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ernal   Summer》 第1章 楔子 诺姆街上的人在窃窃私语,对着我指指点点。 寒风挟着冷雨袭来,湮得大地一片雾蒙蒙的,路灯昏黄的光映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我飞奔向街角的花店,溅起一地的泥泞。 雨水像断线的珍珠,从Eternal Summer绘着花形浮雕的灰白大理石屋檐上接连坠落,璀璨耀眼。 黑色长靴上已经污迹斑斑,我竖起领口,裹紧了墨绿色的大衣,把怀中的骷髅头捂得严严实实,然后像往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三磅十五便士,放到花店门口的棕黄色信箱中,拿起窗边的花束,消失在冬夜的雨里。 回到家里我洗了个澡,裹着浴袍坐在壁炉旁修剪玫瑰花枝,想着如何装饰我的朋友克莉丝汀。 我是无意在Eternal Summer的地下室里捡到它的,文森特说他不知道我的这位朋友为什么在这里,如果我喜欢,可以把它带走。 看到它的那刻,我异常欣喜,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标致精美的骷髅,堪称艺术品。 那是死亡与美学的极致碰撞,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我想它应该会喜欢克莉丝汀这个名字。 橘黄色的火光映在克莉丝汀洁白的脸上,温馨又甜蜜。其实最初它不是白色的,带着淡淡的米黄,在征得它的同意后,我使用了漂白剂。 今天的玫瑰很新鲜,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甜味道。我认为带着水珠的红玫瑰更有美感,但我的这位朋友不喜欢湿漉漉的环境,所以我细心擦去了玫瑰上残留的雨滴,将它们放在它的脑袋里,再在旁边点缀些今天清晨我在温室摘的满天星。 我初见克莉丝汀的时候,它的头骨是完整的。 它很苦闷,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于是我思考之后用小刀打开它的天灵盖,方便我用鲜花装饰它。 作为它的朋友,我毫不吝啬地拿出了我收藏的红玛瑙珠子,塞在它的眼眶里。 它目前最喜欢的,还是红玛瑙加雏菊的装扮。 我每天都在想,究竟怎样能让它更漂亮。 药物开始起作用,我的四肢逐渐乏力,头有点晕乎乎的。 克莉丝汀说去睡觉吧,它也想去床上睡。 于是我将它放在枕边,跟它道了晚安。 外面的声音很吵,我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克莉丝汀说它给我唱首催眠曲。 那是一首舒缓平静的调子,像是细雨落在康河上泛起的层层涟漪。 “微风细雨不知趣,有意惊扰檐上鸟。 墓园落日空悲戚,谁人有泪却带笑。 游子不知何处去,人间疾苦多纷扰。 流泪天使断双翼,地狱业火焚桎梏。 只需安眠释此躯,何必苦等天破晓。 吾愿万事如汝意,日月星辰伴寂寥。” 我说谢谢,克莉丝汀,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它没有回答我,只轻唱着这曲子,直到我睡去。 第2章 花店主人 诺姆街上的那些人总说克莉丝汀是不吉利的东西,让我扔掉它。 我说不,它是我的朋友。 于是他们开始说我是怪物,是疯子。 肤浅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克莉丝汀是多么善解人意,也不知道与克莉丝汀相比,他们是多么的聒噪又傲慢。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诺姆街的,我对这里的印象起源于在莱洛特公园遇到文森特的那天晚上。 当时我戴着口罩,油腻腻的头发拿了根皮筋随意扎着,卫衣帽子蒙过头,两手揣在兜里,盘腿坐在公园长椅上看不远处的小孩子打架。 有人走到我旁边问能否借个位置坐下,我头也不转,答道:“ 随意。” 那人坐下了,片刻后开口:“ 晚上好,艾琳。”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转头看他,印象里从没见过这人——也记不起见过哪些人。 他瘦瘦高高的,戴着黑白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金发微卷,黑色风衣,黑色裤子,黑色靴子。 “当然。”他很诧异,“ 你的失忆症又犯了吗?” 我没回答,此刻我确实什么也记不起来。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吗?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抱歉,我不认识你。” 他叹了一口气,说:“ 那好吧,现在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文森特.阿诺莱德,是Eternal Summer的店主,你是艾琳.希尔德,家住在诺姆街瓦伦巷106号,职业是守墓人。” 我说哦,你好,然后起身离开。 兜里有一把钥匙,现在我得去试试它能否打开106号的门。 钥匙在锁孔里轻轻一转,门应声而开。 门口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本厚厚的日记簿,桌上放着黑咖啡和吃了一半的蓝莓枫糖浆蛋糕。 客厅墙上挂着一些用白色相框装裱起来的照片和油画,照片里有我,还有一些我似曾相识,却怎么也叫不出名字的人。 油画里的场地是墓园,背景有落日余晖,有连绵阴雨,有漫天繁星。 借着那本日记我勉强记起了关于我生活的点滴,我是艾琳.希尔德,照片里的其他人是我的朋友凯瑟琳、邦德和维克多,凯瑟琳已经逝去,邦德和维克多去了南极洲探险,我是五月之末墓园的守墓人,工作时间是早晨九点至晚上八点。 今年七月某个周末的清晨,我走出家门散步,天空却突然飘起了小雨。 四周静悄悄的,我在Eternal Summer的屋檐下躲雨,望着朦胧雨雾中那些还未亮灯的店铺。 身后刻着玫瑰图案的深棕色木门突然发出嘎吱的声响,“ 早上好,艾琳。” 前段时间那个自称文森特.阿诺莱德的家伙站在我身后,一股咖啡的醇香气息扑面而来,我的目光绕过他,被屋子角落那一簇簇洁白胜雪,浮在茂密绿叶中的冰山月季所吸引。 “早上好。”我礼貌地点点头。 我对眼前这人没有任何印象,日记本里也没出现过文森特.阿诺莱德这个名字。 “抱歉,这位先生,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吗?”我思索片刻,摇摇头,“ 我确实不记得。” “在墓园看日落的时候。”他笑笑,“ 进来坐坐吗?我猜你应该还没吃早餐,可以边吃边聊。” 我有些犹豫,他却说:“ 不必拘谨,你以前帮了我不少忙,但我一直没机会感谢你。” 出于好奇我走了进去,坐在桌边打量四周。 屋内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复古琉璃灯散发着幽幽的暗黄色光亮,绿色藤蔓从墙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不知名的浅粉色重瓣小花点缀其中,窗台上放着一束束带着露珠的香水百合,木地板上堆放着黄蔷薇和郁金香,红玫瑰和蓝色妖姬在木墙上的白色吊篮里绽放蓬勃生机,桌上血红的曼珠沙华肆意盛开,格外妖娆。 左边墙上挂着一幅画,色彩浓厚,画面扭曲。 太阳将海面映得一片猩红,四处皆是黑烟狼藉,我分不清画面上长着羽翼的是天使还是恶魔。 甜点心的香气混在花香里,让人心旷神怡。 屋外细雨微凉,屋内倒是很暖和。 他带我走到阁楼上,桌上白瓷盘里摆放着烤好的吐司和培根,旁边是黄油和草莓果酱。 我很喜欢咖啡的味道,但因心脏问题不能多喝,只得选择一旁的热牛奶冲兑可可麦片。 “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一天的日落?”我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6月6日。”他说,“ 那天我正巧去墓园拜访一位老朋友。” “那就是一个月前咯?” 他低头搅着咖啡里的方糖,一听这话,抬头微笑着看我,“ 不,是去年。” “那时你正坐在草地上写生,画落日下的墓园。” 我想起了家里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画得不错,所以我站在旁边多看了一会儿。”他一手撑着下巴,顿了顿,“ 我的那位老友以前也很喜欢看日落。” 那本日记记录的最早时间是今年一月,难道从一月开始我就跟这人没有任何联系? “让你写日记记载生活点滴,是我的建议。”他叉起一块苹果递给我,“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但很抱歉,我目前不能告诉你答案。” 我询问了一些关于我和他,还有诺姆街的问题,他只回答了有关我的部分,并说其他事只能靠我自己去发现。 我很好奇,也有些懊恼,低垂着头坐在餐桌旁。 他递给我一块银色怀表,上面是用蓝水晶镶嵌而成的骷髅图案,说如果哪天我实在觉得痛苦难以忍受,就把所有指针拨向十二点。 我皱眉,迟迟没接。 他摇头轻叹一声,笑着把手收了回去。 用过早餐后,我向他道谢,临走前他折下一支冰山月季送给我,“ 很配你的气质。” 比起在我手里逐渐颓败的花朵,我还是更喜欢它们在枝头盛放的模样。 当然,那是在遇见克莉丝汀之前了。 第3章 地下室的骷髅 诺姆街好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每天在街上见到的都是同样的面孔,做着同样的事情,听着人们永远不变的喧闹,枯燥乏味。 只有在墓园待着的时候我才能得享片刻的内心安宁,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人们说这里是生命的终结,但我不这么认为。 终点也是起点,死亡与生命不是对立的,它是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那些灵魂得以从躯体中解脱,与日月星辰为伴,拥抱尘埃雨露和清风花香,自由而安静。 十月天气转凉,我撑着黑色大伞在阴云笼罩下的墓园草地上漫步,看着从苍翠塔柏上滴落的雨珠和墓碑前那些在风雨中震颤的白菊。 有点冷,但这种感觉很舒适。 “你好啊,艾琳。”一道修长的身影在微霭暮色中向我走来。 文森特.阿诺莱德撑着黑伞,依旧戴着那副面具。 “你好,阿诺莱德先生。”我说,“ 怎么在这种天气来墓园?” “这种天气来墓园很奇怪吗?我倒还挺喜欢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好吧好吧。”他耸耸肩,“ 我是来请你帮忙的,店里新到了一批鲜花,想让你看看怎么搭配。” “没搞错吧?”我惊愕,“ 我又不是艺术家。” “你有这个潜质。”他一只手捏着下巴,打量我一番,“ 你今天很好看。” 我说谢谢。我也只有在这地方才会打理一下自己,以示对这些灵魂的尊重和敬意。 我让他去墓园门口的小亭子里坐会儿,那是我平时休息的地方,还要等一个小时才有人换班。 他说不必,走到那些墓碑前,认真思索起来。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寻找有趣的墓志铭。 “要不洋桔梗配鸢尾,无尽夏配粉团蔷薇,红山茶和铃兰一起——等等,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花季不同的鲜花的?” 诺姆街的花店只有Eternal Summer一家,我没有见过其他种植花卉的地方,也不知道这地方的人怎么走出去跟外界交流。 我站在那堆花中央,呼吸着空气里弥漫的芳香。 他倚在窗边,勾起嘴角,“ 那真的是个很远的地方呢。” 地板下突然传来声响,他如梦初醒般喊道:“ 糟糕,我今天忘记给猫咪喂食了。” “抱歉,我得离开一会儿。”他弯腰朝我行礼致歉,“ 请稍等,我马上回来。” 他掀起左侧墙上的那幅画,食指在画后的按钮上轻轻一点。 旁边出现了一道暗门。 他冲我笑笑,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本不打算跟去,但等我把那些花卉都整理完毕,又过了一个小时,他还是没回来。 我站在暗门门口喊他的名字,没得到任何回应。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一边埋怨,一边也跨进了那扇黑漆漆的门里。 我扶着楼梯护栏,慢慢摸索着往下走,听见黑暗中我鞋跟敲击木质楼梯的沉闷声响和呼吸声,着实好奇文森特.阿诺莱德是怎么看清这环境的。 “阿诺莱德先生你在吗?那些花我都收拾好了。” “嘿!朋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文森特.阿诺莱德!” 对面毫无反应,我转身想走,漆黑的地下室却突然亮了起来。 他站在底下,用一根火柴点燃了陈旧木桌上的金色月牙形烛台。 桌上有一卷羊皮纸,画着些我看不懂的图案,旁边摆着墨水瓶和羽毛笔。 黑色水泥地上有个很大的金属笼子,里面是一只眼睛血红的大黑猫,此刻正望着我的方向,发出低低的呼哧声。 在地下室的两侧墙边,直立着三具人体骨架。 “对不起,我的这只猫太暴躁了,我刚才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关回笼子里,它不太喜欢光亮。” 他一边说着,一边冷静地卷起桌上的羊皮纸。 我往底下走,走到那些人体骨架前面。 “我的祖父是外科医生。”他解释道,“ 这是他以前珍藏的标本。” 我点点头,问他我能否触碰一下这些骨骼。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可以。 细腻光滑的质感,微微有点凉意。 我将手从骨架上移开,认真对文森特说:“ 用粉色木芙蓉塞满这些骨架的胸腔,让它们手捧向日葵吧,再在旁边铺上丝绒,点缀一些金雀花和三叶草或许更好看。” 他点点头,“ 不错的想法。” 一颗骷髅头从笼子那方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啊”了一声,文森特也愣住了,片刻后转头看向笼子里的大黑猫,它正悠闲舔着身上的毛。 我蹲在地上,兴奋地抱着那颗骷髅头仔细端详。 它真的好美,轮廓分明,每条线条都恰到好处,像是精雕细琢出的艺术品。 “艾琳——”他叫醒了正在出神的我,神色复杂,“ 你手里的那颗骷髅我从来没见过。” 他看向那只猫,“ 这是你的玩具吗?” 黑猫伸了个懒腰,开始玩自己的尾巴。 他看我抱着那颗骷髅不愿撒手,笑道:“ 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真的?”我望向他,难以掩饰惊喜。 后来他说我当时的表情像极了圣诞夜拿到礼物的小孩子。 他点点头,“ 为了表达我的感谢和歉意,以后你可以每天来这里拿走你喜欢的花束。” 我笑说谢了,又问那只黑猫叫什么名字。 黑猫“喵”了一声,在角落里蜷成一团。 “它没有名字。”文森特说,“ 不如现取一个吧,就叫汤姆好了。” 我扶额,吐槽说这名字好逊。 那只黑猫猛地撞了一下笼子,又到角落里蜷着了,看来它也很嫌弃这名字。 我往楼上走,文森特.阿诺莱德跟在我身后。 借着摇曳的烛光,恍惚之中我看到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背上一双巨大的羽翼。 定睛看时,那对翅膀又消失了。 他察觉到我的脚步停滞,问我怎么了。 我说,能否冒昧地问一下,你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 他说他觉得以任何面目示人都无所谓,如果我想看他的样子,可以自己动手把他的面具摘下来。 我有点好奇心,但不多。 走到花店一楼时,窗外的雨下得很大,我瞅见角落里的几朵雏菊,问他我能否把它们带走。 他说当然可以,你随意就好。 我从兜里掏出这次出门仅带的三磅十五便士,塞他手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拿着花和骷髅头跑了出去。 雨不停击打在伞面上,我小心翼翼地护着骷髅和花朵在雨中狂奔,他的声音穿过嘈杂的雨声传来:“ 小心雨天路滑,你别跑那么快!” 骷髅说它喜欢雨天,喜欢自由,只有我能听见。 第4章 月亮与恶魔 “艾琳,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在我记不清已经多少次把钱放在花店门前信箱里之后,文森特再次提醒我。 “你每天可以选一束花带走,这是为了表达我的感谢和歉意。”他在我旁边坐下,无奈道:“ 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我不看重那点钱。” “周六是赚钱的好时机。”我放下用水蕴草和铃兰编织的花环,转头看他,“ 我建议你现在回到店里,那儿说不定有很多小情侣。” “你还真是为我的生意考虑。”他摇头苦笑,片刻后目光落在我未编完的花环上,“ 这是?” “这是送给克莉丝汀的。”我说,“ 但不知道它喜不喜欢。” “克莉丝汀?” “对,就是上次我从地下室带走的那位朋友。”我接着说,“ 它会唱歌,会讲故事,它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你不需要免费给我任何花束。” 话音刚落,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他肯定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不过那也无所谓。 我仔细留意着他,微笑着,试图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震惊或是恐惧。 但我失败了。 他眼角弯起,像天边那道皎洁的弦月,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是吗?那还真是新奇。” 我问他,你家里的骨头会说话吗? 他思忖几秒,答:“ 或许吧,但我没听见过,可能它们只想对自己喜欢的人说话,就像活着的人一样。”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月亮很奇怪?”我抬手指着墨蓝天空里米黄色的弯月,“ 我从来没有见过满月,每次都是弦月,感觉一切都是虚幻。” “这个——”他想了想,“ 下周六就有满月了。” “又该给猫咪喂食了。”他站起身,“ 一起走吗?时间已经不早了。” “不了。”我摇摇头,拾起草地上的花环,喃喃道:“ 我得把花环编好,给克莉丝汀一个惊喜。” 一星期后真如他所言,那天天气晴朗,夜晚繁星密布,一轮巨大的圆月悬在深蓝色的夜幕里,周围氤氲着乳白色的月华,如同轻烟一般。 我走到诺姆街的尽头,看着溪流将月光揉碎,地上布满斑驳树影,风里是清脆的虫鸣。 十二点整,大街中央尖塔顶上镶着金边的圆形时钟开始报时,金属质感的声调拖得老长。 空荡荡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深吸一口气,从兜里伸出双手,摘下帽子,脚步轻点,开始在夜色中旋转起舞。 我记不清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舞步,轻盈欢快,像是掠过水面的蜻蜓。 高处传来风笛的声音,是一首古老悲戚的歌,倾诉着月光对湖中睡莲安静含蓄的爱意。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明明没有听过这首歌。 我抬头向高处望去,看见屋顶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瘦高的身影,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借着月光看见巨大的黑色羽翼在他身后展开。 那瞬间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我应该还没沦落到这种地步。 “嗨!你好!”我对着他招手,“ 这首曲子很棒!” 人形生物收起手里的风笛,弯腰向我行了个礼,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兴奋地把这份经历告诉了克莉丝汀。 它说,你可能见到了恶魔。 我说那好像不是邪恶的魔物——感觉是个爱音乐,可以交流的恶魔。 我告诉它,我觉得自己在诺姆街遇到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它说,你的梦境,未必就不是他人的现实。 第5章 圣诞夜 “你想去街上逛逛吗?”我两手撑着下巴,望着对面的克莉丝汀,“ 今天圣诞节。” 烤苹果的香甜气息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我还特地准备了圣诞姜饼。 “不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跟平日没有区别。”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漫天飞雪在路灯下打着旋儿,洋洋洒洒地飘落,厚厚的积雪在月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 这个节日应该隆重热闹才对,为什么诺姆街会是这番景象? 我裹好棉衣,围上围巾,戴上毛绒帽子,穿上雪地靴,跑到楼下堆雪人。 堆好之后我觉得欠缺了些美感,因为它身上只有一抹耀眼的白。 要是有些红石榴籽或者玫瑰花瓣就好了。 我正想着,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艾琳。” 是阿诺莱德,他两手放在身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啊——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这里?” “随便出来逛逛,想着是否能遇到你。”他看看那个雪人,说:“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这个。” 他从身后拿出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递给我。 我有些窘迫,今天出门可没带钱。 那就下次一起给吧,但他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我向他道谢,接过了那束花。 “你不过圣诞节吗?”我问。 他说那是纪念耶稣的日子,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他问我是否相信神。 我说我不信,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你信神吗? 他说曾经信过,现在只觉愚蠢。 我思索一会儿,终于艰难地开口问出了困扰我已久的问题:“ 阿诺莱德先生,你是人类吗?”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觉得呢?” 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于是不再回应。 “你害怕吗?” 我摇头,跟他说稍等片刻。 我回到家里用点心盒装好姜饼和烤苹果,递给他,说即使不过圣诞节,甜点心还是可以吃的。 在这种大雪天请人喝杯热茶可能更为合适有礼,但克莉丝汀不喜欢外人,我也不爱跟人闲聊。 他愣了一会儿,伸手接过盒子,说谢谢。 我说不客气,祝你今天快乐。 下雪的夜晚是真冷,我打了个喷嚏,拂去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对着手哈气。 “那么,晚安,艾琳。” “嗯,晚安。” 我尴尬地笑笑,我非常不适合跟人寒暄。 我回到家里,坐在窗边,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漫天飞雪里,清冷又孤寂。 这是我对他人的印象,而我自己从来没有过孤独的感受,有时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敲敲克莉丝汀的脑袋,问它,你相信神吗? 它说傻子才信那种东西,信它不如信烤苹果。 我笑说我也觉得,那种东西就算存在也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睥睨世间,看着一场场闹剧却不屑洒下光明,不值得人尊敬。 它问我还有没有烤苹果。 我挠挠头,说我刚才已经把最后一个送出去了。 它哼了一声,在角落里生闷气。 “可以的话,我想带你去诺姆街之外的地方看看。”我把它抱在怀里,望向天空,低声说:“ 那可能比较有趣。” “可是艾琳,我出不了诺姆街。”它看上去很失落,语气里带着些许委屈,“ 你带不走我的。” “为什么?”我把它捧起来,正对着我的脸,“ 你又不重,我抱着你走就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唉,你去问阿诺莱德吧,至于他说不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哈?你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我轻轻弹了下它的脑门,“ 快说,我再给你两个烤苹果。” “五个也不行!”它气鼓鼓的,愤愤道:“ 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没有办法开口!” 我问面包店的苏珊女士,诺姆街之外是什么地方,她思索几秒,说不知道。 我问铁匠铺的约翰先生,您是如何来到诺姆街的,他说好像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从未离开。 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觉得诺姆街是唯一有人生存的地方,外面应该是无边无尽的汪洋。 我说可诺姆街不像是一座小岛,街的尽头是平静的流水,没有浪潮,在那儿甚至感觉不到风的存在,这里像是被盒子罩起来的一小方天地。 他们要么面露疑惑,要么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说我想太多,最好安心过现在的生活。 最后我不得不再次去找阿诺莱德询问诺姆街的历史,他只说这条街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并未告诉我外面是什么,也未提及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 在那之后我察觉到了这个地方时间流逝的异常。 某天清晨我突然兴起,将叠好的白色纸船放进了街尽头的河流,河水绕着诺姆街顺时针缓慢流动,我看着它随波而去,想明天它会到哪里。 第二天它出现在了我最初把它放下的地方。 我试了好多次,情况依然如此,位置不差分毫。 杰克每天下午五点都会准时出现在糖果店门口问店主要一只巧克力棒,苏珊每天开店最先摆出的一定是红豆吐司,玛格丽特小姐一定会在周五的晚上穿白裙去假面舞会,我每天傍晚都能在街角遇到拉手风琴的威利,他每次演奏的都是同一首曲子,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于是我尝试每天向他们问候,他们的回答永远是相同的话语,摆出的也是一样的姿势。 一切都在反复上演。 但我能感受到时间流逝,我可以让自己每天做不同的事,阿诺莱德似乎也不受这时间的约束。 我对克莉丝汀说,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我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实验品。 它说你可以去探索真相,但不要让人知道你有这种想法。 我说我好像已经知道真相了,我想离开这里。 第6章 怀表 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 我把窗户关得密不透风,拉上窗帘,跑到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一心只想快点熬过这个冬天。 我蜷在被窝里无法入睡,眼眶连带颅内都疼痛,强烈的眩晕恶心几乎让我忽略了手脚的冰冷。 桌上的红苹果开始腐烂,玫瑰花也逐渐枯萎,干皱的花瓣散落在木地板上,空气里弥散着颓败腐朽的气息,夹杂着一丝让人作呕的甜腻。 可我实在没力气去清理这一切,我开始发抖,心跳沉重而缓慢,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对不起,艾琳。”克莉丝汀快要哭出来,“ 我没办法行动,帮不了你。” “别担心,我早就习惯了。”说出口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呐,“ 睡一觉就好了。” 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睡着,感觉像是闭眼躺了一晚上。克莉丝汀通宵没睡,它守了我一宿,直到看见我起床才松了口气。 洗漱时我在卫生间干呕,又把它吓了一跳。 “艾琳,你真的不要紧吗?” “当然。” 我对着它笑笑,“ 只要我不说,就没人能看出我有问题,你也要替我保密哦!” 我收拾了家里的垃圾,在去墓园的路上把它们扔掉。街上寒风刺骨,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灰白云层似乎马上就要坍塌下来,一股强烈的窒息和压抑感袭来,我的脚步变得沉重,所幸无恙地到达了我的目的地。 理智告诉我应吃些东西,我在路边买了一块三明治,但味同嚼蜡,只咬了两口就将它放在一旁。 我盘算着自己剩下的资产,想造一艘小船离开这里。 我没多少钱,因此对这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载物、遮风挡雨就行。我打算自己动手,这样我就只需支付材料费。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可能只是喜欢这种流浪,或者说逃亡的感觉。 没有目的,不知归期,不用考虑明天会是怎样,不需要打理自己,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病痛寒冷饥饿都无所谓,唯一明确的就是不断前行,直至终结之时。 我可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或许某天会直接停在诺姆街尽头澄澈透明的平静流水中,但那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壶里的红茶正沸腾,袅袅升起的朦胧水汽中氤氲着茶香,红木电话亭小小的,小到除我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桌上糖罐已经见底,抽屉里还剩最后一张画纸。 我还未告诉克莉丝汀我已经决定离开,因为我竟有些舍不得,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是我把它从阿诺莱德的地下室带了出来,给了诺姆街上的那些人骂它不吉利的机会,而我如今又要抛下它远去。它无法行动,我带不走它,甚至留不下任何对它有用的东西,如此行径实在是恶劣至极。 我想最后在这里画些什么,这幅画一定要无比用心,致我亲爱的克莉丝汀。 那就再缓缓吧,我得仔细思考一下,也还需要一些时间处理好剩下的事情,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不想让任何人记起我曾存在。 要是有能消除人记忆的魔法就好了。 魔法?阿诺莱德也许会知道。 我似乎也应该向他道别,毕竟他算是我在诺姆街唯一的熟人。 但我现在不想去找他,诺姆街的异常很可能跟他有关。他藏了很多秘密,和我一样不受时间循环的约束,刻意向我透露一些消息,又在某些我想了解的方面闭口不言。 我无法断定他究竟是敌是友,即使迄今为止他表现出的都是善意,但信息的不对等总给我一种自己是他人手里提线木偶的感觉。 克莉丝汀说它不能开口告诉我诺姆街的事情,这其中是否也有阿诺莱德的原因? 浓浓的倦意突然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涌来,头昏沉沉的,好困。 我完全控制不了,此时的倦怠感比任何一次药物作用都强烈,十分异常。 我立刻用小刀在手背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可这不足以让我清醒。 醒来时已到傍晚,壶里的红茶已经冰凉,手背上的伤口也已结痂。 我手撑着桌子坐起来,用力擦掉桌上已经干涸的血液,揉揉脑袋,靠在椅背上。 睡了一觉之后思绪清晰多了,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瞬间入眠。 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我无法接受自己失控。 在我彻底疯掉之前,我会结束这一切。 铁皮、钢筋、木板、螺钉、火柴、压缩饼干、饮用水、睡袋…… 我列了一张购物清单,把它折起来揣在兜里。 还是得拜托铁匠铺的约翰先生帮忙,单凭我自己造一艘船时间太久了,我恐怕撑不到那时候。 我哼着克莉丝汀曾唱给我听的那首安眠曲,漫无目的地走在诺姆街上。 真是无趣,这才几点啊!店铺都关门了。 四周静得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只有Eternal Summer还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路过的时候我往里瞅了一眼,没有人。 我转头往前走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得亏我一个急刹才没撞上去。 “抱歉。” 说完我便抬头看来者,是阿诺莱德。 我丝毫不意外,他走路可以不发出一点动静,要是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其他人才奇怪了。 “你脸色不太好。” 他盯着我手背上的那道疤,我把袖子往下扯了扯,笑道:“ 可能是因为天气冷。” “哦?竟然是这个原因吗?”他抬眼看我,“ 天冷就更要好好吃饭了。” 他话里有话,我感觉不妙,于是岔开话题:“ 是的,我正打算回去吃饭,阿诺莱德先生你吃晚饭了吗?现在出门是不是有急事?” “我能邀请你共进晚餐吗?艾琳.希尔德小姐。” 我说不了,谢谢,克莉丝汀还在等我。 他低声笑了,说:“ 不好意思,艾琳,我没说清楚,是明天,你可以带克莉丝汀一起。” 我正想着怎么拒绝,他又递给我那块银色怀表。 “是时候还给你了。” “还给我?” “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他说,“ 我只是代你保管而已,可你忘记了。” “为什么我会提出这种要求?” 那块怀表做工精致,应该价格不菲,我平日里用不到这东西,也不喜欢买性价比不高的物品,更没有收藏名贵物件的爱好。 看他没回答,于是我说:“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这块怀表送给你吧,这段时间谢谢你了。” “这算是留作纪念?艾琳,你想离开诺姆街吗?” 他语气平静,我后背却突然一凉。 “我确实有这个打算。诺姆街不是唯一有人生存的地方,但其它人都不知道这个事实,我很好奇,想弄清楚这一切是为什么。”我顿了几秒,开口说:“ 你之前也提过,这些事情要靠我自己去发现。” “诺姆街不好吗?外面的世界远比这里糟糕。” “不是诺姆街不好。”我坦白,“ 只是我不想一直待在这个地方,我想去探索真相。” “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你离开诺姆街。” “你为什么连这都知道?” 震惊之余,我头一次体会到了恐惧。 像是还未痊愈的伤口突然被人用力撕扯开,露出鲜血淋漓的骨肉,疼痛难忍。 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外人面前并非明智的行为,至少于我而言那很愚蠢,我绝不可能那样做。 “抱歉,艾琳,我无意冒犯。”他收起那块表,淡淡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晚七点,就在这里,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的答案。” “那就一言为定咯,多谢!” 道别之后我小跑回了家里,冷空气的刺激又让我开始干咳。 我勾下身子,捂着胸口咳嗽,一个硬质物体从口袋里掉了出来,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抹耀眼的银色映入眼帘,细碎的蓝水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不对,他是什么时候把怀表放在我口袋里的? “咦?它怎么找到你的?”克莉丝汀问我。 “什么?”我疑惑不解,“ 谁找到我?” “地上的那块怀表呀!”克莉丝汀喊道,“ 它是有魔力的!” “我不知道阿诺莱德什么时候塞我兜里的。”我捡起那块表,递到克莉丝汀面前,“ 喏,他说这块表是我的,可我完全没印象。” “哼!恶魔骗子!”克莉丝汀极为不满,“ 阿诺莱德这个可恶的家伙,他在骗你!” 我问它该如何处理这块表,要不要扔掉。 “别呀!”克莉丝汀急忙喊道:“ 虽然我不喜欢阿诺莱德那家伙,但这块表对艾琳你还是有用的。” “嗯?有什么用?” “如果某天你实在觉得难以忍受,可以把表上的所有指针拨向十二点——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用这个方法。” “你说的前半段,阿诺莱德也曾说过。” “哈?”克莉丝汀难以置信,几秒后它又哼了一声,嘟囔着: “他还算没有可恶到不可饶恕。” 第7章 克莉丝汀的记忆 “艾琳,你已经目不转睛盯了我两分钟了!”克莉丝汀的声音终于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啊?不好意思,我在思考。”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靠在椅背上歪头看它,笑道:“ 你没有消化系统,吃进去的食物去哪里了呢?” 咔嚓一声,它的下颚落到了桌面上。 我仔细将骨骼复位,它不满地对着我嚷嚷:“ 好过分!你怎么能对一颗头骨说这么失礼的话!”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好奇。”我双手合十,站起来无比真诚地向它鞠了一躬,“ 如果我找到了你其它组织的骨骼,再把它们拼起来,你是不是有自由行走的可能?” 它哦了一声,淡淡道:“ 消散啦,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只是吸入了带有食物味道的空气。” 那我接触到的物体是真实存在的吗?之前我感觉诺姆街的一切是幻象,但处在幻境中的究竟是我,是别人,还是所有人都处于同一地点,却生存在不同的幻象里?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但隐隐又觉得不无这个可能,我迫切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克莉丝汀欲言又止,最后试探着问:“ 艾琳,你不会真的想去找我完整的骨架吧?” “为什么不呢?如果那能让你自由的话。”我把它抱起来转了个圈,“ 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个方法是否可行就好啦。” “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告诉你。”克莉丝汀喃喃着,“ 有人这样跟我说过,但我忘了她是谁。” “艾琳,我不知道我的骨骼在哪里,现在我也不期待自由。” 我第一次听见克莉丝汀这么严肃的语气,于是没回话,静静等它说完。 “若不是你唤醒了我,我现在应该还在阿诺莱德的地下室里。我可以选择再次沉睡,但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现在我可以被人当成你的收藏品,可以和你对话、吃你做的食物、让你带着我出去走走,但如果我是一具可以独立行动的骨架,那将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会是被驱逐的异类,而你也会被人认为是不祥的存在。”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阿诺莱德的地下室?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你为什么不对其他人说话?” “啊?你看出来我讨厌他了?有这么明显吗?!”克莉丝汀几乎是尖叫着的,它话里满满的震惊,仿佛我发现了惊天动地的秘密一般。 “略微显著。”我极力忍住笑意,最终还是控制不住扯了扯嘴角,“ 不想回答这个就算了,那其他两个问题,能给我解惑吗?” “你以前问过我。”它很是无奈,“ 你不是轻易会对外人感兴趣的人,但你又一次发问,想必这些信息对你很重要,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可我现在只有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它缓缓开口,“ 阿诺莱德是我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啊呸!是生物!算了,还是称呼他为恶魔!” “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我关于那天的记忆,被战争废墟的满目疮痍,熊熊火光和带着刺鼻烟尘的空气所填满。 我当时想去那栋楼里找一个人,但我记不起她的样子,只知道那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当我到达那地方时,她已经永远离去。各类流言被她的死画上了句号,但我知道,她并非畏罪自杀,她那样的人不可能犯罪。 那天,我看见了跟我一样站在围观人群中的阿诺莱德,他在笑。 我知道阿诺莱德是恶魔,也知道她跟阿诺莱德签订了契约,虽然不知道契约的具体内容,但恶魔这种嗜血残忍的生物能跟人做什么交易? 他喜欢折磨人,看人痛苦地死去,这是我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有什么事情能逼她毁灭自己,她在死前一定经历了惨绝人寰的痛苦,而看笑话的阿诺莱德绝不会与此事无关。 在那之后,敌机来了,疯狂的轰炸夷平大地,周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到处都是坍塌的房屋、燃烧的烈焰、滚滚升起的黑烟…… 我跟着慌乱的人群四处奔逃,最终还是被倒塌的水泥墙压在地上。我忍着爆炸声引起的耳鸣眩晕和伤口的疼痛,看他悠闲地走在废墟之上,踩过压着尸体或是活人的石板。 他看到了我,可能是觉得有些眼熟,一直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向这边却没做任何反应。 接着又是一场轰炸。”克莉丝汀语气平缓,“ 那是我最后的记忆,可能是他在爆炸后把我的遗骸放在地下室的吧。” “至于我为什么不跟其他人说话——”克莉丝汀低声笑着,“ 我觉得艾琳你很有趣,他们可无聊了。对于你能唤醒我这点,我很好奇。” “这真的就是我能告诉你的所有信息了。很多事我记不起来,有些事我知道,但无法开口。”它低声咒骂一句,又怒道:“ 不知道那可恶的家伙施了什么该死的咒!” “抱歉,让你回忆这些伤心事。” “没关系,我不会沉湎于过去——艾琳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打开那块怀表,对它说:“ 已经六点半了,我该出门了,你就在家等我吧,我会尽快回来。”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你应该不愿意见到阿诺莱德吧?”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害你,他一定没安好心!虽然以我的力量制止不了他,但与其让我独自留在这里,不如让我再长眠一次。”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一种很奇怪的不可名状的感受萦绕在心头,以前从未有过,我甚至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绪。 那好像是我认知之外的存在,亦或是我许久未见、已经淡忘的东西。 我把它揽进怀里,打趣道:“ 有点糟糕,听到你这么说,我还真舍不得你了。” “哇哦——” ,它拉长声音,语调起伏,像是清风掠过山丘,最后却故作失望说:“ 唉,要是真的就好咯,可艾琳你就没几句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