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
第1章 出院
医院藏在一片攀满了爬山虎的旧墙后,要爬过几层细长的石阶才能见到。
这来一趟可真不容易,佟语声看着楼下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心想,要是可以再也不回来就好了。
爸妈在门诊药房拿药,他独自一人收拾好出院的行李,便慢悠悠走出了住院大楼。
两年前的一堂体育课上,佟语声突然晕倒后被送到渝大附院抢救,随后便被诊断为特发性肺动脉高压。
这是一种罕见病中的常见病,最明显的症状是呼吸困难,患者常年处于缺氧状态,生活质量很差。
这两年,佟语声断断续续地住院治疗,渝大附院的门槛儿都被一家人踩得锃亮。现在病情稳定没有加重,对一家人来说也确实算是个喜报了。
佟语声拿着从老妈那儿借来的手机,在医院的梧桐大道下慢慢踱着步,今天空气质量不错,难得他觉得呼吸顺畅。
电话拨通,他的脸上露出笑意:“喂?书书,我出院了。”
这声音可不像是个呼吸困难的病人,清清亮亮的,落在满地梧桐叶上,好似砸出一串金色的亮片。
电话那边是他一起长大的朋友温言书,他的手机是他囤了一个暑假,才悄悄瞒着他妈买下来的。
他的声音怯怯的,显然是避着什么人,但语气中也是压抑不住的雀跃:
“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佟语声给他气笑了:“整个暑假没来看过我一次,还能记得我长什么样吗?”
温言书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啊佟佟,我妈暑假给我报了全科辅导班,晚上还宵禁,我真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
佟语声笑起来,毫不在意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你明天早点起,就跟你妈说来学校早读呗,她不会还要跟你来班里盯你吧?”
“不会不会。”那边诚惶诚恐道,“你能吃煎饺吗?桥头那边新来了个早点摊儿,我想试试。”
佟语声一听,眼睛亮起来:“可以呀,我什么都能吃。”
其实严格按医嘱来说,他应当少吃油炸油腻葱姜蒜,但出院了少说也得庆祝庆祝,一顿煎饺他都觉得亏大发了。
“好好好。”温言书小声地用气音答道,紧接着“咚咚”几下碰撞的声响,一阵兵荒马乱。
佟语声知道那是他老妈来搞突击检查了,便悄悄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挂断键。
良久,被吓到过速的心跳才慢慢缓和下来。
说了一堆话,还隔空受到了来自温言书老妈的恐吓,佟语声觉得有点气短,便就近在梧桐大道边找了个长椅落座。
长椅就在路边,佟语声看着脚下的路弯弯曲曲延伸。
向前,拐几个弯弯到了家,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学校,向后,住院部倚着门诊楼,便将那路堵死了。
路尽头的门诊楼内,佟语声的父母正提着两大袋子的药,和窗口的药师打招呼。
药师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见过的病人数以万计,叫得上来名字的,大多都是反复来拿药的老病号了。
回头看了眼院内干净清爽的少年,药师有些忧虑地问道:
“佟佟这就出院啦?身体能不能受得住啊?”
佟语声的父亲看着门口慢悠悠踱步的少年,半晌才转过头来:
“目前吃药还能控制,按理说还是住院休养最好,但是这孩子太犟,在医院一天都待不下去,硬要赶着开学前回学校。”
佟妈妈说:“算了算了,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天天关在医院里还不得憋出毛病来?在家也不是不能过……”
男人叹了口气,但似乎也是早就达成了共识,转头和药师打了声招呼:“我们以后还会定期来拿药。”
药师点点头,看着夫妻俩消失在走廊尽头,从那死路走向了通路。
多雨多雾的渝市鲜少有这么色彩斑斓的天,佟语声坐在路中央,抬头,看头顶那一片摇曳的梧桐。
茫茫金海中,一片火红的梧桐叶就这样悠悠然落在佟语声手边。
这叶子生得好看,在一片金色里仿佛燎燎火炎,飘零得热烈。
适合做书签,或者做成标本也不错,佟语声心想着,手便不自觉伸过去。
“啪。”一声轻响,是指甲相互碰撞的声音。
另一只手在碰到他的指节后就迅速撤了回去,显然也是奔着这漂亮叶子来的。
佟语声抬头,一双湖蓝色的眼睛逆着阳光,遥遥地盯着他。
这是个白皮肤的少年,似乎是个混血儿,五官兼容着白种人的深邃和亚洲人的柔和,眼睛和今天的天空一样澄澈。
佟语声一向对同龄人充满好感,更何况对方生得如此漂亮,便捻起那漂亮叶子,大方道:
“喏,给你。”
那人有些怔怔地接过那叶子,也不说话,只是把那礼物轻轻捏在指尖,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要拿它做什么?书签?还是制成礼物送给喜欢的人?”
佟语声发现他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便晃着腿和他搭话。
住院这么久,同病房的都是无趣的中老年人,难得遇到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佟语声自然是控制不住地话唠起来。
“古代人喜欢用梧桐象征离愁。”佟语声一边捡起另一片金黄的叶子,摆到少年面前自言自语起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温庭筠真的好会写,但我觉得梧桐叶这么漂亮,本身不应该那么难过的。”
闪烁的金红在那人眸前掠过时,那片湖蓝似乎漾起了波纹,但又似乎是他的双眸过于纯净,佟语声觉得那里似乎无法映出人影来。
“Joey?”
远处,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呼唤过来,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少年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去。
佟语声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外国人,可能听不懂中国话,难怪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
少年起身,拿着那片叶子看看他,没有什么表情,但也没动,佟语声弯弯眼睛,回头,自己的爸妈也正站在不远处朝他看过来。
“Byebye Joey!”佟语声笑着起身,用散装塑料英语跟他道别,“Nice to meet you!”
少年怔怔地握着那梧桐叶,直到佟语声并不算轻巧、但确实很雀跃地消失在了飘洒的梧桐叶后,才慢慢转身,走到那黑眼黑发的女人身边。
“抱歉,妈妈是不是打扰到你交朋友了……?”女人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叶子,开口有几分局促。
吴桥一始终平淡如水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嫌恶和排斥,不知是对那女人,还是“交朋友”这个措辞。
女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只是叹了口气,小心道:“明天就要开学了,学校老师那边我跟爸爸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如果适应不了的话……”
“适应不了。”吴桥一说出了整个下午的第一句话。
他有些字正腔圆的发音,在渝市这种充斥着方言的城市显得有些特别,像是洒在桌面上的盐粒,颗颗分明。
吴桥一转身,不再搭理女人。
女人抿起嘴,弯长的睫毛慌张地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委屈和崩溃就要倾泻而出了: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跟同龄人交流……我们不需要你花多少心思去读书……这次再试一个月,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吴桥一没有再说话,这在他的表达习惯里便是无奈默许的意思。
女人终于松了口气,帮儿子打开车后座的门,看着他坐进车厢里,自己才绕了一圈,坐进驾驶座。
“过两天Anne也要开学了,今天还跟Daddy说想你,听说她又长高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真是一天一个样……”
女人一边开车,一边近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不过她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单方面倾诉,没有期待后座传来任何反馈的意思。
后排,吴桥一坐在车厢角落,通红的枫叶捏在指尖,轻轻一捻,那叶子便在手里旋转起来。
红色的陀螺,夹在书页里的一片火。
“你要拿它做什么?书签?还是制成礼物送给喜欢的人?”
那个月牙眼的男孩儿的声音在他耳畔响了起来,吴桥一很少能听得进去别人说的话,或许是这人的声音太过于清亮,硬是在他的脑海里刻录出清晰的痕迹来。
抬头,正巧经过一家新华书店。吴桥一弯起指节,在车门上叩了叩。
女人会意地慢下车速,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稳:“买书吗?”
吴桥一点点头。
要用书签的话,首先得要有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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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是一篇细水长流的日常文,请不要抱有奇奇怪怪的期待!
2.时间背景大概在08年前后。
3.混血自闭的Joey是攻,不要站反啦~
4.攻叫吴桥一,不叫吴桥,是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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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文】《恒温》看一看嘛~
【文案】
温言书再次和衡宁相遇时,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快十年。
十年前,衡宁优秀、自律、有责任感,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存在,也是温言书学生时代唯一的温存。
十年后,衡宁暴戾、敏感、浑身是刺,大街小巷成了他的据点,身份和处境和温言书相形见绌。
当年形影不离的少年人,在经历了彼此蒸发的若干年后,再次出现在对方的面前。
看着他单薄的衣衫,温言书给他买了杯热豆浆,问:“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
衡宁本打算彻彻底底从温言书的世界离开,没想到,“因缘巧合”总让他们被迫相遇——
温言书在他上班的网吧睡着了,在骑车把人送回去的路上,温言书环抱着他的腰说:“好巧啊,怎么正好你也在这上班?”
情人节,他收到了温言书寄来的一套合身的西装,留言说:“单位发了衣服我穿不了,但刚好是你的尺码,不要浪费啊。”
再后来,温言书不止一次“一不小心”晕倒在他家门口,“迫不得已”醉酒后在他家借宿,甚至好几次在“毫无意识”地他身边醒来。
第无数次“巧合”之后,衡宁无奈道:“不要再制造巧合了,我们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
温言书说:“你知道真正的巧合是什么吗?”
“我们终将会在一起。”
“十年前也是,十年后也是。”
#温柔开朗钓系邻家受x口是心非爹系酷哥攻#
1v1,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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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院
第2章 回家
推开门,纸张淡淡的清香把吴桥一轻轻托起,身后的街道瞬间被玻璃门挡在了喧嚣之外。
这是他第一次来国内的书店,却没有多余的新奇与感慨。
吴桥一快速扫了一眼书架。
方形汉字跳进视野里,一块块宛如外星符号般纷繁复杂,无法迅速理解文意让他立刻烦躁起来——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看书。
“你好?请问你要买什么书吗?”一边的书店员工似乎看出了他的迷茫,上前问道。
吴桥一只手握着拳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书架看去,似乎根本没有接收到对方的提问。
员工放低了声音:“不太熟悉中文的话,我们这边有中英对照读物的。”
吴桥一只觉得大脑一阵混乱,他想冲上去,把那一排叫他烦躁的东西全部推搡到地上。
“……你好?”直到看到吴桥一全身开始轻微地发抖,员工才觉得有些不对劲,“需要帮助吗?”
吴桥一的手指已经不受使唤了,那本捏在手里的红叶子,飘飘然落在书店的地板上。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温庭筠真的好会写……”
脑海里又一次想起那清脆的声响——他每天能听进去的话并不多,但那人说的他都记住了。
他盯着那片火红良久,直到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颤抖也停止了,这才施施然蹲下身子,又把叶子捡起攥在手里,开口说了三个字:
“温庭筠。”
书店员工给了他一本《花间集》,虽不全是温庭筠的诗词,到却也有那篇飘着梧桐雨的《更漏子·玉炉香》。
吴桥一弯翘的睫毛扑扇了几下,从上到下快速扫视着这面句子,没到半秒就瞥开了目光。
他发现似乎这句子化成汉字印在纸上,就走不进他的大脑里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那人说得比书上写得好。
但他只不过是找一个可以存放书签的容器,至于内容并无所谓。
吴桥一把树叶轻轻夹进那一页,然后一声不吭地合上书,快步走向收银台,买了下来。
回到车上,吴雁回头,看见他手里的《花间集》,试探道:“对诗词感兴趣?回头给你报个传统文化兴趣班吧?”
吴桥一皱眉:“不。”
不就是不感兴趣,更是不要报班,也是明示吴雁不要再跟他多嘴的意思。
吴雁习惯了这般自讨没趣,嘴上到也没停着,自言自语般盘算着晚餐吃些什么,车直直往不远的观音桥开去。
观音桥下,佟语声家住在与商业圈一墙之隔的老宅区,这里像一枚掉了漆的钉子,倔强地竖在一片闪烁的灯火里,倒也因为气势很足而没有输上一筹的意思。
一家人跟着佟语声慢吞吞的步子,边聊边往回踱着,佟语声心情很好,一路忙着跟街边老商铺里的熟人们打着招呼。
“诶呀,佟佟终于回家了!”回头的是这一带开理发铺的剃头匠,人称张二刀,“你看你这头发长的,找时间给你剃一下哇?”
佟语声慌忙捂住脑袋:“不要!我觉得长度刚刚好!”
老宅区的剃头匠做的大多都是老人小孩的生意,属于一把剃头刀从头推到尾的粗暴手艺,不讲究的可以图个清爽,像佟语声这般处于臭讲究年纪的年轻人,自然不愿拿自己的外形开玩笑。
爸妈会意地笑起来,一把揉着儿子的头,往家里走去。
老宅区的房子是真的老,在渝市这种多雨的气候里,粉刷的墙皮早就肆意卷起,有的屋子直接没有粉刷,颇具年代感的砖瓦垒砌着,在郁郁葱葱的树下倒也别有一番感觉。
佟语声家藏在一片宅子的最深处,渝市的路本就七歪八扭,佟语声回趟家得爬好多层青石阶。
听到儿子渐渐变得沉重的呼吸声,佟建松立刻停下步子:“我背你?”
佟语声叉着腰喘了会儿,半晌才回答道:“不用,我以后还得每天自己上学呢。”
佟建松和姜红本职工作都不错,但无奈佟语声看病开销太大,不得不在下班之后黑白颠倒地干兼职,自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佟语声。
姜红从背包里拿出血氧仪,夹在佟语声的手指上,一会儿,面板上显示出数值。
“93%,没见过这么健康的小伙儿。”佟语声拍拍胸脯,歇好了,继续往回赶。
从巷口到进家门,这平常人不到两分钟的路,硬是被佟语声走出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气势来。
等佟建松打开家门口吱呀作响的铁门,门内拦也拦不住的饭香扑鼻而来。
“婆婆!”佟语声扬声喊着,声音脆亮得不像是个气虚体弱的病人。
一听这声,厨房里唰唰的炒菜声也缓了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乐呵呵地迎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着。
佟语声家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内里精致,角角落落都打扫得非常整洁,四处可见被精心呵护着的漂亮绿植。
“幺儿回来啦!”老奶奶迎上去,“怪你老汉,我本来也想上医院接你的,非让我来你家给你烧饭。”
奶奶平时不跟他们一家三口住,这回因为夫妇俩请假去医院接孩子,又怕人回来饿着,这才拿了钥匙给他们当回老保姆。
佟语声笑起来:“哪儿要那么多人来接我啊,您把我胃口伺候好了才是最重要的。”
老奶奶骂骂咧咧嗔怪了两句,回头又把那锅干煸豆角翻炒两下,刺啦啦冒着香气出了锅。
佟语声坐在桌前,口水往肚里咽,姜红也从厨房拿来了四人的碗筷,一家人围着餐桌其乐融融。
简单瞥了一眼桌上,佟语声失望地哀嚎起来:“这也太清淡了吧?一道辣的都没有?”
奶奶警惕起来:“你老汉特意叮嘱我搞清淡点,你莫怪我哈。”
佟语声立刻瞪向佟建松,对方则是一脸理所当然:“医生怎么说的?”
少油轻色、清淡忌辣。佟语声的快乐,“啪”,没了。
好久没沾过重口味的佟语声憋屈地低下头,但一想到明早和温言书约好的煎饺,悲痛的情绪要暂缓了三分。
“我是个假渝市人,我不配。”他低头扒拉着饭,手却悄悄伸向那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小碟炒虎皮青椒。
这是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天都得吃的一道家常菜,去世之后也是习惯性地上桌充一道菜,除了佟语声之外所有人都能吃。
奶奶伸筷子在他手背敲了一遭,看他龇牙咧嘴地缩回去,才开口道:“你爷爷要知道你这么馋,能给你从地底下气活咯!”
佟语声最喜欢和老奶奶扯皮:“我爷爷要知道你们这么对我,得把那一撮子骨灰哭成水泥。”
老奶奶又一筷子敲上他的脑门——这家人心确实大,老爷子走了没多久就开始被大家拿到餐桌上开玩笑,甚至每次看到虎皮青椒,都会轮着把老爷子拿出来调侃一通。
夫妻俩就这么笑着看祖孙俩瞎扯掰,老奶奶终于气不过,放狠话:“等我下去我得给他告你的状,好好治治你这小兔崽子。”
佟语声下意识接来话茬:“您身体好着呢,要下去也得我先啊。”
这话一出,整个气氛瞬间跌入了谷底。
佟语声端着碗,看到姜红率先变得不好看的脸色,才自觉有些失言了。佟建松也沉下脸,严肃地敲了敲碗边,示意他不要瞎说。
原来他们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啊,佟语声恍惚地想着——因为家人对于爷爷的去世表现得太乐观,以至于他一直没有想过,他们也依旧不愿直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老奶奶又大着嗓门儿把话题扯开了,但佟语声想到这里已经没了胃口,胡乱挑了两根豆角,便悻悻回了屋。
他又测了一遍血氧,刚从医院调理完的不会太差,至少今天吸氧的钱可以省下来了。
打开书柜门,随手挑了一本《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说,“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是吗,他慢吞吞拿出笔纸把这句话工整地写到摘抄本上。
生病的缘故,佟语声干什么都慢慢的,周围知情的人也不催他,便就由着他这么过着比别人拉长几倍的生活节奏,悠悠地干着他想干的事情。
佟语声像是一只啃食着叶边的蜗牛,逐字逐句地看着这书,又一字一句地往本子上誊抄。
这本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是上一次住院时带到病房打发时间的读物,这回回来再看,倒也不觉得倦。
“语声,一会儿记得收拾下书包,明早我跟你爸都没时间送你。”隔着门,姜红扬起声音道。
佟语声这才恍然大悟地把书合上——他是要回学校的人了。
起身间,窗外的斜阳开始往下坠,洒在手边的吊兰叶上,卷起来一股带着凉气的穿堂风。
佟语声伸手关了窗门,阳光便被那一层纱窗给阻断了。
“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佟语声的脑子闷闷地飘过一句。
姜红的声音在门外又响起来:“出来没有?是谁吵着要上学的呀?”
佟语声一惊,推开房门,脸上慌忙堆起一贯的笑意来:
“来了。”
楼下,一对穷人夫妻为了半碗剩菜吵架,猫鸣狗吠,佟语声知道今晚过不安了。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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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家
第3章 上学
小病熬人滴水石穿,缺觉送命立竿见影。
清早,佟语声顶着黑眼圈,一边打呵欠一边慢慢磨蹭下楼。
隔壁小卖部的爷爷正躺在藤椅上,半张皱脸津在树荫下,破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戏。
——白蛇传游湖,白素贞对许仙一见钟情:
“蓦然间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阳道巧遇潘安。”
初见的第一印象就是貌比潘安,佟语声心道,果然长得好看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敲门砖。
他想到了昨天的那位蓝眼睛的少年,外国是没有潘安的,外国只有上帝和天使,还有精雕细刻的大理石雕塑。
老爷子跟着唱起散板:
“这颗心千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一见倾心藏不住。
穿过青石板阶,温言书早就提着一袋煎饺站在巷口等他。
“佟佟!”那人开心地喊道。
“煎饺!”佟语声比他还开心。
温言书笑着骂了一句,把他从最后一节台阶上拉下来,刚要把饺子递过去,想想又收回背后:“你真的能吃吗?煎饺挺油的。”
佟语声舔舔嘴唇,摇尾乞怜:“就吃一点。”
温言书大约早就猜到了,打开袋子,一半煎的一半蒸的,腾腾冒着热气:“自己看着办。”
微微焦黄的煎饺远比另一边的蒸饺诱人,但比起馋着,佟语声倒是更怕死,于是默默掰开一次性筷子,伸向看起来就非常寡淡的蒸饺。
食不言寝不语,看着佟语声闷头把饺子吞下肚,温言书才小心问道:
“身体还没好吗?我看你黑眼圈都起来了。”
佟语声慢吞吞咀嚼完,又细细把手擦了干净,这才一把勾过他的肩膀,作亲热状:“想你想到彻夜难眠~”
肉麻话一出,温言书立刻撒开手后退三步:“吐了啊。”
温言书是个觉醒不久的同性恋,作为长在安全区内的“窝边草”,佟语声最喜欢有事没事恶心他一把。
看那人不再追问,佟语声悄悄松了口气。
——他昨晚确实没怎么睡,重返校园让他有些紧张,情绪一动就开始缺氧了。
他伴着楼下夫妻的吵嚷,撑着身子打开台灯,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吸氧。
《瓦尔登湖》蓝色的封面和少年湖蓝的眼睛在他脑海里交映重叠,汇成了一个蓝色的梦,早上醒的时候,制氧机还在运转,书已经掉到了床底。
现在被他装在书包里,背在身上。
两个人边走边聊边歇,速度很慢,弯弯的石板路便也就在脚下弯弯地延伸,倒也不催人。
石板路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是一栋独立的洋房别墅。
吴桥一刚从被窝翻出来,头发翘了几缕,精神萎靡。
房间外,吴雁的声音传来:“Joey,第一天上学尽量不要迟到。”
吴桥一听得明白,尽量不要就是可以,于是揉着眼睛又钻回被窝里。
眯了大约五分钟,厨房传来煎锅“刺啦啦”的声音实在让他难以入眠,他烦躁地穿上衣服,出了房门。
吴雁看他起来:“带上书包吧,多少像样点。”
说话间,已经把他的剑桥包从衣帽间拿出来,放到他的手边——毕竟是为了“像样”,里面自然空空如也。
但是,吴桥一想,既然书签必须放在书里,那么书也应当放在书包里。
于是他回到房间,抓起床头那本《花间集》。
塞进去前,他翻了一眼,正巧翻到那片红叶子,在一片白纸黑字之中特别打眼,于是打了一半的呵欠断了。
吴雁笑起来,轻声问:“昨晚没睡好?新家还没习惯吧?”
吴桥一没作声,埋头吃起煎蛋来。
从很久之前他就开始依靠药物入眠,根本就没有睡得安稳一说。
昨天也是照常服了药的,但入睡还是迟了些,总有个脆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念着诗,叫他一遍一遍从困顿中清醒。
照平常,他可能已经下床去掀桌子了,但这回他难得心情平稳,任由那家伙的声音在自己脑海里窸窸窣窣了半个晚上。
最后,他疲累得遭不住,下床拿来那《花间集》看了两眼,瞬间药效就冲走了声音,把他裹进薄毯里哄睡了。
他低下头,认真切着那颗流心的荷包蛋,刀叉划动,浅黄色不受控制地满溢出来。
看起来有些残忍,但却让吴桥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对面,吴雁轻声问:“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走着去吗?学校也不远。”
吴桥一捏着刀叉,没吭声,倒是窗外传来一声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引得他扭过头去——
“你知道吗?苏东坡有句诗,就是写的你和你妈。”
楼下的林荫道,少年正悠悠地从树影中穿过,声音比步伐轻快。
同行的同伴问:“什么?”
少年笑起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吴桥一听不懂少年文乎文乎的俏皮话,只听见同伴笑着骂道:“这是形容夫妻的,你丫别乱用啊!”
继而两个人的嬉笑声传开,在树荫下砸出一串浅金的花来。
吴桥一站起身,从二楼的窗边往下看去,少年刚好拐向街角,只悄悄然留下一个镀着光边的背影。
坐回桌边,怔愣了片刻,吴桥一才缓缓想起吴雁方才的问题:“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走着去吗?学校也不远。”
于是他抓起书包,随手又抄了块吐司,临走到门口才想起和吴雁报备:“我自己去。”
没等吴雁回答便关上门,哒着硬底的英伦皮鞋下楼去。
吴雁刚起身,要从窗台看去,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每天早晨丈夫都会从大洋彼岸打来一通电话,此时的剑桥正渐渐步入深夜。
“Anne刚睡着,你们最近还好吗?”男人用带着牛津口音的英语问道,“Joey现在在干什么?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应?”
问题太多,吴雁只是笑着,慢条斯理地用英语一个个回着:
“挺好的,Joey刚刚去上学了,话还是不多,虽然免不了焦虑发作,但他好像交到了朋友,至少,他应该有这方面的意向……”
男人只是一个劲地“Fine,fine”,素日里的沉稳劲都被喜悦盖了去。
再从窗口看去时,吴桥一和他干净的黑皮鞋一齐消失在视野里。
此时,人正站在别墅后的岔路,看着一条路生生分出的三个巷口,一时做不出选择来。
晨练的大爷、早起买菜的阿姨、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每条路都有人走着,唯独没有他要找的人。
吴桥一肩上挎着书包,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流动的人群,有些恍惚起来。
他在追什么?吴桥一寻思了半天,竟一时也找不到突然冲下楼的理由。
自己这样的无目的行动,让他联想起每个圣诞夜的壁炉里,总会有不识好歹的飞蛾被火焰吸引,没有原因,只是结局永远惨烈。
回家吧,莫名其妙。
吴桥一悻悻转身,回头看向自己刚刚来的方向时,他发现,身后的路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像毛线团一样复杂。
“嘶……”他倒抽了一口气。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身前身后,自己站着的路口起码能走出几百种路线来。
吴桥一之前在英国的时候就不怎么认路,更何况,这里还是以路况复杂而闻名的渝市。
他抬头观察情况,路口的大爷大妈正聊得火热,他的汉语听力能拿满分,但偏就理不清这永远高亢激昂的渝市方言。
于是他皱着眉,非常勉强地站到了路口的指路牌前——东南西北。
东南西北?
要能分得清东南西北,路痴还能叫路痴吗?
吴桥一有些恼火,伸腿踢了脚马路牙子,靠着直觉随便挑了条路走了。
他也不知是朝着家走、还是朝着哪里,只是看到岔路就随便选一条,直到他第七次看见街角同一只老狗时,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吴桥一虽然路痴,但脑子不笨。他在路口揪了些草,经过一个路口就放一根做标记,及时止损了好几次,终于走到一条豁然开朗的大路前。
“渝市第一中学”,路对面的大门这样写着。
他隐约记得,自己应当就是要来这里上学的。
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轻松感,他走在稀稀朗朗的读书声中,一脚踩着一片树的影子。
就像是书签应当在书里那般自然。
“跟我先熟悉下单词。”
西楼,走廊最靠里的教室传来讲课声,高一(5)班,吴桥一的班级。
“Sapphire,是蓝宝石的意思……”
讲台下,佟语声枕着方玲讲课的白噪音,放肆地趴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补眠。
听着忽远忽近的讲课声,脑子里出现一颗形状清晰的蓝宝石。
那宝石棱角逐渐模糊,变成了一片湖,一本书的封面,最后竟成了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睛。
——蓝色的眼睛。
“……是蓝眼睛吧?外国人?”
“好好看,好像蓝宝石!”
“这都快放学了,长得帅就能为所欲为?”
……
蓝眼睛的外国人?
朦胧间,佟语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那清晰的讨论声和他脑子里的蓝眼睛相交融,他才从睡梦中抽离,缓缓抬起头。
这已经是今早的最后一节课了。方玲站在讲台上,本有些恼火,但一看来人的面孔,气便消了一半:
“快进来吧,开学第一天怎么就迟到呢?”
佟语声这才闻声望过去——
那少年就站在门口,湖蓝色的眸子正好映出窗外秋日的天。
那是万里无云的,天上也是,他眼底也是。
那一瞬间,瓦尔登湖、Sapphire、秋日之空都汇聚在一起。
佟语声惊喜地睁开眼,困意一扫而空:
“Joey?”
Joey:谢邀,我想回家,但不知道怎么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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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学
第4章 同桌
国内的教室和吴桥一认知里的教室完全不一样。
休学前,他一直在英国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读,一二十人的小班教学都叫他承受不来,更何况这瞬间扩大了好几倍的六七十人。
吴桥一有些焦虑地站在门口,只觉得黑压压的人潮要将他吞了去。
“外国人”、“蓝眼睛”之类的生词砸进他的耳廓,总之就是异类,告诉他自己与他们不同。
面前,每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自己,那一排排黑色的洞让他害怕。
快逃。
下意识回头,却发现那来时的路早已变成陌生模样,方向错乱、标志物易位,根本找不到逃离的大门。
前路和后路都是死的。
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爱德华·蒙克的那张《呐喊》里——
世界是扁平的,色彩是杂乱的,线条是扭曲的,情绪是崩溃的。
吴桥一很少产生如此艺术性的联想。他不是个有艺术细胞的人,只有被逼急了才会胡思乱想。
“还愣着干嘛?快进来,不要耽误大家上课。”
讲台上的女老师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吴桥一的耳朵听见了,但是大脑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
他的手心攥满了汗水,尖叫、逃跑、发疯,他似乎不得不选一个。
就在他的腿已经开始后撤时,一个熟悉清脆的声音刺过了他的耳畔:
“Joey?”
像是一只手突然理顺了一团乱麻,吴桥一攀着那声音,终于看到了角落里那熟悉的身影。
瘦削白皙的少年正朝他挥手,他的脸上还有被书边压出来的红印子,定是刚刚才睡醒。
吴桥一怔怔望过去,像是一小盏灯驱走了黑夜,周围的喧嚣都消散了,随时准备逃逸的腿,又轻轻收了回来。
“来这儿坐!”那人拍拍一旁的空桌,弯眼朝他招手,“我正好没有同桌!”
同桌就是deskmate,吴桥一在脑子里艰涩地翻译了一遍,依旧觉得陌生。
英国的小班教学不存在deskmate,就算去实验室画室,他也会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和别人分享同一片空间是件恶心的事情,但那少年的存在,又显而易见地降低了那份排斥感。
这让他彻底忘了,今早他是因为谁,才沦落到如此田地。
吴桥一垂下眸子,朝那空位走去。
随着步伐迈动,周围的声音又模糊成了一团,在他的耳边被屏蔽弹开,直到那少年伸手帮他拉开座位,耳畔又拨云见日般清朗起来。
少年低头拿出草稿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话语的语,声音的声。忽有人家笑语声的语声。”
吴桥一没能听懂那后半句说的什么,只能勉强认出草稿纸上,那清清秀秀的三个汉字。
“佟语声,这是我的名字。”
佟语声把草稿纸推到那人面前后,就这样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仰头等着对方的回答。
不只一个人说过,佟语声的眼睛看起来像只小狗,一动不动盯着人看时,总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
果然,那人碰上他的目光,眼中的湛蓝泛起波纹。
他犹豫了片刻才撤回目光,转身,从剑桥包中掏出一支钢笔,龙飞凤舞写下一串英文。
“Joseph Evans”。
蓝色的眸子悄悄睨了他一眼,又在一边一笔一画写了三个字——
“吴桥一”。
原来汉字也会写,佟语声看着那工工整整的字体,愉悦起来。
本来还想多跟他聊两句,结果还没开口,这人便已经合上笔盖儿,把头埋进了臂弯中,鸵鸟一般不再搭理人了。
但这却不影响佟语声的好心情,就算这人说话做事都很被动,但单单是看着他蓝色的眼睛,佟语声就觉得呼吸顺畅了起来。
他之前特别羡慕别人上课可以和同桌说小话,现在终于也有近在咫尺、可以传小纸条的人了。
因为生病的缘故,哪怕人缘再好,也没有人敢坐佟语声的同桌,似乎身体不好的人天生就把“碰瓷”写在了额头上,所有人都该打着“保护”的名号避之不及。
以前温言书还找着借口坐在他的前座,这学期他老妈干脆直接和班主任打了招呼,让他坐到了讲台最靠前的那个位置。
现在,远远就能看见他僵硬挺直的腰板儿,别扭得不行。
一时竟不知道谁更惨了。
抬头间,方玲刚刚走下讲台,温言书的腰背立刻塌了下去。
他赶紧撕下那张早就写好了的小纸条,左顾右盼,趁着老师训话的时间传了出去。
佟语声把纸条摊开在手里一看,眉眼里立刻藏不住笑意来——
“你同桌好帅!!好嫉妒!!为什么我旁边就坐了个书呆子!!”
像是自己私藏的宝贝被夸赞了一般,佟语声颇有些洋洋得意地抬起头。
他看了一眼温言书身边、那个坐得端端正正的“书呆子”,没回纸条儿,只是颇有些欠扁地给他做了个口型:
“好好学习!”
那人便愤愤地趴回去了。
按理说,已经睡了一上午,剩下半堂课的时间应当过得很快。
但没有人陪聊,那短短二十分钟对于不听课的佟语声来说,就像是被黑板上的单词拉成了两个小时,生生在板凳上长出磨人的钉子来。
于是,他趴到桌上,悄悄数起了吴桥一的睫毛。
一粒光落在那浓密的弯黑处,吴桥一轻轻皱了皱眉,颤动的睫毛将那光亮抖落,像是雪片一般融化纷飞。
佟语声匆匆撤回目光,拿起抽屉里拿本课外书打起了掩护。
那页恰好是帕斯捷尔纳克的《邂逅》:
“雪在睫毛上融化了,
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型匀称、和谐。
仿佛一块整玉雕琢……”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同学们快速排好队涌向食堂。
佟语声坐在原地等着最后一个人离开,却没想,一旁这位刚刚醒来的同桌,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担心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佟语声轻轻提醒:“你不去食堂吗?再不排队就吃不上了。”
吴桥一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想要回答什么。
想来,自己还没听过他的声音,佟语声盯着他欲言又止的唇,眼里写满期待。
“……”
“Joey?”
就在他快要开口的前一秒,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门口传过来。一抬头,黑发黑瞳的亚洲女人正朝教室内望着。
佟语声看着女人手里拎的餐盒,惊喜道:“你也在班里吃饭呀?”
吴雁在门口的时候,就认出了吴桥一的这位新朋友,这回又不小心打扰了他们交流,她还没落座,就感受到了吴桥一的不耐烦。
自己的出现似乎总不是时候,吴雁有些懊恼,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到吴桥一面前,犹豫再三,不知道怎么开口。
气氛被她搞得有些尴尬,直到旁边那干净得像是一张纸的男孩看过来,脆脆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阿姨好!”
是个光听他的声音就会让人心情放松的孩子。
吴雁笑起来,一边将餐盒打开,一边跟他打招呼:“你好。”
她也不是话多的人,不太会和小孩子寒暄,怕吴桥一嫌她多事,把带来的一沓课本和工具书放下,叮嘱了两句便走了。
佟语声热情地把人招呼走,奶奶还没来,他便就撑着脸去看吴桥一吃午餐。
外国人的午餐比不上渝市美食的半分,一块三明治,几片生菜,也难怪吴桥一吃得这么郁郁寡欢。
如果换成别人,肯定会对吴桥一产生一肚子的好奇——为什么从国外转学回来?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不开心?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吃饭?
但佟语声并不好奇。
因为他曾经也是断断续续休学,曾经也长久不见笑意,他也没法和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不愿意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便也就不会这样问别人。
吴桥一也是奇人一个,被这么直勾勾盯着也没有不自在,认认真真吃着三明治,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
他也全然不去问佟语声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些,任由佟语声饿到对他那寡淡的三明治都起了心思,也没知会出半句来。
终于,在他快要吃完的时候,佟语声的奶奶姗姗来迟。
“幺儿!”门口,奶奶提着大包小包,额头渗着一层薄汗,“对不住哟,出门跟门口的老太婆子吵嘴耽误了,可把我幺儿饿坏了!”
佟语声应了一声“奶奶”,便嘻嘻笑着接过保温桶:
“不饿,我早上吃得多。”
接着抬头关切地问她:“吵嘴赢了吗?”
奶奶一脸骄傲:“必须哩!”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这才放心地打开了保温桶。
一打开,香气扑鼻的玉米炖排骨直勾得他垂涎三尺。
身旁,吴桥一也没忍住,眼巴巴看过来,手里的三明治瞬间不香了。
想到刚刚这人对自己的不闻不问,佟语声瞬间觉得扳回一城一般神清气爽,得意的样子像极了刚刚吵嘴赢了的奶奶。
然后奶奶就给了他的额头一板栗:“千翻儿(注1),你把人家小崽儿馋坏咯!”
意思是让自己给他分点。
吴桥一能听懂普通话,渝市方言就有些接触不良了。
他只馋兮兮地听祖孙俩拌来拌去,接着就看佟语声把一动未动的排骨汤推到他面前。
“吃吗?”
少年笑着问道。
吴桥一,一个没见识过真正美食的英国佬。
————
注释:千翻儿是方言调皮鬼的意思。
本文背景设定为架空,除了保留一些地区特色和方言以外,学校、人物、故事都是完全虚构的。
故事时间大概发生在2008年上下,和《异常行为矫治学校》是同一个世界观,只是时间上更早一些,不影响代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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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同桌
第5章 病友
吴桥一手里握着黯然失色的三明治,看着眼前的排骨汤,刚填饱的肚子又饿了。
但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没听见佟语声的问话,只是眼巴巴看着那汤。
一旁的奶奶瞅了一眼,伸手给了佟语声后脑勺一响栗:
“你不把筷子给人家,人家拿手抓哦!”
那响栗分明不疼,佟语声却极度夸张地龇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争辩,一边又把还没用过的干净筷子塞过去:
“快点,请你吃个排骨真是要了我的命!”
看起来是真的要命了。
吴桥一伸手接过筷子,细细打量了一眼,拿出一根,对了半天,终于戳出一块玉米来。
不会用筷子。佟语声回头,跟奶奶笑起来。
奶奶看懂他的意思,又伸手给了他一脑瓜崩子:“没礼貌!”
佟语声鬼哭狼嚎起来:“老太婆这么霸道,难怪吵嘴干架第一名!”
又拦截了老奶奶一波隔空点穴,他半凶着对吴桥一说:
“好啦,我要饿死了,你看我怎么用筷子,学会了排骨都给你吃。”
于是吴桥一就乖乖把筷子还了回去,真就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地盯着佟语声吃。
佟语声不像他那般没脸没皮,被人直勾勾看着吃东西,不一会儿耳尖就烧起来了。
温言书也喜欢看着他吃饭,他说自己吃饭的时候像只仓鼠,腮帮子总是鼓鼓囊囊的,吃起来却又慢慢的。
但是被温言书盯着吃饭的时候,佟语声是不会烧耳朵的。
一定是跟他太熟了的缘故。
好巧不巧,奶奶来了一句:“这小崽儿长得真撑头!年轻小妹儿看到都得脸红!”
佟语声一口饭瞬间噎在胸口,伸手顺了两下又埋头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吃。
吴桥一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佟语声,那沉迷排骨汤的小狗却头也不抬:
“夸你长得帅!”
吴桥一又扭头看了看奶奶,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半晌也没嗫嚅出声。
佟语声脸上被噎出来的绯红已经褪去,看着一声不吭挨夸的吴桥一,他一边咀嚼一边道:
“奶奶你莫见怪,他到现在还没开过口呢,也不知道会不会讲话。”
见吴桥一还没回答,佟语声抬头,用标准的普通话矫揉造作地问道:
“吴桥一同学,请问你会说话吗?”
吴桥一怔愣了一秒,才小声道:
“会。”
他的声音是柔和的,像是一小捧细沙随意地洒在桌面上,闪烁着光。
佟语声立刻弯起眼睛鼓掌:“哦!真厉害!”
接着像是哄小狗一般,从保温桶里夹出一块鲜嫩的排骨:“奖励你一块骨头!”
吴桥一显然没觉得自己被当成小狗逗了,本来就馋得慌,张口就叼过那块肉来。
佟语声好久没见过这么配合的人了,忍不住变本加厉,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夸赞道:“真乖!”
奶奶又给了没礼貌的龟孙儿一脑壳。
吴桥一抿着嘴认真吃着,对祖孙俩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挨过打的佟语声揉揉脑袋,又趴回桌面,从下往上看着他漂亮的蓝眼睛。
那平静的湖又漾起了波纹。
这平时伙食得差成什么样啊。佟语声怜悯起来。
又吃了两口饭菜,喝了两口汤,佟语声舔了舔嘴唇,悄悄瞥了奶奶一眼,把筷子递给吴桥一。
那人有些懵的接过来,就听佟语声说:“学会了吗?用筷子?”
似乎是笃定他根本不会用似的,佟语声的目光里露出一丝得意的狡黠,但吴桥一的目光里却无怯意,接过那筷子,仔细谨慎地握在掌心。
可以看出动作依旧十分生疏,但角度和着力点已经很有一套规章了。
佟语声看着那人调整着筷子在掌心的位置,似乎在回忆着他刚才的动作,然后竟真的就像模像样地夹起一块排骨来。
外国人学用筷子,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儿,光靠这观察竟就能上了手,可见吴桥一的脑瓜子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般木讷。
“这小崽儿学东西真快!”奶奶乐呵呵地夸起来。
佟语声也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接着把他快要握到底的筷子向上扶了扶。
这是佟语声自己的毛病,拿筷子的位置特别靠下,吴桥一没别的学习对象,便也就有样学样地把这糟粕也复制了下来。
佟语声调整好筷子的位置,轻轻把他的手重新握好,然后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不要这样,你是能出远门的人。”
有种说法是,筷子拿得近,长大就走不远。
“不要和我一样。”佟语声轻轻道。
吴桥一看着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左手摸了摸刚刚被佟语声握住的手背,点头。
因为答应过吴桥一,学会了排骨都归他,佟语声便顺理成章地结束了午餐。
他已经习惯了吴桥一毫不客气的行为模式,他感觉这家伙就像是一只刚从丛林里跑出来的小狼,对人群有着提防,却又因为没怎么见过世面而分外好哄。
更何况,他乐意把排骨分给他吃。
奶奶察觉到了异样,面露担忧:“幺幺今天又没胃口啦?”
佟语声笑起来:“瞎担心,是我失策,没想到他真能学会!”
接着又安慰起奶奶:“奶奶,我早饭吃得多,你看他多可怜,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
早饭其实也不多,撇去偷偷藏起来吃的半个蒸饺,统共只喝了半碗小米粥,饱腹感是没有的,胃口更不会有。
只是祖孙俩心照不宣。
——家里是不愿说任何“不积极向上”的话的。
奶奶叮嘱了半天吃药、休息和念书的事情,佟语声一边呜呜哝哝应着,一边把奶奶往外送。
收拾好餐桌走了之后,佟语声跑到窗子边,一直等到看不见老奶奶的背影,这才慌忙摸到洗手台。
这次住院之后,他就对大鱼大肉没多少兴趣了,排骨汤刚揭开时闻着香,多喝两口就腻得他有些反胃,但毕竟是昨晚自己央求奶奶熬的,不多吃两口总觉得于心不忍。
好在吴桥一还能做个掩护,不至于浪费了奶奶的心血,让他过于愧疚。
他干呕了两下,没吐出来,又用凉水冲了把脸,呼吸才缓慢平稳下来。
双眼泛白,难受得慌。
佟语声擦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有些疲惫地撑在洗手台边。
半晌,等那阵眩晕劲儿过了,才又整理好表情,慢悠悠晃回教室去。
他不去宿舍午休,因为宿舍在五楼,这种要命的高度对他来说还是越少越好。
回到座位上,吴桥一也依旧没有挪窝去宿舍的意思。
佟语声觉得稀奇,这回他不仅有了同桌,还有了可以一起午休的“室友”。
他弯弯眼笑着,手伸到抽屉里——那里有他中午必须吃的药,他想避开吴桥一吃,但他实在没有再起身离开的力气了。
如果是温言书在,大抵了解他的心思,问过他身体是否安好之后,也会识趣地自行回避了。
但吴桥一是块木头,完全没有领会到佟语声的“难受”和“窘迫”,对他依旧是不闻,也不问。
这是佟语声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些烦躁,但又确实没有怪罪对方的立场,于是手里紧紧攥着那药丸,一动不动地生着闷气。
在他岿然不动的时候,吴桥一朝着自己的书包伸出手。
一阵翻翻找找之后,他掏出两个药盒,大大方方摆到了桌面上。
然后在佟语声的目光下,拆开包装、抠锡箔纸、把药片一粒粒摆在手心,又认认真真数了个数,就这水杯里的水,一把吞服。
似乎是感受到了佟语声的目光,吴桥一轻轻卷起他的长袖。
九月初的夏末,全班只有他们俩穿着长袖。也是因为这个,佟语声才一直对他的“怪异”非常包容。
不出他所料,白色的衬衫之下,那雪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上,张牙舞爪地长满了疤痕。
有青黑色结痂的,有还带着血红的,还有已经痊愈轻轻隆起的……
它们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唯独不约而同地张扬着诡谲的痛感。
佟语声对他们太熟悉了,能看出来每一道划痕所包含的决绝和迷茫。
他左手的袖弯下也藏着一道,只有一道而已,但却是从上到下、几乎是完全沿着血管流向纵向切割。
深得伤到了肌肉,哪怕是痊愈了很久,也依旧会在下雨天隐隐作痛的程度。
“我生病了。”这是吴桥一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没有躲闪,大方得让他有些刺眼,“我需要吃药。”
他只是简单地解释自己吃药的原因,佟语声也清楚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别的想法,但他莫名觉得对方给了他些许劝导和鼓励。
于是他也将左手的袖子卷起来,将那道疤痕放进正午的阳光里。
伸手轻轻挠了两下,佟语声不自然地笑了笑:“巧了呀。”
像是一只在黑暗里盘踞过久的蜈蚣,猛地见光让他有些无处遁形的慌乱。
看着那人平静的、没有丝毫讶异的表情,佟语声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轻柔缓和地落地了:
“相悲一长叹,薄命与君同。”
吴桥一:我们好有缘哦。
佟语声:这缘分给你你要不要啊?
“相悲一长叹,薄命与君同。”——白居易《闻庾七左降因咏所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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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病友
第6章 知音
比起吴桥一手臂上杂乱繁多的划痕,佟语声那道干净利落的疤,几乎要将他的整个小臂从中间一分为二。
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觉冲击。
吴桥一湛蓝色的眼眸里终于漾起了一丝情绪,但佟语声还没来得及捉过来细品一番,那细微的波动就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看着他收回落在自己手臂上的眼神,佟语声心底罕见地升起一丝失望。
这是第一次期待着,如果那人能给他点反馈就好了。
看他已经转身去取抽屉里的东西,佟语声悻悻地放下袖子,将那一把药囫囵吞了去。
似乎是有些自讨没趣了。佟语声产生了敏感的小心思。
他刚要趴下来睡觉,听见旁边响起轻轻的翻书声,接着,那人一字一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同病相怜。”
佟语声骤地抬起眼——那人手里正抱着一本英汉小词典。
原来是特意去查了一下这个词。佟语声的眼眸又弯起来了。
这本小词典是吴雁送饭的时候顺手捎来的,崭新的一本,显然没怎么动过。
吴桥一本想说的是“我们都生病了”,或者“我们都有病”,但隐约记得吴雁说过一个更加贴合的成语,随手查了查,才想起那句话——
“Joey,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同病相怜的人,你要学着适应。”
同病相怜,应该是这么用的。
佟语声又高兴起来,刚刚堆积起来的一点怨怼立刻烟消云散了:“你中文还挺好的嘛。”
吴桥一收回了目光,他似乎有些规避和佟语声的视线交流,但佟语声有些逆反,见他躲闪,就偏趴过去看他的眼睛。
算是刚才吃饭时候烧他耳朵的小报复。
那没脸没皮的家伙终于给他盯得不自在了,忍不住小心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撤回视线,睫毛便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起来。
原来这人也会害羞。佟语声莫名得意起来。
下一秒,这人就伸出食指,轻轻将他的脑袋推出了两人桌子间那根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他的指腹柔软且冰凉,佟语声脑袋一歪,便回到自己的渭河去了。
佟语声躺在渭河上咯咯笑着,抬眼间,那人已经迅速抽出一本书来,把头埋了进去。
藏着他桌子上那一堆吴雁刚刚送来的英文读物中,这本书封面上的汉字让他难得觉得亲切。
定睛一看,竟是一本《花间集》。
比起那一堆整洁干净、一动未动的书,这本的书边微微有些卷起,显然是反复翻阅过的。
佟语声仿佛找到了知音,惊喜道:“你也喜欢古诗词呀?”
吴桥一其实只是随手抓了一本遮脸,偏就碰巧拿到了这一本昨晚被他压皱了的助眠读物。
他离喜欢古诗词之间大约还差了几百顿玉米炖排骨,但是看到那人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碎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吴桥一抿起唇,头微微痛起来。
果然,那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语调都克制不住上扬起来:“国际友人啊!中华文化走向世界了!”
吴桥一窘迫起来,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平日里如此自闭,缄默不言至少可以减少他暴露的可能。
这位新任“知己”看他慌了神,似乎是意料到了自己热情过了头,又退回三八线的另一端。
“Joey。”佟语声轻轻唤了一声,吴桥一便像听到呼唤的小狼崽一般,条件反射抬头。
那人看着他,认真道:“如果你讨厌我打扰你,我会努力安静一点的。”
佟语声是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顺,黑眼仁却圆圆亮亮,丝毫不显眼睛小,反倒是把那乖巧中的灵动尽显无遗。
佟语声说这番话的时候,吴桥一想起了Anne之前在路边捡的小白狗,犯了错误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着他,摇着尾巴求他原谅。
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人又突然笑起来:“但我觉得你不讨厌我,你讨厌上学,讨厌班集体,但是不讨厌我,对不对?”
“毕竟我们还蛮有共同话题的。”佟语声的目光落在那本《花间集》上。
吴桥一的手心都要渗出汗了。
怔愣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错过了否认的时机。
英国那边没有午休的习惯,吴桥一便端着《花间集》,眼里艰涩地读着,耳边努力听着佟语声侃侃而谈。
他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做某一样事。但为了不暴露自己“根本不爱古诗词”的事实,他便就硬着头皮坐了一中午。
这一坐,便也就坐实了自己“热爱中华文化”的“事实”。
“我很能理解你们国际友人,会对《花间集》这种类型的东西感兴趣。”佟语声总结陈词,“刚开始接触中华文化,很难不被花间词派的华丽和美感吸引到。丰富的意象和景物、细致的画面和构图,这些都能带来非常直白的感官刺激。”
吴桥一坐在一边,从不愿出声,变成不敢吱声。
“但是花间派表达的情感和题材都比较单一,就像是张泌那句‘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它们大多都是讲述的充满脂粉气的情爱之事,我没谈过恋爱,对这方面的共鸣感就差一些。”
说到这里,佟语声突然眨巴起了眼睛:“听说你们英国人谈恋爱都很早很开放,你谈过恋爱吗?”
吴桥一听闻,只是摇摇头。
Anne才上小学,每逢周末就要和不同的男孩子“约会”,但自己却迟迟在这方面没开过窍。
看着佟语声将信将疑的表情,吴桥一难得起了争辩的心思。
他此前从不怕被人误会,但这次,他憋了半天,终于闷闷吐出一句:“我妈妈是中国人。”
意思是,他骨子里还是流淌着属于中国人的含蓄的。
这句话七歪八扭转了十几个弯,但佟语声就硬生生花了半秒钟就理解了。
果然知己就是知己呀,佟语声这样想着,不仅可以第一时间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可以一起母胎单身。
佟语声开心地笑起来。
话说多了就容易缺氧,单口相声演员终于聊困了,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小氧气罐儿,面罩往脸上一盖,身子向后一靠,闭上眼:“生化人要去充电了,文化交流大使可以继续读书了。”
他平时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吸氧,都是藏着掖着选择独自午休的时候偷偷补充氧气,但吴桥一就没关系了——
他们同病相怜,谁也不比谁正常,而且他们是知音,远比别人更能理解生病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吴桥一不爱说话,不会嘲笑他做事缓慢,不会暗示他命不久矣,更不会给他过分的关注和照顾。
果然,那人甚至没有多看他的制氧机一眼,又仿佛自带结界一般捧回那本《花间集》了。
不被人当做病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阳关盖在他的小臂上,耳边只有吴桥一轻轻的翻书声,这个午休佟语声难得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同学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回了班。
仓促地把设备收拾好,但还是免不了有新同学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佟语声皱了皱眉,低下头,这才发现吴桥一不知什么时候也埋在臂弯里睡着了。
原来英国人也会午休吗?佟语声想起吴桥一的话——人家妈妈是中国人,怎么体内就不能留着需要午睡的基因呢?
正要去讲台边瞅瞅今天下午的课程表,刚踏进班级门口的温言书便飞奔过来,一把将他揪到了自己的座位边。
一看这人满脸疲态,佟语声了然于心:“中午没睡呀?”
温言书一脸愤怒,似乎就差骂出了声:“你别说了,我同桌那个书呆子看了一中午的书!”
佟语声问:“他翻书声音很大吗?吵到你了?”
温言书摇头:“不是。”
佟语声回想了一下他同桌的样貌,分析道:“看人家长得帅,偷看了一个中午没睡着?”
“靠,你同桌才是真的帅好吧!”温言书似乎感觉受到了侮辱,轻轻捶了他一下,“他让我压力很大啊,这才刚开学就这么努力,还让不让人活了?”
佟语声听闻,努力思忖了一下,抬头道:“不能理解,但一想想你妈,我好像又能理解了。”
温言书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叹气:
“不只是我妈,上了高中以后,大家都太有竞争意识了,这才上了半天课,我同桌已经快把数学必修一的题给做完了!”
或许是只看到了上课睡觉下课读诗、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吴桥一,佟语声只觉得温言书嘴里说的,和自己身处的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还没等他开口说两句安慰话,一个阴影就把佟语声整个从背后包裹住了。
温言书也肉眼可见地怂了下去,赶忙把佟语声从同桌的位置上拉了起来。
佟语声回过头,一个戴着眼镜、五官秀气的高个子男生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习题,见佟语声撤离,便又摊开那本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佟语声瞥了一眼他整齐到有些病态的书桌,最上面的练习簿上写着他的名字——衡宁。
那人摊开练习簿,连草稿都清清朗朗,工整得像是要交上去的作业。
动笔的前一秒,那人开口唤了一声:“温言书。”
温言书立刻全身僵硬起来。
“明天上午有摸底考,如果你不复习,也请不要打扰我。”衡宁推了推眼镜,说道。
佟语声:好耶!找到知音了!
吴桥一:SOS!!!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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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知音
第7章 未来
虽然佟语声的字典里没有“考试”这两个字,但温言书扑面而来的痛苦和焦虑已经快让他窒息了。
佟语声瞥了一眼焦虑的源头——衡宁同学早已经摊开了习题册狂刷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早已经把周围两个“混日子”的抛在了脑后。
前排,一批包括温言书在内的同学一来到座位上,便被衡宁周遭强有力的学习氛围裹挟,纷纷投入到了学习状态中去。
佟语声很难和这样的气氛共鸣,朝后排一看,听到远远就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这才有几分回了快乐老家的轻松感。
果然上了高中就不要命的也只是少数罢了。
慢悠悠踱回去,这才发现热闹的中心竟是自己的位置。
准确说,大家都是冲着他的漂亮同桌来的——
“听说你是英国人,是不是英语成绩特别好啊!”有人问他。
佟语声只觉得听得不对味——自己都还不知道他是英国人,这群人哪儿来的消息这么灵通。再一看,被团团围住的吴桥一怔面色铁青,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握拳撑在腿上 ,全身上下写满了“拒绝”。
那群人分明看得出来,却只道:“他好高冷啊,真有气质!”
佟语声只觉得荒谬得可笑,于是只伸手拨开人群,带着几分矜贵地坐回了位置上,翘起了二郎腿:
“明天上午要摸底考了,都不学习的呀?”
大家定睛一看发言人,立刻笑起来:“佟总都发话了,还不赶紧的。”
这话看似恭维,事实上懂内情的都知道是变相的玩笑。佟语声是出了名的学习苦难户,除了自发性地对语文充满热爱,其余和“念书”沾边儿的活,他是沾也不沾。
中考成绩也是烂得一塌糊涂,勉强只能搭上普高的分数线。最后,是因为参加过几次全国性的作文比赛,成绩实在漂亮,便以类似于特长生的身份留下来了。
佟语声对同学们的玩笑话倒也毫不介怀,甚至顺着杆子往上爬,借机把人都轰走了:“快去吧孩子们,小心佟总把倒一的位置让给你们。”
看着人群嘻嘻闹闹地散开,吴桥一的面色终于舒缓下来 。
佟语声看向他,伸出个大拇指,越过三八线,在吴桥一的桌子上划了一圈,又绕回属于自己的“渭河”最后点在自己胸前:
“感谢佟总救吴桥一同志于水火。”
这话句式略有些复杂,吴桥一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划了一圈,最后也落在他的胸前。
沉默半天,才郑重开口道:“谢谢。”
严肃得确实像是感激一名在战场上拯救他的老同志。
他每开一次口,佟语声就觉得稀奇,这次更是愣了半天才嗤笑出来:“哈哈哈不客气!”
看着这人傻不愣登、连汉字都认不全的样子,佟语声想,或许这次自己真不用考倒一了呢?
为了防止打消国际友人的学习积极性,佟语声关切道:“明天上午考试,你可以和老师申请一下使用字典,有不认识的字可以查一下。”
看他直愣愣不带情绪的目光,佟语声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要不明天我帮你说吧,条件是你得多主动跟我说说话。”
吴桥一点点头,好半天才局促地补了一句:“好。”
这便是他理解中的“多主动说话”了。
佟语声给了他一个清清爽爽的wink,那人也不知接收到没有,怔怔地又低下头去。
这堂课是中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佟语声枕着老师的说话声,拿出个本子做着《瓦尔登湖》的摘抄。
“大家对未来都有着怎样的规划呢?选择文科还是理科?喜欢什么专业?心目中理想的大学又是哪一所呢?”
老师在讲台上的提问钻进耳朵里,佟语声只装做听不见,埋头逐字逐句地抄写着。
老师:“那我们按照座位顺序来说一说,顺便让我们熟悉一下彼此 。”
佟语声的喉头有些发堵,捏着笔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来。
“我想学文科,考北外,当一名翻译。”
“我想学计算机,应该是理科吧?渝大就挺适合我,离家近。”
……
大家一个一个回答着,每个人多少对未来都有所规划,这让佟语声有些不安起来。
终于轮到了吴桥一。
佟语声忍不住放下笔,他想,这位知音或许会选择不发言,这样也多少会有个人陪他了。
一偏头,发现这人桌上正摊着本数学必修一,桌角是一本汉英词典,手边的草稿纸上,抽象杂乱的公式宛如街头涂鸦艺术。
光看这架势,就不是什么学习的好料子。
在众人的目光中,吴桥一轻轻起身。
他身材极好,修长又高挑,硬生生把那校服穿出了西装的笔挺感,从佟语声的角度往上看,那优异的下颌线只将他贵公子的气质凸显无疑。
佟语声莫名有了些压力。
吴桥一不喜欢被人团团围住,但这样的当众发言,对他来说显然不算困难。
他的目光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站定后,只是快速说了一个英文单词:“Psychologist.”
心理学家。
佟语声没听懂这单词什么意思,但吴桥一的发言,还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原来连吴桥一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期许。
佟语声有些紧张地站起来,他头一次觉得被人盯着居然这么不自在。
大家齐刷刷扫来的目光,让他有种当街游|行的恐慌感,他放下手中的笔,看着老师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
“我,我还没想好。”
老师笑道:“文科理科也没想好吗?”
底下立刻有人接了话茬:“佟佟肯定选文科呀,这还用问吗?”
这声音倒是让佟语声自己觉得陌生起来。
他还是摇摇头,紧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汗水都快流到下巴尖儿了。
佟语声是整个课堂上,唯一一个一星半点儿都没说出来的人。
其他同学要么早有了规划,要么没想好也愿意身边糊弄几句,唯独他,接连说了仨次“没想好”、“不知道”、“不确定”。
最后,老师有些无奈地摆摆手,对他说:
“你可以想一下,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如果对未来感到迷茫的话,可以提前开始留心了。”
佟语声恍惚地坐回位置上,只偷偷低下头,钻在抽屉缝里吸了几口氧气,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他向来是忌惮“未来”二字的。
刚开始确诊的时候,医生就跟爸妈提过,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他刻意忘了期限,只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活着。
他是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的人,或许是一次轻微的撞击,或许是一次感冒,又或者某天上楼时太急,任何一点平常很难在意的磕碰,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爸妈也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热爱生活、享受当下,细品来根本就是及时行乐的意思。
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他的目光非常的短浅,他只配看见当下。
手肘下,梭罗的字句正好停在他的笔尖——
“所谓的听天由命,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
佟语声只觉得叫人诅咒了,只合上笔帽,红着眼趴进臂弯里睡觉了。
放学声没把他叫醒,是温言书硬生生把他推起来的。
手边,吴桥一已经不见了身影,教室里的同学们也走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只迷糊着抬起头,看着挂钟才知道一个下午又混迹过去了。
温言书说:“佟佟,我放学不能跟你慢慢走了,我妈每天掐点儿在家蹲我,我得用跑的。”
佟语声脑袋还有些发蒙,只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便看这人拎起书包飞驰而去了。
等他收拾好书包闷闷地起身,才发现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夕阳下的教室是桔红色的,佟语声怔怔看了一会儿窗台上枯萎的吊兰,这才背上书包,锁门。
匆匆走下楼,墙边刚好冒出一双熟悉的蓝眼睛。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对方的眼神里升起一丝无法忽略的疑惑。
“Joey,你还没走啊?”佟语声问道。
吴桥一也确实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绕了十几分钟,居然还在学校里。
碰上佟语声的那一瞬间,他也是震撼的。
只是紧接着,他便想起来,今天早上他在家中窗口看到了来上学的佟语声,那他回家的路上,必定会经过自己家。
于是吴桥一挤出了两个字:“一起。”
佟语声似乎误会了什么,撑大眼睛惊喜道:“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啊!”
吴桥一看着他眼里那簇晶亮的夕色,没否认。
一路上,吴桥一便顺着佟语声步子的方向行进。这人走路特别特别慢,慢到一阶楼梯能走出十万八千里,慢到把夕阳走成了月色。吴桥一便就这样走着,看他下那阶台阶,自己就一溜烟儿先去底下等着,等他找到新的方向,再一溜烟儿冲下去。
他看着佟语声扶着扶手喘气,就像看正常人张口呼吸一般,毫不新奇,也没有半句好奇和关心。好像真就把他当成导航的工具一般。
终于,吴桥一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发现了自家的别墅,也没跟佟语声打招呼,直直拐个弯,便兀自回了家中。
佟语声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是回家了。
就这样就回家啦?佟语声看着眼前黢黑的路,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佟语声:qw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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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来
第8章 照顾
佟语声站在漆黑的巷口,看着吴桥一的影子消失在鹅黄色的灯下。
这里是渝市著名的富人区,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商业区之下,硬生生堆出一片稀松安宁的栖身之所。
佟语声每天上课都会经过这里,只之前宛如泾河与渭河一般,互不相容,也与他无关。
再过两条街,就到了佟语声家的老宅区。
老宅区其实叫野水湾,和它的名字一样随意而廉价。
这里是经过无数次拆迁却依旧存在的钉子户集群,是突兀地竖在华丽市中心的一根刺,是残忍地刻在日渐繁荣的渝市的一道疤。
佟语声伸手挠了挠手臂上那道长而深的刻痕,抬眼看着黑洞洞的前路,半张脸没入了夜色里。
“同学……?”
正在他试探着迈出步子的前一秒,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转头,吴雁正牵着吴桥一的手,他们站在鹅黄色的路灯下,在暗暗的街道发出淡淡的光。
吴雁问:“天黑了,需要我开车送你回家吗?”
其实吴桥一放学的时候,吴雁就早早在校门口等着了。
一直等了二十多分钟不见人影,她已经准备进学校找,便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校门,身后跟着一个慢吞吞的男孩。
——是他的新朋友。
看到这番场景,吴雁自然不会再上前打扰,便一路保持着距离,悄悄走在两个人身后。
一路两个人几乎没有交集,吴雁说意外也不意外,只是当吴桥一一声不吭把人丢在家门口时,还是觉得有些太失礼了。
儿子难得交个朋友,她可千万不能把他弄丢了。
于是她匆匆跟上楼,试着和吴桥一商量:“太晚了,我们把你朋友送回家吧。”
儿子向来对她脾气暴躁缺乏耐心,但这回他却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看着自己,表示默认。
于是吴雁匆匆拉着儿子下了楼,知道他几乎不可能赔礼道歉,便想着替儿子弥补些什么。
此时,那瘦瘦的男孩儿正站在两片灯光间的黑影里,身形有些疲惫,目光有些许恍惚。
“阿姨好……”少年怔怔地开口,声音不如中午那般清朗。
他回头看了看面前看不见方向的前路,又看了看灯光下的吴桥一,慢慢吸了一口气,才道:“那麻烦您了。”
佟语声走在吴雁的左侧,吴桥一便沉默着走在右侧,两个人看不见彼此,像是两股不相干的河流。
其实小时候爸妈就教育过他,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小心被拐到偏远山区做苦力。
吴雁对他来说算半个陌生人,佟语声想,如果把他拐卖去做苦力,很可能半道上自己就病死了,是赔本的买卖,没有人会做。
于是闷闷地跟着吴雁走到别墅的停车库。
渝市有车的人家每年都在递增,曾经和他一起徒步上学的同学们一个个也都有了新的代步工具。
以佟语声爸妈的工资收入,其实买一辆中低档的私家车其实不是问题。
——如果他没有生病的话。
看着吴桥一熟练地钻进后车厢,佟语声思量着自己坐副驾也不合适,便和他并排坐在了后座。
他不太熟悉汽车的各种品牌,只知道这车里的香薰味不像超市里那般廉价,只知道这车后座宽敞得可以睡觉,只知道汽车启动时安静平稳,在渝市复杂的路段也没有半点颠簸。
佟语声坐在车后座,疲惫又无措,似乎手脚都是多余的。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吴雁,问的是他家的地址。
“野水湾”这个词在他嘴边摇摇欲坠了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口。
最终,他只是倾着身子,用手指了个方向:“下个路口往左边,过两条街就好了。”
吴雁说:“那我们也算是邻居了。”
佟语声笑了笑,没敢继续说下去了。
看后座又陷入了沉默,吴雁犹豫着开口:“同学,你叫……?”
佟语声刚要开口,身边几乎隐形的吴桥一骤地开口了:
“佟语声。”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像是机械模仿的鹦鹉一般,用一模一样的语调道:
“话语的语,声音的声。忽有人家笑语声的语声。”
主动说话了,还是说的自己的名字。
佟语声下意识看过他,眼里终于亮了起来:“对,我叫佟语声,大家都叫我佟佟。”
后视镜里,吴雁始终紧绷着的神情也终于放松下来。
眼看吴桥一的目光又游移到了车窗外,佟语声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半晌,这才想起来什么。
他有些怯生生开口道:“阿姨,不好意思,是我走路太慢了,耽误吴桥一回家了。”
但吴雁只是摇摇头:“没关系的,他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做,我到希望他可以在外面和朋友多玩一会儿。”
接着她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佟佟,我看你身体好像不太好……”
听闻这话,佟语声心脏难免一紧,似乎是怕她多想,慌忙解释道:
“阿姨,我和Joey做朋友,不是来找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保姆的,我保证不会影响Joey的学习和正常生活,我们家和学校签了合同,就算出了问题也不会怪学校和同学的。”
这话说出口,佟语声的喉头就有些发堵了。
这么多年来,他和温言书只闹掰过一次,是他偷偷送自己上学,对方妈妈直接摸到了家里。
他记得当时自己正躺在床上吸氧,温言书的妈妈就拎着儿子骂骂咧咧冲上门。
她说我儿子是要读书考大学的,没有时间给你当保姆。
她说让自己离他儿子远一点,出了问题不要讹他们家的钱。
他还记得当天晚上温言书偷偷跑去网吧,一连给自己发了十几条消息。
他也知道不是温言书的错,但想着那些恶毒的话,依旧连着两个晚上没能睡得好。
佟语声轻轻握着拳,等着吴雁开口,像是等着判决书的囚犯。
后视镜里,吴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终于柔软了下去:“佟佟,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真的很感谢你愿意跟Joey做朋友。”
她瞥了一眼后座看着夜景的吴桥一,确定他又搭起了隔绝一切声音的屏障,才开口道:
“Joey的情况也很特殊,我本来还希望你可以多担待一下。”
吴雁说:“有时候他的很多行为可能会显得不太礼貌,所以很难交到朋友,所以他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佟语声憋得发酸的喉咙渐渐放松下来。
“总之,你不要有压力。”吴雁轻声道,“你们可以互相照顾。”
吴雁特意把车开得很慢,但两条街的距离实在太短,终于还是开到了佟语声指的路旁。
那个路口就在观音桥下不远,周遭一片灯火通明,偏就唯独那一隅是漆黑一片。
吴雁看着面前的十字路,问:“需要我送你到家门口吗?”
佟语声下了车,看着吴雁一身昂贵的衣裙,看着眼前线条流畅的豪车,又看看路尽头光彩夺目的观音桥,犹豫片刻,道:
“不用了,我家就在路口,离得不远,谢谢阿姨。”
他站在身后一片霓虹灯光下,一直等那辆车远远消失在通明的星火里,才悄悄潜进野水湾的夜色里。
从路口到家的路其实并不近,剃头匠张二刀家的小黄狗听到声音,嗷嗷跑过来迎他。
难得有接触小动物的机会,佟语声弯腰想摸摸它的脑袋,小狗却被张二刀唤了回去。
张二刀说:“小黄,你全身都是毛,不要碰佟佟哦。”
佟语声看着撒着欢离他远去的小黄狗,朝张二刀打了个招呼,又匆匆埋头走了。
他喜欢小动物,但哺乳动物的毛可能会影响他的呼吸,爸妈不能允许任何隐患存在,自然断绝了他一切和猫猫狗狗的交流渠道。
回到家时,爸妈还在值晚班没回家,桌子上是提前准备好的晚餐,他放微波炉里叮了几分钟,吃了一半。
胃口越来越差了。
佟语声把剩下的菜罩好,正去厨房洗着自己的碗,身后的防盗门被轻轻拧开来。
是妈妈下晚班了。
“你放下我来洗。”
姜红进门前本一脸疲态,看见厨房灯火通明,立刻冲了进去。
佟语声心里堵得难受,轻轻拧起眉:“我又不是没手,洗个碗而已。”
姜红已经二话不说抢走了他手里的洗碗布:“少沾水,免得着凉感冒。”
接着给燃气调好温度,把他推出门去:“先洗澡。”
似乎是怕他多走几步路,姜红特意帮他找好换洗衣服,放到浴室门口,又帮他放水。
“快点洗,冲冲就好了。”姜红说。
水温不高,堪堪比皮肤热一点点的地步。佟语声依言,给浴室门开了个小缝透气,拿着喷头心不在焉地冲着身体。
姜红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今天上学怎么样?”
佟语声沉默了两秒,说:“挺好的。”
没过一会儿,姜红又隔着门问:“今天身体还好吗?药吃了没?”
佟语声机械地回答道:“好,吃了。”
姜红:“今天是和温言书一起放学的吗?”
佟语声:“不是,是和同桌。”
两人毫无营养地一问一答了几分钟,终于,佟语声关掉了水龙头:“别问了,妈,我洗好了。”
浴室是肺动脉高压患者的危险场所之一,长时间洗澡极有可能出现昏迷的情况。
姜红每次都会在他洗澡的时候这样不停地问话,虽没有说破,但佟语声知道,她是确认自己还有意识。
他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还去温泉泡过澡,温热的泉水里,他可以边泡边玩一整天。
他又想到自己曾经也养过仓鼠,后来笼子没关好,跑掉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一口气可以从野水湾跑到学校,上上下下的台阶也不会让他减速半分。
曾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所有人交朋友,每个人都喜欢他,那时候他可以一口气吃一大碗饭。
以前爸妈不用上晚班,吃完饭可以去门前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他们还商量过要买什么牌子的车,畅想过佟语声今后会上哪所大学。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在他那间小小的房间内化成一台制氧机。
面罩给他输送氧气,也同时捂住他的嘴,不容许他想着过去,不允许他盼着未来。
他看着回到厨房忙碌的姜红,眼泪忽然憋不住了。
“妈。”他委屈地问道,“我为什么要生病啊?”
姜红:别问我,问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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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出处: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艾米莉·狄金森《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Had I not seen the Su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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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照顾
第9章 去路
回家的路上,吴桥一坐在车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不出悲喜,读不出情绪。
吴雁又自顾自地说了一路,让他记得懂礼貌,让他学会打招呼,让他多关心一下佟语声的身体。
说了半天,只听见后座传来“啪”的一声,吴桥一盯了一路的蚊子终于被他拍死了。
根本没听进吴雁说的一个字。
趁着吴雁去后院停车的工夫,吴桥一拎着包回到楼上。
他看着桌上的蔬菜沙拉鸡胸肉,唇间却漾开了玉米炖排骨的香气,于是在餐桌前坐了半天,没有动叉子。
直到吴雁推门回来,看着他杵着叉子对着晚餐皱眉,这才担忧道:“Joey?怎么了?胃口不好?”
吴桥一垂下眸子,只烦躁地塞了几块鸡胸肉进口,味同嚼蜡:“不好吃。”
吴雁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知之明,只是十几年下来,这孩子一直没对家中饭菜有什么意见,今天整这一出,显然是在学校见了世面。
草草用完餐后,吴桥一便闷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空,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但纵使如此,室内仅有的物品也不遗余力地彰显着一个“乱”字。
就像他没怎么看过的书,书边也会发卷,他就是个没有章法的人,是一幅随便画在草稿纸上的涂鸦。
吴桥一花了三分钟,在墙角的空花盆里找到了自己正在振动的手机。
他的通讯录里只有三个名字,现在显示的是他的妹妹Anne的号码。
电话接通,小女孩儿甜甜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Joey!”
吴桥一轻轻“嗯”了一声,面上也没有欣喜。
“小声点。”他用英文道,“妈妈已经睡了。”
Anne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用气音道:“Okey~”
再然后,吴桥一便不说话了,Anne这边等了四五秒,才后知后觉地用英文汇报起来:
“我已经开学啦,Willam每天都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但是我不想见他,为此Steve还和他打了一架。”
吴桥一记不得人名,胡乱猜测这两人可能分别是Anne的前男友和新的暧昧对象,便也就这样听着不出声。
Anne想了想,撒娇道:“Joey,我和爸爸都好想你呀。”
吴桥一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嗯。”
Anne犹豫了几秒,然后悄声道:“我说完了,晚安Joey,爱你!”
吴桥一:“晚安。”
说完,他挂了电话。
Anne每周都会给他打个电话,叽里呱啦通报一下这一周发生的事情,大部分围绕着她的无数个前任现任展开。如果她不打来,吴桥一就会完全忘记这回事,对于英国对于剑桥对于家人,他离开了,便也没有半分想念。
他起身,快速回想起开学的第一天,脑子里划过一串热闹又清亮的说话声。
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坏。
他拿起笔,在墙上的日历上随手画了一个圈,点了两点,再画一道横杠——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再往前看,每天的日期之下都有一张脸,只是大部分是嘴角下撇的难过模样,或者是眉毛倒竖的生气状。
这是吴桥一的日记,没有一个字,只描摹着一天比一天差的心情。
今天是没有心情的心情,对吴桥一来说算是难能可贵的好事。
他回想着今天保持良好情绪的秘诀,耳朵里响起了佟语声清脆的声音,接着,他想起自己书包里躺着的那本《花间集》。
莫名的危机感燃烧起来了。
于是他抱着字典,看两分钟书便在房间里焦虑地转一圈,好不容易忍住没去把那书撕掉扔掉,竟就这么堪堪到了半夜。
集中精神读书是个体力活,吴桥一忘了吃助眠药,也就这么糊弄着睡着了。
清早,两个街道外的野水湾,起得比整座城都早。
佟语声窸窸窣窣起了床,眼睛还肿着,坏心情倒是和昨夜的月一起藏匿了。
昨晚临睡前,温言书偷摸着给姜红手机发了消息,说是明天不能和佟语声一起上学了,猜也知道又被他妈抓了个正着。
对于他家的破事儿,佟语声已经差不多免疫了。
心情其实说好也不好,只是不能任它坏着。
佟语声起了个大早,特意找出家里最好的鞋,来来回回擦了个干净,叼着个馒头便下楼去。
楼下的大爷今天听的是《锁麟囊》,佟语声走到楼道口,便跟着收音机一起唱道: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大爷在竹椅上抬起眼皮儿,瞅他:“嗓子这么亮,不去唱戏可惜咯!”
佟语声只笑道:“嗓子亮不顶用,气虚!”
大爷瞄了他一眼:“也没见多虚!”
佟语声咯咯乐着,馒头吃了大半。
路过张二刀家门口,他把剩下的一小口远远扔给了小黄,便是他这段时间里吃完的第一顿早餐了。
走到那窄窄的青石路尾,身后的一扇破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佟语声吓了一跳——这路两边的危房,是连野水湾的穷人都不敢住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从没见那破门里有人住过,今天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来。
一回头,开门轻微的动作让墙上沾着苔藓的墙皮掉落了几块,推门人娴熟地从墙后拿起扫帚和簸箕,将那墙皮拾起。
定睛一看,这人正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佟语声心里一惊,不由轻喊出声:“衡宁?”
喊出声的那一瞬间佟语声便有些后悔了,他住在野水湾的居民楼里,都姑且不愿让吴桥一看到他的窘迫,此时冒昧地去喊衡宁,也未必不会让人感到反感。
但那人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中是坦然和冷淡:“早。”
看他没有排斥,佟语声的嘴又不听使唤了:“你也住在这里?”
衡宁不带感情地回答道:“前几天才搬来,上学近。”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木门内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这样的咳嗽声,佟语声在住院时经常听见,光隔着道墙,都会感觉到无法逃脱的窒息感。
但衡宁只是轻轻顿了顿步子,转身朝门内说道:
“爸,药都熬好了放在床头,一会儿不烫了记得喝。”
那边只勉强回了一串更加凄厉的咳嗽声,衡宁在门口停了三秒,最终还是转身,踏上了上学的路。
对上佟语声的目光,衡宁坦荡道:“我爸身体不好。”
他和吴桥一一样,是惜字如金的人,但佟语声敢伸手摸吴桥一的头,却不敢和衡宁多说半句话。
忽然理解到了温言书的恐惧。
正当他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时,衡宁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问道:“今天你没跟温言书一起?”
像是在质问学生的老师,佟语声一阵发寒,差点一句“衡老师”脱口而出。
看佟语声不说话,衡宁又补充了一句:“昨天早上我看你们是一起来的。”
应当是在解释自己没有恶意。
佟语声强迫自己放下恐惧,答道:“他妈管得很严,怕一起走耽误他看书。”
衡宁闻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那手表是佟语声都眼熟的牌子,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有一排,二三十来块钱就能买一块。
接着他又看了看佟语声缓慢的步伐,开口道:“我先走了。”
似乎是生怕耽搁了一秒,那人迈着步子,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巷尾。
佟语声此时完全同情起了温言书——和这种人相处,真的很容易感到焦虑。
他低下头,走在青石阶上,他强迫自己不去踩到石砖的缝,所以步伐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滑稽。
他走路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习惯,带着几分游戏性地边走边玩,脚下的路就不知不觉走完了。
只有低着头只看脚下时,他才不会觉得去学校的路途很长、走得很累。
走出野水湾,站到昨晚的十字路口时,温热的晨风扑面而来。
宽阔的马路、高耸的楼房、来来往往的车流……只走过一个巷子的工夫,便像是从过去穿越到未来。
这么多年来,佟语声每每站到这个巷口都要怔愣一番。
他本以为渐渐就会习惯,但他却眼睁睁看着轻轨架起,看着高楼树立,每当他自以为适应了这巨大的落差时,外面的世界总归迎来新的变迁。
整个世界,除了佟语声和野水湾,都在奔忙着向前跑。
他慢悠悠穿过街道,慢悠悠走进两条街的别墅区,一直等看到那熟悉的独栋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经过的是吴桥一家的楼下。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二楼的窗子,却没想,正碰上了那双透明玻璃一般的蓝眼睛。
吴桥一正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对视的下一秒,他的脑袋便消失在了佟语声的视野里。
还没等他一声的心情从失落变成惊喜再落回失落 ,就听别墅那木质的楼梯口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嘭”的推门声后,吴桥一踩着干净漂亮的黑皮鞋,飞到了他的面前。
“一起。”吴桥一站定,对他说。
衡宁:内卷发起人 焦虑制造机
Joey:随便卷,我跟你卷算我输!
—————-
补充说明:
本文提到的生理、心理疾病的相关内容都不专业考究,请勿代入现实,一切以权威解释为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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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去路
第10章 考试
佟语声站在树荫下,只觉得这少年人皮肤白得有些刺眼。
那一瞬间,他面上几乎时刻都挂着的笑意重又浮现出来。
“早上好,Joey!”佟语声说,“一起呀!”
那人没应,只是快步走到了佟语声的身侧,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听话的小狼。
佟语声慢慢迈着步子,抬头,看见吴桥一眼下一片青黑。
他本没想提,却看那人突然伸手遮住下半张脸,然后不声不响地打了个呵欠,湛蓝色的眼眸子里泛出一小片泪花。
佟语声其实是不困的,却也没忍住跟着打了个呵欠,伸手擦掉生理性的眼泪,他扭头责怪吴桥一:“你把我传染了。”
吴桥一显然没听说过打呵欠会传染这么一说,只是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双目还处于将醒未醒的涣散状,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迷茫。
这表情又把佟语声给逗乐了:“你昨晚熬夜复习了?这么认真?”
吴桥一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摸底考这么一回事儿,他摇摇头,没再继续开口。
此时,此时已值初秋,七月流火的季节里,树叶按照时令一丝不苟地凋落起来。
吴桥一的注意力已经不知飘忽去了什么地方,只瞥见一片金色的叶片划过,慢悠悠从树上落下,停在了慢悠悠的佟语声的肩头。
他伸手将那叶片摘下,是片爬满了虫斑的樟树叶,不如那片火红的梧桐树叶半分好看。
于是他便头也不回将那叶子丢了。
佟语声看他脾气好,就喜欢逗他,回头看了一眼被他遗弃的叶子,抬头问他:
“你昨天不是说好会主动跟我说说话吗?现在又不作数了?”
吴桥一涣散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他看着佟语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捻了一片叶子在手心,大脑混混沌沌回到了第一次相遇。
那时,佟语声跟他说: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昨晚,他看到了后半句,第一次边看注释边读懂古诗的意思,第一次在一个个方块字里看到了落叶、听到了雨声。
这也是他第一次靠着理解记住一句诗词,而不是机械地记下每个字每个读音,再不带感情地把他们拼凑到一起。
于是他说:“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此时天正晴着,头顶茂密铺盖着的也不是梧桐,但两人走在稀稀朗朗的树荫下,风一吹,却也奏出了嘀嘀嗒嗒的雨声。
佟语声的眼里飘着叶子,也落着雨。
他颇有些惊喜的道:“没想到你真的懂诗词啊,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拒绝被迫喜欢的,所以逗你玩儿呢。”
吴桥一哽住了。
他原本确实是因为不会拒绝才认下的这个爱好。
现在误会好像彻底大了。
佟语声开心地说:“我们下次玩飞花令吧!他们都太菜了,但我觉得你可以!”
要命,什么是飞花令啊?吴桥一的脑壳突突痛了起来。
佟语声上学的心情比放学好,一路絮絮叨叨和吴桥一讲诗文。
吴桥一本就难集中注意力,加上巨大的压力堆在心头,坐到教室时,额头直接起了一层薄汗。
前排和后排依旧是两个世界,三排往前的同学们一个个挺直腰背,使出浑身解数早读、刷题,中间靠后的则还活在梦里,不是趴着补觉,就是轰作一团打闹的。
吴桥一有些烦躁地趴在桌上,宛如蜕壳的蝉一般一动不动,佟语声便也就顺势趴在他旁边,像一只睡在太阳下、扁扁的小白狗。
五分钟后,教英语的方玲便哒哒踩着高跟鞋,抱着一摞考卷走上了讲台。
——第一门考英语。
摸底考,说大不大,却又不得不重视的考试,决定着老师对同学的第一印象,也决定着新生对整个高中生涯的底气。
佟语声抬起眼皮,伸了个懒腰,又把在一边蛰伏的吴桥一推起来。
他对英语一窍不通,拿到卷子,看着一堆芝麻粒排在纸上,便信奉着“三短一长选最长,三长一短选最短”,一口气把单选题都做完了。
依靠测量长度写题,注定比看着题干认真选快太多。
佟语声进入了完形填空区,刚准备在阅读理解的题干里找几个顺眼单词嵌进去,便发现一边的吴桥一已经百无聊赖地玩起了笔。
说是玩笔,其实就是用钢笔尖在桌面上戳着一排排洞,他的钢笔绝不是便宜货,戳进去的时候,笔头都龇开了缝,看得佟语声都心疼起来。
一看,那卷子白花花一片,一字未动。
本还期待着英国人考英语艳压全场的佟语声大失所望。
眼看着桌面上密密麻麻快排满了洞,吴桥一的耐心似乎也到了极限。
他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耐烦,下笔的力道也越来越重。
再这样下去,怕是戳完桌子,就得就近找根胳膊戳一戳了。
佟语声只觉得一阵幻痛,慌忙拍了拍他的腿,递过去一张小纸条。
纸条还没递到吴桥一的手中,一道黑影便将两个人团团包裹住。
佟语声一抬眼,手里的纸条便被方玲抽了去。
方玲的眼镜后闪着寒光,但佟语声只是双目晶亮地看着她,满面无辜,似乎下一秒就要摇起尾巴来。
方玲摊开纸条一看,本以为是写着满满答案的作弊纸条,结果只有一行字——
“快写呀,写完提前交卷一起出去玩!”
方玲毫不犹豫地弯起手指,关节不偏不倚敲在佟语声的脑袋上。
听着那人吃痛地趴到桌上,又看见一边抬起眼、卷面一片空白的吴桥一,方玲伸手把纸条摊到他面前。
吴桥一看了看纸条,又将信将疑地抬头看方玲。
方玲说:“快写,写完就放你们出去。”
于是,吴桥一低下头,拿起钢笔。
写了两个字发现钢笔不下水了,又可怜巴巴望着佟语声,佟语声接收到信号,又抬头,可怜巴巴望向方玲。
方玲叹了口气,点点头,看着佟语声借他水笔,只觉得自己正教着的是两个小学生。
吴桥一真动起笔来写得很快。
他刷刷一口气做完了单选,低头抠起桌边,挨了佟语声轻轻一巴掌之后,又刷刷写完了完形填空。
和佟语声胡乱写的速度差不多,两个人提前二十分钟交了卷子。
跑上讲台的时候,佟语声发现,其实衡宁也早早写完了卷子,他虽然看不懂,但是那扫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工整,让他知道这卷子分数绝对很高。
但这人就这么端坐着,双眼像扫描仪一般一行行扫视着眼前的卷子,而他的右手边,奋笔疾书的温言书时不时抬头瞥他一眼,急得额头渗了一层汗。
他拉着吴桥一出门溜达了一圈,半小时后,吴桥一又蔫哒哒地被他揪回来,考数学。
如果说吴桥一的英语等同于佟语声的语文,都有纯天然的优势,那么在佟语声的心目中,两个人的数学应当是同等水平的差。
毕竟中国的数学教育走在社会前列,不提这人原本的学习成绩如何,单论他根本没接触过国内的应试教育,自然也不可能考出什么好成绩。
真是个不分伯仲的倒一争霸赛啊,佟语声感慨道。
依旧做好了“写完提前交卷”的约定,佟语声看那人一边翻着字典读题干,一边在草稿纸上乱画着。
多了个鬼画符的步骤,自然速度跟不上佟语声的长度做题法。
但到了大题,佟语声还试着把脑海里有的公式堆一堆往上填,至少赚个步骤分,那人却依旧在草稿纸上乱画着。
然后哐哐在大片的空白下潦草写着几个数字——直接把应用题当填空写。
佟语声只觉得这次自己的倒一保不住了,也加快了笔速,完结试卷带着人儿出去遛弯了。
下午考语文前,佟语声和吴桥一说好,自己没法提前交卷了。
吴桥一只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没争辩,没反驳。
自己考起语文有多如鱼得水,吴桥一啃着那卷子就有多费力。
光是读题干就吭哧吭哧翻了四五遍字典,佟语声很难想象,这人是怎么把一本《花间集》给啃下来的。
交卷的时候,佟语声洋洋洒洒刚把作文收尾,吴桥一只勉强写到了阅读理解,前面还有大半截空着的题。
太可怜了,佟语声认真地心疼起来——让一个外国人写语文卷子,真的是丧尽天良的苦差事。
他拍拍吴桥一的肩膀,本想说几句安慰话,却被早就在外面候着的班主任老谢抢了先。
老谢是个轻微谢顶的中年微胖男人,是年级组的数学组长。
老谢:“吴桥一。”
吴桥一抬起眼,警惕地和那人保持三分距离。
佟语声要和吴桥一一起回家,所以便也就放下书包,静候着老谢的发言。
“中午我改了一下数学试卷,全班只有两张全对的。”
“一份是衡宁的,他做得很细致很工整,找不出半点瑕疵来。”
“还有一张答案都对了,但是我不能给它满分,因为它只有结果,没有过程。”
老谢抽出一张正面满是红钩的试卷,上面写着吴桥一的名字。
“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给我说说你的解题思路?”
成绩下来前:
佟佟:好耶是战友!
成绩下来后:
佟佟:一枪打死一个叛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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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考试
第11章 成绩
佟语声站在一边,看着试卷上的名字,原本百无聊赖而半眯着的眼睛越睁越圆。
他满脑子只有这人在纸上看不懂的涂鸦,哪怕现在想起来,也不能把那草稿和全对联系到一起。
这么说,这人还是个隐藏的天才选手?
眼下,吴桥一站在座位前,满眼只有不耐烦。
“桥一,我没有说你作弊的意思。”
老谢也是个老实人,怕这么说引起误会,拖了板凳在吴桥一面前坐下:
“我知道你刚从英国转学回来,答题习惯和国内不一样,答题过程这方面以后可以再培养,我主要想听听你的解题思路。”
吴桥一的答卷显然是极其豪放派的,题干上看不见计算公式,只看见一个个交叉的圆圈和线段。
但吴桥一的目光早已不知飘忽到了什么地方,老谢的话,看样子是半点没进到耳朵里去。
老谢不知所措地挠着他谢了的顶,又一次试探道:“就做一下这个压轴题就行,我觉得你肯定能做得很快。”
看吴桥一依旧在神游,佟语声实在怕老谢尴尬,便小声喊道:“Joey?”
吴桥一终于堪堪把目光收束回来。
他看看佟语声,又看看老谢,头也不回地拎起书包,满脸冷酷:
“明天。”
意思是今晚没空,他还要跟佟语声一起回家,其他事情先放一放。
老谢一脸局促地拿着卷子,像极了被老板打发走人的下属,滑稽又尴尬。
佟语声看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只胡乱解释道:
“他可能需要晚上回家理一下思路。”
老谢的表情立刻释然了。
走出门,吴桥一又啪嗒啪嗒踩着皮鞋冲下楼梯,然后抬头看还留在楼上的佟语声,又啪嗒啪嗒跑上去。
佟语声想起一道经典数学题,一只狗在主人和终点之间来回跑,问主人到终点时狗跑了多少米。
没养过狗的佟语声之前只觉得这题出得弱智,现在看来,似乎也是取材于现实。
看他来回越跑越急躁,佟语声便开口和他聊着:
“没看出来,你数学这么好啊,我还以为我俩一个水平呢。”
吴桥一骤地停下步子,一只脚还搭在台阶上,直直看向佟语声。
看着佟语声慢悠悠地下台阶,他突然快速而小声地道:“对不起。”
佟语声愣了一下,觉得荒谬,却也几乎是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吴桥一可能觉得这样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背叛,虽然这种心思见不得光,但这种嫉妒,却又是隐秘的人之常情。
可怕的是,佟语声发现自己的震惊消散去以后,连嫉妒的心都没有了。
佟语声笑着安慰他:“别说对不起,我上学就是来玩儿的,成绩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说着,他又开始文乎文乎晃起脑袋来:“凡事大半天注定,何必三更废心肠。”(引用)
吴桥一没听懂,但却又真的被安慰到了,面上的焦虑少了一些,不再来来回回上下跑,只跟着佟语声并排,慢悠悠地踩起青石砖来。
第二天清早,两人又相约在教室里趴着睡觉,直到老谢又穷追不舍地跑过来,两人才想起昨晚的那一茬。
看吴桥一睡眼惺忪,脾气还没上来,老谢趁热打铁:
“是这样的,昨天我和年级其他老师研究了一下你卷子上的草稿,大概能分析出你的解题思路来。”
老谢摊开那张试卷,原本吴桥一肆无忌惮的涂鸦上,多了密密麻麻一层属于不同老师的红笔更改字样,佟语声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七八个考古学家围着一片龟壳研究的画面。
“我们觉得你的思维很适合参加竞赛,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往这方面发展。”
吴桥一的睡意立刻清醒了,蒙着一层水汽的蓝眼睛也警觉地澈亮起来:
“不感兴趣。”
非常果断、干脆、毫不犹豫。
老谢又开始挠头了。
佟语声想劝他别挠了,本来就没几根头发,现在更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但好在这么多年教学经验,老谢的脸皮也跟着练厚了许多。
“没事,你可以慢慢考虑。”老谢说,“下了早读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教你国内答题的得分点,争取下次做个满分卷。”
吴桥一眼皮都没抬,打了个呵欠便埋头补觉去了。
佟语声抬头看看老谢,又看看吴桥一,联想到当年全年级的语文老师都来劝他参加作文竞赛的场面。
当时他也是全身心拒绝的,因为没有未来的人是不需要荣誉的,这种比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下课,吴桥一百无聊赖地坐在位上翻词典,佟语声没忍住,问道:“你不去老谢办公室啊?”
吴桥一只是拧起眉,假装没听见,趴到桌上装死。
佟语声便也就收起了多管闲事的心,跟他一起趴下去。
两个人呼吸均匀地小眯了几秒,没有定性的吴桥一便偏过头来。
他直直看向佟语声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的眼皮,这人的皮肤是属于亚洲人的白皙,因为缺少血色稍稍显得有些病态。
似乎是感受到了视线的侵袭,佟语声的睫毛颤起来,打乱了他眼皮上血管的纹理。小白狗睁开眼,两个人蜻蜓点水地对视了一瞬。
“你偷看我。”佟语声一笑,眉眼弯成月牙状,“怪我太帅了。”
吴桥一不会害羞也没有反驳,只是大脑脱线般感慨了一句:“你好像狗。”
这句话在中文的语境里已经相当冒昧了,前座的男生都忍不住转身,特意递上惊恐万状的眼神。
但佟语声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把脑袋搭过三八线,抬起小狗眼,“汪汪”叫了两声。
吴桥一下意识往后挪了半寸,接着才确定这样的过界属于“双边友好会谈”,而非“单方面领地侵占”。
于是在对方的明示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佟语声又配合地吐起舌头,还蹭蹭他的手心,又“嗷呜”了一声,趴回渭河去了。
半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眼道:“中文里说人像狗是骂人的话,你可以说我像小狗,别人就算了。”
吴桥一看不出他是生气了还是不介意,便也只能听话地更正道:“你像小狗,别人不像。”
佟语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乐呵呵地又趴下去晒太阳了。
英语课上,方玲公布考试成绩,第一依旧是衡宁,吴桥一前面客观题都是满分,作文却因为乱涂乱画一分没拿。
加上语文卷子没写完,吴桥一总分拿了一个中不溜非常靠后的成绩,坦然地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次总分全班第一不出预料归了衡宁,据说在年级都是极好的成绩,温言书也拼死拼活好歹拿了个第五,佟语声语文一骑绝尘,但也依旧没能在倒一位置上翻身农民把歌唱。
成绩下来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
得知自己的同桌不是凡人之后,温言书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第五这个名次,短时间内和自己老妈交差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一边,衡宁随手翻了翻错题集,罕见地没看得进去书。
突然,衡宁一脸严肃地问道:“你觉得吴桥一怎么样?”
衡宁就没主动跟他聊过学习以外的事,温言书还在发呆,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道:
“他很帅。”
说完,衡宁的目光就变得怪异起来。
衡宁第一次脸上相对鲜明的表情,温言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了,脸颊立刻“腾”地烧了起来。
但他确实很帅啊,温言书怯怯地想着,开学那天没看几眼呢,晚上做梦就梦到了。
衡宁推了推眼镜,说道:“我昨天在老师办公室听到他们在聊吴桥一的卷子,他虽然成绩不高,但是答案都对了。”
温言书没听说这事,只是轻轻屏住呼吸。
“他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如果他适应了国内的考试环境,取得高分只是分分钟的事情。”衡宁说,“你要多努力了,对手不是只有跑在你前面的人。”
温言书好不容易消退的焦虑感又爆发出来,拿起笔咬牙埋下头去的一瞬间,差点哭出声来。
班级后排,这份压力面前更多的是几分听天由命的苟且感。
前排的男生快速瞄了一眼成绩,就把卷子摊到一边,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着。
如果佟语声没记错的话,这男生名叫程诺,是堪堪比他高个两三分的光荣倒二。
眼下,他似乎是迫切地想找人唠唠嗑,但却又不愿跟同桌的女生开口,便回头看了看与世无争的两个学习废物。
程诺长相很硬朗,可能是线条过于锋利,看起来有些凶凶的。
他拧着剑眉,半晌才开口:“有没有课外书,借我瞅瞅。”
佟语声打了个响指,掏出一本《瓦尔登湖》。
程诺盯着封面犹豫了两秒,摇摇头。
佟语声又拿出一本《纳兰性德词选》,程诺的表情逐渐痛苦起来。
于是佟语声翻翻找找把存货全部堆出来,让他随便挑。
终于,那人皱着眉头,在一堆诗词经典哲学著作里,捏出一本阿加莎的《无人生还》。
看小说啊,谁不喜欢看小说。
佟语声瞥了眼那书壳弯眼笑着让他拿去。
没想,这人的手还没收回去,一直冬眠的吴桥一突然伸手抓住了那本书的书脊。
程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看那人霸道地把书从他手中抽走,极度不客气地道:
“我要看。”
衡宁:教导主任
温言书:卑微分奴
佟语声:心灵导师
吴桥一:顺便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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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成绩
第12章 祝福
程诺好不容易淘到合口味的书,此时手里骤然一空,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而一向好说话没脾气的吴桥一,就这样拿着那书,站在原地,极不友善地看着他。
佟语声看着他手里那本出自自己之手的“红颜祸水”,一时有些尴尬。
毕竟是程诺先选的书,佟语声只能看向吴桥一:“Joey……”
但这人已经自顾自地把书收进抽屉里,显然是自己没有多想看,却偏就不让人看的意思。
程诺有些恼了:“你干吗?”
吴桥一扫了眼自己凌乱的桌面,随手把那本《花间集》扔到程诺面前,颇有几分打发叫花子的架子。
“你看这本。”吴桥一说。
程诺一看那封面那内容,嫌弃之情油然而生:“我就要看你那本。”
吴桥一立刻把《花间集》和《无人生还》一同收回桌肚,果断干脆:“不给。”
程诺显然不是好惹的主儿,一看这态度,“砰”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骂道:“你他妈有病?!”
吴桥一站在原地和他对视,两个人都是高个子,只压得佟语声喘不过气来。
“对。”吴桥一说这话时,丝毫没有有病的样子,反倒是思路清晰得像是挑衅。
但佟语声的角度能清楚看到吴桥一脖子上暴凸的青筋,似乎他下一句就是 “我杀人不犯法”。
于是他赶紧伸手把吴桥一扒拉坐下,然后抬眼给程诺使眼色。看程诺退了半分,佟语声伸手,去拿吴桥一抽屉里的书。
“Joey。”佟语声说,“这本书我送给你了。”
吴桥一抬眼看他,没说话,但对面的程诺听到这番说辞,怒火又蹭蹭死灰复燃起来。
佟语声又慌忙给他使眼色,接着小心地问吴桥一:“现在这本书是你的,你借他看看,好不好?”
吴桥一的眼里看不出情绪,这让佟语声有些紧张,但对视三秒之后,他便从抽屉把那书拿了出来,递给了程诺。
程诺只拿着那书,还处于上火下火之间反复横跳的阶段,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
“好啦,程诺你看完记得还给Joey,Joey你等人看完记得要回来。”佟语声挥手打着圆场。
看两人互不服气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佟语声松了口气。
吴桥一的思维模式直白简单得像个小孩儿,佟语声莫名燃起一种监护人的责任感,于是宠溺地摸了摸吴桥一的脑袋。
程诺立刻投来极度惊悚不解、接受无能的目光。
趁着吴桥一跑出去透气,程诺立刻回头,小声问佟语声:“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这话有点歧义,佟语声抿着嘴,没敢立刻作答。
程诺后知后觉,补充道:“我是说,他如果真的生病了,那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佟语声笑起来,没看出这人居然还是个善解人意的主儿:“其实他挺乖的。”
程诺立刻翻了个大白眼儿:“得了吧,你脾气可真好。”
话说了一半,因为路痴没敢跑远点吴桥一就又满脸煞气地回来了。
程诺睨了他一眼,又扭头警告佟语声:“给我把他管好了!”
佟语声临危受命,胸口“监护人”的牌子又锃亮了几分。
教室前排,温言书趴在习题前,神情紧张严肃。
手边,衡宁已然答完了最后一题,放下笔、记好时间,又伸手去拿书桌边的英语单词本。
温言书被他整得头皮发麻,身体走到脑子前面,抓住他的手腕哀嚎:“大哥,求您别学了,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说完就觉得后脖颈一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衡宁闻言,冷冷瞥了他一眼,但看到他真的开始发抖的手指时,目光又缓和下去。
“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衡宁问。
换班里任何一个人问,温言书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眼前这个人每天绷得比自己紧十倍、还顺便把自己绷得快断掉,现在居然问自己压力大不大?
温言书直言:“没你大。”
衡宁眯了眯眼,下一秒温言书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瞬间从脖子烧到头顶,恼羞成怒地改口:“没你压力大!”
衡宁轻嗤了一声:“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温言书只觉得自己被贼喊捉贼了。
接着,衡宁罕见地放下笔,认真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学习?”
温言书抿起唇,还没开口,就被那人抢过话:“因为你怕你妈说你,考得不好回去挨骂挨揍?”
别看这人平时不怎么说话,身边发生的芝麻粒儿大的小事他都了如指掌,温言书只觉得恐怖如斯。
“为了别人学,终究是会累的。”衡宁拿起眼镜布,轻轻擦拭着他的眼镜,“我也很累,压力也很大,但我抗压能力比你好,你不用跟我学。”
他没过多地解释什么,只重新又戴上眼镜,语气依旧是不咸不淡的:“压力大了就缓缓,现在才高一,把心态调整好吧。”
等温言书缓过神来的时候,衡宁已经又投入到学习状态中去了。
他只觉得衡宁说了一堆屁话,但再拿起笔的时候,焦虑感确实要减轻了不少。
大课间,同学们排队出去做操,吴桥一拒绝参加团体活动,便留下来扒拉起那本《花间集》啃读。
佟语声更不可能出去跑操,去走廊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回到位上,便拿起那几张考卷在手里反转折叠,捏成立体状,啪嗒放在吴桥一面前。
吴桥一抬眼,看着面前这只大头大脑长脖子肥翅膀、还自带中英文纹身的东西,笃定道“三只鸭子。”
佟语声哭笑不得地更正道:“千纸鹤。”
吴桥一的眼里透出了迷惑。
于是佟语声便又裁下一块巴掌大的草稿纸来,手指在吴桥一的眼前,快速轻巧地捻出一只小巧漂亮的千纸鹤来。
这回吴桥一的眼神终于勉强认可了他的物种:“千纸鹤。”
“叠满一千只千纸鹤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佟语声一边叠一边说。
“每次我们这层有人要做手术之前,我都会给他们折,祝他们平平安安。”
佟语声说着,又快速捻了一张:“但是我从来没折到过一千只,很多时候不用一千只他们就出院了,说明他们不需要我的愿望,还有一些人没等到一千只就去世了,是愿望赶不上。”
吴桥一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是目光一直落在纸片上,难得一见的神情专注。
几秒钟之后,他伸手裁了一块草稿纸,低头,凭着记忆快速翻转纸片,一个不太精致但是像模像样的千纸鹤便诞生了。
他学习能力真的很强,佟语声心想着,如果他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孩子,那可真的太完美了,长得好看又聪明,家庭条件也很好,不知道会多讨人喜欢。
佟语声心情微动,将那只小小的灵巧的千纸鹤翅膀捻好,轻轻放在吴桥一的桌面上。
“只凭风力健,不假羽毛丰。红线凌空去,青云有路通。”佟语声说,“Joey,祝你健康幸福。”
一千个千纸鹤才叫愿望,一只千纸鹤只能叫祝福。
吴桥一看了一眼佟语声的小鹤,伸手,把自己刚叠的那只轻轻靠在它的身侧,像是酒桌上轻轻一个碰杯。
“健康幸福。”他轻声重复着。
不知是祝他自己,还是一同也祝福了佟语声。
#佟语声 优秀驯兽师#
————
“只凭风力健,不假羽毛丰。红线凌空去,青云有路通。”——清·吴友如《题画诗》(原诗写的是风筝,这里代为描写千纸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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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祝福
第13章 小说
下午的太阳舒服得正好。
佟语声和吴桥一懒洋洋趴在桌上,臂弯里圈着几只或大或小的千纸鹤。
他们在讲课声中眯着眼,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啪”,一声轻响,佟语声施施然抬起眼皮——程诺捂着脑袋,方玲右手拿着卷成圆筒状的课本,左手从他抽屉里抽出那本《无人生还》。
应当是被抓了个现行。
佟语声本还想笑,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还没等他扭过头去,就听到了吴桥一的声音幽幽响起:“我的书。”
方玲的目光逐渐不和善起来。
程诺一看那脸色,立刻转身道:“我明天还你一本一模一样的。”
吴桥一说:“我就要这一本。”
四周的目光齐刷刷扫来,佟语声感觉有些窒息。
他伸手轻轻抓着吴桥一的袖口,但那人却直接无视他的动作,就这样直直盯着方玲看。
方玲应当是了解过吴桥一的情况,外加吴桥一天生的学科优势,对他远不及别人那么凶。
她用卷子轻轻拍了拍程诺的肩膀,下巴一扬,让他带着卷子去后面罚站。
接着,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她把那本书合好,塞进了吴桥一的抽屉。
立刻有学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唏嘘起来:“啊——老师好偏心——”
方玲到也毫不掩饰,隔空点过去:“你们要是客观题能考满分,我也偏你们心。”
接着她转过头来对吴桥一说:“上课就不要看了。”
吴桥一似乎被她提醒到了似的,从抽屉里把那书拿出来,摊开到桌上埋下头去。
方玲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上课去了。
下课之后,程诺过来赔罪:“不好意思,我反侦察能力还得锻炼。”
吴桥一似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无人生还大概也只看了几个字,就被甩到了一边。
佟语声笑起来,问他:“你看完了没?”
程诺点头:“看完了,我是在复盘做笔记,被她逮到了。”
说着拿出草稿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还用不同颜色的笔连线、做了标注。
佟语声做摘抄也没这么认真过,只睁大眼,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一直神游的吴桥一抬头,看着佟语声,又看看程诺,伸手把佟语声的大拇指摁了下去。
佟语声回头看他,觉得有些好笑,等他的手松开,又把大拇指竖直了。
吴桥一又伸手摁下去,这回怕他再伸,干脆把佟语声的手包在两只手的掌心,向里紧了紧。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把手抽回来、把大拇指顶到程诺的面前。
吴桥一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
佟语声怕他拿起小刀把自己大拇指给削了,连忙收回手,安抚似的在他脑袋上胡乱撸了一把。
“咦呃……”程诺看这俩粘粘乎乎的样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搓了搓胳膊肘子。
转身回去之前,程诺没忍住,还是试探着问佟语声:“还有小说吗?”
吴桥一烦躁劲儿还没过,立刻抬起眼瞪他。
程诺伸出一只手,隔空挡住了吴桥一的视线,可怜巴巴望向佟语声。
佟语声伸手,在书堆里翻起来:“张爱玲《倾城之恋》?沈从文《边城》?”
程诺连连摆手:“要跟之前那本差不多的,不要这种。”
“推理小说?”佟语声摇摇头,“没带,都在家呢。”
于是那人悻悻地转回座位上了。
但佟语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戳了戳他的背——又被吴桥一打了下来。
佟语声乖乖收回手,问他:“我写的看不看?几篇短篇,在悬疑杂志上投过,我把手稿都留着呢。”
程诺的眼睛亮了起来。
吴桥一“咔”的一声,把圆规的脚插到桌子上。
佟语声收回了手:“等Joey看完给你看。”
程诺两手一摊:“那我看不到了。”
佟语声拿出一个厚厚的活页本,放在吴桥一手边,问他:“借给程诺看看,好不好?”
吴桥一说:“我先看。”
佟语声伸手拍了拍程诺的肩膀:“没事,短篇,看得快。”
吴桥一摊开本子,这厚厚的一沓写的全是短篇小说,不止有悬疑推理,校园恋爱、灵异幻想、古风权谋……什么类型都有。
每页的右上角都写着日期,简单翻下来,这人断断续续写了有三四年了。
字迹都很工整,但是从细微的运笔上能看出心态的区别,一气呵成的字迹里都带着洒脱,也有打瞌睡写的,字都歪歪倒倒跑出了格子。
每一篇都情绪也不一样,有的看上去便像是泡在带着阳光的牛奶里,温温润润的,有的则笔风凌厉,处处带着尖锐。
佟语声解释道:“每家出版社爱好不同,这叫投其所好,我没有个人风格,命题作文就是我的风格。”
语文后进生吴桥一不明觉厉,按照佟语声的指示,找到了第一篇悬疑文。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悬疑小说。”佟语声小心地给自己铺了个台阶。
五分钟之后,吴桥一看完了这篇《断指》,他将那活页摘下来,递给程诺。
他说:“凶手是陈安可,他和被害人是情人关系,断指是被害人自己砍的,为了嫁祸夏岚。”
这一波终极剧透迎面砸来,程诺的表情直接当场裂开。
这人平时讲话也不见这么顺溜,剧透的时候倒是思维清晰、理智在线。
如果不是吴桥一的表情过于自然,佟语声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为之,他忍着没笑出声,转头教育他:“再剧透就不给你看了。”
吴桥一抿起了嘴。
程诺叹了口气,拿起那本已经失去灵魂的推理小说,一边努力清扫大脑中的剧透,一边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这篇小说短短五六千字,描写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断指凶杀案。
提前知道凶手和手法让阅读体验大打折扣,但程诺还是被文章步步紧逼的紧张节奏带入了进去。
佟语声是个非常擅长情绪渲染的人,他的每个字句都有极强的暗示性,以至于就算知道了凶手的身份,程诺在阅读过程中还是产生了“吴桥一这混球是在骗我”的荒谬想法。
一直到一步步反转揭开,陈安可将被害人的断指埋在海边,看着浪潮将它卷入海中。
小说的末尾引用了一句圣经的名言:“‘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陈安可想,或许他们是一同步入了天堂。”
程诺放下两页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看。”程诺认可道。
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推理,逻辑上还有些稚嫩的硬伤,但文中对人性的描写远超过了悬疑剧情上的精彩,只看得人惊心动魄,不敢喘气。
程诺发现了,佟语声真的很会写“人”。
程诺看了一眼这人一脸纯真无害的模样,又想到文章里残酷现实的描写,强烈的对比让他一阵毛骨悚然:“你好可怕。”
佟语声一听这话,朝吴桥一大手一挥:“Joey,咬他!”
吴桥一就真张着嘴咬过去了。
程诺慌忙收回手,毛骨悚然又厚了一层。
中午吃饭,吴桥一拒绝了吴雁的炸鱼薯条和鱼柳包,一声不吭地趴在桌上,等佟语声奶奶来投喂。
佟语声奶奶来的时候,吴桥一正抱着佟语声的活页簿看着,神情专注,丝毫不像先前那番始终无法集中的模样。
“我们幺幺又收获小读者了?”奶奶一看那活页簿,便笑着问吴桥一,“好看吗?”
吴桥一向来不爱搭理人,但一听到奶奶的声音,就抬起头:“好看。”
奶奶一边把炖好的大份香菇炖鸡汤摆出来,一边拿出两套餐摆到他们面前,骄傲道:“我们声声写东西可厉害,好多出版社都花钱找他写,赚的钱比我天天摆摊儿都多!”
“奶奶!”佟语声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耳尖通红得让她打住。
但奶奶叛逆,看他这样就夸得更起劲了。吴桥一正在喝奶奶带的鸡汤,忙里偷闲地抬起头,学着佟语声的样子比了个大拇指。
也不知道是跟着夸佟语声厉害,还是在夸鸡汤好喝。
奶奶特别喜欢吴桥一,看着小伙子一声不吭把汤喝得见了底,弯眼笑出了褶子:“小崽儿要不要来我们屋头耍?婆婆做大餐给你吃?”
佟语声一听这话,咽了一半的香菇卡在了喉咙半截儿。
他想到了吴桥一家漂亮的大别墅,又想到野水湾沟沟渠渠的小路。
他似乎看到吴桥一踩着昂贵的皮鞋站在破破的巷子里,在破屋子矮房子下、在稀稀拉拉的地摊儿边,皱着眉,不敢踏入那破旧凌乱的一隅,带着些许嫌弃地问他:“这是你的家?”
在看到吴桥一家的别墅之前,佟语声鲜少产生过这样的自卑,他经常邀请温言书来他们家下飞行棋,却一点都不想让吴桥一知道自己住在瘦长狭窄的野水湾。
佟语声紧张起来:“奶奶,算了吧,我们家有什么好玩的……?”
奶奶从来领略不到他的心意,扭头瞪了他一眼:“是我邀请小崽儿来我家,关你龟孙儿什么事?”
佟语声被这无法推翻的霸道逻辑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把期望寄托于吴桥一身上。
他问:“你想来我家吗Joey?我家很无聊的。”
吴桥一向来排斥社交,但似乎就没把佟语声的奶奶当过外人,一边闷头喝着鸡汤,一边应道:“想。”
“周末。”他说。
吴桥一真是越活越像狗了呢: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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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
第14章 痛感
吴桥一要来家里玩的事,让佟语声陷入了短暂的抑郁。
他辗转反侧了一中午没睡着,终于等到了同样睡不着、早早来班里刷题的温言书。
“书书——”佟语声两眼泪汪汪地扑过去,“你最近都不来找我玩了——”
温言书把他的头从胳膊上扒拉下来,冷漠道:“是你沉迷和帅哥交友,把我一个人扔在人间地狱吧。”
佟语声只抓到“帅哥”这个关键词,抬头问他:“你这么喜欢Joey啊?”
温言书也没懂他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但也勉勉强强跟得上思路:“谁不喜欢帅哥啊。”
佟语声咯咯乐起来,然后又抓着他坐下来:“我好苦啊,这周末吴桥一要来我家。”
温言书瞥了一眼趴在书上睡觉的吴桥一,瞬间被美颜击倒,睨向佟语声:“你这是跟我炫耀?”
“我们的默契彻底消散了吗?”佟语声给了他一拳,压低声音道,“我不想让他来我家。”
温言书跟他一起趴到桌子边,抬眼看他。
佟语声说:“你知道东方花园那片的别墅区吗?他们家在那里有套三层楼的房子。”
温言书似乎不意外:“他看起来就很有钱。”
一看和温言书对不上频,佟语声的眼角立刻耷拉下来,不理人了。
温言书见状,赶忙去哄他:“《梦游天姥吟留别》。”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佟语声下意识接过暗号,叹气道:“可野水湾那块儿旧得都能申遗了。”
说白了,他在吴桥一面前的自卑感是挡都挡不住的,正是青春期要面子的时候,没有几个少年人能够大大方方袒露自己的窘迫。
温言书能懂他的心思,安慰道:“佟佟,我一直觉得你超级酷的。”
佟语声懒懒地抬起眼皮,瞅他。
“真的。”温言书说,“我们这个年纪,能有几个人能自己赚钱的呀,你这几年下来光稿费就上万了吧?”
佟语声垂下眸子,后半句他们都没提——
这些年的稿费拿的确实不少,但完全禁不住他的医药费肆无忌惮地烧着。
父母在外拼命打工,佟语声的身体又禁不住折腾,就疯狂找各家出版社,投其所好地写文章、赚稿费。
他们家的困窘,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懒惰懈怠,唯一的根源就是他那该死的病。
他的存在就是整个家庭的负担。
就在佟语声刚想转移话题、聊点轻松的时候,衡宁又拿着一沓子习题进了班级门。
佟语声头皮一麻,和温言书一对视,赶紧起身要走。
但这回衡宁瞥了眼正在交谈的两人,只朝佟语声摆摆手:“你陪他继续聊会吧。”
说着弯腰,在抽屉里找出一本错题集,坐到后座的空位上了。
温言书一脸惊恐,没忍住压着声儿问佟语声:
“你猜他是不是怕我超过他,故意拖垮我的学习进度。”
他声音不大,但衡宁还是听到了。
那人挑挑眉,抬起头:“以你目前的水平和心态,我暂时不需要有这方面的顾虑。”
佟语声没忍住笑出声,只伸手朝恼羞成怒的温言书抱了个拳。
回到位置上,吴桥一正在专心用圆规在桌子上扎洞——自从他上次把笔扎坏了之后,就在佟语声的推荐下选择了圆规,戳起来手感更好,省事不费力。
吴桥一的刻板行为有些严重,扎洞这个动作如果被打断,就能肉眼可见地看出他的烦躁。
每当这个时候,佟语声就会装作自己是个透明人,生怕打扰到他的重大工程。
“笃、笃、笃……”
他保持着同一个节奏和力度戳着桌子,佟语声听习惯了,就半眯着眼,枕着这啄木鸟似的声音昏昏欲睡。
和佟语声玩得好的人都知道他瞌睡大,因为缺氧,脑子永远昏昏的,前一秒侃侃而谈,后一秒可能就呵欠连天了。
渐渐地,他在一旁的节奏音中意识迷离,同学们回到班级里的熙攘声在耳边扩散晕染,他隐约听到那“笃笃”的声音节奏乱了。
接着,他的耳边传来一阵嬉闹声,“砰”地一声闷响,有打闹的人撞到了吴桥一的桌子。
“抱歉……”那边声音还没说完,佟语声就听身边人“哗”地一下站了起来。
还没等佟语声慌张地聚拢视线,就听前排的女生发出一声尖叫来。
“你在干嘛?!”
佟语声忍着昏沉强制自己睁开眼,接着就看吴桥一面无表情地举着圆规,要朝那撞了他桌子的男生扎去。
“**的疯了吧?!”男生反应迅速,向后躲过了那毫不手软的一击。
看吴桥一落臂的力度,真要扎到人,估计直接能给人捅个对穿。
“Joey!”佟语声连忙从身后将那人拉下做好。
此时吴桥一的目光已经毫无定数,四处游走晃荡着,在周围人聚集的目光中,他面上的焦虑和烦躁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佟语声想伸手把那圆规从他手中拿走,那人看到他的动作,就像是提防着别人的护食的小狗,猛地收走手里的东西。
下一秒,那圆规的尖头便直直戳进了他自己的手背。
佟语声只觉得心脏一阵抽痛,嗓子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但吴桥一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扎下去的一瞬间又立刻拔|出来扎下一回,白皙的皮肤很快被飚飞的血花染得恐怖不堪。
吴桥一发起狠来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佟语声几次想抱住他,都没能成功。
周围的同学也慌乱成了一团,大多想阻止却又都不敢靠近,胆子小些的女生已经哭了起来。
直到踩着预备铃来班里的程诺飞奔过来,强硬地拧住他的胳膊,佟语声才找到机会把他手里的东西抽走。
被打断发泄的吴桥一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一脚踹翻了自己的桌子,又要拿起板凳往地上砸。
程诺见状,一把将他摁在班级后面的墙上,狠狠揍了一拳。
两人力量不相上下,吴桥一被打懵了露了破绽,却又因为无所顾忌的疯劲儿扳回一城。
程诺输在不敢下死手,吴桥一几肘子下来几乎就要破了他的防,就在这突然发疯的家伙快要挣脱开来时,远道而来的衡宁冲上前,抬手锁住了他的喉。
这一招没有切了他呼吸的通路,只将他肩膀以上死死控制住了。
一对二的吴桥一挣扎了几下,终于没了劲,深喘几声,反复游离的目光重新有了焦点。
整个过程中,佟语声只坐在位置上旁观着。
他有好几次想上前拉人,却被自己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拉回了原地。
在这种时候自己永远帮不上忙,缓过神来的佟语声只觉得目光一阵阵发黑,胸口也一下一下地刺痛着。
趁着大家都围在吴桥一身边,他偷偷埋到桌子下吸起氧,好半天,视线才恢复了明朗。
十分钟后,吴雁就匆匆赶到班里,不停地向受惊的同学们道歉。
此时吴桥一的双手已经简单地包扎过了,为了防止意外,吴雁还会带他去打一针破伤风。
佟语声望着吴桥一毫不留恋地跟着吴雁回了家,看着身边骤然空下去的座位,突然反应过来——
吴桥一和门口的小黄并不一样。
他也是个病人啊。
好家伙,你才知道他不是狗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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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痛感
第15章 晚餐
旁边的座椅空下去之后,佟语声忽然也在班里呆不下去了。
他时不时就想伸手摸摸吴桥一的头,摸空了好几下,就连书都不想看了。
也不知道他的手伤得重不重,精神上有没有受到太大的刺激。
学校要怎么处理他的事情,他还能来继续上学吗?
一想到晚上放学得一个人回家,佟语声叹气的声音都快压过老师的讲课声了。
程诺转身找他借小说看,看那人一脸萎样,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失恋了?”
佟语声呛了一口,叹气道:“我家狗咬人了。”
程诺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一边抽走了他的小说本子,一边说:“那得揍。”
揍?佟语声脑子里闪现过这人今天失控的样子,确信自己打不过他。
佟语声蔫蔫地趴回位子上,昏昏沉沉糊弄到了放学。
他慢慢吞吞拎起书包,想起今晚得一个人回家,恨不得撂挑子不走了。
磨蹭了一会儿,班里又空了下去,佟语声这才擦擦洒满了夕阳的桌面,往外走去。
他就是故意走这么迟的,因为放学熙攘的人群对他来说是一种危险,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来来往往的同学看见他龟速的步伐。
——他不想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
但是吴桥一就没关系,佟语声心想,吴桥一是他的病友,是可以不用见外的存在。
只可惜他今天不在。
当佟语声脑子里划过这叹息的同时,两根长长的影子从门口伸进教室,探到了他的脚下。
还没抬头,就听到了奶奶响亮的声音:“幺儿?怎么这么慢!”
门口,奶奶不耐烦地朝里瞅着,身边站着的是一身干净私服的吴桥一。
他的左手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佟语声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奶奶怂恿吴桥一开口,吴桥一便乖乖道:“今晚去你家吃饭。”
这个下午,吴雁带着满手鲜血的吴桥一去医院做完处理后,就回了家。
回家之后,吴桥一的状态也没有多稳定,他把自己锁在房里,摔烂了一把椅子,又把书桌踢瘸了,最后是他自己疯累了,才躺到床上挺尸。
他半睡半醒了一个下午,直到不远的一中传来了熟悉的下课铃声,他突然条件反射般从梦中惊醒。
初中部的孩子先放学,吴桥一看着一群红白相间的校服从楼下穿过,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眼睛也不知在找些什么。
他就这样趴在窗子边,仔细打量着来往的每个面孔,送走了初中部的小孩儿,又等到了高中部的放学/潮。
就这样一直一直趴着看着,人群从密集走向稀疏,阳光越来越沉越来越橘,不知不觉就等了有一个多小时。
直到他看见一个步履矫健的老人家,叉着腰隔空和楼上人吵架,他“呼啦”一声推开玻璃窗,把脑袋探了出去。
按照佟语声奶奶的话说,趴在窗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是只被拴在阳台等主人回家的狗崽,恨不得扑愣着挠门。
佟语声放心了,原来奶奶也觉得吴桥一像狗,不只他一个人这么觉得。
“小崽儿说他没吃晚饭,我想着周末吃也是吃,不如今晚就接你们回来。”奶奶乐嘻嘻总花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钞票,“正好搓麻将赢了五十块,请你们吃嘎嘎。”
吴桥一问佟语声:“嘎嘎是什么?”
佟语声笑起来:“就是请你吃肉!”
奶奶一个星期总有那么一天不去摆摊儿,找来附近老头老奶凑一桌子搓麻将,今天站在楼下跟对面人吵嘴,按奶奶单方面的供述,是因为对方老头输急了眼儿。
佟语声就喜欢听奶奶在外面的战绩,这个老人家越到老战斗力越强,站在夕阳下就像是个尾巴被染红了的大公鸡,雄赳赳地要去每个人家啄一口。
吴桥一也听得入神,佟语声发现他眼里逐渐产生疑似崇拜的情绪,赶紧遏制住这个苗头:“Joey,别净学这些坏的。”
老奶奶一皱眉,又一巴掌轻轻甩在佟语声的后脑勺。
转弯之后,奶奶赶着回家烧菜,就让他俩慢慢在后面走着,还让他们在外面多玩会儿,给她点时间准备。
看着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吴桥一又开始像先前那样,来来回回上下楼梯。
佟语声注意到了,吴桥一的目光里总装不下路边的街景——
他和吴桥一说:“看,这条路尽头以前有家小卖部,里面的辣条特别好吃。”
吴桥一的目光却飘在一边的树上。
他便和吴桥一说:“这棵树以前特别招喜鹊,后来被小孩子捅了鸟窝,就再没回来过。”
吴桥一的眼神却已经移到了前路。
佟语声忽然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对事物很难做出应有的反馈,那么他对野水湾穷困破败的领会也会少几分,佟语声心里的压力也自然消散了不少。
但当他牵着人走进小巷的一瞬间,四周粗俗的叫骂、喧闹的熙攘,各色各样的声音涌上来,还是在一瞬间给了他怯意。
野水湾的人和城区的人似乎是两种生物,他们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扎堆地窝在路两边东歪西扭地摊儿上,风里卷着散养家禽的气味,将整个街道烘得热气腾腾。
吴桥一身上干净昂贵的小衬衫将佟语声心中的落差瞬间扩大了十倍,他把“要不你还是回去吧”都说到了嘴边,却发现那人的目光却又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一片树荫下。
那片树荫下,算是半个野生的中老年活动中心,紧俏俏排着几张木桌子,一到傍晚就有老年人来这里欢聚。
下棋的、打牌的、唠嗑的,什么场子都有。奶奶就爱在这里搓麻将,爱坐西边那桌,说风水好,能赚钱。
吴桥一遥遥看了两眼,又伸起了脖子,佟语声看他一脸感兴趣,便拉着他走到人群边,安静旁观着。
这一桌在下围棋,佟语声对懂规则半懂不懂,于是问吴桥一:“你会下吗?”
吴桥一摇摇头,但目光还在棋上。
难得吴桥一能长时间专注一件事,又正好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少他对周围环境的关注,佟语声就这么安静地陪他看了一整场。
一直到身后,缝纫店的老板娘扯着嗓子的声音穿过整条街:“声声!你婆婆喊你回屋!”
佟语声喊了一声“谢谢张嬢嬢”,便拉着恋恋不舍的吴桥一回了去。
佟语声的家在野水湾的顶里层,是栋墙皮发卷的居民楼,当年买下来的时候不算差劲,在被城市抛弃的野水湾里,也算是气派的一类了。
斜对门的石板路边,是个相当原始的小卖部,小卖部门口有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辣条儿糖果都用铁丝挂在树干上,琳琳琅琅坠得像果实。
佟语声路过时照常朝店主爷爷打了个招呼,那老爷爷便乐呵呵跑过来,给他们俩怀里一人塞了瓶娃哈哈。
吴桥一显然鲜少收到过陌生人的馈赠,犹犹豫豫地看着手里的奶。
佟语声便解释,叫他安心:“那个爷爷以前也有个孙子,跟我差不多大,后来车祸去世了,所以他对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特别好。”
吴桥一对这样的故事完全没有触动,只是敢确定手里那瓶奶可以放心地喝了。
他没喝过娃哈哈,戳好吸管喝了一口,目光都亮了三分:“好喝。”
那一瞬间,佟语声的自卑感都统统消散了。
回到家,奶奶正准备起锅,厨房呲啦啦的,热闹非凡。
一听钥匙开锁声,奶奶就问道:“小崽儿能不能吃辣?要不要放辣椒?”
吴桥一还没来得及看看佟语声的家,便被人伸手推进厨房里去。
奶奶没等到回答,伸手拧开一边泡着红椒的玻璃坛子,拿干净筷子在里面沾了点汤汁,递到吴桥一的嘴边:“尝尝。”
吴桥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小截舌尖,谨慎地舔了舔。
一秒,两秒,吴桥一本来面无表情,等忍到了第五秒,突然蓝眸子里哗啦啦淌起眼泪来,刹都刹不住。
早有准备的佟语声连忙递上纸巾,但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地泪失禁,还是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来。
佟语声说:“奶奶,饶了他吧,他吃三明治都得把青椒剔了。”
奶奶便也就笑着作罢,把那少盐少油的菜端上桌。
佟语声来厨房,给人倒上一杯清水,三个人围坐在桌在前,是顿难得像样的晚饭。
一盘丝瓜炒蛋,一盘红烧鸡翅,一碗冬瓜肉丝汤,清淡得不像渝市人家的菜。
吴桥一看着那碟绿油油的虎皮青椒,佟语声大方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爷爷。”
脑袋立刻被奶奶敲响。
“……最喜欢吃的菜。”佟语声咬着牙补充道。
奶奶对吴桥一说:“幺幺享你福,平时晚上我可没时间给他烧饭。”
奶奶的小摊儿也是佟家的经济主力军,尤其到饭点前后生意见好,根本抽不出时间去做大餐。
吴桥一给自己夹了块鸡翅 ,眼睛锃亮的。
佟语声的家虽然看起来上了年数,但内里是非常整洁干净的,东西摆得整齐,还有养得很好的便宜盆栽,墙上还挂着佟语声妈妈以前绣着的十字绣。
一家人虽然过得拮据,但却也从没放弃过好好生活。
他们家和着野水湾一样,都是风雨腐锈不了的钉子。
“无声细下飞碎雪,放箸未觉金盘空。”
佟语声也跟着举起一块儿鸡翅,和吴桥一隔空碰了碰。
“干杯。”他说。
狗狗不能喝酒,所以狗狗干杯只能用鸡翅和千纸鹤(确信)
————-
无声细下飞碎雪,放箸未觉金盘空。——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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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晚餐
第16章 无情
吃完饭,佟语声便带着吴桥一在楼下晃荡。
吴桥一真的很喜欢看棋,一下楼便自顾自地往人堆里扎。
这一局棋刚好临近末尾,坐西边儿的老头举着黑子,显然局势对他不利。
对面的中年人已经提前露出了胜利的喜悦,开始跟大家算账,商量着这一局结束,要请哪些人吃什么牌子的冰棍儿。
就在老头揪着胡须快要放弃之前,吴桥一层层挤到老头身侧,“咔”抓起一粒黑子,又“啪”地一声摁倒了棋盘上。
佟语声刚听说吴桥一不会下棋,眼下生怕他一颗子儿把人给惹毛了,果然,老头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
“诶这是哪家龟儿子……”
老头一句粗口还没骂完,就有旁观者发出了议论声:
“这瓜娃子下得对哇……”“哟原来黑子还没走死呢!”“这子走得好!”
老头一听,又细细看了一眼吴桥一摁上去的那枚棋子,不说话了。
三五秒之后,老头伸手摁了摁那颗黑棋,道:“我就下这里了。”
围观的人群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慨叹,吴桥一被视线盯着不自在,又伸脖子看了一眼棋盘,才放下心来一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佟语声看不出刚才那一子有多么绝处逢生,只听得懂周遭人的反应,心情和看到他的数学卷子一模一样。
佟语声一边赶上吴桥一的步子,一边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吗?”
吴桥一加快步伐说:“现在会了。”
看了一盘多就学会了规则,看起来还下得很不错,佟语声越发觉得这个人是个天才。
放在半天前,这人穿着白衬衫尽情挥洒过人的天赋时,佟语声难免会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但眼下,他就这样自然地融在野水湾的犄角旮旯里,站在咸热的晚风里,却又和他坐在豪车的后座上、趴在别墅的窗台边没有区别。
他就像是一粒被风吹散还没成熟的孢子,在哪里都无法适应,却又似乎在哪里都可以尝试着生长。
佟语声跟在他身后,吴桥一也就像是忘了身后还有个人一般,胡乱逛了起来。
怕他丢下自己不管,佟语声连忙找了个话题:“你好厉害啊,这么快就学会下棋了。我每天放学都来这边瞅一眼,十几年了也没学会。”
吴桥一没有理睬,只伸手盯着串串店门口的发财树,趁佟语声不注意,伸手薅下来一大把叶子。
店里立刻传来一串“宝批龙”“方脑壳儿”的叫骂声。
佟语声加快步子带人逃离案发现场,等拐出长街时,刚想喘口气,吴桥一又不知被什么吸引走了注意力,迈着步子又飞了去。
看到他步伐突然加快,佟语声不得不叉着腰,轻轻地唤了一声:“等等我,Joey。”
但吴桥一似乎又将一切屏蔽掉了,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沿着笔直的街道快步走去。
直到他走到街口的岔路前,杂糅在一起的东南西北冲进视网膜,他才有些慌乱的回过头,去寻找被他丢在街尽头的佟语声。
走快了的佟语声才刚刚赶到街口,一手撑着墙壁喘着粗气。
如果是温言书的话,那人估计已经从街头狂奔过来扶他,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走的这么快、把他丢在一边。
但吴桥一就这样站在路口远远看着他自己摸过来,面上没有不耐烦,却也没有任何温柔或是关怀的情绪。
他很清楚,吴桥一停下来等自己,也不过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走罢了。
虽然佟语声从不会对吴桥一抱有过高的期待,但他还是忍不住借着将暗的天色,抬眼去看他的眼睛——
那澄澈的湖蓝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装不进街景,也同样装不下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无情不似多情苦,佟语声心想,感情空缺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简单的幸运。
终于把边跑边玩的吴桥一送回家,吴雁看了眼嘴唇发紫的佟语声,请他进屋休息一番。
佟语声看了眼这豪宅,踏进去之前还是有些怯怯地收回腿,只叫吴雁倒了杯水,站在门口把今晚的药给吃了。
疯了一天的吴桥一大概是累坏了,回到家便把自己“砰”一声关回了房间,吴雁喊了他几声没反应,便开车,又把佟语声送回家。
坐上车的时候,佟语声打开车窗,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吴雁一路上断断续续跟他搭着话,大抵不过是替吴桥一道歉,希望可以得到佟语声的包容 。
学校那边也算是勉强搞定了,说这次没有对同学造成实质性伤害,先回家反思几天,下周回来上学,如果再犯,就要严肃处理了。
佟语声勉勉强强坐在车后应着,他发现人不舒服的时候,注意力真的很难聚拢。
于是他也就原谅吴桥一了——他也是个病人,他也自顾不暇,不能对他要求太高。
回到家,奶奶早就收拾好桌子回去了。他软着腿走了两步,终于没忍住跑去卫生间咳嗽起来。
因为有了些许预感,他咳的力度非常轻,但还是憋不住胸腔刺痛得难受。
他边咳边喘,脑袋嗡嗡地疼,清醒后,腿已经没了力气,水池子里只有一滩血迹。
佟语声怔怔地看着那滩血,半晌才后知后觉,慌忙伸手拧开龙头,漱掉口腔里的血腥气。
他看着那血斑被冲成聚拢的一束,看着殷红变成淡淡的粉色,粉色被稀释成透明的漩涡,旋转着流进下水道。
他伸手洗了把脸,心想着如果那些杂七杂八的病也可以这么轻松消失就好了,水龙头一拧,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呼啦啦就全散去了。
佟语声以前没有经常咯血,这一滩血迹显然让他有些慌了神。
他一边回想着医生叮嘱过的话,一边跑回房间找了点云南白药吃,然后安静地平躺到床上去,调整呼吸。
直到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他没抬头,直挺挺地喊了一声:“爸!”
佟建松在门口换鞋,闻言也不敢有太大动作,问道:“怎么了?”
“周末再带我回医院检查一下吧。”
佟语声哀哀地道。
“我可能没有在变好。”
佟佟:我难过失落疲倦但又能理解,我们都是病人健康来之不易,我们是彼此的心有灵犀,你伤害了我但是我不怨你,我作为你的病友应当给你爱与包容,你也应当学会试试给我一些关心爱护,你说对吧Joey?
Joey: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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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无情
第17章 机会
第二天早上,佟语声没去上学。
因为处理得即时,身体其实没多难受了,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肺血滋滋的,翻个身都是血腥味儿。
“心理作用。”姜红说,“我打电话问了医生,问题不大,你就是太怕死。”
佟语声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吸口气都成了负担:“我本来就怕死。”
姜红摸了摸他的脑袋,确认不发烧,才责备道:“说了多少遍不要乱跑,作践自己的时候没见着多怕死。”
佟语声把脸蒙进被子里,不搭理人了。
等他像老乌龟翻面一般艰难的侧过身,终于没忍住问:“Joey今天怎么上学的?”
问完才想起来,这人还在居家反思期,根本不需要上学。
再说人家妈妈也不路痴,一脚油门下去直接能给人精准送到座位上。
这时佟语声才想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存在。
于是肺里就更血滋滋的了。
佟语声请假在家休息的代价是巨大的,家里有人少上一天班,工资就能哗哗少好几百,佟语声的吃药钱可能就跟不上了,但他身边如果没个人照应,出了事必定更加麻烦。
反复确认过不需要立即住院治疗之后,佟语声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慢蹭蹭起床,自己跑去上学了。
“慢点走,没人催。”姜红无奈道,“往人多的路走。”
言外之意是在路上晕过去,也不至于干巴巴挺着没人发现。
带着这样别致的嘱咐,佟语声憋着一口气,硬是自己撑到了学校。
半个上午没来,佟语声确实急坏了他的一众好友,一堆人嗡嗡围过来问他身体有没有大碍,热情得让佟语声有些发晕。
佟语声别扭地把人支走,只留下个温言书做护法。
温言书问:“你还OK吧?你一缺课,我就怕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你了。”
佟语声摇摇头:“没事,我周末再去具体做个检查,可能要换药了。”
温言书叹气:“你说你这又没好全,干嘛急着出院啊?”
佟语声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住院是要花钱的呀大哥。”
温言书虽然是单亲家庭,但他母亲在外面补课赚了不少,物质条件不差,有时候难免会发表一些“何不食肉糜”的言论。
但两个人都清楚,佟语声拒绝住院的根本原因绝不是因为钱。
半晌,佟语声终于叹口气,开口却是另一个话题:“你周末有空吗?”
温言书不可能有空,温言书的课内外辅导班都排到了高考毕业,有空对他来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但听佟语声这一番话说起来,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佟语声道:“周六我去医院复查,我想带你看看为什么我不想住院。”
温言书有些心动了,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抢了先。
“不过你妈肯定不允许。”佟语声拍拍温言书的肩膀,“当我没说好了。”
话一旦说了就不能撤回了,佟语声随口一提,倒是戳得温言书几堂课都心痒痒。
放学后,实在憋得难受的温言书忍着紧张敲了敲衡宁的桌子:“衡宁?”
那人刚刷完题在订正,抬起头来,眼里公式的冰冷还没褪去:“说。”
温言书下意识抓住桌边,手指节开始泛白:“你想来我家补课吗?”
衡宁微微眯起了眼,没有着急开口。
温言书看出他面上的谨慎,语速都因为紧张加快了起来:
“我妈在隔壁七中教数学,是省级优秀教师,其他科目的老师也认识很多,你晚上可以来我家做作业,等我妈忙完了她可以给我们做辅导……”
衡宁的指腹在笔杆子上来回轻轻摩擦着,看出了他的动摇,温言书赶紧趁热打铁:
“我妈就希望我多和你这样的好学生相处,我们俩一起学的话,她不会跟你收费的。”
衡宁手上的动作凝滞了片刻,才抬头问道:“说吧,有什么条件。”
温言书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周末想陪佟佟去医院,你能不能帮我打个掩护?”
衡宁摘下眼镜,来来回回仔细擦了擦,道:“我今晚回去考虑一下。”
看着那人步履匆匆拎着书包离开的身影,温言书心里的紧张劲儿又被莫名其妙的嘀咕盖住了——
摆在衡宁眼前的,可以说是天上掉了个大馅儿饼,一次掩护换来长期高质量一对二补课,居然还这么犹犹豫豫的,温言书确实理解不来。
他看着那人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夕阳下,想起佟语声说过,衡宁就住他家附近,但他每晚却又往相反的地方跑去。
真是个怪人啊,温言书心想。
他加快步子往家里跑去,漆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斜长,一直等那乌黑的一片与月色相接,街对面快餐店的少年才换下员工服,匆匆踏入鹅黄色的路灯里。
衡宁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他想尽可能悄声推开门,但那年久失修的木栓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长响。
一阵难耐的翻身声后,床榻上卧着的男子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衡宁放下书包,娴熟地倒了杯热水送到男人床头。
“有时间我给门拴修一下。”衡宁轻声说着。
这间房子哪怕是在野水湾,都显得破旧得有些突兀,房内是个完整单一的空间,只是用布帘子勉强划出了不同的功能区。
一切都窘迫地挨在一起,就像病痛和贫困,就像男人柴瘦皮肉与骨架,永远湿漉漉地粘黏在一起。
衡宁快速洗漱完,又快速洗好衣服做完家务,这才回到窄小却整洁的小房间,打开台灯,摊开书本。
他埋着头学了一会儿,耳边没有响起熟悉的梦呓,放下笔回头,那男人果然在床头远远地看着他。
因为干瘦,男人的眼珠有些暴凸,开口的声音像是在沸水里滚过,带着一串串湿热的气泡:“你有啥子心事哟……”
衡宁和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放下笔。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到床头,却迟迟没有抬头去看男人的脸:
“爸……我想暂时把打工那边停一停……”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
男人有些忧虑地握住他的手:“啷个啦?有人欺负我幺儿?”
衡宁笑了起来,摇摇头,半晌才犹豫道:
“我同桌的妈妈是七中有名的数学老师,他说可以给我提供免费补课的机会。”
话说了一半,他便有些难耐地将脸埋进掌心。
参与补课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没有时间打零工,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直接被切断,本来就萧瑟的日子比定会更加捉襟见肘。
但他看了眼书桌上的课本,想起桌面玻璃下压着的北京大学的明信片,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爸爸,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说。
问:Joey今天为何没有出场?
答:因为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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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主要写配角,下章视线回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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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机会
第18章 人间
周六清早,温言书如约赶到医院门口,他带上了自家的卡片机,还有一堆笔纸,装备十分齐全。
“温记者。”佟语声只觉得惊奇,“你这样子像是要去做采访。”
温言书摆弄着相机,说:“我想把所见所闻记下来,如果我不幸被我妈捉住英勇就义了,我可以说我是来提取作文素材的。”
好端端一孩子,硬是被亲妈逼成了地下工作者,佟语声只能表达同情。
周末清早的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的门诊大楼里,稍一分神,就能和同行的人走散了。
挂号处的长队里,一对夫妻怀里抱着啼哭的新生婴儿,一边唱着跑调的童谣,一边拿小扇子给襁褓扇风。
身后,一位面色苍白的女生扶着腰站在队末,她孤零零弯着腰,手里大包小包的药和行李,更显得她单薄异常。
“来,麻烦让一让!”
一阵呼啸声后,三五个白大褂推着一台担架车从人群中疾驰而过,身后,一串痛哭宛如接触不良的电,断断续续去够着那担架上的身影。
温言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握着卡片机,给那远去的残影和攒动的人头拍了几张照片。
只踏进这生门不过两分钟,眼前人便演着各自的电影,在同一个世界演着不同的酸甜苦辣。
温言书站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只勉强跟着佟语声的步子。
因为自家老妈忌讳,温言书感冒发烧要么自己在家挺着,再不兴就去社区的小门诊,几乎没怎么去过市里的大医院。
这热烈纷繁的开场白,让他有一瞬间的怅然。
“快来。”犹豫时,佟语声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取号上楼。
这人在宛如迷宫的医院里来去自如,熟练得仿佛天生就扎根在这里的一棵绿植。
佟语声擅长并且乐于社交,他们穿过人潮涌动的厅堂,不停有眼熟的医护来跟他打招呼。
“佟佟,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回来了吗?”二楼门口的保洁阿姨一看他,眉头皱了起来。
佟语声在医院倒是比在学校坦诚许多,一听这话,嘴角一撇:“周嬢嬢,怪我不争气——我争取这次不回来住院。”
周阿姨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再说话,收起拖把放他们通行了。
佟语声已经提前一天做好了核磁和胸片,又去拿了化验结果,兜兜转转好几圈,才来到诊室门口。
温言书已经有些晕乎了,刚要陪佟语声进诊室,就被那人按在了门口的长椅上。
“这个我一个人去就好。”佟语声说。
推开门,穿着白大褂的爷爷就跟他打了个招呼:“佟佟啊。”
佟语声似乎有些惭愧,低下头,默默把检查结果一项一项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佟语声叹气道:“我没照顾好我自己。”
各项结果显示,佟语声的病情确实有加重的趋势,但医生的话给了他定心丸:
“这属于正常的病情发展,不用太担心,出院之后你精气神好了不少,证明你确实不需要住院治疗。”
佟语声的眼睛亮了。
接着,医生又说:“调整药物的事情你父母和你商量好了没有?波生坦确实太贵了,正常家庭很难担负得起。”
一听到这里,佟语声刚刚上扬起来的情绪又凝在半空:“一定……一定要换那种吗?还有没有别的便宜的可以代替……?”
医生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俯下身子对他说:“药物是根据你的病情安排的,佟佟,你不要想太多,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
佟语声其实早就和父母达成了共识,毕竟更换之后的药物要比原先服用的波生坦便宜太多太多,就从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方面来说,选择换药也是在所不辞的。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犹豫了几秒,还是涨红了脸问:“那、那这种药吃了,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吗?”
医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的剂量很小,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不良反应药物说明上都有,一切以治疗病情为重。”
佟语声面上的绯红还没褪去,只硬着头皮把医嘱听完,匆匆推开门去。
一开门,温言书正拿着笔纸速记,看到佟语声来了,立刻起身:“去拿药吗?”
佟语声含糊地“嗯”了一声,快步走去药房排队。
拿药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抬头,只匆匆遮住了药名,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塑料袋里。
温言书一路都在拍着周遭的人情冷暖,没有注意到佟语声的鬼鬼祟祟,倒是让他这“见不得光”的动作顺利地隐藏了下去。
药拿到其实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是佟语声的保留项目还没有拿出来。
他朝温言书招招手,拎着那药走进梧桐大道下:
“来,带你去住院部,我曾经生活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住院楼在门诊楼的后方,没有正对着马路,幽幽藏在曲折的林荫道后,把那人声鼎沸也一同抹了去。
高高的大楼有十几层,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是一张张拼命呼吸的气口,迸发着艰涩的生气。
门口花坛边,肤色黝黑的农民工蹲在地上,吃着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早饭,身侧一个老人推着轮椅缓缓经过,上面坐着的年轻人全身绑满了绷带。
这里的情绪不如门诊楼的那般大开大合,似乎人人都带着一丝认命的无奈感,却又都是因为不认命,而选择踏入了这扇门。
“生老病死,世态炎凉,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佟语声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推开那扇无数次迎接他的玻璃门:
“——欢迎来到‘小人间’。”
小人间。
踏进这里的一瞬间,温言书就被这带着酒精味的冷气逼出了个寒颤。
这里的采光十分一般,大清早就亮起了白色的顶灯,空气在这样的空间里似乎并不会流动。
呼吸困难。
温言书下意识拉住了佟语声的衣摆,那人只是笑笑,径直打开电梯,带他去了九楼——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病房不如他想得那般清冷,走道上尽是挂着吊水瓶的人,一排排加在病房外的病床,把走廊仅有的狭长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说:“我以前住在最里面的那间病房,每次回来,都要走这样一条很长的路。”
只刚往里探了半个身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喘息声、湿啰音和病痛的呻|吟,便纠缠在一起涌了过来。
这样的声音让温言书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他下意识屏息,不太敢往里走。
“没事,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传染病患者。”佟语声笑起来,“但是晚上很吵,大家谁也睡不安生就是了。”
一段时间没回来,病房里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佟语声弯着眼和他们打招呼,却侧身悄悄敲响前侧的一扇门。
应声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但整个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不仔细看,甚至会误以为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佟佟?”看到来人,女人的表情短暂回了春,“你啷个回来咯?”
佟语声笑起来:“我没事,回来拿药,顺便上来看看妮妮。”
一听到佟语声的声音,病房里立刻传来一声兴奋、却又虚弱的叫声:“佟佟哥哥!”
温言书忙跟着佟语声跑到病床前。
偌大的病床上,一个干瘦的小孩儿正躺在被子里,头发剃得很短,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小孩脸上罩着呼吸面罩,一呼一吸都化成蒙蒙的白雾,遮住了她的五官,却又挡不住她眼里泛着亮晶晶的光。
佟语声伸手将她额前的刘海拨到一边,表情却明显凝重下来,显然是病情加重了。
妮妮伸手握住了佟语声的手指,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我好着急,我也想出院,我想吃火锅。”
女人的眼泪瞬间流了满面,她俯身亲吻着女孩的额头,却没忍住,打湿了她的脸颊。
妮妮伸手抚干女人的泪水,蔫蔫道:“妈妈又哭,我都不哭。”
女人便彻底压抑不住哭声了。
去年,妮妮爸爸所在的工厂发生一起生产事故,化学原料泄露导致大批员工肺部受损。
妮妮的爸爸在事发后一周便去世了,妮妮当时在工棚里做作业,虽然里事发地较远,但吸入有害气体后,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肺纤维化。
“医生说快不行了……”妮妮妈妈在病房外,压抑不住哭得抽搐,“我明明想尽一切办法了,但是她的呼吸,就是一天比一天微弱……”
佟语声叹了一口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叠好的千纸鹤,轻轻塞到女人的手里。
他也已经买不起任何贵重的礼物了。
再往前的一间病房里,曾经熟悉的面孔不见了,换了一张陌生木讷的脸。
护工见了佟佟,出来跟他聊天:“48床的老曾,前两天没咯。”
佟语声似乎不太意外,但表情还是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
48床的老曾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矿上干了十年,一朝被检查出尘肺病。
佟语声还在住院的时候,老曾是整个楼层最幸运的人——找到了合适的肺源,只要移植手术成功,就能重新拥抱正常人的健康人生。
“我出院之前,他已经做完手术了。”佟语声对温言书说,“据说他的两个肺取出来全是黑的,比正常人大一圈。”
“应该是术后感染吧。”佟语声道,“移植手术最难过的一关,他还是没挺过去。”
温言书一路听着,只觉得压抑得后舌根发酸,匆匆跑去走廊尽头用冷水冲了把脸。
这些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一个个故事,每天都上演在佟语声的身边,他枕着微弱的呼吸入眠,又听着压抑的哭声醒来。
“呼吸对你们来说,是平常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佟语声轻轻抚着走廊尽头那蓝色的空氧气罐,“但对于我们来说,我们需要克服病痛、花费金钱、忍受折磨,才能勉强换来以分秒为计量单位的氧气。”
“死亡在这里再常见不过了,再后来搬进来的人,我会尽可能避免和他们交往——因为虽然经历过无数次了,但是和熟悉的朋友分别,依旧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这里也有短暂住上十天半个月就离开的人。”佟语声说,“看着他们住下了就走了,出了门就健康了,我也好羡慕。”
“我看着和我相同的人死去会惶恐,看着比我幸运的人康复会嫉妒,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没想过要一了百了。”
佟语声卷起手腕,将那道长疤暴露在苍白的灯光下,长长的蜈蚣落在温言书的视线里。
“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Joey:我就继续关禁闭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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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奖竞猜:佟佟的新药到底是什么?
(猜不到也没事,后面会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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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间
第19章 一生
医院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
你永远不知道推开那扇门之后,迎接你的是生或是死,是喜或是悲。
这里是一部分人的救赎,也同样是另一部分人的噩梦。
新生儿产房和心内科在同一层,向左是生机勃勃的啼哭,向右便是生死未卜的哀鸣。
每天有人在这里笑脸相迎新的生命,也有人在这里与送心爱之人永别。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从诞生、孕育再到迟暮与死亡,人的一生便也就凝成一个个片段,同时上演在不同人的生活中。
茶水间,两个病人家属因为倒开水的事情争吵起来,佟语声与其中一人相熟,接着打招呼的契机将两人分开。
佟语声刚一转身,对方那位中年女子便握着空荡荡的茶杯,站在原地无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护士们纷纷跑出病房来安慰,女人顺势坐到地上,反复呢喃着“为什么所有人都针对我”。
——病痛折磨的永远不止是病人。
温言书难过得不敢回头,佟语声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
“我是不是不该带你来,晚上得做噩梦了。”
温言书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
他朝那长长的走廊尽头举起相机——那一个个落寞的、佝偻的、疲惫的背影,穿插交叠在昏暗的灯光下,刻进了相机的胶卷里。
下了楼,温暖的阳光洒在林荫道前,与那道玻璃门内的凉气和阴暗泾渭分明。
膝盖僵硬地走了几步,温言书被冰冻住的思维终于缓缓疏解开来,他有些讷讷地开口:“佟佟,希望你好好的。”
佟语声伸手撸了一把他的脑袋,没说什么,只朝前慢悠悠地大步走去。
“我没想到你今天真的能出来的。”佟语声撇开话题道,“我以为衡宁不会配合你干这种‘坏事’。”
“具体方案还是他出的,你敢信?”温言书终于笑起来,“这人挺靠谱,就是念书太拼了,连带着我的任务量也跟着激增。”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温言书给了这幸灾乐祸的家伙轻轻一巴掌。
两个人边聊边闹着走到梧桐大道下,金黄的叶片在秋风里闪着稀稀朗朗的亮片,给病恹恹的空气带来了一丝阳光的香气。
佟语声抬头看着天,忽然回想起什么来:
“我和吴桥一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我给了他一片叶子。”
温言书也跟着抬起头。
佟语声的眼底划过一汪纯净的湖蓝,忽然想起好几日没见吴桥一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于是他近乎自言自语道:“当时我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妈妈就远远喊了一声‘Joey’……”
佟语声的脑子里回想着那天的场景,那个少年就这样捏着那片红叶子站在他的面前,女人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Joey!”
就是这样的女声,佟语声心想,只是情绪没这么焦虑……
正想到一半,他看见温言书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悚,接着,门诊部大门外的救护车上就抬下一个担架来。
“Joey!”那声音再一次响起,佟语声才意识到不是自己的记忆串了台。
担架车后,吴雁有些趔趄地跟在一群白大褂之间,一遍一遍呼唤着吴桥一的名字。
佟语声只看了一眼,只觉得心脏一揪,立刻跟了过去。
担架上,吴桥一面色苍白地仰面躺着,双目半睁着看着天,意识尚存,整个人无奈又疲惫。
几天的禁闭让吴桥一彻底陷入了抑郁情绪。
日历上保持了好几天的面无表情,逐渐被一张比一张下撇的嘴角替代,本来间歇性地还愿意起来发发疯,结果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就直挺挺躺在床上,不愿出门也不肯吱声。
他以前情绪低落过的时候自杀过不止一次,吴雁发现了他的情绪苗头,收走了他房间里的一切尖锐物品,却还是没拦住这人悄悄背着她,咕嘟嘟喝下一整瓶洗洁精。
他现在这幅虚脱模样,是被吴雁硬生生折腾的。
当时吴桥一犟着不开口,吴雁便死死把他摁在水池边,趁他喝了洗洁精难受脱力,硬捏开他的嘴,用筷子搅他的舌根,给他灌牛奶,才生生把他逼吐了。
但吐得远没喝得多,急救车开到家把人拉走时,吴桥一累得不想说话,大夫险些误以为他中毒晕厥了。
此时吴桥一被送进去洗胃,吴雁站在洗胃室门口,满脸疲倦。
一直到佟语声在温言书搀扶下喘着气走过来,她才勉强回过头来:“佟佟?”
佟语声焦急道:“他怎么了?有事吗?”
吴雁似乎已经相当熟稔了,只摇摇头道:“喝了洗洁精,不会有生命危险,算是在闹脾气吧。”
佟语声听到没有生命危险,便松了口气,一边扶着温言书的手臂,一边缓缓坐在椅子上。
吴雁也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坐在长椅上,她疲惫地捏着眉心。
她想起七岁时第一次自杀被抢救过来的吴桥一,躺在病床上问她:“为什么同学们都不和我玩?”
她想起吴桥一上初中时险些掐死一只小猫,原因是:“它朝我乱叫,它挠我。”
他无法理解正常人的情绪,因此遭遇过排挤、辱骂和欺凌。
但他同样因为人际交往障碍无数次半夜惊醒、寝食难安。
接着,神经衰弱、睡眠障碍、焦虑和抑郁又都打包送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房间时长在半夜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吴雁便悄悄等动静消失,然后一遍一遍等他闹累了,才打着地铺,在他房间睡下。
他看上去四肢健全、无病无灾,但他就像是个封闭的蜂箱,每天只能任由糟糕在体内嗡嗡地打转。
这次的自杀,吴雁从他被迫遣返回家关禁闭时便早有预期。
他虽然不会觉得拿圆规扎人、当众自残有什么错,但他清楚被人围观议论并不好受,他也知道,自己不去上学和勒令不允许上学,是完全不同的。
“Joey他,看上去虽然情感淡漠,但他其实是个对孤独特别敏感的孩子。”吴雁说。
看到Joey被推去洗胃,隔壁何思怀直呼内行:
“吴叔叔!难怪你这么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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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几章就甜起来啦,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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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生
第20章 健康
佟语声觉得,他似乎可以理解吴桥一的“敏感”。
他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黑色塑料袋,又下意识握紧了袋口。
生病的小孩都是敏感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吴桥一了。
洗胃室里传来非常凄惨的哀嚎声,里面的人好似肝肠寸断一般。
温言书听得面色发白,一言不发地攥着拳头,半晌才猛地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惊觉自己逗留的时间太久了。
吴雁连忙起身送他走,两人互相道了几句客气话,才匆匆分别了。
“摁住他!别让他碰管子!”
身后的房间里,充满狼藉的声音伴随着吴桥一绝望的哭腔,在走廊上卷起叫人心焦的空气。
这是佟语声第一次听到吴桥一哭,单纯的因为生理上的疼痛而哭嚎。
他原来也是有痛感的,佟语声产生了这样荒谬的感叹。
比几个世纪还长的半个小时过去,洗胃室恢复了平静,吴桥一宛如一具死尸,侧躺着被推了出来。
医生扬了扬被他踢青的胳膊,感叹道:“小伙子,劲儿挺大。”
吴雁赶紧鞠躬给人连连赔了不是。
佟语声看那人被推出来,立刻趴倒病床前,轻轻唤他:“Joey?”
那人没有反应,佟语声差点以为他死了,忙不迭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对方才疲倦地动了动眼珠,看向他的手指。
佟语声问:“疼吗?难不难受”
闻言,吴桥一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个被针扎破的气球,几乎要整个瘪下去。
看来是累坏了。
刚洗完胃要住院观察两天,佟语声没着急走,只跟在吴雁身边听着医嘱。
“这孩子不是第一次洗胃了吧?”医生道,“胃黏膜都出血了,再来一次得胃穿孔了,不能再有下次了。”
吴雁一面应和着,一面无措地低头摆弄着手指上的戒指。
“不过他身体素质不错,我们五个人才给他按住了,等他好了可以考虑培养成运动员。”末了,医生开玩笑道。
吴雁终于露出了个苍白的笑意,转身去办住院的手续了。
佟语声又回到病房,发现吴桥一趁他们走了,竟自己跑下床洗了脸,还换了一身干净病号服。
还挺讲究,佟语声笑起来。
看他进来,那蓝色的眼睛瞥来一眼,又匆匆钻回被子里,拧着眉,装作无事发生。
“你身体素质真不错。”佟语声笑起来,“我当年选割腕不选吃药,就是怕没死不成还得走这一遭。”
接着,他补充道:“不过割腕也没死,我还挺庆幸的,活着其实还可以。”
吴桥一充满戒备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
说到底,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隐秘的事情,没有人希望被人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果然,同病相怜远比任何隔岸观火的安慰来得有效。
看他表情逐渐松懈,佟语声坐到对面的空床上,跟他聊起来:
“我之前住院就是在这里,今天刚带温言书去看了我以前的病房,把他都快吓哭了。”
吴桥一又开始听不进别人说话了,他目光还有些涣散着,手就开始伸向病床边的铁栏杆,一下一下抠着快掉落的铁皮。
佟语声晃荡着双腿,半晌觉得自己打扰了他,便跳下床:“要不我先回去了。”
吴桥一便骤地收回目光,怔怔看着他。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了两秒,吴桥一便突然皱起眉,手揪着枕头,半蜷缩着身体,焦虑地喘息起来。
佟语声想起吴雁说的,这人对孤独十分敏感,自己的离开怕不是又让他觉得被抛弃了,便赶忙拉了个板凳坐到他床头。
“不走了不走了。”佟语声像哄小孩儿似的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于是,吴桥一的呼吸就这么平缓下来。
看他情绪逐渐稳定,佟语声便拿起穿透的小扇子替他扇风。
佟语声说:“Joey,我有时候真的好羡慕你。”
吴桥一轻轻抬起眼,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佟语声说:“你看你身体这么健康,只要你不是真的想死,生气了耍脾气就还有后悔的余地,你出了院就还可以活蹦乱跳,你想活多久就活多久,你的命都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吴桥一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目光落在了佟语声撑在床边的手,一边听着,一边悄悄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拇指玩。
佟语声低头看了一眼,便任由他把玩自己的手指,嘴里的话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我最近一次住院其实是因为着凉胃不舒服,吐了三次之后就晕倒了,在icu捡了条命回来,结果一躺就是一整个暑假。”
吴桥一正扒拉着佟语声的手指头,似乎想张嘴去咬,佟语声便伸手,毫不留情地给他的腮帮子弹了个嘣脆。
吴桥一立马神色凄哀地扭过头去了,佟语声看他的样子,咯咯笑得好大声。
“Joey。”佟语声又唤了他一声。
吴桥一拧着眉回头看他,似乎有些焦躁。
佟语声轻轻开口,语气里还带着些恳求:“不要糟蹋身体了好不好,不健康是很痛苦的。”
吴桥一清了清嗓子——那引流管在他的喉咙和鼻腔里反复摩擦,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切实的痛苦。
这种痛苦他也不是第一次尝试了,每次冷却下来之后,在胃疼喉咙疼鼻子疼头疼的包围圈下,他都会短暂地陷入后悔之中,但下一次情绪上头之后,他找不到发泄的途径,便又像个遇火的氢气球,不顾一切地炸裂开来。
“你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啊。”佟语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滋润开来,“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
吴桥一的耳朵还有些嗡嗡的,忽然想起这人算是他的病友。
因为他们“同病”,所以他们可以“相怜”,确实也是难能可贵的缘分。
然后佟语声说:“我们可以一起玩飞花令之类的,毕竟我们是知音啊。”
忍了许久喉部不适的吴桥一终于忍不住咳了出来,他看着那人闭上嘴安稳他,任由自己的眼泪宛如泄洪一般往下掉——
这样就不用再提飞花令这一茬了吧。他痛苦地想着。
咳完了,吴雁终于宛若天降救星一般降临,还顺手给佟语声削了个苹果梨。
吴桥一就眼巴巴望着那鲜嫩多汁的苹果梨,忍不住咽了口水。
佟语声伸手,把那梨凑到他鼻尖晃晃,趁他伸出舌尖想舔,就又立刻收了回来。
“不行。”佟语声一本正经地教育道,“懂了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吴桥一那一小截粉舌尖在空气里晾了好久,眼看着都快风干了,这才悻悻收了回去。
生气了。
趁他扭过头闹脾气,吴雁赶忙给佟语声使眼色,佟语声跟着她悄悄来到走廊。
看吴雁开口有些犹豫,佟语声主动问:“阿姨,有什么事吗?”
“阿姨有个不情之请,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也不必勉强。”吴雁有些为难地说,“你也能感受得到,Joey一个人呆着,状态真的不好”
“我想,正好你在家父母照顾你也不太方便,要不这段时间你来我家,我来照顾你们俩的生活起居,你和Joey互相陪伴有个照应,你……觉得可以吗?”
佟佟:好耶!!可以天天玩飞花令了!!
Joey:S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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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健康
第21章 檐下
听闻吴雁的话,佟语声先是眼前一亮,接着也难免有些顾虑道:“阿姨,我有点怕给您添麻烦……”
他的日常起居是真的麻烦,要定时吃药吸氧、饮食也有固定的讲究,还得定时监控血氧体重。
他真的怕吴雁照顾不来。
吴雁应该看出他真的想去,连忙道:“佟佟,这方面你不需要有什么顾虑,我之前为了Joey特意考过护理资格证,会照顾好你的。”
吴雁看他满脸动摇,说:“总比你每天一个人上学放学好,在学校可真没人照顾你。”
佟语声便彻底屈服了。
一个人上学对他来说真的太折磨了。
给爸妈打了两三个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保证不会出事之后,终于得到了口头批准。
佟建松说下班回去帮他收拾行李,姜红说记得给人拎一篮子水果带去,一家人显然都期盼着,却又因为怕麻烦吴雁而感觉到不好意思。
趁着吴雁还在跟家人客套,佟语声兴冲冲跑回病房,这才想起还没经过吴桥一的允许。
于是他小心翼翼趴到床头,斟酌措辞:“Joey,这段时间我到你家住,可以吗?”
吴桥一原本正心不在焉地抠着床边的标签,闻言骤地抬起头,看向佟语声。
两个人就这样意义不明地对视着,先败下阵来的是佟语声,他撤回目光,小声道:“不可以就算了……”
吴桥一这才火急火燎开口:“可以。”
佟语声瞬间弯眼笑起来。
——他怎么能不清楚这人想让他陪着,但自己偏偏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末了,还要装腔作势地逗逗他:“吴桥一同学,我们马上就要住在一起了,请问你现在的心情可以用什么诗句形容?”
吴桥一一听要考诗句,立马紧张得手脚蜷缩起来,但佟语声偏就爱在这个时候装傻,月牙似的眼就弯弯朝他笑着。
终于,吴桥一推着凝固的大脑,在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言情古装电视剧里找出那么一句台词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佟语声手里的苹果梨险些一个没握紧,飞到病床那端去了:
“Joey,不懂装懂是搞学问的大忌。”
但吴桥一却只管着自己完成任务,思绪又飘飘然不知所踪了。
吴桥一的身体素质好得叫人害怕,医生本意是至少住院观察两天,但这人当天晚上就跑下床,甚至不知在哪儿找了个足球,在院子里踢起来。
他的身手还挺不错,足球在他足尖上飞来跃去,就像是会听话似的,乖巧灵动。
佟语声就远远站在旁边看着,那人不会顾到他的情绪,就低头专心玩自己的。
他有些庆幸吴桥一不会把球踢到自己脚边,让自己和他一起踢——
抬抬脚的动作对他来说不至于构成威胁,但一旦勾起他对于运动的念想,他就会忍不住想尝试更多。
吴桥一把足球玩出了花,从最开始的颠球,逐渐开始精准扫射院子里的石墩子,再然后一脚射中那棵老梧桐树,一堆晚归的麻雀被惊得吱吖乱叫,金黄的叶片在月光下纷纷洒落下来。
终于,在野猫都被吓得滋儿哇乱窜的动静下,住在一楼的大爷也忍不住探出身子,嚷嚷着要拿拐杖敲他脑壳。
吴桥一抬脚就要把球往窗子里踢,好险被佟语声一把揪住了。
毕竟医院是养病患的,不是用来养拆迁队的,闻讯赶来的医生匆匆给他活捉了回去,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终于答应放他回家了。
被吴雁两两塞到了车后座,佟语声便晃着腿去看窗外。
吴桥一正躁动不安地反复开关窗,一时间,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佟语声在吴雁眼皮子底下,就不太好意思放开了和吴桥一说话。
明明平时也不会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一路胡思乱想终于熬到了吴桥一家,又是那间熟悉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别墅,只是这会儿佟建松和姜红提着大包小包在外面等着,平时显得有些冷清的前院亮起了一丝热闹的烟。
两方家长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客套起来,姜红提着一箱精致的果篮和佟语声平时吃的药,佟建松则拖着那台重重的制氧机。
他们一家的穿着打扮,出现在这片街区,就显得有些太寒酸了。
尽管姜红把每个人的衣领都熨得笔直,但夜色也遮不住反复晒洗留下来的褪色。
穷,是遮也遮不住的。
吴雁上楼去送东西,佟语声就有些窘迫地站在父母,他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的脸色。
——他觉得自己有愧于他们。
佟建松也显然被富人家的陈设吸引了,他抬头看着这房子,又回头看看那车,毫不避讳地夸着房型地段和车辆款式。
姜红怕佟语声想多,给佟建松使了好几个眼色,那人却一把捞过佟语声的脑袋揉了揉。
佟语声莫名其妙觉得好受了许多——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独有的默契,他懂这是佟建松笨拙的体谅和安慰,有些事情,藏着掖着对他来说,不如拿到台面上来得舒坦。
终于安顿好了,佟语声转身进了别墅。
他已经做好了被视觉冲击的心理准备,但真走进厅堂,却发现这家也是接地气得让他没有半分距离感。
家具装饰应该都是不错的牌子,但是桌面上却乱乱的,有随手放上去的采购用的布袋子,还有开了口胡乱摆放的零食。
墙壁上挂着的是佟语声鲜少见过的液晶电视,和家里那台大屁股电视机不同,它薄薄一层挂在墙上,屏幕右上角却有一小块蜘蛛网大小的裂痕,估计又是被吴桥一随手拆迁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一点点对有钱人的幻想,都被这久远的一拳砸了个稀碎。
到了吴桥一的房间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动静,佟语声怕他出事,慌忙探头去看,结果门“嘭”地一下从里面关上了。
佟语声愣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傻傻站着,听着里面传来兵荒马乱。
好半天,那人终于“哗”地拉开门——
被子被勉强叠成了块状,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抽屉,连口都没来得及合上,一边蔫吧了的吊兰的叶子还手足无措地晃动。
一切都很凌乱,但凌乱中看出了极致的努力。
佟语声笑起来——原来刚刚那人心惶惶的,是在加急收拾房间呢。
此时,门内的吴桥一满脸冷漠,仿佛没事儿人一样让他进来。
他拍拍自己的床单,严肃道:“一起睡。”
你看这只吴桥一,远看像条狼,近看是只狗,原来品种是哈(拆)士(家)奇(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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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檐下
第22章 共寝
吴桥一这句“一起睡”,让佟语声的耳尖跑在思绪之前红了起来。
怎么跟温言书似的,佟语声轻轻骂了自己一句,却又觉得更奇怪了。
但看到吴桥一那副正人君子模样,佟语声便也不好意思再多想了。
他的房间虽然乱,但整体意外得很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本香,让人实在讨厌不起来。
看佟语声干站在原地,吴桥一伸手把他摁倒床边坐下,接着思索了一番,从柜子里找出一只缺胳膊断腿的泰迪熊,动作强硬地塞到他的怀里。
独特的待客之道。
佟语声笑起来:“谢谢你!”
吴桥一不知是装作没听见,还是又走了神,转身去衣柜里翻找洗澡用的换洗衣服了。
他们家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独立的浴室,佟语声瞥了一眼一声不吭找衣服的吴桥一,又瞥了一眼浴室的大门,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吴桥一现实翻翻找找,掏出一套叠好的长袖睡衣、三条没用过的新毛巾放在佟语声身边。
意外的还挺会照顾人。
佟语声把睡衣放在腿上,刚抬起头,面前的吴桥一便背对着他,哗地脱掉了上衣。
突如其来的坦诚相待,让佟语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因为身体缘故,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同龄人一起同住,也自然没见过其他少年人的上身。
他第一反应是赶紧撇开视线,但好奇心却又生生按住了他的脑袋,任由自己仰着头去看。
在灯光下,吴桥一那流着英格兰人血液的皮肤,白皙得透光。
他的腰背很直,线条劲瘦却又不似自己那般干瘪,全身上下都带着勤于锻炼的年轻人独有的张力。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他就像是一尊欧洲雕塑艺术品,精致得有些失真。
佟语声心里揣摩着,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收回目光。
直到那人转过身来,佟语声对上了他的蓝眼睛,才瞬间慌了神,心惊胆战地转移视线。
临末了还是瞥到了正面的风光,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温言书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在他耳边说:
“哇,他有腹肌诶!”
温言书可真烦人啊。
佟语声正愤懑地想着,浴室里便已经响起哗哗的水声来了。
他听了会水声,心不在焉地玩起了手里的残疾泰迪熊。
吴桥一洗澡很快,门吱呀一声推开时,佟语声真的害怕他什么都不穿就跑出来了。
但那人却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白体恤,单手拿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佟语声眨了眨眼,心里竟漾起一丝隐秘的遗憾。
轮到他洗澡了,佟语声拿起睡衣起身,走进浴室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
“我得开个门缝。”
那人没回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佟语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他打开窗,把浴室里蒸腾的热气散去,又拧开水龙头,探半个身子进去慢慢调试起水温。
就在水温刚刚好的时候,浴室外,吴桥一突然喊了一声:“佟语声。”
因为门没关紧,这声音近得像是从他背后传来,佟语声吓了一跳,手里的喷头险些直接掉到地上。
“嗯……?”确定对方没进来,他赶忙支支吾吾应了一声,“怎……怎么了?”
然后门外便没了动静。佟语声紧张地攥着喷头,一直等他发话。
约莫过了三十秒,吴桥一又喊了一声:“佟语声。”
佟语声被他搞得又慌又怕,连忙又应道:“什么事?”
依旧没有动静。
又过了半分钟,这人精确得像是个电子秒表,重复道:“佟语声。”
这回佟语声似乎想明白了——
应当是家里人嘱咐过,洗澡的时候得多多留意他的情况,隔一段时间就得确认他还有意识,所以吴桥一便兢兢业业地实施起来。
佟语声笑起来,积极应起来:“到!”
就这样一来一回了五六下,佟语声终于洗完了这场战斗澡。
吴桥一比他个子高,睡衣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太贴身,他便只能一次又一次把领口提好,把露出的肩膀遮起来。
等他把自己完整地藏进睡衣里,疲倦地走出来时,吴桥一刚好擦好头发,整个人湿漉漉地盯着他。
那人的目光不知在自己身上停了几秒,然后伸手拿起一边的干毛巾,裹在佟语声的脑袋上。
佟语声伸手要去接,却没想那人的手也没着急撤,两双手便浅尝辄止地交叠了一下。
等他匆匆收回手,吴桥一便拿着毛巾在他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擦拭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人叮嘱他这么做的,佟语声悄悄想着。
吴桥一给他擦头发的动作不算温柔,像是个缺心眼儿的小孩在薅路边的野花,佟语声几下被他扯痛了脑袋,忍不住道:
“你是不是嫉妒我头发多,要给我斩草除根啊?”
闻言,吴桥一抬了抬手,动作笨拙地缓了下去。
恨不得一根一根地给他捻干净。
佟语声被他逗乐得不行,刚才或是因为新奇、或是因为多虑产生的涟漪,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擦干了头发,佟语声还是觉得憋闷的有些不舒服,便拿过制氧机吸起氧来。
吴桥一似乎对这个大块头机器很感兴趣,蹲在床沿边自己端详了半晌,完全没有平时半分钟都无法专注的样子。
佟语声看他感兴趣,就隔空指着给他介绍,哪里是输氧管,哪里是湿化杯,哪里要接出氧口,哪里要定时清洗。
吴桥一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直这样盯着。
“其实这个机器冬天用会很麻烦。”佟语声的声音在氧气面罩里闷闷的,“去年冬天一个晚上,它突然就罢工了,我还以为它坏掉了,结果一看,是杯子里的水给冻住了。”
吴桥一抬眼看了看佟语声。
“渝市地冬天很少有零下的时候,去年算个例外。”佟语声说,“那种大降温对我来说太难熬了。”
吴桥一闻言,默默起身,关掉了地上那台被他砸破了洞的移动小空调。
佟语声又咯咯乐起来。
看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佟语声小心翼翼钻进吴桥一的床上,那人便也就大剌剌地躺了上来。
他的床很大,睡两个人完全不必要挨着,但那薄毯子的面积有限,吴桥一拱了两下,又钻到佟语声背后来。
这时,他的脑子里竟回响起吴桥一的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佟语声下意识攥了攥拳头,心不在焉地说:“晚安。”
跑了一天,他整个身子已经非常疲劳了,但疲劳和困意是两码事。
洗完澡他就觉得有些气短,白天这种程度不会给他带来少影响,晚上却会严重影响他的睡眠。
他干瞪着眼,看床边摆着的制氧机,身后贴着的吴桥一让他觉得后背毛毛的,双重压力让他完全没有了睡意。
但他不知道的是,身后的吴桥一也正对着窗外的月亮干瞪眼。
精神衰弱本来就让他有睡眠障碍,佟语声的呼吸声和制氧机轻微运转的声音更让他清醒异常。
他本以为自己经历了洗胃这么一劫,至少今晚的睡眠会香甜许多,事实证明他真的想多了。
他的目光游移到窗台上那一块浅浅的坑。
那是有一次,半夜有车经过他家楼下,没有鸣笛,单单轮胎轧过地面的噪声就让他暴躁起来,当场抡起茶杯砸了过去。
一边斜上方的墙面上,原本挂着一面钟,也因为有人打扰到了他的睡眠而光荣就义。
吴桥一木木地扫视着房里的一片狼藉,此时却安静得像一只鹌鹑,无奈地面对着月光侧躺着叹气。
两个人就这么瞒着对方,互相熬着不知过了多久,吴桥一终于率先忍不住了。
他悄悄掀开那薄被子,蹑手蹑脚地坐起来,抓起床头那本催眠宝典《花间集》,小心翼翼地慢慢调亮床头灯。
看了一眼那一排排汉字,吴桥一觉得燃起了希望——自己离睡眠应当不远了。
结果,他刚刚翻开一页,一边憋了半宿不敢说话的佟语声便蹭蹭爬起来。
“早说啊,原来你也没睡着。”佟语声的声音有些惺忪,“我胳膊麻了都没敢动。”
吴桥一见状,第一反应是赶紧把手头那本书藏起来。
结果还是被人抓了个正着。
“我的天。”佟语声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你这么喜欢古诗词啊?”
温言书:你礼貌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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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共寝
第23章 对弈
吴桥一看着佟语声饱含惊喜的目光,伸出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佟语声眼前黑上加黑,但却挡不住他开始变本加厉的兴奋:“既然你也睡不着,那我们不如玩飞……”
“飞行棋。”吴桥一抢先一步说。
趁佟语声还没反应过来,吴桥一火速开灯下床,把书塞进抽屉里,然后又掏出一盒飞行棋,强硬地摆到床上。
佟语声盘起腿,扶了扶氧气面罩:“我不是很会。”
吴桥一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身又掏出一盘:“围棋。”
那就更不会了。
佟语声话还没说出口,那人就不由分说把棋盘给摆开了。
他把黑子摆在自己面前,白子推到佟语声的腿边,然后自顾自地在棋盘靠近边角的地方落下了第一个子,抬头看佟语声。
佟语声对上吴桥一的眸子,心道反正玩玩消磨消磨时间。
于是他捏起一颗白子,看似谨慎思考,实质脑袋空空,装模作样了五秒之后,“啪”一下,落棋。
吴桥一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这一子,相当摸不着头脑地抬头。
“瞎下的。”佟语声坦白从宽。
于是吴桥一便疑神疑鬼地落下了另一颗。
随着佟语声越发胡作非为的布局,吴桥一的思考时间越来越长,显然是被这没有阵法的阵法打乱了分寸。
十分钟过去,吴桥一伸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轻轻说了一句:“你快输了。”
佟语声却只觉得惊奇,自己瞎玩居然能撑到十分钟,也着实算是个奇迹。
正当他拍拍手准备收摊的时候,吴桥一拦住了他要随便终结这一局的动作,把手伸到他的棋盒里,拿了一颗白子。
然后在佟语声的注视下,他仔细盯着棋盘,良久,落下了佟语声的白子。
“好了。”吴桥一说。
佟语声也不知道吴桥一说的“好了”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又快速回到自己那一边下黑子,下完了又去他手里拿了一颗白子。
此时佟语声已经完全退出战场,留吴桥一自己和自己对弈起来。
佟语声对围棋的了解仅限于懂一些基本的规则,对技法和思路一无所知,这样看着吴桥一对着一盘残局认认真真下起来,一边有些佩服,一边有有些犯困。
他看那人实在有些热,便又下床把小空调打开了,然后轻手轻脚钻回空调被里。
佟语声本来想随口问问讨教一番,但一看到他沉浸专注的模样,又舍不得开口打扰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嘛!
他倚着床头,一边吸氧一边看吴桥一下棋,又觉得怀里空荡荡的不自在,便伸手捞过那只残疾泰迪熊抱进臂弯里。
一开始眼里确实在认认真真看着棋盘,但毕竟这是项摧残意志的活动,渐渐的,他的视线就移动到了吴桥一的脸上。
这人还挺会制造氛围的,知道要下棋,便把台灯调成了朦胧的暖黄色,没有侵略性地占据整个房间,只暖暖地包裹着棋盘和对弈的人。
月色洒在地上,灯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就被浅浅的光描绘倒模,变成一个柔和的发光体。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吴桥一终于落下最后一子,难得,他的情绪有些上扬,再三揣摩着记得乱糟糟的棋谱,带着些兴奋地扭过头,看向佟语声。
“你……”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发现这人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他很难共情别人的情绪,唯独切身体会过被打搅睡眠的烦躁。
于是他轻手轻脚把那人掉在一边的小熊塞回臂弯里,没再说话了。
收拾好棋盘之后,他蹑手蹑脚跑到日历前,把今日份愤怒的表情划掉,换了一张嘴角平平的面瘫脸。
端详了良久他还是提起笔,给那平平的嘴角向上提了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只有一点点的开心。
第二天,佟语声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了中午。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从靠着倒回了床上,怀里抱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小熊,而吴桥一则蜷成虾米状窝在他的背后,像个缩成一团的大狗狗。
他只蹭到了一点被子角,大半还裹在佟语声的身上,佟语声有点怕害他着凉,便亡羊补牢地把被子给那人搭了回去。
轻微的动静把吴桥一给弄醒了,但估计是昨天真累坏了,他只抬抬眼,惺忪的看了他一眼,又调整了个姿势继续睡去了。
佟语声觉得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真的好玩,细细地打量好久,才轻轻下床。
出了房间,吴雁已经把早餐做好了摆在桌上,看他一个人出来,便端着盘子去厨房加热。
吴雁问:“昨晚还好吗?我本来想收拾个客房给你单独睡的。”
事实就是吴桥一二话没说把人邀请进了自己的房间,吴雁向来不敢不顺着他的意思,便惴惴不安地搬到了隔壁,生怕闹出一点动静。
佟语声说:“刚来第一天,我俩都有点睡不着,半夜爬起来玩了一会儿,所以睡到现在才醒。”
吴雁松了口气,一边把切好的水果推到他面前:“你要是觉得一起睡影响休息,我那边收拾了客房……”
佟语声叉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没事的阿姨,Joey睡觉很安稳,他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没什么问题的。”
吴雁听到“Joey睡觉很安稳”的话,几乎要把惊讶写个满脸,但转而又觉得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便对佟语声说:
“真的太谢谢你了,你的出现真的让Joey有了很大的改变。”
不知怎么,这话让佟语声听出了一丝别样的味道来——
自己对于吴桥一来说,算是个特别的存在吗?明明他对自己也爱答不理怪冷漠的。
但他又想,如果不算特殊,又凭什么能让他有“很大的改变”呢?至少他还觉得自己写的小说很好看呢。
佟语声心猿意马地吃完了早餐,跑到书房摊开书看了一会儿,还没看进去几个字,隔壁吴桥一便哒哒哒在地板上跑出脚步声来。
他回过头,那人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眼睛也似乎没有醒来。
飞一般从书房门口掠过,又愣愣地退回来,看佟语声。
然后没头没尾的蹦出一句:“你赢了。”
看佟语声没跟上他的思路,他便补充道:“白棋。”
他绞尽脑汁下了一晚,终于让白棋赢了。
佟语声:?你的浪漫我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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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对弈
第24章 出门
佟语声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吴桥一在说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谢谢,我真厉害。”佟语声伸手撸他的脑袋。
吴桥一微微低头,等他揉够了,才直起身,哒哒哒跑去洗漱吃早饭。
佟语声听吴雁闲聊时说过,吴桥一经常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自己和自己下棋,瞬间便又觉得他孤单得有些可怜。
他放下书本,慢悠悠走到楼下餐厅,坐到吴桥一的对面,撑着脸,点点他的桌子。
吴桥一抬起头,一边喝牛奶一边看他。
佟语声说:“今晚你教教我怎么下棋吧?”
学会了就可以陪你玩儿了,佟语声想。
吴桥一“咕嘟”一口吞下牛奶,舔舔嘴唇:“现在。”
意思是现在就可以,现在就教。
但佟语声刚起床,脑子还糊糊的,于是摇摇头:“Joey,我有个一直特别想去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吴桥一听话得很,擦擦手,点头说:“好。”
佟语声早就想带吴桥一好好参观一下真正的渝市了,这个人来国内不久,天天只知道家、学校、医院三点一线地跑,怕不是对渝市只留下了个匆忙而寡淡的印象。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
佟语声带上了氧气罐,又带了急救用的药,吴桥一翻翻找找,揣了两包三明治和一沓子钱,就准备好上路了。
细想起来,佟语声自己也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
自从生病之后,这两条腿似乎就只是为了支撑身体而存在——不能运动,不能爬坡,走路也得慢慢的。
所以他的世界,也逐渐从整个市、变成整个江北区,最后也就缩成了住院楼的那一小片光景。
他和吴桥一都被一副无形的枷锁困住了。
大约是不认识路的缘故,吴桥一在外比在室内要乖巧粘人得多。
他既不问此行的重点,也不关心路边的风景,只认认真真盯准了佟语声,似乎生怕他加快了步子,自己就被丢在这陌生的城市街头了。
佟语声瞥着那个不敢瞎走、慢慢挪动和他一起磨蹭的人,似乎上次被他落在街角的那次,只是一个不太开心的梦境。
太奇怪了,佟语声心想,吴桥一这个人真的太奇怪了。
他们慢慢走在熟悉的街区,在午后的阳光下,一切色彩都变得不再各自为阵,繁华的商业区和破败的野水湾,似乎也很好地融在了一起。
“吴桥一。”佟语声看着烂漫的天,轻轻唤道。
因为鲜少听到对方喊自己中文全名,吴桥一便有些严肃紧张地转头看他。
“渝市是个多雨多雾的城市。”佟语声说,“但是自从你来了之后,这里每天都是晴天。”
他们一同抬头看着被树荫遮住的太阳,吴桥一空洞的蓝眸子里,轻轻荡出一抹光来。
渝市的路实在立体得有些魔幻,吴桥一完全没看明白,自己怎么下了长长的一节楼梯,就出现在了另一片楼的顶层。
他本身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就不如常人,迷路的困苦更让他觉得有些慌乱起来。
这分无措落在佟语声眼里,他有意无意地说道:
“渝市本就是座山城,路况特别复杂,出门少的本地人都经常会迷路,小时候我奶奶出门买菜,结果硬是拎着只大公鸡在菜市附近转了快一个上午。”
“后来奶奶和公鸡吵起来了,鸡公煲没吃成,但她好歹是回来了。”佟语声一边说,一边咯咯笑起来。
吴桥一的心情,因为奶奶跟他一起迷路而变得轻松起来,佟语声便也跟着开心了。
他带着吴桥一拐过最后一个路口,一条马路豁然开朗。
佟语声指着面前的公交站牌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因为身体缘故,佟语声的外出计划,总会尽可能缩减步行距离。
他带着吴桥一坐上了公交车,给他选了个靠窗的座位。
吴桥一看着一边的街景,只觉得有些不安,目光总锁死在一边佟语声的身上,似乎稍一松懈,身边的人便就消失不见了。
但佟语声的目光却越过他的眼神,看向窗外说:“外面的景色很好。”
吴桥一便不得不压抑着慌张,枕着死死盯着窗外。
他看着楼房和路在窗前掠过,思绪又禁不住飘忽起来,直到他缓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景色又一番巨变——
拥挤褪去,车身仿佛似悬浮在了半空,视野中,是一片广袤的江水。
“嘉陵江,是长江上游的支流,在朝天门又归入长江。”佟语声在他耳边解说道,“这座桥叫渝澳大桥。”
吴桥一完全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他没想到,在城市坐公交会突然来到江面上,他盯着那半个巴掌大的货船,只觉得新奇。
佟语声看他这副少见多怪的模样,笑起来,“渝市有很多特别高的立交桥,有时候坐车跟坐飞机似的。”
说完,他品了品,才颇有些没落地补充道:“哦……我还没坐过飞机。”
他没钱坐,也坐不了,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坐飞机了。
吴桥一听到了他的话,但并不能领会到他的失落,自顾自地说:“我坐过。”
佟语声愣了愣,勉强地笑起来,便靠在车座上继续看风景了。
沉默到了下车,佟语声又劝好了自己,他领着吴桥一继续征服这非人般的道路。
他们边走边歇,在路边吃掉了吴桥一带来的三明治,终于来到了佟语声口中的目的地。
这是一片住宅区,高耸的楼围成一圈,密密麻麻的窗户和颇有些显旧的墙体,像是过了期的老电影。
爬了灰色水渍的墙上,挂着几个快要掉色的字——“白象街5号”。
周围,带着小孩的父母、晒着太阳的老人,生活气息很重。
这就是个单纯的居民楼。
吴桥一不太能理解这样的“景点”意义何在,只跟着佟语声慢慢走进住宅区内,走到一栋高楼之下。
那楼很高,也是真的显旧,交叠向上攀的楼道暴露在视野之中,仿佛想拼命够上那蓝天一般。
“这是白象居。”佟语声站在楼下,仰头去看那楼顶,“足足有24层。”
二十四层虽说不矮,但在观音桥那一片繁荣商业街来说,也不算突出。
吴桥一还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看一栋老楼。
佟语声说:“Joey,我听说从这栋楼里,可以看见对面的长江索道。”
“我好想看一看红色的缆车在楼前擦肩而过的样子。”
他说着说着,眼中却露出一丝悲哀来:“可是它没有电梯,吴桥一。”
白象居,是整个渝市唯一一栋没有电梯的高层住宅,无论想要去几层,都要靠着双腿,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可是他没有电梯。”佟语声望着那楼,轻声重复道。
白象居确实没有电梯!不是我瞎掰的!!不信你们去搜搜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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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出门
第25章 情绪
一阵风从楼间吹过,佟语声慢慢让自己从思绪中抽出身来,一边,吴桥一正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便抢在那人之前开口:
“诶呀,我只是觉得这么高的楼没有电梯真的好奇怪,就想带你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闻言,吴桥一又把想要说的话慢慢收回,抬头,去看那楼。
佟语声心里清楚,吴桥一对他人情绪的理解能力基本为零。
他在人际交往中做出的一些反馈,几乎只留在浅表层,就连受到馈赠需要说“谢谢”,也是一遍一遍被指正、教导后才总结出来的程式化的规律。
所以听着这拐弯抹角的感慨,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值得他期待的反馈来。
于是他问:“Joey,你想上去看看吗?”
吴桥一闻言,转身走向楼梯口。
他的背影只消失了片刻,接着,蓝色的眼睛又从墙后探出来:“一起。”
佟语声只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发堵:“我去不了啊Joey,我不能爬楼的。”
这一刻,佟语声终于认清了自己心中那一丝隐晦的期待,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好笑,仿佛大老远把人带过来,就是想让他背自己上楼一般。
欺负他听自己话罢了,真是过分得要命。
于是佟语声说:“我可以在楼下等你。”
吴桥一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吗?”佟语声有些遗憾地问道。
吴桥一重复道:“不去了。”
于是他们就只是在楼下流连了一圈。
两个人在居民楼的光影中穿梭,就像是走过了无数个老电影,白象居在他们的身后,从一栋楼变成了他们世界的背景。
佟语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这让他莫名其妙想到了王家卫的那部《春光乍泄》。
白象居之于他,就是伊瓜苏瀑布之于何宝荣黎耀辉,是莫名其妙的心驰神往,也是永远达不成的遗憾。
影片结局,站在瀑布下的只有黎耀辉一个人,但这趟旅行的终末,他们两个都没能登上白象居。
黎耀辉说:“我始终认为,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两个人。”
佟语声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台词,却再不敢回头了。
两个人就这样慢悠悠地走出了白象街,佟语声发现,一旦自己不开口说话,他和吴桥一之间也永远只有无尽的沉默。
但他不太想说话,只是慢慢看着地上的地砖,一步一步地踏着,装作吴桥一不存在的模样。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率先开口的,居然不是他自己。
一路上,吴桥一似乎瞥了他无数次,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心情不好。”
应当是个疑问句,但他却像是在下鉴定书一般,不带主观色彩地得出结论。
佟语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想开口,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吴桥一似乎很希望得到他的反馈,问他:“是吗?”
像是解完了一道数学题后,翻越答案求证自己有没有答错一般。
佟语声只移开目光说:“不是。”
吴桥一便沉默了下来。
佟语声忽然想起这人的情绪感知能力很差,又想起吴雁说过,他从来没有企图了解过别人的情绪。
眼前这番话对他来说应当是难得的,佟语声想,以他这么聪明的人,想要学着去理解别人,应当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他便觉得不能误导他了。
于是他问:“你觉得我心情不好吗?”
吴桥一被他否决了一遍,便不敢再随意回答了,只紧张地看着他。
佟语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吴桥一说:“你不说话了。”
这就是他的逻辑链——佟语声不说话,便是心情不好了。
“你说对了。”佟语声说,“我刚刚确实心情不好,你真厉害。”
吴桥一的眼睛亮了起来,显然是答对了让他感到了愉悦。
看见他清澈的眉眼,佟语声便又觉得刚刚那一抹不悦随风而去了。
这一路,吴桥一对佟语声的情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见他笑,便问他开心吗,看他话少下去,便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佟语声乐于教他剖析情绪,告诉他如何从表情上分辨生气和伤心的区别,告诉他那些话其实话里有话。
这样的学习模式对于别人来说,是非常机械枯燥的,但是吴桥一是个非常善于整理消化公式的人。
很快,他就能准确地分辨出佟语声提到的各种情形,将表情、对话、语气等多方面整合起来,形成了一套相对比较精准的分析体系。
他像个电脑,佟语声想,他几乎不能依靠直觉去判断,一切都是他运算的结果,但也总归是有了进步。
在白象居快要消失在视野里的前一刻,吴桥一突然回过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那高楼。
他说:“你希望我上去。”
佟语声愣了愣,说:“我想知道那里能不能看到缆车,我想让你代替我看看景色。”
吴桥一说:“可我想和你一起。”
或许是因为怕跟丢了没有人陪,或许是怕佟语声不等他,又或者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吴桥一说,他想和佟语声一起。
佟语声有些无奈地笑笑,耐心地重复道:“Joey,我不能爬楼。”
吴桥一小心地试探道:“我背你。”
佟语声便觉得心里的一个小结慢慢打开了。
但已经迟了。
两个人依靠惯性又往前走了几步步,他们拐过了那巷口,白象居的楼顶,便彻底淹没在了其他高楼的背后。
“下次吧。”佟语声轻轻感叹道,“谢谢你。”
巷子拐过,他们在较场口站坐上了轻轨。
“这是前几年刚建成的地铁2号线,渝市人习惯叫它轻轨。”佟语声说,“我一直都想带你来坐坐。”
吴桥一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分析道:“兴奋。”
这样被人一句一句地解剖情绪其实挺奇怪的,但佟语声能理解他刚学会新技能,处处都想施展,便给了他一个大拇指以资鼓励。
吴桥一恨不得面无表情地当街摇起尾巴来。
这一次,两个人上了最靠近驾驶室的车厢,透着玻璃,直直可以看见最前面的景色。
随着轻轨缓缓启动,吴桥一惊诧地感叹了一句:“Roller Coaster(过山车)。”
佟语声没听懂什么意思,只当成是他没见过世面的感叹,便满面期待地趴在玻璃上。
二号线是渝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它越过山峦、掠过江水,凌驾于公路之上,穿梭于高楼之间。
但这都不是他想给吴桥一看的,佟语声看着面前的风景线,一站一站数着,心里越发期待起来。
终于,迎面一座青绿的高山朝轻轨匀速驶来,高大而威严,直给人巨大的视觉震撼。
“喔!”车厢里,一群来观光的外地人发出惊叹,一瞬间,视野黑了下去。
接着,一排排橘色的灯光在黑暗中亮起,仿佛是一圈圈带着科幻感的灯环,不断地扩大、逼近,似乎要将整个世界吞没进去。
吴桥一也被这突然起来的地形切换震撼到了,他扶上玻璃是手逐渐攥紧,浅蓝色的目光中也闪烁其橘黄的亮光。
“欢迎来到时空隧道。”佟语声说,“请把我带回生病之前的时光吧。”
迟到的开窍不叫开窍!(敲Joey脑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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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情绪
第26章 许愿
有句话说,穿过长长的佛图山隧道,就是春天。
但佟语声从来不期待穿过隧道尽头,他有着浅浅的迷信,似乎只要待在这隧道里,他的期待和幻想就永远不会落空。
吴桥一的目光依旧闪烁着橙色的光环,空荡荡的眼睛有了焦点,他轻轻双手合十,盯着隧道尽头的光点,双目轻阖。
直到隧道彻底在视野中被抽走,天光照亮整个车身,佟语声没有回到过去,吴桥一睁开了眼。
佟语声没想到吴桥一也会有这么唯心主义的一面,有些好奇这人会许下什么愿望。
但他知道,一切默念在心中的愿望都是私密的,他不主动说,自己就不应当去问。
整个二号线的风景是在太多,从黄花园到牛角沱,从李子坝到佛图关。
他们穿越过了树木葱茏、水光接天,在高楼的墙体中呼啸而过,又在时空隧道里许下了愿望,这才匆匆折返,回到了旅行伊始的观音桥下。
吴桥一终日紧锁的眉头难得舒缓,步伐轻快起来,甚至还想拉着佟语声再去坐一遍二号线。
疲倦却甚是满足,佟语声感觉到了体力的透支,却压不住心情的上扬。
他回家便忙不迭地打开制氧机了,他头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输氧,目光发白地躺在床上,天旋又地转,却觉得世界是在愉快的飘忽。
细想根本就是一次很普通的出行——没能去成的白象居依旧没能去成,无法倒流时光的时空隧道依旧没有奇迹。
但开心是不假的。佟语声轻轻捞起吴桥一给他的那只破烂小熊,靠在懒人沙发上打瞌睡。
他听见吴桥一在楼下短促地喊了一声“Mom”,应当是对路过的吴雁打了个招呼。
这对吴桥一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事情,佟语声没听过,吴雁显然也愣住了。
半晌,他才听到吴雁惊慌失措地回道:“回来啦。”
吴桥一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却又说了一句:
“今天去了白象居,坐了轻轨。”
居然主动跟吴雁聊天说话了。
尽管他说这话的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完全没有给人对话的即视感,但这对他来说,也足以算是个奇迹了。
佟语声隔着楼层都能感受到吴雁的惊喜。
吴桥一真的开始慢慢打开自己、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了。
接着,就听见楼下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吴桥一飞奔进房间,又哗哗脱掉上衣。
还没等佟语声反应过来,就看见一抹雪白从眼前唰地一下飞走了。
佟语声听着浴室里响起水声,脑子里又划过了这人白净的臂膀,忽然觉得脸被面罩遮得有些发热,只能闷头把手心贴到脸颊降温。
今天他在浴室里待的时间比平时长,佟语声也怕他出意外,刚要唤他,就听见里面传来他轻轻哼歌的声音。
说是哼歌,也确实为难了佟语声的辨别力,这人哼出来的,是一个一个短促没有调子的音节,如果不是听到了支离破碎的歌词,佟语声可能直接往歪了去想。
一开始,这人还在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终于,破碎的点连成线,一句完整的歌词被他宛如念经一般,毫无感情地念了出来。
“When my eyes were stabbled by the flash of a neon light,That split the night,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silence.”
(当我的双目被霓虹闪烁,灯光也划破了夜空,打破无声的寂静)
佟语声听不懂歌词,但全凭调子完全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只被这人一本正经低声念叨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吴桥一的听力想当敏锐,只一瞬间便噤了声,浴室里只留下严肃的水声。
“你继续唱呀。”佟语声为打断他的吟唱产生了歉意,不得不违心地夸了一句,“还……挺好听的。”
但显然,吴桥一并没有那么好糊弄,他沉默着关掉了水龙头,片刻后快步走出浴室,直奔衣柜找了换洗的衣服塞到佟语声的怀里,打发他速速洗澡。
整个过程表情严肃,像是在完成一场要人老命的委派任务。
佟语声没忍住,还是抱着衣服笑了半天。
推开浴室门,没有预料中扑面而来的热气,佟语声这才发现,这人很贴心地帮他把浴室的窗子打开了,还打开了换气扇,水温也是比较合适的档位。
佟语声便觉得这湿漉漉的空气都温和起来。
打开水龙头,他便下意识等着吴桥一喊他的名字,但自己对他歌喉的嘲笑似乎让他非常介怀,半天也没等到这人开口。
再不喊我我就要死咯,佟语声正心想着,耳边就传来了“咚咚”的轻响。
这人还在别扭着,不肯说话,便靠着敲门传声。
太幼稚了,佟语声觉得好笑,便也不说话,“咚咚”回应了两声叩门。
两个人便就又开始了你来我往的拉锯战。
等洗完澡时 ,佟语声已经疲倦得睁不开眼了。
他能明显感觉到最近需要吸氧到频率越来越高,但他只劝自己,是因为活动量激增,耗氧量便也就大了。
他随意地套上睡衣外套,就昏昏倒在吴桥一松软的大床上。
正常眩晕,他便熟练地闭上眼,等昏黑劲儿自己散去。
睁开眼,他发现吴桥一正盯着自己胸口看,他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许多。
吴桥一没有注意到他的惊悚,依旧目光如炬。
他说:“扣子。”
佟语声这才发信,自己刚刚忘了扣睡衣最上面的扣子,领口一截白皮肤大大方方敞在空气里。
他试着抬了抬手,但身体懒下去便不想再动弹,转而便觉得,都是男同胞,这点走光根本算不了什么。
便就着劲翻身,不去扣扣子,却也不给吴桥一看了。
维持了这个动作不到三秒,吴桥一便伸手将他整个又翻回来,然后跨坐在他身上,俯身,面无表情地伸手帮他扣上扣子。
佟语声就这样全场不敢动地看着他欺身压来,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在自己的领口灵活转动,看着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审视,最后,任由那人无情地把自己又翻了回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让佟语声联想到了奶奶煎蛋的时候,就是会这么翻面儿,看看鸡蛋的后背有没有糊掉。
被煎糊了的佟语声抱着小熊,装了三分钟的死。
三分钟之后,吴桥一又伸手把佟语声翻了过来。
他晃了晃手里的棋盒,说:“下棋。”
佟语声便觉得脑壳突突跳了起来——他已经忘记了今早答应过他要学下棋的事情了。
他仰面看着头顶的吊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快要瘪掉。
这人虽然已经在努力学习理解别人的情绪,但他发现,吴桥一对于他人表现出的“疲倦”、“痛苦”之类的解析,要比其他困难得多。
所以与其等他自己感悟,不如主动坦白从宽。
佟语声伸手,搭住了被灯光刺痛的眼睛:“对不起,我今天实在太累了。”
吴桥一寻思了片刻,问:“不下了?”
“不下了,睡觉吧。”佟语声说。
于是吴桥一就又把棋盒放回了原位,“咔”地关上灯,钻上床。
佟语声感觉到这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忍不住把手攥到枕边。
他听吴桥一还在躁动地翻着身,终于忍不住问:
“Joey,你今天在时空隧道许了什么愿?”
他是真的太好奇了,吴桥一这样的人会许下什么愿望——
许愿成为一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还是许愿未来成为一名真正的Psychologist?
听到这问句,吴桥一悄悄翻过身,暖黄色的月光落在他浅蓝色的眸子里,一瞬间,好似再一次穿梭在了那狭长的时空隧道之中。
他想起佟语声许愿时光倒流,回到没有生病的日子里。
他再次闭上眼,虔诚地说:
“我许你愿望成真。”
妈妈的好大儿支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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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y唱的歌是《The Sound Of Silence》,大家应该都听过~
顺便,这段时间更新时间可能比较诡异,等入v之后会保质保量定时,请大家放心!
最后~祝大家端午安康么么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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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许愿
第27章 劝学
佟语声从不觉得吴桥一是个有欲有求的人。
他似乎对一切都兴趣缺缺,也从未想过要改变现状,甚至让人觉得他是那种对自己的健康都无所谓的人。
所以当佟语声看到他朝着隧道许愿时,真的非常意外。
能让他这样郑重许下的愿望,必定是很有分量的,佟语声这么认为。
现在他背对着自己说,他希望自己的愿望成真。
佟语声感觉心跳的节奏有些轻微地乱了,只把那破烂小熊抱紧在怀中,小声道:
“谢谢你。”
他轻轻阖上眼,正当他调整姿势准备尝试入睡时,身后突然一阵窸窣,他便感觉后颈有一些发痒。
吴桥一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后,下巴轻轻抵到他的肩上,鼻息轻轻嗅着。
“你好香。”吴桥一的发梢和气息一并搔着他的耳根。
佟语声下意识拉了拉掉到肩膀的睡衣,有些难捱地嘟哝道:
“我和你用的是同一瓶沐浴露。”
吴桥一突然双手环住他的腰,然后慢慢把整张脸闷进他的颈窝里。
他整个人体温偏高,贴在皮肤上暖乎乎的,佟语声不敢乱动,只嗅着他的气息,默念着求他赶紧远离。
好半天,吴桥一才抬起头收回手,确认一般重复道:“好香。”
看来是真的在闻香,毕竟狗狗都是这么交朋友的。
佟语声拂了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又竭尽所能往旁边挪了挪,这才有精力慢慢去平定胡作非为的心跳。
似乎有必要去检查一下心功能了,佟语声捂着乱跳到有些发痛的心口,稀里糊涂地乱想着。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晚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吴桥一比他先醒,还忙不迭把他从混乱的梦里揪了出来。
刚一睁开,就看见那蓝眸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还没等他思绪再乱飞起来,就听吴桥一催促道:“快。”
让他快点起,语气相当急促,佟语声被他短促的命令震慑到,一瞬间以为世界末日快要降临,吴桥一急着要去避难。
佟语声没敢多问,只紧张地爬起身,换好衣服,快速洗漱完毕等待部署。
差点因为太着急而忙岔了气。
这架势像极了一场临时起意的私奔,佟语声短暂地起了这样的念头,转而又被自己生生骂到熄灭了。
看他整装待发,吴桥一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腕,直朝着门外走去——
佟语声不能跑,所以到了这一步,吴桥一只能一边看着佟语声努力尽快走下楼梯,一边反反复复上楼下楼干上火。
直到两个人终于走到了楼下,吴桥一二话没说拉开宅门,刚要撒腿就跑,就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院子前,吴雁和老谢正朝屋内走来,看见吴桥一带着佟语声站在门口,还朝他们招了招手。
“Joey,”吴雁说,“谢老师听说你住院,特意来家里探望你。”
吴桥一抿起嘴,小小地往后退了半步,老谢看到他戒备的动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佟语声看看吴桥一,又看看老谢,扬声道:“老师好!”
然后戳戳吴桥一的肩膀,小声对他说:“跟老师打招呼。”
吴桥一这才痛苦地挤出一句:“……老师好。”
出逃计划失败,两个人宛如小鸡崽一般被拎进了客厅,静候发落。
本来其实没有佟语声什么事,但吴雁怕没了他吴桥一完全不受控制,便给他申请到了这场“探望”的旁听权。
大家都心知肚明,老谢这哪里是来探病,这分明就是在下最后通牒了。
“原本我觉得有些话当着桥一的面说不太合适。”老谢说,“但是学校给我的压力也很大,我还是希望我们三方积极主动配合,争取让问题得到一个最优解。”
事情很简单,吴桥一在学校伤人未遂的事情,学校最开始给他判的是“缓刑”——
先回家冷静,同时进入考察期,如果一直没有再犯,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旦再有苗头,就不能再让他回学校上学了。
但这孩子刚回去没多久,就因为自杀闹进了医院,虽然老谢解释说他还在应激期容易失控,但一些胆子小的任课老师却已经不敢再教他了。
“现在已经不是九年义务教育阶段了,学校肯定还是会以大多数学生的安全为重。”老谢揉了揉眉心,“我很想把他留下来,但看目前的情况,再不补救,他就不能回来上学了。”
佟语声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立刻抬眼去看吴桥一。
结果那人从老谢进门开始,就坐在椅子上出神,这会儿手指甲都快在桌子上刻出幅清明上河图来了。
这一瞬间,佟语声理解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他有些着急地伸手敲了敲吴桥一面前的桌子,示意他给点反应。
这时候,吴桥一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懒懒地开口:“那就不上了。”
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还没等佟语声开口说什么,吴雁就连忙制止道:“Joey,不要任性。”
但吴桥一没理她,又低下头去抠桌面,整个客厅只留下这“咯吱咯吱”的声响尴尬地回荡。
佟语声慌起来,小心翼翼地扭头问他:“为什么不想?觉得适应不了可以多请几天假……”
他有些怕自己这话强人所难,毕竟吴桥一是个病人,强行融入集体对他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如果他觉得痛苦,自己便真不应当强迫他。
但他只说:“没意思。”
不是“烦人”、“讨厌”、“难受”,而是单纯觉得没意思——
教室哪有外面的景色有意思?闷头写卷子哪有吃喝玩乐有意思?听课哪有坐轻轨有意思?
就是心玩野了罢了。
佟语声看他这副样子,罕见地有些生气了,他说:“那行吧,那我明天自己回学校了。”
末了还不忘补一句:“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吴桥一这才有些恐慌地抬起头看他:“为什么?”
佟语声说:“我要去上学,没有时间。”
吴桥一就保持着这样震撼的表情,许久才说:“不行。”
佟语声只继续道:“没什么不行的,到时候老师会给我安排新的同桌,我会和他一起学习、考大学。”
吴桥一彻底慌了:“不行!”
佟语声便环抱着手臂,盯着他看:“那你回来上学。”
吴桥一烦躁地揉了揉脑袋。
其实这次他的厌学情绪并不严重,只是老谢给他摆出两个选择——积极补救换回他并不稀罕的入学资格,或者干脆躺平休学一了百了,当然是后者更轻松。
但前提是建立在佟语声不拿“不找他”、“新同桌”之类的条件要挟他。
在现在的交易环境下,吴桥一没有底线的价值天平,自然而然倾斜到了另一侧。
他抬起头,问老谢:“什么条件?”
老谢没想到这人这么能屈能伸,弹指一瞬间就迎来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忙不迭道:
“我们学校现在在着重培养尖子生,就是各学科能力均衡的优秀学生,我从摸底考的那一天就觉得桥一他有这个能力。”
吴桥一一听这个,就更烦躁了,但他心烦意乱地看了眼佟语声——
那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就觉得有点害怕,于是又乖乖盘腿坐回了位置上。
“下个月会有一场全市联考,如果你能拿到一个市前十,学校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留下的。”
吴桥一:我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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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准备入v,所以在压章节数,下一章会在【16日晚九点】更新,希望大家准时来捕捉~
顺便,喜欢【衡宁&温言书】故事的,可以收藏一下专栏的【恒温】,这本是他俩为主角展开的,成年之后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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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劝学
第28章 学习
吴桥一完全不清楚全市前十的概念,单纯对老谢的“趁人之危”极其不爽,手已经捏着住了桌沿儿,随时随地都要把一桌子东西掀翻在地。
但佟语声只在一边冷冷地盯着他的蠢蠢欲动的双手,一声不吭。
佟语声从没表现过这样的情绪,吴桥一分析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便强忍着不敢肆意妄为了。
吴雁先开口替他求情:“谢老师,这要求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渝市的教育水平不低,除去一中之外还有很多尖子生辈出的重点高中,就算全市前十给每个重点高中平分一杯羹,也至少要考到年级数一数二的水平。
可眼下,吴桥一还是个连写卷子都要翻字典的后进生,这条件一出,连佟语声都忍不住感觉离谱。
佟语声说:“谢老师,我也觉得不行……”
本来还思绪游离的吴桥一,一听到佟语声说“不行”,逆反心就蹭地燃起来了。
“行。”他一拍桌,看着佟语声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行。”
于是老谢便推了推眼镜儿,点头说了声“好”,便目送着那人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临走前,老谢对吴雁说:“你不要小看你儿子,这孩子的抗压能力远比你想象中要好得多,不用总把他当成病人看。”
一个楼梯之隔的二层,吴桥一快步闷回房间里,丝毫不管身后佟语声的小声呼唤。
“Joey……”佟语声也知道刚刚自己话说重了,声音也明显没了底气。
吴桥一确实生气了,“嘭”一声,把佟语声关在门外。
佟语声没了脾气,小心翼翼敲门,厚着脸皮问他:“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不出声,佟语声便默认他同意,小心拧开门把手,钻到房间里。
那人听到他来了,立刻把转过身去,用后脑勺表达抗议。
佟语声第一次看到他对自己耍脾气,到觉得有些好玩,便主动凑到他的身侧坐下,歪着头去看他的脸。
那人低头睨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推开他的脑袋,表示拒绝。
佟语声顺势趴到桌子上,抬头看他:“对不起,刚刚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我跟你道歉。”
吴桥一闻言,抱着膝盖转过身来,神色依旧是大写的“萎靡”。
好半天,他才含糊地呜哝了一句:“不许换同桌。”
不许换,不许说,不许想。吴桥一细品着刚才那人说的话,越想越气。
佟语声忍不住揉着他的脑袋,咯咯笑着发誓不会再犯。
吴桥一来气快,消气也快,被摸摸头就不生气了,温温驯驯盘腿坐在椅子上,仰头等着佟语声开口。
佟语声说:“吴桥一,你有自己的梦想,你要考好的大学,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让自己后悔。”
吴桥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低头用脑门拱着佟语声的手心,直到那人轻轻推了推,示意他抬起头来,他才说:“一起。”
佟语声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
“学习。”吴桥一说。
佟语声愣了几秒,接着笑起来:“行。”
其实学习对他来说只会徒增痛苦,他甚至不觉得自己能参加高考,但他不想打消吴桥一的积极性,便就应了下来。
或许和他一起,学习就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了呢,佟语声心想,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光的好办法。
于是两个毫无章法的人便对上了触角,手忙脚乱开始动作起来。
“他们成绩好的都有学习计划的。”佟语声拿来一个本子,“我们也试试看吧。”
他们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把吴桥一的课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收集起来,然后摊开——
佟语声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盯着满面张牙舞爪的涂鸦打量了半天,才犹豫着问:“你这鸡爪画得也太肥了。”
吴桥一伸手将书翻过那一页,冷漠道:“是树叶。”
他画了满满一面的梧桐叶子,心烦意乱的时候画,生气的时候话,想要发作的时候也画。
他脑子里回响着那清脆的“梧桐叶,三更雨”,笔下疯狂套着圈,画着画着就奇迹般平静下来——屡试不爽,堪称良药。
这人居然说是鸡爪,简直是在亵渎自己的救赎!吴桥一愤愤地捏着书边,不给他往回翻了。
佟语声突然联想到这人念经一般的歌声,忍不住笑起来:“得亏国内素质教育不把美术音乐纳入考核范围,不然这全班倒一还真不一定是我的呢。”
吴桥一听出那人在嘲弄他,便伸手抓了一块切好的梨塞进他嘴里,堵着不让他说话。
两个人闹腾了一会,这才想起来是要去学习的,便又拿起课本来。
佟语声把吴桥一摁回椅子上,有模有样道:“数学你学的快,回头找老谢教一下答题步骤就好了,英语你下次把作文认真写掉也没问题,语文我来教,其他的科目,我们一天复习一章好不好?”
吴桥一随便翻了翻课本,然后说:“三章。”
这才开学没多久,三章三章来,两三天就能学完了。佟语声觉得任务量太大,但转而想想,这人学什么都快,只要不强迫自己跟着来,便就由着他去了。
离计划表上的学习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佟语声决定从识字抓起,利用琐碎时间,一边让他描字帖背汉字,一边强迫他多开口说话。
吴桥一对此感觉异常疲惫:“不影响。”
佟语声纠正道:“完整地说。”
吴桥一深吸一口气:“少说话不影响我考试。”
佟语声不理他:“多说话不影响你呼吸。”
吴桥一只能叹口气,摊开那本从书柜顶找到的《汉语对话手册》。
他现在还是英国籍,根本不参加国内高考,但他本身也只是为了阻止佟语声换同桌,对于学习便也没那么多怨言了。
佟语声摸摸他的脑袋,指着书让他读。
吴桥一的目光跟在他的指尖上:“你好!”
佟语声跟他对话:“你好!”
吴桥一继续读:“今天是个好天气。”
佟语声说:“是的!是晴天。”
吴桥一读:“你最近身体好吗?”
佟语声愣了片刻,低头看了一眼课本。
课本说:“我很好,谢谢!”
他没读,伸手关上了课本,对吴桥一说:“这书太简单了,跟不上你的水平,你就多跟我说说话就好了。”
吴桥一乖乖点头:“好。”
佟语声把拿书收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撑着脑袋看窗外斑驳的影子。
“Joey,你上次在课上说,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佟语声问。
吴桥一回头,跟他一起看窗外:“Psychologist.”
佟语声问:“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边传来了哗哗的翻书声。
他的名词储备量有限,有的词必须查字典。
“名词,心理医生,心理学家,心理学研究者。”吴桥一朗读道。
佟语声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他,他以为这人会想做数学家、工程师,或者下棋的棋手,但确实没想到他想做的是心理医生。
这时他才发现,他的书柜里有几本保存得比较完好的的书,都是有Psycho-开头字母的英文原著。
“为什么?”佟语声下意识问道。
因为想治好自己?因为收到了心理医生的帮助?可是这个人连别人的情绪都理解不了,真的能做心理医生吗?
“因为很难。”吴桥一说,“我喜欢难题。”
用纯理性的方法去学心理,当然很难,但吴桥一已经习惯把一切整合成逻辑链和公式体系,做题可以、理解情绪也可以,学心理学凭什么不能用纯理性解决?
佟语声只微微睁大眼,继而似乎理解了他的脑回路,但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遇到解不了的问题怎么办?”
吴桥一摊开手,有些无奈地看着掌心说:“我会很痛苦。”
但是弗洛伊德说,当一个人处于不能克服无法避免的痛苦中时,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
人多少都有点受虐倾向,吴桥一想,他确实是在享受这种无法破解的痛苦。
在心理学的对照下,国内高中教育的内容轻松得让他有些犯困。
这一晚,他学了五十多个新词汇,快速背掉了物化生政史地的知识点。
他几乎不需要理解意思就能记住课本上的内容,就像是脑子里有台摄像机,把书页一张张印在脑子里,甚至能记住第几页他画了什么涂鸦。
他有着非常强的图像记忆能力,但就是对认路毫无办法。
第二天返校上学,吴桥一依旧死死跟着佟语声缓慢的步子,生怕他脱离视线,自己便又要在浩瀚的山路里浮沉漂泊了。
眼前的路弯弯曲曲盘旋着,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来路。
佟语声说:“Joey,你总有一天要学着自己去上学。”
吴桥一低着头跟在后面,说:“不。”
这人很少拒绝自己的提议,佟语声停下脚步看他:“为什么?”
吴桥一说:“不想一个人上学。”
两个人便沉默着走了一路。
到了班里,吴桥一钻进老谢办公室补课,许久未见的温言书便又从前排飞过来,跟佟语声嘘寒问暖。
“听说你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吴桥一家?”温言书问。
搁别人说这话,佟语声根本不会多想,但哪怕说这句话的语气再正经,从温言书嘴里一说出口,便又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了。
佟语声抬头指他,威吓道:“收起你心中的腌臜污秽!”
“到底谁污秽啊?”温言书真没想那么多,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
佟语声心虚地转移话题:“衡宁最近在你家学得怎么样?”
温言书立刻被带跑了:“他真的好厉害,而且学习巨认真,我妈让他这次联考冲一冲全市前十。”
全市前十的名额就那么十个,佟语声悄悄做了统计,历届联考,一中前十冲进的名额要么一个,要么一个都没有。
也就是说,如果衡宁考在了吴桥一的前面,那吴桥一基本就没可能了。
想到这里,佟语声突然如临大敌:“那可要不好意思了,书书。”
佟语声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日本漫画里的男主在向对手下战书,整个世界都洋溢着热血青春的味道。
“这个位置,怕是要另有其人了。”
家属团要打起来了!(看热闹.jp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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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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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学习
第29章 攒钱
温言书本身对衡宁的事情没多上心,但佟语声这莫名其妙一挑衅,他的胜负欲也忽然跟着起来了——
“另有其人?”温言书拔高了音,像是个站起身梗着脖子的猫,“开国际玩笑,你是不知道衡宁有多厉害!”
自己这么多天和他在一起补课,对他的努力和实力可就太有谱了。
一开始,温言书还硬着头皮跟他刚,渐渐他就明白了,自己根本不可能拼得过这种人——
无论是努力还是天分都是他望尘莫及的,把这种人当成目标会活活累死、嫉妒死,当成神仙考前拜一拜倒是不错的选择。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说的吴桥一吧?他打算好好读书了?”
一下猜中对象,让佟语声莫名其妙觉得有点没面子,他反问:“怎么就不能是我这头沉睡的雄狮突然觉醒了呢?”
温言书直接就没理他:“衡宁确实说过吴桥一很厉害,但这到联考也没多久了,我不信他能在短期内提高这么多。”
佟语声闻言就拿起笔,在草稿纸上信手立了个字据,签字画押:“赌呗,一包辣条。”
温言书冷哼一声,跟着签下名字:“我赌两包。”
两个人郑重地抱拳立誓之后,温言书得到了佟语声的批准,顺手捞走了他桌上没吃的红豆包。
回到位上,衡宁正在刷题,温言书又一阵肃然起敬,一边啃起佟语声的包子,一边窸窸窣窣从抽屉里拿书。
衡宁瞥了他和包子一眼,说:“我记得你家不困难。”
这段时间温言书显然都是没吃早餐来的学校,要么像这样厚颜无耻地蹭别人的吃,要么就饿到上课抱着水杯咕嘟嘟填肚子。
温言书抱着包子弯眼对他说:“我想攒钱买个mp3。”
衡宁笔没停,问:“听听力?”
温言书摇摇头:“听歌。”
衡宁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人似乎因为自己“思想觉悟不高”而陷入了短暂的惭愧。
这人或许比他想象中更会自我调节,衡宁心想。
再次动笔之前,衡宁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早饭还是得吃,想攒钱不如联考努力一把,拿个奖学金。”
渝市一中每个大型考试都会根据成绩排名,颁发金额不等的奖学金,作为对成绩优异的学生的鼓励。
温言书想起来,衡宁不止一次提过,自己的目标是特等奖学金,他又想到那在奖学金面前唾手可得的MP3,便也跟着踌躇满志起来:“带带我,有钱一起赚!”
教室后排,佟语声同样因为钱的事情发愁起来。
吴桥一刚从老谢办公室回来,非常烦躁地对着一堆鬼画符发愁,他便悄悄从抽屉里翻开药盒,皱着眉,算起了这段时间的开销。
良久,他叹了口气,没有心思去关心吴桥一的学习进度,而是抓了抓头发,拿出那写小说的本子,闷头动起笔来。
大课间,同学们出去跑操,吴桥一继续去办公室补课,佟语声却没继续留在座位上,而是带着本子跟着一起去了办公室。
语文和数学老师就坐隔壁桌,吴桥一铺开本子才发现佟语声也跟来了,抬眼看他。
佟语声有些窘迫地朝他眨眨眼,做口型说:“别分心。”
吴桥一便听话地低下头,坐到老谢身边去了。
教语文的钱小琪看到门口佟语声,立刻开心地喊他:“佟佟!”
佟语声是整个学校语文组炙手可热的宝贝,刚毕业才入职场的年轻教师钱小琪,为了抢到佟语声,差点儿跟语文组年级组长掀桌子撕破脸。
大课间的办公室人不算多,两三个被揪过来补课的学生,四五个埋头写教案的老师。
看到钱小琪直接拖了张椅子请他落座,佟语声也笑着迎过去:“小琪老师~”
钱小琪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年纪小教学风格轻松,佟语声和大多数学生一样,特别喜欢她。
等佟语声乖巧地坐好,钱小琪才问:“今天要讨论什么?我没提前做功课,不一定答得上来哦。”
佟语声听闻,看了看办公室零零散散的师生,摇摇头,然后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凑到她耳边。
钱小琪看这架势,也偏过头,神情严肃起来起来。
“老师。”佟语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还认识稿费比较可观的出版社吗?”
钱小琪闻言便懂了:“最近……不太宽裕吗?”
斜对面,吴桥一早已经走了神,晾着一遍勤勤恳恳讲解的老谢,隔着两个办公桌看过来。
佟语声注意到他目光游离,皱着眉悄悄伸手指了指他,对面便又倏地把头埋了下去。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有点低,佟语声搓搓胳膊,抬眼看了看窗台的富贵竹,才小声地叹了口气:
“嗯……前一阵子刚去复查了,又加了几种辅助药,医生已经把开销最大的药换成平价了,但还是……”
他话说了一半就有些发哽了,蔫哒哒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白狗。
钱小琪也跟着鼻子发酸,又看他不停地搓胳膊,便伸手把空调调高了几度。
一边,隔壁班的班主任正要没收一个男生的手机,那孩子是个暴脾气的富二代,难管出了名,直接抢过那最新款的手机,扔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你收吧!我今晚回去就换个新的!”
一瞬间,精细的零部件四处飞溅。
佟语声看着地上小几千的手机尸体,只觉得心脏一揪——都赶得上一盒波生坦的价格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的脑子里不适时地飘过一句来。
良久,钱小琪才缓过神,对他说 :“如果实在困难,你可以向学校申请捐款……”
她说了一半就没了底气,自己太清楚佟语声的性格了——
她偷偷帮佟语声垫过药费,但第二天就被原封不动地换回来了,他也不止一次明示暗示,让自己不要区别对待他。
就和无数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样,他实在太不愿在外人前表露出窘迫了。
但这回,佟语声只是咬咬牙,似乎有些愿意松口了:“老师,你再让我试几个出版社吧,如果实在撑不下来,我就真得麻烦大家了……”
钱小琪又安慰了他两句,他也没听进去多少,便匆匆撤退了。
组织正规筹款需要提交使用的药物清单,要是放在以前,他还没有多少心理负担,但是这次换了新药,确实是让他非常难以启齿。
甚至,他一想到那孤零零躺在抽屉里的药盒,就不自觉地加快步子,生怕被人发现一般。
或许是某种预感驱使着他的恐惧,又或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赶回班里的时候,同学们已经下了操,后排依旧是闹哄哄的角斗场。
佟语声远远就看见两个男生在自己位子边打闹着,四周一片都沸反盈天。
其中一个站在自己桌前的男生抬起胳膊肘,那一瞬间,佟语声就感觉心脏已经悬到了空中。
“砰”地一声,桌子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倒了下去,抽屉里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一地。
男生抬头,大大咧咧朝正往这边赶来的佟语声道歉,然后忙不迭弯下腰,要帮他拾起掉到地上的东西。
“我自己……”佟语声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人的手已经摸到了他一路心心念念的药盒。
本来都已经放回了抽屉里,结果不知怎么,男生又多瞅了那蓝色的小盒子一眼。
看清那字的一瞬间,他先是一阵肉眼可见的惊讶,继而露出了只可意会的笑来。
那一瞬间,佟语声便觉得四肢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卧槽,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那男生把药盒举到半空,四周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拢过来。
他手中,那药盒上明晃晃写着“枸橼酸西地那非片”,下面一个蓝色药丸的实物图片边,写着一行小字——“治疗勃|起功能障碍”。
“一抽屉的伟哥,你要干什么大事儿啊?”男生笑道。
干!你!大!爷!(作者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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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攒钱
第30章 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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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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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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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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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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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奔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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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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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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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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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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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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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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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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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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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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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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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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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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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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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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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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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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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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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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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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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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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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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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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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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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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分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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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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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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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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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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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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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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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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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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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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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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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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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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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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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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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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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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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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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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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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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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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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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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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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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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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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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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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豆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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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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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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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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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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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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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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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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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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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旅行篇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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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旅行篇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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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旅行篇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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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旅行篇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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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未来篇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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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未来篇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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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未来篇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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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100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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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100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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