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章 皇宫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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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子时,皇宫。
白玉高塔肃穆华贵,佛珠舍利隐隐生辉。
万籁俱静,御花园中,有黑影一闪而过。
巡逻侍卫脚步一顿,右手随之警觉按向腰间,只是还未等到长刀出鞘,半边身体便已微微一颤,寒意顷刻席卷脑髓,如坠入无底冰窟般,连恐惧也被冻结眼底。唯一的温度,就只剩脖颈处汩汩涌出的鲜血。
而直到临死的前一瞬间,他还在茫然地想着,方才那一片纯白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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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国,天仁九年。
深秋本就天气寒凉,偏偏这风雨门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待客厅还要建在幽谷溪涧旁,西北狂风嗷嗷一吹,四周纱幔裹着漫山枯叶到处乱飞,险些糊了厅中贵客一脸。
一旁伺候的下人陪笑劝道:“客人请再饮一杯酒吧,我家门主正在往过赶,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季燕然双目微挑,遥看半山那顶颤颤巍巍、速度堪比龟爬的白色软轿。
风雨门声名赫赫,隔三差五就有人抬着银子上门求见,只因这里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楼,无论是正派丢了牌匾,魔教丢了师妹,再或者是富户管家卷钱私逃,只要出得起价钱,都能在此买到行踪与消息,故而生意兴隆得很。
有求于人,季燕然等得极有耐心,至少看上去极有耐心。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软轿才终于出现在了山谷尽头,下人如释重负,赶忙上前掀开轿帘,恭恭敬敬道:“门主。”
季燕然依旧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倒是身后几名随从颇为不忿,暗道这风雨门门主派头不小,目光不由便追过去,想要看看轿中人究竟是何样貌。
云倚风道:“诸位久等了。”
他眉眼生得极好,唇角又带笑,身着一袭云锦纱衣,站在山间被秋日凉风一卷,宽袍广袖,神仙风流。只是这神仙看起来像是身子骨不大行,话还没说几句,就掏出一块手巾捂住嘴,咳嗽了能有大半天。
季府随从心想,咳就对了,这鬼天气穿成这样,饶是换成街边杀猪壮汉都扛不住,也不知道弄个毛皮褥子裹暖和些。
季燕然关切道:“门主这是染了风寒?”
“无妨。”云倚风摆摆手,总算是缓过一口气,“不耽误赚银子。”
“那就好。”季燕然一笑,屈起食指敲敲桌子,立刻便有人抬上两箱黄金,“这是谢礼,谢的是门主愿意接我这笔生意,至于事成之后的酬劳,好商量。”
云倚风问:“你想找什么?”
季燕然答:“数日前,有人从皇宫佛塔里盗走了一枚舍利子,事关大梁国运,天子震怒,命大理寺卿卫烈捉拿贼人,限期三月。”
“朝廷的生意?”云倚风摇头,“我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也没听过什么佛塔舍利失窃之事,怕是帮不上这个忙。”
季燕然却问:“若我手里有门主想要的东西呢?”
云倚风狐疑:“我想要的东西?”
季燕然道:“听闻门主正在满江湖找血灵芝,而我恰好就有一株。”
云倚风皱眉:“你到底是谁?”
一旁随从很懂眼色,还未等季燕然开口,便已拿出虎符朗声道:“我家主子乃大梁萧王。”
“原来是天潢贵胄,怪不得能找到血灵芝。”云倚风了然,“行吧,成交。”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季燕然反而有些意外:“云门主就不怕我是个骗子?”
“不怕。”云倚风笑笑,“江湖中,应当还没有谁胆敢冒充王爷。”
全国百姓都知道,萧王殿下武功高强,又爱记仇。前些年他镇守西北大漠时,一群土匪不长眼,杀了黑蛟营一名兄弟,从此就招惹上了活祖宗,硬是被追着打了三年,抓到便是一顿暴揍,揍完就放,放了再抓,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比死了都惨,而那时,季燕然才只有十二岁。现如今年岁渐长,睚眦必报的美名也越发远扬,谁人若想冒充这位皇亲国戚行骗,除非是嫌命太长。
季燕然很满意:“那我们今晚便出发。”
云倚风莫名其妙:“出发去何处?”
季燕然答:“自然是寒雾城。”
云倚风道:“自然?”
季燕然提醒:“血灵芝。”
云倚风:“……”
云倚风道:“今晚我会备好车马,在此地恭候王爷。”
而直到风雨门的人都远去之后,随从才迟疑道:“王爷,血灵芝是传闻中才有的圣物——”
季燕然打断他:“本王从未见过,瞎编的。”
随从担忧:“将来怕是会引出麻烦。”
季燕然反问:“除此之外,你可还能想出别的办法,让云倚风心甘情愿和我们合作?”
随从陷入沉默,都说风雨门富可敌国,除了血灵芝,怕是真没什么东西能做筹码。
“暂且先哄着,等到快露馅的时候,再编新的借口也不迟。”季燕然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找舍利子要紧。”
这晚子时,云倚风果然准时抵达,依旧一身轻薄白衣,也依旧咳得如同肺痨,连季燕然也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不懂这江湖中人究竟是什么毛病。最后或许是被吵烦了,索性解下自己的大氅递过去,云倚风倒不推辞,接到手中时,两人的指尖稍一触碰,竟是火一般滚烫。
季燕然稍稍有些惊讶,再抬头看向他,那纤白身影却已经钻进马车,将帘子严严实实放了下来。
车夫一甩马鞭,两辆车一前一后,疾驰驶出风雨门,直奔东北而去。其余随从与弟子亦是策马紧随,在山谷中踏起滚滚烟尘。
云倚风靠在冰冷的玉凳上,唇色有些发白。寒雾城地处东北,距这春霖城迢迢路远,若非看在血灵芝的面子上,哪怕堆满黄金万两,也休想让他这只剩半条命的陈年病人挪动半步。
双方各取所需,这笔买卖倒也做得和气。一路都是相安无事,只有在途经天水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客栈小二说城中在举办赛诗会,十里八乡的文人都要住店,上房只剩了一间。
季燕然颇有风度:“自然是让给云门主,我这就差人上去洒扫。”
小二赶忙说:“我们这是最好的客栈,已经很干净了,客官无需再额外整理。”
然而季家的小厮已经扛着笤帚与包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云倚风道:“多谢。”
“先吃点东西吧。”季燕然道,“这些日子一直赶路,也辛苦门主了。”
“还有半个月,就能到寒雾城。”云倚风翻捡菜牌,给自己点了一碗卤肉排骨面,“王爷依旧不打算告诉我,到底为何要去东北?”
“为了舍利子。”季燕然道,“本王得到消息,失窃的舍利子会被混在一批珠翠货物中,交由岳家镖局运送出关,前往白刹国。”
“原来如此。”云倚风一笑,“所以王爷其实早有筹谋,并不需要风雨门做任何事。之所以要绑我同行,只不过是担心会有旁人找上门,打探这舍利子的下落?”
“这是其一。”季燕然道,“还有一点,云门主在江湖里颇有人缘,说话办事,自是比我这朝廷中人要方便许多。”
云倚风道:“可我与那岳家镖局来往甚少,贸然登门,反而怪异。”
季燕然却不以为然:“像云门主这样的风流人物,武林中人人都想结交,倘若那岳家镖局的主人得知门主恰好在寒雾城,想来也不会置之不理。”
云倚风提醒:“休得给我惹事。”
“自然。”季燕然把筷子递给他,“我只想找回失物,并不想掀起江湖纷争。况且将舍利子送往别国,无论事先是否知情,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如此一算,岳家的人八成还得磕头感谢,将你我当成亲爹来供。”
云倚风摇摇头,也不想与他多言,低头专心吃面。他人长得清雅秀丽,口味却荤腥世俗,油汪汪一碗面上盖着猪肉,面不改色吃得连汤底都不剩。肚子里有了热食,脸色总算红润起来,额上也冒出细小的汗珠,季燕然将自己的手巾递过去,试探道:“门主的风寒还没好?”
“中毒了。”云倚风并未隐瞒,“时日无多,所以才在各处找血灵芝救命。”
季燕然:“……”
季燕然问:“什么毒?”
云倚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却道:“血灵芝长什么样?”
季燕然面色坦然:“云门主先前没见过?”
“我若见过,如何会找不到。”云倚风道,“医书中几乎毫无记载,只有在沿海一带的话本故事里,才会偶尔提到海神娘娘与血灵芝,说曾有一队渔民将此宝物献给了皇上。王爷现在不愿给我,也是情理之中,但至少说来听听,那究竟是个什么好东西?”
季燕然随口道:“通体赤红,比寻常的灵芝要大一些,也要硬一些。”
“这样啊。”云倚风想了想,点头道,“王爷尽管放心,就算为了这救命的药,我也定会倾尽全力。”
季府随从听到两人对话,便再度惴惴不安起来,几乎已经能预见将来真相败露时,该是何等的翻天覆地、骇浪惊涛。
或许是为了做出些许弥补,在吃完饭后,季燕然亲自送云倚风回房,推门却见小厮还在铺床,客栈里的被褥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床锦缎贡被,一只玲珑玉枕,踩脚踏凳上铺着厚厚的熊皮毯,床头香炉内燃着上好的安神香,连喝茶用的器具也是精巧别致。洗漱用的铜盆里洒满花瓣,四名下人笑容满面站成一排,看架势是要伺候云倚风更衣沐浴。
云门主疑惑:“王爷在睡觉之前,是要举行一个仪式?”
季燕然答曰:“总不能白白生在皇家。奢侈享乐这种事,人人都喜欢,本王也不例外,若门主想听人抚琴——”
“不必了。”云倚风打断他,“今晚多谢王爷,我要歇息了。”
季燕然点点头,在临出门前,不忘提一句,茶壶里泡着的是雪顶寒翠,千金难得一两茶。
云倚风却对这寒不寒翠并无兴趣,只想快些沐浴上床,运功将体内尖锐的痛意压一压。此番日夜兼程赶往东北,他是当真遭罪,被马车颠一天,五脏六腑都要缩成一团,只有躺回床上才能舒服片刻,可身体虽疲倦,头脑却又异常清醒,经常一睁眼就是大半宿。
这回也是一样,在将自己裹进松软的被褥之后,云倚风并未熄灭烛火,反而又将灯芯挑亮几分,从匣中取出一块红玉一柄小刀,靠在床头细细雕刻起来。
窗外,一夜细雪飘飘。
翌日清晨,季燕然看着他脖颈间挂着的红玉雕刻,迟疑道:“这是……”
云倚风答:“按照王爷的描述,雕了个血灵芝出来,保平安。”
季燕然:“……”
云倚风继续道:“哪怕是个假的,戴在身上,日日看着,想着真的,心里头也欢喜。”
说这话时,他语调温柔真诚,笑如春日暖阳,一双湿濛濛的桃花眼里闪着光。
季府随从良知尚存,不忍骗这重病之人,脖子一缩,“呲溜”跑得比贼都快。
季燕然笑道:“好说。”
在接下来的路途里,云倚风整日将那红玉灵芝挂在胸前,真真当成宝一样。他素来待人和气,笑起来又好看,三不五时还要捂着心口咳上一阵,用来彰显自己的病弱娇贵,搞得季府随从压力倍增,愈发惴惴难安,只恨不能现在就去路边田里挖出一株血灵芝,再缠上金丝银线,毕恭毕敬送给这无辜受骗的生意人。
马车驶得轻快,云倚风靠在软垫上打盹,像一只冬日里懒洋洋的动物。季燕然坐在对面,认出他身下的板凳是由寒玉制成,在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里,寻常人只怕靠近就会打哆嗦,更遑论是贴身而坐——看来还真是中毒不轻。
“主子。”季府随从在外头道,“我们到了。”
云倚风睁开眼睛:“寒雾城?”
“是。”季燕然道,“阿福已经先一步去了客栈,替门主准备药浴用具。”这一路下来,他对云倚风的生活习性已有大致了解,一言以蔽之,隔三差五要吃药,隔三差五要泡澡。
云倚风眉梢一挑:“是先一步替我备药,还是先一步在城中散布消息,好引岳家镖局的人前来?”
季燕然回答:“都是。”
云倚风也未计较,随他一道进了寒雾城。这里是东北重镇,来往商贾众多,素来繁华热闹,这日又恰好赶上集市,人多得险些走不动道。
街边有卖糖山楂的摊子,一口大铁锅颠甩起来颇有气势,云倚风先前没见过,此时难免多看两眼,季府随从却已经殷勤买好两大包,笑容满面送了来——既然没有血灵芝,就只好在这些琐事上勤快周到一些,也好求个心安。
季燕然:“……”
“那是什么?”云倚风吃着山楂,视线又落到一处矮台上,“花花绿绿一个大椅子,人还不少。”
季府随从解释,那是东北富户祁老爷的椅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搬出来,让大家沾沾财气,只要花上五文钱,就能亲自坐一回,听起来颇为划算。
或许是为了配合这把招财椅,每每有人坐上去时,旁边还会有祁府家丁“升官发财”唱念一番,引来周围一片鼓掌喝彩,煞是欢腾。云倚风道:“只花五文钱,就能在众目睽睽下丢人大半天,确实划算。”
季燕然闻言一乐:“百姓图个彩头罢了,云门主倒是嘴毒。”
“走吧,回客栈。”云倚风兴趣索然,“这里人太多,闹得慌。”
季燕然用臂膀替他隔开拥挤人群,视线又在四周扫视一圈,这集市里百姓多,佩刀带剑的江湖客亦不少,也不知是因何而聚,寒雾城的武林门派只有岳家镖局一个,他可不希望在这当口闹出事。
不过在抵达客栈后,这个疑惑倒是很快就被解开,小二说岳家镖局的掌门人这个月过五十大寿,所以请了不少道上的朋友,排场极大。
“这位就是风雨门门主吧?”小二又笑道,“岳掌门刚刚差人来说过,请门主前往镖局小住,车马已经侯在外头了,不必留宿客栈。”
季燕然啧啧:“来得倒是快。”
“若来得不快,岂非辜负了王爷的苦心布置。”云倚风拍拍手上的糖渣,“请吧。”
岳家镖局离客栈不远,待一行人过去时,掌门人岳名威已率人等在了门口。开镖局最重要的便是人缘好,朋友越多,镖也就走得越顺,云倚风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岳名威自然不会怠慢,一见面就极为热络,倒真像故友重逢一般。
“这位是?”岳名威又看向季燕然。
云倚风道:“风雨门的客人,我接了他的生意,所以才会一路同行前往东北。”
季燕然抱拳道:“在下姓季,贸然登门,没有打扰岳掌门吧?”
“这是什么话。”岳名威笑道,“朋友不嫌多,况且季少侠能请得动云门主亲自出山,想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愿意屈尊住在寒舍,该是岳某的福气才对。住处早就已经收拾好了,几位这边请。”
这岳家镖局的屋宅修得极深,前院用来经商,后院用来住家。因正在做寿,故而每间客房里都有客人,嗓门大的要寒暄、脾气大的要吵架,还有拖儿带女来吃席面的,小娃娃扯着嗓子一哭一叫唤,闹得人心尖都疼。
云倚风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岳家镖局是混进来了,下一步王爷打算怎么查?”
季燕然道:“江湖中有一杀手名叫暮成雪,云门主可认识?”
“听过,却不认识。”云倚风道,“他无门无派,功夫高强,素来行踪不定,人又正邪莫辨,没有朋友,只认银子。”
“他曾打探过舍利子的消息。”季燕然道,“而在那之后没多久,佛塔就失窃了。”
云倚风推测:“所以王爷怀疑是他?”
季燕然道:“至少也要比旁人更有嫌疑,而且他在三天前,就已经住进了岳家镖局。”
“怪不得前些日子,王爷在收到密报后,突然就昼夜不停要赶路。”云倚风揉揉眉心,“只是苦了我这病人,吃不好睡不好,到现在还咳得胸口疼。”
“云门主好好歇着吧。”季燕然站起来,“其余的事情,我自会去做。”
“喂!”云倚风叫住他。
“本王知道。”季燕然举起右手,以示守诺,“绝不惹事。”
门外,季府随从也被吵得头晕,云倚风在江湖中声名远扬,前来拜会的人自然不少,打发走一拨还有一拨,像是没完没了,甚至还有两个门派互相痛骂对方插队,险些打了一架。
晚上设宴时,岳名威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颇为内疚道:“招呼不周,让门主受惊了。”
“岳掌门何必如此客气。”云倚风笑道,“都是小事。”
“这东北天气寒冷,门主又咳疾未愈,本该清静休养才对。”岳名威道,“家中实在嘈杂,若门主不嫌弃,我在缥缈峰还建有一座赏雪阁,雅致古朴得很,用来品茶静养,再合适不过。”
云倚风不动声色,暗想此人为何要一竿子把自己支到山巅,莫非是觉察出了什么?
不过还未等他说话,门外却已有人打趣:“怎么,赏雪阁那种好地方,岳伯伯就只肯给云门主一人住?未免也太小气了些,我可是早就想前往一观了。”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刮进一阵寒凉北风,而和风一道进来的是名年轻男子,身着棕色锦袍,腰佩七星长剑,手里抱着一只白色雪貂,正是锦城镖局的大少爷,名曰金焕。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则是锦城镖局的掌门人,金满林。
岳名威笑道:“贤侄若想去,只消说一声,又何苦在嘴上取笑你岳伯伯。”
“那可就这么定了。”金焕又转身,恭敬道,“见过云门主。”
云倚风道:“几年不见,金兄爱凑热闹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改。”
“这可不是凑热闹。”金焕道,“缥缈峰美若仙境,赏雪阁巧夺天工,夏日里单看满园花草,便已是人间奇景,更别说掩映在冬日茫茫白雪之下,好景配上好酒好菜好琴音,才是人间真快活。”
金满林呵斥道:“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就知道饮酒作乐,也不嫌丢人!”
“金掌门这就不对了。”席间有人反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世间胜景。听金兄这么一说,我倒也想去长长见识,不知可否蹭个云门主的面子?”他身着月白棉袍,声音细弱,看起来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个书生。
果然,岳名威闻言担忧道:“那缥缈峰垂直陡峭,小路崎岖,你当真能爬上去?”
书生固执道:“慢慢走便是了,别人走一天,我走三天五天总成。”
“若风景真这么好,不如再加我一个?”一个娇俏俏的姑娘也站起来,眉间贴着月牙花钿,灵动活泼,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却只盯着云倚风,挪也不挪一下。
宾客里有人偷笑,都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想想也对,云门主年少有为,又样貌俊俏,据说那风雨门中的银子都堆成了山,可不得招姑娘喜欢。
云倚风微微皱眉,刚打算说自己不愿去那劳什子的什么峰,岳名威却道:“人多一些也好,只是那赏雪阁中已经住了一位客人,他性子怪异,诸位若是去了,可莫要打扰到他,免得发生争执。”
金焕问:“不知住着何人?”
岳名威道:“暮成雪。”
听到这个名字,云倚风心间一动,与季燕然对视一眼。
先前还在想要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接近那古怪杀手,如此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赏雪阁建得精巧,寥寥几间客房,宾客只能独自前往,至于家丁与下属,则是继续留在了岳家镖局。
季府随从道:“王爷尽管去会那暮成雪,山下有我们盯着,断不会出纰漏。”
“你就不担心吗?”云倚风靠在回廊下,问季燕然,“万一舍利子已经不在暮成雪手中,而是藏在了岳家镖局呢?”
季燕然摇头:“我猜不会,按照暮成雪的习惯,若买卖已经做完,他断不会继续留在岳家。”
云倚风笑道:“王爷倒是挺了解江湖人情。”
“要做事,总得打听清楚对手的脾气秉性。”季燕然道,“只是辛苦云门主,又要随我走一趟险峰了。”
云倚风习惯性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胸口的红玉灵芝,态度温柔:“好说。”
季府随从:“……”
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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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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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皇宫失窃
第2章 大雪封山
此番同往赏雪阁的人不多,锦城镖局的金家父子已先一步出发,至于那弱不禁风的书生,名叫祁冉,是集市上花花绿绿招财椅的主人、东北富户祁老爷的儿子,这回是被父亲派来专程给岳名威贺寿,由于身子骨弱,总是贴身带着一名小厮,那小厮长了一张娃娃脸,穿上锦缎棉袄,看起来颇为吉祥讨喜。
午后,季燕然敲门:“云门主,席间那位漂亮姑娘,此时正拎着一个大包袱站在院中等你,听下人说,她光是新衣裳就带了十几身。”看架势是要卯足了劲梳妆打扮。
“她叫柳纤纤,是溯洄宫弟子,不是什么文弱姑娘。”云倚风道,“我与她上回见面时,不过点头之交。”
季燕然道:“所以门主的意思,她突然变得柔情万种,是另有所图?”
“有没有所图不知道,但至少不该图我。”云倚风道,“事出蹊跷,王爷还是多加小心吧。”
而待两人收拾停当出门时,柳纤纤依旧等在原地,看起来是铁了心要一同上山。
云倚风问:“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纤纤脆生生道:“云门主,你娶了我吧。”
云倚风惊了一惊:“我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生子的年纪。”柳纤纤道,“而这江湖中的年轻男子,只有门主看着还稍微顺眼些。”
“名门少侠何其多,姑娘何必选我这多病之人。”云倚风苦口婆心,一边说话一边捂住胸口,看架势又要开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赶紧抖开大氅,将他囫囵裹住塞进了马车里。
“喂!”柳纤纤跺脚,眼见马车已驶出院落,自己也赶紧骑马追了出去,此举又引来身后家丁一片哄笑,都说这姑娘了不得,脸皮看着比男人还要厚,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云倚风问:“还在追吗?”
季燕然往马车外看了一眼,点头。
云倚风叹气:“看来往后这段日子,怕也求不到一个安生。”
缥缈峰本就地势高险,再加上地冻天寒,即便是武林高手,攀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行至途中,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后面那位柳姑娘?”
“既无心招惹,那又何必嘘寒问暖,作出一副热情模样。”云倚风道,“况且她是溯洄宫的大弟子,体力总要强过我这病人,若非得关心,也该旁人关心我才是。”
季燕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问门主一件事?”
云倚风点头:“王爷请讲。”
季燕然道:“你冷吗?”
云倚风:“……”
这山中风雪浩浩,季燕然裹着毛皮大氅与围脖,尚且觉得脸上生疼,云倚风却只穿了一件素白纱衣,宽袖被风卷得漫天乱飘,腰系一条蓝锦玉带,更显身形纤细,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跑。
见对方不说话,季燕然索性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依旧滚烫,可看脸颊却又被冻得泛白,触手生寒,真如细腻玉雕一般。
云倚风站着不动:“王爷摸够了吗?”
季燕然淡定把手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毒?”
“江湖里的邪门歪道,说出来恐污了王爷的耳朵。”云倚风一笑,“总之找到舍利子后,我就能用血灵芝解毒,现在倒也不必发愁。”
季燕然道:“听闻这江湖中最好的神医,在南海迷踪岛上。”
“去过了。”云倚风登上一处高地,“血灵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季燕然裹紧大氅,把话题转到别处。
柳纤纤不远不近跟着两人,肩上虽扛着巨大包袱,脚步却依旧轻快,看起来丝毫也不在意云倚风的冷淡态度。缥缈峰茫茫大雪一片白,只有在极少的隐蔽处,才能寻到一两处裸|露巨石,柳纤纤用掌心抚过青灰石面,又凑近鼻翼闻了闻,是若有似无的硫磺与火油气味。
……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抵达位于峰巅的赏雪阁。
暖房内早已备好酒菜,除了金家父子,还有另一名年轻男人,一身公子哥打扮,看着极为热情,自称是岳名威的侄子,名叫岳之华,此番是特意代替叔父上山,招待各位贵客。
他笑着迎上前:“方才我还在与金伯伯说,若云门主与季少侠再不到,菜可就该凉了,两位快请入席,还有柳姑娘,也一道喝一杯吧。”
“祁冉公子还没上山吗?”云倚风拉开椅子。
“他呀,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岳之华摇头,“听说叔父派了几名高手沿途护送,可那种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住这大风大雪,也不知为何硬要来。”
季燕然道:“书生文人,总是偏爱这些风花雪月的……喂,柳姑娘?”这房中分明就有很多椅子,为何非要抢我手中这把。
柳纤纤听而不闻,硬是挤在了云倚风旁边。
季燕然颇为不满:“江湖侠女,都像姑娘这般蛮不讲理?”
“这里离门近,又漏风,季少侠还是寻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吧。”柳纤纤随手一指,“我看金掌门旁边就很好。”
季燕然却一乐:“既然金掌门身边的位置又暖和又舒服,自然应该由姑娘过去享受,我还偏偏就要坐在这里。”
柳纤纤柳眉一竖:“你休想!”
云倚风单手撑住眉心,显然对自己成了香饽饽这件事颇为烦恼。眼看他二人还要继续争吵,索性端起桌上酒杯,白色衣摆只在灯下一闪,人就已经坐到了金满林与金焕中间。
果真挺暖和,也挺舒服。
“云门主!”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也跳了跳。
“我说这位姑娘。”季燕然拉过椅子坐下,“云门主这两天还病着,若被你闹得吃不下饭,怕是晚上又要咳。既想嫁人,就要学着温柔体贴一些,否则成日里像个土匪悍妇,谁人敢娶。”
“要你管,又不是要嫁你!”柳纤纤依旧嘴硬,却也总算消停下来,拿起筷子忿忿吃菜。
气氛稍显尴尬,岳之华一边替众人添酒,一边打圆场道:“既然同来赏雪,心平气和自是最好,否则岂非白白辜负了这美景,来来来,大家同饮一杯。”
“西暖阁里的那位客人呢?”云倚风问。
“暮成雪?”提起这个名字,岳之华的声音不由就放低,“叔父早就叮嘱过,千万莫要招惹他,我可不敢去请。”
金焕跟着道:“父亲上山时也在说,这姓暮的脾气古怪功夫高,大家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金满林听到众人的交谈内容,于是问:“怎么,云门主想去会会他?”
“好奇罢了。”云倚风笑笑,“难得有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还以为能共饮一杯。”
金焕连连摇头:“我倒是巴不得不见,这些善恶不分的杀手,向来只能用银子使唤,想交心做朋友,怕是难过登天。”
“金兄说得也对。”云倚风赞成一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大家都尝尝,这汤里加了甘蔗,煮得极鲜甜。”
他说这话时,厨娘恰好端着食盒进来,听到后笑道:“公子若喜欢喝,锅里还有。”她身形高壮,手脚利落,一看就是做家事的好手,这回也是专程被岳名威送上山,给赏雪阁的宾客们做饭,平日里被人唤做玉婶。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盘点心,层层叠叠做成莲花形状,有茶香伴着蜂蜜香。云倚风奇道:“这是用金顶峨眉雪调了槐花蜜做馅?做法倒是稀罕。”
玉婶听得高兴:“原来公子是个行家食客。”
“略懂皮毛而已,谈不上行家。”云倚风谦虚两句,又道,“我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往后几天辛苦婶婶了。”
“不辛苦,这里比山下要轻松许多。”玉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诸位贵客慢慢吃,我还得回去厨房,给西暖阁的客人煮茶。”
“婶婶。”云倚风叫住她,“那位西暖阁的客人,好相处吗?”
“好相处。”玉婶道,“那位客人极少说话,成日里要么睡觉,要么待在回廊下赏雪喝茶饮酒,安安静静的。就是胃口太小,不怎么吃饭,荤腥更半分不沾。”
金焕在旁插嘴:“这倒不奇怪,杀手最讲究身姿轻灵,若过分贪恋口腹之欲,怕是会因此丢命。”
季燕然闲闲道:“杀手胖不得,姑娘家也一样,否则还怎么嫁神仙般的云门主?”
柳纤纤面色一僵,将夹起来的猪蹄又丢回碗里。
云倚风哭笑不得,眼见对面那人还有继续胡言乱语的趋势,索性在桌下飞起一脚,权做警告。
萧王殿下顿时面色凝重,小腿杆生疼。
吃罢饭后,众人各自回到居所。云倚风与季燕然的住处是一座两层小楼,名叫飘飘阁,距离西暖阁很近,只要站在屋顶,就能看到那处被白雪覆盖的静谧小院。
云倚风问:“王爷只打算一直盯着暮成雪,不做别的?”
“查案最忌打草惊蛇,更何况暮成雪还是警惕性极高的杀手。”季燕然道,“我若一来就直奔西暖阁,只怕他今晚便会下山。”
两人在屋里说话,屋外狂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那低沉的咆哮呜咽声,似乎要将整座阁楼都掀翻。云倚风站在窗边问:“王爷先前见过这么大的风吗?”
“我没在这个时节来过东北,却在西北雁城生活了许多年。”季燕然道,“大漠里的风也极大,有时候能扬起整片天的黄沙。”
见他眼底光芒微敛,又想起民间有关这位王爷的种种传闻,云倚风便没有再多言。
“夜深了,门主早些歇着吧。”季燕然道,“若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回了住处。
这一晚寒风,吹得天色也黯淡几分。
桌上烛火明灭,有人正在坐在桌边,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刀。
那锋刃薄如蝉翼,见血封喉。
……
翌日中午,云倚风独自溜达到厨房,玉婶正在准备午饭,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从笼屉里拿出新蒸的芋头糕,又寻出一小罐桂花秋梨蜜饯,让他回去泡水喝,对嗓子好。
云倚风推辞道:“崖顶椴树蜜极难寻得,这怎么好意思。”
“公子懂得食材珍贵,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玉婶又把火生旺了些,“这桂花蜜饯,我腌了一整个秋天,寻常人喝不出里头的心意,只会当成蜂蜜水来解渴。”
云倚风扬起嘴角:“那多谢婶婶,我回去定好好藏着。”
他声音好听,笑容又温温柔柔的,往这隆冬雪天的小板凳上一坐,乖巧得很,自然讨婆婆婶婶喜欢。玉婶一边煮饭,一边给他往碗里盛好东西,将人喂饱了才肯放。过了一会,午饭被分送往各处小院,云倚风站在回廊中看着风雪妆红梅,道:“王爷吃吧,我不饿。”
季燕然提意见:“为何玉婶就舍不得给我一坛蜜饯?”
云倚风道:“八成是觉得你们这些江湖客人高马大,只会喝烧刀子吃卤牛肉,对好厨艺一无敬畏之情,二无欣赏之心,不值得浪费好食材。天下人人都想寻得知音,厨娘也一样。”
季燕然无话辩驳,又问:“那云门主可有知音?”
门口掠过一道碧绿裙摆,云倚风面不改色后退两步,溜得极快。
柳纤纤拎着食盒进来:“云门主!”
季燕然竖起食指:“嘘。”
“嘘什么嘘。”柳纤纤纳闷,“怎么只有你一人霸着饭菜,云门主呢?”
“云门主不吃。”季燕然压低声音,“因为吃多了会胖。”
柳纤纤:“……”
“你当云门主的腰为何细得那般惹人怜爱?”季燕然伸手比出一握盈盈小圈,“都是活活饿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又将视线落到柳纤纤腰上,满脸深意,相当欠揍。
冬日天寒,侠女也要穿棉袄,厚厚一层裹着,身量看起来能顶两个云门主。柳纤纤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季燕然,两人一路“乒乒乓乓”冲出飘飘阁,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吓了一跳。路边金家父子正在聊天,骤然见着也是一头雾水,眼睁睁看他二人从屋顶打到院中,险些把刚刚迈进来的文弱书生撞飞。
“祁兄。”金焕赶紧上前扶住他,“没事吧?”
“无妨。”祁冉惊魂未定,“抬头就见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还当又是江湖人在打群架。”
季燕然拱手道:“是柳姑娘要与在下讨教两招,不想冲撞到了祁公子,真是对不住。”
“季少侠言重。”祁冉笑着摆摆手,“那两位继续切磋,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累得够呛,得回去歇着了。”
金焕热情道:“白梅阁离这有些远,怕不好找,我带祁兄过去。”
待他们离开后,柳纤纤也“哼”了一句,转身跑走。季燕然独自回到住处,云倚风双手捧着一杯桂花蜜饯:“当真起了冲突?”
“只是个小丫头,闹着玩罢了。”季燕然道,“不过倒有个不算发现的发现,方才柳姑娘在落地时,祁冉恰好带着小厮进门,他脚步虽看着踉跄,却不动声色闪得极快,像是会功夫的。”
“是吗?”云倚风放下茶杯,“现场还有谁?”
“金家父子也在,不过两人离得远,不知有没有看出端倪。”季燕然坐在他身旁,“你怎么想?”
“祁家共有六名少爷,祁冉排行老三,不上不下又是庶母所出,在家中地位尴尬。”云倚风道,“外人都说他是书呆子,倒是没听过会功夫。”
季燕然点头。深宅大院中,不受宠的儿子想要自保,偷学一技之长不算奇怪。不过现如今这缥缈峰上住着暮成雪,往大了说,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与舍利子有关,多加几分小心总不会出错。
外头一直天色暗沉,祁冉在白梅阁一睡就是三个时辰,接风宴只好取消,晚饭依旧由玉婶送来住处,她在临走时不忘叮嘱云倚风,说晚上怕是会有暴风雪,千万别贪玩跑远。
季燕然问:“现在的雪还不算大吗?”
玉婶笑着说:“这种天气在东北再寻常不过,不算大,真正的暴雪一旦下起来,若不及时清除,连农户房梁都能压塌,那才叫吓人。”
“嗯。”云倚风点头,“多谢婶婶提醒,我们晚上就待在房中,哪儿都不去。”
后半夜时,一声尖锐巨响,刺破了所有人的温暖梦乡。
云倚风翻身坐起,左手一把握住剑柄,足足过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风。
来自深山的,来自冰海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开在缥缈峰顶。
漫天鹅毛狂卷,像是要将世间万物都染成纯白。
大雪封住了整座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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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雪封山
第3章 一个警告
这一晚,无人可安眠。
翌日清晨,云倚风刚推开屋门,冻硬的厚雪便“咚”一声从屋檐砸下,在脚底溅开一片冰渣。
季燕然正巧站在回廊上,见到他后问:“云门主也是一夜没睡?”
“风雪肆虐,只怕上山的路已经断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看天色,“我是没想通,这鬼哭狼嚎的苦寒之地,也叫‘用来喝茶静养最合适不过’?”
“两种可能性。”季燕然走到他身边,“第一,那岳掌门脑子进水,当真觉得这缥缈峰是阆苑仙境,第二,他故意将你我送来此处,算准了会有暴雪封山。”
云倚风猜测:“与舍利子有关?”
季燕然点头,又道:“这样倒也省事,总比毫无线索要强。”
“只对王爷来说算省事。”云倚风纠正他,“至于我,冒着严寒稀里糊涂跑来东北,平白成了他人眼中刺,被困于这陡峭雪山之巅,只怕将来还会遇到围堵与暗杀,再往后说,连年都不知要在何处过。”如此种种光是一听,就心中酸苦,不堪言说。
季燕然经验丰富,再度诓骗:“血灵芝。”
“成吧。”云倚风把手揣进袖子里,转身往院外走,“先去厨房看看。”
“你的身上不烫了?”季燕然与他并肩而行。
云倚风答:“毒发时才会烫。”
季燕然回忆了一下从春霖城到寒雾城的这段路,感慨:“那你毒发的时间还真不少。”
“所以才盼着血灵芝救命。”云倚风扭头笑笑,眼底有雪光映着天光,若被季府随从看见,只怕又要落荒而逃,心虚三天。
厨房里的人不少,除了暮成雪,其余宾客统统都挤在灶间里,显然也和云倚风一样,考虑到了大雪封山后的生存问题。玉婶正在忙着整理柴火,一捆一捆的干槐木整齐码放在油毡下,算是给了这冰天雪地多一份保障。
云倚风却心中起疑,他前两天总往厨房跑,可从没见过这么多干柴,一夜之间,哪儿冒出来的?
季燕然也问:“这是新送来的木柴?”
“是啊。”玉婶擦了擦手,“老张昨天下午送上山的,今早刚走。”
“今早?”柳纤纤在旁边听到,诧异道,“山路不是被雪封死了吗?”她声音清脆,惹得其余人也围上来,想弄清究竟出了何事。玉婶赶紧解释,说那送柴的老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又会拳脚功夫,在数九寒天都能砍柴猎熊,只要不起风,无论多大的雪都困不住他。
柳纤纤又追问:“可金掌门也是本地人,武功高强,总冒着风雪走镖,连他都不敢下山,为何一个柴夫却能?还有岳少爷,昨日聊天时,你说自己是在冰窝子里长大的,也不能下山吗?”
岳之华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冰窝子,是暴雪封山,非得要经验丰富的老人,才最清楚该走哪条路,大意不得。”
金焕也劝道:“极寒天气不是闹着玩的。那柴夫有多大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此时若贸然出山,除了有可能会迷失方向,还会有雪晕,尤其等太阳出来以后,温度骤降,四野皆是刺目炫光,人很容易就会呕吐,会疯,会冷到极致不自知,反而燥热癫狂,恨不得将身上所有衣裳都脱光了才罢休,死状如同中邪,惨不忍睹。”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当真这么可怕?”
“是。”云倚风道,“溯洄宫建在偏南蒹葭城,想来姑娘并未见过几回大雪,千万别乱跑。”
“好,我记下了。”见众人都这么说,柳纤纤乖乖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岳掌门应当很快就会派人上山,也不用太担心。”
笼屉里飘出阵阵香气,是芙蓉千层糕就快要蒸好。待众人走后,云倚风对玉婶道:“虽说这山上粮食与柴火都不缺,但以后还是节省着用吧,三餐做些简单的馒头面条就行。”
“公子是怕被困在这里?”玉婶轻声宽慰他,“不会的,就算过两天不化雪,运送果菜的车上不来,那还有老张呢,跟着他准能走下山,就是路途辛苦些罢了。”
季燕然突然问:“今天早上,老张是何时离开的?”
“一个多时辰前。”玉婶道,“现在差不多该到山腰了。”
季燕然点点头,也没再多言,随手捡了几个馒头包子当早点后,就带着云倚风径直去了白玉塔,那是缥缈峰顶最高的一座观景台,拔地而起十五丈,视野极开阔,晴朗时能饮酒摘星,要是冰封三尺酷寒地冻,便只能远眺苍野茫茫一片白。
“怪不得会有雪晕。”云倚风眯起眼睛,“这漫天漫地的纯白,看久了的确会心悸。”
季燕然握过他的手腕,如冰寒凉。
云倚风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既然今日没有毒发,为何不穿暖和一些?”季燕然问,“倘若真病倒了,怕是连风寒药也没人熬。”
云倚风把胳膊抽回来:“中毒多年,三不五时就会冷得刺骨、热得灼心,早已习惯了。”
他说时语调轻松,眼底甚至还有一丝无辜,下一句八成又是“有了血灵芝就会治好”。季燕然心里摇头,解下自己的毛皮大氅裹在他清瘦肩头,下巴微微一扬:“往那儿看。”
“哪儿?”云倚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初时没发现异常,又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一个黑点冒出来,在风雪中缓慢地挪动着。
季燕然道:“想必就是那个柴夫。”
“我先前从未经历过暴雪,王爷应当也一样。”云倚风道,“既然毫无经验,就只能靠猜测,猜究竟是这柴夫天赋异禀,还是其余人不愿带我们下山,故意寻了个托词。”
“不好说。”季燕然问,“江湖里这几人的风评如何?”
云倚风道:“金满林是个资质平庸的武夫,金焕天分要稍强一些,却也远排不上名号,就是两个靠着岳家镖局吃饭的普通生意人,至于岳之华,自幼父母双亡,一直养在岳名威身边,平日里帮着打点生意,偶尔也会走几回镖。”
季燕然道:“听起来功夫都不怎么样,那倒的确有可能——”话还没说完,远处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灰黑雪雾,滚滚浓烟裹挟着冰坨碎雪,骤然而起又纷扬掉落,一声轰天巨响紧随其后,如鬼域恶兽在咆哮,震得地动山摇岩石滚落,震得连云倚风也错愕一瞬:“轰天雷?”
“是。”季燕然眉峰拧结,视线死死钉在那片混沌黑雾中:“柴夫怕是已经死了。”
“他没有任何被暗杀的价值。”云倚风道:“所以对方或许是想警告我们,不要试图离开赏雪阁,否则就是这种下场?”
“有本事满山埋轰天雷的,怕是只有岳名威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他找死。”
“假如目标是你,那他的确是在找死,谋害皇亲国戚,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云倚风道,“可如此一来,我却又有件事想不明白。”
季燕然问:“何事?”
云倚风道:“若让你活着下山,则岳氏全族人头不保,可若想杀你,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阵仗?在飘飘阁里事先埋好轰天雷,只怕你我也活不到现在。”
“你想知道答案,下山后再审也不迟。”季燕然放低声音,“现在有人来了。”
“云门主,季少侠!”脚步声纷杂,第一个跑上来的是柳纤纤,后头紧跟着金家父子与岳之华,祁冉气喘吁吁被小厮搀着,也一层层攀上白玉塔,都想看看方才那声巨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处滚滚浓烟还未彻底消散,在听云倚风说完事情始末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岳之华更是目瞪口呆、面如水洗,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叔父将诸位宾客请上缥缈峰,山道上却又被人暗中埋满了轰天雷,虽然暂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是谁所为,但和岳家脱不开关系,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想及此处,他眼前一黑,险些掉下宝塔。惶急道:“云门主,金掌门,临出发前,叔父只说了让我务必招待好各位,却没说山里好端端地还会凭空冒出炸|药,这……”
“岳兄先别担心。”云倚风拍拍他的胳膊,“事发突然,大家心里自然慌乱,切忌自乱阵脚。”
祁冉颤声道:“所以是有人要炸我们?”
“呸呸,这关我们什么事?”柳纤纤呵止他,“是有人要杀、要杀……”乌溜溜的眼珠子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也没找出该由谁来接这口惊世大锅,只好愤然道,“要杀西暖阁里头的那位!”
祁冉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依旧忧心忡忡:“江湖寻仇,是只在山道上埋轰天雷吗?该不会打到缥缈峰上来吧?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打进来,你们武林中人有没有一个规矩,叫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能乱杀无辜啊。”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细软无力起来,透着一股子自欺欺人的心虚。毕竟柴夫已经在方才那声巨响中丧命,明摆着对方不仅会伤无辜,还伤得相当明目张胆、无所顾忌。
“贤侄不必惊慌。”金满林安慰,“无论幕后那人是谁,究竟与岳掌门有无关系,迟早都是要现身的,我们不妨先沉住气,而后再静观其变。”
云倚风也道:“我赞成金掌门的提议,在局势未明前,最好待在赏雪阁中哪儿都别去,以不变应万变,否则贸然出击以明对暗,只能自损元气。”
岳之华惴惴不安,只能跟着点头附和。一夜之间从主人变成疑似罪人,他觉得自己还是少言为妙。
又一阵风刮来,将原本就寒凉的空气吹得更彻骨,祁冉的小厮打了个冷颤,哆嗦得越发厉害,嘴里小声嘟囔着,说自家公子是读书人,就算歹人当真冲进来,也是江湖人的事,与读书人无关。
“到时候我们就躲在白梅阁里。”他道,“将门也锁死,让这群人在外头打打杀杀去。”
云倚风裹着毛皮大氅,闲闲靠在围栏上教导:“我们江湖中人一般不打架,一打就照着灭门的路子打。”
小厮愣了愣,眼底瞬时包上泪花,带着哭腔质问:“你们怎得如此不讲道理?”
云倚风耐心回答:“可能是因为读书太少,这也确实没有办法。”
“读书少就能胡乱杀人了吗?”小厮越发崩溃起来,结结巴巴也不知该如何辩驳。沉沉黑云压顶,看起来又要迎来一场新的狂风暴雪,而在风雪之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现在没有人知道。
见祁家主仆二人都是脸色惨白,像是实在害怕,金满林便让柳纤纤先送他们回白梅阁休息,又试探着问云倚风:“依门主看,这回像是冲着谁来的?”
“不该是暮成雪,否则早在他独居缥缈峰时下手,岂不是更方便。”云倚风道,“至于金掌门与金兄,似乎也并没有在江湖中结下什么大梁子,对方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岳兄为人热情好客,平时又一心忙于生意,若说矛盾也只该是钱财上小事,没理由招惹杀身之祸。剩下的,一个读书人,一个小丫头,还有……”他将目光投向身侧之人,“季兄,不会是你招惹来的吧?”
“我?”季燕然赶紧摇头,一脸无辜,“我只是个生意人,顶多跟着云门主多混了两顿饭,杀我作甚。”
金满林叹气:“那可真是一头雾水了。”
“现在才刚出事,脑中难免会乱作一团。”云倚风提议,“不如先各回住处,待心静下来再做商议,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天上再度飘下鹅毛大雪,想来用不了多久,山腰那块被炸成焦黑的土壤就会重新覆上一层白,可炸在缥缈峰众人心里的忐忑与不安,饶是外头风雪再大,却也无法消散,无处可藏。
飘飘阁内,季燕然将那些冰冷的馒头放在火上,慢慢烘出食物的焦香来。
云倚风坐在桌边,正看着前头出神。一丝一缕的寒风透过门缝钻进屋里,就算点上火盆也不见暖和,因此他并未解下大氅,脖颈间依旧毛茸茸一圈围着,更显面若冠玉,清俊秀雅。
季燕然慢悠悠道:“若我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被门主这么目不转睛地看上一炷香,只怕早已春心萌动,哭着喊着非君不嫁。”
云倚风坐直身体:“我是在想岳名威。”
季燕然递给他一个烤馒头:“说说看。”
“他应该是想困住你,却又不想杀你。”云倚风道,“所以一定有别的目的。”
季燕然点头:“继续。”
“既然这样,那按照常理,至少应该在这山庄里安插一个内应。”云倚风道,“用来监视你也好,蛊惑你也好,总得有人收集消息。”
“那你觉得谁会是这个人?”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暮成雪至今没有露面,嫌疑最小,至于剩下的,每一个都有可能,也不单单只有岳之华。”
“所以我谁都信不过。”云倚风提醒,“这才刚刚开始,往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会出现新的意外,凡事多留几份心吧。”
季燕然答应一句,又将他手里的馒头拿走,云倚风莫名其妙:“你做什么?我还没吃。”
“说这半天话,都凉了。”季燕然重新从炉子上取来一个,“我要将你照顾好一些,省得哪天真病倒了,打架突围时还要扛在肩上,那多累得慌。”
云倚风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事似乎只占便宜不吃亏,于是配合点头:“有道理,那以后我的衣食起居,就劳烦王爷了。”
他说得坦然,而季燕然答应得也爽快,毕竟人是自己骗来的,将来还要靠着他找舍利子,莫说是照顾衣食起居,就算要亲自捏开嘴帮忙漱口刷牙,那也不是不能考虑。
云倚风咬了口馒头,继续问:“可他为什么要将暮成雪也送上山?”
季燕然一笑:“收钱办事的杀手,还能做什么。”
云倚风眉峰微蹙:“若条件谈不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来杀你灭口?”
“还有你。”季燕然提醒他,“现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
云倚风单手撑住太阳穴,无声叹气,颇为苦恼。
他是当真不想卷进这些烂摊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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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警告
第4章 江湖规矩
晚些时候,众人又在饭厅相聚。外头天色已暗,玉婶正在生火准备煮酸菜锅,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在添柴的时候,还险些被木炭烫了手。
“婶婶小心。”云倚风赶忙扶了一把,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云门主。”玉婶忐忑不安,见周遭没人注意这边,便用极小的声音问,“早上山里是爆炸了吗?我还看到了好大一股黑烟,是不是老张出事了?”
“没有。”云倚风帮她把炉灶放好,又嘱咐,“究竟是什么东西爆炸,我们也正在查,婶婶别胡思乱想。不过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千万别独自离开这赏雪阁,可记住了?”
玉婶连连点头:“好,我哪都不去,就待在厨房里头。”
锅子里的食材咕嘟咕嘟,煮得极为热火朝天,和房中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比起初来那天的把酒欢笑,今日这顿饭,更多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哪怕再没有食欲,都要闭起眼睛硬往下咽,毕竟若半夜当真有人杀上缥缈峰,打架突围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
“咳咳!”祁冉被热汤呛到,放下筷子咳嗽了大半天。
柳纤纤替他拍了拍背,叹气道:“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成,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山上到处都是轰天雷,只能说明对方不想让我们离开缥缈峰。”金焕道,“可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无从得知,既然一头雾水,那要怎么想办法?”
岳之华身份尴尬,也提不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大好建议,只能蔫头蔫脑坐着,眼巴巴望向云倚风,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倒霉可怜。
云倚风道:“对方如果迟迟不现身,我们倒可以先靠自己推测一番,看究竟是谁招来的麻烦。”
金焕没明白他的意思:“要如何推测?”
“平日里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怨,大家不妨想一想,都曾有过什么仇敌。”云倚风道,“保不准就能找出幕后主使。”
金满林闻言摇头道:“仇敌自然是有的,可顶多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暗中使些小绊子,哪里犯得着专程跑来这缥缈峰搞暗杀,倒是抬举我了。”
柳纤纤反驳:“话不能这么说,这江湖里的人,睚眦必报黑心肠的多了去,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引火上身。就照云门主所言,我们还是各自将往事说出来,再逐一分析吧。反正困在这大雪孤山里头,横竖无事可做,总比独自一人待在院里,惴惴不安要强。”
季燕然附和:“我也同意云门主的提议,这世间每件事皆有因才有果,断没有莫名其妙就杀人的道理。不如就由柳姑娘先来。”
“为何要我先来?”柳纤纤不高兴,娇声道,“这种事,得你们男人先来。金掌门年岁最长,由他开始,我觉得就很好。”
金满林在江湖中虽无多少地位,但毕竟是长辈,此时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唤去两次,难免面露不悦,金焕见状只好出来打圆场,主动道:“不如由我先开始吧。”
云倚风笑笑:“金兄请。”
金焕回忆道:“我素来与人为善,极少与朋友起争执。论起伤人结怨,最严重的一回便是三年前,在比武时不慎伤了岳灵兄的右腿,让他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岳灵,是岳伯伯的儿子吗?”祁冉问。
金焕点头:“正是他。”
祁家小厮一听,立刻睁圆了眼珠子,嚷嚷道:“这不就对了?你伤了人家的儿子,怪不得人家要将你骗上山,再用轰天雷来炸。”
“放肆!”祁冉呵斥,“主人家正在讲话,你插什么嘴?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快些给金兄赔不是!”
“我……我是担心公子,想早些离开这鬼地方。”祁家小厮低低嘟囔,对着金焕不甘不愿跪下,“金少爷,是我说错话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金焕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云倚风道:“因为这件事,我内疚至极,幸好岳伯伯一家人宽宏大量,没有多做计较。”
“我先前倒也有所耳闻。”云倚风道,“听说为了给岳灵治伤,金家几乎散尽了大半家财,在全国广寻接骨名医,岳掌门深受感动,两家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更亲近了些。”
金焕叹气:“只可惜再多的银子花出去,岳兄的腿都无法彻底恢复,实在是我对不起岳伯伯。”
云倚风问:“只有这件事吗?”
金焕笃定道:“只有这件事。”
云倚风道:“可我还听过一件事,金兄前些年曾与水遥城的莫家小姐订下婚约,可后来却突然取消了,不知是何原因?”
金焕还未来得及回答,柳纤纤先在旁边“噗嗤”笑出声,饶有兴致道:“我还以为风雨门只关心江湖大事,原来连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也要一一打听清楚吗?”
云倚风道:“那时恰好有风雨门的人在水遥城办事,回来时提了两句。”
金焕稍微有些汗颜:“真没想到,这事还传到了云门主耳朵里。确实,我与莫家曾有过一段婚约,还同父亲一起去水遥城,想要定下具体婚期,后头却发现那莫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闹着不肯嫁入金家。我自不会强人所难,便取消了婚约,只是件小事罢了。”
“这样啊。”云倚风道,“原来金兄是成人之美,那的确不该结怨,反而是施恩。”
“我的事情就这些了。”金焕看向柳纤纤,“姑娘请吧。”
“我?”柳纤纤道,“在溯洄宫里,师父最疼我,所以引来不少同门嫉妒,她们平日里就抱团排挤我,偷我的金钗首饰,往我的浴水中加痒粉,坏事做绝,可恶得很。”
云倚风笑道:“都是些姑娘家的小把戏,不用追杀到东北来吧?”
“呸,她们倒是想让我死,却没有通天的本事。”柳纤纤道,“至于江湖恩怨,这是我头一回单独出门,一个人都不认得。”
她的嫌疑本就最小,众人便没有再多问。下一个是祁冉,他冥思苦想大半天,所说也无非就是一个大宅子里的恩怨,正妻恨着二姨娘,三姨娘的儿子往四姨娘房中放蛇,被自己发现后禀告了父亲。精彩是挺精彩,茶余饭后当谈资颇为合适,但显然和目前这诡异局势没有多大关系。祁冉的小厮就更言之无物,他刚被训斥过,此番正委屈得很,话都说不利索。
轮到岳之华时,他道:“我自幼在镖局里长大,连寒雾城都没出过,直到前年才去关外走了第一趟镖。叔父子嗣众多,大生意从来轮不到我头上,只能捡些堂兄弟们不要的肉渣,勉强混饱肚子。莫说是得罪厉害人物,就连见上一面也难。”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在说未与人结怨,话外意却恨不得明晃晃钉上脑门——自己空顶着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只是岳家打杂养子,与叔父关系也并不亲近,对所有阴谋都一无所知,委实冤枉。
金满林突然道:“接待云门主,对岳家而言应当算是个好差事吧?”
“啊?”岳之华听得一愣,暂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季燕然在旁提醒:“既然岳兄在家不受重视,那接待云门主这种美差,为何会落到你头上?”
岳之华犹豫片刻,琢磨过来了这话里的意思,落在自己头上的,压根就不可能是美差,他五雷轰顶道:“所以当真是叔父意图不轨?才会安排我上山,因为死……死了也是白白白死?”
众人默认,只有柳纤纤看他实在崩溃,于是好心道:“至少能说明你也是无辜的啊,先喝点水吧。对啦,季少侠,你还没说呢。”
季燕然放下茶盏:“我只是个生意人,家中财产丰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年年还要开仓放粮接济穷人,行善积德是有,至于结怨结恨,断不可能。”
金满林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这次季少侠与云门主同往东北,是为了找寻何物?”
季燕然面不改色曰:“七彩琉璃参。”
云倚风:“……”
你编得还挺快。
柳纤纤吃惊:“这参光听名字就了不得,当真有七种颜色吗?”
季燕然答道:“先前从没见过,正因为稀罕,所以才想寻来给母亲贺寿。现在连参须都还没挖到一根,若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未免太早了些。”
柳纤纤点点头,又道:“喏,金掌门,我们都说完了,这下轮到你了。”
金满林实在想不通,为何这小丫头片子今日总盯着自己,却不能当真与她发作,只好道:“除了走镖时的小矛盾,我一生磊落光明,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柳纤纤不满道:“金掌门,你太敷衍了吧?这世间哪有人能一辈子都行得端坐得正,我可从没见过。”
金满林道:“那从今天开始,你便见过了,如何?”
见他话中已有火|药味,柳纤纤往云倚风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好嘛,见过就见过,我以后逢人就夸成不成?这么凶做甚,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同我这漂亮小姑娘计较,云门主……”话说到最后,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已是一副撒娇语调,若厅中无旁人,只怕早就躲到了如意郎君怀中去。
云倚风不动声色往旁边避,柳纤纤却硬要朝上贴,拽着他的玉佩就不肯放手。虽说江湖儿女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矜持端庄,却也没几个能热情主动成这样。金满林年纪一大把,着实看不惯这魔教妖女一样的做派,于是带着金焕先一步告辞。紧接着祁冉也回了白梅阁,岳之华跑得更快,一时间这饭厅中的“碍事之人”就只剩了季燕然一个,柳纤纤脆生生道:“你为何还不走?”
季燕然视线下移,无辜道:“我倒是想走。”
云倚风正单手紧紧握住他衣袖,瘦白指间骨节毕现,看架势就快要将那块布料撕下来。
柳纤纤跺脚娇嗔:“云门主!你死命拉着他做什么?”
“我说这位姑娘。”为了不在寒冬腊月穿破衣裳,季燕然只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才将那块明月佩夺了回来,“你先前是不是从未喜欢过男人?”
柳纤纤不屑:“除了云门主,其余男人都是又脏又臭,谁要喜欢。”
季燕然恍然:“怪不得。”
柳纤纤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燕然悉心教她:“无论是泥坑里打滚的毛小子,还是神仙一样的云门主,都喜欢娴静温柔的小姑娘,太野蛮了不成,我上回就说过,这又不是山贼女匪抢亲,力气越大越占便宜。”
柳纤纤看了眼云倚风,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悻悻道:“哦。”
季燕然态度良好:“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还有话要说。”柳纤纤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认真道,“你们还是多留神金家父子吧,中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云倚风皱眉:“鬼祟密谋?”
“嗯。”柳纤纤道,“我不敢靠近,什么都没听到,可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有问题。”
“多谢姑娘提醒。”云倚风叮嘱,“这山中古怪多得很,你也要多加小心。”
待柳纤纤离开之后,季燕然把自己被扯歪的衣袖整好,又问:“这轰天雷之事,九成九是冲我来的,你却要每个人都说出所结仇怨,是为了判断谁在说谎,好找出岳名威的内应?”
“是,不过收效甚微。”云倚风道,“每个人都说了真事,我却觉得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季燕然道:“现在还未到最危急的关头,哪怕当真闯下过弥天大祸,有过血海深仇,想来也不会愿意和盘托出。一次试不出来不打紧,两次三次,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外头风寒料峭,两人穿过长廊,云倚风把双手缩进袖笼里,鼻尖也冻得通红。季燕然见状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件大氅呢?”
云倚风答曰:“忘了。”
“……”
萧王殿下只好再度解下自己的大氅,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严实。惨淡弯月隐去后,院中变得漆黑一片,两侧灯烛早被狂风吹熄,云倚风往前刚迈了一步,脚下突然飘出一个白色影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紧随其后,“叮”一声,一道火星转瞬即逝,那毛茸茸的动物“吱吱”叫着攀上墙头,须臾就消失在了荒野雪原里。
季燕然解释:“是金焕的那只雪貂。”
云倚风松开手。
季燕然道:“云门主好快的暗器。”
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挡得也不慢。”
季燕然打亮火匣,从雪地上捡回两枚飞镖,其中一枚小一些的,是云倚风惯用的飞霜镖,方才白影刚自平地跃起,他的暗器就已脱手而出。而另一枚要稍大一些,是季燕然的指间薄刃,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认出了雪貂,并且打落了那枚飞霜镖。
云倚风又问:“我们这算是赶跑了金焕的宠物?”
“据说雪貂有灵性,会认路,所以不必担心。”季燕然与他一起回到飘飘阁,把炉火又拨旺一些,“吹了一路凉风,先过来烤烤火。”
云倚风解下大氅,用手指捂住冰冷的耳朵搓了搓,整个人都缩在火炉旁的软垫上。季燕然笑道:“皇宫珍宝楼里还有一顶帽子,用了最好的雪山银狐皮,下回我找机会弄出来,送给门主御寒。”
云倚风用银勺拨了拨茶汤:“好。”
季燕然取来两个白瓷盅:“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云倚风抬头看他:“何事?”
季燕然道:“方才在饭厅里,每个人都要说出过往仇怨,为何独独门主不用?”
“就要问这个?”云倚风道:“没人能杀我,也没人敢杀我。”
季燕然不解:“为何?”
云倚风递给他一杯热茶,眼底带着一丝笑:“因为这是……江湖规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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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湖规矩
第5章 蛛丝银铃
季燕然不信:“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云倚风挑眉:“因为人人都需要从风雨门中买消息,所以我这个门主,金贵得很。”
江湖人多,事情多,消息更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一天能传出几十数百条,这时候谁若再想打探准确情报,风雨门就成了最可靠的门路。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了这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是名门正派也好,妖邪魔道也好,哪怕双方正战得飞沙走石血流成河,哪怕谁刚刚才因为风雨门的消息而惹来灭族之祸,都不能动云倚风分毫。毕竟收集情报这种事,总得有个人来做,而他恰好又做得很不错,武林中缺不了这样一个角色。
季燕然听完之后,由衷感慨:“坐着就能赚银子,又不用担心会被暗杀,甚至在打起来时,还要人人保护你,这种好事,怎么就被云门主占了先。”
“羡慕了?”云倚风依旧坐在地垫上,伸手拍拍他的膝盖,眼中神采飞扬,“羡慕也只能白羡慕。”
季燕然弯起嘴角,又顺便握住对方手腕试了试,这回很暖,不是毒发时的烫,而是暖,是冬日幼兽蜷在火炉边睡一觉后,那种令人舒服的柔软温度。
寒风将窗户吹得“吱吱”响,在这寂静长夜里尤为刺耳。云倚风侧耳听了一阵子,不由便道:“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太平。”
“你得这么想。”季燕然教他,“早一日不太平,我们才能早一日弄清事情原委,早一日下山,所以比起无穷无止地围困雪山,我倒更愿意让麻烦快些找上门。”
云倚风抬抬眼皮,愁眉苦脸道:“话虽如此,但麻烦若愿意等到白天再来,我会更高兴。”否则寒冬腊月的天气,还得半夜摸黑起来穿衣服打架,未免太可怜了些。
季燕然笑道:“云门主真是个有趣的人。”
“好说。”云倚风撑着他的膝盖站起来,“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往后我有的是花样逗王爷开心。”
季燕然虚情假意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但云倚风却很坚持,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所以将来就算王爷想听戏,我都能找个名角儿去学身段。古人彩衣娱亲,我便彩衣娱你。说这话时,他正坐在床边,帐内琉璃小灯摇曳轻晃,那微光让一切都变得异常柔软生动,再加上一脸真诚神色,饶是萧王殿下的脸皮被塞外狂风吹了许多年,此时也有些招架不住,总算体会到了一丝丝季府随从先前的忐忑与心虚。
“睡吧。”他说,语调不自觉便温柔两分。
云门主答曰:“没热水。”
季燕然主动道:“我去烧。”
云倚风点头:“嗯。”
小厨房里冒出滚滚热烟,季燕然坐在马扎上,扯着风匣专心烧火。虽然心意很到位,但手法实在生疏,一张脸被熏成乌黑。
若被黑蛟营的兄弟看到,只怕会拿来笑话三年。
这一夜,又是滴水成冰。
茫茫雪原中,几个黑影如鬼魅一般凭空冒出,又如鬼魅一般凭空消失。
纷纷落下的大雪,很快就掩埋了所有痕迹。
……
翌日清晨,云倚风尚在睡梦中,岳之华就匆匆跑来敲门,说外头出了事。
柴夫的焦黑尸首一大早被人丢在院中,玉婶扫雪时看见,险些吓得丢了魂。等云倚风与季燕然赶过去时,金焕正在用白布将尸体覆盖起来,说已经查验过,死因是被轰天雷震碎了五脏六腑。
季燕然道:“看来对方觉得光爆炸还不够,须让我们亲眼见到尸体惨状,才好令震慑来得更直观有用些。”
祁冉嘴唇发白,站在院门不敢靠近:“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风雪,他们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能扛着一个死人来去自如?这回倒也罢了,只是个警告,下回若是干脆闯进赏雪阁,那、那可如何是好?”
岳之华也道,自己在岳家镖局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家中藏有绝世高手。言辞恳切,就差举手发毒誓。
柳纤纤提议:“不如轮番守夜?”
云倚风摇头:“各暖阁之间相隔太远,而且到处都能进人,只守住大门,并无多少意义。”
祁冉越发担忧:“那要怎么办?”
“我倒有个办法。”金焕道,“几年前,一个老和尚来镖局化缘,临走时教了我一套布阵之法,可以用丝线将整座赏雪阁围起来,再同每人床头挂着的银铃相连,若有外人闯入,哪怕只是碰到一根蛛丝细线,也会触发所有铃铛,响声清脆,久久不绝。”
“甚好。”云倚风抚掌,“那就有劳金兄了。”
岳之华惴惴不安半天,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方法,赶忙说暖阁里恰好有春日剩下的风筝线,马上就去寻来,至于银铃,用银锭子现做便是,再不济还有铁锅,总之一番忙碌后,众人总算在天黑前布好了蛛丝银铃阵。
祁冉拱手庆幸:“这回幸亏有诸位在,否则只怕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云门主……咦,云门主与季少侠呢?”
“在后院安慰玉婶。”柳纤纤答道,“今天她被吓坏了,怕是做不成饭,诸位就自己去厨房捡些馒头小菜吃吧。”
金满林嗤一声:“果真是个无用的妇人。”
柳纤纤瞥他一眼,讥诮道:“妇人再没用,也起早贪黑蒸了一锅馒头包子给你们这些有用的男人,金掌门要是嫌弃,可以不吃。”
金满林胸口发闷,却不想与她计较,怒气冲冲甩袖离开。金焕无奈道:“家父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为何每每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听了刺耳。”
“说实话就是夹枪带棒啦?”柳纤纤叉着腰,“知道你们男人都爱听好的,我偏不说。”
她性子刁蛮泼辣,又不讲道理,金焕与祁冉头疼得很,各自寻了借口离开,并未再与这野丫头多纠缠。倒是岳之华留下劝了两句,却也没劝出什么结果,柳纤纤眼底照旧不屑,裙摆一飘去了后院。
厨房里果真黑灯瞎火,只有旁边的小卧房里透出光。玉婶正坐在桌边,哆哆嗦嗦念叨:“老张怎么就死了呢。”
“我会为老张报仇的。”云倚风轻声劝慰,“婶婶,你先把馒头吃了吧。”
“人都死了,报仇还有什么用。”玉婶抹眼泪,“他们还会继续杀人吗?”
“不好说,不过只要不出飘飘阁,应当暂时没事。”云倚风道,“婶婶若实在害怕,不如搬来——”
“搬来流星阁,和我一起住吧。”柳纤纤脆生生接过话头,拎着裙摆跨进门。
云倚风一愣:“和你一起住?”
“是啊。”柳纤纤道,“我们都是女人,彼此照顾起来更方便。况且那飘飘阁里又没有多余的空房,你们两个大男人,是打算让婶婶睡柴火堆?”
玉婶赶忙道:“我只是个下人,怎么能同贵客住一起,我、我还是继续睡在厨房里吧。”
“什么下人贵客的,婶婶你快搬来。”柳纤纤握住她的手,“我们正好彼此作伴。”
玉婶犹豫着看向云倚风:“这……”
“婶婶若是愿意,就搬到流星阁吧。”云倚风也道,“非常时期,能互相照应总是好的。”
“哎,那我就和柳姑娘一起住。”玉婶答应下来,“多谢公子,多谢姑娘。”
柳纤纤帮她收拾好包袱,两人便一道回了流星阁。季燕然问:“你就不怕柳纤纤是岳名威的人?”
“怕。”云倚风道,“可她若真是岳名威的人,玉婶反而更安全。顶多被买通给你我下毒,这种事又防不住,多加注意便是。”
季燕然笑笑:“你倒是想得开。”
“走吧。”云倚风转身,“我们回飘飘阁。”
晚饭照旧是炉火烤包子,加上一壶茶水,吃得索然无味,腮帮子还疼。
“云门主!”片刻后,柳纤纤推门进来,“玉婶说厨房里还有粽子糖,你要吗?”
季燕然坐在桌边:“不要。”
“我又没问你。”柳纤纤四下看,“云门主呢?”
“吃完东西后,此时正在内室运功。”季燕然道,“没有半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怎么大晚上的还要练功。”柳纤纤不甘不愿,把糖又装了回去,“行吧,那我明日再来。”
季燕然哑然失笑:“姑娘当真目标明确,心上人不在,就连糖也不舍得留我一颗。”
“你长得人高马大,吃什么糖。”柳纤纤站起来,“我走啦。”
“这么着急?”季燕然单手拦住她,将人一把带到墙角,俯身微微凑近,呼出的气息几乎贴到耳边,“我长得又不差,身材高大,更不缺银子,姑娘怎么就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独独相中云门主一个?”
“放开我!”柳纤纤恼怒,伸手想推他,却半天也推不动。一来二去,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吵了出来,裹着宽袍纳闷道,“你们在做什么?”
季燕然淡定站直:“没什么,闹着玩。”
“呸!谁和你这登徒子闹着玩!”柳纤纤踩他一脚,气呼呼地冲出飘飘阁,糖撒了一地也不捡。
云倚风头疼:“说吧,又怎么了?”
“她是来给你送零嘴的。”季燕然道,“看着年岁挺小,脸皮倒是挺厚。”
云倚风心情复杂:“就凭你方才那流氓做派,哪里来的底气说别人脸皮厚?”
季燕然摸摸下巴,突然问他:“我长得怎么样?”
云倚风上下打量一番,答曰:“不怎么样。”
“不可能。”季燕然示意他坐下烤火,“当年我在西北时,只要骑马上街,整座城的姑娘都会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云倚风:“……”
脸呢。
季燕然挪着椅子,又凑近了些:“说实话。”
云倚风往后一缩:“王爷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又自带皇族贵气,自然是极潇洒的……你给我坐直!”
“潇洒就对了。”季燕然感慨:“可我这般倜傥潇洒,方才那位柳姑娘却连脸都不红一下。”
云倚风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燕然顿了一顿,道:“我是想说,这样的人你可千万娶不得。”
云倚风抬手便打了过去。
季燕然笑着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拉到身前,在耳边低语几句。
云倚风面露迟疑,抬眼看他。
“这只是猜测,多加留意吧。”季燕然松开手,“往后再找机会求证。”
云倚风犹豫片刻,点头:“嗯。”
……
隔天一早,云倚风就去了厨房。玉婶已经煮好粥饭与面条,正打算给各院送去,柳纤纤坐在灶火边,与她说说笑笑,两人看起来都挺高兴。
“云门主。”见到他后,柳纤纤打招呼,又问,“那登徒子没来吗?”
话音刚落,季燕然就跨进门槛:“早。”
柳纤纤道:“哼!”
季燕然嘴角一扬,刚想说话,云倚风就拍他一巴掌:“山上本就局势紧张,你以后不准再调戏柳姑娘。”
萧王殿下倒是挺听话,爽快抱拳道:“昨晚都是在下的错,还请姑娘千万别见怪。”
“谁要理你的道歉了。”柳纤纤把食盒拎出来,“玉婶还在忙着做糕点,抽不开身,你随我去送早饭吧。”
季燕然奇道:“原来你还挺体贴懂事。”
“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谁若想娶我,得祖上积德。”柳纤纤与他一道出了小院,又苦恼道,“可云门主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一直像冰一样。”
季燕然教她:“现在不喜欢不打紧,你一点一点将真心捧出来,保不准哪天这冰就暖化了。”
“我还不够真心吗?”柳纤纤踢了一下雪,“我喜欢他,想嫁他,连命都不要了。”
季燕然听得纳闷:“你喜欢他,怎么就不要命了?”
“因为他是风雨门门主啊。”柳纤纤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还真不是江湖人,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慢慢解释给我听。”季燕然耐心询问,“风雨门门主,那不是一个顶好的位置吗?单凭收集情报就能发财,还人人都得护着,难道不该终日逍遥快活?”
柳纤纤纠正他,人人护着,前提得是每一条卖出去的情报都是真的,而若不小心放出假消息,那便是犯了大忌讳,不单买家要上门算账,武林中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余生只能东躲西藏,比街边的叫花子都不如——人家至少能有个安稳破庙。
季燕然脚下一停,不可思议道:“卖出一条假消息,就要从人人捧在掌心,变成人人得而诛之?哪怕是受奸贼蒙骗也不成?”
“是呀,不成。”柳纤纤道,“这是江湖里谁都懂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风雨门对每一条情报都倍加小心、再三验证,否则凭什么让别人花大价钱去买?自然得确保没错才成。”
季燕然无话可言,想起昨晚灯烛下,云倚风那句眉飞色舞的“羡慕只能白羡慕”,以及说话时眼底的清澈微光,心里不由便不痛快起来,道:“这是什么破行当。”
“对吧。”柳纤纤一手端着食盒,一手扣响西暖阁的门,“我都不嫌他做破行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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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蛛丝银铃
第6章 夜半疗伤
院里很安静,暮成雪显然并不打算搭理两人。
柳纤纤用胳膊肘推推他,小声道:“喂,现在怎么办?我不敢进去。”
季燕然问:“来之前,玉婶没教你?”
“婶婶说,把食盒放在树下石桌上就行。”柳纤纤道,“可这大门紧闭的,谁知道里面在做什么……不然你去送?我在门口等着。”
季燕然果断摇头:“我不去。”
柳纤纤胸闷:“你一个大男人,为何这么没用?”
“你是侠女,你都不敢,反而说我这生意人没用?”季燕然极为理直气壮,依旧站着一挪不挪,宛若一块磐石。
柳纤纤:“……”
季燕然又教她,不如你快些进去,再快些出来,我们才好早点溜。听说这杀手凶得很,杀人不眨眼。
“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吓唬我!”柳纤纤气恼,抬手就要打他,季燕然侧身往旁边一躲,顺势一把推开木门,示意她抓紧时间送饭。见院中空无一人,柳纤纤便也心一横跑进去,几乎是像丢烫手山芋般,把那食盒“咚”一声放在桌上。
季燕然感慨:“幸亏玉婶单独给他做了素菜包子。”若换成旁人的肉汤面,只怕早已漏了一地。
“快点。”柳纤纤拖住他的衣袖就跑。
季燕然唇角一扬,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屋顶上的人。
暮成雪身负长剑,白衣似云,用一块雪纱覆住黑发,目光正落在天的尽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多久,平缓的呼吸声被风吞没,身影也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若非绝世高手,应当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
直到拐进花园,柳纤纤还在心有余悸地问:“那盘包子,应当没被我摔散吧?”
季燕然也是一脸担忧:“不然你再回去看看?我觉得八成连盘子都碎了,那杀手现在正从碎瓷碴子里往外捡白菜豆腐馅。”
“我才不去,你就会出锼主意!”柳纤纤一跺脚,“云门主那么好的翩翩君子,怎么就同你这无赖是好朋友?”她嘴上说着,心里越发生气,季燕然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柳纤纤在后头追,只顾要与这可恶之人算账,却没留神身旁,在拐弯时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食盒里的东西一下子打翻,全部泼到了那无辜倒霉鬼身上。
“啊呀!”祁家小厮惊魂未定,“你们……你们怎么也不小心着些?”
季燕然赶忙将他扶起来:“没摔伤吧?”
“嘶……轻点轻点!”小厮表情痛苦,“我的腿!”
“腿?”柳纤纤蹲下,右手一寸寸捏过骨节,触到一处时,小厮叫得越发凄惨,哆哆嗦嗦瘫软在地。柳纤纤却松了口气,抬头对他道:“骨头没伤,就是脱臼了,不妨事。”
小厮带着哭腔,声音颤抖道:“脱臼了还叫不妨事?”
柳纤纤自知理亏,只好柔声对他道:“这里太冷,前头就是飘飘阁,先去那儿吧。”
“我不去飘飘阁!”小厮原本正疼得胡乱骂人,听到要换地方,突然就又不生气了,只道,“就在这里接吧,我家公子起床就得吃药,我要回去熬着,不能耽搁。”
柳纤纤好心提醒他,你一直坐在这冰冷雪地里,八成会冻伤,不如先去个暖和的地方。小厮却固执得很,连连催促让季燕然快些动手,说到后头,甚至连脸都涨得通红,眼泪花也包了上来。
“你别哭呀!”柳纤纤吓了一跳,“行行行,那在这接。”
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刚想将裤腿撸上去一些,小厮突然就打了个激灵,尖叫道:“别!”
柳纤纤被他这一嗓子唬得不轻,心砰砰狂跳:“怎么了?”
小厮唇色惨白,哆嗦着说:“就这么接,我……我怕冷。”
这阵又怕冷了?柳纤纤一愣:“你……”
小厮抹了把眼泪,心里清楚自己这胡乱找的借口定然没人会信,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编理由。柳纤纤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只隔着厚棉裤捏住他的腿,依靠多年打仗治伤的经验,用力一错合上了关节。
小厮疼得险些晕过去,缓了半天才顺过气,爬着站起来想走,可人还没出园子,又折返回来“噗通”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带着哭腔哀道:“季少侠,柳姑娘,求求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家公子。”
“起来。”季燕然扶起他,“这件事错不在你,该我们道歉才是。放心,我与柳姑娘都不会乱说的。”
“多谢,多谢二位。”小厮用衣袖擦了把脸,转身一瘸一拐跑开,看那不要命的架势,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柳纤纤一头雾水,一直盯着他走远,方才搓了搓胳膊道:“我怎么觉得身上一股子寒气,毛骨悚然的。”
“先去厨房重新拿吃食吧。”季燕然道,“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自家主子,若早饭不及时送去,到时候祁冉一问原因,你我怕就要失信于人了。”
“祁冉,不应该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吗?”柳纤纤跟在他后头,“况且是我们撞人在先,要心虚也应该我们心虚,怎么反而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季燕然摇头:“人人都有秘密,他不说,你我又何必在这乱猜,送饭要紧。”
两人一路回到后厨,云倚风正坐在凳子上吃着梅花糕:“咦,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小心打翻了两个食盒。”季燕然问,“还有多余的早饭吗?”
“有,灶台上热着包子呢。”玉婶手脚麻利,很快就重新装好。方才在撞到祁家小厮时,柳纤纤裙摆上也沾了汤,红红一片甚是显眼,于是季燕然道:“柳姑娘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剩下的饭我去送。”
“我不去。”柳纤纤却不肯,固执道,“我也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云倚风端着小碗,纳闷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大对劲?”
柳纤纤闻言脸色更白,凑近他小声问:“什么不对劲,是撞鬼中邪的那种不对劲吗?印堂发黑还是头上冒红烟?”
云倚风:“……”
“我说姑娘。”季燕然牙疼,“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撞鬼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云倚风站起来。
“没事,回去再同你说。”季燕然拎起食盒,“现在先去送饭。”
白梅阁中,小厮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扫雪。见到众人进来后,只匆匆行了个礼,哑着嗓子道:“我家公子还在睡,早饭给我吧。”
柳纤纤将食盒递给他,忍不住小声提醒:“你扭伤不轻,该多休息的。”
“是,我会的。”小厮敷衍应了一句,抱着食盒刚想送进去,金焕却恰好推门进来,见到满院子的人,难免吃惊:“怎么都在这,出事了?”
季燕然解释:“是柳姑娘在帮玉婶送早饭,我与云门主闲来无事,便也跟着一道走走。”
“吓我一跳。”金焕松了口气,又笑道,“以后若玉婶忙不过来,我们自己去取便是,怎么好意思麻烦季兄。”
“什么麻烦季兄。”柳纤纤不高兴,把手中食盒往前一递,“送饭的人是我,喏,正好你的也在这,拿去吧。”
“是是,多谢姑娘。”比起金满林来,金焕对她的耐心明显要多上许多,见那绯红裙摆上一片辣油,还关切问了两句。
小厮在旁边站着,听到后手下一松,险些丢了食盒。
“没事。”柳纤纤摆手,“早上不小心摔了。”
季燕然也转移话题道:“金兄怎么一大早就来找祁公子?他好像还没起床。”
“哦,我是来取药的。”金焕道,“家父这几年一直在吃白参紫蓉补丸,昨天来祁兄这喝了一壶茶,临走时不慎丢了装药的葫芦,刚刚才发现。”
祁家小厮赶紧道:“葫芦我已经收好了,这就去取。”他走得僵硬,却又不敢呼痛,强忍着跑进跑出,将东西双手奉上。
“行,那我也走了。”金焕道,“待祁兄醒了,再来同他喝茶。”
小厮低头道:“是。”
“我们也走吧。”季燕然对云倚风道,“回去烤火。”
柳纤纤伸手拦住路:“喂,你要走可以,让云门主留下!”
云倚风无辜和她对视,为什么,我不想留。
季燕然上前一步,将云倚风挡在了自己身后:“不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柳纤纤着急,又推不开他,最后实在没法,只好小声辩解,“我不是想胡闹,我……我就是害怕,总觉得今天哪儿都奇奇怪怪的,不敢一个人待着。”
云倚风茫然道:“是吗?”
季燕然安慰她:“害怕就回流星阁,云门主又不是神婆,真遇到了鬼,他八成跑得比你还快,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孔子说的。”
云门主原想飞起一脚,但转念一想,还是配合道:“嗯。”
见他二人都不愿带着自己,柳纤纤不甘心地拧了拧衣裳边,总算道:“那你们也小心,真遇到厉鬼,被缠上就糟了。”
季燕然神情凝重:“好,我们定会加倍注意。”
云倚风一脸狐疑,与他一道回了飘飘阁,进门就问:“到底在唱什么戏?”
“这可不是戏。”季燕然泡了一壶茶,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看来在那祁家公子身上,秘密不少。”
“这么诡异?”云倚风若有所思道,“上次我们还在说,深宅大院里不受重视的少爷,偷偷学些功夫自保不算奇怪。可这和小厮有什么关系?走路时不小心撞一下而已,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他何至于怕得像是老鼠见了猫?”
“至少能说明,他在祁冉身边的日子并不好过。”季燕然道,“不如今晚去看看?”
云倚风问:“偷窥?”
季燕然纠正:“夜探。”
云倚风笑:“好,那我今晚就随王爷去白梅阁暗探,看看那祁冉究竟有何古怪。”
在阴沉沉的寒雾下,夜幕总是降临得分外猝不及防。似乎只是一阵狂风过境,就卷走了所有惨淡的云与天光,来自深渊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赏雪阁悉数吞入腹中,日头化作看不见的星辰粉末,落入指间一吹就散,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雪啸时心惊、寂静时悚然。
子时,季燕然坐在桌边,将暗器一一收好,又喝了大半壶茶,隔壁却依旧不见动静。
莫不是睡着了?他起身走到墙边,屈指敲了敲:“云门主。”
并没有人回答。
萧王殿下只好亲自登门去请。此时外头雪正大,连风里都带着冰渣,吹在身上滋味的确不好受。若实在贪觉犯懒不想夜探,那也不是不能商量,但至少得提前说一声,大家要睡一起睡,别让我一个人干巴巴——
“等”字还没想完,云倚风就打开了门。他双眼赤红,眉峰紧锁,只穿了一身流水样的贴身寝衣,如墨黑发胡乱散在肩头,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暗探出门的打扮,倒很像是没睡醒的狂躁起床气。
季燕然相当识趣:“打扰了,门主继续睡。”
云倚风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软绵绵晕在了他怀中。
季燕然:“……”
季燕然道:“喂!”
云倚风双目紧闭,身上如火滚烫,在这彻骨生寒的鬼天气里,越发像是一块烧红的炭。
季燕然将人打横抱起,一脚重重磕上房门,将所有回旋的雪与风都堵回院中。
卧室里的火盆早就被水浇熄,床褥与棉被也悉数丢在地上,房间里冷得像冰窟,饶是如此,云倚风依旧燥热难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意。
季燕然强行握过他的手腕,脉象紊乱无序,时而猛烈到要跳出所有心头精血,时而又微弱不可见。
云倚风将双眼睁开一线,看着床边模糊人影,拼力道:“明日就没事了。”他说话时咬紧牙根,手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忍受巨大痛苦。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把他扶起来,抬掌按住胸口。
一丝一缕的真气进入筋脉,虽不至于完全驱散痛楚,倒也总算能缓解些许。过了一阵,云倚风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季燕然却丝毫不敢大意,手下反而更放轻三分。他自幼长于军营,见惯了皮糙肉厚的大梁将士,那都是挨上七八刀还能浴血杀敌的猛汉,无论哪里受了伤,随便开瓶药撒撒便能治好大半。可此时此刻怀里这个,且不说武功如何,至少看起来就要比西北那群人金贵许多,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身子又薄得像纸,锁骨更如细玉一般,似是稍一用力就会压成粉碎。
所以就只能加倍小心。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待云倚风终于肯睡着时,季燕然也早已满头是汗。他单手将人圈住,另一只手想去取地上的被褥,却摸到一把半湿炉灰,这才发现屋内火盆不但被茶水浇熄,还被打翻倒扣,到处都是粗糙炭渣,狼藉一片。云倚风的脚上也有斑斑血迹,应当是方才下床开门时,一路跌跌撞撞乱踩过去,不慎伤了他自己。
季燕然心里叹气,索性将人抱到隔壁房中。小院厨房里再度响起风匣声,柴火在灶膛里燃得欢腾,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回萧王殿下烧水烧得还挺快。云倚风被毒物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觉浑身每一根骨头都要碎出裂痕,钝痛不断侵蚀着大脑,四肢瘫软,连呼吸都要拼尽全力,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抬起眼皮,浑浑噩噩中,只能模糊感受到一丝温暖,分辨不出究竟来自何处,只知道那是极温柔的、极耐心的,像夏日暖风,吹在碧波粼粼的琉璃湖面上。
季燕然将一切都收拾停当,又替这玉雕雪捏的病秧子盖好棉被,连被角都压得严严实实,确定没有一丝风能溜进去,方才长出一口气。
原来做老妈子伺候人,也不比行军打仗轻松。
甚至还要更累一些。
此时天已微微亮,季燕然回到云倚风房中,随便捡了一床干净些的褥子反铺在床上,靠着闭目养神。
他稍微有些想不通,这一毒发就要命的架势,在遇到自己之前,究竟是何人在帮他疗伤,怎么此番出门也不一并带着。
一翻身,胳膊下不知压了什么,硌得慌。
摸出来一看,却是云门主日日挂在脖子上、当成宝一样的红玉灵芝。
“良知”这玩意,完全不要好像也不行。
季燕然用拇指搓了搓那假灵芝,脑仁隐隐作痛。
也罢,今晚耗费内力替你疗伤,就当是还了半分人情。
……
窗外风声渐弱,雪也小了许多。
房间里一片静谧漆黑,窗户缝里卡了雪,偶尔会被风推得“咯吱”涩响,越发显得室内温暖宜眠。被褥像松软云朵,一点一点柔暖地卷上来,从脚趾开始,到小腿、到腰、到脖子、到头发丝儿,酣睡中的人翻过身,四肢大喇喇摊开,在梦里露出傻笑。
而床边站着的人,也跟着一起“呵呵”笑了起来。
他嘴角翘起诡异弧度,渗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眼神如同在欣赏某种祭品,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方才缓缓伸出手。
冰冷的,带着森然的指甲,严丝合缝卡上脖颈。
剧痛伴随着窒息感,令美梦戛然而止,被褥里的人惊恐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四肢弹挣如干涸鱼尾,一路淋淋漓漓淌着血,被人从卧房重重拖到雪地里。
眼前寒光阵阵,那是一万只猛兽的利爪吧,或是尖牙。
恐惧已经掩盖了疼痛。
血肉横飞间,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包围了。
墨蓝色的天幕,往那双努力瞪圆的眼睛里,投下最后一寸暗沉颜色。
惊悚而又绝望。
冰雪鲜红。
……
袅袅炊烟中,东方彻底露了白。
地上雪光反射进窗,亮晃晃地将云倚风唤醒。他撑着散架的身体坐起来,想下床却微微一愣,这屋中陈设与摆件……再一低头,身上的寝衣也明显大了一圈,胸口半敞,腰间松垮垮挽着系带,料子里夹绣精巧银线,是蜀中贡缎,皇亲国戚才能用的东西。
季燕然出现在门口:“早。”
云倚风问:“昨晚是王爷替我治的伤?”
“否则呢?”季燕然把手中茶壶放在桌上,“先过来喝点热水吧,我这就去厨房取早饭,你折腾了一夜,得多吃一些才有力气。”
“多谢王爷。”云倚风掩住衣襟,下床想站起来,双脚刚触到地面,却又倒吸一口冷气,“嘶。”
“哦对,你脚受伤了,不过不要紧。”季燕然替他把茶端过来,“算了,还是继续躺着吧。”
云倚风问:“我昨晚毒发得厉害?”
季燕然点头:“你不记得?”
云倚风想了想:“我只记得最初全身冷到发颤,如同落了冰窖,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来时,你周身滚烫脉象大乱,险些邪气攻心。”季燕然看着他喝完水,又想起困扰自己一整夜的事,于是问,“先前是谁在替你疗伤?”
“没有谁。”云倚风回答,“过一夜就好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没人疗伤,生生往过熬?”
“嗯。”云倚风把杯子还回去,下巴重新缩进温暖的被窝,舒服地叹了口气。
见他神情淡定,似乎并未将昨夜那蚀骨之痛放在心上,更无需旁人安慰,季燕然便也没再多言,独自去厨房取来早点,临走不忘多向玉婶讨一盅槐花蜂蜜——毒发太苦,嘴里总得吃些甜。
云倚风笑道:“多谢。”
“今天就好好歇着,也别管外头的事情了。”季燕然替他放好床桌,转身到隔壁收拾房间。先将地上炉渣碳灰清扫干净,又点了新的火盆,最后从柜子里翻出干净被褥,只是铺了还没一半,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纷乱脚步声。
“云门主!”柳纤纤推门而入,“不得了,又出事了……咦,怎么会是你?”
季燕然把枕头丢在床上,一手还拿着扫炕笤帚:“出了什么事?”
柳纤纤:“……”
金焕也被这贤惠持家、勤恳铺床的大好劳动画面惊了惊,试探着问:“季兄,云门主呢?”
季燕然答:“在我床上,还没起。”
现场一片死寂。
是吗。
幸而这时云倚风已经听到动静,裹着大氅推门出来:“怎么了?”
事情火烧眉毛,金焕也顾不得再猜测他二人的关系,急急道:“祁冉的小厮死了。”
死状凄惨,双目大张,浑身像是被鬼爪挠过,到处都是血印子,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周围都是红冰,今晨被祁冉发现时,早已气息全无,冻得僵硬。
云倚风闻言暗自皱眉,和季燕然对视一眼。
蛛丝银铃阵没有被触发,说明并无歹徒夜半闯入。
是这赏雪阁里的某个人,杀了祁家小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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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半疗伤
第7章 谁是凶手
祁冉也被岳之华搀了来,他面如菜色膝盖发软,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看起来的确被吓得不轻。
云倚风问:“尸体现停在何处?”
“后院柴房。”金焕答道,“浑身都是血,也不知是谁与他有这般深仇大恨,前些年魔教作乱生剐活人祭祀,也没惨成这样。”
听他提起祭祀,柳纤纤不由便跟了一句:“会不会是因为这宅子不吉利?昨日我还在同云门主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毛骨悚然阴森森的,结果晚上就出了事。”
“我不信鬼神。”金焕目光环视一圈,“只信有人在背后搞鬼!”
“可那人究竟是谁?”柳纤纤追问,“银铃一整夜都没有响,小厮却离奇死了,莫不是你那阵法不好用?”
“来之前我已检查过了。”金焕略一停顿,继续道:“蛛丝与银铃都完好无损,之所以没有响,是因为压根无人触碰。”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在说,谋害祁家小厮的凶徒就在此处,柳纤纤打量了一番众人,不自觉就悄悄后退两步,与每个人都拉开了距离。
“季少侠。”金满林突然指着墙根问,“那是什么?”
其余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地上正卷了一大堆被褥,上头隐隐还有血痕。
岳之华脸色一变:“这……”
“这是我昨晚毒发时,不慎踩到煤炭伤了脚。”云倚风解释,“季兄替我包扎疗伤,直到天明才歇下。”他仍穿着就寝时的轻便软鞋,脚上的确打了绷带,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可白梅阁那头才刚闹出人命,这头就卷着染血的被子想丢,怎么看都有些巧合过了头,就连平日里经常缠着他的柳纤纤,此时也目光微疑,像是不信这番说辞。
房中再度陷入寂静。空气如同沾满水的厚重丝绸,密密匝匝劈头裹来,冰冷窒息而又倍感压抑。众人各怀心事,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眼里寻出一丝异常,却又都无果而返。凶手就混在人群里,这桩事实足以让最平静的心也生出波澜,分明就没有谁先拔刀,可幻觉里那微弱的武器铮鸣声,却像细针一般,准确无误地刺痛了所有耳膜。
窗外黑云压顶,风暴将至。
原本就被恐惧与阴谋包围的赏雪阁里,此番又多笼了一层猜忌与不信任。
季燕然道:“依靠云门主的功夫,想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厮,易如反掌,何至于将他自己弄伤?”
金焕与金满林对视一眼,刚想说话,祁冉却颤声道:“阿诚是会功夫的,只是平日里没显露过罢了。”
岳之华一愣:“你那小厮还会功夫?”
“是。”祁冉道,“不单单他会,我也会。我自幼便身体孱弱,前些年母亲拿出私房钱,请了个武师上门,瞒着家人教我与阿诚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若遇到危险,也可自保,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季燕然先前只知祁冉深藏不露,却没料到连那一撞就倒的小厮也练过。云倚风裹了大氅,耐下性子道:“就算阿诚练过功夫,那比我如何?或者更退一步,即便他与我旗鼓相当,那为何在搏斗时不伤头不伤身,反而独独伤了脚心,这是哪门子的邪派路数,莫非他在打架时专喜欢脱人鞋靴?”
柳纤纤“噗嗤”笑出声,笑完又觉得事关人命,自己态度未免太过轻浮,于是也帮着云倚风道:“金少侠,云门主说得有道理,祁家武师功夫再高,也不会是风雨门的对手。况且就算那小厮当真伤了云门主,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先处理干净血迹再上床,这又不是什么瘫着起不来的大伤,哪有先蹭一被单的血,再卷起来丢的道理?”
她难得平心静气说一回话,嗓子又软又娇俏,听起来挺悦耳,况且所言也确实在理,于是金焕抱拳道:“云门主莫怪,祁兄也是受了惊吓,一时情急才会胡思乱想。”
“自然。”云倚风点头,“走吧,先带我去看看尸体。”
天上还在落着细碎雪片,飘入脖颈就是一阵凉。季燕然紧走两步,替云倚风撑了把伞:“你的毒与伤,当真没事?”
“熬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眼那寒梅伞面,又道,“不过还是多谢季兄,除了包扎功夫稀松平常,其它都很好,大氅也很暖和。”
季燕然道:“这是最好的银貂皮,云门主若喜欢——”
云倚风打断他:“喜欢。”
季燕然顿了顿:“喜欢那便多穿两天,分别时再还我。”
云倚风抿嘴:“这回怎么不送了?”
萧王殿下内心愁苦,此番出门一共就带了四条,如何架得住接二连三往外送,按理说风雨门也不穷,为何堂堂门主竟还有霸人衣裳的不良嗜好。
后院罕有人至,上回埋了柴夫之后,就更没谁肯来,因此雪积得很厚。众人靴底踩过松软冰碴,不断发出闷钝的“咯吱”声,木门被推开时的动静尖锐刺耳,摇摇欲坠的旧柴棚看着已有了年岁,下头用门板胡乱拼起一张床,尸体用白布覆着,隐约有血迹渗透出来。
金焕拉住身边人:“姑娘还是别去看了,鲜血淋漓着实可怕,免得晚上睡不着。”
柳纤纤停住脚步,又不安地问:“你当真不信鬼神吗?我这两天怕得很。”
金焕道:“我不信,况且就算真有鬼神,也该奉行善恶有报,断没有滥杀无辜的道理,你我若不做亏心事,又为何要惧怕半夜鬼敲门?”
他说得铿锵,柳纤纤便也跟着点头:“嗯。”
云倚风伸手掀开白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血呼刺啦的遗容惊了一惊。先前在风雨门时,他也曾帮忙验过不少尸首,可哪怕是被五马分尸后的尸块,看起来也要比这祁家小厮强上许多。
季燕然站在一旁猜测:“如此残忍,莫非真有什么血海深仇?”
云倚风道:“他一个家奴小厮,平日里顶多为了月钱赏赐,和别院的少爷奶奶卯着吵一架,到哪里去结这种大仇?致命伤是脖颈一刀,半件衣服都被血浸透,若要杀人,做到这份上也足够了,实在没有理由再在身上脸上挠满恐怖血痕。”
祁冉听得面色发白:“那为何还要行此举?”
“这就得问祁兄你了,看平日里有没有与谁结过大仇,让对方非得挫骨鞭尸方能解气。”云倚风道,“若实在想不起来,那这凶手要么在故弄玄虚,要么干脆是个口味独特的失心疯,就喜欢此等血淋淋的恐怖场景。”
柳纤纤犹豫:“可……”她只说了一个字,众人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蛛丝银铃阵并未被触发,也就是说,这疯子很有可能正衣冠楚楚地混在人群里。
云倚风将白布重新覆好,只道:“先回前厅吧。”
玉婶很快就送来茉莉热茶,她也闻听了祁家小厮的死讯,不过柳纤纤并未说那恶鬼梦魇一般的场景,只道是半夜不小心跌了一跤磕到头,在外头昏迷一夜,便再也没能醒来。虽说一样可怜,却总算不再那么吓人。
金满林胡乱吹了吹茶上浮沫,喝一口烫嘴,心里就更焦躁,索性将茶碗重重放回桌上:“不如这样,我们先各自说一说,昨晚都做了什么。”
金焕第一个道:“我昨晚在陪父亲下完棋后,到玲珑阁里同岳兄聊了两句,回去就睡了。”
岳之华附和:“我的确与金兄聊到了深夜,此后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住处。”
云倚风问:“聊到深夜,都聊了什么?”
岳之华犹豫片刻,还是老实答道:“在山上这些人里,我与金兄的关系最为亲近,所以想请教他,看看轰天雷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让他们更相信我。”
“原来如此。”云倚风了然,“那可有聊出结果?”
岳之华叹气:“若有收获,我们一早就该来找云门主了,可这回当真是一头雾水,越聊越乱。”听起来倒还不如不聊。
“我向来睡得早。”柳纤纤接话,“今晨天没亮时,听到玉婶要去厨房准备早饭,我便一道跟了去,金少侠为了小厮之事找来时,我还在帮着蒸包子。”
祁冉道:“我也同柳姑娘一样,习惯早睡,又睡得沉,直到今天早上才被风声吵醒。”
云倚风问:“然后就发现了小厮的尸体?”
祁冉点点头:“往常我一睁眼,他就该端着熬好的药来了,这次却迟迟不见人,我以为是贪睡或者染了风寒,就想去隔壁看看,结果刚一出屋门,就见他正躺在院子里。”话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起来。
柳纤纤安慰:“祁公子,你也别太难过了,以后要喝的药统统交给我,我帮你熬好送来便是。”
云倚风道:“柳姑娘真是古道热肠,侠女风范。”
“我若真是侠女,早就揪出幕后凶徒,带领大家一起下山了。”柳纤纤心中不甘,握了握剑柄,继续道,“你与季少侠昨晚在疗伤,应当也不可能看到谁是凶手。这下倒好,人人听起来都没空出门,无辜得很,真闹鬼了不成。”
云倚风摇头:“就像金兄所言,我也不信鬼神。赏雪阁内都是高手,不管是谁作乱,最后总会真相大白,姑娘不必着急。”
柳纤纤依旧忧虑:“话是这么说没错,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还能怎么办。”云倚风道,“先保全自己吧,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加倍小心,切记不可给匪徒可乘之机。”
柳纤纤答应一声:“好,我记下了。”
“云门主。”金焕在旁提醒,“我们在这里互相猜忌,可那西暖阁里,分明就还住了一位高手。”
“暮成雪?”云倚风放下茶盏,“他要杀你杀我,倒也能想通,可为何要杀一个小厮?”
金焕反问:“那你、我、祁兄、岳兄,再加上季少侠与柳姑娘,这些人又为何要对一个小厮下手?”
云倚风像是被他问住,思索片刻后才道:“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若真是暮成雪干的,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找上门算账,让他血债血偿?”
“咳咳!”季燕然赶紧道,“我听说那杀手穷凶极恶,你们若没有十成胜算,千万别贸然行动,就算真贸然了,也千万别拉上我。毕竟大家都年轻,还指着多过几年纸醉金迷的逍遥日子。”
“季少侠不必担忧,倒不会现在就去。”金焕抚慰,“但就如云门主所言,往后多加注意总是要的,总之在离开缥缈峰之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出事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可再诚恳也只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关怀,分量比如落入池塘的柳叶还不如。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若说上回的惊天爆炸是一个不能轻易离开缥缈峰的警告,那么这回祁家小厮的惨死,便是幕后操控者发出的另一个讯号,更残酷的,更令人胆寒的——因为它代表着即便你好好待在赏雪阁中,也一样随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柳纤纤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话音刚落,祁冉手中的茶盏就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加上窗外沉沉黑云,惊悚之外更添惊悚,连云倚风的手指也跟着微微一颤。
季燕然余光瞥见,叫来玉婶替他换了杯微烫的安神茶。
金焕道:“这事情诡异,难保后头还藏着什么秘密。白梅阁里刚闹出事,祁兄若信得过我,不如搬来观月阁同住吧。”
“多年故交,我自然信得过金兄。”祁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忙道,“好,那我下午就收拾东西搬过来。”
柳纤纤却一撇嘴,抱怨道:“多年故交又如何,那岳名威还是几位的叔叔伯伯,不照样将我们骗来这雪山之巅,莫名其妙杀了一个又一个。”
岳之华:“……”
或许是因为心里焦躁,柳纤纤的声调不自觉尖锐,颇有几分泄愤的意思。金焕自然不会理她这胡搅蛮缠,只道:“我既邀祁兄住进观月阁,就一定会拼死护他周全,现如今风声鹤唳,姑娘当然可以怀疑在下,祁兄却也可以相信在下,在真相未解之前,一切都只能随心。”
云倚风点头:“我也赞同金兄的话,生死有命,一切随心。”
“怎么就生死有命了,我才不要死在这雪山上!”柳纤纤拿起桌上佩剑,“既然解来解去都是一团乱麻,那我不同你们聊了,听得人生气。”
她说完这话,一甩发辫便跑了出去,掀开门帘时,力气大得几乎将整个门框扯下来。
冷风呼呼往里灌,云倚风叹气:“这脾气,将来怕是要嫁不出去。”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
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
当天下午,金焕就同祁冉一起,把所有行李都搬去了观月阁。
一把大锁“咣当”挂上白梅阁的大门,柳纤纤还特意寻了几根红绳,将锁头缠了又缠,说是先前行走江湖时跟大师学过,这样就能把所有灾祸与不详都锁在院中,让挖心厉鬼无路可出。几个大男人自然不信这神婆说辞,却也没谁出言讥讽,反而还陪着聊了两句,毕竟局势诡谲,当务之急便是要稳住人心。
小厮被葬在了柴夫身边。此时天色已暗,云倚风手中拎着一盏灯,站在破旧柴棚下,露出袖笼的手指白净细瘦,在寒凉空气中,越发像是被冻到透明的玉雕。小雪纷扬,偶有一两片冰晶挂在他的长长眼睫上,停着一动不动,让视线与世界也朦胧起来。
季燕然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云倚风回神,“只是觉得短短几日,这赏雪阁里就多了两具尸体,往后还不知道要生出何等事端,人心惶惶。”
“我方才检查过了,祁家小厮的腿上与手上有不少冻疮,他那日死命捂着裤腿,应当也是为了遮掩这个。”季燕然道,“但看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不像是会干粗活,顶多伺候少爷日常起居,没道理落下这些疮疤。”
云倚风猜测:“你的意思,祁冉虐待他,或者干脆说是祁冉杀了他?动机呢?”
“至少他们二人之间,肯定有一个藏着秘密。”季燕然从他手中接过灯笼:“走吧,天气太冷,先回飘飘阁。”
这一路寂静,风吹雪乱。园中花草早已凋零,水池亦结了厚冰,再不见夏日里的莲叶田田、摇曳锦鲤。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偌大个院子,竟没有半寸地界能寻出一丝生机。云倚风心想,哪怕以后食物充足、哪怕再也没有暗杀与枉死,单在这灰败之地日复一日地住下去,只怕也会压抑窒息,疯疯傻傻。
季燕然扶住他的胳膊:“小心台阶。”
“其实抛开小厮不谈,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云倚风看着他,“幕后那人究竟想要王爷的什么?不要命,那就是要心?或是要合作?要东西?”
季燕然道:“若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云倚风却不信:“一无所知,不像传闻中的萧王。”
季燕然笑笑:“萧王也不是一出生就能事事皆知、窥尽人心,这回我是当真不知道,所以才要等。”
“说了半天,原是我命不好。”云倚风把手缩进大氅,“没赶上王爷洞察世事运筹帷幄的好时候,却跟着一猛子扎进了浑水旋涡里。”
“谁说你命不好。”季燕然耐心诱哄,“你想想,西北不知有多少妙龄少女,现在正艳羡门主,能与本王同吃同住同生共死。这命格,可谓再好不过了。”
云倚风听得胸口一闷,暗道你还是闭嘴为上,再多两句,怕是我会忍不住想打人的手。
两人穿过长廊,恰好撞见了脚步匆匆的岳之华,对方正在低着头想事,猛然被人迎面拦住,惊得后退两步,抬手就要拔剑。
云倚风赶忙道:“是我。”
“原来是云门主与季少侠啊。”看清眼前人后,岳之华明显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云倚风问:“外头又黑又冷的,岳兄是要前往何处?”
“我刚从观月阁里出来。”提及此事,岳之华又想叹气,“祁兄的小厮在缥缈峰上丢了命,我身为半个地主,总得去看看。”虽然这“地主”实在不尴不尬,里外不是人,但名字里既然带“岳”,那只好硬着头皮也要去安慰一番。
“岳兄也别太上火,所谓清者自清。”云倚风寻了处避风的廊凳,又问,“在上山前,岳掌门的表现可有异常?”
“当真没有。”岳之华苦道,“自从轰天雷之后,我就仔仔细细想了再想,可确实并无任何异样。叔父平时待我什么样,那日交代事情就还是什么样。”
云倚风继续问:“那金家祁家,与岳家镖局的关系如何?”
“都极好。”岳之华答道。金家靠着岳家吃饭,平日里自然恭敬有加,而祁家出关做生意,也要靠着岳家镖局押货,这一群人都是相互依存、相互扶持的关系,实在找不出理由要彼此暗算。说完还没等云倚风问,又主动补了一句,祁冉与小厮亦是相处融洽,至少在自己每次见到的时候,两人都亲近得很,祁冉心肠软,好说话,平时赏赐起来也大方。
云倚风摸摸下巴:“这样啊……”
“所以才说,这整件事简直莫名其妙。”岳之华哭丧着脸,又不甘心道,“会不会是旁人所为,压根与叔父无关?”
“也有可能。”云倚风道,“所以岳兄不用太过自责焦虑,还是先回玲珑阁吧。”
“好,那二位也早点歇着。”岳之华抱拳,“告辞。”
云倚风目送他离开,然后胳膊肘一捣:“你怎么看?”
季燕然提醒:“你才是风雨门门主。”所以这些江湖中事,难道不该我问你?
“这三家的关系,的确是这样没错。”云倚风瞥他一眼,“既相互依赖,就没必要相互残杀,所以无论这回死的是谁,最后的目的八成都是王爷你。”
还有被血灵芝哄来东北、无辜的我。
季燕然摸摸他的头发,厚颜无耻道:“走,回去,玉婶说有鸡汤喝。”
另一头,岳之华独自待在玲珑阁,却始终静不下心,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昨晚在用钢爪杀掉小厮之后,他沉浸在轻而易举就能掌控别人生命的快感里,久久无法自拔,只觉得连手心鲜血都分外温暖甘美,原以为很快就会等来下一个任务,谁知桌上却并没有出现约定好的指示纸条,而且也没有人来解释,山道上的轰天雷究竟是谁所为,难不成真是叔父在暗中搞鬼?那……他与主子有关系吗?若有关,为何不提前告知,这样做事岂非更方便,可若无关,为何这次又偏偏是送自己上山?
桩桩往事像打开闸门的洪水,将脑仁子冲得乱七八糟、绞痛阵阵,心里也更加烦躁起来。他猛然推开窗户,原想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却冷不丁撞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瞳仁。
“怎么会是你?”他惊愕地看着对方。
来人裹着黑红相间的诡异斗篷,帽子将脸遮掉大半,嗓音沙哑如皴裂大地。
“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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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谁是凶手
第8章 旧时梦魇
岳之华失踪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是玉婶。中午的时候,她急匆匆找到云倚风,说到处都寻不见岳之华,而且早上送去的食盒也没打开。
其余人听到消息,纷纷前往玲珑阁一探究竟。就见屋内陈设如常,一切都是整齐干净的,没有任何打斗或者遭窃的痕迹,唯有房间主人如同平地蒸发一般,无影无踪。
“蛛丝银铃阵没有被触碰。”金焕笃定,“人一定还在山庄内。”
柳纤纤问道:“昨天是谁最后一个见的岳少爷?”
“应当是我与季兄。”云倚风回答,“在折水回廊上,自称刚刚去观月阁探望完祁兄,正准备回住处。”
“岳兄昨晚的确来过。”祁冉道,“可他当时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还说今日要送补药过来。”
“所以呢,他不会是跑了吧?”柳纤纤狐疑,“还是说又出事了?”
“大家先各自找找看。”云倚风吩咐,“赏雪阁一共就这么大,务必将每一个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细翻过,一个时辰后,再来此处汇合。”
小厮前脚离奇丧命,岳之华后脚就又无端失踪,两桩事情连在一起,难免令人心底发怵,不知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更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众人齐心协力从中午找到日暮,连玉婶也跟在柳纤纤身后帮忙,几乎把赏雪阁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倚风半蹲在玲珑阁的卧房,用指尖细细抚过青黑地砖。
“有发现?”季燕然站在他身后。
“床铺被人挪动过。”云倚风站起来,“地上有很浅的划痕。”
季燕然示意他退后,自己单手握住床柱,重重往后一拖。
实木大床被拽得离墙三尺,一堆铁器“哗啦”掉了出来,那是一双打磨锋利的钢爪,上头还残留着暗色的血肉。
柳纤纤恰好从门口路过,看到这一幕,惊得当场尖叫出声。
“怎么了?”金家父子也赶了过来。
“在床下找到了这个。”云倚风伸手一指,“应当就是杀害祁家小厮的凶器。”
金焕上前检查过后,发现那些血肉并未完全干枯,依旧是新鲜的,钢爪利齿的形状也与小厮身上的伤口一致。真相似乎已经开始浮出水面——岳之华杀人之后,设法避开蛛丝银铃阵,在昨晚逃出了赏雪阁。
祁冉听得目瞪口呆:“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杀阿诚?”
柳纤纤也纳闷得很,若说杀祁冉也就罢了,好歹是个富户公子,杀小厮做什么?屋里的男人没一个说话,她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就算小厮是岳之华杀的,那山道上的轰天雷呢?还有,想方设法把我们引上缥缈峰,又炸死了无辜的砍柴人做威胁,难道就是为了故弄玄虚地杀掉阿诚?莫非……莫非阿诚有什么了不得的隐藏身份?”
祁冉摇头:“不可能,他是祁家两名老仆人的儿子,一出生就养在偏院里,身世是清白干净的。”
柳纤纤更不懂:“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沉默一片。
没有人给她解释,因为没有人能理清头绪。
“祁兄。”片刻之后,季燕然突然道,“平日里你与阿诚关系如何?”
“我与阿诚?”祁冉点头,“自然很好,他自幼就跟在我身边。”
“几日前,我曾与柳姑娘在花园里遇见过阿诚。”季燕然道,“他当时被我们撞得跌倒脱臼,却死死按着裤管,不肯去飘飘阁养伤,还连声哀求,说千万别让祁兄知道,像是极为害怕。”
祁冉满脸不解:“他按着裤管做什么?还有,季兄这么问,难不成是怀疑我虐待家仆,打了满身伤?”
“没有满身伤。”季燕然道,“我检查过,是满腿的冻疮。”
金焕在旁奇怪:“冻疮?不应该啊,阿诚平日里穿的都是好衣裳,祁兄还赏了不少暖炉与毛皮护膝给他,怎么会落下大片冻疮?”
事情听起来蹊跷,祁冉却叹气:“若腿上有冻疮,我倒知道是怎么回事。阿诚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半年前被自家表哥带出去,竟学会了赌钱,当时我狠狠教训过一顿,原以为已经彻底戒了,没想到半月前又听到风声,说他还在外头参局,寒冬腊月输光私房钱,被打手扒去皮袄棉靴赶出赌场,赤脚走回了祁府,许是那时冻伤了吧,自然不敢让我看到。”
柳纤纤恍然:“怪不得他要死命捂着。”
“原来如此。”季燕然道,“是我想太多,还请祁兄勿怪。”
祁冉摇头:“如今这局势,想得越多才越好,我又怎会责怪季兄。只是阿诚死得诡异蹊跷,就算在玲珑阁里找出了钢爪,我也实在想不明白,岳家的人到底为何要杀他,再加上还有另一个大活人无端失踪,实在是……唉。”
“布蛛丝银铃阵时,岳之华也有份。”柳纤纤道,“若他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跑,暗中学会拆解之法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还是岳家人,自然知道哪条路没有轰天雷。”
这解释若单独拎出来看,的确合情合理,可若放在整件事情里分析,却又显得太过牵强莫名,使人一头雾水。不过无论如何,凶案既然已经发生,那以后只有加倍防范。为免再出意外,金焕亲自带着所有人,又重新将蛛丝银铃阵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保无一处遗漏,方才各自散去。
至少能多换几分安心。
晚饭时,饭厅里只有云倚风与季燕然两人,挺清静。在回去的路上,云倚风双手揣进袖笼,问身边人:“你觉得祁冉白日里说的话,可信吗?”
“赌徒那一段?”季燕然拎着灯笼,“可信与否暂且不论,至少合情合理。”
“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云倚风微微皱眉,“还有岳之华的失踪,也蹊跷极了。”
季燕然一笑:“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继续耐心等着,你我心里都清楚,岳之华的失踪绝不会是整件事的结束,相反,倒很有可能只是个开端。”
“所以往后还有更多的阴谋与谋杀?”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倒是心态好。”
“否则呢?整日惶惶不安?”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放心,我既然将你带上了山,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云倚风上下打量他,像是要计算此番话的可信度。两人再拐一个弯,屋檐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极轻也极快,像一抹稍纵即逝的风和闪电,而在那声响消失的前一瞬间,季燕然已经翻身落在屋顶,身形如暮色中的大漠鹞鹰,黑翼足以让所有弱小动物瑟瑟发抖——包括这只正蹲在积雪里,举起爪子将舔未舔、一脸惊悚的白色雪貂。
季燕然哭笑不得,拎着它后脖颈的毛回到走廊。
云倚风笑着接到怀中:“原来是它呀。”
雪貂极乖,也很喜欢云倚风身上的融融药香,趴下便一动不动,脑袋顶在那温柔掌心,像毛茸茸的打盹小团绒。季燕然在旁边看得好玩,屈起手指弹了弹它圆鼓鼓的屁股,估计是没控制好力度,弄疼了小东西,雪貂当即不满地一甩尾巴,用力往前一蹿,四爪漂移跑得无踪无影。
“喂!”怀中温暖骤失,云倚风想抓没抓住,眼睁睁看它消失在墙头。
季燕然:“……”
云倚风嘴一撇,嫌弃尽在不言中。
季燕然颇为无辜,只好道:“下回我若再见到,定给你捉了来,想抱多久抱多久。”
云倚风捡起灯笼递到他手中:“若金焕不肯呢?”
季燕然正色道:“由不得他不肯,你既想要,本王就算将人打晕,也是要把雪貂抢来的。”
云倚风眉眼一飘:“真的吗?”
季燕然应得毫无压力:“真的。”
云倚风笑:“好,那我可记下了。”
季燕然单手拉起他的大氅,将人再度裹了个严实,一来表示关切,二来也好将那双星辉般的眼眸遮掉大半——否则看久了,八成又要想起血灵芝,现在还得再加一只雪貂,欠的东西越来越多,都是稀罕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极为苦恼。
而老天也存心要与他作对,两人还没走回飘飘阁,只穿过花园,就见金焕正独自坐在屋顶,身边趴着一团纯白,正是刚才那只雪貂。
季燕然:“……”
云倚风果然停住脚步,刚才说什么来着,去吧。
“云门主,季少侠。”金焕也看到了两人,主动打招呼,“这是要回去?”
云倚风点点头,不解道:“冰天雪地的,金兄为何要坐在屋顶?”
“心里烦乱,出来安静片刻。”金焕抱着雪貂跃入院中,叹气曰,“诡事一桩接一桩,想起来实在闹得慌。”
云倚风问:“祁兄怎么样了?”
“他还在想小厮的事,也不懂为何岳之华要杀人。”提及此事,金焕面色更忧,“一直神思恍惚的,说话也不听。”
云倚风提醒:“祁兄如今既住在观月阁,还是得劳烦金兄闲时多劝几句,省得心情烦闷,落下病根。”
“那是自然。”金焕允诺,又道,“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再回去看看祁兄,二位自便。”
眼见他转身要走,而身边的人还一脸促狭,季燕然只好硬着头皮道:“不知金兄的雪貂,可否借在下一晚?”
金焕闻言一愣:“借雪貂?”
季燕然解释:“看着机灵可爱,想带回去玩玩。”
“这样啊。”金焕爽快道,“自然可以,不过这小东西养得娇贵,季少侠可别乱喂。”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白团子递过来。云倚风想要去接,那雪貂却一反常态,吃了炸|药一般颈毛竖起,眼中凶光一现,前爪狠狠一钩,登时就在他手背上留了三道深深血痕。
“嘶!”云倚风毫无防备骤然吃痛,季燕然赶忙将他拉到身后,再看雪貂,已经飞速攀上屋顶,一路奔跑去了远处。
“这……”自家宠物闯了祸,金焕也慌神,嘴里连连道歉,又说要去观月阁取伤药。云倚风有气无力摆摆手:“不用,我此番上山带了药,回去自己处理便是。”
伤口虽深,幸而雪貂无毒,敷好伤药避免沾水,多养几日就会痊愈。季燕然在柜中取出药瓶,也不知这回究竟算不算自己犯错,但见他眉峰紧锁,手臂也爆出细细青筋,像是疼得不轻,只好一边包扎一边哄道:“我府中还有一幅王羲之的《平安帖》,下山后立刻差人送去风雨门。”
云倚风问:“是真迹吗?”
季燕然轻轻吹了吹药粉,用绷带仔细缠好:“自然,谁敢用假货骗我?”
云倚风道:“嗯。”
“这两天尽量别碰伤口。”季燕然把他的手放回去,又问,“想不想吃糖?我去玉婶那看看。”
云倚风眉梢一抬:“当我是小娃娃?受伤了还要用糖哄。”
季燕然感慨:“可门主一路吃零嘴的架势,也不输给……喂喂,这是江南产的玄锦靴,价格不菲。”
“贵才要踩。”云倚风抬起脚,理直气壮道,“好了,我要吃八宝糖。”
萧王殿下态度上佳,一路去了厨房。
玉婶还在揉面,正准备做第二天的早饭。听他说明来意后笑道:“糖就在柜子里,还有桂花酥饼,也一并带上吧,云门主爱吃甜的。”
“柳姑娘怎么没来帮婶婶?”季燕然随口问。
“她像是有事,在检查完蛛丝银铃阵后,一直就没回流星阁。”玉婶说完又念叨,“炉子上还给她温着饭呢,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这样啊。”季燕然扫了一眼饭菜,又把糖和点心装好,“那我先走了,多谢婶婶。”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透,只有茫茫厚雪映着半寸月光,倒还不如狂风呼啸时——那样至少能有些声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一潭腐黑粘稠的死亡湖水,令人倍感不适。
季燕然没有直接回飘飘阁,见四下无人,便拎着食盒往流星阁绕去。云倚风独自待在房中,等得又是无聊又是困倦,单手撑住太阳穴昏昏欲睡。伤口上敷着的药粉很好用,痛楚被完全麻痹,手腕以下都是僵硬的,这种完全失去知觉的经历……完全失去知觉……回忆悄无声息被唤醒,脑海里再度响起了细线嗡鸣,起初很微弱,后头却越来越嘈杂,它们从各个方向密密麻麻爬出来,旋即织成一张污黑焦黄的网,将自己全身都包裹其中,皮肤被刺穿,神经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毛躁的牙与针,还有触角……翅膀……令人作呕的气息与粘液。深埋于骨的恐惧再度蓬勃而出,心呼啸着跌入万丈深渊,云倚风猛然清醒过来,惊慌错乱中重重一掌,将面前方桌拍得粉碎。
“云……门主?”季燕然进门就看到这一幕,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心脏跳得极快,眼前依旧笼着一层黑雾,与他对视许久才缓过些许:“无妨,做噩梦了。”
季燕然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满是冷汗,如冰寒凉。
于是问:“什么梦?”
“忘了。”云倚风声音干哑,“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从隔壁房中取来热茶:“我去了趟观月阁。”
“你去找了金焕?”云倚风双手捧着茶杯,许是手心有了温度,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
季燕然摇头:“不是我去找金焕,而是柳纤纤,她方才进了观月阁。”
云倚风闻言皱眉:“她到观月阁做什么?”
“不好说。”季燕然道,“或许是为了安慰祁冉,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如先前所说,现如今这局势,任何一个人,都称不上全然清白无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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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旧时梦魇
第9章 疑云重重
观月阁里,祁冉放下手中空碗,感激道:“多谢姑娘,这么冷还来给我送炖汤。”
“不用客气的,其实我也想过来看看。”柳纤纤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说,“你也别太为阿诚难过伤心,将来等我们下山后,再寻一块好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祁冉却问:“我们还能下山吗?”
“为什么不能?”柳纤纤握住他的衣袖,“你别这么想呀,别吓我。”
“我虽与岳之华不相熟,可听金兄所言,他的功夫稀松平常,应当不是阿诚的对手。”祁冉看着她,嘴唇颤抖,“阿诚死的当晚,云门主恰好就练功毒发弄了一身伤,那鬼爪凶器也偏偏是他找到的,世间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迟疑片刻后才道:“你怀疑是云门主干的?可……季少侠说那晚在帮忙疗伤,也是假的吗?”
祁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若云门主连季少侠一并瞒了呢?他原以为阿诚手无缚鸡之力,试图暗杀却被反击,才会因此受伤。”
柳纤纤依旧不信:“可云门主杀你的阿诚做什么?他们无冤无仇,先前甚至都不认识。还有,若真是云门主所为,那岳之华又去了哪里,难不成也一起被杀了?”
祁冉反问:“那幕后之人将我们困在山上,又是要做什么?若事事都能知道理由,我们何必在此惶惶猜忌。”
柳纤纤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很,只道:“那我要再想想。可我还是信云门主的,宁愿相信闹鬼,都不愿疑他,你懂吗?”
祁冉勉强一笑:“我懂,姑娘待云门主一片真情,谁都看在眼中。不过我也是相信姑娘,才会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还请姑娘莫要告诉旁人。”
“嗯,我不会乱说的。”柳纤纤收拾好食盒,“那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送药来。”
祁冉撑起伞,亲自将她送出观月阁。
漆黑夜幕沉沉,很快就吞噬了那一抹绯红背影。
柳纤纤将食盒放回厨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飘飘阁。
季燕然正在厅中独自喝茶,见她进来后,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云门主正在内室运功疗伤。”
“他伤得很重吗?”柳纤纤挪过一个椅子。
季燕然沉痛道:“的确不轻,没有两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若换做往常,柳纤纤听到这假模假样的“两三个时辰”,要么不甘不愿地拍桌子走人,要么与季燕然吵两句嘴,都闹腾极了。可这回刚出了命案,自然不再有打斗调笑的心思,她端起茶盏又放下,拇指搓着杯上鎏金描绘,几乎要将那里压出一个窟窿来。
季燕然看出端倪:“姑娘是不是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啦,我心里怕得很,又怕有坏人,更怕有鬼。”柳纤纤放下杯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实回我,不准骗人。”
季燕然答应:“好。”
柳纤纤问:“前天晚上,云门主是哪个时辰毒发的?”
“哪个时辰?”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季燕然想了想才道,“子时过后吧,我听到隔壁有动静,就过去看了。”
“子时过后啊。”柳纤纤咬着下唇,那就是说,子时前两人都没在一起?
季燕然在她面前晃晃手:“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柳纤纤纠结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能不能说,最后索性气恼地站起来,“算了,我回去了。”
她跑得很快,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像是生怕跑慢了会被拉住问话。
季燕然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热茶。
云倚风站在内室门口:“王爷当真看不出来,她此行是为了何事?”
“她怀疑你。”季燕然道,“或者说是怀疑我们两个,更怀疑你。”
“我们一样在怀疑她,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亏。”云倚风坐在桌边,“或许这也是幕后那人的目的之一,让我们互相猜忌、分崩离析。”
季燕然叹气:“你为何总不肯好好穿衣裳?”
云倚风扯住身上单薄纱缎:“那王爷觉得这是何物?”
季燕然懒得与他斗嘴,握过手腕一试,果真又是一片滚烫。
云倚风将领口拉了拉:“我正热得焦躁,若非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火盆现在早已去了井里。”
“那我还得谢谢你。”季燕然哭笑不得松开手,“来这边,那里是风口。”
云倚风短暂思考了一下,在贪凉与避免听他讲道理之间,还是后者更划算些,于是配合地将椅子挪了挪。
季燕然又道:“去一趟观月阁,就跑来问你是何时毒发,祁冉同她说的?”
“其实设身处地想想,祁冉并没错。”云倚风道,“是我不争气,挑在小厮身亡时弄了一床血,还顺利翻出了隐藏凶器,再加上岳之华杳无踪影,说被我杀了也有可能,如此种种叠在一起,实在洗不清嫌疑。”
季燕然一笑,过了片刻,突然问:“当真不是你?”
云倚风喝茶的手顿住,抬眼和他对视。
季燕然很坦白:“前夜子时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我在睡觉。”云倚风放下茶盏,“信吗?”
季燕然点头:“信,若非要在这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更愿意相信门主。”
“今晚王爷若闲得没事,可以再去观月阁与流星阁看看。”云倚风往内室走,“我先睡了。”
“喂!”季燕然叫住他:“你不随我一道?”
“没空。”云倚风一口拒绝,“我要忙着夜半杀人。”
季燕然:“……”
脾气还挺大。
但出去看看,也成。
总比待在飘飘阁里,等着第二天外头又冒出一具尸体要强。
子时。
天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裹在灰色云环里,流出黯黯的光。
祁冉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跳动烛火,眼底一片漆黑。
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光寒,几乎能映照出人影。
真的是岳之华杀了阿诚吗?
赏雪阁里剩下的人逐一浮现在他脑海中,甚至连玉婶都包括在内,似乎谁都有可能。
动机呢?为了震慑自己?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理由?
他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从这一堆乱麻里理出头绪。
不知不觉间,身体像是挂了千斤坠,越来越沉重。
云倚风、岳之华、柳纤纤、金焕……
所有的名字都被打成碎片,旋转出斑斓色彩,再也拼凑不到一起,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异常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淡色烟雾。
腥甜的,像带毒的花,一丝一缕包裹住神经,再一口咬断。
头痛欲裂间,有人轻轻抬高了他的下巴。
“是你!”他挣扎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趴在桌上,恐惧地看着对方。
太多的迷烟,让大脑也陷入迷雾圈。飘飘忽忽间,祁冉觉得手脚突然就有了力气,可以挣脱对方向外逃离,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这座诡异而又阴森的赏雪阁,哪怕是被轰天雷炸到天上,哪怕、哪怕、他喘着粗气,觉得到处都是杀手的脚步声,咚、咚,耳畔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冰冷气息……而当世界再度天旋地转时,却又只剩下了自己断裂的呼吸。
对了,还有滴滴答答的雨。
可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哪里来的雨?
他木然地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雨。
而是血。
自己的血。
淅淅沥沥流过胸口,在地上蜿蜒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
季燕然隐没在黑暗中,盯着不远处的观月阁。灯已经全熄了,夜色间只有凝固的压抑,地上积着一层松软厚雪,人一旦踏上去,必然会留下痕迹,若想潜入院中,只有从房梁隐蔽处翻进屋檐。谁知就在他刚准备行动时,对面却突然有了动静。
一个黑色身影匆匆溜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脚印。
……
柳纤纤跑得极快。她轻功其实不错,身形又娇小,这一路飞掠雪野,只留下浅浅半寸踏痕,待到天明再落一场雪,想来就会掩得毫无踪迹。不过饶是如此,她依旧极为谨慎,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踩着几蓬裸露枯草,躲进了花园假山里,应当是担心会被人看见脚印进流星阁,想等落雪后再出现。
季燕然用刀柄敲敲山石:“出来。”
柳纤纤:“……”
半晌后,穿着夜行服的少女钻出假山洞,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季燕然审问:“半夜鬼鬼祟祟去观月阁做什么?”
“我……我想去找祁冉。”柳纤纤只说了一句话,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眼底噙着泪,抬起衣袖重重擦了一下,又道,“他死了。”
季燕然眉头猛然一跳:“祁冉死了?”
“是。”柳纤纤看起来的确受了不少惊吓,后背贴着假山才勉强站稳,继续声若蚊呐道,“傍晚的时候,祁冉说他怀疑云门主,我听完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反正睡不着,就想去观月阁看看,看他是不是在故意误导我,看他有没有同金焕或是暮成雪密谋,结果房中漆黑一片,空气里有好大一股血腥味,那血是从祁冉的房中流出来的,门槛上还搭了半只手。”说到这里,她又哭出来,“我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的,是不是?”
季燕然问:“既是发现祁冉死了,为何不说?”
“我不敢,万一那凶手还在暗中,万一、万一他是金焕与岳之华杀的呢?”柳纤纤蹲在地上,喃喃无措道,“我谁都信不过了,我想下山,我……我又没有得罪过人。”
几片黑云遮住月光,眼看又要迎来新一轮|暴雪。这里不是议事之地,季燕然单手拎起她的胳膊,将人一路带回了飘飘阁。
柳纤纤没有挣扎,也挣扎不得。如同被一道铁箍圈住手臂,只能任对方带着跃至空中,耳边但闻风声呼啸。她心中难免讶然,先前还从没见过谁能有这般深厚内力,能轻而易举制住自己,甚至毫无还手余地。
季燕然拎着柳纤纤,两人一道稳稳落入院中。
云倚风裹着轻薄寝衣,原本正站在回廊下出神,猛然间面前出现两个人,惊了一跳。
季燕然对他这毛病着实头疼:“你给我回去穿好衣服!”
云倚风:“……”
你半夜带个姑娘回来,还怪我不肯好好穿衣裳。
当然了,君子有所不为,穿着寝衣到处乱晃,确实不妥。
所以他还是沉默折回内室,挑了件长衫裹着,坐回厅中道:“说吧,何事?”
季燕然道:“祁冉死了。”
云倚风闻言一愣:“死了?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柳纤纤定了定神,将刚刚对季燕然所言复述一遍,又辩解道,“当真不是我。”
云倚风从她腰间拔出匕首,上头干干净净,夜行服上也无血迹。
“我没有杀人,我杀人做什么?”柳纤纤带着哭腔道,“我上山只是因为喜欢门主,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云倚风若有所思看着她。
柳纤纤不安地问:“门主不信我吗?”
云倚风坦白道:“半夜三更穿着夜行服闯观月阁,被人发现后就说祁冉死了,这我要如何相信?”
“我真的没有杀他。”柳纤纤急道,“我若想杀他,想杀这赏雪阁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饭菜里下毒便是,总归这几日的饭菜都是我分开送的,为何要冒险入室杀人?”
云倚风答:“因为大家吃饭前都要验毒,也因为那样太明显。”
柳纤纤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险些再度哭出声来:“你又没有亲眼看到,我……我还怀疑你呢,祁冉白天刚同我说完,晚上就死了,若论谁最有嫌疑,可不就是云门主!而且,而且你还衣衫不整,说成是刚脱了夜行服,来不及换别的衣裳也有可能。”
季燕然啧道:“方才还在口口声声喜欢,一转头就诬陷心上人是凶手,这算哪门子喜欢。”
“谁教你们不信我的。”柳纤纤嘴硬道,“我现在心里怕得很,你们非但不安慰我,还胡乱怀疑我。”
“罢了,你先回去吧。”云倚风用食指叩叩桌子,“待明早看过祁冉的死因后,再说不迟。”
柳纤纤依言站起来,不忘叮嘱一句:“那我们定好了,今晚就当彼此没有见过,我可不想再平白惹来怀疑。”
云倚风应允,又道:“我送你回流星阁。”
“你要送我?”柳纤纤意外,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出了门。
天微微发亮,风再度咆哮起来,刮得到处都是雪砾子。柳纤纤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先开口,一直等到了流星阁前,云倚风方才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命令道:“吃了。”
“……吃,这是什么?”柳纤纤一愣,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云倚风冷冷看着她,平日里温柔带笑的眼睛,这阵却蒙了一层冰与霜,透着渗骨的寒意。
柳纤纤心知八成躲不掉,却还问:“若我不吃呢,你会杀了我吗?”
云倚风答:“不吃便是心里有鬼,我自然能杀你。”
柳纤纤红着眼睛,将那药丸一把夺过来,赌气地咽了下去。
“这是风雨门的夺魄丹。”云倚风道,“往后每过三天,我会给你解药,保你无恙。”
“你还是怀疑我,不信我。”柳纤纤生气道,“怕我伤害玉婶,所以喂我毒|药?”
云倚风道:“非常时期,只能用此非常手段,若姑娘当真无辜,下山之后,我自会好好赔罪。”
“谁稀罕你的赔罪。”柳纤纤又抹了把眼泪,“我懂了,幕后那人是冲你、冲姓季的来的!其余人根本就是无辜的枉死品!”
云倚风问:“为何?”
“否则你为何不将玉婶接回飘飘阁,反而要留在我这嫌犯身边?”柳纤纤道,“因为你根本就知道,飘飘阁早晚会出事,你怕一旦乱起来顾不了玉婶,所以才会强迫我保护!”
云倚风默认:“姑娘既然知道,那就请好好照顾婶婶,不管江湖中有何恩怨,她实在无辜。”
柳纤纤瞪他一眼,也不再说话,转身“蹬蹬”跑往住处。
云倚风独自回到飘飘阁,季燕然还在厅里等他,桌上温着一壶热茶。
“安顿好玉婶了?”
“是。”云倚风坐在椅子上,“柳纤纤的功夫不低,甚至要强过金焕父子,我没看错吧?”
季燕然道:“先前我与她比试,虽只是打闹,却也能看出身姿灵活。不过溯洄宫本就是江湖大帮,她又是掌门心爱的徒弟,会强过金焕不意外。”
“所以若要寻一个人保护玉婶,就只能是她了。”云倚风道,“接来你我身边,反而危险。”
“那小丫头身上,秘密多着呢。”季燕然道,“别忘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事。”
云倚风无声叹气,端起热茶看了眼门外。
雪片纷扬,薄光淡淡。
天又要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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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疑云重重
第10章 命里犯貂
夹了棉的厚重门帘被风卷开一角,雪片气势汹汹往屋里灌,墙角火盆受此公然挑衅,燃得越发萎靡无力,连块炭都没人添,空气冷到刺骨。可即便如此,云倚风依旧燥热难安,外袍早被丢到一旁,杯中茶水也要等到凉透了才肯喝。
季燕然看得牙疼:“你这……身子,当真能熬得住?”他很识趣地隐去了“豆腐捏的”几个字,并且不知为何,总觉得在此人面前,自己不像王爷,不像将军,反而像娘,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云倚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去外头嗷嗷喊着刨坑吃雪,我已经很克制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把手背贴上他额头:“可在风雨门时,好像也没到连衣裳都不愿穿的份上。”
云倚风按住他的手心,好让那一丝冰凉来得更舒服些:“因为毒发一次甚一次,再往后,怕是真要睡在冰窖里。”
话题及此,按照前几回的惯例,八成又会绕回血灵芝。就在萧王殿下面不改色,打算再度搬出“我厚颜无耻,我毫无良知”**时,云倚风却抬起头看他:“王爷觉得是谁杀了祁冉?金满林、金焕、柳纤纤、暮成雪,失踪的岳之华,还是某个武功高强,能绕过蛛丝银铃的高手?”
“小厮毙命时,我其实怀疑过祁冉。”季燕然把手收回来。
“因为他曾经表现出来的惧怕?”云倚风想了想,“可是你后来也说了,祁冉的解释合情合理,况且现在连他也死了。”
季燕然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赏雪阁里活着的,还有另一个人?”
云倚风猜出他的意思:“玉婶?”
季燕然道:“她是岳名威送上来的人。”
云倚风却一口否定:“不会是玉婶。”
季燕然疑惑:“为何?”
“想知道理由?”云倚风勾勾手指。
季燕然依言凑近,凝神细听。
云倚风语调不惊:“因为人都是我杀的,自然清楚。”
季燕然:“……”
季燕然认输:“这仇你打算记到何时?”
“不好说。”云倚风靠回椅背,眼皮一抬,“王爷请我来东北,一路又冷又辛苦也就罢了,居然还怀疑我夜半杀人,每每想起来,心里都委屈万分,不能自已。”
季燕然相当上道,伸手一比划:“萧王府里还有一株红珊瑚,这么大。”
云倚风打量一番,觉得尺寸勉强满意,于是道:“成交。”
“现在能说了吧?”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
云倚风道:“因为我给玉婶下毒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茶水险些溢出来。
“其实也不算毒,只是一些绵筋散。”云倚风继续道,“寻常人用了无碍,可要是被习武之人服下,一旦运功就会手脚绵软,很像染了最厉害的风寒,非得在床上躺足七天。”
而玉婶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劈柴做饭,丝毫不见疲态,说明她的确毫无内力,只是个寻常的杂役厨娘。若岳名威想安插内线,想杀人放火,显然不该找一个实打实的粗使大娘。
季燕然问:“你是何时下的毒?”
“来山庄当晚。”云倚风坦白,“去厨房找吃食时,顺便试了试。”
季燕然失笑:“云门主果然心思缜密,先前见你一直往厨房跑,还以为真是贪嘴。”
云倚风应他一句,淡定隐瞒了自己的确假公济私、吃吃喝喝之举。
待外头天色彻底大亮时,两人终于等到了金焕。他面色惶急,腿上袖上都是雪,明显在途中跌了一跤,连滚带爬赶来报信,说今晨刚一出门,就见到台阶上满是鲜血,祁冉躺在卧房门口,身上插了把匕首,已咽气多时。
这死状与昨夜柳纤纤所言无异,而金焕也说并未听到任何异常动静,一整晚都只有风的声音。
祁冉的尸首已经被搬回了床上,脸上沾满鲜血,五官都是挣扎扭曲的,一双眼睛睁得恐惧溜圆,似乎在临死之前,还受了不小的惊吓。云倚风检查过后,发现他心脏被利刃捅穿,估计是顷刻咽气,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金满林面色沉沉,一语不发。众人也明白他为何要端起十成敌意——赏雪阁里一共就这几个人,凶案却一桩接一桩发生,哪里还能和乐融融彼此信赖,没打起来已是相互留了面子。
柳纤纤问:“昨晚当真一点打斗声都没有吗?”
“没有。”金焕摇头,“莫说是打斗声,就连呼救声也没有,我这人觉浅,断不可能没听到。”
“可祁公子是会功夫的,他先前说学过好些年。”柳纤纤继续道,“即便不是高手,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人取了性命,居然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金焕依旧坚持:“若我一人没听见倒罢了,可家父就在隔壁,一样没听见,只能说明凶手的确下手极快。”
“不该啊……”柳纤纤小声嘀咕,像是又想起小厮的惨状,不由脱口而出道,“不会真的是在闹鬼吧?毁容、断头、挖心,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恶鬼所为。”
云倚风环视一圈:“有些人的心,也不见得就比鬼干净。”
金满林闻言不满:“云门主有话直说,拐弯抹角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提醒大家多加注意。”云倚风道,“况且祁公子命丧观月阁,若真计较起来,也该是由我们上门讨说法,金掌门何必如此大声。”
“就是。”柳纤纤跟着呛他,“有理不在声高,嚷嚷就能洗清嫌疑啦?”
“你!”金满林被气得脸涨红,咬牙道,“也罢,既然相互怀疑,那以后干脆各自住着,不要再有任何来往!”
金焕却道:“不行!”
这一嗓子声音不小,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金焕放平语调:“越是局势诡谲,就越要彼此依靠,若凶手当真隐在暗处,我们却内斗不停,岂不是正好如了他人意?所以往后非但不能各自为营,反而应该联系紧密,依我看,每日三餐也不必分送房中了,就去饭厅一道吃吧。”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还没开口,柳纤纤就嘴快道:“什么联系紧密,说得好听,你是担心有人会在饭菜中下毒?”
金焕面色尴尬,却没有否认,只抱拳道:“还请诸位多多谅解。”
祁冉死得实在太安静,虽说看起来并未中毒,可难保生前没中过迷烟与蒙汗药。让所有人都同吃一锅饭,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
云倚风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而这时谁若不肯,无异于主动承认自己有鬼,因此柳纤纤与金满林虽说互相看不顺眼,却也只能点头。下午的时候,金家父子将祁冉抬往柴棚安葬,云倚风则留在观月阁,又检查了一遍祁家主仆的遗物,除了衣裳、书和药材,别无其它。
季燕然问:“有线索吗?”
云倚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放下手里的空茶壶问:“如果非要在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最不顺眼的,王爷选谁?”
“最不顺眼?”季燕然想了片刻,“金满林。”
不算讨喜的强硬性格,随时都要端起的长辈架子,偏偏还是个言之无物的庸碌之辈,也难怪柳纤纤不喜欢,着实找不到一丝优点。
季燕然答完又问:“怎么,有问题?”
“没有。”云倚风挑眉,“只是想着王爷既生于皇室,勾心斗角想来是家常便饭,直觉说不定能更准些。”
季燕然道:“幸亏你没做官。”
否则就这稀里糊涂的推断法,只怕早已为祸一方,民怨沸腾。
离开观月阁后,两人打算去探望玉婶,却在回廊下撞到了一个白软团子——是真的“撞”到,那小东西也不知先前藏在哪里,冷不丁就“咚”一声掉了下来,在云倚风怀中舒服地伸展撒娇,黑眼睛湿漉漉的。
“哟,这回又不抓人了?”季燕然好笑,再度手欠地想揉捏一把,却被云倚风敏捷一闪,侧身躲开。
“别碰!”
季燕然:“……”
行行行,我不碰,你摸。
小雪貂乖乖趴着,动也不愿动,看架势恨不能就此冬眠。云倚风看得喜欢,抱着它坐在廊椅上,用手指细细梳着那柔软长毛。
季燕然站在一旁提醒:“你小心些,别又被抓伤。”
“不会的。”云倚风笑道,“你还没发现吗?这是上回被你吓走的小家伙,和金焕抱着的不是同一只。”
季燕然意外:“两只?可看起来分明一模一样。”
云倚风很笃定:“不一样的,虽然很像,但一胖一瘦,一个乖巧一个凶悍,眼神也不同。”
季燕然听得更稀罕,就这两颗小豆子,你还能看出眼神。
“或许是雪原中野生的吧。”云倚风搔搔它的下巴。
“野生的?”季燕然蹲在前头,“既然这么喜欢,那正好抱回去给你养着解闷。”
话音刚落,雪貂就像听到皮毛商讲鬼故事,跃到地上撒开四爪,再度“呲溜”跑了个无踪无影,无影无踪。
……
房梁上“扑哧”掉下一坨雪。
云倚风目光幽幽。
季燕然胸口郁结,冤到想吐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八字犯貂,怎么每次遇到都没好事,上回好歹弹了一下屁股,这次只说句话也要跑?
王羲之的字帖已经送了,红珊瑚也送了,萧王殿下自暴自弃道:“你看我还值钱吗?”
云倚风没绷住笑:“走开!”
季燕然拍拍他的腿,示意有人来了,云倚风顺着看过去,就见花园另一头,金焕和金满林恰好路过,应当是刚刚葬完祁冉要回观月阁,两人皆面色沉重不发一言,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季燕然问:“你觉得是这父子两人,还是柳纤纤?”
“又或者是飘飘阁外的某个人,不好说。”云倚风站起来,“走吧,我们先去看玉婶。”
厨房里灶火旺盛,玉婶正在准备晚饭,她红着眼眶心神不宁,险些直接用手去端油锅。
“婶婶小心!”云倚风眼疾手快拦住她。
身后猝不及防冒出来一个人,玉婶被吓了一跳,脸色也白了瞬间。
“是我,婶婶别怕。”云倚风帮她把锅铲放好,又安慰,“若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我们自己弄些饭菜就好。”
“云门主。”玉婶惴惴地问,“到底是谁在背后杀人?”
“不知道,我们也在查。”云倚风让她坐在板凳上,“但都是江湖恩怨,同旁人没有关系,老张只是个意外,婶婶不必太担心。”
“我山下还有丈夫和生病的女儿,我不能死。”玉婶胡乱握住他的手,战战兢兢道,“云门主,你要救我。”
云倚风细声道:“婶婶以后就跟着柳姑娘,她会保护你的。”
“是,柳姑娘方才已经同我说了。”玉婶擦擦眼睛,“要我搬去她房中,往后都睡在一起,免得半夜出事。”
一起睡?季燕然手里拨弄两枚核桃,暗自猜测这到底是柳纤纤当真无辜,单纯想有个伴陪着,还是要借此证明她夜半没离开过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好灶台,也就到了晚饭时间,众人同坐在饭厅里,一人一碗拌面,吃得满怀心事沉默寂静,席间竟连半句交谈都没有。
回到飘飘阁后,云倚风揉着肚子苦恼:“这样的饭再多吃两顿,只怕要落下胃病。”
“你吃你的,管他们作甚。”季燕然倒茶,“先前在西北剿匪时,有吃有喝就算神仙日子,哪里还顾得上周围环境。”
云倚风将杯子递过来:“我看过不少王爷打仗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威风。”
“哦?”季燕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有多威风?”
云倚风想了想,道:“王爷曾被围堵在大漠深处,没吃没喝迷失方向,身旁只剩了一匹老马。”
季燕然看他半天,也没等来下文,于是费解道:“威风的点在哪里?”
“别急啊,还没说完。”云倚风润了润嗓子,“那时有数百万土匪——”
“等等!”季燕然抽抽嘴角,“多少?”
云倚风答曰:“数百万。”
季燕然牙根子酸:“然后呢?我以一敌百万?”
云倚风一五一十道:“然后王爷的老马纵身跃起,口吐烈火化为麒麟猛兽,一口吞下百万土匪,没了。”
季燕然:“……”
季燕然怒道:“这年头的书商是越来越没底线了,这破故事也好意思拿来骗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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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命里犯貂
第11章 军令虎符
而在大梁诸多书商铺子里,关于萧王殿下的传说远不止于此,除了战马化麒麟,长刀变猛虎,还有狐狸报恩、沙蚌吐珠,以及打仗打到一半,天上突然就飘下一群仙女,带领大梁将士变荒漠为绿洲,齐心协力耕田挑水,种完蟠桃种高粱,一年更比一年强——虽然情节走向稍显迷离,但无妨,百姓就爱看仙女下凡。
季燕然清嗓子:“就没有正正经经讲我是如何厮杀战场,所向披靡的?”
“有啊。”云倚风单手撑着脑袋,在灯下闲闲看他,“但王爷先前不是暗中派人,将这类话本都收回去烧了吗,秀才们得了警告,吓得连门都不敢出,哪里还有胆子再接着写?”
他说得云淡风轻,季燕然却险些被茶水呛到。
忘了,此人是风雨门门主。
别人记武功秘籍,他记鸡毛蒜皮。
唱不得戏。
云倚风却不打算到此为止,眉毛微微一挑:“咦,王爷怎么不说话了?”
他眼眸本就清澈灵动,此时加上几分促狭,更显黑白分明,惹人牙痒。横竖戏台已经被拆,季燕然干脆破罐子破摔,伸手将人拉到身前:“烧干净了吗?”
云倚风提醒:“向风雨门买消息,是要付银子的。”
季燕然身上并无值钱物什,但见他眼底带笑,便无论如何也不想落下风,最后索性褪下黑玉扳指放到他掌心:“说。”
“烧干净了。”云倚风后退一步,“王爷放心,我听说此事后好奇,原想寻两本看看,结果一页纸都没找着。”
他掂了掂手中扳指,又对着烛火细看:“透翠带虎纹,这可是值钱货。”
“自然值钱。”季燕然道,“这是漠北军的军令虎符,凭它便能调兵遣将。”
云倚风爽快塞回袖中:“多谢王爷。”
季燕然胸闷,瞪大眼睛道:“你还真敢收啊?”
“为何不敢?”云倚风奇怪,“这是王爷自己要送我的。”
季燕然脑仁子嗡嗡响,伸手拍拍桌子:“别闹,快还我。”
“不。”云倚风转身往内室走。
眼见漠北数十万大军被他揣进了兜,季燕然哭笑不得,纵身上前想要夺回,云倚风却反应极快,脚下如踏破凌波,只轻巧一闪就站在了院中,一身白衣似霜,一双星眸耀耀。
还挺得意。
季燕然惊讶道:“金掌门怎么来了?”
云倚风微微一愣,回头。
大门口并没有人,身后倒是刮来一道凌厉疾风。季燕然单手握住他的肩膀,刚想将人制在怀里,云倚风却已经屈腿踢了过来,打法又流氓又凶悍,专攻下三路,惦记着王爷的靴子值钱,理直气壮踩了能有七八下。
季燕然后撤两步,识趣举手:“好好,我认输。”
云倚风道:“乌鸦嘴。”
季燕然不解:“什么?”
云倚风指指远处:“金满林当真被你念来了。”
季燕然:“……”
此时已近深夜,金家父子冒雪登门,显然不会是为了闲聊。
云倚风泡来热茶,又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些。
金满林也没有客套,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道:“这接二连三的命案,一桩比一桩来得蹊跷诡异,我知道二位定然怀疑过我们父子,实不相瞒,我与焕儿也曾怀疑过云门主与季少侠,但一直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得尽快找出幕后真凶才行。”
云倚风问:“那金掌门有何想法?”
“我们当真没有杀人,也信二位不是凶手。”金满林道,“失踪的岳之华功夫稀松,剩下一个聒噪丫头,我虽厌恶,却也不认为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云倚风猜测:“所以金掌门觉得是暮成雪?”
金满林点头:“世间会无缘无故杀人的,只有杀手。”
“说不通啊。”季燕然站在云倚风身后,“大家都是被岳名威骗上来的,若他想杀,只要在赏雪阁中布满轰天雷,哪里还有你我的活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金满林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云倚风看出他的心思:“金掌门有话不妨直说,生死攸关的事,遮掩不得。”
金焕亦在旁劝道:“都到了这种时候,爹就别再隐瞒了。”
金满林额上渗出汗滴,看起来极为惧怕,过了半晌才道:“云门主听说过‘阴鬼血宅’吗?”
季燕然暗自皱眉,这玩意可不像什么吉祥如意的好东西,果然,云倚风也面色一变:“金掌门的意思,岳名威是要用我们的命,来养一座血宅?”
金满林道:“正是。”
说这话时,他已脸色苍白。季燕然却依旧听得一头雾水,于是追问:“那究竟是什么?”
“巫蛊术。”云倚风解释,“简而言之,就是要将我们变成家养小鬼,生生世世锁在此处,替他旺运守财,侍奉先祖。”
季燕然嘴角一抽:“想得还挺美。”
几十年前,江湖中经常有人一夜发迹,惹来周围一片艳羡眼红,却始终寻不出缘由。直到后来才隐约传出风声,说是因为养了血宅阴鬼。这类房屋选址极讲究风水,要么建在低洼谷底,俗称聚宝盆,要么建在巍峨山巅,一手揽尽城中福气。不过如果单是这样,显然称不上“阴”与“血”,而这法子之所以为人不齿,是因为它还要夺人性命,锁人魂魄,据说血宅里死的人越多,地位越高,屋主家积的福气也就越大。
季燕然嗤笑:“杀个知府就能夺了他的官运自己入仕?世上还有这等便宜事。”
“传闻就是如此。”金满林耐心道,“季少侠不信,自然有不信的道理,可也架不住信的人趁机作恶。养阴鬼讲究的是天时地利,哪天杀谁哪天夺运,都是要请大师细细算过的,我猜这也是暮成雪上山的原因,他做事向来极快,干净利落。”
“这猜测其实不无道理。”云倚风思索,“抛开柴夫不谈,赏雪阁内第一桩命案出自岳家人手下,便是替岳家占了阴鬼主位。杀小厮是想有人伺候,杀祁冉是想夺祁家财运,至于金掌门,应该能算成下属?柳姑娘长得娇俏可人,占一个‘美色’,至于季兄……”他上下打量一番,“实在对不住,你此行纯属跟我一起倒霉。”
季燕然摇头:“这法子听着实在荒诞,百姓当成怪谈奇闻,茶余饭后拿来消遣也就罢了,专门照着杀人,当真有蠢货能做出来?”
金满林手里一松,茶杯“咕噜”在桌上滚了一圈,泼出一片湿痕。
门外北风“呜呜”地吹。
气氛尴尬,云倚风试探:“金掌门不会是信过吧?”
金满林惭愧道:“数年前,我一时鬼迷心窍,的确试着养了血宅与阴鬼,还为此、为此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季燕然:“……”
真行。
那是一个教书先生,虽无权无势,却人缘极好,在地方上威望很高。金满林用一杯毒酒夺了他的性命,而在不久以后,锦城镖局就顺利搭上岳家镖局,从此生意兴旺,也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
“这么好用?”季燕然听完颇长见识,却又想不通,“既如此,那金掌门怎么不继续杀人了?”
金满林闻言一怔,他还是头回被人追问为何不肯杀人放火,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因为我尚存一线良知。”
季燕然恍然大悟,称赞:“金掌门真是侠义磊落。”
这本是句正面评价,但放在养小鬼与教书先生之后,怎么听怎么像讽刺。金满林自知理亏,也不想与他多辩,便对云倚风道,“此事是我的心口大石,原打算要隐瞒一辈子,谁知有一回在与岳名威对饮时,酒酣耳热竟说漏了嘴。当时他表现得极有兴趣,还让我将大师领去岳家镖局。先前没注意,现在想想,似乎没过多久,缥缈峰上就有了这座赏雪阁。”
“云门主。”金焕也道,“家父当年做下的错事,的确愚昧无知不可原谅,但当务之急,该尽快想办法出山才是。”
季燕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满山都是轰天雷,说不准哪里就躲着人,要怎么跑?我可不想被炸个血肉模糊。”
“那就杀了暮成雪!”金焕咬牙发狠道,“总归坐着也是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季燕然深以为然:“有道理,谁去?”
……
空气再度变得死寂。
谁去?
金满林与金焕皆资质平庸,柳纤纤也称不上高手,云倚风早早已经捂着嘴开始咳嗽,将病弱苍白表现得分外生动淋漓,剩下一个季燕然,他愁眉苦脸道:”不如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唉。”金满林叹气,站起来抱拳道,“既然云门主不舒服,那我们改日再议。”
“也好。”云倚风气喘吁吁,“对不住了,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季燕然颇有礼数,亲自将父子二人送出飘飘阁,回来却见云倚风还在咳,脸也涨得通红,他方才原只想做做样子,结果一不小心装过头,当真诱得全身又燥热难安,连续喝了两大杯冰凉的茶水,总算稍微舒服了些。
“你怎么看?”季燕然问,手在他背上轻抚顺气。
云倚风道:“江湖中的确有血宅养阴鬼的说法,但就如王爷方才所言,实在荒诞。”
“无论金满林说谎与否,方才那番话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季燕然道,“想让我们去找暮成雪。”
“这父子两个倒是精明。”云倚风按了按心口,“单靠一张嘴,就试图挑起我们和暮成雪之间的矛盾,先斗个你死我活。这样一来不管他是不是幕后主使,都会省一半事情,少一半威胁。”
“能被你我看穿目的,就不算精明。”季燕然道,“夜深了,先休息吧。”
云倚风答应一声,像是还有话说。
“怎么了?”季燕然问。
云倚风盯着他看了许久,轻飘飘道:“没什么,王爷也早点歇着。”
季燕然心中狐疑,总觉得他这个笑……过了半晌,猛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虎符还我!”
云倚风反手关上卧房门。
“不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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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军令虎符
第12章 机关暗匣
玉扳指温润沉坠,手感极好。
中间一圈嵌合凹槽,被扣得严丝合缝,设计精巧,旁人绝难仿造。
云倚风戴着试了试,大出足足一圈。
季燕然蹲在床边——他是方才硬挤进来的,一面往下撸扳指,一面连哄带骗:“等下山之后,我给你送个更贵的!”
云倚风问:“有多贵?”
季燕然随口扯道:“用最好的和田玉打磨,再弄些稀罕的红蓝宝石翡翠珍珠玛瑙琥珀,统统镶上去,镶满。”
这审美既暴发又狗啃,云倚风听得头晕目眩,暗想风雨门中的煮饭大婶都比你强。季燕然把扳指拿走后,见他手腕被自己捏得通红,于是又装模作样吹了吹:“行了,睡吧。”
云倚风将胳膊抽回来:“今晚还要出去?”
“去白玉塔。”季燕然道,“虽说那里离得远了些,也看不全各处院落,但却是唯一视野开阔的地方,而且刚刚还出了月亮。”
“昨晚就一夜没睡,熬得住吗?”云倚风皱眉,“你千万别晕在外头,还要我往回背。”
季燕然笑道:“别担心,你只管好好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出了卧房。
背影高大,走路带风。
没病没毒,令人羡慕。
……
积雪反射月光,夜晚也明亮。
白玉塔四周挂着哑铃,看起来还很新,上头雕刻密匝花纹,不是常见的芙蓉瑞兽,而是类似于骷髅的诡异图腾。
真有蹊跷,或者……故弄玄虚?
季燕然靠在围栏上,独自看着这座被风雪掩盖的空旷庄园,若有所思。
空气越发寂静,刺骨的寒冷如同冻结了万物,除了积雪的扑簌,剩下的就只有……雪貂?
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从房檐上飞速跑过,滚在厚雪里撒欢。
季燕然第一反应就是逮回去给云倚风。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却又及时想起来,自己堂堂一个大梁兵马统帅,在暗探之夜满雪里跑着抓貂……传出去丢人。
像是觉察到有人正在觊觎自己,那小团子很快就溜达去了远处,皮毛融入白雪,再难寻得。季燕然内心遗憾,只好自我安慰,再讨喜也无非是个宠物,不能吃不能喝,若真送礼,还是得送些实用的,比如说,血灵芝。
可一想到这三个字,萧王殿下就又开始头疼,觉得还不如抓貂,至少貂能看得见摸得着,比起那云里雾里神话里的血灵芝,不知要好找多少倍。他原想着等事成之后,就算没有药材,也能出海请神医鬼刺前来看诊,多少算些许弥补,却没想到对方早已去过迷踪岛,连最后一条路也被堵了个严实。
这忽冷忽热的打摆子,究竟是个什么糟心毒?
季燕然单手撑住下巴,一脸愁闷。
可惜老吴不在身边,不然还能问一问。
老吴名叫吴所思,漠北军先锋副官,其实一点都不老,三十多岁风华正茂,年轻得很,打仗凶猛做事干练,本是克敌将才,但实在唠叨,管天管地管穿衣,管吃饭管喝酒管花钱,恨不得在军中给他自己设个管家职位,再将账本挂在脖子上日日算账。季燕然被念得几欲崩溃,索性一竿子把人支回王城,这几个月一直待在萧王府——正好他会些医术,平时老太妃有个头疼脑热,也不必再折腾去宫里请御医。
如此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已天光大亮。厨房飘出白白烟雾,是玉婶在准备早饭。
云倚风正站在回廊下。他昨晚睡得香甜,早起也懒得换衣服,双手叉腰活动筋骨,一头墨黑长发被风吹得到处飞,领口也大咧咧敞着。
季燕然走进院门,被这副狂野尊容惊得一愣。
云倚风赶忙扯起寝衣:“我穿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是当真不怕冻病。”
“病了正好,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呢。”云倚风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玉钗,把头发归拢整齐,“昨夜没动静?”
“没有。”季燕然道,“后半夜时,我去各处都看了看,似乎每个人都睡得很好。”
云倚风拧湿帕子擦脸:“赏雪阁里接二连三闹出命案,若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惴惴难安,他们倒是睡得安稳。”说完又及时补一句,“当然,我不一样,我是病人。”所以睡多久都是理所应当。
“今日气色看着好了许多。”季燕然伸出手,本想试试他的额头温度,却被闪身避开。
在外头待了一整夜,谁知道你都摸过什么,万一去完茅房没洗手呢。
还是躲远些好。
季燕然生平头回被人如此嫌弃,瞠目结舌之下,刚打算开口教训一番,云倚风已经裹好外袍,抬眼道:“我知道,西北雁城的未婚姑娘们,此时正在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地羡慕我。”
说这话时,他神情无辜,却又没掩好笑意,硬是从眼底泄出半分光亮,如同在湖面撒下一把金,波光粼粼,令这死气沉沉的天气也一并生动起来。
于是季燕然无端就想起了“赏心悦目”四个字。
他自幼长于皇室,性格嚣张又天生反骨,连能看顺眼的人都没几个,更遑论是看得舒服。若此事传到王城与漠北,只怕会引来众人称奇,排队瞻仰究竟是哪个狐狸……不是,奇人异士,竟能让王爷心旷神怡。
云倚风全然不察这一惊天殊荣,还在催促:“快些擦把脸,随我一道去饭厅。”
他衣衫穿得单薄,再被风一卷,哪怕是在惦记吃饭,看起来也分外超凡脱俗,翩若谪仙。可惜缥缈峰顶统共没几个人,又各自心怀鬼胎,只能白白浪费这大好风流,进到饭厅后,连柳纤纤都仅仅心不在焉打了声招呼,并无暇细细欣赏美色,倒是玉婶看得心疼,赶紧给他弄了一锅热乎乎的汤来。
金焕问:“云门主昨晚睡得可好?”
“还不错。”云倚风喝粥,“有季兄四处巡逻,我自然安心。”
柳纤纤听得一愣:“季少侠昨晚一直在巡逻?”
“睡不着,所以到处看看。”季燕然道,“不过风平浪静,也没发现异常。”
“怪不得看着面露疲态。”金焕赶忙替他盛了一碗汤,“真是惭愧,季兄在雪中奔波一夜,我等却只顾着睡觉,不如这样,今天开始,大家轮番巡查。”
“轮番巡查?”柳纤纤咬着筷子提醒,“先前就说了,这么大的宅子,一个人怎么巡得过来?况且若当真遇到了凶手,你能打得过吗?”
金焕:“……”
玉婶恰好在此时端着菜盘进来,忍不住插嘴:“不如大家搬到一起住吧,也好彼此照应。”
她做惯了粗活,说话声音自然不小,众人这回却都像没听到一般,只顾各自沉默吃着菜。
饭厅里再度气氛诡异,玉婶不安道:“是我多嘴了。”
云倚风一笑:“婶婶说得也没错,对了,粥还有吗?”
“有有有,我这就去盛。”玉婶赶忙接过空碗,看着满桌刀剑心中后怕,战战兢兢险些没端稳。云倚风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没事。在这种时候,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前提必须是所有人相互信任,而不是现在这样,彼此试探、彼此算计。
为了打破尴尬,金焕主动道:“其实只要盯着西暖阁就够了。”
“为何笃定是暮成雪?”柳纤纤并未参与众人昨晚的对话,不解地问,“有证据了吗?”
金焕看了眼金满林,见他并无反对的意思,于是将阴鬼血宅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养鬼?”柳纤纤听完柳眉倒竖,拍桌怒道,“姓岳的疯了吧!”
云倚风安抚:“这也只是金兄的猜测,柳姑娘先别激动。”
“那现在要怎么办?”柳纤纤又追问,“这血宅杀人有什么讲究,云门主知道吗?我们倘若能避开时间,是不是就安全了?”
云倚风摇头:“这些旁门左道的血腥巫术,武林盟曾明令禁止,风雨门又怎会收集研究,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柳纤纤看着众人,急道,“难不成就只能坐着等死?若凶手下回再来呢,总得想个办法啊!”
她说得焦虑,而院外也适时传来一声尖锐惊呼,“噼里啪啦”碎裂声不绝,像是出了不小的乱子。
金家父子脸色一变,率先拿着刀剑冲了出去,其余人紧随其后,一起呼啦啦涌入厨房里头,却并没发现所谓“凶手”,反倒是玉婶跌坐在一堆碎裂瓷盘中,面色煞白、惊魂不定。墙角立着的碗柜四分五裂,周围墙壁上扎满了纤薄刀片与银针,锋利无比,吹毛断发。
“这是怎么回事?”柳纤纤吃惊,“婶婶,你……”
金焕眼尖,上前一把拽过玉婶的胳膊,扯下了她的皮腕套。
那是江湖里常见的暗器匣,不过做工要精巧许多,用白色鞣制革包着金属,看起来价格不菲。而根据目前碗柜与墙壁的惨况来看,杀伤力也相当惊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一个粗使大婶身上。
金满林厉声呵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婶抖若筛糠,吓得说不出话。云倚风上前将人扶起来,替她拍拍粥饭残渣,转身解释:“金掌门别误会,这暗器是我送给婶婶的,最近不太平,正好用来防身。”
“云门主送的?”金焕闻言翻过皮腕套检查,果然就在靠近内侧的地方找到了飞花逐云,是风雨门的烫印标记。玉婶这时也缓过来一些,颤声说道:“我方才盛粥时不小心,将机关撞了一下,结果厨房就变成了这样。”
“这就是婶婶不对了。”云倚风扶着她坐下,嘴里埋怨,“先前我警告了多少次,说此物阴毒,使用时需得万分小心,怎么还是闹出事来,下回可一定要记住了。”
玉婶尚未答话,柳纤纤先在旁苦了脸:“不是吧,还有下回?这机关看着忒吓人,婶婶又不会用,云门主就不能重新找个别的吗?”
“上山时没带多少暗器,这个最好用。”云倚风坚持,将腕套接过来道,“待我重新装好毒针,晚上再送来给婶婶。”
还有毒?柳纤纤一听更是后怕,连连摆手道:“婶婶还是别和我睡一张床了,这机关触发时,别说是一个人,就算再来十个高手,只怕也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在睡梦里丢命!这样,我从今天开始打地铺。”
金焕吃惊道:“果真这么厉害?”
“数千毒针齐发,谁能躲得过。”柳纤纤说完又道,“云门主,你今天哪里都不准去了,就待在厨房里,好好教玉婶用暗器匣,否则这种事再多来几回,怕是整座赏雪阁都要塌。”
云倚风态度很好,一口答应,又让季燕然取过笤帚,说要帮忙收拾厨房。金家父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后头见柳纤纤已经走了,便也告辞离开。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云倚风方才对玉婶道:“婶婶刚才吓坏了吧?”
玉婶悄声说:“我就按照云门主教的,将那暗器对准碗柜按了下去,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样一来,无论凶手是谁,都知道婶婶不好惹了。”云倚风帮着将地扫干净,“不过现在局势微妙,平时还是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玉婶叮咛,“云门主也要多留神。”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云倚风笑笑,“此番下山后,寒雾城怕是不能待了,我会重新替婶婶全家寻一个好去处。”
玉婶问:“要搬去哪里?”
云倚风也问:“要搬去哪里?”
季燕然茫然和他对视:“……”
原来这事归我管?
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快些!你大小也是个王爷,还安置不了一户农家?
季燕然无奈:“若不嫌弃,那便一道去王城吧,家宅田地这些事,我来置办。”
一脚跌进繁华都城,还能有田有地,玉婶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倒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惧怕。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厨房,季燕然坐在桌边,陪云倚风重新将机关匣修好,随口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嗯。”云倚风在火上烤了烤手,“天气可真冷。”
这阵又不热了?季燕然摸了一把他的脸,如冰寒凉。
云倚风问:“宫里有高明的御医吗?”
“有,很多。”季燕然熟练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那瘦削肩膀,“待下山后,我带你去一一看过,还有个漠北军医,叫老吴的,他见过不少巫术奇毒,应当也能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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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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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机关暗匣
第13章 神秘黑影
“老吴”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厉害大夫。云倚风笑着问:“打仗的时候,也会遇到巫蛊术吗?”
季燕然拨旺炉火:“前些年漠北匪帮横行,勾结西域妖人,闹来出的幺蛾子不比中原武林少,也害了不少百姓的性命。老吴是我的先锋副将,他出生在西北边境村落,极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打仗时能帮不少忙。”
云倚风“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连军医都只是半吊子。
过了一阵,天上日头被厚云遮去,厨房里的光线倏忽变暗。云倚风停下手,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季燕然见状,起身替他点燃油灯,又从柜子里寻出香软云片糕,放在火边慢慢烘烤。玉婶端着簸箕进屋,看到后笑着说:“季少侠这般心细,可见是个会疼人的,也不知将来要娶了谁,那小娘子真真顶有福气。”
“是啊。”季燕然单手撑起下巴,跟着一道感慨,“不知谁能这般好命,真是羡慕。”
云倚风颇为嫌弃地看他一眼,将那暗器匣重新戴回玉婶胳膊上:“好了,婶婶以后若遇到危险,不管有没有看清对方是什么,都只管往下按机关,记没记住?”
“是,记住了。”玉婶道,“云门主也快些回去歇着吧,这厨房里油烟重,别熏着了。”
季燕然发现,模样生的白净标致些,在婆姨婶娘面前的确颇占便宜,比如这冰雪捏的病秧子,哪怕只是站在灶火旁,都会被担心熏了烫了,恨不能弄个银罩子将人装起来。而像老吴那种五大三粗的莽夫,待遇就完全不一样,即便他将半个脑袋架上柴堆,估摸都找不到人心疼,反而还会帮着浇油添柴。
无辜被念许多次,在寒雾城外的某条山道上,老吴使劲打了个喷嚏。
这东北可当真是冷。
他一踢马腹,加紧速度追上了前头的人,不放心道:“我说林影,你与王爷都跑来东北,边关那头确定不会出事?”
被吴所思叫住的年轻人样貌英俊,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一身黑衣劲练华贵,眉目间一半透着桀骜锐气,另一半写满“不想说话”,只恨不能立刻找座仙山拜师,给自己弄个防唠叨的结界出来。
但吴所思显然觉悟不够,还在催促:“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大家可还一切安好?王爷有没有再大手大脚乱花银子?张骁的腿伤养得怎么样了?还有雁城月老庙前头的那口井,挖完了吗?”
林影嗡嗡耳鸣:“挖井你也要管?”
“我当然得管,这是玄妙大师算出来的,月老庙前弄口井,有了活泛仙气儿,咱王爷就能立马成亲。”吴所思一拍大腿,哀哀叫苦,“你是不知道,在王城这段时日,老夫人少说也催了八|九十回,给我烦得哟……”
林影眼皮子一抽筋,只觉又见了世面,这吴妈竟还能有嫌别人烦的一天。
吴所思继续悲鸣:“老夫人想王爷成亲,都快想出魔怔了。你说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帮王爷多留神,半年前出嫁的那杜家小姐,我觉得就很好,唉,可惜被马大财主的三儿子抢了先。”
山间冰天雪地,林影并不是很想将他按在地上打,因为会手冷,于是尽量和颜悦色了一下,耐心道:“即便上街随便抓个姑娘拜堂,也得先解决了舍利子的事,行了,叫兄弟们收拾一下,准备进城吧。”
说完之后,他甩手一抖马缰,一骑绝尘将众人抛在了身后。
“你看看,你看看,哪有这样带兵的。”吴所思连连摇头,又操心劳力地指挥,“来来来,大家都跟紧啊,走路仔细着些,千万别让马蹄打滑。”
……
赏雪阁里,云倚风将手指缩入袖中,叹气道:“原先只觉得四季当中,落雪最美,可一直看着纯白,却也厌烦。”
“该厌烦的不是雪,是人。”柳纤纤恰好从小路走过来,“不谢谢我吗?”
云倚风问:“谢什么?”
“玉婶啊,方才在厨房时,我帮你将那暗器匣好一番吹,金家父子可都听得一清二楚。”柳纤纤道,“就算他们先前当真有贼心,这阵只怕也没了贼胆。”
云倚风没接这话茬,却把目光落向她手中的红梅花枝:“姑娘如此好兴致?”
“这是折给玉婶的,西暖阁里那人要吃红梅糕。”柳纤纤道,“反正这宅子里不管是闹鬼还是闹杀手,全部吓人得很,我谁都不想得罪,也不想再同你们这些男人说话了。”
对方语调娇蛮,季燕然识趣侧身让开路,看着她一路跑远后,原想再问云倚风两句,扭头却见他还在盯着柳纤纤的背影,眉心紧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
夜幕很快再次降临。
晚饭席间众人围坐,依旧吃得沉默不知味,玉婶见云倚风一共也没动几筷子,便偷偷捡了一食盒卤味,让两人带回去煨着当宵夜。飘飘阁里头,火盆正烧得旺盛,季燕然关上门后问:“还冷吗?”
云倚风摇头,将手放在炉子旁慢慢取暖:“院里妖风阵阵的,听了闹心。”
“你猜今晚还会不会出事?”季燕然将卤味打开,递到他面前。
“不好说。”云倚风捡了个鸡爪子啃:“不过外头没有月亮,四处漆黑一片,也没法再去白玉塔了,还是安心睡觉吧。”
他吃相文雅细致,又颇为熟练,在季燕然眼里,挺像某种皮毛雪白的漂亮小兽,能盯着看上一炷香也不厌烦。当然,这话说出来八成要挨打,于是萧王殿下摸摸下巴,掩饰性地问道:“你经常啃这些小骨头?”
“嗯?”云倚风停下手,想了想才回答,“大骨头我也啃。”比如风雨门过年时的半扇杀猪菜,就挺好吃。
季燕然笑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北,那里有烤全羊和最好的牛肉。”
“好说。”云倚风擦擦手指,“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别说是西北军营,就算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追随王爷。”
季燕然:“……”
他很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
幸好,云倚风这回并没有再双目殷殷说些“大恩大德”“彩衣娱你”之类的话,专心啃完小半盒卤味后,就心满意足洗漱上床。熬了这几天,好不容易等到余毒燥热退去,他打算裹起棉被好好睡一觉。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子时,大雪再度掩埋了半座山庄,细细听来,甚至能辨出木梁负重的微弱涩响。
季燕然双目微闭,就算已经两日未眠,依旧睡得很浅,因此当窗外铃声乍起时,他第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叮铃。
叮铃铃,叮铃铃。
那声音极清脆,初时只是一两串铃铛轻晃,转眼却已连成一整片,压过了雪吼与风啸。再过一瞬,整座赏雪阁的蛛丝都被掀翻搅动,共同响得疯魔而又急促,刺耳尖锐的声音,如万千鸟雀空蝉深夜齐鸣,甚至显得有些凄厉了。
云倚风单手握剑冲出飘飘阁,白色身影一飘即逝,真如一抹风间轻云。花园中,有黑影就地打了个滚,试图甩掉身上缠着的蛛丝银铃,却反而越挣越紧,眼见已经中了陷阱,他索性就那么爬起来,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狂放声音,拼命向赏雪阁外冲去。
“站住!”金焕听到动静,也提刀冲出观月阁,不料恰好与黑影碰了个照面。他虽学武不精,但毕竟是走惯了镖的,实战经验自是不缺,当下就与对方厮杀起来。七八招后,黑影扬出两把匕首,径直攻往下半身,金焕本能地后退闪避,还未等他再度稳住身形,黑影已经攀上墙头,朝着反方向急急跑去。
“金兄。”云倚风将金焕扶住,“没受伤吧?”
金焕惊魂未定,伸手指道:“往那边跑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妖物,身上坑坑洼洼的。”
妖物?云倚风心中起疑,还欲多问,却见季燕然已经越过墙头,自己便也拉着金焕追了过去。风刚好在此时吹散了厚云,露出大半银盘圆月,令四周景象开始明亮。黑影依旧逃得极快,连滚带爬姿势诡异,乍一看的确挺能唬人,不过云倚风很快就判断出来,那并不是妖物与野兽,而是人,一个不断挥刀想要割去蛛丝、颇为狼狈的人。
挂着一身铃铛逃跑,听起来又蠢又无生路。黑影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没想过要躲藏,而是一路冲向后山绝壁,闭着眼就往下跳。
赏雪阁建在孤峰之上,前头是狭窄山路,后头是险峻悬崖,终日云雾缭绕,千丈巍巍。
见对方想要寻死,季燕然纵身一跃,抬手在空中扫出一道凛冽剑气,于绝壁边缘炸开层层积雪,直将黑影逼得连连后撤,一屁股慌乱坐在地上。前头既有高手挡道,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出另一个法子,双手一撑脚下一蹬,踩着冰凌就想滑往另一边,却刚好遇到云倚风,飞鸾素剑铮鸣出鞘,挑住那毛皮衣领往后一甩,生生将已经落下绝壁的黑影又带了回来,凌空划出一道弧线,栽进厚雪摔了个七荤八素,再也动弹不得。
金焕紧走两步,上前将他的身子翻过来,想看看究竟是谁。
黑影脸上沟壑遍布,眼若血红牛铃,从嘴里“噗”吐出一股浓烟。
云倚风见状惊道:“金兄小心!”
金焕猝不及防,先是被他的诡异样貌吓了一跳,又被糊了满脸的刺目烟雾,视线骤然模糊,胸口也被狠狠踢了一脚,亏得有云倚风及时赶到,才没有踉跄滚下雪沟。
黑影趁机爬向崖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藤蔓,单手荡着就往山谷深处飘,一边“呱呱嘎嘎”地笑出声来,显然得意至极。
不过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回音尚未消散,藤蔓就被人一剑砍断。身体骤然失重,他倒是不慌,反手又握住另一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而就在他要换第三根藤蔓时,一道白色疾风突然呼啸而至,手腕也随之传来剧痛。
黑影心底骇然,还没等他分辨出面前究竟是鬼是神,身体就已被人高高抛起,眼见下方就是万丈悬崖,而那白影却反而飘向另一方,全然没有要接住自己的意思,这不可一世的嚣张贼人终于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季燕然一脚踏上绝壁,如猎鹰般掠过空中,单手为爪狠一发力,将黑影重重丢至众人面前。
“咚”一声,震得四周雪渣子乱飞。
想必命也去了半条。
季燕然旋身落入雪中,微微挑眉道:“阁下好身手。”
“过誉。”暮成雪神情疏离,语调也是冷的。
云倚风搀着金焕,两人一起走了过来。那黑烟里不知藏有什么毒物,能让人顷刻失明,金焕此时眼前一片模糊赤红,难免慌神,虽不至于哆嗦嚎啕,双手却也始终紧握着云倚风的胳膊,几乎要将那细韧骨头一并捏断。
“这人还没死吧?”云倚风担忧,“金兄眼睛伤得不轻,山上又没有大夫,还得从他嘴里往外掏解药。”
季燕然道:“留了口气,先带回赏雪阁再说。”
“多谢……多谢诸位。”金焕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牵住云倚风的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回走,一颗心也如这雪地一般,七上八下,惶惶不知深浅。
“对了。”行至途中,云倚风又问,“金掌门怎么没出来?”
“我爹他早年中过毒,身体一直不好,须得靠着白参紫蓉补丸调养。”金焕道,“那药服下之后要静心运功,否则极易气血逆行。今夜听到银铃骤响,我担心外头会有危险,便让他躲在了床下……此事说出来也真是惭愧,还请诸位莫笑话我们父子这般贪生怕死。”
“怎么会。”云倚风宽慰,“金兄这般安排,可谓孝勇两全。只是回去之后,金掌门看见金兄双目受伤,八成又要担心了。”
金焕叹气道:“是我自己疏忽,怨不得别人。”
季燕然突然问:“咦,那小丫头呢?”
“那小丫头在这里。”花园中传来一声幽幽回答,咬碎了牙在说。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柳纤纤捂住流血手臂,正坐在一蓬枯草上,娇目灼灼,几欲冒火。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像是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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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神秘黑影
第14章 后山藤蔓
金焕双目失明,也不知外界究竟发生了何事,听到柳纤纤的声音,便小声问云倚风:“怎么了?”
“是柳姑娘。”云倚风答道,“受了伤,这阵正坐在花园里。”
同病相怜,金焕不由关切:“也是被这贼人用毒烟偷袭?”
“什么贼人,什么毒烟,我压根就没有遇到!”柳纤纤伸手指向暮成雪,气不打一处来,“提把剑就能随随便便砍人了吗?敌我不分,你算什么杀手!”
金焕听得稀里糊涂,越发焦躁茫然,云倚风在一旁及时解释:“柳姑娘像是和暮公子打了一架。”
暮成雪皱眉道:“方才分明就是你斜里杀出来,硬往我怀里撞。”
“呸!”柳纤纤挣扎了一下,“快些将我的穴道解开!”
她嘴上刁蛮,眼睛却已经红了起来,在这寒风天里被打伤,还要被一群大男人围着说些“往怀里撞”之类的话,饶是再骄纵任性的姑娘,脸面上估摸也挂不住。见这小丫头嘴一瘪就要哭,云倚风上前替她解了穴,安慰道:“伤口看着不深,不沾水过几日就会好,先说说看,你与暮公子怎么就打起来了?”
柳纤纤勉强站起来,又瞪了暮成雪一眼:“我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先前送了许多次饭,也没见当面说个‘谢’字。”
众人听她气呼呼说了半天,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在银铃初响时,柳纤纤也第一时间冲出了流星阁,本想着要帮忙,谁知却在花园里撞到了暮成雪,见对方面生又拿着剑,以为这就是那可恶凶手,焉有放过之理,当下便抖手攻了上去。
不过她虽不认识暮成雪,暮成雪却见过她,毕竟先前也吃了不少姑娘送的饭,又听她连声怒骂什么“无耻老贼骗我上山”,猜到或许是认错了人,懒得解释,原想另寻一条清静路,谁料柳纤纤打斗实在凶悍,手中锋刃快若闪电,招招直逼面门而来,暮成雪被迫半剑出鞘,顺势一挡,就这么伤了她的胳膊。
“那你怎么不早点说话,嘴是摆设吗?”柳纤纤依旧质问,“还有,你干嘛点我穴道?”
暮成雪面无表情,不想再搭理这疯丫头。当时他已经听到了金焕的叫嚷,知道贼人已逃,柳纤纤却还在纠缠不休,索性就点上穴道,将人丢到了一旁枯草中。
气氛僵持不下,云倚风只得出来打圆场:“玉婶呢?”
“放心吧,我藏好了婶婶才出门的,没人能找到她。”柳纤纤擦了把鼻子,又看着被丢在地上的黑影,“这就是闯进来的杀手?”
“是。”云倚风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先回去包扎伤口吧,再把玉婶安顿好,这人被打晕了,估摸还得再有一阵子才能醒来。”
或许是因为有了暮成雪作对比,现场的其余男人立刻就显得体贴可亲起来。柳纤纤看了一圈,又在金焕面前晃了晃手:“喂,你真的看不见啦?”
“方才不小心,中了贼人的毒烟。”金焕道,“姑娘快些处理自己的伤势吧,我没事。”
“那等我安顿好玉婶后,再来前厅找你们。”柳纤纤活动了一下麻痹双腿,一瘸一拐地出了园子。
待她离开后,云倚风对暮成雪道:“这丫头向来牙尖嘴利,骂男人更是家常便饭,不必放在心上。”
“是啊。”金焕也道,“我们父子二人没少被她奚落,先前还会生气,后头倒是习惯了。”
暮成雪合剑回鞘,漠然道:“我对她的事没兴趣。”
至于该对什么有兴趣……季燕然拎起地上黑影,对云倚风道:“你先送金兄回观月阁,我带此人去前厅。”
“不必回观月阁。”金焕赶忙道,“我爹每次服下补丸后,都要静心调息好一阵子,现在回去反而叫他担心,不如先把贼人弄醒,说不定能早些找到解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唯一的宝贝儿子瞎了,怕是大罗神仙也难“静心”,万一调息未成反而被激得走火入魔,岂不倒霉。于是云倚风扶起金焕,随众人一道去了前厅。
另一头,柳纤纤回到流星阁后,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先从一口空缸里把玉婶拉了出来:“婶婶,你没吓到吧?”
“我没事,姑娘怎么受伤了?”玉婶被她这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这……满身都是血,快回屋坐下。”
“皮外伤而已,不打紧。”柳纤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埋怨,“都是那暮成雪害的,黑天半夜在花园里撞见,我以为他是贼,就打了起来,结果被砍伤胳膊不说,还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是暮公子撞响那些铃铛的?”玉婶听得稀里糊涂。
柳纤纤无力摆摆手:“算了,这事复杂得很,三两句说不清楚。婶婶还是先帮我处理好伤口,咱们一起去前厅吧,今晚闯进来的那个贼已经被抓到了,此时云门主正审着呢。”
“当真?”玉婶一听也是惊喜,连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无辜丧命。她取来药箱,小心翼翼替她清理干净血污,看清楚伤势后反而更担忧,“都快到骨头了,这一刀可不轻啊。”
“能在他手下捡回一条命,我已经要念阿弥陀佛。”不说还好,越说越气,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以后再不给他送饭了,爱吃不吃!”
玉婶知她嘴硬心软又娇蛮,也没多说,帮着包扎好伤口后,就匆忙赶去前厅,结果刚好遇上那黑影被一盆水泼醒,正哭着喊着磕头求饶,眼泪鼻涕齐飞,再配上一张狰狞刀砍的恐怖脸,简直看得人毛骨悚然,胃里翻滚。
“婶婶怎么来了。”云倚风招招手,“过来这边,别看。”
“这……是鬼还是人啊。”玉婶哆哆嗦嗦地问。
云倚风笑笑:“不知道,听他嘴里呜啦啦的,八成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短命贼,还是烧了吧。”
“别,云门主,别烧我,饶命啊!”那黑影狠狠搓了两把脸,在耳后用力一撕,竟完整地揭了张漆黑面具下来,皱着眉毛道,“是我。”
面具下的脸虽说也丑,但总算有了人形,是个四十来岁的枯瘦男子。云倚风啧啧:“方才看跑步姿势就觉得熟悉,果然是你。”
季燕然对中原江湖并不熟悉,于是侧首问:“是谁?”
“地蜈蚣。”云倚风道,“有名的飞贼,从豪门巨富到千年古墓,没有他不敢偷的,这回本事更大,连缥缈峰都能爬上来。”
“云门主,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地蜈蚣是老油子,也没什么脸皮不脸皮,说着说着反而还委屈起来,抹着假惺惺的眼泪道,“我是被那些孙子给骗了啊!”
盗贼这一行,虽说为人不齿,亦是有规有矩,尤其是一些自诩“侠盗”的,更加这也不偷那也不偷,比名门正派的忌讳还多。但偏偏这地蜈蚣是个例外,他三岁就被亲爹带入行,贪婪心狠功夫高,从来只顾着自己,自然不受同行待见,这次就是因为得罪了东北地头蛇,才会被忽悠到了赏雪阁送死。
“我一年前也来过缥缈峰,当时这里刚建成,又没有仆役护院,到处都是好东西。”地蜈蚣沮丧道,“所以前几日一听说岳名威又请了富户来赏雪,脑子发热就想再偷一回,谁知住着的居然是云门主,真是该死,该死啊。”
“废话先别说。”云倚风问,“那股烟里究竟有什么,金兄的眼睛还有救吗?”
“有有有。”地蜈蚣连连点头,“那就是普通的蝎尾花烧干了磨粉,连解药都不用,过个一两天自己就会好了。”
一听他这么说,金焕顿时松了口气,一直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松开些许。季燕然若有所思看着地蜈蚣:“你说你是从后山抓住枯藤,一路攀上来的?”
“是。”提起这件事,地蜈蚣语调中难掩自得,炫耀说那些藤蔓都是上回走之前种下,精心挑选了又疯又粗壮的绿苗子,果不其然,只一个季节就长成了爬绳。
“寻常人就算看到了,也不敢试,得老手才知道该怎么走,当然了,像云门主这样的绝世高人,那简直如履平地啊!”地蜈蚣一边奉承,一遍又把眼珠子往柳纤纤身上粘——又油又色,本性难改。
柳纤纤却没空骂这老色|狼,反而眼前一亮,欢喜高兴道:“那我们岂不是可以离开缥缈峰了?”
“明早去看看吧。”云倚风站起来,对地蜈蚣道,“若此番能顺利下山,我便饶你一命。”
“跟着我,自然能下山。”地蜈蚣砸胸脯保证完,却又费解,“怎么,难道诸位是被困在山上的,前头那路走不得?”
“亏得你这回没走山路。”云倚风一拍他的肩膀,“否则只怕早就被炸成了肉泥。”
地蜈蚣脸色惨白:“啊?”过了阵子又耷拉下脸,哭道,“敢情我是撞上了江湖寻仇?”
“既来之,则安之。”云倚风勾勾手指,“张嘴。”
地蜈蚣不甘不愿,将嘴半张:“说好了,下山就给我解药啊。”
云倚风扬指一弹,将毒|药丢进他嘴里,目光在房内转一圈,伸手点将道:“今晚你就与这位公子同住!”
暮成雪:“……”
地蜈蚣缩了缩脖子,他可没忘记方才是怎么被这白衣人丢上天的,功夫高得邪门。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也算是个有用的人,无非同住一晚,对方应当不至于杀了自己,于是舔着脸赔笑套近乎:“这位大侠,不知如何称呼啊?”
暮成雪不悦道:“为何云门主不收留了他?”
云倚风扶住身边人,蹙眉道:“中毒,虚弱,要疗伤,打扰不得。”
季燕然与他配合无间,掌心往后背轻抚两下,抬头忧虑道:“那就有劳暮公子了。”
地蜈蚣继续嬉皮笑脸地问:“暮公子,哪个木啊?”
柳纤纤学他的语调道:“暮成雪啊。”
地蜈蚣:“……”
地蜈蚣“噗通”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爷,我知错了,我今晚保证不说话!”
暮成雪实在闹心,转身往外走,地蜈蚣看了云倚风一眼,不甘不愿踩着小米碎步跟上。柳纤纤对玉婶说:“我们也回去吧,吵闹这一夜,明早大家都要睡觉,别辛苦做早饭了。”
“厨房里有馒头,粥也是熬好的,热一热就成。”玉婶道,“云门主,那你们也早些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后,又问金焕:“金掌门若还在调息,不如金兄今晚住在飘飘阁?反正天也快亮了。”
“现在应当已经结束了。”金焕摸索着站起来,“我迟迟不回去,爹反而担心,八成会到处找人,所以还是劳烦门主,将我送回观月阁吧。”
经过这番折腾,外头已经亮了许多。金焕在回廊上慢慢走着,忍不住又问:“我今晚都没看清那些藤蔓在哪,不知道……好走吗?”
“悬崖绝壁,自是不好走的,否则我们先前也不至于没发现。”云倚风道,“不过金兄不必担心,大家既一起上山,自然也要一起下山,还有柳姑娘与玉婶,都得平平安安才是。”
“是,是,多谢云门主。”金焕有些惭愧,“此番若能平安脱险,我一定刻苦练功。”
季燕然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冲云倚风摇头,意思是这人肩塌腰粗,胳膊短腿短,还是别刻苦了,反正再刻也刻不出结果,不如弄把舒服椅子躺着,喝茶晒太阳。
云倚风看得好笑,反手想给他一拳,却被一把握住手臂,酸痛阵阵。
“嘶……”
“云门主?”金焕警觉,“你怎么了?”
“没事。”云倚风答道,“不小心碰到了先前的扭伤。”
有伤?季燕然把他的袖子拉高,果然就见在那纤白手臂上,赫然五个手指印,甚至几处还被抠破了皮——是方才金焕在惊慌失措之下,活活掐出来的。
一个大男人,至不至于啊……
云倚风看着他,你干嘛?
季燕然轻轻放下衣袖,又象征性地揉了揉,转头对金焕道:“其实金兄能有现在的武学修为,已经很令人艳羡了,前几日那一招猛虎落地,堪称雷霆万钧,简直震得连地皮都要炸裂。”
云倚风:“……”
金焕上回练功时他也看到了,哪里是猛虎落地,那一招叫燕子点水,讲究的是轻巧飘逸,最好能像水上飞燕不留涟漪,什么叫震得连地皮都要炸裂?
果然,金焕闻言越发笑得像哭,欲言又止,再配上那茫然无措的眼神,简直……说不出的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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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后山藤蔓
第15章 新的命案
观月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卧房亮着一盏油灯,被细风吹得微微摇晃,不断在窗户上倒映出扭曲变形的影子。
云倚风停下脚步,突然就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似乎是过分安静了些,又或者是……他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季燕然,却见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用嘴型说了一个字。
“血。”
云倚风顿时反应过来,浮动在院中的那一丝不对究竟是什么——是血,是血腥味,是被寒风扩散又稀释后的血腥味。
“爹。”金焕毫无察觉,还在慢慢摸着墙往前走,“你睡了吗?”
“金兄!”云倚风拉住他的手臂,“先别动。”
“……怎么了?”金焕先是一愣,却又很快就隐约猜到事实,表情从茫然到骇然,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再也顾不得其它,大喊道,“爹!爹你在哪儿?”
季燕然一把推开卧房门,就见里头半截床帐耷拉垂地,金满林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歪着头,脖颈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早已没了气息。
“爹!我爹呢!”金焕跌跌撞撞到处找门,云倚风拉他不住,反而被甩得踉跄两步。金焕双目失明,本就心底无措,此时身边分明有人却又都不肯说话,这诡异场景代表着什么,与发生在赏雪阁内的桩桩惨案联系在一起,不言自明。
“爹!”他连滚带爬,额头也不知在何处撞出了血。
“金兄,金兄你冷静一点!”云倚风扶住他,犹豫两次方才道,“金掌门他……他已经走了,节哀。”
“不,不会的,我出门时,我爹还在疗伤,还在叮嘱我要早去早回,怎么可能,不,我不信,我爹呢,我爹在哪儿?”金焕六神无主,脸上更是半分血色也无,抽去骨头般瘫在雪地里。季燕然上前搀起他,将人带到了床前。
金焕嗓音干涩:“我爹在哪儿,床上吗?还是地、地上?”
“床上,金掌门是躺着的。”云倚风道,“就在你面前。”
“爹……爹!”金焕颤抖着伸出手,想摸却停在半空,带着几分恐惧转过头,“云门主,我爹也、也像祁家的人一样,被……毁了吗?”
“没有。”云倚风听出他的意思,却也不知自己这话算摧心还是算安慰,叹气道,“金掌门的身体并没有被铁爪抓挠,也没有那么多血,他的神情……很安详。”应当是在毫无觉察的状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吧。
金焕闻言怔了片刻,然后终于扑在床边,“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嘶哑凄厉,耳不忍闻。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同一个意思。
这次又是谁干的?
人的悲欢虽不共通,但丧亲之痛,即使从未经历过,也总能多少体会到那种撕裂哀恸。云倚风看得不忍,上前道:“金兄双目中毒未愈,若一直这么哭,眼睛可就毁了,金掌门泉下有知只会更担心,还是先起来吧。”
“是谁,谁杀了我爹!”金焕喃喃地问,他握着那双已然冰冷的手,又转身扯住云倚风的衣摆,发狠道,“云门主,求你帮忙找出凶手,我愿以全部身家性命做酬劳,只要能为我爹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金兄放心,金掌门无辜遇害,整件事又如此蹊跷,我与季兄绝不会置之不理。”云倚风扶起他坐在椅子上,又往床上看了一眼,“至于金掌门——”
“别把我爹埋在雪里!”金焕失声打断他,又磕磕绊绊想去床边,却被云倚风拦住。
“金兄。”他叹气道,“遗体总不能一直放在这暖阁中,至少将他摆在院里,待金兄双目恢复后,再行道别吧。”
金焕眼前漆黑,光听耳边有人说话,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恨偏偏在这个时候失明。季燕然独自站在床边,仔细检查了金满林的尸首,与祁家主仆不同,这回的致命伤只有脖颈一道刀痕,砍得极狠,连脑袋也险些滚在地上。只是这样的大伤,按理来说应该血溅三尺,满地狼藉才是,金满林周围却并无多少血迹,床上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莫非……是死在别处,又被人搬回了床上?
他心中起疑,刚想叫云倚风也一并过来,抬头却见金焕已经晕倒在地,赤红双眼瞪得溜圆,脸上横七竖八挂满血痕,瘆得慌。
于是被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悲伤过度,再加上中了蝎尾花的毒烟,所以极容易晕眩,红泪似血。”云倚风道,“我方才不是信口吓唬,再多哭几回,怕是真会失明,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吧。”
季燕然将人弄回隔壁床上,又将方才发现的疑点告诉云倚风,问道:“你怎么想?”
“乍看上去,卧房的确不像是第一现场。”云倚风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那脖颈伤口处试了试,再拔|出来时,针尖隐隐有些泛蓝。
季燕然道:“中毒了?”
“是中毒,不过判断不出具体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云倚风道,“还记得金焕先前说过的话吗?金掌门早年走镖时遭人陷害,落下病根,一直靠着吃补丸调养,所以这也有可能是未清陈毒。”
“按理来说,若凶手都能找到机会下毒了,那杀人简直轻而易举,似乎没有理由再冒险入宅,往脖子上补这一刀。”季燕然道,“况且这几天大家同吃一锅饭,想找机会单独投毒也不容易。”
“谁说中毒之后就不用再抹脖子了?”云倚风坐在桌边,“大漠里不是有许多巫蛊术吗?王爷就没听过,淋淋漓漓的鲜血才能饲鬼?囫囵毒死的不算。”
季燕然疑惑:“你是说那阴鬼血宅?”
“只是有这种可能。”云倚风继续道,“还有,被人割喉却无鲜血喷涌,除了有可能死在别处,也可能是死者早已中毒身亡,尸体在床上僵硬冰凉,自然不会流太多血。这种事不好说,得查过之后才知道。”
季燕然点点头,又道:“刚好赶上地蜈蚣夜闯,到处乱成一团,初看谁都不可疑,可仔细一想,若凶手当真在赏雪阁内,那还真是谁都有可能。”
至今失踪不见的、突兀从天而降的、打斗多时才姗姗来迟的、独自在花园中待着的……有没有动机暂且不论,至少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时间,用来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人。
季燕然问:“你猜是谁干的?”
“这种事怎么好胡乱猜测。”云倚风靠在桌上,单手撑着脑袋,“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不是更该讲求证据?”
季燕然挑眉:“闲聊而已。”
“我不猜。”云倚风眼皮一抬,“王爷心里八成已经有了谱,却不肯先说,反而套我的话,这是什么道理?”
季燕然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熬了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便是。”
“外头天亮了,估摸用不了一个时辰,这里就又会闹成一团。”云倚风打呵欠,“睡也睡不安稳,不睡了。”
季燕然解下自己的大氅,抖开裹在他身上。云倚风在桌上趴了会儿,觉得挺硌,见季燕然还坐在一旁想事情,便将他的胳膊强行拉过来,充作枕头。
虽说硬了点,但聊胜于无。
季燕然猝不及防,心情复杂。
你还真不客气。
……
——看着再清瘦纤细的人,脑袋也挺沉。
这是萧王殿下在一个多时辰之后,所得出的宝贵结论。
云倚风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嗓子沙哑道:“去将其余人找过来吧。”
季燕然提醒:“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使唤起我好像越来越顺手了?”
云倚风干脆利落道:“没有,不可能,没感觉。”
季燕然一笑:“那你自己去。”
云倚风捂住胸口,眉心一皱:“王爷,外头在刮寒风。”
季燕然眼明手快,捏住他的嘴认输:“打住,我这就去。”
云倚风坐直身体:“嗯。”
你看,我并没有使唤,是你自己要去。
过了一阵,一只白色雪貂小心翼翼挤进厅堂,见四周没有旁人,便跳到云倚风怀中,一动不动蜷着,像是也感受到了这里的变故,只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直到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方才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众人匆匆涌入院中,这回连暮成雪都在,他原打算去后山看藤蔓,却在途中遇见了季燕然。
柳纤纤第一个道:“金掌门当真死了?”
“遗体就在里头,虽说没被抓得满身血痕,却也死状凄惨。”云倚风道,“金兄悲伤过度,哭晕了过去,我在隔壁房中点了安神香,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这……怎么又闹出了人命啊。”玉婶也害怕,说原以为抓住了闯进来的贼,或许将来就会没事,可转头金掌门却死了。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见一群人都在盯着自己,地蜈蚣欲哭无泪,“我就是个偷儿,顶多挖坟刨个墓,无缘无故杀人作甚,又没谁给我银子!”
提起杀人收银子,柳纤纤立刻道:“所以你的意思,这事是杀手干的?”
“我可没有啊!”地蜈蚣一张嘴说不过这一群人,眼泪都要流下来,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求饶道,“诸位大爷,小姑奶奶,你们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别让我也卷进这江湖恩怨里,成吗?”
许是他嚎的声音大了些,房中的金焕也被吵醒,自己摸着墙壁跑了出来,双目失焦道:“云门主,你在吗?”
“在。”云倚风赶忙扶住他,“大家都在。”
“暮成雪呢……暮成雪也在吗?”金焕颤声问,眼底又漫出一层红雾。
地蜈蚣赶紧往后挪了一截,免得这些江湖人一言不合打起来,殃及无辜。
暮成雪冷冷道:“我并未杀你爹,没人给钱的生意,我不做。”
“你说没有,我便信了吗?”金焕情绪激动,“除了你,还能是谁!”
暮成雪回答:“这种事你该去问官府,或者亲自去查,只在这里干嚎两句,你爹也不能瞑目。”
“你!”金焕嗓音刺耳,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发颤,“你究竟收了姓岳的多少黑心钱,才答应替他杀人养阴鬼,如此、如此滥杀无辜,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啥!”地蜈蚣原本还在看热闹,听到“杀人养阴鬼”几个字,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这山上有人在养阴鬼?我我我……我身无长物,还会搬空家宅,这种鬼可千万养不得,养不得啊!”他一边说话一边磕头,却是向着暮成雪的方向,显然也默认他为凶手。
云倚风被吵得头疼,呵道:“你给我闭嘴!”
“云门主……”地蜈蚣哭丧着脸,期期艾艾道,“你可得救我,我……唉对了,我带你们下山啊!”他假哭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顿时又喜上眉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管他养什么阴鬼阳鬼,我们今天就下山!”
听到“下山”二字,金焕的手猛然一收。
“先去悬崖看看。”云倚风觉察到他的不甘,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总得先解了眼前困局。别担心,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金焕犹豫片刻,点头:“多谢门主。”
“一起去吧。”云倚风又道,“在双目恢复之前,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
两人说话间,暮成雪已经与地蜈蚣出了小院。季燕然也想跟上,余光却瞥见金焕又要摸着去拉云倚风,想起昨晚那五个乌青手指印,横手便用自己的长剑挡过去,“还是我扶着金兄吧。”
冷不丁的,手里被塞进一块冰凉玄铁,金焕茫然道:“啊?”
“来。”季燕然拎住他的肩膀往外走,“小心脚下。”
云倚风:“……”
柳纤纤多事,用没受伤的胳膊肘捣捣他:“云门主,我怎么觉得,季少侠像是不喜欢让别人碰你?”
云倚风面不改色:“嗯。”
柳纤纤继续看着他:“还有呢,‘嗯’一下,这就没啦?”
云倚风好笑:“那不然,我该说什么?”
“至少也得告诉我原因吧。”柳纤纤嘴里嘀咕,又想到一个了不得的可能性,于是压低声音后怕道,“是不是季少侠怀疑金焕,觉得他杀了亲爹?”
玉婶听得心惊胆战:“啊?”
“你这小丫头,以后可千万别嫁知县,否则清官也能被你的枕头风吹糊涂。”云倚风眼皮抽筋,语重心长拍拍她,“走吧,带着婶婶一道去后山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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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新的命案
第16章 要合作吗
而在寒雾城中,吴所思正揣着手,和客栈小二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他假称自己是毛皮商人,这次要贩卖一批货物前往白刹国,却听说三春关那里正在闹匪患,不太平,所以想找一家镖局沿途护送。
“镖局啊?”小二一听就摇头,“可真不巧,这城里原是有镖局的,岳家镖局,生意做得又大又气派,但在数日前已经贴出告示,说家中出事,暂时不做生意了。”
吴所思问:“出了何事?”
“谁知道呢。”小二压低声音,“那些江湖门派,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或许是为了躲避仇家吧。”
吴所思恍然:“原来如此。”
吴所思又感激涕零道:“亏得小哥消息灵通,否则我若傻愣愣地跑去岳家镖局,又刚好赶上对家寻仇,岂不是倒了大霉。”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强塞进对方手中。小二也跟着嘿嘿干笑,岳家镖局最近不接生意,这是全城都知道的事,实在算不得“消息灵通”,银子拿得也手软。为了弥补这份心虚,他又搜肠刮肚说了半天,磕磕巴巴将街头巷尾所有关于岳名威的消息都抖露了一遍,这才下楼去招呼客人。吴所思坐回桌边,对林影道:“都听到了吧,你怎么看?王爷被困雪山,这城里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带来的随从与风雨门弟子也不知被扣押在何处,百姓还说是那山上风景壮美,富户乐不思蜀。”
林影掰开一个包子:“王爷吩咐过,让我们安心在城里等,不必帮忙。”
“也不知要等多久。”吴所思百无聊赖,又道,“对了,待会你随我一道去月老庙。”
林影面不改色,一口拒绝:“两个大男人一道去月老庙,传出去多难听,有损我的名节闺誉,不去。”
吴所思苦口婆心劝慰:“天天光着屁股在大漠里洗澡,你的闺誉早就没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据说这里的月老庙极灵验,老夫人吩咐过了,得给王爷求姻缘。”
林影义正辞严:“红线这种东西,都是一对有情人一起去求,哪有旁人代劳的道理?那月老年纪也大了,万一眼一花,把王爷的红线系错了,你说说,这找谁去评理?”
吴所思闻言陷入沉默,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林影趁胜追击,给他弄了一盘包子一碗粥,只求耳边能安静片刻。
这时,恰又有一个道士从楼梯上走了上来,留两撇山羊胡子,肩扛“神机妙算”招摇大旗,虽已隆冬,却仍穿着灰色薄衫,的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
小二和他熟得很,一见面就笑着打招呼,又麻利准备了好酒好菜。吴所思正闲得无聊,见那老道士品貌不俗,于是抽空将小二叫过来,问道:“角落桌上那位道长,算命灵吗?”
林影:“……”
“灵,怎么不灵。”小二连道,“邱道长是得道仙人,看相算命极灵验,安家镇宅也是一把好手,东北的富户都在排队等着请。”
“是吗?”吴所思来了兴趣,从怀中“哗啦”掏出一张生辰八字,“那我也去算算。”
林影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随身还能带这玩意?
“放心。”吴所思在他耳边道,“不是王爷的,是云倚风的。”
林影听得越发茫然,只道是不是老夫人太狠,把老吴给活活逼疯了,竟连风雨门门主的生辰八字也不放过,简直闻者落泪。
“林爷。”旁边的下属小声解释,“吴爷是想替王爷测凶吉,可王爷的生辰八字,那是随便能给出去的吗?所以只能用旁人替代。”而此行既是和云倚风同往,那很大程度上,云倚风的凶吉,也就是季燕然的凶吉。
林影:“……”
服。
邱道长在收钱办事方面,向来没有半分得道高人的架势,从吴所思手中接过银元宝,笑容满面看了半天那生辰八字,然后摇头道:“说不得啊。”
吴所思不满:“为何?”
邱道长道:“天家的命数说不得,而此人的命数,和天家的命数牢牢绕在一起,几乎要融为一体。解不开,看不明。”
吴所思听得一惊,这……还真是半仙?
又赶忙追问:“哪种绕法?”
邱道长和他大眼瞪小眼,什么哪种绕法,没听懂。
吴所思只好具体描述:“是吉祥如意的绕,还是凶险重重的绕?”
邱道长一捋胡须:“于寒冷风雪中遇一点星火,于漫长黑夜中遇一束微光。”
吴所思双目殷殷:“啥意思?”
邱道长颇为同情地看了眼这没文化之人,长袖一飘,翩然离去。
吉。
大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
缥缈峰顶,黑云如晦,天边隐隐传来闷钝惊雷。
地蜈蚣连滚带爬扑到悬崖边,看着那些断裂的藤蔓,惊愕道:“这,这昨晚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是谁,谁干的!”
其余人站在他身后,皆沉默不言,只有玉婶往柳纤纤身边靠了靠,战兢道:“是被人割断了吗?”
“什么意思?”金焕听到后,也急急问。
云倚风解释:“那些能下山的藤蔓,已经被人全部割断了。”
金焕膝盖一软,靠着季燕然才没有跌坐在地:“是谁干的?有脚印吗?”
没有脚印,也不会有脚印,黎明时分那场狂风大雪,足以掩埋所有痕迹。云倚风看了一眼众人,道:“快下暴雪了,先回赏雪阁吧。”
若说地蜈蚣先前还是吊儿郎当,没把一切当回事,那么当他看到那些断藤时,才算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死亡的恐惧。他随众人回到前厅,围坐在火盆边,虽说室内温暖,却依旧停不下颤抖的双手。
云倚风用茶碗盖撇去杯中浮沫,也未说话。倒是柳纤纤按捺不住,先开口道:“我昨晚一直同婶婶在一起,从未离开过流星阁。”
“是啊。”玉婶也道,“我们昨晚睡得熟,都是一觉就到了天亮。”
金焕一手握住季燕然,另用涣散的双目在厅中寻找着暮成雪:“是你干的,对不对!”
地蜈蚣无辜被盯,叫苦道:“我真没干啊,我昨晚一直被锁在西暖阁的偏厅里,险些被冻死。”
他这么一说,倒是将暮成雪的嫌疑又多加了两分,这回连柳纤纤也跟着问:“喂,你昨晚都干嘛啦?”
暮成雪道:“睡觉。”
柳纤纤又问:“有证据吗?”
暮成雪道:“没有。”
他语调冰冷,又有杀人如麻的名声在外,柳纤纤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只低低嘀咕了一句,没凭没据满身疑点,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云倚风圆场:“凶徒也未必就在这厅中,既然地蜈蚣能闯进来,那其余人能找到其余路,也未可知,况且还有个不知所踪的岳之华。大家既然同在一条船,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先自相残杀。”
“话是这么说没错。”柳纤纤沮丧,“可现在究竟要怎么样嘛,哪怕是在闹鬼,也总要先把鬼揪出来才成啊!还是说岳之华正躲在某处暗道,冷眼看着我们?”
地蜈蚣摇头:“这赏雪阁里,是没有暗道通往外头的。”
季燕然问:“为何?”
地蜈蚣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上次来偷时,已经仔细摸了一遍。”
那阵山上好东西又多,防守又几乎没有,这绝世神偷便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一般,喜滋滋住了将近半个月,直到将每一寸地板都敲过一遍,确定再无油水可捞,方才心满意足扬长下山。
其实众人在被困雪山初期,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暗道的事,在岳之华失踪时,更是细细检查过一遍赏雪阁,虽然一无所获,但此时被这精通机关的地蜈蚣再一确认,还是觉得有些愁闷。
柳纤纤又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地蜈蚣心一横,拍桌而起道:“不如就这么杀下去!那轰天雷也不可能埋了满山,总能找到一条干净的路吧,难不成要在这里白白等死?”
云倚风点头:“好办法,你先请。”
地蜈蚣:“……”
地蜈蚣耷拉下脸,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室内再度变得寂静,过了良久,金焕突然道:“季少侠,云门主,你们昨晚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二人。
季燕然不动声色:“金兄这是何意?”
“昨晚我昏迷之后,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金焕声音有些虚,却还是咬牙道,“那应当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吧?既是人人都有嫌疑,自然人人都要说一回自己做了什么,还请两位勿怪。”
云倚风道:“昨晚我一直待在观月阁的前厅里,途中趴着睡了一会儿。”
金焕再问:“那季少侠呢?”
“我们一直在一起。”季燕然答,“片刻都未分开。”
柳纤纤在旁插话:“可云门主刚刚说他睡了一阵子,他睡着的时候,谁能替你作证?”
云倚风道:“我能。”
众人面露不解。
云倚风清清嗓子,耐心解释:“我是枕着季兄胳膊睡的,因此可以证明,他的确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多时辰。”
柳纤纤:“……”
是吗。
虽然一个大男人,睡觉还要枕着另一个大男人的胳膊,不管怎么听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至少也能彼此相证。金焕松了口气,低头道:“是我多疑了。”
“这种关头,多加几分警惕也是应该的。”云倚风道,“金兄看着双目红肿,中毒后理应多休养,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金焕摸索着站起来,又不安道:“那我爹……”
“会先安置在观月阁回廊下。”云倚风道,“待到金兄视力恢复,再筹办后事也不迟。”
金焕答应下来。下午的时候,众人在回廊搭了个简易木床,将金满林的尸首放了上去。柳纤纤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脑袋,白着脸道:“怎么连头都被砍掉了,可真是惨。”
“往后别说了。”云倚风提醒,“免得金兄听了伤心。”
“嗯,我懂。”柳纤纤见四下没有旁人,便又悄声说,“我可不是落井下石,就想提醒一句,先前金家父子时常鬼祟密谋,凑在一起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我一早就说过这件事,云门主还记得吧?”
云倚风微微挑眉:“嗯?”
“反正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是信你的。”柳纤纤用鞋底碾了碾小石子,又气恼道,“虽然你喂我毒|药!”
云倚风笑道:“姑娘只管好好保护玉婶,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
柳纤纤继续问:“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去找暮成雪聊一聊。”云倚风道,“至少弄明白,他为什么要上山。”
西暖阁中,暮成雪正独坐院中,面无表情看着膝上的白色雪团。这位貂兄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先是在厅中大摇大摆吃了半天点心,然后就蹿上江湖第一杀手的腿,开始仰面朝天呼呼大睡,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季燕然推门进院。
暮成雪正准备摸下去的手僵在空中,双眼冷冷一抬,你有事?
季燕然未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为何要来缥缈峰?”
暮成雪把貂放在石桌上:“因为岳名威出钱雇我。”
季燕然又问:“杀谁?”
暮成雪答曰:“不知道。”
季燕然眉头微皱。
暮成雪与他对视:“要合作吗?”
……
临近傍晚,季燕然方才回到观月阁。
云倚风正与金焕在前厅喝茶,见他后道:“我们方才还在说,这天都快黑了。”
“同暮成雪多聊了两句。”季燕然问,“金兄的眼睛怎么样了?”
“依然看不清,不过比中午时好了许多。”金焕忐忑试探,“聊这么久,可聊出了结果?”
季燕然道:“暮成雪说他之所以上山 ,是受了岳名威蒙骗,甚至都不知道要杀谁。”
金焕听得一愣:“这般稀里糊涂?那可是排名第一的杀手。”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季燕然道,“不过对方倒是很爽快,还说要同我们合作,在下山之前,谁也不可杀谁。”
“那如何使得?”金焕激动起来,“家父在世时就说过,这山上无缘无故能杀人的,只有杀手。现在我们若信了他,却反过来被他一刀砍了接着养阴鬼,岂不是……岂不是……”他说得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半天也没“岂不是”个后文出来,倒是将自己挣得越发双目赤红,暴凸可怖。
云倚风赶忙哄他:“金兄切莫恼,眼睛要紧。”
金焕急得脸都要抽筋,看起来已经认定暮成雪才是幕后凶手,只是心口虽恨意滚滚,却又不能不顾双眼冲出去报仇,最后只饮牛一般灌了大半壶冰冷的茶,方才平静些许。
季燕然拎着他站起来:“金兄还是回内室歇着吧。”
金焕一把抱住门框:“我还不困。”
季燕然直白道:“但我有私房话要同云门主说,不方便落入旁人耳中。”
金焕听得后背起鸡皮,什么话?
季燕然将他丢回卧房,转身回到云倚风身边,神秘道:“来来来,给你看我大氅里的好东西。”
好不容易才摸到门口偷听的金焕:“……”
明天入V会有三更啦,20:00点见~
谢谢-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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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要合作吗
第17章 回廊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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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夺命厉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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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剩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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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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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何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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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各自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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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舍利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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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飞霜神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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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华灯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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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稚嫩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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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许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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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五只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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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青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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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虎啸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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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声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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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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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谁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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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叔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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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萝卜带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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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两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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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春日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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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来路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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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百密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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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个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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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新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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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大水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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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谎言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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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挺有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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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密林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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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故人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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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深夜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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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三月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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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孜川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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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心弦一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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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神医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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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袁府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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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迷踪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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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有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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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巫女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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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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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隔空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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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毒入心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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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情之所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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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片轻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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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两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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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吃饭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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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纹身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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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机关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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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旧时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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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两地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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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命里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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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既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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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机关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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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情深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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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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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王城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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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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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灵芝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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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同去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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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红雨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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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杨府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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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壮阔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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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孔子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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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游医阿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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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结成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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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奔雷逐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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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风雨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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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乐土仙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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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是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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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哄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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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夜探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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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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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孤身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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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大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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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心悦君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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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太医老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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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江家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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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雁城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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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蝴蝶癔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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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前朝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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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美人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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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傀儡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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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处心积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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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西北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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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唯愿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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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破军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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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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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一道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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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江门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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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出手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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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前貂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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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找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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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一把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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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江南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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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灵芝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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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一座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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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共赴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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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谁在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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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遍地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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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荒野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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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疯魔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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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再回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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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一封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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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谁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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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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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两虎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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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主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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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新的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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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谁杀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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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雪衣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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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西南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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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真真假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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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圆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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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梅柳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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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盟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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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群雄齐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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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为何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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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南下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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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天降横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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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巫师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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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古怪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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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深山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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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巨猿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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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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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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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来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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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象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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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多方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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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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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西南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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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混入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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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调兵遣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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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半瓶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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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一群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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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草原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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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一只仙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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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爱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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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初战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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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黑沙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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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各自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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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会下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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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此生有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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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番外: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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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番外:疑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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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番外:春雨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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