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 全员攻略计划》 第2章 童年(1) 伊莎贝尔·卡特被车撞死了。 她是个孤儿,所以在死前的一刹那,并没有为自己的爸爸或是妈妈感到难过。 她只是非常遗憾,因为没看完《哈利·波特》。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原著,只看完了电影版的《哈利·波特与密室》。 然后她就死了。 白光闪过。 【已检测到玩家伊莎贝尔·卡特,欢迎进入游戏:恋与巫师。】 什么?伊莎贝尔愣住了。 她进入了一个纯白色的空间。通过墙壁上的反光,她看见自己四肢俱全,不像是刚刚经历过车祸的样子。这个认知让她有些高兴,却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等她反应过来,又冒出来一道声音。 【您的任务是获得全员好感。目前已攻略人数零,请再接再厉。】 听起来像是恋爱游戏。伊莎贝尔的好朋友曾经给她推荐过不少作品,但她不是很感兴趣,最后也没有尝试。 或许这一切都是梦吧。 伊莎贝尔这么想着,随即昏了过去。 / 【副本一已开启。地图、好感系统、人物简介可查看。】 “伊莎,时候不早了,该起床咯!” 头顶的天花板闯入眼帘,伊莎贝尔从床上起来,脑袋略显昏沉。她先是打量四周,小房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棂上摆放着几盆绿株,格外精神,太阳漏进来,暖洋洋的。 门外的声音又唤: “伊莎?你醒着吗?” 伊莎贝尔一面应声,一面走出房间。 她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厨房忙碌。伊莎贝尔惊讶地看见她头上出现一个粉红色的方框,上面用白色粗体字写着【妈妈】。 妈妈扭头,露出微笑:“伊莎,今天搬来几位新邻居,你帮忙送些甜点过去吧。” “好的,妈妈……” 伊莎贝尔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叫别人为“妈妈”的一天吧。她的两瓣嘴唇因为这个陌生的称谓而颤抖不已。 伊莎贝尔洗漱完,提着篮子出门了。她的容貌比起之前没有任何变化,同样长着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两颊有浅色雀斑,戴一副眼镜,有些呆板。 此时是春天。伊莎贝尔走得很慢,享受着阳光和微风,能闻到花的清香。 途中,许多街坊邻居同她打招呼,靠着游戏标记,她一一回应,有时是招手、有时是微笑、有时是问早安。 走到最后一个拐角时,伊莎贝尔从路边摘了一小束白色的野花,握在手心,然后走到目的地,敲响新邻居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同龄男孩,长着赤褐色头发,身材纤瘦。 伊莎贝尔递出篮子:“早安。我是你的邻居伊莎贝尔·卡特,就住在前面那片。这是我妈妈做的甜点,希望你们喜欢。” “谢谢你!请进来歇歇脚吧。” 男孩接过篮子,伊莎贝尔看见他头顶上的名字是——阿不思·邓布利多。 阿不思·邓布利多! 伊莎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来到《哈利·波特》的世界,太不可思议了! “抱歉,家里有些乱。我们刚到不久,还没收拾好……”阿不思带着伊莎贝尔进入客厅,问,“请问,我可以叫你伊莎贝尔吗?你想喝牛奶还是果汁?” “当然可以。如果不麻烦的话,牛奶就好。”伊莎贝尔一时间还难以平静,说起话来一愣一愣的。 沙发上还盖着布,她小心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盯着阿不思走向厨房的背影,手里紧捏着花束的茎部。 “阿不思——!” 突然,大门外传来叫喊。伊莎贝尔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与阿不思模样相像的男孩正在拖一个大皮箱,很是吃力。她急忙把花放在桌上,跑过去帮忙。 “多谢,帮大忙了!”男孩说完,脸色一变,“不对,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 伊莎贝尔正要回答,阿不思已经开口:“她是伊莎贝尔,我们的邻居。”他接过手,“我来吧。” 两个男孩合作把皮箱抬了进来。 刚过来的男孩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抱怨道:“这鬼东西可真够重的……” 他看向伊莎贝尔:“我叫阿不福思。”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伊莎贝尔说完,才想起花束还没送出去。可她再看时,那可怜的花朵已经软趴趴地倒在桌面上,显得无精打采,毕竟天气太暖和啦。 阿不思知道她的眼神落在哪里,“没关系,我的妹妹、阿莉安娜一定会很喜欢它们。” “那太好了。”伊莎贝尔轻松许多,“只有你们三个人搬来吗?” “怎么可能!”阿不福思笑她想太多,“我妈妈在上面收拾阁楼呢。伊莎贝尔,你留下来和我们吃顿午饭吧。” 阿不思也点点头:“得感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其实也没帮到什么……”伊莎贝尔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妈妈应该已经做好午饭了。” “那就明天呗,正好叫你妈妈一块儿来。”阿不福思说。 盛情难却,伊莎贝尔接受了邀请。她又帮两个男孩儿把东西摆好,喝完牛奶后才告辞。 【人物:阿不思·邓布利多、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好感上升,请再接再厉。】 / 晚上,伊莎贝尔躺在床上查看各项面板。 她来到了十九世纪,所以才会遇到青春版阿不思·邓布利多。人物面板介绍,他们现在都是十岁,再过一年就会收到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 伊莎贝尔甚至激动地睡不着觉,谁不想去霍格沃茨呢? 但紧接着,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她看见自己的那一页上写着两个字:哑炮。 游戏中的伊莎贝尔·卡特是个哑炮,所以父亲早早就抛弃了她,母亲一手将她抚养长大。因为伊莎贝尔受到或多或少的歧视,半年前,母亲带她搬到了戈德里克山谷。这位母亲在村庄里的酒馆工作,母女俩的生活算不上困难但也富裕不到哪儿去。伊莎贝尔每天的生活就是看书,打扫卫生,做饭以及到酒馆帮忙,很少和同龄人相处。 是个有些内向的姑娘,伊莎贝尔想。 面板上还有其他人物的介绍,但其中一个方框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到,旁边的注释是三个问号。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隐藏人物?伊莎贝尔想起好朋友给她灌输的那些关于恋爱游戏的知识,隐藏人物往往需要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才能遇到。 不过她一点儿都不着急,现在最重要的是享受生活,探索这个神奇的魔法世界。 带着对新生活的热爱与希望,伊莎贝尔进入了梦乡。 - 新的一天,迎接伊莎贝尔的是一大堆家务,还有一只脾气古怪的老母鸡。 这只老母鸡叫费舍夫人,年纪大了依然很能生,伊莎贝尔每天摄入的蛋白质都要仰仗她。若是她哪天心情不好不愿意下蛋,那就糟糕、没鸡蛋吃了。 费舍夫人一到早上天亮的时候就咯咯大叫,包揽了公鸡的活。那叫声洪亮,拖得很长,于是伊莎贝尔也被吵醒,便知道她这是耀武扬威,向人们炫耀自己的功绩,捡蛋的日子到了。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很难见到除猫狗以外的家畜,伊莎贝尔·卡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母鸡,显得手忙脚乱。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鸡窝,果真看见几颗饱满光亮的淡色鸡蛋躺在干稻草上。然而费舍夫人收敛起翅膀,像个守卫军驻扎在窝里,一动不动。 伊莎贝尔试探着伸出一只手,还没碰到蛋壳,老母鸡就猛地挥开翅膀,把头往前一伸,掉落好几根黑色羽毛。她的手背上立刻多出一个红色的小坑,是费舍夫人用尖喙啄了她一下。伊莎贝尔不愿意放弃,大着胆子又往窝里探,没想到老母鸡直接伸腿跑了出来! 她那两根筷子腿一张一合跑蹿得极快。她像落水的人扑腾水花般扑腾着翅膀,一挥,就那么跳上了后院的矮篱笆桩,然后蹬直了一只腿,扭头看伊莎贝尔。那神情中带着不屑,活像位高高在上的女皇,鄙夷地俯视自己的奴仆。 伊莎贝尔生怕她就那么逃出去,赶忙扑过去想逮住它,结果这母鸡犹如一道闪电掠过,再看时已经跑到了篱笆桩外的主道上。简直就是让运动员站上跑道,不发挥一下怎么能行?伊莎贝尔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完了,她要跑了。 果不其然,费舍夫人撒腿就跑,边跑边发出咯咯的响亮叫声,伤害不大,嘲讽极强。她把伊莎贝尔甩在身后,还时不时立定,挑衅般地故意等她凑近,然后在她扑过来的一刹那飞出去半米远,只留给她扑面的灰尘和飘落的羽毛。 “费舍夫人、费舍夫人……” 伊莎贝尔的体力不好,追了一阵便气喘吁吁。终于,她停在原地,再也没力气与之纠缠,转而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休息,胸膛上下起伏,额头满是虚汗。 那只老母鸡就站在前面不远处回头瞧她,高高扬起头,神气极了。 伊莎贝尔这时候想,如果自己不是哑炮就好了,直接甩一个束缚咒就能战胜对方。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游戏系统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她的眼前顿时弹出一个粉色面板。 【奖励任务已开启。若玩家接受并完成支线任务,可得到相应的魔力值作为奖励。魔力值不随副本变化而清零,累计达到一定值可转化为实体魔力、改变哑炮身份。】 【现在发布支线任务:在五分钟内抓住费舍夫人。请问玩家是否接受?】 魔力值?这么说来自己还有机会去霍格沃茨!伊莎贝尔高兴地想,好不容易来到《哈利·波特》的世界,如果不当一名巫师恐怕会失去太多乐趣。 她说:“接受。”面板上的文字瞬间变成五分钟的倒计时,每过去一秒就响一声,伊莎贝尔神经紧绷起来,回想起曾经参加考试时的紧张。 老母鸡好像感应到什么不对劲似的,立刻往前冲冲冲。 孤儿院的老师们常说伊莎贝尔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为了提高数学成绩,可以没日没夜地泡在市图书馆复习,连朋友的邀约也一并拒绝。 这次也不例外。她铆足了劲,誓要拿到魔力值。 “费舍夫人、拜托你……停下!” 明知道说了也没用,伊莎贝尔还是忍不住说。现在时间还很早,有几个街坊邻居刚刚起床,来院子里转转,看见女孩大清早的就这么活力满满,笑着给她加油鼓劲。 但伊莎贝尔实在是忙得顾不上感谢啦。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道风,不断地卷向老母鸡化成的黑风,两旁的房子都被拉成长长的线条,像剪辑影片般一帧帧快速播放。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人影。 “小心——” 伊莎贝尔的声带最先出声,但身体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了。她像一辆碰撞前猛地刹车的公交车,笨重地无法改变运动轨迹,砰地撞上那个人影,两个人被惯性一同推到地上。 幸运的是,伊莎贝尔的下面还垫着那个人做缓冲,大部分关节都完好无损。尽管如此,她的膝盖也狠狠地在石砺面上磨了很远,鲜血沿着小腿流下来。 伊莎贝尔整个身体倒在那个倒霉的人身上,她的额头撞到了对方的胸膛,根本不是想象中软绵绵的感觉,而是硬邦邦的,和撞在墙上差不多。 “对不起……” 她摸着额头支起上半身,腿因为摔麻了起不来,只好瘫坐在地上,声音带上了哭腔。 泪水瞬间迸发。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她本意不想哭,但实在太痛了,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 【倒计时结束,支线任务失败,请再接再厉。】 听见游戏系统的声音时,伊莎贝尔才真正地有些想哭。 但最重要的是自己闯祸了,下面还躺着一个人呢。 她急忙看过去,却被泪水糊住双眼,看不太清楚。 想不到,那人没有生气:“伊莎贝尔?……你还好吗?” 这个声音是…… “阿不思?”伊莎贝尔用干净的手背擦去眼泪,“对不起,阿不思,对不起。” 男孩的手肘处擦破了皮,两条手臂上布满鲜血和泥土的混杂物。愧疚与悔恨反复折磨着伊莎贝尔的心,一时间,她只能重复着道歉的言语,泪水更止不住地涌出来。 阿不思皱起眉毛:“别这样。伊莎贝尔,你没事就好。” 随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除手臂受伤比较严重之外,其他地方问题不大。 他想告诉女孩自己真的没关系,却不知道该从何安慰,她简直哭成了个泪人儿。于是,他只好从口袋掏出手帕,递给对方。 “来,擦擦眼泪。别哭了,好吗?” 伊莎贝尔接过手帕,却还是用手背擦的眼泪:“对不起,阿不思……” “没关系。你能站起来吗?”阿不思向她递手。 伊莎贝尔紧紧握着他的手,靠借力才艰难地站了起来,两条腿不自觉地在发抖。 “小心,走慢些,我带你去抹点药膏。” 阿不思刚走出家门口就被撞到,便扶着一瘸一拐的伊莎贝尔重新回到家中。 “发生什么事了,你跑得这么急。” “我在追费舍夫人,”见男孩一脸迷茫,伊莎贝尔补充道,“我家的一只母鸡。” “但我没成功,她跑丢了……”伊莎贝尔垂头丧气地说。 “别担心,一定能找到的。” 阿不思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你坐着别动,我叫妈妈来帮忙。” 阿不思·邓布利多的母亲名叫坎德拉,她从卧室走来时,伊莎贝尔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童话里的精灵。但她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忧愁,眼睛里也氲着凄迷的雨雾。记忆中,伊莎贝尔的母亲也时常露出类似的神情。 她语调温柔:“亲爱的,你一定是伊莎贝尔。谢谢你昨天送的花束。阿莉安娜特意把它们放在房间的花瓶里,睡觉前都看得入神呢。” 然后她坐到伊莎贝尔身边,拿出魔杖,低声念了一个咒语。 伊莎贝尔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连细小的疤痕都没留下。 “好啦。亲爱的,下次千万小心。” 自己犯了错却没有收到任何指责,伊莎贝尔的内疚进一步加剧。 “对不起,夫人。我害阿不思受伤了。” 坎德拉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发,“那他原谅你了吗?” “原谅了,妈妈。”阿不思说,“伊莎贝尔,我原谅你了。” “那就好。亲爱的,你们还是好朋友,对吧?” 伊莎贝尔点点头。 坎德拉夫人又用咒语治好了阿不思。伊莎贝尔和他出门找费舍夫人时,却看见她站在邓布利多的家门口等待,身边还多了一只雄壮的公鸡。 - 虽然伊莎贝尔刚刚经历了一个混乱事件,但此时才到上午九点。接下来等待她的不仅是许多件未处理的家务活,别忘了,还有邓布利多一家的盛情款待。 爱情可以驯化人,同样可以驯化一只老母鸡。 伊莎贝尔甚至不用抱起费舍夫人,她和她的小情人就一路乖顺地返回后院。 刚走近栅栏墙,站在晾衣杆下搭衣服的妈妈就说: “伊莎,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不着你。” “抱歉,妈妈。”说着,伊莎贝尔小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洗衣盆。 女孩想,妈妈每天工作已足够辛苦,多余的家务应该由自己来做。她在孤儿院时,早做惯了杂活,便不觉得烦恼。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能帮妈妈分担家务是无比幸福的事。以前的她就算想要这么做也没有任何机会。 妈妈自然看见跟在伊莎贝尔后面的鸡,“费舍夫人?她今天又跑出去了吗?” 没等女孩回答,她开心地抱起老母鸡:“好伙计!瞧瞧,你还带回来个老伴儿!” 好像听懂了女人的话,公鸡昂首挺胸,一身黑红相间的羽毛晕着金属光泽,漂亮极了。 “来吧,我得给你安个新家。” 女人正要去后院,伊莎贝尔说:“交给我吧,妈妈。” “可是,你吃早餐了吗,伊莎?” 说完,女孩的肚子配合地咕咕叫起来。 哦、她追了一早上的鸡,却忘了填饱自己的肚子。 伊莎贝尔悻悻然地坐到餐桌边吃了一块面包,然后就去后院给“费舍先生”铺干稻草——既然他是费舍夫人发现的,就该冠妻子的姓氏,叫费舍先生再合适不过。 看着两只鸡你侬我侬,伊莎贝尔没由来地想起学校那些情侣。当然,他们的行为要“浪漫”得多,不敢细想,否则自己的脸就要红了。总之,她衷心地祝愿费舍夫妇早生贵子。 妈妈吃完早餐就回去补觉了。她在酒馆上的是夜班,每天要熬夜守店到凌晨三点。早上不出意外地话都是伊莎贝尔做饭,她吃完躺在床上睡觉,直到下午才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但今天与往日不同,邓布利多一家约她们共用午餐。 这算一件天大的事情,因为母女俩有许多年没去别人家做客了。于是,女人连觉也顾不上睡,临近中午的时候便早早起床,打开衣柜,一件一件地挑选衣服。 伊莎贝尔坐在床边,看着镜子中女人的倒影。她左手拿着一条暗红色的裙子,右手拿着一条松绿色的长袍,扭头问:“伊莎,你觉得哪一件更适合我?” “都很适合……还是红色那条吧。” “我也觉得。绿色这件太老气。”女人把长袍甩到床上,准备换裙子的时候,注意到女孩的打扮,拍了下手:“伊莎!我的宝贝,快去换件衣服,你不能穿成这样应邀!” “可是,我觉得这样穿很舒服。” 伊莎贝尔·卡特穿了一条旧式的米色长裙。裙子的样式简单得可怜,连一条像样的蕾丝带都找不见。夸张地说,还比不上某些男装精美。但简单并不代表着粗糙,这条长裙的透气性和弹性都很好,穿在身上总比那些带束腰的华服舒适。 “听我的话。去换一件颜色鲜艳的裙子。”女人捧着伊莎贝尔的脸颊,“我的伊莎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孩子。如果你愿意费心思打扮一下自己,所有人都会急着和你交朋友。妈妈希望你能交到很多很多的朋友。” 伊莎贝尔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以前的回忆,来自游戏里的伊莎贝尔。 多年以前,她们一家还住在另一个镇子上,那时候,她的父亲还在。黄昏时分,她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父亲回家。然后,一颗石头飞过来,险些砸中她的太阳穴。 她吃痛地抚上脑袋,紧接着又是一颗石头,恶意地砸在她的手背上。她左右环视,才看见一个男孩站在不远处,手里抛玩着石子。他带着帽子,日暮的光打在帽檐上,投下一片黑色的阴影,伊莎贝尔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看见那扯开微笑的嘴巴。 她问:“为什么?” “你这个哑炮!”男孩大声说。 伊莎贝尔急得解释:“我不是哑炮。妈妈说我只是年纪太小,还……” 对方没有听她的解释,而是又扔过来一个石子。这次,石头正中她的眼睛,她的眼皮立刻肿了,眼球仿佛玻璃球坠在地上,一边滚动一边掉下来几片残渣。她睁不开眼,只是感觉泪水混着血,黏糊糊地在眼眶里翻涌,还带着灼烧的温度。 “伊莎!” 暴怒的声音响起,男孩一溜烟地跑了。伊莎贝尔的父亲反手把包裹扔向那该死的兔崽子,却只误伤了空气。这个男人捡起包裹,面容倦怠,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重。 他回到自己的家,见到自己的女儿,心中却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自己和妻子明明都是巫师,为什么、为什么会生下一个哑炮女儿? 魔法的世界并不全是爱和希望。 对于巫师来说,哑炮和麻瓜有什么区别?他们不过是二等公民,免不了受到歧视。可伊莎贝尔,被人欺侮,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伊莎,我是不是教过你,遇到这种人该怎么办?” 女孩说:“先咒骂,再打他们一顿。”然后她低下头,想了几秒,又说: “就算打不过也要表现出厉害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喜欢被人欺负吗?” 男人的音调不自觉地提高,吓得女孩缩了下脖子。 她轻轻拽着他的裤管:“对不起,爸爸……” “不要说对不起!伊莎贝尔、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总是说对不起!”男人发觉自己的火气冒过了头,叹了口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就不该道歉。明白吗,伊莎?” “一味的道歉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画面外,伊莎贝尔忽然感到莫名的难过。准确地说,这难过来自小时候的女孩。 也许她也想要按照父亲的话做,但是,心软的人永远也学不会变得冷漠。 ——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去霍格沃茨的。伊莎贝尔在心里说。她希望游戏系统赶快颁发下一个支线任务,她要积攒魔力值,就像曾经复习数学那样拼命。 “伊莎?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女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伊莎贝尔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应声:“是的,妈妈。我这就去换衣服。” / “妈妈,我真的不能戴眼镜吗?我什么都看不清。” 路上,伊莎贝尔眯着眼睛,小心地避开行人。 “不能。”女人斩钉截铁地说,“那副眼镜看着太傻了,伊莎。” “好吧……”伊莎贝尔把展开的眼镜腿重又叠回去,握在手中。 她不仅换了件裙子,还梳了盘发,把紫色的花别在耳边。 邓布利多家的门被人打开时,她听见一声:“你确定你是伊莎贝尔?” “我确定,阿不……福思。”伊莎贝尔、犹豫地说。 男孩用大笑回应她,“只是开个玩笑,别太认真。快进来,我要饿昏了!” - 邓布利多一家准备了一大桌的食物,甜点、烤肉和羹汤一应俱全。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满屋子都飘着香味。难怪阿不福思说自己要饿昏了,面对一桌的食物只能看却不能吃,简直称得上是残酷的惩罚。 几个人一进门,坎德拉从沙发上起身。 “午好,伊莎贝尔。”这位夫人笑着说。 她又向伊莎贝尔的母亲打招呼,“您好,卡特夫人。叫我坎德拉就好。” 卡特夫人带了一篮子鸡蛋作为见面礼,还是伊莎贝尔从费舍夫人屁-股底下偷出来的。 伊莎贝尔看见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小姑娘。 注意到她的目光,坎德拉轻声说:“阿莉安娜,别害羞,来打个招呼吧。” 小姑娘便乖乖起身,紧紧挨着母亲,把自己的半个身体藏在她身后。 她怯生生地说:“你、你们好。我叫阿莉安娜……” 然后,她像发现新大陆般,盯着伊莎贝尔的脸,眼睛闪闪发亮。 伊莎贝尔想她应该是在看自己耳边的花,便摘下它们,微微弯腰,递给阿莉安娜。 “你好,阿莉安娜,我叫伊莎贝尔。” 小姑娘先抬头看了一眼母亲,见她赞成地点点头,才伸手接过紫色的花朵。 “安娜,接受别人的礼物时该说什么?”坎德拉提醒。 “谢谢你。”阿莉安娜说完,又把脸藏进母亲的裙子里。 她的母亲穿的正是一件紫色的长裙,是如同鸢尾花的颜色。 这时候,最先入座的那位实在是等不及了: “——各位!有人还记得可怜的阿不福思吗?他真的要晕倒了!” 几个人这才笑着坐入餐桌。 伊莎贝尔还是戴上了眼镜,世界终于变得清晰。母女俩和阿不福思坐在同侧,伊莎贝尔的对面是坎德拉和阿莉安娜。她这才看清小姑娘的脸色十分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正把头靠在母亲肩上,好像是没睡醒,眼底下一片青黑。 对面还缺一个人,阿不思哪儿去了? 阿不福思正要把肉送进口中,坎德拉制止:“等等,阿不。去阁楼叫你的哥哥下来。” 伴随着男孩极不情愿的抱怨声,她朝卡特夫人致以歉意:“不好意思。这孩子看起书来就忘了时间,真是太失礼了。” “哪里。伊莎经常和我提起他,要是这傻孩子也能有那么聪明就好了。” 卡特夫人又问:“您的长子也是十岁吗?” 坎德拉点头,“请别那样说,伊莎已经是个足够好的孩子。” 就在阿不福思生气地离开餐桌,走到客厅时,他的哥哥姗姗来迟。两人一见面,这男孩毫不留情地出口讽刺:“哈,大学者阿不思·邓布利多终于肯露面了!” 对于弟弟不怎么带有敬意的话语,阿不思早见怪不怪:“抱歉。” 兄弟俩回到餐桌,阿不思坐在阿莉安娜身边,正对着伊莎贝尔。 “您好,卡特夫人。”他朝对面示意,“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餐桌上,两位夫人一见如故,谈论起许多和孩子相关的趣事。正说起阿不福思以前的“伟大事迹”,他立刻红着脸嚷嚷:“妈妈!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对不起。”坎德拉止不住笑意,“我不该侵犯你的尊严。” 男孩不满地嘟哝:“还不如聊阿不思呢……” “那样伊莎贝尔会感觉无聊的。”阿不思语气淡淡。 “废话。”阿不福思扭头跟伊莎贝尔说:“他这人可没意思了。整天就知道看书看书……” 出于礼貌,伊莎贝尔问:“你喜欢读什么书?” 似乎是没想到女孩会接话,阿不思愣了一下,随即说:“魔法史方面的。” 伊莎贝尔“嗯”了一声,“抱歉,我不太了解它。太复杂了。” 这是大实话。伊莎贝尔算不上有天赋的那类学生,这意味着她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取得聪明人随手就能取得的成绩。可惜的是,她在数学上花了太多时间,再没精力去钻研历史和文学,更何况是魔法世界的历史学。不过,她想一个人应该受到人文学的熏陶,因此格外佩服那些有着深厚底蕴的人,比如面前的阿不思·邓布利多。 他又问:“你喜欢史诗和诗歌吗?” 如果是麻瓜世界的作品,多少还是读过一些的。 “还好……但我恐怕只理解的了小说。” 阿不思点头,“我那儿有几本新出版的小说,一会儿去看看吗?” 伊莎贝尔正要答应,阿不福思抢先说:“停停停!你们俩怎么回事,这儿是什么书呆子交流会吗?我们难道不应该先吃饭?”说着,他用公共夹子夹起一个蛋挞就往伊莎贝尔的盘里放,一面说“尝尝那个”,一面又夹起果脯,说“尝尝这个”。 几来几回,原本空荡荡的盘子里堆起来小山般的食物。 “谢谢、谢谢你……我想够了,阿不福思,谢谢……” 伊莎贝尔道谢的频率跟不上他的动作,只得尽量往嘴里塞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阿不思则默默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听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声什么。 伊莎贝尔吃饱的时候,阿不思才向她推荐:“尝尝这个,我最喜欢的点心。” “别听他的,只有他一个人喜欢那玩意儿。”阿不福思立刻说。 好吧,伊莎贝尔也想拒绝对方,因为她觉得食物堆满了整个腹腔,快到喉咙附近了。但她看见阿不思的眼神,却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便咬咬牙,拿起那块点心,吃了下去—— “哦、你准会被腻死的,伊莎。”阿不福思摆了摆头,在心底为她祈祷。 天啊!伊莎贝尔感觉自己的牙要被甜掉了。 她只尝了一口就觉得口渴,急着要喝水。 “好吃吗?”另一边,阿不思还在等她的反馈。 她违背着本心扯出一个笑容:“好吃。” 阿不福思在一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无可救药似的。 伊莎贝尔只是想着,如果自己是和朋友分享喜欢的东西的人,肯定也希望从对方口中听到赞美的回答,所以就说了个善意的谎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把剩下的点心吞入腹中的,大概是带着一种“大不了这口牙全被蛀虫吃了”的想法吧。 把食物解决完的时候,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次了、还是撑死的。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食物太好吃也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以前孤儿院的东西都只是勉强能下肚的程度而已。 用完午餐,两位夫人坐在一起聊天,阿不思带着伊莎贝尔去了阁楼。 伊莎贝尔找回了去图书馆的感觉,还是那种小型图书馆。阿不思的书实在是太多了,不算大的阁楼里半个空间都用来放书。一想到对方这么大的年纪就读了这么多书,她顿时有些自卑,觉得自己和对方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阿不思直接从一个书架上抽出两本书,递给伊莎贝尔:“你之前看过吗?” 女孩直摇头,她怎么可能会看过魔法世界的书呢。 “好吧。”阿不思说,“那就随便看看,感兴趣的就拿回家。” 说完,他又带她走到最后一排,“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书。” “里面有几本诗歌,你想试试看吗?” “如果我看得懂的话。” “当然看得懂。自信些,伊莎贝尔。”阿不思抽出一本诗集,“这本的感情不那么晦涩,适合入门。” 伊莎贝尔把书放在手心,感受到岁月的积淀。这本书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书页泛黄,但显然被主人保护得很好,书脊和封皮完好无损,只是略微掉色。她随手翻开,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上面拍的是邓布利多一家人,而且有个陌生的男人,伊莎贝尔不曾见过。 “抱歉!”阿不思把书抢走,“是我记错了。你还是看这本……” 他给了伊莎贝尔一本《诗翁彼豆故事集》。 阿不思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直觉告诉伊莎贝尔,他不想让她看见那张照片,也不想她问与之相关的问题。尽管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那抢书的动作还是很突然,他不是那种犯了错会冒失行动的人。 游戏系统也证实了她的想法,粉红色的面板弹了出来,上面写着: 【支线任务:让阿不思·邓布利多倾诉秘密。请问玩家是否接受?】 毫无疑问,伊莎贝尔接受了这个任务。 但她想现在还不到可以直接询问阿不思的时候。 不像他的弟弟那样大大咧咧,阿不思是会隐藏心事的类型,换作大人也难以猜中他的心思。不过,说到底他也是个十岁大的男孩……或许等到他难以承受苦闷的那天,伊莎贝尔就可以乘虚而入了。 当然,这女孩儿绝不会喜欢“乘虚而入”这个词。用她的行事风格来阐述,应该是她在友人倍感脆弱的时候陪伴对方,与此同时,倾听他心中的无限烦恼。 所以,伊莎贝尔并不着急完成任务,她一向耐得住性子。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用固定的时间读书,希望能和阿不思多产生些共同话题。 有时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对社交十分苦手的人。她并不擅长表达自己,面对陌生人、哪怕是同龄的孩子,也会露出胆怯的一面。有的人生来热情,可以对着人群喋喋不休,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伊莎贝尔不行。她既不幽默,也不风趣,只能做倾听别人的那个,所以主动发展一段友谊对她而言是个全新的挑战。 友谊嘛,虽说要看缘分,但若是两方都各退一步,它是不会上门做客的。 大多数人肯定会觉得伊莎贝尔是个性子沉闷的人,未免无趣。但还是有极少数的人,他们同样不太能消化的了热烈如太阳的交往方式,而是更偏好如泉水般汩汩静流的对象。 如果是这种人的话、比如给伊莎贝尔推荐恋爱游戏的那位姑娘,就一定能发现她普通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多么可贵的美好品质。 再比如阿不思·邓布利多吧,其实他乐意见这女孩每天来找自己讨论问题。 他对天赋稍差的人并无任何成见,反倒非常愿意帮助他们。 自从伊莎贝尔第一次来访阁楼后,又过了一个礼拜,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那儿的门。这次,她的怀里抱着阿不思借给她的《诗翁彼豆故事集》以及另外一本诗集,今天她负责把两位送回家,顺便同它们的主人说会儿话,就像志同道合的朋友那般。 她本来想轻轻推开木门,但这门从里面上锁了,这正是她忐忑的缘由。 她想,或许阿不思不希望任何闲人来打搅他的个人时间,如果自己被拒之门外,也能理解。只是,关于他的支线任务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了。 这少女便在心里祈祷,希望对方能给她一个增进彼此情谊的机会。 人们常说,上帝喜欢虔诚的信徒,会为他们打开一扇缀满玫瑰的窗。 他给伊莎贝尔打开的不是窗,而是阿不思·邓布利多拥有的木门—— “上午好,伊莎贝尔。” 听见男孩声音的那一刻,伊莎贝尔相信自己正是被天神所偏爱的孩子。 她的话语因快乐的心情而颤抖不已:“你、你好,阿不思。” “我就知道是你,快请进。” 对方一面做出个请的手势,一面笑着说。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伊莎贝尔不解。 “很简单,”他关上门,“阿不福思可不会那么有礼貌地敲门。” “如果是他的话,我准不会开门。” 伊莎贝尔被他笃定的语气逗笑了,这对兄弟可真够复杂的,竟然相互嫌弃。 “那么、你又来到这里,之前的书都读过了吗?” 伊莎贝尔忽然觉得阿不思像个小教授在询问自己的学生作业都完成没有,顿时心生敬意,认真地回答说:“是的。我都读完了,谢谢你的推荐。”她把书递给对方。 阿不思接过书,走到书架边,“别客气。读诗歌的感觉怎么样?” “笔者的文字很美……嗯、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受,就好像、就好像做了一个梦,星星,森林,迷雾……是只有在梦中才能窥探到的景象,梦醒时又有些忧郁。” 说完,伊莎贝尔惭愧地低下头,“抱歉,我描述得不好。” 她真希望自己是个富有浪漫情怀的诗人,开口便是个精妙绝伦的诗句。 “不,伊莎。诗歌就是这样,每位读者都有不同的感受,用语言是说不清楚的。我相信你是很喜欢这本诗集,才会发出梦一般的感想。”阿不思说。 “你知道吗,我有次想抒发下心情,拿起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你可比我好太多了。” 伊莎贝尔赶紧摇头,“你说自己喜欢魔法史,或许是方向不同导致的?你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学者。” “那就、借你吉言。”阿不思抽出一本书,“想看看这本吗?” 伊莎贝尔接过,又是一本诗集,“我可能、还是喜欢看些有趣的故事。” “类似诗翁彼豆?” 伊莎贝尔点头。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再没有读过比那本更有趣的故事集……”话虽如此,阿不思的双眼依然在书架上快速游移,试图寻找女孩想要的书,“你记得其中关于死神与三兄弟的故事吗?” “复活石、老魔杖和隐形衣?” “没错。我最喜欢这篇故事。”阿不思仰头看最上面的一排书,“我至今觉得,这三样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谁能得到它们,就能成为死神的主人。” “但死神却给三兄弟带来了厄运……尤其是老二,靠复活石的力量看见了早逝的爱人,最终却被虚妄折磨疯了。如果是这样,倒不如一开始不曾见过死神。”伊莎贝尔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个与爱情相关的悲剧深深打动了。 “没办法,那毕竟是死神。” ——死神想带走的只有生命,三个宝物正是为此设下的阴谋诡计。 “找到了。这本怎么样?” “看起来很有趣,我想我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完。”伊莎贝尔小心地抱住这本书,神情犹豫,“那么……我先回去了。很高兴能和你聊这么多。”和对方相处时的状态比她想象中要自然得多,阿不思的确是位令人如沐春风的朋友。 “你不需要急着回去。我的意思是……” 阿不思顿了一下,他看出女孩好像总是有些紧张,说:“别那么拘谨,伊莎。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如果你想留在这儿看书,就这么做吧。” 被点破心中的想法,伊莎贝尔更紧张了。但她听见对方的话,不由得高兴起来:“可以吗?”随即,她又顾虑到什么,“但、我恐怕会打扰你。” “别在意我,我不怕你‘叨扰’。想来就来。” 有了对方爽快的保证,伊莎贝尔飞也似地坐到桌边。她想这儿有这么多的书,自己完全可以满足下以前不曾实现的遗憾。感谢自己住在魔法世界不需要考数学,现在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读想读的书了。 阿不思打量着女孩认真阅读的侧脸,体会到以前不曾体会到的愉快心情。虽然他的弟弟不喜欢读书,妹妹不能够长时间读书,但如今自己有了伊莎贝尔这个朋友,可谓称得上十分圆满。以后的时光应该会过得越来越快,因为无论何时都有她这位真诚的朋友作伴。 【人物:阿不思·邓布利多好感上升,请再接再厉。】 *系统设定是当年作者灵光一闪(脑子一抽)就下笔的。她当时也没想到自己能编这么长……总之这个设定后面基本是看不到了。作者现在有想推翻重写来着,把伊莎贝尔设定成土著,但工程量太大,还是算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童年(1) 第3章 童年(2) - 这天,天气正好。 伊莎贝尔坐在阁楼的桌边,眼睛从书上的文字转移到…… 对面的阿不思·邓布利多的脸上。 这男孩没有感受到来自她的视线,手中批注的笔停也不停。 伊莎贝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但她心里想的是,那个至今仍未完成的支线任务。 阿不思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脑中仿佛有一大团毛线纠结在一起,伊莎贝尔则变成了一只猫,本想上前把它们整理好,却反被愚弄,落入毛线的圈套,手脚都缠上凌乱的线,越挣扎束缚收得越紧。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照片,以及照片上那个见所未见的陌生男人。她仔细回想着,他和坎德拉夫人站在一起,或许是她的丈夫、也就是阿不思的父亲,当然,也可能是她的兄弟……总之,要想弄清楚这个秘密,肯定要先弄清楚这个男人的身份。 直接向阿不思坦白其实自己看见了那张照片?他会生气吗? 伊莎贝尔内心犹豫不定。 正当她不断设想阿不思各种可能的反应时,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考。这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全身猛地一颤,心脏也跟着蹦了一下,忍不住发出轻声的“啊”。 ——她和阿不思都知道在外面敲门的是谁。 之前有几次,也是同样的情况。阿不思任由对方敲了足足一分钟。结果,那敲门声不仅没有作罢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对方像是个来势汹汹的歹徒,带着要把门破坏个粉碎的气势,咚咚咚敲个不停,仿佛自己的拳头是个铁做的大锤。 伊莎贝尔试探地问要不要让他进来,阿不思头也不抬地说:“别理他,他就喜欢这么闹。上次我还是开门把他放了进来,他差点烧了我整柜子的书。伊莎,我不奢求他做些什么,只要他能稍微安静地坐一会儿,我一定让他进来。可惜。” 他说完,伊莎贝尔便不敢再提这件事,毕竟那可是他所珍视的东西。就算不为阿不思着想,也可怜可怜那一柜子的书吧,它们犯了什么罪要被这般对待? 但这次不太一样。 几声喊叫冲破木门的阻拦传了进来,略微发闷,但他们都听清楚了。 外面的阿不福思喊的是:“伊莎、伊莎!快出来,大事不好了!” 最后还是阿不思亲手打开了门。 他推开门的时候,说:“阿不福思,你最好是真的有……” 没想到对方根本不理他,而是一进来,径直跑向伊莎贝尔,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跑。这女孩的脑袋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应过来时,腿脚已经跟着他向前跑了。 “等等——”眼看着两个人都快下了楼梯,阿不思站在楼上问,“你们去哪儿?” 但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就当这话是向空气征求答案吧。他只听见,自己的弟弟在带走伊莎贝尔时,对着他说了句“我要借走伊莎,一会儿也不还了”。 上述的一幕只是个引子。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凉爽的早晨。天刚大亮,伊莎贝尔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来到后院,照例拜访脾气古怪的费舍夫人。好的一点是,这只老母鸡经过爱情的滋润,早不像先前那么行为张狂,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就啄伊莎贝尔一口来发泄自己同样莫名其妙的火气。 伊莎贝尔高兴地发现夫妇俩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一只淡黄色的小鸡仔围着妈妈疯狂转圈圈,见伊莎贝尔走来,便凑过去瞧她,可能是觉得她很可爱。女孩也觉得他有点可爱,蹲下身子用食指轻轻地顺他的羽毛,手感滑溜溜的。 伊莎贝尔想起以前,孤儿院里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老师们常常拿零食喂她,这猫吃得又肥又圆,四条腿肉得几乎走不动路,她一见人过来便搔首弄姿,尾巴也高高翘起。有一次,伊莎贝尔从自己的三明治里撕下来一块火腿丢在地上想要喂她,她低下头闻了几下,立马偏头走了,不再理睬她。 她正玩得出神,篱笆桩外的一声口哨吸引了她的注意。 女孩儿扭头望去,看见阿不福思探出个头。 “嘿,伊莎——” 然后他就没影儿了。 其实篱笆桩是有些高的,这男孩儿努力地踮起脚才露了个面,支撑不了一会儿又下去了。这不,他又踮起脚,脑袋就像个在水面上漂浮的气球,晃晃荡荡的。 他鼓气说:“伊莎贝尔,快出来!” 接着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又掉下去了。 伊莎贝尔倒心疼他来来回回怪麻烦,憋着笑出去找他。她看见他再一次踮起脚尖,抓着篱笆边缘左右地看,边看边嘀咕“人呢,怎么没影儿了”。 女孩冷不丁地说:“嗨、阿不福思。” 吓得他“啊”了一声掉下来,扶着篱笆桩壁喘气。 “你、你吓死我了……”男孩意外的不禁吓,拍拍自己的胸膛顺气。 “对不起。”伊莎贝尔深感抱歉,但还是忍不住露出得逞的笑容,“怎么了?” 阿不福思拉她靠近自己,神神秘秘地说:“找你商量事情。” 原来和阿莉安娜有关。 她是春末出生的孩子,即将要过生日了。 “所以……我不认识其他女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伊莎贝尔感觉阿不福思的脸有些红,难道是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了?他结巴地说:“我、我想着你应该有什么好主意……” “你以前都送过什么礼物?” “嗯、我想想。”阿不福思陷入沉默之中,“我送过一只青蛙,但她一见就哭了,妈妈把它放走了。还有张写着‘阿莉安娜生日快乐’的画,我画了很久,结果阿不思不小心把它当作垃圾给扔了!那年我什么都没送出去,说起来就生气……” 实在是惨不忍睹,伊莎贝尔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了。 有阿不福思这样的哥哥,真不知道该替阿莉安娜感到幸运还是悲哀。 不过应该是幸运吧,每年都能收到家人费心思准备的生日礼物。 伊莎贝尔垂眸,扯出个羡慕的微笑。 她盯着阿不福思絮絮叨叨的嘴巴,听他和自己诉说内心的不快。 然后说:“小女孩一般喜欢漂亮的东西。” 阿不福思突然安静下来,看着她。 她就继续举例:“比如……发卡、裙子、项链之类的?” 说到句末,她也不敢肯定了。因为她并没有正式地给朋友过过生日。她记得自己以前没有钱给对方买礼物,送了一片精心挑选出的爱心状的银杏叶,可以当书签。她应该是喜欢的吧?伊莎贝尔也陷入了沉默。 阿不福思却大受启发,“我知道了!我可以送她一条新的裙子!” “那需要很多很多的……”伊莎贝尔愣住了,她一下子想不起来魔法世界的货币叫什么。 这句话虽然没说完,却也起到了相应的作用。阿不福思瞬间变了表情,满心的激动烟消云散,像朵蔫了的花低下头,无精打采的。早知道他就不该买那么多零食和玩具,口袋里的零花钱早所剩无几了。别说是新裙子,怕是连一块布都买不起。 伊莎贝尔后悔自己说错话,连忙拍拍他的肩膀:“我会帮你的。” 但阿不福思受了打击,完全没有被安慰到,还是一副悻悻的样子。 伊莎贝尔环顾四周,希望能来点其他的点子。 这时候,她听见隔壁费舍夫妇的叫声,便灵感大开:“有了!我们可以卖鸡蛋、或者卖小鸡。还可以做花束,卖给情侣。酒馆里每天都有不少客人,可以去那儿,总会赚到钱的。” “阿不,打起精神来,我们一定能给阿莉安娜送一条漂亮的新裙子!” 伊莎贝尔话音刚落,游戏面板应声弹出。 【支线任务:为阿莉安娜·邓布利多准备令人满意的生日礼物,已开启。提示,玩家已接受两项任务,可在相关面板进行查看。】 伊莎贝尔之前已经把游戏系统调整为默认接受所有支线任务,这样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获得魔力值的机会。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去霍格沃茨。 【人物: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好感上升,请再接再厉。】 有了具体方案,阿不福思备受鼓舞,他仿佛已经看见妹妹的笑脸在眼前绽放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分别列出如下计划:第一件事情是想办法让费舍夫妇多孵蛋,这样才有尽可能多的小鸡仔诞生。第二件事情则是到山谷里收集各种花朵,做出好的花束。第三件事情是阿不福思的主意,早起对付家里那头母牛,采出的牛奶一起卖出去。 这份计划书变成了伊莎贝尔与阿不福思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别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看见两个孩子天天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忙碌些什么,干起活来分外勤快。 尤其是阿不思·邓布利多,他惊讶地发现弟弟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既不来打扰自己,甚至也会帮忙喂母牛吃草。但与此同时,让他十分费解的是,伊莎贝尔也很久不来找自己看书了。他连续好几天连她的影子都没逮见,身边少了个人,一时间感觉有些孤单。 终于,经过数次心理挣扎,他还是带着对方上次未读完的书来到卡特家的房子前,正考虑用怎样的说辞提醒她记得回来看书,便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他循声走到那里,透过篱笆桩,看见伊莎贝尔正和自己的弟弟围着一只母鸡跑。 - “我抓住了、我抓住了……嘿!” 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在伊莎贝尔·卡特面前摔了个跤。 费舍夫人跳到他的后脑勺上,抖抖羽毛。 “阿不!”伊莎贝尔过去扶他。 这下子终于有人明白我们的女孩第一次面对费舍夫人时有多么手足无措了吧。 阿不福思索性坐到地上,咬着牙摸摸自己的头发,恨恨地说:“这只鸡也太跳脱了。” 伊莎贝尔安抚式地点头:“多来几次就好了。我们得让她坐下来乖乖孵蛋。” 她站起来,准备自己去捉费舍夫人时,看见了站在篱笆桩外的阿不思。 暴露了行踪,男孩脸上出现愣怔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原样,朝女孩挥了下手。 “你好,伊莎。”他说。 “阿不思,你怎么在这儿……” 见到对方,女孩很高兴,她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被地上那位抓住手腕。 阿不福思腾地站起来,做出个防止偷听的手势,凑在伊莎贝尔耳边小声地说:“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女孩懵了,眨眨眼睛,“为什么?” “因为……”男孩语塞,语无伦次,“因为、因为……” “没有为什么!反正你不能告诉他,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懂吗?” “可是、如果有了阿不思帮忙,我们会容易许多。” 阿不福思立刻反驳:“是我们两个在给阿莉安娜准备礼物,没有他的功劳!” 他闷闷不乐地,“让他自己去费心思想吧,总之,安娜的礼物一个都不能少。” 看来阿不福思希望自己的哥哥能亲手给妹妹准备礼物。 所谓生日礼物,重要的不是礼物本身价值多少,而是准备礼物的人的心意。如果东西本身承载了人的感情,哪怕它只是一片树叶也值得一辈子珍藏。反之,如果东西不过是随手送出去的、可有可无的玩意,哪怕它是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与其他摆在橱窗里的商品又有什么不同呢? 伊莎贝尔表示理解,答应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说完,她的手腕才被松开,人便走到篱笆桩旁与阿不思打招呼。 “看起来你们还有很多话要说,是我打扰了。” 伊莎贝尔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语气怪怪的,好像掺杂着不太明显的生气。她想,这话的真实意思其实是在说,唐突的不是我,而是你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可说。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先是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的脸色。 这男孩表面可看不出任何不对劲,和往常一模一样。不过没有带着微笑。 “你……” 伊莎贝尔一边说,一边考虑着问法。 究竟怎样才能自然而然地打探出他是否感觉心情不好? 结果还没想到确切的话语,对方就说:“这是你上次没看完的书。” 他直接把书塞进她手里,也没有像之前一样问她要不要继续看。 “哦、谢谢……”阿不思的动作根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伊莎贝尔有些措不及手,“我忘记带回家看了。”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已经好几天没有看书。别说是看书,连书都不曾翻开过一页,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好像看得太慢了。” “没关系。”阿不思说,“你开心就好。” ——你开心就好。 天啊,这可真不像从阿不思嘴里说出来的话。伊莎贝尔惊讶地想。 她想起以前班里有许多同学不乐意写作业,负责任的老师会严厉地批评他们,叫他们必须补上。而还有一种老师,就像阿不思这样,好像什么事情也无所谓,即使他们不交作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说一句“你开心就好”。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批评学生的那类老师才是真的关心学生,希望他们能有所成长,而不是自甘堕落。 阿不思难道不该是这种老师吗? 可他刚才说出的话就好像是:就这样吧,伊莎贝尔,我已经放弃你了。 天啊! 伊莎贝尔简直羞愧地抬不起头,她确信自己的脸已经红了个遍。 她居然变成了那种连作业也不写的、最散漫怠惰的人! 她现在敢肯定阿不思·邓布利多一定是生气了。 她的手忍不住攥紧一片裙子,五根手指不安地绞动着。 她想自己必须为了最近的“堕落”而道歉,正要开口时—— “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阿不思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祝你们玩得开心。” 这男孩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伊莎贝尔留下个瘦削的背影。 “等一下、阿不思!” 女孩一面喊,一面从篱笆桩的内侧来到外圈,想要追上对方解释,裙角却被勾住了。她越是着急,手越是不听话,怎么也解不下来。 幸好阿不思还是不忍心就这样忽略她,回头看了一眼。 伊莎贝尔看见他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就像面对阿不福思时那般无奈,又走回到她的面前,向一根毛疵疵的篱笆伸手,手指轻轻一掀,裙角便成功脱身,水一般垂落。 “谢谢你。” 伊莎贝尔说完,紧张地抿着嘴巴。 “不客气。”阿不福思又要走,“再见。” “等一下!”情急之中,伊莎贝尔拉住他的手。 对方停住脚步,她才放下手,说: “抱歉,我最近都在忙别的事情。今天下午可以找你看书吗?” 阿不思皱起好看的眉毛:“恐怕不行。我要陪阿莉安娜散步。” “好吧……”这就没办法了。 但伊莎贝尔还是不肯放弃:“那、下次?” 阿不思点点头。 接着,伊莎贝尔目送他离开。 下次、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 伊莎贝尔也想说出个准确的点,但她和阿不福思还有的要忙,确定不了时间。 只能是尽快了,希望到时候他的气已经消了吧,女孩在心中祈祷。 回到后院时,阿不福思站在鸡舍门口,目不转睛地监督着费舍夫人,确保她时时刻刻都坐在鸡蛋上,正在努力地为孵化小鸡而奋斗。 伊莎贝尔呆呆地坐在一边,看着地上的一颗长势良好的杂草。 她好几次都没听见男孩激动地叫她的声音。 “伊莎贝尔!”他过来猛地拍了她一下,不满道:“你发什么呆!”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弱弱地说:“抱歉、怎么了?” 哪知阿不福思突然变了表情,一脸忧虑地问:“你还好吗?”说着,他用手贴住她的额头,等了几秒钟,又把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嘴里喃喃:“梅林啊,你怕不是中暑了,脸这么红……” 快到大中午了,太阳的光芒还算火辣。 男孩觉得自己的推测简直不能更有道理,随即从屋子里拿出一把伞撑在伊莎贝尔头上,弄得她一脸疑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这还不算完,当男孩又端出一盆冷水和一条毛巾,要给她降温去火时,伊莎贝尔及时打住他的胡思乱想。 “阿不,我没有中暑。” “不可能!”阿不福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你绝对是中暑了。” “我真的没事、我只是……”伊莎贝尔哽住。 她只是想,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挽回和阿不思之间的友谊。 - 下午,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去山脊边的树林找花。 现在是春天,漫山遍野都开满了花,空气里满是清香。尽管如此,伊莎贝尔还是轻松不起来。不经意间,她的心绪表现在脸上,看得阿不福思连连皱眉。 他最见不得人别人这样,好像天空乌云密布似的,看了就沉重。 他用手肘轻轻撞了下伊莎贝尔:“喂,你到底怎么了?” 女孩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说话。”阿不福思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伊莎贝尔拖长声音,“我”了半天,愣是没有继续。 “快说呀,你是不是想急死我?”男孩催促着。 然后,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过着急,容易起到反作用,有些愧疚地说:“你知道,我就是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没有逼迫的意思。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 阿不福思说完,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 伊莎贝尔追上他:“其实……” “我刚才只是在想事情,没有不开心。”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一旦陷入沉思,脸色就变得不怎么好看。以前有好几次,她的朋友都像阿不福思一样问她怎么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只是单纯地在想事情而已。而且,想得越多,表情就越难看。 “真的?”阿不福思半信半疑。 伊莎贝尔郑重地点点头,“我在想怎样才能让阿不思消气。” 话音刚落,阿不福思呼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我惹你不开心了呢。”随即,他终于反应过来女孩说的什么,瞪着眼睛:“你说谁?阿不思?你、你把他怎么了?” 他一脸难以置信,好像惹怒对方是个不可能事件,又好像,伊莎贝尔这样的女孩会惹怒别人才是个不可能事件。然而,这两个不可能事件加起来,居然变成了一个真实发生的事件?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男孩儿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讶异地盯着伊莎贝尔。 “我那么调皮捣蛋,也就成功气了他一回。当时我都差点把整座阁楼点燃了,他为了书才训了我几句。你做了什么可恶的事能让他生气?”阿不福思具有极其客观的自我认知,并不羞于承认错误,他天真地问:“你不会是把他所有的书都弄丢了吧?” 伊莎贝尔被他的奇思妙想逗得咧开嘴巴:“怎么会呢。” “是因为我最近太放纵,没有看书,让他失望了。大概……”女孩又想出个更合适的形容,“大概类似老师面对学生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心情。” “不就是没看书嘛,多大的事儿!” 阿不福思毫不掩饰自己的大笑脸,“这可怪不着你。我看啊,他就是见你好几天没找他,在自己心里生闷气呢!” “别管他,他就这样。要我说,都是他的错。谁叫他整天只会把自己关在阁楼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读书读书读书……连阿莉安娜他都不搭理!”说到这儿,男孩的语气激越起来,“凭什么你就要天天陪他看那些无聊的书?难道你想跟我出来散散步、摘摘花,他也要不高兴吗?他凭什么不高兴啊——” “阿不。”伊莎贝尔忍不住打断他。 他的怒气已经明显到随便走过来个路人都能感受到的地步了。 奇怪的是,这兄弟俩明明如此了解对方,却又同时生对方的气。 伊莎贝尔不禁想,阿不思是觉得弟弟太闹腾,那阿不福思呢?他又为什么生哥哥的气?阿不思怎么看都像是一位耐心又负责任的兄长啊。 阿不福思恍然从情绪中抽身:“对不起……伊莎,我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伊莎贝尔“嗯”了一声,轻轻说:“你似乎很生他的气。原谅我实在想不明白。” “我只是、只是……”他垂下头,停在原地,“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伊莎贝尔也停下来,耐心地等待他说下去。 “他以前会给阿莉安娜讲故事、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他身边。他还会陪我捉蝴蝶,和我比谁跑得更快……可他现在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在乎!伊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是这样,自从……” 阿不福思像突然变成哑巴一样,不说话了。 他似乎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下文重新吞咽到腹中,绝口不提。 “阿不?”伊莎贝尔担心地看着他。 他的表情非常不自然,她感到他正在向外释放的情绪,瞬间戛然而止了。 她不确定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阿不,你没什么想说的了吗?” 男孩笑了一下,那笑容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好像是在笑,眼睛又好像是在哭,可他的确是笑着的。 接下来,他做了个深呼吸:“走吧,伊莎。我们再转一转。” 女孩默默跟在他身后,向树林深处前进。 她当然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她从对方刚才的话里收集到很多意料之外的信息,足够拼凑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真相,她觉得自己离那秘密越来越近。 她如今可以确定,照片上那个陌生的男人离开了邓布利多家,所以阿不思才…… 才变得不像以前吧。 也许他确实变了,但绝对不至于用任何负面的词来形容。 在伊莎贝尔心里,他依然是一位无可比拟的朋友,配得上所有美好的描述。 说不清又走了多久,阿不福思发出一声惊叹。 他们面前是一片开满花朵的原野,耳边飘来银铃般的清脆乐声。 那些花朵犹如薄雪,微风拂过,落下繁雪,纷纷扬扬。每一朵花都泛着莹亮的光,亦如夜空温润的月亮。它们状若铃铛,叶如丝带,蜿蜒伸向未知的远方。花粉在空中飞舞,比得上仲夏夜的萤火虫,不知是误入了谁的梦境。 看样子阿不福思又回归了正常。 他从较高的坡上一跃而下,倒在花田里,全身都沾满月光。 这还不算完,他捧起掉落的花瓣,扔向伊莎贝尔,见她和自己变成一模一样的小雪人,便开怀大笑。这景色使他们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只顾得上奔跑,一边跑一边用带着香味的花瓣攻击对方。 两个人跑累了,就一齐躺倒在软绵绵的原野上。 这时,他们听见一个可怜巴巴的声音。 伊莎贝尔起身追寻它的足迹,看见花的中央,有一只猫儿。 / 今天的傍晚五点左右,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如愿采集到了花。 进入邓布利多家之前,女该先在外面张望了一下。 果不其然,阁楼的灯光还亮着。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想着自己肯定不会撞见阿不思,便跟着阿不福思一同走进房子。对方推开家门,还不忘嘲笑她行动未免过于谨慎。但她认真地说,谨慎一点总是好的,可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坎德拉夫人最先看见她,惊喜地说:“伊莎!” 随即,她了然一笑,语气意味深长:“你很久没有来过了哇。” 伊莎贝尔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 这位夫人什么都知道,她开口便说到重点:“来找阿不思吗?” 女孩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一会儿,她才悻悻地说:“他可能不会见我。” “不可能。”坎德拉夫人说,“他不见别人,也不会不见你的。” “跟我来,伊莎……” 两人走进厨房。 转眼到了晚餐时间。 阿不思坐到餐桌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他没有在意,这人可能是妈妈、妹妹或者是弟弟,没什么好在意的,对吧? 然后呢,他就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因为背后伸出来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这只手非常柔软,手心也很温暖,像是温热的开水。 阿莉安娜的手是凉的,阿不福思的手不会这么软。 “妈妈,您直到现在也这么喜欢玩孩子们的游戏。” 阿不思用不咸不淡的、陈述式的语气说。 接着,他感觉到一根勺子碰到了自己的嘴唇,冰冰凉凉的。 然后他顺应着张开嘴巴,舌尖上立刻绽开甜蜜的味道。 那是他一向喜欢的味道。 “谢谢,阿莉安娜。” 他想是妹妹和妈妈合作进行了一场恶作剧,一个人负责捂住眼睛,另一个人负责喂甜点。他很乐意陪这两位淑女玩游戏,不过他的味蕾仍然有着严格的评判标准: “不够甜。妈妈,你今天的糖放少了。”阿不思·邓布利多评价。 “亲爱的邓布利多评委。”他听见自己的妈妈说,“如果它是伊莎贝尔·卡特小姐的首个作品,能否请您网开一面,打个高分呢?” 好像猜错了。 妈妈的声音明显不是从背后传来的—— 等等?她说什么? 伊莎贝尔·卡特? 伊莎—— 阿不思握住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把它们扯下来,立刻扭头看向身后—— 伊莎贝尔先是看见他的眉毛高抬,眼睛被灯光映得发亮。那时她有史以来所见过的、他最为惊讶的一次表情,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然后是,她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火烧云般的颜色。 因为她的手还被他不自觉地紧紧握着。 - “我放了满满三大勺的糖,”伊莎贝尔步伐轻盈,侧头看向身边的男孩,“可你还是觉得不够甜,对吗?”她想,自己第一次做,果然还是不太成功。 月亮在他们头顶亮起明灯。 星星在夜空闪烁,阿不思的眼睛好像也在闪烁。 他抬头,盯着天空,想了许久,然后说:“足够了。” ——已经足够甜了,因为是伊莎贝尔亲手做的。 我们必须知道,这男孩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消气了。 正所谓,好朋友之间不会有什么隔夜的怨恨。可以合理猜测,就算伊莎贝尔并未作出挽回性的举动,阿不思也会忍不住找她和好。当然、这个前提是不存在的,毕竟伊莎贝尔是如此珍惜他这位好朋友哇。 “那……我们算重归于好咯?”女孩试探地问。 阿不思没答应,他先说的是:“我没有生气。” “你、没有、生气——吗?”伊莎贝尔歪头,语调上扬,故意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一只单纯却不愚蠢的小金鱼在怀疑: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阿不思“嗯”了一声,同时避开她的眼光,瞟向远方广阔的原野。 但是,伊莎贝尔看见他的侧脸上,嘴角逐渐弯曲。她还没继续说话呢,对方就忍不住了,用力抿着嘴角,却还是笑出声来,还欲盖弥彰地用手捂住嘴巴。 “好吧。”阿不思咳嗽两声,乖乖认输,“我之前确实……不太高兴。” 他转回眼神,看向伊莎贝尔,坦诚道:“因为你突然冷落了我。我本来想着,你在忙家里的事情,所以才没来找我,结果却看见你和阿不福思在后院……” 伊莎贝尔心里不禁有些惊讶,居然真的让阿不福思说对了。 她还以为阿不思是因为她的自我放纵才生气呢。 男孩又低头说:“你们最近一直在一起。” “啊、因为我们有个计划需要实施。”伊莎贝尔实话实说,既说明了情况,也没有泄露关于生日礼物的事情。她想自己必须正式说明一件事情,便拉住男孩的衣袖一角,对方回头看她。 多年以后,阿不思·邓布利多时常会做梦,梦见十岁的伊莎贝尔·卡特站在星空之下,湛蓝的眼睛犹如霍格沃茨的湖面那般平静、柔和、永恒——而且波光粼粼。她像在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对他说: “阿不思,我绝不会冷落你。” “因为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接着,他就会握住她的手,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我知道。” 伊莎贝尔·卡特也永远是阿不思·邓布利多最好的朋友。 ——那个时候,十岁的他是这么想的。 / 劳累了一天的伊莎贝尔,带着与阿不思和好的快乐心情躺在床上。回忆起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不由得认为自己过得相当充实。这时候,游戏系统的提示音恰好响起: 【人物:阿不思·邓布利多,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好感已上升,请再接再厉。】 她在心里对系统表示了诚挚的感谢,感谢它让自己获得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就好像重生一般,尽管现实世界的她已经被汽车碾成粉末了。 第二天。 伊莎贝尔早早起床,完成常规的家务活后,带着做好的花束去找阿不福思。是的,他们昨天用发现的铃兰花和其他种类的花做了八捧花束,希望能遇到足够多的爱侣买下它们,这样阿莉安娜的新裙子就有着落了。 一推开家门,她听见脚边传来“喵喵”的声音。 哦、是她和阿不福思发现的那只猫。 思绪回到昨天下午。 在那片开满白色铃兰花的原野,这只通身黑色的猫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打破白昼的暗夜,被光明所包围,躺倒在草皮上,呜呜咽咽。 她轻轻地走上前去,小东西瑟缩着蜷缩起身体,一双猫眼警惕地瞪着她。 阿不福思说:“瞧啊伊莎,它的眼睛和你的一模一样。” 她们都有一双海蓝石般的眼睛。 伊莎贝尔注意到猫儿所依靠的原野下面,花瓣被染成了红色。 “它受伤了,我们得帮帮它。” 那种颜色的皮毛,如果不认真看,的确不容易发现伤口。 女孩慢慢地向它靠近,希望它的反应不要太过激烈。 这只猫龇牙咧嘴,发出警告的声响,伊莎贝尔便停下来,不再动作。一人一猫相互注视着,也许是女孩心里的想法传达到了对方心中,这只猫儿便收敛起尖牙,不再做出示威的举动。 伊莎贝尔走到它身边,缓缓地伸出手,摸到了它的头。 然后她像给小鸡仔顺毛那般,轻轻地、轻轻地沿着它的脊骨抚摸。 “乖……”女孩一边说,一边夸它做得好。 最终,她抱起猫儿、像抱费舍夫人那样,把它抱回了家。 它的一只腿受伤了。 伊莎贝尔叫醒正在补觉的卡特夫人,她用魔法治好了它的伤。 在这之后,女孩便把猫儿放到门口,对它说:“你走吧。” “伊莎,你不想留下它吗?” 阿不福思问,他觉得这只猫长得挺好看。 伊莎贝尔关上栅栏门:“不了。” 她想自己没资格驯服一个属于自然与自由的灵魂。 那么就祝愿它以后再也不要受伤了吧。 回忆结束,伊莎贝尔蹲下身子逗弄它:“你来找我吗?” 猫儿接连叫唤几声,仿佛在回答她的问题。 “好吧。”女孩不舍地停下手,“我也很想陪你玩,但今天还有要事要办。你可以去我家的后院等我回来。” 伊莎贝尔把后院的门打开,确保它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临走前,她又叮嘱费舍夫人不准欺负这只刚刚被治疗好的猫儿,老母鸡只管“咯咯咯”,大概、可能是听懂她说话了吧。 来到邓布利多家门口,阿不福思已经在等她了。 伊莎贝尔刚过最后一个拐角,男孩便兴奋地朝她招手。 阿莉安娜的生日很近了。 今天是决定他们能否成功的关键日子。 两人把牛奶和鸡蛋一口气卖给了酒馆,钱都放在羊皮袋里。如今只剩下八捧花束。距离酒馆开张还有段时间,两人便在村庄里转悠,遇到路过的行人、尤其是爱打扮的年轻女人,就上前询问对方是否想要一捧漂亮的花束。 幸运的是,街坊邻居们十分乐意。才到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就只剩下一捧花束了。这时候,阿不福思后悔他们两个是不是做得太少了点,毕竟、有谁忍心拒绝芬芳的鲜花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呢? 别说——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作者做梦都想不到她账号的密保竟然是那个人的名字。密保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学号,答案都到大学时代了,最好的朋友那一栏却还停在初中……(百感交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童年(2) 第4章 童年(3) - 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 她的个子不高,人上了年纪,却没有半点佝偻的毛病,身板挺直,富有精神气。与戈德里克山谷中其他的同龄老人相比,她的眼睛有神,眼神锐利。 所以,当阿不福思询问她是否想要一捧花束时,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发毛。 她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反问:“你觉得我现在能享受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吗,小伙子?”她弯腰,小心地把手提箱放到路边,微微喘着气。那里面装的东西绝对不轻,连站在一米远处的伊莎贝尔都能听见箱子碰到硬地面时发出的声响。 “哦、好吧……”阿不福思咂咂嘴,背过身朝女孩耸耸肩,表示自己尽力了。 伊莎贝尔则走上前,问那位女士:“您需要帮助吗?” 对方用鼻腔发出一声哼笑,似乎很是不耐烦地说了句:“不需要”。 然后,她重又提起箱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方走。 但伊莎贝尔注意到她的右腿有些跛,走起路来并不平稳,左右肩晃得一上一下。旁边路过了数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尽管如此,这位年迈的女士依然没有开口求助,而是尽自己所能,走上一小段路,累了、便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一个人向前。 没人知道她的目的地在哪儿,但她的步伐是那么的坚定有力。 “伊莎?”阿不福思提醒她回神,“别看了,我们还有一束花呢。” “稍等,阿不。”伊莎贝尔说完,便小跑着追上那位女士。 她的身影让女孩想到了自己那位孤儿院院长。 院长同样是个头发花白的女士,她像亲祖母那样对待每一个孩子,慈爱而温柔。伊莎贝尔记得自己小时候生病,半夜难受得睡不着,她就把她抱在怀里,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给她唱摇篮曲,之后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院长一直看她看到早晨才放心。 这位女士从小教给她的道理就是:永远善良、永远乐于助人。也许孤儿院的孩子们不会成为家财万贯的富翁,但他们所有人都拥有一颗无价的心、伊莎贝尔也不例外。 她紧跟在对方身旁问:“我帮您吧,女士。” “别费心思了,好姑娘。我不需要你的花。”女士停都不停地回答。 她想要甩开身边这个“热心过了头”的女孩儿,无奈身体条件不允许。没走多远,她又被迫停下来,努力地平稳住自己的呼吸。伊莎贝尔便眼疾手快地抓住手提箱的握柄,不准备再让她拿了。在她触碰到握柄的瞬间,游戏面板弹了出来: 【支线任务:帮巴希达·巴沙特运送行李,已开启。】 与此同时,伊莎贝尔看见隐藏人物的头像闪了一下。 女士“啧”了一声,最终还是说:“你乐意就拿着吧!” 她想这女孩儿用不了多久就会累趴下。到时候都省的她“冷嘲热讽”,她自己就会把退堂鼓敲得咚咚响。 伊莎贝尔有意地放缓脚步,不让对方走得太累。 不得不说,这箱子的确够沉,她一只手提累了,只得换另一只手,刚放松下来的手心正中央被勒出一道红痕。到了后面,她实在有些支撑不住,只得两只胳膊长长地下垂,同时用两只手一起握住握柄。提是绝对提不动的,只是勉强保持皮箱不掉,更省力气而已。 女士见状:“说了叫你不要逞能……” “不好意思,”伊莎贝尔停下来,“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吗?” 她的手又涨又烧。 幸好阿不福思也追了过来,他像伊莎贝尔抢夺走拿皮箱的主动权般抢夺走拿皮箱的主动权,刚要提起来,听见她阻止:“是我要帮忙的,我自己来就好。” “好什么好啊,”阿不福思大大咧咧地说,“你还拿得了吗?” 伊莎贝尔不说话了,她把红肿的手心藏入拳头,双手背到了身后。 女士对男孩说:“拿不动就不要夸口,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她说完,伸手想夺过皮箱,被阿不福思推开手。 他因为被小瞧而感到不爽:“谁说我拿不动?我力气大着呢。” 这男孩好像是故意展示自己的“力大无穷”,只用单手、还是左手就拿起皮箱,然后把右手里的花束扔给伊莎贝尔:“喏、拿着!” 阿不福思并没有说谎,他几乎拿了整路。客观地说,就算阿不思、比他还要年长的哥哥来了,也未必能一口气拿着皮箱走这么远。一开始还不觉得,走着走着,他和伊莎贝尔渐渐发现,这位女士所走的路,似乎是如此的眼熟…… 他们绝对想不到,女士最终的目的地竟然是邓布利多家——旁边的那幢房子。看到紧邻的自己家的时候,阿不福思下巴都要惊掉了。难怪他们之前不见最近的邻居家有人,原来是这女士压根儿就不曾回来过。 女士没有掏出钥匙,而是用魔杖对着门锁念了个咒语。 打开的刹那,灰尘的味道席卷而来,两个孩子忍不住咳嗽连连。 “梅林啊,咳咳、你有多久没打扫房间了?”阿不福思扇着灰尘问。 女士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不记得了。” 她挥挥魔杖,又念了不知道是什么的咒语,室内立刻变得干净整洁。伊莎贝尔看着,心里十分羡慕:如果自己也会魔法就好了,这样能省下不少时间。她正想着,附带有希望的声音即刻从天而降: 【支线任务:帮巴希达·巴沙特运送行李,已完成。奖励魔力值已发放。】 但这份希望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伊莎贝尔觉得自己的身体内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般的故事书里,主角人物获得能力提升时,往往不都伴随着某种奇妙的感觉吗?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或许是魔力值还不够多吧,这女孩只得安慰自己。 “好了。你们帮了我,但是,这儿可没有红茶给你们喝。”女士说。 “倒也没期望你会泡茶……”阿不福思小声嘟哝。 女士打开皮箱,伊莎贝尔才看清里面放的全是体积大、页数多的厚重书籍。对方顺手拿出一个深色的女式钱夹,递给她一枚闪闪发光的钱币。 “不必了。”伊莎贝尔摇着手拒绝。 她又不是为了钱才帮忙的。 “我有说是感谢你们帮忙吗?”女士挑眉,“我是要买你手里那捧花。” 说完,她自顾自地接过花束,又亲自把钱币放进伊莎贝尔的手心。 就这样,她和阿不福思卖出了最后一捧花束,筹集到了全部的钱。 走出女士的家,伊莎贝尔把那枚钱币交给阿不福思。 他惊叹连连:“梅林的胡子!” 花束的价格是五个西可。 而男孩的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金色的加隆。 - 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回到卡特家。 那只纯黑的猫儿躺在后院晒太阳,一听见脚步声就跑出栅栏门,好像在迎接他们归家似的。伊莎贝尔向它打个招呼,抱起软乎乎的猫身,熟练地抚摸起那光滑的皮毛。 两人把收集来的钱币统统倒在桌面上,那清脆的碰撞声使人的灵魂倍感愉悦。经过计数,他们一共攒了九个金加隆,外加六个银西可。这其中,花束的钱只占一小部分,绝大部分钱还是得感谢辛苦孵蛋的费舍夫人、以及邓布利多家那头兢兢业业产奶的母牛。 “这点足够吗?”阿不福思不免有些担心。 看来他们不该让酒馆老板把价格压得那么低,否则凭鸡蛋和牛奶能赚得更多。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 因为她并不清楚魔法世界的物价。 不过,她还是安慰男孩:“应该是足够了。” 收拾好东西,两人这便准备去为阿莉安娜挑选礼物。 离开之前,伊莎贝尔放下猫儿,它立刻“喵喵”地叫起来。 女孩试着解读:“你是说,你想和我一起去?” 猫儿的头点了几下,像在肯定她说得无比正确。 多么有灵性的生物啊。 伊莎贝尔说:“那你就跟在我们身后,千万不要乱跑。” 就这样,两人一猫上路了。 坐落于戈德里克山谷的村庄人口不多,好在设施完备,比如邮局、酒馆、教堂、广场……该有的建筑物一个不少。在这其中,自然也该有长袍店。 长袍店的店主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士,见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两个孩子进来,先是耐心地询问他们是否和父母走散了。因为来这里制定服装的孩子都有成年人陪伴,而大人们往往才拥有最终决定权。 阿不福思摇摇头:“我们是来买衣服的。我想给妹妹选一条裙子。” 刚说完,他马上强调:“一定要是漂亮的裙子。” 这要求可太好满足啦,女孩子们的裙子都很漂亮。 “哦、那么……”女店主用审视的专业眼光上下打量旁边的伊莎贝尔,然后给出自己的建议:“我想你的妹妹一定适合穿水蓝色。”女生要比男生发育得早,因此,她理所当然地把与阿不福思同样高的伊莎贝尔当成了妹妹。 伊莎贝尔忍俊不禁:“我不是他妹妹。”她又拿出一条裙子,向对方说明:“他的妹妹年纪还要小,只有七岁。尺码按照这条裙子做就可以。” 女店主听完,一面笑着道歉一面接过裙子:“那就看看布料吧。” 她把两人领到木柜前,一一介绍起不同的面料。一般顾客都会选择普通的棉布,少数客人会选择颜色鲜艳的绸缎。而阿不福思的眼光何等毒辣,一选就选中了最好的珍珠缎面。顾名思义,这种料子如珍珠般闪着光泽,可想而知、价格绝对不会低到哪儿去。 “以防万一、我得提前告诉你们大概的价格。”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裁缝,女店主展开那条旧裙子,基本上就摸清了需要多少面料。她说:“这种缎面的单价是一码三加隆。想做这条裙子的话,版型各有不同,得需要五码的预算,也就是十五加隆。” “价格确实不低,但、这可是我最好的料子,做出来的效果是其他那些不能比的。”女店主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骄傲。同时,她见两个孩子面露难色,便问:“要不、你们俩再考虑一下?” “请问、您能稍微便宜点儿吗?”伊莎贝尔问。 “唔……”女店主用手托住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看在你们俩这么可爱的份上,十三加隆,不能再少了。” 伊莎贝尔便看向阿不福思:“我们恐怕得换个选择。” “但这是安娜最喜欢的紫色。”男孩垂眸,手还是不忍心放下缎面。 “我们和坎德拉夫人商量商量怎么样?只差四个加隆了。” “不行!绝对不行!”阿不福思不假思索,“我妈妈下一秒钟就会把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她根本保守不了秘密。如果安娜提前知道了,那这礼物还有什么意思?” 这可难办了。 伊莎贝尔说:“这样、我们先回去,再想想其他办法。”大不了是再多做几捧花。准确来说,现在还缺三个加隆和十一个银西可。一捧花束五西可,这代表,他们还得制作并卖出去整整十三捧花束! 女孩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脚边的猫儿。注视着它那双清澈的眼睛,伊莎贝尔的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些,才勉强能够相信自己和阿不福思真的可以做成这件事情。她内心简直哭笑不得,但表面依然是平静的模样,对女店主说:“抱歉、旧衣服先放您这儿,我们过会儿再回来。” 对方点点头,伊莎贝尔便拉着阿不福思走了。 这男孩儿烦躁地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一团糟,显然是陷入了两难境地:到底是退而求其次,保全礼物的惊喜感;还是牺牲妹妹拆礼物时的惊讶表情,去做那条最好的裙子? “阿不,别急。我们还有时间呢,再去摘些花怎么样?” “就剩下两天了……”听见伊莎贝尔平稳的声音,阿不福思冷静许多,她好像总是有让人平和下来的魔力。最终,他还是做出决定:“伊莎,如果我们最后还是没有攒到足够的钱,我就去找妈妈。无论如何,阿莉安娜、我的妹妹值得那条最好的裙子。” 伊莎贝尔笑说:“我们当然做得到。你可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哥哥。是不是啊,猫儿?” 黑色猫儿把眼睛眯成两条月牙儿,“喵喵”两声,表示无比地赞同。 / 两人走过最后一个拐角,即将到达邓布利多家时,猫儿突然窜没影儿了。阿不福思先看见,惊疑了一声,连忙拍拍伊莎贝尔、提醒她扭头看。 “或许它也是回家了。”女孩说。 “这猫真是奇怪,一声不吭地来又一声不吭地走。”阿不福思来了兴趣,“让我猜猜。你不愿意养它,不会是害怕它跟你家那只暴躁的老母鸡打架吧?” “不是。费舍夫人很喜欢它。”伊莎贝尔看见它俩在后院里相安无事。要知道,这已经是费舍夫人喜欢它的表现了,换作其他东西,指不定要被它追着啄到痛哭。 “好吧。”阿不福思撇撇嘴,“你也够奇怪的。” 没办法,谁让她是伊莎贝尔、谁让她是他的好朋友呢。 阿不福思的朋友就得有个性,男孩十分满意地想。 刚走进前院,窗户边的阿莉安娜立马跺着碎步“哒哒哒”地跑出来,跑进阿不福思怀里,两个人拥了个大满怀。这男孩儿假装嫌弃地说:“阿莉安娜!你又长胖了,我都抱不起你了!” “我没有……”小姑娘露出委屈的表情。 阿不福思在心里骂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最可爱的,一点儿都不胖!” 阿莉安娜这才变成笑脸,笑盈盈地说:“伊莎姐姐也可爱。” “不对,她可没你可爱。是吧,伊莎?”阿不福思转身,扯出个“恶劣”的笑。 这有什么好生气呢? 伊莎贝尔非常谦虚地承认:“阿不说得对。阿莉安娜永远最可爱。” 然后,这位诚实的人儿得到了最可爱的一枚吻,就印在她的额头上。 “伊莎——”这时候,阁楼外的楼梯高处落下来一道声音。 伊莎贝尔看见阿不思往下走了几节台阶,他说:“能来一下吗?” “这就来。”她往前迈出步子。 “伊莎……”阿不福思还有话要说,她却早知道他要说什么,侧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她不会把他们两人的秘密计划泄露出去的——但、要是对方自己猜了出来,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阿不思关上阁楼大门:“我知道你们在给安娜准备生日礼物。” 伊莎贝尔登时哑口无言,对方又继续:“我还知道,阿不福思不想让我帮忙。” 微妙地沉默了几秒,伊莎贝尔小心翼翼地问:“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太早。”阿不思说,“直到我发现牛奶全部不知所踪。他太粗心了,这种程度的谜语,只有妈妈才解不出来、还是因为她没有看题目。” “不过,他也是希望我能亲自给阿莉安娜准备礼物。”说着,阿不思从桌上拿起一个紫色的包装盒,还未用丝带固定好,伊莎贝尔感觉他有些紧张,递过来时、手微微颤抖。 “伊莎,如果是你的话,会喜欢这份礼物吗?” 伊莎贝尔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画本,封皮是一幅素描画、画的正是阿莉安娜。作者的画工很好,伊莎贝尔被画中人的笑脸所感染,也露出笑容。 “阿不思,你画得很好。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非常喜欢。” “那太好了。”听完,男孩松了口气。 “卡特小姐,很高兴你能喜欢。”阿不思说:“因为这个才是给你的。” 他又递给她另一个盒子。 伊莎贝尔没料到这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阿不思笑着催促:“快打开看看。” 里面放着一本款式相似的纸制品,不过不是画本,而是笔记本。封皮同样是一幅素描画,画的是伊莎贝尔正在看书的情景,窗外的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 “我先给安娜做完,又想到了你。你应该用得上这个。”阿不思又变了个腔调,郑重其事地说:“顺便提醒一下,我们的伊莎贝尔·卡特小姐已经连续八天没有来看书了。阿不思·邓布利多先生表示惋惜,同时希望她忙完这段时间、尽早回归。” 伊莎贝尔配合着表演:“好的,先生。我敢断定她要不了三天就会回来,并且祈求您千万不要把她关在门外。” 两人乐完,趁着没到中午,还是坐在一块儿看了会儿书。接着,阁楼的大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是阿不福思在门外说:“伊莎!伊莎!快出来,大事不好了!” 阿不思受不了这嘈杂的吵闹,打开门:“阿不福思,你最好是真的有……” 结果他的弟弟甩下句:“我要借走伊莎,一会儿也不还了”,拉着女孩儿便走。 “怎么了,阿不?”伊莎贝尔几乎是被他拖下楼梯的。他们跑了一段,才停下来。 伊莎贝尔喘着气,看见之前窜走的猫儿,端坐在她面前,嘴里叼着一个女士皮夹,里面装着数十个闪闪发亮的金加隆。 - 钱从哪儿来的? 伊莎贝尔只觉得这钱夹眼熟。 然后她想起来了,这分明是她帮助过的那位女士、巴希达·巴沙特的钱夹。 这只猫儿知道女孩儿需要钱,路过巴沙特家的时候,从窗户缝里窜了进去,又把放在桌上的钱夹叼了出来——好吧、听起来是有点不可思议,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毕竟这只猫儿很有灵性,而且它运气好得出奇。 “你不能这么做。”伊莎贝尔蹲下身子,从猫儿的嘴中取下钱夹,用略微掺杂责备意味的语气说。 猫儿便内疚般地低下头。 “不过、谢谢你这么热心。”女孩又摸摸它的小脑袋,站起来对阿布福思说:“我们得把钱夹还回去。” 两人重新敲开巴希达·巴沙特女士的家门。不过,虽然伊莎贝尔通过游戏面板提前知道了她的姓名,但她实际上并未正式介绍过自己,并显出一副不愿与人交好的态度。 “做什么?” 这位女士刚刚从二楼下来,由于腿脚不便,额头上冒着虚汗,说起话来有些暴躁。 “女士……”伊莎贝尔注意着没有叫她为“巴沙特女士”,把钱夹递给她,“我想这应该是您的东西。” 对方似乎是用咒骂般的语调感叹了句什么,类似“真是见鬼”这样子。她接过钱夹:“它怎么会在你们手上?” “好吧、说来话长。”女孩瞥视脚边的黑色猫儿。巴希达·巴沙特立刻明白,她刚刚想起自己把钱夹随手放在了桌上,便说:“你这狡猾的小东西!” 然后,这位大方的女士又拿出一枚加隆,作为孩子们拾金不昧的奖励。换做平时,伊莎贝尔肯定不会接受,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还需要四个加隆给阿莉安娜准备裙子,便说了声“谢谢”。现在只剩下三个加隆要赚了。 就在巴沙特女士要关上门的时候,阿不福思叫住她,说话不太流畅:“请、请等一下!” “你还有什么事?”女士拧起眉毛问。 “呃……这个嘛、我、我……”男孩涨红了脸,“我想问一下,您能不能借我三加隆?我叫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就住在您旁边那幢房子里,三天之后一定来还。”等安娜过完生日,他就可以找母亲帮忙了。 女士没有回答,而是抱着双臂,做出审视的模样。那道无比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男孩的灵魂,连他心里想的什么都能悉知得一清二楚。她眯着眼睛,缓声地问:“为什么?” “给我一个借钱的理由。” 阿不福思便告诉她自己和伊莎贝尔之所以做花束正是因为要筹钱来给自己的妹妹阿莉安娜送生日礼物。他说得飞快,简直恨不得把两人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详细地告诉对方,让她知道他们两个付出了多大的艰辛,是多么的值得褒奖啊。 面对比自己更像老太婆、正喋喋不休的阿不福思,巴沙特女士显然没耐心听他絮絮叨叨,直接打断说:“住嘴吧,小伙子。我已经知道了。” “那……”阿不福思赶紧闭嘴,“您愿意借给我吗?” 他的眼神和一只期待外出玩耍的大型犬所展现的眼神一模一样。 回答他的是整整齐齐躺在女士手心的三枚加隆。这男孩高兴疯了,跳着抱住旁边的伊莎贝尔,对着她后脑勺的头发说“太好了、伊莎,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 伊莎贝尔又听见游戏系统的提示音: 【人物: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好感上升,请再接再厉。】 接着,还没等阿不福思碰到女士的手心,她却把手指一弯,握住加隆,阻挡住他要取钱的动作,说:“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有个条件。” “您快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男孩满不在乎。 “我不要你给我还钱。”她忽视掉孩子们惊讶到似乎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继续说:“我要你们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做我的助手。” “助手?”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但巴沙特女士甚至懒得解释,她只说“三天后上午八点来这里集合”,把钱交给阿不福思,然后砰地关上大门,留下两人在门外面面相觑。 总觉得好像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伊莎贝尔想。 不过都无所谓,反正他们买得起那条裙子了。 女店主的手艺高超,短短两天的时间就做完了裙子。尽管如此,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也是在阿莉安娜生日当天才取上成品,又放进紫色的包装盒里,这件事情便彻底地大功告成。两人回到家,坎德拉夫人也正好做出生日蛋糕。 大家把小寿星请到客厅,点好蜡烛,一齐为她唱生日快乐歌。阿不福思唱得最响,但他五音不全,所以伊莎贝尔唱到中间,嘴角发酸,实在是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男孩瞪了她一眼,她才默语“对不起”,绷着脸颊艰难地唱了下去。没办法、阿不福思觉得自己唱得可好听了。祝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自信。 阿莉安娜一口气吹灭了七根蜡烛,这样就到了最令人期待的拆礼物环节。阿不福思和她都想知道自己的哥哥送了什么,看见那本手作的画本和精致的素描画,他才撇嘴说:“这还差不多”。既然阿不思成功通过了他的考验,他便不准备同他吵架,让他和他的小阁楼过几天安生日子好了。 然后是压轴节目——小寿星拆开丝带,一看见那条裙子就激动地上下挥动手臂,像小鸟团团转地飞行似的,嘴巴也顾不上发出叫声。 她不停地说:“妈妈,我要穿这条裙子、我要穿这条裙子。” 穿上新裙子的阿莉安娜可以说是个小花精灵。这小精灵飞到阿不福思身边,给了他一个拥抱,又飞到伊莎贝尔身边,抱住她,依偎着她的身体,甜甜地说:“谢谢你”。 【支线任务:为阿莉安娜·邓布利多准备令人满意的生日礼物,已完成。奖励魔力值已发放。人物:阿莉安娜·邓布利多好感值已上升,请再接再厉。】 多么幸运的一天啊,伊莎贝尔仿佛是自己过生日那般开心。她抱着小安娜,心中满是如蜂蜜般浓稠而甘美的味道。看见对方的笑脸时,她也看见霍格沃茨在不远处同自己招手,相信未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 说完高兴的事,得来说说不那么高兴的事。正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上午八点,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站在巴沙特女士的家门口,却迟迟没有叩响,仿佛大门背后有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在等待着他们。 最终还是伊莎贝尔叩响了门。 不过门后没有怪兽,只有面无表情、头发花白的老女士。 她说:“跟我来。” 两个孩子跟着进入房子的二楼,被书架上的藏书吓得说不出话。这儿简直就是放大版的阿不思的阁楼,活脱脱的一个图书馆!阿不福思遭了殃,他一看见书就头晕眼花,感觉世界都在倒转。伊莎贝尔则注意到这里的书大部分都和魔法史相关,标题读起来又长又拗口,一看便知是专业性极强的典籍,与普通的科普向书籍不同。 巴沙特女士指指立在墙角的水桶、抹布、扫帚和拖布:“你们现在把这儿打扫一下。女孩儿、你叫什么名字?”伊莎贝尔回答完,她继续说:“伊莎贝尔,你去用沾了水的干毛巾把书的封皮好好擦干净,不准把内页浸湿。” “您就不能用咒语吗?”阿不福思扶着书架问。他上次可都看见了,对方一进家门就用了个魔法把房间打扫得一干二净,哪里用得着他们两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 “真是无礼。”巴沙特女士不满地说:“你忍心叫一个老太婆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施展咒语吗?你就不能在心里祈求祈求梅林保佑她多活几年吗?我快一百岁了——” “对不起,女士、我错了,我很抱歉。”阿不福思低头站好,认输三连。 巴沙特女士冷哼一声,交代他们“今天一天必须收拾完”,然后跛着腿走进了二楼最左边的一个房间,重重地关上门。 伊莎贝尔已经提上了水桶:“走吧,阿不,我们去打水。” 男孩哀嚎着和她走去一楼灌满水,两个人又合力把桶抬到二楼。 伊莎贝尔叠起袖子,坐在台阶上擦书。每一本书都足足有好几斤重,她就把书放在自己的双腿上,用毛巾细细地擦去表面的灰尘,把书脊上向内凹的缝隙都擦得干干净净。阿不福思则拿起扫帚,在她背后跑来跑去,有些敷衍地扫着地面。 他把地面跺得咚咚响。 里间的大门突然被推开,飞出一道愤怒的声音:“安静干活,不准吵闹!” 伊莎贝尔扭头看去,巴沙特女士戴着眼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纸稿。 阿不福思瞬间枯萎,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方再次关上门后,这男孩儿迫不及待地对着老女士消失的方向扯了个鬼脸,弄得伊莎贝尔无声地弯起唇角。 他们就这样做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活儿,阿不福思索性直接躺倒在他刚刚扫完又拖了一遍已经变得干燥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像条脱水的、半死不活的鱼。 伊莎贝尔把一本擦好的书放回原位,有些好笑地蹲下身子看他,用双手兜住他脸颊上的肉问:“阿不福思,你还好吗?” 她的手还沾着凉水,贴在他的皮肤上,竟然变得越来越烫。阿不福思一句话也没说,随即“安详”地闭上眼睛,双手交叠着平放在腹部上,已经是具“尸体”模样了。 伊莎贝尔抽出一本书,打开,用写有字的内面盖住他的脸:“安息吧。” “真有你的!”阿不福思挺起上半身的同时,笑着把书丢向她。伊莎贝尔失去了平衡,向后一倒,靠住书架。他便再次捡起书,发誓要用同样的方法盖住她的脸。女孩自然是伸出手臂阻止他的“邪恶计划”,两个人的手就开始相互推搡,伴随着嬉笑的声音。 “安静——” 最后,伊莎贝尔到底没能成功,阿不福思一把将书扣在她头上,把人困在两个书架之间的狭窄过道上,露出个得逞的笑容,转而大声询问里屋那位:“巴沙特女士!我口渴了,我想喝水!” 那声音回答他:“自己去厨房!” 阿不福思一下子弹起来,又回头向地上的伊莎贝尔伸手。 她才不握他的手呢。 伊莎贝尔一个人扶着书架站起来,然后低头整理自己的裙子,掸去灰尘。 男孩儿嗤了一声:“不握那就算咯。” 伊莎贝尔狠狠地拍了下他的手,见他痛得嘶声,才笑着说:“我也要喝水。” 阿不福思说:“不给你喝。” 当然啦,这话没用。伊莎贝尔还是得到了他亲手倒的凉水。她还给巴沙特女士准备了一杯,进门的时候,对方似乎是惊讶地挑了下眉毛:“谢谢。” 把水杯放到桌面上时,伊莎贝尔瞄到她在纸稿上写的笔迹,正要往下看,对方扭头瞅了她一眼,她便慌乱地低下头走了。不过,伊莎贝尔合上门,猜测巴沙特女士应该是位作家,或者魔法史学者之类的,不然也没法解释这满屋子数量惊人的专业典籍。她想对方会喜欢阿不思这类好学又沉稳的孩子,说不定他俩还有共同语言呢。 经过短暂休息,两个人又投身于光荣的劳动之中。 上午十一点,巴沙特女士摘下眼镜,打开房间的门,检查两个孩子的成果。她只是点点头,也看不出是喜是哀,说:“那个男孩儿……”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女士。”男孩无奈地重复,在心里腹诽:亏咱俩还是邻居呢,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阿不福思。 老女士“嗯”了一声,交给他一张便条和钱夹:“把上面的东西买回来,现在去。” “这么多?!”阿不福思的眼珠顺着向下看,忍不住叫喊。 “我记得你力气很大。” “……”男孩舔舔嘴唇,不免为自己之前的热心感到后悔。 伊莎贝尔跟着他下楼时,巴沙特女士叫住她:“你可以休息会儿。” 女孩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累,追上前面的阿不福思。 然后,他们一人抱了一包装满果蔬的牛皮纸袋,走在路上。 “她简直是个邪恶的老巫婆!”阿不福思控诉着,又往上抖了抖纸袋。 “或许你不该这么说。”伊莎贝尔说,“毕竟她帮了我们。” “那是因为她很富有!你不觉得吗,她根本不在乎那几个加隆。她就是……”男孩谨慎地环顾下四周,然后凑到伊莎贝尔附近,低声说:“我看她就是想抓几个小孩儿做苦力,还美其名曰是做助手。” 伊莎贝尔顺着他的观点:“就像中世纪某些残暴的女巫那样?” 阿不福思恨恨地点头。 “好吧。”女孩觉得他的奇妙联想很有趣,“哦……” 东西太重,她的胳膊有些受不了了,抱不住下滑的纸袋。 “小心!”阿不福思下意识要去扶住纸袋,但他怀里也正被东西占得满满当当,空不出双手,只能贴住那纸袋,和伊莎贝尔两个人夹住它,暂且保持着相对静止。 其结果就是,他们两个人同时弄掉了自己的纸袋,果蔬滚落一地。 “对不起,我……” “我不该让你拿那么多的,抱歉。”阿不福思打断了伊莎贝尔的道歉。 两个人连忙捡起滚出去的果蔬,却没注意到其中一个苹果滚了很远很远,直到一只手把它捡了起来。这只手布满皱纹,它的主人站在男孩和女孩的前面,他们也没有发现。 “你们忘了这个。” “谢谢。”伊莎贝尔先是道谢,然后抬头—— 巴希达·巴沙特女士拿着苹果,站在她面前。 - 没人知道巴沙特女士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就好像她是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伊莎贝尔注意到阿不福思瞬间变了脸色,谁叫他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好在那位“邪恶的老巫婆”似乎没有听见,又或许听见了、只是懒得和他算账,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 老女士说:“把纸袋给我。” 两个孩子都没有动作。 紧接着,她挥了下魔杖,伊莎贝尔怀里的东西就径直飞进她手中,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她往前走去,身体朝上下来回小幅度地摇晃着,不忘回头催促:“愣着做什么?”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急忙跟上去,护在她的一左一右。 拜托、是谁说这位女士年纪大、力气小、身体虚弱的? 阿不福思倒觉得她身体硬朗得很!在他看来,这一切更加坐实了对方根本就是故意折磨他们两个的事实,心里是越发的有意见。他一向喜形于色,伊莎贝尔一见他的表情便猜测出他的情绪不高,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回到巴沙特家,老女士走进厨房,一边指挥着锅碗瓢盆就位工作,一边朝两个孩子嚷:“想吃什么自己拿!” 伊莎贝尔给自己和阿不福思一人洗了一个苹果。两人干了一上午的活儿,现在终于能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了。他俩连天都顾不上聊,就是安安静静坐着,恢复体力。已经入夏,人被热气晕着,便什么也不想做。 他们能听见院落中传来的蝉鸣。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估摸着到了中午,就和阿不福思商量着准备告辞回家吃饭。她走进厨房要找巴沙特女士,没想到,对方手里端着两个盘子走了出来。 “已经做好了,就在这儿吃。” 对方的语气说一不二,实在不像可以拒绝的样子。没办法,最后三个人一起坐在餐桌边。伊莎贝尔盯着盘里的食物,犹豫着究竟先吃哪一块;阿不福思则直接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连刀叉都不握;只有巴沙特女士若无旁人地吃了起来,咀嚼着切好的、外皮发黑的牛排。 那可能也不是牛肉,而是一块煤炭。 “怎么、不吃?”老女士沉声问。 她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好像他们两个胆敢说一个不字,她就变成熊吃了他们。 阿不福思咽了口唾沫,终于拿起刀叉,双手在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 伊莎贝尔倏忽想起孤儿院里的那位老厨娘。她矮矮的,胖胖的,抱起来手感像是充水的橡胶玩具。那时,院里有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不喜欢吃青菜,她就一手举起铁勺,做出要暴揍他们的凶狠架势,“逼迫”他们一口一口地把绿色的、发苦的菜叶吞下吐。 她至今记得,孩子们的表情痛苦极了,好像吃的是硫酸、腐蚀了他们的食管,伸长了脖子,用力往下咽,才免于被一顿收拾的残酷命运。 想到这儿,伊莎贝尔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她回过神来,却与巴沙特女士四目相对,发现对方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中,竟然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伊莎贝尔对这些情绪再熟悉不过,她见过太多太多的孩子,眼中呈现出同样的情感。有些是对未曾谋面的父母的想念,有些是来自支离破碎的命运的忧郁,还有些是挣扎于希望与悲伤中的焦灼…… 巴希达·巴沙特女士的眼中,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呢? 伊莎贝尔把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舌头立刻失去了味觉——它真的太咸了。 事实说明,阿不福思的抱怨也不尽正确。除了第一天他们干的活比较繁杂沉重之外,接下来的几天不过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比如登记所有的书籍、帮忙去魔药店跑跑腿儿(老女士的腿需要进行长期的药物治疗)或是做顿午餐。 是的、自从两人顶着压力吃完那一块面积不大却杀伤力十足的“碳烤牛排”后,他们决定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亲爱的巴沙特女士亲自下厨了。阿不福思甚至怀疑,那“食物”之所以那么难吃,是因为对方记错了咒语。伊莎贝尔平生第一次觉得,不懂魔法或许也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在这期间,这女孩儿成功地大显身手。她的厨艺原本就打下了好的基础,经过一周多的历练,更是提升不少,经常尝试新的食谱。如今,伊莎贝尔用起巴沙特女士家的厨房,已经和用自家厨房一样的顺手了。 其中一件值得重点说明的是,阿不福思仍然和“助手”的工作不对盘儿。 那是巴沙特女士允许他们进入办公室之后的事情。这代表着,两个孩子从那一刻才真正意义上接触到了“助手”的工作。如伊莎贝尔之前所想,老女士是一位成就斐然的魔法史学者,她发表过无数的论文刊物,甚至为霍格沃茨编写了相关教材。 她交给他们做的第一项任务是誊写手稿。 老女士的要求很简单,按照修改痕迹再重新抄写一遍,字迹尽可能的整齐就好。与此同时,她还忙着要写其他的研究报告。但问题是,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圈圈勾勾的字迹对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造成了多大的阅读障碍。阿不福思本来就看不懂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术语,还要想办法整理她的旁批,还没誊半页就败下阵来。 伊莎贝尔倒还好,她生前再不济也是个读过高中的学生,就算读不懂手稿的内容,原封不动地誊写还是会的。加之那工整清秀的字迹,很容易便吸引到老女士的注意。对方从新的报告中抽出神来,扶了下眼镜,问: “你读过多少关于魔法史的书?” “不算很多。”伊莎贝尔实话实说。 老女士点点头,然后,她突然起身,说:“跟我来。” 她给了伊莎贝尔一本厚度适中的书。 “每天读个十几页,从中提炼些问题或者收获或者感想……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有所思考。写到纸上,第二天再给我检查。”说完,她又回到座位上写作了。 这是……要指导我吗?女孩受宠若惊地想。 看来阿不思送的那本笔记本要派上大用场了。 *平生第一次感谢盗版网站是因为上面真的有完整初稿,服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童年(3) 第5章 童年(4) - 阁楼的书桌边。 阿不思·邓布利多放下手中的叉子,盘中只剩下蛋糕碎屑。 “这位女士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相处。” 对于哥哥的评价,阿不福思很是叛逆地冷哼一声:“那是因为你没和她面对面相处。但凡你亲自跟她说几句话,就知道我说的一点儿都不夸张,是吧、伊莎?”托着脸的男孩问坐在自己旁边的伊莎贝尔。 她的灵魂正在文字中游行,不曾注意到周围的声音,也就没有答话。 “伊莎!”阿不福思大叫:“伊莎贝尔·卡特!” 女孩这才扭头看他,蓝色眼睛里写满迷茫:“抱歉、你们说什么?” 阿不福思并不准备给她复述一次,撇开目光不去看她;对面的阿不思则好心地提醒她,他们刚刚在谈论住在隔壁的那位巴希达·巴沙特女士。 伊莎贝尔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还没有见过她?” “我妈妈或许去拜访过一次,不过我没有。”阿不思回答。 那真是太可惜了,他们俩一定会非常喜欢对方的,说不定还是一见如故的程度呢,伊莎贝尔想。于是她提议:“你还是尽早去看看,她家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已经能想象到阿不思见到那满屋子的书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了。他这人最好相处的一点就是,过生日那天、你永远不必花费心思猜测他的喜好。为什么?因为、你只要送一本书就好了,他肯定会十分乐意接受这份礼物。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阿不思就是传说中那类呆板的书呆子。他的智慧是一种灵性的、巧妙的智慧,来源于范围广阔、富含深度的知识,如同流淌的水,而非沉重的石头。 “感谢阿不福思,我听说过了。她还是位魔法史学者。” “说起这个——”阿不福思调转话头:“阿不思、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阿不思询问细节的时候,伊莎贝尔也看向阿不福思,好奇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男孩对着天花板哀嚎:“救救我,去当她的‘助手’吧!我实在是受不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了!”梅林知道他究竟有多讨厌那些看都看不懂的手稿!他真想摔下笔潇洒地夺门出逃。但、想想伊莎贝尔吧,他怎么能把这可怜的女孩儿一个人留在那儿?思前想后,这种折磨人的苦差事,只有交给阿不思了! “这是你自己欠的债。”阿不思说。 言外之意,谁欠的债谁还,他可没那么好心地帮他。 阿不福思简直要昏倒了:“不——!” 他自暴自弃般地把头埋入双臂间,好像羞得不敢见人。 “加油。”伊莎贝尔叹口气,为他默哀几秒,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对方头发的柔软质感不禁让她联想到那只黑色的猫儿。自阿莉安娜过完生日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它的影子了。它去哪儿了?或许是在山谷的树林里、自由自在地晒太阳吧。 阿不思盯着女孩那只白净的手。 “你们还要‘工作’几天?”他一说话,阿不福思便露出一双眼睛,眉毛皱得紧巴巴、瞪着他,没好气地说:“反正你又不愿意帮我,问那么多干嘛?” 伊莎贝尔点着手指算了算,他们原本约定了半个月,“还剩下四、五天。不过这位夫人愿意指导我学习魔法史,我每天都要找她检查笔记。” “你疯了吗,伊莎?”阿不福思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晃了晃,“你不能跟那个‘老巫婆’走得太近,不然你就会变得和她一样可怕,你冷静点啊!” 想想吧,他就要失去自己可爱的伊莎贝尔了! 阿不思不赞同道:“阿不福思、停下。对伊莎而言,这是件好事,你该高兴的。” “好了好了、阿不思说得对。能接受她的教导是我的荣幸。”伊莎贝尔握住肩头那双不安的手,把它们轻轻扯下来,“阿不、巴沙特女士是位温柔的人,她只是……不太擅长表达自己。更何况,你对她的偏见未免太大了。” “好吧,看在你的份上……”阿不福思咬牙说:“我会陪你过完最后几天的。万一你后悔了,总得有个人想办法把你从那幢老房子里救出来吧。” 伊莎贝尔笑着说:“那就谢谢你咯,我勇敢的骑士。” 女孩话音刚落,阿不思咳嗽两声,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事实上,阿不福思、我会帮你的。” 男孩听了这话,先是巨大的惊喜,随之而来的便是浓浓的怀疑。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瞄着对面哥哥的脸,心想他可不是那种会故意恶作剧的人,谨慎地问:“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阿不思摇摇头。 好耶!阿不福思立刻放了心,恨不得直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虽然他们这兄弟俩自从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过任何身体接触了。 事情就这样商量好了。阿不福思可以去找他的伙伴们玩一些男孩子该玩的、活泼的游戏(你知道的、誊写手稿这事儿毫无疑问得被排除在列表之外),而阿不思和伊莎贝尔则继续听从自己的心意,在书籍的海洋畅游。 见到阿不思的第一天,巴沙特女士没有什么特殊表示,反而有些松了口气地说:“托梅林的福,终于不用再看见那男孩儿狗啃般的字迹了。”看来他们是彼此相互折磨啊,伊莎贝尔忍不住发笑,要是阿不福思听见这话,又要埋怨对方是位邪恶且刻薄的老巫婆了。 在阿不思的帮助下,两个人的誊写效率出奇得高。毕竟之前阿不福思写得慢,伊莎贝尔不得不承担更重的书写分量,这下成了对半开,自然轻松许多。对他们来说,誊写手稿并不是件无聊的事情,恰恰相反——想象一下,你可是除作者外、第一个见到即将发表的重磅作品的人欸,甚至比出版社的编辑还早!而且,他们从中也吸收到不少东西,和又读了一本著作差不多,手写一遍的印象也更加深刻。 没到上午十点,两人就宣告收工。老女士只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冥神,也许脑子里还在想文章的可修改之处。伊莎贝尔、她则带着阿不思欣赏对方令人瞠目结舌的藏书馆。是的,那些个厚重、整齐、精美的藏书数量可观,单是用眼睛扫一眼都觉得无比舒适。 “真希望我现在就能读懂它们。”阿不思的手指拂过书脊,感受着代表了才华与积淀的文字,脑海中闪过无数位贤者的脸庞。 “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读懂的。”伊莎贝尔靠着书架,凝视着他的侧脸。时光如同在这一刻定格,她一点一点将少年青涩的面容、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刻在心中的画布上,思绪不由得飘远了——她知道他终将成为魔法世界最伟大的巫师,没有之一。 然后鼻梁上的触感唤醒了她。 是阿不思用指尖点了下她,他说:“你在发呆。” 伊莎贝尔这才收回目光:“我只是高兴,幸好你来了。” 男孩侧着半张脸看她,露出恬然的微笑。然后他扭头,正对着书架,好似不经意地问:“这下你知道谁才是最与你合得来的朋友了?” “什么?”伊莎贝尔不解。 阿不思踮起脚尖,从头顶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无论如何——”他把书放入她的手中,笑着说:“你最好的朋友都是我。” 伊莎贝尔低头一看,那是巴沙特女士交代他们回来时记得捎带的书。 - 伊莎贝尔拿着书,和阿不思回到巴沙特女士的办公室。夏日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令人昏昏欲睡。我们可敬的老女士正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她的脑袋朝右边歪着,一副眼镜还架在鼻梁上。 她一定是累坏了。伊莎贝尔亲眼目睹了对方这周有多么辛苦,基本上是早上七点半起床,除了用餐之外的时间,全部都坐在桌边,不是修改手稿就是查阅资料。夏天的下午时段极其容易犯困,连尚且年轻的伊莎贝尔写字写多了都觉得困顿,更何况年近百岁的老人家? 这太正常不过啦。女孩儿把书轻轻放在桌上,又蹑手蹑脚地凑到老女士身边,把眼镜取了下来,放在眼镜盒中。对方睡得很沉,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也静止不动。 然后,两个孩子很有眼色地溜去一楼,没有打搅巴沙特女士的好眠。为了方便伊莎贝尔烹饪,对方给她留下一个钱夹,里面装着不少零用钱。这时候约莫到了十一点,也该做午饭了,于是、两个人先是一起去采买了些新鲜的材料,然后开始准备大餐。 伊莎贝尔一面把肉和蔬菜从纸袋中一一摆出来,一面对着阿不思说:“你可以帮我洗菜。” “别小看我,伊莎。”阿不思说着,解开袖扣,往上叠起袖子,防止被水浸湿。这男孩儿可没少当母亲的帮手,如果你认为他是个只会洗菜的小傻瓜,就大错特错了。 伊莎贝尔看着他熟练地把西蓝花切成瓣,又往盆里倒了盐水,才把它们统统丢进去清洗一番。他搓洗着绿色的伞瓣,又盯着她那张略微惊讶的脸,打趣说:“别这么看我。你知道吗,或许我还会做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好吧……”伊莎贝尔乐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吃甜点呢。” 两人的第一次合作非常顺利。他们花了十几分钟就备好全部的菜,只剩下煎和炸以及煲汤这几个步骤了。伊莎贝尔把平底锅放在炉火上,回头看阿不思。他正用干毛巾擦拭双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 女孩问:“不来露两手吗,邓布利多先生?” 阿不思往后退了两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接下来恐怕得看你的了,卡特大厨。” 是的。 他不是个只会洗菜的小傻瓜。 他是个不仅会洗菜,还会切菜、而且刀工很好的小傻瓜。 伊莎贝尔忍住笑,夸道:“好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不思鞠了一躬:“感谢您的鼓励,我不胜感激。” 又过了大概四十分钟,卡特大厨终于结束今天的历练,往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美食。她解下围裙:“阿不思,麻烦你上楼叫醒女士,可以开饭了。” 男孩这便上楼去了。伊莎贝尔坐在椅子上休息,她有些热得慌,猛灌了一大口凉水。可没一会儿,她的心还被淹没于盛夏的热浪之中,尚未平静、便立刻砰砰砰地躁动起来—— 阿不思几乎是飞身下楼的。 他神色凝重:“伊莎,你上楼看着她。我去叫医生。”一交代完,不等女孩说话,他飞奔而去,连眼睛都捕捉不到他拉长的背影。 发生什么事了?伊莎贝尔的心猛地坠落,充满了不安的感觉。她顾不上细想,两步并作三步地跑上二楼,推开办公室的门。 天啊! 巴沙特女士依然睡着! 女孩赶紧跑到她身边,摇了摇她的身体——仍旧没有反应。有些话本不该说出来,可用这些话来形容当下偏偏又再合适不过。老女士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的尸体!伊莎贝尔被自己产生了足有一秒钟的念头吓得双手颤抖。 我究竟在说什么?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女孩努力集中注意力,不让它们跑去奇怪的地方。很快,她镇静下来,下楼打了一盆凉水,把毛巾弄湿,搭在老女士的额头。她发现对方流了很多汗,虽然自己的行为大概率也是无用之功,但如果睡梦中的她能感到凉快一些、好受一些,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伊莎贝尔不清楚自己满身的汗是因为太阳还是因为紧张,她背后的衣服湿哒哒一片,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黏腻之感。她觉得自己的喉咙也是干燥的,如同祈求雨霖的沙漠地带。她多么想喝一口水,可她不敢、她怕巴沙特女士突然做出不适的反应…… 幸好,医生来了。 伊莎贝尔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两个孩子如今早感觉不到饥饿,他们围坐在床前,眼巴巴看着医生对病患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伊莎贝尔真该去照照镜子,那样的话、她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她像一只受伤的野猫,蜷缩在椅子上,在犹如凛冬的寒气中瑟瑟发抖,而室内明明又闷又热。 这姑娘止不住地害怕、她打心眼里害怕老女士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离去,她的呼吸是那么微弱!她控制不住地想起自己的老院长,那位慈爱的、祖母般的院长。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在一个阴雨天,那位夫人永远地沉眠于地下。她站在一个个黑色的大人之间,看着泥土一点点掩盖掉对方的脸庞,可她觉得她还在朝自己微笑,那天的雨凉透了她的—— 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阿不思的目光不曾离开她,他的声音平稳:“会没事的。对吗、医生?” 看着他的眼睛,伊莎贝尔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她好像从空中落了下来、平稳落地,躲入大地之母踏实的怀抱。是阿不思亲手把她拉下来的,她回握住他的手。 医生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哦,她没事、她没事……”医生扶了下眼镜,“我看她是过度劳累,加之天气燥热,耐不住就昏倒了。年纪大了,可经不住折腾啊……” 他给老女士开了药剂,但其中一副没有现货,得等到傍晚才能拿。两个孩子给她喂下其余的药,才放下心来,多少吃了些中午的食物。阿不思先回家告诉妈妈自己晚上要迟些回来,伊莎贝尔托他也给自己的妈妈带个口信,之后便坐在床边等巴沙特女士睡醒。 下午三点的时候,老女士睁开了眼睛。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昏昏沉沉的感觉提醒着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紧接着就看见女孩儿给她端了一杯热水。 “伊莎贝尔,我要你们拿的书呢?”她接过水,放在床边的矮柜上,问。 “医生说您需要休息,别看了,女士。” “我没事,拿过来。”巴沙特女士又想起,“还有眼镜。” 女孩儿站在原地,不肯动作。 老女士长长地叹口气:“孩子、难道你想让我无聊死吗?” 她上半身坐起来,靠着墙壁,认命般地同伊莎贝尔大眼瞪小眼。 “或许您想看些别的、不那么费脑筋的东西?” “嗯……说来听听。” 女孩儿转身走出房间,很快回来了,手中拿着一本故事集。老女士十八岁以后就再没有读过像故事这样容易理解的文字,但当伊莎贝尔坐下来、翻开书,用少女独有的柔和嗓音读起来时,她不得不承认,经典是深邃的、足以超越时空的。 阿不思回来时,拿上了药,又顺带给每个人带了热牛奶和三明治作为晚餐。老女士想必是饿坏了,一个人吃了整整两个配料丰富的三明治。 日落西山,两个孩子该回去了。伊莎贝尔把书放到远处的桌上,确保巴沙特女士够不着,才与她告辞。她又提醒她晚上早点睡觉、好好休息、不准偷偷看书或者是改手稿。对方紧紧抿着嘴角,很是不情愿地“嗯”了几声。 “那么,回头见,女士。”女孩儿正要合上门,巴希达·巴沙特女士对着她说:“该叫老师了,伊莎贝尔。” - 今天不像往常那么热。 前几天刚下了小雨,空气凉爽清新,太阳光恰到好处。 伊莎贝尔·卡特坐在草地上,蓝色的眼睛有如岸边的溪流。风吹过,她伸手拉下帽檐压住飘飞的头发,又整理好耳边的碎发,重新摆出原来的姿势。光把她的影子拉长,投出一片淡色的阴影,化成阿不思·邓布利多笔下的素描画。 “阿不思,我能休息会儿吗?” “别动、再坚持一下。”男孩儿一面揣摩着画板上的线条,一面观察着不远处的、他的模特。伊莎贝尔实在忍不住,稍微仰头,伸长了脖子,他便发现她的下颌到肩颈处的曲线走势优美,比得上滑水翩飞的天鹅。他想记录下女孩最美丽的时刻,却被其他人打乱了思绪。 阿莉安娜小跑着跳进伊莎贝尔怀里,活像一只兴奋的小羔羊。而年纪稍长的女孩因冲力向背后倒了一下,用手掌按住温热的泥土,支撑着身体。 小羔羊用鼻腔咩咩地叫着,跟她说:“伊莎,和我一起捉蝴蝶吧。” 伊莎贝尔从来不是个会狠心拒绝的人,特别是面对阿莉安娜。但她也不忍心拒绝阿不思,便露出为难的眼神望着他,好像他是个不近人情的人。梅林啊、这是何等的误解,他怎么舍得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远山在后,阿不福思拿着捕蝶网走近了。 他说:“坐这儿晒太阳有什么意思?快来。” 那幅画才画了三分之二呢——没办法。阿不思仿佛听见自己在心中叹息的声音,当然啦、他表面上没这么做。表面上、他只是把画板放到草地上,整理好铅笔,站了起来,用手扫去裤面的碎草屑。看见他这么做,伊莎贝尔才笑着起来,紧握着阿莉安娜的手向远山走去,阿不福思在更前面带路。 四个人犹如颜色各异的点落在画布上,以均匀的速度行进着,拉成一条疏松的线。 中间两个点一大一小、挨得极近。紫色那个是阿莉安娜,咿咿呀呀地哼着歌;蓝色那个是伊莎贝尔,附着小姑娘的乐句给她唱和声,然后两个人突然同时发出笑声。 前面那个黑色的点纹路潦草,是阿不福思。他大步没走多远,便回头望身后的几个人,大声说“走快点、走快点”,像个着急回家的牧羊人。 阿不思慢悠悠地走在队伍末尾,目光收揽前面所有的人——他们是他最珍惜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带着笑脸。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这份轻松淡化了他没能完成画作的遗憾情感。他想,反正他以后有的是机会画画、有的是机会为伊莎贝尔画画。 想想未曾谋面的霍格沃茨吧。 那座神秘的城堡里会有多少美妙的景色?他可以和她攀上最高的楼,从上面俯视流云和飞鸟。他们还可以坐船,从湖水中央欣赏周遭相互映衬的景色。或许到时候会下雨,那他就记着她被雨水淋湿的模样,画水珠是如何顺着她的发丝而流淌。如果飘了雪花,他得提醒她穿足够厚的服装,因为她经常心不在焉、尤其是忙着写魔法史作业的时候…… 阿不思有些搞不懂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前后矛盾。他希望时间永远地停在戈德里克山谷,因为他最爱的人们都无比快乐;可他又希望时间往前走,开始想象即将涉足的未来会是何种光景、与伊莎贝尔一起度过的会是怎样的经历。 最重要的是走好眼前的路。 瞧啊、他们的面前是一条勉强算得上湍急的河流。 河流不深,河道上躺着几块被磨平的石头、呈直线分布,刚好形成过河的桥梁。阿不福思轻盈地跳了过去。阿莉安娜有些犹豫,这小姑娘怕水,在前后两个人的帮助下顺利渡过难关。伊莎贝尔走到最后一块石头,她迈出的第一只脚脚底打滑,身形一晃便要倒下去—— 阿不思往前一跨,扶住她的肩膀。 他的裤管因此被河水淹没。 “小心。” 她的后脑勺抵在他的下颌处,他便闻到她头发上的花香。 他觉得这味道很好闻,虽然不如香水浓烈,但与她的形象不能再更加贴合了。或许你大部分时间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但当你想起来时,它一定在附近等着你想起、不曾离开。 比起伊莎贝尔的道谢,阿不思最先听到她错愕的声音。 他感受到手心里的人瑟缩了一下,然后是冰凉爬上他的脊骨,刺激得神经猛地跳动。伊莎贝尔替他挡了不少水花,衣裙正面湿了大半。尽管如此,他上衣的侧面也难逃宿命。而罪魁祸首呢,正站在河对岸幸灾乐祸地笑呢。 伊莎贝尔像一只灵活的鹿窜出他的手心,朝阿不福思扑过去。阿不思顿时觉得空荡,双手不知所措地垂下两边。他看见伊莎贝尔成功把对方拖下水、又或是对方任由她这么做,一个前倾便下了水,被她撩起的水洗了个干干净净。 阿莉安娜在安全地带看得津津有味,止不住地笑。 阿不福思很快投降:“好了好了好了、打住!我错了。” 他的头发全湿了,索性坐倒在河里只管笑。 伊莎贝尔的状况要好上那么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她拧完袖子上的水,阿不思看见她弯腰不知做了什么。然后她转身朝他走过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手,阿不思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往后倒退两步——她的双手紧贴他的脖子,他被突如其来的冷意惊得颤抖,差点叫喊出声。但他下一秒就反应过来,裹住这女孩儿的手。 “够了、你要感冒了。” 我们都知道人被夏天热得冒出满身汗水,再被凉风那么一吹,第二天就可以获得烟嗓和附带赠品、感冒。所以阿不思非常担心伊莎贝尔,以至于态度近乎强硬地阻止了她的恶作剧行径。 伊莎贝尔为计谋得逞而开心:“你被吓到了。” 她哪里知道男孩儿的惊吓一半是为她的计谋,一半是为她本身。 她从未像那般对他做出亲密的举动,而他呢,甚至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阿不思拿出口袋的手帕想让她擦干自己。 结果那手帕也被水沾湿、已经不能用了。 山谷里到处是蝴蝶,迷乱地飞舞,色彩跃动。 阿不福思给阿莉安娜抓了一共五只不同的蝴蝶。小姑娘把它们困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自得其乐地看了一会儿,重把瓶盖打开,看着它们飞向遥远的天际。在明丽的色彩之中,一抹棕色突兀地飞来,逆着蝴蝶的洋流向平地上的孩子们靠近——阿不思看得清楚,那是一只猫头鹰、猫头鹰叼着一封白色的信。 - 没有人能阻止时间的流淌。如果说七月因为阿不思的生日而是个值得庆祝的时节,每分每秒都洋溢着欢乐,那么八月的推移只能让伊莎贝尔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暗自神伤。 猫头鹰只带来了一封信,那是属于阿不思的录取通知书。这意味着,九月一日那天,他会坐上去往霍格沃茨的列车。而伊莎贝尔就算苦苦等待、也等不来同样的讯息——因为她至今为止,仍然是个哑炮。 在那个蝴蝶纷飞的山谷里,阿不思接过标有他署名的信。他仿佛早知道这件事情,全然没有一点兴奋的意味。伊莎贝尔不由得想,如果换作是她的话,一定会激动地跳起来吧。 阿不思对她说:“我们很快就能一起上学了。” 伊莎贝尔下意识地想要用微笑回应他、就像往常那样。但她发现自己最终也做不出这个再平常不过的表情。那个瞬间,心中充斥的是无法控制的失落感。失落感像是杂草,挤占心脏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很快发了疯般地、长啊长啊长,她没办法忽略它们的存在。 就连她也说不清是为了自己难过还是为了阿不思难过。如果告诉他自己是个哑炮的话,他或许会失望吧。因为在此后漫长的求学生涯中,除了假期,他将再也见不到她。他们不能像现在一样每天见面。到时候,阿不思的生活里会增添许多全新的身影,那些人才是会陪伴他走到最后的、志同道合的伙伴。 所以,伊莎贝尔会发自心底地替他高兴。她的好朋友理应如此,就像天上的启明星那样闪闪发光。她不能、也没办法独占这颗星星的明辉,她只是希望它偶尔记得朝她露出一个笑脸,这就足够了。 她在阿不思的生日那天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夜晚,他们两个坐在草地上吹风,抬头就能看见明澈的星空。 但他没有看星星,而是看着她说:“我想你会成为拉文克劳的学生。” 伊莎贝尔知道她不会,于是她说:“那么、我敢确定……” “你会成为格兰芬多的学生。” 而且是格兰芬多历史上最优秀的一位学生。 阿不思笑了:“听起来我们都有十足的把握。” 毕竟他们足够了解对方。 “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会在一个学院。”阿不思轻声说。 伊莎贝尔也笑、她现在已经可以微笑了。但她不说话,只是微笑。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蓄了整整半年的头发。伊莎贝尔头一次觉得它们竟然会如此累赘,挡住了她的视线。好似有一根根蛛丝切割开她的视野,她于发丝的缝隙之间瞥见男孩犹如被打碎的脸。她把头发别回耳后,阿不思帮她按住了左边不安分的头发,然后用一只发卡固定住了它们。 她听见晚风带来他的声音,尽管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 他说:“生日快乐,伊莎。” 可他搞错了。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她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今天是七月的某一天、是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生日。 “你已经送过我礼物了。记得吗?那个笔记本。” “那个不算。”阿不思说:“我希望今天也是你的生日。然后明天就会有一只猫头鹰来敲你家的窗。到时候你就埋怨它‘你来迟了,为什么不趁我十一岁之前送信来呢’?”他像伊莎贝尔一样,等这只猫头鹰等了很久—— “你会和我一起去霍格沃茨的,对吗、伊莎?” 这不是个肯定的句子,这是个充满了不安以至于摇摇欲坠的句子。 阿不思察觉到了什么,他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伊莎贝尔仍然是那副微笑。 “阿不思,我是个哑炮。” 然后她用祝福他生日快乐的语气说:“希望你在霍格沃茨过得开心。” 八月即将过去的时候,伊莎贝尔反而不愿意去找阿不思了。她想自己可以提前习惯对方离开的日子,提前习惯身边缺少一个可以讨论魔法史的朋友的日子。 这对她而言并非难事,在她曾经的生命里,她以为自己会对孤儿的身份感到孤寂,事实上、她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没有父母和亲人的现实——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她把自己关在巴沙特女士的办公室里。她开始要求她练习概括段落的能力,使用最精准最简洁的语句叙述一个历史事件。她总是会把话写得冗长,或是词语搭配不当,这些都是需要去克服的问题。当她整个人沉浸在思考之中时,便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也忘记了最初或是失落亦或是不舍的感觉。 再见到阿不思的时候,伊莎贝尔不知道今天已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他们像往常一样打招呼。 “再见,阿不思。” 两人刚刚再见,紧随其后说出的话就是再见。 日落黄昏,该回家了。 接着是沉沉的黑夜。 伊莎贝尔相信自己仍在睡梦之中。但她听见一道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便强行睁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视线一片模糊。她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才发现窗前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阿不思。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 是梦吗? “阿不思……?”她唤了一声。 那影子飘了过来,掀起扑面而来的热浪。 伊莎贝尔听见他说话断断续续的,还喘着气。 她糊着口齿问:“怎么了?” 她觉得好困啊,她想要睡觉。 “伊莎、伊莎……”阿不思似乎很是着急,伊莎贝尔“嗯嗯”地回应。她其实听不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识把这些话统统抛出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意识是必须立刻躺枕头上睡觉。 然后是、冰凉的触感把她瞬间弄醒了。她打了个激灵,摸到脖子上悬挂着一根丝带,丝带上缀着一把小巧的金属钥匙——不是梦,真的是阿不思! 他竟然在自己的房间!伊莎贝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保管好,我走了……”男孩说完,犹如一阵晚风飘去窗边。伊莎贝尔伸出的、想要拉住他的手在半空停滞,她想问他刚才说了什么、还有他是怎么进来的。 还没等她出声,这男孩停下脚步,重又回到床边。伊莎贝尔还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逐渐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好似整个人被融化在蓝色的月光之中。她又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她仰起头看他,脸却被他用双手轻轻捧住了。 他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女孩只听见一声“好梦,伊莎。” 她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呆滞地望着他所离开的方向、那扇大而净的玻璃窗。 阿不思·邓布利多从梯子上爬下来,才发觉自己似乎没有说那句早就想好的话。他的八月末过得匆忙,开学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本来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伊莎贝尔,却一下子理不出头绪来,直到这个不眠之夜才迸发而出。他睡不着啊、所以他架着梯子进去找她。 希望他没吓坏她。 “伊莎、伊莎……听我说。我可能说得很混乱,你现在醒着吗?伊莎、我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把这个交给你。这是阁楼的钥匙,替我保管好它,好吗?我一会儿就要走了,对、天蒙蒙亮就要走。还有别让阿不福思丢了我的书,如果可以的话陪阿莉安娜说说话……你不要早起送我,睡到自然醒、睡个好觉。就这样吧,应该就是这些了。我走了。好梦、伊莎。” 然后、他最后忘记说的那句话其实是—— “记得想我。” 第6章 少女(1) - 巴沙特女士打开家门,天际还是浅而暗的灰蓝色,一轮亮白色的初日在连绵的山下徘徊。秋季的早晨使人神清气爽,就是冷了点,她一面招呼门外的女孩儿进来,一面裹紧了身上的披肩。 “早上好,老师。” 伊莎贝尔脱去外套,挂到挂钩上,径直走进厨房,给自己和老女士各倒了一杯热咖啡。然后她抿了一口,嘴里发苦,皱着眉、拿着杯子去了二楼。这时候,她的老师不会跟在后面进入办公室,而是要坐在椅子上,等喝完咖啡、暖好肠胃,才会慢腾腾地回去工作——她如今年纪大了,便不喜欢在秋冬季节过度劳累。 女孩儿一脚踏入办公室,需要把灯打开。她把已经喝掉三分之一的咖啡放在桌上,接着坐到自己的桌子前、巴沙特女士特意为她添置了一张小巧的单人桌,继续精修昨天的书面作业,或是往后读书。光读是不够的,她得把重要的东西记在脑子里,这正是她选择喝浓咖啡的原因。 等杯中的咖啡见底,她的早学时间也随之结束,大概是七点半左右。接下来,她就要回家喂费舍夫妇、捡捡鸡蛋,再给妈妈备好早餐。等做完这一切,上午剩下的全部时间都归学习所有。虽然她没有掐着表去做事情,但她每次做同样的事所花费的时间相差无几。伊莎贝尔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过着规律而高度重复的生活。 巴沙特女士每天上午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为她解答疑问,有时是一个半小时、如果她实在是理解不了某个历史人物的意图的话。唯一有一次,对方整整和她交谈了两个小时,因为她上交的小作文实在写得差劲。论据引用不全面没有说服力就算了、这些需要长期积累,但她连最基础的结构都计划得乱七八糟,说着背景、还没分析完就去究因,最后还只写正面评价,忘记辩证思考。这让连续教了她一周格式的老女士气得头昏脑涨。 不过她也就是气了不到半个小时。没办法、她几十年没教书了,早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无数的耐心送给学生,愿意手把手地教他们改正自己的错误、尽管她年轻时也并没有温柔到哪里去就是了。 伊莎贝尔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她不能把每个人都视为天才。当初她看中这女孩儿也不是因为见她有多么伶俐,她只是觉得能耐得住性子坐下来看书的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尤其是在邓布利多家那个贪玩小伙子的对比下,这种品质更显得尤为突出——想研究魔法史,坐不住板凳可是不行的。 女孩做完家务,重新回到家里时,会给巴沙特女士带一份早餐。有时是烤面包片、香肠煎蛋和果汁,有时是华夫饼、糖浆和牛奶,总之随她的心意来。老女士用着比自己动手要好千百倍的早餐,思绪不由得飘回之前的那个清晨。 她想,像伊莎贝尔这样的人应该去霍格沃茨读书,而不是呆在这个相对闭塞的小山谷。 她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是个哑炮。 她清楚地记得是九月一日那天,自己被敲门声吵醒。那时天甚至还没亮。她嘴中说着骂人的话,把门打开,却看见女孩儿立在冷风里发抖。她连头发也没梳理,只是在左耳边夹了只发卡,简单地固定住了碎发,而大片的棕色头发还在背后乱舞。 “你怎么在这儿?”老女士问。 那群活蹦乱跳的兔崽子不是早该坐火车走了吗?她怎么还在这里。 “我……”这女孩儿说,“阿不思已经走了。” 哦、巴沙特女士顿时明白了,她是个哑炮。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邓布利多家的好小伙离开,然后一时间想不开就来打搅她这个老太婆的睡眠! 老女士指着暗淡的天空:“所以他走了、你就不睡觉了?伊莎贝尔,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女孩儿没说话,但借着里屋的灯光,老女士看见她深深垂下了头。 可惜她一点儿也不了解这种心情,她早不是十岁出头的人了。她想这女孩儿要么是舍不得对方走,要么是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落寞。可—— “这算得上什么大事?你不懂魔法,就看不了书了?” 女孩儿抬起头看着她。 “孩子!别在我面前哭丧脸,我交代的书你都读完了吗?批注都写了?” 女孩儿摇摇头,她说:“我……” “别说废话!”老女士一把将她拉进里屋,“你也不嫌外边儿冷……既然没事可做,那就上楼看书。魔法史可不管那些有的没的,谁看的书多谁就能得到老巴沙特教授亲自给予的、一个大大的‘杰出’!” 她几乎是把女孩儿推进了办公室,她回头说:“我会努力的,老师。” “光说不练假把式。如果你明天交的批注还是一堆主观感受、抒发自我、没有半句客观事实,我就拿扫帚把你赶回家去。”老女士说完,转身离开,把房门轻轻合上。 她之后睡了一小会儿,但由于常年养成的生物钟,依然是早早地起了。然后她走到二楼,推出一道门缝,望见灯光下、女孩儿趴在桌面,枕着胳膊睡着了。老女士这才放心地打开门,走了进去,给她披上一条毯子,以免她被凉风冻坏身子。 地上胡乱地丢着几个纸团。 她无声地念了个咒语,其中一个飞到手心里,她展开大致看了看。 ——伊莎贝尔远比她自己所想的更有潜力。 这潜力的名字并非天赋,而是以无数次失败换来的长进。 / 伊莎贝尔从椅子上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臂和腰背。到中午了,她准备回家休息。她本来打算在巴沙特女士家里小憩,但今天下午她要去找阿不福思和阿莉安娜玩。他们俩似乎完全不受影响,阿不思走了,该怎么高兴还是怎么高兴。倒不是说这两个孩子没心没肺,而是阿不思不常陪伴他们,他们就不像伊莎贝尔那样的“离不开他”。 “我不是‘离不开他’。”伊莎贝尔瞥了一眼阿不福思,说。 她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依赖任何一个人,因此不存在“离不开谁”这一说。 “是吗?”阿不福思把切好的苹果递给坐在女孩儿旁边的阿莉安娜,故意说,“那……是谁哭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红了?” 伊莎贝尔否认:“是我看书看太久了。” 男孩儿“啧啧”两声,瞧啊、又一个“走火入魔”的翻版阿不思大学者。 伊莎贝尔不想理他,问阿莉安娜:“我们之前讲到哪里了?” 她打开手中的故事书,记得大约是到四十三页。 “唔……”小姑娘揉揉眼睛,没有回答。 “安娜,你是不是又困了?” 阿莉安娜点点头:“对不起、伊莎,可以下次再讲给我听吗?” 伊莎贝尔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困了就睡会儿吧。” 阿不福思却显得格外紧张:“安娜,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坎德拉夫人现在不在家。 直到小姑娘咕哝着说“没事”,他才恢复先前的模样,只是没那么悠闲了。 伊莎贝尔隐约觉得不对劲。自从秋天开始,阿莉安娜总是犯困,好像永远睡不饱似的。之前有几次,她的故事讲到一半,她就靠着她的肩膀睡了起来。不、那种状态……应该用“昏迷”来形容才合适。她试图叫醒她,她竟然也没有什么反应。然后她逐渐意识到,小姑娘本来就苍白的皮肤愈发苍白、白得刺眼,眼下的青黑色也被衬得更加明显。 “我觉得安娜需要喝点利于睡眠的药剂。” 这样不规律的睡眠会对身体造成损害。 但阿不福思却一反常态:“别多想了,伊莎,她只是太累了。” 真的只是太累了吗……? 伊莎贝尔想。 - “专心不了就出去,你这样是在浪费我的纸。” 伊莎贝尔回过神来,笔杆随之掉在桌面上,砰的一声。 “老师、我……” “伊莎贝尔,你太吵了。” 巴沙特女士扶了下眼镜,打断她的连篇解释、她从来不喜欢听废话。伊莎贝尔作为她唯一的学生,整个上午都魂不守舍,把手里的书翻得啪啪作响,却也不知道究竟是看进去了多少东西。 女孩儿及时闭嘴,安静一阵才缓缓地、好似下定极大决心般地说:“对不起,我这就出去。” “等等——”老女士拖长了音,叫住对方。而后,她放松脊骨、向后靠住椅背,同时取下眼镜,用手指轻柔眉心,“说说看,遇上什么事情了?” 伊莎贝尔首先以沉默回答她。 “你知道我其实没兴趣听这些琐事吧?” 老女士并不很好奇,自然也无所谓女孩儿愿不愿意倾诉。 见她即将要回去工作,伊莎贝尔才说:“我想熬制魔药。” 说完,她就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板上。老实说,她不敢去看老师的表情,她怕对方觉得她是个一心二用的学生。但她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情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 【亲爱的玩家,游戏:恋与巫师现已更新至最新版本,点击面板即可查看新增功能介绍。温馨提示,请认真查看说明,祝您游戏愉快。】 是的、就在伊莎贝尔全身心地沉浸在戈德里克山谷惬意的生活中,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游戏玩家的时候,系统像是为了提醒她这一事实,故意发布最新公告、而且是以轰炸般的方式向她的大脑输送了整整七页的更新说明,不看还不行。于是,伊莎贝尔的眼睛被久违的粉红色面板刺得睁不开,顶着难受读完了每一个字,心想这可能就是她朋友说的“少女心”吧。 更新说明的绝大部分内容可看可不看,但里面有几点非常重要。 游戏系统补充了相当多的资料,查看特定人物时不仅会显示出对方已知的简单资料,而且、终于能看到具体的好感数值了!除此之外,伊莎贝尔还找到了与自己相关的面板,上面记录着游戏进度、数值属性以及任务情况,其中最重要的是【魔力值】一栏。 她看见自己目前的魔力值只有满值的三分之一不到,所以身份还是哑炮。而这点恰恰体现出新系统的优越之处,它对“如何提高魔力值”进行了详细解释:伊莎贝尔不仅可以靠完成特定支线任务,还可以通过提高自身属性来实现这一目的。她的属性点包括但不限于魔法史、黑魔法防御术、神秘学、魔药学……总之全部和个人能力相关,完全按照巫师的标准来评判,无关她美貌与否,只关乎她是否智慧、是否强大。 接下来的连续几天,伊莎贝尔发现自己的【魔法史】数值在缓慢增长,大概是每天涨一到两点,如果巴沙特女士认可了她的作业,会一口气涨五点、不过这种情况十分少见就对了。直到最近,数值再也不涨了,或许是代表着她的学习进入了平稳的新阶段,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有所突破。 这难免令伊莎贝尔有些沮丧,她近来担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方面是对魔力值的渴望逼迫着她要不断学习,她觉得自己正被一只狮子追赶,一旦停下脚步便会丧命狮口,不由得焦急起来。另一方面是,阿莉安娜的状态也让她提心吊胆,更别提那个她至今还未完成的支线任务【让阿不思·邓布利多倾诉秘密】。她的直觉告诉她,或许阿莉安娜就是他心中的那个秘密。 伊莎贝尔整个人如同陷入一团迷雾,看不清方向。 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这半年多的时光使她的内心充满阳光,如今却遇上阴霾。不过她相信困难只是短暂的,没有什么是努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么就加倍努力。在此之前,她得好好理清自己的思路,调整好心态——慢慢来,总有一天她会前往梦想中的霍格沃茨。伊莎贝尔正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经过慎重考虑,她认为自己可以尝试拓展学习魔药学、毕竟魔法史的学习进入了瓶颈期。她在老女士的藏书馆里找到了基础魔药学实践及理论,上面介绍了几种简单魔药的详细制作方式。因此,她计划先去收集相关材料(它们都很常见),然后请求镇上的药剂师让自己借用下坩埚和其他器材。并且,出于私心,她希望自己能给阿莉安娜熬制出一种有促进睡眠作用的安神剂。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成功说服药剂师,否则免谈。 直到今天早上,她还在思考说辞,便走了神,接着是被老师当场戳破。 老女士听见她说自己想熬制魔药时,眉毛挑了一下。 “为什么?”她问,“你觉得魔法史重复又无聊、用不着钻研?” 伊莎贝尔连忙说:“怎么会呢,老师,我只是……” “我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巫师后裔。” 女孩语气恳切,目光坚定。 “嗯、年轻人……”老女士感叹般摇摇头,起身走向门外,“别那么紧张,伊莎贝尔,我刚才是开玩笑。你确实应该像他们一样多学点课程。来,跟着我。” “我有好几年没上过这儿了。” 巴沙特女士用咒语打开了通往三楼小隔间的门。伊莎贝尔此前从未去过,她还以为那儿是每户人家都会有的杂物室。但登上最高的台阶时,她才明白自己简直大错特错,这儿根本不是杂物室,而是一间摆满了玻璃器皿、花草植物还有一口大坩埚的实验室! 伊莎贝尔惊讶地说不出话,老女士自顾自地介绍起来:“这些东西放着就是垃圾,要是你来练习倒算有点用处,我也不准备扔了。” 伊莎贝尔走近墙上的挂柜,木架上摆满了玻璃瓶,里面盛有各色液体,看不出时间的沉淀,闪闪发亮。她不禁扭头问:“这是您什么时候熬制的?” “我?”老女士爽朗大笑,“伊莎,我上学时最讨厌的就是魔药学!”见女孩满脸好奇,她继续说:“这些都是我侄孙子的‘杰作’,这地方就是他的秘密花园。” “侄孙子?您以前没有提起过他。”伊莎贝尔知道巴沙特女士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嗣,孤身一人。她今天是第一次听说这位神秘的“侄孙子”。 “就是个自大的金发小混蛋,不提也罢。”虽然老女士嘴里说的是骂人的话,但脸上却带着柔和的微笑,那是人想起美好回忆时才会浮现出的微笑。伊莎贝尔笃定她一定很喜欢这位先生,她的脑海中也连带着出现一个温柔而幽默的绅士形象。 “他会在今年的圣诞夜上门拜访吗?我得感谢他才行。” “谁知道呢?我有四五年没见过他了……”老女士的笑容消失了。 “哦……”伊莎贝尔在心里埋怨自己说错话,“他一定也想回来见见您,只是工作太忙了。如果您能寄封信出去就好了。” “不、这儿可没他什么事。既然是我的家,那就是我说了算,你只管安心做你的练习就好。不过话得提前说明白,我对这个一窍不通,你有不懂的就去问罗伯特那个老家伙。还有、如果之后你的写作水平比现在还烂,我就找人把这堆垃圾处理掉,你永远也别想碰什么魔药学,听明白了?” 回答老女士的是一个厚实的拥抱。 伊莎贝尔的手臂绕了她一圈,把人紧紧抱住。 “谢谢您。”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可能要哭出来了。 “别、我可受不了……”话虽如此,老女士还是同样地抱住了女孩儿。 ——她那不过十岁的侄孙子怎么会记得给她写信?今年的圣诞夜注定不会有他在场,但如果有伊莎贝尔,壁炉里的火焰就依然明亮,宽阔的屋子就不再孤单寂寞。围绕着她的一切事物都会变得温暖而敞亮。 - 罗伯特先生是镇上唯一一名在职药剂师,年纪很大了。他也是一人独居,住在一幢外漆褪色的房子里。这间房子既是他的家、又是他的店铺,临近山谷后面的那片树林。正常来说,这位置略微偏远了些,与镇子中央还有段距离。人们去医生那儿看完病,还得跑到他这儿拿药剂,一来一回,更别提有时候拿不上现成的药,得来两遭,着实痛苦。但所有人都对他的药赞不绝口,但凡喝过一瓶就药到病除,绝不需要再喝一次。 伊莎贝尔穿过林间小径,来到这幢旧式老屋的门前,手中的信封因为与手心长时间接触而发热发软。大门紧闭着,她笃笃地敲了几下,没人响应。 “——做什么?我今天休息!” 伊莎贝尔被身后乍响的声音震得抖了一下。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先生带着背包向房子走近。他的身板看起来十分硬朗,尽管头发全白,眼神之中还闪着坚毅的目光。 伊莎贝尔向他打招呼:“您好,先生。” 对方一边走近一边说:“回去吧,我今天不熬药。” “我找您不是为了药剂。”伊莎贝尔递出那封信,“这是巴希达·巴沙特女士给您的信。” 罗伯特先生先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打开信封。在刚刚掏出折叠好的信纸时,他问女孩儿:“她那条老腿又不中用了?” 伊莎贝尔摇摇头,这动作不代表否认,而代表、她恐怕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因为她不知道老女士在信里具体写了什么,对方只是说叫她送信。接着,她听见罗伯特先生冷哼了一声: “这儿的人就算得病,也无非是些感冒发烧、上吐下泻。你想学魔药学,连皮毛都学不到!充其量就是变成个只会制作低等魔药的药剂师,对、就和我一样……”说着,他打开家门。 一进屋,伊莎贝尔的鼻腔瞬间溢满浓烈的味道。这味道混合了花草的清香和药水的苦涩,定睛一看,原来是源自前厅中央的坩埚里那正冒泡的绿色液体。罗伯特先生进入前柜,把背包放在柜面上,问她:“你要熬什么?” “呃……”伊莎贝尔急忙把一同拿来的书撑开放到两人中间,又特意调整好摆序,把正面那头朝向罗伯特先生,指着其中的一幅成品图说:“我想先练习最简单的这个。”那是一种最初级的、具有治疗效果的魔药,可以治愈轻微的外伤或是头痛。 哪知对方却说:“对哑炮而言可没有‘简单’一词。” 伊莎贝尔雀跃的心情立刻如冰冻般停滞了——他怎么会知道? “看来你不清楚她在信里说了什么,”老先生扫了一眼书上的配料表,便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找相应的材料,说:“如果你是真心想学习这门课程,我劝你不要把它想得太过轻松。我对你的身份没有任何多余的看法,只是、你得明白自己跟那些‘正常人’比起来,即将要面临的困难有多么超乎想象……” “你来晚了。我只剩下一根鼠尾草了。”罗伯特先生用牛皮纸把材料裹住,交给伊莎贝尔,“要么你等一周、我下礼拜才去远地采药;要么你自己去山谷后面的树林里找,不过新的可能还没长出来。” 伊莎贝尔把唯一的鼠尾草攥在手里:“谢谢您,我会先试着去找一找。”她想巴沙特女士一定和这位先生保持着良好关系,写信请求他、他才会这样帮助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承担着很重的期望,这感觉不赖。 第二天,伊莎贝尔问阿不福思可不可以帮她找鼠尾草,这男孩儿爽快答应了。他觉得他们两个自相识起,好像总是在找些花花草草的,先是为了阿莉安娜,后是为了伊莎贝尔,反正奇怪得很——千万别哪一天把山谷薅秃了,不然他罪过可就大了。 “不是我说、这花怎么长得一点特色都没有?这儿到处都是紫色的花!” 伊莎贝尔正蹲着身子仔细对比不同的花,听见阿不福思的抱怨,她眼神动也不动地、有些敷衍地说:“这也不能怪它。”她正看得眼花缭乱,被一道绵软的声音吸引走注意—— 黑色的猫儿睁着蓝色的眼睛望着她。 “嘿、小家伙,好久不见。你最近过得好吗?” 伊莎贝尔熟练地抚摸起它,逗弄得它不断发出呼噜声。 阿不福思惊呼:“怎么老是你?” 他怀疑自己的生活是不是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死循环。 猫儿蹭了蹭伊莎贝尔的手背,然后探着脑袋闻她手里的鼠尾草。没想到,它用嘴巴叼着这根唯一的、鼠尾草,窜身便跑。女孩儿腾起身去追它。但猫儿的速度并不快,它好像在故意地引导她去向某个地方。当伊莎贝尔看见一个山洞时,才恍然反应过来。 猫儿在山洞口转了几圈,把鼠尾草放到地上,抬头盯着她。伊莎贝尔在洞口外的石头缝中发现了新长出的鼠尾草,它们的花瓣还沾着露水,弥散出特有的香味——它再一次帮了她的大忙,她的感激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伊莎贝尔抱起她的小幸运星:“来吧、你必须得尝尝我亲手做的鱼。”她往回走,在半路上才遇见追过来的阿不福思,他满头是汗,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一转眼你们就没影儿了……”要知道,他刚才正怀疑人生呢。 她把手帕给他,径自往镇子的方向前进。 阿不福思在背后叫她:“伊莎!我们不找那个什么什么草了吗?” 她只是侧着半边身子回头,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紫色花束。 伊莎贝尔把找到的鼠尾草分成了两份,一份用作魔药练习,一份送给阿莉安娜放花瓶、毕竟它们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先去到邓布利多家,这次小姑娘没有睡觉,而是坐在院子里给盆栽浇水。有几盆放在高架上,她就踩着小板凳、这还不够,又拼命地踮起脚丫才把壶口对到泥土上面,手一斜,却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 “好了好了,您还是休息着吧,我来——”阿不福思一把将人提下来,一边露出嫌弃她笨蛋、“我没脸看”的表情,一边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水珠。阿莉安娜可能是感觉到什么,二话不说把壶口向下,水哗哗地倒在她哥哥的裤面和鞋子上。 “阿莉安娜·邓布利多!你真是出息了!”阿不福思郑重地叠起袖子,露出胳膊,然后捏住她右边的脸蛋向外扯。伊莎贝尔看见小姑娘眼里飞速蓄满了泪水,拍掉阿不福思的手,又轻轻地给她揉脸,哄着人说“不哭不哭”。阿莉安娜则扑进她的怀里呜呜呜。 然后阿不福思也跟着呜呜呜,当然了他是假装的。他夸张地用手背擦着眼睛,抽着气、捏着嗓子说:“你们都只关心‘可恶的’阿莉安娜,有谁会在意可怜的阿不福思呢?” “差不多得了。”伊莎贝尔笑着推了他一下,把人打回原形。玩笑过后,她把紫色的花拿出来送给阿莉安娜:“记得感谢我的小幸运星。” ——然而,当她要介绍这只猫儿时,却看见它躲在远处瑟瑟发抖,竖瞳里满是惊恐。 - 猫儿的耳朵竖起,身体向上弓起,四条腿犹如紧绷的琴弦,尾巴也不再悠悠地晃动。原本柔软的皮毛好似变成刺猬般的芒刺,每一根都打起警惕、严阵以待。它那蓝色的猫眼瞪着伊莎贝尔所在的方向,不知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它看起来不对劲。”阿不福思说。 伊莎贝尔安抚好阿莉安娜,走向猫儿。“你还好吗?”就在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它的时候,猫儿迸发出一种尖锐的鸣叫声,同时咧嘴、显出两颗对称的尖牙。它们从外观来看,杀伤力丝毫不亚于毒蛇的尖牙——伊莎贝尔想它是受了惊,却想不到具体是什么东西刺激了它。他们非常安全,甚至也找不到任何危险因子。 她只好竭尽所能地让它冷静下来:“是我、伊莎贝尔……我们现在正在邓布利多家,这儿什么也没有。别担心,好吗?” 猫儿依旧是瞪着她,不肯放松。但它也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仅是维持着姿势,一人一猫僵持着。伊莎贝尔则让手靠近它,速度极缓极缓,每走一点就停下来试探它的反应,见它并不反对才继续靠近。最后她终于碰到了它的身体,顺平它炸起来的毛。 “没事了。”伊莎贝尔抱起猫儿,对阿不福思和阿莉安娜说,“来见见我的小幸运星。”男孩儿可不觉得它有多新鲜,就回屋里准备换一条干燥的裤子。而小姑娘很喜欢可爱的动物,重新展露笑颜,凑到跟前盯着这只和她一样是个头小小的猫儿,眼睛里的光闪啊闪的。 但它对着她露出了尖牙。 小姑娘瞬间低下头,表情有些落寞。 伊莎贝尔敲了下它的小脑袋:“友好一点。她叫阿莉安娜,是我们的朋友。”猫儿这才收起一副臭脸,不过神态仍然冷硬。但小姑娘已经很满足了,她问:“伊莎,它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它是你的,你为什么不给它起个名字呢?” “不、安娜,它不是我的。” 听见这句话,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问了。 这时传来女人的笑音:“伊莎,我中午做了烤鱼,你得留下来吃饭。” 伊莎贝尔扭头——是坎德拉夫人,她站在门口,还围着一条洁白的围裙。女孩儿向对方表示了感谢,然后颠了颠怀里的猫儿,对它说:“这下你可有口福咯。” 不知为何,它的运气总是好得出奇,好像一遇到它、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要么说它是自己的“小幸运星”呢,伊莎贝尔开心地想。 坎德拉夫人的手艺好得没话说。几个孩子坐在桌边,他们的位置和彼此第一次吃饭时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伊莎贝尔的对面少了个人。她正把肉送进口中时,坎德拉夫人忽地站起来,说着:“哦、我差点忘了……”她回到房间,出来后手中多了一个小型包裹。 “伊莎,这是阿不思寄给你的。” 女孩儿惊讶地接过。她本来早想要给他写信,可是她不确定收信位置到底写哪儿,会不会必须详细地写到哪间寝室?于是这件事就暂且被搁置,如今倒是被这包裹提醒了。 “伊莎,请原谅阿不思一时的粗心。他跟我说,他竟然忘了你家的门牌号,不然猫头鹰会亲自把它送到你手上的。他还说,一想到你看见包裹时的表情、对、就是这样,便忍不住想笑。”坎德拉夫人笑着催促她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里面有一封信以及一本画册。 伊莎贝尔打开信,阿不福思好奇地靠着她的肩膀想要一起看,被坎德拉夫人制止了。她不赞同地拉住他:“阿不,这是你哥哥只写给伊莎一个人的信。”男孩儿随口道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还是忍不住问对方写了什么。 信的开头如下: “亲爱的伊莎,此时此刻、我坐在教室里给你写下这封信。还记得我们俩‘过生日’那天所进行的对话吗?如你所说、我现在已经是格兰芬多的学生了,由此我确信再没有一个人会比你更加了解我。” “到达霍格沃茨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在礼堂听校长讲话,然后参加分院仪式,最后一同围着长桌用餐。大家都十分热情,所有人像是一家人开心地聊起天来。我被左右两边的同学同时搭话,只好来回地转头接话、脖子都险些错位了!还有,如果你站到礼堂抬头仰望,看到的不会是天花板,而是一整片璀璨的星空。我画了自己最喜欢的几处地方、也包括这片星空,希望你看到它时能够体会到我那晚的奇妙心情。” “晚餐结束后,我们排成长队跟着级长回到各自的寝室。我必须得说、想找到寝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有能够自由移动的楼梯给我们增加难度。我便觉得用‘迷宫’来比喻霍格沃茨也未尝不可。回到宿舍,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抽出时间给你写信了、我恨不得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你——但舍友们开始互相介绍,我又加入到新的对话中。没想到这封信直接被我一口气拖到了现在……如果不是奥利弗的话,我很可能会继续忘下去。抱歉、每天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话说回来,奥利弗是我的舍友,一个充满活力的运动健将。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早上,我看见他坐在床上,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似乎很是苦恼。他说他担心自己和一位朋友的关系会越来越疏远、对方去了斯莱特林。他提起‘朋友’这个词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你,想到曾经拂过你脸颊的那阵风。我吓坏了,我想起自己已离开数月,却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出!所以我一进教室就开始写这封信,想要写的话像喷泉似的涌出来,手也跟不上思绪,请原谅我的字迹过于潦草了……” 伊莎贝尔翻到下一页,眼睛还没有往下看,她听见阿不福思感慨:“真想现在就去霍格沃茨……人那么多,一定很热闹。”那儿也是她无比向往的地方。她说:“再等两年就好了。” ——是啊、你只要再等两年就好。伊莎贝尔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信纸,却听见砰地一声,对面的一张碟子应声而裂,碎片四溅。 伊莎贝尔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眼睛,感到硬粒划擦过手臂上的软皮。等盘子全部变成碎片落到地面时,她放下胳膊,看见小臂内侧多出两道长而纤细的血线。雨滴大的血珠在线的一头凝成胶状,被她用拇指抹去了。 几个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对、对不起……”阿莉安娜如同淋了雨般颤抖,瘦小的肩颈随胸膛上下起伏。她的嘴唇不断翕动,伊莎贝尔知道她是在说“对不起”。从未有哪个时刻,伊莎贝尔觉得她的脸色竟是如此苍白,好像冬日的雪、等不及日出便要消亡殆尽。 阿莉安娜流下眼泪,声音受惊般晃动着:“阿不、阿不也要像阿不思那样离开我吗?伊莎?妈妈、妈妈、对不起……我……我一个人,他们会……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她用掌心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仿佛听见来自黑暗的呼唤—— 那是嘲笑声、吵闹声、辱骂声、尖叫声。 听啊,猫儿张嘴吼叫、逃走了。 头顶的吊灯嘎吱嘎吱作响。 “安娜!”坎德拉夫人拥她入怀,抚摸她的后背,吻了吻她的头发,“妈妈永远都在你身边,妈妈一直都在。别怕,安娜,别怕,妈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伊莎贝尔起身要过去,却被拉住手腕。 她回头,阿不福思朝她摇头。 他说:“别去。” 伊莎贝尔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她待在原地?阿莉安娜的状态明显不对劲,可他却要她什么也别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痛哭流涕?难道他的心里一点也不为之焦急、不为之难过吗?他们怎么能只是站—— “小心!” 吊灯砸向桌面。伴随毁灭的噪音,一股力量将伊莎贝尔扯倒在地。距离她几十厘米的地方,地板的表面向内凹陷,显出被重物压迫的痕迹。满地都是吊灯残片,把透过的太阳光线折射成五种颜色散向四周。光晕又相互混合、融成光带映在阿莉安娜的脸上。她那张无色的脸终于不再颓败,呈现出一幅迷乱而吊诡的油画。 直到,仿佛是要撕裂空间的、极具攻击性的红色冲破一切界限,从她的太阳穴汩汩而出,河流般蜿蜒而下,淌过鼻梁的山脊,汇入下颌,一束束崩落。那红色不仅是她的鲜血、更是她的生命。 伊莎贝尔觉得自己的眼珠仿佛被刺伤,揉着眼眶,越过废墟,走到坎德拉夫人和阿莉安娜的面前。她断然不会料想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得平稳:“我去叫医生。” “不、伊莎。” 为什么?伊莎贝尔看着坎德拉夫人,她、她不明白。她望向对方怀中的阿莉安娜,感到她是如此脆弱,好比残缺翅膀的雏鸟、只得在成鸟的庇佑下胆战心惊地长大。 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阿不思是,阿不福思也是,还有她面前的坎德拉夫人——他们心中究竟埋藏着怎样一个秘密,她不敢想、她不敢想啊,她怕自己被未知的命运狠狠地扇个巴掌。可她怎么能不去想?那是她所在意的、如同家人般的存在,那是她可爱的小妹妹、她的阿莉安娜—— “听我说、伊莎,她年纪太小了,暂时还驾驭不了自己的魔力,这再平常不过。你不需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不想你的心情因此低落。原谅我还得照顾安娜,让阿不带你去看医生,给手臂上点药膏,好吗?” 坎德拉夫人是笑着跟她说话的,但伊莎贝尔看得出来,她的笑容是故作轻松,她的眼里满是哀愁,她又变成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忧郁模样。伊莎贝尔在孤儿院长大,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泪水与叹息。她确定对方在说谎、尽管那是为她考虑的善意谎言。 “阿不!”坎德拉夫人叫着男孩儿的名字,“告诉我、你能确保伊莎没事,对吗?”阿不福思先是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握住伊莎贝尔的手,说:“走吧。” 他们走出家门,朝医生的住处走去。 伊莎贝尔被拽着向前,“你知道阿莉安娜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阿不!你说实话,安娜到底怎么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男孩儿甩开她的手。 “我担心她!”伊莎贝尔的双手放在他的肩头,语气满是哀求,“阿不,我担心她……求你,别让我胡思乱想。”可阿不福思甚至没有直视她,“我不能说。” 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像是漏气的气球,骨头疲软。她虚脱地向后退了几步,背部抵住街边的一道墙壁,滑落在地。那张旧照片,那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的父亲?还有阿莉安娜的嗜睡症,她不受控制的魔力,她的恐慌、她的疲倦,秘密……她感觉自己离真相那么近,那么远,她知道这么多线索,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她倍感无力,把头埋在手臂围成的密不透风的房间中,近乎窒息的闷热催生出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她多想永远地沉浸于此。 啊、有人摇晃她的肩膀,她听见对方不停叫她的名字。 “伊莎!”阿不福思冒着火气,“你起来!” 他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他希望她每时每刻都是笑着的。 伊莎贝尔不想动脑筋,她好像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她倏忽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记得院里有个年纪很小的孩子、一个女孩儿。然后是,记不清从哪天起,她跟她说“伊莎姐姐、我的心脏痛,我的心脏好痛哇”。她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那时候说的什么?伊莎贝尔绞尽脑汁地想,她闭着眼睛,想要回忆起那孩子的脸庞。可除了对方有一头黑色的头发外,再也想不出其他了。后来她就死了,护工说是得了病、没得治,就那么死了。如果她当初早点察觉到她不是开玩笑,早点让大人送她去医院,一切还来得及吗、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阿莉安娜也会死吗? “伊莎!” 她的胳膊被阿不福思用力扯下来,她当然是没力气阻止他。 “伊莎,看着我,醒醒!”阿不福思大声说,“听着、去问阿不思。给他写信,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能说,我答应了妈妈,但他可以!” 伊莎贝尔的意识回来了,是啊、还有阿不思。她得回去拿信,信上有他的详细地址。女孩儿起身便跑,跑得肌肉酸痛、喉咙哽咽,跑到木桌前,仍旧看见乱七八糟的场景,坎德拉夫人和阿莉安娜已经不在这儿了。 她在椅背下面找到了那封皱皱巴巴的信。 幸好,信封完好无损,寄信人那栏写着阿不思的寝室号。 可她又听见一道沉闷的声音,好似在极力冲破阻碍朝她而来。 她循声,往里面的房间走。这房间应该是属于坎德拉夫人、或者阿莉安娜,里面空无一人。伊莎贝尔看见向下排列的台阶,通往地下室,这是每户人家都会有的结构。但,她听见自己的心悬在一张网上砰砰地跳,提醒她千万不要靠近那扇紧闭的大门。 伊莎贝尔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向下走。每走一步,她就想象自己可能会经历什么、看见什么,她预先在脑海演绎着种种画面,又是战栗又是紧张,腿骨充满泡沫,牙齿咯咯打颤。最后的最后,她贴近那扇门,她竟然听见—— 阿莉安娜的哭声! 她在叫“妈妈、妈妈”。她在另一边暗无天日的世界、把门敲得来回地晃。可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里,因为无形的锁链禁锢着她的手腕,碰撞着门、清脆地响。 伊莎贝尔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自己心脏碎掉的声音。 - 自阿莉安娜被关进地下室后,伊莎贝尔再没能见到她。 那天,看见坎德拉夫人从大门另一边的世界走出来时,她还能说什么呢?语言已无法描述她的支离破碎,那么、暂且让泪水代替它们作答吧。两人的泪水映照着彼此的面容,又是一场大雨。女孩儿到底是承受不住,转身逃跑。她于慌乱中写下寄给阿不思的信,并祈求自己尽快收到回信、趁她把心脏一块块粘起来之前。 她重新找回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阿不思离开的前几天那般,整天把自己关在封闭空间里,不是看书就是写作。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多了个选择,还可以熬制魔药。这让她稍微好受了些,认为自己的生活至少有所改变。于是她耗费全部心神来制作基础药剂。 伊莎贝尔完成上午的魔法史功课,来到三楼的实验室。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练习,但她依旧看着书、按照步骤仔细制作,没有任何自由发挥的成分。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做出一管样品,又冷却了三十分钟。然后,她用处理药草的小刀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是的、那儿还长着无数道类似的伤口,这是衡量药效的标准。如果成功的话,它们会在一分钟内消失,连疤都看不见。 伊莎贝尔晃了晃试管,药剂呈现出浓稠的质感,颜色发紫、毕竟她煮了足足三颗鼠尾草。但这东西的味道不好闻,完全想象不出它竟然是以芳香的药草为引。伊莎贝尔捏着鼻子,一仰头,把紫色液体灌入腹中。 ——她恶心得想吐。她甚至感觉液体腐蚀了食道,一团黏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堵在那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很可能是她被灼伤的肌肉组织混合而成的糜肉。 她强忍住不适感,盯着自己的手臂,眼睛眨也不眨,生怕错过一秒钟。 大约五分钟之久,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代表她失败了、而且是再一次失败。 伊莎贝尔还来不及沮丧,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飞奔到窗户边,伸长了脖子将头探出窗外,止不住地干呕、仿佛要把自己的灵魂呕出来。不过她实在也没东西可吐,因为她差不多有两天没有好好吃饭,胃里除了酸一无所有。 迎面吹着冷风,她感觉好极了。 紧接着,大脑蹦出个与之相关的念头——冬天来了。 伊莎贝尔想躺到沙发上睡会儿觉,可她无法放任自己不去做成那瓶魔药。所以她飘着步子回到坩埚前,往柴垛里添了几根木头。她先用水漱了漱口,才去喝水。冷水的温度让她的肠胃纠结在一起,她顿时感到拧痛,但这份疼痛令她保持清醒、她便乐意这么做。 这是她第八次从头开始做无聊且重复的步骤。 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动作不停:第一步,将鼠尾草的茎部切除,只留花穗。她熟练地用小刀刃面滤出成串的紫色花朵。第二步,往坩埚中加入五百毫升的水,烧至沸腾。她提前烧好了。第三步,停止加热,放入鼠尾草,利用余温煮至水体变成浅紫色。伊莎贝尔便去移动坩埚,却忘了拿干布垫手! 坩埚掉落,白色的水蒸气升腾而起,被女孩儿的尖叫扰散。雾气之中,伊莎贝尔的左手腕至肘部的侧面皮肤被烫得成熟,表皮冒起密密麻麻的气泡,一个挨着一个。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将多余的叫声挤了回去。然后她弯腰捡起坩埚,放回原处。 这时候,巴沙特女士进来了。 “伊莎贝尔,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刚才是什么声音?我都听到了。” “对不起、老师,吵到您了。”女孩儿不假思索地将胳膊背到背后。 老女士当然察觉到这个动作,她是腿脚不好、又不是眼瞎,地板上还有一滩未干的水呢!她走到女孩儿面前,命令道:“伸出手来。” 伊莎贝尔这才露出手臂上的伤,正好是新伤旧伤一起亮相。 老女士怒得气都喘不上来,呵斥:“你这是做什么?熬个魔药还要用人血熬不成?!” 伊莎贝尔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看对方。她早做好了面对下一轮风暴的准备,老师一定会狠狠责骂她的,为她的轻率、也为她的粗心。但,她没想到,巴沙特女士只说了刚才的一句话,之后便拿出魔杖,对着伤口施展了个有治疗效果的魔咒。 “谢谢您。” “别做了,去帮我给罗伯特送点东西。再叫上邓布利多家的那个小子,你们就顺路去树林里散散步、说说话,总这么耗着迟早要坏事,知道吗?” 尽管老女士的语气生硬,无疑却是在关心她。 伊莎贝尔拿了一瓶陈酿葡萄酒和一块乳酪出门了。 她没有找阿不福思一起去,她想一个人走走。 此时是下午四点。远处的天空是灰色的,雾霭苍茫。道路两旁的树木枝叶暗淡,只有松树还保持着翠色。然而那翠色掺杂了太多灰尘,就变成发霉般的深色。偶有几只乌鸦掠过。空气是冷的,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浸润在水中。 不知不觉到了罗伯特先生的家。 她敲了敲门,又一次、无人响应。 她只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天空。她又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气犹如一缕白烟,模糊的边缘舞着细丝,越来越淡、越来越轻,最后销声匿迹。她如今已习惯了等待,几乎每件事情都需要耐心地等待——无论是去霍格沃茨,还是坐在这里等罗伯特先生回来,亦或者是——等待阿不思的信穿越山川湖海。 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到一声“又是你,小姑娘。” 她只知道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又麻又僵。 罗伯特先生和之前一样去了林里采药。如果可能的话,伊莎贝尔想向他请教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失败的缘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把熬药想的太过简单,对她而言,这件事比研习魔法史更要来得艰难。老先生叫她当场再做一遍,这是她正式的第九次练习。 对方一把合上她的书:“如果你现在还要靠这本书过活,那我劝你趁早放弃吧。” 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依循着记忆,速度仍然不快。不过老先生在一旁观看,没有说半个不字,直到她把坩埚从火架上移除,正要将鼠尾草放进去。 “等等、就是这里。”罗伯特先生出声了,“温度不对。这时候的水温太高,草的汁液还没汆出来就全挥发了,放了等于白放。你得等它凉到恰好暖手、不烫手的程度再放。就这一步,重来。” 第九个成品是透明的淡紫色,无沉淀,闻起来像是新鲜的鼠尾草。这次、伊莎贝尔不需要用伤口来证明药效,因为罗伯特先生亲口说她成功了。她看到游戏面板上的魔力值又涨了一小截,心中浮现出久违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便笑了。 她向对方告辞,推开门,迎面吻上风吹来的雪花。 就这样、伊莎贝尔·卡特等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却没能等来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第二封信件——今天是她翘首以盼的第二十四个早晨和夜晚。 第7章 少女(2) - 圣诞夜近在眼前。这天直到临近黑夜的时候,伊莎贝尔才完成了魔法史作业。她揉了揉眉心,终于能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办公室前关上了灯。下到一楼,她看见巴沙特女士立在窗前,背影孤单。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衬得房子内部更加安静。突然,老女士身体一抖。哦、原来是个雪球被扔了过来、砸在玻璃上。 最近几天又下了场雪,天空总是雾蒙蒙的。越到一年的末尾,太阳也躲起来不愿意见人。伊莎贝尔经常是看着书,便分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因为视野内永远是白茫茫一片,光线柔和却略显阴沉,不像过去的日子那般黑白分明。 “老师,您晚上想喝些蔬菜汤吗?”伊莎贝尔准备做晚饭了。 “不、我不饿,你自己吃点喜欢的吧。” “可是……”算了。伊莎贝尔清楚老师的脾气,没有再劝,去地窖里拿过冬的蔬菜。当她路过客厅时,听见有人敲门。这个时候,会是谁呢?她一边想着,一边小跑过去开门。 门外,阿不福思朝她笑了笑。 “嘿、伊莎。”他说,“我想着、也许你会想和我一起装饰圣诞树?” “现在吗?”伊莎贝尔朝窗边望了一眼。 老女士侧头,摆摆手说:“去吧,别在意我。” 女孩儿轻轻关上身后的大门:“走吧。” 话音刚落,她立刻双手交叉抱臂、感觉冷。 两人并排走在路上,伊莎贝尔走得很小心,注意着脚下的路,防止被薄冰滑倒。于是氛围显而易见地过于沉默,或者说、是意外的沉默。她原以为男孩儿会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同自己聊些有的没的,但他今天似乎缺少那份心情、她也一样。有什么东西正在微不可见却一点一点地改变着他们——我们一般称之为成长。 最终还是阿不福思先开口,带着熟悉的抱怨意味:“你有好几天没来找我了。” 伊莎贝尔“嗯”了一声:“忙着学习。老师对我要求很严格。” “学习多没劲啊,一个两个的都是书呆子……” “对了!你知道吗,阿不思要回来了。” 这一瞬间,伊莎贝尔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忙问:“星期几到?” “不确定。他写信说要回来过圣诞夜都是上礼拜的事儿了!梅林才知道他星期几到。” 伊莎贝尔兀自点头,不说话了。 不少街坊邻居的花园里都摆好了巨大的圣诞树,树顶上的星星闪闪发亮。她忽然想起自家的前院还是空荡荡的,妈妈对这种事情倒是不怎么在意,每年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了。不如说是简单的过分吧,没有任何节日氛围。不过,今年她可以同邓布利多一家人过节。这是她所能想到的、现在比过去唯一好的一点。 傍晚时分,两人挂满了大半棵树,还剩顶端的部分。 “你想要哪个?天使娃娃,还是这个雪花?”伊莎贝尔仰头问站在凳子上的阿不福思,向他分别展示自己左右手中的挂饰。 “呃……”男孩儿犯难了,稍微弯下身子,“靠近点儿,我看不清。” 伊莎贝尔把手凑近他的脸,见他眯着眼睛,又补充:“雪花是最常见的样式,带闪粉。天使娃娃有翅膀和光圈,长得很可爱,就像……”她顿时哽住了——就像阿莉安娜。 “还是这个好看。”阿不福思拿走天使娃娃,把它挂在靠近星星的地方。他双手掐腰,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却没有发现底下女孩儿的表情已经有所变化。她将自己湿润的蓝色眼睛藏入阴影之中,唯独露出微笑的嘴巴,便无人察觉。 不久,坎德拉夫人叫他们进屋吃饭,伊莎贝尔说自己还是待在外面吹会儿风。 这位夫人担心地说:“伊莎,无论如何你得吃些东西,不能饿着肚子。”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没关系。”女孩儿说,“我不饿。” 她一开始立在屋檐下,把手放进口袋,却被冰凉的硬物硌得浑身颤抖。她掏出那物件,思绪又飘向远方,那是阿不思特意给她的钥匙、她至今不知道它属于哪一把锁。她一直以为那晚只是个梦,毕竟他来得如此匆忙。但第二天,金属的温度提醒着她、昨晚不是梦,阿不思真的来过她的房间——他吻了她的额头与她告别。 她只希望他快些回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她想念他的声音和话语,它们能使她摇摇欲坠的心彻底安稳下来。 伊莎贝尔走上通往阁楼的台阶,坐在数不清是第几个阶面上吹风。冷风拂面,她感到自己那颗因阿莉安娜而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如果有人能顺手泼我一盆凉水就再好不过了,她这么想着,与此同时、也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好冷。 才短短几秒钟,她就肯定自己是感冒了。 伊莎贝尔蜷缩起来,犹如一只受冻的猫。当她纠结到底要不要回屋里烤烤火时,夜空上绽放的烟花打消了她退缩的念头。伴随噼里啪啦的愉快响声,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五颜六色的星火散开来,花雨般坠落,映亮人们的笑脸与无声的山谷。 她看得入了神,耳边是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等等、好像有谁在叫她的名字?伊莎贝尔愣怔着、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她的眼神掠过风景,最终凝在台阶下面一个瘦长的身影上,光绕着他的头发游移,她看见他的瞳孔里溅出莹亮的水花——那个人是她的朋友、她的少年。 她站起来,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做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从高处向下望着阿不思。他好像朝她说了什么,但她听不见、环境音混合在一起,对方的心意便传递不来。然后,她看见他走上第一个台阶,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阿不思在她面前站定了。 “我说、回去吧,会感冒的。”有些吵,他不得不提高声音,一面说着,一面把围巾解下来,轻而缓地系住伊莎贝尔的脖子。他看见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中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却是笑、他正要这么做的时候,被对方抱住了——她的身体很冰,这是他心中产生的第二个念头。 伊莎贝尔的手臂环住了阿不思的脖子,这男孩儿很是为难地、把手落在她的腰上。 她瓮声瓮气地:“我很想你。” “我知道。”阿不思说,“所以我回来了。” 烟花落幕的时刻,伊莎贝尔才放开了阿不思。 她的双手被对方捧起,感到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听阿不福思说、你在练习熬制魔药?”阿不思用手指抚过伊莎贝尔的手背,确定表皮没有因烫伤、烧伤而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疤,才放下心来,继续问:“需要帮忙吗?”其实他还想说,就算有疤也没关系,因为他现在会用魔法了、只不过还是会害怕她受伤就是了。 伊莎贝尔摇头,却说:“你没有给我回信。” “什么信?” “你知道是什么信——”女孩儿看着他的眼睛,“你收到了、对吗?” 他是决不能在她面前装傻的。 阿不思放下她的手,笑着说:“伊莎、我们一定要说这件事吗?” 他只想陪她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圣诞夜、仅此而已。 - 今晚的结局是,阿不思·邓布利多气走了伊莎贝尔·卡特。不难想象,如果他能说出心中的秘密、让这女孩儿好受一点,结局就不会如此。但他仍像过去那般,选择了以谎言作答。 本来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毕竟他的谎言能以假乱真。但他总不会想到伊莎贝尔并不是能搪塞过去的——关于他的支线任务仍未完成,她便肯定他没说心里话。 这个认知让伊莎贝尔感到挫败,她的心理大概是:试想一下吧,你最好的朋友明知你心急如焚,却依然用谎话对付你、不痛不痒,挫败便由此而生。她以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那种无话不谈的程度,现在看来却好像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诚然,她理解阿不思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秘密,但她却止不住地从另一个方面想,他宁愿憋在心里也不愿与她倾诉,难道她就是这般不值得依赖、不值得信任吗?这女孩儿被自己的想法伤到了,一时间还想不开,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她以前从来不会过度思考朋友对她的看法,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但现在,好像一碰到与阿不思相关的事情,她就难免会胡思乱想。他要走的时候,她得逼迫自己不去见他;他刚走没几天,她告诉自己不需要觉得孤单;就连他回来了、近在眼前,她也不得不提醒自己,没关系、他既然保密就有他的理由,她不该这么伤心的。 阿不思明白她心里不好受、她离开时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但问题是,这男孩儿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一下子想了那么多事情,不然他一定会去追她、向她解释自己的真实想法。可他没有。他就那样站在原来的台阶上,目送她的背影逐渐消失。 阿不思·邓布利多面对情感就不像他面对功课那般在行了,多少有些迟钝。 去到霍格沃茨的第二个月,生活步入正轨。他开始淡忘离开家里的不舍,埋头于各种活动之中,过得充实且满足。直到他结束一天的任务,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帷幕,才会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夜晚就是拥有让人怀想过去的魔法,不是吗?阿不思的脑袋里出现了伊莎贝尔的身影,他不由得想她这时候是不是也躺在床上睡不着,是否也和自己一样互相想着对方?第二天起床,他把这无缘无故的怀想归因于刚开始的不习惯。等到他数不清是第几次在梦中看见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她的——他想回戈德里克山谷看看她。 接着他收到那封关于阿莉安娜的信。 这封信让他变成了个十足的哑巴。 与之相关的过往不算愉快,他没有回信。 但今天再次证明了,伊莎贝尔对真相的执着令他震惊、也令他苦恼。 他下了火车,刚进前院就看见伊莎贝尔坐在冷风里发呆,急着叫她回去、还没来得及见妈妈和弟弟妹妹。她走之后,又过了会儿,阿不思才回过神般地走下台阶,准备把行李放回屋里。 阿不福思站在楼梯下面,问:“为什么不告诉她?” 阿不思没有接话。 “安娜又回地下室了。伊莎亲眼看见她魔力暴动,差点受伤。她就像我们的家人,应该知道关于安娜的真相,你不这么认为吗、阿不思?如果不是牢不可破的誓言,我早亲口告诉她了……她真的很害怕、也很担心。” “害怕和担心不能解决问题。” “那你呢?”阿不福思陡然拔高声音,“你害怕吗?你担心吗?你只关心自己又看了多少书,学了多少东西!你知道阿莉安娜最喜欢什么故事吗?你给她讲过几个?你——” “如果真的有办法,我发誓会找到它,好吗?你能不能冷静点,别像小孩子那样胡搅蛮缠?”阿不思沉沉地呼吸,语气平静下来,“阿不,我已经在找了。我的魔药学得了‘杰出’,如果有哪种药可以抑制魔力暴动,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做出来。你不能毫无根据地指责,我也在意安娜、就像你和伊莎同样地在意她,明白吗?” 阿不福思不说话了,但他的胸膛仍然上下起伏,显然是控制着怒火。阿不思耐心地等待他变得冷静。四分钟后,这男孩儿黑着一张脸拿过了他的行李,二话不说往家里走。阿不思知道他想清楚了,因为不好意思低头,才硬邦邦地用行动道歉。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黑夜中,仍旧睡不着。 他想,不能接受真相的或许反而是自己吧。 他确实没必要再隐瞒下去,这尤其会伤透伊莎贝尔的心。 想到她离开时的表情,他起身出门,身上还穿着黑色的长袍,在风里飘荡。 他飘到卡特家的门前,对着门锁使出阿拉霍洞开开锁咒。瞧、魔法改变生活。感谢梅林,他终于不用架着梯子爬进伊莎贝尔的房间了,这省去他不少汗水和力气。当然,夜半来客的身份可不值得夸耀,他摸进客厅时决定好,就看一眼、如果她睡着了自己就悄无声息地离开,尽管他感觉自己迫切到没法等待第二天的日出了。 伊莎贝尔当然没有睡着。 这种情形下,她怎么能坦然睡着? 她的思绪乱七八糟,忽然听见脚步声。她没当回事儿,以为是妈妈回来了、酒馆人少的时候她就会提前下班。可最后她看见是谁靠近自己的床边? ——阿不思! 感谢梅林,伊莎贝尔也终于不用绞尽脑汁地猜测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她一看见那根闪着微光的魔杖就懂了。谁叫他现在是个巫师,不再和她一样只是个普通孩子呢。她承认自己心里稍微发酸,故意侧过身子,将后背留给他,什么也没说。 她希望他知难而退,反正她也没想着要他亲自来安慰。 然后她感觉到一只手试探着揉了下她的肩膀。伊莎贝尔索性闭上眼睛,不断在心里给自己催眠,就说自己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她要是真睡着就好了,那样就不会犯难,因为她真的很想回头看阿不思、听他要跟自己说什么话。 不过她强行忍住了,她没忘记自己还生着气,便不打算理他。不如说、并非不想理他,而是她怕自己心情不对劲,很多话不过头脑就吐出来,这样不好。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过分情绪化,也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脆弱的、不堪重负的女孩儿。 她听见阿不思说:“你拿着钥匙,我都进不去阁楼……” 那竟然是阁楼的钥匙!伊莎贝尔又睁开眼睛,她差点要转回身子。 “我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你回来,外面很冷……” 她又怀疑自己是做梦吧,怎么感觉对方的话语掺杂着可怜巴巴的意味。开什么玩笑,这是阿不思、不是阿不福思!她在心里叫嚷着让自己清醒点——这绝对是个梦。 她还是没给出反应。 随即,伊莎贝尔感到后背承载上一股重量,不算很重、只是恰好彰显出对方的存在。接着,耳畔突然放大的声音令她打了个颤,羽毛扫心般的发痒。 “我不是为这事来的。”阿不思变了语气,“伊莎,你看看我、拜托。” 他的语尾词成功让她的自制力崩溃,伊莎贝尔转过身,借着月光看见阿不思正低垂着头看她,又听见一声轻笑融化在黑夜之中。但他很快收敛起笑容,可能是觉得不合时宜,用平常的语气郑重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完了、伊莎贝尔反倒更愧疚了。 她红了脸,轻声地说:“是我不该追问你,抱歉。” - 这可不是什么无聊的“道歉游戏”,就此打住吧。起码我们知道伊莎贝尔和阿不思都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乐于改正。他们一同走出卡特家的房门,去往阁楼。这晚的圆月出奇得亮,一路上堆叠的不是白色雪花、而是银屑般的镜子碎片。伊莎贝尔的手被男孩儿握着,掠夺走他的体温,才不至于全身发冷。 这是两人自秋天分别起第一次同时进入阁楼。 月光从大而净的玻璃窗照进来,借着光、他们甚至能看清书柜和书脊上的文字。 半明半昧的光影笼住阿不思,伊莎贝尔站在窗前等他。他很快地找出自己需要的那本书,放在掌心撑开,到了伊莎贝尔身旁。女孩儿看清了夹在书页间的东西。 “我见过这张照片。”她说,“之前无意间看到过一次。” 阿不思解答了她的疑惑:“这个人是我父亲。” 伊莎贝尔不说话了,她感觉阿不思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便静静地等待下文。 今夜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夜晚,她已有所预感。 “我们搬到戈德里克山谷之前,和麻瓜共同住在一个镇子上。一切都很美好,没有半点不愉快的事情。父亲平时外出工作,周末就抽出时间、有时候陪我下棋、有时候陪阿不福思运动、有时候陪阿莉安娜排练剧本。但是……” 阿不思顿住了。 伊莎贝尔从侧面看见他皱起了眉毛。那张清秀的脸如同一张白纸被人捏成一团,每一条纹路都隐藏着复杂的情感,或是悲伤、或是纠结、或是愤怒。她体会到海水般的心情上泛,将整个人淹没,轻轻地叫了声对方的名字。 “如果你不好受的话,别说了。” “我没事,我只是……” 阿不思看了她一眼,扯出个寡淡的微笑。 “但是、阿莉安娜某天独自溜出家,我们没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外面。她可能只是想散散步,或者看看天上的飞鸟,可她遇到了三个麻瓜。伊莎、你知道的,巫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早觉得我们几个行为古怪,就‘理所应当’地缠上了安娜。她胆子很小,经受不住那些污蔑,发生了魔力暴动,被失控的力量伤到一部分神经。我父亲气坏了,连夜找到那三个麻瓜,对他们用了恶咒,之后被抓到阿兹卡班,去世了。” “我父亲的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那些麻瓜死了。可阿莉安娜,如果让魔法部知道她受了伤,一定会把她关进圣芒戈医院。安娜余生都会被视作是疯子,永远不能和家人见面——我们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我母亲给阿不福思用了魔咒,确保他会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他没办法告诉你真相。我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只准备把秘密带进坟墓和它一起死去。”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伊莎贝尔抱住了他的身体,把头藏在他的头发下,向他道歉。现在,悔恨无时无刻不在蚕食她的心,她为自己的偏执道歉、她没想到得知真相的代价是要揭开那么深的伤疤,她甚至看到阿不思在流血,感受到他如此疼痛。而她呢,她竟然还误会他没把自己放在心上,怀疑他们之间的友谊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可怜的安娜——她的眼泪哒吧嗒地掉落,砸在地板上、还有阿不思的肩膀上。 “伊莎?你哭了吗?” 但伊莎贝尔搂紧他,两条手臂箍着他的骨头。他们的皮肤隔着衣料贴近,听得到彼此咚咚咚的心跳声。阿不思好像被绳索勒着,胸膛发闷,几乎无法呼吸。就是这样、他的语气越是温柔,越是表现出平静的模样,伊莎贝尔就越是愧疚、越是痛恨自己,哭得越凶。 她想自己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尤其是,游戏系统的提示音也随之响起: 【支线任务:让阿不思·邓布利多倾诉秘密,已完成。奖励魔力值已发放。】 放过伊莎贝尔吧,她简直要晕过去了。这提示只给她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为了获得魔力值才做出之前的事情。但她根本没必要这么想,大家都知道她是因为发自真心地在乎阿莉安娜才这样做的。没办法、这女孩儿习惯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幸好她遇到的是阿不思,换作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只怕会利用她的心理将人掌控拿捏。 她哭狠了,阿不思也措手不及。 理论上来讲,该哭的是他才对?这男孩儿心中慌乱,完全没了平日的条理。他想着自己该说什么止住她的泪水,耳边却飘来她糊成一片的呜咽声,直接是毫无头绪、就算有头绪也顾不上整理了。所以他只好说“别哭了、乖”,差不多是照搬母亲哄阿莉安娜所使用的花招。 早知如此,他或许就不该跟她坦白。 他想、她的嗓子哭哑了,眼睛怕是也哭肿了吧。 等伊莎贝尔终于累得流不出泪时,阿不思的肩膀已经失去知觉、又麻又僵。女孩儿则像条爬上岸的咸鱼,依旧挂在他身上一口一口喘着气。她的眼睛针扎般刺痛,只好半眯着,脑袋也是一片混沌,没力气思考。 她听见阿不思问:“还哭吗?” 不哭了、她身体里的水分全流干了。 但伊莎贝尔连这句话也说不出口,用鼻腔“嗯”了一声。 阿不思笑了,他以为她还要哭下去呢。 他说:“歇会儿吧,擦擦脸。”然后他一只手支撑着伊莎贝尔,防止她摔倒,又用另一只手的袖口轻轻擦干她脸上泛着水光的泪痕。他不敢用力,因为女孩儿的脸蛋太柔软了,他的袖口恐怕过于粗糙,一用力、那感觉就像用砂纸磨石头般难受。 最后,尽管伊莎贝尔再三保证自己可以一个人回去,阿不思还是把她送回了家、一直到亲眼看见她躺上床,才放心地离开。好吧、今晚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夜晚,伊莎贝尔此前从未流过这么多的泪水,比浇灌戈德里克山谷的阵雨还要来势凶猛。人在困倦的情况下极易入睡,不到十分钟,伊莎贝尔就进入了全新的梦境…… - 伊莎贝尔·卡特做了个神奇的梦。 她梦见那只纯黑色的猫儿。 星河流转,微草轻扬,她的裙摆如大雪纷飞。 猫儿为她引路,她们再次来到之前那个山洞。 伊莎贝尔远远望见洞口处散出紫色荧光,几点星火般的碎片朝天际飞去、在途中湮灭。一种命运般的感召叫她走进那里,她扶着岩壁不断深入洞穴。 紫色的光不像阳光那般耀眼,而是如水般温润,晕开涟漪,将她圈入怀中。她所踏过的土地之上,开出一簇簇色彩炫丽的花,枝叶舞蹈着向仍是昏暗的穴内蔓延。数只萤火虫闪烁着经过她身旁,与她一同探索未知的尽头。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 当她到达山洞尽头时,看见一个女人朝她微笑。 对方白得发亮、略微透明,一束光将她衬得圣洁如天神。 “我的孩子,”她这样称呼伊莎贝尔,“终于见到你了。” 猫儿迈步至她的脚边,她弯腰让它跳上自己的肩膀,动作优雅,如同是弯腰舀了一勺清泉。她玫色的卷发长到腰间,浓密而光泽,弧度犹如大海的波纹。伊莎贝尔从未见过如此美艳而高贵的女人,尽管她带着微笑,眉眼间的神色却显出不可亵渎的淡漠之感。 她不禁慌乱:“请问、您是……?” 这样的人一旦见过便不可能忘记,她确定自己没见过她。 “你可以称呼我为——世界意志。” 世界意志?伊莎贝尔在心中重复道。 “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自己因车祸死亡了。但你本不该死、是冥府的人犯了差错,他们错使你提前消亡,我正是为此而来、为了修复这个错误。你的灵魂会在这个世界飘荡,但必须以‘爱’的力量作为支撑,否则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真正地‘死亡’。” “不过目前看来,你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你爱你的家人与朋友,他们也同样地爱着你,所以你得以长久地存在,已经整一年了。但命运、命运不会让你好过。伊莎贝尔,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你不可能永远地呆在这儿。迟早有一天,你的灵魂会因空茫而毁灭,你必须趁此之前回到自己的世界——汲取人们的‘爱’,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再提醒你一点。有些人生来带着强大的力量,那些人的情感也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炽热,如果你能得到对方的‘爱’,远胜于得到数个普通人的‘爱’。但相反地,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爱也是需要争取的。” 伊莎贝尔的声音闷闷:“我明白了。” 短短几分钟,她接受了太多信息,心情不亚于刚刚来到魔法世界时的复杂。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并感谢命运让她死而复生,却从未想过这一切并不是它的馈赠,甚至其实只是它用来消遣时光的一个游戏。 是啊、她的命运就是命运的游戏。 阴差阳错地死了,还得计算着如何避免灵魂消亡、早日回到现实世界。 命运…… 那么魔法世界原本的命运是怎样的呢? 伊莎贝尔决定试一试:“您是世界意志、是无所不能的神。请您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阿莉安娜摆脱困境吧。” “她难逃一劫。”世界意志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神不含任何怜悯,只是陈述着冰冷的事实:“一个默然者,不出意外的话,十岁之前就会命丧黄泉。更何况、她的兄弟……她注定会死于自家兄弟之手。” “这不可能!” 伊莎贝尔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预言。 她知道阿不思他们是如何对待妹妹的,他们怎么会害死她、怎么会? 面对她脱口而出的反驳,世界意志冷然一笑。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她话锋一转,“但、如果你没有来到这里,他们的结局会暗淡收场。可你来了、既然你来到了这里——”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孩子。” 世界意志的眼中淌出诡谲的流光,那抹笑容的含义无从探寻。 “我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伊莎贝尔喃喃。 她如今站上天梯,再跨一步便能推开命运之门。 可谁知道大门背后、迎接她的是好运还是厄运呢? “你当然可以。只是、作为与命运的交易,你得付出代价。” 伊莎贝尔被神旋涡般的眼神卷入其中。 “默然者终生无法摆脱默默然的纠缠、那是一种邪恶的物质,以宿主的精神为食。如果你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力代替阿莉安娜承受折磨,她就能活下来。” “我愿意。” 世界意志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伊莎贝尔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也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这位神明便透出无所谓的漠然来,她已知悉对方的想法。而且,她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这女孩儿的命运。那是经过数次意外后得出的、再也不会产生任何变化的——完美无缺的命运。 所以神说:“如你所愿。” “还有、把这只猫交给阿莉安娜。它身上蕴藏的自然之力能让她舒心。”世界意志说完,随着一道白光闪过、不见了踪影。 伊莎贝尔从梦中醒来,天已大亮。 如同心中的巨石被移走,她感到无比轻松。 既然自己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用多余的生命换取安娜平安,便算不上什么令人纠结的事情。她只希望自己离开那天,她最爱的朋友们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一个人也不能少。 / 圣诞夜如期而至。 雪停了、地上的雪还没融化。 或许是世界意志的话起了作用,伊莎贝尔终于见到阿莉安娜。她感觉小姑娘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本来就没几两肉的脸颊看起来更加消瘦。于是、她抱住对方的时候也不敢用力,却又好似被她凸出来的骨头硌得酸痛——至少人没事儿,伊莎贝尔高兴地想。 快要开饭了,坎德拉夫人叫几个孩子请巴沙特女士一同来过节。这位孤身一人的老女士不曾被她热心的邻居所遗忘,但她本人并不想加入盛会、或许是怕自己被节日洋溢的欢乐气息弄得格外感伤。对于伊莎贝尔的极力邀请,她一口回绝。 “你们过你们的,别管我。” “老师,大家都希望您能来。坎德拉夫人也做了很多您喜欢的菜。” “不去。”老女士拉开椅子,戴上眼镜。 伊莎贝尔便明白她这是铁了心要沉浸在工作之中。 她叹了口气,走出房门。阿不思、阿不福思还有阿莉安娜三个人在外面等待她带来好消息。好吧、对阿不福思来说,他更希望伊莎贝尔带来的是坏消息,因为时至今日,他依然害怕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巫婆”。 “巴沙特女士不想来吗?”阿不思问。 伊莎贝尔用无奈的眼神回答了他。 “哎呀、我就说嘛,她一看就像是那种喜欢清净的人。说不定她还觉得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特别烦人呢!走吧走吧、咱们赶紧回家吃饭,我等不及了!” 伊莎贝尔还想再努力一下,阿莉安娜被她牵着一只手、乖乖地站在原地等她,不像自己缺心眼儿的二哥那样跑得快。阿不思也帮着她想办法,想说辞。 这时、一只猫头鹰在他们的注视中飞来。 “我说各位——你们还吃不吃饭啊?” 阿不福思在外院门口大声催促。 但没人顾得上理他。 猫头鹰送来一个信封、里面应该装着一张硬质卡片。 伊莎贝尔看见封皮上写着:寄给姑婆巴希沙·巴沙特女士。 是老师的侄孙子! 那位温柔又好心的先生! 伊莎贝尔一下子沸腾起来,她说了声“稍等”,便转身进了里屋,噔噔噔跑上二楼,连门也不敲,直接闯入办公室,手里捏着信封,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了不去。伊莎贝尔,你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老女士不喜欢咋咋呼呼的孩子,而且她也压根没听清女孩儿说了什么。 “老、老师……”伊莎贝尔平复着呼吸,“有您的信。” 她笑着说:“是您的侄孙子!” 但、巴沙特女士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表露出欣喜。 她向后靠住椅背,说:“拆开看看。” 私人信件、这么做不太好吧,伊莎贝尔犹豫着没动作。 老女士又说:“拆开它。” 伊莎贝尔只好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尽量不破坏漂亮的火漆。 里面果真是一张硬质卡片,写着:圣诞快乐。 写信人的花体字很有辨识度,笔锋凌厉却不花哨。 问题是、除了这几个字,就再没有其他内容了。 “我打赌是一张写着‘圣诞快乐’的卡片。”老女士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伊莎、过来瞧瞧。我每年都会收到一模一样的东西,这已经是连续第五年了。告诉我,他的笔迹跟以前比起来有所长进吗?” 巴沙特女士把其余几张卡片一同放到桌面,叫伊莎贝尔过来看。 显然、这卡片只是份用来搪塞人的圣诞礼物。 这位先生的形象顿时在伊莎贝尔心里大打折扣—— 哦、这个叫……伊莎贝尔看了眼信封表皮的寄信人那栏,这个叫“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先生,他的态度实在是太敷衍了、尽管她是如此感谢他的实验室。 伊莎贝尔莫名有些生气。 她觉得自己的老师不该被这样对待。 生气让她变得胆大,这女孩儿索性拉起老女士,她今天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过圣诞夜!老女士被她的“出格举动”吓了一跳,不过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跟她下了楼,被几个孩子前后左右拥簇着进了邓布利多家的房子。 阿莉安娜意外地没有被她周身的低气压所压制,小姑娘抬头问她:“您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老女士“哼”了一声,开始讲她以前给学生们讲的那套魔法史内容。 阿不福思听得头都大了,满脸痛苦,就差痛得在地上打滚儿。阿莉安娜则半懂半不懂地听了会儿,然后眨着眼睛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巴沙特女士正要说“爱听不听”,伊莎贝尔笑着递给她一本童话集。老女士不说话了,随手翻开一页,清了清嗓子,“那就说说这个夜莺的故事……” 不得不说、巴沙特女士不愧是老教授,能把童话讲得像魔法史一样得枯燥乏味。不过伊莎贝尔能看出来她在努力绘声绘色地讲述、就像个用功学习的学生。幸好小安娜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和站在墙边的阿不思相视一笑,两个人短暂地忘记了第二天又要分别的事实。 可她的心脏猛地一抽—— 伊莎贝尔的手紧紧攥住裙子,脸色不变。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与命运交易所付出的代价。 / 当晚,伊莎贝尔立刻写了一封信,寄往遥远的邻国。 因为感触良多,她写得十分顺手,洋洋洒洒就写了数页信纸。 但她拿着成品从头看到尾,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苛责,就把信纸揉成团扔了出去,重新写第二封信,并时刻提醒着自己一定要客观、客观、再客观。这还不算,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实心意、同时掩饰背后的不满,她又特地装了少量耐放的饼干一同寄了过去。 这件小包裹直到圣诞夜后的第一周才抵达收件人手中。 那是个遥远的邻国、过了寒冬依旧飘雪的冰雪之国。 浑身白羽的雪鸮用着实不太优美的嗓音叽喳叫着,试图唤醒躺在大树枝干上的男孩儿。这男孩儿阖着眼,双手抱头,稳稳当当地小憩。几朵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颤动两下没了踪影——他砸出去一根树枝,眼睛睁开、看着那只雪鸮疯狂地扑棱翅膀。 他转头俯视树下的两个人:“干什么?” 那头金色的头发恣意飘飞着,犹如冰封的太阳光。 树下两个男孩儿抖着身子,半天没吐出一个字眼。 金发男孩儿眯缝着眼,又折下一根树枝,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 那双碧色的眼睛犹如冻结的湖面,不起波澜。 其中一个终于肯说话了,断断续续地:“格、格林德沃……他们、他们叫你下来吃饭。” “知道了。” 金发男孩儿一说完,树下的两个便如同死罪赦免般、撒腿就跑。 盖勒特·格林德沃就再次把树枝砸向那只吵了他好眠的雪鸮。这小东西学聪明了,提前飞出去老远,没让他砸中,然后又老老实实地飞回来,呈上包裹。 盖勒特正用左手揉着额头,他刚醒、昏昏沉沉的。一股火在心里燃烧,看什么都不顺眼。他伸手扯过包裹,三下五除二地撕去包装,拆开信封时还把信纸撕成了两半。 “亲爱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先生,我叫伊莎贝尔·卡特……” 他的眼神扫过去,上半页还没读几行,就把所有的信纸扔到树下。 不过还有几块饼干。 他拿起咬了一口,接着吃下整块。 是该去吃饭了。 盖勒特从树上跳下去,正好踩住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纸。 黑色的墨水已被雪水洇湿,混合成脏乱的一片。 他甩了下头发,融进皮肤的雪让他没那么想要发火了。 他走到一处篝火前,靠着横卧的树木坐下。 “哟,可算来了。”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把烤好的鱼递给他,“喏、专门留给你的,没人咬过。怎么样,够意思吧?” 盖勒特垂眼看着那团黑炭般的“食物”,手也不伸。 如果对方有点眼色,就该把这东西收回去、男孩儿的确这么做了。 盖勒特又叫那只雪鸮过来。 雪鸮遵从命令,带着一个只剩碎屑的纸盒飞回来了。 冰天雪地中,盖勒特·格林德沃平生第一次想知道烤雪鸮是什么味道。 - 伊莎贝尔付出的代价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她只是偶尔感到心脏像被一只手挤压,伴随针刺般的痛,连带着呼吸困难,不过忍十几分钟就没事了。这女孩表面不显痛苦,最多是额头缀满汗珠,但人们以为她整天干活、总是要热些,没有察觉到不对的地方。 自圣诞夜后,阿莉安娜的状态一直很稳定,精神逐渐恢复,面色日复一日地红润起来。按照世界意志的交代,伊莎贝尔用鱼干把黑色的猫儿忽悠回了邓布利多家,并祈求它能为阿莉安娜留下来。猫儿早上依然会出门闲逛,傍晚时分则准点回来,也相当于在这儿定居。它不再排斥阿莉安娜的接近,到后来慢慢习惯对方的存在,愿意主动凑到她跟前了。 某天,小姑娘蹲在地上给猫儿顺毛,说:“我们叫它‘伊莎贝尔’好吗?它有一双和你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你是伊莎,那它就是小伊莎。” 伊莎贝尔握住猫儿的一只爪子,上下摇了摇:“你好啊,‘伊莎贝尔’。我也叫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卡特。很高兴认识你。” 猫儿叫了两声,大概是表示同意。 恭喜邓布利多家的人们可以“永远”与“伊莎贝尔”在一起了。 第8章 少女(3) / 所谓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阿莉安娜安然无恙;阿不福思整天吵闹、没有烦恼;阿不思学业顺利,每半月寄来信件和包裹;伊莎贝尔的魔法史学和魔药学都取得进步。然后,第二学年的夏末,猫头鹰带来新的录取通知书,意味着九月的第三学年开始,阿不福思就要离开了。 这冲击可真够大的。伊莎贝尔很想让安娜不要过于悲伤,但她无法忽视困扰了自己将近一个月的、真正意义上的心痛——她如今就像有了读心术,一旦对方情绪出现问题,她能瞬间感觉到不适,心脏跳动的频率无时无刻提醒着她。这也算个好处,如果安娜觉得难受,她就能及时赶到现场。 几个大孩子挨个儿向安莉安娜做了保证,即使两个哥哥远在霍格沃茨,也一定会按时写信寄礼物回家;至于伊莎贝尔这个做姐姐的,肯定是一有空就来陪她。好说歹说,小姑娘才收拾好心情,勉强接受这件事了。 九月一日的清晨。 到底是兄弟俩第一次一起上学,多少还是有点纪念意义的。伊莎贝尔趁早起床,准备送送他们。这也是她第一次去送行,因为前两年阿不思都叫她不要早起,好好睡觉。请注意、我们这里说的清晨不是常规的浅蓝色的清晨,而是秋天里太阳还在地平线之下昏暗的蓝紫色的清晨。 所以阿不福思打着哈欠,和她打了个听不懂的招呼。 新学年之初,要拿的行李很多,而新生要拿的就更多。伊莎贝尔想帮阿不福思分担点压力,却被一旁的阿不思拒绝了。他说:“阿不福思可以自己来,对吧?” 阿不福思能说什么呢? 难道他能反问哥哥、伊莎来这儿就是为了陪他们俩走走路散散步? 算了、我还是闭嘴吧,他沉默地提着行李继续走路。 三个人并排走着,速度不快。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的个头相当,头顶连线呈水平状,而到阿不思这儿就向上倾斜。他明显高出一截,有如垂柳般的生机勃勃。 阿不福思流着泪念叨:“阿不思,你都要升三年级了,怎么还靠走的?你的魔法呢?你的学习成果在哪里?我们就不能唰地一下飞到霍格沃茨吗,干嘛起这么早去赶火车……” 阿不思语气平淡:“只有十七岁及以上的学生才能学习幻影移形咒。可惜、霍格沃茨内部禁用幻影移形咒。最后是,特别提醒你、只提醒你一个人,阿不福思。作为你的哥哥,我对你的施咒能力十分担心。如果你不想丢掉一只胳膊或者裂成两半,就不要用这个魔咒,哪怕你已经学会了。” 这话不是挤兑,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道理。 也正因如此,阿不福思气得够呛:“伊莎!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作为你的哥哥,我对你的施咒能力十分担心’?拜托、我阿不福思·邓布利多绝对会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伟大巫师!警告你啊,少说丧气话,我耳朵可听不得这个。” 阿不思不说话了,大概是没兴趣和他争论。 伊莎贝尔则偷偷地笑,她能预感到这两人一同在霍格沃茨的生活了。 一辆马车停在村镇口。兄弟俩可没这待遇,这是坎德拉夫人特意为伊莎贝尔准备的,负责把她平安地送回来。出了戈德里克山谷,一路颠簸,最终抵达火车站。 天亮了、浅蓝色的亮。 上车厢前,阿不思顿住脚步,破天荒地落在阿不福思后面。对方早站进队伍里了,还回头找他在哪儿呢,结果看见他站在伊莎贝尔对面。 “等一等……我再想想有没有忘记说什么话。” 他随即露出思索的神态。 喂喂、太夸张啦。伊莎贝尔倒觉得他没必要这么谨慎,毕竟他总是考虑得周到,从不会忘记重要事情。可她哪里知道,他至今为第一次忘记的那句“记得想我”而耿耿于怀。 “怎么样,还想交代什么?”伊莎贝尔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阿不思摇头,“没有了。” 接着他和她拥抱了一下,作为告别:“圣诞见。” 潮水般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车厢涌入,直至两个男孩儿的背影也被淹没,伊莎贝尔丢失了他们的踪迹。她明明站在原地,却因两旁运动的人潮而感到自己正在向后退。又或者是,其实她不曾离开过,可那两个人却注定越来越远,便等同于她在后退。今后,他们的生活只会偶尔交叉,在不足二十四小时的圣诞夜、在转瞬即逝的盛夏天。 - 第三年的圣诞夜近在眼前。谁能想到,那位原本就不怎么热情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先生近两年来更加冷漠,连圣诞贺卡都不寄了。 有时候,伊莎贝尔真是恨不得杀到邻国去,逮住他、质问他怎么能这么不近人情?她很久以前寄了一封措辞相当委婉的信,也就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希望他偶尔能放下工作回来看一看自己亲爱的姑婆,也顺便给她一个机会好好感谢他小时候打造的实验室——结果杳无音信。 好吧、这没关系,对他而言,她毕竟是个陌生人。不回信就不回信,反正她该说的想说的全部表达完了。眼下的问题是,他连敷衍的礼物都不送,这算怎么回事儿?她的老师恐怕要伤心死了。最后,巴希达·巴沙特女士终于做出决定,把攒了整整五年的圣诞贺卡一口气全扔掉,眼不见心不烦。她早该这么做,伊莎贝尔想。 事实上,远在北方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前年刚去了德姆斯特朗,沉浸在魔法中,没工夫搞这些表面礼节。他大概不会想到、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多大的不满情绪,尽管不满他的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孩儿、伊莎贝尔·卡特。 他本来有机会对这个名字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他认真读完了那封信的话。结果这美丽的误会要等到多年之后才能解开,到时候两人都将惊讶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和本人相差甚远——至少他不是个人到中年的头发稀疏的绅士,关于是否铁石心肠?这一点尚未定论,但与他相关的事情我们今后再说,相信伊莎贝尔迟早会明白的。 / 按部就班是最适合用来形容平淡生活的词语,将那些重复的白开水日常一笔带过吧。当然了、对于伊莎贝尔而言,每一天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彩;但对于讲故事的人而言,详细叙述主人公的每一天可不是个好选择,尤其是、这位主人公并非冒险家或是救世主,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普通生活。既然我不想成为糟糕的讲故事的人,就得把第三学年的圣诞周作为新篇章的开头—— 阿不福思踩着雪走进家门,落在肩上的薄雪消失了。 他的脸颊两侧捎带微红,眼睛弯成月牙映亮客厅的两人。 伊莎贝尔陪阿莉安娜挑选着圣诞树上的装饰物,听见有人推开房门,朝那儿探头,望见一身黑袍的阿不福思。这男孩儿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巫师了,不像往常那样叫喊着跑来,似乎是沉稳了?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咔嚓”一声,耀眼的白光刺得伊莎贝尔闭上眼睛,“小伊莎”也趁机跑走、或许我们还是称呼它为“黑色的猫儿”以免混淆?紧接着,她听见阿不福思的笑声。再睁眼时,对方到了跟前,桌面摆满一张张黑白照片,记录着在霍格沃茨的点滴场景。 “怎么样?”男孩儿得意洋洋。 “哇——”阿莉安娜把脸贴近桌面。 伊莎贝尔也格外惊喜。它们不是平常照片,和她以前所见过的不一样,上面的风景和人会短暂地运动,呈现出最完美的瞬间,好似一小截电影片段。比如这一张,伊莎贝尔几乎是掠过一眼就被它吸引,忍不住拿到手中仔细地看。猫儿蹲坐在她并拢的大腿上,也抬头瞧那张照片。 照片的视觉中心是一个有着浅色卷发的女孩儿。那头卷发弧度优美,闪着丝绸般的柔顺光泽,伊莎贝尔能想象到那或许是铂金色的头发有多么耀眼。她的眼睛也是浅色的,眼型精致,睫毛浓密,细眉上扬,对着镜头招手、恣意表现着自己,自信大方。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被不由自主地吸引,即使是在电影荧幕上见了那么多现代美人的伊莎贝尔也不例外。 更重要的是,她身旁的男伴同样吸睛、不落下风。 这女孩儿的右手臂挽着阿不思·邓布利多。他没有正对镜头,而是回头、半张脸上讶异的神态被保存下来。动态影像具体是这样的,一开始只有阿不思的背影,然后女孩儿发现了镜头,拍他的肩头提醒他,他扭头、先是用迷茫的表情盯着她,眼睛里像氲着雾气,又顺着她所微笑的方向才反应过来,瞳孔微张。 般配——伊莎贝尔下意识想到这个词语。 照片上的两个人都穿着正装。女孩儿的晚礼服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肩颈线条显出骨感,单说气质犹如中世纪的公主。伊莎贝尔突然觉得,阿不思长得很高、比女孩儿高出一个头,更衬得她有种矜贵的柔弱感。伊莎贝尔又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阿不思变了很多。因为他逐渐褪去尚且青涩的枝叶,包裹进严肃的服装里,现出介于成年人与孩子间的奇妙风姿。他已经那么可靠,那么稳重…… “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张,阿不思当时被我吓了一跳!”阿不福思兴冲冲介绍起来,“这张拍的是秋季舞会,比我们大的学生都去跳舞了。阿不思就跟她跳的,她叫、叫罗斯什么来着?哎哟我给忘了,反正他俩都是三年级、格兰芬多的。哦对了,伊莎你知道吗,我也被分进格兰芬多了!” 隔壁安娜凑过小脑袋,听哥哥介绍每张照片的来历。 “这儿就是我们格兰芬多的公共休息室,墙上贴着红色的壁纸,还有白色壁炉。这儿是训练魁地奇的地方。魁地奇是什么?说起来可麻烦了。魁地奇就是——你知道扫帚吧,我们有一门课就专门教怎样坐着扫帚飞天!等你会飞了,就能去玩儿魁地奇,一群人飞来飞去抢金色飞贼,别提多刺激了。啊、金色飞贼就是……” “伊莎!你听我说话了吗?”阿不福思戳了下伊莎贝尔的手臂。 她点头:“我听着呢,阿不。你说到金色飞贼了。” 男孩儿这才放心地继续侃侃而谈,直到坎德拉夫人出来叫几个孩子回去睡觉,天色不早了。阿不福思大叫着“等一下等一下、马上”,拿起他小箱子大的老照相机,指挥姑娘们彼此间再坐得近些,黑色猫儿也一齐亮相、卧在两人中间。 阿不福思又多了一张失败的作品。 阿莉安娜甜美,伊莎贝尔则笑得自然。然后是咔嚓一声,白光闪过,猫儿又吓得逃窜出去,在照片上留下一道黑色的模糊影子。伊莎贝尔急忙过去抱它,整张脸如风般匆匆掠过,只是隐约见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依旧清澈,而其他属于她的事物再也看不清了。 - 阿不思寄来一封信说社团要举办新年活动,迟几天才能回来。他还说不要担心,他一定会回来、圣诞夜见。于是,伊莎贝尔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邓布利多家看他回来没有,结果他直到圣诞夜前一晚才回来。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伊莎贝尔还在老师的办公室写东西,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发抖。她一看,窗户竟然自己向外打开、诡异至极,就像有人施了个魔法。然后她走到窗前,正要合住窗户,透过玻璃上的水珠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往下看,长发染着橘黄色的灯光,像是一条随风舞动的丝巾。 戈德里克山谷已经陷入沉睡,放眼看见黑色的海洋,翻滚的波浪里映着几条明带。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雪花,只有两个在黑暗中醒着的人久别重逢、互相遥望。 灯下站着阿不思。他仰头看她,挥了挥右手,不知是“你好”还是“再见”。这两条支流分别向东西奔跑,汇不到一处。又黑又远,伊莎贝尔想,他应该是笑着的、他总是对她微笑。她也挥手,合上窗户——太晚了,明天见吧。 几个小时后,明天到了。 天未大亮,伊莎贝尔已经打理好自己的头发。 头发太长容易打结,她觉得自己是时候剪短它们了。 她走到邓布利多家的外院,阿不思早在阁楼门口等她了。这是个类似习惯的约定,又像是巧合,他回来的第二天早上会等她用钥匙开门,三年来一直如此。 阿不思双手抱臂,靠着墙壁站定不动,头像柳条般微垂,双眼轻阖,像是睡着了。他听见动静,张开眼,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沙哑。 “你看起来很累。” “还好。”他垂眸,侧头看她转钥匙卸锁。 锁开了,伊莎贝尔说:“你还是再睡一会儿比较好。” 阿不思笑说:“青春短暂啊。” 他一手拿过行李,一手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阁楼里。 来到桌前,阿不思开始从箱里拿出各种东西。先是几本笨重的书,然后是很多奖杯和勋章,堆成一座闪着金光的小山。伊莎贝尔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 “你都得了什么奖?” “有点复杂……”阿不思还在拿东西,不甚在意地说:“有一部分是期末评级得的,还有些学科活动获胜奖、魔法史知识竞赛之类的,再然后……再然后是给校刊投了几篇稿,似乎有个‘最受青年人喜爱鼓励奖’?还挺有意思的。好了、找到了。” 阿不思拿出一叠夹着的纸稿:“奥斯本教授把最新一篇文章的手稿送我们社团当纪念品了。这儿虽然只是个复制品,但我想你或许用得着。里面某些观点是时新的,和普遍认知有所出入,你可以参考下。” “肖恩·奥斯本?他是你们新的魔法史教授?”这位先生的著作由浅入深,语言通俗易懂。伊莎贝尔刚开始写中等篇幅的作文时就以他为榜样,把他的文章几乎翻了个遍,揣摩他的分析角度和叙述风格。 “是校长亲自写信请他来的,这个学期刚到任。不过他似乎身体不太好,只负责七年级的课程,我们三年级的没机会听他讲课。” 伊莎贝尔点点头:“我会把它们裱起来好好保存的。” 阿不思完成任务,坐到椅子上,“你呢?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还有三分之一。老师叫我写完整再修改,但我总怕前面写跑题。可能是我太贪心了,总想着初稿就达到完稿的水平。”伊莎贝尔悻悻地,“老实说,我心里没底。我可能大概率会被退稿,连一审也过不去。” “如果需要我的话……” “谢谢你,但我想独立完成。” “那、祝你好运。” 在这之后,伊莎贝尔犹豫着要不要开启新话题。 “呃、阿不思……” “什么?” “没什么。”她又泄气了。 其实她对那张秋季舞会的照片很好奇。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怎么了、伊莎?” 伊莎贝尔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迂回的问法。 “我就是想问……你看过阿不福思的照片吗?” “我只知道他帮校刊拍照片,在秋季舞会上见他拿着相机。”阿不思忽然想到什么,“你见过那张照片——我和罗斯·阿特维尔的照片。所以、你想问的是这个?” “只是、有点好奇。”伊莎贝尔强调。 阿不福思笑了:“那就好。我以为你嫉妒了。” “当然不是。”伊莎贝尔慌乱起来:“她很漂亮,而且阿不福思说她是你的舞伴。我看了一眼照片,觉得你们两个很相配,所以……” “伊莎、我的意思是,幸好你没有嫉妒她能参加霍格沃茨的舞会。”阿不思说,“至于相配不相配,如果换你站在我旁边,别人也会觉得我们相配、我敢说你打扮起来不比她逊色。” “好吧,感谢你礼节性的安慰。所以你们俩——” “只是恰好在同一个学院、同一个社团的朋友。” 总觉得这个回答令人失望啊。 “而且,刚才的话不是安慰。”阿不思补充。 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伊莎贝尔也在场的话,他的舞伴绝不会是罗斯·阿特维尔。对他而言,这姑娘的性格太过强势。他会和伊莎贝尔跳那首曲子,哪怕她可能羞怯于提起舞伴的事情、那换他主动就好了。 可惜她不在。 “卡特小姐,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伊莎贝尔愣愣地看着他站起来,躬身伸出一只手。 阿不思又说了一次:“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女孩儿笑说:“我不会跳舞。” 如果是派对那种伴随节奏音乐扭来扭去的舞蹈,她倒能跳得很尽兴。 但华尔兹?还是算了、她从来没有和同龄男孩共舞过。 “我回去早读,一会儿见。” 伊莎贝尔正要溜,却被阿不思扣住了。 “很抱歉,但今天不是学习的日子。” 一只手轻搭在伊莎贝尔腰间,她“噗嗤”笑了一下、她觉得痒。然后阿不思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我们接下来只要不停地转圈就好,奥利弗就是这么教我的。你准备好了吗?” “等一下、这解释未免——” 下一刻天旋地转。伊莎贝尔只看见四周的书架棱角由直线扭曲辐合,仿佛身处风暴中心。两人披上一层蓝色的熹光。最后阿不思稳当地定住脚跟,她抓紧了他的手才不至于跌倒。现在她想那个漂亮女孩儿、罗斯·阿特维尔肯定不会再找他跳舞了,这华尔兹真够折腾人的。 “阿不思、这会是我今生唯一一次和你跳舞。” 伊莎贝尔忍着头晕说。 “怎么会?”男孩儿开玩笑般说,“如果你是嫉妒阿特维尔和我跳舞就好了。这样我就得弥补自己的过错、以后只跟你一个人跳舞。” “看来嫉妒确实会带来灾难。” 伊莎贝尔抬起下颌,试图让脑袋好受点。 “我又犯错了。”阿不思轻按她的太阳穴,“这样还难受吗?” 他的力度恰当,不轻不重,伊莎贝尔感觉好了很多。 她放下他的手:“我没事了。” 两人站得近,她才发现他的眼里满是疲态。 这时候,一滴浅白色的泪从他的眼睑流了出来。 伊莎贝尔拂去那滴泪,口吻轻盈:“你该睡会儿觉了。” “我不困。”阿不思看着她,“嗯、那睡一个小时。你过会儿就来叫醒我,好吗?” 但伊莎贝尔那双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她不说话。 阿不思认输,“好吧、两个小时,不能再多了。你知道、我明天又要走了。” 女孩儿同意了。 / 阿不思放下遮挡住眼睛的手。 “阿不福思,你下次拍照前可以预先说一声吗?” “对不起,我错了。”他下次还敢。 阿不福思取出成片,啧啧嘴,嘟哝着什么。 阿不思问:“你拍过妈妈、安娜还有伊莎吗?”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拿这家伙回来?” 阿不福思见他来了兴趣,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的照片。他又一张张地介绍起来,包括光影构图、设计理念,听起来怪专业的。阿不思听得也认真,他的注意力落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伊莎好像要随风飘走似的。 阿不福思一把抢过他的失败之作:“这张拍得不好,伊莎的脸都没照清楚呢。你看看这张,我们在树林里照的,雪景特别好看。” 但阿不思喜欢这张照片的氛围。 阿莉安娜很快乐,而伊莎贝尔似乎隐藏着不安。 “阿不、能把这张照片给我吗?” “啊?”阿不福思傻了眼,“你喜欢这张?行啊,拿去吧。” - “小伊莎,别捣乱。”嘿、自己叫自己名字可真够奇怪的?伊莎贝尔·卡特倒没感觉。她把黑色的猫儿轻轻抱起放在地板上,防止它把桌面弄得乱糟糟的。阿莉安娜正用一把剪刀把布裁开,刃面沿画好的直线慢慢走着、比蜗牛还慢。 “伊莎,我们能成功吗?”小姑娘放下剪刀,问。 伊莎贝尔摆弄着竹竿:“或许吧。” 成功的概率有百分之七十,但她也不敢打包票,因为她很久没上过手工课了。起风的日子近了,她提议做一只风筝好带着安娜去山谷里遛遛弯,这姑娘每天都闷在家里未免可怜不是?伊莎贝尔很久以前和同学们合作做过一只风筝,用的轻质竹竿和布料,幸好她当时负责搭建骨架,现在回想起来还不算毫无头绪。 她准备用钉子固定支架时,安娜拿起布料大声说:“我剪好了!” “太棒了。”伊莎贝尔夸奖,“接下来你就尽情装饰它吧。” 安娜似乎很是苦恼地想了会儿,又灵机一动:“我会画得很漂亮。” 伊莎贝尔认真地把铁钉一点点捶进去,挥动锤子的幅度很小。两个人都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一时间,只能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和画笔沙沙沙的摩擦声。 坎德拉夫人从厨房出来,端着托盘。 “有人想来一杯柠檬汁吗?”她转到桌边,“伊莎?” “谢谢您。请放桌上吧,我一会儿再喝。” “安娜?”放好玻璃杯,她附身、从侧面欣赏小姑娘的画。 阿莉安娜头顶的头发一动不动。孩子的线条简单,笔触稚嫩,色彩明丽。画布上已经站着两个男孩儿,穿黑色长袍,一个在大笑,另一个则没什么生动的表情。她正蘸着蓝色的颜料给一个棕发女孩儿画眼睛,她的手里还抱着一只黑猫。太阳照耀,他们的背后开满鲜花,成群的蝴蝶飞舞着。 坎德拉夫人笑着看了眼对面的伊莎,“画得真好、安娜。” “我知道、我画得特别好。”这模样像极了她那骄傲的二哥。 “记得谦虚。”坎德拉夫人开玩笑说,“你不准备画一画妈妈吗?” “在这儿呢。”安娜指着中央的空白,介绍道:“妈妈站在最中间,左右两边是我和伊莎、还有小伊莎,然后是哥哥和阿不。我们六个都在!” 这是一张全家福。 “待会儿一定要给他们两个寄封信。霍格沃茨可没有这么完美的风筝,对吧?” 安娜用力地点点头,望向对面:“伊莎……” “我会的、我会的。”伊莎贝尔停下手中活计,“今天下午就去邮局,好吗?” 风筝做好了,阿莉安娜几乎是下一秒就央求伊莎贝尔写信。她枕住她的肩膀,看她展开洁白的信纸,给钢笔灌满墨水。她的发丝像在给伊莎贝尔挠痒,女孩儿忍着笑意问:“你不想自己写吗?” 安娜摇摇头。她觉得伊莎贝尔写字时的情景很好看。那一心一意的神情,仿佛将心头的美好全部汇入笔尖,藏在一笔一划之中书写出来。比起自己涂鸦般的字迹,她更想看她写信。 “好吧,那我开始写咯。” 伊莎贝尔落笔写下个称谓:亲爱的阿不思。还没继续呢,安娜说话了。她撅起嘴巴:“伊莎你从来都不给给阿不写信,这不公平。”不必多言,小姑娘是与二哥更亲近的,也就更经常地给他寄信。 “但是……阿不思也是你的哥哥,我想阿不福思会一同看见的?”伊莎贝尔没有多想,她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写出的名字就是“阿不思”。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只能说明她与小姑娘相反、她更经常地给她大哥寄信,尤其是问些魔法史相关的事情时。 安娜这次不好哄了,她替二哥委屈:“阿不希望你能给他写信。” “那这封信就寄给他。”伊莎贝尔立刻添上新的称谓:“亲爱的阿不思、还有阿不福思,这是由安娜和伊莎共同寄出的一封信。”写完开头,她向小姑娘确认:“这样可以吗?” 小姑娘满意了。 伊莎继续写、发自内心地写:“非常戏剧性的是,我们两个对这封信的归属问题持不同意见。总之,相信你们中的任何一人收到这封信,都会毫不犹豫地跟另一个人分享,所以就无所谓是寄给谁的信了。话说回来、接下来的才是重点——安娜和我做了一只漂亮的风筝,我们打算找一个风大的日子验收下成果,希望你们回来的时候能够一同加入这个游戏……” 几天后,信件如愿跑到了阿不福思手上。 当时是中午,霍格沃茨的学生们都在礼堂的长桌边用餐。 “瞧瞧谁来了。”猫头鹰低飞掠过,阿不福思高举右臂、正要接住掉落的信封,坐在他右边的男孩儿窜地站起来抢先一步。他定睛一看,高呼:“伊莎贝尔、有个女孩儿给阿不福思寄情书!”对面几个格兰芬多的学生瞬间朝阿不福思抛去八卦的眼神。 “滚滚滚,有你什么事儿啊!”阿不福思同样站起来、给了对方一个肘击。听得啊的叫声,他抢过信封,一面拆开一面说:“谁跟你说这是情书的?如果不是情书我就揍你一顿。” 那男孩儿捂着腹部,吸着气说:“你懂什么?我爸说了,只要一个人愿意花时间给你写信,无论对方写的什么,都能叫情书。这就是感情、感情——懂吗?再说了,要不是真心喜欢你,谁乐意给你写信啊、也就除了你妹妹……”见阿不福思攥住拳头在眼前晃了晃,他才闭嘴坐下了。 还有人好奇:“既然不是情书,也不是妹妹。阿不、她和你什么关系?”另一个附和:“对啊对啊,这个伊莎贝尔是谁?搞快点、展开细说。”话音刚落,几个伙伴不待追问,互相传递个眼神、咳嗽几声不说话了。 阿不福思见人只顾着埋头吃饭,直问:“嘿、继续问啊,怎么不说了?我这关子还没卖够呢。不是、平时怎么没见你们那么能吃,一个个都饿死鬼投胎的是吧。”只见他们挤眉弄眼的,男孩儿心里更纳闷儿了,这儿抽什么风呢—— “午好。” 这道清朗的声音吓得他一个踉跄,托住桌面才站稳:“哥……” 对、他偶尔也会叫他哥哥的。 “级长好。”几个孩子异口同声,致以三年级学生的敬意。 是阿不思·邓布利多,他们的级长,五年级最优秀的学生、给格兰芬多赢得无数荣誉的学生。这位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在他们眼中是不亚于教授的存在。他大部分时间是不笑的,可一笑起来,总让人心道不好、就跟教授要挑你回答问题似的,而且是最难的那类问题。 他手里还抱着几本书,语调微扬,“情书?” 不像是质问的大家长,只像个明知道你不会还要故意试探你的教授。 “我吃饱了!”先前被肘击的男孩儿挪出位置,“请坐请坐。”阿不福思生气地看着他飞奔而去,在心里骂对方真不够意思,说好的哥们儿呢?那边阿不思道完谢,又坐在他旁边,扬头看他,还在等答案。他“唉”一声:“什么呀,你听他瞎说。是伊莎给我的信。” “喏,你自己瞧,”阿不福思指着信封,一个字一个字地:“是伊莎贝尔。” 阿不思却说:“我看起来很可怕吗?我只是来看看信里说了什么。” 谁让你脱离了群众生活,整天以“高不可攀”的形象示人。阿不福思腹诽,要是你能像奥利弗那样少去图书馆,多跟我们闹一闹,早亲(近)你亲(近)的要死了。这男孩儿终于开始读信,没看两行呢忽然想起哪儿好像不对劲:“不对啊,伊莎给我的信,凭什么给你看?” “你确定这封信是给你的吗?”阿不思说,“或许是安娜偷偷改了收信人。”这位级长想,如果女孩儿特意给阿不福思寄了信,又怎么会忘记他呢? “不然是给你的?”阿不福思没好气地,“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说完,他泄愤式地往下看了两行,不看了,转身就走。 结果阿不思也没看到信里说了什么,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弟弟总喜欢莫名其妙地生气,光看他离开的背影都知道他又不高兴了。他站起来,和学弟学妹们说了“再见”,而后回到寝室。推开门,看见室友奥利弗正对着镜子调整领结。 “我没记错的话,秋季舞会好像在一个月以后?” 这身打扮恐怕为时过早。 “实话告诉你——”奥利弗把额角飘起来的头发抚平,“她答应和我去霍格莫德村了。” “谁?”阿不思坐到床上。 “都说你聪明,关键时刻还犯傻?黛西、斯莱特林那个黛西·沃特,我俩青梅竹马呢。她要和我去霍格莫德村了。”奥利弗转头,一排牙齿白得发光:“阿不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的算数占卜课要得‘差’了。” “阿不思!”奥利弗大叫一声,赶紧坐到他旁边,“我的天才、我的大学者、我的邓布利多,告诉我、你忍心将你的好兄弟弃之于不顾吗?求求了,划个重点就行。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这个嘛……”阿不思笑了,“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后他低头复习手中足有五厘米厚的中级魔药学理论。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你不能就冷眼旁观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阿不思说,“谁和你‘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小子,装、继续装!”奥利弗拿起放在矮柜上的相框,指着赤褐色头发的小姑娘,“这是你妹、我知道。”然后又指着那一双蓝色的眼睛,“这个呢?可别跟我说、你每天都得盯着看一阵的女孩儿,只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他把那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事实如此。” “你……”奥利弗不服气,“死鸭子嘴硬,你等我哪天好好儿问问她。嘶、我肯定见过她,看着特别眼熟,哪儿见过呢……这文静的模样,清澈的眼睛……啊、知道了,拉文克劳的吧!没错儿、绝对是拉文克劳的!” 阿不思说了四个字:“刻板印象。” 嗯、文静的未必在拉文克劳,伊莎贝尔也可能和他一样在格兰芬多啊。 “你快告诉我吧!不给划重点就算了,这点‘少年心事’分享一下不过分吧,咱俩谁跟谁啊。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谋划策呢。” “她叫伊莎贝尔,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她性格怎么样?跟罗斯·阿特维尔哪个更漂亮?” “为什么提起罗斯·阿特维尔?” “呃、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她这一型的?罗斯嘛,除了脾气差点就没缺点了。我们都觉得,你们俩才是天生一对来着。谁能想到,还有伊莎贝尔这么一位呢。” “我不喜欢罗斯·阿特维尔、那种喜欢。” “所以你喜欢伊莎贝尔这种……兄弟、我看不太清她的脸,也说不清楚。她看起来像那种不太会生气的,就是霍格沃茨里最常见的那类姑娘。”奥利弗后知后觉,“抱歉,我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只是主管臆断、主观臆断。” “伊莎贝尔是独一无二的。” 奥利弗又啧啧两声,“那你可得注意着,万一哪天谁把她‘拐’跑了。” “戈德里克山谷的人们都很善良,她很安全。” “我的意思是——注意着别让哪个男的把她抢走了,笨蛋。” 那她依然很安全、镇里没有其他同龄男孩儿了,阿不思想。 “那……”奥利弗坐到他旁边,“你们俩……” 他把左右两手的拇指贴在一起,见阿不思仍不理解,“你们俩接过吻吗?” 阿不思给了他一个统统石化。 十分钟后。 “格兰芬多扣十分!”奥利弗痛斥:“你太暴力了!” 但凡他是个斯莱特林的,直接把阿不思告得“倾家荡产”。 阿不思已经躺在床上,背过身子午休,不理他。 奥利弗见状,也滚回床睡觉了。 阿不思睁着眼睛,他又在想伊莎贝尔。既然说到她,那就会想到她,自然而然的事情。他感觉她比几年前高挑许多,却越发得瘦了。夏天那会儿,她把头发剪短了,棕发垂到肩膀下方、利落许多,但他可能又有些想念那及腰的长发、其实怎样都合适吧。还有、开学为止,他一直忙着复习魔药学和算术占卜、owls考试中最麻烦的两门课。然后他就没好意思说,她问的某些关于魔法史的问题,他得去图书室翻阅资料才能写出有新意的观点,所以回信很慢,他不想她失望。阿不思闭上眼睛——不行、还是想知道她和阿不福思说了什么悄悄话。 - 忍不住说一句,起风了。 “老师,我和阿莉安娜都约定好了。”伊莎贝尔哀求。 “秋审十月二十日开始,你自己掂量。” 伊莎贝尔至今还在修改她的文稿。从初稿到现在的二稿,历时一年多,终于到最后的精修阶段。巴沙特女士要求她投稿的这家杂志只收录学生作品,专业度有、认可度也有,一年只收两次稿,赶不上今年就只能等来年的五月份。如果想要在魔法史学方面做出一定成就,总归离不开研究和写作,伊莎贝尔还需要实践、她得攒稿酬让自己去各国实地考察,前路十分坎坷就对了。 “这周日完稿。还剩两小节,我保证改完。” 老女士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看着办。” “——对不起!” 伊莎贝尔跑了。 她相信自己这周能准时改完,但还是下意识地感觉愧对老师。实际上,她早不像去年那么紧张,初稿一写完她就松了口气。先不论写得怎么样,毕竟她完成了一篇作品,从结果上来说已经胜利,后面的事情就尽人事听天命吧——比她优秀的学生多了去,她从不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有优势,哪怕她每天的一半时间都用来学习魔法史。 再者、同样是完成初稿那天,游戏系统通知:【温馨提示,玩家伊莎贝尔·卡特当前魔力值已达副本一可获最大值,支线任务已关闭,属性提升奖励已关闭。祝您游戏愉快。】 所以,她的魔力值至今停在满值的二分之一处。 仔细想想,就像为了考藤校而努力学习的学生,伊莎贝尔心中的藤校就是霍格沃茨。她绞尽脑汁地提升魔力值就是为了从哑炮变成巫师、为了亲眼去那儿看看。但这个目标暂且无法实现,心态便随之放松,不能说什么都无所谓,却也是没有特别要紧的,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 伊莎贝尔摸到阿莉安娜头发上的红色枫叶,手心发烫。 风筝在天际游泳,游去绿色的池塘,卡进一棵老橡树的枝干中。 阿莉安娜往回收线,收到一半转不动轮轴,和树对抗着。 这糟糕了。 就算阿莉安娜在伊莎贝尔的头上踮起脚尖也够不着它。 好吧、夸张了。但问题是,她又不能真的站她头上。 两个人高高抬头,既看那葱郁的树冠,也看那一动不动的风筝。 黑色的小伊莎自告奋勇,攀到树顶,迈着猫步靠近它,徒劳地挥挥爪子。 “或许、我们需要梯子。”伊莎贝尔说。 阿莉安娜皱着眉毛,身体内上涌的力量促使她朝着树干伸长手臂。她感觉这股力量温和而厚重,如同在寒冷的冬夜里裹着被子酣然入睡般舒适。从没有人教她,但她下意识地微张五指,一道无形的风挥之欲出,将那只风筝往下刮了几厘米。 风还在刮,伊莎贝尔惊讶地看着阿莉安娜。 对方的神情认真而严肃。 伊莎贝尔明显感知到,风逐渐变大。 树叶沙沙作响。 这情况持续了短短一分钟,风止云息,一切照旧。 风筝高高挂着,仿佛坐在上面嘲笑她们束手无策。 但伊莎贝尔高兴极了:“安娜,你刚才……那是魔法吗?” “我不知道。”小姑娘同样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又看看手背,翻来覆去地看它们,好像里面隐藏着惊天大秘密。她说:“我只是想让那只风筝下来,然后总感觉、我应该能让它下来。伊莎,刚刚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有风吗?我能召唤风了!” “太好了,坎德拉夫人会很开心的。” 但两人的笑脸很快消失,彼时太阳仍未落山,在连绵起伏的山脊线徘徊不定。她们就近去木匠家借了梯子,等回来的时候,树枝间却空空荡荡,除了散乱的光斑再无其他。风筝在哪儿呢?阿莉安娜的快乐连同风筝一同销声匿迹了。 ——别紧张。 伊莎贝尔不会让她哭泣,她想到一个办法。 她先送小姑娘回家吃晚餐,又独自来到镇中心。 黄昏时分,街上的黑色人影斜斜长长,如同湖底的水藻相互交叉缠绕着,伊莎贝尔拨开软植,在酒馆门前的水流中停下脚步。这儿是镇上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大门左侧有一张大的公告板。哪家需要什么东西,写清楚时限、交付地点和赏金,直接把纸粘牢就妥。伊莎贝尔也贴上去寻物启事,只希望好心人能尽快帮忙、不然她们俩就得再做一只风筝。可所有事情都是第一次最值得纪念,新的未必比旧的好。 伊莎贝尔正想着,忽然被一道温热的风席卷全身。 在转寒的秋季,除非是待在烧好壁火的室内,否则很难遇到这样的温度。伊莎贝尔感觉背后氲出一层薄汗,上衣在肩胛骨的凹陷中融化成浆。她向右看,眼前昏暗了。右边的人投来一片阴影,对方身上飘来泥土和青草的芬香、被风裹挟着渗进她的鼻腔,像是一锅粥经过熬煮而散发出不带任何修饰的、本质的香味。 那是个高瘦的男孩儿、皮肤抹了几层蜜色的太阳光。 他一边扫视公告板,一边把帽子卸下来,黑色的头发仿佛还沾着晨露。那头发又乱又蜷,伊莎贝尔不禁想起某个邻居家里的卷毛狗,见了人就吐着舌头迎上来、傻乎乎的。但这个联想太微妙,她止住自己即将发散的思维。而他却像感觉到她的目光似的,扭头、两双眼睛对上了。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紧接着、这双雨雾般的眼睛被遮住了。 男孩儿戴上帽子,又压低帽檐,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的脚尖。 伊莎贝尔似乎才回过神来,同时转头正对公告板。 “你……” 伊莎贝尔看他,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和自己说话。 男孩儿直视了她两秒,又垂下眼睫:“这儿。” 他指了指公告板,展现出手中的东西,说了一个词语。 他每次只往外蹦一个单词,但伊莎贝尔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手里是一只风筝,他说:“风筝。”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否有人、丢了风筝吗? “我想,这是我的风筝。”伊莎贝尔问,“你把它取下来了吗?” 如果是爬树好手的话,那棵树的高度远算不上无法完成的挑战。 不过这男孩儿去的时机赶巧,他刚到那儿、俩姑娘便走了。 听见伊莎贝尔的声音,他却把风筝猛地推进她怀里,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伊莎贝尔被他的力气撞了下,怔怔地看他远离好几米,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道歉。她从行人们的肩膀之间穿过,听见嘈杂的交谈声,闻见混杂着皮革、香水和啤酒味的空气,头昏脑涨地锁定着他的影子进入酒馆。 桌面上滑出一道直线形的余晖。 香烟呛得伊莎贝尔捏住鼻子,她左右来回看,试图找到那个男孩儿。 “先生,里面不准吸烟。您要实在是馋得紧,去后院过完瘾再进来。”卡特夫人抱臂提醒那桌客人,话挺客气、但语气可不容置疑。她正做好和对方扯皮的准备,却看见自己的女儿拄在大堂中央、怀揣一只风筝,话也不接,大叫:“伊莎——!” 这喊声洪亮,伊莎贝尔走上前去:“妈妈。” “你怎么来了?”卡特夫人变了表情,“难道是家里出了事儿?” “家里一切都好。我是……” “那来得正好。”卡特夫人打断她,“带这位去后院瞧瞧吧,我看他急得找个地方‘寻乐子’呢!”这语义不明的话惹得桌边人哄笑,那位抽烟的先生也自嘲地笑,站起来、对伊莎贝尔说:“走吧,姑娘。今天你就是我的向导。” 以前,酒馆生意忙不过来时,伊莎贝尔会来给妈妈搭把手,对所有事务都非常熟悉,包括点餐、送餐、打扫卫生、结账等等。她来吃喝也不需要付钱,无论点什么、账全算老板头上。在邓布利多一家搬来之前,她的生日都是与酒馆里的大伙儿一起过的。对她而言,这里就是第二个家。不过,自从开始炼制魔药,倒很久不曾来过。 伊莎贝尔把风筝放好,应下这份差事。 同时,她又在心底遗憾自己与男孩儿错过了。 “先生,就是这儿。” 领着人走过门的那一刻,她看见院里立着一只毛发淌水的羊。然后是,所谓缘分——她所寻找的人在蹲下身子给羊清理毛发,注意到有人过来,抬头望了一眼。那浅灰色的瞳孔好似沉入大海的珍珠,在天光的映衬下拂去灰尘烁了一瞬,继而滚落回灰暗。他的头发过长,似乎是有些碍事了,伊莎贝尔不自觉地想。 她走近对方,说:“谢谢你找到了我的风筝。” 男孩的头低得更低,发出个单音节的“嗯”。 他手上的动作停都不停,把羊照顾得服服帖帖、蹄子也不挪一下。 伊莎贝尔稍微走远,等他干完活站了起来,才重新过去。 她伸出手来:“你好,我叫伊莎贝尔·卡特。” 男孩儿正要和她握手,陡然又把手缩回去。他的手又湿又凉,而且不太干净、手心还沾着羊毛。而女孩儿的手看起来就像一团棉花,洁白又柔软,所以他畏惧了、下意识地想攥住衣角。但他不由得睁大眼睛,睫毛颤动着。因为对方毫不在意地、主动握住了他想要逃跑的手——她的手和他想象中一样温暖。 伊莎贝尔笑吟吟地:“你叫什么名字?” “亚、亚……”他的嘴唇抖个不停,“亚历克……” “阿列克?”伊莎贝尔说,“请让我请你喝一杯果汁吧,再次感谢你找到我的风筝。”准确来说,应该是酒馆老板请他们两个一人喝一杯。主要是这女孩儿担心对方又走了、他走路特别快,她都追不上,得尽快用某种方式报答他。 阿列克似乎是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但他最终还是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这时,伊莎贝尔注意到他额前的发变成一绺一绺的,便掏出手帕。 “你流了很多汗,还好吗?” 男孩儿看见她递过手帕,甚至往后躲了一步。伊莎贝尔只好说:“没关系,请你用吧。”这才顺利地将手帕放进他手里。可阿列克呢、攥着手帕,看起来就像不知道这一小块薄布有何功用的稻草人。伊莎贝尔简直哭笑不得,她觉得对方笨拙得可爱、像孤儿院里一个名叫伊莱恩的孩子,见人就红脸——可他明明比他大了好几岁来着。 “我、我……”阿列克又产生说话的冲动,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了个头,又被一道愤怒的声音挫败:“亚历克斯,你这懒鬼!”听见这粗气的话,他的骨头猛地咯哒咯哒地互相撞击。 后院又弥漫起刺鼻的酒味,盖过烟熏味的风头。 那是个满脸枣红的矮个男人,大把胡须像雪般堆叠起来。 他咬字含糊不清:“该死的懒虫!你下午去哪儿偷懒了?!你——” 阿列克闭上眼睛,那只大手过来了。 “老先生,别气坏身体。”客人吐着烟圈劝道。 于是那只手便没有去向男孩儿的脸,而是啪的一声打在他后背。 老头儿恶狠狠地:“滚回去!你想让我的羊饿死吗?” 阿列克抱起地上的小羊往外走,他回头看了一眼伊莎贝尔。 此时此刻,那浅灰色的瞳孔里才真正地积起雨雾。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伊莎贝尔朝他挥挥手,嘴型无声:“再见。” 她看着男孩儿前往落日尽头,有如黑色水鸟的剪影、飞远了。 第9章 少女(4) 巴沙特女士站在窗前,一边拍打自己的肩颈处,一边向外张望、吹风。她说一个黑发男孩儿在附近来回地转,已经转了半小时左右。伊莎贝尔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张脸,她抛下修改好三分之一的最后一节,跑到窗边向下看——那人不是阿列克还能是谁呢?她忍住要大声呼喊他的冲动,跟老师说自己马上回来,然后蹭蹭蹭地跑到路边。 “上午好,阿列克!呃、不对,是亚历克斯。” 于是伊莎贝尔又说:“上午好,亚历克斯。” 男孩儿的嘴角现出两个酒窝。 他在笑的时候也抿着嘴唇,像是不好意思露出牙齿似的,并不发出夸张的笑声。但那快乐情绪却是旁人看一眼就能感知到的,并非礼貌性地逢场作戏,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又略显腼腆,好比某种青苹果吧,看起来是酸的,咬起来是甜的。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我的老师看见你在这儿徘徊很久了。”伊莎贝尔说,“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尽管提出来吧。我对这一片还算熟悉。” 亚历克斯摇头,只递给她一方手帕:“干净的。” 淡杏色手帕被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不仅如此,上面连一条细微的折痕也看不见,显然是被熨烫过。 “你不用这么……谢谢。” 伊莎贝尔折好手帕。 如果不是他特意来归还,她还想不起这回事呢。至于亚历克斯,尽管兜兜转转、犹犹豫豫,但目的达成,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了。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秋风乍起。最终是,男孩儿局促地将手插进口袋,小声地说了句再见,便朝镇中心的方向走。她不止一次见过他的背影,每一次都觉得他本人比影子更要单薄。 “请等一下——!” 好吧、盯着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伊莎贝尔卡了带。 他所流露出的好奇令她倍感压力。 因为她倏忽想起之前与母亲的对话。 她趁对方吃早餐,问她是否知道一个名叫“阿列克”的男孩儿。 “阿列克?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我不可能没听说过。” 卡特夫人几乎见过村镇上所有的人,这是在酒馆上夜班的好处之一。 “倒是有个叫亚历克斯的跟你说的一样,模样好看,可惜说话带些结巴。” 亚历克斯……伊莎贝尔想,那男孩儿说话确实不太利索。那天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只听清前面几个音节。这“亚历克斯”念一半,可不就变成“阿列克”了嘛。难怪他当时好像急着要解释什么,竟然是她听得不对。连对方名字也能搞错,伊莎贝尔不免觉得内疚。 “就是他。妈妈,你听说过他吗?” “当然。这孩子跟他外祖父上周才来的,住在酒馆旁边那幢矮屋。听说是东家要去医院照顾怀孕的女儿,祖孙俩就替人家帮工、照看羊群,估计得忙活到明年吧。路易斯还提前买了几只嫩羊羔,就等着它们长长膘,冬天过节宰了做菜呢。” 路易斯就是酒馆老板。卡特夫人继续说:“你肯定想不到,他那个外祖父啊,脾气比牛还倔。不见他看羊,倒是整天混在前台喝酒,喝醉了就喜欢耍酒疯……真是难为那孩子跟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家长,忙来忙去的还要挨骂。” 这下伊莎贝尔得以确定亚历克斯的确就是她所想的阿列克。她见过那个上年纪的红脸老人训斥男孩儿,劈头盖脸一顿骂,动作也粗鲁至极。这层原因激起她的天性,使她不由自主地怜悯起与她挥手告别的亚历克斯。被孤寂的情绪所感染,她开口叫住他。 亚历克斯静静地等待下文。 “也许……”伊莎贝尔决定开门见山:“你想来一起放风筝吗?你知道、镇上的孩子少得可怜,如果你愿意来,我的小妹妹阿莉安娜会很开心的。”伊莎贝尔暗自打量着男孩儿的表情,希望对方不会认为她过于唐突、毕竟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她小心翼翼地:“没关系,如果你实在没时间的话就算了。” 亚历克斯看起来很激动:“我、我……” “慢慢来,别着急。”伊莎贝尔发誓会耐心等他说完每句话。 亚历克斯憋了一口气。 “抱歉。” 他很乐意去,但他不能去。 男孩儿说完,转过身子走远了。 没过多久,伊莎贝尔如期改完文章,将手稿封好并寄给杂志社。一桩大事结束,老女士破例允许她放松几天,就当是提前过寒假,如今她也算半个闲人。又一个下午,她带着阿莉安娜外出散步,习习凉风也预示着初冬近在眼前。 宝贝失而复得,阿莉安娜又开心地放起风筝,跑来跑去。伊莎贝尔坐在草坪上,考虑起今年冬天该送什么礼物。她想和坎德拉夫人学习针线活。眼前现出格兰芬多那条红橙相间的围巾,她又觉得自己再怎么织也比不过它,就想着、还是织一件毛衣好了,反正套在长袍下面,好不好看很难说,起码暖和是真的暖和。 阿莉安娜突然指着一边:“伊莎,快看!” 伊莎贝尔看见七八只小羊羔跟在亚历克斯身后,排成一列走过来。他好像个带头的羊妈妈,而且毛发还是黑色的。她笑着挥挥手,他点头、把眼睛藏进帽檐下的阴影中。几只羊累了便不肯动,拖在原地吃起草来,男孩儿也只得停下脚步让它们开饭。 小羊们特别可爱,白得像雪球,而且叫声软绵绵的。有几只啃了几口草,饱了,就相互追跑打闹。其中一个可能没长开,腿一软倒在地上,亚历克斯用双手把它扶起来。它呢,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撒开腿追前面的兄弟姐妹。 阿莉安娜的心都要化了。她走到跟前,看看小羊羔、又看看亚历克斯,还是怯生生地不敢说话——她真想亲手摸摸它们。伊莎贝尔一看她的眼神黏在那儿,什么都懂了。她也走过去,和亚历克斯打个招呼,“她就是我的小妹妹。阿莉安娜,这位是亚历克斯。” 男孩儿的语气总是弱弱的:“你好。” 今天他可是遭遇敌手了,因为阿莉安娜面对不熟悉的人更加内向。 “你好……”但小姑娘为了羊羔大着胆子问,“它们都是你的吗?” “不是。”亚历克斯不擅长解释说明,尽挑简短的回答。 这时,一只小羊过来蹭了蹭阿莉安娜的小腿,暖绒绒的、有些痒。 “它、它喜欢你。” 阿莉安娜的脸变成一朵盛开的花:“请问、我可以抱抱它吗?” 亚历克斯“嗯”了一声,她赶紧看向旁边的伊莎贝尔。 ——她手里还占着风筝呢。 “你们俩为什么不交换一下呢?” “那……”阿莉安娜抬头,“你喜欢放风筝吗?” 于是两个人身份互换,阿莉安娜改当羊羔头子,亚历克斯便来放风筝了。不过我们这位大朋友好歹比伊莎贝尔年长一岁,对风筝本身的兴趣不如对上面图画的兴趣大。他看着布料上的全家福,轻轻拂过颜料干燥后的笔触,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这是阿莉安娜画的。”伊莎贝尔一一介绍起画上的人。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傍晚时分。 天边凝起一团火烧云,红紫相融,犹如天空鲜血淋漓的伤。 三个人走同一条路回家,两侧是茂密的粗壮树木。亚历克斯话很少,但他却是个极好的听众。阿莉安娜觉得对方和伊莎贝尔是同一类型的人,渐渐没了最开始的拘束,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除了羊还有没有养其他的小动物,最爱听哪个故事等等。亚历克斯应付不过来,嘴巴跟不上思绪,急得满头冒汗,忙把帽子摘下来降温。 伊莎贝尔笑说:“安娜,你一下子问得太多了。” 笑容过后,她的心中又略感怅然。如果安娜不曾被魔力暴动反噬,和其他小巫师一样去了霍格沃茨,就会像阿不福思那样开朗快乐吧?她可以和自己的同龄人在一起,聊些有的没的、聊些她这个年纪经常聊的话题,比如和好朋友吵架了怎么办;今天见到个帅气的男孩儿他是谁;作业好多好难写啊…… 心脏处传来的剧痛使伊莎贝尔脸色骤变。 小伊莎不在,她所经受的窒息感和挤压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阿莉安娜和亚历克斯化成无数个背影,层层叠叠,似是她触碰不到的幻梦。她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声,极重极缓,响起一声便使人提心吊胆,下一声还会不会响起来呢? 砰、砰、砰。 “伊莎!”阿莉安娜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我想是最近休息太晚的缘故。走吧。” 伊莎贝尔咬住后槽牙,挨过这轮痛苦。 她的大腿还是抖的。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珍儿……” 亚历克斯刚才在听阿莉安娜说话,直到被打断才回过神来。 他注意到伊莎贝尔身后少了一只羊、他叫它珍儿。 “亚历克斯?” “珍、珍儿,走了。” 不过男孩儿丝毫不慌,珍儿十有**是去林子里找水了。这片树林里有一片湖,水质很好,所以他经常让羊群来解渴。珍儿是最聪明的一只小羊,早能记住路线,去林里找水也不稀奇。他径直便往湖水走,伊莎贝尔说她也去,留下安娜等待。 珍儿果然在那儿。 但它飘在湖面,死了。 湖水殷红,血丝仍在扩散,从中央至边缘逐渐变淡。空气闻起来是腥甜的味道,腥味来源于这具新鲜的尸体,甜味来源于湖畔的花、仿佛是吸取了羊的生命力,开得格外繁茂。亚历克斯走下湖,抱起珍儿。伊莎贝尔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两人往回走。 他们没看见那池血水即刻恢复了清澈。 还记得酒馆老板、也就是上文提到的路易斯先生买下了几只羊等过节用吗?珍儿正是被买下的商品之一,现在却没法交差。亚历克斯一时疏忽闯下大祸,总得给个交代。伊莎贝尔不愿让他一人承担错误,如果不是她找他聊天让其分了心,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这女孩儿把事情全部揽自己身上,一方面是因为心肠柔软,另一方面则是、她怕亚历克斯的外祖父动手,先前她早领教过他的脾气。 她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两人本想私下先跟路易斯先生解释一番。这位先生心宽体胖,说话和和气气,虽然是个生意人却并没有掉进钱眼里,否则也不会允许伊莎贝尔跑来吃白食了。然而,他们还未从那池血水中蹚出来,惊忧不定。亚历克斯抱着珍儿的尸体便进去酒馆,伊莎贝尔也忘记提醒他不要招人耳目。结果,没遇上路易斯,先遇上喝酒的外祖父。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牧羊人,哪里会看不出此时的状况?他爆呵一声,引得周围一圈默契地噤声,十几双眼睛一齐落在老人身上。外祖父到底还没醉到不分场合就开打的程度。他甩给男孩一个眼神叫他跟上,眼白附着的一根根血丝看起来狰狞而狂暴。伊莎贝尔不放心,跟着来到后院。老人又叫来路易斯,把没了生气的羊放在他眼前,随即掏出鞭子抽打亚历克斯。 太快了,没人反应过来。 亚历克斯清楚一鞭子的威力,所以从来不用鞭子对付羊群。如今轮到他自己品尝这滋味,只听见扬起的风声,还没做好准备,胳膊上便着了火般地烧起来,然后才是惨叫。 “先生!别这样!”伊莎贝尔像老鹰张开翅膀一般展平双臂,将人挡在身后,说:“您别怪他,该受惩罚的人是我才对。” 路易斯先生还是一头雾水:“哎哟,您这是做什么。发生什么事儿也犯不着打孩子不是?”他把伊莎贝尔拉到面前,“什么怪不怪、惩罚不惩罚的。跟我说说,怎么了?” 女孩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前因后果。 路易斯这才注意到那只死去的羊羔。他的表情很微妙,还没说话呢,那边鞭子又要甩起来。老人在咒骂声中举起手臂,路易斯几乎是拦腰抱住他:“老先生,别打啦!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一只羊羔,说昂贵倒也不至于,说不昂贵吧、却也值小半月的盈利。羊若是自己的,无非打碎了牙齿咽进肚里,亏了就亏了。可关键是,这羊是东家的,总得有人自掏腰包补上这一亏空。老牧羊人舍不得酒钱,他宁愿打死自己没用的孙子赔罪,也绝不赔钱、那对他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股无赖劲儿把路易斯吃得死死的,难道他能说出“打死就打死,钱必须照给”这种狠心话?想开点吧,赚回这钱不过是两三周的事情。再者说,哪个小孩子能不贪玩呢?亚历克斯又不是个惯会捣蛋的,这次权当长个记性,准没有下次了。 “好了好了。一只羊的事,没了就没了吧,下次当心。”不得不说,这话说得还是挺肉痛,但好歹救了个男孩儿,肉痛也无所谓了。老人一听他不准备追究下去,心情舒畅,便不打算折磨亚历克斯,只说让他小心自己的皮,说完又回去喝酒。 可唯一的那一鞭也使足九成的力气,亚历克斯捂着右胳膊,眉毛拧成一团,手心覆盖住的衣服片被血浸湿。他连对不起这个词都蹦得困难,但还是表示自己可以来帮工抵债。路易斯先生欣然同意这个提议,又给他的伤口涂好药水,风波才彻底平息。 之后,亚历克斯把珍儿的尸体埋在树林里,伊莎贝尔采来花束,放到土堆上。星夜将来,天幕的火烧云浓色转淡。伊莎贝尔只觉得他的灵魂也一同沉寂,沉睡于黑暗之中。她又知道了他的一个习惯,每送走一只羊,就在窗户边放一颗刻有它们名字的石头。石头们排成整齐的列队,如今那里又多了位永住房客。她这时候想,如果他也像他的外祖父那般用鞭子驯羊,如果他不给它们起各种各样的名字,就不会这么悲伤。 心与心之间一旦产生联系,流泪便不可避免,而心肠柔软的人总是流泪、伊莎贝尔也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柔软——柔软且坚强。这是她今年许下的圣诞愿望。 / 秋冬交替的时节。 伊莎贝尔学会了基础针法,成功织出一小块毛衣。虽然坎德拉夫人夸她第一次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好,但她依然觉得针脚不够细密,拆了又织织了又拆,进度在原地打转。 坎德拉夫人说:“没关系,伊莎。只要是你亲手做的,阿不思都会喜欢。” “呃……”伊莎贝尔停手,“这不是给他的。” 坎德拉夫人从喉咙滑出夜莺般的惊讶声音。 但女孩儿又专心地织起来,绝口不提礼物的事情。 我们知道、礼物等同于秘密,所以暂且保密才行。 除了织毛衣,伊莎贝尔近期的重心放在魔药学。文章仍在初审中,她想在得到消息前换换脑子,用上辈子的话讲就是人文理工两开花。没办法、还不是因为炼制魔药这种动手性强的活动实在太有趣,换作是记背反应原理她早望而却步了。 这天,她在谷里找药草,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成落汤鸡。伊莎贝尔逃进最近的山洞中,一点点拧干长裙,掉下来的水积满坑洼。现在不比夏天,冷气爬上骨脊,她靠住洞壁、蜷缩起来。洞里光线昏暗,像在拉上窗帘的房间中听雨声入眠。她看着洞口的水链从上往下翻滚,竟也不觉无聊,只是冷得慌。 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暴雨下不长久,她安慰自己。 没想到又来一只落汤鸡。 亚历克斯狼狈得可以,头发全粘在脸上,下巴淌水,眼睛都睁不开。更要命的是,几只羊也遭遇惨祸,饭没吃上,却靠吸水的毛增加几番重量。这男孩儿看见伊莎贝尔,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可湿外套也无济于补。于是,他又坐下来,企图把两块石头磨成打火石好生一堆火。伊莎贝尔则在对面看着他钻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我那天去酒馆看见你搬东西,你看见我了吗?” 男孩儿一下子抬头:“哪天?” “前天。” “我……”亚历克斯现在说话会降低语速,力求完整地说出词语。他说:“没有看见。你下一次,可以到后厨找我。”然后,他又问,“伊莎,你为什么,来这儿?” 伊莎贝尔便给他讲起自己的学习任务,他似乎很感兴趣。 讲到一半,亚历克斯抱起一只小羊。 那只小羊呜咽一声没动静了,四肢痉挛,眼神死硬僵直。 所以说,跟动物打交道并非易事,尤其是年纪这么小的动物。它们很容易受疾病影响,只比温室里的花儿耐受一点。这只小羊叫梅,出生时废了好大周折,体质虚弱。亚历克斯像母羊般兢兢业业地把它养到会走路,风雨一吹一打,又危险了。 伊莎贝尔当机立断:“亚历克斯,把它给我。” 男孩儿正要说话,她继续:“我会熬治疗的魔药。你呆在这儿,看好它们。” 伊莎贝尔把外套撑在头上挡雨,跑进雨中。她迎面跑起来,受到阻力,仿佛要把她往后推。她感到冰冷蔓延至全身,呼出的气息如利刃般划破气管、刺痛。一到罗伯特先生的家,她二话不说推开门,不顾对方的抱怨之声,把怀里的羊交给他。 “先生,拜托您帮帮忙。” 来不及解释,她又跑去拿相应的药草。 “我又不是兽医。” 嘴上这么说,罗伯特还是用干毛巾裹住小羊,让它的体温变高。 谁让这女孩儿也算他的半个学生。 伊莎贝尔动作麻利地熬好一瓶药,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她用汤勺把绿色的药水送进羊嘴。 “你加了多少艾蒿?” “原配方的三分之一。”伊莎贝尔说,“给羊羔的用量……” “没问题。”听见对方肯定,她的心也更加安定。 隔着毛巾能感到小羊的身体变得温暖,约五分钟后,它醒了。 伊莎贝尔松了口气,总算没有重蹈覆辙。 “干得不错。”罗伯特先生说。 如果她不学魔法史的话,当个药剂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伊莎贝尔很高兴,“谢谢您。话说回来,能借我两把伞吗?” 可惜他家只有一把伞。 而且,伊莎贝尔走到半路,天放晴了。 亚历克斯站在洞口张望,看着她像落水神灵,怀抱洁白而来。经过数次铺垫,正式揭晓伏笔,这是他那颗年少的心因水纹缭绕而波澜不平的开端。 - 十二月中旬,伊莎贝尔织完了毛衣。这件毛衣是藏青色,高领宽松。它作为伊莎贝尔在针织领域所制作的第一成品,尽管衣摆的收针处稍微走形,但瑕不掩瑜、整体上来看仍是件充满心意的礼物。谁能有好运气拥有它呢? 伊莎贝尔尽量让每一年的礼物都不重样,比如今年首次尝试用薰衣草给阿莉安娜做了一瓶香氛。然后,她又想到可以给巴沙特女士做香薰蜡烛。往未风干的溶液里加几滴安神剂,这样制出的蜡烛所释放的香气便有助于她的睡眠。但老女士表示,伊莎贝尔的文章能获得金奖才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女孩儿没有令她失望——圣诞夜前一周,传来了文章通过初审的消息。要知道,每年秋审只有十篇文章能过审并刊登发表。按照流程,评委组将在明年春审之前公布获奖名单,包括金银奖各一名。金奖得主不单有优厚的奖金,更重要的是、还能在欧洲魔法史学协会获得一个席位。简单来讲,没有哪个专业的魔法史学研究者不想加入这个协会,他们熟知的所有著名学者都是那儿的一份子、巴沙特女士也是。 感谢卡特夫人吧,她的兴奋不比伊莎贝尔少。由于她的缘故,不出两天,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这个消息。他们都知道小小的镇子里出现个了不起的学者姑娘,好像金奖已经被她提前预定似的。这下子,伊莎贝尔连去酒馆帮忙都要被熟客谬赞为“天才”。听着夸张的称赞,女孩儿脸红得堪比酒窖中珍藏的葡萄酒,忙请对方千万不要这么说。 开个玩笑,她甚至考虑过要不要戴上面纱示人,但那样恐怕就更引人注目了,于是作罢。足足半个月后,人们的热情才稍微消散,总算不会给她多余的关注和压力。伊莎贝尔才得以恢复平常的心态,等到这时,圣诞周也如期而至。 趁酒馆还未暂停营业、休假之前,路易斯先生叫后厨备了丰盛的大餐、连同养了大半年的羊在内,和大伙儿一同庆祝并欢迎全新的一年。与往年不同,今年多了位小帮工亚历克斯。 这天傍晚,酒馆门外早早挂上关门的牌子,大堂里只有数位内部员工在做清洁工作。伊莎贝尔坐在灯下面擦拭酒杯,耳边是大人们的笑声,他们在聊家里的琐事。然后,大门开了,卷入一阵风,室内温度骤降。亚历克斯提着两只木桶进来,把门关上。 倒完今年最后的垃圾,男孩儿打算告辞。他正要向路易斯先生告别,对方却一把搭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直说:“好小伙儿!还走什么?和大伙儿热闹完再走也不迟!” 亚历克斯和伊莎贝尔一样不擅长拒绝,便哑口无言地答应了。离开饭还有些时候,这男孩儿一个人躲在大堂角落,刚好站在阴影里,暖色调的光隔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伊莎贝尔倒了杯热水,由光明游入灰暗:“辛苦了。” “谢谢。”男孩儿双手接过,又说:“这个、给你……” 亚历克斯把东西放她手心。 伊莎贝尔低头,手心处是一颗石头。 这颗石头磨圆度高,手感细腻光滑,泛着莹亮的淡蓝色光辉。最特别的是,石头通身布满一圈圈涟漪状的纹路,形状是天然而标准的桃心。说它是抛过光的宝石也没人不会相信,而他却说这只是一块石头、在浅河滩中捡到的。 亚历克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伊莎贝尔的侧脸,担心自己的礼物不能让她满意。直到那双蓝色的眼睛朝他微笑,他才真正松了口气。他以前只知道拆礼物的人会十分紧张、紧张自己会得到什么礼物,却没想到送礼物也是如此。 “谢谢你,亚历克斯,我很喜欢。” “——孩子们,开饭咯!” 香味飘满整个大堂,大伙儿们将四张方桌并在一起组成更大的桌,围绕着坐满四边。伊莎贝尔始终把小巧的石头攥在左手心,也不怎么妨碍她使用刀叉。她并没有沉浸在欢快的氛围内,而是在思考究竟该给亚历克斯送什么礼物、想得很是苦恼。 或许、每年都送不重样的礼物着实是个高难度挑战,毕竟她能亲手制作的种类有限。而且,男孩子们需要的物品同女孩子相比也没那么繁多、单是香氛都能列出个几十种完全不同的香味。一年一度的餐后余兴表演环节开始时,她仍然想得出神。 路易斯先生摆出他的拿手绝活——手风琴。据他说,他年轻时当过街头艺人,有的是听众天天按点来等他表演献艺,到后来攒够了钱便在戈德里克山谷定居了。 先是卡茨小姐伴着琴唱了首轻快的歌,大家拍手相和,拍着拍着就一齐唱起这耳熟能详的歌谣,后来彻底变成大合唱。接着轮到最活泼的跳舞时间,无论男的女的,人们两两配对,互相挽着胳膊,随节奏跳跃、踏着地面,发出清脆响声。时光好似停滞一般,每个人都与曾经青春的自己短暂相遇,忘记了烦恼和忧愁,只想着摆动身体、如随风起舞的柳絮,飘啊飞啊,脱离现实。 乐声中,路易斯先生靠近黑发的男孩儿,他的手在键盘上飞移,嘴巴也快得很:“亚历克斯,你呆在这儿,难道是奢求让美丽的姑娘主动邀请你共舞?”小孩儿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他的眼神放在哪儿,他可看得一清二楚。 亚历克斯被耳边洪亮的声音吓得打个激灵:“我……” 伊莎贝尔听见模糊的声音,朝他们的方向看来,笑得明媚。 她正像一只十六岁的巨型白兔,越蹦越快活。 路易斯哈哈大笑:“她可是我们这儿学识最渊博的女孩儿,孩子、你得好好努力啊。”话音刚落,卡特夫人过来歇会儿脚,她满头大汗,用手扇了扇热空气。路易斯先生打趣说:“等伊莎今后出了名,您挑女婿的眼光也得跟着出了名的严格吧?” “什么呀、哪儿的话。”卡特夫人一同玩笑:“我还等着邓布利多家的儿子娶了她呢。不是我说、几个孩子认识多少年了,感情还是这么好。别人怕是没机会呀。” “邓布利多家的?他家不是两个儿子吗,您具体说的哪个?” “我可说不准、得看伊莎‘喜欢’哪个。” “原来如此……”路易斯意味深长,“看来、竞争对手的数量可观啊。”这位先生不忘贴心地保守亚历克斯的秘密。因此,这话以卡特夫人的角度来解读不过是一句合时宜的感叹而已。 亚历克斯没有说话。 恰好、伊莎贝尔也过来了:“妈妈,我好像听见您说‘邓布利多’?” 卡特夫人满肚子坏水:“伊莎,假如你是个新娘、明天就要结婚了,你会嫁给邓布利多家的哪个小伙儿?”好家伙、这话差点就把“你更喜欢哪个”摆明面上说。 伊莎贝尔有些尴尬:“妈妈,您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你能想象两个互相陪伴彼此六年的朋友走到一起吗?拜托、这又不是小孩子们的过家家,成天嚷嚷着长大后要娶你或是嫁给你,太奇怪了。 跟孩子们说起谈婚论嫁的事,大人们总显得兴致勃勃、他们喜欢看对方羞红了脸蛋又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青涩模样。路易斯先生在一旁帮腔:“所以说,只是假设。假设你会嫁给其中一个人,你怎么选择?” “这个嘛……”但伊莎贝尔不是脸皮薄的女孩儿,不如说她迟钝得过了头,反而以解答学术问题的态度尝试从各个角度分析两人的优缺点,完全看不出她有半分少女般的羞怯。而亚历克斯,眼神在跳舞的人群来回飘动,耳朵却不漏她所发出的任何声音。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阿不福思。” “梅林的胡子!”卡特夫人挡住嘴巴,“我以为你会选阿不思。” “我看是您会选择阿不思吧!”路易斯笑着戳穿她。 “没错儿、那孩子让人挑不出错……” “没人能束缚他的心灵。”伊莎贝尔说,“虽然阿不思对所有人都很温柔,但他其实更在乎别的东西、更纯粹的东西。所以他很难把心思投入在一个人身上。阿不福思不一样,他经常冲动,却会把一个人真正地捧在心上。”阿莉安娜正是个最好的例子。“所以,我会选阿不福思。” “也不尽然。伊莎,或许你还有其他选择。”路易斯当然不会轻易地放过机会。鉴于他仍在演奏之中,便用上臂碰了碰稻草人般伫立的黑发男孩儿,“瞧,你不妨考虑考虑我们的亚历克斯?”卡特夫人连连笑说:“又是个好孩子,我看行!” “我、我……去外面站。” 亚历克斯在欢笑声中临阵脱逃。 卡特夫人说:“你看你,人孩子都不好意思了。” 路易斯先生差点要举起双手摇白旗:“冤枉啊,梅林知道我是好心办坏事。” 伊莎贝尔走出酒馆,看见亚历克斯靠着墙站在窗户前面。玻璃上挂着层水雾,勉强映出一个漆黑的轮廓。他似乎在观察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又或许只是在发呆、消磨时间。他的右半边侧脸是亮的,其余的地方则淹入夜色之中。 伊莎贝尔走上前去:“别在意,他们只是开玩笑。”相处这么久,她早琢磨透了男孩儿的脾性,知道他不很外向,也看得出来是大人们的话让他心底不自在了。 亚历克斯点点头,问起阿不思的事情。 他好奇对方两个的关系,问他为什么不在戈德里克山谷。 “因为他得去霍格沃茨上学,我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见他。” 亚历克斯瞪大眼睛:“你为什么、不去?”阿不思有多厉害他不清楚,但伊莎贝尔是他认为最厉害的人,为什么不和对方一起去霍格沃茨?除非、他想,除非她和自己一样。 “——你是哑炮?” “对。” 伊莎贝尔变了。当别人提起“可惜你是个哑炮”时,她不再会像以前那样扯出个落寞的微笑、为自己惋惜。现在她会不带任何情绪地承认这个事实,因为在她看来,是不是哑炮并不影响她的成长和进步,否则她的文章也不会过得了初审。她不觉得自己比谁更优秀,却也不会自卑自己不如其他巫师,已经可以成熟地处理好心态。 亚历克斯真诚地:“你很厉害。如果……” 他说:“我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厉害。” “谢谢你。”伊莎贝尔说:“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样会照顾动物。”所谓术业有专攻,大家各有各的长处。在女孩儿心里,亚历克斯也很厉害、而且是她很难学会的那种厉害。 亚历克斯不好意思地弯了下唇角,把帽檐往下按、这是他的习惯性小动作。而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大衣的口袋中拿出一个信封,语气犹豫:“伊莎?你能不能……” 他的忸怩源自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伊莎贝尔让他加深了这原本就长期存在的心理。他并不识字,包括两人第一次在公告板前见面时,他也是靠寻物启事上的画才明白有人丢了一只风筝。尽管他知道伊莎贝尔绝不会对此表现出一丁点的轻蔑,但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陷,对他而言、对这个正处于最敏感时期的少年来说,着实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 他感到犹如火烧:“你能帮我读一下这封信吗?” 果然,伊莎贝尔只是愣怔两秒,便懂了他隐藏的后半句话:“没问题。” “呃……这是我妈妈寄来的,我可能、还想给她回一封信。” 伊莎贝尔欣然同意帮忙,两人来到亚历克斯和外祖父共同居住的矮屋。这幢屋子单从外表看便知年岁已久,功能只能说大体完善。一推开门,地上摆了两只木桶用来接天花板漏下的水,过几天要是下了大雪情况就更糟糕了。矮屋只有一层,家具少而实用,放了两张床、一个大衣柜、一张桌子及一张椅子。外祖父应该是去其他地方找酒喝了,亚历克斯用布把没有灰尘的椅子擦了又擦,才请伊莎贝尔坐下。 他点燃蜡烛,女孩儿先是道谢,坐好后便开始读信。执笔人的字迹算不上清秀,偶尔有几个错别字,但对方每个笔画都透过纸背显出认真。亚历克斯的妈妈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写了冗长又琐碎的话,信的大部分篇幅都在叫男孩儿不要担心、她过得很好,还问他生活如何,外祖父身体是否健康,有没有需要添置的物件。 伊莎贝尔读完,开始就着烛光写回信、纸笔都是亚历克斯提前买好的。看对方说起话来比平日更加断断续续,女孩儿连忙说:“别紧张、亚历克斯。慢慢来,想说多少说多少,我都会写下来的。” 伊莎贝尔先打好草稿,把男孩儿的话整理好后,又用最漂亮的字体誊写了一遍,连一处勾画痕迹都找不着,信看起来像是宴会的邀请函。 “大功告成!”伊莎贝尔甩两下酸痛的手,递过信。 亚历克斯语无伦次,顿了下,才说:“谢谢你、伊莎。” 忙活完,伊莎贝尔问:“你们有多长时间没见了?” “一年多、快两年。” 伊莎贝尔突然很难过,一般来讲,他们这种年纪的孩子都会待在父母身边。亚历克斯让她回想起过去。那时候,她为了买课外资料做过几份兼职工作,都是类似洗盘子这种简单却累胳膊的活儿。但她遇到的老板人很好,会让她把没卖出去的饭菜带回去吃,可亚历克斯的外祖父对他并不好,她怜惜这男孩儿。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我不知道……”亚历克斯低头。 他的话连贯起来会是这样:“外祖父不喜欢我妈妈,她是个麻瓜、在一家纺织厂做女工。我爸爸游学时认识了她,他们背着所有人结婚、又有了我。” “外祖父生气极了,跟他们断绝往来。我八岁那年才知道爸爸是个巫师,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他从来都没有用过魔法、至少是在我的面前。我们就住在麻瓜的地盘,我爸爸也去了工厂、但他后来出了意外,而妈妈又怀孕了。” 伊莎贝尔倾听着,烛焰在她的眼中跃动。 那双蓝色眼眸里流露出的动容使亚历克斯得以继续: “我多了一个妹妹,她叫艾米丽,金发碧眼、比我长得更像妈妈。妈妈要工作,都是我在照顾她,可我们过得太困难了、他们总是克扣她的工资,有段时间我们只能喝青菜叶子煮的汤。结果,妈妈可能是从以前的信件里找到了我外祖父的地址,恳求他看在我和艾米丽的份上帮帮忙。” “他带走了我、他只带走了我。他说我应该像我爸爸那样去霍格沃茨念书,而不是跟一群麻瓜混在一起。直到十一岁那年,我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他骂我是个‘哑炮’,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他没有赶走我,但也不让我见妈妈,就开始教我怎么照顾羊、教我哪种草最适合当饲料、如果母羊难产怎么处理……” “然后我就跟他一起给人放羊,去不同的农场帮忙。之前的东家说我干活利索,经常请我吃甜点,我们关系很好。我就请他帮我给妈妈写信、我以前总瞒着外祖父请关系好的大人帮我写信。上次收到的信我一直攒到今天,这是我到戈德里克山谷以来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谢谢你,伊莎。” 伊莎贝尔给了他一个拥抱:“好朋友之间不需要客气。你知道吗,亚历克斯,我想到该送你什么礼物了。我保证你以后可以自己给妈妈写信!稍等,我待会儿就回来。”她迫不及待地出去拿东西,她今晚就想祝他圣诞快乐。 从酒馆回到家得穿过林荫道。冬夜,道上空无一人,干枯的树枝投下斜长的鬼影。伊莎贝尔全身心都想着礼物,完全不受诡异氛围的影响。下一秒,她听见远方传来凄美的歌声,恍地停下脚步,仿佛灵魂也脱壳而出。 歌声浸染着寒木松香的味道,她倏忽感觉被晶雪包围,又像嚼了薄荷,神经悚凉。音符勾着她一步步地向源头前进,那是被树木掩映的、似曾相识的湖边,珍儿就在那里丢了性命。现在轮到伊莎贝尔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在说:向前走、向前走。 ——向前走吧。 湖水缠上她的脚踝,那块皮肤瞬间被冻得青紫麻木。但她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感觉不到。此时此刻,她只想着这旋律是如此的凄婉,引得她骨头也轻颤,想把自己做成竖琴与之伴歌。她向湖心走去,水没过她的足尖、脚踝、小腿、大腿…… “伊莎贝尔!” 亚历克斯拦腰抱住她:“伊莎贝尔,停下!” 女孩儿如梦初醒般回头,打量四周:“我、我怎么在这儿?” 不待回神,潮水的冰冷即刻吞噬了她。 两个人走上岸边,伊莎贝尔打起喷嚏来,亚历克斯把外套给她。 伊莎贝尔惊魂未定:“你怎么找到我的?” 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就没命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命 亚历克斯说:“冬天、有狼,我不放心,跟在后面。” 经过这么一出,亚历克斯更不敢让她一个人走夜路,把人直送到家门口。他离开时,伊莎贝尔将她所想到的礼物交给他、是一本厚字典——她决定教他认字和写字,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地给妈妈写信了。 第10章 青梅(1) 不知不觉间,伊莎贝尔即将迎来第五年的圣诞夜。比起往年,男孩儿们回来得更早、提前了整三天。但她后来才意识到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因为阿不思没有回来,阿不福思一个人不能代表“男孩儿们”。 这是最后一个值得详细叙述的圣诞夜、在戈德里克山谷度过的圣诞夜。它的特殊之处不仅在于老朋友的缺席,更在于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几乎是刚见面就吵了一架。阿不福思竟然也舍得跟她吵架吗?我必须澄清一下,首先丢出导火索的正是伊莎贝尔。 那时已经下过雪了,山谷又是白茫茫一片。 伊莎贝尔结束下午的学习,走进邓布利多家,才发现阿不福思犹如初雪,已经属于过去时而非将来时。客厅就他一个人,正往箱里胡乱地塞着什么。窗外冷蓝色的光线投入火炉里融化,她只看得清那身黑压压的长袍。 伊莎贝尔脱下外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也关心这个吗?”阿不福思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反问真怪,伊莎贝尔下意识地想。 她不禁多了个心眼:“你在收拾什么呢?” 阿不福思沉默了会儿。 然后他说:“不关你的事。” 伊莎贝尔瞪大眼睛:“阿不、你怎么了?” 她一下猜到他应该是遇上不好的事情,生气了。 这很好猜。阿不福思一生气就不喜欢好好讲话、给人脸色看。而且他还经常生气,活像个河豚。本来平时就带着尖尖的刺,暴躁起来更是不得了。不过,伊莎贝尔倒是没见过他快要爆炸的模样,所以尚且担心他是否遭遇不公,换作是阿不思的话,他早提前站得远远地、不排除以无心之举而火上浇油的可能。 果然、他没有好好讲话,只说:“没怎么。” 伊莎贝尔的心底顿时生出和小孩儿扯皮的无力感。 她希望接下来的对话不是这样的死循环: “你怎么啦?” “没怎么。” “那到底是怎么了嘛?” “不关你的事。” “拜托、我真的想知道。你怎么啦?” “没怎么。” “那到底是怎么了嘛?” …… 梅林啊、算了吧。如果他正在气头上,她还要去说些大家都懂得的假大空的道理,岂不是太糟了吗?深知自己的嘴巴并不厉害,伊莎贝尔决定先等这头小狮子下下火,然后再给他顺顺毛。 “好吧,”她换了个话题,“阿不思呢?你们俩不是一起的吗?” “你——” 话说一半,阿不福思砰地一声合上皮箱,回房间了。 伊莎贝尔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前去敲响房门。 “阿不、你还好吗?” “不好!”里面的人大叫:“一点都不好!” 伊莎贝尔犹豫道:“那、你想和我聊聊天吗?” 隔着门,对面没声儿了。 紧接着是持续的、长时间的无声。 他要是骂骂人还好,但他什么也不说,伊莎贝尔吓坏了。 “阿不,”她拍了拍门,“让我进来吧!” “别管我,反正也没人在意我,你们只关心阿不思!” “怎么会呢?”伊莎贝尔停止拍门,用所能喊出的最大声音、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说:“想想阿莉安娜,她最在意你了,不是吗?” “那你呢?伊莎贝尔——你在意我吗?” “当然,”伊莎贝尔说,“我当然在意你!” “你撒谎!” 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应该是阿不福思把什么东西打碎了。 之后,她听见他哭了,哭到难受的地方、被呛得连连咳嗽。 他什么时候哭过? 伊莎贝尔的指尖被掐得惨白。 “阿不……” 阿不福思的声音像只乌鸦的嘶鸣: “你根本不在意我。不然你为什么不给我寄信?” “信?”伊莎贝尔来不及疑惑,连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我、我怕打扰你啊。” 因为这男孩儿的信件来得没个定数,有时隔半个月,有时甚至隔一个半月。伊莎贝尔想他是贪玩儿,没心思写信,所以除了按时回信以外便没有额外寄信过去。但话说回来,秋天的时候,她不是把那封关于风筝的信寄给他了吗? 她正纳闷儿,欸、门开了。 阿不福思正对着她冒出半个身体,差不多是真正意义上的蹬鼻子上脸:“哦、你怕打扰我,就不怕打扰了阿不思?猜猜看、伊莎贝尔,是哪个人隔三差五的就给他寄信?”他哼了一声,“借口、都是借口!” 这话顶的伊莎贝尔一连往后退了两步才拉开距离。 两人同样是睁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伊莎贝尔头一次感到生气。 她涨红了脸,也只憋出个指责性的:“你……” 门一开,她就闻到了熟悉的、魔药的味道。那是一种具有轻微刺激性的药水,一般是用来治疗咽喉肿痛,如果正常人误喝就会被辣得流泪、声音嘶哑。再看看这男孩儿,除了那双泛红的眼睛,脸上哪里有半点难过的样子?只要她当场推门而入,准能找见装药水的瓶子。 把她骗得团团转、让她担心,还好意思贼喊捉贼? 伊莎贝尔忍着:“阿不福思·邓布利多,你该去当演员的。” “你叫我什么?”阿不福思提高音调。这是两人认识到现在,她第一次叫他全名。阿不福思以牙还牙:“伊莎贝尔·卡特,别想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给我寄信?” “关于风筝那封信,你没有收到吗?”伊莎贝尔质问他。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自己语气太重了。 ——这算是吵架吗?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你还好意思提那封信?”阿不福思嚷嚷,“收信人写的是我,那正常来说是不是应该只给我一个人看?我多天真啊,以为是你特意给我的。结果,你开头居然还写、要和阿不思一起看?那还不如别让我知道呢,你以后的信全寄给他算了!” 伊莎贝尔却毫无征兆地笑了。 她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儿呢,结果就因为这个。 看着男孩儿那副别扭模样,她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第二个称呼比全名稍显亲昵,但也就那样、毕竟她还气着:“阿不福思,你幼不幼稚?” “哦、你十六、快十七了,你不幼稚,就我幼稚,行了吧?”男孩儿撇撇嘴,“我不就比你小两岁吗,你说我幼不幼稚?” “幼稚,”伊莎贝尔强调,“特别幼稚。” “幼稚就幼稚。”仗打完了,没意思,阿不福思缩回去,准备关门。 “等等——”伊莎贝尔抓住门把手。 阿不福思一脸堤防:“干什么?” “圣诞礼物、只给你一个人的,还要吗?” 阿不福思想了想,把张开的手伸给她,意思是“拿来吧你”。 伊莎贝尔却转身走了。坎德拉夫人和阿莉安娜散步回来,她到厨房帮忙准备晚餐。正洗着菜,她听见坎德拉夫人说阿不思今年圣诞夜要在霍格沃茨过。 “为什么?” “因为要准备owls考试、这对他们非常重要。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好像、几乎所有五年级的学生都会主动留下来备考。” 伊莎贝尔点点头:“看来确实是非常重要……” 她专注于案板上的蔬菜,没注意到背后逐渐靠过来的人。 “阿不,晚餐还得等半个多小时。”坎德拉夫人说,“你想帮忙吗?” 阿不福思猛地摇头。 伊莎贝尔扭回头看他。 阿不福思的眼神上下游移,没话找话似的:“你好像、变矮了啊。” 真会说话。伊莎贝尔又转回去:“是你长高了。” 她听见他嘟囔了声:“我好像也没那么高……” 而后,左右肩头上各多了一只手,带着似乎要把她按入地下的力气。 阿不福思踮起脚尖,下巴靠在伊莎贝尔的头顶。 他故意弄粗声音,恶龙咆哮似的:“呜——我的礼物!” 坎德拉夫人的汤勺都拿不稳了。 阿莉安娜闻声而来,冲向阿不福思,学他吼:“呜——我知道你的礼物!” “呜——请放过我!”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的伊莎贝尔说。 “伊莎,你再不告诉他、他一会儿就要变异了。” “好吧、看在坎德拉夫人的份上。”伊莎贝尔甩了甩手上的水,“阿不,跟我来。” 房间里,阿莉安娜歪着脑袋看自己的二哥跟毛衣斗智斗勇。 那是一条藏青色的毛衣,但是、领口好像太窄了。 阿不福思像一头有勇无谋的狮子,试图把脑袋硬拱出来。伊莎贝尔在一旁急得要上手,他却靠蛮力穿上了:“怎么样?” 阿莉安娜尤其捧场:“太漂亮啦!” “是英俊。”阿不福思纠正。阿莉安娜只会夸他、她的话没有参考价值,男孩儿挺胸抬头,又问伊莎贝尔:“怎么样?” “等一下。”伊莎贝尔伸手,把长到他嘴巴那儿的高衣领往下折、整理好。她的指尖轻快地拂过他的面颊,阿不福思忽然喘不上气来:“救、救命……” 这件毛衣的领口也太、窄、了! 勒得他喘不上气来。 “这里还得改几针。”伊莎贝尔说,“阿不,脱下来吧。” 她准备明天再改,但阿不福思拉着她不让她回厨房:“伊莎、你现在就改呗。” 他力气太大,拽着她的手腕就像拽住一只猫的尾巴,说不让走就不让走。 伊莎贝尔拗不过他:“好吧。” 她便坐在椅子上,做着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才有耐心做的活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练习,伊莎贝尔的手上功夫进步飞快,一针一线有生命般地互相穿插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用了魔法。 阿不福思坐在一边,右手托着下巴,乖乖等她完工。 这会儿,他已经开始想象如何穿着这件毛衣去自己哥哥那儿炫耀了。 ——要么说他幼稚呢。这男孩儿在大脑剧场里设计完台词,想象着对方掺杂了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别提有多神清气爽了。但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问题! “伊莎,”他的心在悬崖边反复横跳,“阿不思不会也有一件毛衣吧?” 完蛋、如果是真的,他的绝美计划岂不是要泡汤? 伊莎贝尔破天荒地:“你猜?” 阿不福思拧起眉毛,垮着一张脸瞪她。 女孩儿故意不说话。 两人对峙着,阿不福思转向另一边、不看她了。 他说:“我就知道你不在意我。” 阿莉安娜着急地:“才不是呢!伊莎只给阿不织了毛衣!” 一听这话,阿不福思绷住嘴角:“真的?” 仿佛能看见这头小狮子身后晃来晃去的尾巴。 但他要伊莎贝尔亲口承认,索性握住她的手、叫她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毛衣转移到他身上。直愣愣地瞄准那双蓝色眼睛,他说:“你快说嘛、是不是只给我一个人的?” 伊莎贝尔投降:“是。只给你一个人、千真万确。” 阿不福思差点要高举双臂大声欢呼。心满意足了,他这才想起自己那远在霍格沃茨忙着复习连觉都睡不好又见不到家人说不定还收不到礼物的可怜虫哥哥。他咳嗽两声,问:“只是好奇,你给阿不思准备了什么礼物?” “书。”伊莎贝尔又织起了毛衣。 “哦。” ——嗐、没意思没意思,书哪能比得上伊莎贝尔亲手织的毛衣?这么想着,阿不福思更开心了,脸上的肉都笑僵了也不觉得累。他现在连圣诞夜都不想过,恨不得明天天不亮就飞到霍格沃茨,好穿着自己崭新的藏青色毛衣“恭喜”阿不思又得到一本书! 但他不知道那本书并非普通的书,而是威利出版社发行的《诗翁彼豆故事集》二十周年纪念精装本。里面每一个故事都配有艺术家绘制的立体插图,还像他给校刊照的照片一样、是动态的。不仅如此,关于传说类的故事、比如死神与三兄弟,还编有相关的考察资料与分析手札。伊莎贝尔用四分之三的稿费预定了这本书,得等到春天才能收到实物——她本想当面告诉阿不思文章通过初审这个好消息的。 谁能想到,一件藏青色的毛衣,阿不福思·邓布利多能从冬天穿到快入夏。初春承接的冬日寒气尚未驱散,穿毛衣倒温暖得恰到好处、很是轻便,不至于把人裹得笨手笨脚。但树木渐葱郁,蝉也开始褪壳,继续穿这件毛衣?只能说他被烫坏了头脑。可暑夏的热风还没来呢,谁能把他烫着?所以轮到他的伙伴摸不着头脑。 一节变形术课刚刚结束。 男孩儿实在看不下去:“阿不福思,你要实在没衣服穿,大不了我借你一身。”他为自己的朋友深感担忧,怕他哪天把毛衣搓破,只能光着身子来上课,离社会性死亡就不远啦。 阿不福思搞不懂对方:“你说的什么鬼话,”他指指自己身上,“这不是衣服?” “你这件穿了多少天,心里没点数?” 阿不福思一听,真就掰起指头数自己到底穿了多少天,嘴里念念有词。他记得伊莎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给他的,今天是五月十八日,一共过去了四个月又……二十六天。一个月按三十天算,四个月二十六天就是…… “停停停!你算什么算!” 男孩儿翻个白眼:“不说其他、你就算再喜欢这件毛衣,总得空一天出来洗一洗、晒一晒再拾掇拾掇吧?” 阿不福思说:“我每天都洗啊。” 那是别人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得花一个小时洗毛衣,而且是——手洗。对、他嫌用魔法太粗暴,万一线抽了怎么办;还不肯交给家养小精灵,因为他们会同时洗很多衣服,一不小心把毛衣揉缩水了也不行。所以他自己洗,一连洗了四个月又二十六天,每天都洗,洗完再花半小时吹干,确保它的颜色和尺寸如初。 得、这人没救了,趁早抬走吧。男孩儿说:“你穿这身打魁地奇,热死你都算轻的。”他知道阿不福思为了当正式队员而勤奋练习,比写作业刻苦多了。男孩儿接下来还有一节算数占卜课。临走前,他语重心长地说:“阿不、听我一句劝,记得去医疗翼看看。吃点药吧。” 阿不福思说:“滚。” 他今天的正事儿还没干呢。 下午没课,他晃到图书馆。 每张桌子都挤满了学生,不用想都知道是五年级和七年级的。除了这俩年级的,也没几个学生愿意来看书,阿不福思是这样想当然的。 过道上穿梭的人像季节性迁徙的鱼群般,他一个三年级学生悠哉得格格不入,只有他一个与周围步调相反。偶尔有几个学长学姐从书中抬头,感受着他们的视线,阿不福思反而觉得自己的脚步都飘飘然。 他最先看到奥利弗,走上前去,还没到跟前说话,对方旁边的女生先开腔,带着点调笑意味:“你又来啦。”这女孩儿的领结是银绿色、斯莱特林的。 奥利弗这才注意到阿不福思,打个招呼:“哟。”两个男孩儿都是玩魁地奇的,关系熟稔得很。他幸灾乐祸地:“这下你可算逮着阿不思了。” 与奥利弗隔着一个空座,坐在最左边的金发女孩儿闻言、皱起眉毛:“我们已经知道你有一条新毛衣了,邓布利多。你没必要天天来炫耀。”平日里,如果有人用这种语气跟阿不福思说话,准会被他怼回去,但这女孩儿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罗斯·阿特维尔!她说什么扫兴的话都不奇怪,阿不福思懒得跟她计较。 “我哥呢?” “后面找书呢,你且等等。”斯莱特林的黛西·沃特说。 这几个同样是五年级的学生自愿组成了学习小组,在图书馆复习。他们先前不是一次两次见着阿不福思了,但这男孩儿一听说阿不思不在,转头就走,显然不是来找他们的。格兰芬多所有人都知道这兄弟俩性格迥异,也不喜欢成天混在一起,哪能想到还有弟弟主动去找哥哥这么一天?大家本来不清楚他的目的,结果他有次说了句“好好儿欣赏下我的新毛衣吧”,于是奥利弗便调侃他其实是来炫耀毛衣的。 阿不福思耐着性子等了会儿,终于等到阿不思过来。 对方抱了足有半米高的书,走过来时,看见他,问:“什么事?” “没事。”所以这不来找事了吗。 阿不思扫了阿不福思一眼,没搭话。 他站在奥利弗和罗斯的中间,把书按类型分给其他几个人、都与他们各自需要恶补的薄弱学科相关。奥利弗没急着翻书,他手头的练习还没写完呢,嬉皮笑脸地说:“阿不福思特意来找你,大学者不赏个脸给点反应吗?” 阿不思拉开板凳坐下:“他说了没事。” “伊莎亲手给我织了件毛衣……” 阿不福思知道阿不思这可怜虫现在还没有收到圣诞礼物!果真,这话一出,对方不看手里的书、改看他,等待下文。那指尖按顺序落下,轻轻点着桌面。阿不福思对着哥哥那张脸,莫名说不下去。 怎么说呢、他哥脸色真的挺好看。阿不福思不止一次听过女生们私下里叽里呱啦地说他好看、字面意思上的好看。但除了好看,她们应该察觉出其他东西。比如,阿不福思现在所察觉到的,浮在阿不思脸上的,那层又假又僵硬的微笑—— 他像个古希腊的雕塑,嘴角向上弯曲的角度是固定死的,眼神也是硬的。虽然大部分人都会被这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所迷惑,但阿不福思知道,这是阿不思不耐烦时才会展现出的礼貌性表情。他跟他不一样,无论多么不高兴,都会本能地压抑自我,面上永远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变了脸色。 这个人几乎不生气,但你绝对不要惹他生气。 阿不福思记得自己以前挑衅式地烧了他的书,本以为要接受一场血的洗礼、男子汉之间打个架有什么大不了,他压根儿不怕阿不思那个瘦高个儿。但,你猜怎么着?阿不思连个脏字都不会说,在之后的日子里,直接把他当成了个隐形人。 面对其他家人,阿不思依然谦恭温和;可面对阿不福思,他一句话都不回应,也从不进行眼神交流,只拿他不存在——这位连报复都不动声色,却足够让人哑声吃大亏。越到后来,值得可怜的好像变成了阿不福思。那时他太过年幼、自觉内疚,整天跑到哥哥眼前求他理理自己、说自己知道错了。死缠烂打好几天,对方不知道是气消了还是可怜他,才终于淡淡地说了句“我原谅你了”。 年纪越大,他脾气越好,阿不福思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到底会不会生气。答案如今不就揭晓了?看着那副似曾相识的表情,阿不福思心虚地想要放弃计划——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怕他干嘛?阿不思有什么好怕的?再者说、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看到的画面吗? 阿不思一旦不高兴,他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男孩儿明知故问:“阿不思,伊莎给你送了什么礼物?” 但对方还没说话,奥利弗就反应过来:“伊莎、伊莎……伊莎贝尔?”他惊讶地看向阿不思:“她不是你——”后半句还没发声,阿不思指着纸上的一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回避掉问题:“你算错了,应该是五。” 奥利弗立刻闭嘴了。 刚才确实激动了。但他还是想问,伊莎贝尔不是阿不思的女友、或者说是准女友吗,不给他织毛衣倒给阿不福思织,这算什么?提前讨好未来小叔子?嗯、这么说还有点道理,奥利弗被自己的推理深深折服。 黛西抓住重点:“这么说来,毛衣是女生送的,而且是亲手织的?”她勾着笑,“可以啊,邓布利多。想不到,你还没当上找球手就已经这么受欢迎了。” 奥利弗趁机问:“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织一件?” “想得挺美,”黛西抚摸他的侧脸,“等你送我一颗鸽子蛋再说吧。” 奥利弗兴致缺缺:“拜金主义不可取啊。” 罗斯轻嗤:“难怪你这么……原来是有了女朋友。” “——她不是我(他)女朋友。”两个邓布利多异口同声。一说完,年纪小的那个涨红了脸,年纪大的那个倒若无其事地写起笔记、但他写字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就像赶着上交而不敢用脑袋思考似的。 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更遑论这张桌子边坐的都是明眼人。 奥利弗声调浮夸:“你们俩竟然真的是亲兄弟!” 能有这点为数不多的默契,属实不易啊,必须予以肯定。 黛西嘴边那抹笑绽得更开,罗斯则用漂亮的眼睛来回打量兄弟俩。此时此刻,这两个女孩儿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伊莎贝尔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阿不思为了个礼物暗自较劲。要知道、圣诞夜那天收到最多礼物的人就属他了,任哪个人心里不舒服也轮不到他。 “其实,你那天没回去,伊莎就说不给你礼物了。”阿不福思可不是会乖乖站着让人逗弄的类型。平静下来后,他心绪恶劣地开了个玩笑、接着拱火。一切都按照计划稳步进行。 奥利弗心想这缺德孩子真是不懂事儿,这么说不是存心拆散大哥大嫂吗?他不禁摇头咋舌。 椅子往后挪动,阿不思站起来,俯身跟罗斯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才问:“阿不、你还有事吗?”见对方没有秒答,他也不客气:“那我先走了。”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入过道。 “哎哎哎,我……”阿不福思在后面支支吾吾。 “奥利弗,帮我送几本书。” “这就来!”奥利弗乐呵地跟上去,走前不忘拍拍阿不福思的肩膀以示安慰——小朋友,看来你哥哥可不怎么喜欢你这件新毛衣啊。 两个大男孩各自抱着一摞书往寝室走。 奥利弗从侧面观察阿不思的脸色,看不出什么。但根据他的经验,看不出什么才是最可怕的!他悻悻地:“小情侣嘛,闹别扭太正常了。黛西天天跟我闹脾气,我俩不是照样好?谁让你今年没回去,等暑假见了面、求个饶,她脾气那么好,没理由不原谅你啊。” 阿不思笃定:“她不是闹别扭。” “那还不给你礼物……”奥利弗想不通。 “我不知道,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阿不思说,“她一定会给我准备礼物。阿不福思为了骗我才故意那么说。” “他为什么骗你?”奥利弗的脑袋要炸了。 阿不思简明扼要:“看我不顺眼。” 奥利弗爆发大笑:“你们俩能不能正常点?” 阿不思话没说完:“其次是……想告诉我、伊莎更喜欢他一点。” “啊?”奥利弗把笑声咽回肚里,擦擦嘴角:“哪种喜欢?”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也太复杂了吧! 阿不思用看阿不福思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然后说: “其实、我很乐意陪他演场戏,但最近太忙,恐怕没空让他以为我很生气。我也不在乎伊莎给他织了什么,毛衣也好、围巾也好——毕竟我看得出来她不喜欢他,奥利弗、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 远在戈德里克山谷的伊莎贝尔·卡特当然想不到一件毛衣能引起这么多附加事件。相信我、如果她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绝对不会送阿不思那本纪念精装书。 你猜怎么着?一位负责插画的艺术家缺少灵感没能按时交稿,导致发行时间又延迟了整整三个月!——搞创作的总有灵感枯竭的那天,不信你看看有多少人连一本长篇小说都写不完,一颗未来的文坛之星就此陨落、可惜可惜。 但最可惜的人要属阿不思,他从年末等到夏天,至今没收到圣诞礼物!与之相反,最幸运的人要属阿不福思,这男孩儿把哥哥那天的离场行为解读成临阵脱逃,自以为打了胜仗,快乐极了——他哪里知道对方的礼物有多么精美呢?除了出版社的编辑,没人见过那本书的真正面目,即使是身为买家的伊莎贝尔。 她本想给阿不思写一封信解释情况,但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她想给他保全一份惊喜、想亲眼看见他收到礼物时的模样。 结果说明这姑娘好心办了坏事,又借此产生青涩而危险的误会……我不确定是否有人喜欢这个误会、但作者本人在描绘该场景时是乐在其中的。总之,先卖个关子,随后再细讲吧。 现在让我们回到戈德里克山谷的春末。 某个阳光明媚的一天。 “亚历克斯,你这里写错啦!”阿莉安娜像发现虫子的鸟儿般叽叽喳喳地说。 男孩儿急忙更正错误字母:“抱歉……” 伊莎贝尔则在一旁挑选适合他阅读的文章。 礼物的故事远不止一件毛衣,还记得她送给亚历克斯的礼物吗?一本旧词典,以及、教他认字和写字。不得不说,经过巴沙特女士多年的熏陶,伊莎贝尔颇有几分她年轻时的风范,设计起教学方案来循序渐进、毫不含糊。 亚历克斯每天会挤出一个小时,把羊放在酒馆后院、免得它们乱跑,然后和伊莎贝尔躲在路易斯先生的房间学习,避开外祖父的耳目。他也是个聪明学生,经过一个季节的训练,会写措辞简单、语法正确的信件了。然后,伊莎贝尔预备提高他的阅读能力,认真挑选各种题材的文章作为教材。 阿莉安娜在这中间也帮了许多忙,会对照着卡特老师给的单词清单检查亚历克斯的拼写,算是职责在身,整天充实又开心,一张小脸笑得灿若朝阳。 伊莎贝尔讲完第五段,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谢谢老师。”亚历克斯敬重道。 女孩儿有模有样:“明天找你要作业。” “好的、老师,我会认真完成的。” 教学结束,阿莉安娜拉着伊莎贝尔的裙摆:“伊莎,今天下午陪我散步好吗?” “今天不行,我得回去看书。” 小姑娘哦了一声,脑袋低垂。 “但是明天可以。” 阿莉安娜用滴溜溜的眼睛盯她:“那我在家等你,一定要来找我哦!” 两个人拉钩约定。 第二天,两人穿过树林,想找亚历克斯和他可爱的羊。 这条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再一次使伊莎贝尔回想起那个可怖的夜晚。冰凉彻骨的感觉成了她的梦魇,她梦见自己被湖底的怪物拽下水活生生地淹死。过于真实的体验令她打个激灵,幸好坎德拉夫人不允许安娜在晚上出门,否则她又得担惊受怕了。 可、那个湖里到底有什么呢? 越是回想,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伊莎贝尔强迫自己忽略这个问题。 但人就是矛盾的,比如、明明胆小,却还是忍不住看那些恐怖电影寻求刺激。一半出于这个心理,一半出于直面恐惧的勇敢,伊莎贝尔在做好保护措施后,硬着头皮踏入了这片未知的秘境。 我敢说、伊莎贝尔的冒险精神足以使她成为格兰芬多的一员。这女孩儿没有牵扯任何人,独自前往,而所谓的保护措施只是两团棉花、防止自己再被那歌声惑了心神。说莽撞也莽撞,说谨慎也谨慎,她有意在一个大晴天动身,好像有了太阳的庇佑就万无一失似的。 头顶是灼烧的白日烈焰。 伊莎贝尔踱步至湖边一探究竟,尖叫一声仰倒在地。 ——湖缘漂浮着一具亮白色的尸体。 那是个年轻女孩儿,皮肤白得刺眼,恐怕是被水泡白的。她全身光洁,没有任何遮挡物,像座雪堆积在湖缘,雪水一色,相互映衬。金色掠光,是她浓密的头发。 伊莎贝尔的心狂跳不止,缓缓靠近湖缘。 湖水翻动,波光粼粼,晕得她眼花。 待她真正走到女孩儿所在的岸边,蹲下身子查看她的脸。 那张脸的美丽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去描绘,伊莎贝尔只觉得童话中的精灵就长这样,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让人不敢呼吸、怕惊扰了她的睡眠。 这么美丽的人怎么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伊莎贝尔止不住地为这朵提前凋零的花朵叹息。 她尚且沉浸在遗憾中的下一秒,岸边的花草竟然全部萎缩、直至化成粉末!它们的生命力如同献祭品被夺走,遭殃范围以不规则的圆形向外扩张。 迷蒙之中,伊莎贝尔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 那是一双太阳般的眼睛,童话破灭,精灵苏醒了。 “我曾经见过你的——” 岸边,女孩儿如钟表走针般咔嚓地转过眼睛。 她的脸上现出一抹糜丽的笑。 她看着伊莎贝尔,而后起身一跃,融进水中,消了踪影。 只留下伊莎贝尔凝视着湖心镜面上涌起浓稠的泡沫。 她喊:“你是谁——?” 她认为对方无意伤害她,否则也不会下水了。 湖心顶起一个脑袋。 对方发现自己弄反方向,又转过身来。 她不疾不徐地划水而来,荡起圆圆圈圈的涟漪。 “我是谁?”她趁搁浅之前停下,眯着笑眼说,“我是宁芙。” “宁芙,”伊莎贝尔说,“那天晚上是你在唱歌吗?” 宁芙委屈:“我本来可以吃了你……都怪那个男人。” 准确来说、亚历克斯目前还是个男孩儿,快变成男人的男孩儿。 “你吃人?”伊莎贝尔想,那可糟糕了。 “我什么都吃。”宁芙举例,“鸟啊,蝴蝶啊,花啊,羊啊,我什么都吃!” ——那她应该不是精灵、毕竟精灵不吃人。 “你今天是特意来给我送饭的吗?”宁芙眼巴巴地。 “不是。”伊莎贝尔说,“我只是来这儿看看。” “那你也走不了了。”宁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伊莎贝尔甩开她,她的手便成了水花溅向四周。宁芙气急:“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今天想走也行,除非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以后你得来找我玩儿,起码一周两次,”宁芙想了想,又补充,“你要是不肯答应,我现在就把你拉下湖底陪我,这样你永远都走不了了。” “就这些?” “就这些,”宁芙问,“你答应吗?” “我答应你,来、拉钩。”伊莎贝尔看见宁芙迷糊的样子,提醒她:“伸出小拇指,对、就这样。那我们算约定好了,我一定会来找你玩儿的。” 宁芙年纪看起来大,在伊莎贝尔眼里却像个小孩儿。她说话总带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气息,对人类的大多数东西也一无所知。接下来的时间,伊莎贝尔一有空就来陪她说话,她从未见她离开过湖泊,想着她是太孤单才想找人陪伴。 入了夏,临湖的树林枝叶繁密,伊莎贝尔恰好坐在树荫下乘凉,就刚才的话题发出疑问:“你的意思是、你只有姐姐妹妹,家族里没有男性?” “没错。”宁芙趴在岸边,双腿上下晃动、撩水玩儿。 她说:“我所有姐姐都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真的有很多姐姐,几乎每一个湖泊里都住着一位姐姐。你想想全英格兰有多少湖泊,就能想到她有多少姐姐了。姐姐们的话总是没错儿。 “会不会、也是有几个好男人的?”伊莎贝尔走偏重心:“那你们如何繁衍后代?” “大自然就是我们的父母亲。雨下多了,就有新姐妹出生,天太热了,就有姐妹飞到天上去。” 宁芙没有忽略伊莎贝尔前面的话,她凑近她的脸:“伊莎贝尔,你得相信我的姐姐们,她们吃过那么多人——总而言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用花言巧语蛊惑女人、就像我唱歌蛊惑他们那样,把女人哄得心花怒放。等把人骨头连肉啃干净,一抹嘴就走了,也不管她们肚子里新长出来的肉——我姐姐见过好多去水边寻短见的,越安慰她们还越哭得凶呢!尤其是那个黑头发灰眼睛的,他也是个男人,你千万别接近他。” 伊莎贝尔笑说:“亚历克斯不是那样的人。难道你是气他救了我,毁了你的饕餮大餐?对了、你最近能吃饱吗,都吃的什么?” “我谢谢他还来不及,”宁芙下了水,“我最近……就前天吃了只麻雀,跟没吃差不多吧。”她抬手挡着太阳光:“算啦、不说了,今天太热,我回去睡觉了。你以后最好晚上来找我,我怕被热死。” 她的热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伊莎贝尔跟她告别,然后想着、她能不能吃人类食物呢?如果可以的话,就不怕饿肚子了,她可以每天来给她送吃的。女孩儿决定下次来的时候带些小饼干做试验。 这天,伊莎贝尔踩着月光的影子前来,她刚刚穿过树林—— 一个中年男人正朝着湖心走去,而宁芙、如月光落在湖中礁石上。她那被青春填满的身体闪着荧光,曲线比数学中的对称图形还要圆润美观,堪称造物主的奇迹,没人能抵御她的攻击。 “先生!”手里的纸袋掉落,伊莎贝尔跑过去。 “伊莎贝尔!别妨碍我!”但为时已晚,那男人恢复了意识。宁芙咬着牙钻进水里,她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否则这片湖泊成了无人区、她迟早得饿死。例外只能有伊莎贝尔一个、不能再多了。 男人安全离开后,树林里只剩下月光和两个女孩儿。 宁芙跳出水面、大叫:“虚伪!伪善!”大半个身子沐浴着幽光,她对着岸上人,情绪激动:“人也是我的食物!伊莎贝尔,你会怜惜自己嘴里嚼的牛肉有多痛苦吗?” “对不起,”伊莎贝尔没有反驳,“我只是、下意识就……” 那毕竟是她的同类,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送死。 见对方像一团棉花软绵绵的,宁芙满腔的怒火砸不出去、砸了也不解气。 “我当初就该吃了你。” 她本该吃了她、她本该吃了她的。 伊莎贝尔想起饼干:“我、我给你带了些食物。” 她倒相信宁芙不会吃了她,没个害怕的样子,捡起掉落的纸袋。 还好、虽然碎了不少,但还有五六块是完整的。 宁芙嫌恶地挤眉:“我不能吃这个。” “好吧,”伊莎贝尔愧疚了,“对不起……我能补偿你什么吗?” 宁芙盯着她,没说话。 伊莎贝尔连忙:“只要不是吃了我,怎样都行。” 宁芙最终还是松口,没办法、她太久没正经吃一顿了。 “我要喝你的血。” “好,”伊莎贝尔毫不犹豫,“我去借把刀。” 她斜斜地睨她:“我又不是吸血鬼,喝不了多少。” “手腕给我。” 宁芙咧嘴,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她取血的原理和蝙蝠相同,先对着手腕刺入尖牙,然后再舔舐周围渗出的血,一点一点地。伊莎贝尔的皮肤很敏感,湿滑温热的触感让她咯咯地笑。宁芙的舌头红红的,小而软,她不由得想起树上结的樱桃。 “伊莎,我不该说你是虚伪、伪善……” “没关系。” “但你不该打断我,”宁芙又谈起自己的论调,“那男人可不是个好东西。我看见他带着个年轻女人过来,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就在前面的树林里。他该死。” “他做了什么?” “他……” 宁芙放下伊莎贝尔的手腕,嘴唇更加艳丽。 “他把女人抵在树干上,我听见一阵嬉笑声,看见他牵起女人的手,把她胳膊展平咯,就像这样,”宁芙胡乱地亲吻伊莎贝尔的小臂、一路沿着向上,直到她嗔快停下,才说,“然后他掀起女人的裙子,手心贴着她的胸脯……” 伊莎贝尔感觉不对劲,脸颊浮现出玫瑰色红晕,要宁芙别说了,但对方早沉浸其中。 宁芙的手滑上自己的雪团,揉了揉:“我猜那女人的也这么软,不然他干嘛还咬她一口?他俩一边颠着一边叫啊叫的,烦得我都睡不着。你说、那两个人玩的是什么游戏,快乐成这样?不如我们也玩儿吧、肯定很有趣。” 她的眼睛眨啊眨。 这可不兴玩儿啊——伊莎贝尔后悔了,她恨自己的好奇心。她多么希望自己听不懂宁芙在说什么,但可悲的是、她不仅能听懂,甚至还能想象到画面,感谢现代教育。我们这位羞怯的老师教的了字词,却教不了这个,面对懵懂的学生,也只好落荒而逃。 “我、我先走了,再见。” 月光锃亮,宁芙不理解她的脸为什么红得这样厉害。她以为伊莎贝尔不想跟她玩游戏,岂有此理——那她是要和谁玩儿? 第11章 青梅(2) 伊莎贝尔缓了好几天,才告诉宁芙,那两个人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经历人类繁衍所必经的过程。她们俩不能玩这个游戏,她也不会和任何人玩这个游戏。宁芙可能是懂了,可能是没懂,但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很快,戈德里克山谷又开满斑驳陆离的花。 男孩们随着盛夏一同归往家乡。 这是本篇作者第一次叙述夏天的日子。 天气很好,伊莎贝尔在巴沙特女士家的厨房烤蛋糕。她给蛋糕坯抹上淡奶油,又放上应季水果,已经能想象到甜美的味道。然后她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看,看见兄弟俩手提行李路过。又一个学年结束了。她飞奔而出,飞入某人的怀里—— 这不是真的。 这只是她的想法。 现实是她在两人面前顿住脚步,向前一晃,最后立定了。 “伊莎!” 不过、阿不福思先给了她一个拥抱。 他几乎从不让人失望。 这个拥抱浅尝辄止,两个人用双臂箍住对方的后背,贴了下彼此面颊,随即分开。两张面颊搅合着热气相印,分开时还轻微黏腻地牵扯在一起,像分离蛋清和蛋黄的状态。 然后是阿不思,两个人抱了一下。 这个拥抱更浅了,他们的面颊甚至没有接触面。 总之人回来了。 伊莎贝尔说:“我做了蛋糕,快来尝尝。” 三个人、连带着巴沙特女士一同坐在桌边。 老女士记忆力惊人,问起阿不思关于考试的事情。 作为霍格沃茨的老老老前辈,她十分关心后辈的学习生活。当然啦,前提是这个后辈有让人关心的资格,两年后的她肯定没兴趣问阿不福思考得怎么样,她用猜都能猜到结果不会怎么样、而且是相当不怎么样。 这题阿不福思会啊,他抢答:“不就是门门得‘杰出’嘛。” 阿不思说:“今年的算术占卜有些难,我得的是‘优秀’。” 那可能是没一个人得杰出吧,伊莎贝尔想。 老女士一脸欣慰:“毕业后直接等魔法部的聘用书吧。” 阿不思笑得谦恭:“借您吉言。” 但他的心不在魔法部的聘用书上,他的眼光放得更加长远。 他在意的是其他事情——一些更值得为之付出青春乃至生命的事情。 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这抽象的追求逐渐显露雏形,进而生出脉络与血管,已经成为身体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绝不甘心将自己的时间花在一眼望得到头的地方,但他太过年轻,尚且不知道命运在赠与他天赋的同时又埋下怎样的种子。 别担心、至少他现在还关心另一件事情——他的圣诞礼物哪儿去了? 朋友们,我也不愿老抓着这本书不放,但它实在是太重要了、它让阿不思·邓布利多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推测能力产生怀疑。 他本以为伊莎贝尔被某些缘由耽搁才没能及时寄出礼物,下半个学期一直满心期待,他确信自己的礼物会像弟弟的毛衣那般承载着满满心意。但、冬天过去,春天过去。十二月过去,一月过去,五月又过去……他的心田犹如不被太阳光顾的荒地,寸草不生了。 在他心中,伊莎贝尔的那双眼睛再也不像名贵的海蓝石,而像冰冷的风雪,把赶路之人掩埋在零度境遇,一遍遍遭受绝望与失落的鞭笞之刑。在他心中,她原本是多么善良、多么美好、多么可爱的形象啊,连茉莉花氤氲而出的郁郁清香都不如她来得纯粹! 他就该一把抓住这女孩儿的手腕,问她:“难道你忘记了我吗?” 请原谅,理智控制着他不去做这样冲动的事情。 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不会以强硬态度拘束女士的人身自由。 于是,他的策略便是—— 忽略、尽可能地忽略自己没有收到圣诞礼物的事实。 他说服自己:物质代表不了什么,若你去问问伊莎,她保准儿会不假思索地说、阿不思·邓布利多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没错、就是这样,我们相互关心,这便足够了…… 这便足够了吗? 服从自己的心吧,仅仅是最好的朋友,这便足够了吗? 即将十七岁的少年对自己说:足够了。 他觉得已经足够了。 但阿不思·邓布利多的表演功力不够深厚,伊莎贝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低气压。毫无疑问、她看得出来,因为她心里永远藏着那个小时候的他,她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他喝茶时不加牛奶、只要三块方糖。 她猜出个大概、想他是为了礼物暗自生闷气,毕竟她到现在也欠他一个解释。但问题是,书还没有回来,究竟要解释还是要保存惊喜?解释了就没有惊喜,要惊喜就不能解释。她也备受煎熬,坐在湖边发呆,看起来像块木头。 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一种方法,既能安抚他、又令他惊喜?梅林啊——伊莎贝尔往池塘里丢了颗石头,正中芙蕖,惊落瓣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全散开。 “你就算生气,也不能糟蹋我的花儿啊。” 宁芙忽地探出头,娇声埋怨她。 伊莎贝尔垂头丧气的,她不想道歉了。 太阳照得她想立刻跳入河里洗个温水澡。 “怎么了?” 宁芙坐到岸边,用手指绕着滴水的头发。 伊莎贝尔叹气:“我跟你讲、你又要劝我离男人远点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宁芙嘲笑她,“为了男人?” 伊莎贝尔嗯了一声。 宁芙最好的一点就是、只有她这么位朋友能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门门道道。虽然伊莎贝尔要倾诉的其实是大男孩和大女孩之间的事情,但两者本质没有差别。同样一件事情,伊莎贝尔不能和阿莉安娜讲,阿不福思又直来直去,她自然只能依赖宁芙了。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宁芙声音脆生生的,“我要是你,就一直瞒下去。管他心里怎么想的,书不到我就不说。” “为什么?”伊莎贝尔摇摆不定。 实际上、她还是偏向解释。 宁芙拍了下她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打湿了。 “笨蛋。你想啊,你都瞒了这么久,还差这几天?他难受就让他难受去呗,你要是解释了,那他之前那么多天的憋屈不白受了吗?话又说回来、既然要告诉他,干嘛不早告诉,非得等到夏天才告诉?——你保守惊喜到现在,总不能功亏一篑吧。” 这话有道理啊。 伊莎贝尔的眼睛亮了。 “我看你就是心太软,舍不得见他难受。”宁芙气呼呼地,“伊莎贝尔,你听好了。就算这个叫什么阿不思的是你好几年的朋友,你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我姐姐说、女人最容易心碎。别怪我不提醒你、到时候你要是被他伤透了心,我可不负责安慰你。” “你别担心、我记着了。”伊莎贝尔戳了下宁芙的手臂,叫她扭头看自己,“可是、万一连你也不肯安慰我,我岂不是更伤心——” “嘘!”宁芙捂住她的嘴巴,“乌鸦嘴、不准瞎说。他要是敢让你伤心,我就吸干他的血,剥了他的皮,再把他的腐肉切碎了喂鱼!” “池塘里的又不是食人鱼。”伊莎贝尔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女孩儿嬉笑着聊到临近傍晚。 宁芙的建议使伊莎贝尔坚定了决心。但保险起见,她还是想方设法地弥补自己与好友的关系、尽管这段关系并未产生任何一丝裂缝,她完全反应过度了。 某个清晨,这女孩儿带着对方最喜欢的甜点,推开阁楼门,像只偷米的小老鼠从缝隙中鬼鬼祟祟地张望。她学着滑稽角色的音调说:“阿不思,你在吗?阿不思——” “不在。”男孩儿说完,低低地笑着、叫她的名字。 伊莎贝尔走进来,没注意他手里还攥着支钢笔。 她把盘子放到桌上:“给你的。” “这可真是……”阿不思挑眉,“令我受宠若惊。” 他放着甜点不管,先是仰头看她:“你看起来很高兴。” 伊莎贝尔的视线向左飘:“或许吧……” 她的双手一齐背在身后,站姿乖巧得像个六岁小孩。 在阿不思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手上下颤抖着。 “好吧、又到了经典的猜谜时间,”阿不思拍拍旁边的座位,“请坐、卡特小姐。”他用空闲的左手轻抚下颌、这是他在思考时常常做出的习惯性动作。 没几秒钟。 “我知道了。” 这么快?伊莎贝尔盯着他。 他脸上又带着那种似有似无的微笑了。 “你一定是为我的归来感到高兴,对吗?” “我……”伊莎贝尔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下垂的棕色头发挡住她的侧脸。 她在心底怪他不该笑、他怎么就不能板着脸开这句玩笑话呢?可她又怪自己脸皮薄,便祈祷着:拜托啦、千万不要让我的脸变红,否则他会继续逗弄我的。 果不其然—— 阿不思拂起她侧边的头发,这样他就看得清她的脸了。 然后他用食指支着那束发丝,像支着掀起的纱帘一般,垂眼注视着她的脸。 有趣的是、那张脸升上一抹粉嫩的云。 阿不思的笑意更深了。 “我猜错了吗?” 伊莎贝尔感到耳边像爬过一只小蜘蛛,蛛丝悬着皮肤晃啊晃。她只希望阿不思快别闹她了,随即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把头发别到耳后。 她在虚张声势:“猜错了、你就是猜错了。” 好像这么说能让他少几磅肉似的。 瞧啊、我们的伊莎不好意思了。 阿不思一副惋惜模样:“好吧、我不重要。” “不是的……”伊莎贝尔立刻声势全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莎、我当然知道,”阿不思无奈,“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小孩。” 小孩才需要他喜欢的人天天说好话、围着他哄呢。 他阿不思·邓布利多是哄小孩的格兰芬多级长,不是要人哄的小孩。 他这么一说,伊莎贝尔才真正放下心来。 “所以、究竟有什么好事?” 伊莎贝尔不再藏着掖着,把一本杂志放到阿不思手中。 “我的文章成功刊登,而且得了银奖!” 卡特夫人听说这个消息时当场尖叫,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巴沙特女士也抱住她连说三个“好好好”。能获得银奖本身就是对她实力的最好认可,更何况、她现在只有十七岁,再钻研两年学问,得金奖根本不在话下、甚至很可能顺利进入欧洲魔法史协会! 但阿不思的反应却出奇地……冷淡? 伊莎贝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说:“恭喜你,伊莎。” 他只是说,恭喜你,伊莎。 毫无疑问、伊莎贝尔的第一反应是失落。她本以为阿不思也会像自己一样兴奋、就算没有这么夸张,也应该有更加热情的举动?接着,她自暴自弃地认为,不过是得了银奖,对于他这个品学兼优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他当然见怪不怪了。 可她又下意识地反驳自己,阿不思就是这样的,他欢快时是不露痕迹的、生气时是不露痕迹的、难过时也是不露痕迹的——他就是一杯水,永远平静、永远温和。 是她要求的太多了,她不能要求对方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伊莎贝尔想,难道他不做出那些设想中的举动,就代表他不为我骄傲?这不成立,我没必要失落啊。 可她就是失落。 失落一旦涌上心头,哪是说走就走的? 伊莎贝尔纯属自欺欺人。 她这时候注意到阿不思右手中的钢笔了。 原来他一直握着钢笔。 她又看到桌面上平摊开的信纸,上面写得满满当当。 伊莎贝尔心里发酸:“我还是不打扰你了。” “阿不思,下次、如果你很忙的话,把门锁上、我就不进来了。” “不,伊莎,我……” ——我绝不会将你拒之门外。我怎么会将你拒之门外? 可话未出口,门已经关上了。 阿不思·邓布利多懊恼地抓起额前的头发。 他想、我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他的心绪同样纷繁难解。 这不怪他,因为那本杂志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早见过。 在谁那儿见过?在他弟弟阿不福思·邓布利多那儿见过。 怎么回事儿呢?去年圣诞夜,阿不福思走前要伊莎贝尔多多给他写信。这女孩儿为了让阿不思专心复习,单独没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并且请求阿不福思保密——结果好消息摇身一变、变成了过期的坏消息。事实证明、阿不福思从不让人失望,对于搞砸事情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阿不思又写起寄给著名巫师的信。 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为了伊莎贝尔和阿不福思的事情烦恼。 哦、他去年也是如此发誓的。 宁芙俯仰在水中游动,紧跟着岸上脚踢石块的伊莎贝尔。她把长裙摆高高提起到膝盖下方,两截小腿像是月光凝成的胶质果冻。宁芙的眼光落在果冻上,胸膛一阵发麻。她又想用尖牙划开她的皮肤舔血喝了——伊莎贝尔的血很甜。借此、她能想象到自己从未品尝过的枫糖浆的味道。 幸好她刚吃了只鱼,不至于这么难耐。 但对甜美味道的怀想依旧占据她的大半念头,险些逼疯了她。 她只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倾听对方的心里话。 伊莎贝尔一脚把石块踢得远远的,放下裙摆。 宁芙失望地游到她前面:“你都围着这个湖转了五圈了。” 伊莎贝尔便压坐住草坪,头靠在并拢弓起的膝盖上。 她蜷缩起身体,变成个孤独的、停靠在岸边思考人生的皮球。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别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宁芙用一种母亲的情态数落她,“自作自受。” “可他不是一般的‘男人’啊……” 连闺中密友都不愿安慰自己,伊莎贝尔更加委屈。 被全世界抛弃也不外乎是这种感觉吧。 她枯萎了:“恐怕没等我解释完礼物的事儿,他已经不理我了。” 她现在想找他好好儿地聊聊天都是件何等困难的事啊。 几天以来,这女孩儿不敢敲阁楼的门,遥遥地在脑海里想象友人的一举一动、揣测他的各种想法。可她不仅没有在虚妄中寻找到慰藉,反而更加不安——如果我去找他,他还是那么冷淡怎么办?可万一我不去找他,岂不是恰好证明我那天确实小肚鸡肠了? 她把自己的失落定义为小肚鸡肠。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阿不思到底得做出多么热情的回应才能令她满足——他得为了她高声欢呼、得为了她举办个庆祝派对?思来想去,他好像做什么都达不到她的要求,更别提只有那句过分简单的“恭喜你”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可她就是觉得不满足。 是我太贪心了吗?伊莎贝尔拼命地驱赶这头情绪怪物。 她讨厌自己小题大做。 宁芙欣赏着她的表情:“你就这么想讨好他?” “不是讨好,”伊莎贝尔说,“是修复我俩的关系。” 最好修复成小时候那样,什么都是恰到好处的。 “不还是一个意思嘛,你想让他高兴,再对你好点。” “差不多吧。” “那不就妥了,我有办法。” “什么?” “你靠近点,”宁芙撒娇,“哎呀、再靠近点嘛——” 她拽着伊莎贝尔的衣领,将人扯到跟前,直起身子在她脸上印了个吻。 几点水花随着她的动作跳到伊莎贝尔的上衣,把她凉得颤抖不已。 宁芙褪回水中,扬起得逞的笑容。 伊莎贝尔捂着左脸,许久才问:“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神神秘秘:“你很快就知道了。” 这天晚上,伊莎贝尔睡得迷迷糊糊,后背缀满汗珠,夏蝉也吵得不让人安宁。一团赤焰在她体内燃烧,她像只冰激凌渐渐融化,感觉空气也扭曲成波浪形、一浪接着掀起一浪。焦躁冲撞着少女倦怠的呼吸,直到后半夜才稍稍停息。 她睁眼,鎏金太阳悬空高挂。 今天是和大伙儿们外出郊游野餐的日子啊。 仿佛嗅到雨一般的柑橘香,现在是春天还是夏天呢?新绿的影子摇曳着揉红了枝头的果。那颗珠子状的小果儿、吞下自己生涩的体,把榨出来的汁液统统倒进玻璃瓶,冰块晃得叮叮当当。然后、它们一起流入伊莎贝尔的喉咙深处—— 这果汁又酸又甜。 她舔去嘴角的糖水,想的是天上的太阳。 太阳的口水好像全掉在她身上,不然她为什么燥热非常? “伊莎?”阿莉安娜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姑娘拿高玻璃瓶:“你还想喝一杯果汁吗?” “感谢。”伊莎贝尔递过杯口,杯沿被撞了一下。 被撞了一下。 以及、发出清脆的声响。 嗯……伊莎贝尔仰头灌了一大口果汁。 橘金色的水顺着天鹅的脖颈埋入她的胸膛,白天鹅变成了火烈鸟。它们流出的眼泪是钻石,捣碎了扔上天空拼成个破破烂烂的太阳。太阳痛得呜咽,断断续续地哭泣、哭泣、哭泣。伊莎贝尔也莫名其妙地想要哭泣,因为心间堵着化不开的黄油块、齁得发慌。 她看见对面树荫下,阿不思摆弄着一束花。 一只五颜六色说不清具体什么颜色的蝴蝶缠上他的手指。 ——该死、他的手指可真漂亮。 哦不、她不能说脏话。 伊莎贝尔短暂地为自己忏悔,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双手。 她甚至能看清他手背上纤细的青色血管。 她想,阿不思的鲜血会是什么味道? 他那么喜欢吃甜食……等等、她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 莫名其妙。 伊莎贝尔的嘴唇搭住杯沿,还没决定要不要再喝一口。 阿不思的指尖一定沾满了蝴蝶磷粉,那种粘在细小绒毛上的白色…… 杯子碎了。 伊莎贝尔弄掉了杯子。 她蹲下身子捡碎片,才发觉自己的白色上衣抹着橘金色水渍。 她是什么时候把果汁洒出来的? 糟糕、阿不思要过来了。 “伊莎,你还好吗?” 伊莎贝尔啊的一声,被碎片划伤了手指。 这是他俩自那天之后头一次说话呢。 “没事。”伊莎贝尔吮去缓缓淤出的血滴。 难怪宁芙说她的血好喝,原来她的血是甜的。 “让我看看你的手,好吗?” 一点儿都不好。 伊莎贝尔突然更想哭了,她的呼吸烫得吓人。 可他偏偏拉过她的手。 伊莎贝尔的心猛地抽搐一下。 那只蝴蝶、那只蝴蝶! 他的手是两弯柔嫩曲折的藤蔓,伸展着缠上蝴蝶的翅膀。她的翅膀那么柔软,迎合着藤蔓的动作,先是边缘蜷曲,而后是缓慢折叠。他的力度不轻也不重,蔓身沿着线条滑过一根根肋骨,蹭上磷粉粉末、闪着银光,继续向下—— “别碰我!” 不对、不对、什么都不对。伊莎贝尔抽出自己的手,她承受不了对方惊愕的眼神,即刻逃离夏天。谁知道这是怎么了?她那不受控制的浮想联翩!这女孩儿走的越快,越被身后的脚步声逼近,直到她被扳住肩膀,一步也动不了。 “伊莎,我们……”阿不思拦住企图二次逃离的她,“我们得谈谈。” 只有伊莎贝尔自己知道那颗心跳得有多快。 他要是再不放她走,她一定会哭出来的。 阿不思绕到她面前:“我必须坦白,这段时间……” 可伊莎贝尔压根儿听不进去。 她快疯了。 她满脑子都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还有他的嘴唇。 她吻上了他的嘴唇。 两个人什么技巧也不会,只知道贴住彼此的唇瓣,这吻寡淡的像是一颗长过头的柑橘。而天上那颗最大的柑橘被人剥开外衣,汹涌而来的是酸甜口味的雨,坠入她的瞳孔,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她享受这杯果汁,但果汁不解渴、果汁只会越喝越渴。她要更多的、更多的…… 直到阿不思从震惊中抽身,推开了她。 这关头没人说得出话,谁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不思的表情尤其生动,那张不起波澜的脸终于碎了。 伊莎贝尔后退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女孩儿转身跑了,因为她竟然吻了阿不思。 她竟然、主动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此时此刻,没人比她更想找个地洞躲进去。 她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伊莎,等等!” 阿不思这次追不上伊莎贝尔,她完全是卯足了劲儿往家里跑。他最后还是跟到她的房间门口,差一点抓住她,着急的手被即将关上的门硬生生挤了一下,吃痛地吸了口气。 伊莎贝尔果真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但她回过神来,又把门重重关住,倒在床上,将自己整个上半身、连同脑袋都藏进薄毯中,羞得不能见人。她知道阿不思要做什么,语气从未如此无理取闹,向外面大呼小叫:“别进来——你不准用魔法进来!我不见你!”说到句尾,她几乎要带上哭腔。 迟了。 她听见咔嚓一声,满心绝望。 他已经进来了。 她希望梅林杀了自己,或者她可以喝一瓶毒药自尽。救救她吧,她不能见这个男孩儿,她不能见这个自己一时昏了头脑便吻上他嘴唇的男孩儿。没办法,她手头没有毒药,把捂住脑袋的薄毯裹得密不透风是她最后的手段,像极了把头藏进沙子里的、自欺欺人的鸵鸟。 阿不思坐在床边,扯她的薄毯。 “你会闷坏的,”他说,“现在是夏天。” “我宁愿闷死。”伊莎贝尔死守阵线。 两个人僵持着,她快全线崩溃,只得恳求他:“你走了我就出来。” 但阿不思说:“我不走。我要跟你谈谈。” 他用力扯掉了薄毯,伊莎贝尔的头发乱得像鸡窝的稻草。 她抿着嘴唇,蓝色眼睛里转着泪水。 阿不思突然产生一种欺负她的内疚感,他伸手,想帮她整理头发。 被躲过去了。女孩儿说:“别碰我。” 他瞬间心烦意乱:“别碰你?难道不是你先碰了我吗?” “我……”他不该这么说的,冷静下来,“伊莎,你吻了我。” 伊莎贝尔又要躲进薄毯里了。 他一把抢过薄毯,像个猎人断掉她的全部退路。 “求求你,别这么看着我,”伊莎贝尔侧过脸,“我不知道……阿不思,我真的不知道。”她仿佛回到那个不眠之夜,每一寸皮肤都被灼烧着。这究竟是夏天的过错,还是她的过错? “伊莎,你不知道什么?说出来、说给我听。” 阿不思的右手捧着她的脸颊,不让她再次躲过去。 “不……”伊莎贝尔急促地喘着气,面色潮-红。 她的身体和思想又不归自己控制了。 她能说什么?她该说什么? 阿不思·邓布利多想听她说什么? “我、我……”伊莎贝尔覆上他的手,她的眼神惹人怜爱,“我想吻你。” 阿不思一阵心悸,乱了分寸,撇下她的手。 他的心尖淌出鲜血,气声不稳:“你在惩罚我吗?” 可那双蓝色眼睛蓄满了迷乱与乞求的色彩,他强迫自己转身。 梅林啊,猎人和猎物攻防互换了。 伊莎贝尔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感到怀中之人不安地颤动着,听见他的呼吸声沉重而混乱、时高时低。可她的处境更加艰难,几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受本能驱使,在他的颈肩游走。她的唇轻柔地擦过,像是用棉花给他的伤口蘸药般小心翼翼。她觉得自己正抱着巨大的冰块儿,舒适极了,免于被夏天的烈焰烧得粉身碎骨。 “伊莎、别……”阿不思低垂着头。 太狡猾了——伊莎贝尔可以对他随心所欲,他却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作为格兰芬多的级长,他不是一向公事公办,绝不留情的吗? 女孩儿热烈的气息令他只想让这熬人的夏天赶快过去。可他被裹挟在难受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之中反复翻滚。不知道是谁狠狠捏住了他的心脏,危险的逼近使他战栗而兴奋。这感觉被逐渐推向顶峰,直至肩颈传来撕裂的疼痛—— 伊莎贝尔咬了他一口。 他惊醒了,随即便被恶劣的怒海席卷,但还是忍着、忍得心脏发痛。 他的自制力在此刻瓦解,绅士的幌子也不能使他消火。 他抓住她的手腕:“伊莎贝尔,你跟谁学的?” 尽管阿不思控制着力度,但他还是将伊莎贝尔的手腕锢红了。他哪里会知道一个女孩儿的细手腕这么不禁握,轻而易举地就令她发出牝猫般的尖叫,一边向后挪动、一边请他不要这样对待自己。 ——你跟谁学的? 这算什么问题呢? 伊莎贝尔简直一问三不知。 她可真是个笨学生,不是吗? 阿不思无视那求饶声,把人拽近自己身边,直到她安分下来才肯松手。而伊莎贝尔坐在床上,滑着冰就变换了位置。身下的床单被拖曳出褶皱,也没人整理。她今天是有些不同的,凭空冒出来火气,说了句:“我讨厌你。” “对不起,”阿不思用指腹轻轻揉她的手腕,“但你得告诉我,你是跟谁学的。” “学什么?”伊莎贝尔烧坏了脑子,“巴希达·巴沙特女士是我老师。” “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不思的嘴唇突然直哆嗦,喉间飘出静默的呼吸声。 伊莎贝尔吻上了他的手背。 她如获至宝般捧着他的手,弯下后背,露出纤长的白色脖颈。棕色发丝随她的动作在空中飘飞,像是绳索捆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紧、引起一阵肌肉痉挛。阿不思痛苦极了,仿佛被两只手从相反的方向扯开,一滴甘甜和一滴理智纠缠着,心中不是滋味。 他抽出自己的手。 “你不喜欢吗?”女孩儿一脸茫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不思直视她,“你跟谁学的这些?” 他这时说话已然抵达爆发临界点,带着点发狠的劲儿折磨自己,反倒敢面对伊莎贝尔了。对、实际上他早气得发狂,但他依旧用勉强算是平和的语气询问她,哪怕自己胸膛里的怒火往四周乱闯——究竟是哪个人教会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也贴住了彼此的嘴唇恣意缱绻吗?伊莎贝尔是不是也红着脸叫他拥抱自己?她也会露出刚才那样惹人怜爱的表情吗? 阿不思实在不能想这些、他头痛欲裂。 那名为嫉妒和不甘的情绪撑起了他的骨头。 可伊莎贝尔还是迷迷糊糊:“学什么?”她像没睡醒一样,半睁着眼,而后攀上他的肩膀,依在他耳边,悄声问:“你想要我学什么?我不想学。”她又轻蹭他的脸颊,笨拙地讨他欢心:“老师、我的好老师,教我些其他的东西吧。” 阿不思被一盆冷水浇凉了心坎。 又或是置身地狱般无望。 “……伊莎贝尔,我是谁?” ——你把我当成了谁?你的老师又是谁?他教了你什么、你和他学了什么?他知道制作福灵剂一共需要七个步骤,知道冬青只能在半暗的地方才能成活吗?我也知道这些,我还知道更多。你为什么去见他、不来见我? 他为对方即将说出的答案感到无助,却又任凭自身被蚕食殆尽,只是因为他喜欢她——他喜欢她,所以身陷囹圄——谁也体会不到他有多么想吻她、吻得她变成一枝玫瑰,只为他一个人开放。可他喜欢她,决不能冒犯她。谁叫他喜欢她!那他是活该被架在火上煮,煮化了、她品尝的某一口汤会不会是他的心意呢?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 她似乎在思考这难以理解的问题。 而阿不思,他要结束这场闹剧,站了起来。 有什么用? 她想吻的人不是他。 挫败感犹如利刃切割他的身体,每一道口子都涂满了盐水。这一刻,这男孩儿不再为自己拥有什么而感到骄傲。他恨自己错过太多与她相关的时间,不曾参与她的大部分生活。如果他们可以朝夕相处,他一定知道她想吻的人是谁、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是这个人——但他不是。 可惜他不是。 用万念俱灰来形容也不过分,他还未展露的情感就这么被掐死了,死得多干脆啊。哦、少年人,千万别钻入死角,生活处处充满惊喜。比如,伊莎贝尔走下床,拉住他的手,叫他别走。 她说的是:“阿不思,别走。” 这女孩儿明摆着软弱得没了力气,却让阿不思健康的双腿迈不出步伐。那是何等跌宕起伏,上一秒还受地狱火的炙烤,下一秒升入天堂,世上最幸福的人就是他、在绝处逢生的庆幸中晕头转向。坠崖也诠释不出他所经历的冲击,他悲哀地想、自己会死在她手上。 不是死在她的手上,就是死在她的唇上。 伊莎贝尔踮着脚尖,他的掌心托覆着她的侧腰。接吻是需要技巧的,两个初学者凭借彼此的耐心和头脑,一点点地探索未知。嗯、就某种情况而言,学习是个充满乐趣的过程、注意劳逸结合。 “等等……”女孩儿终于得以喘口气。 踮着脚尖很累,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但阿不思不同意,他一向是最用功的那个。所以他又堵上她的嘴,不给她任何抱怨的机会。好像一支笔在白纸上胡乱地画啊写啊,管它写得是什么,笔喜欢这么做、纸也喜欢被这么做。大家都知道他的素描画得很好,只不过我说的笔不是笔,而是软的、柔软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摹的是她,吸取墨水时,不小心渗进衬衣、毁了一片干爽。 他画的又不是盛夏,而是朦胧春情,两个人都病得不轻。 得病也是会上瘾的。放纵自己的皮泡在软水里,泡得全身上下没一处是硬的,全都耷拉着、又腻又恹。 阿不思的指头像梳齿般顺入伊莎贝尔的头发,被汗水裹得疲软,弯折着用了些力气、加深这个吻。其实、吻根本不重要,嘴唇啃咬着嘴唇仅是个代表、代表了一件事情——她是我的,或者反过来说、我是她的,两种说法全部成立。 好了,说不清谁的功劳大,两个病人顺势躺倒。 伊莎贝尔坐上面,双手在阿不思的胸膛游水般欢腾。 其中一个还不至于病入膏肓。 “伊莎!”阿不思惊呼着制止她。 否则后果是、她会解开他的扣子。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男孩儿吓坏了。 可他听见她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没有哪句诗文比这句更让他难过、的确是难过。毕竟他所剩无几的理智,被他亲手埋进泥里,如何哭嚎、呼救都没人听到。他不会再受它们影响,因为他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清醒。清醒只会徒增痛苦,他现在心甘情愿地落进沼泽,永世不得翻身也没关系。也许会有人来惩罚他吧,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们可以在快乐的圣殿沉眠吗? 可以睡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吗? 沉沦吧,趁你还做着美梦。 总有人会在这一刻感到自己拥有了全世界,那是精神上无可替代的愉悦。如果、我是说如果,阿不思也有哭的权利,并且不招致反感,那他就是哭着回答伊莎贝尔的。他说、我也喜欢你。他想自己今天会犯错,他竟然也有犯错的一天。 他并不知道从哪里做起,现实里的事情不像魔药学的书,把所有步骤都按顺序列得整整齐齐,照做就好了。他只是想着要主动做些什么取悦她,而不是让她受痛反过来满足他、她能好心地送他一个吻就足够了。 伊莎贝尔穿的是一件白色长裙。 长裙的好处之一是,把裙子向上推,就能看见想看的东西。但他不敢看,尽管下定了某种决心,仍然谨慎得无可救药。他这时候突然有了个荒唐的想法,真不知道那些人第一次是如何进行下去,他们也像他这样生疏和忙乱吗? 这方面也是有所谓天赋论的。 但很明显,阿不思的天赋是一丁点没分到这里。 他隔着衣裙抚摸伊莎贝尔,却把她逗笑了。 她笑他像个烘焙屋的学徒,连最简单的面包胚都揉不好。 “这不好笑……”阿不思没被人嫌弃过。 “对不起,”伊莎贝尔说,“你可以、稍微用点力。” 然后她轻轻吻他的嘴角,既像道歉,又像鼓励。 她的身体猛地缩了一下——他的手探进裙底,放在她腿上。 “我可以继续吗?” 伊莎贝尔用吻回答他,缠着他的舌头。 嗯、这是他们共同学习获得的最新也是最好的成果。 “伊莎、伊莎……”他呢喃她的名字。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他贴住她的额头,“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事情发展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阿不思天真地以为,他们两个已经互通心意了。难道不是吗?这事难道不是只有世上最亲密的两人才能做的?他分明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喜欢他——那为什么不允许他吻一下她的额头呢?他只想再三证明自己泛滥的柔情。 拜托、他们连嘴唇都相互接触过,额头又算得了什么? 可伊莎贝尔就是不许,她避开他的一切动作。 “阿不思,别这样。”伊莎贝尔整理着装的手一僵。 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把下颌靠着肩膀,轻啄她的颈部。 “放心、都结束了,”他稍显羞赧,“我就是想抱一抱你。” “不……”她拉开腹部那双手。 他不由得问:“伊莎、怎么了?” 那句话的语气使他紧张,她像是变了副模样、疏离又冷淡。 “你该整理衣服了。我妈妈、她也许很快就回来。” 她不转身。 “你没必要担心,我确定门锁好了。”他绕到她的侧面,拂起碍事的头发,“你不开心吗?”他又凑近她的脸,想要知道她心中所想、想用轻柔的吻安慰她。 但在这个吻即将降落的时候,她毫无预兆地站起来,甩开了他的手。回想上一次,他在阁楼拂起她的头发,却收获到少女独有的羞怯情态——他不曾被她这样对待过。 “等一下、你去哪儿?” “散步。” 伊莎贝尔说完,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里可是她的房间,先走的那个人竟然是她。 她不让他帮忙擦去手指间尚未风干的糖浆,不让他伸长手臂从身后搂住她的腰部,不让他将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脸颊等并不隐蔽的地方,不让他牵手,不让他拥抱,甚至不让他用那何其无辜的眼神盯着她——多么荒唐,阿不思想。 他确信今晚是个不眠之夜。又或是、今后的连续几天,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他早晨醒来时先想到的会是她,晚上入睡时先想到的也会是她,全部因为她。见不到她一如往日的盈盈笑脸,未来每一天的天空都将黯淡无光。阿不思如此想着,心间满是疲惫。 平复好心情,这件从头彻尾都无比荒唐的事件才引起他的注意。原谅他此前在朦胧春情中迷失方向,直到太阳快下山才想起现在是盛夏。尽管对起因一无所知,但他明白伊莎贝尔的状态出现大问题,他需要花时间去好好地考虑究竟怎么了。 冥思苦想一晚上,第二天的阿不思显得憔悴不堪。他回忆时才惭愧于自己当时堪称是疯狂的行径,没有抓住任何有用的线索。从伊莎贝尔第一个主动的吻开始,整件事情可以说是莫名其妙。她像是突然变了性格,总不能怪夏天的炎热令他们两个都昏了头脑吧。他不知道伊莎贝尔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或物,根本无从下手。但他却直觉般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她误食了迷情剂,那该死的、让人意乱情迷的东西。 或是与之类似的、具有同样效果的东西。 上午八点左右,坎德拉夫人敲过门进入儿子的房间后,发现他一反常态,脸色阴郁。阿不思站在衣柜旁,身形挺拔,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可怕。这位夫人十分苦恼,她深知面前最令她骄傲的孩子几乎从不流露坏的情绪,埋怨自己身为母亲却并不了解他的思想。一定是天大的麻烦才让他变成这样,那常常浮现的、暖阳般的微笑也无影无踪。 “早安,妈妈。” “亲爱的,你昨晚睡得不好吗?” “还好。” 他应该是刚刚起床,头发还是乱的,衣领也竖着。见他低头系袖扣、这得费些工夫,坎德拉夫人便放下怀中那堆晾干的衣服,走过去帮他折叠衣领。她预备着和他聊聊天,最好是能打探出发生了什么。 “谢谢你,妈妈。” “不客气。”指尖碰到衣领,往下一折,坎德拉夫人睁大了眼睛。 梅林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儿子、阿不思的脖子后面,满是吻痕、她一看便知道那是吻痕。而且,这些痕迹的颜色非常新鲜,泛着浅亮的淡红色,印在他身上倒很漂亮。 坎德拉夫人一下子震惊了。吻痕的位置太过微妙,她不得不“小题大做”。如果它们没有向下蔓延的趋势,她大概率就当做是小情侣间的情趣,一笑而过了。 阿不思从不让她操心,她却理所当然地忘记了某些应该教给他这种年轻人的道理。尤其是,她觉得他尚且不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年纪,万一让那位未曾谋面的好姑娘受了委屈,她会良心不安、谴责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抚平领子上的褶皱:“之前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阿不思对母亲突兀的话题感到奇怪,但还是回答:“一切顺利。” “那就好,”坎德拉夫人说,“我记得你说起过关系很好的朋友,趁这次假期,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吧?对了、我恐怕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你还有新交的朋友吗?一起邀请过来吧。” “妈妈,我朋友很多、同年级的人几乎都认识我,家里坐不下。而且,安娜会害怕。” “那、那就只叫关系最好的朋友,”坎德拉夫人说,“男女孩儿都行,还可以多住几天。男孩儿的话,你就跟阿不一起睡,把房间腾给他;女孩儿的话……” “妈妈,您到底想问什么?”阿不思转头,“想问就直接问,不用拐弯抹角的。” 年轻人就是肝火旺,哪怕是阿不思,这句听起来也不太柔和。幸好坎德拉夫人表示非常理解,她想自己是戳到他痛处、毕竟他一早上起来就脸色不好看,语气稍微恶劣点也没关系。况且,他的恶劣跟阿不福思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大孩子嘛,被父母亲提起还处于地下恋情关系的男女朋友,总归是不好惹的。 坎德拉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问问你有没有交‘新朋友’,如果有的话——” “没有,”阿不思打断她,“我的好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 他明显不想谈下去了。 坎德拉夫人也不强求:“好吧,如果你交了‘新朋友’,就和我聊聊对方吧,我发誓会像你喜欢她那样喜欢她。妈妈无权干涉你,但话说回来、你还不到二十岁,得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不该做那些可能伤害到女孩儿的事情,她们的身体应该被好好儿地爱护。” 阿不思罕见地沉默了。 “宝贝、衣服放这儿了,梳理头发的时候,对着镜子再整理下衣领。”坎德拉夫人说完,向门口走去,走之前,“哦、差点忘了!一会儿记得叫伊莎来吃午餐,我做了她最喜欢的红烩牛肉。” 对话结束,阿不思却更加闷闷不乐。他理好头发,又想起母亲的交代,才侧过脸看自己的衣领。衣领别得非常整齐,但他很快就发现对方的用意,红色取代原本的阴云溢满整张脸。他有做计划的习惯,学习和生活井井有条,如今却被突发事件搞得措手不及,也算增加人生新体验。 这男孩儿先是用咒语,又是用强效肥皂,最后还拿出魔药,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这痕迹仍旧以极其夺目的姿态彰显着自己的存在,要是被霍格沃茨校刊组的那几位看见,他准会登上最新一期的八卦版面,标题就是:震惊!格兰芬多级长与秘密女友深夜激吻为哪般?梅林啊——伊莎贝尔的嘴唇是抹了毒药吗?为什么他就是消不掉这些吻痕! 除非把他的皮剥掉。 阿不思最终放弃,而他又很是矛盾,居然感觉到一丝丝的满足。原因无他,尽管清醒之后的内疚和后悔占据了大半颗心,但他始终留有一小片地方、也许是只有心尖那么大的地方,有很小很轻微的喜悦,在为他们两人曾经的亲近而欢呼雀跃。 他戴了条围巾出发,把脖子捂得密不透风,这下再没人能抓到他犯错的证据。围巾的坏处和好处一样突出,阿不福思撞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阿不思,你有病吧。” 真不知道一个穿着毛衣晃荡到初春的人有什么资格嘲笑他入夏戴了条围巾。阿不思理都不理他,去到卡特家,敲了敲伊莎贝尔的房间门,内心忐忑。他想象门开时,她会以怎样的表情看他,那双蓝色眼睛会是笑着的吗?他希望如此,却担心她还像昨天那样不冷不热,那样会让他无比难过。 不过是等待的短短几秒,他已经假想出各种各样的可能,以及应对不同情况的措施。他想,如果她是笑着的,那他会忍不住给她一个早安吻;如果她是面无表情的,他就用提前准备好的委婉措辞哄她,再给她念一首他个人最爱的情诗;如果她向外推他,那他只好耍无赖、死活不走,反正今天他一定要跟她说得明明白白——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阿不思怎么也想不到,以上所有假设全部被推翻,伊莎贝尔从源头切断了联系,根本没人开门。他敲了又敲,喊她开门,里面也无人响应,不知是她故意还是他不走运气。 阿不思索性用开锁咒打开房门,原来是他不走运气。 伊莎贝尔不在家。 果真如此吗? 听见脚步声飘远直至消失,伊莎贝尔才放松下来,螃蟹似的从床底钻出来。感谢垂落的床单遮住了床底侧面,给她提供完美的隐身场所,成功避免一次尴尬的见面。她同样夜不能寐,眼底下青黑一片,没有精神也没有勇气面对阿不思。好吧,她承认自己是懦弱了点儿,可她没有办法,她不知道怎样和对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天她走出房间,去找宁芙,结结巴巴地话都不会说。她心乱如麻,只觉得害怕。她很快就要失去阿不思这个朋友了、她最好的朋友。 这女孩儿的担心不无道理,有种说法是、异性之间的朋友关系往往毁于一方的心动。如果这个人一辈子都忍住不说,那朋友还是可以做下去,可、如果这个人说了,理想结果是两人相互暗恋,可喜可贺;不理想结果嘛……很难说两人能够一切照旧,不产生任何隔阂。 宁芙是好心帮了倒忙。 她的吻能催发出心底最深层的情感和渴望,这正是她捕猎的倚仗之一。她本想激发出伊莎贝尔的勇气,让她对阿不思说出真实想法,这样两个人就和好如初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激发出来的倒是勇气没错儿,可他俩的坦诚也未免太“坦诚”了些…… 宁芙解释完就心虚地游回湖底,只剩下伊莎贝尔一个人痛苦了。她知道自己是喜欢阿不思的、他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亲人,但这份喜欢非常复杂,不同于纯粹的那种男女生之间的喜欢。而且,她还受宁芙影响,更乱了。她真的没想到阿不思会表白、他身边有那么多比她更优秀更漂亮的人,没理由喜欢她。她不自卑也不贬低自己,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那些引人瞩目的人才更与他相配。 而为了永远维系友谊,她绝不跟他在一起。这样做恰恰是因为她喜欢他,不愿让彼此的关系陷入分手的境地——友情可比爱情来得稳定、大概率是这样。 因此,伊莎贝尔的对策很简单。她不准备正面处理这件事情,只等新学期一到,阿不思离开,过几个月,大家都冷静下来,交给时间淡忘,这样他们之后还是朋友。剩余的假期,她也不打算见他,权当是以退为进吧。 朋友们,千万别觉得伊莎贝尔残忍。 仔细想想、如果她正面拒绝的话,对阿不思来说更残忍。 正是出于这层考虑,她才躲在床底下,等他走了才现身。 她和亚历克斯约好上午一起学习。而她谨慎地又等了约半个小时,想着阿不思已经回到家,才急急忙忙出门,可能要迟到了。她推开家门,却挪不动脚—— 阿不思站在门外。 “你在躲我吗,伊莎贝尔?” 第12章 青梅(3) 阿不思在这儿,很难说他是断定伊莎贝尔藏在里面所以故意等她出来,还是认为她出了门所以等她回家。不管怎样,这女孩儿心中叫苦不迭,足足缓了十几秒,才开口道: “我没有躲你。”她尽力笑得自然,只希望自己的表情能让对方忽略她僵硬的身体。 但他不吃这套:“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伊莎贝尔的目光一直落在脚边的地板上,被点破,才转上眼光,望进那双掺了冰的眼睛,迅速低头——听是听不出来变化、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可,脸却是阴沉沉的。她这时候有些害怕,怕他接下来会戳穿她、他太聪明了,而她什么话也接不上。 “伊莎,你不舒服吗?流这么多汗。”阿不思逼近她。 “我没事,就是天太热,”伊莎贝尔退后一步,“你怎么戴着围巾?” 他站定:“这得怪你。” 怪我?伊莎贝尔微微睁大眼睛。 “下面全是你的吻痕,”他说着,解开一圈围巾,“想看看吗?” 伊莎贝尔红着脸挥手:“不、不用了。” 如果可以,她这辈子再也不想主动提起或被动提起那件事情。 于是阿不思笑着系好围巾:“我没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吧?” 他绝对是故意的!伊莎贝尔要是露出任何羞怯的意思就是正中对方下怀,只得咬牙说:“没有。”可心脏又砰砰砰地晃动,搅得她不得安宁。更糟糕的是,阿不思伸手碰到了她的脖子。伊莎贝尔活像只猫、全身的猫毛在一瞬间直竖,应激般连连撤步,背后是墙壁——无处可逃了。 阿不思的肩膀上多了只手抵着他,不让他往前走。 “别过来,”女孩儿可怜巴巴地说,“热。” 她是真怕他不听自己的话。 这只手的力量根本算不了什么障碍,只要阿不思想,随时能将伊莎贝尔整个人藏到自己的影子下方。不过他还是好脾气地停住,与她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只想检查一下,”阿不思掀起她脖子边的头发,“别动。” 伊莎贝尔再三强调:“真的没有,什么痕迹也没有。” 就算有,早被头发和衣服捂得严严实实,谁都看不见。 伊莎贝尔撇过头不和他对视,但那目光强烈得她能感觉到每一寸皮肤在因他的审视而发抖。她仿佛又回到那个蒸腾着热浪的上午,全身都软成太阳底下被晒烂了的水蜜桃。现在、她肯定阿不思就是存心招惹她,不由得催促:“好了吗?” “差一点儿。”他垂着眼拨弄她的头发,看不出心情好坏、像个谜团。 可他竟然把手伸向她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伊莎贝尔猛地按住那只手,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直问:“做什么?” 他盯着她,反问:“我能做什么?” 伊莎贝尔哑口无言。 除了所谓的检查,阿不思还能做什么?她把他想成什么人了?伊莎贝尔不敢看他,悻悻地松开手。她想,他非得亲自确认一遍才能安心,不然总担心别人无意间看见什么产生误会,才由着他解开那颗扣子的。 女孩儿的胸膛白得干净。 阿不思扫了一眼:“的确没有。” 连一片粉红色的雪花都看不见,仿佛压根儿没下过雪。 伊莎贝尔小声地:“早告诉你——” 话未说完,她压着嗓子极其惊异地尖叫一声。 阿不思咬住了她的脖子,那张清秀的脸蛋随即扭曲起来。 她推不开他,只能说:“阿不思,停下。” 他咬完就放开她,看见那道咬痕,说:“现在有了。”语调听着轻快。 伊莎贝尔一把拍掉对方要帮她系扣子的手。 “别生气,伊莎,”阿不思说,“记得吗,你那天也咬了我一口,所以我还你一口。” 伊莎贝尔勉强笑了一下:“好吧……我得走了。”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同他进行无谓的纠缠。 但阿不思像一面墙堵住她的去处。 “你想回避什么?那天——” “阿不思,我们可以说些其他的。” “不可以,”他追问,“如果我不像这样态度强硬,你是不是准备一直回避下去,除非我彻底忘记?你知道、那天你一定听见了吧——我喜欢你。现在,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开玩笑,我清醒得很。伊莎贝尔,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哦、最糟糕的状况还是发生了,伊莎贝尔大脑一片空白。 “不、抬起头,看着我,”阿不思轻轻捧起她的脸,“你不能总是躲着我、不见我。我需要一个答案、哪个答案我都接受。伊莎贝尔·卡特,告诉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愿意,或者不愿意。” ——不愿意。 梅林啊,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伊莎贝尔对上那双眼睛,才看清里面交织着怎样浓稠的情绪,简直要翻涌而出。其中的期待与希冀太过沉重,她无力承受。她的答案一定会让他难过,而她不忍伤了他的心。 她接下来该说什么?伊莎贝尔想到跟阿不思解释自己是受了宁芙影响才做出那些荒唐举动,叫他别放在心上,但、怎么想他都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吧。 尤其是,眼下已经没人在意缘由、至少阿不思不在意缘由。事情既定发生了,他也表白心迹了,谁还在意她一开始为什么吻他?她的回应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把过错全甩到宁芙身上——如果不是被她迷惑,我绝不会吻你,不也是变相拒绝吗?伊莎贝尔自然不愿说这个,似乎是没有办法了。 “如果你再沉默的话,我就要吻你了。” “不行,我……”见他真的凑近,伊莎贝尔着急又无助。紧接着,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大喊:“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等了她许久不见人影,才来家里找她,结果撞上这么一出。从他的视角出发,伊莎贝尔就像只孱弱的羊被人整个圈入怀中,反抗都反抗不了,脸还是红的。他第一次见她露出那种表情,也不知道那人对她做了什么,愣着定在原地没敢动。他不禁想,我是不是打扰他们了?应该是的吧。 “阿不思,我还有事,得——” “抱歉,”阿不思困着她,转头说:“我们的事情还没商量完。” 后半句是跟亚历克斯说的。 伊莎贝尔在心底不断祈求这位天降救兵能用正当借口带走她,毕竟他们提前约好了!可她的愿望马上落空,亚历克斯不是阿不福思,他不以搞砸别人的事情为乐趣,美德驱使他说:“伊莎,我到外面等你。” 这男孩儿前脚刚离开,阿不思便问:“亚历克斯?” 伊莎贝尔闷闷不乐:“我的朋友。” “又一个‘好朋友’,”他又问,“你们约好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伊莎贝尔学着他的语气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气你的。”阿不思握住她的手,“好伊莎,别生气。” “我没生气。”伊莎贝尔并不回握他,只是说:“他已经等了我至少五十分钟了。” 阿不思的决心不被动摇:“你得给我一个答案,不然他只好继续等着。” 伊莎贝尔有理由相信他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我心里很乱,阿不思,给我点时间考虑,好吗?” 阿不思摇头:“那样你会整整考虑五年、十年也给不出结果。” “不,”伊莎贝尔握紧他的手,“我保证、在你离开之前,我会找你谈谈的。” 他没有说话,也不见任何迟疑,似乎是认定了今天必须做个了结。 这女孩儿狠下心来:“阿不思,低头。” “什么?” “低头。” 在他照做的时候,伊莎贝尔吻住他。这是个规规矩矩的吻、尽管这样形容有些奇怪,总之两瓣嘴唇大概贴紧五秒钟便分开了。但阿不思还是吓得心神一晃,无论伊莎贝尔吻过他多少次,他每次都像个初次接吻的毛头小子。她轻易达成目的,软着语气恳求他: “我保证会告诉你的,放我走吧。” “我知道,”他实在受不住,“我知道了……一会儿记得来吃午餐。”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任务啊,千万别忘了她最爱的红烩牛肉! 这场戏剧终以伊莎贝尔的胜利落幕。她成功拖延了一段时间,心情却依旧紧绷。实际上、这样做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给阿不思一个缓冲机会。 话迟早得说开,这女孩儿也早就想清楚不和他在一起,只是、打算等到他能接受拒绝的那天再说。伊莎贝尔只希望这一天快点来临,毕竟没人可以永远毫无愧疚地选择回避。 生活不像小说,小说尚有逻辑可循,而生活往往不讲逻辑。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昨日的恋人转眼翻了脸,也许昔日的友人瞬间断了联系。 朋友们,不要多想、本篇作者实在是无话可说,才选用这一老套的开场白。他可以向你我保证,本章所呈现的情节绝非漫无边际,一切展开都基于可以自洽的内在逻辑。 让我们长话短说。 伊莎贝尔和亚历克斯学习了约一个半小时,收到个遗憾消息。男孩儿东家那位怀孕的女儿历经疼痛诞下一子,身体也恢复得七七八八,这负责任的老父亲便迫不及待地要回来照顾他的羊。这意味着、等不到戈德里克山谷身披雪袍,亚历克斯就要随祖父离开了。 美好的时间总是短暂,分别终将到来。亚历克斯说会经常寄信过来,这话使伊莎贝尔好受许多。她完全可以为自己骄傲,毕竟他的书写技巧全都是她教的。 这是位十足的好老师,耐心且富于同理心,就算去霍格沃茨任职也不为过。当然啦,那儿的小巫师们不需要学习基础拼写,幸好我们的卡特小姐在魔法史学方面略懂皮毛,她值得获得一份令人尊敬的工作,不是吗? 上午很快过去。 坎德拉夫人一开门,先与卡特夫人拥抱。 “亲爱的,希望你做了足够多的饭菜欢迎我们到来!好啦、开个玩笑,最近在菜园里忙来忙去,原谅我顾不上打扮自己。给你带了美味甜点,请不要介怀。” “哦——难怪见不着你,我们一起喝下午茶好像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卡特夫人走进来:“人嘛、忙起来就忘了时间。说真的、反正你整天待在家,不如和我去地里走动走动,种点玫瑰当消遣也是好的,总不能老围着孩子们团团转。” “也可以种鸢尾,”伊莎贝尔补充,“安娜一定会喜欢。” 小姑娘搀住她的胳膊:“还有郁金香、你最爱的郁金香。” 虽然阿莉安娜较于哥哥姐姐们仍是个小姑娘,但她个子窜高、面色红润,和印象中那个脸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妹妹对不上号,阿不福思到家后险些认不出她。大家都为她的健康感到高兴,不过没人知道背后的真正原因。 午餐时的氛围比伊莎贝尔想象中轻松太多,可能是那个主动的吻讨好了阿不思·邓布利多。他答应留给她的考虑时间无异于救命良药,在此期间,她要暂时丢弃大脑去废墟上跳舞,只要沉月未沉、拂晓未晓,一切仍然停滞,危险也不复存在。哦、她是如此贪恋这虚假的平静,趁心死之前拼命喘气,好像即将被拒绝的人是她而不是阿不思。 “伊莎,怎么不吃牛肉?”坎德拉夫人担心地问,“是不是我煮老了?” 女孩儿连忙咽下沙拉:“不是、您做得还是很好吃。”然后把肉送进嘴里。其实她已经吃了很多肉,也是刚刚才换成沙拉,这位夫人却怕她吃不好似的,甚至不准阿不福思的魔爪伸向剩下几块肉。 她皱眉:“阿不,这块是伊莎的。” 男孩儿随机应变,改偷袭另外一块肉。 “这是你妹妹的。” 阿莉安娜故意作对般地,从他眼底下取走肉,咬下一口说真好吃。 阿不福思嫌弃她:“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说完,面朝右手边的邻座,拖长了音:“伊莎——”女孩儿会意,把盘子推给他:“我没碰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阿不福思嘿嘿一笑,正要下手,一张碟子飞到他眼前,不容分说地落下。 他一脸难以置信,惊掉下巴,手里的刀叉微微晃动。 “不客气。”对面的阿不思提前说。 “你怎么做到的?你的魔杖呢?” “是无声咒?”卡特夫人竖起手虚掩张开的嘴巴,“年轻有为啊。” “您谬赞了。我目前只是会施展基础咒语而已。” 阿不福思听不下去,转移话题:“谁要吃你的东西?拿回去。” “没人动过这块肉。你要是不乐意,可以原封不动地倒回锅里。” “阿不思都没怎么动叉子,”伊莎贝尔对阿不福思说,“还是吃我的吧。” 这男孩儿纠结几秒,冷哼一声,最终取走哥哥的碟子。他三两下切好肉,又将碟子递给她,说:“算咯,反正我也没那么想吃。倒是你,多吃点,瞧你瘦得跟骨头似的!” 嗯?怎么两盘都到她这儿了? 伊莎贝尔推让:“还是你吃,吃饱了好长个儿。” “你说话怎么像我妈妈,”阿不福思说,“那我要吃你的。” 最终两人交叉互换,一人解决一盘。 卡特夫人的表情很有趣,她想起女儿先前说过的话。 坎德拉夫人则笑得欣慰:“我们的阿不现在会心疼女孩子了。” “什么呀,”阿不福思说,“我不是一直都很心疼她吗?” 阿莉安娜控诉:“妈妈乱讲。阿不昨天还说自己跟球队里的学姐吵过架呢。他才不会心疼女孩子,他只心疼伊莎姐姐这一个女孩子。” “安娜、喝汤的时候少说话,小心烫。”阿不思说:“妈妈,或许您的用词不太准确,不是‘心疼’,而是‘关心’、这样描述更合适。” “有什么不一样?”阿不福思轻嗤,“咬文嚼字。” 伊莎贝尔打圆场:“好啦、文字不重要,毕竟我们已经知晓彼此心意。” “光是知晓怎么行,”阿不思意有所指,“是不是还得有所回应呢?” 伊莎贝尔笑得毫无底气:“会有的。”至少不是现在。 “难怪伊莎想嫁给你……”卡特夫人说话了、像是感慨。 “妈妈!”下文没出现就被打断,伊莎贝尔红着脸:“您别说奇怪的话。” “啊?”阿不福思坐得近、全听清楚了。 他放下刀叉,来了精神,对着她大声问:“你说你想嫁给谁?” 一时间、在场的几双眼睛无一例外放在她身上。 “我谁都不嫁。”女孩儿说。 如果她是个蜗牛,准把自己藏进壳里。 “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今天怎么还害羞了?” 啊、其实伊莎贝尔不是害羞,纯粹是害怕。 天知道阿不思听了她更想嫁给阿不福思的话后会怎么想。 “你到底说了什么?”阿不福思坚持不懈地问她。 “没说什么、那些话不能当真。”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伊莎贝尔叹口气:“我说、我想嫁给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好吧、没滋没味的万能回答。 而卡特夫人扔下枚重磅诈弹:“而且是你们家的某个人。” 这话一出,阿莉安娜最先欢呼:“举行婚礼的时候我要当花童!” “哦、亲爱的,那时你恐怕过了当花童的年纪,”坎德拉夫人打趣,“但是可以当伴娘。” 然后是阿不福思后知后觉地:“那你……岂不是要改叫伊莎贝尔·邓布利多了?”他傻傻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说了句:“挺好听。”又机械地嚼起肉,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不思没说话,但伊莎贝尔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他的目光,简直是黏在她身上——梅林啊,这女孩儿扶额。她为什么要带妈妈一起来?她明知道她嘴巴碎又喜欢看热闹而且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但话说回来,谁能想到他们会说起这个?天有不测风云也不过如此吧。 坎德拉夫人却突地想起今早的事情、想起阿不思身上的吻痕。她这才回过神来,埋怨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大意。难道他的吻痕只能是霍格沃茨里某个学生留下的,就不能是一直近在眼前的伊莎贝尔留下的?再往深处想,那么多年的感情,两个孩子在一起仿佛是理所应当。可、阿不思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要知道、哪怕伊莎贝尔不想和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结婚,她也恨不得把她绑进邓布利多家的大门!除非是—— 猫叫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对不起,”阿莉安娜站起来,“我忘记喂小伊莎了。” 黑色猫儿一跃上桌,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之情。 “我来。”伊莎贝尔抱起猫儿,趁机撤退:“安娜,你吃饭就好。” 阿不思也站起来:“我帮你。” “不用了。”她不想跟他单独接触。 “没关系——” 坎德拉夫人说:“伊莎、让他去吧。” 她猜测两位年轻人应该是处于只差临门一脚的状态。为让这好姑娘成为自家真正意义上的成员,坎德拉夫人决心撮合他们。她想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伊莎贝尔这样好的儿媳妇,恰好两人彼此又有情谊,她不能更赞成他们的婚事了、如果有机会的话。 两个人穿过走廊,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直到进入阿莉安娜的房间、那儿放着小伊莎的食物,阿不思才开口:“我——” “很抱歉,我不想回答那个问题。”伊莎贝尔抢先一步说。 “好吧,”阿不思说,“阿不福思还是孩子脾气、可能很多年后也不会改变。你不能总为了包容他而委屈自己,我认为你们并不合适。”他这个哥哥无疑是生动例证。 伊莎贝尔蹲着抚摸猫头,说:“由衷感谢您的建议,先生。” 阿不思从后方倚着墙壁看她:“所以……你想嫁的人不是阿不福思,对吧?” 伊莎贝尔不说话了,这女孩儿守口如瓶。 “我真后悔被你用一个吻就收买了。”阿不思说。 幸好他和她一样有足够多的耐心,并且、心中充满希望。 距离秋天还有约五天的某个清晨,细雨沙沙地响,山谷中薄雾四溢,恍如仙境。伊莎贝尔终于收到精装书、这姗姗来迟的圣诞礼物。她思来想去,拜托亚历克斯将书交给阿不思,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大门不出。结果东西被退回来了。 “他不喜欢?”伊莎贝尔心想不可能。 亚历克斯摇摇头:“我说不准。他只看了一眼包装盒,连丝带也不拆。” “好吧,”女孩儿说,“能麻烦你再去一趟吗?” 她又附赠一封手写信,信里写着希望他喜欢这份礼物。 雨下大了。 亚历克斯顶着一头湿发回来,甩了甩脑袋、甩去雨滴。 他掏出捂在衣服里面的、干燥的东西:“他不要。” “快擦擦,”伊莎贝尔递给他毛巾,接过书和信,“他没说什么?” “他说……”亚历克斯皱起眉毛努力回想,结果是,“其实也没说什么。” 伊莎贝尔点点头,心下了然。 亚历克斯送的、他不要,这是等着她自己送上门呢。 现在可以说起拒绝的事情吗? 再等几天,伊莎贝尔想。 所以她又接连等了几天,大雨也连绵不断地下了几天。那本书跟祸害似的留在她手里,送也不是,扔也不是,看着就发愁。她每天都盼望雨快些停、快些停,因为连成线的雨滴代替了太阳,她心底空落落的,仿佛身体也被热气发酵成衰草、腐烂入泥。泥巴散发出清甜的气息,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落叶和昆虫的尸体。 雨停那天,室外不像想象中那般凉爽,比平日更加闷热,蝉声喧闹、吵得人心烦。如果这天气能象征心理状态,伊莎贝尔认为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她前去与阿不思见面,丝毫不亚于奔赴战场。她走上阁楼,像个逐渐充满气的气球,即将爆炸—— 砰的一声被针戳烂,泄气了。 他不在那儿。 于是她又敲响房子的门。 给她开门的是阿莉安娜。 “伊莎!”她欢快地叫她,“阿不和妈妈出门了,但你可以找我玩儿。” “抱歉,还是等下次……”伊莎贝尔问,“阿不思在吗?” “啊、哥哥,他在房间呢。我能和你们一起聊天吗?” 对上那双天真的眼睛,伊莎贝尔面露难色。 小姑娘想了想,说:“我懂了,你们有秘密,不能让我知道。那你之后记得找我玩儿哦。” “一定。”伊莎贝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走向阿不思的房间。 敲门前,她先做了几次深呼吸。 足以见得,这位拒绝人的女孩儿比被拒绝的人还要紧张。 笃笃两声。 没人开门。 奇怪。 伊莎贝尔又敲了几下:“阿不思?”提高声音,“阿不思——” 她听见他惊醒般地啊了一声,而后是节奏凌乱的脚步声。 门开了,男孩儿无精打采的。 “来了,”他声音沙哑,半眯着眼睛,卡住了,“呃……” “我不能这么见你。稍等一下,我得……嗯……”他突然想不起如何表达这句话,整个顿住。其实他的本意是:我头发很乱,衣服皱巴巴的,得去盥洗室打理一番。 伊莎贝尔头一次觉得他傻:“你刚睡醒吗?” “嗯。”难怪他说话听起来像得了重感冒。 紧接着,他终于想起来下半句,说:“我得去趟盥洗室。” 阿不思回来时简直变了个人,伊莎贝尔不禁有点儿惋惜。 她觉得那个迷迷糊糊的男孩儿很可爱。 “我熬夜看了肖恩·奥斯本先生的新作,六点钟又准时醒了。吃完早餐躺在床上,本来想继续看,没想到看着看着睡着了。”阿不思自嘲地笑了笑,发现伊莎贝尔站在门外不动,便问:“你不准备进去吗?” “我就来送个东西。这是去年的圣诞礼物,抱歉让你久等了。” 阿不思装得像刚知道似的,满脸惊讶:“谢谢你,伊莎。” 但他不接书,而是盯着她。 伊莎贝尔正想不通,他说:“阿不福思看见了准会无理取闹,我们必须进去说。” “事实上——”女孩儿想说他出门了,却被扣住十指往房间里带,再回神,身后的门已经被轻轻合上。阿不思走到她面前,说:“请问,我该以什么立场收下这份礼物?” “什么?” “以朋友的立场,还是以男朋友的立场?” “……” “我已经遵守诺言等了二十三天,”阿不思说,“伊莎,千万别和我说你只是来送礼物。虽然这么说很无礼,但我最想要的礼物是你的答复。” “阿不思,我……”伊莎贝尔到喉咙口的话又被咽回去了。 ——我只想做你的好朋友,就几个字,很难吗?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呢!她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埋怨自己,究竟要纠结到几月几日才算完? 如今没了雨声做点缀,室内安静得可怕。 阿不思所展现出的耐心也安静得可怕,他什么都不说。 他将伊莎贝尔的每个表情和每个小动作尽收眼底,仿佛能看见她毛线团般复杂交错的内心世界。她睁开眼睛时,首先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更是无话可说。四目相对,一时无话,但焦急的只有她一个人。阿不思甚至踱步到窗边,抬头观察起玻璃上半圆的雨珠——是有些故意成分在的,他想让她体会下自己前几天的心情,那恨不得睁开眼就跑去她家堵人的迫切。 看雨珠也没意思。他又转头,将对面的人裹进目光之中,感到呼吸抑制不住地发烫。他不敢告诉她自己曾经做过一个多么肮脏的梦,梦里她是女主角、叫起来却像唱歌。 第一个吻是钥匙、开启潘多拉的魔盒。白天他还是那个人们所熟知的理智到无懈可击的阿不思·邓布利多,等到夜晚便在无法触碰的虚妄中寻找慰藉,在意识边界游走,发泄因克制反而倍长的渴望,醒来时又为这胆大妄为的冒犯一次又一次地忏悔罪过。 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生根发芽,他偶尔会绝望地想,自己的纯洁情感已被献祭,他不再是一张白得刺眼的纸了。喜欢她与想要占有她这件事并不冲突,但这个观点对于一无所知的少年来说过于残忍、过于割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放弃自私而阴暗的想法、他谴责自己。 维持高尚的代价是虐待本我,午夜梦回还要反刍自己犯下的错。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才不关心过程如何,他所理解的爱就是抢夺、就是逼迫,握在手心便是好的。他不要什么心甘情愿,只求精神满足——压制她,欺辱她,然后吻她流下的眼泪、还笑着问她为什么哭?如果是这样,猜猜看、伊莎贝尔最后会变成谁的? 道德感太高的人很难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要是这话过于绝对,就改成他们必须得付出加倍的泪水才行。 “阿不思,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伊莎贝尔说。 初听是没有感觉的,好像被刀刺中,疼痛延迟一阵儿才传递给神经。 他反应了足足十秒钟才理解这话的含义。 怎么会收到这样的回答? “我不明白,伊莎,”他无法相信,“那个吻……”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还是说、你只是和我开玩笑?” ——可他当真了。 如果她不喜欢他,又为什么先吻了他? 这说不通、没理由会这样。 “那是因为,”伊莎贝尔也显得慌乱,“我本来想和你解释,但……”她的手指绞紧裙子一角,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我受魔法影响才吻了你,如果和你解释就等同于拒绝。阿不思,我无意欺骗你——” “为什么不早说?” 戏剧性的一幕使得阿不思兀自笑了一声。 “你让我白白等了二十三天,充满希望的二十三天!如果你早些告诉我、早和我说你根本不想吻我、也不喜欢我,就不至于……”他哽住,眼圈逐渐泛红。他的眼睛很悲伤,嘴巴却很快乐,发出一种音调错乱的笑、犹如十几年不曾矫正发声方式的三角钢琴。 “梅林啊,我多么愚笨,竟然以为你喜欢我!” “我只是觉得等你冷静下来后再说真心话对你我都有好处。阿不思,如果你经过了二十三天还是不能接受,我怎么敢赌你当时不会难过?请你相信、我不愿伤你的心才——” “不、不、你已经这么做了,卡特小姐,”男孩儿平稳着情绪,“感谢你教会了我人生中宝贵的一课,永远不要自以为是,永远不要过分期待。很抱歉我曾对你做了越界的事情,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阿不思痛苦地皱起眉毛,他想赶伊莎贝尔离开。 若是她再多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眼眶里的泪水就要落到鼻尖上了。 他想自己犯不着为这事儿哭泣,他只在父亲去世那天哭过一次。可他这会儿预感,快下雨了,自己以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骄傲分崩离析,挫败感几乎压垮他的胸腔与肋骨,他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 他再也不是什么备受瞩目的天才。 在情感面前、他不过是个一败涂地的大男孩。 伊莎贝尔却说:“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朋友?”他说:“不、伊莎,没有哪两个朋友会做那么亲密无间的事情。我们把该做和不该做的全做了,再没办法继续做朋友。”他苦笑一声:“想想看吧,你和自认为是好朋友的人相互拥抱,可他却想吻你、甚至侵犯你,你不觉得这是对友谊的玷污吗?走吧、请你走吧——别再来见我,我们不是朋友了。” “可你明明说过、无论我给出怎样的答复,你都会接受!” “我反悔了!我反悔了!”阿不思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听着,伊莎贝尔,我不是圣人,我也会犯错。我承认、我低估了你可能对我造成的影响,我没想到自己会产生这么大反应。是的、没错儿,我反悔了,我无法接受这个回答,我不能和你做朋友了。” “你知道吗,我们……”男孩儿抹去眼泪,自顾自地,“我们本来可以永远在一起、以朋友相称。我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想着关心你、帮助你、陪伴你。但是,伊莎贝尔,你亲手毁了它。因为你吻了我,夺走了我最纯粹的爱——如果不是你先吻了我,我绝不会说喜欢你,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本来可以。” “对不起、对不起……”伊莎贝尔泪流满面。 “哦、伊莎,别哭,求你别哭,”阿不思无力地说,“我现在没法儿安慰你。” “对不起,是我的错,可我不能没有你这位朋友。”伊莎贝尔上前,她的泪水在地板上凝成一列深色的花,随风消失。她握住了他的手,泪水烫伤手背。可他笑着摇头,他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本该阻止你,结果我也深陷其中了。一切是我罪有应得。” 怨他自己说了那句“我喜欢你”,怨他非要跟她求个回答。如果他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记得,他们还是朋友。然而老话说得好,没有如果、更遑论那么多的如果。某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无法挽回,这件事也算一个。 “伊莎,你该回去了。”阿不思扯下她的手。 “等等、等一下,”女孩儿想起什么,“如果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呢?” “和我在一起?你喜欢我吗?”阿不思看着她,“你知道成为恋人意味着什么吗?那表示我能名正言顺地吻你。伊莎贝尔,别说傻话——”他像一阵狂怒的风将她卷起,压在柔软的床垫上,离得极近、近到她的心又开始乱跳。 “还想继续吗?”他的表情融入头发投下的阴影中。 他轻轻抚摸她的嘴角:“即使这样、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接吻是恋人的专利,不是友人的游戏。 “没关系,”眼泪静止,伊莎贝尔向后整理他的头发,扯起个微笑,说:“你可以吻我。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迎接她的是从力度与技巧上讲都不算温柔的吻,好像他明天就要死了、他们明天再也见不上面、很是决绝。 伊莎贝尔感到脸颊承接了几点泪水、阿不思的泪水。 “够了、够了……”他放开她,“别可怜我了,伊莎。”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要发抖呢?”她在他的手下,仿佛是落入狼口的羊,颤抖不已。可她明明知道,他就算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 “走吧,伊莎。”他重又站回窗边,“到此为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 伊莎贝尔麻木地走出他的房间,没听见阿莉安娜和她说了什么。直到出门时撞上阿不福思,这男孩儿大声问她怎么哭成这样、眼也肿了。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像个幽灵般飘走。 哭着走出他家,而家里只有两个人,总不会是他的妹妹捣乱。 阿不福思攥紧拳头,冲进里屋。 “阿不——!”阿莉安娜太柔弱,以至于拦不住他的怒火。 第13章 青梅(4) 从某一天开始,从某个具体时刻开始,或许是名为长大的时刻,阿不思·邓布利多再也没有哭过。长大是一个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不同的人会在不同的年纪经历它。有的人、譬如我,以及许多像我一样的男男女女,时至今日已经十八岁,却没想到自己还是这么爱哭。 阿不思恐怕过早地经历了这个时刻。甚至是、当魔法部的人带走他的父亲时,他不仅没有哭,反而承担起安慰母亲的职责。那天之后,他们再没有机会见面,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他的母亲也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问题接连不断,一个不慎,阿莉安娜也会随之离开。面对满含泪水的母亲,阿不福思显得惊慌失措,而站在另一旁的哥哥,不像个未满十岁的孩童,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冷漠。只有阿不思知道自己并非冷漠,是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觉得母亲快要崩溃了,可她的眼神奇迹般地坚定,攥疼了他和弟弟的手。她没用任何亲昵的称呼,而用全名、加上了部分中间名叫他们,说:“用生命向我保证,你们会保守阿莉安娜的秘密,至死方休。” 阿不福思因此被施了咒语,一旦他准备向别人倾诉与之相关的话,就会暂时地失去声音。没办法、他太过年幼,无法理解这件事对于产生裂缝的家庭来说有多么重要。只有这样,坎德拉夫人才得以在夜晚安然入睡。阿不思有随意交谈的自由,但直至多年后,他学生时代要好的朋友也仅仅知晓他有一个弟弟和身体不好的妹妹。 现在的他偶尔会想,为什么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伊莎贝尔?最终,他的结论是,她和别人不一样——在他心中,她和别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你可以理解为病人对胶囊的依恋,有了它就感到无可比拟的舒心。比喻的更具浪漫情结就是,犹如黑夜给了月亮避风的港湾,看着那双蓝色眼睛,他会不自觉地删除一切负面情绪。可惜感情没有固定公式,不然我一定详细地为你推理论证过程,最终得出他喜欢她的定理。 但,万事有果必有因。 不妨窥探下某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吧。 阿不思在霍格沃茨的第一学年远不如想象中美好,应该说和想象完全不挂钩。最初的一个月新奇又快乐,然后有人认出了他。魔法世界真是小得可怕,竟然有人问他你的父亲哪儿去了。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又过了几天,整个年级都在传,他是个杀人犯的儿子。 他很快品尝到孤独的滋味,尽管没过多久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但这滋味的确不好受。和他说话最多的人,除去老师,哦、每个老师都喜欢他,剩下的就是几个舍友了。幸好他也没那么喜欢说话,不然,他想、我应该会发疯。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抹除他人的偏见,在此之前,他无比盼望的另一件事情是看见猫头鹰飞来、寄给他来自伊莎贝尔的信件。她的信长达数页,但他仍然觉得短、觉得不够看。 她跟他讲自己和阿莉安娜还有阿不福思,天不亮就起床割草喂山羊;写今天巴沙特女士又批评她作文写得漏洞百出,偷偷抱怨老女士那张不饶人的嘴巴,然后表示自己会继续加油,努力赶上他;还写酒馆里来了个有趣的客人,喝醉了酒就挥着手臂讲笑话。于是他的思绪飘回戈德里克山谷,听见他们的笑声,仿佛停留在草长莺飞的季节,身披温暖的光。 接着她问他近来过得如何,心情怎么样,遇到什么人,有没有交新朋友、介绍一下。等到结尾便叫他记得早些休息,哪怕学习也不能超过十一点,快迟到也得吃早餐,甜点适量不然蛀坏了牙——可她每次又附上整整一盒的甘草条或是曲奇饼或是果糖霜。没几天就吃抹干净了,他催她再送些过来,可回信写着:亲爱的阿不思,这个月、你不能再吃了——那好吧。 所以他存着慢慢吃。甘草条很耐嚼,放进嘴里,腮帮子都鼓鼓囊囊,一天吃一根就解馋。曲奇饼,一口一个,放了蔓越莓干的尚且能控制住每天两块,但加入巧克力碎的一眨眼七天过去就没有了。他的自制力在这方面不起作用,也想着没必要苛刻自己。以至于后来,一想到她,嘴里是甜的。 她像个匣子,里面装满了真诚。 看着那双蓝色眼睛,最秘不可宣的想法也忍不住泄露。 现在好了,他亲手关上匣子,再不准备打开。 阿不福思闯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眼泪。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实在轮不着用魔杖。阿不思先听见对方叫他混蛋,然后挨了一拳、本来躲得过去,但他没躲,接着是阿莉安娜惊呼,她上前拽阿不福思的胳膊,却被甩开了。他被弟弟揪住衣领,按在墙上,受到的冲力使他闷哼一声。 “你跟伊莎说了什么?!”衣领勒住了阿不思的脖子,他呼吸困难,用手牵制着弟弟的动作,手背凸起一根根青筋,却什么也不解释。这沉默惹怒了阿不福思,他喊:“你就这么喜欢挨揍吗!” “阿不——”阿莉安娜看见他又抬起拳头,急得快哭出来,忽地听见房间外传来声音:“孩子们——咦?没人欢迎妈妈回家吗?”赶忙大叫:“妈妈!妈妈!” “阿不福思、松手。别让妈妈伤心。” “你没资格命令我,”男孩儿力气不减,“怕了?懦夫——” 坎德拉夫人循声跑来:“阿不,住手!”可阿不福思没有要住手的意思,像头见了红色就不受控制的蛮牛,用尖角抵住阿不思。 “阿不福思·邓布利多!”这位母亲尖声凄厉:“住手!” 他看见从母亲眼眶滚落的泪珠才收手、依旧瞪视哥哥。坎德拉夫人看着阿不思脸上那块淤青,心如刀绞。她的儿子打了另一个儿子,无异于拿鞭子抽她的肉。这个历经坎坷、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家庭的女人,此时此刻,并不感觉愤怒,而是痛心、她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为之啜泣:“他是你的哥哥、你们是亲兄弟!” “妈妈……”阿莉安娜抱住她。 “对不起,”坎德拉夫人深呼吸,“妈妈情绪过激了。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阿不福思、你不要说话。”她看向侧过一边脸的儿子:“阿不思,怎么了?” “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阿不福思冷哼,“亏你说得出口!伊莎哭得眼睛都肿了,对你来说、这就是无关紧要的事?阿不思,你的心肠可真够硬的。” “伊莎,”坎德拉夫人若有所思,“她刚刚来过?” “笑着来,哭着走的。”阿莉安娜说。 在场的只有阿不思一言不发。 坎德拉夫人心下了然:“我和你们的哥哥有话要说。” 阿莉安娜顺从地离开,却拉不动阿不福思,他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愤恨。 温柔的母亲变换了神色:“阿不、出去。” 最终、男孩儿摔门而去,房间晃动。 只剩下母子两人。 “阿不思,”坎德拉夫人缓和语气,“你和伊莎吵架了?” 她注意到,自己一提起吵架这个词,阿不思的眼睛便泛起水光。她静静等待他说话,看见那本来就浅红的眼圈更红了。没过多久,他说:“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我是你的妈妈,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聊的呢?” “你不会明白,”阿不思哽咽,“我不想哭、这太丢脸了。请您离开。” “你还是个孩子,可以允许自己情绪崩溃。” “不、我早不是个孩子。父亲走的那天起,我就变成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了,我不能哭。” “哦、我可怜的阿不思……”坎德拉夫人一阵心酸。她最懂事的阿不思背负了如此重的担子,连哭泣的权利都被限制,可、她又怎么会怨他软弱?无论多少岁,孩子在母亲面前永远可以哭,放肆地哭、撕心裂肺地哭。 “你不需要压制自己的情感。你就是孩子、顶多算个大孩子,哭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这不丢脸。知道吗,你的父亲、当年二十三岁,因为被我提出分手,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边喝边哭,后来还是被朋友抬回去的。” 想到那幅画面,阿不思无声地勾了下嘴角。 “你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憋在心里,我总是猜不出你的想法。记得你六岁的时候,我拿了一袋糖,问你要不要吃。阿不一把抢走了三分之二,你尝了一颗、就说太甜了,全给弟弟吧。可后来我才知道你喜欢吃甜食,而且非常喜欢。” “阿不福思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莉安娜像我,而你、不像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你比我们聪明太多太多。” “所以我是捡回来的吗?” “当然不是!你最像你的外祖母。梅林啊,她……我十八岁了还是怕她。她很精明,把家里所有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你外祖父改不掉那讨好人的性格,外人的请求都由她严词拒绝。虽然不近人情,但说实在的、帮他省掉不少麻烦。” “她从不发脾气、至少没当着我的面生气。印象中唯一一次吵架是,她不同意我跟你父亲在一起,她说那小伙儿像是缺根筋儿,还说我不能只看中一副皮囊、没用。我反驳了她,她的头发都竖起来,吵到最后、甚至不认我这个女儿!” “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她形容的条条框框。但我知道,我喜欢你父亲、我爱他、我想成为他的新娘。他会带着一束花等我下班,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我感觉自己是被爱的,我感觉他珍视我,就像收藏家对待价值连城的宝石一样。可你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吝啬于夸奖,她认为我这个女儿一无是处。” “结果我忤逆她,背地里和你父亲登记结婚。后来我们好几次去拜访她,她爱理不理的,从未开口祝福。我想她肯定对我失望透顶了吧,可你外祖父说,她每天都坐在我的空房间里偷偷掉眼泪。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她病得下不了床,握着我的手说,我是她的骄傲……阿不思,你能相信吗,在此之前,我一度以为她不爱我!” “你真的像她、很多方面都像——你和她一样漂亮,笑与不笑时气质截然不同;又继承了她的头脑,功课没叫我操心过。而且、最像的是,你们内心明明柔软又感性,偏偏把所有情绪都藏着掖着,假装自己不在乎、无所谓、没有事。” “嗯、不过你比她贴心得多,善良得多。你更爱笑,不开心的时候也要假笑。她呢、无论喜怒哀乐都板着一张脸。我真正想说的是,阿不思、你得学会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你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或是说反话,就会变成你外祖母那样,将死时才让在意的人知晓自己其实是被在意的。现在——你还准备一个人呆着吗?” “妈妈,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没关系,我想到了一些可能,”坎德拉夫人说,“你和伊莎贝尔吵架了。” 阿不思点头。 “你喜欢她吗?” 阿不思静默了几秒,然后说:“喜欢。但她不喜欢我。” 他说后半句时,向后靠着衣柜,深深地低下头。 “你确定吗?我觉得伊莎——” “我确定、她亲口拒绝了我。我……”阿不思顿住,沉沉地叹了口气,“妈妈、我……对不起。”他又无可抑制地流出了眼泪。这女孩儿的名字就像被施了咒语,他一听见就想起她所参与的回忆,想起她的微笑,想起她的声音,想起他们再也无法挽回的友谊。 阿不思像被关进棺材里的人,声音发闷:“我喜欢她,很久以前就喜欢。我记得她所有好,记得她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我不想她和别人说话或是和别人在一起。我太自私了,妈妈。” “如果没有占有欲,就不是喜欢了。虽然你们当不成恋人,但还是可以当朋友。” “不、这次不一样,不可能了……我当时太激动,胸膛堵着一口气。那些话想都没想就说出口,它们不是真的……我不想离开她,我没法离开她,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只是做朋友也好。可我都说了什么?我说我们再也不是朋友,我把她推开了!” 坎德拉夫人想这件事情真是复杂,她以为阿不思因为被拒绝太难过,然而他才是把伊莎推开的人?她想不通了。安慰人总是没错儿的。她说:“你们都是好孩子,谁也没有错。只是你太别扭了、没说心里话。阿不思,去找伊莎,把你对我说过的话诚实地转述给她,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她会原谅你的。” 阿不思摇摇头,他对这件事不抱希望了。 但母亲说:“你怎么能怀疑你们一起度过的、整整六年的时光?” 那是任谁都无法轻易割舍的六年时光。 他去找伊莎贝尔。 将一束花举在胸前,站在她家门口。 结果花被压扁了。 因为门一开,伊莎贝尔就抱住了他、抱得很紧。 她说:“我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话说得委屈。 他闻到她头发上犹如白色雏菊的香气,为之心安。 “对不起,”他说,“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吧。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失去你。还有……”他轻轻顺她的头发,“可以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吗?我想追求你。我喜欢你,伊莎贝尔。” “好,”女孩儿破涕为笑,“你会约我出去吗,阿不思?” “当然,”他说,“除了我们两个,谁都不能来。” 伊莎贝尔正在擦拭皮鞋。 她平常只穿平底,这是她唯一一双皮质小高跟,放了快一年半,还是母亲送的生日礼物。老实说,小高跟穿起来触感偏硬、略磨脚,所以被她封藏到皮面落满灰尘。今天破例拿出来是因为,阿不思一会儿就来接她,他们要去外面、俗称约会。这双鞋的设计比起其他好看许多,她当然要穿。并且、穿上相当于增高五公分,站在他身边时便不显得过于娇小——总不会有人把他们俩当兄妹吧? 擦完了。 卡特小姐穿好鞋来回走了几步,紧锁眉头。她想自己的脚应该不会再长大了,可这双鞋好像活生生小了五个尺码,戴了副镣铐般拖累人。她后悔为追求美丽而抛弃了最最实用的舒适。但当她对着镜子,看见镜中人身穿松石绿长裙,比少女沉稳、比女人靓丽。若她换成平底、一下子矮小五公分,就撑不起衣服了。最终,伊莎贝尔还是咬牙抗下一切。 女孩儿们为悦己所付出的巨大决心与毅力永远令人钦佩。 七点钟,大门准时被敲响。 “伊莎,”阿不思站在门外,“准备好出发了吗?” 他看见一个完美无缺的伊莎贝尔。 她的发型和着装经过精心准备,与小说中的淑女形象别无二致。 “小姐,我配不上你……你太迷人了。” 伊莎贝尔的自信瞬间转化为害羞,小声嗔了句:“油嘴滑舌。” 但他听见了,正色道:“我从不开玩笑。抱歉、也许我该回去换一件衣服。” 说完,还真要走,伊莎贝尔赶忙拉住:“你配得上。” 我敢说、世上一定有不少人嫉妒阿不思·邓布利多,尤其是靠脸吃饭的人。这男孩儿随心穿件长袖风衣便比得上他们费尽心力地保养与装扮,那份不加修饰的清俊是粉末涂不出来的。 他太漂亮了,伊莎贝尔不认为他需要再回去换一件隆重的服装。面前的他自然得恰到好处,就像他们以往相处那般自然。约会也没什么不同。 对于伊莎贝尔来说,只要是两个人一起度过时间,看书吃饭聊天散步都是约会,也许他们早约会过无数次了。今天的约会仅仅特殊在,他们长大了,可以接吻;除此之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说起接吻——啊、伊莎贝尔又要头疼了。 那么、先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让我们随他们出发吧。 此时是上午八点过四十三分,两个人坐在火车车厢里。 伊莎贝尔朝窗外探一眼天空:“我们没带伞。希望一会儿别下雨。” 天空像新掺入石灰粉的水泥,阴云越滚越浓。 “十分钟的小雨,”阿不思说,“带把伞未免太笨重。” 主要是,两把撑起的大伞会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想,一把伞倒也好,他可以和她躲一起、替她打伞。 女孩儿坐正了看他:“刚才你不肯说,我们究竟去哪儿?” “嗯……”他思忖,然后说,“不怕雨淋的地方。” 伊莎贝尔笑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喜欢说废话? “你上课也这样吗?” “什么?” “教授问你这道题的答案,你说,不错误的就是回答。” “那他们会恨死我,”阿不思乐不可支,“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在课堂上是个积极分子。” “你现在也该积极点儿,”伊莎贝尔的右手搭住他的肩膀,上半身凑近了些,“假设我是你的教授,你是不是得回答我接下来要去哪儿呢,邓布利多先生?” “恐怕不行,”他沉思,“教授和学生禁止谈恋爱。” 伊莎贝尔轻轻推开他,说:“谁跟你谈恋爱……”她只是同意接受他的追求,能不能追到还得看他有多大本事呢。 “是吗、那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学术讨论?”阿不思握住她的手,“卡特教授?” 好了、伊莎贝尔收回刚才那番不恰当的话,抽出手来——手倒是逃脱出来,可手套还落在他手中。他甩了甩被缴获的蕾丝手套,像是炫耀战利品。接着,他又叫她伸出手来,以侍者的姿态,毕恭毕敬地为她重新戴好。 “我记得你以前不用这个,”他盯着她白色的手,“不热吗?” 伊莎贝尔故意地:“就是怕你要和我牵手才戴的。” “我又不是暴徒,”他说,“没想到、我在你心中那么不堪。” 说完,他身体微侧,头转过走廊那边,一副被误解的受伤模样。 还挺会装。 伊莎贝尔发现新大陆般地欸了一声,戳一下他的后背:“又不开心?”她说:“我想我是实话实说。先生,难道你不想牵我的手吗?”说着,她悄悄覆上他的左手,十根手指亲昵地并拢,像极了两根相互依附而生的藤蔓、拽都拽不开,又如齿链般紧密契合。 他回头:“我觉得自己牵了一只手套。”又求证似的收紧五指捏一下,锐评:“蕾丝硌手。亲爱的伊莎,作为误会好心人的代价、能请你再付出些诚意吗?比如,把手套摘了,之前的账一笔勾销。”他想感受从她手心传来的温度。 “这下你真像个得寸进尺的暴徒了,”女孩儿说,“知足常乐吧,阿不思。” 他叹口气:“你说得对。我不能太贪心。” 火车停靠,两人牵着手下车,穿过人的海潮。 全部巫师加起来都没这么多人,他们是进入了麻瓜的世界。踏上这块土地的刹那,伊莎贝尔产生时空转换的错乱感。她太熟悉这儿了,尽管时代不同,但她起初的确是这个世界的人,魔法跟她毫无关联。当然、直到现在也没关联,别忘了她毕竟还是个哑炮。 “嗯、给调查报告找素材的好时候。他们的工业水平已然步入新阶段,能源动力……” 伊莎贝尔免不了咳嗽两声。 “只是随口一提,别放在心上,”他立刻表明立场,举起两人相连的手,示意:“瞧,今天我的人和时间都属于你、只属于你。” 这招很受用。 “所以我们去哪儿?” “先雇辆马车。” 一路颠簸。可能伊莎贝尔习惯了四平八稳的柏油马路才觉得颠簸。她掀开帘子,道路沿边的旧式建筑物脱离泛黄的书页,于她眼前呈现,延伸为一条颜色黯淡的连续长镜头。她闻见雨后松木,还有烟囱里飘出的热气,微妙的感觉充斥心间。 “阿不思,我们下车走一段吧。” 他不赞成:“你今天穿的鞋子不适合散步。” 伊莎贝尔愕然:“可我想看看城市景观。” “到市区中心再说,好吗?我怕没力气了得背着你回去,幸好你也不重——等等、暑假快结束了,你没有增重两三磅?” “不知道。可能和以前差不多?” 阿不思瞄了眼她的手臂和腰身:“伊莎,你得适当加点营养。太瘦了,不健康。” “你也是,”她好奇地问,“你锻炼出肌肉了吗?阿不福思看着比你结实。” “玩魁地奇的人不能不结实……如果你喜欢,我会勤快运动的。” “好吧、这很公平,”伊莎贝尔忍俊不禁,“我为你穿这双蹩脚的鞋,你为我塑造身体线条,然后我们都变得更漂亮更英俊,双赢。” 阿不思抓住重点:“这双鞋不合脚?” 糟糕、说漏嘴了。“呃、也不是。你知道,我不常穿带跟的,不习惯而已。”见他一脸怀疑,伊莎贝尔继续解释:“所以我才说下去走走,走多了就没事了。” 他暂时相信她的鬼话,在临近目的地的点下车步行。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色,伊莎贝尔沉浸于复古时光的洗涤,左看右看,兴奋得像个新生儿。一旁的阿不思不怎么欣赏风景,倒欣赏起她的兴奋神情。两人各看各的。他们晃悠的慢,才半路,遇上了雨。这雨可不像想象中那么微不足道,不过几秒,两人就变成落汤鸡。在麻瓜的地盘没法用魔法,他们只好小跑去屋檐躲雨,可没几步,伊莎贝尔的鞋又出大问题。 这姑娘脚步一顿:“我的鞋底好像开胶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两人为彼此的倒霉境遇相视大笑。 随着一声惊呼,伊莎贝尔被横抱起。 阿不思说:“我也挺结实的——” 可手臂违心一抖,伊莎贝尔急忙搂住他的脖子,笑着叫:“快走——” 男孩儿撑着跑到最近的小巷内,强忍着没把她扔出去、稳当放下来。 手臂酸痛,他弯腰扶住墙壁:“对不起,我并不结实。” “少看书……”伊莎贝尔捂着小腹笑个不停,“多运动。” “我记住了。”阿不思致以歉意的微笑,站直身子,一把拉过她。 侧腰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伊莎贝尔睁大眼睛:“你——” 他轻声念了句咒语,发音饱满而清晰。一眨眼,她的长裙包括头发像在太阳底下晾晒了一百年般干燥。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你怎么敢带魔杖!”甚至敢用魔法! 这时路过几个行人,阿不思不着痕迹地收回魔杖,自言自语:“夏天穿长袖的好处之一。”等他们走远,他又正对伊莎贝尔,要她抬高腿露出那只不幸开胶的鞋。 “先关心你自己,”她说,“你浑身都湿透了。” 他便后知后觉地把魔杖尖端朝向自己,正要施咒,突然被抱个满怀。对方柔软的身体像融化的奶油包裹住他。背后一道风吹来,阿不思莫名跟路过的年轻小姐对视一眼,看见她红了脸、加快脚步向前,逐渐从视野里消失不见——耳朵又一阵温热、发痒。 “有人是不是得意忘形了?”怀里人笑他粗心大意。 阿不思趁机抱紧她,脸埋进对方的头发:“你说得都对。” 伊莎贝尔像冬天里的火炉,暖扑扑的,他一挨就舍不得放手了。 “阿不思?”她动动身体,“放开我吧。” 可他搂得越发紧:“能再抱一会儿吗?伊莎、发发好心吧,我快冻坏了。” 鉴于他衣服没干,伊莎贝尔体谅道:“再三分钟。” 他讨价还价:“五分钟。” “两分钟。” “好吧、三分钟。”他妥协。 朋友们,得了便宜别卖乖,这是你我今天收获的道理之一。 三分钟后,阿不思晾干自己,顺便修复好伊莎贝尔的鞋。虽然他估错了雨量,但时间上没出错,约十分钟后,雨停了、拨云见日。他们再次出发,但阿不思注意到女伴走起路来畏畏缩缩,语气肯定:“你的鞋果然不合脚。” 于是他半拉半拖着她去商店换双新鞋。 到橱窗前,伊莎贝尔才逮上空说话:“阿不思,我不知道你会带我来这儿,只带了加隆和西可!”麻瓜又不收加隆和西可。 “我不会连续犯两次错误,”他拿出在古灵阁提前兑换好的英镑和便士,“放宽心,一双鞋我负担得起。” 那更不行了,她不想欠人情或是占便宜。 “伊莎,”他无奈道,“这是给校刊撰稿攒下的稿费,我有权自由支配。你就当我提前给你送了情人节礼物、反正迟早要送,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伊莎贝尔想了想,说:“那好吧。” 两位可算正式开启行程,先去看舞台剧、再去参观博物馆、之后喝咖啡、用餐,最后坐船游湖、沿桥聊天,充实的一天。星星即将冒头,他们才回到火车站,还得坐将近一个半小时,但绝不熬人,而是愉快非常。伊莎贝尔体会到时光飞逝的含义了。 夏天的凉爽夜晚人更多,站内挤满了人,热热闹闹。 两人携手进车厢的那一刻—— “伊莎贝尔!” 万物定格,唯有这道喊声冲破寂静而来。 伊莎贝尔·卡特转身,一个人站得极远、又仿佛极近。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的金发比破碎的星辰光亮、耀得她睁不开眼。 “伊莎贝尔,过来——” 我惹他生气了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很愤怒?女孩儿想。 “在看什么?”与她紧扣十指的那只手往后猛地一拽,力度之大令她下意识皱眉,回过神来,“啊、我在看……”等等!她的心跌落悬崖,这不是阿不思的声音! “说啊、说下去。” 上方飘来的声音让伊莎贝尔不寒而栗,她抬头,惨白的脸映入那双陌生的眼睛。它们捕捉到心爱的画面,刻意弯了弯。抓住她的是个金发少年,从高处投下怜悯般的视线。他右眼瞳色极浅极浅、近乎透明,像颗玻璃珠子。这位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接触的是人,而像弯曲树枝般发力,伊莎贝尔的指头要被生生折断了,发出动物般的哀鸣。 “疼?”他笑了一声,“疼就告诉我、你也该跟我说说话的。” 梅林啊、伊莎贝尔得救的瞬间竟然生出该死的、感谢他的念头! 可她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喉咙一紧,又被攥住脖颈狠狠一撞—— 背后怎么会是一颗树?她明明在火车站! 脑壳与树干撞得砰响,她呜咽着、五官痛苦地拧作一团。 阿不思呢?他在哪儿?这个人是谁? “在我面前分神,伊莎贝尔、你怎么敢,”少年说,“我不是提醒你,别和他在一起吗?为什么不听话?” 伊莎贝尔流出了生理性泪水,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少年终于松开她,同时伸手轻抚那潮湿的面颊。 他自说自话般地:“我不希望你死……” 可她看起来奄奄一息,滑倒在地,无助地望着上空。 上空随即变成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不认识这张脸。 “醒醒。”她睁大茫然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看你啊,伊莎贝尔想。 眼前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那孩子躺下来,伊莎贝尔的腰一紧、从背后被抱住了。 “谁叫你来这儿的?”他命令道,“转身。” “不知道……”伊莎贝尔照做,侧身看他,“你是谁?” “什么?”他怒不可遏,“你说我是谁?”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伊莎贝尔睁眼,看见阿不思的笑脸。 窗外一轮弦月。 她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你是不是说梦话?”他问。 “嗯,”伊莎贝尔惊魂未定,“我们到了吗?” “还得半小时,困得话再睡会儿。” 伊莎贝尔二话不说靠上他的肩膀,又握紧他的手。 但她不敢闭眼。 没过一会儿。 “伊莎?” “嗯?” “换个位置吧。你靠右边,我左肩麻得没感觉了。” 第14章 预知梦(1) 盖勒特·格林德沃从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他胆子很大,但是所梦见的事物太过可怕,以至于醒来时身上冷汗涔涔,活像洗了个澡。对他而言,梦境里的触感和现实没有分别,被刀捅就会疼,再往伤口上撒盐更是生不如死。梦里他变成一个老人,病入膏肓,盯着天花板。疾病侵袭,他的意识清醒,身体却动作不能,眼睁睁看着黑色死神举起镰刀,朝下挥——他惊醒了。 他已经在梦中死过无数次,被施以绞刑,或跌落水里,要么是歹徒割掉他的头颅,也可能是因呼吸不畅窒息而死。他有时候梦见自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有时候梦见自己是披着坎肩的女人,远一点是梦回古代,近一点是梦回昨天,却唯独没有梦见过自己。 没有哪个年幼的男孩能承受这般残酷的折磨,他几乎每天都要死一次,今天也不例外。伴随脑浆崩裂般的疼痛,他醒了。醒来时非常难受,他疼得要死,满心愤怒。他憎恨这些梦,恨得甚至想靠结束生命摆脱苦楚,恨得攥紧拳头砸向墙面、骨节被撞得咔咔作响,表皮又鲜血淋漓。在这种状态下,偏激很正常。发泄完情绪,才能好受些、但也只是一些。 有人敲了两下门,像在敲催命的钟。 除了母亲再不可能是别人“登门造访”了,他想。 她就是专挑他快发疯的时候来。 “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她语气冰冷,“斯奎尔斯先生已经到了。” “知道——”他没好气地,“马上。” 他潦草地套上衣服,抓了两下头发,开门走出房间。 母亲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她是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一举一动姿态优雅、包括此时并不算友好的行为也带着贵族式的自矜,高高在上又合乎礼仪。 “我嘱咐你晚上吃完药立刻睡觉,你照做了吗,盖勒特?” 她又不是真正的贵族、现在哪儿还有血统纯粹的贵族?吓不着他。 他反讽:“如果那些垃圾有用的话。” “当心你的嘴巴,”女人瞟他一眼,“跟我来。” 盖勒特用衣角胡乱地抹了下指节,边走边说:“我都学了半年多的法国话,换什么英语?” 学来学去都学的什么鸟语。 “免得你去英格兰见那位姑婆时表现得像有智力缺陷。” “是了、您的脸面最重要。”盖勒特轻嗤。 他的书房比得上四间卧室那么大,别说他一个、关五十个学生都绰绰有余。墙面呈红棕色、饰以金屑波浪纹,吊灯亮起来像太阳,想找书架顶端的书得利用旋转楼梯。 “斯奎尔斯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女人将男孩轻轻推上前,说:“盖勒特,来认识下你的老师。”男孩笑着与人问好、他被对方稀疏的头发惹笑了,却也不能放肆大笑,只好收敛着表情。他欣赏这份不加掩饰的坦然之心,决定少找些茬。 但这位新来的家庭教师讲课实在无聊,不如说学习语言本就无聊,无聊加无聊。盖勒特泄劲儿靠住椅背,笔尖敲着桌面,老男人的声音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看向窗外的花草树木,某棵枫树上停了只拖着五彩尾巴的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的鸟,便想着翻看欧洲鸟类图鉴。 “先生,”他冷不防地说,“我头疼。”用的是英文。 可怜的斯奎尔斯先生还没反应过来,眨完眼睛的下一秒、他的学生突然发癫般掀翻桌子,纸啊笔啊书啊哗啦啦掉一地。男孩儿跌落在地,尖叫着按住头,右手哐哐哐地敲脑壳,在地毯上滚来滚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学生用了恶咒! “格林德沃!”他不知所措地弯腰问:“你怎么了?” 斯奎尔斯先生耳朵不好使。 “头疼、先生,”他的学生大声说、又用德语吼:“头疼!” 像有人割了他一块肉似的。 “听见了,听见了,”斯奎尔斯忙说,“我去找夫人。” 他迈着步离开书房,盖勒特瞬间不叫了,晒日光浴般放松手脚平躺着。等他笑够了、笑得泪水也钻出来,才慢着速度缓缓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一个箭步、翻窗跳进后花园。 蠢货才甘愿被锁在这鬼地方。 他也不想看什么图鉴了,他要直接逮住那只鸟。 它很漂亮。 今天天气不好,有雾。 那只鸟明艳的羽毛在黑白灰中相当扎眼,他一眼望到,停在枫树下,好心情地听它唱了会儿歌、唱得是真难听。好看、但不中用,他略带嫌弃地定义。他小时候没少爬树、反正没人管,脚上功夫自然不差,而且这棵树不高,蹭蹭蹭地爬到顶端。 想一出是一出。 等他离那只鸟近了,又注意到鸟窝里的蛋。他忽然想起自己什么也没吃,不如吃两颗蛋垫垫肚子。希望里面只有蛋黄和蛋清,没有孵了一半要活不活的鸟。 他转变目标,双腿内侧夹着枝干,伸长手臂探前方的鸟窝,惊动了鸟。那只鸟先呼扇翅膀拍他,可他不痛不痒,摸到了砂纸质感的壳。鸟急了,对着那只手打桩似的猛啄。这可不是开玩笑,盖勒特倒抽凉气,收手,手背上多出数个针眼般的孔,血流不止。 “挺有能耐。”他夸道。 右手如今千疮百孔。盖勒特不以为意,再次行动。这只鸟也发起狠来攻击他,喙爪并用,挠出几道长痕、抓烂了浅层的肉。但他好像一点儿感觉也没有,甚至故意惹怒它,等被它挟住手,便朝坚硬的枝干上砸、完全不顾及自己,索性两败俱伤。 最后,他腻烦了这个游戏,扶住鸟窝的边沿,看戏般停下来,手往左右滑、感受它圆弧的形状,推了下去——啪、啪,两声脆响。 全碎了。 这样最好、他们俩谁也得不到。游戏不一定要分个胜负,更不需要拼得你死我活。他不排斥打平手,虽然对手是只鸟、他把它宰了才是不公吧。 从树上下来,盖勒特颇为自得地研究起地面那滩深色的浓稠液体。他很高兴其中一个只是普通的蛋,并为自己没有吃到那只孵化了一半的死胎感到无比庆幸。由此,他深深地相信自己是被上天所眷顾的人,径直离开花园,没有打扰旁边哀鸣的鸟。 他不想回家,就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 连续走过几幢房子,走了很远很远,途径一座墓园,停下张望。 抬头不见天光。这里吹的风像从地狱来的,阴嗖嗖,无情鞭打着丛生的荆棘。荆棘环绕一块块石碑生长,以骸骨作为养料,汲取着眷属们汩汩的泪水,贪婪而野蛮地生长。死亡的气息如此浓厚,渡鸦撕扯着嗓子盘旋几圈也就走了。若非被迫,谁也不肯来。 盖勒特梦见过此番景象。 本月的第二个星期三,他梦见自己被封入棺材,埋进土中,窒息而亡。 死的人名叫鲍尔·约瑟夫·费舍尔。 他穿着一身白,还掺印了几点血红色,混进黑压压的人群中,十分突兀。这不要紧,他还给身旁痛哭流涕的女士递了手帕、她便说他心地善良。牧师还在念诵悼词,他听得认真、比听课认真多了,听见他说、永远怀念我们的友人——鲍尔·约瑟夫·费舍尔。 又应验了。 多年来,总共是第八十三次应验。 盖勒特确定自己会做预知梦。他看见了未来。这下苦恼了。他不想被梦魇侵扰,但他喜欢窥测未来。苦恼没用,他看看天色,是时候回家了。得让母亲再雇些厉害的家伙熬药,他不想头疼,他要不受任何折磨地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希望新来的他们不再是徒有虚名的骗人精。 他原路返回、指从后花园翻窗回到书房。 女人早恭候多时。 他猜那无趣的老男人被他气走了,不然她的表情没必要难看到这种地步。 “你还知道回来。”她说。 盖勒特扯起谎来从不脸红:“我头疼、去外面放放风才好些。” 女人冷哼一声:“我管不了你。等你父亲回来再说。” “他还知道回来吗?”盖勒特嬉皮笑脸:“别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到我这儿不成了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父亲是个惯于冒险的,他没理由乖乖坐得住。 “出去。”女人变了脸色。 哦、戳到她痛处了。 “母亲,我没有别的意思,”盖勒特继续,“我祝福父亲旅途愉快,能平安——” “出去!”女人的高音颤抖着,她想自己再没办法做个合格的母亲。 盖勒特脸上的表情淡了,过渡成面无表情,随即又扯出个礼貌的笑。 “是、母亲,”离开前,他回头问:“我还能期待下晚餐吗?” “想都别想。”女人沉声说。 盖勒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为惩罚,他被自己的母亲短暂地赶出了家门。她是个多么可悲的女人,拖着副病恹恹的躯体,要么是睡觉、要么是卧在黑暗中清醒,还尽心尽力地监督他向理想中的绅士形象靠拢。那有什么意思,盖勒特嘲笑她的梦想,他对模板式的优秀人物不感兴趣。 外面真冷。 绝望时间又到了,等他一闭眼,不知道又要做什么可怕的梦。盖勒特坚持着熬到深更半夜,实在顶不住困倦,失去了意识。梦里和现实一样冷,冷得他裹进身上的毯子—— 哪儿来的毯子? 盖勒特一看,是条米白色的披肩。 “你醒了?”一个声音说,“为什么不进里屋睡呢,这儿不冷吗?” 这道声音像是摇篮曲,惹得人昏昏欲睡。 竟然是个女人。 有着及腰长发,以及一双海蓝石般的眼睛。 盖勒特不曾见过她,也不曾见过这般澄澈的蓝色眼光。 其实他听不懂女人说的话。 她讲英文有着母语的顺畅流利,大概是个英国人。 他倒是听出来诸如为什么、清醒、你,这几个再简单不过的词汇,但对方才不会像家庭教师那样照顾他而放缓语速、清楚咬字。她连起来说得极快,他便听不懂了。听不懂也不要紧,她的语气和目光告诉他、她不是个坏人——要是坏人都长成这副模样,好人怕是都要被耍得团团转了。 她有一张亲和的脸,初次见面就能博取陌生人的好感。 可她的皮肤太白了,在朦胧夜色中亮得眨眼,几乎像是透明的。被锁在高塔里的公主,死后变成了幽灵,这番比喻倒十分贴切。瞧他梦见什么?谢天谢地,这次没有千奇百怪的死法,只见着一位弱不禁风的公主殿下。他几乎要恭敬地向她行鞠躬礼以感恩戴德她施以的片刻仁慈了。 盖勒特用英语问:“你是谁?” 女人离他仅两步远,说话时、微微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我叫伊莎贝尔,”她说,“你呢、小先生?” 可以的话、他不想要这种尊重、意味着他很矮小。 盖勒特的脸色阴沉起来。 他一向反复无常,或许上一秒还笑得开心,下一秒想起糟糕的事情就换了情绪。当然、他完全有能力伪装成彬彬有礼的乖乖孩子,只不过得看他心情。若是心情好,便赏脸说几句违心的话;心情不好,依他母亲的话说、什么混账事儿都做得出来。好像他不怎么需要理智,更偏爱直觉,是个随性过活的家伙。 “你还好吗?”女人担心地在他眼前挥挥手。 “我很好。”盖勒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报上姓名。 “很高兴认识你,”她笑得轻快,“可以握个手吗?” 盖勒特把手递给她,两手相触,他不禁嘶声——自己的手遍布伤口,一部分来自清晨砸墙的怒火,另一部分来自痛失爱子的鸟儿的悲怆。而女人的手像颗冰块,冷得他皱紧眉头。 她感叹了一句,频频说抱歉,其余的话盖勒特听不懂。 然后她自作主张地、用手背托起他受伤的手,托到近眼处,小心地不去碰手背,轻轻摩挲他的指头,像抚慰受惊的宠物。她发出类似怜悯的叹气,又用难过的眼神看他,说着什么什么话。盖勒特听见一声可怜的孩子,你怎么样怎么样。 他厌烦别人可怜他。 正要甩掉女人的手,她却说:“等一下,我……”她看起来异常惊喜,眉骨高抬,从裙子侧面的口袋拿出一根魔杖。她的笑容是被意料之外的事物所震惊才会浮现出的笑容。 德语脱口而出:“巫师?” 他经常会梦到附近居住的麻瓜,下意识以为她也是个麻瓜。 “什么?”她说,“我听不懂。你说的是意大利语吗?” 盖勒特摇头、切回英语,“你是个……?” 他不知道巫师怎么说,于是指着魔杖。 “啊、这个可以帮大忙。但我太久没用过了。”她用哄小孩的口吻说:“烦请稍等一下。”随即放下他的手,右手举着魔杖,使劲儿敲敲左手,溅出粉末般飘飞的浅绿色光点。 “希望能一次性成功。”她许完愿,将魔杖对准他的手,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光芒闪过,伤口开始愈合了、三分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拍了拍盖勒特的手,笑说:“好了。”她后面应该是又嘱咐了句什么,无非是下次小心点之类的话吧,他想。 这是个善良的女人。 可话说回来,她恐怕脑子不好使。巫师被禁止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她就不怕他是个麻瓜?看来是善良得愚蠢——再没有什么比愚蠢更可怕了,盖勒特讨厌她。他无声地打量她,忽略掉她所问的一系列问题,突兀地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愣了一下。 “这儿是你的梦,”她认真地,“是你叫我来的。” 也许是被那天真的神情打动,盖勒特大笑:“我甚至不认识你!” 她笑得神神秘秘:“总有一天……” 戛然而止。 盖勒特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天亮了。 他母亲到底没那么心狠手辣,半夜让他回去躺床上睡觉。 他眯缝着眼,感到神清气爽。昨晚算是睡了个好觉?原来一顿好眠是这样的。如果能天天睡好觉,不做预知梦也是可以的。只是…… 盖勒特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 这么快就痊愈了吗?竟连一道细小的疤都没留下。 - 人的一生会做数不清的梦,甚至每天都会做一个梦。有的梦很长,有的梦很短,有的梦是个完整的故事,有的梦只是吉光片羽。梦的归宿就是被遗忘——大部分在醒来时就消散,有些或许会残留些许印象,但走向结局只是时间问题。除非谁有心记录下来,才赋予了它对抗时间的能力。 发现那些记录以前,即将步入十七岁的盖勒特·格林德沃根本想不起自己零碎的梦。 他的梦太多了。十四岁已经习惯了那些天花乱坠的景象,再无须依靠记录来佐证梦的预言——因为他确信自己是正确的。他曾梦见自己投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巫师,头顶桂冠,坐于顶端。自这晚起,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命运—— 可他却被要求离开德姆斯特朗、甚至没有完成六年级的学业! 哦——没人知道他是否确如传闻中那样做了威胁他人性命的黑魔法实验。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那天,从一堆不曾整理过、乱得像垃圾般的杂物中,发现了一本自己毫无印象的记录。虽然他几乎是过目不忘,可他从不给闲杂的人和事施舍精力,所以根本不记得这皱巴巴的纸上都写着什么。 他随手翻开一页,恍然大悟——都是他儿时记下的各种古怪离奇的梦。起初,他一旦惊醒便吓得躲在被子里发抖。年纪稍长,意识到现实与梦境有许多重叠的地方,便有意地开始记录梦、与未来对照。他有时候想不起梦见什么,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头疼。记忆中,只有偶尔几天,自己会安享睡眠,惬意地醒来—— 嗯?盖勒特被其中某一页吸引了目光。 这页记录尤其特殊、放在最后。 盖勒特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喜欢写字的,所以他经常画画,沾上黑墨水红墨水或是蓝墨水,画得乱七八糟。但这一页,与前面所有凌乱的画面相比,字写得有点儿过于认真了、写得还是英文。看眼日期,是了、没错儿,他那时正被逼着学英文。逼迫这个词也不恰当,若是他真的不乐意,没人逼得了他。他是为了什么才苦学的英文? 他不记得了。 盖勒特继续看,这页记录正中央,写着一个名字。 伊莎贝尔。 他忽然想起什么,但是太模糊了。 就好像捕捉光线,它在眼前那么明亮,却没有握住的实感。 名字下方,零零散散写了几个词。 他现在当然已经精通英语了。 这几个词是:蓝眼睛、雏菊、戒指和疤。 整张纸的右下角照例画着几个小人,画工粗劣,但盖勒特分辨得出这几个指向同一个人。旁边还标有注解,分别是:微笑的伊莎贝尔,哭泣的伊莎贝尔,生气的伊莎贝尔,睡觉的伊莎贝尔和烤饼干的伊莎贝尔。微笑的伊莎贝尔牵着另一个小人,但他脸上被画上粗重的叉号,面目全非了。 盖勒特想起了这个伊莎贝尔。 他只是想起自己梦见过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并非她多么特别才回想起来。只是因为,梦见她之后,现实里并未应验死亡——他有个法裔的同学就叫伊莎贝尔,金发碧眼,但她尚且活着,而且事事称心,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伊莎贝尔了。 第一面就写了这些。 盖勒特翻页,第二面上的文字密集起来,像是日记—— 第二页开头仍然是简短的记录: x月x日,晴,无梦,头疼。 x月x日,阴,K·霍恩,海员,航船失事。(见海事报) x月x日,雨,嘉年华游行……头疼。 x月x日,雨,蒂莉·艾恩斯,自然死亡,头疼。(已证实) x月x日,雪,一个英国女人? x月x日,阴,无梦,头疼。 x日x日,阴,一个女人,巫师? 这天之后,盖勒特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开始写大段大段的文字了。 “狗屁的魔药大师,一个比一个没用,喝了药还是头疼。跳崖吧,山上的花开得不错,我的血和脑浆可以浇花。不过算了、最近不觉得头疼,以后再说。昨天好像又梦见她了,梦见她就不会头疼?我记得她是蓝眼睛,长头发。” 旁边画着两张圆脸,当时的他特意用蓝色墨水涂了眼睛,第一张圆脸是长的鬈发,第二张圆脸是长的直发,结果两张脸都被胡乱地勾去,纸面被笔尖划破,线条圆圈套圆圈。应该是没耐心画下去或者画得不满意、烦躁了,盖勒特想。 “是蓝眼睛,大海色。头发没那么卷也没那么直,棕色,长到腰。她很喜欢笑,我听不懂她说话。应该是个英国人,巫师。我最近在学英语,但那个老男人讲课无聊死了、她又请他回来教我了。” “她又跟我说了一遍名字,我还是不记得她叫什么、但我知道我梦见的是她。她一直记得我叫盖勒特。我让她说话说慢点,她像个白痴似的五秒钟才说一个词。我记得她说自己二十四、或者二十三岁,曾经在什么学校……和她相处很舒服。” 旁边一连写了十几个名字,只有“伊莎贝拉”被红线条着重圈了出来,其余十几个名字被勾去了。他当时只能依稀记得某些零碎的东西,也许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女人、甚至现在也会梦见,但醒来时对那些梦完全没印象,所以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盖勒特继续往下看、追寻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是别有趣味的。 “我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了、你叫伊莎贝拉。她敲了下我的头说不是。我叫她再重复一遍名字,她好像生气了,撇嘴说反正你也不可能记得,没必要再重复一遍。然后我们……忘了。她应该喜欢雏菊,路边最不起眼的那种、白色的。” 字迹到这里为止都认真地按横线排列,整整齐齐。可下一段又成了前面的风格,说好听点是继承了野兽派的精髓,说难听点是根本不是人类可以看懂的符号。但盖勒特还是认出自己写的一小部分东西。 “她就不能为了我学习德语吗?为什么只有我在学!我又听不懂她说话了!我发誓、要是她再敢用那些生僻的词汇……这女人真的是个白痴,谁要当了她的学生……”这段被整个划去,下一段是:“她说我可以教她德语,然后她也可以教我英语——” 炉火边沿飞出余烬、还带着橘红色荧光。 盖勒特坐在地毯上,把手里的词典翻得直作响,最后啪地一声合上它,随手一撂。厚重的书砸起一小片灰尘,呛得对面的女人说:“地毯该洗了。” “你想洗就洗啊。”盖勒特的语气既像挑衅又像嘲讽。 伊莎贝尔捡起书,抚平里面因意外而弯折的内页,说:“好端端的,对书发什么脾气?” “乐意——”男孩儿向上一抛,白色纸页漫天而落。 听不出喜怒哀乐,他轻飘飘一句:“我不学了。” 女人笑问:“不是自诩天才吗,这就放弃了?” “不想学跟是不是天才有关系?” “好吧。”她叹气,重又研究起自己的德文诗歌集。 从盖勒特所在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的侧半边脸。她没必要时时刻刻挂着微笑、尤其是有些笑并非发自真心。她也无须用任何能凸显温柔气质的神情或是话语,单是安静坐着,他便觉得冬天总会经过的。 不知为何,伊莎贝尔是个忧郁的女人。经常立在窗边,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仿佛生命也随之静默。他看着她的表情像玻璃表面氤氲的雾气一般朦胧,脑海中回想着和她共同度过的碎片时光、但他基本上什么也想不起。只是、直觉告诉他,他一见到她就满心雀跃。 他又仔细思索一番,也许是因为她比较特殊吧。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梦见她之后,第二天醒来不会头疼。 这就是他一见到她满心雀跃的缘由——他贪求一夜好梦,梦里没有预言,只有死亡般的平静、祥和。 仅此而已。 但足够在他心中占据一个位置了。 盖勒特心绪复杂,他厌恶别人吵吵闹闹,宁愿一个人自得其乐。但如今、离他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如此安静,却让他倍感不适。她怎么能忽视他的存在呢?于是他要打破这份安静,他想见证她做出更多生动的表情、全部是因他而起的表情。 年幼的孩子镌刻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恶意,轻轻巧巧却让人头皮发麻。此处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头皮发麻。盖勒特挪到伊莎贝尔背后,先是用指尖环绕她的发尾玩儿。她的头发像她的人一样柔软。而后,他挑起头顶的两绺,相互缠绕,当成绳子系了个死结。他没控制好力度,扯得女人头皮发麻。 伊莎贝尔说:“别闹。” 她头也不回,也并不生气,似乎是有意放纵着他。 盖勒特差点以为她喜欢被这样对待了。 他不听她的话,捻着指尖解开死结,两绺头发变得弯弯曲曲。随即,他的五指顺入发缝,准备给她编发、最基础的那种三股辫。可他哪里会编发?他的指头笨拙,反倒揪得她连连抽气。于是他恼了,不顾旁边翘起来的碎发、也不理顺,拽起一束便往进去掺和。他想,当女人麻烦死了,不如剃个精光。 “好啦,别折腾头发了,”女人说,“来教我读诗吧?”她把浓密的头发拂过正面,从上滑到下、理了理,嘴里念念有词:“我可是留了很久的……” “有什么用?”盖勒特满不在乎。他倒下身子、平躺,头枕着她屈膝侧放的腿,伸手去抓腰线处垂落的头发,却被她笑着提前抢过。 她说:“你不喜欢吗?” “不知道。”他挪动身体,找好最舒适的姿势才固定不动。她的腿还是肉太少,枕起来有点儿硌骨头。 “你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遮眼睛吗?” “还好。”他说。 她慢条斯理地、替他把金色头发拢到耳边,盖勒特那张漂亮的小脸便完整地露了出来。她低头、出神地注视他的眼睛,手心包容着他脸颊的轮廓。他的一只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近似透明的色彩,光线稍暗,又转变为青蓝色。 她手心的温度快冻醒他了,他暂时还不想从梦中醒来。 盖勒特覆上她的手背:“伊莎贝尔、你冷吗?” 他的手掌太小了,盖住她的手背,便管不了外露的五根指头。 如果他能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她说她不冷。 盖勒特感觉自己的手抵住了什么小型硬物。 他摸到一个环状物,金属质感,问:“这是什么、戒指?” 女人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便准备收回手,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给我看看。”他的语气总是不容拒绝。 那是一只相当有年头的戒指,造型别致,颜色泛旧。它的纹路和装饰过于繁琐、盖勒特觉得花里胡哨的,刻着两条细长扭曲的蛇、蛇体正好组成完整的戒身,活灵活现,像是缠着女人的无名指。 这一对比、她的指头太纤细了,不怎么相配,换成男人的指头兴许好些。这两条蛇口吐红信,环伺中央的宝石、一颗成色顶级的祖母绿。仔细地看,里面似乎刻着一个字母、若有若无,盖勒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伊莎贝尔便彻底收回了手。 重点是,她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他母亲的婚戒也戴在同样的地方。 “你结婚了?” 她之前怎么没告诉他? 或者是、她说起过,但他一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无论哪种情况,盖勒特都非常不高兴。 “没有结婚。” “那是谁送你的戒指?” “一个男人……”她陷入沉思之中。 “白痴。”他当然知道是男人送的。 可是,是谁呢?那个人——伊莎贝尔眨了眨眼睛,“礼貌点。坏话你就有兴趣学了。” 他很不礼貌地翻了个白眼,说:“不是要读诗吗?” “你愿意教我?” “不愿意,”他说,“除非你求我。” 她毫无心理压力:“求你。” 盖勒特甚至懒得开口,拿眼睛斜斜地睨她。 “怎么了,这样太敷衍?”女人还算有自知之明,“好吧。求您,伟大的格林德沃先生,求您帮帮我这个世界上最愚笨的人吧。”可他还是没反应。 “还不够诚恳吗?真叫我苦恼了。” 盖勒特看着她,幽幽开口:“除非告诉我送你戒指的人是谁。” 伊莎贝尔的表情僵了一瞬。 ——你在怕什么,伊莎贝尔?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看着我! 她开始浑身发抖了。只能扶着地面躺下,紧紧闭上眼睛。希望那闪回如海浪般退潮。 “我要睡了。” 盖勒特坐起来,用劲儿拍她肩膀:“醒醒!不准睡。” 他做梦又不是来看她睡觉的! 她扯出个勉强的微笑:“给我读诗吧——” 拜托,她说。 盖勒特嘴上说无聊透顶,手上还是捧起那本诗集,读了起来—— 若你经过我 我不要你深沉地递我一束花 你两手空空也无妨 若你经过我 在一个阴翳的早晨 只管眼含热泪吧 对着我的坟墓 对着我深深埋入花园土壤的尸骨 “我念完了,她说她可能拿错了书,我读的不是诗歌、是恐怖小说。早上醒来,我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却还是没记住她的名字、她不叫伊莎贝拉!” 盖勒特读完这一段,脑海依旧一片空白,无法形成具体的脸。伊莎贝尔是确有其人,可他小时候的记忆十有**不准确,究竟哪一天才记住了她的名字?而且、她确实叫伊莎贝尔吗?也许看似正确的记忆欺骗了他。 后面的日记还很长—— 盖勒特继续翻页。他一目十行,短短十几分钟,已经翻到自己十岁还是十一岁那年的日记。 记录频率比起之前明显降低。每两段文字之间的日期间隔不等,短些也要四五天,长些是半个月,最长的一次足足相隔两个多月。 他当然不可能每天都梦到她,大段文字之间也穿插着零散的、简短的记录:偶尔无梦,偶尔忘记做过什么梦,大部分还是带着血腥味的梦。以及、头疼永不缺席。 要是他哪天醒来不头疼,就知道自己昨晚梦见了她。只是什么都不记得。即便如此,也要特意为她写一段话: “昨晚梦见你了吗?今天我不觉得头疼。我趁老男人午休的时候偷了他的魔杖,找到一本基础魔咒大全,看着倒像拉丁文、别扭又拗口。我读了个什么咒语,结果把玻璃弄碎了——这破棍子绝对是从二手商店捡到的垃圾货!我母亲又叫我罚站,吓唬我要用藤条抽我的腿。她可没这个胆子……外强中干罢了。下次见面,你得教我用魔法、我马上就有自己的魔杖了。”“今天是我生日。真不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竟然要给我举办派对!还邀请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来!有几个怕是字都认不全的小屁孩跟在我后面,要我一起玩游戏。呵、我把珍藏的蛇还有蟾蜍、老鼠、甲虫之类的都送他们了,结果吓哭个女孩儿。要不是懒得听唠叨,我肯定不去花园里偷笑、准当场笑得她下不来台。如果我有魔杖,就用塔朗泰拉舞诅咒他们全部跳到天亮、跳到筋疲力尽!谁让他们出了个举办派对的蠢主意!好消息是、我马上就要去挑选魔杖了。” 厨房、傍晚时分,世界昏黄。 梦里的房子只有他和伊莎贝尔两个人。 她一如既往地重新介绍了自己。 “——这么说来,你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巫师了?” 女人一边翻搅碗里的奶油混合物,一边问道。 “不是,”他烦躁地说,“我还没有魔杖!”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梦见她了。 见不到她的日子简直死水般枯燥乏味,整天被关在书房预习二年级的课程,偏偏又不预习魔法、连魔杖都摸不着。这种毫无实践性的死板课程有什么学习的必要? 不上课的时候还要应付各种陌生人的嘘寒问暖,母亲安排他交往的伙伴一个个都拉低了巫师群体的平均智商,不开口还人模人样,一说话贪婪的本性无疑暴露。 大人太**,小孩太愚蠢,盖勒特只能勉为其难地和这个女人聊聊天了。 “没关系,迟早会有魔杖的。”伊莎贝尔安慰道,同时专注于手里制作蛋糕坯的原料。她的手法很娴熟,盖勒特在一旁看着,问:“你到底是老师还是烘焙店的厨娘?” “一个想开烘焙店的老师,”她笑了笑,“我已经当够老师了。” “你教的哪门课?” “盖勒特、我之前告诉过你了。” “忘了。”他说得理直气壮。 “好吧、我教的是——”女人震出模具里的气泡,把它放进烤炉中,“我教的是魔法史学。”话音刚落,她感到背后伸出一只手,绕过她的腰肢,伸向正面围裙的口袋。另一只手按着她的侧腰,便被人控制住。男孩儿比她小很多岁,但个头很高、脑袋还顶着她的脊背。 “那你魔法用得好吗?”他的手深入口袋摸索起来。 “这说法太宽泛,魔法的种类很多……”她看着那只手,无奈道,“你想做什么?” “找到了,”盖勒特抽出长而细的东西,离开她,炫耀战利品般:“瞧、伊莎贝尔的魔杖。” 这是一根外观简单到过于朴素的魔杖,什么暗纹都没有。 说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小树枝也有人信。 “你现在不会用魔法,拿着它恐怕不妥。” 女人正要拿回来,盖勒特朝着橱柜一挥,一只碗应声而裂。 “被我用得这么顺手,看来你的魔杖并不忠诚。”他轻蔑道。 “四分五裂?”女人皱眉,“这很危险,你和谁学的?” “我需要谁教吗?”他说,“背下咒语、施展出来不就好了。” 盖勒特学这种咒语无疑是天赋异禀。 谁能比得过他呢? 背下咒语、施展出来不就好了。 “行了、我早知道你是天才,”女人递手,“可以还给我了吗?” “还有一个咒语——” 随固体粉碎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女人的叫声。伊莎贝尔相当克制、仅仅是急促而尖锐地叫了一声、像水壶烧开的鸣声,一下便听不见了。她的右手掌心出现一道狰狞的巨大裂痕,血滴沿手腕落到地面,衬得皮肤更加惨白。 盖勒特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了、他失手了。 这男孩儿下意识攥紧手,却什么也没说、没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你开心了吗?”女人问。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很荣幸成为你的实验品。”她神色淡淡,拧开水龙头冲洗伤口。 水池里很快积满透明的红色液体。 “对不起。”盖勒特凑到她身边,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道歉像是随口一提,并不是为了自我救赎。 他提高声音,为了说而说、说给女人听:“我说——对不起。”见对方的表情十分平淡、不如说是冷淡吧,总之没有往日半点的柔和情态,不由得气急败坏:“伊莎贝尔,你聋了吗?” 在他印象中,道了歉就一定会被原谅。 而且、他又不是故意的,凭什么不能被原谅呢?盖勒特想。 “我觉得你是个坏孩子,”女人抬眼,“我不想原谅你了。” “你会原谅我的,”盖勒特说,“不过是流了点血……” 他给自己也用了同样的咒语,然后把血淋淋的左手送到她眼前,兴奋的意味大于疼痛:“你会原谅我,对吧?要是不对,我就给右手也来一下。你得知道、我学得非常好。” 他疯了吗?他只是想,这个女人心肠太软,怎么忍心旁观他伤害自己呢?利用好这一弱点,能威胁她做很多事情,包括威胁她原谅自己、这再容易不过。伊莎贝尔、可怜的伊莎贝尔,她能反抗到什么时候呢? 果不其然,这女人挣扎了一会儿,徒劳地说:“我原谅你了。” 盖勒特笑着把魔杖还给她,若无其事般:“我的蛋糕好了没有?” 那是她特意为他做的生日蛋糕、补偿错过的生日。 “没有。”她说完,用魔法愈合好伤口。 盖勒特也自然而然地把左手伸给她,像极了万圣节讨要糖果的小孩。 “疼就疼着吧,”她又给他魔杖,“自己来、用‘愈合如初’。” 他很是不屑地念了声咒语——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见了吗?爱人比伤人困难太多。” 盖勒特冷哼一声,不再尝试、伤着就伤着吧。 女人的蛋糕卖相很好,他兴致冲冲地尝了一口、发誓再没有第二口了。 “难吃。”他的评价简明扼要。 “嗯?”她一脸难以置信:“我觉得很好吃啊。” “你是味蕾失活吗?这么甜,一口下去食管都齁化了。” “蛋糕就是甜的。” “哪个味觉正常的人接受得了这种甜度?难吃!”更何况他本来就不喜欢吃甜的。 他不知道嗜甜的另有其人。盖勒特坐在她最近的位置,表情难看。他大失所望,而且愤怒。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糟糕的蛋糕,另一部分是因为伊莎贝尔竟然什么补救措施也不打算做!她就不能再做一个没这么难吃的蛋糕吗? 这女人托腮,只管往嘴里送蛋糕,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在观察他的微表情。她引诱一般:“真的很好吃、你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你留着自己吃吧。”盖勒特说完,眼光落到某处,突然扯出一抹笑。 他捋起满手的奶油,拍到女人脸上。她中途反应过来,却来不及躲过去,微微偏头,白色的浓稠物滑出一道水痕。伊莎贝尔不甘示弱,抓起盘中的蛋糕,起身向前一弹,凭借力气优势,啪地按住男孩儿的大半边脸,用指尖重重地抹匀奶油、像她装饰甜品一般,在夹杂着懊悔与恼怒的叫声中现出微笑: “生日快乐,小混蛋。” 盖勒特的表情瞬间垮了,他从未如此厌恶眼前这个女人。经过这么一下,就算他不喜欢吃甜的也得吃——他的嘴唇乃至嘴角,全部挂着该死的甜奶油,一抿唇就吃进去了!闻着那直钻鼻腔的甜腻味道,他快吐了、连灵魂也要呕吐出来。他现在就像个滑稽人物,满脸都砌着砖厚的奶油!他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不敢抿唇,也顾不上什么绅士的礼节,急着用袖子擦去恶心的、令人反胃的黏腻奶油。 笑到最后,她忽然显得有些落寞。 “梦的结局就是被遗忘,”她喃喃,“我只是你的一个梦……” “我从来不做毫无根据的梦。我会遇见你,这是预知梦。” “也许吧。” “也许——”盖勒特拖长音,“你到底在哪间学校教魔法史?英国……霍格沃茨?” “要是你们真的能碰面,”伊莎贝尔哆嗦着嘴唇,“帮帮她——” 世界轰然倒塌。 他睁眼。窗外正下着绵绵细雨。 梦里即便是下雨,他也有兴致坐在檐下听雨;而现实中的雨让他只想倒头大睡。 这里的梦特指有她存在的梦——该死,他又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这股恼怒总让他产生破坏欲,他一定要破坏什么东西、破坏到稀巴烂那种。 他急切地想要撕一本书或是砸一只盘子。但他还是强压着心理上的不适,摊开纸页记录起昨晚的梦境。他发现自己很难用脑袋存储与她相关的记忆,隔不了三个小时就会全部遗忘。 他感到自己已经开始遗忘了,那个女人的脸越来越模糊。 慌忙之中,盖勒特碰倒了墨水瓶。 他甚至顾不上恼怒,弯腰捡墨水瓶。 ——等等、伤疤? 是他威胁女人原谅时弄伤了自己,后来又没用出来愈合如初,经过数小时的梦境,结痂了。 一道红棕色的狭长口子。 盖勒特不再急着用纸笔记录。 这一刻、他想到了完美的记录方法。 盖勒特读着日记,对当年的自己生出一种近乎为鄙夷的态度。 换作现在的他、十七岁的他,即使能够理解年幼的自己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感到好奇,却始终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的……可以说是狂热。仿佛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完全割裂成两个独立人格,彼此存在千差万别,相互不能理解。 那时的他,竟然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纸页,通过刻字来记录与她相关的一切。 因为他的身体不受现实与梦境的影响,无论处于哪一边,都如同经历真实的世界。在梦境中刻好字,醒来时依循伤疤,就能把完整的梦境记录下来。刻得胳膊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一眼望去锈红一片,找不出一块好皮。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伤了多少神经,就为了一个梦。 如果他能梦见多年前的盖勒特·格林德沃,一定会不懈余力地嘲笑他。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梦伤害自己—— 而未来的你连她的脸都毫无印象! 令人发笑、不是吗? 他没必要为任何人执着到如此地步,诸如此类的一时兴起过于夸张了。 耻辱的过去重见天日,盖勒特甚至想给自己来个恶咒。 他至今也依赖直觉,直觉告诉他、他并非只是觉得有趣才在身上刻字的。这般炽烈、对他而言已经炽烈到过分的情感,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让他倍感难受。 盖勒特再也读不下去、他得走了,为伟大的利益、为寻找死亡圣器。 他一把火烧毁所有记录,连同烧毁了曾经的自己,冷眼注视着回忆于火焰中消失殆尽。 尽管那些回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他所无比珍视的。 盖勒特在德姆斯特朗第一次梦见伊莎贝尔的那天是个雪天。 世界是白色和灰色的混合物,早晨和夜晚同样晦暗。雪原折射出的粼粼光线比太阳还要刺眼。脚下踩的不是雪粒,而是雪粒般的镜子碎片。风不大,雪落得还算温柔。她要他陪着一起沿树林散步。 盖勒特不想牵她的手:“你的手太冰了。” 尤其是在这个冰雪世界,他不想碰一个冰块般的人物。 “所以才要你牵着,”她用商量的语气,“给我暖暖手不好吗?” “好个头。”盖勒特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结果她跟在后面不停地喊他名字,到最后竟然用一种腻味的腔调喊他心肝宝贝。 喊得他心口狂跳不止,恨不得当场掐死她,然后抛尸雪中。 盖勒特站定不动,等她跟上来。 他一直觉得她脑袋不够用,不然怎么会在这种踩不到干硬地面的国度穿带细跟的鞋?还是说、成年女性普遍偏爱这种具有一定修饰作用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必要的累赘?他想不通女人们是怎么想的,他有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想的也想不通。 他眯着眼睛,在逆向而行的雪花中打量女人的身姿。 她穿着一条红裙,这抹明艳的色彩却把人衬得没有生气。她的皮肤苍白到足以在风雪中隐匿,若是她想,削去头发、赤-裸-地躺倒在雪地中,便没人找得到她。盖勒特皱起眉毛,她为什么虚弱成这副样子?看那具骨架,风轻轻一吹就倒了。 所以她的身体才那么冰冷。 夏天的时候,他喜欢抱着她睡觉、凉快。 但是到了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冬天,他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抱着她入眠。 女人提着裙边来到他面前、她的裙尾太长了。 她笑得没个正形儿:“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呢。” 接着,她又用可怜的语气:“心肝宝贝,把你的手套给我吧,行吗?” “闭嘴,伊莎贝尔。”盖勒特一阵恶寒,取下手套扔给她。 她如愿得到想要的东西,笑容绽得更开,什么都敢说、她说:“你害羞了?” 男孩儿却像听到世上最荒谬的话,喉间挤出两声音调错乱的笑。 就算她吻了他、他也不会害羞,难道还会因为一句心肝宝贝儿害羞吗? “要戴就快点戴,”他催促,“继续走。” “急什么,你在学校睡不好吗?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指的是他做梦的时间。 一般来讲、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充裕。 盖勒特说:“七点钟有早课。” “哦,”她感叹,“你现在也是个大孩子了。走吧——” 盖勒特的手心一冰。 女人私自握住他的手,却没有戴手套、她把手套扔了。 她的掌心干燥而带粗粝,摸起来凹凸不平,似乎留有几道疤痕。 可这只手像被开水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去。 “你的手不暖和。”她看起来很失望。 “比你的暖和。”盖勒特讥讽道,重又扣住她的手。 十根指头像树木的枝叶般交错、再不分开。 雪还在下。 她埋怨他走得太快,错过许多风景。 他反倒问:“你没见过雪吗?”她不吭声了。 这儿除了雪什么也没有。 “我突然想起……我给你寄过一封信。” “你说什么?” 女人重复:“我给你寄过一封信,那天下的雪和今天的一样大。你收到了吗?” “你怎么可能给我寄信。” “我十一岁那年写的,请你多关心关心你的姑婆、也就是我的老师巴沙特女士。但后来杳无音信——你没有收到吗,盖勒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她的学生?她很早以前就不当教授了,可你才二十三岁。”她要真是她学生,至少也是他父母那辈的人了,盖勒特想象不出她中年时期的形象,也许只是脸上多出了几条皱纹。 “没办法、我死得早。”她说。 用的是一种近似于自嘲却又像是伤心的口吻。 盖勒特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已经死了。 那他梦见的究竟是未来的她还是过去的她? 他做的是预知梦吗? 他会在某一天见到她吗? 或是、在某一天见到她的骸骨? “伊莎贝尔,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他这才发觉对方像团迷雾,而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说:“比你早一年出生。” 只比他早一年? 那她是姑婆年老后才收的学生。 幸好、她现在还活着,和他活在同一个世界。 他梦见的是未来的她。 “你二十三岁就死了,因为什么?” 她摇头:“这些事情太遥远,我不能告诉你。” 即使能预知未来,也只能预知一段时间范围内的未来。 “但我注定会见到你。” “没准儿到时候你早把我忘了。” “你以为我是谁?”他说,“我是盖勒特·格林德沃。” “那祝你好运吧,祝你永远记得我这个美梦。” - 盖勒特·格林德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优秀学生。他对奖杯和勋章不感兴趣,他的才能也无需靠它们证明——凡是接触过这位年轻人的同龄人、亦或是年长者,无不将他的狂妄视作天才的特权,并且从不怀疑。 由此,他顺理成章地申请到单人寝室,做起事来更加无所顾忌。 这间寝室与他家的卧室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先不论装潢,单就面积而言,至多是对方的五分之一。要说装潢也没什么好说,一扇窗户一张床一个木柜一套桌椅、仅此而已。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盖勒特对物质要求低得不能再低,倒也无所谓了。 寝室里堆放的书到处都是,他也顾不上整理,埋头于数不清的资料之中。椅子上也摞满了书。梦见伊莎贝尔的时候,她只能坐在书堆上发呆,问他研究的什么。 他在研究死亡圣器,对它们的热切程度甚至超越了创造黑魔法、这是他曾经最热衷的活动。如今,他正为一项伟大事业潜心努力,常常因涌动于心间的激越之情而夜不能寐。 “我会成为死神的主人。”他对女人说。 她倾听了他的事业、他的理想,没做什么反应。 好像那不是年轻人的勃勃野心,而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童话故事。 不过盖勒特也并不关心她的反应,外界事物影响不了他。 良久,女人才突兀地插话:“你知道那只是童话故事……” “所以庸人占多数、连想都不敢想,”他说,“这不是天方夜谭。” 第一个敢想的是天才,无疑也是个疯子。 只有疯子才敢无视所有失败的可能性,一条路走到底。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伊莎贝尔默不作声了。 她亲眼见证过一个夏天。 这个夏天也许是他此生最快意的少年时光、一切都近在咫尺。 但她来不及知晓结局,确定不了他是否真的快乐。 她想,他应该是快乐的、他经常笑。 玻璃上缀满水汽。 女人用手心抹开一片水汽,入目皆是白色。 静止不动的白色和飘零打转的白色。 外面是冬季,隔着一扇窗,里面却开着一个永恒的夏天。 太热了。 壁炉里的火烧得太旺。 伊莎贝尔用火剪往壁炉里添了两块柴,然后看着火苗愈演愈烈。她像一只无所事事的猫,如果有一团毛线供她挥舞着爪子扒拉两下就好了。房间里的猫和主人相安无事,多么岁月静好的午后,唯有火焰毕剥毕剥地响。 还有隔几分钟才响一次的沙沙的翻页声。 盖勒特站在窗边,看书看得入神。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喉结便上下滚动一个来回。 如果说人们在很久很久之前尚且可能把他误认为女孩儿,现在必定不再犯这种错误。并非他的外表大打折扣,而是、用漂亮这个词去形容他已经不合适了。他喜欢跟猛兽对峙,以此实验自己创造的咒语效果,在追逐中长出一副挺拔身板、线条修长匀称。是即使被扔进扎堆的人群也能一眼注意到的类型,不知一共有多少人爱慕他呢? 盖勒特并非独行者,身边人来人往,却从不把谁放心上。 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不被任何人看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需要他人介入,自我世界丰盈,只是偶尔缺乐子—— 腰身被两只光润白皙的胳膊环住,随即是前胸贴上一个脑袋。 脑袋上的棕色发丝乱跳,扰弄着他的锁骨,细微地发麻。 “也不嫌热得慌。”盖勒特怨了句,眼不离书。 他左手架书,右手搭住女人的后腰,把她圈入怀中。 怀里人使劲儿钻了钻,像只挂树的树袋熊,死活不松手。 “别看书了,”她说,“看看我。” 盖勒特嘲笑她自不量力:“你有什么好看的。”目光依然不转。 “陪我去外面走走吧,这儿热得不像冬天。” “热你还抱,”他说,“不去。” 他拒绝从不解释原因,说不去就是不去。 但他还搂着女人。 “为什么不去,你不热吗?” 她抱得更紧,说话时的气息洒在他的皮肤上,几乎融化他。 “伊莎贝尔,你故意的吧——”盖勒特推开她,“不去。” 重又翻起手里的书。 他听见哒哒的、高跟踩地的声音,女人走了。 也不跟他周旋几番,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长大之后,她不像以前那样纵容他了。 要是她能吻他、用甜言蜜语骗他,没准儿他也愿意陪她呢。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 盖勒特已经看完手里这本,还不见伊莎贝尔回来。 不高兴了? 女人脾气向来很好,他觉得新鲜,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人。 算了吧。 他想,自己难道怕她出意外不成? 她可是个梦、也只是个梦——梦不会受伤。 想到这儿,盖勒特走近窗户,准备开窗透风。 砰地一声,玻璃被某只手掌拍得颤动,水汽延长成一道泪痕。 外面的轮廓影影绰绰。 他当然知道是谁,两把便抹匀了雾面。 伊莎贝尔那张熟悉的脸现出来,鼻尖顶住了玻璃。 他顺道凑近、近到能看见她睫毛上的雪花,面带微笑,看她要玩什么花样。 玻璃上熨了枚透明的唇印。 隔着这道结霜般的薄面,像是她吻了他的面颊。 盖勒特打开窗户,因为她又要跑,先抓住她的头发。 长头发在逃跑时总是碍事的。 “去哪儿?”他勾着她的头发,“转回来。” 女人照做的时候,他稍微探出上半身,吻住她。 按着她的后脑勺,一点点加深这个吻。 冰冷的唇瓣与冰冷的吻。 但他的温暖长驱直入。 温暖没有持续多久,女人趁机往他衬衣内塞了一团预先藏在手中的雪块。 融化成河的雪水刺激着他,盖勒特猛地一抖,提前结束这个吻。 不得不说,她的恶作剧很成功。 在他愣神的时刻,伊莎贝尔又朝那张令人不忍下手的英俊脸庞砸了数个小雪球。见那双眼睛半含雪色、半掺青蓝,空茫地睁大,一边笑得直不起腰,一边向后撤退。 “好样的,伊莎贝尔。” 盖勒特动作利落地跳出窗、他从小就是跳窗好手,不疾不徐地捞起一把雪,用手心塑成具有同等攻击力的球状,欣赏风景般地、踱步向她靠近——天知道他揉雪球的时候是不是也想着一起把她揉碎,反正那意味不明的笑占据了大半张脸、分辨不清是气急反笑还是兴致高涨。 就这么打起了莫名其妙的雪仗。 伊莎贝尔节节败退,盖勒特一打一个准。 他大笑、笑声里带着讥诮:“逃啊,伊莎贝尔!继续逃——” 他将人逼到湖边,湖水冻结成冰,她无处可逃了。 女人背对湖,注意不到身后的情景,撤到冰面的瞬间倒坐在地。 她的手心被冰凌磨出浅浅的血痕,看着他悠闲地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 “继续逃啊、别停,”他单膝蹲下,“不然我就抓住你了。” 说这话时,他伸手扫去她额前和头发上的碎雪,问:“还来吗?” 伊莎贝尔摇头:“我打不过你。”说的是打雪仗。 盖勒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拽着她后面的衣服将人拖离湖面。事情还没完,又把大团大团的雪塞进她后背,作为以牙还牙的报复。 他从后方束缚着她的腰,便不管她扑腾来扑腾去的胳膊,填充火鸡般地往里面填充雪,听她一声声地求饶,喊对不起、喊我错了、喊放过我吧。他的心脏突然阵阵战栗,抑制不住地、俯身啃咬她的脖颈,从上滑到下。 “别……”她拼命闪躲着,却被扭住胳膊,无法动作。 但那柔和的嗓音不起作用,甚至传递不出拒绝的本意,听起来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盖勒特、盖勒特,”她稳定着呼吸频率,对着身后看不见的人说,“我不小心伤了手,刚才摔疼了,帮帮我。”皮肤之上的压迫感消失了。 “哪只手?”他问。 女人这才得以转身,正对他,递出左手。 他却模仿着老女人的腔调,用原本低沉的声音挤出尖锐又滑稽的音高:“哦、甜心!让妈妈好好儿地瞧瞧,哪儿伤着了?”轻轻啄吻那道血痕,“别哭、亲两下就不疼了,我的宝贝——”紧紧攥住那只要收回的手,笑着叫:“我的甜心——”捏住她的下巴吻她。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恶劣的人。 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将人按在身下、按入冰冷的雪中。 “不该这样……”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便被堵上嘴巴,只能尝试用手推开这个不知道力气比她大了多少倍的年轻人。左手戒指上的祖母绿泛出诡谲的光芒,戒身的两条蛇仿佛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感到心悸、以及恐慌。 ——无休无止的恐慌。 “哭什么?”他抹去她的一颗眼泪,有些不耐。 “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确定吗?”他用指腹蹭她的嘴唇,垂眼看她,语尾上扬着。 女人的坚决使盖勒特的笑容凝固了。 他一下站起身来,说:“躲远点,别让我再抓到你。” 一眨眼,他不见了。 过了很久,女人才回过神来,盯着那枚戒指。 她若有所思地、用力地往下取它、拔它,却无功而返。 这不是戒指,这是枷锁。 冰天雪地中,她的心比冰雪更加寒冷。 但她也不该惹盖勒特生气、因为这里是他一个人的梦境。 女人一步步往回走——她太冷了、得靠炉火取暖。 盖勒特看见她进来,肺要气炸了:“你成心耍我是吗?” 但她猛地缩进了他怀里,像是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感觉到她剧烈的动摇,盖勒特一愣,随后紧紧环住她的后背,将人整个庇护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蔓延。后来他轻吻一下她的额头,将打湿的头发捋到她耳后,一下一下地理顺。 “好了,”怕吵醒她似的,“告诉我,你都看到什么了?” “去……去见她。帮帮她,不要让她重蹈覆辙……” “去哪儿?”盖勒特皱眉。 梦境转为快镜,他的记忆在抽离。 “去哪儿,伊莎贝尔——去哪儿?” 梦醒时分。 今早没有太阳,有些阴沉。 盖勒特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是他离开德姆斯特朗的日子。 他预备去戈德里克山谷一趟,拜访自己的姑婆。 希望在那儿能找到隐形衣的下落。 *有暴力删减,原谅作者没心力改了。 *以前在这个阶段写得最顺畅,可能是写得多有手感了。灵感也是,开花一样(然而还是没有后续大纲X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预知梦(1) 第15章 预知梦(2) 又一个秋冬季节。每年这个时候,伊莎贝尔感觉骨头都会变得分外沉重,人有些倦怠,就喜欢裹着毛毯陷在皮面扶手椅里喝红茶。可这样效率未免过于低下——她只能强撑着精神,把房间窗户都打开,让室内处在一个偏冷的温度,好让自己保持清醒,埋头看书。 这晚她又全然忘记了时间,在看到最后的参考文献时,她倏忽想起,自己还落了一本书没拿回来。向外瞄一眼天色,早黑灯瞎火了。但她心里有些焦躁,想趁着思绪还活跃一口气结束这个专题,也就不愿耽搁到明天再去。 于是她拿了披肩溜出门,确保没吵醒自己熟睡中的母亲。不然她又会半是强制半是怜爱地叫她注意身体,非要亲眼看她躺上床紧闭眼睛才知足。 伊莎贝尔点了盏石蜡灯,爬上二楼。 尽管巴沙特女士的房屋里空无一人,她还是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的老师目前正在巴黎参加学术研讨会,把整个图书档案室都交由她负责。照这位女士的话讲——压根不用锁门,你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没有哪个小偷会对书感兴趣的。话虽如此,伊莎贝尔还是尽职尽责地锁门、保管钥匙,每隔几天就清扫一下,确保书架没有落灰。 图书室的墙壁挂了壁灯,巴沙特女士走前特意施了明亮咒,在她回来之前,伊莎贝尔都能在深夜看清楚书脊上的标字。但灯光还是有点儿昏暗,她把灯提得更靠近自己,随后安放在桌上,走进书架间寻觅那本似曾相识的专著。 看来她的记忆有些偏差,并不在她本以为在的地方。于是她蹲下来,从下到上从左到右,挨个儿辨别起来。一直走到书架尽头。她找得太入神了,没发现右侧一根魔杖的尖头直直指向了自己。 “——偷盗者都通读魔法史了?” 伊莎贝尔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叫喊,没想到一股冲劲当面过来,再睁眼时,嘴巴就被一只手捂上了。五根手指陷进了她的面颊,掌心甚至触上了她的嘴唇。伊莎贝尔直接退步,后背顶到书架,撞得一声闷响。寒意顺着脊骨爬了上来,她瞪大了眼睛——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闯了进来! 那人示意她噤声。 “很晚了,我们得讲点规矩,小姐……”对方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疲惫。他这才转回脸来,伊莎贝尔的瞳孔里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金发在夜色中不比白日下灿烂,两只眼睛的颜色很浅,其中一只从某些角度看近乎透明。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她只扫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想着歹徒之类应当不喜欢被人发现真容。她没有轻举妄动,攥紧了拳头压制自己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泛着白。与此同时,对方也打量着她。透过她的眼睛,他明显愕然了一下。 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他就放开她,撤到一个得体的距离。 “说起来有点陈腔滥调,但是——”他盯着她,“我们见过吗?” 经常是男人用来搭讪的话,在他说来,冷冷的像是审讯。 伊莎贝尔感到落下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逡巡。她颇为懊恼地瞪回去。 “你是谁?你知不知道这里是——” “这是我的问题,小姐——半夜三更造访我姑婆家?”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做出一种防御性姿势。魔杖还在他手里攥着呢。伊莎贝尔知道自己还没有打消他的怀疑,不过她实在很讶异。 “你是说,姑婆?巴沙特女士是你的姑婆?你是——” 对方的样子可远超她想象。她以为能当女士侄孙的人,起码都中年往上了!而眼前的人这么年轻,似乎他对亲人的轻怠也可以归咎于人年少时的无所顾忌了。这样想来,他的面目便不太那么可憎。伊莎贝尔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这下换对方微微变了脸色。 “见到你她会高兴坏的!她把你写的圣诞贺卡都裱了起来放在床头柜上,可你为什么不给她多写些信呢?”伊莎贝尔甚至比姑婆本人还要高兴,指责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欢呼雀跃的。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头的举动,慌忙撒开紧握他的手,鼻尖有点红。忽然打了个喷嚏。 “抱歉……”她有些羞赧地环住自己的胳膊,试图驱走夜风带来的寒冷。 对方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米白色披肩,眼神落在毛呢的布料上,手指慢条斯理地折叠着,偶尔抬眼望她一下,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她的学生。我叫——”伊莎贝尔伸手想跟他正式握一下,但想起右手很可能沾染了飞溅出去的唾液,便悻悻地换成左手,右手掌心则在背后的裙身上使劲擦了几下。他笑了一下。然后也伸手,只不过是为了把叠好的披肩交给她。两人的手在半空中,隔着柔软的面料相碰。她甚至没能感觉到对方指骨的软硬粗细。 “伊莎贝尔·卡特,”她说,“我知道你是盖勒特·格林德沃。” 他抿了下唇:“那很好。这儿有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伊莎贝尔太好奇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飞出来。也许是和对方年纪相近的缘故,她不太觉得拘谨,“我每天都会来,可从没发现你。这儿的门窗都锁了,你又是怎么进来的?你来戈德里克山谷做什么?” 哦——他叽叽喳喳的小雀鸟儿。 “那也算是上锁了?我敢说,她要是找你当管家,遗产准被偷个精光,”盖勒特厌倦地说,“我睡了一整天——失职的管家小姐,给我找点吃的来。”话音刚落,他就像是浑身脱力似的倚住了背后的书架,按了按喉结那块地方,咳嗽几下。 他的嗓音听起来是很嘶哑了。 伊莎贝尔应了,急匆匆往楼下跑,刚下两节楼梯,又急匆匆折返回来。下面太黑,她忘记拿石蜡灯。盖勒特看着她回来,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听见她安抚性地说稍安勿躁,还叮嘱他不用动,呆在这儿就好,一会儿她会连同热茶端上来的。好——现在她是把他当奄奄一息的患者对待了。他都没力气反驳,没站多久就索性坐下来,靠着书架闭目养神。 伊莎贝尔这一去真是去了很久,久到他觉得不耐烦了——当然他的耐性本来就不好——这个天真的巫师小姐是连生火咒都不会用吗?刚想到这儿,就听见踩着鞋跟噔噔噔爬楼的声音传来。 伊莎贝尔上来就吓了一跳,看他低着头,侧脸都隐在头发下面,以为他昏倒了。叫着他名字就小跑过来,差点没洒了托盘里的东西。她一着急整个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到地板。猛拍他肩膀,问他还好吗,醒醒。拍了好一阵,才看见对方其实早就掀开眼皮盯住了自己,像秃鹫围着腐肉转那样,只不过始终没出声而已——伊莎贝尔不敢去探寻那目光里的讥诮之意了——稍微低下头,把托盘递给他。 “老师不在,也没去额外采买东西。地窖里有些酒和干酪,还剩了些香肠之类,可能也不太新鲜,你别介意。”对方接过,整个儿放到自己面前的地板上。伊莎贝尔看见他就那样拿起了黄油煎的面包片,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他是直接用的手,但吃相又很斯文,把面包扯成小片,喂进嘴里,咀嚼得很慢。看样子咀嚼应该只是消遣,因为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地看着右前方的地面,垂着眼眸。然后他察觉到了伊莎贝尔的视线,突然转头,望进她的眼睛。 “怎么,要来一口吗?”他还故意把剩余的大半片伸到她面前,她连忙摆手拒绝。于是他又默然了,偏过头继续想他的心事。伊莎贝尔也偏过另一边,尽量避免和他视线交汇。她没法招架他的眼神——这个人上一秒似乎还漫不经心的,下一秒注视你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好像一步步侵入他人领地的野兽——什么都隐藏不了,在他面前,一切都是不言自明的。她不喜欢这种被观察被揣摩的感觉。 寂静在渗透。盖勒特完全拿她当空气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立时忘记了周遭所处的环境。伊莎贝尔没法像他那样自我,但也不忍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和景象,便很轻很轻地、像是叹气一般地开口问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们有没有见过面?我想是没有的,不过我给你写过信呢!说不定你是见过我的名字,才觉得似曾相识吧。伊莎贝尔——是不是有点儿亲切?” “是吗——?” 伊莎贝尔感觉时间在她身上忽然停滞了。盖勒特急遽地靠近,那双眼睛,就在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像是千分尺,不动声色地测量她五官的尺寸——她的虹膜是什么颜色,上下眼睫分别有多少根、有多长、翘起的角度是多少,鼻梁多挺,嘴唇多薄——但他本人却带着微妙的笑容,于是眼睛也随之微弯。 “你还给我写过信呢?别动。”他扳过伊莎贝尔想转个方向的下巴,确保这张脸始终正对自己,好看清她的全部。盖勒特敛了笑容。“我在回忆。”语气有些阴沉。 “放开我——”伊莎贝尔推开他。最后他拧了她脸颊上少得可怜的肉,像是拽着块餐布,拇指和食指扯了她的脸皮摩擦一下,笑着躺倒下去,侧身枕着自己屈起的手臂。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嘴巴却还在笑,说:“你该走了。” 她脸上全是黄油,黏住了几根飘来的头发。这人实在太顽劣了——她气冲冲地用手背擦那块被他拧过的皮肤,看见他没事人一样下了逐客令,睁大眼睛:“这儿?你不能睡这里,会着凉的。” “无所谓。”他说。 好吧,伊莎贝尔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像这样天地为家。矛盾感在他身上交织——一方面是对物质生活的无视,另一方面礼仪又在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展现出来。他既像个居无定所的冒险家,又像个矜骄自傲的贵族。 “楼下还有一把扶手椅呢,壁炉里也能生火。” “你总这样吗?” “什么?” “不围着别人团团转就良心不安?那你确实是当管家的料。” 伊莎贝尔头一次见,有人能把别人的好心曲解成这样。“我只是希望你睡得舒服一点,我自己也想帮上忙。难道你认为这样席地而睡更有所谓的男子气概?”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吟游诗人吧——” “依我看,”她平静地,“流浪汉还差不多。” “伊莎贝尔——”他这时候坐起来,第一次说了她的名字,“你这样真的很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走运,刚好就遇上一个喜欢发号施令的人了,盖勒特想。 “所以,你有什么好主意?”他仰头看她。 伊莎贝尔推开阁楼的门,躬身走进里面。“还有印象吗?听老师说这里是你以前的实验室,我第一次上来的时候就发现有很多药水,还在玻璃瓶里闪着光呢。现在,物归原主——”她把被褥递给跟着进来的盖勒特。 阁楼的门对他而言过于低矮了,他得彻底低下自己的头颅才能进来。门开时,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的灰尘,环顾四壁,墙角也没有蛛网,只有岁月留下的自然剥落。一直有人打扫这里,挂柜里的空瓶都是从低到高排列的。 “那么,晚安,”伊莎贝尔说着走出门外,“祝你好梦——” 他走向靠墙的那张床,才发现充其量是张只能容留十三岁以下孩子的床。他没什么想法地躺倒下来,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时,觉得确实是比硬地板来得舒服。于是弓起双腿、而且非要以一个夸张的角度弓起才行,手臂垫在脑后,欣赏起天花板。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见微弱的天光在顶上流淌,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 第二天一大早。 伊莎贝尔端着早餐上来,立在阁楼门边,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她想早餐还是趁热吃好,但对方毕竟是凌晨才睡的觉,而且一副长途跋涉过的样子,她担心自己会叨扰他的休息。于是,手都伸到了门前,好不容易要叩响的时候又缩回去。不免有些丧气地想,自己要到哪天才能变得果决。 “干什么?” 声音是从脖颈后面掠过的,带过一阵战栗。突然有一颗拔凉的水滴在她身上,顺着后颈就滑入脊背,伊莎贝尔打个激灵,忙不迭转身——猛地往后退一步。原来他就立在她的身后,俯下身来,视线越过肩膀看她手里的东西。所以她回头时,几乎撞到他的下巴。 梅林——他怎么老是神出鬼没! 伊莎贝尔发现他脸上挂满水珠,前额处的头发也湿透了,一绺一绺贴在眉边。他直起背时往后理了下头发。那颗水一定就是这么来的,回想起那侵入皮肤的温度,她不由得发抖了。 “也许你想来一杯咖啡吗?” “现在不——不要打扰我。”说完,他想回自己的阁楼去,往前走,却忘了那儿的顶部有些低矮,就要撞到额头的时候,反应迅速地抬手挡了一下。不过指节还是给狠撞了下,发出脆响。要撞红了,应该不会撞断吧——伊莎贝尔想。他看起来昏昏沉沉的,脸色也不好,眼底透着青黑。而他仍保持着手护额头的姿势,像是突然间受够了世界给他施加的一切,彻底闭上了眼睛。 “走——”他说。 伊莎贝尔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恼火? 她感到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想来是缺乏休息的缘故吧。人在缺食少眠的情况下的确易怒,情绪也不稳定。她理解。于是她把早餐放在墙边,默默下了二楼,继续学习。 一上午她都没听到阁楼有什么动静。中午去送饭时,看见早餐还候在原来的位置,已经冷透了。他一口没动。伊莎贝尔照他说的,没打扰他,把午餐放好,端走早餐,心里觉得这样有点像养猫——猫什么时候吃不知道,人只是把粮放在那儿——不吃就是不爱吃,饿到受不住的时候,总会自己吃的。 结果是,他连午餐都没吃。 好吧,她又有点儿担心了。人不吃不喝最长能活多久来着?她开始不着边际地幻想。挣扎一番,她在自己心里给阁楼里的人下了最后通牒——管他的自由意志如何如何,如果明天餐盘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这里,她说什么也要进去一探究竟。 好了,他真的做到了,一整天都不吃不喝。 伊莎贝尔敲了敲门,朝门内说:“虽然你之前说没事不要打扰你——但是,我很担心。你本来就虚弱,又什么都没吃,身体撑得住吗?” 没有回应。 “好吧——”她又提高了声音,“盖勒特,抱歉,我进来咯——” 她打开门,先探进去脑袋。 室内一片漆黑。除了门缝漏进的光线照亮了一小块地面之外,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她便把门整个推开,才发现简直没有一处供人站立的地方。全是书——敞开的,合上的,厚的,薄的,精装本,平装本,大大小小全部死尸一样瘫在地上,还有些从书脊就被扯开,纸页四散,很多纸团聚在一起。 伊莎贝尔忍住把它们收拾一通的冲动——混乱使她不安——她不会用清理一新之类的魔咒,整理这些狼藉得耗费数个小时,而她的当务之急是查看她老师的孙侄是否安好。 她看到床上一团黑影。 一动不动。 “盖勒特?”她立在床边唤道。 一共唤了三次,那团黑影还是无动于衷。伊莎贝尔走得更近,发现他的头一整个闷在被子里。她怕他晕得不省人事,掀开被角,但一股相反的力阻止了她的行动。她使劲掀开——盖勒特终于露出了半张脸。重见天日的同时,他条件反射般抬手挡在眼前,可能是咒骂了一句该死。 “你还好吗?头晕不晕?使得出力气吗?”伊莎贝尔坐到床沿,满脸担忧。 “什么——?”他把脸埋入枕头,拒绝光的直射,“出去——” 这时候他还半梦半醒的,转眼又把被子盖过头顶,将自己整个儿藏了起来,陷入黑暗。他只想睡觉,甚至都没意识到进来的是谁,就觉得烦躁,想让不管谁统统滚蛋。但是那人怎么还在说话,絮絮叨叨个不停。吵死了,他恨不得甩出去个无声咒。 “可你什么都没吃……” “出去!”他在被子里怒吼。 “好吧,如果你感觉哪里不舒服,我随时……” “我说出去!”他猛地坐起,就去拿枕边的魔杖。然而愤怒赶走了他的困顿,加之被子被他掀开了一半,上身当即暴露在空气里,秋冬早晨的寒意叫他回过神来,逐渐意识到眼下的情势。 他半身赤-裸,伊莎贝尔只觉被白色刺了下眼睛,惊呼一声转过身去。抱歉——她惊慌失措地往外走,音调都在抖。他则放下了魔杖,看着她就像夜盲的蛾,扑腾起来,短短的路可谓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就踩到地上的书。 他还听着她连续道歉了数不清多少次——她对自己不小心伤害到的每一本书都感到抱歉,尽管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差点儿还要摔倒,听起来快哭了。 “我的上衣——”他提醒道,“在你脚底。” “对不起,抱歉——”她几近溃败,“我不是故意踩到的。对不起——” 合上门,伊莎贝尔虚脱地靠在门上。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想着自己以后恐怕是没脸再见他了。她的目光扫过墙角的餐盘。梅林在上,她发誓——她再也不会多管闲事——他说得对,她这样真的很糟。就算她老师的这位贵客真的饿死或者累死在阁楼上,没得他一声应允或是求救,她再也不会自作主张,滥发好人心肠了。 这天她很早就回了家,比往常早得多。她实在是怕盖勒特走出阁楼,一想到自己正和他在同一幢房子里、虽然也没到共处一室的地步,但她就是浑身不自在,连带着书上的字也看不太进去了。它们本来就小,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还绕来绕去。各个年份在她脑子里乱窜,要是她现在能写一部通史,巫师界史上最有名的人都要乱辈分了。 眼下她的进度——甚至没想好要开的主题。她越是看书,越是感觉思维好似走进了窄巷之中。她想说的话,也许她的前辈们早就说过了。恐惧在她攀登的阶梯前竖立了一道墙,她每每提笔要表达些什么,就觉得那些字句是如此粗制滥造。 放轻松,伊莎贝尔——她深吸一口气——所有人的初稿都是垃圾,那些闻名于世的大家也是如此。但她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焦虑攫住了她的心声,她越是渴望写些什么,大脑越是一片空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她的羊皮纸上还是那一个墨字:论—— 论什么? 也许是比较史学,社会变迁政经文化之类的? 她不知道。 最近她有了个坏毛病,会不由自主地拽自己头发。把它们绕在指头上,然后扯断,等回过神来,手里往往已经攒下一小束了。当她又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被尖叫声打断。 妈妈! 她奔出房门—— “别过来,伊莎!”她母亲穿着睡裙,脸上睡意全无——实际上伊莎贝尔一直没注意时间,现在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她母亲九点半就会准时上床休息,现在出现在走廊,是因为起夜解决生理需求——眼下她拿着魔杖,指向了大门的方位。 伊莎贝尔看到她的魔杖上下颤动。 她知道她其实从未跟人决斗过,现在只是在女儿面前强装镇定。因为她是个母亲,她不能比她的孩子先害怕。此时此刻,她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以期面对未知的——威胁?伊莎贝尔看到一个人穿过光影的分界线。 步子踱得堂而皇之,好像是在他自己家里。 “日安,女士,还有——伊莎贝尔。”他看向她,微微颔首致意。 看样子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行事的不妥之处——伊莎贝尔突然理解了一切——她能说什么呢,毕竟他可是连自己姑婆家都要潜进去的自我主义者? 卡特夫人被这年轻人的架势蒙骗了,一下子说不出话。 “这位是……巴沙特女士的侄孙。” “伊莎贝尔和我今天早上还见过——” 她的心脏一阵紧缩,希望他还是别提这件事为好。 “盖勒特·格林德沃,女士。”他向卡特夫人行了吻手礼。 好了,她知道她母亲彻底被收买了。她早放下魔杖,恢复了微笑,说年轻人,很高兴认识你。伊莎贝尔确信,如果现在不是大半夜,她会张罗着给他举办一场接风宴也说不定。然后她母亲就回了房间,叫他们有话慢慢聊。 “你……”伊莎贝尔看着他,一时哽咽。 “我想,夜访一位女士的房间总不太好,才走的这边。”他说。 她差点就真以为他是位贴心的绅士了。 “有何贵干?”她语气比起上午有点生硬,“你……好端端的。” “是这样,我的胃终于恢复知觉,想着可以来点什么果腹。出了门,发现那儿还是只有早上才能吃的东西,而且都凉透了,”他继续说着,“所以我很胆大,甚至有那么一点儿恣意妄为了,我承认,显得很是唐突——伊莎贝尔,我需要你——” “我的错。”她说。 她连上阁楼的第一级台阶都不想踏,更别提给他送晚餐之类的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觉得他铺垫的太长。他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样,一句话叫她随便做些热的东西,但他突然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洋洋洒洒的态度,反倒叫她不适应。她看着他手上刀叉不停,仪态却还是挑不出错儿,只有把口中小块的肉咽下之后才会说她真的很懂艺术。 “生活——算得了什么?一日三餐,”他说,“你才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伊莎贝尔。” 他亢奋得过头。 伊莎贝尔实在犯困,脸贴桌面,打量着他的面部表情,突然说:“你在那些书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他的脸一僵。随后放下刀叉,把视线投向她。 嘴边挂着微笑。 “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你,很机密的事项,而且你未必有兴趣了解,”他像是解释又像是引诱,“你想听吗,伊莎贝尔?” “当然——”她来了精神,好学生一样挺起腰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是这样……”他凑近她的耳朵,手挡在嘴前,生怕隔墙有耳偷听了去。实际上整间屋子除了他们俩只剩下卡特夫人,而她,已经深陷美梦编织的网。伊莎贝尔期待着,有些躁动,有些不安。她就要听到,也许是什么惊奇的秘密了,没有人不喜欢秘密——一个巨大阴谋,亦或是一场史诗,一次奥德赛。 呼—— 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叫她后颈直窜起一连串的冷颤。 她捂着脖子站起来,他则大笑着往后揽住了椅背,笑得直不起腰。 梅林啊——她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的——伊莎贝尔再次唾弃了自己的天真。现在好了,这人就这样失去她的信任。很难想象,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感到无力。 “我很累了,再见——”她往房间走去,又一个转身,“不要突然在门口出现,尤其是午夜。” 他止住了笑:“我翻窗进来的。” “窗户也不行。”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掉。 “多谢款待——”他喊。 伊莎贝尔竖着指头狠狠嘘声,示意他安静一点儿。 他当即点头,表示自己不能更赞同。 盖勒特的保证——不,他甚至都没有保证——在她这儿没有任何效力。一旦他兴趣大发,谁都拉不回他的想法。她可没有他那发散不完的热情,昼夜颠倒也当早睡早起。她不能老跟这个午夜来者作陪。是的,她下定决心,第二天采取行动。将写好的食谱交给他,并说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他接过,扫了两眼。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 必要在对自己的胃好一点,不用老是忍饥挨饿的,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伊莎贝尔说:“我带你去集市那边熟悉熟悉好吗?你这样卓绝的人,区区烹饪,不在话下。”她不知道他以前跑进那些禁区的时候都吃的什么,凡是有肉扒了皮烤熟就成,料理这块只能说有比没有强。但她的话很受用,他罕见地让渡掉自己的权利,叫她带头。 戈德里克山谷属于巫师和麻瓜的混居区。表面看上去大家谁都不比谁缺斤短两,个个有鼻子有眼,尤其越到深冬季,麻瓜也会披挂上斗篷保暖,一眼望去,无数个面目模糊的人影飘来荡去。伊莎贝尔带他去了最为繁忙的地带,到了夜晚尤其热闹。每年收获季都有大型的赶集,四邻八乡的人们带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农副产来展示、竞赛。 得益于盖勒特的作息,他下楼时已是下午,两人坐一段马车抵达时,天已临近傍晚。秋冬的黄昏,云朵浓艳地垂挂在天幕,光一道道打下来,照在身上,却是冷的。伊莎贝尔知道他们得加快脚步,人们很可能快要收摊,而她也迫切地需要在睡觉之前教会自己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徒做哪怕一道勉强能入口的菜。 伊莎贝尔掂量着手里的马铃薯,仔细拂去表皮的泥。 “发芽的有毒,这你知道吧?” “真让我大开眼界,小姐——我看起来像个白痴吗?”他面无表情地说。不过他实际上在想,不尽然。毕竟他以前也不是没吃过,没有多可怕的后果。 伊莎贝尔郑重其事地摇头。 她左手土豆右手胡萝卜,同样块茎状的植物,摆在他面前。 “你想要哪个?”她说。 “哪个都不要——”他远离了这片无可救药的采买区。此时上工的人刚刚轮班回来,务农的也从田里抬了头,报社的人拄着手杖离岗,女人手牵孩子挎着篮子回家,失意的作家裹着围巾走在街边,不论是何身份职业,统统走进对面一家门前挂有暖灯的酒馆。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邻家的店门。 盖勒特看到橱窗那边各种大广口瓶,独眼蜘蛛的网,梦蚕的茧,慌鸦的羽毛,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鳗鱼卵和赤蝎尾钩射出的绿色毒液——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将风和生活一并甩在脑后。伊莎贝尔还挑得起劲,转头发现身边人没了踪影,不由得叹了口气。起身环视一圈,想他也是进了那家提供魔药素材的店—— 她走过酒馆的时候,迎面被个粗矮的男人拦下。他一左一右还各站着一个人。男人涨红了脸,皮肤油光滋亮,手里拽着绿酒瓶,想来已经颇有些醉意。 小姐一个人吗?他满脸堆笑。 “借过——”伊莎贝尔低头往前走,却被他挡住去路。 她马上往回走,又被另外两个男人拦下,一时间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难得的好日子,我来请您喝一杯,赏个脸吧。”那人说。 “我很乐意,先生——”伊莎贝尔微笑,“等我先知会朋友一声好吗?他还在隔壁等我。” “姑娘,你还好吗?”有个路人经过时停下脚步。 “滚开!不想死就滚远点,老东西——”男人大吼。另两个人也捋起了袖子朝路人靠近,那白发苍苍的老人一面喊着上帝一面离开了。伊莎贝尔不由得攥紧了裙边,把笑容扬得更大,只是看起来很苍白。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男人打个酒嗝,随即又恬着脸拉进和她之间的距离。“要是女的就叫她一起来,要是男的——”他每走一步,伊莎贝尔就往旁边挪一步,直到包围圈实在被拢小到没地方可去,男人搂住了她的腰,她顿时全身上下寒毛直竖,再也挂不住脸上的笑容。“是男的就叫他滚——” 伊莎贝尔的右脚尖在地上碾来碾去。 她把嗓音压得很低,誓不被对方逮到内心的动摇。 “别对我动手动脚。听着,我不是——” 她话没说完,男人后背突然被踹了一脚,哀嚎一声就往前倒,连带着伊莎贝尔也被扯着向前倒去。一切来的猝不及防,她都没能稳住阵脚,失去了平衡。这时一只手横穿过来,拽住她手腕往后一拉,她趔趄了几步,才避免了摔倒的厄运。回过神来,一个身影挡在她前面,甚至挡住了顶上投过来的光。盖勒特的影子恰好遮蔽住她,将她和外界隔绝开来,嘈杂的人声停止沸腾,连同她的心一起,空气开始慢慢沉寂。 “等你很久了,伊莎贝尔,”他扭头瞥她一眼,顺着她刚才的说辞,“叫我好找。” 那男人在脸贴地之前被另两个下手扶起。他喘着粗气,竖起了衣领,在四周来回地瞟。等看到盖勒特和被他挡在身后的伊莎贝尔,他眯起两只眼睛,随着嘴巴的一张一合,白汽不断从他嘴里喷出来。“小白脸——”他怒气汹汹地低吼。 盖勒特轻嗤一声。有点像嘲讽,但也许,伊莎贝尔看来,更像是不屑——他其实懒得和这种人浪费口舌吧。他把双手背到身后,微微抬起了下巴,就在原地等对方送上门来。神色像个严格的教授,得看看这蠢笨的学生够不够格挑战自己才行。 男人给另两个人使个眼色,他们向盖勒特冲来。 “小心,”伊莎贝尔轻轻拽住他的袖口,“他们可能有——” “哪只手?”背对着她,盖勒特突然问起无关紧要的事情。 “什么?”伊莎贝尔大脑一片空白。 他微微侧过脸,好让她听清自己的咬字。 “我说——他哪只手碰了你?” 伊莎贝尔倒吸一口凉气,要去推开那个冲到他们眼前的人,被盖勒特的手臂拦腰挡了回去。他闪身,制住那人的惯用手,又是一脚踹在致命的位置。这人捂着大腿要跪倒在伊莎贝尔脚边,她连忙给他腾出位置,小跳到旁边。这档口,一把匕首划过盖勒特眼前,他往后一躲,这人彻底扑了个空,底盘不稳,又被他挑到时机,肘击了后颈。盖勒特举着双手,像是在向裁判示意自己并没有犯规。然后给刚刚倒下去的人在后脑壳上补了一脚。伊莎贝尔看着他朝最后一个、也是最不可饶恕的男人走去。那男人定在原地,双腿发抖。他都快要站不住了,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在原地而动弹不得——是寒冷的气吗?他的膝盖打着哆嗦。 “多么粗鲁——”盖勒特厌弃地说完,围绕着男人踱起脚步。那声音一下一下扣在地上,好像那震动通过地面传到了男人身上。盖勒特每走一步,他就猛烈地抖动一下。“先生,虽然你是这里的人,也该明白,输掉决斗的一方要给对手献上自己的生命吧?我不会承认这是一场决斗,不过败者为寇——过来,伊莎贝尔——”他突然说。 伊莎贝尔抿紧了嘴巴,她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因为盖勒特的样子有些可怕。他没什么表情,凝视着那滩变成红褐色的地方。男人双手着地,做出了跪拜的姿势,开始拿额头猛磕地面。碎石叫他头破血流。 “跟我们的第一女士道歉,先生。”盖勒特朝伊莎贝尔喊,“你还等什么?过来——这是你的演出!”他俯身,像是医生在观察病人的伤口。“如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将不胜感激。我们的女士实在记不清,你那罪恶之手是从哪边的地狱伸将出来,左边?”他直起身,踩上那只手,尤其是碾着指头。一根一根,从拇指到人最为脆弱的小指。男人发出杀猪似的哀嚎。“右边?”他试探着,“或者——两个都是?” 这时,之前倒地的两个人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伤到腿的那个一瘸一拐。盖勒特不耐地啧了一声,伸长左臂,对准了他们的后背。哦,不——伊莎贝尔看见他袖底藏着魔杖,尖端正聚积起光芒——她扑过去,用两只手一起握住了他的左手,将它轻轻按下来。同时覆着他手背,这只手真够冰的,连同指节——带着安抚意味,将自己掌心的温暖渡了过去。 “盖勒特,没有必要……” 他冒了火,一把甩开她,指着二人逃走的方向。 “你脑子坏了?我在帮你——!” “可你不能违反保密法,忘了吗?”她说,“会被魔法部——” “保密法!”他笑了一声,“我会在乎什么该死的保密法吗?别跟我提这个,伊莎贝尔——”他指着她,“睁开眼看看,看这个可悲的男人,他们有多卑劣!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可笑的理由才——” “我知道。谢谢你,盖勒特,”伊莎贝尔试图叫他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会来的,已经没事——” “我没说完,小姐!”他打断,“噢,我能指望你说出什么高尚的理由呢?爱吗?和平?”他的音调陡然拔高,“你就喜欢和这些人交朋友是吗?看他们醉醺醺的,喝成一滩烂泥!围着你打转,苍蝇一样落在你头顶,你很开心,很满意,感到自己心中充满了爱、友善、希望,我才不管是什么——这样子的东西?”伊莎贝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还在说,一把拽过了她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她挣扎,但是没用。力气比不过他。被生生拉到他近前。“怎么?是我们不能一起喝酒吗?你偏偏喜欢他们、他们这样弱小,懦弱,在力量面前只能卑躬屈膝的——” 伊莎贝尔打了他一巴掌。 “停下,盖勒特——”她悲伤地说。 空气静默了一秒。但这一秒好似很漫长。 他看着她,忽然扯起一抹笑。他放开她的手腕,那儿的一圈已经被勒红了。“对不起,伊莎贝尔,我忘了,”他垂眸,语气缓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冥思苦想了一阵,而后迎着她的目光说,“难怪你喜欢他们——你连咒语都不会用,就和他们一样的弱小,你不会理解……” “什么?”伊莎贝尔感到自己两片唇瓣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你不会理解。”他重复道。 “不,不是这句,”她说,“上一句——你连咒语都不会用——什么意思?” “不是吗?”他笑着,“难道我看错了?你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哑——” “那你呢?你,先生——”伊莎贝尔含着泪,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她的胸膛起伏个不停,她必须拼了命才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不过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巫师。” 她走了。 他面前突然只剩下空气,以及,一片茫然。 盖勒特抚了下刚才被她打过的地方。她就算打人也没什么力气,那巴掌带给他的,比起疼痛,不如说是屈辱。 “伊莎贝尔——!”他大喊。 她还在走着,向远离他的方向,没有回头,没有停顿。 “回来——!”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化。他又踢了男人,好像是对方把事情搞砸的,都是他的错才对。盖勒特的呼吸很急,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他看看前方,昏黄的灯光下,什么也没有。他的心无端开始发冷,也许是秋冬的苦寒,逐渐从底部挨个蔓延上来——不——他知道不是的。终于,他认了命般,调转方向,沿着她消失的路追去。 *当年卡在这里可能是有点缺德?anyway希望没让以前的朋友失望吧,不知道你们当时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感觉还能不能撞上。我想念你们。感谢你们当年花时间读了我的故事。现在是2025年的冬天,我喜欢灰色的天空和凉爽的风,我就想穿着春天的睡衣在学校走来走去,可膝盖有点受不住。 *如果可以的话,请听听aespa的Lucid Dream和Count On Me吧!这两首歌是我想表达的感觉。 *当年的大纲,应该是伊莎贝尔跟着巴沙特去了霍格沃茨,甚至还写了几章。但是盗版网站没来得及盗这几章,我也不想写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正好也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所以还是来写有思路的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预知梦(2) 第16章 预知梦(3) 伊莎贝尔从黄昏一直走到天幕黯淡。 她都忘了乘车回去,一路走着,誓要走到生命尽头似的。 风迎面顶来,蚀干了泪水。她抬腕抹去那眼看又要流出来的泪,把袖口蹭得又湿又冷,在脸上剌出大片红痕,感觉火辣辣的。 酸疼后来才从脚跟一路爬上小腿、膝盖乃至大腿。 劳累将她伤心的力气一并剥夺。她感到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分离开来,只有灵魂还在悲恸,至于肉身,能拖动一步已属实不易了。 她脚步渐慢,慢慢地,慢慢地行走。想着自己脚跟是否磨破了皮、流着血。 突然左肩被人从后轻轻撞了一下。 “勇气可嘉是吗?” 不知道盖勒特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路过她时,他这样轻飘飘甩下一句,然后超过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伊莎贝尔感觉他的话音都要被风吹散了——看着他的背影,还有他若无其事的态度,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紧。 她好痛恨他的模样,她甚至希望——刚才他要是没有向自己施以援手就好了,这样她就能理所应当地去讨厌他,对他说你的心真是坏透了。但她不能。她知道他的话,不完全正确,但有那么几句是客观正确的——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刚刚骗了他,说什么自己一点都不害怕——明明是害怕得要死,每一秒钟都在绝望地想他怎么不快点出现。 身体里沉积的疲累终于溢出来了。 她再也走不动,连立在原地都觉得脚心钻痛。 心中一片灰暗,她索性坐下来,也不管裙摆是不是沾满了灰土。 手探到裙底揉按起发僵的脚踝。 她有点希望,自己就这样被遗忘在角落好了——不是的——她打从心底并不希望是这样,只是她觉得大概也没有人会来拉自己一把。当眼前真正停下一双鞋尖的时候,她反倒无所适从了,压低了头颈,就像故事里丑小鸭刚变成白天鹅时那样,将它的脖颈深深埋入了自己焕然一新的羽毛里。 她听见声音从自己的头顶落下。 没什么起伏的音调。 “逞强有什么好处?”他说,“你在享受徒劳的痛苦吗?” 是啊——徒劳——伊莎贝尔自嘲。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血泪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痛苦而已。 那男人的凄惨情状又浮上心头,她一时陷入长久的沉默。 也许是因为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出现在她视野内的,忽然从鞋尖变成了膝盖,还有搁在腿上的一双手。原来他左膝着地,就这样低下身来,伸手穿过她垂下的头发,用掌心贴住了半边脸颊。他的手都是冷的,着实烫了她一下。 她偏头想甩掉,又被扶着脸转了过来。 这次他只是稍微用了点劲。她本可以用自己的手去拍掉他的手,但她甚至根本不想触碰他,也不想去探究他眼下在谋划什么、又有什么捉弄人的打算。 她完全无视了他。 “伊莎贝尔,别这么孩子气……” 他拿拇指摩挲着她眼睛下面那片被吹红的地方。伊莎贝尔的皮肤微微起了皲皮。他每每拂过时,尽管力气用得微乎其微,还是叫她感觉到了刺痛。那疼痛并不剧烈,就像仙人掌的绒刺扎进指尖。 “抱歉,”他说,“我气昏了头。” 伊莎贝尔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她直直望进他那双没有丝毫躲闪的眼睛。 “不——”她说,“你不是真心为我感到抱歉。” “但我的确保护了你,你忍心曲解——”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伊莎贝尔平静地,“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在保护自己,保护我爱的人。我只需要友人的援助之手,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施舍。你觉得我低人一等吗?真是抱歉,委屈您这样的人与我为伍,告诉你——我同样打心眼里厌恶你的自傲。” 他笑了。 “荣幸之至。”他又变了副模样,应该是变回他最真实的样子了。嘴角在笑着,但眼里始终没有笑意。“你说得对,伊莎贝尔,”盖勒特饶有兴味地,突然一把捧住她的脸,十个手指施加着力,叩住了她的颌角。 他缓身站起,伊莎贝尔被迫仰头与他对视,从他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张苍白疲倦,粘满碎发的脸。“所以,你能做什么呢?”他怜悯道,“你不堪一击到,我都要觉得你可爱了。别惹人发笑,好女孩儿——别说你想,就算不想——有你拒绝的份吗?” 伊莎贝尔差点惊呼,她整个升腾到半空,被他打横抱起。他的右臂托住了她的背,而左手撑起她的膝弯。她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一变故,全身木头一样直着。 “鉴于你这么喜欢散步——”他说,“尽情体会吧,伊莎贝尔。你拿什么抗争呢?” 伊莎贝尔看到他的笑容。这次不一样,这笑容里没什么叫她害怕的东西。但她还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就在她想要叫他放自己下来的时候,他一下迈开步伐向前走了。第一下颠簸带来的冲击极大,叫她无处安放的手几乎是攥紧了裙身。像是挂在他身上似的,随时都有掉下来的风险。忽然他右手一松,她直感觉自己后背在下坠,下意识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臂自然而然攀住了他的后颈,整个人都往他胸膛的方向靠。 她听见耳边低低的笑声。 伊莎贝尔有点儿生气,更有些害羞。她把他的胸膛往远推,同时挪动早已麻木的双腿。他却又用了力,执意不让她下来。两个人僵持一会儿,结果不出意料,还是她败下阵来,被牢牢锢在怀中。这下,伊莎贝尔真的,徒劳地,看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而他理所当然地回敬过去一个眼神,好像在说——看吧,这就是力量悬殊的下场。 她沮丧非凡。 再一次的明证,她实在过于弱小。 她曾以为头脑的武装也是力量。但今天,此时此刻,她的想法天旋地转。十几年人生以来,她从未有哪一刻、也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需求——力量。那种能将人一把制服的力量。 盖勒特有意折磨她似的,走得极慢。 他原本冰冷的掌心,长时间接触她的体温后,哪怕隔了一层衣料,也被浸润温暖了。伊莎贝尔感到那布下沁着水意,紧紧贴住她后背那层皮,难舍难分。这时有风吹过,她又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好是能被谁直接塞进衣袋里。 “我们快些回去,”她落寞地说。 眼下她已不会白白浪费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了,盖勒特似乎永远也不会疲倦,总是有无数以她为乐的点子,她不大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伊莎贝尔圈紧了自己的手臂,更严实地护住他的后颈。她知道这块地方维系着人体最重要的骨骼——那根骨头,往体内深深凹陷着——她不愿叫它遭冷风渗透。 “这是命令吗,女王?或者——”他盯着她,“公主?” “快……”她无心理会这等奇思妙想,只想着两人快些分别为好。 “是有个法子。不过你说自己可不会接受我——居高临下的施舍?是这么说的吗?”他用她自己的话把她堵了回去。伊莎贝尔昏过去般,就那样倚住他的胸膛,几乎能捕捉到他正在搏动的心脏。她有气无力地:“我的腿很疼……” 他突然无话可说。 这时候,一旦低头,就能吻到她飘飞的发。 而她以为自己被拒绝,便又开口,请求他快些回去——她知道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做的。拜托——他将她放下来,她立刻就要软成一滩水似的——他抓住她衣领,将人提起来,再按到自己身上、得像要按进骨子里那样用力才能叫她不倒下。 “抓紧我——”他说。 一眨眼的事情,伊莎贝尔倒在了床上。 她撑着眼皮,这里是她的房间。 终于——她舒了一口气,听来却像是叹息——结束了。 “谢谢你,盖勒特。” 还没换口气,小腿传来的感觉又叫她紧绷起来。即便是一惊一乍,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下也激不起太大涟漪。她几近迟钝地,也只是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掀开裙底一角,揉了下她的小腿,要验证什么似的,问她是不是还疼。她摇摇头。然后他揪起一小块皮,眼看着她冷嘶一声,好声好气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伊莎贝尔躺了下来。 “一会儿出去别走正门,很奇怪。” “那我跳窗?”他一面说,一面给她用了个疗愈咒。 “窗户也不行……”她喃喃,感觉这几个字有点儿似曾相识。可她想不起来了。巨大的困意就要捂住她的眼睛。他一头的金发被月光照出了珍珠色的光泽。她实在不想面对他,就转过身去,只留个背影。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梦半醒之间,她又说了一次谢谢——她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到,就那样失去了意识。 盖勒特一直坐在桌边,占据了那张本该是她最爱的椅子。 他无声地,远远地看着她的头发。 直到她又说了句谢谢。但声音含糊,他没听清。 只是他想大概是提及了自己的名字吧。 - “伊莎,那个人跟我们一路了。”阿利安娜说。 伊莎贝尔驻足,回头。盖勒特也同时停下了脚步,在距离她们很远的地方。秋冬午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他满脸无辜,好像不明白她干嘛要用这么警惕的眼神盯着自己。 “别理他。”伊莎贝尔牵着阿利安娜往前走。 两人缓步穿过树枝间漏下的光影。 这两天她一直躲着他。想不清楚到底要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原谅——她似乎没那么大度,憎恨——但他又确实帮了自己,于是最后就成了这样。把问题搁置,假装它不存在。她每天还是会准点给他送去吃食,当然,只是基于道德底线,纯粹拿他当偶遇的流浪猫去养,就算他忙着看书忘记吃饭睡觉,她也不会多管闲事。这是她的平衡之道,只管负起自己应尽的责任,其他顺其自然就是了。 今天早上,当她转过书架拐角,正要上楼,盖勒特在平台上就看见她了。他像老早就在那儿守株待兔似的,正背倚栏杆往下张望。难得见他起早,八点不到天没大亮就醒了——伊莎贝尔知道他可一向是昼伏夜出,才捡着大清早送。照她计划,本该无事发生的。可眼下他们甚至又一次对上了目光。视线相遇的刹那,她垂眼,让睫毛挡住了眼中的情绪。她承认自己纠结了一秒钟,要不要和他打声招呼。他一直耐心地等着,也许是等她上来。然而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把托盘放在楼底,走了。 “好巧——”伊莎贝尔听见他在身后喊道。她想假装没听见,但阿利安娜已经转身,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这个素未谋面,与自己哥哥年纪相仿的人。 伊莎贝尔不得不同样转回身去,眼看着盖勒特一步步走近。 一阵风卷起沿路的枯叶,沙沙作响。 她抚平阿利安娜后脑勺被吹乱的头发,将它们理顺。 盖勒特低头对阿利安娜微笑。 伊莎贝尔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友善。这样的他甚至让她感到陌生,好像几天前那个差点用魔杖伤害别人的他只是一个幻影,一个错觉。现在的盖勒特才是真实存在的。 他俯身,望着阿利安娜。 “我有幸得知您的姓名吗?” “你是谁?”阿利安娜咯咯地笑。 这时他从背后探出右手,在她惊喜的目光中,一只黄蝴蝶悬停在他食指,扑闪着翅膀,那斑纹像极了在日光下不断眨着的眼睛。张开,合上,翕动。 阿利安娜倒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指尖离蝴蝶越来越近。就在她即将触碰到对方时,它忽然飞走。阿利安娜追寻着它的轨迹,随着它转头,看到它轻轻落在了伊莎贝尔的耳畔。伊莎贝尔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们,僵在原地不敢动作,生怕吓走这异常美丽而又异常脆弱的造物。 盖勒特将她的碎发拢过耳后,顺手捏住这只蝴蝶。 他再次将它献礼似的呈到阿利安娜眼前,她凝神一看—— 原来并不是什么蝴蝶,而是他随手捡起的一片枯叶。 “再来一次。”阿利安娜兴奋地说。 盖勒特把枯叶递给她,让她试试这个变形咒。 女孩盯着那躺在自己手掌心的枯叶,仿佛是什么上天的礼物,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咒语,每个音节都尽可能咬得准确。然而树叶仍然是树叶。于是她有些苦闷地,盯着它瞧上了好大一阵,好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起作用。他们念的明明是同一个咒语呢。这下她鼓起了腮帮,后槽牙一起用力,又说了一次。叶片奇迹般地上升,连她本人也喜出望外,心里砰砰直跳,不愿错过任意一秒。叶片在空中抖了两下,耗尽力气似的,一下子又掉回她手里。阿利安娜沮丧极了。 “熟能生巧,”伊莎贝尔及时说,“我们以后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她握住阿利安娜的手,将那枚金色的叶片包覆在她掌心。两人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她瞥了盖勒特一眼。那是个转瞬即逝的眼神,不过他抓住了,脸上笑容不减反增。他知道那代表着应允,跟在了距离她们半个身位的地方,像个随行的护卫,怎么甩也甩不掉——忠心耿耿。 这里的山与他以前习以为常的那种很不一样。记忆中的远山,在天幕下透着铁色,顶端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上下黑白分明。一路绵延而去,超越了人可望即的视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般。那冷峻的线条,每一道转折都大开大合,全然是刀锋般的景象。那种冰冷,行走在原野上,四周渺茫——那种时刻他感到世上似乎只剩下了自己,这感触永远地刻入了他的身体里。你得拼命地向前走,才能消解那份寂寥——不能回头,因为身后什么也没有。他逐渐变得像这景象本身,把不重要的一切都抛诸脑后,除非雪花在他皮肤里消融,使他颤抖,他才会想起抬头去望一眼浓重的云。 他看着沐浴在日光下的两人。 一时间,罕见地有些茫然。 他不习惯这种感觉,站在日头下,光四散在空气中,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得。但没人能真正握住这种无形的东西,所以他只是站着,将手背在身后。他注视着她们,犹如画框前的人,将视线投入框内,却始终不能让自己入画。 他出神了,没看到阿利安娜朝他小跑过来,又眼巴巴望着他。 见他没反应,她拽了拽他的衣服下摆。 他换上笑脸,一副静候差遣的模样。 阿利安娜指指不远处,示意他看地面,堆满了各异的枯叶。它们尚未消亡,在腐烂之前展现着自己最为完整的面貌,尽管有些色彩已然开始黯淡。 他挥了下魔杖,阿利安娜发出了激动的叫声。 数量难以估计的蝴蝶,比日光还要灿烂的蝴蝶,一只只井喷般从地面涌出,淹没了他们的身影。扑棱扑棱——金色的飓风席卷而来,冲击着她的裙摆,小臂,头发。她已不能停止发笑,奔跑起来,向着前方迈开大步,去追逐那蝴蝶群。她肺部的气也要耗尽了,但她还是跑着,任由那轻微的窒息感蔓延全身,洒下一路笑声。 他的眼前也是一团纷乱。待那些蝴蝶散去,伊莎贝尔的侧脸显现出来。她尽可能仰着头,背脊不能挺得更加笔直,整个身体像是绷紧的弓弦。她说不出话,瞪大了眼睛,可能是想把这难以忘怀的景象尽可能投入眼中。他看着她。她有一对蓝色眼瞳,简单挽在脑后的松软长发,苍白的肤色,此时因喜悦而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他想他是看见了她的骨头,一根根细瘦的白骨,搭建起这个名为伊莎贝尔的框架。 她善良得近乎愚蠢,这对他而言是好事一桩。只要朝她微微一笑,就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她的信任,叫她以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他微不可闻地笑了几声,感到喉咙发痒——这很好,第一面见他的时候,她早该想到这点,他警告过她了。别来打搅我——她本有机会将他彻底推开,但她没有。就因为一时的好心泛滥,现在——他不由得捂住嘴巴,感到手指确实地按在自己唇上,唯有这份压感才能叫他继续整理思绪——他需要那些珍贵的甚至早已轶失的资料,谁知道呢,也许就在巴沙特的收藏里也说不定,他猜是后者。他需要那些东西,记载了有史以来大大小小决斗的记录,在那些几乎可称之为战无不胜的家伙中,总有一个人的名字会藏着老魔杖的线索。但他决不能直接去找她,他深谙人心的姑婆,在她面前,他的野心将无处逃遁。他需要一个幌子,一个帮手,一个同谋——伊莎贝尔—— “你在想什么?” 她不得不提起裙摆才能穿过地表的枝枝蔓蔓。 盖勒特看着她,等她有些笨拙地走到自己眼前。 蝴蝶不断地从她身后掠过,他才发觉,自己的咒语快要失效了。一些蝴蝶刚刚飞入半空,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些半死不活的枯叶,被风卷走,听天由命,落到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去。她的头顶,肩上,头发上缠了些树叶的碎片,让她看起来像是从远古的灌木丛中走出来的。她笑着,走近他,双手同样背在身后。 他大脑断片了,没能拾起之前的思绪。他皱起眉。 鼻尖被她飞快地刮蹭了一下。 她像个得逞的孩子,一面往后退步,一面欣赏起自己的得意之作。 黄蝴蝶停在他鼻梁上,它的生命在双翅一次次的颤动中磨损。 他知道它维系不了太久。 “真美——”她感叹。 他希望她最好是在形容这只蝴蝶。 好孩子——伊莎贝尔—— 他的最佳人选。 阿利安娜真的很难被挫败。返回途中,她又充满了奔头,一次次念叨起那个咒语。也许她见识过了这串字符蕴含的魔力,驱使着她不断尝试。见她这样,伊莎贝尔说不出欣慰和苦涩哪种情绪更占上风。送她回家后,就只剩下了盖勒特和她两个人。他们并肩走着,彼此相隔一段适当的距离。 日头渐渐西沉,影子斜斜地拖在身后。 “阿利安娜今天一定很开心,”伊莎贝尔说,“谢谢你——” “你只会这几句吗?”他模仿着她的腔调,“对不起,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谢谢你,盖勒特,哦不,你这个自大狂——” 好吧,他果真是个讨厌鬼。 她收回之前的话,在他的笑声中提溜着裙边跑开。 这次他倒没有追上来,因为伊莎贝尔没逃多远就愣住了。前面不远,她的老师,巴沙特女士站在屋门外,脚边还堆着两大箱行李,应当是有人帮她送回来的。她交流回来,看着他们两个,表情在黄昏中显得有些复杂。 “现在好像不是毕业的时节?”巴沙特一面问,一面拉开椅子坐下。 盖勒特站在她桌前,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他避开了对方探寻的目光,留神地盯着地面上一块光斑,好像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没什么大不了,女士,”他镇定自若地,“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渴望不同凡响的经历……”这时伊莎贝尔沏了热茶上来,来到桌边时,看见他抛来个眼神。意思也许是,找个借口带我出去。她弯了唇角,没当回事儿,自顾自给老师倒了茶。 “还有你——”巴沙特同样没放过她,“我不在的日子你都干了什么?” 伊莎贝尔脸上顿时没了笑意。 “看书,阅读,写……整理手稿,”她语无伦次地,“思考我可以切入的主题?” “当然了——还有打扫房间,和人吵嘴。冷战,陪亲爱的妹妹外出游玩,”盖勒特说,“亲爱的姑婆,您不知道,她每天过得有多充实。连我都嫉妒了,不愧是您的学生。” 伊莎贝尔瞟了他一眼,他也权当没看见。 “你们两个让我刮目相看啊,”巴沙特看向盖勒特,“住得还满意吗?” “承蒙您关心,我一切都好,姑婆。”他佯装感激地说。 她又看向伊莎贝尔:“你呢,他陪你玩尽兴了吗?” 伊莎贝尔也看起了地上那个光斑,没能给出回答。此刻她终于理解盖勒特了。事实上,他的到来除了给她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带来毁灭性打击之外,似乎也并没有带来很多乐趣? 巴沙特叹了口气。“我刚回来,没精力陪你们闲话家常。伊莎贝尔,明天来聊聊你的主题,现在你还有时间去做些最后的准备。”伊莎贝尔应声,往她的书桌走去。盖勒特也正要出去。“至于你——”巴沙特叫住他,“离她远一点。你知道这孩子很容易被扰乱心神吧?” “她真是你的得意门生?”盖勒特举双手表赞同,“姑婆,我也只是个和她一样的孩子。我发誓,我只是想要一杯咖啡。” “你可以请她给你一杯咖啡,但仅限与此了,盖勒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对魔法史这么感兴趣,想来总不是我的缘故。当然我无意寻根问底,你也不要整天在我眼前绕来绕去。” “如您所愿,女士。” - “巫师社会的历史发展和权利更迭?” 伊莎贝尔猛地划去这一行字。 “现在又被推翻了——”他事不关己地说。 伊莎贝尔感觉到他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上方又飘到了桌边。 “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呢?你不是有的要忙?” 盖勒特呷了口咖啡。很苦。“我毕竟没有专业涉猎这一块的知识,我想知道……也许你看过哪本书记载了巫师间惊心动魄的决斗吗?死咒,元素魔法之类的,就像纪年表一样排列。总会有恪尽职守的助手会在自己的私人日志里记述下那些叫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吧?” “如果他们的确百战百胜,有幸把那些文字遗留下来的话——海尔波倒是有很多点子,但是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抽象至极的符号——我们怎么能知道谁和谁曾经因为什么过节而进行决斗?没有哪个神通广大的观众能了解那么多内情,除非哪个战斗狂把自己经手所有的大小决斗写下来,然而很可惜,我们至今还没发现这样的资料。不过梅林留下了很多真实手稿,写了他和亚瑟王一路以来的传奇见闻,他也有过无数次光辉的战斗。” “梅林,饶了我吧——”盖勒特看见桌上的一束头发。 伊莎贝尔还在羊皮纸上勾勾画画,左手食指揪着一绺来回地绕。 他本来想问她要不要来点咖啡的,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后来她到了家也没能睡着,明天的汇报叫她紧张得肠子都要纠结在一起。她没胃口,看到泛着油光的食物就想吐。吃进去的东西会让她脑袋昏昏欲睡,她宁愿忍受着饥饿以保持清醒。终于她被失眠搅得不得安宁,翻身起来,坐到桌边。把窗户打开一道缝,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稍微好受一点。 她穿着睡裙,拿一条薄薄的毯子将自己包裹起来。腿上什么都没穿,光着脚把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头埋进膝盖。她听着外面的枯枝发出脆响,露出眼睛,望起天上那轮月亮。月亮发出蓝色的冷光,不偏不倚地凝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失语的灵魂。 一个哑巴。 她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些,将冻红的脚趾缩进了裙摆下面。 这时传来两道突兀的笃笃声。 她一抬头。看见玻璃上映出一个黑影。紧接着,窗缝里就探进来五根指头,攀住了窗框,即将推开。冷风飕飕地窜了进来,烛火一阵摇曳,她微束的心火也随之晃荡。昏黄的光柔和了他的五官。盖勒特坐在飘窗上。那块平台很小,他的姿势有些讨巧,像极了躺在他尺寸不合的阁楼那张床,非得屈起双腿不可。伊莎贝尔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朝她这面浸润在焰心投下的光圈中,她不见的另一面,想来是融入了黑暗。 他向里攀住了窗框才得以维持平衡,但太辛苦。他又敲了两次玻璃,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嘴唇一开一合。伊莎贝尔听不见,立刻下了地,贴近窗户。他说话时,嘴巴那里的玻璃沾上了白色水雾,这水雾扩散开,很快,她就连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她把双手贴在了玻璃上,体会着那种似是滚烫又似是冰冷的温度。 人的感觉就是会常常出错。大概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才是对自己好或者对自己坏。亦或者,好过头了就是坏,坏到极点了也能好,人就这么惯于欺骗自己。 那只手正把窗户往里推,伊莎贝尔堵在那儿,看见他鸥鸟一样轻盈地立在了窗台上,左膝跪着,正以此为着力点。他俯视着她,头发有些散乱地披了下来。 “我能……” 像是中世纪的吸血鬼,未经主人允许就不会擅闯私宅。然而他是明知故问。伊莎贝尔偏偏不想着他的道——不行——她故意板着脸,要把被他推开的半扇窗户重新关上。她的手刚碰到窗框,他放在更上面的手就下移,一把握住了她。 “那就出来。”他说。 这是邀请。 伊莎贝尔的睫毛颤个不停。 不用任何人警告她,她无比清楚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代表着什么——未知,危险,甚至是毁灭——她知道把手交给他会发生什么,一定是她预料之外的事情,她人生轨道上有一次的偏离。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内心深处的雀跃,那大喊着要去开拓、去冒险的血液——她眨了眨眼睛,第一次没有试图去挣脱他握着自己的手。 “来——”他还在循循善诱。说话的同时,分开了她的五根手指,将自己的指节交错进去,两手相嵌,牢牢锁住她的掌心。她甚至感觉到相贴之处掌纹的肌理,有一层薄薄的死茧。应该是他经年累月使用魔杖的缘故。借着他手臂的力,伊莎贝尔站上了桌面。夜风吹开她的睡裙,一片比月亮还要洁白的绸面随风飘飞。 “准备好了?”盖勒特说, “三——” 他把伊莎贝尔拉到自己近前,她不禁又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二——” 伊莎贝尔刚刚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露,就被他一把揽住肩膀,圈入怀里,跟着他整个人后仰跳了下去。一切来的毫无征兆。风,呼哧呼哧地从耳边疾驰而过——她房间的高度跳下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猛烈的风?她急遽下坠,失重感叫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惊声尖叫。那扇窗户离她越来越远,一时间天旋地转,四周景物变换,她只看到房子消失了,变成天空。为什么还没有落地?她没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没有痛疼传来——难道身体的感觉是有延迟的吗?只听到盖勒特大笑着喊她名字。 “看——!” 她只往右面瞥了一下就再不敢睁开眼睛。 几乎是要耸入云霄的黑色岩崖,下面就是汹涌的海。 那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仿佛都近在耳边了,一想到那彻骨的喊冷,她的心已然沉入底部。自己就是迷失方向的风筝,全凭一根悬丝维系着性命——她的悬丝——伊莎贝尔感到一阵晕眩,攥紧了被他握着的手,攥得连自己的骨节都受到了同等的压迫力,才敢确信自己没有被弃置不顾,自己在这个瞬间竟然还活着。 “你怕什么?”他有些懊恼地,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脸轻轻扶正,正对天空。 “睁眼看看。” “不,不,”伊莎贝尔攀住了他的手臂,“我不行——” “伊莎贝尔——” 她只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鸟。盖勒特拽过她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处。他一直紧紧握着,连她手心冒出的冷汗都捂成了热的。然后用另一条手臂,支撑住了她的腰。这个源自身后的半个拥抱,把人护得稳稳当当,可以说是脱逃不能。他就像是用行动说明,你怕什么,我不是一直在这儿? “别瞧不起人了。我以自己的名义起誓,梅林啊——”他凑在她耳畔说,“你不会被伤害分毫。不信我吗,伊莎贝尔?嗯?胆小鬼……”他愤愤不平的,好像她胆敢说一个不字,胆敢质疑他的能力,他就要狠狠咬住她的耳朵。 “别和我开玩笑,”伊莎贝尔瑟缩着,“盖勒特,别松手——” 他前所未有的认真道:“我不松手。” 伊莎贝尔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微光透露进来。 “抱紧我,拜托,我不想摔得粉身碎骨——” “我都快要勒死你了,”他又环紧了手臂,“试试看,抬头。” 她终于肯放下心来,睁开眼睛仰起了脸,朝向天空。 只一眼,她就屏住呼吸,再也不能移开目光。 群星拖着尾巴飞过天际,在某个瞬间达到最亮,随后一边下坠,一边黯淡。 有光点不断抛洒下来,也许是星辰的碎片。它们雪一样弥漫,直到没入海平面。 大海——翻腾着浪,被映照得波光粼粼。水天一色,分辨不出具体的界限。 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万千星辰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颗,也许都不会发光。在如此渺远的寰宇面前,人类始终是一粒尘埃。她心中为之一动,有些缠乱的思绪已经开始显现,似乎是触手可得。她感到星屑几乎要融化在自己脸上,那些闪烁的点,将她团团包围。一时间,她忘记了失重感,只是看着天空离她越来越远,仍然恋恋不舍。 触地的一瞬,她才感到心脏也落地了。潮水涨落的声音即刻充斥了整个世界。盖勒特垫在她身下,由此隔绝了冲击力,确保她安然无恙。她还没从坠落的速度中缓过劲来,翻身一滚,滚到旁边,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四面环海。礁石表面很平整,连一块稍微尖锐点儿的碎石都找不到。她真正放松了手脚躺着,心脏几乎是在撞击她的肋骨——砰、砰、砰——每一下都叫她以为险些要跳了出来。 但她感觉很好,不能再好了。 活着——这一状态——从未如此鲜明。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正存在于世间的。 在擂鼓般的心跳中,她忍不住扯起嘴角,刚笑了一声,就猛地咳嗽起来。 “悠着点,”盖勒特坐起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她痴痴地笑。 “我觉得——我好像死过一次了,”她捂着胸膛,“心跳。太快了。我会猝死吗?” “没适应而已。多来几次就没感觉了。”他说。 “你经常这样做吗?”她偏了下脸,对着他,“可是,身体的运行是客观规律。也许它仍然跳得很快,只是你主观上没意识到。” “眼见为实。”他拉起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任由他扯走自己的小臂,眼睛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瞳孔跟着他转动。他低头,微微俯身,向她展露了自己的脖颈。她一下子想到,狼这种动物,会向首领露出最为脆弱的脖颈以示臣服。这动作的意思是——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咬断我的喉咙。他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肩颈侧面,皮肤下面,就是那条搏动着的颈脉。 “用点力,”他说,“掐着。” 她坐了起来,轻轻收拢了五指,不过怎么也没敢真正施力。他索性按着她的手,压迫起自己的颈脉。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到了——指尖发麻,有什么东西突起、跳了一下,继而又是一下。好像同频了。他和自己的心跳,仿佛是变成了同一个人,共享着同一颗心脏,以相同的频率在跃动。 她眼睛亮了。 “感觉到了吗?”他笑问。 “还是很快,盖勒特,”伊莎贝尔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你的心跳很快。”她甚至不愿大声说话,因为一旦开口,心脏的声音就微弱下来,以至于很难听见了。她用气息回答着问题,直直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唇角因为这个客观事实而从微微弯起下压成了水平线,整张脸又变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算你领先一分。” 伊莎贝尔突然倒抽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见他之后她就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她猛地站起来,自顾自说着什么有了、我知道了,激动得在空中胡乱挥舞自己的手——往海面走去,连盖勒特被落在原地都顾不上了。 “伊莎贝尔——”他怏怏不乐地叫住她。 她这才回了神。眼前是翻涌的海水,碰上礁石的浪泛起白沫。咸腥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提醒着她,小姐,这里四面可都是望不到尽头的水,凭你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回去的——她果断往回走,途中冷得发抖,身上裹的毯子只起到些聊胜于无的作用。 “你就是从麻瓜宫殿逃出来的仙度瑞拉?”盖勒特嗤笑。 现在她脚底恐怕沾满了灰吧。但她才管不了这么多。她一把抓起他的手——这叫他不由得愣了片刻的神——带我回去,她说。他暗自盯着他们两人又一次交握的手。只不过眼下这情形跟以往都不太一样,这次是她自投罗网来的。 “回哪儿?”他似有若无地笑着。 “回家!”伊莎贝尔好像在说他是个笨蛋,“我的房间——快些,趁我还没忘——” 他支着下巴,看她在桌边奋笔疾书。手显然已经跟不上她脑中的思绪了。她写着,片刻都不敢停歇,生怕来之不易的想法就那么断了。这时候她一定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不会魔法,不然就能叫笔自己动了——她的手指会酸疼,速度就会变慢。写着写着,她重重甩两下羽毛笔,一些墨点溅在她白色的睡裙上。她抖抖手腕,继续埋头写着。 自从进了门——应该说是进了窗——她感叹完一句没想到是有些方便后,就把他晾在这儿了。她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更别提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来杯热茶。 他也没有说话,就是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她。 看她低头时,头发从耳边垂落下来。但她觉得碍事,就把它们统统别回耳后。没过一会儿又垂下来,挡住了她即将行进的诗行。她可算是倦了,一把将它们团在手心,按在脑袋上,同时撑住自己额角。其实她开始头疼了,正是额角那块地方,神经突突地跳着。好在她足够亢奋,张着眼皮,逼迫自己把想法一股脑泻在纸面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写字声。 他听着听着,困意就卷了上来。 下一秒,他就站在雪原之上,冰川自足底延伸而去。 啊——他所熟悉的一切——看不到远方。 可他竟无端陷入了恐慌。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往前迈出一步。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去哪儿——”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一顿,在想要不要回头。 他不该回头。否则他会迷路。 在这个地方,每一片雪和针叶林都长得相差无几的地方,只能朝一个方向不断走下去,一旦回头,就会分不清自己所在之处,连带着忘记原本要抵达的目的地。更何况,谁都不会在他的身后等待——他不能回头。 但是—— “盖勒特,你要去哪儿?”那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亲切得好像他们早就熟知彼此。 对方必定是施了个咒语,否则他怎么会就那样鬼迷心窍地转过身去。 他知道那是谁—— 伊莎贝尔。 穿着白色睡裙的伊莎贝尔,几乎要和周边雪的景致融为一体了。很难断定她的具体方位,似乎是远,又似乎是近。然后,他看见,那身睡裙开始变红。夺目的红从小腹的位置渗出来,一点点侵吞了衣服,甚至是她的整个身体。她面无血色,嘴唇冻得青紫,却还在微笑着。 血从她的双腿淌下来,汇集成一条涓流,有了生命般朝他爬来。 他看着那对白色来说无疑于是入侵者的红。 像钉在了原地,没能走出任何一步。 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他只能看着伊莎贝尔朝他走来,她已经换上了红色的新装。 她伸手,扶上了他的面颊—— “抱歉,吵醒你了吗?”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伊莎贝尔的眼睛。她手里还拿着薄毯,正要给他披上,只是动作停在了半中间。“你还好吗?”她忧心忡忡地,“额头上全是汗。” 她就要拿手帕帮他拭去的时候,却听见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是真的吗? 她顿时忍俊不禁。 “不然呢?”她学着他好反问人的样子,“一切都是你的梦不成?” 闻言,他的脸色更差了。 伊莎贝尔于是也没了打趣的心情。她覆上他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没事的,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梦都是相反的,”她转了话题,“你知道吗?昨晚我突发奇想,有了新的点子!多亏了你,盖勒特——那时我看着星空,突然觉得,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我是说,我没法表述那种震撼。我只是忽然觉得,斗转星移,无论谁都不过是时间长河的过客——完全可以换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条河流,并非俯视,而是从河流本身,我即是河流的一部分——”她语无伦次起来。 而他没怎么去听她的感想。 他还被困在那种全然陌生的心绪里。 那是什么? 恐慌?可笑——什么东西—— 不可能的。他想。他只是无法忍受那种身体不受控制颤抖的感觉。 他讨厌失控。 “我要去跟老师分享这个想法了——你回去吗?” “哪儿?”他失神地问。 伊莎贝尔觉得他今天过于奇怪了。 “回家——”她说,“你的阁楼。我要去见老师了。你真的没事吗?” 他扯开一个勉强的笑。 出门时,卡特夫人看到他,只是微微张大了眼睛,手里茶杯倒是托得还稳。 “晨安,夫人。” “梅林啊,”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她自言自语道,“我真是一点都不惊讶了。” - “就像用显微镜去观察,老师——”伊莎贝尔在桌前来回踱步,“我们关注的对象不是那些更加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也不是那些一个决定就可能扭转历史走向的大人物。我们要挖掘的是一个普通人,也许只是史书上一笔略过的名字,一个连脚注都没有的人,但这个人同样看见了历史——应该说,他就是历史。不同于其他学者抽离的态度,我想可以更加——怀有充沛的关怀之心,去展示他具体的生活,用他的眼睛所捕捉到的细节,同样能为读者掀开历史的一角。” “这已经进入了文学的范畴,”巴沙特说,“历史和虚构并不兼容。你不是小说家,伊莎贝尔。” “我所说的,只是一种角度——这并不意味着要稀释历史的底色。当然,我现在不过是有这样的想法,从那些卷宗里遇到这么一个名字,也许是某个中世纪的女巫,差点被处以极刑,或许某个生来没有魔力的人、和我一样,也许最后选择了融入麻瓜的社会——”伊莎贝尔滔滔不绝,“他们不曾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其身份本身就有许多可挖掘之处,处在那样特殊的背景下……得有大量的史料支撑。我所做的不是想象,而是还原——通过拼凑相关的记录,将这个人曾经亲历过的一切梳理出来,这很有挑战性。” “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小见大,”巴沙特说,“想找到足量的证据可不容易。” “也许得要好多年。地方档案,私人信件,遗址,墓碑……老师,我的眼前一下子涌现出太多事物,那么多的人在等待我去寻觅,去探访,去对话。我的天空宽广的不得了,对吗?哪怕我连魔杖都没碰过,也有人给了我一对翅膀。” “我一向看好你,只想提醒一句,”巴沙特欣慰地笑着说,“书写的时候千万不要情感泛滥。你得知道自己不是在写小说,伊莎贝尔。” 她飞快地跑下楼梯,穿过厅堂,风一样掠过,差点扭了脚。 伊莎贝尔抚了抚停在架上的猫头鹰——一只草鸮,眼睛漆亮,羽毛丰满,咕咕叫了两声,好奇地盯着她瞧——她将写好的信件卷好,拿一根丝带绑在它腿上。 去吧,把信交给我想见的人——她说。 草鸮腾空而起,飞向了天边。这时太阳刚刚升起,驱走了拂晓时分冷蓝色的光芒,将之替换成自己的金辉。伊莎贝尔眼前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