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 第1章 第一层 塔下,医疗所。 季方推开508的门,身后的实习生屁颠屁颠地把药车推到他手边。 医疗所508号病房是个单间,目前住着一位一等功哨兵,三年前,一等功因擅闯民宅彻底确诊阿尔兹海默,自此入住508,用年轻时赚的钱财换得塔内对荣誉老兵的一切疗养服务。 哨兵有腿疾,每月换药,要脱裤子。 这本来是实习生的活儿。一年前,季方来医疗所任职某特殊项目研究人员,活儿就顺着阶级落到季方身上。 此时实习生就在旁边看着,季方回头拿药,果然感觉到一只手拍在了自己大腿后侧。 季方的眉毛跳了跳。 实习生自动背过身去。 同事不爱来508,当然不是因为病人换药需要脱裤子。 一等功手脚不干净,喜欢摸人大腿。 三年来,508平等地摸了包括医疗所所长段盛在内的所有人。男女不忌,老少不忌,哨向也不忌。 塔内社会,公平公正公开,是以有难同当,谁也别逃——全医疗所上下所有员工排班轮岗为508换药。 直到季方入职,主动提出包揽508的换药工作。 换班轮岗依旧存在,改为每月给508换药时做季方的助手。但这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助手站的远,不容易被摸大腿,508在这方面也不强求。 季方把药包好,敷在患者腿上,漂亮手指翻飞,熟练地包好固定带,并试了试松紧度,确保不会影响患者的正常生活。 实习生愣愣地盯着医生的那双手,想学点手法,无奈实在没看清。 老人已经把手收回去了,笑眯眯地看着季方,比了个大拇指:“好腿!” “是,好腿,能跑能跳的可不好腿么……”季方给他裤子穿好,在床尾电子病例上用指甲画了个道,又写了几笔,问他道:“大爷,还记得我姓什么不?” 508依然大拇指:“好腿!” 季方微笑。 实习生看着他抬笔给508加了两瓶药,然后把电子病历往自己怀里一塞,转身走出病房。 跟全医疗所长得最好、且在信息素方面临床实力最强的医生一起巡房,全医疗所上下没有人会错过这个机会,实习生连忙推着药车追上去,一边问前头步履如飞的季方。 “季医生,你去实验室吗?晚饭呢?吃了么?没吃要不要一起,听说今天食堂炖了红烧排骨……” 话音未落,好巧不巧,两个人别在胸前的工作通讯器同时响起。 季方看了眼正在接电话的实习生,侧身下楼,眼神落到中堂不知何时被架起来的巨大信息素屏障通路。 “说话。” 他接通,顺手用拐角处的消毒设备搓干净手。 “S级,二十五岁,狂化状态,无伴侣,无精神疏导经历,最近三月也没有性生活。”段盛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基地已经临时召集了有四个A级向导试图为他做短暂疏导了,我觉得收效甚微啊,他好像不接受……” “向导素呢?”季方打断他。 段盛:“打了,没用。” 季方瞥了眼楼下被关在三层特殊防护玻璃里面运进来的人,距离太远,他看不太清。 医生皱起眉:“S级,怎么会没有伴侣?” 段盛声音低了些:“因为在此之前,他的体检结果一直是一个黑暗哨兵。” 黑暗哨兵,稀有物种。季方挑眉,心里盘算着这次治好了以后能不能请到对方配合做一些临床试验,一边接着问:“几岁分化的?” 段盛回答:“十四岁。” “……”季方:“他是被人引导分化的?” “大概吧,不然也不会提前这么久。”段盛道:“人送进来了,你在路上了吗?” “快到了。”季方说。 他已经能看到段盛了,隔离室外面密密匝匝的军部的人,都是哨兵,个个身强力壮。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这么群人里费劲吧啦地挤过去,在一片深色制服中衬得像是误入狼群的羊,鼻梁上架着的银色镜框和藏在底下的漂亮眼睛引得哨兵们纷纷行短暂的注目礼。 段盛连忙抬起手,趁那些哨兵没将季方吃了之前,把人拽到自己身边。 “我所特聘研究员,季方,季医生。”段盛介绍道,然后向季方:“这是人体改造中心的曹工,曹锐成。” 曹锐成是一个普通人,季方感觉不到他的精神海。男人同样穿着军部的制服,此时向他伸出手。 季方没握,问段盛:“军部改造处的人在这干什么?” “我是主要负责监控秦指挥官身体状况数据的工程师,”没等段盛说话,曹锐成就主动解释道:“我了解指挥官的一切身体指标,对贵所治疗很有帮助。” 季方正在看哨兵的体检报告:“患者接受过人体改造?” 曹锐成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清瘦的医生:“是。” 季方问:“有多少?” 曹锐成答:“只是一些必要的战斗改造。” 季方紧接着问:“患者分化是由你引导的吗?” 这个问题一出,隔离室门口短暂地安静了会儿。 段盛的眼神落在医生线条优美的后颈,然后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下。 曹锐成没立刻回答,指挥官的分化过程算是机密。他抬眼看了眼段盛,医疗所所长似乎对所内研究员的出言不逊并无异议。 季方在这片寂静里点开了隔离室监控。 为了不给哨兵的感官提供新的刺激,隔离室里的光线非常昏暗,无数镜头对准的人此刻正背靠墙壁坐着,双眼紧闭,几乎被撕碎的行动服上沾着血,浑身上下蓬勃的肌肉青筋凸显,看着十分狰狞。 狂化的哨兵中,他这样算比较文静的了,真出了事自己把自己眼珠子抠下来吃了的都有。季方把画面拉大,用专门的光感仪器确认了一圈患者有无严重外伤。然后听到曹锐成回答道:“是的。” “就这俩字儿用得着想那么久吗。”季方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段盛:“准备提取十个单位向导素,还有五个血包。” 段盛终于把盘起来的手放下了:“好嘞。” “谁的向导素?十个单位的向导素在人体里的残留量有可能影响哨兵的精神屏障和用永久结合,我需要知道具体来源。”曹锐成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且指挥官没有外伤,失血并不严重,我认为没有必要准备那么多血……” “是给我准备血包。”季方打断他。 曹锐成瞳孔微微收缩:“什……” “不会有残留的,曹工放心。”段盛替季方回答道:“季医生的向导素无法长期储存,季医生也无法与人终身结合……这对付神游的哨兵可谓是上等良药。” 曹锐成一愣,看向正在换无菌服的医生。 这个季方,是一个低级向导。 的确是很少见的物种,因为低级哨兵和向导几乎都会在分化后便被诛杀,以此降低白塔的生活成本。 这还是曹锐成第一次见到成年的低级向导。 段盛去叫护士打所内打电话叫人送血包,曹锐成看到季方将无菌服的袖子挽到小臂,然后把提取向导素的机器抱在怀里,用针头戳破皮肤。 是了。 低级向导腺体分化不完整,向导素需要从血液里提取。 季方的手很快,提取到三单位,医生脸色已经白到几乎透明,补充才姗姗来迟。 护士是个普通人,没见过这么多平均身高快两米的哨兵,此时十几双眼睛盯着他,为季方输液的手难免有点抖。 “我来吧。”轻佻温柔的男声响起。 段盛将输液针接到自己手里。 透析血液提取信息素的机器嗡嗡运作着,空气中弥漫着向导淡淡的信息素的味道,这味道几乎没有任何的侵略性,原本因指挥官突然狂化而躁动不安的哨兵群却莫名其妙地渐渐安静下来。 一股几乎捉不到的异香四溢,如狼一般的眼神纷纷停留在正在输血的向导身上。 这是一个长得十分美丽的向导,五官瑰丽,身材清瘦,骨架优美。无主哨兵会因为这张脸对他趋之若鹜,可季方的神色却始终冷的像冰。 这点恰到好处的攻击性昭示着这位美丽的向导并非来者不拒,甚至相反——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远观不可亵玩。 像宝石,固定光源下优美璀璨,却可以用锋利处杀人于无形。 但这不是件好事——这样的人,无疑会加重人的遐想。 好处是他的向导素的确不会影响哨兵已有的结合。曹锐成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在输液的医生,终于明白了段盛的“上等良药”到底是什么意思。 低级向导不会拥有伴侣。 但这也意味着,他可以为任何哨兵建立精神屏障,甚至能在不使结合崩溃的情况下与任何哨兵进行短暂结合,以保护哨兵平安度过感官过载甚至神游。 曹锐成意识到了什么:“……你要进入隔离室?” 段盛没理他,将季方贴了医用胶布的手放到膝盖上。 “不然呢?”医生抬起头,失血后苍白的面容使他有一种宝石一般瑰丽的美感:“普通人类,哨兵,和一个没有伴侣的向导……” 季方笑了笑,嘴唇近乎无色:“曹工要不要跟我打个赌,看看谁会更容易被一个神游状态下的哨兵撕碎?” 曹锐成无言以对。 一个小时以后,季方带着提纯的向导素走进隔离室。段盛站回到曹锐成身边,看着曹工将隔离室监控界面放大到整个显示屏。 画面里,季方戴上防毒面罩,整个隔离室开始喷洒镇定剂。 他需要先去除哨兵的行动能力,再为他治疗。 这个过程需要五分钟,季方选择在旁边坐着等。段盛看了眼十分紧张的曹锐成,笑眯眯地问道:“少见军部为了这么一个哨兵大动干戈,你的患者地位很高?” 面对医疗所所长,曹锐成一个工程师,也不再有什么隐瞒的必要。闻言点头:“秦指挥官拥有塔内百分之九十资源的支配权。” 这是塔内三年来最有权力的哨兵了。段盛挑了下眉,起了好奇心:“这么年轻……他有一等军功?” 曹锐成十分肯定地说道:“他会有的。” 五分钟已到,季方将向导素注入针筒。 哨兵依然靠墙坐着,他的头垂得很低,皮下青筋因镇定剂褪了些,医生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将他的手臂放到辅助架上。 针头没入皮肤,季方推动注射器。 下一秒,原本安静的哨兵突然暴起,季方企图后退,却为时已晚。 模糊的监控下,瘦削的医生被哨兵有力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摁到身下,无菌服被撕开,光裸的肩头只露出半秒,被男人宽阔的背影严丝合缝地挡住。 哨兵双膝分开跪在医生身侧,头埋得很低,像是正在将季方的脖颈咬断。 隔离室外静如死寂,段盛和曹锐成同时站起身来,所长的通讯器却忽然亮起红灯。 段盛立刻接通。 “我没事。”季方的声音十分冷静地从听筒传来:“不要让人进来,我会把他带出去的,把监控关掉。” 段盛皱眉:“季方……” 季方不容抗拒地重复了一遍:“把监控关掉!” 段盛压根没来得及动,就看到画面里医生身上的哨兵为他执行了这一指令。监控闪过一阵白光,影响被切断了,有那么两三秒,显示屏上只有声音没有画面。 三秒后,连声音也被切断了。 隔离室外的人面面相觑,段盛抚额,知会下属做好急救准备。 狂化的哨兵可以将活人撕碎。 但进去的人是一个向导,他们都恰好未曾与任何人结合。 此刻,段盛真心希望季方可以活着走出来。 老规矩周四公开本周更新日,更新日会在零点发出,其余时间都在修文,欢迎多多评论灌溉~ 一些第一次读哨向文的读者可能需要的名词解释: 哨兵:五感极度发达的“人形兵器”,拥有超凡的战斗力和感官能力,但易受信息过载困扰,情绪不稳定,需要向导的安抚。 向导:拥有强大精神力的“守护者”,能感知情绪、疏导思维、建立精神屏障,并能安抚和辅助哨兵,健康向导可向伴侣提供可体外长期储存的向导素。 黑暗哨兵:能完美控制自己的感官,无需向导辅助独立完成任务,没有崩溃风险。本文黑暗哨兵可直接被选为领袖。 结合:分为临时结合与永久结合,是哨兵与向导之间建立的一种神圣且排他的精神乃至□□上的伴侣关系。匹配度越高,结合越稳固。普通哨向永久结合后,除一方死亡外,无法解除结合关系。强行解除结合,易导致结合人精神崩溃乃至死亡。 精神体:哨兵或向导精神力的具象化实体,通常为动物形态,是主人格与情绪的反映,可与主人共感,可独立行动、侦查或战斗。 神游:哨兵因感官过度延伸而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无法感知现实,对外界刺激无反应,极度危险,进一步陷入狂化可能丧命。 其余私设会在文内补充。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层 第2章 第二层 季方已经在隔离室呆了十五天了。 通常临时结合的结合热最多也只有一周,考虑到双方的身体问题,段盛有想过这个时间会延长,却没有想到会延长这么久。 隔离室里的物资在第二天被消耗殆尽,第三天清晨,七点整,段盛上班,通讯器亮起红灯。 “我需要食物和水。”季方的声音有些沙哑:“还需要止痛药和退烧药。” 段盛握住通讯器:“你没事吧?” 季方笑了:“我能有什么事?” “也是。”段盛松了口气,提着公文包走到护士台对值班员工微笑颔首,顺手抽了本便签纸:“药品要什么牌子的?剂量呢?要注射用还是口服的?你自己的药用不用送?” 季方思考了两秒,段盛听到对面有人起身。 而后听筒被拿远,他听到发丝在皮肤上轻蹭的声音。 笔尖戳了戳空白纸张,段盛挑眉。 “你提醒我了,干脆把我研究所工位右下抽屉里的都拿过来吧,我要的里面都有。”季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七点十五,我会打开隔离室的交换窗。” “好的。”这倒是省的记。段盛看了眼表,一边道:“注意身体,别把他弄死了。” 季方提醒他:“我是医生。” 然后通话中止,听筒忙音。 段盛对着空气乐了半晌,改道去季方的研究室。 七点十五,医生清瘦白皙的手臂准时从隔离室交换窗伸出来。胳膊上没穿袖子,素白手臂上添了几道不深不浅的青紫。 段盛当没看见,先把他要的药品送了进去。 辅一开窗,温暖的淡香从隔离室传出来。 这是哨兵、哪怕已经结了婚的哨兵都没有闻到过的味道。轮班站岗的四位几乎立刻把身体站直了,段盛余光扫了一眼,曹锐成很有眼力见地走过来,眼神扫过卫兵,一言不发地背手站在他身后。 卫兵目视前方,没有再动作。 两大盒食物,三大盒药。 季方把东西拿进去,又要了一卷纱布。 “明天还这个时候给你送?”段盛靠交换窗旁边,说:“那点吃的也就够你们吃一天——前提是这位哨兵不与你抢太多。” 话音未落,段盛果然又听到了刚刚通讯器听筒里类似野兽移动的声音。 年轻的所长眯起眼睛笑了笑。 没有来得及再仔细听,季方也没有回答,窗口就又被关上了。 次日,依旧是早上七点十五,交换窗果然准时打开。食物与医疗垃圾分门别类地装在巨大的黑色口袋里送出隔离室,却并不来自季方。 段盛眯起眼睛,看到那只手手掌朝上,并没有就这样收回去的意思。 段盛面上保持微笑,心却提了起来,柔声道:“早上好。季方?你还活着么?” 这两天段盛终于从系统内部得到了一些关于这位秦指挥官的信息,他这才明白曹锐成那句“只是必要的战斗改造”可谓谦虚到有点谎报军情了。百分之七十三的人体改造,哪怕他不是黑暗哨兵,也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冗余感官对哨兵的影响,脱离神游态,这道门对这位指挥官来说并造成不了任何阻碍。 这倒是让段盛第一次有点担心季方——虽然说季医生从前面对的哨兵也强到几乎非人,但他们起码还算是人。 送垃圾的手骨节粗大,裸露在外的手臂同样看起来健壮有力,手指有伤疤,手臂上的伤口被纱布包的很漂亮。 段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手。似乎有些不解为何没有食物送过来,手指主人扳上窗台,似乎马上就会将这扇特殊合金制作的窗门拆碎。 段盛默默后退一步。 只是没等动作,另一只更为纤细的胳膊终于伸了出来,手掌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哨兵的手背,发出清脆的响声。 段盛脚步一顿,听到季方的声音:“我在。” “……”段所长的心落回到肚子里:“你现在安全吗?” 季方没有立刻回答。哨兵的手拒绝收回去,他们似乎正在僵持。 段盛的确没懂取个吃的到底有什么可争执的。曹锐成察觉异常,走到他身旁,立刻有一个高大的卫兵端着枪跟了过来。 曹工用眼神询问是否需要士兵介入,段盛耸耸肩。 更为清瘦的那只手突然收了回去,与此同时,窗外站着的二人同时都听到了有些沉闷的、手掌以一定加速度接触皮肤的声音。 曹锐成:“……” 卫兵:“……” 段盛:“……………………” 那只有力的男人手收回去了,即使只有只胳膊,段盛依然在这收回的动作里读出“委屈巴巴”的意味。 医生的手重新伸出来。 见外头半天没动静,细白的手指曲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不耐烦地敲了敲窗框。 曹锐成看向身旁冒了一头冷汗、公式化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扯下来的年轻所长:“他好像在叫你。” 段盛:“……来了来了来了。” 从那一天起,隔离室里的哨兵就再也没有企图帮忙拿过食物。医生每天早上准时取用餐点和丢出垃圾,不同的是,自那巴掌过后的第二天起,清瘦的手臂上开始穿着袖子。 那显然不是医疗所的无菌服,曹锐成认得出那是指挥官的作战服外套,但他选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随着时间推移,每天早上开窗时,屋里面传出来的香气越来越浓。 高级的向导素通常无味,像这样毫不掩饰地散发着放浪又勾人的气味的向导素十分少见,哪怕曹锐成这种普通人,都能清晰地闻到空气里散发出的甜香。 这是一种极其勾人、又不显得过分甜腻的味道,闻久了会让人昏昏欲睡,又有点像久睡方醒时人最喜欢的那种很淡的、微微发凉的清香。 曹锐成不得不承认,这味道的确会让闻者心猿意马。 大概是塔上那些老古板们闻到后会大摔桌子的味道。曹锐成闭了闭眼,看到段盛将针剂和消毒用品送进去。 季方进隔离室十五天,段盛来了十五天。每天早餐七点十五交换物资,他六点四十就会过来准备。 虽说这些天以担心季方为名来看热闹或者打听消息的人很多,但像段所长这么日日不落的还真没有。 交换窗口关闭,段盛站起身,察觉到曹锐成正在观察自己,便走过来,擦擦手指随口问道:“吃早饭不?食堂今早做牛肉粉,正好带曹工去尝尝我们所大厨的手艺。” 曹锐成直截了当:“段所长对季医生很上心。” 段盛一愣,乐了:“这是自然,关爱员工是我们做领导的本分。” 曹锐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是打量:“只是关爱员工?” “……”段盛意识到他话里有话,笑眯眯地思考片刻,开口道:“您暗恋我吗?” 曹锐成:“……” 曹锐成:“什么?” 段盛决定把话说得明白一点:“退一万步讲,我与季医生都无伴侣。” 曹锐成愣了愣,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抱歉,是我逾矩了。” “当然没关系啦。”段所长笑眯眯:“早饭呢?” 曹锐成说:“祝您用餐愉快。” 段盛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光流转,意味不明。 可惜这神情稍纵即逝,段所长耸耸肩,一个人吃饭去了。 * 隔离室关闭的第十六天,清晨,六点四十三分,段盛上班。 今早医疗所大厅如秦枢被送进来时一般门庭若市。段盛脚步一顿,看到曹锐成与另一个人正在门**谈,而且看上去谈的不怎么好。 段盛犹豫一秒,准备先溜。 可惜没溜成。曹锐成看到他,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 “前线战情紧张”。 段盛只得到了这六个字的解释说明,他用询问的眼光看向曹锐成,后者神色淡然,察觉到被人观察,默默将脸移开。 于是段盛又把视线放回到眼前的人身上,问道:“您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战士们需要指挥官,”刚刚和曹锐成争执的男人接着说道,这是一个有着桃花眼、个子中等、身型较薄的男人:“塔上的意思,无论结合有没有完成,秦指挥官都必须现在出发回到任务点。” 段盛挑眉:“您知道如果结合强行中断会给哨兵和向导都带来无法挽回的伤害吧?” 周崇点头:“但我们需要他。” 段盛:“哪怕这会导致你们的哨兵丧命?” 周崇刻板道:“战死疆场者可拿一等军功,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秦枢的理想。” 段盛微笑。 周崇顿了顿,声音小了些:“他不会有事的。听说段所长看过他的改造历史,那你就会知道,临时结合对他的影响很小——听说里面的医生是个低级向导?” 段盛没答话,周崇也没打算让他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低级向导无法与哨兵结合……十六天已经是临时结合期维持的最高纪录了,我跟老曹已经拖了很久,塔上再等不下去了。此时哪怕结合没有完成强行中断,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伤害,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 他语气停顿,段盛接着他的话问下去:“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 周崇深吸一口气,眼神盯着不远处的虚空道:“——季医生可以同样得到一等军功,死后入云栖山,行烈士礼,家属可得巨额补偿。” 段盛接着微笑:“季医生他没有家……” 话没说话,隔离室门前的人都听到了交换窗被敲响的声音。 段盛后背一凉,看了眼表,时间已然七点十七分。 季方至少听了他们对话两分钟,那么大概是从“真有什么问题”开始听的,或者更早。 段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却听到季方说:“结束了。” 周崇:“……什么?” “结合结束了,”医生的声音微微沙哑:“……他没休息好。” 隔离室又传来野兽挪动的声音,医生把手收回去,似乎是陷入了一个拥抱,因此没有立刻说下去。 过了三秒,季方语气冰冷,接着说:“五分钟后我会打开隔离室门,周边不要有其他向导。他精神体依然处于亚暴走状态,普通向导会被他的精神海压制晕倒。” 第3章 第三层 周崇还愣着,段盛立刻道:“好的。” 交换窗被关闭了。 医疗所向导比哨兵多,段盛回头,曹锐成终于敢与他对视,立刻主动道:“我去疏散人群。” 段盛点头。听到周崇扭头对身旁卫兵说:“准备行动服和营养剂,飞行器待命,叫行动小队持械准备。” 五分钟后,隔离室门被打开。 哨兵情绪的确不佳,强大的精神力从门口//爆发开来,段盛口袋里的检测仪警报声嗡嗡不断。 卫兵严阵以待,段所长低头关机器,再抬头,看到季方走了出来。 清瘦的向导上身披着秦指挥官工作制服外套,下身则踩了一条病房里常备的备用病号服。裤子尺码有点大,医生没穿鞋,半边裤腿被瘦削白皙的脚踩在底下,每一步都带着向导身上淡而诱人的异香。 那是一股让人牙根发酸的香味。段盛不自觉舔了舔虎牙,很想找块又软又韧的白面馒头狠狠咬上大一口。 走神间医生完全走出隔离室,卫兵显然比段所长意志更坚定,几乎同时举枪,所有人以医生为中心围成一圈,包围圈渐渐缩小。 段盛这才看到,医生侧颈里伏着一个人。 那是个极为高大的男人,哪怕哨兵普遍身形魁梧,这位也显然是其中佼佼。只可惜不太体面——男人除屁//股上留了条底裤以外浑身**,皮肤呈较浅的麦色,浑身上下疤痕交错,新伤叠着旧伤,却并不显得羸弱,手臂乃至背部肌肉蓬勃有力,皮下青筋凸起,整个人看上去极具攻击性。 似意识到周围人有所防备,男人原本俊美的五官显露凶态,眼神锐利,下颌紧绷,似乎只要有人胆敢逾越雷池,便会被他撕碎脖颈。 却看到向导抬起手,手指微弯,在他脸颊上轻轻摸了摸。 像是一个终止符,愤怒的哨兵顿时安静下来。 段盛终于知道野兽的移动声从何而来了。 季方站定,把人从自己身上弄下来。哨兵垂下头,眼神似有不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只对视了很短的一眼。医生抬手捏了把面前人的耳垂,然后说:“去吧。” 说完,他后退一步,徒留哨兵站在枪口中央。周崇抬手,立刻有准备好的卫兵替指挥官穿好行动服,男人在隔离室闷了十六日的凌乱发丝被梳到脑后,露出底下一张极为英俊、神情中却带着淡淡迷茫的脸。 哨兵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深棕色眼睛,睫毛长而卷,眼窝深邃,眉毛浓密,此时微微皱着,眼神十分炽热、却沉默地望着刚刚离开自己的向导。 段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季方一直偏着头,没有回视他。 实话说,这指挥官长得颇有姿色。段盛默默将视线在季方身上停留五秒,眼神落到他身上那件标着五颗星星的军官服。 骨架偏瘦的医生站在原地,哪怕十六日未见天日,发丝依然柔顺细腻,此时盘着手,表情平淡,没有任何动作。 人群自动为哨兵让开了一条向外的通路,医疗所门口停着可以立马前往任务点的飞行起。周崇和曹锐成已经围了上去,一个在和他交代战情近况,另一个则在同步他的身体数据。 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军部卫兵全部撤离,整个医疗所大厅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还没完成上班打卡的段盛和行装怪异的季方。 季方的眼镜不见了,段盛走到他身旁,看到医生用手揉了揉眼睛。 于是段所长拿起了他另一只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手腕,脉门朝上,然后用随身携带的检测仪轻轻一扫。季方没抵抗,一边被人捉着,一边仰起头,放松肩颈十六天以来高度紧张下僵硬的肌肉。 修长脖颈如天鹅般舒展,段盛的眼神落到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没事,就是低烧……”季方扫了他一眼:“我今天不上班不算旷工吧?” 三十九度可不叫低烧。段盛收回视线:“不算——不是给你退烧药了吗?” 季方立刻想到哨兵后颈皮肤滚烫的触感。 “都给他吃了,”医生默默把手放下来:“他比我更严重。” 听起来倒像是个多么称职的医生。段盛耸肩,问:“你要去做个体检么?” 季方摇头,说:“不用,我等下直接去治愈池。” 治愈池可以舒缓疼痛,治疗轻度的炎症和外伤。 刚刚的检测仪没测出季方身体有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过度劳累导致的发烧。段盛点点头,也就没再坚持。 季方正在摸口袋,似乎在找什么,可惜没摸到,骨节漂亮的细白手指在上衣外套的口袋里逛了一圈,然后仰起眼,漂亮的琥珀色眼珠如精品店橱窗里挂着的玻璃一样望着段盛,说:“对了,我通讯器坏了,给我配个新的。” 段盛眨了下眼,点头:“下午送你办公室。” “行,”季方摆手:“走了。” 段盛一愣,对着季方背影问道:“你不吃饭吗?今早食堂做甜豆腐脑加韭菜味小笼包。” “不吃。”季方挥挥手,然后回过头,眼神扫视段盛,表情鄙夷:“……甜豆腐脑,狗都不吃。” 甜豆腐脑终极爱好者段所长:“……” * 治愈池在医疗所顶层研究室,对普通人来说价格不菲,季方常去,是因为医疗所内部人员每月有四次免费使用权——他自己的用完还可以用段盛的,加起来就是八次。 他有长期病,一劳累就容易犯,发烧头痛,严重性不够一次性治好,治愈池对他来说能帮大忙。 无病患陪同,研究员上楼一路只能走扶梯,季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一层挪到二十七层,一路收获无数注目礼,他权当没有看到。 想到这几天军部的人整日在大厅里晃得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宣传到整个医疗所,再加上孤向寡哨在一个隔离室呆了十六天,季方闭着眼睛都知道大家都想看什么。 没给他编个孩子出来都算这帮热爱八卦的同事嘴上积德。 顶楼没人,季方单独开了一个池,设置药物比例、温度与使用时长。 等待水温上升需要一分三十秒,季方把门锁好,然后把衣服脱下来。 医生肤色极浅,天生毛发偏少,全身赤///裸后能看到左肩胛骨有一狭长伤疤,由后背一直延伸到右手腋下,颜色也不深,在苍白皮肤上落下灰粉色细长痕迹,伤口附近布满碎痕,不细看,竟如黏在皮肤上的花枝一般。 耳旁机器运作声嗡嗡作响,适宜水温包裹驱干,温暖舒适。 季方将下巴都泡到池水里,闭上眼睛,感觉到胸口一轻,高烧带来的不适被驱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疲倦袭来。 向导闭上眼睛。 睡眠似乎只有眨眼一瞬,季方再醒来时感到自己正在下沉,治愈池水面即将没过鼻尖,接下来一定是窒息。 季方懒得动,就没挣扎,打算呛口水顺便醒醒神。 却感觉到有人轻轻托住自己下巴,力道不大的往上一抬,重新让他在保持呼吸地状态下完全坐在池水里。 季方心神一动,霎时间,庞大的精神力从池水中迸发! 来人措手不及,竟被水中方才还全无意识的向导箍住手腕,不知从哪来的尖细针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季方手中,银光顿闪,刺向岸边人脖颈动脉—— 季方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毫无睡意,直直对上指挥官怔愣的眼神。 握针的手在半空一顿。 哨兵没有防守,季方只消再一用力,淬了剧毒的针尖就会刺穿他的皮肤。 季方迷茫地眨了眨眼,没明白为何会在此时此地见到此人,喉结滚了滚,半晌才吐出一句:“……是你。” 深棕色的眼睛温和又单纯地望着他,闻言点了点头。 麦色的皮肤就这样在会在毫秒内取人性命的毒针下惊险的挪动。 季方冷汗都下来了,厉声道:“别动!” 哨兵又乖乖不动了。 直到季方把针收回去,哨兵都保持着单膝跪在池边的姿势纹丝未动。浓密睫毛下深棕色眼睛被池水映的极亮,眼神直勾勾望着医生的脸,却老老实实地没有一丝下移。 向导看了眼治愈池的使用时长——十二个小时零三十七分四十秒。 季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了。 医生抚额,眼神落回到眼前依然裹着今早离开医疗所时的那套制服、此刻却跪在池边的指挥官,终于问到正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哨兵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好怎么回答,安静地看着他。 季方想到什么:“来取你的衣服?” 哨兵摇了摇摇头。 过了一秒,又换成很慢地点头。 这么一秒,已经足够身经百战的医生闻到指挥官身上淡淡的血味。季方长眉微蹙,沾着水珠的睫毛抬起看向哨兵,语气陈述,说:“你受伤了。” 哨兵一愣,下意识摇头。 然后想到什么,眼睛垂下去,看向裤脚。 有了那十六天接触,季方一开始就没打算从他嘴里撬出来话。医疗所研究员有查看治愈池预约记录的权限,季方以管理员权限登陆,看到秦枢的名字赫然在列。 结果发现,这人不仅来了,而且还来了很久。系统显示他刷权限进门时已经在五个小时之前,但没有任何的治愈池使用记录。 这表明他进来后就在这里了,治愈池编号A103,季方身旁。 这倒是有些奇怪,哪有刷了卡还不泡池子的,治愈池贵的令人咂舌,一次使用权价值塔下普通公寓的一月房租。 季方眯起眼睛看了看眼前的指挥官,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不太会用。 塔上医疗设施完备,但治愈池只有医疗所有。 虽然有点勉强,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于是季方的眉头舒展开,思考片刻,说:“把衣服脱了。” 哨兵抬起头,看向他,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季方将自己移到池后侧,后背贴墙,抱着双臂,池水波澜倒影在他脸上如光纹游走,漂亮的琥珀色眼珠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人,用眼神将高大的哨兵从头发丝扫到鞋尖,又锁到脸。 哨兵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士兵秦枢,”季方挑眉,声音很轻,口齿清晰道:“我让你把衣服脱了。” * 哨兵日记: 第三纪元334年9月5日。 他记住我的名字了。 本日双更∠( ?? 」∠)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层 第4章 第四层 秦枢沉默三秒,将手搭在领口最上面的纽扣上。 军部指挥官行动服穿起来十分复杂,别有军级徽章的短外套,印着暗纹、可收纳毒药与暗器的马甲,然后是布料柔软贴肤的衬衫,和具有防护效果、通常会系到无法进食的束腰,连腰带都可以藏上一把长刃,外有枪带,大腿穿一束带可别短刀,裤子的膝盖处做了特殊处理,难以脱下,更难以撕裂,保证小腿以上所有武器不会因为裤子断开丢失。 就连军靴上都做了武器槽,只不过秦枢的武器从不放在人肉眼可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藏着的武器,也在他来医疗所以前卸到了塔上的保管室。 如果季方仔细看,会发现这是一件崭新的军服。 哨兵的动作很快,上衣脱下放到一旁,上半身蓬勃的肌肉紧绷,疤痕狰狞,随呼吸微微搏动。 季方的眼神扫过他肋下新添的伤口。 这伤很钝,隔着那条堪比防弹衣的束腰还能造成如此创口,冲击力估计不是一般的强。 “还有裤子。”季方提醒他:“脱完进到池子里来,别磨蹭。” 哨兵再次愣了三秒钟,睫毛快速地眨动,然后弯腰解开靴子的绑带和膝盖上的固定器。 没脱,指挥官又站直了。 “……脏。”面对医生问询的眼神,他解释道。 这是季方第一次听到他清醒状态下的声音,这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似乎怕季方觉得自己在找借口,又立刻补充道:“有血。” 季方的声音不容拒绝:“进来。” 治愈池本就可以治疗外伤,况且配有循环系统,水体一直在更新,流点血不算什么。 哨兵沉默一秒,不再抗拒,继续脱衣服。 哨兵的衣服是干净的,裤脚却沾着血。季方单手撑起身子坐到岸边,将岸旁浴巾拿过来大概遮挡住小腹以下大腿以上,看到哨兵找了个距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沉进治愈池。 他身量非常高,站立状态下,池水只能勉强没过他小腹。 季方将湿漉漉的头发梳到脑后,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风为他烘干身体。 哨兵最终没//脱//内//裤,季方让他进池,他就只是进池,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过来。”季方有点好笑:“还怕我吃了你吗?” 于是哨兵走向他。 秦枢的发色与瞳色一样呈现深棕褐色,治愈池不断冒着蒸汽,原本被整理的一丝不苟的发丝有些塌了,有几根发丝落在额头,搭在他一直微微蹙起的眉毛上。 他身上的确沾了很多血,进池子不过几十秒,水体就有些发起粉。 哨兵在他面前一步的位置停住。 “把身体沉下去。”季方眉头微皱,抬起脚,小腿露出水面,脚尖点了一下哨兵的肩头:“只露个鼻子就行,这池水可以修复外伤,会有些刺痛,忍一忍。” 肩膀的热度一触即分。 秦枢的喉结动了动,水下的手指微微握拳。 隔离室那几天两个人赤诚相见的时间比穿着衣服的多得多。秦枢的记忆只有碎片,大概记得隔离室里室温很高。季方总是披着一件扣子被他扯断了的白色无菌服,发丝黏在脸上,手指温暖,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治疗的时候秦枢无法移动,季方嫌麻烦,会在疗程开始就将他身上的衣服全部清除。 现在想想,医生可能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穿衣服。 秦枢把自己全部沉到水里。 他看着水下自己的身体,有点后悔没脱//内//裤了。 这池子是季方根据自己的身高选的,对指挥官来说显然有点小,哨兵整个人陷进去的时候水面明显上抬,甚至没过了季方的膝盖。 医生调整了一下用药参数,考虑到哨兵体温会高于正常人类,又把池水提高了两度。 人泡着,水倒是清澈了许多。伤口在药物的刺激下隐隐发痛,哨兵迟钝地隔着池水看到自己掌心上刚刚被指甲弄出来的月牙型伤痕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视线上抬,又看到了季方依然没在水下的一小截小腿。 哨兵立刻移开视线。 那双腿很快离开了。 再抬眼时,季方已经穿好了裤子。治愈池常备的无菌服也是白色的,由特殊布料制成,哪怕沾上水也不会发透。 “你找我应该不止为了衣服,”季方把上衣也披到身上,习惯性抬手推了推眼镜,一边掌纹激活治愈池操作台,看了还在水里发呆的哨兵一眼:“……有什么事现在说,或者等到明天八点半上班以后。” 忘了眼镜丢了的事了,医生推了个空,手顺下来输入自己的职工号,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治愈池内使用人的身体数值。 秦枢没说话,季方就又问:“……你的自愈级别是多少?” 自愈级别是分化后的哨兵经过特殊训练和改造后判断身体自我愈合速度的标准。普通无凝血障碍的人类为一级,二级的治愈速度是一级的两倍,以此类推。 哨兵的睫毛被热汽蒸的有点湿,回答道:“二十五。” “……”季方手一顿,乐了,看向他:“那你应该不需要我做些什么了。” 治愈池的辅助修复能力也只有四。季方甚至觉得自己刚刚让他进池子都是多此一举。 哨兵犹豫了一下,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 不过这也说明,季方的猜测是错误的。二十五级,塔上下来回一趟都够他痊愈了。哨兵来医疗所显然不是为了用治愈池。 医生把手收回口袋,问道:“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哨兵眨了下眼睛,立刻回答:“取衣服。” 季方微笑,准备离开。 他是真的要走。深棕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慌张,似有躲闪,但哨兵很快重新将眼神放到季方身上。 然后季方听到背后的哨兵说:“我是来求婚的。” 医生脚步一顿。 足足一分钟,治愈池A103区只有水声。治愈池亮起绿灯,提示池内使用者身上的所有伤病已经完全愈合,处于一级健康状态。 二十五级名不虚传。 操作台却亮红灯,警报响起。 季方的眉毛跳了一下,看向手边屏幕。显示屏提醒,池内生命体心跳异常。 季方:“……” 哨兵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依然十分听话地待在水里,看着季方关掉操作台警报,降低水温,然后回手打开A103的玻璃门,并将通风口开到最大。 “精神科在10楼,塔上在役人员可享受免费心理咨询和简单药物治疗。” 然后,他听到医生说:“指挥官的外套会由医疗所清洗过后送往塔上,你不必再下来找我。” 哨兵从治愈池站起来。 医生却已经离开了,头也不回地。翩飞的白色衣角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 季方没有立刻下班回家,而是来到二十六层。 二十六层是研究实验室,主要进行医疗所内新药物研发与手术技术讨论,正是交班时间,走廊里难得人多,见到季医生,纷纷点头问好。 这情况与十二个小时前他上楼时大不相同。季方一一回礼,心里想,大约是段盛做了些什么。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季方推门开灯,桌面上放着新的通讯器。季方拿好放到胸前口袋里,然后拉开右手边最后一层的抽屉。 抽屉里的药已经被人复原了,之前吃到一半的也用了新药补充。 这省去了他很多麻烦。季方舒口气,拿了几种出来配了一餐,用水送下去。 吃完药,他出门,去实验室。 二十六层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区域都是实验区,段所长鼓励医疗创新,大多数实验区面对医疗所全体员工开放,却有三个特殊实验室例外——2604、2605和2606——入室需有钥匙,平时大门紧闭,只允许特殊的研究医生进入。 当时季方答应段盛来医疗所,就是因为这个。 医生走到一扇半月来无人造访的机械门前,略俯下身,将自己的眼睛对准门锁。 机械门应声而开。 三个特殊实验室是联通的,起初一共有六扇门,季方熟悉了以后关闭了其中四扇,只留了靠近试剂电梯和自己办公室旁边的以供出入。 感应到有人进入,实验室随着医生脚步自动打开照明。 季方没有在实验区停留,径直往实验室最深处走去。 那里还有一扇更复杂、也更坚固的门,如果曹锐成在,会发现这扇门与军部人体改造实验体存放处的门十分相似。说起来这还是塔上的研究成果,为避免被改造者崩溃逃跑,这扇门会对进出者进行更加精密的身份识别,整个白塔也就只有改造处有。 季方拿下来的是当年研发时期被卢子谦破坏掉的残次品,段盛拿去修了一个月,成品除了喷漆颜色差了点,竟和塔上的一模一样。 医生站在门口停顿五秒,生物识别结束,门开,蓝光乍现,在地面铺出一个正正方方的蓝色四边形。 季方走进去。 门后是五个从天花板延伸到地面的透明休眠舱,每个舱体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舱内灌满液体,液体里则飘着五个人。 他们全部在休眠状态。 能在超低温下保持人体细胞活性的培养液需要每四个小时完全更换一次,每一滴都价值不菲。季方看了眼操作台里的机械记录,成本依旧在攀升。 段盛和他这一年来想尽办法,但无论怎么努力,沉睡状态最终都只能是权宜之计。 季方走到休眠舱之间,玻璃后面熟悉的面孔温和平静,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季方把手放到舱壁,掌心下,培养液冷的像冰。 必须要加快进度了。季方想。 再这样下去,他真要养不起他们了。 医生在他们之间坐了会儿,他把自己蜷缩的很小,十六天紧绷的神经终于能在这里短暂的得到舒缓。 大约五分钟,他站起身,去计算区查看这几天错过的实验进度。 显示屏右上角忽然跳出监控画面,那是实验室自带的警报系统。 随后季方听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季方头也没回:“稀客。你怎么还没下班?” “你不也没走?”段所长左手拎着一盒饭,笑着道:“听说你来二十六层了,下班前过来看看。” *** 秦枢日记: 求婚失败了。 他好像有点讨厌我。 第5章 第五层 季方推开手边堆着的书与草稿纸,段盛把食物放到他面前,顺便把餐具也拿给他。 季方吃东西不挑食,却挑用具——吃饭的家伙什必须是仅有他一人使用过的,且不用一次性用具,是以入职以来鲜少去吃食堂,也从不参加聚餐,平时在医疗所吃饭,要么错过吃饭时间买个饭团泡个面随便将就一下,没错过也是去食堂干脆打包回办公室,偶尔被段盛软磨硬泡拉去堂食,他也会拿自己的餐具过去。 “便利店买的新的,消过毒了。”段盛一早知道他的习惯,早已做好万全准备,然后问:“你见到秦枢了?” “嗯。”季方饿的要命,埋头吃两口:“他怎么进来的?” “人家长腿了,还能怎么进来。”段盛一乐:“不过这会儿他也该回去了。要么说新生代后浪推前浪啊,据说最终任务他花三个小时就完成了。啧啧,当年聂知远最快也没这么快。” 季方不关心这些,也没回话。十二个小时治愈池让他身体空的要命,舌头一沾吃的就停不下来。段所长的话就这么撂在空气里足足五分钟,段盛也不急,托腮看医生三下五除二吃完一盒饭,风卷残云,抽了张消毒湿巾抹抹嘴,然后问自己道:“这次敲了军部多少?” “怎么能算敲?”段盛不满:“这算医疗所治疗危重患者的正常收费。” 季方难得笑了一下:“所以多少?” 段盛挑眉:“够这里再支撑半年。” 季方眨了下眼,有点没想到:“……给的够多的。” 他是想到这次会赚不少,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你怎么不看秦指挥官一年能出多少任务,”段盛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望着季方,嘴上八卦却不见停:“你看没看他的履历?不愧是能接受百分之七十四人体改造还没疯的战士。他就算真的杀人放火估计军部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季方眯了眯眼,同样托腮,看着段盛。 “……”段所长怂了:“干什么?” “我在想,所里这么爱八卦,是不是就是因为你上梁不正下梁歪。”季方说。说完站起来,食物垃圾丢给段盛:“……走了,回家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这就走了?”段盛一愣:“我还没问完呢——秦枢找你都说什么了?” 季方想了想:“他任务受伤了,来借用治愈池。” 段盛明显不信:“你是说他放着塔上高精尖医疗条件不用千里迢迢来用治愈池?” 季方扫了他一眼:“你对我的研究成果有何不满?” “……”段盛:“不敢。” “好的。”季方摆手:“所长,明天见。” * 从隔离室出来一连忙了一周,有几天连续做了两台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连眼镜都没来得及重新配,时间又来到了508换药日。 季方上午有门诊,下午去508,吃过午饭,他算好时间从二十六楼下到五楼病房区,去药房拿工具,顺便看了眼排班表。 已经有新的轮班医生在那里等待他,见季方走过来,轮班医生立刻站起身。 药房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季方看了那医生一眼,很轻地皱了下眉,确认道:“李垒?” 对方站直,额上冒了一层汗,自我介绍道:“……我叫张维,外科的,前年入职,去年综合科室分享大会上见过您。” 季方没印象。举了举手里的排班表问道:“这个月不是李垒和我一起去508么?” “……”张维眼神闪躲,解释道:“李医生离职了。” “哦?”季方看了他两眼:“看你这样子,难不成他是因为我离职的?”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他是三层的看床医,季医生恐怕都没见过他。”张维再次摆手,一边推过药床:“您别问了,我们去508吧,时间该到了。” 508的手今日也摸到了大腿。 加药很有成效,他认得出季方的姓了,季方就没接着再加。 换完药出508,张维打了个报告,一溜烟跑了。季方掏通讯器看了眼时间,没有直接回二十六层,而是下楼,去四楼所长办公室。 段盛不在。季方刷指纹进门,坐办公桌前打开显示屏。 开锁屏需要密码。 季方思考片刻,输入一长串数字。 一猜即中。他没停留,手指摸到左上角图标,打开实时更新的所内员工信息。 医疗所内员工配有专用的通讯器,每天早上入医疗所,通讯器自行启动,会实时记录该员工的所有工作记录,也会简单记录一些基础的如心率体温等身体数据。 这些数据实时更新,只要该员工在所内,就会被记录下来,传入所内数据库留痕。一是一旦发生意外,可以保证所有医疗事故冤有头债有主,二是防范传染病流行,能确保所内员工的人身安全。 李垒的信息停留在上周五,数据停止更新前,李垒的体温和心率都有极大波动。季方将他心率第一次产生异常的地点调出来,然后用段盛的权限打开监控记录。 画面很快出现。 看到屏幕上的人时,季方难得愣了一下。 那人背对监控摄像头,全景图看起来个子很高,肩宽腰窄,身穿一身季方非常熟悉的军部作战服,却没有配备任何武器。 秦枢略转了转身,季方看到他左手握着李医生的脖颈。 不像季方印象里在治愈池见的那一面,这里的秦枢还戴着军帽,发丝被整齐的压进了帽子里,鼻梁高挺,下颌线干脆利落,没什么表情。 五官立体的脸很是上镜,季方托腮看着屏幕,觉得他还是在治愈池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时候更好看些。 哨兵右手好像在摸些什么,这个角度,季方只能看到男人身上的肌肉正在微微绷紧。过了两三秒,大约是找到了,他看到秦枢做了一个后拉的动作。 李垒眼睛立刻翻了上去,连声惨叫也无,大片的血如喷泉般炸开。 秦枢松开手,十分嫌弃地倒退两步,李医生没了支撑,身躯如一片飘零的黄叶一般无声地落到地上。 季方眯起眼睛。 他终于知道,治愈池旁,秦枢只有肋下外伤,身上却怎么会有那么多血。 秦枢把李垒的舌头拔下来了。 哨兵通常不会在感官正常状态下与人产生冲突,他们是一类极易受到情绪影响的人,冲突会产生愤怒,愤怒会让人失控,而失控,对于哨兵来说,等同于死亡。 季方思考片刻,把监控往前调了调,调到秦枢出现前十五分钟。 事发地点在医疗所二十楼员工食堂,李垒正在和同伴吃饭,他们在聊些什么,数李医生聊的最起劲,画面里的男人眉飞色舞,甚至频频引起其他人侧目。 季方从段盛抽屉里找了只可可派叼在嘴里,一边靠在椅背上,设置好特定区域,点开监控声音。 就听到画面里的人说道:“……有个好皮相就是好,前有段所长,后有508,现在又来了个哨兵指挥官,要么说傍上一等功升的快呢,十五天啊……你们是没闻到里面那个味儿,我前几天上班路过,差点没被熏死……” 对面人问:“你是说他和那个患者结合了吗?” 李垒:“肯定结合了啊,不然S级哨兵神游要怎么救回来。他不是低级向导么,反正又不能永久结合,正好方便来一个换一个。” “你这话说的,向导素不是也能缓解神游。”对面人笑了:“小李,你下个月不是还和季医生排班去508么?我觉得季医生挺好的,他来了以后大家就都不用被咸猪手了。上次我跟他一起做手术他也挺客气的,不像老曹那么凶……” “只是向导素至于在里面呆那么多天吗?还专门切了监控,我不信。”李垒说:“低级向导就是低级向导。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下个月我就排班了,嘿嘿,到时候我看他能不能也让我……” 正看到兴头上,显示屏啪一声被人关了。 季方疑惑地眨了眨眼,看到面前双手撑在桌子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段所长。 段盛:“我要把你的指纹删掉。” 季方:“你以为删掉我就进不来了吗?” 段盛:“你怎么知道我的显示屏密码的?” 季方不答反问:“你怎么没告诉我,秦枢来找我以前,还去了第二十层?” 段盛:“他不止去了二十层,他去了每一层……你能别吃了吗季方我就剩一盒了我今晚值班还得靠这玩意儿活呢。” “我就吃了两个。”季方舔了下手指上融化的巧克力:“有咖啡吗?” 段盛:“……” 段盛败下阵来,幽怨道:“有。” 五徽指挥官杀人都不算犯罪,李垒拔舌后先被送去急救室,医疗所不聘残疾,李垒生命体征稳下来,段盛就自动帮他走了离职流程。 医疗所没有秘密,这件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几天做手术看门诊同事对他都相当客气,季方还以为段所长经自己上次说他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终于改邪归正大显神威,没想到居然是秦枢演了一出杀鸡儆猴。 至于这个哨兵…… 得知完医疗所闲言碎语消失的真相,季方也吃饱喝足,离开所长办公室,回到二十六层。 今天是塔上下大部分部门的公休日,治愈池有不少预约申请。季医生看着系统入账怎么看怎么顺眼,看够了,才打算起身去实验室。 十五分钟后隔壁实验室有讨论会,他想去旁听。 只不过还没走,治愈池忽然跳出一条警报,来自D406,警报内容是使用者体温异常。 季方立刻放下实验记录本,抬脚上了楼。 治愈池是一个个单独独立的深水池,分为ABCD四个区,A级池体积最小,D级池体积最大。每个单间墙壁与门板都是特制的,内可看外,外不可见里。 季方走到D406门口。 光脑显示,不止体温,使用者的心跳频率也出现了异常。 按理说治愈池并不会让人产生普通泡汤久了以后的眩晕感,但也有些人在最开始时并不适应这种疗愈方式。 季方点击请求进入提示后等了五秒钟,池内接受申请。 他刷权限进门,首先查看了一下治愈池的基础设置。 基础设置没什么问题。季方又点开使用者身体数值监控界面,一边问:“您好,请问您现在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吗?” 池里的人没答话。 季方疑惑地侧过头。 客人没关隔断帘,他可以清楚地看清哨兵的脸。 十几分钟前在监控里拔掉李垒舌头的指挥官,正在用一种木讷到可爱的的怔愣神情,呆呆地看着自己。 秦枢日记: 又见到他了。 好开心。 (///▽///) 第6章 第六层 站在门口的人愣了愣:“秦枢?” “……季医生。”哨兵的嗓子比上一次更哑了。 “来之前吃过什么药么?”季方帮他调了一下池水浓度与温度,走过去:“你发烧了。” 秦枢的眼睛一直跟着他的脸,随着他的走近仰起头:“……我没意识到。” 季方看了眼池里,几乎呈深粉色的池水下隐隐透着大片肉色和一抹突兀的深蓝。 秦枢今天也穿了内裤,季方将眼神重新放到哨兵脸上,一边接着问:“池温很高,你没意识到也是正常的。有觉得呼吸不畅吗?” 秦枢摇了摇头。 “我调整了一下参数,十分钟以后如果你继续发烧,需要下楼做个简单的检查。” 秦枢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毛、睫毛与发丝都被水沾湿,深棕色的眼睛牢牢望着医生的脸庞,却不会让人觉得唐突。 因为他的眼神看起来十分高兴,有点像段盛看到甜豆腐脑。 季方沉默了一会儿,琥珀色的眼睛在池水的映衬下美若琉璃。 犹豫了足有一分钟,医生在池边坐下,哨兵看着医生苍白手指触碰到被血染成怪异颜色的水面,指节轻轻拨了拨,然后问自己道: “为什么又受这么多伤?” 哨兵不解地眨了眨眼,回答:“完成了一个任务。” 季方很浅地笑了一下,哨兵连眼睛都不敢眨地看着他,听医生接着问:“这算是任务完成的奖赏?” “上次……试了。”秦枢点点头,说:“效果很好。” 季方看向他:“医疗所可距离塔上有段距离。” “我不是从上面来的。”秦枢站起身,肩膀终于从水面冒出来,浅麦色皮肤上的伤口刚刚在池水的作用下愈合,还留着浅浅的粉色痕迹:“我是从旧城区来的。保育院需要捐冬衣,任务结束后,我去了一趟。那边距离这里很近,我要回塔上,很顺路,正好可以约一个治愈池。” 哦豁,说了个长难句。季方心里想。 面上倒没表,只是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又有那么十几秒,两人相对无话。 却听到秦枢接着说:“我小时候在保育院呆过很久,所以每年都会去捐一点过冬的东西。” 这季方已经知道了。医生看向他,后者话音就这么一顿。 十分钟。秦枢想。 池水比刚刚更热了,秦枢出了一些汗,但在池水里会被误认为蒸汽。血色的水很快被换掉了,哨兵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九成,新池水灌入,水体已经不再发红。 “这次任务,”季方终于说话了:“你用了多久?” 秦枢立刻回答:“三天半。” “没有睡觉?”身体监测记录显示他体内肌肉与器官的疲惫值非常高。 秦枢回答:“睡了大约两小时。” 季方皱了下眉:“三天半……算很快了吧?” 秦枢点头。 季方接着问:“把任务以最快速度完成,是你的强迫症吗?” 哨兵的眼神空了空,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思考了半分钟,然后说:“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最多的任务。” 原来是个卷王。季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眼神落到水里哨兵几乎完美的腹肌,接着问:“周崇说,你的理想是一等功。” 秦枢犹豫了两秒。 出乎季方意料的,他说:“现在已经不是了。” “哦?”季方看向他的肩膀——刚刚那个粉色的疤痕已经消失了——然后重新与他对视,接着问:“现在是什么?” 秦枢看了他一会儿,回答道:“……和您结婚。” “……”季方:“你去过十楼了吗?” 哨兵点点头。 季方:“怎么说?” 秦枢:“他说我没有病。” 季方:“你知道我出去以后可以查你的就诊信息的吧?” 秦枢很固执地说:“我没有说谎。” 季方当然知道他不会说谎,眼睛眯了眯:“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哨兵湿漉漉的睫毛十分不解地眨了眨,半晌只吐出三个字:“十六天。” “……”季方:“什么?” “隔离室。”哨兵说:“……我应该为此负责。” “可你知道那十六天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这是季方第二次在秦枢面前笑了,他看着眼前几乎看呆了的哨兵,提醒他:“连短暂结合都没有——帮你打//手//枪可不算结合。” “我是个穷医生,可能还是个不能结合的低级向导,说不定拖家带口、欠了外债,更何况……”医生想到什么,话音一顿:“秦枢,你知道现在塔上下普通人类的寿命有多久吗?” 这是保育院必修课里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内容,秦枢点头:“三百零四年十个月。” 季方:“那普通哨兵和普通向导呢?” 秦枢:“一百七十八年四个月。” 季方眼里含了些笑意:“那被引导分化的哨兵和向导呢?” 秦枢很喜欢看他笑,差点没回神,继续回答道:“一百零三年六个月。” 哨兵向导在保护白塔及塔下区域、战斗、科研、创造方面都更有天赋,对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的贡献非常大,自然寿命却只有普通人的三分之一,更别提还有更多的哨向会在任务中死亡。 因此,哨兵向导会在白塔社会拥有更多的资源支配权,作为他们生命受限的补偿。 小孩当年文化课学的还挺好。季方心里觉得可爱,把手撑在池边,歪头看他:“那……被引导分化的低级向导呢?” 这不在课程范围内,秦枢茫然地看着医生,摇头。 低级向导哪怕自然分化,也通常会在分化结束后被诛杀,本就少之又少,更别提被引导分化的低级向导。 而季方告诉他:“上一个无病无灾活到老死的、被引导分化的低级向导,只活了六十七年零四天。” 秦枢瞳孔微缩。 季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重新问道:“哪怕这样,你也想为了什么''负责''而跟我结婚吗?” 计时器响起。季方离开治愈池,看向显示屏。 体温已恢复正常值。心跳……季方决定先不管心跳。 “如果后面觉得不舒服,就出来坐一会儿,把通风口打开再回去。” 通讯器里同事已经在催他去讨论会了,季方把门打开,又想起什么:“你的外套已经干洗好了,如果着急穿,可以去二十四层洗衣区拿走。” 没听到哨兵回话,季方下楼了。 * 十楼负责人把秦枢就诊记录发给季方,结果表明秦枢的确没有精神问题。实际上哪怕他有,医疗所也不敢给指挥官扣上“精神病”这顶帽子。当时季方只是那么一说,没想到他会真去。 医生把就诊记录放到桌面上,然后走到聂知远面前。 不愧是当年军部最好的哨兵,过去一年泡在接近零度的培养液里,聂知远的肌肉量也没有减少多少。他看起来依然年轻而英俊,长睫紧闭,一贯会说些好听话的嘴巴此时无法讲出哪怕一个音节。 但他精神海的重创已经被修复得很好了,季方确信,再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活过来,一如往常那般生龙活虎。 打牌爱出千,做菜喜欢多放盐,保育院逃体罚被抓光膀子在深冬凌晨罚跑五十圈,然后去食堂,跟卢子谦和李朔凑钱买最贵的一份饭给生着病的季方。 如果不是他们,季方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冬天。 “季方。”有人叫他。 医生回头,段盛看到季方眼里一闪而过的亮光,稍纵即逝。 段盛在心里默默叹一口气,靠在门口,笑着说:“吃饭了。” 段所长本来没打算吃晚饭,但由于可可派被季医生就着咖啡一扫而空,无奈只能多吃一顿。两人边吃边聊今天讨论会的内容,季方吃饭一向快,三下五除二,吃干净了擦擦嘴去把特殊实验室的主光脑拿过来,人工智能004从睡梦中苏醒,开始总结这几天的休眠舱监测情况。 虽然进程很慢,但情况的确在转好。段盛反复看了好几遍,不可置信地说:“这样下去不是很快就可以进行最终修复了?!” 季方挑眉,点了点头。 “真有你的,”段盛是真的觉得很神奇:“怎么做到的,这就是S 级向导的力量吗,治疗一个人的精神海就够复杂的了更何况这还有五个……等下,怎么这几天也有记录,你那会儿不是还在隔离室吗?” “别老S 级S 级的挂在嘴边,说不定我就是一个低级向导呢?向导的精神力强弱和级别又没关系。”季方顿了顿,说:“我把净刎留在外面了。” 净刎是季方精神体的名字。 “怪不得治一个哨兵用了你十六天。”段盛一乐:“你这么一说,我的确好久没见净刎了。” 医生仰头喝水,一边主动提出:“要让它出来和你亲近亲近吗?” 段盛立马怂:“不了不了不了,我怕蜘蛛你又不是不知道……” 吃完饭各回各层,段盛今天值班。季方或办公室拿外套,时隔三天终于可以回家一趟。 没等走近,却发现门口放着什么东西。季方捡起来没仔细看,推门进屋,先去把外套穿上,然后又把打算回家看了资料放到包里。 然后他把刚刚从门口拿的东西放到桌面上,那是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季方拿到耳边听了听,没听到定时炸弹的机械声,又盘算了一下医疗所上下有人恶作剧他的概率——极低。于是没什么戒备地把盒子打开。 盒子里面有一个更窄的盒子,被一块颜色内敛的、看着莫名眼熟的手帕包着,安静的躺在盒底。季方又开了一层盒,发现里面放着一架眼镜。 眼镜是银框的,镜腿上刻着十分细小的蛛丝,做工精美,镜片清透。季方把它拿出来,发现这眼镜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扫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季方试着戴上,度数也正好,眼前世界顿时清晰明亮。 可惜盒子里外都没有署名,要不然真想把礼物退了顺便要个链接。季方有些遗憾地把这副眼镜摘下来,打算扔掉,眼神却扫过刚刚包裹着眼镜盒的手帕。 手帕是深灰色的,印着在暗处可以闪光的暗金花纹,花纹角落则印着五颗星星。 季方一愣,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块手帕了。 这是秦枢的手帕,那件他穿了十四天的军装口袋里就有这么一张。军部制衣处会在塔内军官的每一件外套里都赠放一张,以备指挥官的不时之需。 这眼镜是秦枢送的。 季方望着手里的眼镜沉默片刻。 扔,还是不扔,这倒是一个问题了。 秦枢日记: 他说他只能活六十七年了。(划掉) 不到六十七年。(划掉) 结婚。(划掉) 想结婚,要越快越好。 第7章 第七层 星期三,D406,池内生命体体温异常。 这一次上楼查看的是一位值班医生,季方看着人跑上楼,然后D406过快的心跳回归平静。 这已经是秦枢十五天内第七次来泡治愈池了,也是第七次泡到一半体温异常。 要不是季方知道秦枢不是来碰瓷的人,他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医疗所对家要来他这儿砸场子了。 按照规定,治愈池检测到生命体异常,必须有医生上楼查看,以免发生意外。 第一次去的是季方,第二三四次都是值班医生,第五次又是季方。 也是第五次,季方终于察觉了秦指挥官的刷池行为,于是第六和第七次,哪怕季方本人就在二十六层闲的长草,也是让值班医生上楼查看池水异常。 季方看着逐渐稳定下来的数值松了口气,打算起身,去特殊实验室呆一会儿。 通讯器却忽然亮起红灯。 季方接通,刚刚派上去的小医生声音惊慌,道: “季医生!您还在办公室吗?他好像晕过去了!” 季方皱眉。 秦枢虽然会刷池,但不可能装晕。医生回头点开D406使用者身体监测数据,却发现哨兵原本三十八度的体温竟然在短短几分钟内涨到了四十二度。 季方立刻上楼。 哨兵体重太大,小医生又找了三个人才勉强把他抬出治愈池。池水已经完全红了,哨兵左侧身体显然遭到过重创,裸露在外的浅麦色的皮肤上满是烧伤与弹片刺伤的痕迹,二十五级的治愈能力使得新肉在皮下疯狂生长,可哪怕这样,依然流了一地的血。 有一男医生被这景象吓得脸色煞白,后退两步靠上墙壁,念叨着:“我再也不埋怨哨兵工资高了,这哪是人干的活……” 话音未落,哨兵忽然睁开眼睛。 纯黑色的眼瞳无神,池内所有人都感觉到强大的精神力震慑,却被哨兵强行压制回了身体里。 门在此时从外面打开,季方走进来,看清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被哨兵主动屏蔽了视觉的眼睛。 “所有人都离开,”季方单膝跪在哨兵身旁,先是用一些精神力封闭了他的五感,然后看了眼面前的几位医生:“肖小玉,准备外伤药和消炎药,再去药房,就说取我存的第三组药单,全部放到门口以后用通讯器联系我;王鸣,叫值班医生守住门口,我没出去之前,任何人不许进来。” 季方语速极快,琥珀色的眼珠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这是塔内指挥官,受伤消息绝不可外传,都把嘴缝严实点。” 肖小玉立刻拿药去了。其余人将现场整理好,王鸣把简易器械台推到季方手边,然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门关死,季方打开了信息素屏蔽墙,整个治愈池内壁都被一层透明的介质覆盖。 医生回过头,发现哨兵已经坐起身。 哨兵的眼瞳深不见底,呈现十分可怖的黑色。他皱着眉,失明失聪的状态下似乎依然知道自己的样子不惹人喜爱,便一直没有抬眼。 还有意识,说明不是神游,顶多是感官过载。 季方松了口气,解开他耳朵上的屏蔽,对他说:“你受伤了。我要进入你的精神海,修复屏障。” 哨兵看向声源辨认许久,迟钝地点了点头。 而后,几乎无主观意识的人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张开双手,抱住季方。 * 秦枢清醒过来的时候,怀里躺着一个人。 那人较他瘦小许多,似乎睡得很熟,一整个蜷在他怀里,几乎能完全被他遮挡。 水下接触的皮肤感觉不到温度差,水面上的只有脸,没什么力气地靠在他颈窝里,触感偏凉。 ……没有穿衣服。 皮肤很白,像是很少照到阳光。 秦枢眼神下移,看到他手腕上有疤痕未消。 秦枢认出,这是半个多月前,季方提取信息素为自己治疗时留下的痕迹。 秦枢的心跳非常乱,可再怎么乱也没敢动,就这么抱着。 池温是按照秦枢的体温的设置的,对季方来说有些热。 但也是因为那么一点热,才更加使人昏昏欲睡。 秦枢想到自己第一次来治愈池,季方在这里睡了大约十来个小时。 他很喜欢在这里睡觉吗? 可自己在这个池子里总会“体温异常”。 是发烧的意思么?……不太懂。 季医生在这里不会体温异常吗? ……好喜欢抱他。 是活的,软的,在呼吸。 下一秒死了都值了。 这样抱着睡,就不会滑进池水里了,那天他总是要往下沉。 可以悄悄……亲一下吗? 亲肩膀,肩膀离得最近。 ……不行。 就一下? ……一下也不行。 他会生气的吧? 他一定会生气的。 那要是趁他睡着亲呢?不让他知道。 ……不行,会吵醒他的。 轻轻的呢?不吵醒他。 不行! 可是…… …… 季方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在身旁柔软的抱枕身上蹭了蹭,周遭十分温暖,他睡的非常好,没有做梦,这几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为防止刺激哨兵感官,治愈池的光被医生调的很暗。季方察觉到抱着自己腰上的手没松,便抬起手撑了下池壁,打算坐起来。 抬起头,正对一双怔愣的深棕色眼睛。 季方:“……” 秦枢:“……” 季方:“………………” 哨兵的手臂依然保持着半抱的动作,伤口倒是已经完全愈合了,池水清澈,地面上的血迹被自动清洗系统扫的一干二净。 季方看了眼治愈池使用时长——十个小时三十八分钟。 他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了。 哨兵在此时开口,提醒他:“您通讯器一直亮红灯。” 季方却没有立刻接电话,眼神瞥了眼他下身,抬手指了指治愈池旁边的小门:“那边有淋浴,也有洗手间,你可以先把你的问题处理一下。” 哨兵低头,看到自己蓬勃的器官。 哨兵的面色没有什么改变,耳尖却红透了,说:“好的。” 季方回神,离开治愈池。 是段盛,季方接通,先说:“我没事。” 听到段所长松一口气的声音:“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了。”事实上要不是他睡着,可能早就能出去了。季方难得有这样的工作失误,揉了揉眉心:“我们马上就出去。” 段盛显然还想问更多,但不应该是在通讯器里。于是他立刻说:“知道了。” 回头发现秦枢已经处理完回来,大约是用过浴室的低温水枪,哨兵身上冒着寒气,正在穿衣服。 依然是军部的制服,只不过这次看上去有点脏。衣服有破口,沾着血污,连束腰都碎了。 季方一顿,对着话筒说:“等一下。” 段盛:“说。” “送一套哨兵的衣服上来吧。”医生说完,将通讯器移开,问秦枢:“你一般穿多大码?” 秦枢一愣,回答道:“4SL。” 季方把尺码报给段盛,然后对秦枢说:“衣服的钱会自动在医疗费里扣。” 哨兵点头。 为了等新衣服到,两个人在治愈池旁边坐了一会儿。哨兵正在弯曲几个小时前被打烂的手臂和手指,确保灵活性不受影响。 然后他看向季方,犹豫了一下,说:“……眼镜。” 季医生今天戴的眼镜是黑框的。 季方抬眼对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哨兵接着道:“不喜欢的话,可以卖掉。” 卖掉的话,可以拿到很多钱。季医生不喜欢眼镜,大约会喜欢钱。 季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办公室门口的是你送的?” 秦枢点头。 季方:“为什么没署名?” 秦枢:“您会知道是我的。” “……”季方无法反驳,他的确知道了是他送的。 医生挑了下眉。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睡到自然醒,季方的心情很好,竟接着问下去:“为什么要送我眼镜?” 秦枢的眼神躲在地上呆了会儿,然后重新看向季方,说:“……是我打碎的。” 好像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一样。 这倒是让季方说不出什么重话,想了半晌,只是纠正他:“不是你打碎的。” 刚进隔离室时哨兵暴起将他压在身下,眼镜在那个时候甩飞出去。后来秦枢睡着的时候季方去找药,昏暗光线下看不清地面,才不小心把镜片踩坏了。 至于鼻梁上现在这架眼镜,还是之前季方用过换下来的。这几天实在没时间去配新,这才又拿出来用。 季方想了想,又问道:“这身伤又是怎么弄的。” 秦枢:“任务。” 季方:“什么任务会牵扯到爆炸?” 秦枢老老实实地回答:“空间垃圾存放点销毁。” 季方一愣:“那不是要花几个月去建引线的么,哪会伤到人?” “建引线,太慢。”哨兵说:“我快。” 季方:“……” 哨兵察觉他神色不对,有些踌躇道:“……对不起。” “……”季方气极反笑:“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 秦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我惹你生气。” 他又是怎么看出来自己生气的? 季方走到他面前,哨兵有些紧张地坐直,仰起眼睛看他。 却没有想到,面前向导非但没有责备他、甚至对他说教,反而俯下身,将他的头抱到自己怀里。 这是哨兵清醒状态下得到的第一个拥抱,秦枢微微一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要回抱的**几乎攻占了他的所有理智,手臂不受控制地想要抬起来,想要握住季方的腰,将他整个人拧成细条揉进怀里,可哨兵强大的精神力强行压制住了这种渴望。 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痉挛,血管突出皮肤表面,看上去狰狞不堪。 “趁衣服到前抱住我,你就还有十几分钟。”季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哨兵脑后柔软的发丝,告诉他:“指挥官,作为哨兵却抗拒裸露是因为你患有皮肤饥渴症,不是什么精神问题。” 那是他在十层就诊记录里问过精神科医生的一个问题。在末世将近的第三纪元,人类及时行乐,开放程度已经很高,在这样的教育下,拥有卓越身体的哨兵通常会以自己的身体为荣,可秦枢却与之相反,哪怕塔内日常检查身体他会穿无菌服,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患有这方面的精神障碍, 秦枢日记: 我得到了一个来自他的拥抱。 也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因为可怜。(划掉) 他真好,永远那么好。 第8章 第八层 等了足足十几秒,哨兵才迟钝地抬起手,搂住医生的腰。 他用的力道非常小,体温微烫,季方感到身体周围如被火炉拥簇,然后听到了哨兵的心跳声。 秦枢的双臂接受过改造,骨骼缠绕着坚硬的金属,皮肉愈合速度极快,却丧失了百分之七十的痛觉。 所以当他用这么小的力气拥抱季方,他其实不是很能完全感觉到医生的触感究竟怎么样。 但这个拥抱依然比刚刚治愈池里的那个更让他心动。治愈池里的季方在熟睡,他靠着他,将他作为软床,严格来讲是秦枢单方面抱着季方,并不能算是一个拥抱。 秦枢感觉自己十分舒服,与季方的肌肤相贴让他产生了幸福的错觉。季方听到哨兵低低地叹了一声,渴症得愈,仿佛全身毛孔得到舒展,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喜悦。 哨兵的满足实在太溢于言表了,季方嘴角勾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他脑后的发丝。 很乖,热热的,很听话,给一点好处就会满足。 有点像小时候保育院医务室里养的那只金毛。 “身体疲惫的时候,可以找你熟悉的人拥抱一会儿,就像现在我和你做的这样。”季方说:“很多保育院出来的孩子都多多少少会有皮肤饥渴症,你的症状不算很严重。普通的拥抱就可以缓解的话,其实并不能算是病。” 当年吴观澜因为皮肤饥渴症每天都黏在季方或者聂知远抑或段盛身上不下来,后来上塔选专攻,他去练了近身搏斗,每一次实战都练的眼睛冒光,也算是对症下药。 但季方没办法建议秦枢也去练搏斗,他看得出,秦指挥官现在已经够忙了。 “可以来找你么?”哨兵用很小的声音问道。 季方从回忆里回神,没听清:“什么?” “下次……”秦枢说:“我想来找你。” “每次任务都很累,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亲近的人。”不等季方拒绝,哨兵就接着说,像是祈求客人买下火柴的小女孩:“我可以付医疗费。您出价多少我都可以付。” 他是想为十分钟的拥抱付钱吗?季方失笑:“看来秦指挥官财力雄厚。” “嗯,”没想到秦枢竟然真的点了点头,季方垂下眼,看到正环抱着自己的哨兵眼神真诚:“我用不到,可以都给你。” 这人实在长了一张无法让人拒绝的脸,季方把他的头掰回去贴到自己的肚子上,忍不住大力揉了两把,默念三句色即是空,然后说:“给我钱?你知不知道医疗所员工受贿赂是会被开除的?” “那我来约治愈池。”秦枢的脑袋被他揉的乱七八糟,说:“我不会让你开除的。” 季方还想说什么,时间却到了。通讯器闪灯,他去拿过来,哨兵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放门口,我去拿。”季方对话筒说完,看到哨兵站了起来。 “每个月可以约一次治愈池,”季方没有看他,眼神放在通讯器屏幕上说:“我周四值班,你约周四。” 秦枢一愣,立马点头。 哨兵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整个人却莫名散发着一种雀跃的神情。 季方去门口拿衣服,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他疯狂摇动的尾巴了。 * 接下来一周,季方都在后悔。 他后悔的时候一般都在特殊实验室里看着休眠舱里的精神海修复,或者在楼下出门诊,再或者在手术室做手术。所以,这后悔其实也没有太影响他的正常生活。 这一次秦枢的治愈池治疗,塔上又给了一份丰厚的治疗费和奖赏费。吃饭的时候段盛问了他一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季方就把哨兵只身一人炸垃圾中转处的事说了。 段所长听完十分痛心疾首:“你不早说!那点治疗费跟建引线要消耗的人力物力相比起来算个锤子啊,早知道就该敲一笔更大的,我就说我要那个价怎么没见有人跟我还,原来是特么要少了……” 季方觉得好笑:“这个时候你不说是所内正常的医疗收费了?” “……”段盛果断端杯子起身:“我去泡咖啡了你要吗?” 不过既和秦枢说了一月来一次,这一月不知哨兵是去做任务去了还是把季方的话太放在心上,他当真就再也没来。时间又来到508换药日,季方推药车进屋,难得见病床没人,508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正在往外眺望。 今天508似乎状态不错,意识清醒,季方给他换药也没被摸大腿。换完照例问一些如自己的姓名年龄之类的问题,508竟也对答如流。 这是好现象,季方正犹豫着要不要减少药量,还是再观察一周看看。就感觉到508点了点自己的胳膊,指向窗外的天空。 “电子塔打下来了。”508微笑着说:“今后塔下的人也不用再计较用电了。” 季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极远之处,黑烟滚滚,成直筒状冲向天空。 那是三年前产生辐射变异的电子工厂,由于当时该厂内机器人未普及使用,厂长钻了监察层的空子,导致大量工人遭受辐射异变,电子塔被设为禁区,塔下因此少了一个电厂,塔上高层每年需要拿出很大一笔物资用于提高其他电子塔的发电效率,才能使塔上下的电力正常使用。 电子塔情况复杂,当年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本想等着变异者自行灭绝掉一部分后再想办法夺回电子塔,却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暂时搁置了。 季方愣了愣,想到秦枢。 塔上五星级指挥官一个时期只有一个,当年抢电子塔的事是由聂知远去和领袖商谈,现在真的去做,负责的人只能是秦枢。 这是一个很耗心力的任务,如果是由秦指挥官负责执行,那么哨兵一定会日夜不休。 离开508,季方看了眼通讯器。 第三纪元334年11月2日,星期四。 季方心里一下子有点乱,接下来的巡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才终于能够集中注意力。终于离开五层病房区,他叮嘱助手医生把药车推回药房,然后匆匆回到办公室。 推开门,门内背对他站着一个人。 衣服一看便换过,是崭新的。秦枢转过身,浅麦色的皮肤略显苍白,看到他,眼睛下意识弯了弯。 “我约了治愈池。”他说,声音低沉,听不出有何异常:“他们说上次我在池子出了事,需要经过你的允许才能再上去。” 季方没回话,走近他,手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秦枢乖乖低头让他摸,甚至打开了精神海,好让向导可以在自己的精神领域里自由的查看。 “你需要休息。”季方越看越心惊,他反手用手背试了下哨兵的额头,觉得有点烫,但无法确定,便想去拿桌子上的简易身体探测仪查一下他的身体数据,一边说:“好像没什么外伤,但你得先睡一会儿,你已经达到阈值了,再这样很容易感官过载……” 话音未落,眼前高大的哨兵身形一晃,忽然朝他的方向倒下来。季方出手拿检测器的动作立刻折返回来扶他,后脚支了一下,才勉强接住沉重的哨兵。 “抱歉,”哨兵试图把自己重新支撑起来:“我……” 他没说完。 季方费了半天劲才架住他,将他放倒在自己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可惜沙发对于手长脚长的指挥官来说还是太小了,腿支出去了一大截儿,不得不悬在半空,怎么看怎么别扭。 长睫下垂。季方听到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哨兵像是干脆晕过去了。 普通哨兵的确可以集中精力长时间保持清醒,以完成一些时间较长的任务,或进行持久战,但这个时间很难超过七天。 秦枢有快二十天没有睡觉了。 恢复神智时天色已暗,塔外目前一昼夜二十七小时,指挥官大概推断自己至少睡了四个小时,然后看到脑袋旁的点滴架上,透明输液正在缓缓流动。 从沉睡到完全清醒只用了不到一秒,皮下尖刺自骨节脱出,直贴坐在季方办公桌前人的颈间动脉。 段盛:“…………” 秦枢:“……” 段盛的眼神落到哨兵握着点滴架、哪怕刺杀医疗所所长也没有弄掉输液针的左手,又落到眼皮底下只差零点一毫米就能让自己当场毙命的改造人骨针。 段盛心道这招式怎么这么眼熟,一遍缓缓举起双手:“……我可以解释。” 秦枢收针,隐刺回到皮下,伤口立刻愈合,动了动嘴唇:“抱歉。” 段盛:“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季方今晚值班,刚刚被急诊手术叫走,临走前把同样值班的段所长叫到办公室来守着秦枢胳膊上的点滴。秦指挥官在医疗所这件事当然是不可外传的机密,段盛自然得来,结果没坐两分钟,刚想翻翻季方抽屉里有没有什么零食,还没翻到,秦枢就醒了。 “他给你拿了一点营养剂,调理睡眠的,增强抵抗力的,还有提高恢复能力的。这是最后一瓶了,大约还需要半小时。”段盛托着腮看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点滴针的指挥官,后者坐的很直,忍不住问道:“您和季医生很熟么?很少见他主动与人产生联系……您约了门诊?” 事实上这也不是第一个需要季方用信息素治愈的哨兵,区别是之前的哨兵只是需要按时注入向导素同时接受一些其他的辅助治疗,不需要医生本人一起呆在隔离室。眼下看来那十六天单独相处可能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段盛不觉得这会有多打动季方。 当年被季方治过的人多了。哪怕朝夕相处十年,季医生也绝不会对自己的患者产生感情。 秦枢回神,看向段盛,摇头。 段盛:“那您是有季方的联系方式?” 秦枢还是摇头。 段盛挑眉:“总不能是你过来让季医生给你开小灶吧?” 秦枢想到季方说医疗所员工受贿赂会被开除,于是立刻说:“我会补上治疗的正常流程的。” 自己也没说他会白吃白拿啊?段盛乐了,心道他堂堂一个指挥官来医疗所白吃白拿也不是不行,反正聂知远当时就这样。一边找了个新话题:“听说您对我所治愈池评价颇高。” 秦枢点头:“很好。”除了他经常体温异常。 “当然好,那可是季医生的研究成果。季方可以因此在医疗所横着走。” 秦枢犹豫了一下,说:“他不会。” 段盛眨眨眼:“他不会什么?” 秦枢也眨眨眼:“横着走。” 段盛:“……” 段盛:“好的。” 秦枢日记: 一个月没见了。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