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藏起来的两颗心》 第1章 第 1 章 方梦牵的房间。 李清云坐在梳妆台前那张米白色的绒面矮凳上,湿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水珠顺着白皙的后颈滑进睡衣领口。 方梦牵站在她身后,手里的吹风机嗡嗡作响,指尖穿过那些柔软微凉的发丝,带着栀子花香味的洗发水香气扑了她满怀。 “姐姐。”吹了几分钟后,李清云转过头问:“好了吗?” 吹风机停了。 房间陷入陷入一种稠密的寂静。 然后方梦牵附身吻了她。 那不是姐姐对妹妹的亲吻。 那是压抑了十几年、终于在这一刻是决堤的渴望。 李清云的嘴唇软得不像话,呼吸里混合着玫瑰和栀子花的甜香味。 她们倒进床铺,衣料摩擦出细碎的声响,李清云的手指插进她的发间,呼吸滚烫地喷在她眉尾那颗小红痣上—— 门铃响了。 “梦牵姐姐?你在家吗?” 真实的声音穿透梦境的门板,想冰锥刺破气泡。 方梦牵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击碎肋骨。她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花灯,花了整整十二秒才确认:这里是她的卧室,她的床,她独自一个人的,干燥而冰冷的现实。 门外又传来李清云的声音:“姐姐?” 方梦牵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从脚底直窜头顶,彻底浇醒了最后一点梦境残留的燥热。穿上拖鞋,她胡乱抓了一件外套披上,来到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李清云穿着那条方梦牵上个月送她的法式斜肩长裙,腰线收得恰到好处。裙子是方梦牵挑的,她想象过无数次李清云穿上的样子,但此刻真实的冲击力,还是让她喉咙发紧。 “好看吗?”李清云在原地转了个圈,裙摆荡起一小片弧光,“我今天有个重要的约会。” 方梦牵的手指掐进掌心:“……好看。” 是真好看,李清云的肩颈线条本就优越,而露出的那片肌肤在顶灯关下白得像上好的瓷。方梦牵几乎能想象自己指尖抚上去的温度——像梦里那样。 “那我走啦!”李清云转身要走。 “等等。”方梦牵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咽了咽口水,接着说:“吃了早餐再走,今天阿姨煎了蛋。” 这是她每天交代保姆阿姨做的事。两套碗碟,两份早餐,哪怕李清云十次有八次会懒床错过,她也照旧安排。 李清云果然看了看手表,露出点犹豫:“可是约了九点……” “不差这十分钟。”方梦牵已经转身往厨房走,“咖啡也煮好了。” 餐桌上摆着太阳蛋、烤吐司、切好的水果。方梦牵背对着李清云摆盘,听见高跟鞋轻叩地板的声音靠近。她稳住呼吸,把煎得最完整的那只鸡蛋放进李清云的盘子里。 “今天约了谁?”方梦牵故作随意地问。刀叉切过蛋白时却失了力道,发出只有她一人察觉的刺耳刮擦声。 “相亲对象。”李清云的声音轻快,带着点姑娘家谈及这种事的羞涩。 “我妈同事介绍的,说是个挺靠谱的程序员。” 不锈钢餐叉从方梦牵手中滑落,砸在磁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怎么了?”李清云探头看她。 方梦牵低头,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片细小的,几乎看不到的蛋壳碎片:“……吃到蛋壳了。” 她把它放进纸巾,慢慢擦掉指腹沾到的油质。动作很慢,慢到能把胸腔那股骤然的绞痛,一点一点压成绵长而顿重的窒息。 李清云毫无察觉,还兴致勃勃地说相亲对象的细节:“听说他在科技园那边上班,年薪不错,性格也……” “快吃吧。”方梦牵打断她,声音比想象中平静,“要迟到了。” 她自己盘里的蛋已经冷了,蛋黄凝固成了一种黯淡的黄色。她一口一口吃下去,尝不出任何味道。 李清云在十几分钟离开了。 门关声不轻不重,却像在方梦牵心里关上了一道沉重的闸。她站在陆地窗前,看着楼下那个奶白色的小点钻进出租车,消失在街头。 早晨的阳光照射到客厅。方梦牵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 眉尾那颗小红痣在微微发烫——那是她情绪激烈波动时,身体最诚实的印记。母亲说过,这颗痣让她看起来有种“凄美的破碎感”。方梦牵从前从不以为然,此刻却觉得,母亲说得真对。 破碎了。 某些坚持太久的东西,在今天早晨,随着那辆离去的出租车,无声地碎裂了一角。 不久后,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清云发来的消息: “我到啦,这家咖啡馆环境还不错,对方好像已经到了。晚上回来跟你汇报战况!” 附上: 【喝咖啡美美的自拍照:JPG】 方梦牵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很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她放下手机,走到画架前。上面绷着一张空白的画布。她调了颜料,钴蓝混着一点群青,有掺进大量钛白——她想画一片天空,一片没有云,没有鸟,空荡荡的,只有属于“凌晨八点半的天空”。 落笔下笔第一道痕迹时,她做出了决定。 是时候了。 方梦牵想,暗恋了十五年的人,终究要走向属于她的、正常的人生。而自己这个躲在阴影里的胆小鬼,也该试着,往前走一步了。 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步。 哪怕只是为了,不再在每个有她的梦里,被门铃惊喜。 第2章 第 2 章 李清云相亲那天傍晚,方梦牵在开车离开小区前见过她。 方梦牵准备去赴大学同学杨亭玉的约——明天S城有场新锐画家联展,杨亭玉弄到了内部观摩的邀请函,非要拉她一起去“提前品鉴”。 方梦牵看见辆黑色轿车。 车停在她们家单元门不远处。 驾驶座下来一个男人,穿着熨帖的黑衬衫,带着细框眼睛,他绕过车头,绅士地替副驾驶的女主人拉开了门。 李清云钻出来,怀了抱着一束包装精致的满天星玫瑰。她笑着对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也笑,他伸手似乎想碰她的脑袋,最终是克制了,假意挥了挥手。 方梦牵熄了火。 车厢瞬间陷入寂静,只有仪表微弱的荧光映着她紧绷的侧脸。她看着李清云转身走进单元门,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缓缓驾驶离开。 直到李清云家方向传来李家父母的招呼声,方梦牵才重新发动引擎。 开出小区一段路程,才收到李清云的消息:“梦牵姐姐你在家吗?我今天看到一家超好吃的日料,下次我们一起去呀!” 方梦牵等红灯时看了一眼,没回。 几分钟后,又一条:“对了,今天相亲那个男生叫盛旭,人挺好的,我们商量好了,假装交往演戏一段时间,先应付家里的催婚。” 绿灯亮。 方梦牵把手机丢到副驾驶的座位上,踩下油门。 车窗外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那些霓虹灯牌、车尾红灯、高楼格子里透出的暖光,全在她眸底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板。 方梦牵她想起很多年前,李清云交过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是个篮球打得很好、笑容很灿烂的体育生。李清云挽着她的胳膊,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欢。记得那天晚上,方梦牵在自己的画室里撕掉了三张画稿,最后用刮刀把整管深红颜料糊在画布上,像一片狰狞的血痂。 后来李清云分手了,趴在方梦牵怀里哭得一塌糊涂:“他说我太粘人……姐姐,我真的很烦人吗?” 方梦牵只能摸着她的脑袋,轻声安慰道。 “你很好。是他不配。” 再后来,李清云又陆陆续续谈过几段。每一次,方梦牵都是那个倾听者、安慰者、陪着她走过失恋阴霾的人。她自己藏得太好,连自己都快相信,这份感情真的只是“姐妹情深”。 直到李清明某天忽然说:“我觉得我可能不喜欢男的了。” 话入耳时,方梦牵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了一拍。 “我看了好多书,也查了好多资料。”李清云盘着腿坐在她家毛毯上,表情困惑又认真,说:“我觉得……女孩子好像也可以喜欢女孩子。” “你觉得呢,姐姐?”问完后,就盯着方梦牵的眼睛几秒,又收了回去。 那是方梦牵离坦白最近的一次。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那些压在心底的话快要冲破喉咙—— “当然可以。”她又极力克制,压制了当时的脑热。 只是回了很官方的话,爱就是爱,不分性别。 李清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此后她们就再也没有提过这话题了。她还是会去相亲,还是和男人约会,还是活在父母的期望中、“正常”的人生轨道上。 那时意外燃起的火星,现在又在李清云察觉不到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车开到杨亭玉说的那家清吧时,已经快十点。 “我到了,你在哪个位置?” 方梦牵一跨进大门,手机就震动了。是杨亭玉回的消息,“往右看,我们在这!” 杨亭玉坐在靠窗的位置,身边还坐着一个陌生女人。 方梦牵走过去。 杨亭玉身边的女人随性托着腮抬眸——一刀切的短发,染成灰蓝色,五官立体锋利,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衬衫。她的目光在方梦牵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微微颔首,道:“你好。” 方梦牵也礼貌的回了你好,才坐在她们对面位置。 “这是袁栖,我堂姐,也是个策展人。”杨亭玉介绍。“栖栖姐,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方梦牵,大画家,我的女神。” 袁栖伸出手:“久仰。我看过你的‘城市角落’系列,我很喜欢。” 她的手修长有力,掌心干燥。方梦牵轻轻握了一下:“谢谢。” 那晚她们聊得意外地投契。袁栖对当代艺术有独到的见解,说话时语速平稳,目光专注。 方梦牵得知她在城北经营一家独立的画廊,近日在策划一场关于“青春不‘毒’”的专题展。 “你的工作室最近有开放日吗?”袁栖问,“我想去看看你的新作品。” 杨亭玉在桌底下轻轻踢了对头的方梦牵一脚,挤眉弄眼。 方梦牵低眉用余光望望她们再垂眼,看看杯子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她想起今晚在车里看见的那束满天星玫瑰,想起李清云发来的“假装交往”的消息,想起这十几年以来无数个自我压抑的日夜。 “下周三下午。”既然决定要放手,那就从现在开始。 方梦牵继续补充说:“我一般都在。” 袁栖笑了笑,眼角漾开很浅的细纹:“那就这么说定了。” 分别时,杨亭玉借口去卫生间,也把方梦牵拉了过去。 “怎么样?我就说她对你感兴趣吧?上次我开画廊开业酒会,她看见你的画就问我你是谁。后来你那个展,他还特意去了,那时候她就想和你认识来着,结果临时有急事没见着你……” “亭玉。”方梦牵打断她,告诉她,“我最近……想试试。” 杨亭玉愣了一下:“试什么?” “试试看,”方梦牵望向洗手台的自己,“能不能喜欢上除她以外的其他女人。” 杨亭玉张了张嘴,把话换成拥抱她,轻轻拍打着她背后。 她心疼的跟方梦牵说:“早该这样了。” “你为了那个暗恋对象,坚持守了这么多年也没结果。” 一边替方梦牵擦了擦刚掉下来的眼泪,一边安慰方梦牵。“不如选择放下,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二十八岁,依然是正值年华,没必要把自己弄成今天这样,暗恋里的卑微者。” “既然没有结果,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第3章 第 3 章 周三的清晨,李家父母请方梦牵帮她们一个忙——带李清云去城郊区的花田浦园摘些鲜花回店里。 车窗外掠过一层层的梯田,田间小路有野花的点缀,薄雾像轻纱一样缠绕在远山的腰间。 李清云坐在方梦牵的副驾驶上,她今天穿了条棉麻质的连衣裙,鹅黄色的底色上印着小小的,可爱的鸭子,头发编制成松松的麻花辫子,垂在肩侧,发梢系着一根同色系的丝带。 那条丝带,方梦牵记得是去玩陶的那一年,回来的路上给她买的。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太阳。”李清云摇下车窗,让清晨的微风吹进来,“正好,我的那些玫瑰需要晒晒。” 方梦牵的余光扫过她。晨光从车窗斜射进来,在李清云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像蝴蝶煽动的翅膀,眼角下有颗很小很小的痣,平时看不出开,只有在这样的侧光下才能发现它。 方梦牵定了定神,握紧方向盘。 自从决定“试试看”之后,她就一直在练习——练习用平常心面对李清云,练习把那些翻涌的感情压回心底最深处,练习像一个正真的姐姐那样,只给予关爱,不索取更多。 但是。 有些习惯,是刻进骨子里的。 比如说她知道李清云今天起得早,肯定没吃早餐,所以在车载保温箱准备了温热的牛奶和三明治;比如说她知道李清云采花时喜欢听轻音乐,所以提前给她下载好了她常听的歌单。 …… 她知道太多关于李清云的事。 多到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恍惚,到底哪些是“姐姐”该知道的,哪些是“爱人”才该去注意的。 “到了。”方梦牵把车开停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花田。不是那种规整的、商业化的种植园,而是野生的、恣意生长的花海。红色的蔷薇花,粉色的波斯花,紫色的蝴蝶花,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成成叠叠,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下。 空气里弥漫着混杂的花香,没有市里闷热,清风吹过,花香入鼻,甜得有些醉人。 李清云一下车就深深吸了口气,眼睛弯弯的,满脸享受的说:“哇(??ω??),好香啊!” 她提着藤编的篮子跑进花田,裙摆在花丛间掠过,惊起几只黑凤尾夹蝶和天堂凤蝶,方梦牵就站着车边,看着她的背影,在这么一瞬间,想这样把她永远留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但方梦牵很快收回目光,从后备箱取出画具。 她找了个相对平坦的地,支起画桌,备好马克笔,65号冰蓝,44号群青,83碧绿……她既然已经出来了,就随手画点风景,减减闷。 那就画这片花田的日出——光遇影在花朵的变化,晨雾渐渐散去的瞬间。 但当马克笔上色,当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鹅蛋色的身影时,A4纸上的构图,悄然改变了。 起初只是无意的几笔。 一抹鹅黄色点在A4纸右下角,是李清云裙子的颜色。然后是一点粉,是她头发的颜色。接着是更深的棕色,勾勒出弯腰时的脊背曲线。 方梦牵画得很投入,几乎进入了一个忘我的状态,她的眼睛看着花田里的李清云,手在画纸上移动,像是身体的本能在指挥。画她踮起脚尖去够高处的野蔷薇时,裙摆扬起的小弧度。 她画得那么专注,以至于没注意到,花田里的李清云,已经停止了采花。 李清云站在波斯菊花丛中,手里握着几支刚剪下来的花枝,目光却落在坡头空地的方梦牵身上。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方梦牵的侧影,她穿着浅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今天她扎了一个高长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随着她作画的动作轻轻晃动。 真好看。 李清云想……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不由愣了一下。 她从小就觉得方梦牵好看。眉目清俊,气质温润,尤其是眉尾那颗小红痣,总让她想起古典画里的美人痣。 但以前的“好看”,是欣赏,是骄傲——“看,我姐姐多好看”。 而此刻的“好看”,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让她心跳加速的悸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轻轻饶了一下。 她甩甩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赶出脑海,提着装满鲜花的篮子,轻手轻脚的往高处走去。 方梦牵正在画李清云的眼睛。那是整幅画最专神的部分——不是具体的五官,而是一种神韵。她用细笔头,一点一点地点出瞳孔的光,眼角的弧度,还有那种……那种看某个人时,专注而温柔的眼神。 等等。 方梦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停住。 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画什么。不是花田,不是日出,而是……李清云。 是那个她决定要“忘记”的李清云。 一股熟悉恐慌冰冷的潮水,瞬间又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的想用黑色马克笔把这部分掩盖掉,想把画纸撕掉,像毁掉这个泄露了太多秘密的证据…… “画的很好欧。” 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 方梦牵的脊背瞬间僵直了。 她尝试着调整呼吸,让自己不那么难堪,慢慢转过头。 李清云就站在她的身侧,弯着腰,正专注地看着画纸。她的脸离画纸很近,但两人的脸离的更近,近到方梦牵能注意到她睫毛上沾着的、不知道从哪里蹭来的细小花粉。 方梦牵的目光在画纸上缓缓移动,从那个模糊的色块人影,到这边逐渐清晰的身影。最后,停在了那双可爱的杏仁眼睛上。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方梦牵不仅难以控制自己的呼吸,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像在敲鼓。还有李清云身上混合着的花香和独属于她李清云栀子花的气息。 她们的视线,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措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方梦牵看晃了眼,她竟然的在李清云的眼睛里,看到,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是惊讶,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更深邃的、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被压了下去。 还想继续观察的方梦牵,像是被李清云逮住了。 然后,李清云站直了身,方梦牵目光一时间不知道往哪瞟,只好默默地回头。 她紧张的握住手掌,屏住呼吸,等待判决。 等待李清云问“你画的是谁”,等待李清云恍然大悟后的震惊或厌恶,等待她们之前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无情彻底捅破—— “这幅画……”李清云开了口,声音很轻,“是给我的?” 方梦牵愣住了,她缓缓的松开握拳的手。 她看了看李清云。李清云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期待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在问一幅很普通的画。 但是方梦牵的眼底呢,却是个暗流平静的湖水。她动了动唇,想说“不是”,想说“我画的是花田”,想说任何能把这个尴尬局面搪塞过去的谎言。 但,她说不出口。 在那样清澈的、专注的目光注视下,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欺骗她。 “嗯……给你的。”语气里带着点干涩。 李清云笑着说:“谢谢梦牵姐姐。”语气轻快,“那我就不客气收下啦。” 她接过画后,重新提起篮子,转身往车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姐姐是不是带了三明治,我们待会车上吃?” 方梦牵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心脏依然在狂跳,脑子也一片混乱。 她……没看出来吗? 还是看出来了,却选择假装看不见? …… 假装不知道? 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 李清云似乎心情很好,一直在哼歌,偶尔指着窗外的风景让方梦牵看。而方梦牵则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瞥被放在后座的那副画。 那副画会泄露她的秘密吗? 把花送到李清云父亲花店后,她们就回小区了。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方梦牵踩下了刹车。 是袁栖。 她站在路边,穿着一条束腰黑裙,灰蓝色的短发,这套穿搭让她站在阳光下显得整个人很漂亮。她显然也是看见了方梦牵的车,正朝着这边挥手。 方梦牵把车靠边停下,摇下车窗。 “好巧。”袁栖走过来,目光先落在方梦牵脸上,然后扫过后座的画具,最后,才落到副驾座的李清云身上。 她的眼神停顿了一秒。 “采风回来了?”袁栖问,语气自然。 “嗯。”方梦牵点头,“你这是……” “刚去拜访了附近的几位老师。”随后,袁栖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精美设计的门票,递给方梦牵,“对了,下周末玫瑰花园有个活动,主题是‘女性与自然’,有几个不错的装置艺术。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 方梦牵接过门票,扫了一眼。活动名称下面有一行小字:“仅限女性参与”。 她的心沉了沉。 “这位是……”袁栖的目光转向李清云。 “李清云,是我,对门的领居妹妹。”方梦牵介绍,让声音尽量平稳,“清云,这是袁栖,我的朋友。” “你好。”李清云礼貌点头。 袁栖也点点头,但是她的视线在李清云脸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转向看方梦牵,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擦觉的强调:“我是梦牵的,朋友。”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绷紧了。 李清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些。她看着袁栖,又看看方梦牵,最后目光落在那张门票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袁栖后退一步,“梦牵,记得来。活动挺有意思的,你会喜欢的。” 她朝两人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 引擎重新启动,车子驶进小区。 一直到停好车,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车时,李清云主动去帮方梦牵拿画具出来,她在递给方梦牵时,动作顿了一下。 “姐姐。”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那个袁栖……”李清云抬起眼,眼神有点委屈,“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方梦牵的心脏猛地一缩。 “怎么会。”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你们第一次见面,她可能只是……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李清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那目光太清澈,太直接,像是能看穿一切伪装。方梦牵接过画,移开了视线。 “走吧。”接着就抱画桌,说:“先把东西都拿上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午后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错在了一起。 走到两人家门口时,李清云忽然问:“姐姐,那幅画……我能今天拿走吗?” 方梦牵的脚步停住了。 “……有细节没处理好。”她说,“等过两天,我精修好了,再给你送过来。” 李清云点点头,没再坚持。 但方梦牵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手里那副卷起的画纸,像是想透过那A4纸,看清下面藏着什么。 也想看清,方梦牵她心里藏着什么。 那天晚上,方梦牵把那幅画藏在了画室的黑暗角落。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失控了。 就像那些野生的花,一旦种下,就会不顾一切地疯狂生长。 而她的心,也是这样。 那幅画最终没有送给李清云。 方梦牵把今天的这幅画也收进了密码箱,和那些画过无数个李清云的素描本放在一起,那是她的秘密花园,种满了她不敢见光的爱。 有的东西是该要放下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李清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 她脑海里反复浮现那幅画。那些模糊的色块,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那双……那双看向画外时,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的眼睛。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有方梦牵家洗衣液的味道——因为上周家里没洗衣液了,她又不想下楼,于是去对门借。是玫瑰花香的味道。 真好闻。 李清云想。 然后,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进她的脑海: 如果…… 如果那幅画里的人真的是我。 如果画我的时候,用的是那样的眼神。 那我…… 她的心跳,在黑暗里,突然漏了一拍。 像是一颗种子,在泥土里深处,悄悄地、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而光,马上就要照进来了。 第4章 第 4 章 得不到回应的是该懂得放下。 清吧那次,决定和袁栖试试之后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快进键。 方梦牵和袁栖保持着每周一两次见面的频率。有时是看展,有时是喝咖啡,有时只是在她工作室里,袁栖看她画画,偶尔聊几句技法或构思。 袁栖的确是个不错的对象。她成熟,有分寸,懂得欣赏方梦牵的艺术,也尊重她的独处时间。她离过婚,有个三岁的女儿跟着前夫,自己则全心扑在事业上。 “孩子很可爱。” 袁栖给方梦牵看手机里的照片,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抱着一束向日葵对着镜头微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就是有点调皮。你怕吵吗?” 方梦牵抿笑摇摇头说:“我喜欢孩子。” 这是实话。她甚至想过,如果这辈子注定无法拥有自己的家庭,那就像母亲一样,把所有的爱都献给艺术,或者……给某个人的孩子。 只是她没料到,这个“试试看”的进度,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玫瑰花园活动侧底打乱。 周末,玫瑰花园活动日。 园区比想象中大。玫瑰被划分成不同主题的区域: 古典园种满了暗红、深紫的古老品种,香气忧郁;现代园是各种杂交的亮色系,粉的、橙的、渐变的。在阳光下热烈得晃眼。还有装置区,艺术家用金属、玻璃、光影与玫瑰互动,制造出迷离超现实的氛围。 她们先去了方梦牵最感兴趣的花圃。袁栖走在她侧身半步的位置,偶尔介绍某个品种的来历。气氛很和平,和平到方梦牵几乎要忘记,这是一个带着特殊意味的约会。 直到那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梦牵。” 不是“姐姐”。是全名。 清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一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方梦牵的后背瞬间发凉。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她不敢回头,脑海里疯狂闪过无数个问题:李清云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是该和那个叫盛旭的程序员约会吗?她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活动吗?她…… “方梦牵!”声音更近了,还带着点跑动后的微喘。 方梦牵深吸一口气,勉强的调整面部表情,缓缓转过身。 李清云站在三米外的石板路上,穿着园区工作人员的浅绿色polo衬和卡其色工装裤,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她怀里抱着一把修剪下来的残枝,眼睛却直直盯着方梦牵,以及她身边的袁栖。 “姐姐,真的是你。”李清云笑着走过来,目光在袁栖身上上下扫了一圈,又落回方梦牵身上,“我刚刚在那边修枝,见个背影像你,就跟过来了。” 方梦牵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袁栖不经意的靠方梦牵垮了一小步,语气礼貌而梳理,开口道:“你好。你是园区工作人员?”她的视线落在李清云胸腔的工作牌上,又抬眸看她,“我记得员工通道五点就要关闭。现在,”她看了看腕表,“四点五十。” 这句话带着不动声色的驱离意味。 李清云没有理她,依然笑脸盈盈望着方梦牵,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质问:“姐姐,你真的来这了?参加这种活动……” 方梦牵思考了好几秒,终于答话。 “我来这……找新颖的灵感。”说话却带着磕绊,声音也低,几乎听不见。“袁栖是这的策展人之一,我们就来看看场地。” “灵感,需要来这种‘仅限女性参与’的活动吗?”李清云往前几步,他们之间只有一米距离。她闻到了,方梦牵的玫瑰香水沾染上了了其他人的香气。她眉头不自觉的往下垂,提醒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来的都是什么人吗?” 方梦牵低着眉。她看见李清云握紧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清云。”她尽量让声音平稳,“你先回去吧,这个时间……盛旭是不是该下班了?你不是说……今天你们有约会吗?” 这句话像是按在了某个开关。 李清云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她那圆圆的眼睛盯着方梦牵,眼眶肉眼可见的迅速红了。那种眼神方梦牵从未见过——混合着震惊、受伤,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你让我……回去找他?”李清云的声音抖得厉害。 袁栖在这时轻轻碰了碰方梦牵的手臂,说:“梦牵,我们该去舞蹈区了。擂台赛快开始了。” 方梦牵像是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臂。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已经足够明显。李清云的目光落在她手臂被触碰过得地方,又移动到袁栖脸上,然后,她笑了。 没有人察觉到这张柔软可爱的脸上,藏着一种冰冷刺骨的笑意。 “好啊。”李清云后退了一步,“那你们好好玩。” 她转身就走,马尾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方梦牵下意识想追,却被袁栖拉住了。 “让她冷静一下吧。”袁栖的声音很平静,“你妹妹看起来情绪不太好,这种场合,闹起来不好看。” 方梦牵站在原地,看着李清云的背影消失在玫瑰栏转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想要弯腰安抚。 她突然想起几年前,李清云高中毕业舞会那天。她穿着一条租来的廉价礼裙,因为没有男伴而躲在教室里哭。方梦牵当时上大一那个星期课程幸好是校外采风,她向老师请假后,连夜坐红眼航班赶回来,带着她去商场买了一条真正属于她的、昂贵的小礼裙,又笨拙地把自己收拾成“男伴”的样子,陪她跳了一个小时的舞。 那天李清云搂住她的脖子,歪着脑袋笑着说:“姐姐,你要是男的就好了。我肯定嫁给你。” 方梦牵当时心跳如鼓,却只是顺了顺微乱的头发,苦笑的说:“傻话。” 如今回想,那句“傻话”里,是否也曾藏过一丝连李清云自己都未擦觉的真心呢? “走吧。”袁栖再次提醒。 方梦牵机械地跟着她往舞蹈区走。脑子里一片混乱,李清云最后那个眼神反复闪回——那里面有一种东西,破碎了,又有什么醒的、尖锐的东西正在生长出来。 舞蹈区设在一个巨大的透明温室里。夜幕降临,玻璃穹顶映出深蓝色的天幕和初现的星子。中央搭起了三个圆形舞台,周围满了人。空气弥漫着香水味、酒精和某种亢奋的气息。 主持人正在介绍规则:“……擂台赛!每个舞台会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嘉宾上台,接受任何人的挑战!舞蹈形式不限,目标只有一个——”她拖长声音,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笑道,“用你的魅力,征服她!” 灯光扫过人群。方梦牵下意识想躲,但光束已经定格在她的身上。 “哇偶!第一位幸运儿诞生了!这位高个美女,请上台。” 掌上和欢呼声响起。袁栖轻轻推了推她的背,笑着说:“去吧,玩玩而已。” 方梦牵硬着头皮走上其中一座舞台。灯光刺眼,台下无数张模糊的面孔都望着她。她感到一阵眩晕——她根本不会跳舞。 另一个女人跳上了台。穿着亮片吊带和热裤,身材火辣,冲方梦牵抛了个媚眼,便随着音乐扭动起来。她的舞姿大胆**,很快又有几个女人涌上台,围着她共舞,气氛瞬间被点燃。 方梦牵尴尬地站在舞蹈边缘,只想尽快溜下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后腰。 方梦牵回头。 一个带着空白DIY全脸面具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后。粉色的长发编成复杂的发辫,垂在肩侧。她穿着一条束腰设计的复古长裙,海蓝色底,碎碎的小鲸鱼印图。 方梦牵的呼吸停住了。 那是她送给李清云十八岁成年礼时的裙子。她绝对不会认错。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步一步的邀请回到舞台中央。音乐在这时切换,变成了一支节奏感强烈的探戈变奏曲。 女人后退一步,提起裙摆,微微屈膝——一个标准的邀舞姿势。 台下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方梦牵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女人握住,力道很重。她贴近,两一只手揽住方梦牵的腰,绕着她一个旋转。裙摆飞扬,粉色发丝拂过方梦牵的脸颊,带着熟悉的、栀子花香混合玫瑰的香气。 她们在舞台上起舞。女人的舞步娴熟而富有迎合性,每一次贴近都像是若有若无地摩擦,每一次旋转都把她搂得更紧。面具后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它在观察方梦牵,在告诉方梦牵。 方梦牵几乎不会跳,完全是低着头被女人引领。她能感受到女人身体的温度,感觉到她的呼吸喷在自己的颈侧的热度,感觉到那只搂着自己腰的手,指尖正微微发抖。 音乐进入**。女人将她向后下腰,整个身体几乎贴在她身上。面具贴近,近道方梦牵能看清她眼瞳里的自己,是那样激动,控制不住的心情。她们的嘴唇只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 方梦牵闭上眼。她提醒自己该推开,但是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十五年的渴望在这一刻汇聚成汹涌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那两片温热的、带着栀子花香味的主人的唇即将落下瞬间—— 另一只手抓住了方梦牵的手腕,用力一拽。 方梦牵被拉得一个踉跄,睁开眼。袁栖不知何时上了台,正将她往自己身后带。而那个粉色头发的女人,吻落了空。 三人的气氛骤然紧绷。 女人缓缓直起身,面具后的目光从方梦牵脸上,移到袁栖脸上。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女人跨步抓回了方梦牵的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把她从袁栖手中抢了过来,然后拉着她,跳下舞台,冲进了人群! “等等!”袁栖想追,却被一个为她上台的女人拦住:“别急嘛,让人家小两口自己玩会儿~” 方梦牵被拽着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玫瑰的香气扑面而来,灯光和喧嚣迅速被抛在身后。她们跑过玻璃温室,跑进夜幕下的露天花园,跑过一片又一片在夜风中摇曳的玫瑰丛。 直到完全听不见音乐声,女人才停下。 她们停在一个喷泉池边。池底铺着鲜艳的落叶和花瓣,一簇玫瑰相盘绕的石像立在中央,在月亮之下泛着一丝清冷的光。 女人松开手,背对着他,肩膀剧烈起伏。 方梦牵也喘着起,看着她被汗浸湿的后背,看着那条熟悉的裙子,看着月光在她粉色头发辫上流淌。 “清云。”她哑声试探的叫了一句。 女人没动。 方梦牵走上前,伸手,想摘下女人的面具却被阻拦。 “姐姐。”面具的主人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嘶哑破碎:“你是不是在和袁栖谈恋爱?” 方梦牵收回手,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喜欢她?”李清云往前一步,逼视她,“喜欢她什么?成熟?稳重?会看画?会策展?”她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全是泪意,“你知道她结过婚吗?知道她有孩子吗?你想当现成的妈,去照顾别人的孩子?” “清云……” “你回答我!”李清云摘下面具,露出被藏起来的面貌。她抓住方梦牵的衣领,手指冰凉,强迫方梦牵看着她的眼睛,“方梦牵,你看着我,回答我!” 她的眼睛红肿,嘴唇咬得发白,胸口还在因为奔跑和情绪而剧烈起伏。 方梦牵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是她爱了十五年的人。自从两家搬到一起后,她们就一起长大,方梦牵只比李清云大一岁,但李清云就喜欢整天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小不点,而如今变成了一个让人移不开眼、却总在感情里磕磕绊绊的姑娘。 “是。”方梦牵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在尝试和袁栖发展。她很好,成熟,懂我,我们相处很舒服。” 李清云的手猛地收紧,指尖几乎要刺进自己的皮肤。 “至于孩子,”方梦牵继续说,“我不介意。我喜欢孩子。如果……如果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有爱人,有孩子,那很好啊。” “家庭?”李清云似乎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和女人?和袁栖?方梦牵,你疯了吗?叔叔阿姨会同意吗?社会会接受吗?你知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我知道。”方梦牵看了一眼她,最后破罐子破摔的告诉她,“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才躲了你十几年。”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两人之间轰然炸开。无人幸免。 李清云的面具掉落在地上,踉跄着后退一步。她瞪大眼睛,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空白。 “你……你说什么?” 方梦牵转过身,背对着她。夜风吹了过来,带着玫瑰凋零前最后的浓香。她仰着头,看见那天上月,叹了一口气。 今天的月亮也不圆满。 “我说,李清云,我喜欢你。”她的声音很轻,却被夜风吹送得很清晰,“从你十一岁,摔破了膝盖,趴在我背上哭唧唧地说‘姐姐我疼’开始;从你十六岁,第一次失恋,抱着我哭湿了我的衬衫开始;从你十八岁,你穿着我送你的这条裙子,在毕业舞会上对我说‘要是你是男的就好了’开始……” “我喜欢你。不是姐姐对妹妹的喜欢。是想亲吻你、拥抱你、和你共度余生的那种喜欢。” 她缓缓地垂下头,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无奈的、只能苦笑,继续说。 “但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的是男生。你谈过的每一任男朋友,你每次提起理想型时说的‘成熟稳重的男人’,叔叔阿姨期待你结婚生子的眼神……所有这些,都是告诉我,我的感情是错的,是见不得光的,是必须被锁在心底最深处的。” “所以我躲。我藏。我假装只是你的姐姐,你的领居,你人生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方梦牵转过身时。李清云已经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也抖得厉害。 “可是清云,我累了。”她蹲下身,看着她,“我今年已经二十八了。我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守了十几年。我看着你和别人恋爱,分手,再恋爱,再分手。我看着你去相亲,和那男人‘假装交往’;我看着你一步步走向那个‘正常’的、有丈夫孩子的人生。” “而我呢?只能在梦里吻你。在每个有你出现的梦里,短暂地拥有你,然后再被现实的门铃惊醒。” 她伸手,想去再碰碰李清云的脑袋,却在半空中停下不敢再继续,悄悄地收了回来。 “所以,对不起。”方梦牵站起来,“我不能在等你了。我也要……试着往前走了。无论那个人是不是袁栖。” 哪怕这条路很难,哪怕最后没有结果。 至少,方梦牵试过了。 她最后看了李清云一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消失在月光下。 也不会回头。 所以她没有看见,听见,在她身后,李清云抬了起头,流泪满面地看着她的背影,嘴唇无声地开合,一遍又一遍: “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 “方梦牵,你回来……” “你听我说啊……” “……姐姐……” …… 但是方梦牵已经走远了。 走进那个喧嚣的、明亮的、没有她的,玫瑰花园深处。 第5章 第 5 章 玫瑰花园那晚之后,方梦牵切断了所有社交联系。 她把手机锁进抽屉,工作室电话线拔掉,电子邮箱设置自动回复:“闭关创作,归期未定。”连杨亭玉敲了三次门,她都假装不在工作室。 她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把心里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一层一层包扎起来,等它结痂,硬化,变成不再疼痛的疤痕。 头一个星期,她几乎没有离开过画室。 白天画,晚上画,画到手指痉挛,画到颜料沾满头发和脸颊。 画布上叠着混乱的色块:忧郁的深海像夜色,刺目的猩红像玫瑰,还有大片大片的灰色,像月光,也像她空荡荡的胸腔。 她画李清云。不是记忆里那个鲜活生动的李清云,而是无数个模糊的、碎片化的影子—— 十一岁摔破膝盖时含泪的眼睛,十六岁失恋时颤抖的肩膀,十八岁舞会上转身时飞扬的裙摆,还有那天在玫瑰花园,面具摘下后满了泪痕的脸。 她的每一笔都像在剥自己的皮。 画到第八天,她站在满屋子的画前,忽然觉得恶心。那些画里的李清云都在看她,用各种悲伤的、愤怒的、破碎的眼神。她冲向卫生间干呕,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当天,她把所有画都翻过去,面朝墙壁。 过后,她开始画别的东西。画窗外的梧桐树,画角落里积灰的石膏像,画自己的手心、手背。 她开始强迫自己吃饭,一日三餐,定时定量,味同嚼蜡。强迫自己睡觉,即使每个梦里都有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第三个星期,她终于走出工作室大门。 去了超市,买了新的颜料和画布。收营员是个年轻姑娘,接过现金时,多看了她两眼:“姐,你脸色好差,生病了吗?” 方梦牵摇摇头没回话,接过购物袋,离开了。 回家路上,她特意绕开李清云家那家花店,但是还是受不住控住地往那个后门的花棚瞟——不知道人在不在花店。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自己工作室。 关上门,背靠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没出息的。”她对自己说。 但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就这样熬到了三十多天。 那天早上,方梦牵醒来时,窗外正在下着小雨。雨丝细细密密的,把城市在罩在一层灰蒙蒙的纱里。她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忽然觉得,心里那种尖锐的疼痛,好像顿了一些。 像是伤口终于长出了新肉,嫩嫩的,一碰还会疼,但至少,不再流血了。 她起身,走到抽屉前,犹豫了几秒,还是拿出了手机。 开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五。提示音随即密集地响起来,未接来电,未读消息的图标疯狂跳动。 她先点开了微信。 杨亭玉发了二十一条消息,从最初的“你没事吧?”到后来的“方梦牵你再不回消息我就报警了!”,最后一条是三天前:“袁栖交新女朋友了,听她说是玫瑰花园的那次拦过她的人。你……还好吗?” 方梦牵手指顿了顿。 她点开袁栖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昨晚发的,九宫格照片。袁栖和大波浪发型女人贴脸的自拍,有两人的牵手特写,有一桌丰富的晚餐。 配文很简单:“遇见对的时机。” 方梦牵点了个赞。 返回微信框。 没有不甘,没有失落,只是一种淡淡的释然。好像看着别人找到了自己的彼岸,而她还在水里漂着,但至少,她知道岸是存在的。 她继续往下翻。 母亲发来几条日常问候,父亲分享了几篇艺术评论,工作室助理汇报了最近的预约……没有李清云的消息。 聊天记录停留在玫瑰花园那条中午。李清云问她:“姐姐,盛旭晚上约我过去他那,你看我穿那套衣服好。” 【米白色风衣穿搭全身照:JPG】 【粉红色束腰裙穿搭全身照:JPG】 她回:“都好看,穿第一套吧。” “好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方梦牵盯着那个对话框看了很久,最后把它设置成了“不显示该聊天”。不是删除,只是隐藏起来。像她把心里的那个伤口藏起来一样。 做完这一切,手机电量也耗尽了,自动关机。 她把手机插上充电器,走到窗前。雨已经渐渐的变大,把院子里的绿植叶子都洗得干净了。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雨天,李清云没带伞,站在校门口等她。她撑伞跑过去,李清云就扑向她怀里,头发上的雨水蹭了她一脸。 “姐姐最好了!”那时候的李清云这么说。 方梦牵下意识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的。没有雨,也没有泪。 她转身走进隔壁画室,掀开一张朝着墙的画布。是那夜玫瑰花园两人站在月光下的场景。但盛开的玫瑰,红的太嚣张,红得不管不顾。 她调了颜料,开始在上面覆盖新的颜料。 先是一层薄薄的灰蓝,像雨天的天空。然后是更深的蓝,像夜幕。最后,她在画面中央,用刮刀刮出一小片空白——没有形状,没有轮廓,只有一片光。 像是黑夜里的一个缺口。 光会从那里漏出来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三十多天的闭关结束了。伤口虽然还没好全,但至少,她能带着它,继续往前走了。 第6章 第 6 章 方梦牵出关回家的第四天,杨亭玉就S上门来。 下午六点,门铃被按得震天响。方梦牵刚洗澡好,头发还在滴水,裹着浴巾去开门。 门外,杨亭玉一手拎着篮水果,一手叉着腰,眼睛瞪得像铜铃,说:“方梦牵,你还活着啊!” 方梦牵侧身让她进来:“声音小点,邻居要投诉了。” “投诉就投诉!”杨亭玉把水果放在茶几上,环视客厅,问道:“叔叔阿姨不在家?” “嗯,前几天她们去天鹅岛度假了。”方梦牵接了杯子水递给她。 接过水,上下打量她一眼,“瘦了。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去报警?” “知道了知道了。”方梦牵正走去房间把衣服换上,“不是给你回消息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你那也叫消息?‘还活着,勿念’——六个字!我等了你一个多月,就等来六个字!”杨亭玉越说越气,点开手机一顿按。“我定了一家酒馆座位,今天不把你灌醉,我名字倒着来写!” 其实,杨亭玉早就把位置定好了。如果她只是在手机给方梦牵发信息,她不能肯定方梦牵会赴约,只能上门请。 方梦牵没有拒绝。她也想醉了。 两人到酒馆后。 先点了两瓶苏格兰威士忌,就着方形餐桌喝酒。起初杨亭玉还在叨叨絮絮骂她,骂她不告而别,骂她让人担心,骂她总是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方梦牵只是听,偶尔抿一口酒。 威士忌很烈,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暖意慢慢散开来,冻了三十多天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 “你和袁栖……”杨亭玉试探着问。 “她挺好的。”方梦牵打断她,“新女朋友很适合她。我祝福她们。” 杨亭玉盯着她看了几秒,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压根就没有喜欢上她,对吧?” 方梦牵低着眉头,不说话,又倒了一杯酒。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啊?”杨亭玉凑近,压低声音,观察她的反应,“这么多年了,你那个神秘暗恋对象,到底是谁?我认识吗?男的女的?总不能是外星人吧?” 杨亭玉和方梦牵交这么多年的朋友,她都不知道方梦牵暗恋的那个人是谁呢。也就听过一次方梦牵说过她有个暗恋的人。 方梦牵嘴角往上扬了扬。酒精让她的笑容有些飘忽:“女的。” “我就知道!”杨亭玉咧嘴一笑,眉梢都扬起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听你讲过?” “很久了。”方梦牵仰头喝光杯子里的酒,液体太急,呛得她咳嗽起来,眼角渗出泪花,“十五年。” 杨亭玉往嘴里喝酒的动作停住了:“……啊,多少?” “十五年,但是,准确的说,是……十七年。”她无力的轻挠头皮,有时候真的不想承认,爱了李清云十七年。她声音很轻,像是在叹息,“从我十一岁,她十岁开始。” 从两家搬到对门开始。 杨亭玉沉默了。一提到这个话题,方梦牵的整个人的神态都会转变——一只可怜小狗。在画展上自信大方不含糊的女人、在画风上独特独立的女人,怎么在这件事上掉了链子呢? 她看着方梦牵眉尾那颗小红痣在酒精作用下变得愈发明显,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终于翻涌出压抑了太久的痛苦。 “是,清云。”方梦牵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酒。干下肚。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是最后那层自欺欺人的伪装,是这么多年精心维持的“姐姐”的面具,是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秘密。 杨亭玉露出震惊表情,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没想到吧?”方梦牵抬眼看她,就笑起来,笑声里全是苦涩,“我自己也没想到。十一岁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小妹妹真可爱,想保护她。十五岁的时候,我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她对我笑,笑得特别好看。十七岁的时候,她第一次谈了男朋友,那时我还冲动的撕了三张画稿,然后我明白了——奥,原来这种感觉,叫喜欢。” “不是姐姐对妹妹的喜欢。是像要亲吻她、拥抱她、把她占为己有的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见不得光的喜欢。” 她又喝了一杯。酒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只有一股热流,滚烫地滚过喉咙。 “我知道她喜欢男的。她谈的每一个男朋友,她每次说起理想型时的眼神,叔叔阿姨催婚时的期待……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时刻的告诉我,我的感情是错误的。”方梦牵用手捂住眼睛,声音闷在掌心里。 “所以我藏啊。我告诉自己,只要做她姐姐就够了,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够了,只要看着她幸福就够了。” “可是,亭玉,……我做不到。” 她的肩膀开始颤抖:“我真的做不到。每次她分手,向我哭诉的时候,我一边心疼她,还……一边在心里恶毒的想:分的好,他们都配不上你。每次她去相亲,回来跟我分享细节的时候,我一边假装笑着听,心里一边满是不甘与嫉妒。每次她穿我送给她的裙子,问我好不好看的时候,我一边说好看,一边想象着亲手把它脱下来的样子。” “我恶心吗?”她突然问。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杨亭玉,“我也觉得我恶心。像个躲在阴暗里的偷窥狂,觊觎着自己不该觊觎的东西。” 杨亭玉绕桌走到方梦牵身边,伸手,用力的抱住她。 “你不恶心。”她的声音也哽咽了,“你只是……爱了一个人很久。这有什么错?” “可她不想要我的爱啊。”方梦牵靠在杨亭玉肩上,眼泪终于掉下来,烫烫的,浸湿了衣料,“她想要的是正常的爱情,是丈夫,是孩子,是所有人都祝福的人生。我给不了她这些。我只能给她……这种扭曲的、见不得光的感情。” “所以,那天玫瑰花园活动,我跟她坦白了。”方梦牵闭上眼睛,“我说,李清云,我喜欢,喜欢了十五年。但我要往前走了,不能再等你了。”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是亭玉,她哭,肯定是因为觉得我‘不正常’,肯定是因为她敬爱了将近二十年的姐姐突然变成了一个‘变态’,而不是因为……她也喜欢我。” “她是不可能喜欢我的。” 杨亭玉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也许她只是还没发现……” “她发现了。”方梦牵含着醉意抬起脑袋打断她。脑袋又落回去,“她发现了,然后觉得恶心。这就是她的答案。” 什么呀?杨亭玉苦笑摇摇头,拍拍她的背。 那晚方梦牵喝了很多。多到后来记忆断断续续,像老电影里跳帧的画面。她记得自己一直在说话,说小时候的李清云,说青春期的李清云,说现在的李清云。说她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撒娇的样子。 说她眼角下的那颗小痣,说她左手心头一道浅浅的疤是十三岁时爬山时摔的,说她紧张的时候会咬下嘴唇,说开心的时会踮起脚尖走路。 说她的一切。 杨亭玉也哭了,抱着她说:“傻子,你这个大傻子。” 再后来,杨亭玉说要送她回酒店休息。 方梦牵迷迷糊糊地被扶起,往外走。电梯下降时失重感让她想吐,她靠在杨亭玉身上,闻到她淡淡的香水味,和李清云的栀子花香一个味。 “我想她了。”她小声说。 杨亭玉没听清:“什么?” “我想李清云了。” 电梯门开了。大堂灯光刺眼,方梦牵眯起眼睛,看见门外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以及车旁,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清云站在那里。穿着简单的马甲衣,头发扎成低马尾,素着脸。她看着杨亭玉扶着方梦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很亮的眼睛,亮的吓人。 与往都不同的神色。 “给我吧。”方梦牵走过来,伸手去接方梦牵。 杨亭玉愣了一下,搞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清云?你怎么……” “正好路过。看到你扶着她走出来。”李清云的语气与往日不同的平静,“我们是对门邻居,我送她回去吧。” 方梦牵听到李清云声音,酒意也醒了一会儿。她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人是不是幻觉。但是酒精使她视线一片模糊,她只能闻到股熟悉的、栀子花香的味道。 是真的李清云。不是梦。 她想说点什么,但舌头打结,只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李清云已经接过了她。手臂有力地环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半抱半扶地往车那边带。 方梦牵软软地靠在她身上,头埋在她颈窝里,偷偷地、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味道。 她们的身高相差不大。但要比起来的话,李清云是比她高一点的。 杨亭玉站在原地,看着她们上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车门关上。 世界隔绝成一个小小的、昏暗的空间。 第7章 第 7 章 车开得很稳。 方梦牵靠在副驾驶座上,眼睛半睁半闭。窗外的街灯一盏接一盏掠过,在视网膜上拖出长长的光轨。她觉得很热,从内而外的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燃烧。 她甩开黏在肩膀的头发,露出脖子。 驾驶座上,李清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她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紧绷。 “热……”方梦牵含糊地说。 李清云调低了些车内空调温度。 车开进小区车库时,方梦牵已经快要睡着了。忽然,酒精的后颈彻底上来,世界天旋地转,只有身边这个人,这个味道,是唯一的锚点。 车停稳。李清云熄了火,却没马上下车。 回来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小区很多人都早睡下了。 昏暗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微妙暧昧的阴影。 方梦牵感觉到身边人下了车,绕到她这边,拉开车门。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她打了个哆嗦。 然后一双手臂伸进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出来。 “能走吗?”李清云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带着温热的呼吸。 方梦牵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 李清云沉默地扶着她往电梯走。两个人的身体贴的很紧,方梦牵能感觉到她衬衫下绷紧的肌肉,能闻到她颈间处清晰的栀子花香。 电梯上行。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 方梦牵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电梯镜面里倒映的两个人。李清云比她高一点,此刻正在微微侧着头,低眉看地面。 不知道现在在想什么呢。 “清云……”方梦牵小声叫她名字。 李清云没应,只是扶着她手臂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 到家门口,方梦牵在包里摸索到钥匙。手抖得很,钥匙对不准锁孔。李清云接过钥匙,轻松地打开了门。 屋子一片漆黑。李清云熟门熟路地摸到开关,灯亮了。 方梦牵的家,她来过无数次。但今晚,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空气里弥漫着玫瑰花清新剂的味道,还有方梦牵身上淡淡的酒气。沙发边上种植着绿萝盆栽、吊兰和龟背竹,房间的门是半开着,能看到里面的床。 一切都是很熟悉,又很陌生。 “我扶你回卧室。”李清云说。 方梦牵点点头,却像是在蹭她。 李清云扶着她进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床很软,方梦牵陷进去,舒服地吐了口气。她闭着眼睛,感觉到李清云在帮她脱鞋,动作很轻,很温柔。 然后脚步声离开,又回来。一条温热的毛巾敷在她脸上,仔细地擦过额头、脸颊、脖颈。 李清云每个动作都像是:以往只有方梦牵才会对她做的。 方梦牵抓住那只手。 李清云的动作停住了。 “别走……”方梦牵睁不开眼睛,只能凭感觉摸索,手指缠住李清云的手指,“陪我……” 沉默。长久的沉默。 然后床垫微微下沉——李清云坐到了床边。 方梦牵翻了个身,撑起身体,脸朝着她的方向。酒精让她的胆子变大,她伸手,抚摸着李清云的脸。 指尖划过眉骨,鼻梁,最后停在嘴唇上。 很软。比梦里的还要软。 方梦牵无意识的想去轻吻她。这时,李清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很有力道。 “方梦牵。”她的声音很哑,哑得几乎听不清,“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梦牵努力聚焦视线。看见李清云的脸就在眼前,很近,更近。眼睛很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醉酒的原因,看错了呢。 “知道啊。”方梦牵歪着脑袋说,“你是清云。我喜欢的……李清云。” 这句话出来的瞬间,她感觉到抓住她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 然后,李清云松开了手。她站起身,在床边站了几秒,忽然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方梦牵想站起来,但身体没有跟多余力的倒回了床。 李清云没回答。脚步消失在客厅。 就这样走了吗? 方梦牵躺在那里,低着眉,眼神涣散。酒精带来的眩晕感里,混杂着巨大的失落。她又把李清云吓跑了。像玫瑰花园那天一样,她又一次,把她推开了。 她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没入鬓发。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回来了。 方梦牵惊喜的睁开眼,下一秒又偷偷收回不合时宜的心情。李清云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杯蜂蜜水。她弯下腰,扶起方梦牵:“姐姐,喝水。” 方梦牵就着她她的手喝了几口。蜂蜜水滑过灼烧的喉咙,舒服了一些。 李清云放下杯子,却没再离开。她就在床边坐下,看着方梦牵,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你今晚……跟亭玉姐姐说的那些话,”她开口,声音还是很哑,“是真的吗?” 方梦牵愣住:“什么话……” “你说你喜欢我。”李清云一字一顿,“是十七年,不是十五年。从十一岁开始。” 血液好像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方梦牵的酒也醒了大半。她看着李清云,看着她眼睛里倒映出、狼狈的自己,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你……听到了?” “我从你们出门的那一刻,就跟着了。”李清云说,“在酒馆,我就坐在你们隔两桌的位置。” 方梦牵说不出话。 李清云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继续道:“我本来是想走,但是……但是听到你叫我名字。” “你说你想我。”李清云往前倾身,双手撑在方梦牵身体两侧,把她困在自己的胸前仅有的空间内,“还说了很多别的。说我这只手心的疤,说我紧张时会咬唇,说我开心时会踮脚走路。” 她的脸靠的很近了,近到方梦牵能看清她瞳孔了里泛着细碎的光。 “你还说,我每次分手,你一边心疼我,一边在心里面想‘分的好’。每次我去相亲,你恨不得把那些男人都撕碎。每次我穿你买的裙子,你会……想象着亲手把它脱下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方梦牵心上。 她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那是醉话,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告诉我吧,姐姐。”李清云又靠近了一步,她的声音低的像耳语,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那些,是真的吗?” 房间里很安静,两人的心跳声都在狂跳,两个人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方梦牵闭上眼睛。最后一点酒精带来的勇气,在这一刻燃烧殆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无比清晰: “是真的。” 空气凝固了。 几秒钟后,她感觉到李清云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烫。 “睁开眼睛。”李清云说。 方梦牵睁开眼睛。 李清云的脸就在上方,眼睛亮得惊人。那里面不再是平时的清澈单纯,而是翻涌着某种强烈的、方梦牵从未见过的情绪。 “那姐姐你听好了。”李清云一字一顿说,“我不准。” 方梦牵又是一愣:“不准……什么?” “不准姐姐你放下我。”李清云的手抚上她的脸,指尖冰凉,动作异常温柔,“不准姐姐你试着去喜欢别人。不准姐姐你看着我和别人约会,还在祝福我。” “姐姐,你自私了十七年,现在想当圣人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强硬得不容反驳,“我告诉你,晚了。” 方梦牵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李清云,她爱了十……七年、以为永远的得不到的女孩,此刻正用一种近乎凶狠、乞求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不是爱我吗?”李清云的手指划过她的眉毛,眼尾,最后停在那颗小红痣上,“那你就继续爱。用你全部的爱,全部的自私,全部的占有欲,来爱我。” “但是,姐姐,你必须只能爱我一个人。” 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那颗痣,动作温柔得像对稀世珍宝。 “知道了么?”她附身,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皮肤上,“方梦牵,你只能爱我。” 酒精、震惊、以及某种破土而出的狂喜,混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垮了方梦牵的所有理智。 她听见自己说:“好。”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然后,李清云的吻落了下来。 不是温柔试探,也不是玫瑰花园那晚的遗憾一吻。这是一个真实的、滚烫的、带着眼泪咸涩味道的吻。 李清云的嘴唇很软,动作有些笨拙。她咬到了方梦牵的下唇,不重,但足够让方梦牵彻底清醒。 这不是梦。 方梦牵的手抬起来,犹豫了一秒,然后用力地扣住了李清云的后颈,把她拉得更近。 她开始回应这个吻。用十七年积攒的全部渴望,全部压抑,全部的爱而不得。 唇齿交缠,呼吸交融。果酒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分不清是谁的味道。方梦牵翻身把李清云压在身下,手指插进她的头间,吻得更深,更用力。 像是要把这十七年错过的所有亲吻,都在这一夜补回来。 李清云的手搂住她的脖子,生涩但热烈地回应着。她的指尖划过方梦牵的脊背,在她衣料下犹豫了一下,然后探进去,触摸到温热的皮肤。 方梦牵颤抖了一下。 “清云……”她在亲吻的间隙喘息着问,“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李清云的回答是把她拉了下来,吻上她的锁骨。 “我知道。”她的声音闷在皮肤里,“我想□□……” 这句话像是最后的导火索。 方梦牵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低头,吻上李清云的脖颈。那里有脉搏在剧烈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在回应她同样疯狂的心跳。她用牙齿轻轻厮磨那片细腻的皮肤,留下一个个浅红色的印记。 李清云发出细小的呜咽声,手指抓紧了她的头发。 窗外,夜色正浓。 是圆月。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中天,银白的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狭长的光带。 光带里,两双纠缠的高跟鞋,一只在左,一只在右。 像两个最终找到彼此的人。 像两个迷路了太久,终于抵达彼岸的人。 而在那之前…… “我爱你。”方梦牵在李清云耳边说,声音颤抖,“爱了很久,很久。” 李清云的回答,是更紧的拥抱。 和落在她眉尾那颗小红痣上的,一个轻轻的吻。 像是盖章。像是确认。 像是说:我知道了。我也爱你。从今往后,你的爱,归我了。 我也归你…… 第8章 第 8 章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方梦牵眼皮上切出一道温热的金线。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想翻身,却感到一阵熟悉的酸痛从腰际蔓延开来。不是宿醉的钝痛,而是更深层、更隐秘的,某种剧烈运动后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酒馆。酒后坐上的车。卧室昏黄的灯光。李清云压在手腕上的温度,滚烫的亲吻,交缠的呼吸,还有那句“姐姐,我□□”。 方梦牵猛地睁开眼。 晨光刺目,她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周围——这是她的卧室,她的床。但,身边,多了一个人。 李清云侧躺着,面朝她,睡得正沉。晨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绒毛光,睫毛眼下显出了那浅浅淡淡的小痣。她身上只盖了被子一角,大片肌肤裸露在外,从肩颈到锁骨,再到胸前,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吻weng痕hen。 方梦牵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她不好意思的缓缓低头,不敢再看。垂眼时才发现……自己胸口、脖颈,甚至小腹,同样痕迹斑驳。有些是暗红色的,有些已经泛紫,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昨晚不是梦。 那些混乱的、激烈的、带着酒气和泪水的触碰,那些她以为只存在于梦中的亲密。现在成真了。 她真的……和李清云……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心脏。 方梦牵几乎是滚下床的。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从脚底直窜头顶。她跌跌撞撞冲进浴室,反手锁上门,站在镜子前剧烈喘息。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头发凌乱,嘴唇微微红肿,脖颈上的吻痕在灯光下清晰得刺眼。眉尾那颗小红痣似乎也更红了,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泼脸。冰冷的水珠滑进胸口,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浇不灭心头那把焦灼的火。 李清云喜欢男的。 这是方梦牵十七年来,无数次自我告诫的核心。是她在每个心动瞬间勒紧自己的缰绳,是她在每个深夜梦醒后扇向自己的耳光。 可现在呢? 她和一个“直女”上了□chuang。用酒精做借口,用十七年的暗恋做燃料,在对方可能根本(取向)不清醒的情况下,做了最不该做的事。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的声。 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姐姐?”李清云的声音沙哑,喊道,“你在里面吗?” 方梦牵没应。只攥紧了洗手池边缘,指节泛白。 “姐姐?”李清云又敲了敲,“你还好吗?” 沉默了几秒,门外的人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方梦牵听见她走远的脚步声。 她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感到失落。 拧开水龙头,她又洗了把脸。过了好一会,她认为状态调整好后,开门。 抬起头时,浴室门口转角站着一个人。 李清云不知何时折返回来,正靠在墙上,安静地看着她。 她穿着方梦牵的另一件睡裙——应该是方才随手抓的。很合身,下摆遮到大腿,露出两条笔直纤细的腿。 而她的脖颈上,那些吻痕在室内灯光下更加明显。暗红的,深紫的,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姐姐,躲什么呢?”李清云开口,声音带着调戏,“怕我吃了你啊?” 方梦牵微微转头,低着眼睛看地板,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我……我只是想洗个脸。” “哦~。”李清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慢慢靠近。 她停在方梦牵面前,很近的距离。近到方梦牵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两人气息的味道,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 “那洗完了吗?”李清云歪着脑袋去看她,问。 方梦牵身体往后躲,点点头。 李清云嘴角微微上扬,继续靠近。“好。”李清云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这一举动让清醒的方梦牵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清云的指尖微凉,掌心却温热。她捧着方梦牵的脸,拇指往上轻轻摩挲她眉尾那颗小红痣,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昨晚答应我的事,姐姐,还记得吗?”她看着方梦牵的眼睛,很温柔。特别是这一声姐姐,差点使方梦牵失了神智。 方梦牵的喉咙发紧:“昨晚……我喝多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能都不太清醒……” “我记得就行。”李清云直接打断她,眼神坚定,不容含糊,“你答应我,从今往后,只爱我一个人。” “清云,那是醉话……” “醉话才是真话。”李清云果断凑近,逼方梦牵只能自视她,“姐姐,你看着我,告诉我,昨晚那些话,那些触碰,那些……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只是‘醉话’?” 方梦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能说什么?说那只是酒精作用下的意乱情迷?说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她?说她这十七年的暗恋,在得到回应后的第一时间反而想逃跑? 她说不出口。 因为那都是谎言。 “我……”她的声音颤得厉害,“我只是觉得……这对你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你……”方梦移开视线,不敢看她的眼睛,“你喜欢男的。你之前谈的男朋友,你相亲的男人,你父母期待你结婚生子……所有这些,都说明你是直的。而我,我昨晚……我趁自己情绪不稳定,趁自己醉了酒,勾引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最深的恐惧说出口: “我怕你醒来后会后悔。怕你觉得……觉得我恶心。” 空气安静了几秒。 然后,方梦牵听见李清云轻笑一声,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释然。 “方梦牵。”她叫她的全名,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你真是个傻子。” 方梦牵愣住。 “谁告诉你我喜欢男的?”李清云松开她的脸,双手环胸,靠在浴室门的另一边,歪着头看她,“就因为我谈过几个男朋友?就因为我爸妈催婚?” “难道不是吗?”方梦牵有些茫然,“你之前每次谈恋爱,都是和男生……” “那是因为,在不知道你喜欢女孩之前,那时候我以为我只能喜欢男生。”李清云打断她,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曾经以为爱情就是那样的——一男一女,结婚生子,像爸妈那样的。”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客厅,又收回来,落在方梦牵脸上。 “直到那天在玫瑰园,我看见你和袁栖站在一起。”李清云的声音低了些,“我看见她碰你的手臂,看见你们有说有笑,看见你们并肩走在那些玫瑰花丛里……那一刻,我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碎了。” 方梦牵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我明白了。”李清云转回视线,直视她的眼睛,“我不是讨厌袁栖,我是嫉妒她。嫉妒她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你身边,嫉妒她能触碰你,嫉妒她可能……拥有你。” “那种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我当时根本理解不了。”她苦笑了一下,“我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去表达——质问你,朝你发火,说那些伤人的话。因为我害怕。害怕你真的喜欢上别人,害怕你真的……不要我了。” 方梦牵的呼吸变得急促。 “后来你走了。一个多月,整整三十五天。”李清云的眼眶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那三十五天,我像丢了魂。白天在花圃里机械地干活,晚上躺床上翻我们的聊天记录,看我们的照片,想我们这十多年来的每一件小事。” “我想起我每次失恋,都是你陪在我身边。我想起每次我穿新裙子,第一个想给你看。我想起每次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是‘找姐姐’。我想起……我想起十八岁那年毕业舞会,我说‘要是你是男的就好了’。” 她往前一步,重新站在方梦牵面前。 “我当时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李清云伸手,轻轻握住方梦牵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方梦牵,这里,从很久以前,就只为你跳动了。只是我自己太笨,一直没发现。” 掌心下,那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滚烫的,真实的。 “至于盛旭,”李清云继续说,“我跟他确实在‘假装交往’。但就在玫瑰园那天之后,我就跟他坦白了。我说,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是个女生。他很惊讶,但还是祝福了我。” 她顿了顿,拇指摩挲着方梦牵的手背。 “还有我爸妈那边……”李清云咬了咬下唇,“我还没说。但我想好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慢慢来。一次说一点,让他们慢慢接受。如果他们不接受……” 她抬起眼,目光坚定:“那我就搬出来,我们一起租房子。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方梦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悲伤的泪,不是痛苦的泪。是那种积压了太久、突然被释放的,滚烫的、咸涩的,却又带着甜味的泪。 “你……”她声音哽咽,“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因为昨晚……” “昨晚是催化剂,但不是原因。”李清云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原因在这里。” 她拉着方梦牵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口:“这里,装了你十多年。从我们住在对面开始,你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以前以为那是亲情,是依赖,是习惯……但现在我知道了,那是爱。”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她的眼泪也掉下来,却还在笑,“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 方梦牵摇头,说不出话。 李清云凑近,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呼吸交融。 “所以现在,”她轻声说,“换我来追你。换我来爱你。换我来告诉你,方梦牵,你不需要再躲在梦里吻我了。” 她的嘴唇,轻轻印在方梦牵的嘴唇上。 一个温柔的,不带**的,纯粹的吻。 是盖章。 是确认。 是在说:我在这里,我属于你,从今往后,都是。 方梦牵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两人的唇齿之间。 咸的,涩的,却也是甜的。 她伸手,紧紧抱住李清云,把她整个人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不晚。”她终于说出话来,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一点都不晚。” 窗外的阳光更亮了。 灯光下,阳光下,把两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她们紧紧相拥,像两株终于找到彼此的蔷薇藤蔓,从此缠绕生长,再不分离。 很久之后,方梦牵才轻声问:“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李清云在她怀里垂眸看,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说呢?” “我不知道。”方梦牵老实说,“我……我没谈过恋爱。和女生,更没有。” “巧了,我也没有。”李清云微笑道,“那正好,我们一起学。” 她推开一点,反手环抱,看着方梦牵的眼睛,表情认真起来: “方梦牵,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不是姐姐,不是邻居,是爱人。会牵手,会接吻,会一起生活,会吵架也会和好,会计划未来……的那种爱人。” 方梦牵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爱了十七年的女孩,看着她眼里的期待,看着她脖颈上那些自己留下的痕迹,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咬唇的动作。 然后,她笑了。 眉尾那颗小红痣,在灯光下,像一颗小小的、鲜活的朱砂。 “愿意。”她说。 声音不大,却像誓言。 李清云的眼睛瞬间亮了。扶住她的后脑,用力吻住她。这一次,不再是温柔的试探,而是热烈的、带着笑意的、宣告主权般的吻。 方梦牵回应着她,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更紧地贴向自己。 两个终于找到彼此的人,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清晨,开始了她们不平凡的爱情。 而未来还很长。 长到足够她们,慢慢走,慢慢爱。 第9章 第 9 章 三个月后。 方梦牵的工作室里,画架林立。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 中央最大的画架上,绷着一幅接近完成的油画。 画里是一片盛放的玫瑰园。但不是现实中的任何一种玫瑰——这些玫瑰有着深蓝色的花瓣,银白色的花蕊,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花丛深处,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一个高些,穿着浅色衣裳,一个矮些,依偎在她怀里。她们的轮廓模糊,却能从姿态里,看出无比的亲昵与安宁。 画布右下角,签着两个名字:方梦牵,李清云。 “这里再加一点高光。”李清云站在画架旁,指着画面中央那轮月亮,“让它看起来……更温柔一些。” 方梦牵站在她身后,一手环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闻言轻笑:“李老师指导得是。” “少来。”李清云用手肘轻轻撞她,“快点画,画完了我们去吃饭,我饿了。” “好。”方梦牵拿起画笔,蘸了钛白,在月亮边缘轻轻一点。 光晕立刻柔和了下来。 这三个月,她们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 李清云和方梦牵在B城附近租了个房子。距离她们家都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家。 她们同居后,很快就把满屋都装满了物。 漱口杯挨着,护肤品各占了一半洗漱台,衣服各塞满半个衣柜。 至于出柜……比想象中顺利。 她们先试探着告诉了方梦牵的父母。两位艺术家沉默了片刻,母亲先开口:“我们早就猜到了。” 父亲接着说:“你看清云的眼神,藏不住的。” 原来,爱意是藏不住的。即使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也会从眼角眉梢,从一举一动,从每一个看向她的瞬间,泄露出来。 李清云那边稍复杂些。母亲震惊了几天,父亲则把自己关在花店里,一整天没出来。但第二天,母亲端着一锅煲好的汤敲开了她们的门,说:“清云从小就没让我们操过心,这次……我们也相信她的选择。” 父亲虽然没说什么,却开始有意无意地,往她们家送最新鲜的花。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百合,有时是她们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插在玄关的花瓶里,安静地盛开。 “他们在用他们的方式说‘我爱你’。”李清云抱着方梦牵,轻声说。 而袁栖,真的和那个大波浪的女人在一起了。她们四个偶尔会约饭,两个成熟稳重,两个活泼闹腾,居然意外地合拍。杨亭玉每次都嚷嚷着要当“电灯泡协会会长”,然后被她们合伙“欺负”。 生活就这样,缓缓流淌。 有争吵——方梦牵太闷,李清云太急;方梦牵习惯把情绪内化,李清云需要直接表达;方梦牵作息规律,李清云是个夜猫子。 但每一次争吵后,都会有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次坦诚的沟通,和一句“我爱你”。 “这就是谈恋爱啊。”李清云某次吵完架,红着眼睛说,“吵完了,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方梦牵吻掉她的眼泪:“我也是。” 此刻,画完成了。 方梦牵放下画笔,退后两步,和李清云并肩看着这幅画。 “起个名字吧。”她说。 李清云想了想:“叫‘彼岸’怎么样?” “彼岸?” “嗯。”李清云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你曾经以为,爱我是无法抵达的彼岸。我也曾经以为,理解自己的心,是遥远的对岸。” 她转头看方梦牵,眼睛里有光。 “但现在我们在这里。”她轻声说,“彼岸有岸。我们就是彼此的岸。” 方梦牵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低头,吻了她。 温柔的,绵长的,充满爱意的吻。 阳光在画布上移动,那些深蓝色的玫瑰,仿佛真的在月光下,静静绽放。 而画外,两个相爱的人,紧紧相拥。 她们终于明白: 爱不是遥不可及的彼岸。 爱是此刻,是此地,是怀里的温度,是掌心的触感,是清晨醒来看见的第一张脸,是深夜相拥时听到的心跳。 爱是勇敢者才能抵达的岸。 而她们,已经抵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