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 to Summer》 第1章 瑞典 2025年,成都。才不过六月而已,陈珈怡所在的城市今天的气温就会升到接近40℃。她把空调打开,等室内的温度降下来。这样她才好在这个盛夏去回忆在那个极寒的地方发生的一切。 她怎么知道终于结束了的呢,在时隔七年之后?大概是当她删除了Fredrik的联系方式的时候,或者更确切的,当她被别的男人完全不同地对待,却没有留恋他以前的温柔时。当她经历过漫长等待的身体因为别人几句话而充盈起来的时候。 再听Mystery of Love不会热泪盈眶,甚至能尝到影片里结束了的那个热烈夏天的醇甜。 2017年7月,北京。那年的夏天也是反常的热——对于当时来说是反常,不过到今年,大自然的暴怒已经确保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种灼烧——陈珈怡为了去瑞典交换,在北京住了大半个月的民宿,和四五个人挤在一间卧室里。两张高低床,甚至连窗台都用上了。 她的室友里有趁暑期在北京找实习的,有准备艺考的,有专门过来学做咖啡的。只有她无所事事。她总是无所事事,在管理严格的寄宿学校度过了六年之后。 目标感变得很模糊,仿佛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因为周围被非自然的强光照得太白,以至于“方向”在这里失去了任何意义。 于是她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呆在室内,看那些她其实看不懂的书。 直到租期结束,签证也没有下来,只好托当时在大使馆偶然遇到的一个女生帮忙代领,之后再寄回给她。白白浪费了这么些时间,因为没有经验,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摸索。她的成长环境太自由了,或者换一种说法,没有人觉得她需要引导。陈珈怡看上去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关于去瑞典也是一个再偶然不过的决定。起因就是陪室友欣林去递交申请,她这才知道有交换生项目这么回事。在回寝室的路上,欣林说一个人去好孤单,要是她们俩都去就好了。她把这话说了几遍,陈珈怡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也去报了名。 没什么竞争,很快就通过了。因为虽然学院一直都有这个项目,但其实从没怎么宣传过。也是在陈珈怡那一届之后去这个项目的人才越来越多的。 就是那么草率,去之前甚至不知道瑞典在世界地图上的确切位置,不知道那里气候如何,说什么语言、有怎样的文化。完全陌生的国度。命运的风一吹,陈珈怡就落在了那里。 从广州飞到斯德哥尔摩,因为是深夜的航线,为了能睡好陈珈怡甚至没吃晚上那一餐。结果还是几乎没睡着,倒是在十一点过才把飞机餐一扫而光了的欣林在她旁边睡得安稳又踏实。 听话的睡眠已经离开她很久了,从高中后期开始就要不断地和漫长的黑夜做抗争。可她顽强,每天随着太阳的升起也能戴上一副和别人一样好好学习的面孔,就那么一直到大学。 严格遵守自己制定的日常,早起、跑步、听英文、看书、所谓学习。但有时候当这些都做完了,寝室里又没人时,陈珈怡会愣住,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动弹不得。绵延无尽的不知道去向哪里的她的人生。 降落在瑞典这片土地上,还没出机舱就感受到了冷。从广州穿来的短裤短袖完全抵挡不住,厚衣服又在托运行李里,她只好拿随身带着的披肩裹在身上,腿却只能裸露着。她就这么滑稽地来到这个异国他乡。 过了海关在去取行李的扶梯上,清晨的阳光从机场通透的落地玻璃洒进来,陈珈怡突然有了来到国外的实感。一旁的欣林兴奋地拉起她拍照,照片里她的眼睛是一夜没睡的肿胀,但她却意外地感到冷静、清醒。冷空气在穿过她。 又坐了一程飞机,才到他们的目的地。于默奥。瑞典西北部的一个小城。 那天晚上她是在欣林的宿舍睡的,因为之前选住宿的时候前后差了几天,所以没选在一个区。在超市买完东西差不多刚刚下午五点,但在这极北的国度,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陈珈怡不敢一个人走那两公里,于是就留下了。 欣林的生活很规律,九点过洗漱,一边听新闻摘要;十点过关灯睡觉。于是尽管陈珈怡入睡得迟一点,但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有做梦。 接下来的两周里,她们注册好了学生卡,参加了迎新活动,徒步去好几公里以外的宜家置办了各种生活用品——途中欣赏了各种各样的小房子,每一幢都被装点得别具特色,看到湖泊、一群幼儿园小朋友在老师的带领下过马路、街对面草原上零星的牛和羊。 可陈珈怡自己呆着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孤单,倒不是因为想家,只是随着新鲜感的逐渐退去,心里的空在这个本就人口稀少的地方被无限放大。 她住的这个宿舍是每人一个单间,走廊两边各有五间房,大家共同使用一个厨房。对面的法国女孩比她稍晚一点搬进来,同向最靠近厨房的是一个爱在房间里把音响开很大的日本男生,他们中间有一个做饭时爱唠叨的瑞典男生。 而她这一侧最边上则是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瑞典女生,叫Elsa;她右边一间房住的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瑞典男生,后来得知好像是在做警察培训。 陈珈怡左边隔一间,就是Fredrik。 对他的初印象,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是内敛。物理意义上的内敛,那么宽大的人,却好像在轻轻地把自己折起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陈珈怡会看到他舒展开来,在她面前立成一座高耸的、宽厚的白色大山。 第2章 糊米饭 最开始陈珈怡甚至不能分辨Fredrik是否能说英文,因为有几次他们同时在厨房,她会感受到他的目光投过来,却没有开启话题。 有一次为了打破沉默,陈珈怡问他借保鲜膜,她不会保鲜膜的英文,就说“用来盖在碗上防止食物变质的那种纸”。Fredrik思考了一下,拿了一张烤食物的锡纸,说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他现在最接近的只有这个。 所以他还是会一些简单的英文的,她想。 在那之后他们再在厨房里遇见,陈珈怡反而会感到更加尴尬。比陌生人熟一点的关系,就是明明没话说却要找话说,否则空气会凝固。于是她开始错开正常的饭点,等到厨房里没人了才去。可仍会有时候碰到Fredrik在旁边的公共区不紧不慢地喝下午茶。 周末,邀了欣林来这边吃饭。两人买了一大堆食材:牛肉、三文鱼、鸡蛋西蓝花、甜椒、生菜、番茄,以及大米。买的时候没想过要拿什么煮,回到宿舍才傻眼。离开电饭煲的俩厨神。 可不能就此作罢,陈珈怡把米放锅里,放上水就是煮。有那么一刻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可问题就是怎么也煮不熟。直到菜全都做好了,就是米饭煮不熟。 那就多煮一会儿,加大火猛猛煮。陈珈怡每隔几分钟就去夹一下看米软没有,结果上边的还夹生,下边的已经糊锅了。她巴拉几下,糊味立刻在厨房里散开来。 “有什么烧起来了吗?”隔壁厨房的那个唠叨的瑞典男生跑过来问。接着,Fredrik的头也探了过来。他又在旁边喝茶。 “没事没事,只是米饭糊到锅底了。”陈珈怡连忙解释。 Fredrik走过来:“你需要多加一点水,等米饭熟了再把水倒掉。” 陈珈怡:“真的吗?那不变成粥了。” Fredrik:“相信我,下次你做饭的时候我来帮你。” 陈珈怡:“真不敢相信,我才是那个吃了一辈子米饭的人啊。” 另外那个瑞典男生也觉得好玩:“真不敢相信你要教一个中国女孩煮米饭,哥们。” 欣林在一旁一副他能懂什么的表情,默默吃菜。 之后连着两周都没有见到Fredrik,陈珈怡的也没有多想,因为她前一周在忙着做旅游攻略,第二周就飞去了斯德哥尔摩。 交换生的好处就在于,学业压力非常小。一方面是课量上一学期只有四门课;另一方面是心理上放飞了。只要通过就好,回到本校不会算学分。于是欣林提议,她们的主线任务应该是抓住这次机会狠狠旅游。 陈珈怡本来是很懒得动的,从小到大就被父母一有机会就拉着到处旅游,但没有目的的漫游最终也没有在她的人格上产生多大的影响。回忆不起来旅程中能把她的生命串成线的事件,于是她开始倾向静止不动。 但是欣林对旅游非常执着,而陈珈怡又是一个不太能坚持自己想法的人,于是收到什么提议就会附和去做。因为她英文比较好,所以后面实际在订机票和酒店的时候她出力更多一点,而欣林则是在选择景点方面天赋异禀。 去旅游那周文学课布置的作业是读《Sula》。7点过的飞机,陈珈怡四点半起床在台灯下读完了指定的章节,囫囵吞枣,然后出发去了机场。清晨6点的于默奥被朝阳照得红彤彤的,冷空气透过她墨绿色的毛衣吻上她的皮肤。 关于斯德哥尔摩能记得的事物: 她们住的那间船上的旅店,狭窄但温馨,简易的早餐自助; 沿着河边走上的高高的城墙,那里能俯瞰整座城市; 瓦萨沉船博物馆; 某个集市上新鲜的蓝莓和树莓; 市政厅,皇家列队,附近五颜六色的小商铺,以及石子或小砖铺成的地面。 被首都的繁华刺激了一下,可很快疲倦就侵袭上来。陈珈怡在欣林面前还能强装一下,终于回到于默奥自己那间小屋里就整个人瘫下来,蜷缩起来,一直到第二天下午。 阴天,她翻出打印出来的《Sula》,继续没头没尾地看下去,看完了整本书,但理解了什么呢?好像又什么都没有。 四点过出去做当天的第一顿饭,却发现Fredrik也在厨房。陈珈怡没有力气装样子,就默默地烧水、切番茄,准备煮意面吃。 Fredrik在一边洗碗,也没有说话。直到他把厨房台面从那头擦到了这头,才问她:“这一周都没看见你呢?” 陈珈怡:“噢,我去斯德哥尔摩玩了一趟。” Fredrik:“观光了一圈?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陈珈怡:“是啊,博物馆、市政厅之类的。你呢?上周也没见到你。” Fredrik:“回家参加了一个运动会。” 陈珈怡:“足球?篮球?” Fredrik:“都不是,是跋山涉水那种。”说着拿出了手机给她看照片,居然是字面意义上的“跋山涉水”,半截小腿趟在水里那种。 这样看Fredrik的体格是蛮高大的,即使在瑞典人里也属于更挺阔的那种。但这在陈珈怡这里算不上什么加分项,她着迷的是头脑。而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她对于美、丑的标准显得难以把握。 因此她对Fredrik给她展示的那些照片实际上兴味索然,为了赶紧结束这场谈话,她的做法是礼貌地加了他脸书,仿佛这样就能合理地说出那句:“那就这样吧,回见。” 在国外大部分互加的好友其实也不会真的发消息,到目前为止真的和陈珈怡建立了一点点联系的人只有Elsa,因为她偶然碰到陈珈怡在厨房做奶茶,对此很感兴趣。于是邀约她有空的时候一起吃fika。 瑞典语中的fika其实就是茶歇,一杯茶或咖啡,配上一点小点心,比如肉桂卷、巧克力蛋糕、曲奇之类的。 不了解这个文化概念的陈珈怡还以为是什么正式的活动,穿得整整齐齐按时去找Elsa,结果Elsa披了件睡衣就出来了,拉着她去离宿舍大约五分钟路程的ICA临时买材料。她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去外面吃下午茶。 “这个巧克力球很甜,一个小小的提醒。但它实在是太典型了,你第一次吃fika不能不试试。我还买了这个夹心曲奇,是我自己平时喜欢吃的。”Elsa说。 的确很甜,陈珈怡只咬了一小口就恨不得把奶茶一口气干了。 “我知道,现在你可以把剩下的放旁边了。”Elsa显然看到了她为难的表情,赶紧解围。 “你尝尝奶茶呢,看合不合你的口味。”陈珈怡说,有点担心这样的搭配对外国人来说会不会太怪。 “很好喝!你怎么做的?”Elsa尝了一口就露出惊喜的表情。 “再简单不过了,你只需要泡一个茶包,然后加一点奶。大概一半一半的比例。反正我是这么做的,还加了一小勺蜂蜜。如果你想要奶味更足的话可以少加点水。” “就这么简单?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这么试过,今后我要多多给自己做。” “当然啦,不过这个是简易版的。在中国的话我们会用新鲜的茶叶来泡,还会加一些珍珠之类的小料。” “有机会真想试试。我们这边大部分人还是会喝咖啡,可能是习惯吧。” “噢?我看你隔壁那个男生常常喝茶呢?”陈珈怡指的是Fredrik,她注意到他用的甚至不是茶包,而是袋装的散茶,让她以为茶叶在这里也很平常。 “那就是个人偏好咯。”Elsa说着,心满意足地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还有热水吧?我试着自己来做做看。” 她一边做,一边和陈珈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瑞典和中国之间的一些文化差异,比如喜欢独处还是结伴,学习压力,父母对小孩的期望等等。对于刚认识没多久的人来说,能聊聊这些官方的话题已经是很体面地展现好奇心了。 不过不管在哪种语境下,陈珈怡和别人能建立的联系基本也会止步于这个阶段。她能较为快速地和别人建立起“客套”的关系,但是想要再深入一点总是很难。她很难把自己的私事,任何事给别人说;偶尔有对她信任的人会主动和她分享稍微私密一点的事,比如初中时被老师针对的事啦、恋爱关系啦,她也很难报以同样的坦诚。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张才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毛巾,按水里也沾不上水。 Elsa算是在脸书上加了好友后为数不多会有来有往聊天的人,其他人都只是静静地呆在列表里。 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陈珈怡加的Fredrik。 第3章 初吻 没想到两天之后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是一张煎蛋的照片。底下一条信息:“煎蛋煎糊了,这下算是平手了。” 陈珈怡现在已经记不得她是怎么回的了,大概就是一些有距离感的客套话。接下来的几天里Fredrik几乎每天都会给她分享些小事,比如院子里的树上结了苹果,给她推荐瑞典品牌的巧克力Marabou,拍给她看正在做的数学题。 陈珈怡:“你学什么专业的啊,还需要修数学?” Fredrik:“计算机。怎么,我看上去是那种只长肌肉没有脑子的人吗?” 陈珈怡打了个哈哈晃过去,可能她之前潜意识里就是这样觉得的。 好感增加一点。 又有一次,她和Elsa在公共休息区享用简单的下午茶,Fredrik也端着一壶茶过来坐下。三人聊起了过去的暑假是怎么度过的。 Elsa去东欧度了个假,晒晒太阳;陈珈怡则整个暑假几乎都花费在了办签证上。 “那你呢?”Elsa问Fredrik。 “打了份零工攒钱。”Fredrik说。 “什么样的零工能给人这么好的身材啊?”Elsa说。 于是陈珈怡从这句话里明白了,原来他的样貌在这个文化里是也站得住脚、受青睐的。 好感又增加一点。 顺着他的ins找到了他和前女友的合照,是个明媚的女孩子。陈珈怡尽管对男性谨慎,但看他们交往过什么样的女朋友大概能推测出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防备降到了几乎最低。 接下来几天他们的对话变得有来有回,陈珈怡也会主动分享一些自己的生活,而不只是在应和。她会在学校吃到好吃的寿司拼盘的时候拍下来发给Fredrik,也会在听到楼下传来钢琴声的时候问他听到没有,弹得真好听。 这样是算暧昧还是外国人眼里正常的朋友关系,陈珈怡不知道,也没有参考。所以有天晚上她给Fredrik发:“你是想我们当朋友还是不止朋友?我是对你有一点好感的,但是我不喜欢不分明的关系。所以你说做朋友,我们就做朋友。我需要明确的界限。” 这是一道二选一的题,无论得到哪一种回复,陈珈怡都能立刻适应那个角色。一晚上就能解决的问题。可Fredrik的回复却是:“我很惊讶也谢谢你的好感,但我现在其实也还没搞明白我的感受。” 磨磨蹭蹭的答案。她感到一股无名火,敷衍了一句“好吧”就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收到Fredrik的消息:“我们得谈谈。” 有什么可谈的,一个选择题罢了。她开始失去兴趣。 如常地去上课,和欣林去市中心闲逛。九月底的瑞典空气已经极轻薄了,无风,但落叶已铺了满地。 身体里循环了一遍冷空气的陈珈怡晚上回到宿舍,对着Fredrik的信息像对着待拆开的礼盒。一直到现在二十岁,她还没谈过恋爱。她想试,想今晚就用身体尝试。 陈珈怡:“好。那在你房间谈还是在我房间?” Fredrik:“你决定吧。” 陈珈怡想了一下:“那你来我房间。” Fredrik来的时候带了笔记本和高数书。他给陈珈怡看他正在解的一道题,她一看就知道怎么做。虽然是英文专业,但学校还是会要求修数学、经济等等一些其它课程,再加上她之前念的中学师资实在很好,打下了不错的基础。 她拿过笔记本,三两笔就把题给解了出来,Fredrik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又问了她一些步骤上他不理解的点,她也一一解答。他眼里的惊喜更要溢出来了。 “你看上去就很聪明,但没想到这么聪明。” “算不上,这很基础。” 可就是这样在一开始连基础题都觉得困难的Fredrik,一年、两年、三年地去学,觉得难也继续学,考试挂科也继续学,后面能解的题拿给陈珈怡看,她连题干看不懂。她的学习缺乏连贯性,就像她在遇到Fredrik前这二十年的生命。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从家庭成员聊到未来想做的职业。 “我应该会做编程相关的工作,对电脑我还是很在行的。”Fredrik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让我去街上卖艺我也会很开心。” “卖艺?”陈珈怡问,他听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Fredrik:“对啊,就是那些在街角弹奏乐器的人。” 陈珈怡想起她和欣林每次去市中心机会都会碰到的拉手风琴的人:“那你会什么乐器?” Fredrik:“会一点钢琴,和一点吉他。不过都不精通,我自己学的。” 她又想起自己半途而废的古筝。和其它所有她半途而废的东西一样,也是因为怠惰。 聊到没有话可以说。 在弥散开来的沉默中,陈珈怡看着Fredrik的眼睛问:“那你现在可以亲吻我了吗?” 她以为Fredrik会从对面凑到她面前来,抱住她给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吻。 但没想到他把她拉到了房间正中央,两人面对面站着,他的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 这也太正式了吧,陈珈怡想象的是那种朦朦胧胧的靠近,就像许多偶像剧里演的那样。而不是这样…… 她脑海里“僵硬”两个字还没转出来,Fredrik的吻就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期待在嘴唇上的吻落在了最单纯的额头上,她又打算发作,第二枚吻却又及时落在她的脸颊上。 接着就是嘴唇,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他的嘴唇很柔软,不乱动,就那么轻覆在她的嘴唇上。然后他吮住她的上唇,像在拥有她。品尝她嘴唇的每一部分。她一点也不会动。 陈珈怡听到Fredrik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她却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平静,那些无时无刻在她头脑中旋转的风暴此刻全都沉淀下去。她睁开眼睛,看到Fredrik长长的睫毛扑在她的脸颊上,轻轻颤抖。 时间不知道静止了多久。 等他放开她,两人的呼吸声仿佛都消失了。 Fredrik轻声一句:“天,你也太单纯了。” 可从脸红到耳畔的明明是他,陈珈怡忍不住调笑:“你的反应才像是刚刚拥有了初吻呢。” 他不说话,拉她到床边。她以为今晚就是她的第一次了。 可Fredrik只是躺着,用胳膊圈住她,面对面,让她靠近他的胸膛。 她问他有过很多女朋友吗,他说正式的只有之前一个,其他的只是make out。原来感情是这样分的,陈珈怡觉得很新奇。 “那或许有一天我们会那样吗?”她问。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Fredrik几乎被逗笑:“或许。” 第4章 坂本龙一 第二天他们没有像平时一样聊天,陈珈怡也没有多想。因为上午有课,早早就去了学校,那节课讲了如何写persuasive essay。说服别人接受你的观点,题目自定。陈珈怡立刻就开始构思,但她知道最后她还是会卡在deadline最后一分钟完成。 下课之后去ICA买了些菜准备回家做,因为心情很好还买了巧克力。树莓味的瑞士莲。第一次吃黑巧是小学的时候妈妈买的瑞士莲,当时只觉得好贵,又苦。后来逐渐对这种苦味上瘾。 来到这里才发现瑞士莲可以这么便宜,打折的时候大概20瑞典克朗一版,而且口味还很丰富。莓果、坚果、薄荷,她都喜欢。 提着两小包采购的食材回到宿舍,上楼的时候遇到了Fredrik,从螺旋式的阶梯匆匆而下,她的一声“嗨”才说了半截,他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陈珈怡感到莫名其妙,她回到厨房开始把买的这一大堆东西归放到柜子里。同时烧水准备煮意面,煎三文鱼。意面成了她日常的主食,试了所有形状的之后发现那种螺旋状的是最易熟也最吸味的。 欣林那边已经买了个二手电饭煲开始做各种煲仔饭,但陈珈怡发现自己对米饭的依赖实在很低。而且她根本没有心思提前规划自己一天要吃什么,也没有耐心等四十分钟饭才熟,因为她可能在这四十分钟里就会改变主意。她能够接受的只有15分钟内就能做好的东西。 因此她的可选择的食材就变得相对单一。主食是意面或面包,肉类是无骨鱼类、鸡肉或薄的牛排,蔬菜是生菜、西蓝花和番茄。 她快速做完饭,又慢吞吞地吃完。双手得闲,终于按捺不住给Fredrik发信息,问:“刚刚怎么走得那么急?” 不像往常一样很快收到回复,她又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等了很久仍是没有消息,陈珈怡刚准备放弃去洗碗,对话框那头三个小圆点总算像小尾巴一样晃动了起来:“对不起,事情进展得太快了,我感觉很乱。” 她看了哑口无言。可能真的不合适吧。 洗完碗,她回:“这样啊,那就当朋友吧。我会非常乐意。” Fredrik:“今天我会在图书馆自习到晚点,等我回来你愿不愿意来我房间坐坐?” 陈珈怡不懂,她接下来答应的“好”她也不懂。 她忘记那个下午她是如何度过的了,是平静如常地做着她那些没用的日常——看书、查资料、看演讲、摘抄英文句子?还是散漫地任由猜测在她脑海里卷起风暴?她不记得那天的天气,感受不到那天的温度。夏日在侵入她的皮肤,但她必须不可动摇地去想起那一切在寒冷气候里发生的事情。 她对这段回忆的开端,是自己和Fredrik对坐着。比前一天隔得远一些。他坐在扶手椅上,她坐在地毯上。是啊,Fredrik是会在学生公寓铺漂亮地毯的那种人。他甚至大动干戈地搬来了一台小电视,还放了一架电子琴,布置得像家里一样温馨。 陈珈怡:“你在担心什么?” Fredrik:“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从来没想过谈一个外国的女朋友。” 陈珈怡:“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是瑞典本国人?” 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在她发现这里的人种出奇的多元。 Fredrik:“算是吧。她的父母里有一个是瑞典人,一个是德国人。” 陈珈怡:“那她很有意思吧?” Fredrik:“是。” 陈珈怡想,那应当很般配。 回应之前的话,她说:“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会对外国人产生感情。” 沉默。 Fredrik:“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陈珈怡:“到明年初。一月或二月。” Fredrik:“在那之后怎么办?” 陈珈怡:“我想不到那么久以后的事。” 再次的沉默。 Fredrik走到她身后,躬身抱住她:“那我们就不要想。” 陈珈怡感到惊讶,但当他的呼吸靠近她的头发时,她感到悸动。 就那样不知道多久,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她突然发觉这个姿势对于他来说大概并不舒服。 “你这样,膝盖会疼吗?”她问。 “不会。”Fredrik说。 “但你这样太累了,你坐下来。”她说。 于是Fredrik也坐在了地毯上,双腿跨在她两侧,手交叉握在她小腹上。这样他宽厚的胸膛于是更紧地贴上她的背。 陈珈怡想起中学时候看《绯闻女孩》Blair和Chuck在一起那段,一个包含“as if”、“fall”和“place”的短语,她始终串不起来,但大概的意思就是“仿佛事物落回到原本就该安放的地方”。她就这样落在他的拥抱里,被稳稳接住的感觉。 “你是Fredrik牌扶手椅吧?”陈珈怡调笑道。 “是吧,你靠着合适吗?”Fredrik问。 “非常合适。”她说。 直到对他呼吸的频率都熟悉,陈珈怡都舍不得让这一刻结束。可以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就在这个拥抱里。 但Fredrik显然有更好的主意,他把她拉起来,来到钢琴前坐下。 “你喜欢什么曲子?”他问。 “我不知道,你随便弹就好。”她总是没有偏好。 Fredrik先是弹了一段《小星星》。 “这太幼稚了。”陈珈怡说。 他又弹了一段《致爱丽丝》。 “嗯。”对于年代久远的、经典的东西她总是无法感同身受。就像她也读不懂名著。 接下来是一小段《命运交响曲》。无比激烈。 她不得不让他赶紧别弹了:“这么晚了,别吵到隔壁的人。” 于是Fredrik停下来,想了想,单手放在钢琴上,开始弹奏一段陈珈怡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很轻,只有几个琴键交错,却让她立刻安静下来。后来另一只手也加入,陈珈哟感觉到游上头顶的共鸣。 直到他停止:“我只学到这里。” 陈珈怡:“这是谁的曲子?我喜欢。” Fredrik:“Ryuichi Sakamoto.” 见陈珈怡没听明白,他又解释道:“是一个日本的作曲家,给很多电影配乐过。你不可能不知道。” 陈珈怡拿出手机来搜——坂本龙一。之前高中同寝室的一个女生总是听他的曲子。而Fredrik刚刚弹的那首是他最出名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你喜欢什么歌?来试试。”Fredrik把她的手拉到琴键上。 陈珈怡试了试Do Re Mi的位置,思索一下,一个指姆按出一首《沂蒙山小调》,是她学古筝的时候觉得最简单又好听的曲子。 但总有个音符按不对,她反复地试,Fredrik问她想要什么音,她轻声哼了一遍那个旋律,他一下就明白了,告诉她怎么用黑键去弹半音。 她觉得好玩,又按了一段久石让的《One Summer’s Day》。 Fredrik:“好熟悉的旋律,是哪部电影里的吗?” 陈珈怡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说《千与千寻》,只能尝试解释:“没错,一部动画电影里的插曲,讲的一个小女孩到了一个全是鬼的世界……” 一个丢失了名字又找回来的故事。现在想来,让她热泪盈眶的那句台词是结尾白龙送走千寻时对她说的一句话:“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不会无端地消失,只是暂时记不起来了而已。”也是后来才恍然,在她遇到Fredrik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活在那种失去记忆的“暂时”里。 Fredrik:“噢我好像知道,就是那个爸爸妈妈变成猪的电影。” 陈珈怡:“哈哈,对。” 她又弹了几遍,越来越流畅,也会用不止一根手指了。她就是这样,很难主动去做什么事,但别人推一把,真的开始做了又会兴奋得停不下来。 Fredrik打开一点窗,冷空气钻进来,陈珈怡的大脑里有东西在发芽。她想起高中迷恋过的《僵尸新娘》,于是伸手去试那首《The Piano Duet》。 If I touch a burning candle I can feel no pain 如果我触碰一根燃烧的蜡烛,我感觉不到疼痛 In the ice or in the sun it''s all the same 无论是冰冷还是炽热阳光,感受都是一样 Yet I feel my heart is aching 然而我却感觉心在隐隐作痛 Though it doesn''t beat it''s breaking 虽然它已不再跳动,却仍在破碎 …… 她真希望自己会弹钢琴,这样就可以和Fredrik完成后面的那段四手联弹,然后她会对他说:“Pardon my enthusiasm.”而他会回:“I like your enthusiasm.” 可现在她只能反反复复去摸索前面那段最简单的旋律。 Fredrik听着陈珈怡专心试着琴键,绕到她身后托住她,嘴唇找到她的耳朵。 她的心思从琴键转到背后,手上动作慢了下来。Fredrik拨开她的头发,呼吸离她左边脖子很近。 陈珈怡转过来,抬起头望向他,眼里充满疑问。 他的手托过她的后背和双腿,是要抱她。 “别别,你抱不起来我的。”陈珈怡一直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觉得自己腿太粗,而且从小到大都会被人评价胖。 “别担心。”Fredrik轻声说,一边把她抱了起来。甚至呼吸节奏都没变,仿佛不费什么力气。于是她在他怀里也安静下来,不再乱动,随他走过房间,把自己轻轻放到床上。 他伸手关了灯,房间里的光线渐渐和外面的光线融为一体。他拉了张毯子盖在他们身上,面对面地拥着她,轻吻她。这次舌头也闯进来。她从不知道接吻是这样,只能任他在自己的口腔里探索。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探到她的腰间,把她的背心抽出来。连同外面的套头毛衣一起掀走,落在地板上。 她就这样被他剥开,剥得只剩下一件胸衣和薄得如同皮肤的腿袜,皮肤直接贴着他的衬衣。他还穿戴整齐。 Fredrik停止了亲吻,手也不再在她腰上游移。而是稳稳地抱住她,只是拥抱。他的双手温暖而踏实地托住她的后背,心脏强有力地在陈珈怡耳边跳动。一言不发。 第5章 “地球上的一刻” 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当陈珈怡醒过来时,屋外已经黑透了,静得很,仿佛方圆几里都没有一点声响。点开手机:十一点过。 她小心地从Fredrik怀里钻出来,捡起地上的衣服套回到自己身上。执意要回自己的房间睡,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再轻的动静也还是吵醒了Fredrik,他刚才睡得很沉,这会儿强撑着才睁开眼睛:“你要走?” 陈珈怡:“是。” Fredrik:“就留在这里吧。” 陈珈怡:“不行,我想回自己的房间。你好好睡。” 她捏了捏他的手,表示不用担心。困意和她的坚持斗争不过,他也就没再挽留。 出了Fredrik的房间来到走廊上,陈珈怡才感到混乱席卷而来:她在干什么?在这个异国他乡毫无准备地就和一个才认识不过一个月的人这样亲密?被扒得这样**?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亚麻的被单有些粗糙,那些细小的颗粒嵌入她的皮肤。 一夜安睡。 第二天醒得比往常都晚,睁眼时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她精神满满地起了床,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餐:两片厚实的全麦面包,夹上煎蛋、火腿和生菜,配一碗新鲜的青提。 一边吃一边回想昨晚的不安,突然能够理解Fredrik前一天的感受了。从别人的地方抽离开,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空虚。 正想着,Fredrik的短信也即时传来:“我睡得很好,你呢?” 陈珈怡:“我也睡得很好。今天天气真好。” Fredrik:“是啊。我已经在上课了。”同时传过来一张远拍投影仪的照片,教授坐在旁边,糊得不行。 陈珈怡:“这么早。”外加一个错愕的表情。 Fredrik:“经常都有八点的课,已经习惯了。” 陈珈怡:“专心上课吧。” Fredrik:“没关系,教授讲得很差,我之后还是得自学。” 陈珈怡:“那也要好好听课。我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其实是因为她不想一早起来就花很长时间在手机上。 Fredrik:“好。大口呼吸!” 陈珈怡发了个笑脸,就像她心里笑得一样开心。 吃完饭收拾好,她简单做了下拉伸,和平时感觉很不一样。就感觉沉默很久的身体这会儿突然被取消禁言,各个部位都叽叽喳喳地要跟对方说话。 之后她背上电脑包,去图书馆和欣林汇合。之前就约定好了今天要一起学习,完了在外面吃饭。 在图书馆一直待到中午,陈珈怡泛泛地查阅着各种和persuasive essay相关的资料,从写作结构、写作方法,到各种可能用到的议题。这就是她的学习方式,先把信息尽可能多地吞进自己的大脑,再放空,看能炼出个什么来。 本来想去市里吃午饭的,但过去得要一点了。她和欣林都已经饿了,于是就在学校食堂将就下。几十克朗吃一餐简单的自助。是真的简单:意面、烤土豆,鸡块、烤肠、肉丸,蔬菜沙拉。并且这些菜都不怎么热乎,没有那种哇——揭开锅就热气腾腾的感觉。 吃得肚子冷冰冰,最后还得喝杯热茶来暖。欣林是是广州人,本就爱喝茶,尽管经常吐槽茶包很糟糕。但陈珈怡本来不爱喝茶,这倒是跟她是成都人没什么关系,只是茶会让她的胃紧缩。 下午她们去了市中心,下个月准备去冰岛,得备双厚靴子。陈珈怡带来的UGG在这里根本用不上,一沾水就是湿透了。北欧需要更坚韧的面料,皮、尼龙、gore-tex。 好贵。 三条街都走遍了还是回到最开始那家店,799克朗一双的雪地靴人,人造皮,内嵌薄绒。圆头不会夹脚,而且是高帮能把脚踝包裹住。没有牌子,但店家保证很耐造。 提着买好的靴子准备回宿舍,恰巧经过一家内衣店。陈珈怡收行李的时候忘记带睡衣,一直都靠在广州那几天穿的短袖凑合,但现在想讲究点。于是走进店里。 “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一个金发碧眼的店员走过来,友善地问她。 “额,我想看一看睡衣,”她说,又补充一句,“最好是简单一点的款式。” 因为店里的睡衣都很性感。 “简单点的,”店员想了想,“跟我来。” 她们走到偏里面的一排架子旁,的确是素很多。陈珈怡选了一套设计上稍微有点巧思的:上衣是蓝色短袖,很薄很轻柔的面料,胸前三角区是一层薄纱;下装是白色真丝短裤,能遮到一点大腿,下摆带蕾丝,腰部一条白色的段子系成蝴蝶结。 陈珈怡一眼就看中了,规矩里面带一点逾矩。只不过结账时有点心痛,但睡衣可是必需品。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买回去第二天就手洗了。实在不敢用宿舍的洗衣机,一是因为总觉得公共的有点膈应,但更重要的是洗衣房在负一层,一点光都没有,还隔着几道厚门。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陈珈怡跟对面的法国女生一起去看过一次,吓得半死,就再没敢去过了。 于是在这里无论衣服裤子,都靠她自己手搓,搓完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倒也干得很快。好在除了贴身穿的,外套之类不需要洗得很勤。这个地方真的很干净,没有扬起的灰尘,地面也没什么污垢。她从国内穿来的白色开口笑,一个多月了还跟新的一样。 出了店门,正巧Fredrik发来消息:“你晚上想不想一起看电影?” 陈珈怡:“看电影?去电影院看吗?” Fredrik:“就在家里,我用投影仪。”他喜欢把宿舍叫做家。 陈珈怡:“好啊。” Fredrik:“你想看什么?” 陈珈怡:“呃,我不知道,你决定好了。”她心想既然邀请别人看电影,就应该全部安排好才对。 Fredrik:“至少给我一个大概的方向。什么类型的?或者哪个国家的?” 陈珈怡:“那就看个瑞典电影好了。好像还没看过。” 其实之前和朋友看过《龙纹身的女孩》,就是从瑞典小说改编而来的,但是她之前并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国家。 Fredrik:“好,那我想想。” 一路走回家,陈珈怡的头发和脸蛋上都沾着秋天的清冷雾气。 她一把东西放下就去找Fredrik。敲了好几下门才开。 他身上带着热烈的水汽,浴巾还围在腰上,头发湿漉漉的:“我刚刚在洗澡。” 陈珈怡觉得这个时机有些打扰,连忙说:“噢,那我等会儿再来。” “不用。”他说,然后把她圈进怀里。 “我才从外面回来,身上脏的。”陈珈怡想挣开。 “怎么会。”他就那么轻轻地、但是非常坚定地裹住她,用才洗过澡带着香气的皮肤贴着她的脸和在外面暴露了一天的户外服,仿佛她长久以来对微尘、细菌的恐惧其实根本不值得恐惧。 “好了,我得去做饭了。”过了好一会儿陈珈怡才舍得说。从拥抱里充足了电量,她当然不能太贪心。 “那我去吹头发。”Fredrik最后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才松开。 各自吃完饭,又等她洗完澡,就到了电影时间。 Fredrik选的电影是《一个名叫欧维的男人》。灯光调暗,影片映在屏幕上,Fredrik放了两个枕头垫在背后,让陈珈怡靠在自己的怀里。 电影是瑞典语,但有英文字幕。陈珈怡大部分都能看懂,但切换太快的她会跟不上。和文化相关的地方她也似懂非懂。比如中间有一段是讲欧维和他的邻居本来是好哥们,但是因为换车给闹翻了。 镜头给到车的标识,陈珈怡大概知道这很重要,但没办法显化这为什么重要。 “他的朋友换了沃尔沃的车,但男主角执着开Saab。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之间出现矛盾。”Fredrik仿佛能感知到她在哪些部分会感到疑惑。 “这很重要吗?不都是瑞典的品牌,对吧?”陈珈怡问。 “对欧维来说很重要,因为Saab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瑞典品牌,从做飞机开始,再到造汽车。而沃尔沃后来被收购了。”Fredrik解释说。 “那你呢?”她问,很感兴趣他的想法。 “我吗?”Fredrik想了想,“我可能会选择萨博吧,更耐用。不过说真的,我觉得没有太大差别。” 继续看下去。 整部电影没有太大的起伏,无论是欧维和索尼娅的相恋,还是那个怀有身孕的伊朗女人带着她的女儿们走进欧维的生活。 在整个过程中,陈珈怡只是被动地接收着情节,理解所有角色的行为和意图,但很难说哪个细节让她共鸣。直到影片完结,镜头从小镇转向天空。片尾曲响起。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愕然定住。 那是她直到很后来才理解的纯粹的生命力。而当时的她只是怔住,就像一个跟噩梦纠缠很久的人在醒来前那一刻的错愕。 根本无法解释的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她惊得一动也不敢动。Fredrik从后面抱着她,随口说着一些他的看法和评价,她勉强用“是”、“嗯”回应着。不想被听出声音里的异样。 那首歌继续震动着她的心怀和大脑。 Fredrik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因为没有人会想要如此专心地观看片尾。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胳膊,问:“你有什么想法?” 开放式问题。陈珈怡的“是”和“嗯”都不够用了,她只能沉默着,咬着嘴唇不回复。就像做了窘迫的事情的小孩,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发现,但还要拖延时间。 Fredrik把陈珈怡转过来,看到她的脸已经哭湿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抱住她,以他宽大坚实的胸膛。被发现的小孩情绪突然放大,再也忍不住,哭得更凶了。 刚刚拼命忍住的眼泪等也等不及地追出来,鼻涕也是,全都浸到Fredrik的短袖上。她觉得抱歉极了,但他安静的拥抱好像在告诉她:没关系。别急。慢慢来。 一直哭到自己平静下来,真的会有心里放晴的感觉。 她这才抬眼去看Fredrik:“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Fredrik仍是抱着她,好像他也懵了:“不要紧。” 陈珈怡:“有被我吓到吗?” Fredrik:“那倒是没有。我知道有些人看电影会感动,但没遇到过反应这样强烈的。” 陈珈怡:“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Fredrik:“不管怎么样,希望这会让你好受一些。” 后面发生的事情陈珈怡现在已经记得不分明了。大概是她去洗了把脸,凉冰冰的水让她清醒过来,而Fredrik则换了件干燥的T恤。 并且——这样说来——极有可能的是,Fredrik去厨房泡了壶茶,让从不爱喝茶的陈珈怡在那个夜晚觉得热茶原来如此温润。 第6章 从冰岛回来 赶在9月的最后一周去了冰岛。陈珈怡和欣林选择了最懒人的玩法——跟团。 一天南海岸,一天黄金圈。剩下一整天在城里闲逛。 陈珈怡还记得她坐飞机去的那天还拉肚子了,吃了两颗黄连素才好。她的胃从上高中起就不好,上大学去了外地就更容易应激,稍微吃点生的冷的就会难受。本来以为只是幽门螺杆菌的问题,当医生的奶奶让吃了一组三联,细菌倒是消灭了,但症状却没见好转。为此还去医院做了胃镜,可检查出来却健康得很。于是被说“娇气”,她也觉得可能是这样。 那天的冰岛细雨绵绵。 落地后第一件事,给Fredrik发消息:“我到雷克雅未克了!” 然后陈珈怡就跟欣林直奔酒店,把Fredrik抛之脑后。除了旅行间隙会跟他分享一下各种景点和好吃的食物。 进酒店发现的第一件事——冰岛的水有臭鸡蛋的味道。 拿出手机一查下才知道,是因为地热的缘故,也是她们后面行程里会去看的间歇喷泉产生的原因。一个这么冷的地方,地表之下却藏着这么汹涌的热流。大自然最极端的温度在这里碰撞,孕育了一座总共只有不到二十五万居民的城市。 放了行李,她们就去了这里最著名的教堂——哈尔格林姆斯大教堂。 进去之后陈珈怡使劲想要感受些什么,可确实感受不到。因为对宗教不了解,所以能做的事实上也只有从各个角度拍几张照片。从教堂出来沿着街道往回走,倒是被一大面涂鸦墙给吸引住了。 雨大起来。陈珈怡和欣林自然而然地撑起伞,脚步也加快了,往有遮挡的地方走。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只是带上帽子,穿着冲锋衣在雨里来去自如,仿佛人和雨水本来就应该这样共存。 就这样穿过市中心,商店和住房都矮矮的。唯一她记得比较高的建筑只有希尔顿酒店。 晚餐时她们从超市里买了寿司拼盘带回酒店吃——那是陈珈怡在北欧最喜欢的食物,永远不会出错,因为甜虾、鱼籽、三文鱼都非常新鲜。尽管她吃得如履薄冰,在嘴里焐热了才吞,生怕又惊扰了掌管肠胃的神。酸奶也不敢喝,只能看着欣林,无比羡慕。 第二天她们早早起床,在酒店门口等大巴。仍是雨天。关于南海岸和黄金圈能记得的事物: 下不完的雨和乌云密布的天空; 去看黄金瀑布被吹得散架的雨伞; 一路低矮的灌木(讲解员说这里最高的植物也不会超过半个成年人的高度); 黑沙滩,连接着湍急的海水; 喷发了一次的地热喷泉; 在某个小镇喝了胡萝卜蔬菜三文鱼热汤; 雨后乍晴,看到三次彩虹; 跨过大西洋中脊,这条将欧亚板块和北美板块分开的交界线。 最后一天上午。赶在上飞机前再去市中心逛了逛,陈珈怡买了两张明信片,一张寄给Elsa,还有一张寄给Fredrik。买完之后才发现没有笔,还是借的店家的笔,靠在柜台旁边匆匆写下的。 走了一条街才找到红色的邮筒,投进去的那一刻,她对于人们竟会为了传递一张小小的卡片而行过万水千山忽然感到不可思议。 下午就回到于默奥。 旅途的疲惫感一下子袭来,她回房间一放下行李就去敲Fredrik的门。在他开门的那一刻扑进他的怀里,什么也不愿想了。 Fredrik愣了一下,随后就拥住她。双臂的力量从她背后压上来,她这才感到安全。 “让我把门关上。”Fredrik轻轻说,在尽量不动她的情况下伸手推了下门。 时间停在了玄关之外。就这样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陈珈怡才感觉到在飞机上被冻得冰凉的手脚逐渐恢复温热。 “我们到那边去。”Fredrik说。 “不要。”陈珈怡含混地说,一点也不想动。 “相信我,”他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脸,然后把她提起来,让她的脚落在自己的脚上。走出狭窄的玄关,才把她横抱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把她裹起来。严严实实的,边角都塞好,像一件寿司卷。又这样隔着被子捂了她好久,才让她自己睡会儿,他还有事要做。 陈珈怡躺在床上,听着Fredrik敲击键盘,以及偶尔点鼠标的声音,半梦半醒地睡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好像对周遭的意识一直都存在;不过又混杂着许多不属于这里的场景,里面有一大群人,家人、过去的朋友,他们在忙碌着,赶去做什么事,时不时经过她快速地说上几句话。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听到Fredrik走出房间关门的声音,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这下彻底醒了。 下午四点过的宿舍很安静,陈珈怡听到厨房里抽屉拉动的声音,抽油烟机打开的声音。抽油烟机关上的声音,刀叉碰到盘子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 她赶紧背过去装睡。 可是Fredrik又走出去,过了好久才端着一壶茶回来。 她感觉到他在床边坐下,似乎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似的凑上来看她,不确定该不该叫醒她。陈珈怡虚着眼看到,于是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稍微动了动。 看到她醒来的信号,Fredrik才用手把她糊在脸上的几缕头发剥开,顺到她耳朵后面:“睡好了吗?” 陈珈怡:“嗯。” Fredrik:“那要不要吃点东西。” 陈珈怡:“好。” Fredrik:“那我再去拿副餐具。” 竟然本来没有准备她的。 而且他一出去,她就只能自己起来,不存在她潜意识里希望的醒来之后能腻歪一会儿。老实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坐在餐桌前等他回来。 他做了米饭,配的鸡肉炒芹菜丁,外加一人一块煎得透透的三文鱼。 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Fredrik吃饭的时候不太讲话,陈珈怡甚至觉得有些尴尬,只好一言不发地跟着看全是瑞典语的新闻播报。 吃完饭主动洗碗。毕竟饭是他做的。 Fredrik也不阻拦,只是麻利地收拾餐桌和公共厨房的台面,把帕子洗得干干净净晾好。然后靠在旁边等她,一边玩手机。 “哈,你看这个。”Fredrik把手机凑到她面前,“是我以前滑雪队的朋友,训练的时候把脚趾给砸了。” “天,一定很疼。”陈珈怡看着照片里血淋淋的指头,不知道照片里那个受伤的人怎么还能做鬼脸 “他就是这个样子。”Fredrik说。 “你以前是滑雪队的?”陈珈怡惊讶他之前竟然没提过。 “高中毕业之后的一年在队里呆过,参加了一些小比赛。”他说,“然后就上大学了,不过也有人选择留在队里。” “那他们就不上大学了吗?”陈珈怡问。 “谁知道呢,说不定过两年又想上了。”Fredrik说。 竟然还可以这么过,陈珈怡对于这种成长路径非常陌生。 “那你更喜欢上学?”她问。 “有这样的机会,干嘛不试试呢?”Fredrik说,“而且我本来也喜欢和电脑相关的东西。” 这时候陈珈怡的碗也差不多洗完了,他帮着擦干、收回柜子里。然后抱了抱她,说:“谢谢你。” “应该的,你做了饭嘛。”陈珈怡说。 “但是做饭是有趣的事情,你可以想象怎么安排那些食材。相比之下洗碗就要枯燥得多了。”Fredrik说。 “我还是喜欢洗碗这种简单的任务,考虑做什么、怎么做会让我头疼。”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那我们很搭配。”Fredrik说。尽管只是在说做饭的事情,也让陈珈怡心里一动。 回到房间后他们弹了会儿琴——这次Fredrik能弹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更长了一些,也更流畅了。 当然,对于琴的留恋也更短了。他放在琴键上的手停歇下来,当陈珈怡望向他的时候就低头吻住她。 对他的熟悉让陈珈怡大胆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学着他对待自己的方式品尝他的嘴唇。 Fredrik的嘴里是清甜的,大概是爱喝茶的缘故。后来从相对的角度来想,陈珈怡才知道,那当时的她在他尝起来应该是咸咸的。 可他仍是热烈地亲吻她,这次从嘴唇游移到耳后,到脖颈。痒得她脸颊发烧。他却无比镇定,一把抱起她放去了床上。 这回Fredrik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让他**的略湿润的皮肤紧贴着她的呼吸。然后像上次一样把陈珈怡的毛衣脱去。而这次他一边吻她,一边把她下面的裤子也退了下去。 手放在她的腰上,头埋在颈窝里吻她。陈珈怡烧起来,大气也不敢喘,小腹起伏得厉害。她觉得要是现在更进一步,她也完全可以接受。 可Fredrik只是听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深,手却并不乱动。直到他的嘴唇也从颈窝、耳朵撤退,落回她的嘴唇上,再落回她的脸颊上。 “你喜欢吗?”他问。 怎么还用问呢。陈珈怡向来不爱表达,只寄希望于交流双方能默认。 “喜欢。”但既然被问了,她也得要回答。 Fredrik抱紧她,仿佛因为她的回答而感到幸福。 第7章 蛋糕、茶和垃圾分类 从十月起,他们开始常常一起吃饭。Fredrik会做各种各样简单但是好吃的菜肴,陈珈怡负责洗碗,后来她也会帮忙切菜。 “这个甜椒切成条还是块?”她会问。 “嗯……”Fredrik停下手里正在调的面粉,探过头来看,“切成块吧。” “这样大小?”陈珈怡试着切了几块。 “再小一点。”他会说。 肉类在半解冻的时候最好切,比如鸡胸肉、牛肉、三文鱼;番茄和甜椒要切成方方正正的丁;最基础的调味料是盐、黑胡椒、日式万字酱油;各种香菜粉、豆蔻粉、姜黄粉也可以随机来上一点……在很多年之后陈珈怡自己做饭的时候才会惊觉,这些习惯竟仍顽强地活在她身上。 他也教会了她怎么不用电饭煲煮饭。奶锅里放上3/4杯米,加半锅水煮二十分钟。等米熟了就把大部分水倒掉,转小火把剩下的水烘干。这样就能得到一锅亮晶晶的米饭。 一开始陈珈怡做的时候会掌握不好火候,偶尔会让一部分米黏在锅底。她就习惯性地拿铲子去铲。 “别管它了,”Fredrik会说,“我妈常说,糊掉的东西就让它糊掉吧。” 但除此之外他一点也不浪费。陈珈怡吃不完的饭,他顺手就接过来吃完;盘子里的果酱会用面包抹干净;喝完的果汁会加清水把盒子里的残余涮一遍…… 好熟悉的感觉,是陈珈怡小时候看爷爷奶奶会做的事,自己也会这样学,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饭剩一点、饮料喝一半变成了体面的事。 Fredrik偶尔也会烤面包或蛋糕,或做些其它甜品。 “等你回来差不多这个面就发好了。”陈珈怡走在从市中心回来的路上收到信息,照片里的东西被纱布盖住,看不清楚。回到宿舍Fredrik才向她展示那个白白胖胖的面团。 “我们今天就能尝到这个吗?”陈珈怡问。 “今天来不及,还得再发酵一阵子。”Fredrik说,“不过你可以先尝尝这个。” 他说着带上手套,打开烤箱:“应该好了。”热气冒出来,是一个巧克力蛋糕。Fredrik把它拿出来,用长刀切开。外面看着烤得蓬松的蛋糕越到中间越湿润,流出巧克力酱来。 “刚刚好,我还担心烤过头了中间不流心呢。”他先切了一块给陈珈怡,“快尝尝。” 正合适,一点也不像外面买的那样齁甜。“好吃诶,你竟然会做蛋糕。”她说。 “很简单,下回我做的时候你来看。”Fredrik两三叉子就吃完了大半块,又去烧水准备泡茶。“对了,你帮我看看这个茶叶是哪里产的?”他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盒茶叶。 陈珈怡接过来看,是只有中文包装的一包茶叶:“看上去是福建。” “那就买对了,我一直想尝尝那里的红茶,就怕买错。”他说。 “你从哪里买的?我看这边的亚洲超市也没有这种茶叶啊。”她想起欣林一直跟她抱怨没有“正经”可喝。 “网上咯。Aliexpress,中国的软件,就是和卖家交流有时候比较困难。”他说。 “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软件。”她想了想如实说。 “它的创办人是马云。你应该知道这个人吧,阿里巴巴。” “噢,”陈珈怡恍然大悟,“在中国我们叫它淘宝。”惊讶Fredrik竟然知道这么多关于自己国家的东西。 “你喜欢在那上面买东西吗?”她接着问。 “算是经常,很方便嘛。一些电脑配件之类的,同样的东西会便宜不少,而且大部分质量都很好。所以为什么不呢?”他说。 那时候陈珈怡对外国人的刻板印象还没什么概念,还以为他们普遍都这样想,于是也没有对此继续讨论下去,只是心满意足地继续吃起了蛋糕。 这次Fredrik准备给她倒茶时,她委婉拒绝了:“不用了,我平常不喝茶的。谢谢你。” “真的很好喝,你试试。”他坚持。 “真的不要,我怕胃会不舒服。”她说,“因为茶是凉性的。” “可茶汤是热的啊,怎么会是凉的呢?宝贝。”他说。 她听了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跟温度没有关系,是一个东西的性质。比如说茶是凉性的,但姜是热性的。” Fredrik看上去很难理解这个概念,但觉得很有趣。 “说到这里,我明天早上做姜茶给你尝。”陈珈怡说,总之她也常常给自己煮。 “或者你现在就可以煮,我很好奇姜做出来的茶是什么味道。”他说。 “姜要早上吃才好,晚上吃会有相反的作用。”她说,从老话里面得来的知识一套又一套。 “这又是为什么呢?”他几乎要笑起来。 她解释不清楚,只好说:“总之就是这样了。” 模糊记得后来有一次陈珈怡和Fredrik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两人分头行动陈珈怡买蔬菜和冷冻的肉类,Fredrik买奶制品和各种调味料及罐头,他过了一会儿拿着一盒似乎是什么浆果茶来,对她说:“这个看上去是‘热’的,会让你的肚子暖和。” 陈珈怡不知道那种浆果是凉是热,对于中医的分类始终是道听途说,不过那一刻确信无疑的是感到心里温热。这种随口一说的话被一直记得的感觉。 不过和Fredrik在一起的时间里,她的胃逐渐强壮起来。每天早上随他一起喝燕麦粥,上面撒一层肉桂粉和白糖,配煎蛋或偶尔他会做pancakes,吃完总是暖呼呼的。日常也是他做饭,提前把家里送来的肉类解冻,有时候是牛肉,有时候是鹿肉。她也会尽量多买点冻虾或三文鱼来保证公平。 后来有一次陈珈怡问Fredrik:“我觉得我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生活习惯改变了好多。你有任何因为我改变的部分吗?” 他温柔笑笑,说:“好像没有太多改变。” 当时她听,好失落。可现在想来,他本来就是一直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的,是她非要闯进去,又突然要离开。无论如何都是她亏欠。在她回国之后,Fredrik也会常常煮姜茶喝,发给她看。现在想来也是亏欠,茶能暖他,可她却不能。 2025年7月,成都。陈珈怡今天头痛得厉害,原本越记越清晰的回忆忽然后撤,崩裂。成都频繁暴雨,今天又是,而且是在下午。下班从地铁站走回家的路上鞋和裙子全浸湿了,起初还是垫着脚走,直到经过好几个避不开的深水凼,水在皮鞋里都积起来。她一边嘴里咒骂着,一边内心平静得要命。 这么大雨,要把什么冲干净呢。是她最近每天一杯随手乱扔的一次性咖啡杯、矿泉水塑料瓶,外卖餐盒、零食包装、快递塑封、白板笔、打印纸、过期蔬菜、发霉水果,还是躁动不安的**、过剩的性资源、自称牛马的人们、工作,难以抵达、不言语。 这都是她要回到的夏天,在猛药过劲之后显得沉闷。至少这天气是暴烈的,不管是前阵子的高温还是最近的暴雨。 她不知道Fredrik是不是还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垃圾分类的习惯,在她和他生活的三个多月里,他总是会把玻璃瓶、纸盒、铝制包装和其它生活垃圾区分开来,涮干净后攒起来,每周两次地带去宿舍后面放可回收垃圾的小房子里。陈珈怡也逐渐跟着他一起做,知道了每样东西应该扔去哪里。 她还记得去的路上帆布鞋踩在松软雪地里的感觉,记得Fredrik一但空闲出来就要握住她的手。他比她高出二十公分,步子大,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走到她前面一点,但他总是回头,把手递给她。 从他们第一次晚上出去买东西他主动牵起她——那是在她习惯了他的拥抱,又彼此探索了对方的身体之后的事;她当时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的关系进展的每一个阶段:身体、日常、坦诚、相爱,自然到不可思议——就一直是这样,他总是会握住她的手。如此坚定。 第8章 手指 1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Back to Summer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8章 手指 1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9章 手指 2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Back to Summer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9章 手指 2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0章 烟花 2025年7月,成都。气温飚上39℃,又猛下一场暴雨浇醒她。陈珈怡想趁着那份凉意将断掉的回忆重新串起。 但只有靠近窗户风口的左边手臂能勉强记起那种触感。身体已经被热浪浸透了,甚至音乐也随机播放到了坂本龙一的《M.A.Y in the Background》。 太热烈了,她不得不关掉音乐。环境几乎立刻低了几度。 2017,瑞典。十月下旬的瑞典已经十分萧瑟了,但距离下雪应当还有一段时间。冷到什么程度,大概是她从国内带的厚袜子在室内穿着都会觉得冷的程度。 瑞典虽然供暖,但温度设置得普遍较低,像陈珈怡所在的宿舍基本就是二十度出头,而体感差不多就是十七八度。这样的温度对于Fredrik来说已经足够了,甚至有时候写作业的时候他还会热得把袜子脱掉。“在寒冷的气候里生存下来,就需要更热的身体。”他说。也的确是这样,陈珈怡挨着他的时候总觉得靠在火炉旁。 不过对于陈珈怡这种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女生来说,这个温度就显得有些勉强了。但其实也是因为她本身怕冷,因为胃不好,浑身血液循环都不好;同样是南方长大的欣林,就觉得瑞典的冬天暖和得不得了,手脚都总是热和。 这是她乱许愿的缘故,因为小时候看电视剧,女主角总是娇娇弱弱,手脚冰冰凉凉的。那时候身体健壮的陈珈怡就暗自期望长大后也能变得这样弱不禁风,结果身体的确如愿以偿地变差了,但并没有获得同等的漂亮。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她把柔弱和美貌搞混淆了,可已经来不及了。 类似的愿望她许了不少,都在许多年后逐渐开始发挥威力。于是她学到:许愿要谨慎,特别是一闪而过的愿望,一定要抓回来仔细琢磨;要么不许,要么许准确。 就是在这样的冷空气里,学生公寓背后的那棵苹果树结果子了。 那天傍晚Fredrik上完课回来,带回来一颗长得紧紧巴巴的苹果,说是路过那棵树摘的。 “这能随便摘吗?”陈珈怡问,担心被罚款,“而且……它甚至熟了吗?” “有什么不能摘的,”Fredrik一边说,一边把苹果洗干净,尝了一口。“还不差。”说完递给陈珈怡。 她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跟她之前吃的大个儿多汁、味道纯甜的苹果不一样。几乎算得上是干,肉质也是粗糙的,但带着天然的果酸味。原来严寒地区的果子是这样,努力长出来只是为了生命本身,而不为被食用——尽管还是被Fredrik给吃了。 也是在这样的冷空气里,Fredrik翻出两双针织厚袜子,一双自己穿,一双给陈珈怡。坚韧但柔软的毛线,裹在脚上既干燥又温暖。他们坐在Fredrik房间里的珊瑚绒地摊上,两个人的脚互相打招呼。 “这是我奶奶织的,”Fredrik说,“她从我很小开始就给一家子人织毛衣、织袜子。一直延续到现在,都八十多岁了还是如此。” 这让陈珈怡想起自己的奶奶,也是从小给她织毛衣,只是近几年眼睛花了才停下来,不禁感叹尽管两国距离很远,且按文化区分的话一个“东方”一个“西方”。但实际人与人之间接触下来,相同之处远比想象中更多,也比不同之处更多。 “那你奶奶很高寿了。”她回到。 “是啊,我们一家都算长命,可能是基因吧。”Fredrik说,“并且我们家族的男性也没有秃头基因。” 她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干嘛好好的说秃头。她伸手摸摸他一头浓密的发,从来没有担心过呀。Fredrik抓过她的手,一边揽住她的腰,推着她一点点往后退,直到抵到墙壁。 陈珈怡很喜欢他们学生公寓的墙壁,是带有纹路的、似乎特意做成的粗糙质感。为了不让Fredrik弓着身子将就她,陈珈怡偷偷踮了一点脚去接他的吻,可他的嘴唇却直接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不得不踮得更高去迎合他,一边抽出手去找他的脸,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吻是怎么回事。感受到她的抚摸,Fredrik的吻回到她脸上,轻啄一下,来到她耳边:“今天可以吗?” 尽管他和平常一样谨慎地收着,但温热的鼻息还是挠得陈珈怡耳朵一下子烧了起来。 “好。”她小声但坚定地回答。 (删了) 她听懂了他的表扬,于是心里放了一把小小的烟花。 第11章 伤口 第二天早上起来,陈珈怡立刻仔细检查床。 既意外又不意外。(give me a break) 这个秘密长成她心里的一根刺,痛了很久。尽管时间的推移让她有时候会淡忘,但仍会在无法预料的时刻冒出来刺她一下。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不完整”、“不值得”、“不好”了。她相信没有女孩会像她这样(give me a break)。 Fredrik对她的好让她几乎忘记对这件事的担忧,直到那天早上她看到(give me a break)。她想,他该怀疑她了,该仔细翻找被套、毯子的角落了。可事实上是,Fredrik根本没提这件事,早上起床只是正常地去刷牙洗脸。 “我好像没(gimme a break)。”陈珈怡忍不住自己说。 “是吧,并不是所有人(gimme a break)。”Fredrik刚洗完脸,头发沾到水也湿漉漉的,“况且我之前(gimme a break)” 就这样云淡风轻、又有理有据地抚平了这件事。陈珈怡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她自己也被说服了,开始接受(gimme a break)。 之后她会习惯不再为这件事担忧,但直到这个夏天她开始系统地回忆起和Fredrik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才再次发现她的伤口是他给持之以恒地上药才好的。不是偶然,不是时间,是这个生长在极北之地的再温柔不过的人。 在那次(gimme a break)之后,陈珈怡明显感觉Fredrik对她更亲密了。之前讲的小蛋糕、一起做饭和垃圾回收应该是发生在这之后。 他们常常呆在一起,要么是Fredrik的房间,要么陈珈怡的房间:或者一起去超市买东西,巧克力、水果和蔬菜。Fredrik要么不吃,要么一口气可以吃半块Marabou,陈珈怡也逐渐从瑞士莲转成了吃Marabou,原来不带苦味的巧克力也是好吃的。 陈珈怡有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尽管从初中开始就去了不同的学校,大学更是去了不同的城市,但始终保持着联系。关于Fredrik的事,她最先告诉的就是她们俩。当时她们各自都有着恋情方面要分享的事,煲电话粥一煲就是半小时,和小时候密谋出去玩和讲八卦一样的感觉。 有一天陈珈怡呆在Fredrik房间里看书,他去厨房做饭,其中一个小姐妹就打微信电话过来了。正说着她在学校里发生的事,Fredrik端着盘子进来了,电话对面听到了声响,好奇地让陈珈怡开视频看看。 她扭捏了一下,问他愿不愿意,他说:“我不介意,你决定。” 打开视频,两边礼貌地问好。朋友那边嗨了一身,Fredrik这边也是抬了抬手嗨了一声。为防止尴尬陈珈怡赶紧把镜头对向自己。 “哇,很帅诶!”切换中文,对面毫不吝啬的夸赞。“鼻子好挺。” 陈珈怡愣了一下,原来好看是这么客观的事情。 她开始接受一些简单的事情,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嘴巴去品尝,用身体去感受。本能会给出答案。那是各个感官联动后通过大脑给出的答案,什么是甜的什么是苦的,什么是痛的什么是愉悦的,好、坏分明。 这是她生活在一个复杂幽深的语境下时最难以保持的纯真,因为在纷繁的解释下,苦的也可以是有益的,痛的深处也可以是愉悦。于是苦、痛所带来的愉悦比愉悦本身更愉悦,更令人着迷。不过那都是回到炎夏之后的事了。在瑞典时的陈珈怡,刚从纯粹的痛苦,转向纯粹的快乐。 视频切回语音,她一边和朋友继续聊天,(gimme a break)。她喜欢感受到他在身边。 终于和朋友说了再见,开始张罗吃饭。Fredrik已经分好盘了——一人一份米饭,煎的鳕鱼排,配上胡萝卜丝和西蓝花。他很喜欢吃胡萝卜,总是用像塔一样的擦丝器擦成细丝,配在米饭旁边就这么生着吃,久而久之陈珈怡也喜欢上胡萝卜本身的淡淡甜味——现在又去烧水准备泡茶,而陈珈怡负责去拿刀叉和酱油——他们的一顿饭总是以在热乎乎的沥米饭上浇上一小圈酱油开始。 Fredrik端着茶回来,脸上有止不住的笑意:“我喜欢你在讲电话的时候,那么自然地触碰我。” “噢,我没有意识到……”陈珈怡说,但怎么会没有意识到呢,她当然是故意的。 午饭之后照常地收拾了餐桌、厨房,又各自回房间学习了一阵子。四点钟的样子Fredrik发来信息:想不想出去跑步? 陈珈怡:好啊,你等我换下衣服。 Fredrik:好,我也要换。 陈珈怡换上运动裤和运动内衣,可是来的时候没带专门的跑鞋于是只好穿那双匡威的帆布鞋,好在那天地面干燥。等她出来的时候,Fredrik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T恤外面套了一件防风运动服,而底下穿了一条紧身运动裤。 说实在的,她看到男性穿紧身裤觉得有点滑稽,但穿在Fredrik身上有很合理。他本来就是做事有点一板一眼,功能性排首位的人。 “等一下,我回房间录个东西。”Fredrik说。 陈珈怡好奇地跟过去,看他把一个老旧的备用手机充上电,支在一盆植物前面。 “才给它浇了水,等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的变化了。”他说。那时候陈珈怡还不知道静止不动的植物有什么好拍的。 于是出发,她去瑞典之后第一次在户外跑步。那天的云薄薄地,垂挂在天边。她跑进清澈如水的环境中,冷空气灌进肺部,循环到身体的每个部位,她仿佛也在这片土地上变得透明了。 “慢一点,我好久没跑了。”陈珈怡说。Fredrik本来正常偏慢的速度对于她来说都有点跟着吃力。 “这样可以吗?”他也摸不准她能跑多快,这一降速又降得太多了。 “可以稍微再快一点。”她说。 再次调整,两人步调基本一致了。他们沿着居民区一路慢跑,陈珈怡的身体醒过来,热起来,越来越活跃。快到一片森林边界的时候,Fredrik问她:“要不要冲刺一下?” 正合她意。三、二、一。她撒开脚就跑出去,冷空气屏蔽了周围的声音,钻进她的大脑。她只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都调动了起来,双腿越来越有劲,带着她冲向终点。身旁Fredrik紧跟着,直到过了终点泄了力又靠着惯性往前小跑了一段之后,两人才停下。 “刚刚最后那一下还真挺快的,你这么能跑。”Fredrik一脸惊喜,就像他每次发现她未被他知道的一面的时候一样。 他领着她继续往前走,等两人的身体都从剧烈运动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片森林?”陈珈怡问,“居然离城市那么近。” “我过来于默奥没多久就发现了,常常过来跑步。”Fredrick说。 “里面不会有什么猛兽吧?”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实说这片森林看上去植被还挺茂盛的。她甚至还有点紧张地看了眼天空——还很明亮。 Fredrik看出她是真有点害怕,于是说:“放心,很安全的。不过如果你不想去我们也可以往回走。” 陈珈怡想了想:“往里面走一点试试看。” 于是两人沿着小道走进去,植被、泥土、大自然的味道。陈珈怡现在屏住呼吸闭上眼睛都还能闻得到,那片土地和那个时间特有的味道。 “想继续跑一会儿吗?”Fredrik问。 “我好像有点累了。”她说。 “我们就慢慢跑,不像刚才那么冲了。”他说,很知道什么时候敦促她一点她能够接受。 “那好吧,真的要慢慢的。”她说。 “我保证。走吧。”Fredrik说着就领起路来,以陈珈怡完全可以接受的速度。森林的气息立刻在她耳边流动起来,逐渐适应慢跑的状态之后,她开始觉得动起来的世界更加轻盈。 偶尔,他们会路过一丛蘑菇或是别的什么植物,Fredrik会停下来给观察,说这蘑菇是有毒的还是没有毒的,掐下一些绿植在指间碾碎了给陈珈怡闻。就这样跑跑停停,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他们不知不觉就已经绕着到了这个小森林的另一边接近出口的地方。 “这里竟然有个塔。”Fredrik望着一个木头搭建的建筑物说。 “你之前来的时候没有吗?”陈珈怡问。 “之前我都是原路返回,没有到这边来过。”他说,“不管怎么样,要不要上去看看。” “不要,”她拒绝,“这真的安全吗?而且真的准许别人上去看吗?” “能有什么危险呢?”Fredrik身上似乎自带一种安全感,就是不好的东西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那塔看上去不高,但实际上即使是Fredrik这样常常运动的人,也是爬了好一会儿才上去。陈珈怡望断了脖子,看到他朝塔内张望了一下,回头朝她说了些什么,她在下面根本听不到,只看到他耸耸肩,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她站在下面隔了段距离往上看,才第一次意识到Fredrik的体格有多自然匀称。宽大的肩膀,窄腰,紧实的腿部肌肉。运动后发红的脸,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有些过于耀眼了。 她看他一步一步走下来,从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即使他已经在尽量大声地说了——到他的声音就在她身边,陈珈怡感到自己的心脏由灰暗到血红,供血充足地健康跳动起来。 “门锁了,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全是玻璃的反光。”Fredrik说。 “嗯。”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不可思议。”陈珈怡说。“今天落日真好看。” “是啊。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吧。等会儿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Fredrik说,那段时间总是他在做饭。 “都可以。”她总是都可以。 “那你说想吃鱼肉还是牛肉?”他问。 “鱼肉吧。”但也学会做选择题。 2025年8月初,成都。工作忙起来,陈珈怡现在每天早八晚六,回到家晚上还要勉强再加会儿班处理杂事,且每周单休。这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同事们没有一个不叫苦的。她也叫,是真累,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对于她来说再好不过。把体力和精神通通耗尽。 通勤的时候在路边等车,显示39℃、实际体感超40℃的气温,太阳直晒她也不打伞,不找遮蔽。好像这样就能把身体里的水分燃烧掉,把一些角落晒透。义无反顾地回到高温里。彻彻底底,没有回头路。 很规律的作息,早起,忙一整天,晚餐,接着忙到晚上,洗漱,趴着看一会儿小说,(gimme a break),收拾好,睡觉。行为上如此规范,感情上几乎感受不到一点。那些本该让她感动的、或本该让她受到伤害的,她能够从理智上知道自己的情绪,但实际上感受不到,哭也哭不出来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怎么以这样的状态去面对一个月以后又闲下来的生活,只希望这夏天再漫长一点。 第12章 混淆 回到宿舍,Fredrik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植物。 “还好,录上了。”他仔细查看了手机上的内容,仿佛对结果很满意,“珈怡,你过来看。” 差点忘记Fredrik多喜欢喊她的名字。瑞典人说话似乎总会在句首或句末提及你的名字,一开始陈珈怡感到有些别扭,总是太正式了,可逐渐她从这种对话方式中感受到了被看见——不是扬在空中随便会飘到哪里去的话,而是直直地指向你、不可能有错的话。 因此她后来去其他国家念书,也延用了这个习惯,总是称呼对方的名字,包括回国工作也是。可再没有过像在瑞典那样,无时无刻被看见的感觉。 “你看。”Fredrik把手机递到她面前,转过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她对着一动不动的植物,不知道她应该看什么。 “再等一秒钟。”——于是一秒钟之后,陈珈怡就看见几缕阳光洒在那株绿植上:三、二、一,抬起头来。蜷缩的叶片伸展开来,像是伸了个懒腰。 “这是怎么做到的?”那时候陈珈怡还不知道延时摄影——“Time-lapse photography.” Fredrik说的英文她也没有听懂,只觉得原本在她眼里静止不懂的植物竟然这么直观地有生命是无比奇妙的一件事。 2025年8月,成都。好累。陈珈怡在连轴转了一个月之后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那天她回家,放任自己一点工作上的事情都没再处理,打开电视连上手机,遥控板漫无目的地翻着,电影推荐——《了不起的盖茨比》。之前看过一小段但因为实在不能共情所以半途放弃了的电影,但因为主题曲是Young and Beautiful,她最近又很沉迷Lana Del Rey,所以点了进去。 从黛西和盖茨比再次重逢那个镜头开始,头顶裂开了一般地哭泣。她以为干透了的她的心脏,竟还能涌出那么多眼泪。她现在能看懂了。文学真是生活的敌人——但当她理想的好的那种生活碎掉的时候,在并行的另一种生活里,文学能够照亮她。粘合她。 立秋了。陈珈怡开始害怕高温退去,她需要世界裹挟着她熊熊燃烧,需要暴晒蝉鸣和冷气碰撞形成的裂缝。似乎只有这样,她的回忆才会融化,顺着唯一的缝隙别无他路地汩汩流出。 她需要快一点。 2017年10月,瑞典。当陈珈怡洗完澡换了身干燥的衣服去到厨房的时候,Fredrik已经在那儿了。他头发还是湿漉漉,没有吹头发的习惯,正在给往鳕鱼排上裹面包糠。 “这是要做什么?”她问。 “炸鳕鱼啊,你说了想吃鱼,但总是三文鱼也该换换口味。”Fredrik说。 他把细碎的面包糠厚厚地铺在宜家的大敞口盘上,鳕鱼解冻后控干水分,两面都均匀覆上。先是在平底锅里用橄榄油煎到定型,撒上盐和一些类似欧芹和姜黄粉,再放到烤箱里烤上几分钟。 做这一切的时候,米饭也差不多熟了,他倒掉多余的水,最后小火把多余水汽蒸干。陈珈怡也在他的指挥下擦好了胡萝卜丝和黄瓜丝。 外面的天色暗下来,厨房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蒸汽铺上玻璃窗。 一切准备好,盛好饭,配上一块烤得酥脆的鳕鱼排和蔬菜。Fredrik端盘子,陈珈怡端茶去到公共休息室——那天晚上煮的薰衣草茶,就是他听她说总睡不好后买的,说这个能安神。 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饭,Fredrik的手机响起来,是他爸爸。陈珈怡想起之前应该是见过他父母一面,当时她刚到这里,走廊里遇到谁都热情地打招呼,像练口语似的。那时她和Fredrik还完全不熟,他们应该是来给他搬行李的。她说“Hi.”他父亲回了句“Hej d??.”但她没听懂。 接电话的时候陈珈怡没敢作声,在旁边默默吃饭,甚至咀嚼的声音都更小了。她潜意识里知道现在他们是还只是身体上的关系,且所有的进度她都是看Fredrik走一步,她才跟一步。所以当然没必要让他父母知道。 安静吃饭的同时听着他讲电话,她突然发现Fredrik用瑞典语讲话时声音会比对她说英语时更沉一些。这个新的发现让她着迷。挂了电话立刻给他说了。 “是吗?我自己没有意识到。”Fredrik说。 “是真的,你再说一句瑞典语我听。”陈珈怡恳切地说。 他脸上浮出笑意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是要低一点没错,但没有刚才那种沉着的感觉了。 陈珈怡歪着头想了想,想不明白于是耸耸肩,继续吃饭。 “对了,刚刚你爸爸给你说什么了?”她问。 “就是一些生活上的事。”他说。 “哦。” “还问我,那个中国女孩是不是你的了?”他看着她。 “什么?”陈珈怡一脸不可置信,明明一直很安静,“他听到我在旁边了吗?” “没有,他猜的。”Fredrik说。 “他怎么会知道我。”难道是那次打招呼太热情了。 “我妈妈也知道,我第一次回家就给他们讲了你。” 那时候她和他都还不熟啊。陈珈怡愣住,故作轻松地往下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的了。” 2025年8月,成都。一场暴雨,从凌晨五点开始打雷闪电,一直下到第二天,把整个城市都淋透。陈珈怡本能地抗拒着、惧怕着秋天。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秋天模糊。夏、冬能有强烈的对比,因而回忆能在裂开的口子里生存。但秋天的到来昭示着那条通道在合上。 夏天的时候她给朋友写信,能写:“留恋的是什么呢。是这个人让我有了新的幻想,现在我看到年上这个词就觉得很色情。年上五岁,他那些没用的工作经历、忙碌、为情所伤,加上他对我的不感兴趣,和一点语言暗示:‘在克制’,像血液绵密的葡萄酒一样泼我脸上,告诉我现在正值盛夏。告诉我,我本来就是靠幻想才能长久地活下去那种人啊。现实会破灭。 这是我在国内幸福活着的状态,和在北欧幸福活着的状态恰好相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对这句话又有了新的理解。之前的理解是一种可惜,对因为环境不合适而变苦涩的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现在觉得苦味好得很,直冲天灵盖。因为苦味里面藏着酸啊,谁能拒绝在嘴巴里横行霸道漫延膨胀的酸味呢。” 空调开到26度,又能想起大雪覆盖的北欧的样子。而秋天,都混淆了。现实不断闯进来。理智也不断闯进来。 2017年10月,瑞典。吃完饭Fredrik说今天他刷碗,因为她已经刷过太多次,而且今天做了这么多事情不想让她累着了。他总是很舍不得她,舍不得她疼,舍不得累。 2025年8月,成都。陈珈怡这个夏天遇到的那个男人问她,被x抽过哪里,她说其实没有,因为舍不得。“但是你舍得”,她说,“你可以不一样。”因为这句舍得和不一样,对方硬起来,她也被**浸湿。 2017年10月,瑞典。Fredrik刷碗的时候,会用长柄刷子,挤上洗洁精——陈珈怡还记得是透明黄色液体那种,国内更多是大瓶的按压式的,而瑞典是小瓶的挤压式的——每刷一个碗,就换到另一只手冲洗干净。简洁、迅速,手几乎沾不了多少水就把碗给洗完了。同样是那双手,会修理各种电器,会在键盘上敲字,会摸索直到完全学会使用陈珈怡的身体。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比,刚好小一个指节。 2025年8月,成都。昨晚重新看《普通人》,陈珈怡想找的是Marianne顺从被捆手腕的情节,一直从第八集看到第十一集。看到Marianne问Connell:“Will you hit me?” Connell抽身离开,措辞也是尊重:“... no, I don’t mean it’s weird...” 即使是拒绝都是:“I don’t think it would be a good idea.” Fredrik一定也是这样,这就是陈珈怡一开始被这个剧集打动的原因。不过现在她能理解被规训对麻木的治疗作用。而这个麻木——七年的等待啊,这样温柔的Fredrik。 雨下着,忽然一声雷。陈珈怡感觉整个房子都在晃动。就是这种接近世界末日的时候,她根本不想一个人呆着。 2017年10月,瑞典。那天收拾完厨房,回房间的路上,陈珈怡走在前面一点,她忽然愉快地转过头来问Fredrik:“我们现在是在恋爱了吗?” Fredrik笑一笑,说:“我们现在在一起做过的事情,比很多情侣都多了。” 不是直接的回答,但陈珈怡开始理解他的表达方式了。他是在说:我们比别人更幸福。不仅是嘴巴上说,笑意里、身体上、心里,都雀跃地说着。 2025年8月,成都。那么为什么会对短暂停留的人上头,为什么每天睡前会想他说的话。为什么现在是这些命令能支配她的身体。如果没有结束的话,她想她可以接受更多。用母语这样对她说话,对陈珈怡来说就是回家。回到温暖、热烈、到了秋天也能赏赐连续几天超过35℃的故乡。 天哪,关于冷空气的一切,她快要记不得了。 已经深夜了,窗外的蝉勉强叫了几声,仿佛在给陈珈怡打气。 2017年10月,瑞典。(删) 2025年8月,成都。陈珈怡是在对自己耍把戏,她想用和Fredrik的亲密压过自己现实的**。曾经那么好那么纯粹的喜欢,身体上和心理上都被爱惜,抵不过吗。 甚至说不清抵不过什么,是时间上更临近,还是好胜心,还是次于相爱的盲目崇拜,还是“坏”这个概念,还是“入世”给她的存在主义危机带来的粗暴解决方案,还是仅仅她的本能。 想到这里陈珈怡几乎要生气。想把玻璃杯砸在地上。高新区总是让她整个人神经过敏。英文是jittery,仅从读音就能感受到哆哆嗦嗦。还好再有一个月,她的工作地点就要完全转回市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