨不眨地盯着敌人,像黑鸦群。 约莫七八个黑修女站在赛琳船长身后,听命于她,保护于她。已经不是水手和船长的关系,似乎赛琳在借着船长的职务之便,培养出自己的死士。她们都抽出锋利而干净的水手刀,其中两位压轴的正低头填装弹药,动作与填装的速度都如出一辙,一看就是经历了协同的战斗训练。 德米安的脸色惨白:“该、该死!这些人都是哪儿钻出来的?赛琳!你分明是早有预谋!!” “赫尔曼。”夕阳下,赛琳的脸被阴影贴吻,她张扬的红发随风翕动。想起她的年龄,确实是值得无所畏惧的年龄,二十七岁,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海盗船长来说相当年轻,太过年轻。 “你可以跪下为特蕾莎的左臂忏悔了。” “休想!……休想!你这个臭婊子!红发的不详女人!”德米安绝无可能!他拖着受伤的臂膀转身欲走,可另外一片鸦群拦住了水手们的去路。巷尾,十几个身着黑纱的女人缓缓走出。 将德米安一众人逼了回去。 “德米安·赫尔曼,哦,我们的小赫尔曼。”赛琳蹙着眉头叹息,语气像对待一条可怜的小流浪狗,“看起来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的膝盖和地面有个约会呢,或者,和子弹有个约会?” 赛琳的玩笑总是令人悚然,看来今天德米安一定要脱一层皮才能离开。德米安颤抖着嘴唇,万分屈辱,他已经伤了一条手臂,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医生治疗,他不能再瘸一条腿。他涨红着脸,咬牙下跪,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的海盗看着他出丑,他的名声早已灰飞烟灭了! 群众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怕遭到修女的报复。 赛琳走到德米安的面前,缓缓蹲下,青筋虬长的手,捏住他的下颚,“所以你这个该死的畜生,知道么?任何一个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这幅下场。但是我的脾气不会那么好了,下次再让我听见谁非议我的船员,我会用子弹打碎你们的脑子,用粘稠的脑浆配朗姆酒喝!” 报复完仇人,放完狠话,睚眦必报的女船长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转身离去。黑鸦在人群里流动着追随她,人们必须避开这群全副武装的修女,尽管她们的身上带着《圣经》。 她们杀伐,早就背叛了主。 赛琳和她的女人们扬长而去,有关她的事迹开始发酵。不出一个晚上,拿骚城的人们都知道德米安在赛琳那儿吃了苦头。不明真相的人说赛琳心眼小,就因为几句“妓女船长”把德米安折磨成这样,有知情人士指正:“可能是因为特蕾莎。德米安从前找过赛琳的女人的麻烦。” 比起称呼这群乌鸦般的女人为“黑修女们”,大家更习惯叫她们“赛琳的女人”。当然不是赛琳有同性倾向的意思。黑修女是领洗五年以上且加入女修会的正式修女,她们需要誓发终身愿,将自己献身给天主,接受贫穷、贞洁和服从的三愿。如此看来,这群修女早就背离了初衷,她们成为人人唾骂的海盗,手握沾满鲜血的海盗刀和燧发枪。三愿,竟是一条也没有遵守。 这与天主教的礼俗相悖,所以人们也不叫她们黑修女,而是海盗修女。海盗修女的故事开始于三年前的罗亚尔港。皇家港是金斯顿的前身,地震摧毁了大多房屋,尽管如此,海盗依旧钟爱这座罪恶之都,烧杀抢掠时常发生。那时赛琳还是水手赛琳,动乱之中,她和眼睁睁看着教堂被烧毁的黑衣修女们逃难,并且抢下了一艘单桅帆船,也就是如今的“黑修女”号。 当时船上还剩几名水手,他们警惕地看着赛琳,并不认为单枪匹马的她有任何威胁力,毕竟修女们是慈悲的产物,不会成为赛琳的帮凶。很可惜他们想错了,他们高估了神性的伟大。在复杂的人性面前,赛琳仅用三言两语就教唆了黑修女们,她们帮助她把船员们捆了起来。 韦恩是最先服软的那个。 他本来也不效忠前船主。这个瘦弱的牙买加少年,他的皮肤没有传统黑人那般黝黑,混进一些白人血统,他有绵羊般卷曲的巧克力棕发。因为熟知当地航线,他被掠到船上当领航员。韦恩毫无疑问会叛逃,所以船长派几名水手看住了他,如今船上易主,显然是自由的契机。 他恳求赛琳放他一条生路。 为了离开此船,他甚至说出前船长藏匿财物的密室,好几箱珠宝被拖到甲板上。其余船员们大骂他是无耻的叛徒,赛琳原本打算放他离开,在听到韦恩的领航技术高超时,又把他扣了下来。船开走了,原船员们被抛弃在港口,而最想走的韦恩却被留在船上。韦恩后悔极了。 这就是报应。 “你的全名是什么?”赛琳问。 他没好气的,“韦恩·麦斯利!” “很好,麦斯利兄弟。”赛琳随意地坐在他旁边。船已经起锚启航了,几位想留在船上的水手帮了大忙。他们并不在乎谁是船长,只是因为战争结束了,日子变得艰难,不想失去工作。 “在我找到下一个合适的领航员之前,你需要负担起确认航线和休憩点的重任。”赛琳以温和的姿态,“我原本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落魄后被抓到船上当水手,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韦恩没有办法,赛琳说话时,手里还握着那把燧发枪。尽管新船长的年龄比他大不了多少,好吧,他还是答应下来,爬上了瞭望台。一直到日落时分,船员们清点完物资,都很安宁。 争吵发生在入夜后。 船上的物资不多,仅剩下一些腌制的牛、猪肉,几桶淡水已经开始发绿了,看来该船在港口还没来得及补给必需品,就被赛琳急匆匆掠走了。更糟糕的是,修女的食谱里不包括这些,她们不吃牛肉猪肉,她们吃鱼,可船上并没有。淡水不足就只能喝朗姆酒,但修女又禁酒。 她们很坚决,不肯违背天主教的原则。赛琳说可你们都已经在海上了,为首的“母亲”特蕾莎摇头说,她们并没有同意当赛琳手下的海盗,帮助赛琳对付前船员们只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并且请求赛琳在下一个港口把她们放了。但下一个能补给船备和人手的港口在五百海里外,她们至少要坚持一周时间。修女们不愿意饮食,她们又饿又渴,第二天入夜,有人虚脱了。 生性善良的韦恩不愿看到这一幕,他走进船头的舱房劝说,让她们好歹吃点东西,却被轰了出来。修女在日常生活中被禁止与异性接触,要时刻保持自身的忠贞,她们愤怒于他逾矩。 转折点出现在第三天的日出,当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时,赛琳惊讶地发现她们被夹在两艘商船中间。船员们一个个目露凶光、摩拳擦掌。船上需要补给,赛琳决定攻击前方的那支,叫船员立刻收紧了主缭绳,迎风下快速前进。重达百吨的商船不是对手,很快就被追上了。 当商船发现这艘诡异的单桅帆船时,它已经缓缓地升起漆黑的海盗旗,狰狞的骷髅头和两根交叉股骨,这就是臭名昭著的骷髅头战旗。进入攻击范围,炮弹立刻落在商船的左侧船身。 大概是没想到商船没有任何反抗而投降,赛琳也错愕了一瞬。这也导致修女们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发现赛琳船长已经站在另一艘船上了。她们没有参与洗掠,但是对赛琳把刀架在隔壁船船长的行为大为震撼,说到底,这群每日念经祷告的修女没有机会见过如此残忍的一幕。 特蕾莎说:“圣母在上……” 商船上有几位英国公爵的家属,华丽富贵的衣着令船员们蠢蠢欲动,抢走了最值钱的首饰,还有公爵夫人那柄流光溢彩的洛可可扇子。赛琳让水手们去搬运甲板下的货物,惊喜地发现储物室里的鱼货和淡水丰富,还有两只活着的牲畜。船长说他们刚从休斯顿开出来没多久,原以为新王继位后海盗起码会安分一些,没想到还是交了坏运气。好在他们遇上的是赛琳。 甚至没有勒索赎金,赛琳只是让船客们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放进箱中。她的首要目标是补给,说实话,她以为这艘商船多少会负隅顽抗一下,毕竟她的船员不多,炮弹也很少,更别提船上还载着一群挑三拣四的修女。她要先把这些女人送到岸上,再招水手、武装船只,可是。 她的运气实在忒好了。 赛琳不能抢占这艘单甲板大帆船,她的人手不够同时驾驶两艘船,所以掠走货物就收手了。船长反而非常感激赛琳,他不知道,是那些修女救了他一命,赛琳并不是什么仁慈的善人。 回到自己的船上。 赛琳很高兴。 特蕾莎很愤怒。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地指责着赛琳:“在罗亚尔港,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还是本性难改!你就是个卑劣的小人,你们!都是!对于劫掠一艘无辜的船,你们没有犹豫!” 赛琳傻眼了:“我是海盗啊。” 海盗不劫掠船只,还能叫海盗吗?赛琳说,你这样就像让军队不要出征,传教士不要祷告,让小偷不要偷东西,让田间的老牛不要耕地,这完全是违背海盗的天性啊,这样像话吗? “你、你如此胡搅蛮缠!” 赛琳还伶牙俐齿地反驳,要是没有劫掠那艘船,我们哪来的淡水和鱼肉,我又没有杀人啊,但是你们要是再不进食就会丧命啦,这么看来,我不光没有作恶,反而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特蕾莎惊讶于她的偷换概念:“可你把刀抵在那位船长的脖子上!你这个不知感恩的海盗!” “那又怎样?我没有杀人啊!罗亚尔港的那群野男人四处纵火焚烧,还抢了教堂的圣物,我起码没有那样做啊!别忘了是谁带你们逃出港口,要是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赛琳不想说,那个词语对于女性太过残忍了。她摆了摆手,“算了,你们都是仁慈的天使,我们是该下地狱的人,你们也不用和我白费口舌了。淡水和食物我放在甲板上,要取的自便,别来烦我了!” 赛琳回到船长室。直到日落,她都没有出来过。韦恩在桅杆上看着这一切发生,心情复杂。特蕾莎脸色铁青,向上帝发誓她不会碰这一分一毫罪恶的食物,同时也不让修女们去拿取,但入夜之后,仍然有几个忍受不住饥饿的女人偷偷取走一些食物和淡水,躲藏在船尾进食。 剩下几日,船上的气氛过分焦灼。在新赫罗纳,同样有海盗肆虐,且当地虽然信奉天主教,但教堂已经被彻底破坏了。修女们很贫穷,用仅存的钱买了些干粮。直到抵达查尔斯顿港,修女们终于得到当地教主的接纳,但不是没有条件的,教堂要求特蕾莎缴纳高额的入会费。 没有钱,什么都干不了。 已经和赛琳分道扬镳,再回去祈求一笔债款显然是丢脸的。尽管她知道赛琳会在古巴的西北沿海招募一些水手,但她已经放下狠话,会向当地的军官举报这位女海盗的恶行,但和正在背风海岛肆虐的那群恶徒比起来,赛琳的行径远远算不上恶劣。最终特蕾莎也没有去告官。 在海上,赛琳接纳了修女们。 起码赛琳并不是完全的坏人。 这么想着,特蕾莎大口大口吃着盘中食物,像发泄某种怨恨。修女们忧心忡忡,必须要筹够入会费。得到当地教会的庇护,回到修道院的墙内,从黑羊漂染回白色,一切都会好起来。 修女们不知道的是,跟随着赛琳的船驶入港口的,还有德米安船长的两艘双桅帆船。他看到二十多名黑衣修女在港口停留,听到她们失去了赛琳的庇护,虽然这位新晋的女船长的庇护也算不上什么。几日的集市里,这些黑衣修女帮助人们缝补破旧的衣物,以几便士的价格。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德米安的船员们朝可怜的修女伸出魔爪,而赛琳及时出现,救下了被拧断胳膊的特蕾莎,并且带她去医治。在交谈中,特蕾莎说出转会费的事,出人意料的,赛琳也在打听一个能让修女们容身的所在,她沉默片刻:“金斯顿来的商队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特蕾莎没有好预感。 “你们的教区主教,早就已经卷着金斯顿教堂的会费,带着他的几个女教徒跑路了。”赛琳的语气不免幸灾乐祸,她嗤笑于修女们如此信仰着教条,而主教却已经跑到古巴的某个城镇,过上娶了十几个老婆的美好生活。特蕾莎脸色惨白,喃喃道,主啊,上帝,她无用地祷告,宽恕不了任何人的罪过,并且她自己也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赛琳问,所以你们还需要吗? “需要什么?” “转会费啊。”赛琳挑了挑她标志性的酒红色浓眉。这个年轻有为的船长如今正春风得意呢。刚在港口出售了赃物,在这种混乱的地界,商人永远是最好的,只谈论价钱,而不问货物的来源,彼此都心知肚明。赛琳的钱袋子很鼓,如果特蕾莎恳求,她会出这几百先令的小钱。 特蕾莎静静地思考着。 她摇了摇头:“算了。” “我恳请你能顺路捎我们到英格兰,如果你要经过的话。”她组织着语言,声量却渐渐小了,要让这个高傲的一级修女放下身段并不容易。“如果……你愿意让我们待在船上的话……” “噢!我只是个邪恶的海盗!”赛琳如此推辞,直到特蕾莎涨红着脸颊说不出话,她才以万分为难的姿态妥协。之后的三年里,特蕾莎依旧声称要下船,但时至今日,她都还在船上呢。 “这么看来,赛琳是个讲义气的人。”某位听众如此评价,“这就是“黑修女”号的由来吗?” “没有任何的谎言!”知情者道,“后来,赛琳就把这艘船命名为“黑修女”号,足以见得这群修女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修女们也很爱戴她,能为她出生入死,就像刚才对待德米安那样!” “嘿,我还真好奇赛琳成为海盗的契机。你们说,既然她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她是如何沦落到海上的呢?赛琳如此年轻,却有精湛睿勇的航海经验,这是短短三年内就能磨练成的吗?” “谁知道呢?这片海域从不缺少天才。又或许她隐瞒了某段经历。一个海盗总是有秘密的。” 赛琳的身世值得讨论,关于她的事迹,这几日又在海盗们的口中传了个遍。而我们的当事人呢?在六天后一个夜晚,一个并不明朗的夜晚,一个漫天海雾遮挡了月色、无风的夜晚。 她等来了她的委托人们。 第3章 Chapter 3 老艾利酒馆今日不营业,仍然有人扣响了门环。赛琳通常会提前,但她并不是第一个访客,吧台边,一道人影遮挡了酒柜上的煤气灯,昏暗橘光下,宽阔的背影,沉闷的黑金色斗篷。 精妙得体的剪裁,将男人的身形勾勒得感性,仅仅一个背影,就勾起人的某种感官的冲动。衔接处镶着灿烂金边,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从身后接近,帽檐下,如描述那般的硬壳面具。 一定是那位三千英镑先生。 “嘿!”赛琳率先开口,“晚上好!” 他听到了,身形微微向赛琳这边侧转。看清楚她,这个并不神出鬼没的船长,比她率先接近的是她的脚步声。比她声势浩大地出现在拿骚的港口,今晚她出航,更倾向于低调而无声。 看清楚她,仔仔细细的,黯淡中腥红而醒目的卷曲长发,像沉沦在金酒液中的红石榴浓汁,狂舞的红蛇。他克制住呼吸,视线落在她琥珀色的美丽的瞳仁,有明艳的火光在其中燃烧。 “Sir?”赛琳再次试探性地打招呼。 男人收回视线,点头,权当回应。 “老板娘丽莎呢?”她问。 他指了指楼梯后的地窖。 修长而瓷白的手指,甚至于,苍白。随着他并拢的指骨往下,腕骨上游弋着蓝绿色的青筋。他光用这只手就赢得了赛琳的好感,也符合赛琳对这位委托人的印象,大气,且万分金贵。 那是从未做过糙活的手, 配得上三千英镑的手。 赛琳自然地坐在男人的身侧,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她把玩着自己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银戒。委托人不说话,这很正常。出手阔绰的人一般话很少,只有没钱的家伙才爱顾左右而言他。 但赛琳原本以为这是位地主家的傻儿子,现在看来也不是,男人很神秘,尽管没有任何交谈,但是他克制内敛的肢体语言告诉船长。 他并不是好惹的角色。 老板娘和几位老伙计还在地窖里忙碌,酒瓶的碰撞声隐隐传来。也是为了留出委托人与被委托人交谈的空间。可惜这位绅士没有交谈的雅兴,他往冰块散着冷雾的酒杯里加入威士忌。 赛琳的喉咙也有些干渴。 需要酒,朗姆酒或者威士忌,葡萄酒也成。喝酒是快速拉近距离的方法,赛琳走到柜台边为自己调酒,敲出一块冰,取一个干净的杯子,沿着杯壁慢慢滑转坚冰,她一直盯着委托人。 委托人并不回避她的视线。因为吧台边只有这两人,所以必须要发生些什么。赛琳问要尝尝我的手艺吗,男人摇头,仍然没有说话。赛琳自顾自斟上金酒、汤力水,挤进两滴柠檬汁。 “今晚要出航。”男人终于开口。 今晚就要出航,可船长还没启航就贪起美酒来,似乎并不是一个靠谱的人。言下之意如此,赛琳很高兴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她以为的要低沉、悦耳许多。他语调似乎带着某种魔力,从未被面具遮挡的唇齿间流淌而出,不得不比喻,是哄骗,这家伙有能让女人着迷的本领。 “放心,我们是专业的,先生。”赛琳挤出一个称得上友善的笑容,太满意酬劳,她会竭力给雇主留下好印象的。“喝酒不耽误事儿,我们成天要和酒打交道。海盗会为朗姆酒而杀人。” “……是么?”他没有意向接话。 尽管赛琳的语句风趣而幽默。 “您花钱,我们办事,一份钱一分货。”赛琳拍着胸脯做担保,“您知道我,在道上我有信誉。” “赛琳。”他啜了一口酒,重复她的名字。被酒液浸润过的嗓子,浪打的砂石磨砺过的沙哑,但很清润,咬字优雅而富含腔调,重音前压,有压迫感。随着尾音落下,赛琳的眼尾紧绷。 “我知道你,”他说,“克莱门汀船长。你的能力毋庸置疑,相信你能带给我一次完美的航程。” 赛琳松了一口气。 她厌恶虚伪的人,但,并不反感多金的雇主说些客套话。“您的名字呢?”她更方便称呼他。 “爱什林。”非常爱尔兰的名字。 “爱什林先生,您来自大不列颠?” 赛琳谨慎地提到这个,多数爱尔兰人不满意被并入大不列颠。好在爱什林的神色没有异样,他点头称是,赛琳说可您的目的地是伦敦,他以拜访亲戚为由。赛琳不好打听雇主的**。 “您知道么,爱什林先生?我不知道老板娘有没有提前告诉您,”赛琳必须提前打好招呼,“还有另一位雇主也要同船前往英格兰哩!”换了个话题,赛琳眼巴巴地望着他,渴望他说更多。 “抱歉,我并不知道。” 好吧,赛琳耸耸肩膀,告诉他,她并不在乎那个放言考察她的委托人。说什么见面再详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层政要人物呢。她语气不失谄媚,“我猜他可出不起三千英镑的高价!” “放屁!!” 随着这道陌生而青涩的嗓音,柜台下飞速钻出一个人影。热熔的煤气灯边,有勇敢而咋呼的飞蛾往火光飞去,发出啪啪声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连呼吸声都被逼得戛然而止。 两柄匕首架在维卡的侧颈上。 一左, 一右。 像是那帆臭名昭著的海盗旗,骷髅头下,两支交叉的股骨。黑色恐怖的气氛无声蔓延开。 维卡大气也不敢喘。 脆弱的肌肤,被赋予危险的力度,冰冷的刀锋抵住皮肉,大动脉突突地跳,被压迫得厉害。维卡一下子眩晕了,他的腿软得像面条。他连愤慨的抗议都堵在喉头,惧怕地吞进肚子里。 说时迟,那时快——实在是太快了,叫人反应不及。赛琳的匕首落在维卡的左侧,而另一把是神秘的委托人的,他同她的反应分毫不差,狠辣地就像道上人,这叫赛琳感到兴奋极了。 她朝爱什林抬眉:“默契。” 爱什林不语,只是盯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交易现场贸然出现的角色并不讨喜。这个少年有一双翠绿的眼睛,灿金色的柔软细发,鼻尖有些褐色的雀斑。不认识,谁也不认识这个人。 “小子,想死吗?”赛琳恶声恶气。 维卡魂都被吓飞了,“我、我……” “你什么你?嗯?该死的小老鼠,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最好只是来偷两瓶酒,要是让我知道你是哪位大人物的探子,偷听了不该听的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永远都说不出话!想试试吗?” 老板娘及时出现。 “嘿,赛琳,冷静,请冷静一些。”丽莎也被吓坏了,委托人正在被两柄明晃晃的刀子威胁,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位是维卡先生,本次委托的另一位委托人,快,快把刀子放下!” “噢!”赛琳诧异地收起刀。于此同时,爱什林也翻转袖口,将那柄精美的、镶着几粒蓝宝石的匕首藏进斗篷里。赛琳打量着这个脸色惨白的少年,“原来是您。为什么躲在柜台里呢?” “哼……哼……”维卡喘着粗气,仍然余悸未了。他揉着自己脖颈上失而复得的大动脉,嘟囔道,“谁知道你们两个这么粗暴啊?二话不说就要弄死我……我说过,我会当面考察你的!” “呃。”赛琳很心虚,她刚说了这位委托人的坏话,想必他的考察不怎么满意。可谁能想到他躲在暗处偷听呢?这并不光亮。好吧,维卡并不是她的主要争取目标,正如她所说的那样。 “无论如何,看您的好恶。”赛琳耸了耸肩膀,“不必自我介绍了吧?我是赛琳·克莱门汀,“黑修女”号的船长,拿骚城里到处都能打听到我的故事,你出门左转,问一圈就知道了。不过我必须要替自己正名,我不经常拿刀架着委托人的脖子,我是个儒雅随和的好水手。” 总的来说,这并不是赛琳的错,谁面对脚底下突然钻出来的人都会吓一跳。维卡喘匀了气,在儒雅随和的水手边坐下:“我不怪罪你,船长,你很英勇,讲真的,我佩服你的身手……但是你说我出不起那三千英镑。”他顿了顿,不服气地道,“瞧不起谁呢?区区三千英镑而已!” 赛琳听着听着,逐渐喜笑颜开。 “就是!区区三千英镑而已呀!” “对啊,别看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 赛琳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一分钱没有?”她重复着,想到刚才对这个小毛孩好声好气地讲话,那是以为有生意可做!现在告诉她这个小绿眼睛老鼠一分钱也没有?开什么玩笑,朋友,没钱她给他摆什么笑脸? “Go ** yourself!”她气出脏话,“小子!别浪费老娘的时间!”之后立刻转过身背对维卡,朝爱什林先生展露温柔的笑意,“抱歉,刚刚被一只绿头苍蝇打搅了……我们谈到哪儿了?” 维卡不满意被如此区别对待。 “你这个见钱眼开的势利鬼!”他委屈地道,“我都说了,虽然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但是等我到了英格兰,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三千英镑,那算什么?我的家族可是全英国最……” 他再次被掐断了话头。 赛琳抬手捏住他的下颚,指尖霸道地掐进他腮的两侧,再说一句话,牙齿会咬到口腔里面的皮肉。她以这种方式叫他闭嘴,琥珀色的眼眯起,危光闪烁,“小子,注意你对我的措辞!” 维卡再次哑火,几乎忘了他面对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戾的海盗头子。赛琳真不是好说话的人,她对雇主表现出的温和,仅仅建立在利益的基础。她会让他明白她为什么是全拿骚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他想起前几天那起轰动港口的大事,赛琳直接打穿了德米安的手臂。 见维卡对她的眼中有了敬畏,赛琳这才松开他的下颚。在审视维卡那森林般翠绿的瞳孔时,她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陷入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她冷哼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板娘适时打起圆场:“维卡是个可怜人。他乘一艘普利茅斯的远洋商船,但是德米安的舰队拿下了大英商队里落单的那一艘,也就是维卡的船。维卡全身上下的财物都被掠走了,原本他的家人要被勒索一笔赎金,但是他在靠港时跳海逃船了。他需要回去,回到他的家乡去。” 能跟着官方商队的,不是王公就是贵族,要么也是顶富有的商人。赛琳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英格兰人,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撒谎?他指不定一分钱也没有,就是想骗个回家的路费呢?再说了,谁知道我好心把他送回家,他会不会反手让那些官兵来抓我?” “我不会的!”维卡着急地辩解。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腰链式的金制珐琅彩绘怀表,“哝,如果你实在不放心,这块怀表先交给你保管。这是我母亲临行前给我的,它绝对值得上一万英镑!” 丽莎:“维卡用他那条镶满钻石和绿松石的腰带做抵押,他会和商队再次回到加勒比海,报答这段日子以来我对他的收留。几日前,维卡在港口打听了许久,最后选定你作为委托对象。” “噢!”赛琳说,“我深感荣幸!” 她毫不客气地接下了怀表,掂量一会儿,收进荷包里。“既然真的是某位英格兰贵族的子嗣,那一切都好说。我也曾在普利茅斯生活过,我们是老乡呀。”这么说,她收东西可毫不客气。 “但愿吧。”维卡闷闷地道。 “开心点!小子!”赛琳大力拍打他的后背,“一生之中,能被一个伟大的船长用刀架住脖子而不被杀掉的机会可不多,你可以拿出去吹嘘了!你为什么来?是什么使你乘船跨越大西洋?” “我……我原本只是想出个海。我没出过海,从来都没有。”维卡扶着额头,“我曾经渴望一场远航的经历,有冒险精神,在海上,新奇而刺激,没想到就是跟着商队做生意而已,而且还遭遇了海盗袭击……所以我想,我干脆就委托一船海盗,保不准这比原有的计划可行一些。” 哦,就是出来玩儿的。 “那你可委托对人了!”赛琳为这位旅人斟上一杯威士忌,顺带一提,这是爱什林先生的酒。 “旅游向导么,我可是专业的!”她用拇指朝向自己的鼻尖,真好笑,什么她都是专业的,颇有些吹牛皮的嫌疑。不过维卡现在是上了贼船,没办法下船了,赛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委托谈妥了,几人在夜色中走出酒馆,赛琳还对维卡夸夸其谈:“你知道么?在我的船上有最好的领航员,最勤劳的水手,还有修女们,你会喜欢她们的,她们对待任何人都很友善。” “……但愿吧。” “嗯哼。”赛琳十分认同自己的说法。她顿了顿,“哦,还有,在我的船上,你完全不必要担心遭遇危险。我们的维卡,商船被劫一定让你吓破了胆,但你放心,我们海盗从不惧怕恐慌。” 因为。 “我们制造恐慌。” 第4章 Chapter 4 这个说法让维卡毛骨悚然,细想却没什么不对劲。所有的海上恐慌都来源于海盗,如果站在海盗的船上,当然不用担心被恐慌袭击——小偷会担心自己的东西被偷吗?完全没有必要。 如果你什么都没有。 那么你能盗窃整个世界。 如此道理,言简意赅。赛琳的“黑修女”号正停靠在港口,锚缆固定着船体,在温柔的浪花中摆动着船身。风轻拂岛屿,天边浑浊的云层被吹散,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海面,波光粼粼。 丽莎就送到港口,酒馆的伙计把一箱箱好酒往船上搬。赛琳像鱼儿一样穿梭在队伍里,和每一位忙碌的船员打招呼。船需长特蕾莎在确认物资,清点人数,船长则完全是个撒手掌柜。 “嘿,老板娘,”赛琳低声向丽莎询问,“我一直托你打听的‘那件事’,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丽莎:“我一直记挂在心上呢。但是,很遗憾,我所能搭上线的探子们并没有关于这个传闻的任何情报……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你也知道,人鱼,人鱼嘛……谁会去打听这个……” 丽莎皱起鼻子,“Mermaid!” 她像对待一个荒谬的笑话。 “噢……我明白……这很不可理喻,是不是?”赛琳并不感到气馁,寻找人鱼,这无疑是一项艰难的大工程。“无论如何,有了新的消息,你立刻向维克托说,他总是有办法联系上我。” “我会的。”丽莎叹息一声,“是否该说你的想法天马行空?总之我劝你最好别抱太多幻想。” “别这样!别朝我泼冷水!”赛琳乐观地摆手,“好了,下次,下次我还是希望得到好消息!” “幸运女神会常眷你的。” 告别丽莎,她来到二人面前。 维卡:“咱们现在就出发吗?” “没错儿。尊贵的绅士们,上船吧。” 船长将体贴的服务进行到底,也是因为她恰好有这个雅兴。赛琳故作姿态,比维卡更像一位真正的贵族,俯首,一手利落地撂开衣摆,一手承着维卡的手臂,辅助他顺着木板上船去。 相同的服务她也给到爱什林先生,可惜这位绅士似乎并不习惯肢体接触。他拒绝她的触碰,用肩膀轻轻抵开她的手臂。赛琳的指尖略过男人的斗篷,很绵软的丝绸质地,海浪般平滑。 他走过她,某类雪松香和青柑橘的清润气息,刚才在酒馆里被潮霉的木头味和酒味掩盖了,此刻却毫无征兆地挥发。这是个骚包的男人,竟然在这种地界涂抹香水,真是“礼数周全”。 “克莱门汀。”他总突然开口。 赛琳下意识地回应:“Aye!” “……你也来自普利茅斯?” “呃,没错儿。”赛琳有点喜欢他,总的来说,她还是更爱和聪明人打交道。爱什林给人的感觉是:不到他应该说话的时候,他绝不会轻易开口。但并代表不沉闷。从今晚打的这些交道来看,他身上的磁场和她的相吻合,她愿意和这位金主多说些闲散的话。“我在普利茅斯生活,一直到二十二岁。” “什么变故致使你来到海上?” 真官方的用词。也许爱什林真的把她当作一位落魄的贵族对待了。赛琳笑了笑:“我的家族本就不是当地的权贵,空有一个爵位而已,那年城里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我被掳到船上。” “船长是我父亲的熟人,以一个月十英镑的薪水接纳了我,在当时私掠证已经作废的情况下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的,来到海上的人都是为了钱,即便贵族也不例外。很少有维卡那种蠢蛋,叫嚣着‘冒险精神’,即便有这种纯粹的人,也会被艰难的海上生活折磨得打道回府。” “真正留在海上的,要么是什么都没有的人,要么是什么也不怕的人。所以水手是这样的人,是破产者,是通缉犯,是疯子,是魔鬼。人们都说我们死后要下地狱的,围观我们的绞刑。” “那么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我么?”赛琳眯起一侧的眼睛思索,她想不出个所以然,“你似乎很好奇我啊,爱什林先生?” 她凑上前去,因为问询,因为要看清对方的容貌。她很好奇爱什林的硬壳面具下的这张脸,是否是一张值得上三千英镑的脸。他的举止作态可以看出,很年轻,具备优雅迷人的理性。 “Too close。” 太近了。他低声告诫,同时克制地别开脸颊。即便如此,近到突破正常社交距离的几秒钟,赛琳还是看清楚了他的部分容貌。男人藏在斗篷下的头发是纯净的银色,甚至于近乎透明,显现神秘的白。也是他纤长的眼睫的颜色,像在眼睛上覆盖一层细雪。一双婴儿蓝的眼睛。 像坠入一片传说的海域。 “真漂亮……”赛琳不自觉地轻声感叹,好像要被那双深蓝的海洋的眼睛吸进去。我们的船长眼神变得很有韵味,她盯着爱什林,仔细地品赏他,最后别过头去,沧桑苦涩地叹息一声: “你长得很像我的未婚夫。” 维卡听到了,还是个刚成年的小伙儿,对露骨的话大为震撼:“这是海盗时兴的**手法?” “滚开!滚开!”赛琳的大手用力推他,把维卡给推了个踉跄,“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她信誓旦旦对爱什林:“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严肃的。先生,你真的很像我失踪的未婚夫。” “失踪的未婚夫?”引起维卡的好奇。 “对……对……”赛琳陷入一段深沉的往事,“曾经,我在普利茅斯有个爱人,我们的感情非常要好,都已经订婚了。但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让我永远失去了他,唉,算了,不提伤心事。” “什么难以挽回的错误啊?” “算了,我不想提。” 赛琳是一个心里怀揣着伤心事的女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过哪个女人没受过情伤呢?虽然很艰难,但都熬过去了。而在维卡看来,这个小插曲为这位女船长赋予更多的人情味。 准备已就绪,船员将系缆索从桥墩上解开,起锚,扬帆起航。趁着这个繁星点缀的夜晚,“黑修女”号出发了。单桅帆船驶出水深的凹岸,海洋广阔无垠,迎接任何事物的怀抱。 赛琳船长站在船头,红发迎风飞舞。 索具使船员们忙碌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有休息的空闲,几位水手坐在桅杆底下喝酒聊天。韦恩从瞭望台爬下来,向船长打听起两位奇异的来客,“什么情况?为什么允许他们上船?” 船上对陌生人不接纳,无论是不与外男接触的黑修女,还是原本存在于这艘船上的老水手,抑或是追随赛琳已有三年的领航员韦恩。显而易见,这艘船已经是近乎家庭或部落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密切,彼此信任,形成闭塞的群体。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能背叛赛琳。 “委托。”赛琳言简意赅。 “就算是委托,”韦恩蹙起眉头,“把底细不详的人放上船也很危险啊。你别忘了,几天前你把德米安船长得罪了个彻底,这个人脑子有点毛病,谁知道会想出什么阴险的法子来报复你!” “我是在得罪他之前接到委托的。” “那他也可能偷偷弄死委托人,然后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韦恩欲言又止,“……你认为呢?” “想说什么直接说。” “我觉得那个黑斗篷的男人不正常。你不觉得很可疑吗?哪有正常人会成天穿着这玩意儿?” “但人家付了三千英镑呢!” “嘿,你知道么,船长,不妨让我们来赌一赌吧,赌你的命值不值三千英镑?” “韦恩!你真的有点想太多了!”赛琳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那么殚精竭虑好吗?谁会花费这么大的价钱买我的命?再说了,就算把我杀了,他离得开这艘船吗?事发之后他不也得死吗?” “而且,我仔细观察过他。”赛琳脸上闪烁着狡黠的光辉,“他是真正的有钱人,他的斗篷做工精细,那可是比肩伦敦裁缝街1号的好手艺,光是镶在上边的金线就够买下这一整艘船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是——海盗!”船长把声音压低,透露出邪恶的意图,“你还不明白吗?小韦恩?” “喂……喂……”韦恩无话可说,只能说这非常赛琳。我们船长就是这种阴险狡诈的狠家伙,可以写进话本的反派。他还在这儿担忧赛琳呢,现在看来,他真应该担心那位可怜的绅士。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不着急。”赛琳总是伺机而动,“爱什林身上还有许多秘密亟待挖掘,必须先取得他的信任,搞清楚他的底细。要知道他身上蕴含着多少财富,我想,不是用刀子和威胁可以做到的。” “他看起来就心机深沉!” “对,对,不是好对付的人。他的身手了得!”赛琳回忆起在酒馆里发生的那一幕,面对突然出现的潜在危险,爱什林拔出匕首的速度并不在她之下,而且,他绝对有多年习武的经验。 “那另一位呢?”韦恩又问。 “蠢小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金丝雀。”赛琳这样形容,韦恩笑了起来。这是从马卡罗尼群岛引进欧洲的珍贵鸟儿,深受英国贵族的喜爱,人们将金丝雀豢养在奢华的笼中,听它歌唱。 被驯化的金丝雀没有生存的能力,只懂得张开嘴等人们给它喂食,吃饱喝足后愉悦地歌唱。其实这些底层人民是瞧不起贵族的,他们生来什么都有,不用为了维持生活而劳碌地奔波。尤其是维卡,在少年碧绿如洗的眼中,赛琳看到一种天真烂漫的愚蠢,她感到聒噪、心烦。 有几个瞬间,她想捏死他。 还因为, 他那双和谁很像的眼睛。 “Captain!Captain!”正在谈论的“金丝雀”突然从船舱里跑出来。好大的反应,他吓得脸色都惨白了,“救命啊!救命啊!你听到了吗?你们都听到了没有?船舱里面有奇怪的声音!” 赛琳揶揄地挑着眉,同一旁的韦恩快速交换一个“看吧,这傻家伙”的眼神,耐心地等他把话讲清楚。维卡说自己正在吊床上睡着觉,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对,很低沉的吟唱声……” “……嗯哼。”赛琳忍住笑。 韦恩:“你神经衰弱吧。” “你们别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啊!不是我神经衰弱!是真的有这一回事!我贴在墙壁上听得清清楚楚好吗?就是很多很多女人的低吟声……”维卡觉得很瘆人,不自觉地吞咽一口唾沫。 “所以呢?” “所以……”维卡嘟囔着,正打算详细描述那诡异的动静,话音却戛然而止,脸上浮现出一抹害羞而情动的红霞,“话说,我是需要一些安慰啦,但是船长你也没必要一直握我的手啊。” “你在说些什么?”赛琳的双手都搭在膝盖上。维卡方才察觉,攥住他指尖的人并不是赛琳。 鬼?鬼!!见鬼啦!! “啊啊啊啊!”维卡吓得跌倒在地。 转头一看,一个小姑娘站在身后。 “阿曼达,你吓着这位客人了。”赛琳把小姑娘拉到膝盖上,语气不乏责备,“不认识的人怎么可以随便牵手呢?朋友之间才能牵手,知道吗?”她牵起她的手,“像这样。我是你的朋友。” “唔,我只是想交新朋友……”阿曼达眨巴着黑葡萄般的大眼,“韦恩说,我应该多交些朋友。” “韦恩自己都没什么朋友,傻孩子,他嫉妒你呢!”赛琳怜悯地瞥了一眼韦恩,“船上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啊,你有那么多的朋友呢,何必还要交新朋友?船上就是你的家,这难道不好吗?” 韦恩像路过被踢了一脚的狗:“嘿!我说的有什么错!阿曼达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船上吧?” “为什么不?阿曼达觉得呢?” “好呀!我喜欢这样,船长。” “嗯,那喜欢交朋友的阿曼达是不是该去睡觉了?”赛琳抽出她怀里的书本,“今晚不可以熬夜看书了,知道吗?要是让我发现你点起床头的煤油灯偷偷看书,我就把你的书架扔到海里!” 阿曼达吐了吐舌头:“坏海盗!” “感谢夸奖。”赛琳揉她的脑袋。 望着阿曼达走下甲板的背影,赛琳才朝维卡解释:“修女们有夜祷的习惯,她们会在新的一天的凌晨一点开始祈祷,一直到三点才结束。有时也进行‘赎罪礼’,大约要忙碌十二个小时。” “喔,原来如此。”维卡仍有余悸,拍了拍胸脯,“船长你早说啊,真是,吓得我魂都没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艘船为什么叫“黑修女”号?”赛琳以揶揄的笑意对待他。维卡说我知道啊,只是修女们都变成海盗了,为什么还要遵循晨祷夜祷的传统呢?我以为她们早就弃教了呢。 “那未必啊,海盗也是人,有自己的信仰很正常。有的海盗劫掠的时候还会把挂着耶稣的圣旗和海盗旗一起升起呢,恐怕那些正儿八经的教徒看到要气死了,话说,你有信仰的教派吗?” “唔,我不信教,但从小跟着母亲一起去主教座堂。”维卡说,“你呢?船长有信仰的教派吗?” “我信仰金钱,金钱至上主义。” 好吧,维卡想,符合她的做派。 维卡又问:“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吗?” “大晚上的,你变得好感性啊,面对一个海盗。”赛琳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要是真的有神,那反倒很坏了,我们这种手上沾满鲜血的人一定会下地狱的。对了,你相信有人鱼么?” “呃,你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跃啊?咱们不是在讨论严肃的宗教问题吗?”维卡思索片刻,“童话里听过。我的乳母给我讲述过一则她家乡盛传的童话故事,小美人鱼公主爱上了人类王子,为了上岸把歌喉献给巫婆,让鱼尾变成人脚,我至今还记得那句比喻——‘她走的每一步都像在踩玻璃渣’。” “那一定很痛苦。”赛琳问,“结局呢?” “结局是,” 一道低沉的嗓音突兀地加入对话。 “小美人鱼并没有得到爱情。王子误以为是一位人类公主救的自己,并且要和公主结婚。巫婆告诉小美人鱼,重新回到海里的方法是拿匕首杀死王子。但是,小美人鱼最后于心不忍。” “他化作了海面的泡沫。” 爱什林先生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Chapter 4 第5章 Chapter 5 “喔,晚上好,爱什林先生。”两人的对话被打断,赛琳惊讶地抬了抬眉,从甲板上站起来,朝他走了过去,“怎么啦?难道是修女们的祷告声吵醒你了吗?真是抱歉,扰了你的清梦。” “不,我休息够了。” 爱什林说。他仍然戴着黑金斗篷以及宽大的兜帽,当然,还有那张遮挡住容貌的纯黑面具。嗓音略微沙哑,带着倦怠、温和,不对任何人苛责。当这道声音响起时,总叫人心情愉悦。 所以没人在意他偷听了对话。 只是,“看来这个童话故事很有名气啊,两位绅士都听说过。”赛琳用食指擦了擦鼻头,“嘿,既然咱们三人齐聚一堂,何不畅聊一番?既是老乡,又是同龄人,噢,我们还这么有话题。” “人鱼也算话题啊?”维卡有点被神出鬼没的爱什林吓到了。不知怎么的,虽然同为委托人的关系,但是他和爱什林没说过什么话——还不如他和赛琳熟呢,尽管两者都拿刀威胁过他。 但赛琳看起来比爱什林友善多了。 “话说,为什么船上会有孩子?”维卡提起刚才的阿曼达。赛琳解释道,阿曼达是她们途径加拿大的港口时顺手救下的孩子,父母都死于入侵村庄的殖民者的枪火下,只有她逃到海岸。 “她和我们有缘。”赛琳说,“当时停泊在岸边的船那么多,阿曼达却偷偷爬上了我们这艘船。” “于是你就接纳了她?” “当然,任何和这艘船有缘分的人,我都会允许她们留下。”赛琳转而看向爱什林,“嘿,不坐一会儿吗?站在甲板上可不太舒服。来吧,尊贵的绅士,不要介意衣摆被弄脏,你请坐吧。” 她甚至还好心地用衣袖擦了擦身边的甲板。于是爱什林静默地盘膝坐下。维卡好奇地打量他的装束,终于问出那个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爱什林先生,您为什么戴着兜帽和面具?” 这是个没边界感的问题,如果是赛琳问出口,保不准会叫对方警惕。但维卡不一样,同为乘坐海盗船的委托人,他们之间是有理由互相了解的。只可惜爱什林没有给出正面答复,他的呼吸停滞住,看起来在思索,片刻后才给出一个合理的托辞:“我得了瘟病,起了疱疹。” 维卡“哦”了一句,知道对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裸露的一小截手臂是肌肤完好的,并且得了瘟病的人身体都虚弱,不可能身手如此敏捷。爱什林先生究竟何许人也?或许就连爱什林也不是他的真名。维卡不免懊恼于自己方才的口无遮拦,赛琳则说:“我们有船医。” “谢谢你的好意。”爱什林说,“不过我的病已经快好了。”他平视着她,黑暗中,语气很冷淡。几乎可以想像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以什么样的表情。那双深蓝的眼睛却无端给人温柔的错觉。 一定是因为他说什么都深情的嗓子。 韦恩从桅杆上爬下来,看到赛琳和两位委托人待在一块儿,神情有些警惕。他和赛琳交谈了两句就去换班了。维卡又问起韦恩是什么身份,看来他确实是个好奇宝宝,对谁都想探究。 “抢来的。”赛琳很骄傲,“韦恩就是最好的领航员!并且他还是我的船上容貌最出色的男人!” 维卡的表情顿时有点古怪。 “我不这么认为……”他嘟囔。 “你船上有几个男人啊?除了那些晒成炭的老水手们,就只有韦恩一个男人。”维卡又顿住,仔细地盯着赛琳的眼睛瞧,轻咳一声,突然理了理自己的领口,又撩了一把额前的金发。 “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懂什么?”赛琳似笑非笑。 她分明就懂! “明眼人都看得出,我比韦恩更帅!”维卡完全不装了,“那种浑身肌肉的巧克力块有什么好?” 他还比较起来了。也是,韦恩和他差不多大,十**岁,因为常年在船上作业,身体是棕色而结实的。他那只青筋勃发的手臂,拉力可以达到八百牛顿,比大部分男人的拉力都要大。 “傻孩子,女人都喜欢块头大的男人啊,谁会对一颗小豆芽菜感兴趣?”谈起这个,赛琳简直来了精神,“你知道拿骚港最受欢迎的水手莱利吗?老天,他的胳膊能坐三四五六个大汉!” “那、那不吓人吗?” “很性感啊。” “唉……我不懂……我不懂!”维卡在身材审美上讨不到好处,“那你看看我这张脸呢?看看我的眼睛,我的鼻子,这不可能啊。在学院里,给我递情书示爱的女孩从讲台排到班门外了!” “噢,看来她们喜欢清秀挂的。” “你难道不觉得我很英俊吗?” 赛琳简直乐不可支,她朝着爱什林大笑,又指了指维卡,意思是“你看这小子”。爱什林显然不是会跟着乐呵的性子,他浅色的唇角只是克制地上扬,但不妨碍赛琳把火引到他的身上。 “你说船上最俊美的男人是你,可爱什林先生都没说话呢。”她怂恿他,“来,绅士,请摘下你的面具,让这个咋咋唬唬的、刚成年的小绿眼睛老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英式俊男!” 爱什林回避:“……我的容貌丑陋。” “只有长得漂亮的人才会说自己丑!” 维卡眨巴着眼,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长得丑的人会说自己漂亮?你在偷摸骂我!” “我光明正大!” “你个没品味的女人!” “对,你有品位,你非常有品味。”赛琳从不以正面形式去反驳,她擅长反讽,“你就很喜欢我啊,不是吗?我摸你的手你还脸红了,承认吧,小子,你没见过我这么迷人的女人。” 不知是不是赛琳的错觉,当她说“我摸你的手”的一瞬间,爱什林的目光沉了沉,有如实质地落在她的脸上,那是非常细微的……不悦?赛琳不知道怎么说,像被温水化作的细针扎过。 可当她看向爱什林,他已经把视线挪到别处。阴影落在苍白的下颚,切割出不规则的黑影。 或许是她多想。 “你乱讲……”维卡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还有他的耳垂,“你这人也太自恋了!” 赛琳很怜悯他,“我理解你,像我这样特别的女人,大多数男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你很幸运。但是我不会和你好的,你太小了,我对刚成年的小家伙没兴趣,我更喜欢成熟有内涵的。” “……我和你没法儿聊了!” 维卡站起来,转身就走。 左脚绊右脚,右脚绊左脚,下楼梯的时候差点儿摔倒。真有意思,调戏这个刚成年的男人,兴许还是个处男。赛琳轻笑,摇了摇头,余光分给爱什林,他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起身离开。 修女们的夜祷结束了。 那若隐若现的吟诵声消失,船上也并未重归于寂静。船只划出雪白水线,细浪拍打着雪松木的船身,总有噪音,但并不令人心烦。轻微的摇晃里人们习惯它,这也是大海的一种馈赠。 安静似乎是爱什林的天赋。 却让赛琳非常不适应。 “介意我……”她想了想,“你想喝点酒吗?消遣日出之前的漫长时光,没什么比小酌更合适。” “很乐意。”爱什林并未拒绝。 真奇怪,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提心吊胆,尽管对方并不是一个不好相与的人。赛琳不希望从他那儿听到拒绝的话,是因为爱什林对她的印象不错吧。他对她从来都彬彬有礼。 很快赛琳就提着两瓶朗姆酒回到甲板。坐在他身侧,赛琳无端生出寂寞孤独的感觉,爱什林感染了她。她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酒,心满意足地喟叹:“或许朗姆酒是我前世的爱人吧。” 爱什林斯文地小口啜着酒。 “先生,说实话吧。”赛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到海上。你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对吧?” “……何以见得?” “你的身手很好,又有大把的钱花,你不是维卡那样窘迫的可怜人,你为什么要上我的船呢?你若真的想回到英格兰,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而不是花上三千英镑,登上一艘海盗的船。” 爱什林沉默以对。 “你要找的东西在我的船上,或者在某个船员的身上?”赛琳闭上了琥珀色的眼睛,径直躺在硬邦邦的甲板上,“你去吧。今晚我们的船长喝醉了,她不会看到任何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爱什林并没有任何动作。 “还是说,你已经找到了?”她又问。 “我不为寻找东西而来。”爱什林答。 “那你为什么而来?” 又是长久的寂静。 太久了,等爱什林的回答,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回答,可是又不走开。赛琳总不能赶他离开,她迫切想知道答案。闭着眼睛,奇异的,待在这个身份不详的人的身侧,她并没有危机感。 虽然韦恩认定了爱什林心怀不轨,但赛琳始终不认为他想夺走自己的性命——她和爱什林又没有仇恨,并且想夺走她性命的那人,早以为她死在大海上了。赛琳就任由自己陷入浅憩。 “……克莱门汀?” 爱什林突然开口。 “我仍清醒着,请畅所欲言,先生。” “方才,”他的声音好沉,似乎要穿透几层甲板,沉到海平面下,沉到绵柔的无波的海浪里,沉到没人抵达过的海底。他给出的问题却叫她摸不着头脑。“方才你和维卡真的牵手了?” “不……只是玩笑。”她以为他会问出什么有深度的问题呢。“是阿曼达吓唬他,他以为牵他手的人是我呢,看来你偷听也没有全部听完啊……呃,放心,我可并没有责怪你偷听的意思。” “嗯。”他轻微的鼻音。 “我们不倾向于对雇主产生感情,因为……因为利益纠纷嘛……”赛琳打了个哈欠,“我也接过一些私掠任务,哈顿家几位儿子似乎都对我有别样的感情,男士们总在庭院外面偷看我……” “但是放心吧,放心吧,我不爱他们。”赛琳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酒精使她畅所欲言,“尽管睡过许多个男人,但我的心里……始终只有我的未婚夫……他是真正可爱的人,我爱他……” 爱什林:“你手上还戴着婚戒。” “对。”即便不睁眼,赛琳也能精准无误地摸到左手中指上佩戴的银戒。她用另一只手抚摸,喃喃道,“这是我未婚夫给我的,是定情信物,我会一辈子戴着,以此来缅怀他的离去……” 爱什林是何时离开的,赛琳不大清楚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揉杂了船和索具的木头味道,叫她睡得很香甜。她是被渐亮的天色叫醒的,冷靛蓝的光线充斥着视网膜,她缓缓睁开眼。 身上盖着爱什林的那件大衣。 真是一个合格的绅士。赛琳坐起身,打量着欲晓的天色,她取了一些海水来洗脸,又用沾着淡水的毛巾擦拭。淡水是珍贵的资源,需要节约使用。她迎着海风伸了个懒腰,好惬意啊。 “船长!有情况!”水手在瞭望台上喊。 赛琳大声询问,“什么情况,奥斯卡?” “我们后面有一艘船!”奥斯卡举着望远镜,日光越来越盛,叫他能看清楚,“不……是两艘!都以九节的速度在我们身后航行!前边的一艘是……是德米安的船!后面的是一艘战列舰!” 赛琳瞪大了眼:“战列舰?!!” “对!似乎是法国的“弗朗西斯”号!” 不久,海平面上就出现了德米安的“新希望”号,还有那艘法国皇家海军的“弗朗西斯”号,那是一艘重达百吨,配备了上百门火炮的战用帆船。赛琳拿出随身携带的望远镜,围观了两艘船近战的战况,隔着三十几海里的距离,先是火光乍起,隔了十几秒,才能隐隐听到炮击声。 “天呐!交火真激烈!德米安怎么招惹上的这个大家伙?”赛琳蹙着眉头,当然不因为担忧,只是疑惑。韦恩揉着眼睛走过来,猜测道:“应该是不凑巧吧。德米安早就不是那个拥有两只双桅帆船的风光舰长了,他的船员都离他而去,为了给水手们发薪水,他已经穷困潦倒了。” 可以想像,刚失去一只手臂的德米安在拿骚城里狼狈地卖掉了原来的两艘船,发完薪水后只买到这么一艘小船,好不容易招募到船员,正打算到海上发一笔财,就碰到“弗朗西斯”号。 “可怜见的。”赛琳唏嘘。可她的眼中闪烁起狡黠的光芒,唇角勾起一丝迷人而懒散的微笑。韦恩非常清楚她这个表情,每当赛琳这幅表情,就代表她有鬼点子——某些人要吃苦头了。 “快去把维卡叫醒。”赛琳吩咐。 “喂……叫那个蠢家伙做什么?” “你就快去吧!” 不一会儿,维卡就走出来了,头发睡得乱糟糟的。不过说实话,年轻的小金丝雀还真是有点姿色,眯着惺忪的睡眼,懵懂青涩的萌态。赛琳把望远镜递给他,让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 “我看不到呀。”他不太会用望远镜。 “你这样。”赛琳干脆站在他身后,帮助他扶正望远镜。她的双手把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因此贴得很近。哇……哇!船长这是做什么,这大庭广众之下,维卡的脸又红了,心脏砰砰跳。 “看清楚了没?”赛琳在他的耳侧低声询问。好、好痒啊。看清楚啦,他回答,是一艘帆船。 “看甲板上的人。” “唔……德米安?是德米安?!” “对!”赛琳以愉悦的轻笑,“他正在被皇家海军撵得满地找牙呢。他之前不是劫掠过你搭乘的商船么?”对呀,说起这个维卡就来气,他身无分文沦落到拿骚港,全都是这个德米安害的。 “乖乖,看仔细了。”赛琳后退两步,使维卡察觉到满船忙碌的水手们,只见船长一声令下。 “开炮!!” 砰!! 轻型炮对准德米安的船,正驶入射程内,好水手会一击命中。只听得十几声巨响,维卡惊得脸色惨白,耳朵像要炸开了!他下意识捂住耳朵,惊诧地看去,几枚炮弹精准无误地击中“新希望”号的主桅杆,巨大的帆和索具轰然倒塌,压弯船头。“新希望”号完全失去了移动能力。 海军战舰紧追其后。 它将面临真正的危险。 “黑修女”号的船员们高兴极了,每一个人都乐于见到德米安的不幸。黑修女们站在船头,她们不像粗鲁的海盗那样叫嚣和谩骂,仅仅只是伫立在栏杆边,像一柄柄黑剑插进棺木中。 哀悼。 赛琳不擅长这个,仁慈,相反,她邪恶极了,是会见到仇人被埋进土坑里还要帮忙添两把土的那种人。只是现在,至少此时此刻,维卡觉得她帅极了,船长的长发在风中如烈焰纷飞。 “快走!快走!”船长大喊。 丝毫不敢懈怠,谁都知道海盗被逮住的命运,等待着这群坏蛋的地方是监狱、无休止的诉讼和绞刑架。船员在前桅杆也升起帆,乘着幸运的海风,飞速远去,身后,心惊胆战的炮火。 “手刃仇人,你感到快乐吗?”船长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她真叫人着迷,轻易就会爱上了。维卡被她揽着,两个人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船员们也唱着海盗的歌儿,跳起庆祝的舞蹈。 “我快乐!我快乐!”维卡也大喊。 “Yo ho!这就是——海盗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 5 第6章 Chapter 6 维卡完全爱上了海盗生活。 真不可思议,短短几天,这位原本对海盗颇有偏见的小贵族就完全改观了。船长赛琳给了他启蒙,如果硬要用一个专业词汇形容——暴力美学,那是最原始、粗犷的,对暴力的崇拜。 仅仅是上船这几天,比维卡前十八年的人生都精彩。老天,他从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维卡完全想不到自己有拿着海盗刀在船头大吼大叫,跳上商船掠夺的这天。尽管我们的新晋水手对业务还不大熟练,既不会用炮,也不会拉索具,更别提掌舵了,他像摆饰待在赛琳身边。 那是一艘从牙买加来的船,载满了蔗糖、朗姆酒和奴隶。赛琳对后者毫无兴趣,其实这一趟她压根没想劫任何一艘船,她去英格兰也是有要事的。但维卡闪闪发光的眼神催促着她,他说想看看真正的海盗是怎样截船的,好说,赛琳指着自己的鼻子:“西班牙宝船我都抢过!” 她打个样儿,像哄小孩那样劫了一艘,维卡还是头一次看到“黑修女”号完全出击。炮手用侧舷的轻型炮不停轰炸商船脆弱的甲板,炮火中甚至有可怜的水手被炸飞了,她以为维卡会被吓着,维卡确实吓到了,脸色惨白,哆哆嗦嗦。但黑修女们实在是太酷了,她们架起长长的燧发枪,枪托抵着削瘦的侧颊,眼神里透露出冷漠的怜悯,却能将子弹嵌进敌人的头颅。 她们参与登船,却悄无声息,不做威胁人的手势和动作,只是将枪口贴在人质的太阳穴处。比起水手,更应该说她们是刺客,优雅地杀戮,很难想象是什么使敬爱上帝的人如此做派。 “我经常训练她们,更多的时候,她们训练自己。修女们非常刻苦,并且不需要睡觉。”赛琳耸了耸肩,“别怀疑,你就是咱们船上战力最低的人,任何一个人单拎出来都能吊打你。” 维卡辩解:“呃,还有阿曼达呢。” “阿曼达已经会用枪了,你会吗?” 好吧,他至今还没碰过枪呢。 维卡围观着船员们把一箱箱货物搬回了自家船上。赛琳还顺走了一些索具,用以维修部件,这家伙真会省钱。“那不然呢?”赛琳说,“咱们这不是正经船只,不能进海军船厂的,要么就找一些海盗友好的港口,当地有技术精湛的木工来维修,要么就只能尽量避免起炮火冲突。” “有哪些海盗友好的港口啊?” “你能闭嘴么?”韦恩最烦他问东问西了,一天到晚缠着赛琳讲个没完。赛琳脚边那个位置原本是他的,现在却有别的绿眼睛老鼠享用,别提多窝火了。“你又不入行,瞎打听什么呢?” 维卡对同龄人可没那么客气。 “我可是委托人,你怎么和我说话的?” “一毛钱都没有的委托人也算委托人啊?”韦恩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再说,咱们这是海盗船,你以为你是上船旅游来的?咋咋唬唬像什么样儿?你就不能严肃点,和那位委托人一样么?” 韦恩说着,指了指船尾的那位。 真正的绅士,一位符合他该有的做派、从头到位礼貌疏离的委托人。在海上已经有六天了,谁也没有见到他摘下过那顶斗篷,他不与任何人交谈,不接触任何船上的事物。他似乎不用进食,就连放饭也不出现,少有的时候,你会见到他站在船舷边,静静地盯着雪白的航线。 放炮时船体动荡,他也许因为这个走上甲板,但没有被惊动。他冷视海盗们闹出的动静,淋着日光,下巴被光影雕刻出明暗区块,远远看去好像石头雕塑,不知何时才能具备生命力。 赛琳见过他为人不知的一面。 很温柔。那件盖在她肩头上的大衣,有淡淡的雪松和柑橘味,还有无可名状的海洋的馨甜。总之她喜欢这个味道,一开始她以为是香水,但大衣上并没有残存很久,或许是他的体香。 赛琳没有再提及那件大衣。 直到第六天的傍晚,打了一场胜仗的海盗们当然要庆祝。吃点烟熏的肉铺,还有新鲜的柠檬炖牛羊肉,再配上一杯让人迷醉的朗姆酒。爱什林终于出现了,在这个气氛愉快的一晚,他接过韦恩递来的牛肉干。人们问他前几日怎么不在船上进食,他委婉地表示自己不吃鱼肉。 “原来如此!”阿曼达点起头,“因为修女姐姐们不吃流血的肉,所以船上煮的最多的就是鱼。” “先生,您应该早点说的。”特蕾莎替全体修女们表示歉意,“除了鱼肉,船上也有别的食物。” 对于船上新来的两个陌生男人,比起维卡,修女们更倾向于和爱什林打交道。他帮助特蕾莎修理过坏掉的钟表,简短的交谈中,特蕾莎能看出这个绅士教养不俗,不是游手好闲之辈。 “不必介怀。我自备了干粮。” 不远处传来了动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原来是醉醺醺的维卡和韦恩打了起来,两个情窦初开的青年你推我搡的,就“船长觉得谁更英俊”而大吵特吵,维卡吵不过,动起手来。 最可笑的是就连打架,他也不是常年锻炼的韦恩的对手。眼看韦恩的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那张清隽的脸上,还威胁着“我把你揍毁容了,你看船长还搭不搭理你半句”,终于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水手上去劝架,却也挨了一拳,理由是“你长得这么丑,没有被邀请参与比赛。” 船上简直闹哄哄一片。 而我们的船长呢? 早在上船之前,爱什林就向赛琳提出想在船上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意思是不愿意和其他水手合住。赛琳爽快地答应了他,他付了三千英镑,他有理由这么做。于是她把阿曼达的儿童房暂时的让给他,而阿曼达睡在她的船长室里。此时此刻,赛琳点起一盏煤油灯,推开房门。 “来吧……”她轻声自语,“让我们看看,神秘的委托人先生究竟藏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昏暗的,潮湿的。微弱的火光包裹了木质的陈旧家具,像一块将要融化的焦黄油。赛琳借着光线走到木桌前,阿曼达的书和信件乱糟糟的,占据了一大片空间,剩余一小片是爱什林的手提箱,是用成色完美的牛皮制作的,卡扣泛着清晰的金光。打开这个价值不菲的箱子吧。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几件衣物,还有一件纯白的斗篷,用深红色的缝线勾勒。非常典雅,他对着装的品味够时尚的,但这并不是赛琳想打听的。还有呢?就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证件? 翻遍了整个箱子,除了衣服和干粮压根没有其他。赛琳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压缩饼干泄愤,她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床上,掀开有几粒斑点的枕头和被子,什么也没有,甚至一点他躺过的痕迹也没有,真奇怪,这个人宛如幽灵一般。这更让她起疑,正常人不会这样心怀防备。 她瞥向一旁的挂钩,上面是爱什林的另一件大衣。在赛琳没有把大衣还给他的这些天,他也从来没有过问,仿佛压根没有这回事一样。这也给了赛琳正当的理由——她是来还衣服的。 “这人怎么这样?”赛琳嘟囔着,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她摸到了奇异的东西,拿出来一看。 是一只护腕式袖剑。 内藏金属刃,使它掂量起来沉甸甸的,不过也有珠宝的原因。同爱什林的匕首一样,他的袖剑护腕上也镶嵌着几粒蓝宝石,形状是巴洛克风格,不规则的切面闪着深浅不一的蓝光。 碗口篆刻着小小的字母。 「 Ashlynn Berwyn 」 “伯温?” “那是我的姓。船长。”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赛琳吓了一跳。 她正念着袖剑拥有者的名字,就撞上对方探究的目光,这不免有点尴尬。赛琳一时间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把袖剑胡乱地塞回去,又转过身,耸了耸肩,“你知道的,我来还衣服。” 爱什林沉默不语。 她的理由,她的谎言,同她的若无其事、佯装镇定一样站不住脚。不过,赛琳心虚的模样可不常见,看看她,红润的薄唇抿得很近,被唾沫渍润。她感到尴尬的时候会下意识舔嘴唇,爱什林的目光追随着暗光中那一点红,上前几步,安全距离就比打破,赛琳的手蠢蠢欲动。 她在掏匕首。 正常的,他如此高大,逐渐逼近她的面前,在她已经被发现行窃的事实基础上。爱什林面具下的眼神是深蓝而莫测的,海洋一般危险,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但狂风骤雨时,也有伤亡。 好在,在赛琳无法忍受这份压迫,即将抽出刀子的刹那,爱什林说话了。异常平和的语气。 “船长,你想了解我,不妨直接问。” 赛琳仍然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但没必要溜进我的房间。”爱什林转过身,缓缓环视着这个逼仄的空间。他把背后,最脆弱的部位展露给她,以此来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可越是如此,赛琳越是不能放松警惕。面对陌生人的冒犯,恼怒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可他没有,他一定有非忍耐不可的目的。 赛琳仍然用匕首贴住他的侧颈。 坚硬的指骨触碰到他的肌肤,温冷的,过分细腻的触感,就像十三四岁的孩子的肌肤一样。这不正常,不符合他表现出的年龄,并且这么炎热的天气,他身上一点汗没有,冷得吓人。 “你究竟是谁?”她的吐息洒落上去,过分炙热,隐隐有嗜血的锋芒。赛琳如此让人不敢小觑的原因,一部分源于她性格的底色,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那不是当她拿刀子抵着你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即便站在那儿,她身上散发出的澎湃的野性就能告诉你。 哥们,我绝不好惹啊。 赛琳的声音压着他的耳朵,“你不姓伯温,爱什林也不是你的真名,对不对?你试图和这艘船上的人打交道,你无端给修女们修钟表,你在贪图什么?你想从她们的口中打听到什么?我告诉你,不可能的,整艘船上的人对我都绝无二心!无论你想要什么,你不可能得偿所愿!” “克莱门汀船长,我没有恶意。”爱什林举起双手,“你看,即便如此,我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但不代表你是无害的。我作为船长,作为“黑修女”号的主人,同时也是船上五十多口人的首领,我有必要规避所有的风险,哪怕只有微小的几率。现在,把你身上的武器都交出来!” 她在虎口追加了筹码。 刀锋要刺破他的肌肤。 “快点!” “……明白。”爱什林在她的威胁下,交出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其中也包括蓝宝石匕首。赛琳又抢过他的钱袋,掂量起来,确实很满。“还有呢?”她问,“那个该死的箱子里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全部。”爱什林闭了闭眼。 “撒谎!”赛琳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摘下你的兜帽!摘下你的面具!别一天到晚装神秘!” “恕我不能从命。”这回爱什林的语气突然变得笃定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洗掠我,趁火打劫,趁我还在你的船上,你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不是么?” “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说的对。”赛琳话锋一转,“但你不是谁,对我而言很重要!” “……那你认为我是谁?” “你要是有仇于我,想杀我呢?” “那我绝无可能把武器交给你。” 是这个道理。 “要么摘下面具!”赛琳永远不会让对方掌握主动权,“要么,七日后,下个港口,你就下船!” “伯温先生,做选择吧?” 赛琳很清楚,爱什林海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无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在船上他就功亏一篑了。她笃定爱什林要摘下面具了。爱什林的确抬起手,他的手宽大而青筋分明,苍白的皮肤是透明清澈的水质,就像美丽的加勒比海那般,让水底的血管如海蛇一般妖娆地游弋。 男人直面她,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摁在黑色面具的两端——那是一个即将揭下面具的动作。赛琳克制住呼吸,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抽走,她急切地渴望,好奇和紧张感刺激得她发抖。 摘下来。 摘下来。 但。 爱什林倏然松开了扣住面具的手。 血液沉甸甸地流回了赛琳的体内。 “我选择下船。”他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