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成功后她失忆了》
1. 楔子
除夕夜。
阖家团圆的日子。
然大梁境内,却不太安宁。
上京城的太傅府内,全然是乱糟糟的情景。
府中下人奔走,惶急忙乱着慌不择路。
只因主子的屋里,血水一盆一盆的向外倾倒。
里屋,铺就着灯芯草软垫的沉香木床上,年轻的太傅半闭着眼。
他的肤色是久不见光的冷白,眉骨投下的阴翳将双目笼进暗色深渊。
眼尾微垂的弧度本该泛着不世出的温柔,然而胸口向上几公分,堪堪拉了个伤口出来,鲜血汩汩而流。
浅色的瞳孔像是蕴着浓雾,连盛夏烈阳都化不了眼底的霜色。
太傅忽而不耐烦的撇开大夫的手:“李星霓,李星霓在哪?找她回来!”
屋内瞬时气氛冷凝。
太傅的生死关头,关心的,却不是他自己。
下人跪倒了一片,无不是面面相觑。
这才想起来,住在府上有一段日子的李姑娘,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好似,消失不见。
反应快的侍从青钰立时吩咐:“快去李姑娘屋里请她过来。”
谁知,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太傅喜怒无常的又一摆手。
却不阻止,只道:“带她过来!”
屋内伺候着的人无不是战战兢兢的。
被青钰推出屋去的两人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汗涔涔的额头。
“快去请李姑娘吧!”
否则,他们只怕有性命之忧。
可到了李姑娘歇下的屋子,侍女左敲右敲门,就是没有一人应。
她们抱着紧张的心情,咬牙推开了房门。
惹怒李姑娘是罪,可再耽搁一时半会儿,太傅发怒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但推开门后,她们所想的李姑娘被吵醒的画面并未发生。
因为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侍女愣在原地,操心自己交不了差的悲惨命运,并没有发觉屋顶轻微的砖瓦声。
身穿夜行衣的男子疾速飞过,他的身后,女子穷追不舍。
很快,将太傅府的是与非抛到了身后。
两道身影你追我赶,如鬼魅般离开上京城。
这样不安宁的一夜,突暴雨倾盆,墨色天幕被闪电撕开一道惨白裂口,就这样横亘在分不出胜负的两人之间。
黑衣男子陡然停步,青竹林内,他身后踏出十几个脚步轻缓,作同样装扮的人。
追在身后的女子一刻不停,她倏然旋身,腰间软剑荡开雨珠,剑光过处,三颗头颅滚落泥泞,血色漫过青竹根系。
李星霓自知对方人多势众。
她不甘心的质问:“何故刺杀太傅?可是北狄人?”
对方自然不会回答她。
一声令下,开始了对她的围剿。
开打前,李星霓自言自语般暗声:“糟糕,我们中埋伏了。”
但事已至此,追至如此荒无人烟之地,李星霓也只有靠自己,才能脱离险境。
她手执软剑,大有佛挡杀佛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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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车轮战般的攻势,让李星霓渐渐疲软。
引他而来的黑衣人站在最外围,不知在想什么。
体力已然不□□一头的李星霓咬牙,软剑一扫,她踏竹借力,衣袂卷起破碎竹叶,有如活物,更似利刃,向对面刺去。
而她自己,放松下来的身子不住向后退,脚尖忽点在崖沿处停留。
碎石骨碌着往下坠。
不知不觉地,身后竟有百丈悬崖。
逼向她的又被割下了几个人头,李星霓脑筋一转,仿佛看见了生的希望。
她轻点泥地,向上跃去。
看准了时机。她那样拼命一博,打乱了那些人的阵势,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眨眼的时间。
料想不到,全程如看戏般的,将她引来此的黑衣人猛然出手,拍向了她的肩头。
李星霓瞳孔紧缩,侧身躲过。
只是一掌不成,下一掌又向她袭来,且下的是死手。
李星霓终究中招,她的脚步虚浮,只好从半空中退了下去。
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念头在李星霓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是——风?
默然的黑衣人本是缓缓收掌,他古井无波的双眸却是突闪了闪,大脑一片空白的紧接着伸出手,想要抓住身子向后仰倒的人。
但是来不及,来不及了。
李星霓急退间踏碎边沿,整个人如断筝般坠向深渊。
头疼欲裂,她却从未有过的放松。
易旷年,下一次,我们再也不要相识。
2. 金尘关(一)
这是阿星清醒过来的第五日。
五日前,打开双眼的时候,女子第一时间嗅到了浓郁的草药味。
那是治疗内伤,亦可外敷用于外伤的草药。
辨出这一点的时候,她手指动了动,有些不可思议。
她,很擅长辩识这些吗?
可为什么,下一刻,她就发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里没有更多的人和物。
女子开始剧烈挣扎,肩胛骨处,被绷带包扎好的伤口倏然绷开,草药味中又混进了更浓郁的血腥味。
她挣扎着坐起身。
只因没有记忆,带来的何止是无所适从感。
但慌张过后,不仅始终没有办法起身,她还发觉,自己的视线也有些模糊。
先前的注意力都被草药和痛感吸引,她这会儿才发现,不光是模糊的视力,她的耳边,似还有轻微的耳鸣声,甚至于五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毁坏。
她颓然的带着绷坏的伤口躺倒了回去。
“我是谁?我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
她脑海里划过了无数个想法。
可就是都没有办法得到答案。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安静了两秒,终于忍受不住这样迷茫的氛围,不顾身上仍撕裂出来鲜血的伤口,剧烈挣扎了起来。
“咚”的一声,是重物砸落地的声响。
即便如此,女子头晕眼花,分不清前路方向,跌跌撞撞着,还是固执的要往前走。
她更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强大的忍耐力。
撞开营帐的青纱,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黄沙,尔后,有手握冷兵器的队列行伍,训练有素地在她眼前划过。
是的,在昏迷之前,她能记住的,也只有这番情景了。
“姑娘,姑娘?”而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
冷……
太冷了。
失重感如巨手攥紧心脏,风声在耳旁轰然炸开。
狂风卷着冰雨抽打在脸上,急速下坠之中,本是贴着山崖的女子,仿佛被折磨得厉害,一头撞上了尖利的岩石。
然而这一举动,并未给她带来任一的缓冲。
她还在下坠,还在无限的往下掉落。
那张脸?
女子陡然抬眼,将要看清她的容貌之时——
晚间的狂风暴雨骤然消灭,崖底的女子随之消失。
五感似全部被打开。
她转而看见,一人拨弄着琴弦,声如冰泉裂涧,散音又如白玉兰瓣坠入寒潭。
“南风引,”是个好听的男声,他说着,同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从哪里学来的曲子?”
他在愤怒。
此情此景,她仍旧能感受到。
那个男人是谁?
在弹琴的,会是她吗?
她想要拨开面前的重重迷雾,但她愈急愈转,眼前的景象反而变得清晰不起来。
琴声、人声;女人、男人,渐渐的,又模糊了起来。
意识像沉在粘稠的墨汁里,每一次挣扎上浮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密闭的黑色空间里,她终于想起尝试呼吸。
长时间的呓语一经停下,不大的营帐就显得格外清静。
转身想喂她水润嗓的少年顿了顿,眼尖的发现,床上的人动了动手指。
他歪头想看得更清楚些。
而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眼,被黑暗包裹着的视线,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烛火在纱帐外晕成摇晃的光团,药汁的苦涩混着血腥味钻进鼻腔,身下锦缎的冰凉触感与伤口灼烧感形成强劲撕裂的对比。
隐约还能听见烛火噼啪声,以及……一道平稳的呼吸靠近。
纱帐被铁钩挑起,逆光中只见一道修长身影。
着朱红色衣袍,袖口绣着连绵锯齿纹,他伸出手,左腕缠三指宽青蓝色犀皮护腕,但上面沾染的深褐色血渍,由此更加清晰可见,已是干涸发硬——好似旧伤,看着又像照看她时新沾的血痂。
“姑娘,”俊美的面貌笑容灿烂,眸中带着暖意,“你先不要动。”
躺在床上,莫名的,让人觉得与被绑架无异。虽未限制她的行动。
于是,她并没有被眼前人乖觉的表面所惑。
碗眼看就快要递到嘴边。
她扭头,哪怕她的双手无法打开,没有一点力气,但她还是面无表情地向前撞。
可能是撞到了手背,扶着碗的人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一时不察,将手里的物什甩了出去。
他反应也是快,丢出碗的那一刻,便是利落的起身,同时放下围床的纱帐。
而她咬牙坐起身来。
伤口又一次绷裂。
漆少阳确信,自己被“砸出来”前,看见了那一幕。
他侧身而立,主动解释:“姑娘,在下漆少阳。这里是大梁以北的边境,为防北狄,我随父驻扎此地金尘关已有七年。此次是见你昏倒在路边,身上重伤无数,故而冒昧带回军营。”
“重伤?”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想起那似梦似真的一幕,她抬起没伤到肩胛骨的右边手,轻缓的摸到了额头。
已经被包扎好了。
“漆少阳?”她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外面的人倒是应得欢快:“在下姓漆,火漆的漆,少呢,是少……”
太热情了,话更是过分的多。
这让她一个劲儿的抿起唇来,忍不住打断:“在路边捡到的我?”
“呃、是。”听起来实在有点叫人不可置信。漆少阳拾破碗碎片的手一顿,想要补充:“当时你昏倒的地方,应该是个山崖底……”
再一次被打断:“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
这是什么问题?
漆少阳有过心理准备,这姑娘醒来后必定会有所防备,怀疑自己的用心。他当然也可以理解。
只是,和他心里预想过的问题,一个也对不上。
漆少阳老实回答:“那都是医工开的药,我对此一窍不通。”
朦胧的纱帐背后,声音低了下来:“我的伤,也是他包扎的?”
漆少阳福至心灵,忙不迭解释:“医工开的药不错,但帮你包扎伤口,还有换洗衣裳的,是附近镇上找来的妇人。”
这话说的好生妥帖,可惜,只听得里头的人冷嗤一声:“那岂不是很麻烦。”
“……”漆少阳生平第一次,生出这种话堵在嗓子眼的冲动。
好在女子根本不在乎他能否圆场,张口就是要求:“我饿了。”
“好,我这就为你准备吃食。”这茶水喝得一波三折,漆少阳利落应下,顿了顿,又道:“你的伤口扯到了,我去找人再为你诊过。”
话音落,也不管她再说什么,双手捧过碎碗瓷片,几乎是同手同脚走出营帐。
他自然也不会看见,隔着轻纱,女子那幽深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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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用在她身上的药可愈内伤,也有跌打损伤的外用药,且都是上品。
虽然,她并不知这些“经验之谈”从何而来。
总之,那人不能轻信,她失忆的事情不好坦白。
不过也不急着离开,在对方露出真面目以前,她大可将养着身体。
营帐的门帘很快又被人掀开,出乎意料的,不是去而复返的漆少阳。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姑娘,在下姓徐,世子殿下命我为您诊察伤口。”
另一人道:“吃食已经在准备了,姑娘,稍后便会送过来。”是个妇人的声音。
世子?
她眯了眯眼,陡然意识到,昏迷前入目的漫天黄沙。
大梁、北狄……此地乃边境,救她的是驻扎此地的世子。自己又会是谁?
空白又茫然堆叠着的记忆,失落的情绪无法不萦绕在心间。
她勉强应了声:“有劳了。”
当务之急,得尽快恢复记忆。还有,试探清楚,漆少阳的话是真是假。
为她诊看的,应就是漆少阳口中的医工。
她状似无意的道:“徐医工,你为我用的药,好似只是疗愈普通的跌打损伤。”
徐医工看上去,不过是与漆少阳一般的年纪,实则,他随军行医十数年,更是清楚世子殿下的脾气。
救这姑娘,是世子的“日行一善”。
他于是平和地道:“姑娘被发现时,身上多处骨骼有损,左肩穴道被封,恐连运气疗伤都不可。”
抬头看了一眼,见她处于沉思之中,徐医工抬了抬眉:“考虑至此,我这才小心翼翼地用药,不敢用力过猛。只是姑娘且宽心,世子殿下吩咐的,是军中上好的金疮药,比之寻常跌打损伤的灰药,就更是不一般了。”
左肩?
她昏迷前,左肩一定受了不一样的伤。
徐医工切脉过后,便是查看伤口。
做完这些,他自顾自离开床帐,好像叹了口气:“这伤口已经是第三次反复撕裂了,要是再坏一次溃烂成腐肉,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她抿唇,清楚这是在提点自己。
确实是自己太冲动了。
徐医工写着药方,和另一妇人商量了几句,后者点点头,不自觉看向了她:“姑娘,我们去抓药煎药,包扎伤口的事,还要烦你再等上一个时辰。”
她说着,扶过床上的女子来到桌前,上面摆放着一碗简单的清汤面。
妇人又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姑娘,这是你换下来的衣裳,我都为你洗净了。”
女子只是回以点头,目送二人又急匆匆的离开。
一切都温和得顺理成章。
她说着饿,目睹清汤面却不急着下口,而是动作缓慢的摸向凳子上的衣裳。
烛光下呈玄青色,手向上边抹过两道,却是转而泛起幽蓝流光。
肩部……
这是?
肩部似飞檐翘起的部分,竟暗藏玄机。
她表面上平静,拆开的手却微微颤抖。
是一枚花瓣银镖,上刻“狄”字。
“为防北狄”,漆少阳骄傲的自称正如雷贯耳,她想不到这东西能出现在她衣裳里的其他理由。
更何况,没有人想要探知她的身份,她为何而受伤,又为何对军营毫无抵触。
这本身就值得怀疑。
她和这位名叫漆少阳的世子殿下,当真是萍水相逢陌生人吗?
3. 金尘关(二)
四十年前,因君主暴虐成性,天下有志之士,无不斩木为兵,揭竿起义。
先帝有胆有识,组织民兵,由南向北,攻破当时的都城,最后建立了如今的大梁朝。
然而建立之初,仍有周边小国意图侵犯。
尤其是北狄,因是游牧国家,骁勇善战,常年在大梁国土的边境线徘徊。
镇北王,当时和先帝一同浴血杀敌,后被封王的漆岢主动请缨,为御劲敌,带兵前往黄沙漫漫的北境。
在金尘关一待,就是十四年。
“镇北王,就是漆少阳的爹?”
似乎是没料到她问出这样的蠢问题,对面的人一敲果盘:“连王爷的名号都没听过,真怀疑你是不是大梁人。”
其实她也有这样的怀疑。
但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
所以她眨眨眼,只是抽回身前的果盘,“你家世子吩咐过来,是要你陪我解闷,还是来惹我生气的?”
“是来看着你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仿佛气红了眼,几近于吼了一声。
可事实上,他才到营帐不到一刻钟。
她不理解,故事是他主动要讲的,派他来的人也是漆少阳,再是不情不愿,同她有什么干系?
如果叫柏浩气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怕是要气得更狠了。
他堂堂镇北王麾下第一副将,被喊来照看这么个小姑娘已经很不合理。
更莫说是个处处惹人生嫌的姑娘!
柏浩气道:“世子吩咐我,看着你,莫要让你再随意扯动伤口。”
已是第二日晨早。
昨日她劝下徐医工,只管照着效用最好的草药为她服下,如今,就是多次撕裂开的伤口也恢复得不错。
“放心吧,”她摆摆手,脸上的表情是压根没当回事:“找死的事情我从来不做。”
对面的人抽了抽嘴角,那那明显自绝坠崖的女子是谁?
柏浩气把话憋在心里,最后瞧了她一眼:“这样最好,我也好向世子复命,叫他安心了。”
这位世子……
“诶,等等,”她叫住转身要走的人:“你还没介绍你家世子?”
柏浩气如她所愿止步,眼神却放在她收回的果盘上。
她试探着重新推了出去。
柏浩气当即跨步坐下,痛快地一笑泯恩仇:“你想知道什么?”
她也笑,但笑比哭还难看:“你家世子是傻子吗?”
“哐当”一声,凳子被踢翻在地。
不顾柏浩气的瞪视,她口条比谁都利落:“在两国边境也待了有七年,竟然还没有点防备心,就这么直愣愣把我带回来,一点不懂世人皆恶的道理。”
“你!”柏浩气‘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不识好人心!”
她无辜应下这两声气恼的喊叫。
这回,柏浩气是真的离开了。
他生气什么?
照他那样说,镇北王义薄云天。既是开国枭雄,又懂得以退为进,自请退战漠北,定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可怜回京后,留下个儿子,防备心不高,敌我不分。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罢了,这些总归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
军营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在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前,她在这里是待不长久的。
赶走柏浩气,漆少阳如她所想,在午后来到了营帐。
彼时,她也正从营帐外回来,巧合地捡到在营帐外踱步的世子。
青纱帐一落,隔绝了背后的黄沙漫天。
漆少阳很是从容,似乎是忘记了被呛话的不愉快经历。
他轻松的笑:“姑娘,看起来你恢复的不错。我听徐医工说,即便随意挪动,也不用担心伤口绷坏。”
“你都看到了。”她抬手,意思很明显,都从营帐走出去一糟了,他说的都是些废话。
漆少阳不气馁,看着她道:“你能休养好身体我自然高兴。只是军营终归不能是女子的久居之地,柏大哥说的对,若是去了镇上,你养伤就更不会束手束脚了。”
话里话外,处处为她着想。
“柏浩气,”她念着晨早她还满不在乎的名字,转了转眼睛,“他让你赶我走的?”
“不是赶,也不是他的主意!”漆少阳一心解释,“军营里人来人往,我是想在金尘关后那个小镇,给你准备一间雅致清净的居所,更加方便你养伤。”
是个好理由。
不过,“你肯让我走?”
漆少阳免不得再次吃了一惊,“为什么不能让你走?”
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哦,”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还以为你爱慕我,会千方百计留下我。”
“爱、爱慕?”世子殿下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直率的女子,他一下慌了神:“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没有爱慕你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因为你不值得,是、是我们才见过几次面,认识了不到两天时间的原因,你明白吗?其实……”
“停!”早想到他是个话唠,但没想到他这么能说。她扯谎的时候有多随意,此时,就有多苦恼:“听得我旧伤快发作了,你出去还我个清净好吗?”
漆少阳哪理得出来那个空缺的脑子,他乖乖照做。
可脚一踏出营帐,他缓缓捋顺那句话的逻辑。
为什么多听两句话,伤口就要重新溃烂了?
他猛地转身,就想重新掀开纱帐,但脑海里,不知怎的,就跳出了,女子似笑非笑的面容:“还以为你钦慕于我。”
他爱慕她?
他是怎么给了她这个错觉的,漆少阳不禁沉思。
金尘关照旧风平浪静。
只是从她过分自恋的扯谎“漆少阳爱慕她”以后,她能见到的,也就是为她诊脉换药的徐医工和小镇寻来的妇人。
当然,这不代表,她想见漆少阳。
她的恢复能力极好,短短两日,外伤已经好了一大半。
只是内伤依旧不见好,提气时总感受到胸口一阵闷痛。
她怀疑过自己究竟是否有武功和内力这种东西。
但事急从权,她只好先暂放一边。
这日晚,妇人协助着徐医工为她换好药,她又当着二人的面喝下一碗清粥,面无表情躺回了床上。
柏浩气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突然长了脑子。总之昨晚在营帐外逮到无所事事,看似闲逛的她以后,暗自交代了几个人来她营帐外守着,并且吩咐徐医工看着她用药和服下吃食。
这些,她是怎么确信一定不是漆少阳安排的呢?
当然是因为柏浩气“坦坦荡荡”在她面前,让她看着他一道道命令丢下去的。
徐医工对着床上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姑娘作揖,心里正嘀咕着柏副将的越俎代庖。
也就是看世子昨日匆忙离开金尘关,才不顾一切的公报私仇。
脚步声远去,床上的女子睁开眼。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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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得罪了柏浩气,又有漆少阳借养伤之名实则逼囚在后,一旦她北狄人的身份被印证,这里又何止是魔窟?
光是想象,她就浑身一哆嗦。
她跳下床,捞出压在最后的衣裳,打气似的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也不知道她先前经历了什么,是否,真是一个无国无家的人。
这件衣裳的用料舒适,她在心里暗自比较,怕是与前两日,醒来初见漆少阳时,那位世子殿下身上的衣袍相比,也毫不逊色。
她脑子放空了下,和王府的底蕴比较……
这件衣服,不会是她偷的吧?
想到这里,她照镜子的表情僵了僵。
铜镜映着的姑娘随着她的神情变幻。她的唇瓣抿成条淡漠直线,右颊眼尾的一粒朱砂小痣随肌肉牵动浮现,仿佛雪地落梅,一瞬消失不见。
她看着镜中陌生的脸,忽然咧了咧嘴。
这样一笑,眼尾锋利的弧度倏然软化,卧蚕微微鼓起如轮新月,常年凝霜的瞳孔也同时沁出琥珀般的蜜色。
更加陌生了。
“还是不笑适合我。”她颓然的想。
换好了衣裳,她大摇大摆的走出营帐。
前面说了,柏浩气被惹急,当着她的面对她诸多限制。
但吩咐过后,被调来在她营帐外守着的士兵,也只是守到徐医工进来换药以前。
故而,当她扒着营帐的门框,见到来来往往举刀持枪的士兵们,着实纠结了会儿,她计划的可行度。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那一级别的。她有伤在身!
罢了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心底有个声音劝服她:“想做什么便去做!”
得益于白日里的探查,她还算摸清了营帐驻扎地的地形。
要离开的话,不能往大门口钻,借助他人身份打掩护也不现实。
综合一下,也只有这条路了。
面前是围拢成形的网帐,粗糙的当做一堵堵墙。
这让她想到,在选择驻营地时,一定又急又赶,才会宁愿增派人手巡逻,也不愿意新建城墙,来作为天然的堡垒。
她有备无患偷藏着的沙棘刺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划上几道,网墙破开,同时也意味着她和漆少阳的鱼死网破。
那样,她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假若,她不是北狄人,贸然出了金尘关,又如何能证明自己身份,一言不合只会被当做疯子丢出北狄营地。
若她真是北狄人,被暗害至此,漆少阳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将她留下,如今为她疗伤,试图温水煮青蛙以套出敌方密讯。
但问题是,她失忆了啊!
天然的隔绝屏障,完全可以做到听不进去想不出来。
漆少阳……
这个名字应是完全陌生的,可她愈想愈觉得,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脑海中的人影也仿佛快要与之重叠。
月白锦袍的边沿一角在记忆中擦身而过,她听见有人在喊:“杀了他!”
杀了,谁?
谁又要成为那个杀手?
沙棘刺软化般从手中脱落,她身上尽是挣扎过后的虚汗。
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那道模糊身影。
会与漆少阳有关吗?
不能再犹豫了。
她重新站立起来,捡起沙棘刺,狠狠扎了下去。
4. 金尘关(三)
流沙在烈日下翻滚,有如赤金巨蟒‘嘶嘶’吐着蛇信子。
地平线被热浪扭曲成晃动的虚影,远处沙丘连绵,看不见一点前路。
她身处其中,的确走得有点太久了。
走出了漆少阳为首,驻扎在金尘关的营帐,她大概又走了一天一夜,一直以为坚定地向北走,总能有个好结果。
谁知,想去的北狄大关没摸着前路,走到如今,也只有满眼的沙砾和无人烟的荒原。
她停在原地,脸上蒙着的面罩——实则是从衣摆扯下的一角,在卷着沙石的风中摇曳。
此时正值黄昏,夕照打在地面上,将整个大漠都染成份量极重的凝血色。
她也不例外。
那身隐隐泛着幽蓝流光的窄袖长裙更甚,迎着微薄的日光,她仿佛要与沙海融为一体。
天地正将她一寸寸吞入腹中,连投下的影子都被砂砾啃噬,要减成残片。
逃离营帐范围,她原先是犹豫不决的。
只因为自己多疑,便丢掉可能存活的机会。
听起来太傻了。
她脱口而出这句话,当做对自己的评价。
很奇怪,她空白的记忆中,莫名其妙跳出这番冷厉的话语。
但紧接着,她又自然而然的否认那番话:“那只是可能存活,若是漆少阳设计害我,我连跑都来不及。”
最先出现的那道冷淡声音“哼”了下。
她恍然愣在原地。
失忆以前,她不会得病了吧?
地表留存着腾腾的白烟,她眯起眼,不由得为自己担心。
她脑子有问题。
啊,不对……她的耳朵……
她想着,摸上了左右耳朵。
起初还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后来耳膜灌满沙暴呼啸,像千万冤魂贴着地面尖啸。
偶然风停时,寂静反而化作实体压碎胸腔——连蜥蜴爬过沙面的簌响都成了救命稻草。
她就这样,反复沉沦在寂静与风暴之中。
不知不觉间,流沙在她的衣摆下蠕动,而她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忽而,她踉跄扑往枯死的胡杨桩。指腹刚触及树干,整片沙海陡然沸腾。
——北方天际窜起百丈高的赭色沙墙,裹着雷暴的轰鸣碾来,云层仿佛被撕成褴褛的布条。
狂风抢先一步扼住咽喉,面罩立时被扯成飞舞的绞索,她愣愣僵着眼神,看它远去。
下一刻,脚下绣鞋如堕熔炉,深深陷了进去。
足底罗袜混着血水,黏进沙砾。
“喀嚓!”
一声脆响中,胡杨桩拦腰折断。砂石如箭矢穿透衣裙,缠枝莲纹腰封上缀的珍珠随之炸裂飞溅。
天地倒转——她有意蜷身护住头脸,湛蓝穹顶被黄沙吞噬,烈日化作浊气沉没在沙浪里。
窒息的感觉是那样清晰。
沙粒灌进耳蜗,热气似乎化作清凌凌的响声,渐次迷住了她的眼睛。
日光仿佛更加透亮,穿过玉壁莲花纹,玻璃灯罩内夜明珠幽光浮动。
她伸手要去取。
低沉却有如龙涎香般醇厚的声音道:“别动。”
“你说话真不中听。”她颇为遗憾的撇嘴,还是照着话缩了回去。
这回她瞧见了,那张回转过来的脸,和她一模一样。
是她!
流沙席卷肉身,她随之颠簸了几下。
紧接着,她记忆中的“她”扑身向前,细致的金针扎向喉结:“再动,我就把你给扎哑了!”
“要变成……风干的沙人了吗?”这个荒诞念头闪现时,沙墙已轰然压顶。
她的意识,已经被剥离开。
将要死了。
混沌中,有玄铁冷光劈开昏黄。
一道赤影纵马贯穿沙幕,枣骝马鬃毛燃火般飞扬,来人的玄色狼裘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手间的青蓝色护腕,在沙粒撞击中若隐若现。
马蹄踏过她身侧时,男人突然俯身探臂,小臂肌肉虬结如锁链,精准箍住她的腰肢。
“嘶啦——”
烟罗袖裳被马蹄踩住,毫不留情地撕裂开一角,她如断线纸鸢被掼上马背。
那人的胸膛贴上她脊背的刹那,沙暴巨口彻底闭合。
黑暗裹着万吨流沙砸落,她只觉万籁俱寂,唯有耳边胸腔震动。
染血的指尖下意识抓住他腰间的蹀躞带,粗粝的皮革,混着咸腥的汗血冲进鼻腔。
她安然昏了过去。
“咳……咳咳!”
喉间腥甜,舌尖满是铁锈和腐水交缠的另类味道,她剧烈呕吐起来,沙粒簌簌滑落,勉强睁开了双眼。
后背紧贴的岩石渗出沁骨寒凉,她哆嗦着,慢慢瞧见褴褛的长裙下,沙蜥爬上破烂绣鞋,经过小腿已然结痂的伤口的麻痒感。
竟让她感激涕零。
还有触感,她也还活着。
而那个救下她的人——
她这么想着,鞋尖朝上,正对着这个方向。
顺着抬眼,赤色红袍光辉夺目,如初次见到他时那样。
漆少阳很轻微的叹了口气,抓起她身边的大氅为她披上,末了,才有兴致感慨道:“你好像一直在做噩梦。这衣服,我为你披了你又踢开。”他歪头问:“你究竟是谁?”
这应该是她梦里的场景。
漆少阳露出真面目,终于揭露她北狄细作的身份,然后将她捆缚起来,暴晒于两军对垒之间。
叫人害怕的情景。
可面对她的双眼却如星子般明亮,澄澈宁静,只是淡淡的好奇。
她下意识想开口,沙哑的声线挤在唇齿之间,“我……”
她没能说出那句话。
漆少阳懊恼般一拍脑袋,解开腰间的水囊就朝她额头推:“瞧我都忘了,你先喝口水润润唇。”
水囊晃动的清响,伴随篝火的噼啪响声,她有些怅然的眯起眼睛。
不自觉脱口而出:“我没在做梦吧?”
漆少阳扶水囊的动作一顿,多看了她几眼。
她也尴尬,忙躲过视线,总不能说,她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他会来杀她,连入梦也不放过。
对面的少年一转眼睛,像是顿悟她的想法,佩戴护腕的手捞来件物什,“你试试。”
她一脸莫名:“试什么?”
大把照在二人脸上,借着火光,他举起的东西终于叫人看清。
圆球状的青绿,侧边的一半光秃秃,另一半……他翻转过来,美目含笑,露出了尖利仍在的另一半。
“……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觉得自己在做梦,不如,拿这仙人球试一试感觉,”漆少阳满脸真诚,却叫她越瞧越不真实:“我从小就听人说过,在做梦的人是察觉不到痛的。若是你痛的话,那现下便是真实。”
她宁愿不要这样的真实。
她笑了笑,忙不迭就着没刺的地方推开,见漆少阳略遗憾的归置一边,又疑惑起来:“这仙人球为什么只有一边有刺?”
“这大漠无边无际,条件困苦,能生存下来的植物寥寥无几,也就只有耐旱的胡杨,仙人球,是黄色之外唯一的亮色,”漆少阳边走远边道:“而仙人球之所以耐旱,是因他们懂得在根茎中贮藏水分,因此削切此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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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汁液,会是独一份的生命之源。”
“呕……”闻言,她急切伸出舌头,欲盖弥彰地丢掉那些味道。
漆少阳转身,走回她身前时,就见到她试探着,要去摸舌苔上的异常。
她狠瞪了眼他:“你给我喝的,就是仙人球的汁液?”
他耸了耸肩:“这里只有这个,况且,今晚我们住在哪里都没有着落。”
掐喉咙的动作一滞,她靠在凉石的身子挪了挪,忽然道:“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她想象中的,单纯的镇北王世子,并非那么没有城府。
“你一直这么多疑的吗?”漆少阳挑眉,出乎意料的,把她忍着剧痛抬起的手按了回去,接着便再无动作:“姑娘,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在下不过是去颉罗城办事,得到你走失的消息,这才独自纵马,回金尘关内的营帐。半路上,偶然见到了被卷进沙暴的姑娘你。”
“所以又一次,好心救了我。”她的头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慢慢、慢慢补足了剩下的话。
漆少阳抿唇,直觉她这话的情绪不对,但想了半晌,也没能品出具体哪里不对。
索性她没给太多时间,不得闲夹枪带棒:“柏浩气告诉你的吧?告诉你我走失,还是故意逃走?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得到自由,安全地离开你的视线。”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多疑。”漆少阳无奈的肩膀塌下,“姑娘,你是我救回来,带到金尘关的。我不会放任你再遇到危险,自然也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是自行离去的情况下,就不去寻找到你的踪迹。”
他的语速越说越慢,是注意她已经眼皮打架,却还要强撑起来质问他。
“我这样说,你可以相信吗?”
朗润的嗓音着实很像催眠草药。
她也确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太累了。
透过这双温和的眼睛,她看见远处沙丘,已然被暮色雕琢成犬牙交错的轮廓。今日月朗星稀,像极了横生枝节半途插入的人。
注定不属于这里。
寒气随夜幕倾泻而下,她没功夫再理论谁要害人谁要救人,裹着氅袄瑟缩起身体。
时刻紧盯着她,漆少阳细心的察觉到了她这一动作。
犹豫一瞬,道:“姑娘,我抱你……去火堆旁取取暖?”
她没有应。
漆少阳咬牙,凑近了点。
先前抱她已是冒犯,更何况人命关天,事出有因。
如今人清醒了,再如此毛燥,实在不妥。
谁料,半合上眼睛的女子陡然道:“冷,你抱我。”
相隔的距离不算远,甚至再近上几厘,呼吸都快要交缠上。
漆少阳得了吩咐,手脚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排,只得呐呐:“姑娘,我抱你去火堆旁取暖?”
“嗯。”她懒懒出声。
漆少阳欺身向前,揽她入怀。
掌心扣住她腰身,他不由得失了神。
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萍水相逢,一拍即合或是一拍两散,都不是什么问题。
他不是学得会好奇的人,但短短几日,见的三面里,这姑娘都在和受伤打交道,却是一点也不叫屈。实在叫他忍不住去想,她从前究竟是如何的处境。
“阿星,”晚风拂过怀中人的面颊,许是感知到他的思绪,她依旧半闭着眼,随口道:“我的名字。”
像是察觉到他又要追问,喋喋不休,她指了指天,及时性的补充:“是星星的星。”
散乱的青丝缠上他腰间玉带,怀里的人沉沉睡了过去。
怎的,不怕他在她睡梦中害她?
5. 金尘关(四)
这是阿星清醒过来的第五日。
也是第无数次,和柏浩气大眼瞪小眼。
“阿星,你的名字?”他两指拍向身前桌子,把徐医工唬得一愣一愣的。
阿星见怪不怪,甚至有闲心伸长空闲的手臂,安抚似的拍了拍为她切脉的徐医工的肩膀。
冷汗就快要从额头呈入鼻梁,徐医工不动声色的挪了个位置。
犯病了,犯的何止是疑心病。
徐医工觉得,自己切脉的对象不应是阿星,反倒该是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
柏浩气毫无自觉。
在兢兢业业替代少阳巡守过后,回过头来,发现少阳救回来的女子早就不在她休息的营帐里,甚至整个围墙内都没有见到人。
他传信告知少阳,讽刺她心里有鬼,刺穿网墙半夜离开营帐。
本意是要少阳堤防于她,如果可以的话,打为北狄细作捉拿起来严刑拷打都是可以的。
谁知,他自鸣得意慧眼如炬之时,少阳回来了。
还是一人一马,抱着那女子回来的。
问他怎么处置?
漆少阳“嗯”了许久,平静地道:“为她疗伤,送回原先的营帐静养。”
到底有没有仔细看完他送过去的信!
柏浩气恨得捶胸,却无可奈何。
少阳个性单纯,理不了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没关系,就由他来看清那些妖魔鬼怪,叫他们无所遁形!
已经被当做傻子的柏浩气,不甘的瞪着阿星。
阿星嫌弃:“你真的是副将?漆少阳信任你?”
她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身量八尺的男儿从鼻孔里出气,“世子自然最信任我。”
阿星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心累的很,却又不得不和傻瓜论短长。
她点点头,自认哄弄人的耐心从没有这么多过:“漆少阳离开军营前,同我说过他最信任柏副将,便是我遇见什么困难,定当寻柏大哥以解决之法。”
脉搏稳定,徐医工眼观鼻鼻观心,知晓高手过招,小人莫跳。
“真的?”柏浩气的双眼骨碌碌的转,显然是不信这话。
他道:“世子同你说的,我都知道。”
徐医工:“……”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说完那话,柏浩气傲娇的,直挺挺的,立在一边充当吉祥物。活像塑雕像。
倒是再没插话了。
对于这一点,徐医工是佩服阿星的。同时也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安静氛围呼出一口气。
“奇怪?”徐医工收回切脉的手,自言自语:“这两日下来,为你治疗内伤,我下的早不是什么猛药。可你的内伤怎会无声无息间,自我愈合般减轻了?”
柏浩气回身,轻轻看了眼波澜不惊的女子。
阿星依然淡定,她不动声色的道:“哦,可能是我所练内功的缘故。”
徐医工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没有着急反驳,更没有轻易给出结论。
四两拨千斤的一句:“想来,我得重新探查伤势,再给姑娘开过药。”
阿星面无表情:“有劳。”
徐医工蘸上笔墨,已经在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安静了许久的人掐准时机出声:“你受了内伤?据我所知,只有内力深厚的人才能做到内伤的自我痊愈。”
笔尖在不再纯洁的白色上顿了一顿,黑墨的一团自上而下滴落,晕成了极不协调的一笔。
阿星还是那副神情:“这样的人,当世,能有几人?”
谁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营帐内的人,也都不会有人,会不知道柏浩气话语中的试探和冷凝。
柏浩气被她问得没了脾气:“兴许,王爷能做到吧。”
“漆少阳也不行?”阿星轻而易举的融入到了闲聊的氛围。
“世子骁勇敏锐,擅排兵布阵,”柏浩气不知在看哪里:“武功,不是他的长处。”
她听见了什么?
敏锐啊——
那就不好办了。
阿星明面上未显,只一个劲儿的抿唇。
她一沉默,柏浩气反而突有了眼里见,似乎,是因瞧着她不同往常的脆弱。
说实话,这个姑娘很奇怪。
一张如初雪般莹白的鹅蛋脸,颧骨处晕着薄樱色的红,垂眸时,恰只懵懂的幼鹿。
但这仅限于不开口的她。
一旦抬眼,刹那眼眸利如冰锥,只消挑眉视物,便有如含藏机锋。
矛盾的女孩。
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送危险信号。
填下药方,徐医工搁笔之时,终于像是感受到了这不可多得的幽静气氛,岂止诡异。
但他向来只好分内之事,便向阿星恭敬道:“姑娘,这是接下来疗程的药方。我誊抄了两份,另一份劳你过目。”
阿星不是傻瓜,她听得出这是讽刺。
之前带着半质疑的语气问过他用药一事,那时他好脾气的应着。怎知会在今日发作。
看待一个人果然不能光看表面。
阿星冰块脸难得挤出一丝笑,但看着,比哭都难看。
“劳徐医工做主便是。”
才怪。
他用的那些药她都认识,谅他也害不着她。
等等……她为什么会识得那么多草药?
阿星后知后觉的生出疑问,徐医工已经欣然接受她的施让,收起了递过去的药方。
本也不是真心给出的!
阿星顿觉无奈,再开口,又添了点死气:“今日还未用药,不如就由柏大哥忙里抽闲,协助徐医工……”
“我日理万机,哪能做这种事?”果不其然,阿星话也没说完,柏浩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否决。
他也确实朝外走了:“世子临走前吩咐过我,营帐的安全全权由我负责,实在分身乏术啊。”
那站在她面前啰嗦了半个时辰之久的人又是谁?!
阿星微微一笑:“滚吧。”
转身收拾药箱的徐医工一愣,阿星还在笑,笑得卧蚕都快要比眼睛大了:“徐医工请。”
他确实没看错。
阿星笑了。
且自然的笑骂了一句。
看来是被柏浩气气傻了。
徐医工内心叹息,世子当真如此信任,这个来历不明的阿星姑娘吗?
人全都走了,营帐恢复了宁静。
她换下的玄青色长裙被归置在手边,阿星摸上那光滑的料子,却已经被绞得四分五裂。看一眼便知,她再不能穿了。
不知为什么,她有股心下大石头落地的冲动。
碎布被她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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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起,阿星回忆着沙暴当中,反复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一幕。
红衣佩冠的男子被她用金针抵住喉咙,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感知不到,和她拥有相同脸庞人的心绪。
红衣啊,竟又是红衣,这几日里,她遇见的模糊不清的红衣可太多了。
她找了个包袱,将碎衣,和之前拆下来,上刻‘狄’字的银镖藏在一起,埋进了深处。
卷进沙暴,阿星这回受的多是皮外伤。
至于徐医工提到的,阿星内伤自愈的事,她稍稍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并不太去深究。
毕竟,她还不知,如何去使出自己的武功。
而自那晚,不,应是一日清晨,漆少阳趁自己未醒,送自己回了营帐,他又没了踪影后,阿星老老实实瘫在床上敷药将养着。
她有两日,没有再梦见那些光怪陆离的景物。
徐医工适时问起:“阿星姑娘,这几日,你可有觉得头痛减轻了不少?”
她点头:“不会有头疼的感觉了,而且,梦魇也消退了不少。”
“哈哈,那都是高处摔落造成的病症,阿星姑娘大可放心,你的身体将养地着实不错。”
医患关系,叫阿星选择短时间内,和徐医工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交情:“这都是徐医工医术高明的缘故。”
徐医工摆摆手,“说起来,世子殿下才是姑娘的救命恩人,我可丝毫不敢居功。”
她的救命恩人?
阿星撇撇嘴,不置可否。
除了最开始毫无防备心,一股脑给她介绍了金尘关所有的柏浩气,她并没有给太多人和她传达这片土地的机会。
这一关隘是为阻敌而建设,金尘关毫无疑问是雄伟的。
作为边军要塞,金尘关承载着的,是镇北王一代人和大梁热血之士,前仆后继的年华以及使命。
她其实感受不到。
行走其间,无时无刻不渍满黄沙,满眼空茫茫的金黄。
她仰头能捕捉到威风凛凛的战旗,和瞭望塔旁,城墙裂缝处探出的半枯红柳。
到了夜晚,营帐内偶有号角声传出,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声音。
夕阳将背后的夯土城墙劈成两半,阿星伸展两臂,任由身上月白的湘绸随风翻飞。
她紧闭双眼。
这里是她偶然发现的地方,巡守的士兵不易看见……当然,不是指她又要逃。她单纯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
有时一抬眼,可能还会清晰看见,疾速飞奔,归来的人。
风蚀岩群的阴影里,一队玄甲骑士正破开沙幕而来。
为首者肩头落满金尘,残阳将他胯/下黑马的轮廓熔成灼亮的刀锋,所经之处,流沙如退潮般裂开深堑。
阿星眯起眼睛,她还未见过他戎装驰骋的样子。
身影逼近,她重新看清了他的脸庞。
他换了一身黑衣,也掩不住卓尔不群的英姿。勒马停在她的身前,向她伸出手。
“姑娘,”他开口,略不解:“你待在营帐外作甚,这里可不太安全。”
是不大安全。
阿星喃喃,忽略了他穿过烈阳的手。好像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漆少阳,”她郑重的唤他的名字:“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
我是不是,一直爱慕着你?
6. 金尘关(五)
“漆少阳,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
阿星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清冷冷,绝不会叫人想到,她内心天人交战的事由如何。
漆少阳缩回手,一皱眉头:“你以前认不认识我,难道你会不知道?”
这话不太好接。
她总不能说,她失忆了。
而她怀疑,她和他,互相疑过、斗过、恨过、杀过,也爱过,种种因素下,成了一对隔着国仇家恨的怨侣。
不能说。
她失忆这件事,首先就不能说。
只好转移话题:“你这几日都去哪里了?”
拙劣的招数,漆少阳不吃这套:“你……是不是忘了点东西?”
何止一点,她是全忘了。
阿星可怜劲儿的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面上却是搪塞着他:“没有,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徐医工提议要我多走走,我这才寻了个安静的地方休息的。”
漆少阳若有所思的点头,又一次向她伸出手:“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和他相处的不多,阿星却可以简洁概括他为几个词:单纯好骗,直率细心。
哦对,他好像永远在笑。
他笑起来,眼里总是像有千军万马的浩荡。
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不用了,”阿星断然拒绝:“我害怕骑马。”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骑马,事实上,看着那匹匹高马,心中更多的是兴奋。
但对着漆少阳,说实话,她是万万不会的。
不如她的设想,漆少阳一缩手,果断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那我和你一同走着去。”
在他身后诸多惊讶的目光中,和阿星肩并着肩,几步要跨入营帐。
阿星心里也在打鼓。
她愈发看不清,他对她的态度。
巡守的士兵见到漆少阳,一个个总要颔首见礼。阿星跟在她身边,有些不自在。
手边的人一招手,吩咐下去他带回来的那些人先稍作休息,连带他的马也被牵着离开了行列。
不一会儿,剩下了她和漆少阳。
阿星在心里磨蹭,也要告别。
她觉得,在这个时候,和漆少阳实在不能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让他们心平气和的闲谈。
她沉默着扭过身子,余光的角落倒是远远跑来一人。
柏浩气一脸明媚,丝毫没有这几日在阿星面前垂头耷耳的郁闷。
看的她有点反胃。
“少阳,我还以为你要再过几日才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地瞥了阿星好几眼。
可惜,沉浸在倒胃口情绪里的阿星并未注意到。
漆少阳任由柏浩气搭着自己的肩膀,想了想,看着他笑:“爹传信过来,说宫里如今不赞同他离开上京,只好在书信中提点我,说守好金尘关的关隘乃上上策,话里话外要我免除两地奔波。”
闻言,柏浩气脸上的笑有些凝滞:“可我们在此安营扎寨,不就是防备着,北狄人又像上次一样,狡诈得进行偷袭吗?”
阿星面无表情站在两人身旁,这是她能听的吗?
“我倒觉得爹说得对。”漆少阳平静的摇头,“虽说无法保证,北狄人用过的招数不会再使用一次,但说到底,我们在金尘关外安营扎寨的行为本质上还是在‘守’。既是起不到更多,例如‘瓮中捉鳖’的作用,倒不如省些气力,做到极力防守。”
说到最后,漆少阳的表情也凝重了许多。
他还未及弱冠之年,一人一马,偷跑来了金尘关。
漫天的黄沙之中,他仰头询问高大的父亲:“为什么不允许我留下?我要同父亲一起御敌!”
他并不是真的胸怀家国。
故而,他爹盯着他尚且懵懂的双眼,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拍过他的脑袋:“我派人送你回上京。”
那时候开始,他爹就老了。
仿佛接替他在金尘关的职责,对他来说,是理所应当的。
而调换角色,留在上京城的,自然也该是他爹。
自三年前,爹被特许留京,而他领了皇上的青眼,衔兵驻守金尘关始,爹并非一心一意留府。
可往常,爹请命赶往金尘关,皇上虽说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但绝没有像这次一样断然拒绝。
他多少咂摸出了点皇上的意思。
柏浩气点点头,很快想通:“王爷不愧驻守边关这么多年,还是想得周到。”
漆少阳勉强笑了下。
他扭头问:“既是如此,你匆忙归来,便是急着要兄弟们入关?”
漆少阳本想应“是”,但余光瞥见低头的阿星,话到嘴边又改口:“这几日,你可有好好照顾阿星姑娘?”
阿星听到那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名字——毕竟柏浩气围着自己叫了上百遍,怎么也该训练出来惯性——她抬起头,眼里不带情绪。
一朝转移了话题,柏浩气不太能跟得上,“她能跑能跳的,还要怎么照顾?”
漆少阳一脸不信,但没有直说:“我回来的时候,见阿星在营帐外。”
多余的话,不劳他说出口,余下的人也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柏浩气说不出话:“能跑能跳的,在营帐外见到你。这不更说明我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漆少阳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顿了顿,又很快打住。
阿星同样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徐医工嘱咐我多出来走走,这也是为伤势好。”
听起来颇为无奈。
漆少阳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倒是柏浩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老徐还说叫你把煎好的药全喝得一滴不剩,三令五申不让你偷偷倒,你做到了吗?”
这他也知道?
阿星震惊的看着他,她以为监视她这句话是开玩笑的。
“咳,太苦了嘛。”阿星移开眼神,目视半空。
这是另一个,导致她不愿意面对徐医工的理由。
她根深蒂固的记忆告诉她,其实可以用其他几味药代替他开的药。
且味道更好。
阿星搓了搓胳膊,决定不再和柏浩气多做计较。
“我先回营帐了,”阿星主动告别:“今天的药还没喝。”
她才不会说,从她回来后,柏浩气解散了对她营帐的守卫,她决定每晚在营帐外待那一小会,是有意延长服药的时间。
她一走,就能听见漆少阳按捺不住地说:“阿星真是因为徐医工的嘱咐才去外头的,而不是你在针对她?”
阿星默默勾唇角。
“我有什么好针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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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接下来,是柏浩气的叽哇乱叫。
漆少阳看着他:“她之前为何离开?”
“我怎么知道?”柏浩气不屑一顾,“她做贼心虚逃出营帐,我还在给你的信里写了的。”
对方认真道:“我只记住你说,她不见了。”
“……”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针对她了吧?”
“你看,”漆少阳眯起眼:“你就是针对她!”
柏浩气一口气憋在喉咙底,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他索性问开:“她和你什么关系?认识不到几天,就处处护着她,连王爷的事都能在她面前谈论。”
漆少阳微微一笑:“谁告诉你,我们才认识几天的?”
分明,神交已久。
越笑越荡漾,柏浩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了个关键问题:“她认识你吗?”
如果这个问题是在今天以前抛出来的,漆少阳只能可怜兮兮的垂头,苦笑一声。
但谁让,他刚听阿星也问过这个问题呢。
“我单方面认识她不行吗?”漆少阳反过来鄙视柏浩气:“所以你别再针对她一个姑娘了。”
柏浩气只想大喊冤枉,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不过,“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上京城?潜崖底?”
潜崖,就是捡到阿星的地方。
漆少阳不太高兴的瞥了他一眼:“柏大哥,当初爹说叫你改改话痨的毛病,看来你也没听进去。”
这是拿他的话堵自己。
柏浩气悻悻放下手臂,闲不住还是要怼回去。却见一人跑来,急急忙忙的。
“将军,不好了!”那士兵道:“换岗进食以后,不知为什么,兄弟们一个个都叫喊着不舒服倒地了!”
漠北的夜风裹着砂砾,刀刃般席卷过营帐。
戌时一刻,是轮到一队士兵换岗用饭的时间。
本是平常,谁知,巡营的年轻士兵啃下半个粮饼,忽然脖颈青筋暴起,手中的黍米饼应声滚落,他五指痉挛着想要抠进喉管,但费力抬起胳膊,还是只能停在半空,就疼晕了过去。
紧接着,是马厩方向,传来声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才牵来的马,亦遭受毒手。
变故生于瞬息。
漆少阳和柏浩气被传送消息的士兵带到伙房的时候,营帐里一片混乱。
有人以头抢地撞得满脸血污,有人撕开身上衣裳抓挠胸腹,抓痕下,清晰可见皮肉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漆少阳跪地上前,紧急抓住当中一个士兵作乱的手,头也不回:“徐医工去请了吗?柏大哥,我们先想办法让兄弟们安静下来。”
“那就只能打晕他们了,否则活活疼晕也是受罪。”柏浩气不再嬉皮笑脸,不无认真的说道。
说着,也不管漆少阳的意见,他一个手刀,先把手下的人给劈晕。
见此,漆少阳有样学样,一个转身,要‘制服’其他的人。
柏浩气却没动,他猛然抬头,视线仿佛定在远方:“少阳,有奸细。”
北狄人多为游牧民族,多少人称赞他们坦率直接,但与北狄打过多次交道的他们可都知道,那些所谓传闻,全都是狗屁。
背地里阴损的手段,还是层出不穷。
漆少阳面带笑容:“你觉得有谁?”
7. 金尘关(六)
徐宋清一个踉跄,半跪在个踌躇的士兵旁,银针探进吐出白沫的口中,再抽出时,针尖已乌黑发亮。
阿星探头看了一眼。
中毒的迹象。但具体什么毒,不是她火眼金睛,一眼能看穿的。
火头营去人请徐医工的时候,阿星刚被切了脉,对着面前乌漆麻黑,泛着苦味的汤药愁眉苦脸。
而徐宋清一听闻消息,便慌里慌张的收拾药箱,就要跟传送消息的士兵走。
阿星眨了眨眼睛,对着那碗药,登时心生主意。
一脸严肃:“听描述像是中毒,徐医工,不如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就阿星醒来后,明里暗里的那几句话,徐宋清是知道她在医理方面有几把刷子的。
他考虑了两息:“嗯,姑娘不妨先喝药,之后我们再一同去见世子。”
“……”
她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阿星沉默几秒,硬着头皮,还是将药灌了进去。
以至于到现在,阿星的胃里还在翻江倒海。
她闲闲的站在一旁,显然是神游到了天际。
看着徐宋清一脸凝重,时不时摇头叹气的模样,柏浩气不耐的出声:“老徐,到底怎么样,你先说句话!”
徐宋清神情不变,慢慢抿住唇瓣:“是中毒。”
“什么毒?”漆少阳和柏浩气紧张道。
半晌,徐宋清憋出一句话:“不知道。”
“老徐?!”柏浩气一惊一乍的。
“……别打扰我。”徐宋清‘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
漆少阳则意外地瞅了一眼阿星,转身在土灶边左撇右看的。
那两人还在各执一词:
“你行医多年,连中了什么毒都看不出来吗?”
“这需要时间,”徐宋清看上去习惯了他的纠缠,情绪稳定:“你容我斟酌下。”
阿星抱着胳膊放在胸前,昏昏欲睡,白看了一场热闹,怪不自在的。
因着各忙各的,全程无一人把她放在眼里。阿星等了好一会儿,见那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发展到剑拔弩张地步的两人你推我搡,你一拳我一掌的,始终没有停歇的心思,她想了想,绕过两个疑似耍宝的人,走到了近前。
走到了被搁置在一边的银针近前。
阿星捡起银针,下意识浸入一旁的皂角水。不知为什么,她搓洗的手法并不生疏,显然不是第一次,就像她初次睁开眼,能够辨认出草药一样。
反复几次搓洗后,阿星看着晃动的水波,吸了口气。
水中映着的眉眼是她的,但又如此陌生。
她眉头一凛,将银针探入侧边昏睡过去的士兵的喉腔。
针尖触到未消化的饼糜,立即变为深深的黑色。
结果是一样的,没什么好意外的。
阿星想到这里,灵光一闪,针尖摇动,凝视眼前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她蹙眉将银针举近灯烛,那粗深的乌黑,缓缓浮现出蛛网般的灰纹。
灰纹扩散如雾,肉眼可见的又变靛青。
“失魂叶——”
阿星倏的转眸,上一刻还要撞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然分开。徐宋清目光幽森,泛着浅淡的光。
“什么是失魂叶?”这是柏浩气问的。
觉察到这边的动静,漆少阳抹了一把土灶,幽幽走了回来。
徐宋清置若罔闻,抓过阿星手中的银针,在灯烛前晃荡。
一时不察,针尾抖落了几丝灰粒。
徐宋清重新开口:“失魂叶叶身有毒,只需轻轻碾碎枝叶就已是天然的毒物,而这毒源自北狄……是一年前朝堂振动,易太傅不慎中毒,有位神医诊断出来的毒症。在此之前,我大梁境内从没有人听过、出现过这等毒物。”
易太傅的事,在场之人倒是有所耳闻。
……除了阿星。
不过阿星的重点不在这里,她冷着一张脸,对着横刀夺走她手里银针的人说道:“所以你知道如何解?”
一旁的柏浩气皱眉,心里有了计较。
“那位神医是秘密诊治,并没有公开药方。”漆少阳抢先替徐宋清答道:“徐医工,不如我去信上京,求问易太傅那位神医的解毒药方。”
“来不及……”徐宋清谨慎摇头,“这毒不仅凶猛异常,中毒以后,症状更是显现得又急又快。
“毒性发作以后,若没有解药,不出三个时辰,任谁也挺不过。”
“可恶,要让我揪出这细作,我一定饶不了他!”还没听徐宋清说完,柏浩气咬牙切齿,就往虚空砸了一拳。
“现在主要问题不是这个,”漆少阳及时拦住他,“既然知道是什么毒,还是首先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信太傅府求问神医,至于剩下的时间,陪着徐医工琢磨药方。”
柏浩气还在忿忿不平,漆少阳一点他肩膀:“就你去吧。”
柏浩气怪叫一声:“我不去!”
惹得还在发呆的阿星抬头看他一眼。
柏浩气还在气头上,但也没忽略这目光,横着眼睛就招惹她:“你看什么!喂,我是想不到,你来以前,我们大营风平浪静,但就是你进了营帐,莫名其妙就被下了毒。说起来,我们整个大营,也就是你一外人吧。”
他越说,声音反而越稳当。
本是气急之言,但一想到在稳住中毒的士兵后,徐医工领着阿星来以前,他抱着试探的态度提出细作的可能,漆少阳的那句反问,他就更坐不住。
漆少阳道:“你觉得有谁?”
“最值得怀疑的那一个。”他记得,他难得懂得拐着弯儿的回答,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漆少阳默了默,道:“你的怀疑不必说出来,凶手也不必放在明面上查探,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柏浩气最后没听漆少阳的,他实在气不过。
怒视阿星的目光仿佛要喷火,后者眉头也没拧下,实话实话:“我的确是个外人。”
她挺认同柏浩气话的。
不明白柏浩气义正辞严一段话后,漆少阳和徐宋清一下子变了脸色的原因。
柏浩气瞪她:“你这是承认了?”
“浩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漆少阳拉开气结的人。徐宋清同样颇不认同的朝着阿星摇了摇头。
“我可管不着什么时候不时候的,”柏浩气一向固执,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下:“少阳,你扪心自问,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待在大营这几日,不是没有兄弟质疑过。这毕竟是金尘关,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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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慎,被北狄细作潜入,那可就是全军覆没的祸事。”
他从来就没放心过阿星。即便漆少阳再三与他说过,他个人认同阿星的身份,柏浩气也只是把怀疑的种子深埋心里。
二人对峙,阿星被漆少阳捂得严严实实。
柏浩气说得句句在理,即使阿星没有以旁观者的身份,是他口中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也要甘愿同意他的立场。
而最该死的是,就连她,都没有办法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没有问题。
而漆少阳却在维护她。
她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
“我清楚你的顾虑,留阿星姑娘养伤是我一意孤行。”漆少阳看着柏浩气,坦荡的道:“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你无凭无据,不应该空口白牙地怀疑阿星姑娘。”
“还要什么证据?”柏浩气怒极反笑,“我要是能捏住这厮下毒的铁证,何至于由着少阳你还被这女人蒙蔽。”
“你拿不出她下毒的证据。但我知道,事实是阿星这几日被你的人严防死守,从没有主动靠近过其他营帐,更没有来过这火头营。”
“少阳,你太糊涂了。”柏浩气脑子转的飞快,痛心疾首道:“我的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盯着她。我们今日可不就是看见她从大营外面回来吗?她上次不也一样跑出了营帐?她有什么小动作,根本防不胜防。”
漆少阳还要再据理力争,忽然,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背。
很轻,像在挠痒痒。
这种感觉太陌生。
漆少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
阿星拍过他的肩头,同样叫徐宋清让出位置,独自面对柏浩气。
这可是她推波助澜,自己招来的咬人的狗。
柏浩气目空一切般,已在心里定下了阿星的罪,“喂,被我戳中心虚了呗?”
阿星犹如在看一个白痴:“漆少阳不顾一切的袒护我,你为什么觉得,以你手上没有证据,单凭一张嘴的情况下,就能将我定罪?”
“你什么意思?!”柏浩气大怒。
这姑娘说话的语气本就冷凝,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她显现出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阿星意味不明的笑出声:“柏副将,我问你,若我要害人,是否就应该保存实力,睁眼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
柏浩气向前踏出一步,“你这不知死活的女人!”
“听她说下去。”柏浩气肺都要气炸了,一直按着他的漆少阳不以为意,仍旧将人扯了下去。
阿星这回谁也没看,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围拢在营帐一角:“我能解毒。”
说着,她怔怔忆起一幅画面——
华灯初上,露出模糊轮廓的府邸立在面前,琉璃瓦顶在暮色中闪着冷光。
手里卷着羊皮纸的姑娘,拍了拍门前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嚣张叫门:“听闻贵府大人有疾,我能解毒!”
没能看清脸。阿星蹙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躲在漆少阳背后正是利害极佳的法子,偏生自己跳了出来。
唉,分明没有更多的记忆支撑她夸下海口。
“你?”在场几人,皆怀疑的凝视着她。
而无论多后悔,话已经放出口,阿星还是摆出了自信的姿态。
8. 金尘关(七)
按理来说,阿星的那句“我能解毒”,谁也不应该相信的。
然而在场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接着,柏浩气习惯性的嘲讽:“你能解毒?你以为你是神医?”
一旁的徐宋清郑重抿唇:“阿星姑娘,这时候,你不必说大话来回转。”
“爱信不信。”阿星坦然翻了个白眼。
质疑的气氛不是很浓烈,至少比方才平淡了许多。
作为最有话语权的人,漆少阳只是静静的站着。
阿星自然的扭头:“漆大将军,你如何说?”
她似乎保持戏谑态度时,就会这样嘲讽地扬起唇角,称呼着他。
漆少阳忽的笑起来:“作为细作,既是毒杀敌方,在事情将要败露时,首先要做的,应是极速灭口,而不是弥补错误持续掩盖身份。”
柏浩气撇了撇嘴,懒得再反驳。
要是她真能解毒,他勉为其难可以留下她。但这和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这可不一定,若不是下毒之人,怎能得知解毒药方。”他在徐宋清耳旁嘀咕。
徐宋清轻描淡写瞥他一眼,又一门心思扑到了手中银针上。
连他都想不到的试毒方法,阿星姑娘就这样利落的看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不是巧合。
没有人反对,漆少阳顿了顿,一锤定音:“阿星,你想如何解?”
阿星表示她毫无头绪。
所以她耸耸肩:“你们人太多了,都先出去,别妨碍我试药。”
三人面面相觑,她指的人多,是说早已经晕过去的士兵们?
徐宋清面无表情,轻咳了声:“柏副将,随我去试药。”
“我?”柏浩气摇头晃脑的,愣是没接下文。
徐宋清满脸自然,一副不是你还能是谁的样子。
柏浩气的目光始终放在阿星的身上,徐宋清只好高声道:“世子,在这里僵着不是办法。不如由我和柏副将四处巡看,是否有其他将士中招。”
他考虑得周全,言下之意更是要他再不偏袒。
“解药,就交给阿星了。”漆少阳点点头,他拉走柏浩气,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无意义的一眼。
因为阿星既不是投毒的凶手,也不是在乎这些人性命的圣手。她不会知道暴怒的争执意味着什么。
解毒……
她跳出来,做了这个逞能的英雄。
帐内只阿星一人。她凝视着最后还是被徐宋清搁置的银针,陡然眯起眼睛。
分明在室内,清雅的辉光却直映进阿星的双瞳。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斜照进屋,浴桶中翻涌的药汁蒸腾起迷蒙的雾气。
顺着氤氲的袅袅,阿星看见苍白劲瘦的脊背,就浸在滚烫的药液之中。
青紫毒纹沿着脖颈蔓延至锁骨,破碎的喘息声混着浓郁的草药味在屋内回荡。
浴桶以外,一人冷硬的按住他的肩膀。
她看见,自己将银针没入他的后颈。
阿星忽然想知道,药桶中的人是谁。
她不顾一切的要上前。
药汁猛然开始翻腾,阿星一愣,最后只能退后一步。
空气中的药香渐渐淡去。阿星呆呆立在营帐中心,半明半暗的记忆跳了出来,又再次倏然而去。
记忆里的那个男人正在泡药浴解毒?他中的毒会是失魂叶吗?
若是失魂叶,只怕她与这从北狄流传出的毒药别不开身,更与北狄脱不了关系。
不过,当务之急,她应先想办法找到解毒药方。
解不了毒的话,柏浩气死捏把柄,一定饶不了她。到时漆少阳以一人之力,恐怕也有心无力去护下她。
阿星不在乎漆少阳的面子,但也要顾忌她的小命。
必要之时,她得趁混乱时刻,再一次离开大营。
鼻尖点点清淡的药味,阿星恍然点头,摸了摸下巴。
收集好药方,阿星需找徐医工取药,若是不在药库中收存着的,还得现采现煎。
找上徐宋清的营帐时,巧合的不见他人。
阿星挥开营帐的纱帘,一怔,扭头就要走。
身后的人目光也锐利,“嗖”的一声站起来:“怎么,想求助老徐?”
她实在不想看见这张怒火中烧的脸,因为这只会让她感到更加怒火攻心。
她张口就是怼:“柏副将,你不是被徐医工抓着去巡看将士们了?看样子,是被嫌弃笨手笨脚,太碍事?”
这可是他挑大梁揽下的活。
阿星竟能当着他的面,如此挑剔他!
柏浩气猛地起身,连连冷笑:“你别太嚣张了!今日这失魂叶之毒你要是没办法解,别说有世子护着你,就是老王爷在这,也救不了你。”
眼角的冰刀子看上去要挫化整片大漠。
阿星一句话堵了他的嘴:“你到底想不想救人?”
果不其然,柏浩气登时住嘴,却是翘起腿来:“你要如何?”
阿星顺势从袖中抽出张纸,上提她列下的全部药材,甩给了他,“柏副将,半时辰内,我要见到这些药材,你可能办到?”
这语气实在叫柏浩气不爽,他心气不低,当即一拍大腿,“算你有眼光,老徐不在,便由我来看顾药材。”
他接过药方,大致看了眼上面写的东西。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治疗伤药。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对阿星抱有希望的。
他终于收敛情绪,道:“你有把握吗?”
柏浩气没这么认真问过一个人。
少阳信任她,用的,却是中毒的数十士兵的命。
捻上那张添了墨痕的纸,又无意识的摩挲着。
阿星忽然不敢看他。
有把握吗?
若是漆少阳肯问过她这几个字,她如今也不会骑虎难下。
阿星倨傲答道:“我得先有这些药材。”
小半个时辰过后,漆少阳在靠近围网的营帐内,找见了阿星。
彼时,她长发束起,微微拢眉。
漆少阳忽然不想走进去。
大概是近乡情怯,总归,是一种莫名的情愫。
阿星只当他是个陌生人,她注意到敞开纱帐后的人,招呼起漆少阳来:“你忙完了?正好,我缺个人手。”
许是她使唤得太过自然,漆少阳一声不吭,应着走到了她的身边。
阿星目不斜视,跪坐在三足铁镉前。
她喊着缺人手,待人到了跟前,却是一言不发。
漆少阳也不恼,目不转视青铜药鍪底部黏着的焦黑药渣,沸汁翻滚间,溢出一股难言的草木腥气。
他没接触过这股味道。
炭火明灭映亮她侧脸,漆少阳皱了皱鼻子,不由道:“你真的有办法研制解药?”
失魂叶,产自北狄,毕竟渊源不察,实难论究。
当初本朝太傅重症不治,无数御医连病症都无法查证,对此束手无策。
失魂叶这个名字,出自揭下皇榜的民间神医。
“这里的药先喝上一小碗,失魂叶的毒性能消失一大半,”阿星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也没回答他的问题,“桌上的那些药已经按照斤两配过,只需捣碎,过上两日再外敷使用。”她说给自己听:“余毒未清,可是很痛苦的。”
漆少阳心下怔忪,阿星在上京城时,是跟在易太傅身边,他远远的见过一面。
却从未将她和解失魂叶毒症的那位神医,联系起来。
“没有。”顿了顿,面前的人冷不丁又道。
“什么?”漆少阳没反应过来。
“回答你的问题,”阿星漫不经心的捋直青丝:“你们将失魂叶说成那等可以媲美鹤顶红烈毒,我一小小女子,又有什么手腕可指望。”
漆少阳风中凌乱:“那你这是?”
“见你那么维护我,要是我再不站出来澄清,就太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阿星打了个哈欠:“借力打力罢了,不过是死得晚些。”
她云淡风轻的态度着实唬人,漆少阳不敢辨别她话里的真实性,只得哄道:“这个‘死的晚些’,你指的是谁?”
阿星仍盯看药汁,满不在乎地瞥他:“我,哦,还有你的兄弟。”
诡异的冷静,一副看破红尘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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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漆少阳忍不住了,“我没说要你死!”
“那你的那些将士们?”阿星若有所思,半晌,意味深长的扭头:“漆将军,这么多人对我有意见,不就是因为我来路不明,而今又卷入中毒案。你要是不将我就地正法,可没有办法以示正听,无法为你手下中毒的兄弟们申冤复仇。”
漆少阳呐呐着:“也没想让他们死。”
没管他的纠结再三,阿星老神在在的眯起双眼,分明是享受的神情:“世子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这些日子大概都在偏袒于我。”
不是问句。
“我再问你一次,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这便是实打实的疑惑了。
漆少阳挠挠头;“一面之缘而已,不值得提。”
他不知道阿星的身份,不清楚阿星的处境,单凭一面之缘,就这样判断和她该处的关系。
阿星垂眸:“在哪里遇见的我?”
漆少阳不把她的疑惑当一回事,实诚的回她:“就在上京城,远远一面罢了。”
上京啊,她那时在上京能干什么。
漆少阳丝毫没注意到,阿星停摆了打扇的动作。
只当是药煎好了。
“对了,我帮你治好那些人,可有什么好处?”阿星顺口一问。
漆少阳不解:“你不是说,是甘愿为自己洗刷嫌疑,才给的药方吗?”
“一码归一码,我看大夫救病治人,都是要出诊费的。”阿星接着两手一摊,露出久违的笑容:“你快分去给你那些中毒的弟兄。”
但是这个味道……
不得不说,和漆少阳在土灶上抹过的味道极度相似。
徐宋清端起碗里的药汁,往鼻尖引了引,如出一辙的皱眉,同漆少阳对视片刻,意识到两人一样的想法。
柏浩气则是单纯不信任阿星,“她煎的药,能喝吗?”
徐宋清没接他的话:“世子,你觉得如何?”
“这药的味道,和我在土灶找到的一种味道很接近。”漆少阳和盘托出:“徐医工,我总觉得,这和失魂叶有关。”
“那岂不就是二次下毒?!”柏浩气恨的牙痒痒,转身就要跑出去:“我去把那小姑娘给抓过来。”
绝不能轻易放过她!
这回拦他的是徐宋清:“浩气,先喂兄弟们喝药。”
“老徐,都到这地步了,还喝什么药?”
半蹲着的漆少阳无意识的点头:“先喂药。”
眼看药将要喂到其中一人的口中,柏浩气出手拦住,恨道:“慢着,事到如今,也只能死妈当成活马医,但我们决不能把兄弟们的性命视作赌注。”
徐宋清送药的手一停,原地深思:“不如,喂那匹马先一试。”
转而抱着药兜转到病马前,三人围着红棕相间毛发的病马察看,头对头耐心的等着。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马儿在三人视线里抽抽了起来。
口吐黑液。
柏浩气暴跳如雷,“我就知道那人不怀好心!”
漆少阳和徐宋清再拦不住他,后者一溜烟儿的冲出这里,去揪可恶的罪魁祸首。
漆少阳向来冷静,在阿星这个问题上又是从来都依顺,他的反应平淡不是什么奇事。
怪的是徐宋清,他同样留在原地,摸着下巴思索:“世子,阿星姑娘找药材时并未经过我手,但煎药前特意转交了药方给我。”
“你在为她开解?”漆少阳眨眼。
“我是个大夫,我只相信看见的药。”
话音落,抽搐了片刻的马儿轻呼了一声。
呼吸却是平稳而绵长。
徐宋清又蹲下去,细细的查看马儿的情状。
漆少阳立在一旁,忽的想不明白了。
阿星和他说的那些话,交代他药材的使用,总感觉是离别前的嘱咐。
她仿佛很有把握,提前向她讨了该赏的银钱。
反复又强调多次,解不了毒,救不了人。
徐宋清查遍马儿的状态,凝重的起身。
马棚边缘,柏浩气声音比人先至,“人不见了,阿星她人跑了!”
9. 金尘关(八)
柏浩气找遍整个大营,发现早找不见阿星了。
先去她营帐看,那里全然没有了痕迹。
就如不曾住过人一般。
和她上次逃跑后的情状一模一样。
有了一次经验,柏浩气怎会不知其中门道?
漆少阳却是醍醐灌顶,原来,他的感觉没错。
与阿星平静中夹杂疯感的对话慢慢又浮现在脑海中,漆少阳撑着徐宋清的肩膀,笑得苦哈哈:“徐医工,这解药能用吗?”
“少阳,还用问吗?肯定是那个女人搞的鬼!”柏浩气还在原地平复,不明所以的嚷嚷。
“马儿的呼吸回复了平静,”徐宋清淡淡瞥他一眼,回答漆少阳:“她给的解药,不是假的。”
“那又怎么样,”柏浩气憋着一口气胡搅蛮缠,“老徐,你也糊涂了吗?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如何能用一个心虚逃跑人给的药?”
漆少阳像是才反应过来:“你说找遍了营帐都没见到人,你确定阿星是离开了吗?”
徐宋清表示不感兴趣,银针往下,专心研究马儿的病状。
他只信任自己看得到的。
柏浩气不明所以的哼唧几下,“她藏起来的包袱都没了,一看就知道又跑了。”
“……你特意翻找过她藏起来的包袱?”
柏浩气看起来并没有不适应:“一个外来人,我总得知道她有什么遮掩的地方吧。”
又很快补充:“不过我只是知道有这样东西,可从来没窥探的想法。”
话题不知不觉绕了一圈,沉默下去的徐宋清忽而开口:“世子,除了这些可否还剩下其他的药?”
“阿星的确说过,她配了一些后期外敷的药材。”
二人眼睁睁看着,徐宋清上一刻还黯淡的目光中,增添了一抹奇异的神彩。
徐宋清喃喃:“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漆少阳也没空和柏浩气探讨耍的手段,“徐医工,你知道什么了?”
“失魂叶的毒性来自于我们的无知,”徐宋清眯眼别开银针,笑了起来:“世子,阿星姑娘的药方揽括的甚至基本都是一些常见药材,而药煎好后的味道,神奇的和失魂叶是一样的。”
这和漆少阳的想法是重叠的。
漆少阳捻了捻手指,土灶的残渣果然是失魂叶的药渣。
柏浩气奇怪的看着他们俩,“照你们这样说,阿星解毒救人完全没有压力,她为什么还要逃跑?”
漆少阳沉默半晌,“先给弟兄们用药吧。”
他能想出个什么所以然。
对阿星的印象,来自天祈节的惊鸿一瞥。
但很显然,对于她的身份,还有性格特征,他一无所知。
先救人,暂且先救人。
随军行医十数年,徐宋清的判断是个绝对的依靠。
而即便柏浩气怎么也不肯信任,少数服从多数,他也只能听从漆少阳的指挥。
毕竟,这毒拖不得了。
到了最后,柏浩气拉长脸,视死如归的一一喂药,漆少阳已经抽身而去,带着徐宋清去看阿星先前指给他看的药。
徐宋清一一拈过失了水分的煎药,又一次神神叨叨的感叹:“太神奇了,竟然是这样……”
他平生佩服的人不多,一个是一年前昙花一现的民间神医,一个,正是这位深藏不露的阿星姑娘。
漆少阳不懂医理,徐宋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理会旁边的大活人漆少阳。他只好默默又走开。
出了营帐,漆少阳终于有空间整理思绪。
中毒事件来得急又赶,为了研制解药,又要摆脱柏浩气中途的纠缠,他连那丁点和阿星交流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不能多沟通,他那时自然没有注意到她有何异样情绪。
悄无声息的再一次离开。
是因为柏浩气的咄咄逼人?
可他以为,阿星已经不介意,否则之后又何必兢兢业业的研究解药药方。
阿星是不介意,柏浩气没脑子,她自不与傻瓜论短长。
但阿星早说过,金尘关的梁朝大营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
卷入失魂叶中毒事件,不过是给了阿星一个早早离开的借口。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北狄隐藏其中细作的功劳。
所以阿星又跑了。
因为她知道,她根本解不了失魂叶的毒,她给的那劳什子解毒药方也不过是随手拼凑的。
模糊的记忆勉强拼凑出了一个答案,帮助她交差。
但只能糊弄住人一时,一旦发现解药没用,她照样会被当成细作,其他人不用说,柏浩气的眼神都能将她绞杀为肉泥。
阿星揣着包裹好碎衣和银镖的包袱,这已经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大梁帐内人人皆知,她阿星答应配药解毒,但失魂叶没被解开,依然致使二十多人还有马匹毒发。如此一来,她自是在被派去中毒的北狄细作面前自证她的身份,后续即便冒险也会和她恢复联系。
当然,她不能在金尘关周边待下去,否则和北狄方没联系上,反而会被大梁捉住,性命不保。
又是茫茫的大漠。这几日的阿星在柏浩气的监视下,光明正大的出营帐看景,无不是在琢磨进周边小镇的路线,确保不会遇到上次的情况。
她随手捡起一根长木棍,掂了掂重量。被席卷而过的黄沙迷住的双眼意味深长的抻开。
忽然发现,她记路线是没有用的。
这里到处都是分不清的沙黄,形状各异却无用的沙丘。
残月如钩,将延绵的沙丘淬成冷铁。
温度骤然下降,白日里和夜晚的极端反差阿星不是没有体验过。只是先前有漆少阳的施救,而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也是那位尊贵单纯的世子殿下。
风霜将这广阔沙尘蚀成独有的月牙形,阿星踏步其中,恍然未闻。
阿星更不知道,流沙正悄然吞咽着她脚下的鹿皮靴。
不过是一晃神,细沙已漫过膝头,每挣扎一分便陷落一寸。
阿星震然抬头,不知为何,远处竟是有隐隐约约的狼嚎,与流沙底闷雷般的塌陷声交织,裹着沙粒的风像无数冰冷的手攥住她的脚踝。
她一直刻意回避的厄运还是笼罩了过来。
阿星伸长脖颈,仰头望到了沙脊——尝闻那道新月般的弧光是商队驼铃的依托,也是无数路人的渴望。
如快要溺毙时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越挣扎,就越陷落向下啊。
流沙眼看漫至腰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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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之前拾捡的长木棍早在慌乱之中,不知被她抛到哪里去了。
然而此时此刻,求生的炽火骤然烧光理智。
阿星不再是毫无章法的乱踢,她集中全身力量于左脚,猛的向一个方向蹬去,剧痛如电击穿足弓。
记忆深处,有道声音炸响在耳边:“你们当中,只能活一个。”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阿星只有一个念头。
足尖点沙的刹那,沙面竟漾开涟漪般的波纹。
青衫翻飞如蝶蜕,掠过流沙漩涡——正是早已失传的踏雪无痕的起手势!
可沙非雪,第二跃便踉跄欲坠。
没有着力点,是现下遇到的极尴尬事。
阿星头晕眼花的,仿佛有股阴寂的气息,她被带了下去,身体渐渐沉了下去。
好似,又回复到了最开始。
阿星悬空翻了个身,她眼瞧着会正对流沙而去,尘沙沉沉朝上。
她蓦地眉头一拧,右手已经甩出束腰用的绸带,往前一抻,卷住了凸岩。
借力腾空的瞬息,月光刹那照亮沙壁纹理,那看似无序的波纹,陡然映亮她的面颊。
阿星一咬牙,倏然闭目,任由风沙抽打脸颊,足尖循着沙纹韵律疾点。
最后一纵,如鹰隼掠谷,靴底擦过围绕成圈的黄沙。
待睁眼时,人已跪伏在沙丘之巅。阿星回头望去,流沙如巨兽合拢齿缝,缓缓地,沙面只留浅窝,斜前方,唯余半截绸带在月光下飘飘摇摇,瞧着怪瘆人的。顿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
她活下来了。
阿星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忆起了,脑海里声音的决绝和冷肃。
那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和她之前飘散记忆里醇厚的男声完全不一样。
还有她最后关头施展的轻功……那就叫轻功吗?
沙丘风暴歇停,天然平地灿灿如昨。
先前捡到的长棍莫名跟着,被甩丢出来,却是少了一大截。耸动竖立着,半埋沙中。
阿星在停滞的风暴里感受着身体热血的流动。
她感受到旧日的疤痕因风沙而灼痛,肌肉本能的紧绷,尘封的经脉如冰裂骤响。
阿星聚精会神,她像模像样的挥掌向上,掌风同时卷起沙尘。
体内的气息渐稳,她忽的伸手,远处斜插进沙地的小截木棍无风自提,冷不丁钻进了她的手心。
内力引动,沙暴随木棍的使引凝成虚影,发出龙吟般尖啸。
尽管,那虚影仅仅如通身脱鳞的蟒蛇。
不待阿星又一掌挥出,又轰然炸裂散为金雨。
阿星只觉浑身通畅。
她丢下木棍,并指刺向天际,残月恰至中天,清辉灌顶而下。
周身沙砾悬空静止,旋即如箭雨倒射苍穹!
漩涡中心,阿星恍若未觉。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当真会武功,掌心的温热也不是错觉。
不知,她的一身武功,和那盖世枭雄,传闻中的镇北王相比,又待如何?
阿星收掌,她负手而立,已然收拾好了所有的思绪。
武功是此刻生死争夺的保障,她趁夜赶路便是因为没有保障。
但现在嘛,她完全可以不用那么急了。
10. 多枝柳(一)
风沙如钝刀刮过面颊,阿星勒紧褪色的头巾,眯眼望向这座从黄尘中剥离的边陲小镇。
夯土垒成的矮墙被岁月啃噬出蜂窝般的孔洞,几株枯死的胡杨枝杈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如戍卒折断的矛戟。
阿星蓦地扯下了头巾。
尝闻镇北王一夫当关,十年誓旗,这荒凉的金尘关才从茫茫的沙漠中脱颖而出。
金尘关蜿蜒的城墙之后,城镇不少,或是繁华,或是贫瘠。而颉罗城,因承于将军府,便成了金尘关以后,这沙漠中不多的商贾来往之所。
兜兜转转,阿星在颉罗城也待了快有四日。
她想着,逃出大梁军营,是她这个有疑身份的不二选择。然而下一步若借着现有证据深入明面上的敌营,一旦有误,她的性命休矣。
阿星在小摊前要了一碗素面。
颉罗城的将军府,是从前镇北王还未封王,与先帝冲锋战场时共同开府。后来镇北王得了封赏,请缨来到北面的金尘关,又是顺理成章的搬进了当初的府邸,思虑过后,只是安上了“将军府”的牌匾。
只当自己是个将军。
阿星想的出神,没注意到后头摊主的吆喝:“客官,您的面好嘞!”
澄黄素面,淡淡幽香。比起前几日阿星行走沙漠,以仙人球止渴,艳簇花止馋的日子,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阿星挑起一双筷子,还是耐心的拣丢了上面的香葱。
她边吃边拿出一锭银子,筷子仿佛定在嫩绿的香葱上。
“店家,我初来乍到,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有银子都好说。
摊主笑得没鼻子没眼,小心翼翼盯着银子不放:“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星见他配合,银子一推,下巴朝上方点了点:“敢问漆小世子几日前,可回来过颉罗城?”
从这面摊往西,再走几里路,便是城中的将军府。
摊主嘿嘿一笑,瞧她的打扮不像是城中人,但钱财在前,多说也无妨。
“姑娘,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这面摊离将军府不远,小世子入城出城我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大约七日前,带兵驻扎在外的世子爷带上几人归了城,可不到半日,他驾着马呀,又匆匆出城去了。”
这样的行动路线,倒是相互对上了。
阿星拣清最后一点葱,又听摊主踌躇道:“不过从那日后,世子又久不见人了。”
她从漆少阳手里骗来银钱,放着十多个毒性隐忍将发的士兵不管,此时,应将大营搅了个天翻地覆。
漆少阳再不见人,也说的通。
“多谢摊主。”她笑着,又重新戴好了头巾,卷起手边包袱离开面摊。
身后,摊主将沉甸甸的银子捧在掌心,注视佩戴头巾,身披轻纱的姑娘踮着脚,向东方而去。
“将军府”三字金漆剥蚀,犹存杀气。
阿星仿佛看见了多年前,有那样一杆裂缨银枪斜插石缝。
肃杀之气,仿佛穿过长街,直冲面门。
这与和漆少阳相处时的感觉不同。初次见面,那人红衣着身,笑意盈盈,在暖光下朝她伸出手。
阿星有些恍惚,其实,漆少阳看上去,不太属于这里。
将军府毕竟不是失落府邸,小主子甚至才从这里离开。故而院子的门口,除了那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两个竖着尖枪的门防,还有一小队列队在门前晃悠的常服守卫。
阿星慢慢退后,自然的与方才那个原地观察一盏茶时间的人撇开关系。
她想要进将军府。最好是趁漆少阳还未回来的时候。
倒不是她心虚,怕和他打照面,只是纠缠起来,她毕竟胜算太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阿星决定办完正事就离开。
离开这里。
将军府前门戒严。阿星于是远远围着院落的围墙打转,从上往下俯瞰,轻而易举看清了这座三进院落的全貌。
色彩是最能被眼球捕捉到的。
粉色的玉兰树拔地而起,靠就着中轴大堂。
当然,还有暗处的眼睛。
很好,守卫这么严密,至少一定会有她要的东西。
这时的阿星,并未顿悟,她查探环境的本领之强。
她只是垂下眼睛,很快思索出了一条无阻的前路。
府内列队巡查的守卫都是按规定的路线行进,阿星用了一点时间,很快摸清了方位和步数。
至于暗处的眼睛,不宜打杀,稍微糊弄即可。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接着,沿屋檐的瓦片一跃而下。
时辰算得刚刚好,将军府西南角,府内亲兵正在换岗,后面角门悄悄窜出个身影,无声无息的打晕、拖走了一人。
利索的换上了亲卫的衣裳,阿星潜心等待时机,故技重施,又一次从角门走出,顺利混进了队伍。
她特意选了个和她身形差不多的士兵换身份,也是因为比起明面上交接着的府兵,暗处盯梢的人更不好对付。
窝藏在暗地,行动的多了,更会生出一双夜行的眼睛。
阿星披着新换的衣裳,跟着人头向前。
算算应是朝向西的方向,忽瞧见,一架枯紫藤越过头顶,攀上西厢。
这原不是什么稀罕事。
倒是,紫藤绞着的那箭镞,似乎都生锈了。
阿星虽好奇,却是全然埋在心底,仍不动神色的跟着人头挪动,一本正经。
行过游廊,站在最末的阿星放轻脚步。
另外队伍一时半会儿赶不上来,这又刚巧是视线的死角。
说起来,守卫的设计,终究百密一疏。
阿星不屑一顾,侧身便钻进了过游廊转角的那间屋子。
光明正大走进去,感知到其间忙碌。鼻子再动了动,阿星心道:“果真是厨房。”
她在上方瞧着,院落雅致静谧,唯独这里,频繁的进进出出。
厨房里的人正忙碌,见有道身影,且穿胄持刀,问了一句:“可是世子催方糕了?”
阿星冷着一张脸。
别说,她戴上这装束,不用精心伪装,便有一股子府内亲卫同类的冷硬气息。
见阿星不说话,却也不动。那询问的人也不管阿星是不是脸生了,生怕对方握在手里的刀一个不稳,抹了他的小脖儿。
厨房的师傅讪笑两声:“我这就为您取来。”
阿星一言不发的接过方糕,那小点心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这时候,她着实没什么心情去打量。
给世子送去的食物。
这颉罗城,能被称为世子的,还有第二个人吗?
真倒霉,她辛苦跋山涉水几天,打听消息也打听不出个对,偏偏还是遇上了漆少阳。
孽缘。
阿星马上要跨过厨房的门槛,恨不得把手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谁愿意耗在这!
但甭管她怎么咬牙切齿,顶着那身惹眼的盔甲,她极其自然的朝西厢走去。
由那头来时,她便注意到了,几间厢房是唯一紧拢房门的。
她偷偷的想过去一探究竟,但这时告诉她,里面有主人坐镇,阿星不是个擅给自己找不愉快的人。
房门紧掩,免不了敲门呈递试探等等大戏,阿星两手叠在置放糕点的木盘之下,放松的眯起双眼。
她捏紧木盘两侧,大有垂向下之势。
突的,一道声音袭来:“你怎么做事的?”
还是道讨人厌的声音。
阿星头盔下的双眼微抬,果真看见了柏浩气那张疑惑的脸。
她早该想到,她搅的大营一团乱,如今回到真正的大本营,漆少阳不可能不带柏浩气回来。
装死不成,阿星只好迎上去。
千百思绪间,她抬起手腕,“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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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要送去给世子的点心。”
话说出口,不再是悦耳却让柏浩气沉闷郁然乃至念念不忘的声音。
柏浩气的注意力全在那盘点心上,“少阳要的?那我拿进去吧。”
说着,接过了托盘。
阿星躬着身,浑然不觉柏浩气不耐烦赶人的态度。
头一次,她是这么有兴致欣赏丑态。
柏浩气摆了摆手,背过身去。错过了头盔以下,阿星促狭的笑容。
柏浩气推开房门,正是府内的书房。
屋内看上去并未点灯,一片昏暗。柏浩气见怪不怪的搁了手上托盘,“喂”了声:“你我进城闹的动静那样大,是不会有人冒死闯进来捣乱的。”
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翻了个身。
紧接着,那里传来道说话声:“我封锁了消息渠道,不会有人知道。”
柏浩气转身燃灯的动作一顿,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黑暗当中,人的情绪似乎总会被反复放大。
漆少阳心情却是不错,他脸上甚至挂着笑容:“不夸张的说,颉罗城有三成以上是从北方涌进的北狄人,其中一成是对方派来故意混淆的细作。柏大哥,我的行踪暴露与否,其实并无大碍。”
柏浩气缓缓点灯,逼仄的空间瞬间填满。
他还是提出了疑问:“你从前不会计较这些?”
是因为大营被下毒?
想起这个,柏浩气又是心里怄了一口血。
当初举兵迁向沙漠中的营帐,是因为颉罗城几次三番遭到偷袭,就连身在将军府的他们,都免不了,受到了几次刺杀。
最严重的一次,府中护卫几乎被血洗。
漆少阳无法,想出了声东击西之策。
择选新兵,放出风声,就此离开颉罗城。
一来转移火力,二来揪出细作。
即便,直至现在,柏浩气也不知那细作究竟是谁。
这是这么久以来,对方第一次动作。
漆少阳走到书案前,混不吝的回他:“回城的动静闹得太大,事后总得补救。”
他话说的忒混蛋。
眼见大营的将士们毒已解开,他拉着自己,二人便是马不停蹄的来到颉罗城。还嫌不够似的,大张旗鼓拉着他跑马逛遍整条前街,恨不得要金尘关的人都晓得。
好不容易消停了两日,他又说封锁了消息渠道。
这究竟是要别人知道他回城,还是不要?
柏浩气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漆少阳还是那个态度,他只管盯着你笑,笑得你发毛,最后一个字也不会交代。
柏浩气学乖了,把盛糕点的碗推了出去,边问道:“诶,怎么不把老徐带上?”
要是再遇到失魂叶下毒一事,没个医术好的大夫万万不行。
漆少阳瞥了一眼那糕点,“哦”了声:“徐医工得留下,调养兄弟们的身体。再说,有他留守营中坐镇大局,我也放心。”
“老徐能使什么用处。”柏浩气习惯性的嘟囔,见他不动点心,忙问:“这不是你向厨房要的吗?”
漆少阳这才正视那盘糕点,看了半晌,“这不是你的最爱吗?”
柏浩气凝眉:“啊?”
但见漆少阳抬眉,显然是没胃口。
他也没多想,少阳对甜点确实没什么追求。
吃了一口以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那个眼生的亲卫,是怎么做到,口口声声送糕点心给少阳的?
哎哟……
柏浩气捂紧肚子,叫了起来。
“少阳、”
“这是怎么了?”漆少阳反应比他还快,极限后撤一步,打着关心他的名义,笑得鼻不见眼。
然后,就见柏浩气涨红了脸,快速冲出了房门。
剩下漆少阳没事人似的,拾起柏浩气掉在地上的一半方糕,若有所思。
他看见她了。
11. 多枝柳(二)
“谁在这里耍花样!”
柏浩气咬牙切齿的摸着臀部在院子里大骂。
听到动静,院子里井然有序的士兵自乱阵脚,纷纷侧目。
就是潜伏中的暗卫,也分神向这边瞧了眼。
唯独屋内的漆少阳,嬉笑的心思稍纵即逝,弯着眼睛不肯出去。
笑归笑,可被柏浩气抓住,定少不得一通乱发作。
却说阿星,给糕点下的佐料,是她醒后,在衣裳里,随银镖一同发现的药包里的。
那药粉无色无味,是个古怪东西,偏偏用来包着镖身。
承了漆少阳救命的情,不论好的坏的,阿星都决意给他尝尝。
只可惜有柏浩气在场,未免身份暴露,她掐着时间,果断跳出了将军府。
阿星站在宅院后侧,摸着下颌,顺着一条细细的缝,撕开了面上的五官。
她越来越好奇自己从前的身份了。
空白记忆里,总有一点片段,像是牢固的扎根集中在一块。例如医药之术,例如这易容术。
当然,还有意外,譬如失而复得的内力和武功。
阿星敛眉,揣着漆少阳当初给的“诊治费”扬长而去。
将军府里,柏浩气闹了半天肚子,扶着腰走出院子,都已经是第二日正午的事情了。
而因为身体的阵痛,他更是没办法去细想那个害他至此的人是谁。
不过,这不妨碍,他一看见漆少阳点兵出府,就慌忙的跟上。
“少阳,如今颉罗城鱼龙混杂。你说,北狄的细作会潜藏于此吗?”
“他们不会轻易离开的。”漆少阳很有自信,“尤其,这里还有我。”
柏浩气愣了愣:“你又放消息出去了?”
“还用我说吗?”漆少阳闲闲的哈欠:“昨日给我们送来那有毒的糕点,还会有其他人?”
“若是北狄,只是让我腹痛一日,怎的不要了我的命?”柏浩气喃喃。
漆少阳暗笑一声。
他二人边走边说,挤在人群拥挤之地。
身后并无府内兵士跟着,故而,只当他们是平常贩夫走卒中的一员。
身侧,一人披着破旧麻衣,街边正对着她的,赫然是一只破药箱。
他紧收肩背,沉静转身。
帷帽之下的脸,又变换了模样。
阿星背对着漆少阳,浑然不知与之擦肩而过。
此时她关心着的,是对面的一行商队。
阿星压低檐帽。她此刻的打扮,是一名面容枯黄的中年药贩,眉眼被她用易容术抹得极淡,看去唯有一副平庸模样,没人会留心。
正因如此,她才敢大摇大摆出现在颉罗城。
哪怕漆少阳回城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
她做出这副装扮,近日皆在闹市游走,佯装卖些草药。
而借着吆喝的空隙,昨日终打探到,这支来自西北的商旅今日即会启程,从颉罗城离走。
阿星掂了掂腰上挂的酒葫芦,闷头灌了一口。闻着身上酒气,下意识皱了皱眉,但不动声色的,脚步扭转,凑了上去。
她观察到,这是一群带有西北口音的胡人。而尤胡早在五年前便对大梁俯首称臣,朝觐纳贡。
车辚辚,驼队缓缓,车上各堆叠皮毛和药材,看上去货色丰盈。他们在此歇脚,夜晚围坐火堆烤肉,口音粗重,笑语豪迈。
依靠她的面容,探得到她身份很难,这阿星不担心。
但在漆少阳大肆宣扬入城,且守卫森严的情况下出城,却万万做不到。
阿星挂好了酒葫芦,故意提起破药箱,于是踉跄着走近。
她刻意装出醉酒之态,脚步虚浮,几次差点摔倒。
嘴里含混不清地嚷着:“哪位好汉,借条道走啊……唉,我这些药材,什么病都可治好,只要你想的到,保管都能治好……”
正原地休息的胡人们果然被她吸引,纷纷抬头看去。
那为首的中年男人皱眉,挥手欲赶:“去去去,哪来的醉鬼,休要扰人!”
阿星像是酒醒了几分,还是颠颠的退后,“我怎的看见了好多个人,得吃点草药,吃点药咯。”
为首的胡人转向一边,坐视不理。
倒是人群后方,一名骑在赤红战马上,披纱衣的女子若有所思。
那女子面容冷丽,眉目间有种不容置喙的威势。虽未言语,但她目光凌厉,像是要把阿星从头到脚剖开看清。
阿星心弦一紧,面上的醉态差点都要消却。
那女子一偏头,她身侧的胡商道:“什么病都能治,这头晕的毛病可能治?”
阿星连忙作揖,双手颤抖着打开破药箱,只应和道:“敢问是何症状?”
见两人攀谈,为首的男人‘哼’了一声,“哪里有那么精妙的药材!”
着纱衣的女子不搭理他,而她身侧的男人也只管朝着阿星:“这金尘关以北,便是茫茫大漠,鬃马难行,但骑在骆驼上,却是每每都有眩晕之症。敢问可有法子可医?”
他说着,马上的姑娘弱柳扶风之姿尽显。
“这倒是巧了,我近日带的药中,就有治头疾之物。”
“果真?”这回,为首的胡人得了兴趣。
阿星便在药箱挑挑拣拣,翻找了草药递交过去。
那药材通身莹绿,光泽不减。
商队中的人皆是半信半疑,“我们即刻出城,到时便会与你分手,我们如何得知,这药是否有用?若是没有用处,或是什么害人的毒药,岂不是白白吃亏。”
阿星淡笑:“若是几位爷不嫌弃,捎带上我便可。不过我这把老骨头本就体弱,走不动快路,恐怕会拖累各位。”
说话间,她又是咳得满脸涨红,连眼泪都呛出来,模样狼狈至极。
那一副被风沙熏坏的衰老面容,加上躲闪的姿态,便是不愿多事的男人,都瞧她几眼。
女子玩味的勾起嘴角,沉默不语。
男人在心中权衡片刻,道:“瘦驴一头,药篓两只,倒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行吧,许你随行。但切记要跟紧,别落下。”
看似好意提醒,他眼神之中,却无半点善心。
阿星也不在意,她为的是出城。出城以后,便是分道扬镳。
掺身其中,阿星听着那下了决定的男人又呼喝吩咐,大意是整装出发,离开颉罗城。
阿星第一时间拎着药箱,偕着药材交给了马上的姑娘。
那做胡人打扮的姑娘只点头,由她身旁的胡人,也就是先前为她询问的男人接手。
队伍缓缓前行。
阿星有意沿途细察商队的虚实。
被她视作商队首领的男人全程呼喝,而那女子寡言的很,始终沉默,为数不多的动静,是与她身侧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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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交换眼色。
阿星便乖乖垂头,专心扮演一介无害的老药贩,随队伍挪到关卡之前,祈祷自己能顺利出城。
到了城门口,一抹高大的身影负手立在马前,身着玄甲,眉目英俊,似是等待已久。
那道身影带着少年独有的傲意,宛如烈日之下的一柄利刃。
阿星心头忽的一紧,呼吸几乎凝滞。
因为她从未见过这般的漆少阳。
便与她梦里,发现她北狄人身份,拷打她的漆少阳也不同。那是敌人,恨不得剖她心扒她皮的敌人,但这不是,他带着一股正气,眼神清明,也无为难之意。
她终究垂下目光,缩在商队驼车的阴影里,装作再寻常不过的小伙计。
可漆少阳的声音如影随形:“城中戒严,需逐一查验。”
随着他的言语一同行动的,是阿星同样熟悉的人。
柏浩气看上去气色已经好多了,眼神锐利,在这种场合看上去也严谨许多。
他领着人逐个翻检车辇货物,连其中的布匹与皮革都不放过。阿星心中暗暗叫苦。
终于,柏浩气走到她面前,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阿星心知躲不过,依言抬头。
她刻意收敛神情,让自己眼神木讷无光。
柏浩气仔细盯了几眼,见她只是一副普通老药贩模样。
正要挥手放行,却被漆少阳的目光拦下。
漆少阳眯了眯眼,似笑非笑:“敢问各位是从何而来?”
阿星默默退后几步,为首的男人不屑:“从东南泸州而来,路引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
漆少阳没有立刻说话,只绕着商队转了一圈,拍了拍板车的盖子:“便是送的什么货?”
“从泸州进了几卷丝绸,还有些药材罢了。”
这里面竟是有药材。阿星内心翻江倒海。
“为何不在离得近的皎安城?”漆少阳又问。
为首的男人司空见惯:“这位大人,皎安城是近,但小的二叔在泸州有可靠的人脉,这才……”
漆少阳不再追究,轻抬手,便是放行。
阿星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疑惑的揪起手指。心下总压着一块大石头。
商队被放行,可没有阿星那样的担忧,驼铃声在北风中悠扬而散。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行至沙漠腹地。阿星瞧着那姑娘改换乘了骆驼。
还算是个特殊的待遇。阿星只这么想。
阿星一路跟着向北走,行至傍晚,队伍原地休整。
守在火堆旁,阿星暗暗下决心。她如今不知去哪里,这商队的目的地也越走越偏,倒不如跟着,看看究竟在耍何花样。
是了,阿星跟着商队行走半日,眼见着在尤胡地界不曾停留,反而越走越向北,在沙漠的各个城池中不带任何停留。
她趁之不备,翻开了驼车的车板。
丝绸、药材……
不错,说的都是不错。
可为何,竟有失魂叶……
大梁人或许不认得,她偏偏前几日才和它打过交道。得知这是北狄不为人知的药植。
她一时分不清,究竟要这是百年难遇的巧合,还是她苦思良久的愿景。
火苗‘噼啪’响了两下,夜风渐烈,前方忽然火光乍起,铁蹄轰鸣。
夜已至此,竟是有人路过?
12. 多枝柳(三)
“谁?!”
守夜的伙计猛地惊醒,握起腰刀。火光摇曳间,数道铁甲身影自夜幕中奔来,刀枪反射冷光,马蹄踏碎了细凉的夜。
夜幕中玄甲闪耀,宛如一道燃烧的烈日。
“梁军——!”有人低声惊呼。
阿星也不肯继续装睡了。
她往里退,随着被收拢的包围圈,镇静隐去身形。
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军士们已将商队团团围住。
柏浩气黑甲映火,眼神凌厉。
“奉大将军令,盘查商队!”柏浩气勒住缰绳,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冷硬。
商队的首领强作镇定,迎上前笑道:“将军,白日已经查过,所运不过寻常药材布匹,为何还要……”
柏浩气冷笑一声打断,不答,却是抬手一挥,十余名将士分散开来,火把照亮一袋袋货物。
篝火旁,药香更盛。
阿星心口仿佛被利刃攫紧,指尖微颤。
已经来不及细想,漆少阳为何迟迟未现身。
一名将士抽出长刀,戳开麻袋。药叶翻涌间,那股苦涩的气息顿时浓烈数倍。火光下,碧青叶片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阿星曾听徐医工声情并茂的谈过,失魂叶的叶片无需动作,光碾碎已是剧毒。
那将士继续用刀,抽出一片叶片,毫不犹豫的扯出腰间水囊,一口咽在嘴里,‘噗’地又往外喷。
叶片蔫蔫的,呈靛青色。
阿星两眼一眯,这是她的方法。
“报——的确是失魂叶!”那将士跪下回话。
霎时,气氛骤凝。
柏浩气双目一冷,刀锋外转,抵在领头的男人喉头:“说!你们与北狄有何干系,运送失魂叶此等毒物又是为何?”
男人脸色煞白,岂敢承认,便是一个劲儿的叫屈:“大人这是冤枉小人了!小的从不认识什么失魂叶,这些可都是寻常草药,被人混入也未可知啊!
“更何况,白日里盘查之时,我们商队哪里有这等毒物,即便是如今放在我眼前,也是一概认不得的啊!”
“这便是诡异之处。”柏浩气露出阿星记忆里他绝没有过的微笑,顺着领头胡商道。
突的,柏浩气大喝:“放屁!混入?你们的货色里凭空出现了之前不曾有的东西,又是谁敢动?物证明明白白摆在面前,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柏浩气深恶痛绝,铁骑环绕,将众人牢牢困住。
这才是她认识的柏浩气。
这种关头,阿星还有嘲弄的心思。
只是下一刻,她便笑不出来了。
柏浩气下令将商队中人团团围住,胡商领头人见事态已然阻止不得,认命似的朝里方向瞟了一眼,不再说话。
大梁的将士开始逐一盘查商队中人身份。
火把渐渐逼近阿星所在的角落。
她猜出两分,商队与北狄有所牵扯,可这么大胆的私藏失魂叶,未免百密一疏。因此,阿星不信商队没有后招。
卷入此事,被打为北狄细作,她还可以靠商队的后手挣脱。
但问题是,她易容在此,身份不明。
是经不住盘问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火光逼近眼前的刹那,她猛地起身,提着的药箱听声而倒。阿星借着空隙,挥出两掌,掌心骤然一抹寒芒闪出,疾若惊雷。
“是刺客!”几声惊呼炸开。
混乱骤起。
阿星要的就是这个时机。她身形轻灵,趁乱扑向前方的高头骏马。那是先前那位轻纱女子的坐骑,她在沙漠路途中改换了骆驼,这匹马却一路牵着跟到了这里。鞍缰俱全,倒是便宜了阿星。
柏浩气眼清目明,指着阿星的方向:“拦住她!”
数名将士扑来,刀光疾落。阿星见势不妙,双臂一振,借力翻身,险险避过刀锋,紧接着,反手甩出袖中短刃,果断斩断马缰。骏马受惊,在人群中长嘶一声,前蹄高扬。
她却不管,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双腿一夹,疾驰而去。沙砾飞溅,火光被远远抛在身后。
喊杀声起,身后铁蹄追逐,夜色中卷起满天烟尘。
箭矢破空,呼啸着擦过耳畔。沙尘在马蹄下炸开。
阿星衣袖被割裂,臂膀火辣辣作痛。可她咬紧牙关,丝毫不敢停歇。
夜风扑面,却不及她心头的凉意。
她清楚,这一逃,这个身份在大梁当中,更加做不得好。
来不及细想,甫一冲出商队包围,沙丘之后,另一道马蹄声突然响起。
火光未至,月色清辉下,一道白马缓缓而来。
白马上坐着的,猎猎红衣如将升的骄阳,神采飞扬,眉目清朗。
果然,柏浩气在前搜查,他则于后堵截前路。
阿星头脑转得飞快,她受了伤,不好动手。只能祈祷漆少阳不会杀她而后快。
想至此,她一勒缰绳,翻身跳下,落至沙丘时,发出不小的动静。明显能感受到,因为这动静,马儿的踢踏声也交错了起来。
阿星想到,应是她的马向前奔去,惊扰了漆少阳。
真是个厉害家伙。
趁这个空挡,她从怀里取出银针与卸膏,飞快将身上伪装卸去。接着便是脱外袍,流血的伤口小部分结了痂,却眼也不眨,仿佛没有痛觉似的,撕落下来。
做完这些,阿星喘着粗气,半闭着眼睛靠坐在沙丘后。
似乎,她每每见到漆少阳,总是这样的狼狈样。
不知为何,阿星被这样的想法逗笑,唇角慢慢溢出笑容。
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他逆风而笑,眉眼如朝阳般灿烂。
但见到她,他面部表情好像凝滞了一瞬。
阿星确信,那不是错觉。
“阿星,阿星?”漆少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眼神先是惊讶,继而便是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阿星扭过头去,见到是他,故作错愕,眼神闪过一抹迟疑,随即低声道:“世子殿下,好久不见。”
漆少阳不太自在,但他转而又蹲在阿星眼前,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果然是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世子很高兴?”阿星承认,她的反应冷淡得剌人心魄:“世子几次碰上狼狈的我,也不知是有缘红线牵,还是一段孽缘。”
“那自然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漆少阳的眼神真挚而锐利:“阿星,光是你救我部下将士们的性命,我就已是无以为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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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心口一窒,脸色微微变了:“救了?”
她按下了漆少阳将要触碰到她伤口的手。
她救下了那些人。
“你受伤了,先随我回去疗伤。”那是道箭伤,在胳膊一侧留下了手指长度相当的箭痕。
漆少阳叹息一声,目光却灼灼:“话也不能这么说,就在你离开大营后,我与徐医工,还有柏浩气,将你留下的草药,按方子一一喂给了将士们,再经过调理,最后就连马也没死一匹。”
但现在,马上就要死人了。
阿星喉头一紧,勉强开口:“那只是巧合……”
漆少阳麻利的扯下他衣裳的一角,简单的为阿星进行止血包扎。
意料之外的是,阿星全程一声不吭,
漆少阳微微一笑,眼神深处划过一抹探究:“巧合?姑娘,你知不知道,大梁中人,能解失魂叶之毒寥寥无几?否则曾经也不会传出易太傅的丧事。”
是啊,寥寥无几。
她见漆少阳为她处处暗怼柏浩气,憋着一口气解毒失魂叶。
待想清其中利害关系,便回味出“进一步解开毒,被当成北狄细作重点看护,是死;退一步解毒失败,立即被打为来历不明的外来人,还是死。”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种荒谬与无力,令她胸口堵得发闷。
“所以,”她低声道,声音透着一丝冷意:“世子是认为我与北狄有干系?”
她不愿瞧他。
漆少阳一怔,随即摇头,眼神真切:“我没有这个想法。但姑娘,我确实从不知你的身份。你若真是北狄人,怎会救我大梁将士?你若不是,又怎会懂得解毒之法?”
阿星咬紧牙关,觉得这世间万物处处在与她计较。
漆少阳并未全然将她定罪,但这种模棱两可,比起直接的敌意更叫人难以承受。她低垂双眸:“我是谁,不必你管。大梁和北狄两国又有何纠纷,皆与我无关。”
漆少阳听得云里雾里,她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夜风猎猎。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甚至,他的手还搭在她的伤口上,却似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深渊。
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阿星嗤之以鼻,你想知道我是谁,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阿星忽然觉得没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忆,不知道身份立场,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无身伴亲人。
偏偏,一睁眼,见到的是漆少阳。
“漆少阳,”她又开口,“下次见到我,别这么好心了。”
最好开门见山,做个立场相对的仇人。然后,让我一箭杀了你。
甩开漆少阳,阿星忍着阵痛,还是抬起受伤的臂膀,走向前面被漆少阳勒停的骏马,背影冷峭决绝。
漆少阳伸手,终究没能拦下。任她翻身上马,高高在上的俯视道:“漆大将军,就此别过。”
她救大梁将士们一命,他解她于危难中,就当两清了罢。
说罢,阿星纵马前行,驰骋在无尽的沙漠中,却是感到五味杂陈。
片刻,她眼神黯淡:“北狄——”
当真是她的归处吗?
风声浩荡,孤身一骑,将身后的人远远甩开。
13. 多枝柳(四)
第二日破晓。
驼铃声在风中飘摇,长队蜿蜒如蛇。
阿星披着一袭破旧灰袍,佝偻着腰,背上新驮了个药篓。
仍旧是那个瘦弱药贩的模样。
她顺着方向,算出商队行进至北狄。如今一看,果真不错。
“咦,这人又回来了……”商队护卫低声嘀咕。
阿星干笑两声,弯腰拱手:“昨日匆忙之间,不慎走散,半夜才寻了回来,差点就客死荒漠。多亏天眷,还能跟上诸位。”
她确是半夜跟上商队,然后乘着夜色正浓,跟着睡了半宿。
这里的动静很快惊扰到了其他人。
商队领头人眯起眼打量了她一眼,满脸笑意,却未置可否,只吩咐人让出个位置。只是那笑意之下,眼神里分明多了几分打量与冷意。
阿星自然察觉,但她既有把握用这个身份回来,就更不担心这微末的一眼。
“老瘦驴,”一名高鼻深目的护卫在这时冷声开口,手按刀柄:“你昨日在混乱中去了哪?怎么今夜又回来了?”
“昨夜动静那样大。我这人一向胆子小,想着逃开几步,不小心却遇见了沙暴,幸亏是我命大,才能见到各位。”
护卫冷哼:“说得轻巧!昨夜那群大梁暴徒将我们围堵得水泄不通,你靠什么本事突出重围?后来遇上沙暴,又能侥幸捡回一条命?”
阿星讪讪:“或许是因为我骑走了那匹马,得到了莫大的益处。”
失而复得的骏马恰在此时仰天嘶气,蹄子不耐的晃动。
较远处的那位纱衣女子已经换上了绸缎,将脖颈及以下的部位捂得严严实实。
火光下,她端坐车中,面纱遮面,纤细身影剪影般静止不动。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一顿。
没有言语。
商队的护卫们心照不宣,其中两个率先发难阿星的脱离队伍,去安抚那匹骏马。
领头的胡商忽而拦住阿星的步伐,他即刻转变了态度。
“那匹骏马认主,轻易不许人前行。昨夜你竟能临危不乱,砍断牵马的麻绳,冲出重围。我却不知,这也是你的运气所在?”
当时的情势混乱,阿星只要交代她是稀里糊涂被马儿驮走的即可。这也是她原本要说的话。
可她沉默片刻,偏改变了主意。
阿星忽咳出几声,佝偻的脊背缓缓挺直了一点,目光阴冷地扫过在场众人。
“在那种情况下,我自认为是唯一的出路。”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凌厉,“我在半路出逃,又吸引了不少追兵。那些愚蠢的梁士兵自然将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你们也可将全部罪名推在我的身上,让我一人承担勾结狄人的骂名,名正言顺地脱身。”
“身正不怕影子斜,”领头人哼道:“昨日那些士兵总也查不到更多,就算没有你,也得乖乖放了我们。”
事实上,昨日的情形,真如阿星所言。他以三寸不烂之舌,将失魂叶一事推脱到了阿星这个药贩的身上,诉说自己是误信于人、多么可怜见地的形象。
他死鸭子嘴硬,不妨碍阿星继续说下去。
她道:“狄梁二国争执不休,那些野蛮的梁人有的是心计和手段给咱们泼脏水。在金尘关内,梁人的地界,被千里迢迢追踪行迹,他们怎可能轻易放过人。
“而我豁出性命,帮各位甩掉梁人,也不过是因为我也痛恨那群道貌岸然之徒。”
“痛恨?”商队中爆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我说过,狄梁不睦已久。”阿星拿出了那枚藏在怀里已久的银镖,上刻的‘狄’字熠熠生辉。她站姿如松:“作为部落安插在梁的细作,混迹梁都上京城,传递情报。我没必要站在我们狄国的对立面。”
冷兵器出鞘的声音意外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动作。形成敌对的情势。
“小子,你不怕我们杀了你?”还是商队领头人的声音。
阿星自然不惧:“为何要杀我?我们同样归属狄国,同样效忠我国陛下。”她走近一步,对面按兵不动的人就退后一步:“究竟要杀谁,你们都想清楚!”
火堆“噼啪”炸响,夜风似乎都停了半瞬。
胡商们互相对视,原本森然的杀意反而收敛了几分。
领头人皱着眉,似有疑虑,始终没有表态。
眼前人的胆子太大,二话不说揭穿他们的身份不说,更是将他自己的底牌也摊了出来。
领头人忽而看向队伍中央的帷幕车辕。
车帘下,轻纱女子白衣如雪,一如既往静默。
她身旁的护卫低声言语,女子并未作声,只抬起一只纤长的手,微微摆动。
护卫立刻退开几步,刀锋暂且收起。
领头人会意,对天长笑:“哈哈哈,兄弟又何必动怒——你对我们有恩,我们怎会杀你?”
“只我一人,对你们有兵有人,训练有素的队伍,我本就讨不得什么便宜。”阿星哼笑。
故而,更没有什么必要冒充狄人身份行骗。
领头人摇摇头:“我狄国暗兵处细作无数,暗网层层向上,这才慎之又慎。一时无法辨别身份,还望兄弟莫怪。”
领头人敛起眼神里的凶光,“兄弟方才说,是从上京而来?”
阿星点头称是。
“上个月,我听复命的同僚说过,梁国的太傅易旷年大难不死,但此子不死,我狄国举步维艰。故而筹谋刺杀良久,盼望一举多得,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太傅?
这个名字,她听徐医工提过,可不就是那个中了失魂叶之毒的倒霉蛋?
看来,狄国将之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阿星装模作样的回想:“确有此事,那狗贼未死成,是我的一大心事。”
领头人接道:“自从行动失败,上京城大肆搜捕城中情报信息,暗兵处不得已,便一步步退出部署。”
退出上京?
莫非,她就是在跟随暗兵处撤离时,遇见了漆少阳?
她为何会在山崖底下醒来?
等等,漆少阳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阿星在心底摇摇头,且拼凑全了北狄的信息,再做打算。
眨眨眼:“可惜我们几人,在撤离上京的半路上,遇见了离京的漆少阳。除我以外,皆丢了性命。”
“什么?!”人群中爆发一阵咬牙切齿的憎恨声。果然,在这种场合,只要提到漆少阳,就能吸引绝大部分的火力。比那个倒霉蛋太傅更有效用。
“兄弟不知,这漆少阳在金尘关内一驻扎便是三年,比他老子还要手段老辣,剿灭了我们不知多少弟兄。”待绝大多数人平复了愤怒,领头人才按着阿星肩头,“可是要回去复命?”
按着她肩头的力道不弱,阿星不懂但点头:“我和漆少阳不共戴天,一定要为兄弟们报仇!”
“对,报仇!”暴怒的情绪轻轻松松地被阿星挑起。
见此,阿星心口得以放松。
但愿她今晚的决定没错。
夜渐深,营地陷入静谧。
阿星半闭着眼,心里却没有片刻安宁。
她如今失忆的状态,进入北狄又能翻出什么样的天?
无非是在一个曾经熟悉的环境自圆其说。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逼近。阿星指尖微颤,不能更清晰地将其和灰堆声分开。
叮的一声,短刃格住匕首。火星飞溅,阿星蓦地跳开,手握那把唯一的护身符,直视眼前的黑衣人。
在北狄的营地,有谁能刺杀她?
阿星奋战之际,浑然不知,静悄悄的空地上,又跳出六七个同样黑衣蒙面穿着的刀客。
“杀了他,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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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空当,她能回去哪里?
自然是北狄!
阿星一怔,这些人要她不能回北狄,会和她先前坦白身份有关吗?
这样愣神的刹那,肩头被一刀划开血痕,随之灼热,一股冷意袭上经脉。
“可恶……是毒……”
阿星还有胆子叫停:“当初是你们截杀了我,而不是漆少阳?”
黑衣人不答,只挥刀再攻,杀意森然。
没得到回答,不妨碍阿星的脑子越来越乱。
她曾经以为北狄会是她的所求,但那枚银镖从何而来,尚未可知罢了。
风声呼啸,她狂傲冷笑。
阿星猛地翻身而起,袖中短刃疾舞,点点火星如落雨。体内一发不可收拾的毒素让她身子沉重,她意识到,只有率先借助狠劲,才能搏出生机。
黑衣们被逼退,阿星寻找到时机,扑向夜幕,身影在风沙间渐渐远去。
围拢成半圆圈的黑衣还要再追,一道男声响起:“废物!”
隔着面纱,目光深深注视着阿星离去的背影。
身旁的随从作揖:“您不必担心,我们做了万全准备,已在刀上抹毒,那人必死无疑。”
定睛一看,从黑暗里走到黑衣人面前的,可不就是安静如斯的轻纱胡姬。
“照他所说,刺杀易旷年败退一事,二哥一时半会儿还为此焦头烂额,不知我插了手。”胡姬粗暴的一扯脸上覆纱,冷冽的眼神看向身旁人:“这可都是你的好计策。设计二哥刺杀易旷年一事全盘皆输,又提议借机清剿暗兵处在上京的势力,美名其曰砍掉二哥的左膀右臂。可现如今呢?二哥的势力仍旧稳固,反而你办事不力,就连给梁人军营下毒这种小事都干不好!”
“殿下恕罪!”随从拜倒脚下:“如今二皇子因上京暗兵处全军覆没一事惹怒大王,他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一旦收到漆少阳重返颉罗城的消息,以他如今急功近利的态度,必然会不顾一切亲临颉罗城大兴暗杀。可说到底,这样一个大活人消失在茫茫大漠上,也保不齐是谁做的……”
他口中的殿下在暗影里幽幽闪烁,“漆少阳大张旗鼓回到颉罗城已是定局,如此张扬的人,杀个皇子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呀……”
他放肆的笑,丝毫没有算上,自己也是他口里中,不费吹灰之力砍杀的皇子——
而阿星,她捂着伤口,在夜色里踉跄奔逃,心头一片混乱。
马蹄声轰鸣,火光如流星劈开夜幕。
阿星单膝跪地,只见数十铁骑疾驰而来,为首一骑白衣翻飞,正是漆少阳。
此刻的她,满身血迹,顶着药贩的伪装,比昨夜还要狼狈不堪。偏偏漆少阳目光如炬,一眼就盯住了她。
“是他!”跟着他的将士怒生喝道:“昨夜便是他纵马逃开了商队!”
漆少阳抬手示意,骑马徐徐逼近。他眉眼间的温润光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冷冽与凌厉。
火光映照下,他的声音清晰传来:“老伯,昨夜,商队中人坚称失魂叶一事,他们皆不清楚。而商队之中,只有你一个中途插入的药贩。你通医理,又在正常巡查时半道奔离,何以有种种可疑之处?”
毒素在缓慢地蔓延全身,阿星喉头发紧。她想开口辩解,可漆少阳的眼神如烈日一般,直逼她心底隐秘的角落。
“你究竟是何身份?”漆少阳低声质问:“如何又这般伤势?”
终于是来了吗,原来他对待北狄细作,是这般模样。
夜风呼啸,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与漆少阳的目光相交。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冷冽,道:“你不必知道!”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闪,捞出怀里的手绢,便打了过去。
手绢散开,原来里面包着的,都是枝叶俱全的失魂叶!
劲风摇摆,阿星头也不回,飒飒离去。
14. 多枝柳(五)
阿星踉跄着奔逃,胸口被毒意灼烧,血气翻涌。
她身形早已不似往日轻捷,每一步都像踏进了泥淖,脚下的沙地摇摇欲坠。
阿星咬紧牙关,额头沁出冷汗。却仍不肯倒下——她不能倒下。事到如今,茫茫大漠之中,此刻再无人能救她了。
终于,力气一点点流尽。
阿星伏在一处沙丘后,呼吸急促,胸腔里仿佛有火焰烧灼。毒素蔓延得极快,她的明白,再不做点什么,便彻底撑不住了。
果断咬破舌尖,借那点血腥气逼退昏沉。手指颤抖着掏出怀中一小面铜镜,镜面因风沙而黯淡,却仍照出自己苍白而狼狈的面容。
“不能……这样。”她喃喃。
她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取出匣里的药膏和细针,在昏暗星光下,迅速抹去原先伪装,恢复出另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
那双眼眸清澈,却因毒意而染上猩红。她的指尖划过面颊,仿佛是要确认自己最后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将军,有人!”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火把映照下,沙丘后的人影清晰可见。
为首之人猛勒缰绳,目光一凝。昏迷的女子倒在沙地上,衣衫斑驳,呼吸微弱,似乎还残留一线生机。
“是个女子,过去瞧瞧?”他低声道。
不知为何,叫他想起疑点颇多的阿星来。
身旁的士兵急忙下马探查,随即抬头:“还有气,只是看上去中毒颇深。”
柏浩气眯起眼,俯身凝视那张陌生的面孔。眉目清秀,却透着几分倔强,即使昏迷,嘴角也紧紧抿着。
他看着看着,稍不注意,对方就会张开尖利的小嘴,尽发出些嘲弄之语。
他沉吟片刻,终是挥手:“将这姑娘带回大营。”
营帐之中,灯火昏黄。
阿星缓缓醒转,睫毛微颤。
入目的,是熟悉的营帐顶,还有若有若无的药香。
她试着抬手,却因力气虚弱,最后也只动了动手指。
恰巧营帐的门帘被人掀开,高大的身影走近:“姑娘,你醒了?”
听到这声音,阿星心头一紧,蓦地睁大眼。
是柏浩气。
记忆的碎片骤然涌出:北狄商队的追杀、与梁军的厮杀,还有漆少阳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烈焰,足以烧毁大漠的烈焰。
她这是,被谁救起的?
阿星咬牙,支撑着身子,刻意压低声音:“水……”
柏浩气快步入内,连忙递上水袋。
阿星全程没抬头看,自然忽略了他眼神里的几分探究。
对了,她已经换做另一副面容,自然要收收性子!
想至此,阿星低垂眼帘,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虚弱无害:“……多谢救命。”
柏浩气罕见地寡言,他皱皱眉站在一旁,正欲问她身份,忽然有人来报:“柏副将,斥候传来消息,说漆将军已经领兵准备回营,接下来要您回颉罗城处置之后事宜。”
这里竟然还是颉罗城吗?阿星静静的想,她昏迷了多久?身上的伤好像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柏浩气点头,打发他出去。
他回首,正视阿星:“姑娘,你不必这么客气。只是有一点,我是在大漠看见伤痕累累的姑娘你,你又中了毒,虽然已经被解,但还有余毒,多加休息的好。”
阿星哑然,她可谓是从没见过这样冷静的柏浩气。
“刚刚他说你,你是……什么副将?”她故作惊讶,缩在床榻的一角,又开始坦白身份:“我从北方来,却遇上了抢劫的匪徒,又是中毒,又是被砍,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已是筋疲力尽,后来的夜晚我朦胧的感觉卷进了一场沙暴,再之后,我就没意识了……”
“北方?”柏浩气喃喃自语,脸色并不好看,如阿星预想的那样。
她中的毒可是失魂叶,如今又说从北方来……
正当阿星等待他的进一步动作,他只是安置水袋,“姑娘,你好好休息。”
说罢,他走出了营帐。
阿星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还想假装无辜,继续掩饰自己是个多单纯柔弱的小姑娘。
不好玩。
阿星动了动手臂,她身中的毒已经没有大碍。身体素质的缘故,就连添的刀伤因为没有伤及筋骨,也毫无顾忌。
她现在该想想,在商队里遇到的神秘刺客究竟是谁。
要知道,商队里的人不至于先将她留下,又多此一举的选择半途解决她。
除非,商队内部有所矛盾。
想到从始至终被当成发言人的那个胡商,还有明显游离在外的纱衣女子。阿星似乎有所发现。
不过叫人更想不通的,其实是柏浩气的态度。
难道她离开这一段时间,柏浩气就换了个人?
要在以往,柏浩气听到她故意说的那些话,早怀疑她是北狄细作,和她回呛了。
正想着,柏浩气去而复返,他手里端着一碗东西,目不斜视。
阿星张了张嘴:“你……”
“姑娘,先喝药吧。”柏浩气坐在床边,语气温柔。
阿星半信半疑的扶着药碗,怀疑里面是比失魂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毒药。
她还是称谢,将先前没能说出的哭诉一股脑儿的吐了出去,话里话外表达着感谢和自身的柔弱。
柏浩气应景的叹了口气:“如今是多事之秋,北狄又在虎视眈眈,姑娘一人在外,总避免不了危险。”
阿星满脸天真,“我全家因为旱灾饿死,只我一人逃难在外,本想去颉罗城投奔我二叔。对了,先前我听他们说你是什么副将,你知道颉罗城在哪里吗?”
柏浩气笑了:“我就是驻扎颉罗城的守城副将,柏浩气,正要拔营回城,既是同路,姑娘不如就同我们一起吧!”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阿星笑得烂漫,“真是谢谢,你是柏?”
“是柏浩气,我的名字。”柏浩气有些无所适从的挠头。
阿星眯着眼睛笑。
柏浩气送过药后,便是识趣的离开,好留给阿星足够的休息空间。
阿星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她有所感应似的,接着麻利地下榻,随手捡过闲置的斗篷,脚步还有点虚浮,却是极快的掀开帘幕。冷风扑面而来,阿星才看清,这里似乎也不在城内。
“漆将军已经准备领兵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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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漆少阳之间,注定是无法转圜的余地。倒不如——
阿星勾了勾唇角,朝外疾行而去。
背后传来呼喊:“姑娘,你去哪里?!”
她身上的余毒还未清完!
再次走向大漠,夜已经深沉,如她所想,柏浩气并未将她带离多远。
她重新做回灰布药贩的伪装,眉目被厚重的沙尘遮掩。
商队护卫见她突兀归来,皆是戒备。
“你……怎么在这?”那护卫冷声问。
阿星心口一滞,这话问的不可不有水平。
“那夜我外出采药,不慎迷路,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她半真半假地边说边抹汗。
众人面色阴沉,怀疑不减。
领头人照旧被推出来,阿星瞧着他的脸色,仿佛比之前的差了不止一点。
车辕帷幕后,纱衣女子静静端坐,纱帐下的眼眸闪过一抹兴味,冷冽如刃。
领头男人注视着阿星,“你几次三番脱队,我们现在不得不怀疑,你和梁人的关系。”
阿星故意撇嘴,冷声道:“其实我们各为其主,又何必说这种话,将我和梁人牵扯起来?”
只希望如她所愿……
闻言,领头人专注的盯着她的面容:“我已经与二皇子通信,从上京撤离的同僚并无你这一号人物。”
阿星丝毫不怀疑这话的试探程度,“我人微位低,又侥幸只我一人幸存。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实在太少。”
北狄二皇子么,想来上京的北狄细作以他为尊。
领头人挑眉,他并未和口中的二皇子有过通信,不过是为了试探阿星。
他点点头,算作了然。
周边的人一时摸不清领头人什么意思:“蒙特,你要相信他?”
阿星适时提出:“让我见二皇子!”
“待到走出金尘关,自会让你见殿下。”蒙特沉住气,一挥手,和他身边围着的人同样退步。
商队平稳地行进。
阿星混在列中有了几日。因着她的身份是药贩,便故作寻常,帮忙照料药材。
最深处的一板驼车里尽是药材,药香浓郁。忽然,阿星的目光在一堆草药上停住,心底一动。
她左右划找,掩藏在一边的角落里,那是她极为熟悉的手法——解毒剂的配伍,和她凭着记忆配出的药方一模一样。
她如有所感,又翻看起来,果然在细枝末节处,发现了不合常理的药材混入。
阿星动作一停,嗅觉极为灵敏,这是失魂叶的残渣。
柏浩气告诉了她,她身中失魂叶之毒,虽及时凭着她之前留下的药方给她解了毒,但她很快离开梁人大营,身上余毒到底未清。
阿星抿唇,抓着能解毒的药剂塞进衣袖,等待时机。
查了两天,那夜对她出手的黑衣蒙面人不再动作,可她对蒙面人的身份依旧摸不着头脑。
而近日她虽好好的身处商队,可暗处里的眼睛一直未能清除。
阿星转了转眼睛,提着装了药剂,终于不是空置摆设的药箱要离开。
快走出营帐,她掩着身形,却陡然停下,紧张的靠在大营门口。
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15. 多枝柳(六)
徐宋清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是阿星意料不到的。
她四处流窜,说到底,是由失魂叶毒发一事而起。
因为无数证据指明,一定是北狄人暗中下毒。她才想到,无论最后有没有得手,一旦她潜逃,就会引起梁狄两方的怀疑,更有可能与北狄细作相认。
计划赶不上变化,她遇见了伪装成商队的另一群北狄细作。
可事已至此,又遇上了徐宋清。
还有第二种可能吗?
阿星迅速转身,心脏狂跳。
她的脑海里皆是那张沉稳而毫不起眼的面孔,却仿佛看到一条毒蛇,静静盘踞在黑暗之中。
她迫切要知道北狄细作内部的组成,以及徐宋清,他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很可惜,和徐宋清搭话,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一到行进途中就没了他的身影,他出入之地,也只有他的营帐。仿佛他是什么珍稀动物。
碍于阿星现在的敏感身份,她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直至,一日她照旧在打理药材。
奇怪的是,她捏着这些药材,似乎都有不明显的记忆。
阿星想得入神,并未注意到身后靠近来人的动静。
徐宋清突然开口:“老伯,这些草药都是你带来的?”
阿星身子僵了僵,心底疑惑。
他先是一惊,接着装作若无其事:“这是商队的东西。商队里不都尽是布匹丝绸,药材什么的。”
徐宋清用目光左右梭巡了一圈,看着有些呆:“啊……这些都不缺的。”
不缺什么?布匹还是药材?或是……失魂叶。
阿星一合拢手上的板车盖,似笑非笑:“我好像没见过你。”
徐宋清挑眉:“我也没见过你。”
阿星神色自然:“我是半道请求加入的。那个女人,就是从来不说话的那女人晕骆驼,买了我的药,才许我留下。”
女人?
徐宋清露出兴味的笑容,“她竟然会许你留下?”
说着,他跟随阿星的步伐,又走到了另一驼车处,“你是二皇子的人?”
阿星手指一顿,不动声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个中年男人说过,他与北狄二皇子通信,为了印证她的身份。
如今徐宋清这样问,不像是在怀疑她北狄人的身份。
“老伯,这种事还瞒着,就未免太没有意思了。”徐宋清伸了个懒腰:“我潜伏大梁军营多少年,就因为替二皇子办事,惹起军中疑心,最后被轰了出来,如今好不容易才投靠四皇子门下。”
阿星保持沉默。
她离开后,大营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要我说,二皇子失势已成事实。我也听其他人说过,你是在撤离上京时失去了其他兄弟,一人逃脱的。罪魁祸首与其是漆少阳,倒不如说是行动失败,造成情报网全面崩溃的,我们英明神武的二皇子殿下。”
“英明神武”四个字,他咬的极重。无不显讽刺意味。
阿星只能感受到他身上浓浓的怨怼,但失去记忆的她,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
但不妨碍她为了拉近距离,昧良心的赞同:“那又有什么法子,我们说到底只是任人捏死的蝼蚁。主子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
徐宋清笑她头脑不清醒:“你来了这里,不是已经做下决定了?”
“投靠四皇子门下”,这阿星陡然记起这句话。
果真,是因为内斗。
徐宋清见她似乎正在纠结,也不继续浪费口舌了。
他席地而坐,又恢复了阿星记忆中和他见的最后一面里,疯疯癫癫的形象。
嘴里不时嘟囔着:“太神奇了,竟然是这样……”
阿星看着,他也不过是个医痴罢了。
次日,跟随商队的行进途中,阿星明显感受到躲在暗处的眼睛减了不少。
她心安理得的踉跄着步伐,默默落在队伍身后。
柏浩气收到消息,说漆少阳拔营去往金尘关。
她计算过,中途的一截路线,很碰巧的,可能会与商队撞上。
她要做的,是要这一撞,撞得惊天动地。
毕竟无论是谁死谁活,都与她毫无关系,不是吗?
阿星毫无心理负担,她悄然弯腰,将一小撮药粉撒落在沙地上。
那是军中常用来标记的药物,气味特殊,只要是大梁军士的斥候,定能辨认。
这一点,她还是在颉罗城逗留的那几日,经过反复侦查发现的。
做完这一切,她又走远几步,接着把药箱一扔,人倒了过去。
阿星的装晕并未被识破。
商队中人立刻发现,紧急把徐宋清提了过来,给阿星诊脉。
而两眼紧闭的阿星运用内力,悄然改变脉象。
徐宋清并未发现什么:“许是走累了。”
领头人听罢,只好挥手,商队原地休息。
大概小半个时辰以后,才重新出发。
而大梁军士,如阿星所料,顺着药粉的香味,当真有了方向。
“斥候来报,有人借用药粉,沿途做着标记。再向前探查,发觉是先前放行的尤胡商队。”
漆少阳此刻还未回到驻扎在金尘关的大营。他们一行人正原地休息,收到来报,漆少阳少见的沉思着。
“查到阿星和徐医工的踪迹了吗?”
在阿星消失后第二日,徐医工说着调理余毒,可人意外的也跟着失踪了。
回禀消息的士兵一愣,不知将军这跳跃的思维是何故。
但还是老实答道:“都没有。”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搜遍了周遭城池,都没有这两个大活人的消息。
想到颉罗城,士兵想了想,又道:“柏副将传来消息,他们一到颉罗城,将军府的刺客就到了好几波,不过都没有闹大。”
“对方不是已经暴露行踪了吗?”漆少阳毫不担心。
只因,柏浩气的回城,并不会他一手安排。而是中途收到讯息,说北狄有人安排在颉罗城,只等他一回城,就取了他性命。甚至说出了对方的方位。
如此主动的透露,叫漆少阳一开始疑心是个请君入瓮的计谋。
他本想亲自入局,但思来想去,还是柏浩气劝服他,如今多事之秋,主将坐阵也不算什么好事。
他的言下之意,柏浩气没有直捣黄龙,抄了对方老巢,就是故意为之,想钓条大鱼。根本不必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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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少阳若有所思,忽然道:“之前遇到的药贩,是否还在那尤胡商队里?”
“这个……斥候倒未说明。”
因着失魂叶,他也曾怀疑过尤胡商队。然而对方将一切的过错推给了行为可疑的药贩。既然如此,只能朝其入手了。
阿星过了两日消停的日子。
原因无他,她发觉盯着她的眼睛已经尽数消失了。
只可惜,她整理药材时,日日都要有个不速之客。
和徐宋清又一次闲谈叙话后,阿星强忍着嫌弃,请他离开。
除开第一日,徐宋清提供了微末线索外,剩下的几日,和她聊的都是些药理的问题。
这个伪装的身份在这,但阿星确实是一窍不通。不过是牢牢的记忆帮她逃过一劫。
因此,阿星对徐宋清这个累赘颇为嫌弃。
她拖着佝偻的身子,毫不客气掩好门帘。
心下想着,算算日子,漆少阳也该到了。
阿星钓来的那条大鱼,脚程比她算的,还要快点。
这日,她照旧在整理药材。顺利清完余毒以后,她碰上这些药材,每日就为了打发时光,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上的物什。
徐宋清的出现,不算意料之外,但却意料之外的不准时。
阿星瞧他气喘吁吁的,难得好心的为他倒了杯茶,随口道:“你怎么了?身后有狼在追?”
“那可比狼还可怕!”徐宋清不无心虚,“是镇北王世子!”
漆少阳!
背对着他的阿星眼睛一亮,转过头后,却是满眼愤怒:“那贼小子?!你见到那贼小子了!”
“现在,这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徐宋清火急火燎的咽下那口茶,不注意被口水呛到,泪花都被咳嗽逼了出来。
他红着眼:“漆少阳领着兵士,就在营外。”
挑上扎营休息的时候来对呛,漆少阳还真有想法。
阿星眼睛一转:“在漆少阳眼里,你是背叛梁人的卖国奴。他这次追来,要是见到你,必然要借题发挥,你指望的那位四皇子,真能护住你吗?”
徐宋清猛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阿星耸肩,道:“我和他打过交道,不止撤离上京的那一次。前不久,他因为我身份可疑,便一声令下杀我祭天,口口声声说不放过一个狄人。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我奉劝你一句,漆少阳此人,他心狠手辣,眼里只有狄梁二分,容不得其他。”
“那又如何!”徐宋清冷笑,“我不妨告诉你,漆少阳今日敢来,那就是自投罗网。”
阿星敏锐的感觉到他的话锋一转,微笑道:“那就太好了,最好能杀了他,也给殿下清理个障碍。”
“你说哪个殿下?”徐宋清发问。
“我效忠的,自然是二皇子殿下。”
话音落,阿星撑开佝偻的身体,袖中匕首出鞘,蘸着失魂叶的的刀刃直刺他的心脏。
一击毙命。
徐宋清瞪大双眼,他分明是来试探口风的,怎料到,对方一直包藏杀心。
他缓慢抬起手,不甘的说着:“蒙特、二皇子、杀……我……”
就这样没了气息。
阿星满脸平静。
16. 多枝柳(七)
风卷着沙砾,抽打粗糙的帐篷布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篝火在巨大的石圈里跳跃,映着往来人影瞳瞳,明明灭灭的光线里,数不清的驼马货物堆叠成沉默的剪影。
空气里混杂着尘土、牲畜、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寂静之下,一阵尖锐的、拥有某种特殊节奏的驼铃声,陡然从营地东侧响起急促地敲碎了夜的沉闷。
这并非是商队惯常使用的信号。众人心知肚明。
几乎就在铃声落下的瞬间,营地边缘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暴烈的马嘶!
啼声如雷,撕开夜色,一道赤红如血的影子挟着无匹的冲势,狠狠撞破了两处外围简陋的拒马。
木屑纷飞。
“在下漆少阳,路过宝地,还望能施舍些食物。”
清朗的声音,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如同利剑般劈开营地的沉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火光映照下,赤焰驹高高扬起前蹄,鬃毛飞扬如燃烧的旗帜。
马背上的青年,一身红色锦缎,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快要与火光融为一体。
他勒住马,目光炯炯,面对一众或惊惶,或阴沉,总之是不怀好意打量的面孔,脸上仍旧带挂着一丝惯常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明亮的笑容。
“漆少阳?那不是颉罗城的守城将领吗?”营地中有人失声惊呼,接着是不再掩饰的疾呼,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片混乱的低语。
任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漆少阳不动如山。
混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迅速扩散,又在无形的压制下,被强行按捺下去。
商队领头人,蒙特理所应当的站了出来:“可是镇北王世子,颉罗城漆将军?”
他们倒是实诚,没有假装不认识他。
漆少阳还未回答,商队护卫们的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气氛绷紧如满弓之弦,只待一声令下,便是血溅五步。
漆少阳仿佛感受不到似的:“正是!只是我此刻并非为公务而来,不过未尝果腹,讨碗水喝!”
谁会相信他这话?
众人皆知,单凭身份而言,面前的人就留不得。
蒙特心知肚明,正要再次开口,却被先声夺人:“世子殿下说笑了,您大驾光临,怎能只献一碗水。”
厚重的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个身影轻盈地闪了出来。
身段窈窕,面覆轻纱,遮去了大半容颜,只留下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在外。人群被无形的力量分开。女子行走间环佩轻响,带着独有的异域风情。
她的声音如同月下流淌的清泉,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
走到赤鬃马近前,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柔弱无依。
“小女子芸娘,乃此商队管事。手下人粗鄙,惊扰了世子,万望恕罪。”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更显得楚楚可怜,“荒漠苦寒,世子爷一路辛苦。若不嫌弃营帐简陋,还请赏光移步主帐,容小女子奉上薄酒一杯,压压惊,也……也算是赔罪。”
漆少阳的目光落在“芸娘”身上。他只在颉罗城城门口见过商队人一面,当时这女子很不起眼,若要问管事的,原先站出来的蒙特才像。柏浩气带回来的消息里,也是这么说的。
他并未立刻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明亮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沙凉的审视意味。
赤焰驹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沙石,打着响鼻。沉默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每一颗高高悬起的心。
“哦,赔罪?”漆少阳终于开口,尾音上扬,带着点玩味:“这阵仗,倒像是本世子闯了龙潭虎穴。”
“世子言重了。”比起表面显露出的尊敬,芸娘更像是无名的求生欲作祟:“我等赶路至今,这荒漠中处处都是险情,尤其在这夜晚……所以我想,我这些愚钝的兄弟才会在第一时间生出护卫自己的想法,实在无意冲撞世子。”
这件事本质上可大可小。
漆少阳再一次扫视商队的那些护卫,他们依旧按着刀柄,眼神闪烁,他又回看向芸娘,注意到她低垂的头颅。
忽地朗声一笑,那笑声清越,瞬间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哈哈哈,好!既然芸娘如此盛情,若我再推辞,倒显得我小气了!”漆少阳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请!”
他大步流星地随着芸娘走向主帐,步伐稳定,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帐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与外界的肃杀寒冷判若两个世界。
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酒气和烤肉的脂香弥漫在空气中。
漆少阳极力被奉于上座,他百般不愿,“芸娘何必如此,哪有客人坐主位的道理?”遂选了个上座的左手位置,泰然坐下,脸上始终挂着几分慵懒的笑意。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上铺厚厚绒毯的矮几,暗自观察着周遭。
与他遥遥正对坐着的,是险些被当成管事发言人的蒙特。
“世子殿下,请尝尝这‘琥珀光’,产自我尤胡极北之地的珍酿,窖藏三十年,甘醇无比,最是暖身。”芸娘位于上座,声音隔着轻纱传来,温软得如同情人耳语。
这是阿星头一回听见轻纱女子的声音。
杀了徐宋清以后,阿星想着漆少阳已到,大营中想来会持续混乱一阵,一时注意不到她也正常。故麻利地拖着徐宋清咽气的尸体埋进了货堆里。
隔壁的主帐也恰巧在这时发出了声响。
阿星当即贴着帐篷和货物的阴影,如同最灵活的沙鼠,无声而迅疾地移动,绕到了主帐后方。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道缝隙。
在一个被巨大货箱巧妙遮掩的角落,她找到了一处帆布接缝的微小裂口。矮下身,将眼睛贴了上去。
营帐内的景物一览无遗,也
听到漆少阳唤她芸娘。
她猜得果真不错。
这一路上,为商队发言人、带领商队和她对峙的人,看似都是蒙特,实则他处处受到掣肘,而背后之人,就是这不显山不露水的覆面纱的女人。
而他们都听命于四皇子。
身为潜伏于上京城的暗桩,她自然归为二皇子一脉,这便是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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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取信于商队众人的原因。即便她亮出自己北狄人的身份。
那日他们假意接纳她,暗地里却要赶尽杀绝,极有可能是因为商队中有二皇子的眼线。若在白日动手,会被抓到兄弟残杀的把柄。
更不巧的是,徐宋清的出现。
徐宋清身为北狄细作,潜伏于大梁军营,长年听命于二皇子,一朝□□被识破,已经因上京城暗桩一事焦头烂额的二皇子保不住他,走投无路,投靠了四皇子。
这样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不会不比她方便。
那么想要借助四皇子的力量,她想得很清楚,不能让四皇子在徐宋清和她之间做选择,而是给四皇子留下唯一一个正确的答案。
并且……她透过那道缝隙,将视线重新投向了内里。
漆少阳似乎浑不在意,笑着举杯,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那动作豪迈,透着少年将军的爽利,杯底亮给一圈人看:“好酒,果然暖身!”
芸娘似乎松了口气,眼波流转,边饮边道:“世子爷喜欢就好。请再尝尝这‘冰魄玉露羹’,要用雪山寒潭的冰水镇过,最是清冽爽口,解腻消乏。”
她轻轻击掌。两名侍从无声地端上一只冰裂纹青瓷盖碗,揭开碗盖,一股带着薄荷般凉意的清甜气息弥漫开来。碗中是半透明的羹体,点缀着细碎的不知名花瓣,在灯光下宛如流动的水晶。
漆少阳从善如流,拿起汤匙,饶有兴致地搅动碗中晶莹的羹汤。这回却不着急下肚,反而抬起头来,目光越过碗沿,仿佛穿透了毡帐厚重的壁毯,投向那无边的黑暗:“这戈壁夜寒,商队扎营不易。看芸娘调度有方,手下也多是精悍之辈,想来生意遍布梁、胡、狄,都已是绰绰有余。”
芸娘谦逊道:“世子谬赞。”
“瞧商队的方向,也不像是穿过金尘关向西,反而是更北的方向。”漆少阳不慌不忙的补充。
金尘关的北面……除了北狄,还能有哪里?
芸娘柔顺的点头:“北狄地处偏北,物资短缺,生意总是好做。只是近年来与我大梁交恶,我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身份如此,和北狄人打交道,便要万万小心谨慎。”
感叹地真情实意,漆少阳赞许点头。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气氛在芸娘刻意的逢迎,和漆少阳看似放松实则步步紧逼的试探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
然而,这平静的海面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芸娘再次轻轻击掌,声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世子殿下,作为大轴的荤腥来了,请您品鉴。”
话音未落,帐帘被猛地掀开。
进来的不是侍从,而是四个身高九尺,如同铁塔般的巨汉!
四人皆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油光,脸上涂抹着狰狞的靛蓝色油彩,眼神凶戾如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们抬着一个巨大的、蒙着黑布的托盘,沉重的脚步踏在厚毯上,“哐当”一声发出闷响。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生肉的气息瞬间压过了帐内的酒香脂粉气,扑面而来!
17. 多枝柳(八)
这四名力士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毫无疑问地,将帐内勉强维持的虚假平和瞬间撕裂。
侍立四周的护卫们眼神骤变,不再是伪装的护院,终于肯露出一点嗜血的锋芒。
几乎是同时,他们悄无声息地向门口,和漆少阳身后的位置挪动,隐隐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帐内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烛火疯狂跳跃,光影在每张紧绷的脸庞上扭曲晃动。
漆少阳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阿星眼见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杯,身体虽依旧保持着放松的姿态坐在那里,但透过缝隙,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搁在膝上的右手,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是一种猛兽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将全身力量绷紧到极致的状态。
想罢,阿星为自己内心的比喻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帐内,漆少阳已经侧头向右,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扫过那四名力士和他们抬着的巨大黑布托盘,最后定格在芸娘覆着轻纱的脸上,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重压:
“芸娘,这是何意?”
漆少阳那句冰冷的质问一经丢出,就在死寂的毡帐里炸开一片令人窒息的寒意。
芸娘一改恭敬谦卑的态度,不慌不忙的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那笑声依旧勾着柔媚的尾韵,此刻停在耳朵里,却像淬了毒的蜜糖,粘稠地裹挟着不加掩饰的得意。
她轻盈地绕过那四名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狰狞力士,和那上蒙着黑布的巨大托盘,走到漆少阳面前,微微欠身,轻纱下眸光流转,“世子爷息怒,想来是手下人办事不力,才让这些粗鄙东西污了您的眼。”
几名力士面面相觑,静了两秒后,乖觉的抬起托盘原路退出。
而芸娘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如此良夜,枯坐帐中岂不可惜?”看似及时的补救:“不如移步帐外,天高地阔!小女子即刻命人备下篝火美酒,再献上我西地尤胡的胡旋舞助兴,权当给世子压惊赔罪。也让我等草民,瞻仰一番世子爷的绝世风采!”
先前只为试探,漆少阳心知肚明。他眉梢微挑:“胡旋舞?”
脸上冰封的寒意似乎被这提议融化了一丝,重新挂上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明亮笑容,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沉静如渊,“芸娘倒是会安排。本世子久闻胡旋舞姿惊鸿,正想开开眼界。”
阿星适时眨眨眼,她也想瞧瞧。
“世子爷赏光,是我等的福气。”芸娘笑靥如花,侧身引路:“请——”
帐帘再次掀起,肃杀之气被暂时抛在身后。
帐外,营地中心的巨大的篝火堆已被重新拨旺,火舌舔舐着墨蓝色的夜空,将方圆数十丈照得亮如白昼。
临时铺开的厚重波斯地毯上,矮几重新摆放,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
商队众人被驱赶着围拢在火圈之外,脸上混杂着恐惧、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漆少阳在芸娘的陪同下,仍旧坐于主位的左手边。
赤焰驹在不远处焦躁地刨着地面,打着响鼻,显然等待已久,正不耐烦。
漆少阳当没听见,事实上,这样热闹的场面,也没几人会关心一匹马的情绪。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将目光投向远处,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攒动地人头、堆叠的货物阴影,以及戈壁那无边的黑暗,仿若真的只是在期待一场精彩的舞蹈。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在这时毫无征兆地炸响。
原始、沉重,带着沙暴狂风的节奏,如同蛮荒巨兽的心跳,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急促的羯鼓、清脆的手鼓、悠扬的皮鼓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张令人血脉偾张的声网。
漆少阳搭在膝上的那只手,指尖就这样轻微地、跟随节奏有序地敲击着。颇为享受的模样。
见他如此,芸娘不动声色的也放松了姿态。
火光跳跃的中央,八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旋风般卷入场中。
她们身着金红相间的薄纱舞衣,赤足上场,足踝和手腕上缠绕着缀满细碎银铃的链子。
随着疾如骤雨的鼓点,她们开始急速旋转。
宽大的裙摆如同瞬间怒放的火焰之花,层层叠叠飞扬开来,在灼热的空气中划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溢彩。
然而,就在其中一个舞姬以极其高难度的“流云风眷”之姿,高速旋转至篝火最明亮处,她身体后仰,双臂如翼般展开,裙裾几乎完全水平铺平的刹那——
火光,毫无保留地映亮了她的脸。
薄纱因剧烈的旋转和仰头的动作滑落了一角,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挺秀的鼻梁,以及那双……在大营中无数次凝望过的眼睛。漆少阳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那双眼睛深处,不再是几日间或混沌或伪装的老朽,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摧残光芒,如同夜空中最冷的星子。锐利,带着穿透一切虚妄的力量。
是她!阿星!
漆少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玉杯被他无意识捏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先前见她时,她还是伤痕累累,一言不合又纵马离去。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会是以这样惊心动魄的方式,出现在龙潭虎穴的中心。
阿星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换上服装,混入舞姬的行列,她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能完美融入胡旋舞的舞姿。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但来不及细想。她旋身、回眸、薄纱重新覆上,遮住了惊世的容颜,再次融入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胡璇之阵。
只是,一直紧盯着漆少阳位子的她,方才已经和他对视上。
不可避免的暴露,让阿星在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的鼓点中,意外的绊了一脚。
但她还是很好的调整看过来。
这一个小意外,谁也不能注意到。
芸娘恰在此刻,离开上座,悄无声息走近了漆少阳一米左右的位置。轻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目光紧紧锁着场中有意靠近这个方向的几名舞姬。
几名舞姬的舞动,似乎脱离了队列。尤其是阿星,她的身影再次如同离弦之箭,高速旋向了漆少阳。
这一次,她的方向无比精准,距离也拉近到极限。
就在她的身体旋转至与漆少阳近乎平行,两人视线在空中猛烈碰撞的千钧一发之际——
阿星旋舞的右臂以一个极其自然,如同舞姿眼神的动作,猛地向外一甩!
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在火光下却骤然闪过一星幽蓝寒芒的针影,撕裂空气,发出微不可闻的尖啸,直刺漆少阳毫无防备的咽喉。
快、准、狠,带着一击必杀的决然。
“世子小心!”芸娘惊骇欲绝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充满了“意外”的恐慌。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立判的瞬间。
漆少阳动了。
他放在膝上的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抬起。但目标,并非格挡那射向自己咽喉的暗针。
他的拇指,在腰间软剑末端,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上,狠狠一按。
“咻——!!”
一道凄厉到足以撕裂所有人耳膜,穿透所有鼓点喧嚣的尖利鸣镝声,如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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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厉鬼的嚎叫,骤然炸响在篝火通明的营地上空。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恐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又被狠狠砸碎。
刺向漆少阳咽喉的那点幽蓝寒芒,在距离他皮肤不足一寸的地方,被另一道从斜刺里闪电般射出的、更细小的乌光精准无比地撞飞,叮当一声轻响,没入厚厚的地毯。
是阿星左手指尖弹出的另一枚钢针。
她眼眸毅然,面纱之下,轻轻咧开嘴。
而漆少阳射出的那枚鸣镝,带着刺耳的尖啸,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在所有人手足无措的瞬间,精准无比地射中了独自站在对面的,眼神阴鸷的蒙特。
鸣镝狠狠钉入蒙特心脏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他带得踉跄后退。
剧痛,让这个凶悍的武士,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有刺客!”漆少阳装模作样地怒吼,在鸣镝余音未绝时已然炸开。
他猛地掀翻了面前的矮几,酒水菜肴四溅。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不退反进,目标直指向那因受到攻击而身体倒地的蒙特。
想要继续射出第二箭。
但第一箭,说到底,是因为众人的注意力被当时的阿星吸引,才让漆少阳得手。
“杀了他!”
芸娘冲出,痛苦的抱住倒下蒙特。当即一声令下,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暴怒而扭曲变形。
她的杀心,直指漆少阳。
她的命令,令商队的护卫如梦初醒,狂吼着拔出隐藏的弯刀,扑向漆少阳。
篝火疯狂跳跃,映照着无数张扭曲的面孔。
漆少阳当机立断,改变方向,解开赤焰驹的缰绳,翻身跳了上去。
见芸娘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阿星也动了。
她足尖在旋转的余势中猛的一点地毯,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又似离弦的劲弩,不客气地持续挥针对向蒙特。接着扭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两个扑向漆少阳的护卫之间穿了过去。
她的动作快得,只徒留一道金红色的残影。
即便芸娘有了防范,甚至不惜以身挡在蒙特身前,左臂剐了两针的情况下,蒙特的背部仍旧深深种下了三枚钢针。
而漆少阳正一剑劈开一名挡路的护卫,眼角余光,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毫不犹豫,身体向侧面一让,同时闪电般向后探出:“上来!”
身后是杀红眼的北狄精锐,阿星很清楚,留在这里,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她没有停留,在混乱的刀光和人影中,抓住了漆少阳伸出的手。
触手,便是寒夜中独有的热源。
借着拉力,阿星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在了漆少阳身后的马背上。
“抱紧了!”漆少阳头也不回的暴喝一声,右手抽出腰间软剑,化作一道凌厉的剑光,荡开侧面劈来的一刀。左手狠狠一勒缰绳。
赤焰驹四蹄翻腾,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漆少阳在席宴中已经观察好的,营地西侧相对薄弱的货物堆方向狂奔。
“拦住他们!放箭,快放箭!”身后芸娘目眦欲裂,紧抱着蒙特的同时,又大声呼喊:“徐宋清,把徐宋清找来!”
可惜太过混乱,想找一个大活人可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个死人。
几名反应过来的弓箭手仓促举弓,但还是因为在场情势,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破空而去,不是射偏,就是被漆少阳挥剑格开,徒劳钉在货物上。
阿星环抱住漆少阳的腰。随着马儿在狭小的通道穿过。
上一次被横腰抱走,她尚且意识不清,立场不明。
这晚,她与他击中同一个目标,又该何去何从?
18. 北斗星(一)
赤焰驹驮着两个疲惫不堪的人继续向前。
后面早就没有追兵。
为了配合舞姬的服饰,是以阿星出逃时来不及穿鞋袜。只好由着漆少阳为自己套上了他的。
此刻,阿星鼓足勇气,低声笑:“漆少阳,我知道你会来的。”
纵马的漆少阳一愣,也忍不住附和道:“没想到你使针的功夫那么炉火纯青。”
“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要你对蒙特动手吗?就是那个男人。”
“那药果然是你撒的。”
漆少阳之所以跟到商队大营,是斥候发现了阿星一路留下的药粉痕迹。他更是在蒙特身上察觉到了那药粉的香味。
和阿星相认后,她一个眼神,漆少阳不知为何,立刻就确认了蒙特身上药香的作用。
她放出的钢针他无惧,反而默契十足的抛出鸣镝,攻向蒙特。
他没头没脑说了那句话,紧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北狄二皇子昨日夜袭颉罗城,已被有所准备的柏浩气生擒。就在我出发到商队之前得到的消息。”
阿星不确定他吐露这话的用意,但还是接道:“这是个好消息。蒙特一死,北狄两个皇子都没了威胁。”
“蒙特?!”
“你杀的那个男人,他们叫他蒙特,真实身份,是北狄的四皇子,商队的实际掌权人。”
漆少阳蓦地勒马,道:“阿星,你是怎么得知的?”
“我在商队待了很久。”阿星一五一十的说:“前几日,商队明显都由蒙特说的算。覆着面纱的芸娘从不说话,偶尔吩咐身边人几句,和蒙特大多持分歧意见。今日为了接待你,芸娘成了伶牙俐齿的掌事人,反观蒙特,只是一个陪衬。”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漆少阳想回头看阿星的神情。
阿星仍旧木着一张脸:“怪就怪在,以往跟着芸娘的侍从,今日站在了蒙特的身旁。”
漆少阳欲言又止。
观察得仔细,但如此明显的错漏,岂不是很容易识破。
等等,他们要对付的是他,自然不会料到,处于其中的阿星会识破这个漏洞。
沉默的间隙,阿星已经没了耐性,又丢出一记重磅消息:“还有,徐宋清死前也告诉过我。”
徐宋清临死前的那句话,阿星不是没放在心上。
相反,在帐内行宴席时,阿星不能理解得更透彻。
“蒙特是四皇子,二皇子命我杀他。”
徐宋清没有叛变,他只不过借着被漆少阳赶出营的空挡,借力打力,做个潜在四皇子身边的卧底。他连日试探,欲和自称从上京逃出来的她联手,完成大业。
但他不会想到,那时的阿星已经下定决心,铲除狄人,站在北狄的对立面。
“徐医工?他也在商队里?”
这个称呼……
阿星皱眉:“你不是已经发现他是北狄细作,是下毒失魂叶的罪魁祸首,想要杀他了吗?”
“谁同你说的?”漆少阳大吃一惊:“我只知道,你在营帐消失后一日,徐医工也无故失踪了。”
他骗了她。
他编出这套说辞是为了什么,仅仅在她面前假做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可怜人身份?
哪怕是为了蒙骗四皇子,也不至于对她说这些的。
除非,他认出她就是当日的阿星。
阿星手脚冰凉,徐宋清随她离开大梁军营,又进入商队。如此说来……
他的身份都是假的。很有可能,他就连北狄细作都不是。
“……是我无意听见的。”哪怕内心惊涛骇浪,阿星面色白了又白,她还是坚持道:“之后,我见蒙特命人杀了徐医工。”
漆少阳又是一惊,死死捏住缰绳。
“对了,听你的意思,北狄二皇子抓的那么顺利,是有人通风报信吗?”阿星又问。
漆少阳如实回答:“的确有人先将北狄二皇子的潜藏方向暴露给了我们。”
“果然,”阿星勾起嘴角:“他们兄弟二人内斗至此,反倒让我们捡了便宜。”
漆少阳却提不起精神。
之后便是一路无话。
漆少阳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加入那列商队,那晚的伤势和后来的行踪。
阿星也不会触这个眉头。
走在这无边的沙漠之上,像是永远都到不了尽头。
而更远处的上京,不无巧合的,被呈上了一封密信。
“主子,这是师辽送回的书信。”暗卫单膝下跪,双手呈上。
在他面前,是一个肤色泛着冷白色调的男人。
见他并不回应,立在他身旁的另一暗卫回道:“师辽顶替那人的身份,潜藏在漆少阳身边已有一年,也不知是何要事。”
“念。”男人面色阴沉,颇不耐烦。
“这……”跪着的暗卫还在犹豫。
男人身后立着的暗卫很会看主子的脸色,便是提醒:“栾魏,叫你拆开就拆开。”
被称作栾魏的暗卫只好战战兢兢的拆开密信。
栾魏一目十行地阅读,越看越是心颤。
要他读出这封密信的内容,简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他抬头向立着的暗卫眨眼示意,十分心酸。
“辛则,把栾魏带下去……”显然,他们主子已经没有任何耐性了。
辛则还未回应,栾魏先被吓了一跳。
没办法,说了要被罚,不说还是要被罚。
这苦差事……
他硬着头皮,脱口而出:“信上说,漆少阳带回来个女孩,伤痕累累,还……还解了营中人所中的失魂叶一毒。”
伤痕累累的女孩,能解失魂叶的毒——
易旷年不耐的神色消失得一干二净,二话不说抢过栾魏手中的信纸,仔仔细细的研读信上的内容。
他身后的辛则也吓得不轻。师辽一年前就被派去漆少阳身边了,对于上京和太傅府的事情所知不多,但太傅中毒和李姑娘神医之名,他还是通过辛则,有所耳闻了的。
辛则立刻明白师辽的用意,一个箭步,在栾魏身旁跪下,“主子,师辽毕竟未见过李姑娘,而能解失魂叶一毒的人大梁虽寥寥无几,但北狄未必无人。”
在这种时候,还敢给主子泼冷水。
栾魏暗暗给辛则竖了个大拇指,真希望他有两个脑袋。
“命师辽回京,调查清楚那女子的相貌。”易旷年捏着信纸,显然一字未听。
不顾栾魏的阻拦,辛则还要再劝。
易旷年下了最后通牒:“不用确定身份。我要那女孩活,活着回上京。”
主子显然走火入魔,癫狂至极了。
两个暗卫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上京城的变故与阿星无关。毕竟,那个名字只是短暂在她溯源时出现。
与金尘关的阿星怎有关联?
巡守士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土垒与营房间回荡,火把的光晕在粗糙的木栅栏上投下摇曳的长影——经过阿星几次逃离后,这里的守卫总算有了他应该达到的水平。
主帐内灯火通明。漆少阳毫无倦意,毫无疑问,自从阿星在路上提到徐宋清,三言两语的信息包含了太多。哪怕此刻已经回到大营。
阿星则安静的坐在角落一张矮凳上,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
她换上了干净的布衣,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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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看似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实则心神不属。
同样休整几个时辰,晚上迟迟未睡,她却不是在烦忧。
漆少阳为徐宋清之事,未免不会与柏浩气同仇敌忾,重提对她身份的怀疑。更何况,她与北狄人厮混了那么多时日,身上早就背负太多嫌疑。
厮杀时的并肩突围,策马时宽阔后背传来的温度,以及他毫无保留的温度,何尝不是在提醒她,只有和漆少阳站在同一战线,才会受到另类的青眼。
她如果确认,她从前认识漆少阳。和他,更有进一步的关系。
不知,该是庆幸,还是痛苦。
“阿星,阿星……”漆少阳的轻唤打破了沉寂,带着一贯的明朗。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我们到大营也才几个时辰,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是的,阿星是于一刻钟前,在自己帐中醒来,但摸索着,又来打扰漆少阳。等了片刻,终没有听到她想要的问题。
她其实想脱口而出,“我失忆了,我想找回属于自己的记忆。”
但潜意识又告诉她,无论结果是哪个,都不是她想要的。
阿星选择了闭口不言。
“我没事,”她静静摇头,“这几日来,我都习惯了。”
听罢,漆少阳又是一阵不是滋味起来。认为是自己拖累了阿星。
若不是他没有照顾好她,那几日的颠沛流离不会发生。
阿星对他的歉疚一无所知,只是见他神色黯淡,干脆另起话题:“我之前听你说起,北狄二皇子为伏击你躲在颉罗城,柏浩气才能活捉他。可颉罗城不是金尘关后第一富庶大城,应由你领兵设下重重关隘,更加不会遭到侵扰,不是吗?”
阿星算是明知故问,毕竟,她到过颉罗城。那几日,除了备上暗器和易容需要的妆面用具,她差不多把情况都摸清楚了。
“道理是没错。”漆少阳轻轻一笑,挂在脸上却有苦意:“可你瞧,我们扎营不在颉罗城内,反倒将主要兵力放在了金尘关。
“当年我爹主张守城,于是沿用随先帝南征北伐时的将军府作为统帅的据点。但北狄那时仍猖狂的余地,光是闯进府里的暗杀就数不胜数。后来因为皇宫的太后刺杀事件,我爹明着是被当做羽林军首领提拔进京,实则找个由头叫他身无亲信,让他孤立无援……”说到这里,自知说得太多。他瞥了阿星一眼,见她并无异样,轻咳一声,又继续道:“我真正成为主将,终于明白,颉罗城内来往暗杀的细作不止是因为北狄心怀叵测,更有朝廷几派势力的相互裹挟。”
醉翁之意不在酒。
金尘关由漆岢统领太久,换句话说,他就是偏居一隅的王。要啃下这快硬骨头的人,可谓是前仆后继。
“于是我干脆留下精锐部队守城,带着寥寥数十人奔向金尘关,在外扎营。金尘关到底是能比拟天堑的关隘,易守难攻,虽然暗杀试探依旧不少,但至少免去了牵连百姓的麻烦。”
阿星嘲弄的道:“自己人自相残杀,反倒要你来为他们周全行事?”
她可不信,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对漆家父子会没有忌惮之意。
以为漆少阳年纪轻,不成气候,可没想到,他比之他父亲,还更有能耐。
漆少阳并没有拔出她话里的倒刺,只是顺手又为她添了一杯茶,淡淡道:“这些人的目标从来都是我,只要颉罗城的百姓免于伤害,就是很好的结果了。”
对你不好。阿星撇撇嘴。
她张张嘴,到底没有说出口。
“报——将军!”这时,一名亲兵在帐外高声道:“西侧营区发现可疑人影,张校尉已带人围捕,命属下向您回禀!”
19. 北斗星(二)
哪怕阿星在心里无数次嘀咕,以漆少阳的心性,太不像个统领金尘关许久的主将。但在得到疑似细作现身的消息,漆少阳眼神一凛,瞬间敛去了面上的温和,浑身充斥着锐利,“知道了。严密布控,务必活口,我即刻就到!”他快速抓起挂在旁边的佩剑,对阿星道;“阿星,你留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帐内很快只剩下阿星一人。
灯火将她的影子孤独地拉长在帐壁上。
她对漆少阳的离去没什么表示,反之,她更需要这个借口将人支开,好平复心里的惊涛骇浪。
依照漆少阳所言,他们父子为梁国皇帝所忌惮,尤其是镇北王漆岢,如今被拘在上京,于京中诸朝臣所不容。
她有一个想法待验证……
正想得入神,阿星完全没意识到,主将的离去,使得帐外的巡逻声都稀疏了片刻。
直至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嗤——嗤——”
数道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目标并非阿星,而是那几盏摇曳的灯火!
精准又狠辣。
三盏油灯几乎在同一瞬间,被细小的暗器击灭。整个大帐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浓重的墨色如同粘稠的液体,瞬间将阿星吞没。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阿星既懊恼自己想得入神,又很快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竖起全身的汗毛,凭借武者对气流的极致敏感,捕捉到了暗器来袭的轨迹。
阿星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为何能捕捉到,身体已如同最灵巧的狸猫,一个极限的矮身侧翻,无声无息地滚到了漆少阳方才坐着的书案之下。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的下一瞬间——
几道鬼魅般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闪电般突入帐中。
没有一丝呼喝,没有半点犹豫。淬炼得在微弱天光下都泛着幽蓝寒芒的弯刀,带着撕裂一切的死亡气息,斩向阿星刚才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可能闪避的方位。
扑空似乎在杀手们的意料之外。
而阿星,在黑暗当中仿佛如鱼得水,揭开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面对这必杀之局,书案下的阿星沉眉,并没有选择按兵不动。
阿星双脚猛地蹬在沉重的案下底座,整个人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以比那些人突入更快的速度,贴着地面反向射出。
方向,正是那个从侧面毡壁破口冲入的刺客脚下。
那刺客一刀斩空,正惊觉目标消失,忽觉脚下劲风扑面。他反应也快,刀锋顺势下劈。
然而,未料到阿星的动作更快。
在身体几乎贴到对方脚踝的瞬间,她腰肢如灵蛇般不可思议的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下劈的刀锋,同时右手并指如刀,凝聚着瞬间爆发的寸劲,闪电般戳向对方脚踝。
“呃!”那刺客只觉一股尖锐如针的的剧痛麻痹了整条小腿,下盘即刻不稳。
阿星很快借力,贴着对方失衡的身体旋身而起。左手在旋身过程中,时刻记住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同时右肘带着全身旋拧的爆发力,狠狠撞在对方毫无防备的肋下。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帐内响起,格外瘆人。
那刺客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撞的撞飞出去,手中的弯刀已然易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从阿星反击到夺刀、重创刺客,不过一两个呼吸。
另两道声音的刀锋将将落空,便惊觉同伴已遭重创,不由得又惊又怕。
原地踌躇几息时间,两人咬咬牙,一左一右,拼命想要绞杀。
面对左右夹击,黑暗中的阿星看上去尤为淡定。
足尖一点地面,身体如同鬼魅般迎向左边的刀光。
在刀锋即将临体的刹那,她的身体以毫厘之差,轻而易举地侧滑、矮身,手中弯刀并非格挡,而是以一个刁钻到极致的角度自下而上反撩。
“嗤啦!”布帛撕裂,血肉分离。
左边的刺客只觉手腕一凉,随即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的右手连同弯刀,竟被齐腕削断。
断手和弯刀同时落地。
与此同时,阿星撩刀的动作毫不停滞。借着反撩之力,刀锋顺势划出一道半圆,身体疾旋而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右侧刺客全力劈下的致命一刀。
然而,旋身未止,刀势已变!
阿星手中的弯刀由撩转劈,带着身体旋转积蓄的力量,如同九天惊雷,毫无花俏地斩向右侧刺客因全力劈砍而露出的空门——他的脖颈。
太快了。
那刺客眼中才映出同伴断腕的惨状和那道夺命的寒芒,意识便永远陷入了黑暗。
一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冲天而起。
滚烫的鲜血,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洒开一片狰狞而灼热的扇形。
阿星还未收起眼里的凶光,帐外已经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阿星,阿星你怎么样?”
显然,漆少阳一时半会儿,还未从他主将的身份扭转过来。
阿星并未回应,她看着第一个被重创肋下、摔倒在地的刺客,也是三人中唯一的活口,问着并不抱希望的问题:“谁派你来的?”
她瞬间欺近,沾满鲜血的弯刀刀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只需轻轻一送,便能结果性命。
而他的同伴,都已成了刀下亡魂。
对峙中,刺客又惧又疑,一时不敢回话。
而没得到回答的漆少阳,终于顾不上个中礼数,一把掀开帐门。
阿星确在帐中。
但他想象中的,阿星撑不住长时间奔波迷糊睡下,或是被刺探的刺客惊醒但发现不是目标遂作罢而惊惶害怕的画面都没发生。
帐内,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一具头颅滚落一旁,腔子里的血还在汩汩涌出;一具倒在血泊中断腕抽搐。以及,站在血泊中央,手持滴血弯刀,抵在面无人色的黑衣刺客喉上的,周身散发出凛冽肃杀之气的女子。
火光跳跃,映着她脸上溅落的点点猩红,和她那双在明亮光线下,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冰冷寒芒,与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眼睛。
她身上那套才换的布衣,朴素的外表此刻被鲜血染了大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漆少阳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阿星身上。
他隐约记得,和她在上京城见到的那一面。她正被人追杀,看起来走投无路,楚楚可怜。
而昨晚在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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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的围攻下,他又一心冲出重围,也只来得及回敬了“使针的功夫炉火纯青”。
震惊、困惑、后怕,以及一种被欺骗的刺痛感……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拎在手中的佩剑,第一次在他掌中感到了一丝沉重。
“你……”良久,漆少阳找回了他自己的声音,却是沙哑得厉害,目光死死钉在阿星沾血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翻涌的惊涛骇浪:“……你到底是谁?”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阿星微微失神。喉咙抵在刀上的刺客抓住这个机会,一狠心,自己给自己抹了脖儿。
逼问刺客的灵感前功尽弃,阿星免不得轻叹一声,“若我说我不记得了,你相信吗?”
话却是对漆少阳说的。
漆少阳按紧帐门,迷茫的“啊”了一声。
阿星一扔刺客的刀,“西营的可疑人影并不是什么有效讯息,对吗?”
漆少阳纠结再三,谨慎的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阿星淡定非常:“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可这是我的营帐。”漆少阳不置可否。
“正因此,才要大费周章,设计将人引开。试问,有疑似细作出现,主帅能够置若罔闻,等在大帐吗?”阿星话锋一转,“事实上,我应该从上京而来,那么我带来的这些麻烦,便不能够再让你替我背负了。”
漆少阳犹豫了一下,“……你方才说,你忘记了你是谁……”
阿星好整以暇地点头:“对,所以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身份。……原先我因为某种原因疑心自己是北狄人,故三番两次逃开大营,但后来,我发现不是。”
漆少阳不为所动:“是什么原因?”
“应该说,是放弃确认自己是北狄人。”阿星苦笑一声:“在我决心暗杀蒙特时,我就做出了选择。”
漆少阳一怔,不由得喃喃:“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阿星看起来颇为洒脱,“世子殿下,就当,是我报你当日的救命之恩。”
漆少阳一听,冷不丁的说道:“哪一次?”
“啊,什么?”这回轮到阿星疑惑了。她掰着手指头数,他说的不会是第一次出逃大营遇到沙暴被他带回来的那次?还是第一次从商队趁乱跑出来由他包扎的那次?
呃,这样算来,着实是有许多次。
阿星心中叫苦,她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真欠下许多恩。
心中弱弱叹气,她面上保持镇定:“当然,还是因为徐宋清生前的讯息。”
“徐宋清?”漆少阳奇怪:“你不是说,他被蒙特所杀?”
“不,是我杀的。”阿星沉静如常:“我因着怀疑自己的身份,混在商队多日,后来见到自称是北狄二皇子手下暗桩的徐宋清。他告诉我,他被你发现身份,无奈之下,转投身四皇子门下。他话语间处处试探我,显然不承认并且怀疑我的北狄暗桩身份。”
“他真的这么告诉你的?”
“千真万确。”
漆少阳倒不是不相信阿星的坦诚相待,只是,他还是如实以告:“徐宋清,不会是北狄暗桩。他是上京城中人安插的细作。”
20. 北斗星(三)
刺客已身死,漆少阳便吩咐先将尸体清理下去,再慢慢查清身份。
营帐中,漆少阳一五一十告知阿星,徐宋清来自尤胡,祖上世代行医,到了他这一代,徐父早早病逝,是以徐家门楣没落。而徐宋清,十二岁流落金尘关,因有些微末的家传医术,为当时的统帅镇北王可怜小小年纪的不易,被带入了将军府。
“如此说来,他的家世底细,你父亲查得很清楚,所以才放心带在身边?”阿星若有所思。
“正是。”漆少阳道:“我少年时不甘寂寞,从上京收拾行囊千里奔向金尘关,那时徐医工就已经随父亲行军了。”
阿星不解:“既如此,你又为何说他是细作?”
“徐宋清不会是细作,其他人可就难说了。”漆少阳皱眉冷哼,眼底一片肃杀之气。
阿星心下颤动,“他那面皮下,已然换了个人!”
漆少阳赞许的点头:“阿星,你可听说过易容术?”
阿星心想,我不止听说过,还用过,就在你眼里子底下。
漆少阳:“坊间一直流传着易容术的妙用,但技艺不精者,仅仅通过妆术改变容貌身形。然而这只能管一时之用,前朝就出过一位能人,变幻之术出神入化,能将人的根骨随意变换,是真真正正的大变活人。”
“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阿星感叹:“设计之人可谓是下了苦功夫,但扮作陌生人还算好,可调包一个熟悉的人绝非易事。”
即便容貌身形相同,可一个人的性格秉性哪会那么容易模仿,又那么容易改变呢?
漆少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福至心灵的牵唇:“是以这法子精妙,却不太妥帖。但幕后黑手许是觉得徐医工年少流浪,脾性不可谓不古怪,便认为没有谁接近于他,瞧不出破绽的。”
阿星听出了点古怪:“是你瞧出来徐宋清被调包的?”
漆少阳耸肩:“惭愧,我与徐医工虽年岁相近,但我委实辨认不出。”
阿星脑中渐渐浮现了个人影。
漆少阳印证了她的想法:“是柏浩气。”
他道:“柏大哥投入军营,被爹爹提拔是五年前的事。他个性张扬,脾性粗莽,初初被提拔为副将时,还因为某件小事得罪了当时的另一副将,他那时并不服气,便提出要和那副将约战。待到了时间,上场的却是徐医工。”
阿星兴致勃勃起来:“徐宋清会武?”
“不,他不会。”漆少阳抬头看她,“是绝对无法和今日一息杀三人的你相比的。”
阿星打着哈哈,“然后呢?然后柏浩气徐宋清二人打了一架,不对,柏浩气单方面揍了徐宋清一顿,他们成了至交好友?”
“差不多吧,”漆少阳声音飘忽,“一年以前,柏大哥告诉了我这段旧事,就是想要告诉我,他发现徐宋清有些不同。徐宋清感恩我爹的恩情,便对营中大小事务都很关心,这才会在两副将动刀之时站出来劝阻。而后来他发现,那冒牌货只是浅显的当了个医痴。”
阿星忽然想到,在诊治失魂叶之毒时,柏浩气和徐宋清的推搡之举,她当时捂脸暗笑幼稚,这时不由暗暗钦佩。
柏浩气看上去鲁莽气性大,但早早发现好友龃龉,竟也能隐忍不发。
她小瞧了他!
阿星问:“那后来呢?你们去找过真的徐宋清吗?”
“是的。未免打草惊蛇,我们一直偷偷派人去找徐医工,但都一无所获。”
阿星一肚子气:“这般顾前顾后,人死哪里去都不知道了!要我说,把那假徐宋清抓起来拷打一遍,什么都给你招出来了!”
自从和盘托出,阿星便觉无甚包袱,之前的伪装一扫而空。本性露出来后,有什么就说什么。
漆少阳听了她这话,意外的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两眼露出兴奋之意。
阿星扬眉,还有什么不知道:“这是柏浩气的主意?”
漆少阳郝然:“当时我们正打算离开颉罗城,柏大哥忽然提议说带上徐医工,顺带当个活靶子。”
这话说得颇有柏浩气之风。
阿星这才舒坦,撑着脸颊浅浅笑道:“倒是苦了我,竟然还为你们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
漆少阳眼神明显,这难道不是你故意想瞒下来的?
“咳咳,”阿星辩无可辩,干脆转移话题:“哪怕知道徐宋清不再是徐宋清,又为何能一口咬定他是上京城中人,而不是北狄细作?”
漆少阳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你还记得,徐医工给你用的金疮药吗?说是对治疗外伤大有裨益的。”
阿星当然记得,只因徐医工给她配的药都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往往食不下咽。独独这副药,外服时丝丝麻麻,似有异香。
“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那药,名为金风玉露散,其中一位主药雪域金莲线极为珍稀,因此炮制之法向来不为外人所知,专供我大梁皇室贵胄。”
阿星吃惊:“这是那位假徐宋清干出的糊涂事?”
她的语气甚是可惜,漆少阳不由得侧目:“两个月前,又一次暗杀,柏大哥因而负伤,更有性命之忧。在最后关头,那位徐宋清取出此药。”
不曾想,暴露了身份。
阿星唏嘘不已,突的发问:“你身为镇北王之子,难道你没有此药?”
“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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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说过,我没有救柏大哥之法。”漆少阳像模像样的叹道,却引得阿星恍然大悟的一瞪。
“你是故意瞒下的,保不齐柏浩气受伤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这就是无端揣测了。”漆少阳连连摆手,道:“阿星,我不会拿柏大哥的性命冒险。”
阿星还是瞪他:“你试探出他来自上京,又见他与柏浩气的情谊不似作伪,便想着留他性命。可这样一来,我又搞糊涂了,他为何对我说谎,自称北狄细作?”
“还有今晚的刺客,”阿星愁眉苦脸的:“兴许,那是我之前的仇敌。可查到我在这里,又怎不知镇北王的赫赫大名,竟也敢夜闯大营。”
漆少阳听到她搬出他爹爹,恭维之情尤甚,便知道柏大哥什么都给她说了。
“所以想知道什么人和你有仇,那必得你恢复记忆。”漆少阳怅然:“怎的我次次遇见你,你都在遭人追杀?”
阿星茫然:“世子殿下,你先前说在上京见过我,那一回,我也是……?”
“那日是我大梁的三月十六天祈节,你被三五大汉追赶。只不过,我那时见你,还大喊救命,自称柔弱女子。”漆少阳睨她。
这可真是尴尬。
阿星汗颜,忘了也就算了。最怕的还是要人帮你回忆谎言。
谁知道她那时又在扯什么谎!
阿星义正辞严的在心里贬低了那时的自己一番,狗腿的对似笑非笑的小世子道:“我也是在商队时,才堪堪想起运功法门。若我那时也如先前那般,又怎算得上扯谎!”
理直气壮,反正除了她本人,谁知道真相是什么。
阿星沾沾自喜,漆少阳也不与她多加争斗。
他只是温和的问她:“那,你接下打算怎么办?”
说开了也好,至少说明他取信于她。然而今夜刺杀,完全可能改变阿星的想法。针对她的仇敌一旦存在,没有记忆的她必然要循着蛛丝马迹,好先行宰了对方的。
阿星郁郁:“你说你当时见到我在山崖底下昏迷,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叹了一口气:“我可以不追究我的身份,而人与人的纠葛却不得不论。”
就像假徐宋清的目的不纯,可他还是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献出了救柏浩气一命的金风玉露散——那对他来说,很有可能是致命毒药。
漆少阳抿唇,的确,若不是人与人纷争纠葛不休,他也不会出现在金尘关。
帐内的血腥气还未完全消散,阿星就这样和漆少阳在这样的环境中交换了想法。
她顿觉,这连日的惊险,还不如此刻的画面诡异。
阿星道:“我怕是还要回去上京。”
21. 北斗星(四)
月过中天,惨白的光晕勾勒出营帐模糊的轮廓。四下里死寂一片,唯有巡夜兵卒沉重的皮靴踏过冻土的闷响,如同更漏,敲打着不眠人的神经。
一道比夜风更轻的影子,正在此时无声地划过几座堆放杂物的帐篷,狸猫般伏低,紧贴在最大那顶医帐的毡壁阴影下。
阿星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帐内无人。
自徐宋清掩去踪迹,颉罗城内又有柏浩气为擒北狄二皇子留守,是以这位世子殿下并没有考虑重新拨一位医工到此。
阿星指尖寒光一闪,薄如柳叶的刀片已悄然划开毡壁的系绳,她灵巧地钻了进去。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陈年艾草燃烧后的余烬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借着帐顶气窗透下的微弱月光,可见巨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四周。中央是垒砌的土灶,上面架着几只硕大的陶罐,罐底炭火已熄,只余点点暗红。
阿星今晚是来讨药的。
阿星朝向里动了几步,清晰看见,墙角正堆积着清理出来的药渣。
阿星顿足,忽掠到那堆散发着酸腐气息的药渣前。
她不顾污秽,纤细的手指迅速而精准地,在潮湿黏腻的渣滓中拨弄翻找,时不时放在鼻间捻嗅。
指尖传来的触感混杂着草根、碎叶,和未燃尽的炭屑。却始终没有她记忆里的那股味道。
阿星轻舒了一口气。
这药渣观其成分,分明是午时分端给她调养身体的残余。而药,显然是根据徐宋清留下的药方调制而成。
阿星不再理会药渣,转身向药柜翻找。
第一列,显眼的几个大字‘雪里青’,立刻就吸引了她的视线。
阿星小腿用力,轻而易举地跳跃向上,取了点干枯的草药出来,放在特别带过来的油布之上。
这味药材颜色深褐,质地细腻。更重要的是,放在指尖捻析,传来一股独特的微凉感。
尝起来,却是不同于外表的苦味。
阿星想得入神,耳中陡然塞入一道声音:“更深露重,阿星倒是好雅兴,夜半来此求药?”
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仍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阿星猛皱眉,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大帐厚重的门帘,不知何时已被掀开一道缝隙,漆少阳正斜倚在门框上,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于夜色,唯有那张俊朗的脸庞在帐外微弱火把光的映照下,锁定了轻嗅药材的她。
他手里甚至还悠闲地把玩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枯草茎。
他什么时候来的?又怎会一眼看出她是阿星?
阿星保持着起跃的姿势,捏抓包裹着药材的油布一角,右手却悄然缩回袖中,扣住了几枚冰冷的暗针。
这钢针作为暗器,阿星连日来已使得轻车熟路——正如漆少阳所说。
漆少阳却仿佛没看到她瞬间的杀机,自顾自踱步进帐,步履从容,甚至带着点巡视自己领地的闲适。
他径直走到阿星面前,目光掠过她指间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好的油布包,又扫了眼那堆散发着异味的药渣,唇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阿星,近日恐不太平。”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有多好:“你不是还担心你的仇敌对你死抓着不放吗?便是我坐镇大营,也不能保证没有找死之人。”
阿星沉默,黑巾下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袖中扣着银针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她最终没有出手,一把扯下黑巾,转而开口:“雪里青的事,你知道多少?”
漆少阳微微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两枚钢针射出,阿星铁了心要逼他就范。
然而方向没错,漆少阳却一个弯腰,轻松化解大难。
他的视线落在土灶旁,一个尚未熄灭的小土盆上。盆底还有些许暗红的余烬。
漆少阳弯腰,在阿星讶异的目光中,取出怀里的一个麻布口袋。
他打开口袋,里面是一些叠得齐齐整整的书信。
阿星不敢妄动。
只得等待在一旁,看着漆少阳连口袋带书信,一把推向火盆。
“嗞啦——”干燥的麻布和里面剩余的药粉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冲天窜起,贪婪地吞噬着。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漆少阳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深邃的阴影里。
阿星忽道:“这是那位徐宋清送出去的密信?”
“恰恰相反……”漆少阳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略带嘲弄:“这些东西,都是从上京城送来的。”
阿星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送给谁的?”
“送给柏大哥,”漆少阳道:“如今到了我手中。”
漆少阳解释道,柏浩气并非大梁人氏,参军入营也是因为误打误撞在沙暴中遇险,为漆少阳所救。
“他是北狄人。”漆少阳很平静:“爹爹瞧他武艺高强,又问对梁狄二国连年征战有何看法,他当时只答‘百姓只愿过吃饱的日子’。”
这话倒是再朴实不过。
“所以这密信……?”阿星小心翼翼的开口。
漆少阳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我先前说,徐宋清被顶替了身份。但细想想,一个久留营中,人人熟识的大夫,却是最不容易被冒充的。”
徐医工因着救人之便,可以说,军中无人没有接触过他。
阿星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我骗了你。”漆少阳边烧那些信,边说道。
阿星扬眉:“骗我什么?骗我说徐宋清被掉包了?其实不然,真正被掉包的,是柏浩气。”
见她并不惊讶的模样,这回,震惊的要轮到漆少阳了。
他不自在的挥散火盆上飘飘洒洒的烟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糊住了他的眼睛。
“白日里的那些话,你其实都没听进去?”
阿星一脸‘本该如此’,忽轻声道:“世子殿下,知道我今夜为何而来吗?”
营帐中的动静,漆少阳看了半天,怎会不知?
“你要查雪里青。”漆少阳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头慢慢地低下:“徐宋清在给你的药方上并没有这味药。而雪里青性寒味苦,一旦混入药中,除了微苦,效用并无差别。”
何止微苦,简直是要人命。
阿星心底冷笑,事实上,她也笑出来了:“那只是对于没有受内伤的人而言。对当时我这类内伤未痊愈的病人来说,雪里青不仅会延缓我的伤势,久而久之,更会使我的经脉堵塞。”
“但你见过药方,知道不是出于徐医工之手,怎还会怀疑上他……”漆少阳停止了烧的动作,仿若沉思。
“……对啊,不是他。”
话音落,阿星上前一步,袖底暗针再次放出,明晃晃的,朝着漆少阳的方向。
这一回,漆少阳不再依靠他的“好运气”,而是实打实的侧身闪过。
然后,他的脖颈处就感到了一丝冰凉。
身后冒出的声音恐怕比钢针还要冷:“漆世子,雪里青出自你手吧?”
雪里青并不是什么珍贵的药材,比不得雪域金莲线为皇室特供,更常作于平凡的补药之用。
而内伤者服用,轻则身体不适柔弱不堪,重则经脉堵塞爆体而亡。往往鲜为人知。
她是在商队时摸多了草药,慢慢想通的。
在商队里抓药排毒,她顺带找了点药治疗内伤,误打误撞发现了其中味道的不同。
忆起当时徐医工越来越保守的疗伤药方,和自己诡异自愈的内伤。她更是起了疑心。
起先她以为是药方的不同,为此旁敲侧击了一番徐宋清对于药方的记忆。
后来证实,药方没错,不过,每次都多加了一味药。
徐宋清不知她是阿星,只要不是牵扯到北狄事务,他大可尽数诉说。
阿星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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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兜着圈子,试探了首先应该怀疑的目标——徐宋清。然而这位医术并不高明的大夫,确实不知自己给出的药方被人篡改。
“当时徐医工为我疗伤,还有柏浩气在场,他们都知道我身中内伤。当然,不排除事后徐医工向你回话的可能。”
“徐宋清的确是北狄暗探,他对我的态度也让我知道我并不是北狄人。”阿星道:“你还是没有对我说实话。”
很好,她用她的实际行动表明,她的身份是由自己探查清楚,而不是靠旁人的一句话。
漆少阳颇有兴致的勾唇:“阿星,我说了,你就能信吗?”
他说了,她就能信吗?
阿星少见的愣了愣,的确,她失忆的这段时间,只能摸索着面对这个世界。漆少阳,是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她不得不保持应有的警惕。
阿星紧攥着钢针:“你说来听听。”
“我并没有给你下药,反之,你喝下的药虽苦,却是没有雪里青的。”
阿星恍然:“你的意思是,你给药掉了包?”
偷天换日的灵感,恐怕来自于柏浩气!
阿星一点就通,她紧张起来:“你敢保证,一定是柏浩气下的药?”
她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掷出钢针的时候还不觉得,现下,手心里全然是渍渍的汗。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阿星想得很透彻,不过是见她暗器在手,生命遭胁,故而及时改口罢了。
背对着阿星的漆少阳没想那么多,他气定神闲地闭眼配合:“那你杀了我吧。”
阿星:“……”
阿星咬牙道:“我知道你说谎,其实徐宋清真是北狄细作。说来还得感谢昨日那些刺客,毕竟一个死人怎会继续发号施令?那你呢?你也想成为一个死人?”
漆少阳慢悠悠睁开一只眼:“是以,昨日那些刺客被除,我以为你接下来就能够安然无恙。阴谋诡计侵扰不了你,毕竟你有足够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要你不再追求去往上京。”
他口中,能够施展的安身立命的本事,正指着他。
“你也太天真了。”阿星无所顾忌地冷冷道:“但凡能发展到要人性命的仇怨,必定是不死不休的。怎会因为一时的挫败,就轻言放弃?”
漆少阳一怔,如果没记错的话,身后姑娘才说过她失去了记忆。
阿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哼’声道:“我是失了记忆,不是没了脑子。”
漆少阳:“……”
说罢,阿星自然的卸了手上的暗针,轻佻的一翻白眼:“漆世子,你不会是看了这些密信,才发现其中的利害关系的吧?”
漆少阳保持沉默,如一座塑像般一动不动。
阿星对信上内容毫无兴趣,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无非是暗暗指使探听金尘关驻扎将士,还有漆家父子的动向云云。
此前确认自己被偷偷下了雪里青,排除徐宋清,她怎会放过从来恨不得把她扔出金尘关的柏浩气。
更让阿星确认柏浩气凛然的杀意的,是那日化作个陌生女子被柏浩气所救。
对一个疑似北狄人,还能在匪徒及沙暴下仅受皮肉伤,神勇无双的女子,尚且那么温柔对待,她这样一个无害且无辜的失忆小女子,却要对她喊打喊杀。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这张脸,哦不,有点歧义……是因为她是阿星。
柏浩气针对的不是将会迷惑乃至拖累漆少阳的姑娘,而是昏倒受伤的阿星。
至于漆少阳……
她知道暗害她的是柏浩气,深夜闹这一出是为了探听漆少阳知道多少。
阿星叹道:“多亏我因着徐宋清的药如同煎苦胆,清醒后一滴未进,否则今时今日,哪还有活蹦乱跳的我?”
漆少阳幽幽瞧她一眼。
阿星瞬间领会,安抚性的拍拍他肩膀:“也有你替我换药的功劳。”
“……”
22. 北斗星(五)
次日,阿星带着对漆少阳说谎的不满,又一次走进了主帐。
“我要杀了柏浩气!”她不无恶劣的说道。
漆少阳面对着她,女子眼里的杀意丝毫不掩饰。
他忽然开始庆幸,昨夜自己选了个背对阿星的地方坐着。
“他和上京有联系,”漆少阳微微笑:“你不是想知道,是谁一直不肯放过你吗?”
阿星满不在乎的道:“你这人真有意思,一旦我杀了柏浩气,不仅替你解决个麻烦,说不准我也不会想离开金尘关了。这样正中你下怀的事,有什么好犹豫的?”
漆大将军从不是畏头畏尾的性子,否则,他不会小小年纪,就敢独自前来金尘关。连他爹都管不住。
“你知道,那密信是谁送来的吗?”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不无认真的看着她。
阿星反应了一瞬,意识到,他指的是上京送过来给柏浩气的密信。
她显得十分力不从心:“我对上京不太熟悉……唯一听过的,就是徐宋清提过的那个中毒的倒霉蛋太傅。”
那个倒霉蛋,和漆少阳至今还被北狄并列为眼中钉肉中刺吧。
漆少阳仿若被她的反应逗笑:“倒霉蛋?”
“是啊。北狄人又是对他下毒,又是再要杀他。可不是个倒霉蛋么。”阿星一不小心说了实话:“和你一样。”
漆少阳不可置否,“才收到消息,柏浩气失手杀了北狄二皇子。”
阿星无辜的看着他,和她说这个干什么?
“正是你口中的倒霉蛋指使他这么做的。”漆少阳拧眉,他也想不通易太傅这么做的目的。
那位传闻中中了失魂叶一毒,又侥幸救回一条命的太傅?
他的手竟然伸到了金尘关。
“这个劳什子的太傅,权力比你爹一个王爷还要大?”阿星不敢置信。
否则,何以敢安插一个细作于千里之外。
漆少阳却是想到上京城中的传闻。易太傅阴晴不定,自中毒求药以后,结识一位民间极有头脑的神医,似乎大有平缓脾性之势。只是,大半年以后,那位神医忽而遁走,并且传说盗走了太傅府极珍稀的宝物。上京城中人人自危。
皇上极为倚重太傅,不仅是因为宫宴当中以身为太后挡箭,护驾有功,更是因为太傅是皇上一手提拔的己臣。这是作为先帝左膀右臂的镇北王也比不上的。
漆少阳掩去眼中的情绪:“我们应该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能为什么,”阿星百无聊赖的俯身去把玩他身前的沙盘旗子,“如今四皇子已死,二皇子又在重刑之下身死。消息一出,你身为金尘关守将,会遭遇什么?”
愤怒之极的北狄王才不会顾及什么两国和平——毕竟这些年,明里暗里,他也不是一直按兵不动的。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咻——轰!”
一支缠着浸油麻布的巨型火矛,撕裂漆黑夜幕,带着凄厉的尖啸,扎在了主帐东南角的副帐上。
烈焰轰然腾起,瞬间吞噬了干燥的牛皮和木架。
火舌狂舞,映红了半边天空。
“是北狄袭营!保护世子!”阿星听见帐外的示警。
“你早就料到了?”她冷静的反问。
漆少阳点头:“斥候来报前,柏浩气嘱咐他转告我,颉罗城内大批想救二皇子的人马已转向金尘关。”
做戏做全套,柏浩气深谙此道。
阿星内心佩服,却不以为然。
他如此做戏,但漆少阳显然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瞧,她缠了他两日,连这点敌军将要来袭的消息都不肯透露给她。
阿星今日换了一身灰色箭袖劲袍,便是混在兵卒当中,也丝毫不违和。
她心念一动,没有呼喝,没有预警,身体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残影。
朝向漆少阳而去。
阿星手中无刀,只有两点寒星自袖中激射而出,钉向那一方。
漆少阳的背后,一道惨叫声中,两把弯刀当啷坠地。
漆少阳反应也快,他撩剑急转,正面面对突然冲进来的刺客的同时,阿星冷哼一声,身影却违背了常理,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状况下,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凌空一折,足尖点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撞入还握着刀的剩余一个刺客怀中。
她的动作很快,所过之处只剩一片模糊的光影。右手并指如刀,凝聚着全身力量,闪电般戳向那人腋下。
“噗——”一声闷响,如同钝器击穿皮革。那刺客浑身剧震,挥刀的手臂瞬间软垂,异域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阿星指力未收,顺势扣住他脱力的手腕一拧一扯。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那人还未来得及一并发出惨嚎声,就被阿星一记迅如雷霆的手刀劈在喉结上,戛然而止。
尸体被阿星随手一扔,随那两个被暗针刺中、死不瞑目的刺客尸体撞在一起,身形一滞。
帐内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即便先前见识到了阿星的手段,可那毕竟是在她清理一切后见到的最后的尸体。
今时真正看过这般搏杀术,如此行云流水,又刁钻狠辣到极致,漆少阳却是闻所未闻。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一定要再等上一等,和她讨教两招。
“阿星”漆少阳只吐出两个字,剑锋一荡,“阿星,我们杀出去!”
冲出营帐,才发觉帐内突进的几个北狄刺客不过尔尔。
因是白日,冲天的火光几乎要盖过炽热的烈日光,映照着无数扭曲搏杀的身影。
兵刃撞击声、垂死惨嚎声、战马悲鸣声混杂交融,震耳欲聋。
数倍于己的北狄精锐,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向营地涌来。
而营地内的精兵虽悍勇,却已陷入各自为战的苦境,被分割包围,不断有人倒下。
阿星一眼就瞧出问题所在。
“结阵!集全军之力,同我凿穿他们!”漆少阳向远处高声喊话。
同时,配剑“破军”化作一道咆哮的银龙,大开大阖,刚猛无俦的剑罡横扫,当先三名北狄骑兵连人带马被斩成数段。
阿星紧随其后。她不再保留,随意从倒地的狄兵身上取过两柄尺长短刃,在指间翻飞,却是两道追魂夺魄的银光旋风。
她的身法诡谲如烟,在刀光剑影的缝隙中飘忽穿梭,每一次停顿,刀刃必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递出——或割断马腿肌腱,令骑士栽落;或刺入重甲颈侧缝隙;或点中持器狄兵肘□□位,令其筋麻武器脱手。
阿星专攻关节、穴窍、甲胄连接处,动作简洁又高效,恐怖如斯。
“拦住那女人!杀了她!”一名狄兵百夫长嘶声怒吼,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带着七八名亲卫猛扑向阿星。
阿星眼神一寒,正经起来。
然而她非但不退,足尖却是蹬地,身体反向弹出,竟主动投向针对她的重重狂舞风暴中。
在狼牙棒棒头即将砸碎头颅的刹那,她身体如同折断般后仰,短刃上撩,格在狼牙棒力道最弱的连接杆处。
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震得阿星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刀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滑退。
那百夫长狞笑着,狼牙棒顺势下压,眼看就要将她碾碎。
两侧的狄兵弯刀已至肋下。
她就要死了。
以一人之力,真能成功突围吗?
阿星顶着狼牙棒的攻势,没有一丝迟疑,她借势旋身,以左肩的皮肉硬生生撞开左侧刺来的弯刀,右手短刃脱手飞出,旋过右侧狄兵因挥刀而暴露的咽喉。
与此同时,阿星反手捏过左手仅存的短刃,在身体旋转到极限的刹那,自下而上攻向百夫长仅覆着皮甲的腋窝。
刀锋入肉的闷响,叫阿星顿感心中畅快。
紧接着,对方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狼牙棒脱手砸落,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脊梁的巨兽轰然倒地。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的腋下和后背激射而出,瞬间染红了阿星半边的脸庞。
阿星浴血而立,肩颈重伤而让她看上去摇摇欲坠,虎口崩裂的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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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更是微微颤抖。但她的左手却紧握着那柄穿透敌人身躯的短刃刀柄,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刃身滴落。
她脸上溅满了敌人的血点,那双总是带着迷惘或沉静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雪原般的漠然与冷酷。
这样的一幕,竟让周围以凶悍闻名的北狄兵卒都为之一滞。
看向阿星的目光充满恐惧。
“是我杀了蒙特,”她扫过那些仇视着她的人:“就凭你们,也想为他报仇?”
安静。
还是安静。
“杀——!”
忽的,漆少阳持剑高喊,打破了难得的宁静,也瞬间点燃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大梁将士的血液。
“破军”剑光暴涨,带着滔天怒火,如同银河倒卷,将面前数名狄兵连人带甲劈成两半。
另一名副将见此,忙举刀跟上:“我等愿与将军同生共死!愿与阿星姑娘并肩作战!”
“我等愿与将军同生共死!愿与阿星姑娘并肩作战!”
梁兵仿佛被注入狂暴的意志,竟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原本岌岌可危的防线,竟被阿星与百夫长一役的狠绝而活生生激起的血性顶住。
站立不动的阿星喘息着,反手拔出深陷敌躯的短刃,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
她没有看倒下的百夫长,冰冷的目光扫过因她而胆寒的狄兵,一步踏前,染血的短刃斜指地面,血珠沿着锋刃缓缓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出小小的深坑。
无声的宣告,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
残余的狄兵在她这一步踏前之下,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半步。士气已堕。
漆少阳杀透重围,终于冲回阿星身边。
两人脊背相抵,染血的衣裳紧紧贴在一起,清晰感知到对方的体温,长久的炽热。
“可还能战?”漆少阳的声音含着粗重的喘息,剑锋指向再次蠢蠢欲动的敌群。
阿星勾唇,显然,漆少阳杀红眼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左手那柄沾满血肉碎末的短刃换到右手,与左手仅存的匕首交叉于胸前,摆出一个奇诡而凌厉的起手式。
不言而喻。
漆少阳有所感应似的接着大笑:“好!镇北军——死战不退——”
残日西沉,火光渐弱。
这场注定死伤无数的战役,以突袭者灰溜溜告退为终。
破损的军帐前,漆少阳拄剑而立,破军剑刃已崩开数道缺口,兀自滴落着粘稠的血珠。
他缓缓转头,看向不远处那道同样被血色浸透的身影。
阿星背对着他,单膝跪于沙地。
敌军已经尽数退后,她安然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快速包扎在与百夫长对战以命搏命时的肩膀伤口处。
身后,有人拄着剑,踏在凝结的血泥上,脚步沉重。
玄色披风带着未散的硝烟味与体温,轻轻覆在她疲惫的肩上。
似有所感,她悠悠回头。
四目相对。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胜利的欣喜。
阿星踉跄的站起,披风滑落肩头,被她用未受伤的手臂一把抓住,没有让它落地。
她转过身,倨傲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做不到全身而退,和你一样。”
她白日里挺身而出,甚至比他这个主将还要狠绝,就是为了向他证明这个?
漆少阳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阿星摆摆手:“别说什么煽情的话。你就当我感恩你救了我,所以还你一命。”
漆少阳听罢笑了起来,“我收到北狄将要攻营的消息,原本是要派人送你去上京——你当然愿意,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和身份。”
阿星撇嘴;“然后呢?然后因为消息到的太晚,你还没来得及做这一切是吗?”
漆少阳脸上并没有被嫌弃的郝然,反而大方的点头:“这事是我大意了。不过,我相信你的本领。
“你的刀,很好。”
是啊,它曾经还想要你的命呢。
阿星扯出了一点笑。
23. 北斗星(六)
破损的拒马歪斜着插在沙土里,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泊铺了满地,零星散落的断剑残刃在惨白的秋阳下反射出道道银光。
营中气氛沉郁,兵卒们沉默着搬运同袍的遗体,并修补破损的营篷。
铁锤敲击木桩的闷响声中,柏浩气踩着风尘仆仆的脚步混了进来。
“是北狄?他们出兵了?”柏浩气的声音难掩焦灼。
他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沾满一路疾驰溅起的泥点,向来一丝不苟束在玉冠中的发丝,也散落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身后跟着同样身穿甲胄的数十骑兵,身边,则是一位须发皆白,背着沉重药箱的老人。
从发现狄兵的踪迹,立刻传信回营,再到马不停蹄赶到金尘关。柏浩气丝毫不敢停留。
但结果,似乎和漆少阳一样。他同样没有预料到狄兵的突袭。
“战况如何?”柏浩气又问,语速又快又急。
被他一把抓住的一个路过的士兵表情空白,一看便知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声音有些发颤:“昨日北狄突袭,将军携阿星姑娘共同抗敌……现下二人应在后营校场。”
和阿星?
她的内力竟然恢复了吗?
柏浩气眉头一皱:“你说他们在校场?”
昨日那般惨烈的厮杀,那两人能做到安然无恙,如此才不在帐中静养?
柏浩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得多问,示意身边的孙大夫跟上,大步流星便往后营赶去。
而带来的骑兵们,被留在原地,为休整的兵卒们助力。
越靠近校场,空气中混合着血腥和汗水的气息就越发浓烈。
不知为何,竟还有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传来。
孙大夫打了个冷颤:“柏副将,老朽听着,好像是狼嚎声啊?”
柏浩气心中一凛,手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佩刀。
难道狄贼去而复返,驱狼攻营?
转念一想,若是如此,前营不可能一无所知的。
思及此,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撞开挡路的辕门。
眼前的景象,让这位见惯风浪的守将,瞬间僵立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昨日厮杀惨烈,校场自然也不能免除。
只见,足有十余头毛色灰黄相间的野狼矗立于此,它们皆体型彪悍,正龇着森白獠牙,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绿幽幽的眼眸,在暮色中闪烁着凶残的光芒。
狼群呈一个松散的半圆,将场地中央的两个人影围在核心。
阿星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脸黑了。
营里如今没大夫。阿星自知徐医工死于她手,自己又和医药打过多日的交道,理所当然揽了疗伤救人的责任。
然而连日以来,少了徐医工的打理,医帐的物什不可避免地摆放混乱,摸不清少的东西,或是多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便是前夜偷潜入医帐的阿星,在正经翻抄医方、寻找药草时,都焦头烂额。
而偏偏,还真发现了新问题。
一味止血草药就快要用尽。
彼时,漆少阳一瘸一拐的——他武功毕竟比阿星差上不少,又是可以被当做靶子打的主将,腿部由此受了不轻的伤。漆少阳道:“如今去往附近城镇,或者颉罗城求药已经来不及了。后营校场以后,有一座陡峭的山脉,先前徐医工偶尔会去那里采药。”
阿星听到这话是疑惑的。
这样一片空茫茫的沙漠里,竟然还能有座小山。
漆少阳接着说道:“我先前和徐医工去过几次,由我去采药吧。”
他走了两步,看着全然是强弩之末。
阿星都怕,他从后营回不来了。
于是,她抱着胳膊急跑,抢在他身前,挑剔道:“你别管了。堂堂大将军,也不怕闹得群龙无首。”
漆少阳面无表情。反而有些诙谐。
那时的阿星,根本想不到他在想什么。
不过,在看见校场后的那座“山脉”,她好像有点懂了。
她本意想称呼其为小山,然而话到嘴边,滚了一圈后,怎么咕噜都吐不出口。
阿星一伸手摘掉了要寻的草药,另一只手比划着就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峭壁,气极反笑:“这就是你说的山脉?”
漆少阳一脸无辜:“在这片沙漠里生活的人们从没有见过山,如此陡峭的石壁,就口口相传地夸张了点。”
阿星一惊,漆少阳的腹黑程度远超她想象:“你也一直在沙漠生活?”
漆少阳眨眨眼:“这里如今是我的第二故乡啊。”
阿星呵呵笑,懒得理他。
她不说话,一心顺着山壁采药。
“……阿星,你生气了?”等了一会儿,见包里的草药应该差不多够用了,漆少阳才打破静默的气氛。
还是没应。
阿星给包袱打好结,一抬头,漆世子的视线可怜巴巴的紧追着她。就差对她摇摇尾巴了。
阿星丝毫不怜惜,一手推开他:“我气!我气没直接把你丢进昨天的狄军里,还同情心泛滥帮你采什么破草药!”
一气呵成,全说出来了。
又一次沉默。
漆少阳小心翼翼的抬眼觑她,此时他被阿星发作一通得低了半个身量,就连气势都矮了一截:“我以为你在报救命之恩。”
阿星阴森森的瞪着他。
“呜——呜——”
打断了阿星的发泄。
现身出来的,是一头毛色灰黄相间的戈壁野狼。先是两头闲庭信步,再是三头……四头……
阿星略略扫了一眼,能算上数的,就有十二头。
阿星咬牙,即刻将漆少阳护在身后:“喂,你的第二故乡怎么会有狼的?!”
漆少阳没比她多知道多少:“它们许是被昨日产生的血腥气吸引来的。”
顾不得弄清狼群是为何而来了,阿星将包袱随手塞进了沙壁的一个沙洞,利落的拔出身旁人的佩剑,顺道瞪他一眼:“待在这里。”
柏浩气和孙大夫到达后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们的主将大人、世子殿下不知从哪里捡着根硬木棍,脸色苍白的靠在沙壁边。
而阿星手持破军剑,直面狼群锋芒。她身上还穿着昨日染血的灰衣劲装,肩头破碎处露出同样染血的白色里衣,几道包扎的布条在动作间若隐若现。
此刻,她正与一头体型格外雄壮、脖颈处鬃毛炸起、显然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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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的巨狼对峙。
那只巨狼焦躁地刨动着前爪,腥臭的口涎滴落在干燥的尘土上。
头狼蓦地伏地身体,后腿肌肉绷紧如铁,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灰色闪电,裹挟着腥风,扑向阿星咽喉!
“小心!”柏浩气身后的孙大夫吓得失声惊呼。
电光石火之间。
阿星非但不退,反而迎着扑来的狼影,无畏的踏前一步。
只见她的身体爆发出与其身形完全不符的恐怖力量,双手紧握长剑剑柄,腰身如弓弦般拉满,随即旋身,拧腰,甩臂向后。
“呜……”
破军剑撕裂空气,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呜咽。
看在眼里,都知这一役,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拼搏。
“她……她到底是什么人?”柏浩气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头的阿星看上去并未使全力,甚至趁着这个空挡,迅速飞剑向漆少阳的方向,直愣愣插上他腿边的沙壁。
而她自己,一踢脚边,昨天战后同样未收拾走的木棍,迅猛砸在巨狼再次扑击时张开的吻侧。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被这沛然莫御的力量砸得凌空横飞出去,重重摔在数丈外的沙土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挣扎着停下。
仔细看去,它半边脸骨似乎都塌陷下去,口鼻鲜血狂喷。
想要站起,挣扎了几下,竟一时无法做到,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瞧见此景,原本蠢蠢欲动的狼群,瞬间被这凶悍绝伦的一击震慑,攻势为之一滞,绿油油的眼眸中,之前的凶光也被惊疑和恐惧所取代。
不少野狼甚至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夹紧了尾巴。
然而,震慑只是开始。
阿星看也不看那头重伤倒地的头狼,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面前有退缩之意的狼群。
姑奶奶正好有火没处发泄。
她抬起沾满狼血和木屑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狼群,向下,做了一个极其缓慢却充满压迫感的虚压手势。
“呜……呜……”狼群中响起不安的低鸣。
几头年轻气盛的狼似乎还想龇牙挑衅,但阿星挥棍朝上,还没有踏出一步,那些野兽却又情不自禁的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终于,一头离阿星最近的母狼,伏低了身体,肚皮贴地,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之间,做出了彻底的臣服姿态。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紧接着,第二天、第三头……整个狼群,在阿星的威压下,纷纷伏倒在地,再不敢抬头直视。
金辉洒在狼挤狼的校场上,勾勒出阿星持棍而立的剪影。
她周身浴血,劲装破碎,却似战神般昂然挺立。
脚下,是匍匐颤抖的狼群。
阿星一派纯良的歪头,挥棍作势要打。
那母狼一步步后退,叼着受伤的巨狼,动作比她更快。十几只狼在一瞬之间消失。
阿星似乎颇为遗憾,这些胆小的狼群,还没狄兵愈战愈勇。
打过一场,阿星心底的火气泄了一半,终于肯回头看过去,饶有兴致地道:“让我想想,你该如何报今日的救命之恩呢?”
24. 北斗七星
这样拼命,就为了和他置气?
漆少阳很快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他避而不答,目光只是落在她肩头渗血处,眉头微蹙:“阿星,你的伤口裂开了。”
阿星的眼神暗了暗:“无妨。”她的声音恢复了简洁,却多了几分往日的冰冷疏离。
柏浩气站在辕门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波澜。
孙大夫在他身后,捋着胡须,正在回味阿星的英姿,“奇女子!真乃奇女子也!老夫行医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气魄之人。”
柏浩气没有回应。
她不是素来爱在漆少阳面前,装作柔弱吗?
他目光紧紧追随场中那个浴血而立的身影。
有什么东西,已悄然改变。
“柏副将?”孙大夫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心绪中拉回现实。
柏浩气骤然回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严肃。他整了整衣甲,大步走向场中。
“末将柏浩气,参见将军!”他走到漆少阳面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有力:“末将增援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漆少阳亲自扶他起身,看上去并无什么不适:“柏大哥,你已经尽到你该尽的职责了。消息及时传回大营,此次是我判断失误,才遭到狄军的侵袭。”
阿星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一个眼神也没给。
柏浩气心下稍安,又道:“这是您提过的孙大夫,颉罗城如今的圣手。”
“有劳了。”漆少阳点点头,随即看向阿星,语气不容置疑:“阿星,回营以后,先由孙大夫看护你的伤。”
他并不是在吩咐孙大夫,反而顾及着阿星的情绪。
阿星显然是想到了他的打算,她被徐宋清的药方坑害过一次,且幕后黑手指不定就站在这里。抵抗其他大夫是在所难免的。
然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漆少阳的身侧,“唔”了一声,算作同意。
阿星的体质可谓十分强悍。
孙大夫瞧见她的伤势,皮肉之下的白骨都快要凭肉眼可见,先是长吁短叹一番,接着麻利地为她敷药包扎。
那日过后,她只养了两天,就活蹦乱跳的骑马玩去了。
是了,自从柏浩气回营,阿星自觉失忆前应和他有仇,就很少和他作对,自然也少与漆少阳走动。
阿星没心没肺的在大漠跑了将近半月的马,养得愈加红光满面,精气神十足的灵动自然。
偶尔,去马棚牵马,撞见柏浩气,她权当看不见。
这样故作躲避了小半月,阿星还是被逮着了。
昨夜,她收拾包袱,路过主帐之时,听见漆少阳沉稳的声音:“北狄不会善罢甘休,而金尘关易守难攻,更是北边的防线,没道理叫我们这样退去。”
接着是柏浩气的苦口婆心:“世子,颉罗城内的细作拔除不易,城内难得安生了不少。王爷可能是担心北狄趁我们不备,又对这一薄弱点动手。那那时,我们才是真正难以设防。
“……拔营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了。”
阿星悄然离开。
金尘关的营帐如同蜕壳的巨蝉,在朔风中一日日萎缩下去。
漆少阳自风沙中而来:“阿星?”
阿星手中拉着缰绳,稍微用力,勒马停下。她微笑着摸了摸马的脸颊。
并不理漆少阳。
气氛有些微妙。
漆少阳却浑然不知,笑容依旧和煦,落在阿星眼中,便是有些晃眼。
“阿星,我带你去个地方,保准比跑马有意思!”
阿星兴致缺缺:“你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漆少阳一怔,紧张道:“我们就要拔营,整军出发颉罗城。”
这在阿星的意料之中。风沙在她的背后呼啸,她不适地眯了眯眼:“我不管你留柏浩气在身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漆少阳,如果他是我的仇人,等我找回记忆,一定杀了他。”
“我知道。”漆少阳赞赏的笑:“若我是你的仇人,你也一样饶不了我。”
阿星抱着胳膊,不置可否。
“我还知道,今日过后,你就要离开了。”漆少阳自顾自的说:“你有你的事情要办,我不会阻拦你,也没有……阻拦的能力。”
阿星皱眉。
“阿星,我想说,认识你很高兴。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朋友吗?
“不,”阿星粲然一笑:“我明明是你的恩人。”
漆少阳一愣,眼底最后一丝紧绷的心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说回正事:“拔营之前,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星耸肩,欣然应允。
背后,捆扎的辎重车列成长龙,蒙尘的旗帜被小心卷起,甲胄碰撞的金属声,取代了往日的操练呼喝。
空气中弥漫着迁徙前特有的燥意,混合着泥土,与浓浓的离愁。
马蹄踏过白日里还喧嚣的营区,扬起细碎的沙尘。
漆少阳没带亲卫,领着安心跟在后的阿星,特意绕开了正在收尾的辎重队,一路向西,朝着远离人烟、更深入戈壁腹地的方向驰去。
夜风渐凉,吹动他玄色的披风和束冠的长发,猎猎作响。
头顶的苍穹,随着远离营火,逐渐显露出它最原始、最浩瀚的容颜——
墨蓝的天鹅绒上,亿万星辰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璀璨得夺目,令人窒息。
阿星不由自主放慢步履,银河横亘,如同对外倾倒泼洒的碎钻长河。
不知不觉,漆少阳也不再加快速度,落了和她并排同行。
最终,在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天斧凿开的赭红色砂岩台地顶端勒住了马。
下方是在星光下泛着银灰色微光的连绵沙丘,一眼望不到边际,落在眼里,犹胜汹涌的波涛之景,只是恰巧凝固了形状。
万籁俱寂,唯有永恒的风,穿梭在嶙峋的怪石间,发出悠远苍凉的呜咽。
“到了!”漆少阳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栓在一块风化的巨石上,朝着阿星伸出手,笑容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献宝般雀跃:“阿星,这是‘观星台’,我两年前发现了这里,取了这个名字。这可比上京城里那些挤满了酸腐文人的破塔强多了!”
避开他的手,阿星自己跃下马背,动作依旧干脆。
她走到悬崖边缘,举目四望。
浩瀚无垠的星空与同样无边无际的沙海,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交融,人在其间,渺小如尘埃。
阿星挑剔道:“我不记得上京有什么塔。”
深深吸了一口清冽干燥的空气,想要平息胸口的郁郁。
半晌,她又轻轻道:“但我永远会记得今夜的观星台。”
漆少阳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仰望着头顶那条最为璀璨的星河玉带。
七颗硕大的主星,悬于北天,勺柄指向,清晰辨认。
“看见那七颗最亮的了吗?”他抬手指向星空,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清晰,“这是北斗七星。少时,爹爹曾同我说过,它主掌生杀予夺,时常引用为死亡来做注解。”
阿星笑言:“这般好的景致,你却说这样扫兴的话。”
漆少阳侧过头,星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目光灼灼,锁住阿星的笑眼,“原先我也不喜欢这话,血腥味太重。”他鼻子皱了皱,一脸丧气:“爹爹被急召回上京,向皇上求告,许我留守金尘关。其实他不知道,我从前偷偷跟来,不是因为好奇贪玩,一直都是因为他在这里。可是,他还是要和我分开。”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阿星不再戏谑玩笑,敛起神情,宁静地听着。
漆少阳喉头滚动,道:“离别的那日,他指着满天的星星耐心地教我辨认。这七颗北斗星,就像近二十年来的金尘关,因为纷争不休,因为血雨不停,我爹在此蹉跎青春,我娘英年早逝。人们似乎总该有去留的理由,又似乎没有。”
这就是失忆的好处,叫一个人做到孑然一身。
啊,也可能没有。
阿星顺着他的视线,径直投向天边那令人心颤的浩瀚星河深处。
她的目光,定格在那柄巨大银勺的勺柄末端,手指一点:“那最末的一颗星,叫做什么?”
漆少阳欣然答道:“嗯,是‘摇光’。”顿了顿,又道:“又名‘破军’星。我爹爹送给我的佩剑,也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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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北斗注死,掠过破军星,指向生门的星钥定然在南。”阿星一本正经的道:“恐怕,生机在南。”
漆少阳不由得侧目,却是撞入阿星那双异常坦然的眼眸里。
漆少阳偶尔怀疑,阿星是否已经恢复记忆,想起了上京的一切,想起她的爱人……或许曾经有过?
而在这个空当,在她失忆,脆弱无助之时,有意的趁虚而入。他是不是,是不是太卑鄙了点?
漆少阳自诩光明磊落,否则不会独身居于金尘关,对北狄的所作所为只守不攻。
然而,打第一眼见到阿星,见到那个躲在他身后偷笑的姑娘,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心底黑暗的想法。
在潜崖底捡到她是命中注定,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
让她留在金尘关,留在他的身边。
“南,是哪里?”漆少阳听见自己这样问。
“金尘关以南,是青州、泸州,再是……上京。”
“哦?”漆少阳仿佛一无所知,饶有兴趣地请教阿星这个有一片空白记忆的人:“原来爹爹给我解释这个典故,就是告诉我,只有上京,才是终结腥风血雨的所在。”
阿星像是没听懂他话中的嘲弄,笑嘻嘻接话道:“那是所有腥风血雨的开始。”
她很高兴。
因为她听懂了。她理解漆少阳的心情,他自小与镇北王分离,就是因为脚下的土地。而今,他甘愿接受守护这里,却又要亲手送走她。
其余的话,不需要说得更清楚。
“再给我介绍下剩下的星星吧!”阿星假意轻松。
“从上往下,依旧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漆少阳面无表情,念道:“它们次序排列,永世不移。”
无论什么时候,漆少阳都是面带笑容,总会叫人忘记他其实久沐鲜血,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将军。
初见漆少阳,他红衣烈烈,如一团炽热的火焰,也恰是最无忧的少年郎。她是说,这样的人,你很容易在肆意江湖遇到,而不是残酷的战场。
阿星终于缓缓地侧过脸庞,愉悦的目光,第一次毫无保留的迎上少年的眼眸。
星光落进她的眼底,揉碎了整条银河。
深吸了一口气。
“漆少阳,”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衡量千钧的力量:“我的名字是阿星。”一指星空:“你看,你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即将喷薄而出的话语,所有精心编织的剖白,在这一瞬,显得羸弱无力。
阿星笑盈盈的讨着承诺:“我就要去上京了。你要向我保证,朝天上不会消逝的星星立誓,永不忘记我。”
谁也没有再动。
漆少阳注视着她的笑脸,她右颊小痣因而没入眼尾。
两人就这样僵立在悬崖之巅,头顶是亘古流转的浩瀚星河,脚下是沉睡的万里流沙。
风声呜咽,卷起两人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漆少阳忽而抬起头,大拇指折向里,“我喜欢阿星,于我而言,你就是乱局中的‘生门’。我漆少阳对星起誓,永不背弃。此志不忘,此情不渝。”
哪怕你会违背今夜誓言的初衷。
漆少阳很是坚定。
记忆没什么了不得的。阿星想,丢失的记忆里或许有隽永的幸福,有断断续续的烦恼,却给不了当下属于自己的归途。
她会去上京做个了断,然后,悬于北方。
阿星攫住那双映着星河的眸子,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抱紧了漆少阳。
漆少阳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阿星蹭了蹭胸膛,鼻尖一点点要去够他的脸颊,低低道:“你亲亲我罢。亲我一下,我就不走了。”
心中本是心意相通的喜悦,听见这句话,蓦地,漆少阳心底一阵难过。
她这么快就开始骗他了。
他浅薄的了解之中,阿星是个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上京,她非去不可。
漆少阳侧过头,眼底只有她殷红的嘴唇。
心头霎时被恼怒的火焰填满,但怔愣过后,漆少阳第一时间压制住,轻轻的啄着唇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瞬间凝固。
25. 别春朝(一)
十月的上京,晨光带着初冬的微寒,细细地铺在平荧大街光滑的青石板路上。
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秋雨的湿意,混杂着街边早点摊子蒸腾出的面食香气,和车马扬起的淡淡尘土。
阿星裹紧了身上那件到上京城后,新买的靛青色斗篷,独自走在熙攘的人流里。
她离开金尘关,走得很匆忙。
前一夜和某人互诉衷肠,你侬我侬,第二日,偷卷走了大半细软,不留一丝痕迹。很像个专骗感情的坏人。
事实也证明,分别前表白心意,不是个好主意。
千里奔走,累死了四匹马,花了半数银两,阿星直到混入上京,才惊醒,她在这京城举目无亲,仅凭些微的线索和一腔热血,还是有点莽撞。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目光掠过两旁林立的店铺和招展的旗幡,耳边充斥着各色吆喝和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声响。
热闹是热闹,却像隔着一层雾,让她心头空落落的。
这里和颉罗城的闹市没有很大区别,阿星忽然想,她还没有光明正大地,和漆少阳在颉罗城中游玩。不像此刻。
正打算拐进旁边一条稍清净些的巷子买两个热包子,前面街角处“聚宝斋”门口聚集的人群和隐隐的喧哗声,吸引了她的思绪。
“你们不知道,那可是易太傅的心头肉。前朝孤品‘春山叠翠’笔洗!就这么在自家书房里不翼而飞了。”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阶上,又是跺脚又是吸气,站在人群中感叹,脸色激动地涨红:“昨儿晚上还好端端摆在案头呢,结果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易太傅?易旷年大人?”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到他头上?”
易旷年?
比起这个名字,阿星更熟悉他的名头。
那个在金尘关,她就听闻并和漆少阳比较了无数次倒霉程度的人。
也是,站在假柏浩气背后的黑手。
“可不是嘛!听说易大人震怒得很,府里都翻天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人问挑起话题的中年男人。
阿星驻足聚宝斋,点了点头,想着那中年男人的说话风格像是在讲恐怖鬼故事。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中年男人挺了挺胸,“我聚宝斋揽尽天下珍宝,春山叠翠笔洗那样的宝物,要不是贼偷下手,指不定能到我手上把玩把玩。”
“不会是你偷的吧?”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怎么可能!”聚宝斋店主红着脸反驳。他吹牛是一回事,招惹到易太傅又是另一回事。
他愤而补充道:“今晨城中都传开了,易太傅勃然大怒,大人为了抓贼,派出府中绝顶高手,就差挨家挨户的搜了。”
说到这里,大家也不再笑了,个个都做出神色肃穆的样子。
阿星正听到兴头上,疑惑他们为何忽然都默不吭声了。
围观群众沉默了近两秒,抖着身子各自散开。
阿星蹙了蹙眉,没有跟着人群散开,反倒若有所思的朝那聚宝斋店主看去。
易太傅府中失窃的消息叫她感到意外。在漆少阳的口中,易旷年权势滔天,于上京应是说一不二的狠角色,就连方才谈论的民众,话里话外也透露着易旷年的厉害。可是,竟然还有不怕死的小贼闯府夺宝?甚至,那什么笔洗,就能惹得易旷年大费周章搜捕全城?
易大倒霉蛋的形象,在阿星的脑海里愈加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暴的呵斥:“让开,都让开!吾等奉命缉拿可疑人等!”
街上的人群哗然散开。几个穿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模样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风一般从巷子深处冲出,马蹄铁敲击着石板,溅起点点火星。
阿星站在路边,和为首那个目光阴鸷的男人短暂交汇了眼神,很短,各自看向别方。
阿星静静看着那队人马走远。
奉命,但没说奉谁的命。阿星却下意识联想到了易旷年。
这位太傅手底下的人,架子竟也这般大。
栾魏一路疾驰,他一身玄色劲装,面不改色。倒是没个正形的辛则嫌弃的说道:“栾魏,你别装了。昨晚要不是你玩忽职守,主子哪会大发雷霆?”
栾魏紧绷的脸终于泄气似的,变着花样的改了个神情,“我哪里知道主子那么看重那些东西。”他撇嘴道:“那什么笔洗,不就是个普通的钵盂,是拿来盛垃圾的对吧?”
辛则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不妨碍他幸灾乐祸,“要是找不回来,主子就抓你来盛垃圾。”
栾魏的肩膀一下子垮了。
想到昨日后半夜,他们这些日夜趴在房梁的暗卫本已在等待换班交差。而他刚好轮到守卫主子的安全。
那小贼狡猾的很,先是装作什么丹青大师,一念之差,主子将他留在了府中。
平日里并不常在府中看到那些画师,栾魏神经大条,又有先前师辽书信传回来时,被易旷年吓了好一通,早忘了这么些人。
谁知道,一个小画师,竟也敢打偷盗的主意。
辛则觉得奇怪:“主子丢的好像不止那一样东西……”
“总之先抓到人再说!”栾魏烦躁的丢了一句。
事发突然,易旷年首先问责的就是他。
栾魏直到现在还记得,主子阴鸷,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全城搜捕,把人和东西都找回来。找回来后,由你给他上刑,别折磨死了,给他留一口气,再自行领罚。要是没找到,你替他受刑,”易旷年嗓音低沉:“送进宫里当内监。”
回忆到这里,栾魏暗自打了个冷颤。
刚过晌午,秋阳洒过稀疏的云层。阿星仍旧顶着晨早的那张脸,挎着个半旧的竹篮,低着头,脚步不轻不慢地汇入人潮。
相比早上的热闹气氛,这会儿,平荧大街上的嬉闹声就显得战战兢兢了些。
易太傅全城搜捕的阴云仍笼罩在百姓的头上。
阿星顺着方向,有意朝阴云的中心而去。
街角忽起一阵骚动,人群哗地向两边分开。
两道身影追着一个兔子般灵活的黑瘦小子,横冲直撞穿出巷道。
“小贼,给爷站住!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活腻歪了!”一道怒吼如同炸雷,震得近旁摊贩的幌子都晃了几晃。
再不把他捉回去,爷可就要一刀变成奶了。
阿星灵活的朝侧边让出个身位,瞧见喊话的是个铁塔般的汉子,浓眉大眼,一身玄色劲装绷得紧紧的。
巧了,这人她上午刚见过。
打着易太傅旗号,纵马列队排头的那个人。
栾魏兀自跑得地动山摇,满脸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气得不轻。
他旁边那个则截然相反,身形瘦长,穿着件半旧不新的青灰色对襟窄袖水纹衫,跑得脚下生风,嘴里还啧啧有声:“哎哟喂,你真当你是会钻洞的耗子啊!”
辛则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眼神却像钩子,紧紧锁定前面抱头鼠窜的小贼。
那黑瘦小贼怀里死死抱着个鼓囊囊的包袱,他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人多之地。
人群惊呼着躲避,推挤之下,阿星弃了竹篮,咬咬牙,脚下趔趄向后倒去。
就在此时,“嗖”的一声,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直席阿星面门——
是辛则袖中弹出的透骨钉。
他本想逼停小贼,却因慌乱起来的人群推挤失了准头,竟直取那无辜女子的要害。
“小心!”栾魏的怒吼和辛则变了调的惊叫同时响起。
阿星虚眯起眼,她不能出手。至少现在不能。
女子动也不动。离她不远处的栾魏却是反应极快,怒目圆睁,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伸出,带着一股劲风,堪堪在透骨钉离阿星脸颊不足三寸之处,一把将其攥住。
精钢打造的钉尖在他布满厚茧的掌心划过一道白痕,发出令人窒息的摩擦声。
“辛则,你瞎啊!”栾魏捏碎了那枚透骨钉,铜钱大的碎块叮当落地,冲着辛则吼得唾沫星子横飞。
辛则也吓了一跳,脸上那点漫不经心褪得干干净净,连忙好脾气的拱手对着“惊魂未定”的姑娘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姑娘受惊了,都怪我莽撞……”
惊变只在刹那。阿星装作勉强咽会喉头惊呼的样子,飞快扫了眼栾魏掌心的白痕和被捏碎的暗器残片,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声音却是细弱颤抖:“没……没事,多谢英雄。”
这场生死间的乌龙迅速解决,栾魏一个回身,又要去抓那可能侥幸窜走的小贼。
谁知,一回头,黑瘦小贼许是被栾魏先前的那声怒吼震得一个哆嗦,双脚绊住,怀里的包袱脱手而出。
布帛撕裂声刺耳,里面的东西也哗啦啦撒了一地。
金叶子、几块成色不错的玉佩、一个卷轴……还有,一个约莫一尺方的扁平锦盒,盒盖摔开,里面赫然是一方青翠欲滴的玉石笔洗。想来,这就是盛传的前朝孤品“春山叠翠”。
众人视线皆被那孤零零砸出的笔洗吸引,生怕砸出个好歹。
然而,阿星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那副同时滚落展开的卷轴上。
那是一幅画像。
画中女子一身素衣,立于庭院玉兰树下。墨发如瀑,只有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住些许。她侧着脸,望向远处,眉宇笼着淡淡的清愁。眼神空茫茫的,仿佛透过画纸,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
画卷陈旧,一见便知主人爱惜,时常抚摸观赏。可画工并不算好,至少做不到栩栩如生的地步。只那眉眼轮廓,分明就是她的样子。
谁画的她?为何会在盗贼偷窃的物品之中?这画像是混在易太傅丢失的笔洗当中,会是易太傅的吗?
那么,与她又有何关联?
无数个尖锐的问题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混乱的脑海。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入皮肉,阿星才勉强撑住脸上惊恐茫然的表情。
“哈,看你还往哪儿跑!”栾魏大步上前,像拎小鸡仔一样将瘫软在地的小贼提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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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则则飞快地弯腰去收拾地上的东西,小心翼翼捧起笔洗,又不经意瞟到地上展开的画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似的,“这画上……”
就在这时,整条喧闹的平荧大街,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仿佛有无形的压力降临,驱散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却通体由名贵紫檀木打造的马车,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人群外围。
车前拉车的两匹神骏白马,喷着响鼻,蹄子轻刨青石板,显得有些不耐烦。
马车车帘也并非寻常的布料,而是细密如雾的浅烟罗,影影绰绰透出里面一个端坐的人影。
阿星随看热闹的人群一同投去视线。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白皙的手轻轻揭开。
紧接着,一个穿着月白锦袍的身影,躬身踏了出来。
阳光似乎都偏爱他几分,勾勒着他的轮廓。
墨发用一根温润的羊脂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堪称完美的容颜。
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是极淡的樱色,眼尾天然带着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本该是温柔多情的模样。然而,他浅色的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琥珀,深邃得不见底,里面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沉沉的幽寂。
正是当朝太傅,易旷年。
他一下马车,目光掠过被栾魏拎着的小贼,辛则捧着的笔洗,最后,定格在那幅滚落在地的画像上。
辛则暗道果然如此,手中的笔洗顿时弃如敝屣,转头捧起画轴,小跑至易旷年身前,躬身垂手:“主子,东西找回来了。”
栾魏还摸不着头脑,但不妨碍他先给小贼一拳,将其打昏,再站在辛则身边跪下行礼:“主子,人已经抓到。”
易旷年恍若未闻,他驻足停留,视线却穿过人群,望向远处。
辛则捧着画卷,疑惑的跟随易旷年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月白的袍角拂过沾染灰尘的青石地,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原本拥堵的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通道,连呼吸都放轻了。
留在原地的栾魏大气不敢出,但还是憨憨的想要挪动膝盖跟过去。
就在此时,易旷年停在了一个女子的跟前。
他在阿星面前三步处停下。
距离近得,阿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极其清冽的冷香,混杂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药草苦涩味。
阿星如今对药味很敏感,眸底暗了暗,这是金风玉露散的味道。
易旷年终于开口:“抱歉,叫姑娘受惊了。”
阿星愣了愣,瞧见他一寸寸扫过自己易容后的眉眼,圆润的鼻头,厚实的嘴唇,最后目光定格在她的眼睛上。
阿星这才恍然大悟,想来,易太傅在自己快要被透骨钉射中的时候就到了。
他看见了多少?他又发现了什么?
阿星来不及细想,易旷年又动了。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抬起手,伸向阿星的脸颊。那修长的手指在秋阳下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带着一股寒意。
阿星全身紧绷,血液凝固,几乎要控制不住后退的本能。
但那只手的目标并非她的脸颊,而是绕过了她的侧脸,极其自然的拂向她耳后一缕被栾魏掌风带起的的鬓发。
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小巧的耳垂,惹得阿星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轻轻颤栗了下。
她的这个部位好像格外敏感。
一丝淡淡的,近乎错觉的笑意掠过他樱色的唇角。
哪怕一个人换了张脸,换了身份,丢失记忆,可身体的本能是骗不了人的。
“姑娘的鬓发乱了。”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点点她耳廓微凉的触感,语调平淡无波,仿佛真的只是撞见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姑娘可是上京人氏?”
阿星强装淡定,伪装着声音:“回太傅大人,小女子是初到上京城,正要,正要去隔壁酒楼吃饭。”声音渐渐颤抖起来:“路过这里,冲撞大人,还请、还请恕罪。”
她疑心易旷年识破了什么。毕竟她故意跌倒,又故意放水不接透骨钉,暗地里搞的小动作身在其中的人察觉不到什么,可旁观者却能一眼清明。
“栾魏。”清冷的声音传来。
顺着两旁人群自觉开出的路,栾魏屁颠屁颠的站起,小跑至易旷年身后,又自觉跪下垂手:“主子。”
“你惊扰了这位姑娘,就由你做东,来请这位姑娘喝茶压惊。”
栾魏及辛则皆不可思议的抬头。前者是心痛,后者是懵圈。
易旷年却不管他们的反应,径直转身,走向马车的方向。
阿星怔在原地,脑海里始终反复横跳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睛。
电光石火间,双眼之后,有一道声音跳了出来:“警告,易旷年危险!”
危险!
为什么危险?
……她丢失的记忆里果真有易旷年的存在!
隔着精妙的□□,阿星缓缓闭眼。
26. 别春朝(二)
易旷年走向马车。
栾魏跪在地上,正回味主子方才说的“请喝茶压惊”,盘算着如何做,才能叫主子满意。
辛则则颇有眼力见儿,回头对着僵立的阿星挤出个歉意的笑容:“姑娘,方才紧急情况冲撞了你,真是对不住。我是辛则,他是栾魏,同为太傅府中侍卫。不知,可否知道你的姓名?”
阿星道:“阿星,星星的星。”
辛则挑眉,意味深长的重新审视她的面容,这张面孔与那人毫无相似之处,名字却是能意外的合上。
他抱拳致意,转身,拎着还在发愣栾魏的衣领,将人拖走。
待两人离开,阿星作势去找竹篮。她记得,自己为了装的像点,还特意买了些水果。
四下一瞧,竹篮掉在地上,里面的水果滚落出来,上面沾满了灰尘。
阿星心痛不已,她剩下的银子可不多了。
想到这里,马车上端坐的人影又动了:“姑娘,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的中饭,就由栾魏承包了。”
主子的眼神看似温和,栾魏站在骏马旁,却是眼珠子都不敢动。
辛则看不过去,给了傻大个一肘击,后者才堪堪清醒:“啊……是啊,姑娘,你要是不答应的话,就是对我栾魏怀恨在心。”
阿星最终瞧了地上果篮一眼,两手空空,当机立断的微笑:“那就多谢栾魏英雄,”顿了顿,“多谢太傅。”
她走到栾魏身边,后者的身子还是僵硬的,只听马车上的人又是一句:“姑娘不妨随我坐上马车,离南吉酒楼还有很长的路。”
南吉酒楼是上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
栾魏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真的要他付钱吗?
阿星没听过这个名字,她意外,巷子拐角处,不就有一家酒楼吗?
况且,与易旷年同乘一车,她心里没底。
但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她越过接住终于承受不住昏过去的栾魏的辛则,在后者意义不明的眼神中要爬上马车。
马车中伸出一只手,阿星望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拂过耳廓时冰冷的触感。
阿星踌躇了一瞬,还是将手放了上去,那表面上看着瘦弱的太傅一用力,她跟着跳了上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缓缓启动,汇入人流消失。
阿星没能听见周围的议论声。
“易太傅什么时候这么平易近人了,竟还会请人吃饭赔礼?”
“或许是体恤下人吧,没看见是大人的手下冲撞了那姑娘吗!”
“诶,你们有没有看见那幅画?”
“什么画?”
“就是和春山叠翠笔洗一块掉出来的画卷。那画、那画,那画上面的人我好像见过。”
“也是太傅的东西吗?太傅这么看重的东西定然是珍贵的宝贝,你怎么会见过?”
说话的人也想不起来,只能含糊的说道:“画上的女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平荧大街的喧嚣被厚重的紫檀木车门隔绝在外。
马车内,空间宽敞得近乎空旷,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熏着清冽的松雪香,却压不住那份令人窒息的沉寂。
易旷年与阿星分坐两侧。
易旷年靠着软垫,闭目养神,月白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加清俊,也愈发冰冷。
只有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微而有规律地叩击着,彰显着他内心绝非表面上的平静。
阿星则紧贴冰凉的车厢壁,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盯着绒毯上繁复的暗纹,仿佛要将其刻进心里。
一片寂静,唯独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是打破沉静气氛的推手。
马车最终停在了南吉酒楼前。
阿星迫不及待的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眼前,楼高三层,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见阿星一马当先,辛则回头去看并没有什么反常的主子。
似乎,一路上,马车内并无什么动静。
辛则越来越不理解主子在做什么了。
易旷年下了马车,并未回头,只淡淡一句:“跟上。”便径直向里走去。
门口迎客的掌柜躬身候着,见到易旷年,脸上立时堆满了近乎谄媚的敬畏,一路小跑着,引他们上去最顶层的雅间。
刨开看起来精神已经快要不正常的栾魏,阿星选了个能回答问题的人,“这地方我没来过,酒菜做的还算好吃吗?”
辛则看主子脸色行事,谨慎的答道:“南吉酒楼是上京城最大也是最好的酒楼,菜式丰富,味道自然也是最上乘。”
阿星“哇”了一声,活脱脱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市井形象。
走到半路,辛则和栾魏已经停下脚步,进去雅间。
阿星疑惑的喊了下:“喂,我还要继续向前走吗?”
栾魏魂不守舍的瞟了她一眼,没回答。辛则摸着下巴,肯定的道:“阿星姑娘,主子在隔壁雅间等着您,别让他等急了。”
一回头,掌柜满脸堆笑。阿星只好继续跟着掌柜走。
雅间内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上京城的繁华景象。
临窗的圆桌上,精致的杯盘碗盏已悄然摆开。
易旷年在主位坐下,阿星犹豫了一下,在他斜对面的位置落座,刻意拉开距离。
菜肴流水般呈上,色香味俱全。阿星也就不再纠结这又是两人的独处。
易旷年并未动筷,只是端起一杯清茶,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阿星身上,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一举一动。
阿星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不适的注视,拿起银箸。她夹起一块看起来鲜嫩无比的清蒸鲈鱼鱼腩,刚送到唇边,鼻尖便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被热油激发过的葱香。原是点缀在鱼身上的细葱丝散发出的。
她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随即手腕一转,极其自然地将那块鱼肉放到了旁边盛放鱼骨残渣的小碟里。
接着,她避开了所有带有葱花的菜肴,只夹取了一些没有葱姜点缀的菜食。
这些小动作怎么可能逃过易旷年的眼睛。
易旷年握着茶盏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骤然翻涌的惊涛骇浪。
一个人哪怕换了张脸,换了身份,但身体的本能是控制不了的。
这时,最后一道汤品呈上。
一个青玉小盅,里面是色泽微黄,带着奇特草木气息的浓汤。
“这是本店独有的‘五指毛桃杏仁汤’,”掌柜的恭敬介绍,“取五指毛桃根煲汤,气味特殊,而杏仁微苦,佐以蜜枣调和,最是润燥。只是这气味,许多贵客都难以赏识。”
汤盅被轻轻放在阿星面前。
那股混合着泥土,微辛和淡淡杏仁的味道钻入鼻间。
闻起来还不错。
阿星拿起玉勺,舀起一勺,吹了吹,竟毫不犹豫送入口中。
汤汁入口,她的眼睛随即亮了一下。
“这味道,明明还不错嘛!”阿星紧接着又舀了一勺,细细品味,唇角不自觉向上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上京不愧是大梁都城,好东西就是多。
“这位小姐喜欢这口味?”掌柜的眉开眼笑:“近一年来,您是第二位赏识这份汤的人。”
阿星抬头,随意问道:“排我前头的那人是谁啊?”
“也是位小姐!”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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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含糊其辞,内心腹诽,同样也是太傅带来的姑娘。
两人聊得融洽的同时,易旷年手中的茶盏底座,轻轻磕在了桌沿上。
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死死锁住阿星,里面的寒冰裂开缝隙,翻涌出岩浆般的灼热。
如掌柜所说,这一年来,能喝下一整晚杏仁汤还赞不绝口的,仅有两人。
不同寻常却必须伪装的警觉、耳垂对触摸的细微敏感、不爱吃葱的习惯、百里挑一的相同口味。
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
易旷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随时冲出喉咙的呼喊,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沙哑:“姑娘似乎对这‘五指毛桃杏仁汤’颇为中意?”目光如探针,试图刺穿她脸上那层虚假的平静。
阿星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僵。她无意之中又暴露了什么?
阿星迅速放下玉勺,垂下眼睛,将那点惊惶死死压住,声音刻意拔高:“是啊,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就是觉得这汤味道挺新鲜。”接着不悦道:“太傅大人府上连人喝什么汤都要管?”
将跋扈不受拘束的山野女子演绎得活灵活现。
掌柜的可吓得不轻,他颤抖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能被太傅大人请进楼里的,都不是什么小角色!
阿星说着说着,抬起眼,努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瞪向易旷年。
“新鲜?”易旷年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确实新鲜。这汤,在上京城里,能真心实意说它好喝的,可没几个。”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她,“姑娘的口味,倒是……特别的很。”
有什么问题吗?
虽不明所以,但阿星觉得,她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目光仿佛能剥开她的皮囊和所有伪装。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大,带得身下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我吃饱了,多谢太傅大人款待。我先回去了!”
她必须走,必须逃离,逃离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姑娘不必客气。”易旷年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姑娘初来乍到上京,不知上京城内人多手杂,就好比我铁桶一样的太傅府,还不是被一个小贼光顾了。”他抬起眼,“不知姑娘在上京可有妥当的去处?”
阿星的动作顿住了。
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和她搭话了。
她可耻的心动了一瞬,想起早就编好的说辞:“我本想到上京投靠我表姨,只是没料到表姨的音讯全无,如今盘缠又用尽了……”
易旷年端坐不动,目光沉沉地落在阿星脸色变换的脸上,“我府中尚有空置的客院,清净雅致。姑娘若不嫌弃,可暂住府中。待寻到你表姨,再行离开。”
这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还不等她开口求,易旷年就主动走进了陷阱。
只是,易旷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只是个普通高官。
实际上,他更加危险。
阿星内心剧烈挣扎,她得知道他指使假柏浩气的真实目的,好为少阳铺路。还有,那幅……陈旧的画,那声脑海里的危险警告,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所以,目前看来,太傅府,是最好的探究真相的去处。
阿星缓缓坐了回去,假意攥紧粗糙的衣角,含着占小便宜的窃喜,“那就多谢太傅大人收留。您放心,等找到表姨,我不会多待一刻的。”
看着她低垂的脖颈和强装的卑微顺从,易旷年眼底深处翻涌着不可见的疯狂。
他端起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了唇边一抹势在必得的扭曲笑意。
李星霓,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放走你了。
27. 别春朝(三)
太傅府邸,深沉如海。
阿星一踏进府里,就莫名觉得,这院落和易旷年表露出的形象契合。
外表温和无害,内里深不可测。
阿星被安置在一处偏院,她偷偷瞧了下,和易旷年所居主院不远不近,位置微妙。
院中陈设雅致,一应俱全。婢女仆妇低眉顺眼,恭敬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很快借口疲惫打发了下人,立刻开始小心探查。
然而书房、起居之处皆有严密守卫,暗处里更是有不少盯梢的眼睛,她毫无所获。
回到居住的偏院,阿星迷惑起来,她受邀入府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按常理来说,易旷年至少不能未卜先知,会在路上遇见她,然后受她蛊惑,将她带入府里。
这院子洒扫的仔细,说明处处受看护,但要是无人居住,为何要耗费心力?
还是说,是因为她理解不了富人的财力驱使?
阿星思索着,该怎么从院子的婢女嘴里套话。
就在她枯坐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株孤零零的晚桂出神时,院外隐隐传来压抑的闷哼和皮肉被重击的钝响。
一下,又一下。
阿星悄然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院外空地上,白日里那铁塔般的侍卫栾魏,脱去了上衣,背脊挺得笔直,他正跪在冰冷的湿地上。
背后,一名同样穿着玄色劲装的侍卫,正挥动一根手腕粗细的军棍,用尽全力狠狠砸落。
每一次落下,栾魏虬结的肌肉便剧烈震颤一下,古铜色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出深红的檩子,继而皮开肉绽。
鲜血顺着脊沟蜿蜒流下,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栾魏紧咬着牙关,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却硬是一声不吭,只在棍棒落下的瞬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不知为何,阿星瞧见此番景象,心里是毫无波澜。
“栾魏,不如去找主子求求情吧。”旁边站着的辛则颇为担忧,絮絮叨叨的:“这人和东西都找回来了,主子也亲自去拷问那小贼了。甚至我想,我们还给主子找到了另一样他千想万想的东西,主子这会心情是极好的……”
“你懂什么!”栾魏没听懂,反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东西找回来是我将功折罪。而我又在外冲撞到百姓,还要主子为我收场,又是为我出钱请吃饭又是为那姑娘安排住处的。”他下了结论:“该罚!打!给我用力打,打到主子满意为止!”
辛则见他是因为不用付南吉酒楼的饭钱刺激傻了,索性不再劝。
不过,主子对那位姑娘的照顾,恐怕不是这傻大个想的那样。
难不成,那姑娘就是……要知道,她就是易容的好手。
不对不对,当日师辽自称在金尘关见到了与李姑娘相貌相同的女子,两地相隔千里,李姑娘既选择异地度日,不该再回来才对。
栾魏梗着脖子,声音里是狠厉的决绝。
阿星透过门缝,看到了一地淋漓的鲜血,和栾魏痛苦的背影,心头微凛。
这太傅府的规矩,竟是如此酷烈。
一个侍卫首领,只因失窃,便甘愿承受酷刑。
易旷年的驭下之严,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她悄然退回屋内,关紧房门,背靠着门板,静静地消化所有。
与此同时,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的暗室内。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
往墙壁上看,那里挂着各种形状奇特,闪着幽冷寒光的刑具。
白日里那个黑瘦的小贼此刻正被粗大的铁链悬吊在半空,脚尖勉强能点地。他身上早已是鞭痕交错,血迹斑斑,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嘴角淌着血沫。
易旷年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宽大太师椅上。
他已经脱去了那身月白锦袍,只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露出白皙却异常有力的手腕。
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块雪白的丝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他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小贼肿着一张脸,眼睛勉强还留了一条缝,睁眼瞧见仿佛修罗再世的男人,双腿发软,立即嘟嘟囔囔的求饶:“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易旷年并未应答。
“小的再也不逃了!”小贼涕泗横流,他现在一说话喉咙就似刀割般疼,但为了一点微弱的求生机会,也只是拼命卖惨:“小的和另三个被您……被您请来府中的画师,都是因为受不了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没日没夜地……画同一个人的像。没有尽头!”他声音激烈起来:“是他们受不了了,他们牵头商量着逃跑的!”
他原名陈三儿,本住在上京城城西,靠画画技艺谋生。谁知,他得罪了某位郡公的千金小姐,那位大小姐当场就要发作,狠狠打他一通,是路过的易太傅顺手救了他。
易太傅如传闻中的寡言少语,只问:“会作画是吗?”
他战战兢兢的点了头。
然后,就被带进太傅府,丢入了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
光亮充满了密室的时候,他看清,里面挂着无数幅画,尽是画的同一个姑娘。
密室内有三个画师,脚踝处都戴着铁链。正运笔如飞。
他们不认识那画上的姑娘,但下笔之时,已然熟能生巧。
“既是逃走,又为何要偷东西?”易旷年微微歪头,声音如同淬了冰。
陈三儿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是、是我不甘心,想、想盗点值钱的东西。”
他抓了几片金叶子,又瞧见那方笔洗的玉石不错,贪心更甚。慌乱途中,好像又卷走了一幅画。记不太清了。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日郡公千金指责你的罪名就是偷盗,你还真是冥顽不灵。”
易旷年眼中那点虚假的玩味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升起的暴虐:“谁许你碰那幅画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从旁边烧得正旺的火盆里,抽出一根前段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铁钎。
“啊——”陈三儿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暗室的死寂。
易旷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面对的不是多可怖不过的情景。
他抬起那烧红的铁钎,又极其缓慢地,按在了陈三儿那只曾执笔作画,此刻沾满他自己污血的右手上。
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和陈三儿断断续续,已经不成调的哀嚎。
易旷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看着那青眼升起,眼底深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哀嚎声已经停却,易旷年随手将那根冷却后依旧散发着焦腥味的铁钎丢回火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火光映在他幽深的瞳孔里,跳跃着,却照不进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见到她了,再也不需要通过作画来见到虚假的人。
而那人,此刻就在院中。
易旷年现在只想立刻见到李星霓,撕开她脸上可笑的□□,将她揉进怀里,质问她为何消失,又为何站在他面前却装作不知!
脚步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易旷年冲出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暗室,穿过幽暗的长回廊。
夜风迎面而来,非但没能吹散他心头的燥郁,反而像油浇在烈火上。
他目的明确,径直朝着阿星所在的偏院方向疾走,玄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卷。
院门紧闭着。易旷年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抬手叩门,直接抬脚——
“砰!”
厚重的木门被这股蛮横的力量踹开,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引得檐下的灯笼都剧烈摇晃,在地上投下疯狂晃动的影子。
划破了庭院的宁静。
守在廊下的两名婢女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想要行礼,却见太傅飞快掠过她们。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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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年一步踏入院子,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戾气和血腥味,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直接刺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窗子是开着的。
窗边,一张铺着素色锦垫的矮塌上,阿星正侧身坐着。
她显然也被那破门的巨响惊动了,正转过头来望向他。
靛蓝的斗篷换成了府里准备的浅青色细棉衫裙,柔软舒适。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屋内蜡烛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安静而单薄的侧影。
那双疏离的眼眸里没有粗暴,此刻清晰地映着惊愕,还有一丝……被打扰了独处的茫然?
没有他预想的惊慌失措,没有闪躲,只有一种被打断了思绪的,无辜的怔忡。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也没有他熟悉的,属于“李星霓”的任何或尖锐或清冷的情绪。只有被惊扰的茫然。
易旷年所有积攒的,时刻喷薄而出的愤怒、质问和濒临崩溃的疯狂,在撞上这双迷惘陌生的眼睛时,比之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温度降得还要更快。
他内心的喧嚣瞬间被浇熄,只剩下内部灼伤的剧痛,和一缕狼狈的青烟。
易旷年像一尊骤然被定住的雕像,僵立在小院中央。
夜风卷着他玄色的衣角,却拂不去他身上无形的压迫感。
是她装得太像了,还是,她真的记不得他了?
易旷年喉头艰难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发紧,所有准备好的锋利言辞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团灼热的硬块。
阿星看着他。看着他猩红的双眼,眼底还留存着尚未褪尽的暴戾,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透出的僵硬,看着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怒意和血意的寒气席卷而来。
不知为什么,她竟是能从他身上感到,一种绝望?
半晌,她如梦初醒,后退了几步。不对,瞧这样子,分明是和她有仇。
不是趁着夜半杀人灭口,已经是她的幸运了!
“太傅大人?”阿星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沾了些许暗色污渍的袖口,不动声色的道:“您可是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难道冲进来告诉他,他刚刚为了她画的一幅画,废掉了一个画师的手?
那会吓到她的。
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刹那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怒焰。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清晰的陌生和戒备,看着她下意识后退的小动作,看着她紧绷的身体。
或许,他又“幸运”的猜对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无事。”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易旷年甚至无法直视那双眼睛。目光仓促地移开,落在她身后窗棂外那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桂树上。
桂花早已凋谢,只剩下浓密的墨绿叶子。
短暂的沉默,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只是路过,”易旷年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见灯还亮着,便……看看。”
他又停顿了一下,视线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回阿星脸上。
阿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除了困惑和因他深夜突兀闯入而生的警惕,再无其他。
甚至在他长久的注视下,她微微蹙了下眉头,似乎很是不解,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深夜发疯是为哪般。
这细微的蹙眉,像最后一根稻草。
易旷年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里面翻涌的狂澜已被强行压制成一片死寂的深海。
“夜深了,”他匆匆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洞:“你早些歇息。”
没等阿星回应,几乎是仓促地转过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一步步,远离那盏昏黄的窗灯,远离那个仿佛隔了天涯的女子。
院门被他随手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阿星望着那扇重新合拢的院门,她皱了皱鼻子,好浓郁的血腥味。
28. 别春朝(四)
翌日,天未亮透,宫城的钟声沉闷地敲响。
金銮殿内,蟠龙柱高耸,金砖墁地,庄严肃穆。
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朝臣们按班肃立,偌大的殿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阅奏折时,纸张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启奏陛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出列,飞快扫了眼站在文官最前列,垂眸敛目的易旷年,声音洪亮:“北狄部落遣人送来国书,言辞恳切,愿献上牛羊马匹,金银皮毛,并遣三皇子为质,以求休战,永结盟好。”
不等他说完,另一位朝臣快速出列,接道:“臣以为,北狄前段时日传出部落连失两子,北狄大王痛心非常,甚至因此举兵袭击颉罗城及金尘关,誓要攻破我大梁北方防线。恐怕,此事有诈。”
须发皆白的老臣不满,怒喝:“徐大人多虑了!北狄大王因痛失爱子而迁怒我大梁边关,足以证明他对孩子的重视爱护。如今送出一子为质,显然是能够握在手里的把柄。”
他扭过头,谨慎地躬身对皇帝道:“皇上,臣以为,北狄王庭遭此重创,必定不敢再犯。此求和非虚,可允其请,以彰显我大梁天朝上国之仁德。”
殿内小幅度的交谈声响起,不少大臣微微颔首,赞同此议。
待声音渐渐消弭,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放下奏折,抬起眼。
他面容清俊,带着几分尚未褪尽的少年气,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下首,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语气带着明显的依赖:“太傅,此事,您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易旷年身上。
易旷年这才缓缓抬起眼睑。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在一众朱紫蟒袍中显得格外清雅出尘,却自有一股凌驾于众臣之上的威势。
他并未看那老臣,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北狄求和,其心难测,而其所献之物,于国于民,聊胜于无。”他语调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然,既言遣皇子为质,不妨答允。北狄骚扰边防多时,战事频发,致国库吃紧,能休养生息自然是好。”
没有询问,也没有商讨,但就是半分余地也不留。
易旷年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便是最终的圣旨。
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闻言,非但没有不满,脸上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连点头,“好,朕便依太傅之言。只是前往北狄接迎使臣的人选,太傅有何高见?”
易旷年面容沉静如水:“镇北王世子漆少阳,年少英锐,勇冠三军,又常年驻营颉罗城,熟悉北狄风情人物。便着镇北王世子漆少阳,率精锐亲赴边关,接引北狄使臣及质子入京。如此,既显我天朝威仪,又能震慑宵小,确保完全。沿途务必确保周全,若有半分差池,”他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然字字千钧:“唯他是问。”
皇帝微微一笑:“太傅深谋远虑。漆少阳确是不二人选。传旨,八百里急书,着镇北王世子漆少阳,即刻迎护北狄使臣入京!”
二人一来一回,便定下了人选。
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神色各异的群臣,金口玉言,就将这烫手山芋砸给了漆少阳。
“陛下圣明!”而下一刻,山呼之声整齐划一,在金殿梁柱间嗡嗡回响。
易旷年微微颔首,神色无波无澜。
他拢了拢衣袖,指尖划过光滑的锦缎,动作优雅如常。
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窗棂洒落进来,在阿星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太傅府的下人送来了丰盛的早膳。精致的点心,熬得软糯的米粥,几碟清爽可口的小菜,还有一盏温热的牛乳。
阿星虽担心易太傅的反复无常,却也不用防备他会临时起意将自己毒死。
她没心没肺的大快朵颐,瞧见旁边站立着的两个婢女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努了努嘴,很大度:“你们想笑就笑吧。”
婢女可吓坏了,忙板起脸来,“小姐息怒。”说着就要跪下。
“别跪、别跪,”阿星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场面:“我是说真的,想笑就笑。我本来也不是金贵的小姐,易太傅见我可怜,又因为手下抓贼时差点伤了我,为表抱歉,才给了我个临时居所。”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跪是没继续跪了。
其中一个看起来活泼点的婢女直言:“那小姐,您知道太傅从不轻易带人入府的吗?”
阿星迷茫状:“没有吧。我瞧这里的陈设,哦,还有昨天换衣裳的时候,柜子里不还有许多女子的衣裙吗?”
那婢女摇摇头,“您听说过太傅中毒一事吗?”
“没有。”阿星一口否认,伸长脖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实则心里默默想,难道是徐宋清所说,太傅中失魂叶之毒一事?
婢女很快解答:“一年前,圣寿宫宴,竟跳出名刺客,意图刺杀太后,幸得太傅救驾,以身挡下暗剑。但不料那柄长剑已被抹上剧毒,而偏偏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就连毒药的名字都无法诊断出来。万般无奈之下,皇上应群臣之议,张贴皇榜,集思广益,在民间寻找能救治太傅的神医。”
阿星咂咂嘴:“太傅如今身体康健,想来求医成功。你说这个干什么?”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婢女,在这时拉住伙伴,神神秘秘的凑到阿星身边,“起先的确有人敢大着胆子揭下皇榜,但无不是寻不到解毒之法。直到一日,有个年轻姑娘卷着皇榜,在府邸门口大闹一通,说她能解毒。”
不知为何,阿星有种意外的熟悉感,她抿唇:“是这位年轻姑娘为太傅大人解的毒?”
两人惧是点头:“那姑娘甚是年轻,我们府里都嘀咕着,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到整个太医院都做不到的事,担得上神医的名头?可她很快诊断出,这毒名为‘失魂叶’,是北狄独有的一种毒药。她很快被安置在这间屋子,而不出一个月,太傅竟面色红润,真能下床走路了。”
两个姑娘说得兴致勃勃,眼神里的神采让阿星不好打断,她只好道:“听起来,那位神医是太傅的救命恩人,她医术又如此高超,是被太傅举荐进太医院了吗?”
看起来较为活泼的婢女一下子讳莫如深起来:“没有,那姑娘离开了,一下子就消失了。”
“嗯?”配上她的神情,阿星脑补出了一副惊恐的悲剧。
“除夕夜,府里出了一件大事。太傅竟遭北狄细作刺杀,而他在病榻之中,还竭力要求见那位姑娘。那时约莫夜已经深了,但大人执意如此,我和另一人就被派去叫醒那位姑娘。但我们二人一打开屋子,那里面却是没人。后来听说太傅派人仔细看过,她一件物什都没带走。”
寡言的婢女接道:“许是在混乱之中,被当时的北狄细作杀害了。”
另一人用力点头:“我们私底下都是这样猜测的。失魂叶是北狄用来对付我们大梁的招数,那姑娘又解了毒,想来是狄人怀恨在心,见刺杀太傅不成,便掳那姑娘泄愤。真是可怜。”
阿星突发奇想:“那太傅大人对那姑娘的感情如何?他没派人去找过吗?”
两人的回答都让阿星失望了:“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是私下里谈论这些事情。至于太傅的心思,也只有跟在大人身边的亲卫辛则和栾魏大人他们知晓吧。”
阿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栾魏的粗犷面孔和辛则的狡黠样,觉得那二人也未必能探查到。
撑着身子用过早饭,阿星又假作百无聊赖的坐在窗边赏景。
窗外是太傅府精心打理的花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美则美矣,却像一幅凝固的工笔画,毫无生气。
阿星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上,思绪早已飘飞。
这会儿,漆少阳会着手开始联系她了吗?
想到漆少阳有可能气急败坏的样子,阿星的唇角悄然弯了起来。
那笑容很淡,像初春湖面刚融开的一丝涟漪。却因着是从眼底深处漾开的暖意,又是另类真切的浓郁。
一道月白的身影几乎是同时间,无声无息的就掠进了院中。
阳光恰好落在她微笑的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李星霓总是懒洋洋的。她为了睡懒觉误过服药的时辰,却会为了给他诊脉每日等在下朝后堵他。
所以,易旷年自认看不懂她。
她如今,又是为谁而笑?
易旷年勉力压制住内心的暴戾,刚想说话,视线触及阿星因听到脚步声而迅速收敛的笑容,又不由自主地,重新被那股想要摧毁一切的暴戾裹挟。
昨夜在她窗下感受到的那种冰冷的茫然和无力感,再次汹涌袭来。
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停在窗棂几步远的地方。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住那股翻腾的妒火。
阿星已经站起身,规矩地垂手立在窗内,几步赶出来:“太傅大人。”又恰到好处地停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易旷年看着她这副样子,昨夜自己失控踹门闯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
他意识到,得慢慢来。
“阿星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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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旷年开口,一如往常的清冷锋利:“昨夜休息得可好?”
说罢,他懊恼的恨不得当场遁地。昨晚他闹了那么一出,今日竟如此问……
阿星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她没说话,似乎在等着下文。
易旷年深吸一口气,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疚神色。这是他极少在人前显露的样子。
“昨夜府中出了些事,我、我一时心绪烦乱,急躁了些,惊扰了姑娘清静,”眉宇染上了几分倦意:“还请姑娘见谅。”
阿星有些意外。这一番语焉不详的解释支支吾吾的,并不算什么道歉的好态度。但恰恰证明他难以启齿,却诚意十足。
“没什么,”阿星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轻了些,拘谨地道:“大人是贵人,我又是暂居于大人府上,本就不能有什么意见。”她耸耸肩:“大人不必挂心。”
易旷年有些想笑,她知不知道,她每每想装,但又只能装到一半的时候,错漏之处是那样多。
接着,他的眼眸又暗了下来,可唯独不认识他这点,她做的天衣无缝。
“姑娘可在府上随意行走,本官并不会拘着你。”易旷年顺水推舟道:“不知姑娘从何而来,若是你实在没有亲人的消息,我可以派人为你效劳。”
堂堂太傅,为她效劳。
阿星消受不起,随口扯到:“我曾经是在一个小村庄里住,名字怕污了大人尊耳。至于寻亲,已经麻烦大人多时,还是不便告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似她这句话一出,那位太傅大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是在怀疑她故意遮掩身份吗?
阿星尝试着补充:“唔,大人可知颉罗城?”
易太傅似乎不感兴趣,“姑娘想说什么?”
“嗯……我在边关待过几个月,”阿星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只是颉罗城不似上京繁华,菜系么,也没有在南吉酒楼吃的丰富。”
她顺口抱怨了一句,就见方才还绷着张脸的太傅大人笑了起来。
什么毛病!
阿星怀疑他是在笑她没见过世面。她不甘示弱的鄙视了回去。
易旷年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他忽然道:“你知道漆少阳吗?”
气氛骤然冷凝。
阿星心中警铃大作,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小女子不知。”
在边关待过一阵子,竟然不知威慑四方的守将?
易旷年挑眉:“姑娘别误会,我提起他,是因为今日早朝,北狄王庭传书求和。故,皇上着镇北王世子漆少阳领兵护送北狄使臣回京。”
若是早朝百官在此,只会对易太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目瞪口呆,您敢说不是您出的主意!
这时刻,易旷年还真能坦荡的避重就轻。
阿星恍惚了一瞬,那岂不是漆少阳很快就要来到上京了——
来找她算账!
阿星肉眼可见的雀跃:“北狄求和,那真是太好了。我村子里一直有人外出,说是被朝廷征兵喊过去帮忙,就为了打北狄人。可他们再也没回来呢。”
易旷年眨了眨眼:“……以后不会了。”
离开阿星所在的偏院,易旷年快步走回书房。
他走到中央的紫檀条案后,并未落座,只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摇曳的玉兰。剪影挺拔,透着难以言喻的孤峭。
片刻,房中角落的空气如同水纹般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个全身裹在夜行衣里的身影鬼魅般浮现,无声无息,单膝跪地。
易旷年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师辽传信回来了吗?”
“……还没有。”
“嗯,不急。”易旷年侧过脸,窗外的残光勾勒出他半边冰封的轮廓:“命漆少阳护送北狄使臣的旨意还未出发,就是八百里加急送到颉罗城,也得两日后。”
风没有说话。
“你带人先出发,师辽会知道怎么做的。”易旷年镀了两步,停在风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沉默的黑影。
声音压得很低,含着洞悉人心的蛊惑:“漆少阳一死,北境兵权必然重新洗牌。而他那位镇北王父亲,也早就心力不在……皇上,”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下,那弧度毫无温度,“皇上会很满意这个结果的。”
“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办。”风语气斩钉截铁。
易旷年顿了顿,却是怔怔看着他。
“去吧。”他很快恢复正常,挥了挥手。
风的身影重新融入黑暗,消失在角落的阴影里。
29. 别春朝(五)
半月后,朝漳山,长上坡。此地距上京尚有一百余里,是北狄使团入京的必经之路。
两侧山势陡然拔高,怪石嶙峋,一条官道如同蜿蜒的蛇,被挤压在狭窄的山谷之间。
时值深秋,草木枯黄,朔风卷起地上的沙砾和败叶,打着旋儿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悲鸣,刮在脸上生疼。
一支队伍正行进在这险恶的山路上。队伍前方,是数十名盔甲鲜明的镇北军精锐,神情肃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山壁。
中间簇拥着几辆装饰北狄图腾的华贵马车,正是北狄使臣及送去质子的车驾。
队伍末尾,是更多的押韵辎重的士兵。
中间车驾其中一辆马车的帷幔掀开,有人与车外跟着的马上士兵说了什么,士兵沉凝片刻,攥着缰绳的手松了松,移步向前。
至队伍最前方,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上坐着此次迎护的主帅——镇北王世子漆少阳。
他身着银色轻甲,外罩墨蓝色披风,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
连日赶路的风霜未能折损他眉宇间的英勃之气,只是眼神比往日更加沉凝锐利。
柏浩气策马上前,“世子,北狄王子想要见您。”
漆少阳瞧他一眼,没说什么,策马行进的速度减缓。
和车驾持平,漆少阳浅声问:“三皇子有何事吩咐?”
北狄求和,于漆少阳而言,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毕竟不久以前,北狄大王还在为两个皇儿的惨死大举进攻金尘关,为此,他拔营迁向颉罗城,试图以铁桶般的守卫来抗衡北狄发疯似的报复。
然而几息之间,北狄求和,这场持续近十年的战争就这样草率缓和。
而漆少阳收到从京中传来的,命他为护卫队正使,护卫北狄使臣进京的诏令时,他第一个想法自然是:护送途中不会顺利。
他虽不知做出这个决定的易太傅与北狄有何联系,但去往上京的阿星,天祈节那夜的阿星和易旷年之间,他总能思索出点什么。
隔着帷幔的一道声音拉回了漆少阳的注意力:“敢问世子殿下,近年来可有回过上京?”
紧接着,帷幔被猛地拉开,一张清秀的脸庞出现在了漆少阳眼前。
北狄三皇子的生母并非狄人,而是宫廷里的一个梁人婢女。她被北狄大王宠幸了一夜后,生下三皇子便撒手人寰。
三皇子血脉不纯,北狄大皇子又早夭,因此才有二皇子和四皇子在暗兵处暗戳戳较劲的局面。
如今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死于非命,唯一活着的儿子三皇子被送去做质子,这似乎是很好的求和凭证。
漆少阳奇怪三皇子问出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诚实答道:“我爹就在上京,这些年虽守在金尘关,却也是与他有联系的。”
三皇子笑道:“那镇北王对于易太傅叫你送死一事,有何感想?”
漆少阳身体僵住,“三皇子这是何意?”
那人却悄然转移了话题:“我狄国盛传,二哥和四弟都死于你手,我本来想瞧瞧,那是个怎样的人。”
漆少阳咬牙:“你现在瞧见了。”
“是啊,希望别让我失望。”三皇子笑意加深:“尊贵的世子殿下,你同我二哥还有四弟,如你们这类人,恐怕最容易受到情绪挑拨。因此我二哥和四弟鹬蚌相争,双双惨死。”
“他们的死,与你有干系吗?”漆少阳怪好奇的问。
“当然有,”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否则我为何会在此地?”
漆少阳闻言放松的笑:“我以为你设计除去两个兄弟,是为了接管王庭。”
三皇子那张单纯的脸庞慢慢揉成一团,他虚眯起眼,“世子说笑了。”顿了顿:“我突然有些明白,父王为何要你死了。”
“失敬失敬,我爹也常念叨要取你父王首级。”
他说完,不再理会三皇子的神情如何,兀自驱马向前。
“世子,”见漆少阳正走向队伍前方,柏浩气策马亦步亦趋:“世子,我总觉得这位北狄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是在柏浩气审讯之时,意外杀死,而他对那个有勇无谋的北狄二皇子没什么好印象,遑论作为兄弟的三皇子。虽说他面上柔弱无比。
漆少阳极正常的应道:“接纳他入京是太傅做的决定,不用我们为之操心。”
这些时日,柏浩气发觉,漆少阳对他的态度有所不同。
要论时间的追溯,得是从颉罗城回到金尘关,阿星离开前的那段时日。
柏浩气想了想,许是阿星离开得突然罢。毕竟这些时日,漆少阳对什么都表现得淡淡的,皆是如此。
正这么想着,前头的人忽然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暂停。
漆少阳仰头望着两侧陡峭如刀劈斧削的山崖,崖壁上光秃秃的,仅是零星几丛枯草在风中瑟缩。
北狄三皇子虚弱的疑问在脑海中荡生:“镇北王对易太傅叫你送死一事,有何感想?”
叫他送死?有何感想?
漆少阳心底哼了声,他不会死,遑论感想。
“柏大哥,”漆少阳沉声道:“传令下去,前队变后队,后队作前队,收缩阵列!所有人,刀出鞘,弓上弦,务必护住使臣车驾,加速通过这片谷地。”
“得令!”柏浩气立刻应声,调转马头,一字一句的高声传达命令。
士兵们迅速反应,阵型变换,铿锵的兵刃出鞘声和弓弦绷紧的吱嘎声瞬间打破了山谷的死寂,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三皇子安稳坐于马车之中,慢慢抚上了藏于车厢内的短剑。
他与易旷年合作,除去两个兄弟,可不是为了送自己去死。
队伍方调整好阵型,准备提速冲过这段最狭窄的谷道。
忽然,“咻”的一声,一支淬着幽蓝暗芒,尾羽漆黑的精□□箭,毫无征兆地撕裂空气,从左侧高崖的一个刁钻角度,直射漆少阳的咽喉。
“少阳小心!”柏浩气一直紧跟在漆少阳侧后方,此刻发出惊骇欲绝的提醒声音。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一夹马腹,整个身体从马背上弹起,朝着漆少阳的方向扑去。
动作迅猛无比,充满了急切与护卫的果敢。
然而,就在柏浩气身体腾空扑过去的刹那,漆少阳座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紧接着,四蹄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绊住,猛地一个趔趄,前蹄重重跪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漆少阳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前猛然倾斜。
致命的弩箭,擦着他因前倾而暴露出的后心铠甲缝隙,狠狠扎了进去。
箭头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鲜血瞬时染红了玄甲。
漆少阳一声闷哼,剧痛席卷全身,眼前一黑。这种时候,他只能强撑着没有栽落马下,但那支箭簇,已然深深嵌入后背,麻痹与刺骨的寒意急速蔓延。
“有埋伏,保护使臣!”柏浩气扑了个空,摔在地上,但他立刻翻滚而起,抽出腰刀,发出震天的怒吼,声音里充满悲愤和惊惶:“有敌袭,快放箭!!”
他一边喊着,一边状若疯虎般挥舞长刀,劈砍开两支射向跌落在地的漆少阳的流矢。
同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在漆少阳的身前。
然而,杀戮才刚刚开始。
两侧陡峭的山崖之上,毫无征兆地涌现出密密麻麻数十道黑影。
他们动作迅疾如风,借助岩石的掩护和早已布置好的绳索,如履平地般俯冲而下。
手中闪烁着寒光的兵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漆少阳和北狄使臣的车驾。
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鲜血飞溅,不一会儿,就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和灰色的山石。
为护卫北狄使臣,从军中挑出的精锐毕竟是百战之师。在最初的混乱过后立刻爆发出惊人的战力。
盾牌竖起长枪如林,弓弩手立时奋起反击。
整个山谷,瞬间被恐怖声响填满。
“护住世子,向马车靠拢!”柏浩气双目赤红,此时漆少阳已不太清醒,唯有通过他来发号施令指挥士兵。
他奋力格挡不断袭来的攻击,几次试图将倒在地上的漆少阳拖到相对安全的马车后面,但都被悍不畏死冲上来的刺客逼退。
混乱中,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臂膀飞过,带起一溜血花,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护住漆少阳的方向。
刺客们训练有素,招招致命。
镇北军士兵人数虽多,却因突袭和地形劣势,陷入了极其被动惨烈的苦战。
不断有人倒下,鲜血在官道上肆意流淌,汇聚成一条条暗红的小溪。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柏浩气嘶吼着指挥士兵向马车靠拢,他身体同时移动的角度,恰巧将漆少阳暴露在另一边崖壁可能射来的弩箭范围之内,也恰好地,挡住了另几个亲卫试图靠近援救的路线。
漆少阳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那支率先而发的冷箭显然给喂了毒。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透过弥漫的血雾和晃动的人影,分辨出护在他身前的人,是柏浩气。
他费力用最后一点清醒时的意识,按住了腰间的破军剑上。
他所看不见的是,这时,他的背后,一名刺客借着同伴的掩护,突破防线,握着短刃,直直刺了过来。
多亏柏浩气时刻关注周围动向,他忙不迭地将漆少阳往旁边一推,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暗击。
短刃撕裂皮甲,柏浩气发出一声痛哼,身体控制不住踉跄了下。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漆少阳被他奋力保护而推开,方向却正对着悬崖的边缘。
因为意识模糊,漆少阳根本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推力直接带出了狭窄的山道护栏。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悬崖跌落下去。
柏浩气意识到了什么,“少阳——”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能捞到一把空气。
几乎就在漆少阳身影消失在悬崖边的同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队伍后方传来。
就连打斗的混乱都为之一惊,转头看去,竟是一块巨大的山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崖顶滚落,不偏不倚,砸落在漆少阳坠落的位置。
碎石泥土混杂着断木残骸轰然塌陷,将那一小段本就脆弱的山道彻底掩埋。
烟尘冲天而起。
尘烟弥漫,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见漆少阳被巨石掩埋,刺客们毫不恋战,丢下几具同伴尸体,吹响尖锐的哨音,迅速借助地形和混乱,如潮水般飞快地退去,消失在嶙峋的山石和枯败的林木之后。
山谷中的厮杀戛然而止,只剩下伤者的哀嚎,及战马的悲鸣。
浓烈的鲜血气息令人作呕,却远不及亲眼见证他们的主将滚落山崖让人痛心。
柏浩气撑着受伤的身体,冲到被泥土封死的悬崖边缘,不管不顾地将双手插入碎石之手,无视双手浸满鲜血,麻木的想要挖出一个坑。一个供人行动自如的坑洞。
然而恐怕直到他受伤的肩头从汩汩流血到血竭而亡,他也没有办法做到。
漆少阳,堂堂金尘关守关大将……尸骨无存。
惊惶未定的北狄车驾中,三皇子探出张脸,心下想道:这对上京的易太傅来说,应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阿星觉得近日来,太傅府的日子表面温软平和得不可思议。
那位传闻中手握权柄,沉郁心狠的易太傅,除了最开始的几日,发了几次疯病,打得她手足无措。
后来,他给自己戴上了“彬彬有礼”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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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来偏院的时日明显增多。
有时是早朝后,他声称“闲来无事”,偶尔走入她院中闲谈叙话。阿星直至此刻,都忘不了自己那日一睁开眼,瞧见易旷年站在床前,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场景。那场面何止惊悚,偏他若无其事,还有心思品茗微笑。
有时是午后,带着几卷新得的趣谈话本,说着“为她解闷”,然后理所应当在院子里陪她一下午。不过阿星很想知道,易旷年得知话本里讲述的尽是易太傅传奇,和他同婢女口中神医的情爱纠葛时,脸上是何神情。
有时是夜里。阿星想到这,惟有一声叹息。易旷年似乎很喜欢南吉酒楼的饭菜,坐上近半个时辰的马车跨越大半个上京城都甘之如饴。她不一样,虽说她确实也比较满意南吉酒楼,然而酒足饭饱后瞌睡连连实乃人之常情。因此回程路上,哪怕空间逼仄如马车,和易旷年相处久了,她也只能做个游梦睡仙。
她好像,快要熟悉易旷年的存在了。
这日午后,易旷年罕见地入宫议事。
阿星紧随其后,借口去后花园走走,支开了身旁的两个婢女。
凭着这些时日被易旷年的随意摆布,她进而对府邸小路和守卫巡逻间隙的观察,阿星很快恢复了本来面貌,她如同一尾灵活的鱼,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包括黑暗里的几双眼睛,悄然溜出了太傅府一扇狭窄的侧门。
骤然涌入的市井喧嚣,叫阿星有些眩晕,她恍惚想着,待在易旷年身边的日子属实太安逸了。
阿星深吸口气,快步穿行在熙攘的街道上,城内鱼龙混杂,她的目标则是外城消息最为灵通的茶馆酒肆。
柏浩气既是易旷年安插在漆少阳身边的细作,此次护送北狄回京之行,定有艰难万阻。
就在她埋头疾走,拐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准备抄近路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星自觉辨认出,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战马踏在石路上带有金属节奏感的韵律。
她猛地皱眉,闪身躲进暗巷。
她本意是怕易旷年集结人马来抓她了!
“阿星,你躲什么?”
话音未落,那里探出一张呆滞的脸。
巷口尽头,秋日的阳光斜斜洒下,勾勒出一道策马而来的身影。
玄色轻甲磨损了光泽,墨蓝披风沾染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甚至能看到几处破损。马上的少年虽经历了长途跋涉的艰辛,但面对阿星,喜笑颜开时,仍冲散了面上的倦意。
漆少阳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在原地踏上了两步才稳住。他滚鞍下马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几步就冲到了僵立原地的阿星面前。
但人近在眼前,他却不敢再走一步。
还是阿星僵直着眼神,蓦地扯了一手漆少阳,抱住他的胳膊,“少阳,太好了,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见此场景,柏浩气愣了愣,会心一笑:“都转过头去,阿星姑娘面皮薄,会害羞的!”
旖旎的气氛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温存太久,阿星陡然推开漆少阳,忽骂道:“你为什么不能中途传我个讯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漆少阳哑口无言:“……你是不告而别,什么也没留下。你是知道的对吧?”
阿星毫不心虚:“谁说的?我包袱没带走,临走前不是塞给你了吗?”
漆少阳挑眉:“一件碎衣,还有一枚银镖……你想说,你是寻北狄细作而去了?”
“差不多,你领着北狄人来见我了。”阿星欣然受用。
她俏皮的笑,漆少阳只觉得连日来奔波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他忘了追问她为何不告而别,顿时被重逢的喜悦填满。
巷口另一端的阴影里,一道月白的身影静静矗立着。
面前是两人对立亲吻的画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亲密无间的剪影。
他晦暗的目光始终黏在恢复本来容貌的李星霓身上。
李星霓忘记了他,却是在对另一人展颜,毫无保留的欢笑。
一个本该掩埋在乱石之下的人。
只有真正见过这一幕,易旷年才能确认,禁锢在冰封表面之下,无穷无尽怒火的锚点。
“呵,”一声极轻微的嗤笑从易旷年的唇间逸出,“漆世子,真是……命大。”
难舍难分的两人这才勉强分开,循声看去。
漆少阳背身将阿星挡得严严实实,认出是易旷年,嘴角立时勾起一抹不羁的弧度:“托太傅鸿福,阎王爷嫌我聒噪,又把我踢回来了。”
他身后,以柏浩气为首的十几名骑兵,皆举兵敌视着易旷年。
易旷年丝毫不惧,视线越过漆少阳的肩膀,落在阿星身上。
似乎波澜不惊。他开口:“阿星姑娘,”却是命令的口吻:“该回家了。”
阿星浑身一僵,她已经改头换面,易旷年怎么还能精确的认出她?
莫非,是在巷子里叙话时被听见了?
漆少阳疑惑的转头看向阿星。
阿星摸不准易旷年的意思,直接否认:“这位……嗯,太傅?我好像不认识你,又谈何回家?”
漆少阳自然接道:“太傅是否认错了人?”
易旷年嗓音幽冷:“你会认错你的妻子吗?”
阿星还未说话,漆少阳飞速怒喝:“太傅在说什么胡话,阿星并不认识你!”
阿星眉头轻蹙,心头涌现一股荒诞之感,这厮前一刻还对易容的她百般体贴,这会儿却又追上来说她是他的妻。
总不可能,易旷年早早看穿了她的易容术,却陪着她唱了近两个月的戏吧!
阿星不提那个荒谬的想法,想着不与周身气息越来越诡谲的易旷年交谈,拉着漆少阳转身离开。
刻意忽略了紧随她的那道视线。
30. 别春朝(六)
镇北王府今日很是热闹。
准确来说,王府门口很热闹。
当漆少阳得知北狄使臣入住驿馆,已经安排妥当,便由着其余士兵自行安置,只带柏浩气,邀阿星入镇北王府。
阿星却一转身,将柏浩气拦在门外,眼神犀利:“按照正常脚程,你们半月前就该到上京了。”
柏浩气和漆少阳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回道:“中途出了一点意外。”
“有人不想要你们安全入京。”阿星很快抛出想法,道:“柏浩气,你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吗?”
柏浩气觉得她语气有些奇怪,一本正经道:“我的确比你知道的多。”
“少废话,”阿星忽的伸手,一把抽出柏浩气手中长剑,疾速追至他的脖颈,发狠的将人抵在墙上:“易旷年半路设伏,并指使你从中协助,好叫漆少阳一行全军覆没是吗?”
从知道随行名单里有柏浩气,阿星就能猜到易旷年在打什么算盘了。
或许柏浩气这颗棋子埋得不长,但关键时刻借力打力,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柏浩气莫名其妙,甚至很生气:“你什么意思?!”动了两下,但剑尖在前,挣扎不得。
阿星冷笑:“我不知道你本来身份,但我清楚,你一旦动歪心思,我定饶不了你。”
柏浩气崩溃:“你在说什么?!”
疑心他还在装蒜,阿星目不转睛:“你嘴巴还挺硬。”
旁观许久的漆少阳始终没有开口,倒是他们在门前停得久了,王府去通报的侍卫去而复返:“世子,王爷此时并不在府中。白管事说,王爷近日都掐着点去了城西万应佛寺。”
漆少阳这才皱眉:“我先前给爹爹传了信,他并未提过此事。”
阿星看了看漆少阳,又瞥了眼被长剑抵住,梗着脖子的柏浩气,忽而板起脸:“漆少阳,你和我说实话!”
二人惧怔怔看着她。
阿星行云流水地使长剑归鞘,恨恨道:“你说眼前的柏浩气替代了原本柏浩气的身份,现受易旷年指使,是他安插在你身边的细作,是也不是?”
柏浩气一听,连对阿星抽他剑还他剑动作的利索都来不及感叹了,立刻叫道:“世子,你怎么能编这样的瞎话!”脸上的愤怒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阿星一听,断然抽出一直备在袖间的短匕。这把匕首,窝在太傅府上不曾出鞘,未曾想到,会用来指向漆少阳。
她将锋利的刀尖怼向若有所思的少年。
漆少阳向前一步,很快承认:“阿星,我先前骗了你。
“柏浩气一直都是柏浩气,真正被换了一道面皮的,从来是徐宋清。”
他叹道:“我查到对大营下毒的,是受人指使的徐宋清,但那时你以绝对强势的解毒手法为自己摆脱了嫌疑,我猜他怕招致我的报复,早早离开了金尘关。再后来得到他的消息,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些了。”
阿星咬牙:“为什么?”
“你要寻找自己的过往,你有自己的追求。你终究是要去上京的。”漆少阳语调平稳:“我最开始告诉你徐宋清被人调包,对你下药,就是全部的真相。徐宋清一死,可能针对你的阴谋不复存在。我想留住你。”
阿星闭了闭眼,尽量心平气和:“但自那日后,刺客出现了。”
“你那时提醒我了。他们将我引开大营,视你作刺杀的目标,这说明,我并不能简单的抹去你的过往,我更不知道那些在暗处的人又会怎么对你。”漆少阳还是说了:“阿星,如果我能告诉你,你失忆前的身份,你会怎么做?”
她失忆前的身份……
阿星不住的摇头:“你曾说,你对我只是一面之缘,这也是骗我的?”
“没有,我们从前确实只见过一面。”漆少阳快速否认,可又不得不继续接道:“那日恰好是天祈节,你被人围追,抓着我的胳膊求我救你。”
阿星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追问道:“然后呢?你有出手救我吗?”
漆少阳苦笑:“我自以为的出手相救,其实不过是你的一时兴起。”
阿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睛不自觉向下瞥:“说不定那时我当真是个柔弱女子。”
他不知道。
那日少女发髻斜坠,喘息声细碎,泪盈于睫。
漆少阳鬼使神差的劝慰着她,一边出手击倒她身后的那些追兵。
但他始终忘不了,少女垂泣着,却又不甘寂寞的,在下一刻快速旋身,背对着他,足尖勾起地上碎瓦踢向其中一人喉头,动作干净利落。
漆少阳只知,救人与被救的身份在电光石火间颠倒,而他在炫目中听见命运叩门的声音。
轻慢的,狡黠的,足以叫他缴械投降。
——咚、咚、咚。
“我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阿星,你失忆以前兴许神秘莫测,兴许危险重重,这些我都不知道,可我还是擅自为你做了决定,我想要你留下,仅仅是因为我的私心,因为我喜欢你。”漆少阳迎着锋利的剑尖,坦然闭上了双眼:“但是,那次刺杀以后,我却是明白,我什么也阻止不了。你失忆以前应该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你注定是不能安稳留在金尘关的。我不如假装柏浩气是被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叫你带着疑问,离开我,放心去往上京。”
他的自私,已经给他上了一课。
阿星看着他,他明确告诉了自己,失忆以前,自己和他只有单单的一面之缘,故而她脑海中时常闪现的那些记忆碎片,都不会是他。
他确实没能明白。
下定决心混入胡姬队伍,给漆少阳暗号协助击杀蒙特。他认为阿星做出选择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和漆少阳有失忆前的情怨牵扯,错认他为自己的爱人。
长剑没有更进一步,阿星卸了力,头脑也乱糟糟的。
“我、我有点乱,你让我一个人静静。”阿星转身要走,漆少阳立时不舍的出声:“阿星,不如先在这里住下,以免……招惹上麻烦。”
阿星脚步一顿,苦笑着点点头。
得到她的首肯,漆少阳如蒙大赦,招来匆匆而来的白管家,为阿星安排客房,另外一手扯过还在发愣的柏浩气进了府里。
镇北王府的热闹很快被封锁了消息,当然,就算有心人时刻关注,易旷年此刻也是无暇顾及的了。
他正位于自家府邸的花园内,面色深沉,一言不发。
身后,是阿星住过的偏院。
这一月来,他不遗余力的在阿星面前刷存在感,就是因为得知风已经得手,漆少阳死无葬身之地。尽管李星霓忘记所有,他也可以凭着耳濡目染,让李星霓甘愿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但……
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面前,单膝跪地,面罩全然掩盖了他的神情:“主子,属下办事不力,还请惩罚。”
易旷年仍把玩着手边玉石铸成的酒杯。
气氛如此僵持着,直到辛则带着一人,双双走入花园,觑了一眼全身黑色的人,又忙不迭向易旷年跪地行礼。
辛则道:“主子,师辽到了。”
师辽战战兢兢抬头:“主子,漆少阳竟然早有准备,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和柏浩气配合,公然诈死,他则是抄暗道进京。如今不仅北狄使臣平安入京,漆少阳也已经大摇大摆进入镇北王府了。”
易旷年终于肯开金口:“你传来书信中说,判断阿星失忆,究竟是为何?”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辛则狠狠皱眉,就听师辽一五一十地道:“当日属下依您的吩咐,暴露细作身份与阿星姑娘交谈,打探出阿星姑娘全然将她自己当做北狄人。属下奇怪,本欲打探更多,但阿星姑娘骤然出手,却是对属下动了杀心。
“属下不得已,只能当做徐宋清的身份已死。待漆少阳与阿星姑娘杀死蒙特,回到大营,也一路跟了过去。后听从主子的身份,协助北狄三皇子暗杀重刑之下的二皇子,伪造成柏浩气失手错杀的假象。于三皇子处调派人手,伪装杀手刺杀阿星姑娘。那一夜,属下亲耳听见阿星姑娘对漆少阳承认失忆,并、并如主子所料,一心要回来上京。”
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许多事,怪不得师辽扮作徐宋清,传回碰见疑似李星霓的阿星姑娘讯息以后,就大半个月没有传来新讯息,想来是单独和风联系,直接与主子汇报。怪不得,怪不得阿星会离开千里之外的金尘关,出现在这里。这都是主子算计好的。
但为什么,主子没有一点高兴的迹象。
哦对,漆少阳安然无恙的回京了。
主子特地给漆少阳使的绊子,反倒成了对方的垫脚石。
想到这里,辛则将存在感缩得更低,恨不得原地消失。
“查到漆少阳是在哪里救下李星霓的吗?”过了好一会儿,易旷年才道。声音里全无感情。
师辽琢磨不出主子的心情起伏,只好老老实实道:“似乎是潜崖底。”
潜崖,是京郊的一处高崖。当日主子遭受刺杀,混乱之中,李姑娘没了踪影,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辛则眼观鼻鼻观心,没有问出口。
反倒是寡言的风,忽然道:“主子,那晚属下领人去往城北,从未见到过李姑娘。”
易旷年看也不看他,径自点头。
风是自己提拔的暗卫首领,他说的话,易旷年没理由不相信。
而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易旷年眸中的阴冷渐渐盖过整只眼睛。一想到在巷中见到的两人亲昵,还有李星霓肉眼可见的退避,他就无法做到冷静自持。偏偏那些碍眼之景,时刻在他的脑海中徘徊。
恰在此刻,安静的花园之中,栾魏撞上了枪口。
栾魏什么也没意识到,走进花园以后,紧跟跪了一地的人的步伐,道:“主子,皇上有旨,为庆贺镇北王世子和北狄使臣入京,将于麟德殿设宴,百官齐迎。”
丝毫没管齐则为使眼色,都快要抽抽的双眼。
谁知,他主子更见鬼似的,促狭一笑,道:“镇北王世子死而复生,合该庆贺。”
可是主子,你的表情不像是要去赴宴,倒像是马上要杀人了?!
辛则腹诽,但两眼一闭,借着栾大傻个健壮的身体,终于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琉璃灯盏悬如星瀑,倾泻下柔靡的金辉,映得殿内玉阶生暖,锦毯流光。
珍馐罗列,异香氤氲。丝竹管弦之声,裹着歌姬清越的嗓音,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织就一张华美的而无形的网。
阿星端坐于下首,一身天水碧的宫装,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却也像一株被移栽进金玉盆中的青竹,格格不入。
自那日得知漆少阳欺骗自己,阿星便觉得心里生了根刺,别扭的紧。
漆少阳只知道歉弥补,却始终不知她为何如此。
如果,她失忆以前,有过心爱的人,可因着爱人留在心里的情念,转移给了无辜的漆少阳。无论是对失忆前的爱人,还是对漆少阳,这都是一样的伤害。
哪怕,阿星心中清楚,她真正爱上漆少阳,已经不是因为旧日的记忆碎片。
阿星不眠不休了好几日,还是无法直面漆少阳。
今日宫中设宴,阿星原本并不知情。
直至漆少阳今日晨早,借着邀请的名义,说上了几日来和她的第一句话。
阿星不看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参加宴会。
漆少阳终于忍不住,侧身坐在阿星身旁:“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忽的伸手,薄茧穿过阿星袖口,后者想当然的抽离开,却不想漆少阳眼疾手快,捉住她的手贴向自己的掌心。
堂堂镇北王世子,竟如大型犬类般撒娇。
阿星无奈,心中想笑,也不妨碍她一言不发,骤然起身,推开漆少阳。
于金尘关雄踞一方的世子殿下,竟是在自己的府邸被扫地出门。
宫宴将行,镇北王早早进宫,然而漆少阳一动不动,始终停在阿星的院落外面。
最后一刻,阿星执拗不过漆少阳,还是跟着他入了宫。
当然,进宫的路上,两人依旧无话。
阿星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莲纹。
阿星不管漆少阳的阻止,一杯接一杯的饮酒入腹。
然而,眼角余光扫过御座下首,那个玄色身影,执杯的动作一顿。
易旷年正与旁座的宗室低语,侧脸在灯影里显得过分冷硬。
阿星的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攥紧,闷得几乎透不过气。
她突然想到,巷中半明半暗的深光当中,易旷年压抑的那句,你会认错你的妻子吗?
妻子……
阿星转向旁座,被同僚精心堆砌的欢声笑语而围堵的漆少阳,悄无声息的离了席。
饮下的御酒,此刻在血脉里灼灼地烧,烧得脚步虚浮,眼前景物也微微晃动起来。
殿外的空气清冽,带着初冬的寒意和草木将枯未枯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殿内浓郁的暖香与酒气,令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阿星几乎是循着本能,一提裙摆,快步穿过灯火渐疏的回廊,将自己更深地投入后苑那片完全被月光投洒的土地。
后苑深处,寒梅未盛,虬枝嶙峋,在清冷的月色下伸展着静默的爪牙。
一座精巧的汉白玉石桥横跨在凝滞如墨的池水上,倒映着天上疏朗的星子和一弯残月。
阿星倚着冰凉的桥栏,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悸动与惶惑压下去。
那点凉意滑入肺腑,非但没有平复内里的燥热,反倒激得那股翻腾的酒气愈发汹涌,一股脑向上冲撞,撞得头脑昏沉欲裂。
四周只有风掠过枯枝的细微呜咽,以及池水深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尾鱼拨水的轻响。
这份远离喧嚣的寂静,是她此刻唯一的安宁。
“宴饮方酣,阿星姑娘为何独自在此,贪享清冷?”
一道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传来,犹如一块玄冰,投入这方寂静的池塘,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安宁。
阿星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易旷年就站在几步开外的一株老梅树下。
玄色的锦袍几乎融于夜色,唯有一张脸被疏淡的月光勾勒出来。
眉骨高耸,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线。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锁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令人心头发毛。
他缓步走近,步履无声。
月光在他玄色的衣料上流淌,泛着幽冷的光泽。
易旷年在阿星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让她闻到他身上冷冽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夜露的清寒。
奇怪,这气息,竟勾起了她脑海深处一丝极其模糊的熟悉感。
兴许,她今晚着实喝得太多了。
“少阳……”阿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抵上冰冷的石栏,已是退无可退。
睁大双眼,她看清楚了面前的人,神情变为紧绷:“易太傅。”
易旷年的目光,因她的改口而陡然紧缩,更加锐利地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再动,我就把你给扎哑了。”自前覆下,将人严丝合缝地圈在冰冷的廊柱和他的胸膛之间。易旷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韵律,每一个字似乎都是放出的倒钩,试图撕开什么,“省得日日说些不中听的话。”
肩颈处的肌肤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几乎战栗。
酒气和那股极具侵略性的男子气息,混合着在黑暗里呼啸而至,瞬间淹没了阿星的感知。
阿星眼神迷离,“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呵,”他冰冷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寒意,极其轻佻地拂过她的颈间,“我倒要问问你,曾经你不顾一切地要救我,口口声声说爱我。假若那是为复仇而使出的伎俩,你当时就应该杀了我!如今你一并忘了,难道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他微微俯身,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
温热的指腹带着薄茧,按上阿星的耳垂。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僵住,所有的感官都尖叫着,汇聚到那一点被施加深重压力的脆弱所在。
耳垂薄薄的皮肤下,细微的神经疯狂跳动,尖锐的麻痒带着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失了力气。
颈后的绒毛根根竖起,血液凝固有轰然奔流。
面前人却似对她的僵硬浑然未觉,指腹未曾离开那片脆弱的疆域,反而恶意地沿着那玲珑的耳廓细细碾磨了一周。
每一次刮擦都像燎原火星,挠得阿星眼前发黑。
她完全没能听懂易旷年的发泄之语,也无暇顾及。
这与和漆少阳的相处不同,眼前的人,仿佛比自己都要熟悉她的这副身体。
粗糙的指腹,沿着她颈侧的曲线向下……不疾不徐地游走。
指尖所过之处,皮肤不由自主地绷紧,每一个细微的汗毛都在呼号,激起连绵不绝的细小颗粒。
最终,那带着薄茧的指尖,稳稳地停在了后腰处。
冰凉是青莲色丝绦末端缀着细小的珍珠流苏,白日里精心系好的宫绦结扣,此刻正被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捻弄着。
阿星的腰肢瞬时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你、少、别……”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短短几个字,破碎得不成调子,几乎耗尽了阿星仅存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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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身体深处翻涌着的巨大恐慌,只能这么提醒她。
然而本该脱口而出严厉的拒绝,出口却成了不堪一击的呜咽,气若游丝,尾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更可怕的是,被他气息与指触笼罩的身躯,竟违背了意志,软得可怕,仿佛腰间那支撑的骨头已被无形的火焰熔掉。
头脑就是再昏沉,阿星也无法接受这样弱小的自己。
然而她呼吸急促,只能听到一丝短促的笑音自头顶落下。
捻着流苏的指尖骤然用力,不轻不重的一勾。
“李星霓,就算你失忆了,也别想忘记我。”
青莲色的宫绦在她腰后被无声地扯动了几分。
冰凉的丝绦滑过腰际皮肤,激起一片寒栗。
那流苏,连同他作乱的手指,却并未离去,反而开始有节奏的缠绕、松开、再缠绕,如同逗弄一只无力反抗的狸猫。
每一次缠绕摩擦,都带着细微的拉扯感,牵扯着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逼得阿星几乎要跳起来,却又被死死钉在原地。
“先前在府里,你表面上不在乎漆少阳的生死,可还是谋划着出府寻他。你喜欢他?”他的唇似乎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轻轻擦上她的唇齿,又很快松开,“一人个即使失忆,她的性格,习惯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哪怕是她的情感。”
嘶哑的低语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捻弄绦带的手指倏地一顿,随即,一根微凉的指尖,隔着几层繁复宫装的衣料,抵在了阿星的后腰最深处。
腰窝传来的强烈刺激如同一道闪电劈下。
即便失忆,性格、爱好都不会改变,何况是情感……
易旷年低沉的嗓音再次沉沉撞击着阿星的耳膜:“阿星,吻我。”
停在腰窝处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施加了压力,仿若最精明的猎手,按住了猎物致命的软肋,兀自欣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唔……”牙关猛地咬紧,将一声濒临崩溃的呻.吟.死死缩在咽喉深处。
腰肢被他手掌的温度熨帖着,力道沉重却又带着奇异的支撑,仿佛成了这片混乱天地间唯一的支点。
理智在尖叫着逃离,阿星顿感自己在陌生的沉沦感中哀鸣着软化。
她承受着唇瓣上覆下的冰凉,不知不觉,闭眼迎了上去。
紧贴于柱壁,两道身影在黑暗中层层叠叠。
“住手!”
忽而,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暴喝,炸响在寂静的梅林。
凛冽的剑气破空而至,含着斩断所有的决绝锋芒。
一身赤红锦袍的漆少阳不知何时已追至此处,他在疾行中卷起猎猎风声,俊朗的面容此刻因狂怒而紧绷,星眸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万物的烈焰。
他身形快如鬼魅,话音未落,手中那柄寒意森森的破军长剑已如毒龙出洞,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无误地抵在易旷年的咽喉要害,由此隔绝了他和阿星的距离。
他一手持剑,一手扶上阿星的肩头。
剑尖微微颤动,只需再进一分,便能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易旷年缓缓侧过头,目光对上漆少阳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唇角却是勾起一抹弧度,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诮:“镇北王世子?好快的剑,好大的威风。怎么,这深宫后苑也成了世子的猎场,容不得旁人踏足半步?”
触及阿星烫红的脸,易旷年眼眸里纳满的寒意又自然而然的褪了下去。
“易旷年,还请你自重!”漆少阳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阿星早已否认与你有关系,又何必纠缠于她?易太傅,你若再敢碰她一下,我就砍下你这双手脚,今夜必由你永远留在这池底喂鱼!”
他手腕微沉,剑尖在易旷年喉结处压出一细微的红痕,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易旷年喉间被剑锋紧贴,却毫无惧色,反而慢条斯理抹过唇间的痕迹,发出声短促的嗤笑,眼中戾气翻涌:“哦?世子既将阿星的话当做金科玉律,是否也该知道,她如今不过毫无记忆,若是之后想起一切,还轮得着你在这里,因你那一点见不得光的心思耀武扬威?”
“她是谁无需你来置喙!”漆少阳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剑锋因他情绪的激荡而发出低沉的嗡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易旷年,你既知阿星失去记忆,就不该趁她恍惚之时,以旧事相逼,行轻薄之举。”
“旧事?”易旷年狂乱的眼中掠过一丝清明:“你都知道些什么?”
易旷年猛地提高声音:“漆少阳,你知道阿星和我情投意合,已是定过亲的未婚夫妻,还要特意横插一脚?而今,见阿星失忆,打着为我未婚妻子的幌子出头,趁人之危,你不觉得你的行径更加卑劣,更加可笑吗?”
那把凛凛而鸣,在战场喝退无数人的破军剑软了下去。
漆少阳始终埋在心底的隐秘黑暗,就这样直白的被人抖搂了出来。
还是被易旷年,这个他无法正视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阿星,是在天祈节。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太傅府上重金特意请去的神医。
那时她应在太傅府上待了许久,妙手将垂死的易太傅从死亡的边缘线上拉了回来。
漆少阳对传说中的神医没有兴趣,但是误打误撞的,对闹市偶然回眸的少女动了心。
一见钟情。
他自己都觉得神奇。
再次见到她,是在整军出发金尘关时路过潜崖。一念之差,他救醒了她。
她睁开眼,张口喊饿,浑身上下皆是戒备。
漆少阳意识到,这和闹市中的那个机灵姑娘相差甚远。
但相处过后,漆少阳顿觉自己的判断失误。
一个人哪怕失忆,习惯、兴趣、举手投足都不会有所改变。
但,漆少阳即便知晓阿星失忆前所爱为易旷年,他也要这个爱好和习惯随着记忆而完全剥落。
他从小受着爹爹的熏陶,视保家卫国为己任,本不应该做出这种卑劣之事。
可当他得知阿星义无反顾要回到上京调查过往,明白她有可能想起所有,他就顾不上什么道德和体面。
漫漫星河中,他还是说出口了。
他表明自己喜欢阿星。如果遭到拒绝,他甘居朋友之位。
但是阿星回应了。
阿星朗声回应,又是无声的鼓励。失忆的她将自己当做她的爱人,偏偏,他又默认了。
漆少阳想要自私一回。
“少阳,少阳……”一声低得不能再低的呢喃,恰似亲密的呓语,打破了表面和谐的氛围。
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鼓荡,易旷年当然听见了,毕竟他时时刻刻关注着似清醒又似晕死的姑娘。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他死死盯着阿星,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又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里的幻影。
“好,好得很!”易旷年最终在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但看也不看漆少阳。
方才混乱之中,她一直想着的,都是漆少阳。
他能接受她和他人的亲密,但绝不能想象,独处之时,李星霓竟在想着别人!
他猛地一拂袖,袖袍狠狠扫过漆少阳的剑身,发出“锵”的一声刺耳锐响。
易旷年转身大步离去,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深处。
只留下满地破碎的月光。
四周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梅枝的呜咽,以及阿星细碎的嘤咛声。
她半靠在石栏上,身体微微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半梦半醒间,只能如救命稻草般抓住面前的人影。
一件犹带着体温的锦缎披风,裹住了她单薄的身体。
阿星茫然地抬起头,撞进漆少阳强压下惊惶的眼眸里。
他蹲在她身前,不再是这些日子里或撒娇耍乖的少年,或凛然锐利的将军,反而接近于最原始的兽。
阿星不明白,但不妨碍她着迷地抚摸他的脸庞,一手探向他的腰间。
扯得松松垮垮的宫绦还未复原,身体因为一动一动而半露在披风之外。阿星咬住他的唇,像是某种确认。
确认他是她想要.的人。
唇齿相接,分开。她再次抬起头,望向漆少阳。
这一次,眼底那片茫然无措的迷雾似乎被夜风吹散了些许,露出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光。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漆少阳,我是梦见你了吗?”阿星问。
漆少阳眼底晦暗不明:“不是,阿星,这是真实的我。”
阿星歪头,那方才……?
她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偎在他怀里的人坚持不住,阖上了双眼。
31. 别春朝(七)
天光刚擦亮,御马监宽阔的场子上,一股混合着新鲜草料与牲畜气息的浓烈味道直冲鼻间。
几匹马正不耐烦地喷着响鼻,蹄铁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带着烦躁的笃笃声。
漆少阳紧抿着唇,目光像锥子一样在一排排马匹身上扫过。
阿星站在他身旁,身形挺拔,她视线一同挑剔地落在那些马匹身上,眉头锁得死紧。
“马监管事何在?”漆少阳声音不高,却带着薄刃般的穿透力,“青州路远事急,我要最快的马。”
话音还没落下,场子另一头人影一晃。
太傅大人一身玄色常服,步履从容,脸上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踏着晨光闲逛到此,径直向他们走来。
“真是巧,”易旷年在几步外站定,目光先落在阿星身上,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才转向漆少阳:“漆将军正在为青州一行做万全准备?青州虽不如金尘关偏远,却也远在北境,确实马虎不得。”
他话说得周全,可那腔调里,漆少阳品出的全是隔岸观火的悠闲。
半月前,北狄三皇子进京,本意是北狄大王献子作质。
谁知,三皇子暗中早与眼前的太傅有旧,便自然而然牵出与大梁的合作。
易旷年进言,北狄大王搅乱边境防线十数年,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放弃折腾,倒不如由一半大梁血脉的三皇子继承王庭,再带领北狄臣服大梁。
里应外合之计,自需要大梁派兵协助。至于这领兵人的人选,非如今驻守金尘关的守将,与北狄打过多次交道的漆少阳莫属。
阿星心知肚明,易旷年此举乃一石二鸟之计,与先前指漆少阳为护送北狄使臣的使者人选一样。又是在故技重施。
对易旷年,阿星没什么好脸色。
漆少阳下颌线绷紧了一瞬,眼神锐利地迎上易旷年:“太傅日理万机,也有闲暇来这马粪堆里散心?”
一丝笑意在易旷年唇角加深了些,他走近几步,几乎与漆少阳面对面站着。场上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紧绷,连旁边几匹躁动的马都似乎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散心谈不上,”易旷年沉静如水,“只是本官入宫面圣,顺道路过此地。将军此行,肩负重任,关乎北境长久安宁,务必……谨慎周全。”他顿了顿,视线如有实质般扫过漆少阳紧绷的脸:“皇上对漆将军,可是寄予厚望。”
“寄予厚望”四个字,像裹了蜜的针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漆少阳。
当今皇上对太傅多有看重,他镇北王一脉怕早已是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
冷笑几乎要从漆少阳齿缝里挤出来:“是啊,皇上厚望,太傅运筹,在下,自然不敢懈怠。”
易旷年仿佛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笑意分毫未变,反而更加温和,甚至带着点长辈看晚辈闹脾气的纵容意味:“将军言重了。为皇上分忧,为国尽力,乃臣子本分。”
说着,他视线自然的一偏,滑过站在漆少阳身侧,安静得快要没有存在感的阿星。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难以察觉其中的分量:“阿星姑娘今日气色倒好。”
阿星抬起眼,清澈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漆少阳,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自那日失了清醒的夜宴后,阿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皇宫的,也不知是怎样回到镇北王府的。
更不知道……半梦半醒间见到的易旷年究竟是为何。
那个人……在旖旎的光影中,忽而霸道忽而温和。
身旁的漆少阳像是被这句无关痛痒的问候,点燃了最后一丝耐心。
他猛地拂袖转身,不再看易旷年,径自大步走向那边一个马监小吏,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就那匹黑骝,备鞍!”
阿星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脚步,在这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她若无其事,低低闷笑:“这可比不上你的赤鬃马。”
漆少阳一怔,慢慢回道:“这不是为我准备的,是牵给你的。”
阿星抬头对他笑:“你要带我一同去青州吗?”
她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漆少阳看着她自然牵过自己的小拇指,唇角一扬,挠了挠她的掌心,“去青州是不能了。”
他道:“等我回来,我们之后牵马去金尘关,好不好?”
那里蕴存着他前七年的光景,同样有幼时十多年的埋怨和隐恨。
但这一刻,他妄想在那里求得永恒的平静。
阿星眨眨眼:“好。”
易旷年站在原地,目送漆少阳带着阿星走到远处黑骝马旁,亲昵地有说有笑。
他脸上那层温润的笑意缓缓沉淀下去,眼神幽深似古井,看不出情绪。
直到,漆少阳利落地翻身上马,又伸手将阿星稳稳拉上马背坐在他身后,易旷年才无声的扯了下嘴角,转身离开场地。
几日后,漆少阳策马启程。马蹄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他便在城门口勒马回头。
柏浩气一脸漠然。自从那日阿星在王府门口大闹一通,他看着世子和阿星在他面前今日闹别扭,明日又和好。如今他二人分开,柏浩气心底不合时宜的冷笑,这对他来说说不准是好事。
柏浩气看着漆少阳驱马落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去靠近阿星。
他自觉领着兵士跨过城门。
“阿星,这个给你。”漆少阳踌躇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匕,刀鞘乌沉沉的,入手却异常轻盈,像是凝固的光滑。
他不由分说地将它塞进阿星手里,动作干净利落,眼神里有种不容推拒的郑重。
阿星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短匕,鞘身触手温润微凉,上面镂刻着古朴流畅的云纹。
“之前我每每见你使匕,想着这件物什交在你手上,定然用得称手。”漆少阳耗费莫大勇气送出以后,后知后觉害羞起来,“裁光,这是它的名字。”
阿星恍然一笑,鞘身那看着古朴的云纹,原是织就了二字:裁光。
“很好听的名字。”阿星紧握住短匕,展开双臂给了漆少阳一个拥抱。声音窝在身体之间,听起来闷闷的:“我等你回来。”
她不想要什么记忆了。
等他回来,她们就远离上京。
“好。”漆少阳应诺。
再没说多余的话,漆少阳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赤鬃马长嘶一声,带着他疾驰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阿星握着“裁光”,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鞘身上收紧了一下。
她的身后,易旷年沉默地注视此景。
阿星倒是过了几日安生的日子。
她每日等在镇北王府,也不再分出心思去探查自己的过往消息。
然后,见到了从万应佛寺归来的镇北王。
听漆少阳提起,他这位爹爹名震天下,浴血多年,至少在定居上京前是没有对佛道的敬仰的。
许是漆少阳也许久未归家了,竟是不知他爹什么时候沾染上了礼佛的习惯。
阿星见到正厅的漆岢,有些局促,经白管事使了眼色,犹豫道:“……王爷。”
“嗯。”漆岢的鼻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
他缓缓转过身,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庞。
那张曾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刚毅脸庞上,此刻并无送别幼子的温情,只有刀削斧凿般的冷硬线条。
他定定看向阿星,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就是阿星?”
阿星又觑了一眼白管事,小心翼翼道:“漆伯父,我是随少阳住在府上的。少阳如今尊皇上旨意,前去青州辅佐北狄三皇子行事。”
漆岢意外的盯着她。
“这些时日,我都在城西礼佛,也无心理会政事。”他道:“青州事了,我会劝阳儿卸下一应事务。”
阿星皱起细细的眉。
漆岢继续道:“阳儿和你两情相悦,但他的身份只会带给你危险。倒不如,你们年轻人寻个闲云野鹤的去处,过完这一生。”
“……谢谢。”这算祝福吗?她是不是只能用这句话应下?阿星语塞,半天憋出了这两个字。
不如他儿子漆少阳整日笑意盎然,漆岢浑身冷冰冰的。阿星没什么交流的欲望,倒是她一直用眼神想打商量的白管事站出来打圆场:“阿星姑娘去送世子出城,一路上是不是累了,不如先回厢房休息吧?”
这些时日,阿星虽与漆少阳大小矛盾不断,但和白管事等一干王府侍从相处的不错。是以,进正厅见漆岢后,白管事才会一直给阿星提醒。
阿星连连点头,又装模作样的哈欠连连:“我确实是困了。”又补道:“漆伯父也要早些休息才好。”
白管事随阿星离开。窗外,浓云吞噬了最后一丝月光。
漆岢抓起手边一个半凉的青瓷茶盏,似要狠狠掼下,手臂肌肉虬结贲张,最终却只是重重地顿在案上。
杯底与檀木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茶水泼溅。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日子一天天碾过,上京深秋的风带着越来越重的寒意。
阿星数着日子,这日,没等到漆少阳的回音,却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黄昏时分,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镇北王府的寂静。
一个浑身裹着尘土气息的驿卒几乎是滚下马背,在王府门口,被白管事疾步引了进来。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军……漆将军在青州……遭遇山匪,被困……如今、如今……生死不明!”
“轰”的一声,阿星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
在手心里把玩着的“裁光”脱手,掉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响。
阿星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唯有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
驿卒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落在阿星耳边,也只有支离破碎的几个字眼,嗡嗡地响成一片,却一个字也钻不进她耳朵里。
漆少阳临走前的笑脸,塞给她匕首时骤然扭捏的眼神,在马背上回望的样子……无数碎片在她眼前飞旋、撞击。
“备马。”两个字,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变了调子,然而,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瞬间压下满院的惊呼和混乱。
无人能拦她。
尽管白管事很快镇定下来,“阿星姑娘,如今王爷还未回来……或许,或许可以请示王爷,再上奏皇上,增请援兵才是。”
很有调理和章法的建议。但阿星等不及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
阿星伏在健硕的黑骝马背上,一人一马如同离弦的铁箭,冲出上京城城门,一头扎进北方莽莽的寒气里。
她只带了些许干粮,单薄的身影在无垠的官道上显得渺小而孤绝。
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见到漆少阳。
策马两天一夜,马早已疲惫不堪,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
前面是一处岔道口,通往青州的官道在此蜿蜒伸入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
阿星正要催马加鞭,忽听得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自身后左侧的岔路上传来,清晰得让她心头骤然一紧。
她勒住缰绳,黑骝马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只见左侧那条岔道上,一袭熟悉的月白色身影正策马悠悠行来。
易旷年端坐马上,姿态闲适得如同京郊踏雪寻梅,见到阿星,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讶然。
“吁——”他在阿星几步外勒住座下那匹神骏的白马,微微挑眉,目光在她沾满霜痕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衫上扫过,“阿星姑娘?真是你啊。”
阿星撇撇嘴,算作应答。
易旷年丝毫不气馁,继续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姑娘孤身一人,不知所为何往?”
阿星依旧没给好眼色,手指甚至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短匕的鞘上,声音因寒冷和戒备而绷得很紧:“青州。”
“青州?”易旷年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语气温和:“真是太巧。本官奉旨巡查北境屯田事宜,目的地,也正是青州。”
说到此处,他有意顿了顿,目光锁定在她紧抿的唇线上,“山高水远,盗匪横行。姑娘一人独行太过危险。不如,姑娘与本官……一路同行?”
再正常不过的邀请,阿星看着他,眼里划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不必。”阿星回答地利落,猛地一夹马腹就要绕过他。
易旷年却不依,座下的白马灵巧地横移半步,再次挡在她的去路前。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平和,“阿星姑娘,纵使心急如焚,也要顾及自身安危。若你在途中出了半点差池,漆世子脱险归来,又岂愿见你为他落入险境?况且,”他声音放低了些,饱含着深意:“抵达青州,有些关节,或许我能比你更快疏通。”
寒风卷起地面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马蹄。
阿星的手指在匕首鞘上用力到指尖发白,终于有了交流的欲望:“太傅大人明知少阳遇险,想来消息已经传到皇上耳朵里。您如今却又被派去前往青州巡查屯田事宜,难道当务之急,不应该是增援青州吗?”
易旷年回答的很干脆,“前线的事,并不在本官料理范围之内。”
“无耻。”阿星怒斥,“此事最好与太傅并无干系。”
她调转马头,轻而易举越过了易旷年,缓缓回头:“易旷年,你同我一块走。”
若是漆少阳有半点差池,她立刻当着北狄人的面,将易旷年给推出去,换个更令人称心的人质。
易旷年是不会知道她心中所想了。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得色,唇角恢复了一贯温润的弧度:“如此甚好。姑娘放心,在下定竭尽全力,协助你为漆世子脱困。”
他调转马头,与她并辔而行。
一路向北,地势渐高,林木也愈加稀疏荒芜。
脚下的路早已失了官道的平整宽阔,变成依着嶙峋山崖开凿出的窄道。
一侧是陡峭得令人眩晕的石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风声呜咽。
连日赶路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阿星的肩上,她眼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
那匹留给她牵去金尘关的马匹已经累垮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易旷年策马行在她侧前方半步的位置,适时递来水囊。
阿星不客气的接过,润了润唇。
黑骝马有些颠簸,阿星在马背上困倦得几乎栽倒。
易旷年不动声色地带了下缰绳,让马匹靠近一些,用自己的身体稍稍挡住那深渊一侧吹来的凛冽山风。
这一路上他照顾得自己无微不至,阿星心知肚明,但一想到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是易旷年,就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
阿星很快抚平了心底的那点波澜。
“小心些,”易旷年沉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断了阿星的恍惚,“前面这段路,有个诨号,叫做‘鹰愁涧’,最是险要。”他说着,勒住马,示意她停下,指着前方一段尤为狭窄,碎石嶙峋的崖边小路,“我先过去探探虚实。”
阿星眨眨眼,并不吭声。
易旷年看上去并不介意,策马缓缓前行。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在嶙峋的石壁和深谷的衬托下,却显出几分孤峭。
白马走得极稳,马蹄小心翼翼地踏在突出的岩石上。
变故陡生——
就在易旷年的马,堪堪走到最狭窄的那块鹰嘴状岩石边缘时,他身下的白马,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声长嘶,前蹄猛地扬起。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整个马身剧烈地左右甩动挣扎。
“易旷年!”阿星脱口惊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易旷年高大的身躯在马匹的剧烈颠簸中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向悬崖之外。
他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弧线,直直坠向那风声呼啸的深渊。
阿星怔愣间,眼前只剩下易旷年那瞬间消失在崖边的白色衣角,像一块沉重的铁片狠狠砸在她的脑海中。
她在马背上僵成了一尊石像,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深渊下传来的,越来越模糊的碎石滚落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得她耳膜生疼。
一个念头疯狂撕扯着她:“易旷年诡计多端,这说不定又是他的计谋!”
然而,易旷年坠崖前,那一刻的惊愕目光,却更加清晰的烙印在她脑海里。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阿星的手扣在马鞍前桥上,指甲几乎要嵌入硬木之中。
她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开始计数。
一、二、三……冰冷的数字无法冻结翻腾的思绪。她仿佛看见漆少阳所说,她坠入崖底的情景,还有易旷年脸上的嘲弄。
十、十一、十二……深渊的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耳朵。
再等等,再等等,易旷年就是死了,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十五、十六……他递来水囊时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
二十、二十一……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迸发。
阿星控制不住的大口呼吸着,她看见自己的脸,看见自己急速坠崖,脑袋狠狠的磕在崖边的垒石上。
坠崖时,有一道男声反复伴随:“星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便是我交予你结亲的信物。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若是死了,我也会追向地府,将你索回来。
“苦,别尝。不需要同甘共苦,只要你如愿以偿。
“李姑娘灯上写的什么?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终于肯听出来,是易旷年的声音。
阿星陡然睁开眼,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丝。
她不再犹豫,甚至来不及多想,猛一蹬马镫,整个身体朝外侧倾斜,动作快得只剩下本能,朝着易旷年坠落的崖边,不顾一切地展开双臂。
碎石在她脚下簌簌滚落深渊。
她趴在岩石边缘,探出大半身体向下张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动。
“易旷年?”嘶哑的呼喊被风声撕碎。
崖壁并非完全垂直,在下方约莫三丈多的地方,斜斜伸出一小块布满积雪和枯草的狭窄岩石平台。
易旷年就蜷在那里,雪白的身影在灰黑岩石的衬托下格外刺眼。
他身体缩成一个痛苦的姿势,一只手抠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边缘,另一只手软软地垂着,似乎动弹不得。
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傅大人,此刻,全然是个可怜虫的形象。
听到呼喊,他艰难抬起头。
脸上沾着泥土和血沫,额角被岩石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正沿着他英挺的眉骨蜿蜒流下,滑过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他看向阿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似乎,很是意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化为一声压抑的抽气。
阿星看清了他的位置,剧烈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点点,但那深切的恐惧感并未完全散去。
她曾经也摔在这样陡峭的山崖上,究竟是为什么?
阿星目光清明,迅速解下身上的水囊带子,又抽出贴身的束腰带,飞快将一端牢牢系在崖边一块形状稳固的大石上。
“快抓住!”阿星将系在一起的带子用力抛下去,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易旷年抬眼,用剩下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攥住垂落的腰带。
每一次拉扯,都牵扯着他身上不知多重的伤势,额头的冷汗混着血水滚落。
阿星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手臂和腰背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一点点地往上拖拽。
身下的碎石不断滚落山崖,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汗水和着尘土,从她额角滑落,刺痛了她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易旷年终于被拖上了崖顶边缘。
阿星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衣衫被尖锐的岩石划破了好几处,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断了。额头的伤口依旧在缓慢地渗着血,染红了鬓角。唯有那双眼睛,尽管带着痛楚,却依旧深似寒潭,此刻正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太过复杂,有审视,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阿星完全看不懂的情绪缠绕其中。
阿星避开他的视线,胸口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情绪又再次冲了上来。
“太傅大人,”她的声音诡异的冷静,手指胡乱地在自己被碎石划破,又被汗水浸透的袖口上抹了一把。布料上赫然站着一抹红——是方才拖拽他时,不知是他的伤口,还是自己磨破的手掌蹭上去的,“您的命就是什么也不值,也别死在我面前碍眼。”
易旷年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断臂的剧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但听到阿星这句话,他的嘴角却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笑容虚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沾血的袖口上,声音嘶哑吸低沉,“阿星,你这是何意?”
“你是故意摔下山崖的。”
易旷年平静反问:“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太傅选的位置不好,不,也不能说不好。那山坡相对平缓,不出意外,马匹是不会被惊动的。”阿星道:“而你摔下山崖之时并未呼救,是个求生欲旺盛的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的。再说你摔在崖底时,分明是个防护性的动作,岂不是对坠崖早有准备?”
“真是聪明。”哪怕被戳穿,他也不吝啬的夸奖着。
他喘息了一下,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断裂的骨头,但眼神像淬了火的钩子,固执地锁住她:“为什么要救我?
“漆少阳作为镇北王世子,皇上对其疑心甚重。我由此安插无数眼线入金尘关,与其针锋相对。”
“他护送北狄使臣入京,是我上谏皇上并派人截杀,可惜他早有防备,联合柏浩气做了一场好戏。
“此次青州一行,也是我专门为他准备好的,有死无生绝对是他最好的结局。”
他停顿了片刻,刻意拖长的尾音在呼啸的山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你喜欢漆少阳,得知他遇险的消息不惜千里奔走。如果知道我害了他,你还会救我吗?”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真的一点,一点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不会!”阿星几乎是用吼的。
哪怕早知漆少阳几次三番遇事,都是出自易旷年的手笔,但听他亲口承认,她还是恨得牙齿痒痒。
阿星吼完犹觉不够,跳起来补充道:“易旷年,你一死,不止北狄,整个大梁也都会欢呼雀跃,更别说是我。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泪!”
像是特地为了证明什么。
但这才似他认识的姑娘,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易旷年快坚持不住了,昏倒前,他坚决捉住阿星的小腿,“李星霓,既然你忘得那么干净,那就重新记住我。
“恨我吧,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有一点解恨的感知,就牢牢记住恨我的感觉。”
恨他,恨他千方百计和漆少阳作对,恨他整日说着胡话来诓骗她。恨他当日能一眼认出她易容前的样貌。
“李星霓……李星霓……”阿星魔怔似的念着那三个字。
她清楚自己忘了,她忘记许多事,忘记一个人。
可是对方怎么会是易旷年?
……他曾说,她是他的妻……
她记忆里的那个身影,一直都是易旷年。
阿星脸色发白的推开阖上双眼的易旷年。
夜色如墨汁般泼洒下来,将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都吞噬了进去。
朔风在山谷间盘旋,卷起细碎的雪沫,片片抽打在脸上。
借助着微弱的星光,阿星几乎是半拖半扛着易旷年,一步一步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艰难挪动。
他大部分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他断臂的伤势。
破碎的抽气声,断断续续地擦过脸颊,响在阿星耳边。
分明不是那么缠绵,阿星却有种不真实感。
就如那日夜宴……
阿星正在极端的环境下走神着,一点微弱的暖光穿透浓重的黑暗,突兀地出现在前方山坳的拐角处。
她不由自主的跟随昏黄的光亮而走。
视野尽处,是一座孤零零的简陋石屋,低矮的茅草顶被厚重的积雪压得沉甸甸的。
窗户很小,唯一的光源就是从那里透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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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小心翼翼的拍打着粗糙的木门,声音在寂寥的风雪里格外突出。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一张年轻姑娘的脸探了出来,似乎与阿星一般大,五官清秀,并不同于山野里的质朴,反而灵气毓秀。
她先是惊疑地打量门外两个形容狼狈,恍若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人。
阿星衣衫破碎,头发凌乱,脸上布满擦伤和污迹;易旷年更是惨不忍睹,白色外袍被刮破多处,额角的伤口虽然被阿星胡乱用衣角压了一下,但凝固的血块依旧狰狞,左臂软软地垂着,全靠阿星支撑才勉强站立。
“姑娘,”阿星的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打颤,“我们赶路,咳,赶路遇上了山石滚落,这位……老爷受了重伤,能否行个方便,借宿一晚?只一晚就好。”
她把“老爷”两个字咬得很含糊,眼神却恳切而焦急。
门内的姑娘犹豫片刻,目光在易旷年惨白的脸上和断臂上停留了几息,终究敌不过良心的驱使,侧身让开门:“外边风雪大,快进来吧。”
她的声音清脆,在不大的小屋内格外清晰。
屋内空间狭小却异常简洁,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简陋的木桌,两张小板凳,一角堆着柴火。
靠墙是一张用土坯垒砌的矮炕,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浆洗干净的粗布褥子。
阿星搀扶着易旷年,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安置在土炕上。
易旷年闷哼一声,额上瞬间又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哎呀,伤得不轻。”那姑娘端出一盆干净的热水和一块旧棉布,招呼着阿星洗脸,一边瞥了眼易旷年的状态,清秀的眉头紧紧蹙起,“我再去烧些冷水,山里夜里寒气重,得赶紧帮他包扎。”
她说着,麻利地转身走到墙角的小灶台边,熟练地生起火来。
很快,又一盆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水端了过来,还有另一块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毛糙的棉布。
山里姑娘小心翼翼地将棉布撕扯成条状。
阿星洗净了自己的脸,接过姑娘手里的条状棉布,抬眼对她道谢。
看清了藏在污迹下的脸庞,那姑娘一怔,呐呐道:“……不客气的。”
阿星没留神观察姑娘的神情,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炕边,半跪在易旷年身侧。
炕不高,火光摇曳,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那里毫无血色,他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唯有那双眼睛顽强的睁着,甚至还隐隐含着笑意。
阿星不想看这疯子,避开他的视线,拿起拧得半干的温热布巾,动作尽量轻柔地擦拭他额头那道翻卷的血口子。
“忍着点。”她道。
凝固的血痂被温水化开,露出下面深刻的伤痕,皮肉外翻着,边缘红肿不堪。
阿星的心像是被那伤口狠狠揪了一下,擦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更加放轻缓。
易旷年始终没有出声,只是在她手指不经意擦过他额角皮肤时,长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跟着颤抖一下。
笼在她脸庞之上的视线没有半分移动,像沉静的深海。又似随时爆发的火山。
处理完额头的伤口,阿星的目光移向他扭曲的左臂。
她稍微迟疑了下,手指悬在半空。
接骨,她也只是在金尘关的大营里,远远见过徐宋清和孙大夫处理,自己可从未亲手做过。
犹豫的一瞬,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易旷突然有所动作。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刹那间抬起,快如闪电,抓住他自己左臂骨折错位的地方。一股狠厉之色瞬间取代方才的虚弱,右手发力,向下一拉再向上一推。
巨大的痛楚让他的身体弓起,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顷刻间又崩裂开来,豆大的汗珠混着淡淡的血水滚落,砸在身下干净的粗布褥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然而,易旷年只是死咬下唇,一声不吭。
这突如其来的,对自己都如此狠绝的一幕,让阿星瞳孔骤缩,僵在原地。
旁侧的姑娘更是吓得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但那姑娘很快回过神来,赶紧递上撕好的布条:“快,快用这个绑上,固定好骨头!”
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阿星动作机械地接过布条。
她跪在炕沿,托起易旷年那只经历了剧痛洗礼的左臂,将布条一圈一圈缠绕上去,固定断骨的位置。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和手臂上的肌肉纹理。
每一次触碰,都叫她手指微微蜷缩一下。
只要她稍一抬头,就能看见易旷年仿佛精力充沛的微笑。
忽然,他近乎虔诚的俯身,亮光下的黑影趴在她的身上。倒更像两人在汲取着温暖。
炕洞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暖意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可她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易旷年保持着动作,始终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闭着眼微笑,任由她动作。
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直到阿星打好最后一个结,她干净利落的抽出手,易旷年才缓缓睁开眼。
两道黑影分开。
只留下一个背影。
“我去看看热水。”她生硬地丢下一句,逃也似的转身走向灶台。
阿星扶着粗糙的灶台边缘,勉强压下胸口那股陌生的窒闷感。
心跳快得毫无章法,咚咚地撞击着。
山里的姑娘凑到阿星身边,悄悄和她咬耳朵:“他是你的夫君吗?”
阿星懵懵看她。
“我就是觉得,你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姑娘好心补充了一句。
“不是。”这回,阿星很快否认。
她是要去找自己未来的夫君。
那姑娘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觑了眼她恹恹的神色,又道:“你们是要赶路去青州吗?那地方而今正乱,怕是去不得。”
阿星回的很快,很是坚定:“去不得也要去。”
姑娘没再说话。
土炕上,阿星背后,易旷年缓缓收回视线,目光投向低矮的茅草屋顶。
屋外,风雪似乎更急了,呜咽的风声穿过门缝,发出尖锐的哨音。
因着渐大的风雪,顾及易旷年的伤势,二人干脆在小屋小住了几日。
这日,阿星一如既往地去深林采野果,只剩下易旷年静立小屋门前。
身为小屋的主人,姑娘看见易旷年那盼君归的痴情模样,不由温和笑了笑。
她唤道:“易公子。”
易旷年回神:“嗯。”
应下以后,他才觉察不对。小住这几日,虽过了几日宁静日子,但他和阿星都未透露两人的真实身份。
易旷年眼神幽深了起来。
那姑娘倒是若无其事,“看上去,易太傅是有意启程了?”
易旷年眯眼打量面前的清秀面庞:“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她直言道:“我更想知道,李星霓身上发生的事。”
易旷年的眉头皱得更紧,沉默许久,才道:“几月前,她意外失忆,已经记不得前尘往事了。”
姑娘一愣,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继而苦笑:“也好,星儿忘记了也好。那些痛苦的记忆,着实该一扫而空。”
“痛苦”两个字眼刺痛了易旷年心底那根绷紧的弦,他冷冷道:“你和李家有什么关系?”
姑娘淡定道:“怎么,易太傅想上奏皇上,请旨再要一次我的命吗?”
“没这个必要。”易旷年面沉如水,“只要你不是平京侯,得到皇上的宽宥不是什么难事。”
那姑娘的眼里闪过一点阵痛,但她还是拢了拢额前碎发,若无其事道:“那就多谢太傅。”
她错身,快步走近里屋,忽然又回头道:“如今阿星失忆,和太傅你相爱。但如若她失忆前心上另有所属,待她一恢复记忆,您会放她自由吗?”
放她自由,呵……
且不说她先遇见的是他,失忆前已是他的定过亲未过门的妻子。就是如今的情况颠倒,他在后遇到李星霓的情况下,也绝不会甘愿放弃。
他脸不红,心不跳:“姑娘放心,一切全凭阿星心意。”
站在屋门口的姑娘果真如愿离去。
阿星和易旷年很快启程,他们用先前剩下的盘缠,在路过的城镇购置马匹和干粮,重新踏上去青州的路途。
又过了几日,当青州土黄色的城墙出现在视野尽头,阿星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眼眶,视线有些模糊。
她压根没注意到身边易旷年骤然深沉了几分的眼神。
城门洞下,一道熟悉得刻进骨髓的身影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盔甲在初冬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显然是漆少阳。
他身形依旧高大挺俊,除了脸上带着些许憔悴和风霜之色,眼神锐利如昔,哪里有半分传言中“深陷险境,生死不明”的颓丧?
阿星双腿断然一夹马腹,催着疲惫的马匹加速冲了过去。
“少阳!”呼喊脱口而出,饱含劫后重逢的巨大惊喜。
漆少阳闻声抬头,当看清冲来的身影,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大步流星地迎着阿星奔去,脸上是纯粹的,绝对的笑容:“阿星,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马蹄尚未停稳,阿星便急切地翻身下马。
就在她身体侧倾,视线滑过漆少阳宽厚的肩膀向后方投去的那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不远处,易旷年正勒马而立,静默如同山岩。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玄色的衣袍,在城门洞的阴影下显得有些黯淡。
风卷起他宽大的袖口,一截缠绕在左臂上的布条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那布条边缘,赫然洇着一圈刺目的暗褐色印记。
是凝固的血。
就在昨夜露宿山林时,一头饿极了的孤狼悄然靠近,是易旷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和篝火之间,用那只刚刚接上骨的手臂硬生生格开了野狼,留下这深可见骨的齿印。
阿星的动作猛然僵住了。
漆少阳已经奔到马前,炽热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带着纯粹的思念,浑然不觉身后那无声的暗流:“我就知道你会担心。没事了!那些山匪不过乌合之众,已被我剿了大半,剩下的也蹦跶不了几天……”
他声音洪亮,语速极快,手臂已经扬起,似乎下一瞬就要将她从马背上揽下来。
阿星僵硬地坐在马鞍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越过漆少阳飞扬的发梢,牢牢地黏在易旷年袖口那抹暗红之上。
那颜色在灰暗的城墙背景下,很是刺眼。
昨夜篝火旁野兽腥臭的喘息、易旷年侧身格挡时闷哼的声音、鲜血瞬间染红布条的景象……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轰然回放。
就如,这连日来,不断在她脑海里反复轮转的那些模糊细影。
她有什么可怕的。在金尘关,她都能在群狼里打转,使其臣服。易旷年小小的施救,不会在她心底留有一丝遗慰。
不会的,不会的,阿星反复告诉自己,就是这样,她能敌过野兽,故而不在乎易旷年多此一举的搭救;她如今的心上人是漆少阳,哪怕失忆前有怎样的刻骨铭心,她也只当失去的记忆里尽是不想留下的碎片。
然而,然而……
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升,与此刻漆少阳带来的灼热气息在她身体里猛烈地冲撞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发不出任何声音。握着缰绳的手心,瞬间沁满了粘腻的汗。
漆少阳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阿星异常僵硬的身体和飘忽的眼神。
他脸上的狂喜慢慢凝固,眉头疑惑地蹙起,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地、带着询问的意味,转过头去。
城门口的风,打着旋儿,掠过肃立的兵士,卷起地上细碎的沙尘,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场地。
在那片弥漫的微尘之后,易旷年端坐于马背之上,身躯挺直如松。
他微垂着眼帘,仿佛在审视自己衣袖上那片深沉的暗红印记,又仿佛只是在静观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张俊朗的面容上,除了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之色,再看不出任何波澜。
漆少阳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阿星苍白的脸庞和易旷年之间来回逡巡。
城门洞投下的巨大阴影,沉沉地压在三人的头顶,也压在彼此的心上。
32. 别春朝(八)
落日熔金,将青州城巍峨的轮廓淬成一道暗沉沉的铁线。
风卷着关外的粗粝砂砾,狠狠刮过城门口,上刻“青州”的石匾。
对立僵持中,漆少阳率先又笑道:“白管事传来书信,说有人急报我受困于山间匪徒。但我并未派出任何人前往上京予你通传这个讯息。也不知是谁闹的乌龙,竟累得阿星你千里迢迢奔波至此。”
远处,易旷年的身形纹丝不动,连呼吸也未显变化,只半垂着眼睫,视线仍旧落在衣袖上的暗红印记处。
他幽幽拍落身上无形的灰尘。
哪里是乌龙。
阿星心底苦笑,这位神通广大的易太傅,不仅手段通天,心眼也多。刻意向她传达消息,在前往青州的关口守株待兔,利用她的迫切和疑心,顺利邀她同路。
想至此,阿星粲然一笑,朝漆少阳伸出手:“接住我!”
她由着自己跌进漆少阳的怀抱。
感受着漆少阳的气息,阿星只觉内心安宁。
她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便是她与易旷年有旧又如何,这个世界不尽如人意,总会出现失意之人。
失去记忆的她,易旷年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阿星在心里反复强调。
漆少阳心满意足的抱着她,目光回转,似乎才瞧见易旷年似的,“易太傅?易太傅怎的会来青州?”
易旷年自然地答道:“奉皇上圣旨,入青州巡查屯田事宜。在城门口偶遇阿星姑娘,也是缘分。”
漆少阳看向阿星,怀里的人抬头:“他骗你的。我们是在青州官道口遇见的,这一路,都是他护送我来的。”
漆少阳脸色悄然变了变,“你有没有遇见什么危险?”
“这倒是没有,”阿星皱了皱鼻子,看上去是十足的娇弱千金,说出来的话却骇人的很,“恐怕世间能伤到我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她这是在嫌自己昨日挺身而出是画蛇添足。
易旷年眼底那点精心装点的温润,碎冰般裂开一丝缝隙。
他强忍着,不动声色道:“我以为阿星姑娘会瞒下我们同行的事情,原是我多虑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阿星天真的问:“易太傅,虽说男女之间尚有大防,我们孤男寡女同行定会惹出闲话。”她话锋一转:“但易太傅是正人君子,我又是一介粗鄙小女,我们之间能有什么闲话呢?”
说罢,她对漆少阳甜甜的笑:“少阳,你认为呢?”
“易太傅的确是正人君子。”漆少阳重复着这句话,看向易旷年:“有劳易太傅一路照顾阿星,少阳在此谢过。”
这二人一唱一和,易旷年还有什么不懂。
他眼神在阿星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也跟着她笑:“若我不是个正人君子?阿星姑娘岂不是名节有损,是否非我不嫁?”
“易旷年!”
漆少阳终于按捺不住,狠厉出手,一掌打在了易旷年完好的右臂上。
易旷年踉跄地退后。
被劲风一刮,不幸殃及,他绑着布条的左臂很快渗出血来。
但对上漆少阳愤怒的目光,易旷年毫不畏惧,只是一瞬,又盯向阿星:“阿星,可要嫁我?”
哪有一上来就谈婚论嫁的。
阿星呆站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易旷年的所思所想。
等等……
“你会认错自己的妻子吗?
“星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便是我交予你结亲的信物。”
如此说来,失忆以前,她的确和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漆少阳被他激怒,手攥成拳,攻上他的左脸。
这回易旷年没再由着他打,他身前,从天而降出来一个黑衣罩身,脸蒙黑布的人,拦下了漆少阳的拳头。
扫清了碍眼的拦路石,易旷年定定看着阿星:“阿星,你愿意嫁给我吗?”
见漆少阳受制,阿星不再理会易旷年,反而向前一步,想要插入漆少阳和突现的黑衣人的斗争。
易旷年一把拽住阿星,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你说过,因为我要害漆少阳,所以你不会救我。”
阿星昂着头:“我的确是这么做的。”
易旷年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呵,你想说你是因为我一路护送你到青州,所以一码归一码,为了报答这份恩情,你甘愿照顾受伤的我,对吗?”
阿星心里乱糟糟的,悲愤地推开他:“是!我和太傅是什么关系?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所谓的搭救,我所谓的照顾,那都是有条件的一换一罢了,你搞清楚了吗?!”
说着,趁他一时愣住,阿星顺利摆脱他的纠缠。
而那黑衣蒙面人抽出和漆少阳打斗的空当,一个转身,接住身子僵硬往后仰倒的易旷年。
阿星扶住漆少阳:“少阳,你还好吗?”
“无碍,那人没有下死手。”漆少阳温和地安慰她。
阿星笑了笑,又抬头直视易旷年,脸上神情变换:“易旷年,烦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我身侧已有良人,要嫁,也是和漆少阳喜结连理。哦,你放心,我们成亲那日,你也别想来做上门宾客,毕竟太傅大人喜怒无常,我们伺候不起。”
她低头,挽着漆少阳,大步离开城门口。
成亲……
成亲!
易旷年双眼死死锁住阿星离去的背影,唇间勉强溢出一点冷笑。
“下次见到漆少阳,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风沉默垂头:“是,主子。”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浓重的墨色如同宽大的墨色斗篷,瞬间覆盖整片苍茫大地。只余下城头几点稀疏寥落的火把,在无边黑暗中鬼魅般摇动。
一安定下来,阿星就发现受不了自己的味道,洗过连日来最畅快的热水澡后,随意披了件漆少阳递过去的外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走进了营中漆少阳的大帐。
腊月寒风卷着雪粒,阿星怀疑自己全然是被推赶着走近漆少阳身边的。
漆少阳正坐在案前,似乎还在忙碌,但听到帐内声音,抬头见阿星的装扮,忙捡过搭在旁侧的貂裘,为她披上:“手这样凉,也不怕冻着。”
脸颊贴着她沐浴后擦干仍微乱的鬓发,手臂箍在她腰间。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衫深入肌肤,气息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
温热的吻落在她耳后。漆少阳有些急切。
“我以为帐内不冷。”阿星调皮的笑,更嫌貂裘碍事,又丢至一边。她静静应下细碎,却铺天盖地如急雨的吻。
相拥片刻后,她忽然道:“我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我要和你成亲。”
漆少阳在她的身后环抱着她,阿星很容易感受到他身子僵了僵,然后听他轻声问道:“可你还没有找回记忆,找到你的亲人。成亲毕竟需要双方亲人的允诺。”
“我不想要找了。”阿星摇摇头。
那些过往的记忆碎片里,挖掘不出更多的亲人模样。
全都是易旷年。
只有易旷年。
亲人……或许她本就没有家人,或许家人,被她埋在了更深沉的记忆里。
阿星放松地向后靠进他胸膛,闭上双眼:“少阳,成亲只是一个仪式。只要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有没有这个仪式都很好,对不对?”
漆少阳愣了愣,低低应声:“对。”片刻后,他又道:“不过,待我们回到上京,我和你还是要去拜见爹爹,请他见证我们的结亲仪式。”
阿星陡然睁开眼,忽然转身,环住他脖颈,仰脸迎上他眼底灼人的星光:“然后,我们就一同去金尘关,再也不去上京。”
漆少阳目不转睛,终于忍住,咽下了所有的话,只简短的答了一个字:“好。”
女孩喜笑颜开,卸下心中沉重大石似的,忙不迭仰头,封缄住他所有的欲言又止。
她的唇带着急切,碾过他的唇角。
她在害怕。
呼吸灼烫,数次的唇齿交接,使漆少阳不能更快,更精准的感知到阿星的情绪。
他回应着,在她恍然轻颤时,化作春风细雨。
阿星吻得很急,很重,仿若将之视作大祸临头前的诀别。
她的指尖,深陷他脑后束发的锦带,丝绳散开的瞬间,听得漆少阳喉间溢出一声喟叹。
这声低叹,似乎打开了某种开关。散落的发丝缠住阿星的指尖,阿星更重地,将漆少阳压向床榻上软枕。
“漆少阳,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阿星双手握着漆少阳的手按在枕侧,指腹在他腕间反复摩挲。
她的吻落在喉结处,伴随着哽咽般的吸气声。
其实永远二字,本就意味着奢望。
阿星不知何故,泄了力气。
她松开手,转而攥紧他的中衣前襟,微敞的衣襟被扯得更开。
她懵懵然低头,像是在询问漆少阳,下一步的动作。
“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漆少阳鼓励般回看向她。
漆少阳说着,扣住她的腰,翻身将她笼在影子里,深深吻了下去。
他的衣裳穿在阿星身上,本就宽大,这样一侍弄,束腰的衣带皱皱巴巴。
漆少阳侧头,贴住她微湿的鬓发。
他俯身时的气息烫在他颈侧:“阿星,你是否非我不嫁?”
“非你不嫁。”阿星坚定的说道。
回答的太快,似乎就是在等他这句话。
话音落,漆少阳的吻已沿她锁骨下移。像是被火舌舔裹,浑身酥酥痒痒的。
阿星弓起身子,猛地撞开漆少阳护住她后脑的掌心,五指用力,抓住了他绷紧的肩头。
却在下一刻,倏地被握住手腕,按在他的心口。感受着又重又快的心跳声,耳边阵阵发烫。
她的喘息声渐重,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漆少阳停下动作抬头,见她眼角绯红沁着水光,忙慌乱地抹过她湿漉漉的眼睫:“阿星,你……”
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继续了。
你要是爱易旷年,我们就分开罢。
这本就是他偷来的生活。
若不是失忆,他才是那个和阿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只会怯怯的,窥视着阿星同易旷年的生活。
泪光在阿星的脸上映出痕迹,她咬着唇摇头,主动环住他的腰身,掐着他按向自己。
她一向喜欢用实际行动证明。
到了这一地步,漆少阳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阿星是他的妻子。
哪怕她恢复记忆。
哪怕……
漆少阳拥住阿星,忘情地吻。上下不停,似在空气中浮沉。
后者松快地眯眼,感受着热流涌动,尔后一瞬觉得世界颠倒过来。
阿星意识模糊,她费劲地撑开眼皮,意外瞧见,漆少阳还能腾出手,抚平她眉心卷起的褶皱。
她扬起唇角,任由自己沉沦,什么都没有再想。
帐外的风雪声渐渐大了起来。狭小的空间内,温度却是极速攀升。
青州的事务不难,处理得也不算慢。尤其是易旷年巡视青州期间。
在漆少阳的配合下,北狄三皇子带兵一举攻入王庭。
北狄大王正寻欢作乐,乍见送去大梁,本应在大梁上京的儿子来到大殿,也不意外:“暗兵处已经重新在上京布谋,他们皆以你为首。你回来是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梁帝死了,还是易旷年?漆少阳倒是命大,在回到上京时明明传出死讯,没成想半月后好端端又活了。”
漆少阳应声而出:“实在叫大王失望了。”
见到一身甲胄的漆少阳,镇定的狄王终于慌张起来:“漆少阳,怎么会是你?”
北狄三皇子冷声回道:“父王在惊慌什么?”
“你该死!”狄王怎么可能还反应不过来,他破口大骂:“逆子!畜生!你在做什么?你在联合梁人攻我国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比谁都要知道。”三皇子平静的道:“您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北狄大王要说话,却被三皇子快速打断:“父王以为二哥和四弟是怎么死的?死于梁人之手?死于兄弟争斗?
“是,也不是。”
三皇子清浅的笑:“二哥和四哥鹬蚌相争,为在上京的暗兵处大打出手,实则是我暗中挑拨。”
“易旷年故意引暗兵处出手刺杀太后,却溃不成军,以此引得梁帝震怒,正大光明清洗整个上京。二哥为此焦头烂额,他想要讨您的欢心,便被四弟诓去颉罗城,举兵刺杀漆少阳,可惜他的行动路线早被四弟透露出去,故而漆少阳并不在颉罗城中,仅凭漆少阳的副将,也可以生擒了他。”三皇子若有所思道:“哦,我忘记了,二哥本可以不用死的,或者说,他其实能够活的更长点,毕竟梁人定是想要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的。而我,率先要了他的命。恐怕二哥泉下有知,也应该感谢我。”
“还有四弟,说起来,他的确是死于漆少阳之手。”三皇子高声道:“不过四弟心眼一向多,他为了和二哥斗气,长年分化上京暗兵处的势力,使二哥在上京的布局最终成空,又不惜扮作女人在金尘关周围游荡。若不是误打误撞被漆少阳撞见,又急着拉拢他而露出破绽,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叫他死得悄无声息。”
漆少阳这时分身瞥了眼三皇子,到了这一地步,他还是没有把易旷年插手其间关节的事项说明。分明,只要说出他和易旷年暗中合作,北狄大王即刻就会背过气去。
但即便这样,北狄大王还是气得不轻,他愤怒至极地手指三皇子:“之前的事情可以不论,如今你得到梦寐以求的权柄,为何还要再联合梁人?”
“谁要你的施舍。”三皇子嗤笑,手中长刀铮铮作响,“比起那些,我更想要你的命。”
不容他分说,三皇子提刀起步,刀尖当胸贯穿而过。
一口鲜血从喉管里倾倒出去,大半溅在三皇子的衣裳,和脸颊上。
北狄大王瞳孔骤然瞪到最大,直到这一刻,他恐怕也没能明白,自己剩下唯一的这个儿子,对他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幼年的冷待,宫人的欺凌,伴随将近二十年的“畜生”这一称呼,甚至最后又重新出现在了自己声声唤着父亲这一角色的口中。
三皇子冷静的拔出长刀,像扔垃圾似的推开北狄大王冰凉的尸体。
他背对着漆少阳:“多谢世子相助。往后狄国部落与大梁和平相处,我……我也为过往针对世子之事说声抱歉。”
他还是没有提起易旷年。
漆少阳注视满地狼藉,笑了笑,“我会将大王的话,一五一十带到皇上耳朵里。”
腊月二十一,上京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像样的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没个停歇地往下落,不过半日,便将京中的朱门高墙同时覆盖。
镇北王府也不例外,严严实实地裹进了一片素白里。
车辙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漆少阳利落下马,玄色大氅在风雪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他几步跨到马车旁,朝里伸出手,声音含着一路风尘也掩不住的暖意:“阿星,到家了。”
车帘掀开,阿星裹着一件火狐裘,露出半张脸。
镇北王府那两扇沉重的镶铜钉大门,缓缓向内洞开。
对着漆少阳被风雪冻得微红却依旧英挺的眉眼,阿星心底那点盘踞了一路的空茫,似乎都被这风雪,和着眼前人的温度,驱散了些许,
她牵着漆少阳的手,借力下了车。
北狄事了,她便央着漆少阳离开青州,后者因需及时复命,自然求之不得。
至于易旷年,他们都默契地不提那人。
也不关心。
将近年关,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漆少阳本想借着这一时节,和父亲商定婚约一事,满足阿星的心愿。
谁知,回来以后才得知,漆岢被皇帝下令请进宫,一住就已过一月,直至如今也未回来。
那日,即便漆少阳进宫复命,向皇上传达新任北狄大王的忠誓,也没能见到漆岢。
书房里暖炉烧得正旺。
阿星正低头翻书,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走进来的漆少阳。
“这话本子如此好看?”漆少阳从背后轻拥住她。
温润的唇瓣落在她的耳垂,惹得阿星抖了抖。这些日子,他已经很熟悉阿星身上的敏感处。
“别闹。”阿星敷衍着他。
漆少阳委屈,才一个月时间不到,阿星就已经厌倦了他吗?
他手臂收得更紧,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势要吸引女子的注意力。
阿星只好分神接住他的手,无意识的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漆少阳还是不满,索性抱起阿星,掀翻了案上的东西,包括阿星正津津有味看着的话本子。
阿星突然被漆少阳抱坐在案上,身量的增高,足以叫阿星俯视着他。
她不顾他愈加委屈的脸,“做什么?”
“你是不是倦了我?”漆少阳不答反问,“日日和我腻在一起,你都变得不想看我了,是不是?”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阿星心里叹气,却是主动伸出手,捧着他的脸,贴着他的脸颊亲了下去,惩罚性的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这不咬不要紧,一咬上去,漆少阳眼底晦暗不明,往下接住她的唇齿。
话本子掉在地上,被窗外的寒风吹得掀开两页。
话本上,女主人公鬓发湿透,颤声道:“你风流潇洒,好恶由己,生性如此。我就知道你只是将我当做消遣,便是没有我的夫君,你也放不下顽劣之心,左不过觉得我新鲜罢了。”
男主人公抽空回道:“一时新鲜是新鲜,便是做到一世,也是新鲜吗?”
更遑论而今,他们已经坦诚相见,甘堕浊流。
漆少阳久历战场,阿星本以为他总能是一路高歌勇进的。但这人太喜欢前戏,他不似表面上大大咧咧,一定要缓慢地,悠然地看她泪盈于睫,见她实在忍不住索求,才终于满意,不再只稍作停留。
阿星发出一下含糊的声音,同时紧紧贴住屋内不多的温热来源。
身下的阿星更似一只慵懒的猫,比之低头读话本子的女孩果真顺眼不少。
漆少阳一用力,将阿星挑了起来。
上京城中,人人都为将至的年关忙碌,喧嚣声中,这点微末的动静,算不得什么。
又过了几日。这日午后,阿星午觉睡醒,得知漆少阳半个时辰前,出府去见柏浩气。
她动了动酸痛的胳膊,怪不得晨早闹了一通后,漆少阳肯让她睡个好觉。
非说要她学着拿手提剑,就是累也不许有一点怠慢。
便是她习过武,耐力不错,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正想着,刚走出院落,白管事引着一位宫装内侍,迎面碰见阿星后,恭敬地见礼。
“阿星姑娘,”白管事介绍道:“这是宫里,太后娘娘指来的大人。”
“白管事折煞内臣了。”内监声音尖细,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这就是阿星姑娘吧。今日易太傅入宫看望太后娘娘,提到阿星姑娘喜好饮茶,太后娘娘说着泸州前阵子进献的空蝉银心茶叶极好,便要内臣将此物赐予姑娘。”
那内监说着,将锦盒递过。
空蝉银心……
易旷年?!
他还是回来了。
阿星面上维持着平静,谢过内监,又交代白管事好生相送。自己则转身走回了院子。
她喜欢喝茶?
鬼扯,她更喜欢睡觉才对。
阿星一扔锦盒,没成想底下掉出一张极小的素笺。
她纠结了小一刻钟时间,才慢吞吞的去捡。
上面倒是没字,只有黑乎乎的一堆符号。一看就知是乱涂上去的。
阿星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末了,她把心放回肚子里,说不准是太后心血来潮赐物,宫侍来去匆忙,多划了点东西。
阿星想了想,丢开素笺,还是打开锦盒,将茶叶取了出来。
她没泡过茶,随便取了点温水,就着茶叶,胡搅在了一起。
觉着差不多火候了,阿星一口闷下杯子里的绝顶茶叶就水。
砸吧了两下嘴,太后的东西,应是极好的。
但这茶太苦,太苦了。
阿星敛眉,将茶叶连着锦盒一道收起来,塞进了不知哪个角落。
做完这些,她看着窗外,放心走出房门。
然而院落中红梅如血,白梅似雪,冷冽的幽香在清寒的空气里浮动。
此时雪后初霁,阿星正是因此才想出府游逛的。
一个雪白的身影不请自来,站在院中游廊前,覆在其间,竟是隐约瞧不出他的样子。
他回身,“阿星姑娘。”
不得不说,漆少阳和易旷年年岁相近,但不同于漆少阳的少年意气,易旷年作为帝师,长年身居高位,身上凛然气息浑然天成。
外界那些传闻,此刻不合时宜的浮现在阿星的脑海里。
因着初入上京,就与这疯子纠缠。传闻对她的冲击度不大,故而此刻才让她忆起,易太傅被传沉郁狠辣,不近女色,偏政敌无数,仍能高居上位而不倒。
传闻的前半段都是骗人的。
易旷年外表看上去温润如玉,就连问候都那么恰到好处:“青州一别,没想到再见,近日就快到守岁。”他不带私欲的打量着阿星,“阿星姑娘似乎穿得过于单薄了点。”
他倒是忘性大,青州城门口前的争执,就仿佛一扫而空了。
氅袄太限制行动,阿星连日来都窝在屋子里,更是不需要。她见雪有散化的迹象,是准备推开门,试试外面温度,再决定行动的。是以,她只着一件单衣。
阿星挑挑眉,有意拉开距离,转身走回屋子:“啊,我正冷呢,是要多穿件衣裳。”
见到易旷年,转身逃避,已经成了惯性。
步子转至一半,阿星好了伤疤忘了疼,猛然去瞪面前人:“你怎么进来的?”
她不信,漆少阳会允许白管事,把易旷年给放进来!
等等,白管事——
派内监送东西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他真正目的,怕是要自己进府。
“谁允许你进来的,易太傅,你欺人太甚!”阿星说着,摆手就要赶人走。
易旷年八风不动,自顾自道:“听闻阿星姑娘初来上京,想来还没有时间逛过城中各处娱景。”
阿星眉头皱得紧紧,她记得她住在太傅府的那一个月,他似乎带自己去过不少地方吧?
不对……那是刁蛮粗俗的山野女子阿星。
看见易旷年眼中隐含的笑意,阿星轻而易举察觉到他的用意。
阿星不能反驳,只好道:“太傅大人百忙之中抽空翻墙过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易某倒是想亲身向阿星姑娘介绍各处,”易旷年无奈苦笑:“只是先前莽撞,恐怕惹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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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阿星越看他越惊悚,反而来了点兴致,“你待如何?”
阿星这人软硬不吃,但就有一点,她往往会败于满溢出来的好奇心。
易旷年就等她这句话,他侧过身,原来身后摆着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姑娘既不愿我陪同,又心向往之,”他道:“不如,我先为姑娘弹奏一曲?”
这是乐伶该做的事吧?
她想要听琴,何不正正经经去趟乐坊。
阿星撇撇嘴,“就是谈的好听,我也不会给钱的。”
心里这么想,她也这么说出口了。
易旷年闻言,身子僵了僵,忽然走向了她。
阿星顿时警铃大作,手臂肌肉绷紧,并时时注意周边。
之前那个黑衣蒙面人来得那么快,想来,素日里都是跟在易旷年身边的。
易旷年转眼站在了阿星身前,近在咫尺间,阿星出声:“停下。”
面前人依言停下,他没说什么,自然的解开身上的狐裘斗篷,在阿星怔愣间披在她的身上。
眼尖,瞧见了她耳后的红印。
易旷年压住眼底深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沉闷的声音撩过耳畔:“天气冷,还是要披衣御寒。”
话语中隐含叹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阿星被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竟是没有拒绝斗篷的意思。
易旷年已经坐在了古琴前,微微颔首,指尖便轻轻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清越的音符铮然响起,阿星并无所感,当真在观赏美景,起先只觉易旷年琴艺不错。
但声至高昂,如冰泉裂涧,散音如白玉兰瓣坠入寒潭。
阿星坠进他眸光,更似将临深渊。
她猛地攥紧斗篷的边缘,熟悉的旋律如同带着魔力,溪流般涌入阿星的耳中。
“南风引,”易旷年在说:“你从哪里学来的曲子?”
不,眼前人并未说话,说话的,是过去的易旷年。
琴声流淌,此时的易旷年只是专注地弹奏着,每一个音符都倾注着全部的心力。然而,眼神始终胶着在阿星的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阿星正恍惚着看向远处。
脑海里纷杂的记忆涌现已是常态,再没有最开始的那般催人疼痛。
阿星只是看着他,睁大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琴音的缠绵。
漆少阳一身红色劲装,披着同色的狐裘披风,大步流星地踏入庭院。
他面色沉静,但挂着的,要展现给阿星的笑容刹那间消失。
“易太傅好雅兴。”漆少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盖过了琴音,“我王府梅景,何至于劳大人过府一赏。”
他走到陷入记忆碎片的阿星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阿星被这么一揽,仿佛终于清醒过来。
她垂下眼睫,避开易旷年骤然变得尖锐的目光。
易旷年的琴音未停,只是那原本哀婉缠绵的曲调里,陡然注入了一丝金戈般的冷硬。
他看向漆少阳,实则是落在其揽在阿星肩膀的手上,唇角的笑意毫无温度:“曾经有人武艺高强,不爱柔舞但好舞剑。和着琴音,便是一道绚烂的景致。”
问他梅林之景,他却是扯到剑舞。
“哦?”漆少阳剑眉微挑,揽着阿星的手并未松开,另一只手随意按在腰间配剑的剑柄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大人描绘的此景着实叫人向往,不如,少阳便和音而舞,方不辜负美意。”
寒光乍现。
漆少阳身形如电,瞬间拔剑出鞘,人已经落入梅林下的一方空地。
剑光如匹练,裹挟着寒意,竟与那缠绵悱恻的琴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的剑法大开大合,刚猛迅捷,每一剑挥出,都带起凌厉的劲风,卷起地上的落雪与残梅。
那剑光并非杂乱无章,反而隐隐和着琴音的节奏。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潜流暗涌,竟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琴声越发激昂,饱含不甘的情愫。
一曲将尽,琴音拔至最高处的一个颤音,只见漆少阳一个凌厉的旋身回斩。剑光愈加璀璨,透着凛然的抗击。
剑尖精准地扫过一株老梅低垂的枝桠。
数朵开得正艳的红梅被剑气拂落,打着旋儿,如同翩跹的血蝶,朝着屋门方向悠悠飘坠。
几乎是本能地,一直怔怔看着的阿星,下意识向前探出了手。
一朵饱满完整的红梅,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了她的掌心。
花瓣娇嫩,带着冰雪的清冽气息,静静躺在她的手中。
一曲毕。
最后一个琴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生生扼断。
“知道吗?我曾经失忆了。”阿星轻轻道:“现在我想起来了。”
两人紧盯着她。
“我的名字是李星霓,对不对?”
易旷年激动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前的琴案。古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琴弦崩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他脸上的笑意扩大:“李星霓,是,是!这就是你原本的名字!”
一步踏前,他就要抱住阿星,但横剑倏然挡在他身前,周身杀气倍增,“易旷年,注意你的身份!阿星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易旷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疯狂地大笑起来,得意的道:“李星霓本与我定了终身,这可早在你之前。更何况,你尚有父母高堂,什么定亲,恐怕还没有镇北王的允诺吧。”
爹爹被牵制于宫中,果然是他的手笔。
漆少阳着实没想过,易旷年会使出这么幼稚的手段。
“你真卑鄙!”漆少阳厉喝,“易旷年,那也是过去的事。阿星阴差阳错的遗忘,便已是天意,做不得数。”
“做不得数?天意?”易旷年高高在上地瞟他,“漆少阳,可是李星霓想起来了。人终究都是被记忆支配的,她爱我,恢复记忆以后,就会摒弃所有,”他呵笑道:“当然也包括你。”
“你……”漆少阳还要再据理力争。
被他挡在身后,阿星拢起掌心的花瓣,却是打断,“易太傅在说什么,我竟是不懂。”
她推开漆少阳,和他并肩,与易旷年正面对立。
易旷年的眼神一滞,克制不住的高声:“星霓,你不懂什么?”
“太傅大人说的不错,人终究是被记忆所支配。”阿星一字一句道:“故而我想起自己是李星霓,便能接受这个名字。但我的记忆并未告诉我,我曾经和大人有接触,更不懂,我曾经是否是谁的未婚妻子。”
易旷年温和的面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开。
即便阿星失忆,即便阿星与漆少阳多有亲密,但他坚信,自己总会要她恢复成以前的模样。
因为只要想起过去,他们就会有美好的将来。
故而他不嫉妒,也唯有压下多余的情绪,才能迎回李星霓。
可看她的反应,分明是不要过往的记忆了。
易旷年整个人几乎都带着火光,但还是强装镇定,声音嘶哑,“星霓,你在怪我吗?”
他抓着最后一点希望:“你在怪我那日没有陪在你的身边对吗?你放心,青钰办事不力,我早已将他逐杀。”
阿星神情空白,陌生的名字从他口中冒出,她只是兀自压下心底的混乱,并不说话。
她并未恢复记忆。编出这番话,不过是拼凑着一点记忆碎片,和易旷年曾经的只言片语,为劝离他而说出来的。
今日的空蝉银心,还有琴音,已经让阿星确认,不能再和易旷年接触下去。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她须得和易旷年划清界限。
“不,是我已经忘了,”阿星坚定,“易旷年,除了我叫做李星霓,其余的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既然想不起来,那些过去对我来说,都是应该摒弃的所有。”
她额前虚汗涔涔,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易旷年脸色变幻的同时,她更觉得脑中刺痛更甚。
不对,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似乎,似乎,是什么东西在“滋滋”作响。
但阿星忍下剧痛,就是搀着漆少阳的手,也得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易旷年,出去,离开镇北王府。”
“离开?”易旷年喃喃重复着,他失魂落魄地,只有阿星的一句“对我来说,都是应该摒弃的所有”还回荡在他的耳边。
将自己的话如数奉还。她是在为漆少阳说话!
阿星显然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不愿与他纠缠更多。
但明明最开始,是她毅然闯入他的记忆中的。
易旷年忽然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声音低得犹如来自九幽地狱:“离开王府可以,但我总得带点什么一块走……”
话音未落,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凭空出现,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扑向阿星。
“找死!”漆少阳反应快速,长剑化作一片光幕,瞬间将阿星护在身后。
其中两道黑影手持短刃,与漆少阳的破军剑猛烈交击,爆出一连串刺目的火星。
但还是有漏网之鱼,剩下的一人目标明确,身形如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绕过漆少阳的剑幕,五指成爪,攻向阿星肩头。
阿星虽惊不乱,她此时头痛欲裂,但依旧敏捷,腰肢向后一折,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抓。
同时足尖灌注内力,狠狠踢向对方手腕。
风没料到她反应如此迅捷,手腕一翻,变爪为掌,硬生生格开了阿星这一脚。
然而,阿星借着这一踢的反震之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板向后飘飞,姿态流畅,仿佛踏在无形的阶梯之上。
——踏雪无痕。
这是十绝雨涯的失传绝技。
同为十绝雨涯中人,风很清楚,自己不是面前人的对手。
而在阿星双足凌空虚点,身形飘退的刹那,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
滋——滋——【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80。攻略任务即将完成。】
那是什么声音?
阿星脚下一扭,差点摔倒。她心中想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脑子里说话!”
【重生系统37号重启中……三七正为宿主服务,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声音很是诡异,似乎是小孩子的嬉笑声,但说话时,滋滋个不停。
不对,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还在和她对话!
一念之间,阿星颤颤巍巍的又问脑子里的东西:“你能帮我什么?”
那道声音却是在自说自话,【警告!检测到宿主身体记忆异常。】
【三七需为宿主恢复记忆。】
阿星捕捉到重点,脱口而出:“不要!”
这声不要,拦住了再次冲过来的风。
而阿星,她飘在原地,剧烈的疼痛,头颅仿佛都快要被劈开。
这一次,再不是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而是完整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划过,疯狂冲撞着她的意识。
阿星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飘然的身影骤然僵在半空,如同折翼的飞鸟,所有的动作都凝固起来。
她眼前一黑,似乎有人正冲来她坠落的方向。
最后看到的,是风那双唯一露在蒙面巾外的双眼里,一闪而过一丝震惊。
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吞没。
33. 李星霓(一)
李星霓是在疼痛中醒来的。
脑子像被人从身后敲了一闷棍,李星霓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重生系统37号绑定宿主成功。】
滋——滋——
【……攻略目标:易旷年。】
【攻略任务:收集易旷年对其好感度达到100,使其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易旷年是谁?
李星霓踉跄了两下,呆呆的问。
【检测到宿主疑问,正在调取资料——】
易旷年,大梁当朝太傅,十七岁成为新科状元,被小四岁的皇上拜为帝师。从此平步青云,虽政敌无数,然而其手段狠辣,阴郁心狠,权倾朝野。
看着那张温润的面孔,着实无法和资料里的描述对上。
“那,任务成功以后呢?”李星霓不知自己是否该接受这个荒谬的现状。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唯一能记住的,好像只有自己叫做李星霓。
【任务成功后,三七会遵照主系统命令,送给宿主一个愿望。】
李星霓挑眉:“可以试试。”
脑海里的系统美滋滋,这个宿主接受现状还挺快,省了它许多的工夫。
【检测到目标人物正在前往镇国公府,请宿主即刻出发,执行任务。】
李星霓:怎么执行?
她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色夜行衣,在白日里的闹市显得格格不入。
这叫她对自己晕过去前的行动更加好奇。
【这由宿主自行决定。】
李星霓:?
【……适当时候,三七会为宿主提供帮助。】
这还差不多。
系统说着,即刻在她的脑海里摆出一幅舆地图。
那上面标着她此刻处于的位置,然后前方,着重标着两个小红点。
李星霓摸摸下巴,很快跟随图上的标记,穿越喧闹的人群。
李星霓走到离她更近的标记处,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一座府邸,上面刻着几个大字“镇国公府。”
恐怕就是三七之前说的,易旷年将临的地方。
李星霓:易旷年今天上镇国公府做什么?
【参加镇国公府后花园的宴会。】
宴会么,那她不如将计就计混进去。省得单独费时间去拦那人。
酉时三刻,暮色初合。
镇国公府偌大的后花园里,灯影幢幢,丝竹声细弱蚊蚋,几乎被满园的紧张吸食殆尽。
宾客们个个敛声屏气,端坐如泥塑木雕,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主位方向,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唯恐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引来雷霆之怒。
李星霓站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身上是一套临时弄来的,略显宽大的侍女衣裙。比之之前的夜行衣,这叫她更加浑身不自在。
她悄悄抓了一块荷花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
【宿主,请执行任务。】
李星霓慵懒道:怎么执行?
她抬眼,飞快朝主位方向瞄去。
灯火最盛处,那人一身玄色锦袍,几乎融在沉沉的暮色里,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隔得远,五官瞧不真切,只觉侧脸的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利落,下颌绷紧,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低气压。
易旷年随意靠在椅背上,一手端着青玉茶盏,指节修长,肤色冷白。
整个宴席的压抑源头,正是此人。
想来,镇国公府夫人递请柬之时,并未料到,这位易太傅竟会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
【三七建议宿主,当众表演古琴,吸引目标人物的注意力~】
为何她会从这道诡异的声音里,听到一丝,俏皮?
呃……
一股奇异的热流瞬间涌入李星霓的四肢百骸,直冲脑海。无数关于指法,弦韵,意境的领悟强行灌注进来,仿佛她已苦练琴曲数十载。
李星霓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几步,手里那半块可怜的荷花酥“啪嗒”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尘土。
这突兀的动静,在死寂的宴席上无异于平地惊雷。
唰!
数十道惊恐万状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如同冰冷的针。
李星霓头皮发麻,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主位上,易旷年的眼皮似乎微微抬了一下,那视线隔着人群扫来,虽只一瞬,却让她如坠冰窟,四肢僵硬。
她一下子想起,系统提供的易旷年资料里,对他清扫政敌所使狠辣手段描述的种种。
镇国公夫人脸色煞白,强撑着笑容打圆场:“哎呀,小丫头毛手毛脚,惊扰了太傅大人清静,还不快……”
她话还没说完,李星霓已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宴席中央临时摆放的古琴前。
该死的系统,别躲在脑子里不出声!
“我,我见宴席气氛冷清,斗胆,斗胆为诸位献艺。”李星霓咽下口水,磕磕绊绊的说。
镇国公夫人也不说话了,只瞧向易旷年。似乎是要他拿主意。
易旷年一脸不感兴趣,不再瞧李星霓一眼,反而闭起了眼。
态度一目了然。
镇国公夫人自觉清楚易太傅的决定,正要唤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拉出去。
此时骑虎难下。
李星霓认命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手指已不由自主地搭上古琴的琴弦。
那股强行灌入的“精通”感接管了她的身体。指尖轻拨,一声清越空灵的泛音如一滴寒泉,落在宴席诸人的心上。
紧接着,舒缓悠扬的旋律从她指下流淌而出。
易旷年倏然睁开双眼。
那曲调本该温煦如春日熏风,带着江南水乡的缱绻柔情。
然而此刻,在这座被恐惧笼罩的后花园里,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李星霓只觉得指尖下的琴弦绷得紧实,每一个音符都弹得小心翼翼。
她努力想弹出曲中的暖意,注入自己的理解,可那旋律深处,总是不自觉地染上几分挥之不去的惊惶。
见易太傅并没有赶人的意思,镇国公夫人捏着帕子,心下稍动,没有再说话。
琴音袅袅,在凝滞的空气里艰难地穿行。
宾客们大气不敢出,眼神复杂地在琴音与主位之间来回梭巡。
最后一个余音在指尖震颤着消散,花园里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
主位上,易旷年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李星霓正斟酌着要开口,却见他薄唇微启:“南风引,”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从哪里学来的曲子?”
哪里学来的曲子?
前一刻从系统处剽窃来的东西。
李星霓挤出一点笑:“回大人,是幼年机缘巧合之下,一个婆婆教给我的。”
她还要再说,易旷年挑眉,似乎饶有兴致。
然后,他道:“聒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也不知是在说琴音聒噪,还是在骂喋喋不休的女子。
两个字,轻飘飘的,瞬间将李星霓的话堵回了嗓子眼。
她依靠身体的本能,同时敏锐地意识到,他在愤怒。
怒的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李星霓仿佛被那两个字狠狠扇了一巴掌。
李星霓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身下的绣墩,顺着一声闷响砸在地上。
她也顾不上了,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低着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远离主位的方向,朝着花园深处那片相对昏暗的月洞门冲去。
宽大的裙摆绊住了脚,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狼狈地用手撑了一下旁边的假山石,粗糙的石面磨得掌心火辣辣的疼。
可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停留,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而身后,徒留一地狼藉,眼神无处安放的宾客,和身体微向前倾的太傅大人。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滚烫的脸上。
李星霓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确认彻底离开了宴席的范围,听不到任何丝竹人声,才敢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片幽静的竹林,月光被茂密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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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的光影。
李星霓扶着旁边一株碗口大的竹子,胸口剧烈起伏。
她恨不得把系统给抓出来揍一顿!
李星霓:我不做什么任务了!什么情根深种,要一个在此之前我压根没见过的男人非我不娶,我还不如指望他叫我入土为安!
系统不说话。
不妨碍李星霓越说越气,抬手用力拍了一下身边的竹子,震得竹叶簌簌落了几片:他脸臭得跟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人一坐在那里,就跟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一样,看一眼都冻得慌!还要我去攻略?呸!本姑娘不伺候,这破任务谁爱去谁去。喂,你帮错人了,赶快解绑,立刻!马上!
【检测到宿主强烈抗拒情绪。】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10。任务进度缓慢,宿主要加油哦~】
李星霓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负……负十?!”李星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陡然出声:“负分?!他还给我打了负分,我……我……”
她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指着虚空,仿佛哪里站着那个可恶的系统:“我冒着被赶出去的生命危险,豁出脸面引他注意,就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他还嫌我聒噪,还给我扣成负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任务根本就是耍人。没法做,绝对没法做!我要解绑,你赶快给我解绑!”
【三七已经绑定宿主,无法完成宿主需求。另需提醒宿主,任务成功即可获得一个心愿,任务失败,则会遭到抹杀。】
李星霓怒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星霓:什么叫做、抹杀?
【不仅宿主的身份消失在世间,灵魂也会遭到抹杀,不入轮回不再转世托生。】
李星霓的心火骤然升腾:你有问过我意见吗?你刚开始绑定我的时候,有给我说过这声提醒吗!你没有,一意孤行决定我的命运,让我去取信那阎王爷,对,你知道大梁都称呼易旷年什么吗?他们都叫他阎王爷,就是因为他心狠手辣,不近女色,敢近他一尺的人都死得连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警告:任务失败惩罚不可撤销。】
它也知道这任务变态,设置了不得解绑,不得反悔的终极惩罚。
李星霓恨得牙齿痒痒,又是一掌打在旁侧竹子上。
她愤而转身,突然,她看见了一个多出来的人影。
“咔嚓”一声,枯枝被踩断。几步开外,疏朗的竹影下,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立在哪里。
他仍着玄色锦袍,只有领口和袖口在破碎的月光下泛着微光,正是她狠骂过的“活阎王”“冰块脸”。
她方才都嘀咕了什么?他听到了多少?
李星霓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她头皮阵阵发麻。
她收回拍在竹子的手,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木偶。
易旷年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角,他拂动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间死寂。
他裹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冷白的指尖捻着一抹小东西,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李星霓瞳孔一定,那是她方才仓皇逃跑时,不知何时遗落的一枚珍珠耳坠。
“太傅大人?”她悻悻而笑。
易旷年的目光从她煞白的小脸上移开,落在那枚圆润的珍珠上。
“这是姑娘的东西。”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珠面,他低低“嗯”了声,声音依旧是没什么温度的平直,“姑娘的琴,指法尚可,只是弹奏的这曲南风引,杀伐气,太重了。”
竹林间的风,似乎在一刻彻底停滞了。
李星霓笑不出来,摊开手,“还我。”
易旷年才没那么听话,他反手捏紧耳坠,反问道:“你是谁派来的?为何会南风引?”
呸,要是谁派来的就好了。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李星霓集中心神瞪他,撩起裙摆,擦过他身形,腿部用力,溜之大吉。
临飞起来的那一瞬,李星霓大骇:系统,你又活了?你让我飞的?
三七虚心在脑中闪光,可、可能是?
34. 李星霓(二)
二月十二,乃太后娘娘的寿辰。
宫里特设圣寿宫宴。
紫宸殿内,通天烛火熔金化玉,照得满堂华彩煌煌如昼。
金丝楠木的长案排开,错落陈设着海外奇珍,各色美酒佳肴。宫娥们云鬓高绾,彩袖凝香,踏着细碎无声的步子在席间穿梭,好似一群无声的锦鲤。
太后高踞于御座之上,一袭明黄凤袍在灯下如同夕照,温和却凛然不可冒犯。
易旷年立于群臣前列,玄色袍服深如墨夜,唯腰间玉带上嵌的一点寒星似的翠玉,在煌煌灯海里透出清冷的光。
他面上沉静,只一双深邃的眼,幽潭般映着跃动的烛影,无人知晓其下暗流的深浅。
席间有伶人献艺,皆为异域装扮。
当中一人尤为引人注目,身形如北地孤松,五官深刻似刀削,眼窝深陷处,眸光如埋藏的寒铁。
他舞姿矫健,翻腾腾跃间腰肢劲韧,手中那柄三尺余长的狮纹金鞘弯刀,随着乐声流转不休,寒光点点泼洒开来,引来席上一片低低赞誉。
旋身如风,渐渐靠近御阶,面上挂着卑微谦恭的笑容,目光却如蝎尾悄然刺向御座。
乐声陡然拔高。
那伶人足尖猛一点地,身形竟如离弦之矢,直扑丹陛之上。
手中弯刀早已脱鞘而出,一道刺骨的寒光撕裂了满殿浮华锦绣,射向太后心口!
仿佛一道冰冷虚线,已滞停在太后胸前咫尺。
御前侍卫的惊呼,被太后的惊骇扼在咽喉深处。少年皇帝骤然起身,玉盏当啷坠地,琼浆泼溅如血。
死亡的阴风,瞬间冻结了满堂的呼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数丈之遥,居于下座首位的易旷年,竟如轰雷击地般跨越。
并非扑向刀锋,而是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刺里撞向太后。
那一撞,裹挟着全身筋骨之力,沉稳而决绝。
电光石火间,弯刀“噗”地一声闷响,深深楔入易旷年肩胛之下,左胸之上。
锐器贯骨之声清晰可闻。
温热血泉立时喷涌而出,有几滴甚至溅上太后惊骇苍白的脸颊。
巨大的冲击力令两人一同倾倒,易旷年倒下的瞬间,右手已闪电般反扣住那刺客握刀的手腕。
“咔嚓”一声,骨裂脆响,刺客惨嚎声尚未出口,侍卫们如潮水般涌上,无数柄泛着寒气的刀刃,已架满刺客全身。
“护驾!快封锁宫门!”侍卫统领嘶吼着,声音撕裂了凝固的死寂。
易旷年躺在冰冷的金砖上,血水迅速在身下慢溢开一小片暗红。
他牙关紧咬,面色如纸,冷汗混着血水从额角淌下。肩胸处的剧痛如烈火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锐痛直钻心底。
皇帝明显慌了神,当众下令,“把尤胡使团扣住,再将客驿和京城城门全都封锁!”
易旷年身前,太后强抑着惊魂,推开搀扶的宫人,俯下身,凤袍金线浸染了易旷年的血,“易卿……”她声音微颤,从卫有过的真切惊悸蕴含其中,“此恩……”
易旷年喉结滚动,气息急促抽动,肩头伤口随之痉挛,他勉力吐出几不成声的字,慌忙打断:“太后……万安,臣之本……”
【警告:目标人物易旷年危险!】
李星霓拿着从系统不知道从哪变来的银子,正在京城游逛。她举着几串糖葫芦,吃的兴起,就听脑海里的系统发出刺耳的声音。
李星霓吃糖葫芦的动作一顿:什么危险?
【三七已为宿主调取易旷年此刻画面】
金碧辉煌的宫殿,乱糟糟的人群游走。太医颤抖的手指剪开层层浸染鲜血的锦袍,露出了易旷年身上的狰狞创口。
李星霓张了张嘴:易旷年要是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执行任务了?
三七:【任务对象一旦死亡,宿主会即刻遭受惩罚。】
李星霓立马掉下眼泪:易旷年,你可千万别死啊!
很快,易旷年被小心翼翼抬至偏殿,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围在了易旷年的床榻前。
李星霓咬唇:他应该会没事的吧?
【检测到宿主疑问……三七也无法解答。】
李星霓:?
不是有道说,祸害遗千年吗?照她看,易旷年这厮绝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
她又开始嚼糖葫芦,只是明显更心不在焉了。
系统一直再没来烦李星霓。但李星霓的性命没受威胁,她自然而然,就觉得那日后,易旷年的生命无虞。
直到……
李星霓这日走出客栈,恰巧见城门口,一堆人围在同一个地方。
她眨巴眼,毫无负担的走过去。
“这是什么?”听见周围有人问。
认字的一人说道:“宫里张贴皇榜,说太傅大人的性命垂危,似乎有中毒迹象,但太医完全无从下手。就连中的什么毒都查不出来。”
“易太傅?听闻是前些日子,在太后娘娘的圣寿宫宴为娘娘挡了一刀。”
读皇榜的人不屑的小声:“太后娘娘垂帘听政许久,而易太傅听从皇上之命。两派对立许久,也不知易太傅要是知道,自己为了拉拢太后,而失了自己性命,又该作何感想。”
李星霓悄然退出人群,一咬牙,叫出系统:他们说易旷年要死了?
系统这回出现得很快:【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李星霓一脸黑线:我要去救易旷年。
【宿主可以揭下皇榜,入太傅府里为攻略人物易旷年解毒救命。】
李星霓犹豫:我不会解毒啊。
脑海中的光芒大盛:【三七可以为宿主提供帮助~】
华灯初上,露出模糊轮廓的府邸立在面前,琉璃瓦顶在暮色中闪着冷光。
李星霓手里卷着羊皮纸,费劲拍打门前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嚣张道:“听闻贵府大人有疾,我能解毒!”
暴雨如天河倒悬,狠狠砸在太傅府门前威严的兽头门环上,溅起一片迷蒙冰凉的水雾。
夜色被闪电撕开惨白的裂口,瞬间照亮了府门前孤零零的身影。
李星霓浑身湿透,单薄的青布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开门,”李星霓张开被雨水清刷,上面字迹迷糊的羊皮纸,“我能救易太傅!”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门轴终于发出艰涩的声音,沉重地打开一条缝隙。
门房那张刻板而警惕的脸探出来,目光扫过她落魄的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哪里来的疯妇,深更半夜来此喧哗?速速离去!”
李星霓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手中皇榜差点刺瞎门房眼睛:“这是宫里的皇榜,我能救易旷年,让我进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落,李星霓的声音陡然拔高:“要是易太傅中毒而死,你耽误得起吗?”
门房被她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光芒慑住,脸色瞬间煞白。
府内的慌乱和压抑他是知道的。
太医原先为太傅控制住了毒素的蔓延,于是他从宫里被挪出来,谁知两日后的晚上,太傅的身体病痛又开始反复无常。
硬生生熬了三日,眼看太傅气息微弱。但这一次,整个太医院的太医,无一人能给出准确的救治方案。
门房当机立断,让出一个身位。
李星霓一路跟随指引,走到了易旷年所住的厢房。
廊下侍立着的仆从们个个面无血色,垂手屏息,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像是被暴风雨惊散的鸟雀。
青钰在忙乱之中,见到了被领过来的李星霓。
他有意要拦,打量着她:“姑娘,你是?”
门房拦着李星霓,就是因为李星霓看上去再年轻不过,况且她除了挥出皇榜,两手俱是空空。全然不像是有备而来。
李星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越过他,径直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带路。要是再迟些,大罗神仙都难救易旷年。”
青钰踌躇一瞬,还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推开了房门。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又混合着多种名贵药材,着实令人作呕。
巨大的沉香木拔床上,层层锦帐被金钩挑起,不可一世的冰块脸易旷年,仰卧其中。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李星霓一走近,就看见他裸露的上半身,缠满了厚厚的白色细棉布绷带。那绷带自他左肩胛骨下方至肋骨,正被一股不断蔓延的紫黑色浸染洇透。
那紫黑如同活物,边缘带着诡异的乌青,正蚕食着周围健康的皮肉色泽。
床边跪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太医,用浸了温水的细软布巾,徒劳地擦拭着他身上不断沁出的冷汗,和绷带边缘渗透出的,颜色深得发暗的液体。
李星霓几步抢到床前,无视床边太医惊愕的目光,和侍女们惊恐的退避。
她抿唇道:“有银针吗?”
几位太医想要说话,却被李星霓的眼神镇住。
青钰无法,只好道:“几位大人,这位姑娘揭了皇榜,说有法子救治太傅。”
其中一位太医眼看就不太信任,但鉴于他们忙活了几日几夜,仍一无所获。这姑娘非要横插一脚,要是太傅性命无碍也就算了,要是太傅真的死了,责任也不会叫他们背上。
他脑子转得很快,很是“殷勤”的将药箱推向李星霓。
那里面整齐码放着银针,小巧锋利的柳叶刀,还有各色瓷瓶药罐。
李星霓挑出根银针,针扎向绷带下的皮肉,刺出一点血液,探向旁侧装着清水的瓷碗。
针尖在清水晃动中,缓缓化为暗黑。
她蹙眉将银针举近烛火,针尖的乌黑尽头,缓缓浮现出蛛网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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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纹。
灰纹扩散如雾,肉眼可见的又变靛青。
搁下银针,李星霓又伸出三根手指,指尖微凉,装模作样搭上易旷年未被绷带覆盖的右手腕寸关尺。
“是失魂叶。”李星霓收回手,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失魂叶叶身有毒,只需轻轻碾碎枝叶就已是天然的毒物。而这毒源自……北狄。”
北狄?众人一愣,可那刺客分明出自尤胡使团。
李星霓继续道:“不出我所料,此毒生于酷热沙碛,其性至阴至诡,初时如烈火焚身,气血狂沸;待其入血归经,则如附骨之疽,阴寒凝滞,蚀筋腐骨。
“一旦中毒,不出三个时辰就会死于非命。而易太傅之所以坚持良久,想来是你们为他服下诸多珍贵良药所致,尤其是前期就为他服下雪域金莲线,才有他最初几日无恙的假象。”
她说得头头是道,在场众人都不敢反驳,“姑娘,您可有法解?”
李星霓没有回答,目光转向易旷年。
他似乎被剧痛折磨得意识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失魂叶”三字时,竟强撑着睁开了一丝缝隙,目光锁定于她,带着审视。
李星霓对他回以一笑,“得罪了,太傅大人。”
她拿起细长的柳叶刀,在烛火上反复燎过。俯身,左手稳定地按在易旷年肩胛下方那片紫黑绷带的边缘,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绷带下肌肉因剧毒侵蚀,而异常的僵硬和滚烫。右手执刀,刀尖刺入绷带边缘,被毒血浸得最深,颜色最暗处。
下手干脆利落,易旷年身体猛地一弓,额头青筋暴起,却是咬紧牙关。
李星霓眉头一挑,刀尖又轻巧地划开绷带和下方黏连的皮肉,一股黏稠如墨的紫黑色血液,带着微温,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早已准备好的雪白棉布上。
“按住他!”李星霓低喝。
旁边的侍卫如梦初醒,以青钰为首,慌忙上前,用力按住,易旷年因剧痛而痉挛挣扎的肩膀。
李星霓毫不停顿,放下刀,从袖口拿出一个扁平的银质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半盒色泽深褐,黏稠如琥珀,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药膏。
她用一根扁平的银簪挑取了一大块药膏,涂抹在刚刚划开的伤口上。
那药膏甫一接触翻卷的皮肉,犹如滚油泼血,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易旷年身体猛地一颤,闷哼声被强行压回喉咙,浑身肌肉绷紧如铁。
李星霓神色专注,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她迅速拿起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分别刺入易旷年心口、手臂几处要穴。针尾颤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
接着,她又从袖口拿出另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三枚殷红如血的丹丸,塞入易旷年因剧痛而紧咬的牙关之间,指尖在他喉间某个位置一按一送。
“呃……咳……”易旷年被迫咽下药丸,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了伤口,让他脸色更加惨白如纸,看向李星霓的眼神里充满了怒意。
李星霓只觉他可怜,不与他计较。她擦去自己额角渗出的汗珠,只道:“毒势暂时遏制了。”
众人看过去,易旷年肩胛处,令人心悸的紫黑色蔓延之势,竟真的肉眼可见地停滞了。
新渗出的血液虽然依旧呈暗红,却已不再带有诡异的紫黑。
厢房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终于泄开一丝缝隙。中人无一不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李星霓声音带着疲惫,传入房中每一人的耳中,“但失魂叶一毒诡谲,加上余毒深入太傅经络,非朝夕可拔除。需连续半月,早晚施针用药,辅以特制药浴,密切观察,方可保无虞。”她顿了顿,目光坦然迎上易旷年微眯的眼眸,“看来我不得不留在太傅身边了。”
易旷年刮过她不情愿的脸,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府上自有太医仆役无数,何须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日夜守候?”
李星霓耸肩:“太傅大人此言差矣。在场之人除我以外,有谁能够窥得失魂叶一毒的门径?”她纤细的手指隔空,虚虚点向他心口偏左的位置,“若无我独门针法日日疏导,一旦余毒受激反扑,寒凝血脉,直攻心窍……”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满意地看着易旷年紧蹙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到时,纵是华佗再世,怕也只能望而兴叹了。”
易旷年死死盯着她,这种遭人胁迫的感觉,最为讨厌。
偏偏,面前的女子又同时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面孔。
半晌,他勾唇,声音沙哑:“姑娘既有把握救下我的性命,那就麻烦留在府上。”
他直视李星霓,“青钰,带她去西暖阁安置。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府内一步。”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0。任务进度稳步发展,宿主已经踏出一大步~】
李星霓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35. 李星霓(三)
一辆青帷小车,碾过平荧大街未融的雪泥,悄无声息拐入深处。
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响不小,最终停在一座府邸的角门处。
门楣高悬,乌木牌匾上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太傅府。
车帘掀起一角,探出一只纤细的手,稳定扶住了车辕。
紧接着一个裹着素色锦缎斗篷的身影利落地跳下车来。兜帽滑落些许,露出一张年轻面孔。肌肤胜雪,眉眼清冽,鼻梁挺直,唇色淡樱。
角门无声地开了条缝。
青钰已等候多时。
李星霓目不斜视,淡定掠过了他,“易旷年说过不再限制我的自由,他不会又反悔了罢?”
青钰轻咳一声,对李姑娘时时语出惊人的习惯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他委婉地道:“您昨夜出府以后,本就错过了晚间诊脉。要是晨间再误,大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了。”
李星霓迟钝的回忆起来。
她为易旷年诊治解毒,又是系统三七的功劳。
至于说要留在太傅府,她是真的没那个心思。
易旷年当众宣布,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她擅自行动。那架势,哪里是认她为恩人,分明是将她当做仇人!
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星霓想得透彻,易旷年先是见她在镇国公府出现,后来她再次出现,又化作坊间神医救他性命。这样巧合的事情,若说不是有意为之,就连她也不信。
那么两人之间,就生出了一层天然的隔膜。
李星霓眼观鼻鼻观心,只专注地忙前忙后。
又是一日三餐陪在身边,又是早起晚睡请求诊脉,又是亲身为他泡药浴。
至于其他的,她一概不提,一概不理。
易旷年而今倒是准了她单独行动,她觉着,这是个好兆头。
她小命要保的好兆头。
李星霓心情不错,连带着对青钰露出了个笑容:“昨晚夜宿日月阁,玩的有些忘乎所以。不过我这不是一大早就回来了嘛!”
庭院深深,府内回廊曲折。
李星霓已经适应了太傅府上萧瑟的氛围,步履沉稳。
素色斗篷的下摆拂过地面,未沾染半分尘埃。
青钰却面如土色,日月阁,那里可都是一些小唱,供人取乐,清一色的男伶人!
偏李星霓浑然不觉,自然问道:“太傅今日不去早朝吗?”
说起易旷年,这厮的体质不是一般的变态。寻常人中毒至深,又是刮骨又是扎针的,能安稳瘫在床上就不错了。
但易旷年就不是个正常人!她到府里第七日,就像是身后有狼追赶似的,着急忙慌听奏去了早朝。
然后,雷厉风行地,查清了当初,胆敢在圣寿宴上刺杀太后的细作实为北狄暗兵处的人,还了尤胡使团清白。但太后在此一事过后,一蹶不振,也不再垂帘听政了,大有放权给皇上的意思。
也是在那一日过后,他许了自己出府的自由。
朝堂上的事李星霓装作不知。陪在易旷年这冰块脸身边,是要有勇气的,李星霓正常来说没这个勇气,所以往往需要外力的驱使。
一听到自己可以随意出府,她当即不顾系统劝阻,不看易旷年脸色,叫了马车,就奔向新世界去。
昨晚也不例外。不过李星霓可是掐着点回来的,料定易旷年应还在早朝,抓不住她的把柄。
正沾沾自喜,就听青钰破罐子破摔道:“太傅昨日一直在等姑娘,今日干脆告假不去早朝了。”
李星霓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冰块脸竟然还能想到保重自己身体了?
不错不错,也省得到时候把他治死了,还得连累自己。
李星霓几步走到易旷年的卧房,推开门前挥走了青钰。当然,后者本就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原以为青钰把自己带到卧房,再结合易旷年推了早朝的消息,李星霓还道易旷年旧疾复发了。
系统竟然没提醒她。
她在心里盘算着,三七估摸着又睡着了。
心里揣着对系统不负责的唾骂,易旷年一个大活人突然凭空出现在眼前,可就吓死人了。
李星霓差点叫出声:“易旷年,你干什么!”
易太傅很无辜:“这里是我的卧房,你见到我为什么这么惊讶?”
“……是你没出声,吓到我了!”李星霓狠狠翻了个白眼,“太傅大人,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易旷年没回她,径自躺倒床上,闭上双眼。
他今日倒是没回呛她,李星霓心里奇怪,鼓着嘴问:“易旷年,你今日不舒服吗?”
“为什么这么问?”易旷年是真的疑惑,李星霓为自己治疗施针的这些日子,向来秉承着少言多做的原则,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昨日偷跟去日月阁,她左拥右抱几个小唱,是他见到的,连日来,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
易旷年一直在想,若李星霓真是被人派来杀他的,那她的表现,绝对昭示着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动手。
亦或者要借毒杀他,这样更加悄无声息,不容易追责到她。易旷年忽而坚定的想。
不知不觉,李星霓话多了起来:“我本以为你是铁打的身体,余毒未清就敢去早朝,想来你那时一定觉得自己身体无大碍。那今日告假,定然就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实在无法行走了。”
“这不是遂了你的愿吗?”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冰块脸应该是笑了。
但笑得阴恻恻的。
李星霓退后一步,警惕道:“你说谁的愿?我听不懂。”
好心当成驴肝肺!
明明你死了,我也讨不得好!
易旷年却没再说,主动伸出了手。
在原地观察了他许久,见他终于没有发疯的意思,李星霓才放下心来,走向前,搭上他的腕间。
李星霓装模作样的摸了两把小手。
勉强把心底的那股郁气压了下去。
许是眼神太赤.裸,床上的人蓦地打开双眼,吓了李星霓一大跳。
那疯子端详着她,道:“你不是上京人氏?”
李星霓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鉴于她对城里确实没什么过多的记忆,她只好点头:“我的确不是上京人氏,而是自幼在山间长大。”
她第一日晨间为他把脉的时候,就有解释,她行走于山间,自幼学医。至于那日出现在镇国公府,也是因为初到上京,想着混口饭吃,于是进去做工。但好死不死的,宴席上鲁莽的行为,让她也丢了那一活计。
这厮就没听进去她说的话!
李星霓撇撇嘴,移开了手指:“太傅大人并无大碍。”
“我并未说过我不舒服。”他回答得心安理得。
“那您为何执着地要我把脉?还从昨晚等到现在。”
易旷年脸色一僵,轻咳了声:“昨日我本想和你去府外吃晚饭的。”
李星霓怀疑他的用心,本能的要质问,但转眼想到她夜宿于日月阁……
李星霓眨眨眼,笑得甜甜的:“今日去也成。”
易旷年那句话竟不是玩笑。
黑漆平头马车从太傅府驶出的时候,李星霓还有点呆愣。
马车内空间宽敞,暖炉烧得正旺。
李星霓外罩一件半旧的灰色斗篷,靠坐在一侧。看似发呆,其实是在打量对面的易旷年。
说实在话,见到易旷年的第一面,这人高高在上,又冷沉又刻薄。而第二面,是这厮最为狼狈的时候。她借着解毒的时机算是狠狠报复了他。
几日的调养,易旷年的脸色不再苍白,但似乎,也不再是那么目空一切了。
但还是那么令人讨厌。李星霓不无可惜的想,白瞎了这张好看的脸,嗯,还有连日月阁的小唱都比不过的好身材。
李星霓正想得出神,脑海中一道声音让她打了个激灵。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10。任务有条不紊完成中,宿主再接再厉哦~】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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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随意的吗?
看着阖着双眸,显然是闭目养神的易旷年,李星霓觉得系统是坏了。她什么也没做啊?
三七幽幽探出头:【宿主,目标人物的好感度一直在波动,是好不容易才稳定在10的。】
李星霓呼出一口气,连日来憋着的一口气都仿佛泄了出去。
看来,她需要给易旷年灌一剂猛药。
想到昨日去日月阁取的经,她不信,她还拿不下易旷年。
要去的南吉酒楼,离太傅府不是很近。
李星霓是在马车晃晃悠悠,而早起的自己眼皮已经开始下坠的时候,终于意识到的。
她之前一边游逛,一边赶过去,竟是觉得不过就一段路。
马车停下,李星霓不小心向前拥,多亏易旷年反应快,一手扶住了她。
李星霓呐呐:“多谢太傅。”
易旷年不言,径自下了马车。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易旷年掀开车帘时,抬手挡了一下。
李星霓迎着阳光,也不适的眯了下眼。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讨厌。
南吉酒楼大堂人声鼎沸,热气蒸腾,混合着各种食物浓郁的香气。
易旷年看上去很是低调,毕竟身无仆从,只带了李星霓一人。
他们随意挑了张空着的桌子。
李星霓替他拉开椅子,自己则坐在对面。她并未征询易旷年的意见,熟稔地对候在一旁的店小二吩咐:“给我一份干煸冬笋,清蒸鲈鱼,这回可不要放葱了。还有半只挂炉烤鸭片皮,配荷叶饼和酱料,酱料也不要葱的。嗯……再要一壶温热的桂花酿。”她顿了顿,欢喜道:“哎呀,怎么能忘记我喜欢的五指毛桃杏仁汤,记住一定要趁热的,热的新鲜。”
她点点头,迫不及待的看向易旷年:“太傅,你要吃什么?”
店小二浑身一颤,打起精神。
“和你一样吧。”易旷年随口应道。
李星霓眼里闪过一丝恶趣味,“好,就照着这单子给我们上两份。”
上菜时,一同来的,还有满脸堆着笑的掌柜。
李星霓有些倒胃口,“你能别笑了吗?”
掌柜谄媚的点头:“太傅大人亲临我南吉酒楼,实在是幸事。如今楼上雅间正空着,不如,我为太傅安排一个清雅的去处?”
见易旷年半天不理人,他又看向等待布菜的李星霓。
李星霓随口道:“太傅就喜欢热闹,你这不是扫他的兴吗?”
掌柜愣了一愣,连声应道:“是,是。小的有眼无珠。”
李星霓已经端起那碗汤,大口喝了起来。
掌柜眼里皆是惊惧,一时忘了照看易旷年。
易旷年眉头微动,学着李星霓的样子,也端起那碗五指毛桃杏仁汤。
一饮而下。
不幸半路被呛,差点吐了出来。
她为什么能喜欢这个?
掌柜雀跃的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位小姐喜欢这口味?近一年来,您是第一位赏识这份汤的人!”
“嗯嗯,这味道明明不错。而且没有加那难闻的葱,就更合我的胃口了。”李星霓一见易旷年见鬼的神情,就没忍住唇角弯起,“谁知先前却听你们介绍,这味道许多人难以忍受。”
掌柜的诉苦道:“可不是嘛!这要是叫我们调配出这味汤的大厨,知道有姑娘这位高人的存在,都得收拾包袱投奔姑娘,日日为您做菜了!”
“太傅府可容不下这位大厨。”易旷年冷不丁的插话。
二人的交谈被打断,掌柜的一本正经直起身,视线在两人之间梭巡。
李星霓只好打哈哈:“都凭太傅安排。”
易旷年的眉宇才渐松下来。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顺利。
索性,易旷年没管她为何会对南吉酒楼那么熟稔。
就像,他更是不从问起她昨晚为何不在府中一样。
易旷年有时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回程的路上,李星霓对三七说道。
36. 李星霓(四)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下来,将白日里那点稀薄的暖意彻底吞噬。
太傅府深处,易旷年日常起居的卧房内室,此刻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所有的窥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草药气息,苦涩,辛辣,还有一丝若有如无的腥气。
房间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紫铜浴斛,滚烫的药汤在斛中翻滚蒸腾,墨绿色的汁液不断冒着粘稠的气泡,散发出灼人的热力。
浓白的水汽不断升腾,将整个室内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氤氲之中。
易旷年只着一条素绫长裤,背对着李星霓,浸在滚烫的药汤之中。
水线堪堪没过他劲瘦的腰身,肩背轮廓被迷蒙的水汽勾勒得影影绰绰。他的皮肤被药力催使,已是不正常的潮红。
水珠顺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在昏黄的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李星霓站在浴斛旁,同样只穿着便于施针的素色单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莹白纤细的小臂。
她的额发早已被蒸腾的热气濡湿,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鬓角,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星霓凝神静气,指尖感受着那滚烫皮肤下经络的细微走向。
她认穴并不准,毕竟是半路出家。但幸好三七给的本领是根深蒂固于脑海中,更是像会操纵她身体似的。她手腕平稳,第一针没入了他肩胛骨内侧的一位穴道。
被按在手下的肩膀骤然一缩,易旷年却是哼也不哼。
李星霓早习惯了,她心无旁骛,捻动针尾,引导着药力循经导引,冲击着盘踞在穴道深处的阴毒。
雾气越来越浓,烛火的光晕在眼前晃动,仿佛模糊了视线。
李星霓的鬓角汗如雨下,顺着脸颊滑落,有几滴甚至落到了易旷年的肩胛皮肤上,瞬间被高温蒸发,只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针行至第三根,药力已然显现。
易旷年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闷哼一声,舍得发出声响。但那声音显然不是疼痛的压抑,倒像困兽濒死的挣扎。
他额上青筋突突跳起,滚烫的汗水争先恐后渗出,顺着紧绷的颈项流入药汤,胸口起伏的幅度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整个浴斛震烈。
雾气缭绕中,易旷年猛地睁开眼。
他侧过头,眼底赤红一片,燃着毫不掩饰的,被本能点燃的烈火,狠狠攫住了面前的人。
那目光似有实质,烫得李星霓施针的手一颤,几乎再捏不住。
此刻,汗水已经彻底浸透了她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而紧实的轮廓。额前的湿发黏在皮肤上,水珠顺着她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分不清是汗是雾。
“李星霓,”他喘息着:“你究竟是谁?”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了。
可以说,住在太傅府的日子里,她几乎每日都能听到这声疑问。
李星霓避而不答:“太傅痛糊涂了。”
那双穿透雾气的眼,亮得骇人。
易旷年不再忍耐,手臂带起一片灼热药汤,水花飞溅如碎玉,宽大滚烫的手掌猛地扣住李星霓的后颈,力道大得,全然不像是一个正饱受折磨的人。
一股混杂着药味,与男子特有气息的热浪,蛮横地扑在了李星霓的脸上。
下一刻,他的唇已压了上来,碾过李星霓的嘴唇。
是那样炽热,粗暴,带着一种焚毁一切的绝望渴求,像荒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碰到一滴甘霖。
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这和日月阁的小唱口中亲吻的感觉截然不同。他们吹嘘这有多么甜蜜,但她却觉得,这和吃葱没什么区别。
这与易旷年平日里的清冷阴沉也全然不一样。易旷年只知攻城略地,势要将她拆骨入腹。
李星霓挣扎起来,她刻意磕破易旷年的唇瓣,尖锐的刺痛感使易旷年稍稍清醒。
一丝血腥味弥漫开。
李星霓积蓄全身力量的怒斥道:“易旷年,你醒醒!”
并将他狠狠推开。
一声闷响,易旷年后背撞在坚硬的柏木桶壁上,激得药汤猛地泼溅出来,淋湿了半边地面。
他不住的喘息着,赤红的双眼死死凝视李星霓,那眼神里,分明还留藏着未褪的情欲风暴。
他抬手抹去唇角沾染的,不知是她还是他自己的血,动作缓慢,又带着骇人的压迫感。
“李星霓,”他口气危险:“这药汤,除了疗伤的草药,你还加了什么?”
她没看错,还有一点对她倒打一耙的蔑视。
最初,李星霓将针尖扎入易旷年皮肉的同时,她左手袖袍就极小幅度地一抖,指甲盖里藏着的粉末无声洒落,顷刻消融于翻滚的药汤中。
那是从日月阁小唱处得来的“春醒引”,药性霸道,入水即溶,无色无味,却能引动人潜藏最深的情谷欠。
唇上是火辣辣的痛,残留着他滚烫的印记,更不合时宜地叫她忆起方才的不适应。
李星霓站在散乱的水渍中,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表面的平和。
“我什么也没加。”她听见自己这样说,“易太傅,失魂叶之所以叫作失魂叶,不仅是因为毒药会使人痛苦得失去神智,在余毒未清的情况下,还会催使中毒之人内心深处恼人的欲望。”
易旷年半信半疑:“我先前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这就要恭喜太傅了。”李星霓神色自若,“说明您的毒就快要全解开了。”
她慢慢走近,俯身,从散落在地的针囊里重新抽出一根根针。
举针看向他时,眼见他赤红未退的眼底翻涌着巨浪,那冰冷的审视当中,似乎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泄露出某种难以分辨的情绪。
“别动,”李星霓手指压向他伤口旁紧绷的肌肉,声音低了下来:“伤口……裂开了。先止血。”
这是方才被她推拒时撞上桶壁,再次崩裂而引起的。
针尖触及他的皮肤,这一次,手稳得出奇,仿若带着一种近乎于赎罪般的凝定。
易旷年的身躯明显一震,眼中的赤红风暴尚未平息,又染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他紧抿着唇:“出去。”
烛火摇曳跳跃,在蒸腾的水汽中,将他破碎的轮廓投射在墙壁上,晃晃悠悠的。
李星霓惊疑不定的停住针尖动作,不死心的问:“太傅此刻在想什么?我又凭什么要出去?”
她站着不动,手掌反倒有意无意的抚过他的颈侧。
雾气氤氲中,易旷年面色涨红,竟是想要起身,欲离开这里。
李星霓比他还要快,直接冷硬地摁住他肩膀:“易太傅既是今日药浴有所感觉,何不妨直说?”
掌心温度透过单薄的的中衣传递,易旷年身子僵硬。
这要他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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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霓自觉收拢了器物,临走前,抱臂倚门,欣赏易旷年至今不敢回头看她的景致:“行啊,我出去。”又拖长尾调:“需不需要我叫其他人来侍奉太傅大人?”
“不需要!”回答的声音简直是从牙关里硬挤出来的。
李星霓满意合上房门。
他为什么只是亲了她?李星霓左思右想也没想通。
日月阁的小唱说,人有七情六欲,男女之间的欢爱尤甚。
这春醒引药力霸道,就是为这情爱而生。
小唱教她,亲吻是表达喜爱的方式,当然,也用书面方式向她一一介绍了别的。
李星霓学的头大,但易旷年展现出的,也唯有最开始的那个吻。像是吃了难闻的葱的亲吻。
片刻,李星霓恍然大悟。
因为她们没有情爱啊。
她和易旷年之间没有情爱。
易旷年对她,只有微末的,少的可怜,堪称陌生人的十点好感度,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
最初的亲吻,也只是药力催使的本能的反应。但也仅限于此。
而她,就更不用说了,她不过是不太讨厌易旷年而已。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20。任务成功的曙光已提上日程,宿主有望获得奖励~】
李星霓仿佛被泼了盆凉水,她翻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系统是没有实体的,更没有和人一样的眼睛。
一墙之隔。
易旷年下令逐人以后,身体的燥热没有丝毫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李星霓说是失魂叶勾起他内心深处的谷欠望,易旷年虽不懂医,但他学会了解李星霓。
那古灵精怪的姑娘定然是对他的药浴做了手脚!
否则他不会一朝失控,吻上李星霓!
吻……
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未消失。易旷年明知是她耍的手段,但一时之间,不光想不通她所做为何,更是无法驱散心头的人影。
单衣被水雾浸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躯体。
不能再想了——
易旷年强行压下心火,不再抬头。
不得了了!
第二日,李星霓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一觉醒来,她先是把自己从上到下都摸了一遍,确信没有丢失的肢体,还有鲜活的生命,才缓缓舒了口气。
明明,明明她方才还在浴斛旁,与易旷年共处一室。
他们在亲吻。
这一次她没有推拒,反而过分迎合,忘我地动作。
可意识仿佛在一刹那回笼,她清醒地明白自己不会是那样,于是壮士断腕般,断然分离开。旧事重演。
但她轻推开易旷年,后者却不如先前,反而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随着她的一声呼喊,将她带入了浴斛。
坐在他的腿上,隔着薄薄的两层布料,与他共池而浴。
易旷年压着她,又开始亲吻她,一路向下,没有任何阻隔,最后停在了隐秘的那处。
然后,她愕然的听见,易旷年问:“这里闻着好香,我能吃吗?”
还好还好,这只是个梦。
毕竟她差点就点头了。
……不得了了,易旷年竟然在她梦里变成了个吃人的怪物。
李星霓两眼发直,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太可怕了,她要离开这里!
37. 同心结(一)
今日,易旷年依旧告假,没去早朝。
李星霓提着药箱,去易旷年书房里诊脉的路上,难得的规规矩矩。
青钰见她如霜打了茄子似的,关心的问道:“李姑娘昨日可是没睡好?”
没睡好?
她宁愿睡得没那么死。
李星霓叹了口气,老成的拍了拍他的胳膊:“你不懂。”
青钰确实看不懂这位李姑娘的作风。
但他,近日也快要看不懂自家主子的行为了。
好似对李星霓不屑一顾,甚至处处防备。但每日迎来送往,诊脉扎针药浴,前夜药浴诊治后,气愤得要他杀了李星霓,可转眼,又自言自语般,气馁道:“罢了,留她一命,我倒是要看看,她在耍什么花样。”
作为从暗卫调到主子近处的侍从,青钰表示自己果然只够格做喊打喊杀的活。
揣摩主子心意这种事,实在不适合他。
李星霓进过许多次易旷年的书房。
事实上,李星霓第一次找借口为他晨间把脉,就是在他的书房。
李星霓认为易旷年身体强悍到乃至变态的地步,就是因为,那日不顾青钰阻拦,硬闯入书房内,看见的,竟是易旷年在书案前执笔。
她小心翼翼靠近,发现那厮是在处理朝务!
不愧是屹立朝堂不倒的易太傅。李星霓口不对心的呵笑:“你外面的侍卫太拧了。以为我非要进来照看你吗?不过是因为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而易旷年以为,只有他死了,她才能活得淡然又隽永。
院墙内,几株蔷薇趴在树篱上,粉红色的花瓣沉甸甸坠在枝头,似丹青妙手倾尽朱砂也难调出的绝色。
李星霓径自路过院中精致,拎着药箱踏了进去。
屋内,易旷年已端坐在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扶手椅上,手边一盏青瓷盖碗茶。袅袅白汽模糊了他清癯的侧脸轮廓,唯有一双眼睛,隔着氤氲,精准捕捉到了她。
“易旷年,”李星霓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发紧,将药箱轻轻倚在铺着素锦的条案上,“那次药浴以后,你还好吗?”
她不是故意提起那晚的,毕竟有了第二日晨早的噩梦,她连直视易旷年都不太能做到了。
但作为妙手神医,治病救人的事,容不得她草率对待。
李星霓这个半吊子神医就这样拿出了不应该有的架势,目光真诚而无辜:“太傅大人,那晚虽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事,而我固然学了一身医术,对人的生理构造一目了然,但毕竟人皆有生理需求,我却是不太精通。”
她说得一本正经,眼看着易旷年端坐的身子晃动了两下,额角青筋暴起。
他咬牙憋出两字:“无事!”
胆大妄为!他究竟为什么能允许李星霓留下的!
李星霓不受触动,看上去很是为他开心,“那看来易太傅恢复得不错。”
她说着,目光牵引他主动伸出手,便转身去取脉枕。
错过了易旷年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李星霓垂首把脉,他的脉象平和,早没有中毒的迹象,所以她才敢那么过分,给他下了春醒引。
偏要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悠悠喟叹:“我门中针法高深,再加上太傅身体强健,果真几日就能排出余毒。”
易旷年不置可否:“你很高兴?”
虽说那晚,他对她有了不该有的身体反应。可她当真不再为他诊脉,陪他用膳,看上去像是逃避他的所有,他心底还是有了异样。
他视线刮过李星霓自然扬起的笑容,仿若一定要在那上面找出什么破绽。
“是啊,我很高兴。”李星霓倨傲道:“这说明我医术高超,轻而易举解决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毒症,他们简直就是群废物。”
易旷年缓慢地眯起眼睛。
听她毫不留恋地继续说道:“既然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走?”易旷年双目清明:“走去哪里?”
李星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么说吧,替你解毒不是因为你是易旷年,而是因为你中的毒是失魂叶。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和人打了个赌,赌我能胜过梁国太医院的那一串太医。”
易旷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听起来李姑娘胜了。”
李星霓以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压倒了一切:“自学医术,从医以来,我见过不少病人。说起来,没有一个是像你这样不听话,毒素还没有排完就胆敢耗费心力的;也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听话,诊治时一声不吭的。”
听起来,还没离开,就有些怀恋了。
易旷年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我记得李姑娘出身山野,也说过在梁国境内并无亲属。你想要离开我府内,又有何处可寻?”
她好像,只说过自己在上京举目无亲吧。
李星霓朝他翻了个白眼,总是故意篡改她的意思。
“天下之大任我闯,”李星霓打了个哈欠,“就是去尤胡,跨越金尘关去北狄,那又如何呢?”
易旷年默默点头。
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但就在李星霓说得兴起,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倏而起身,走近了窗前的身影。
高大的身影将要压向李星霓,后者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突然回头笑道:“临走前,我要送你一份礼。”
易旷年停步,微皱眉,他不觉得自己做到了能让李星霓送礼的地步。
李星霓走回条案边,重新提起药箱,箱子里除了青钰为她备下的一套银针,还有几个必要用到的药罐。
今日多了一幅扎得紧紧的画。
李星霓拿起画卷,一眼看中了易旷年身后的书案,干脆地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把画卷小心盛放。
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桌上的密文扫至一边,易旷年眉心皱得更紧。
但看着李星霓抬头看向他的目光,易旷年还是迈动步子,并没有什么好奇的同她一起看。
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女子是她自己。立于院中玉兰树下,身着一身素衣,白玉簪松松挽着长发。她侧着脸,目光沉静地望向画外。
只是素色衣裳的袖口处,有一抹尚未干透的茜红色彩,像一滴无意溅落的血珠。
这可是李星霓连夜为他备下的道别礼。
易旷年这个吃人的疯子惹不得,系统那催人性命的怪物又防不胜防。
李星霓想着,不如就利用剩下的时光,游逛这美好的世界吧。
这幅画,算是相处这些日子的礼物,给易旷年留个念想。
恐怕,他是世上最后一个能记下她的人了。
李星霓不无伤感的想。
正要说话,就见易旷年抬手,欲去触碰那抹袖口上的红彩。
李星霓“哎呀”一声,“这里竟然落了个红点。”她自言自语:“这幅就算了,下次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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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换份礼物。”
她扯着画,易旷年的手指已经停在画上,没有松手。
李星霓不解:“易旷年?”
“你不是要走了吗?”易旷年忽然开口:“既然是因为赌约而来,那就有可能再也不会来找我。我能等到你说的那份礼吗?”
鉴于她为自己解毒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不敢相信她会说话算数。
他不需要承诺,只用眼前得到的。
李星霓支支吾吾的:“我……我也不知道。”
李星霓噘嘴,她什么时候死了她都不知道。
一晃神,扯画的手不再倾注力气,易旷年轻描淡写的卷起了画轴。
“多谢了。”
他已经背过身去,李星霓想着想着,竟然有点委屈。
为了救他,她不惜去求系统,速成针法和医术。但他活了,她还是活不成。
李星霓不耐烦起来:“喂,你可千万别死了。”
话一说出口,鼻子竟有些酸。
易旷年一愣,收画的动作顿住,回身打量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别死了!”李星霓大声道:“要不然我耗费了心力不说,和我打赌的那人没到上京验收结果,我的赌约也要输得一败涂地。”
易旷年小心翼翼的点头。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30。目标任务进度又上一阶梯,宿主继续加油哦~】
李星霓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提着药箱夺门而出。
“慢着……”
偏偏身后那道讨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李星霓难得肯听话,定在原地,但没有回头。
易旷年的声音沉闷有力:“李姑娘,作为临别的回礼,希望你同样能收下这份礼物。”
李星霓眼神微动,转过身去,她鼻尖红红的,“这是什么?”
易旷年捧着一只扁长的乌木小盒追了出来,盒身光润如墨玉。
易旷年眼底似乎添了点笑意,李星霓觉得,这是对她的嘲笑。
她摊开手,声音更高了点,“这是什么东西?”
易旷年越看她的样子,越像是兔子误入老虎洞,不过虚张声势。
他打开盒盖,里面并无珠玉宝光,只见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枚金针。
那针纤细如发,通体流转着一种内敛而温润的金色光华。
易旷年小心拈起金针,动作轻柔,“我娘曾说过,这是她历代先祖所传,几代人指尖心血温养,百载光阴淬炼其锋。”
要不是那针过于细,李星霓甚至以为,这是他留给她用于自尽的。
李星霓呆了呆,双手接过他递来的小盒。
盯着小木盒,李星霓喃喃道:“其实你穿玄色衣裳不好看,白色倒是更适合太傅你。”
思维太过跳跃,易旷年一时没接话。
但李星霓也不指望他说话,她深呼一口气,没事人似的:“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易旷年,就此别过!”
她不是什么神医,这根金针并不适合她。
她不喜欢易旷年,系统的强硬凑合更不适合她。
她究竟是谁?
她说的和人打赌是真是假?
易旷年不太明白,自己会将娘留下的行医时用的“斩月”送出去,但这不妨碍,他对李星霓依旧没什么好感。
远处,地平线方向隐隐传来闷雷般的轰响。
38. 同心结(二)
李星霓穿梭在暮色和人流当中,宽大的素色披风鼓起,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
她脚步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决绝,朝着城门的方向疾行。
系统比她更急,【警告:检测到宿主有消极执行任务的情绪!】
李星霓回呸了一声。
三七匆匆忙忙上线:【……有什么可以帮助到您的吗?】
李星霓一脸冷漠:你能和我解绑?
三七弱弱的声音传来:【目前不能。】
李星霓拨了拨指甲,叫了声滚。
那道没什么感情的仿人声忽然软糯了起来:【宿主,古语有言,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何必为了一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弃自己的性命?】
李星霓表示不听不听:只要你不剥夺我的生命,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三七妄图打感情牌:【我从诞生之初,就被主系统派到这方世界绑定宿主完成任务。其实您帮委托人完成心愿,您同样可以得到一个愿望,这样一交换一的机会,实在可遇不可求的!】
李星霓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背街,边赶路边怼它:那我的生活被搅得一团乱,又该由谁来赔偿我!
【……可我实在没有办法和宿主解绑,除非目标任务完成,或是……】
三七说到一半,系统跳动的光晕戛然而止。
因为李星霓的身后,几道迅捷如鬼魅的黑影无声无息地,从两侧屋檐,和堆积的杂物后闪出,瞬间封死了前后去路。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牢牢锁定于她。
李星霓的步子一停,也不再管怂得够快的系统,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背后墙壁。
声音带着强行压制的镇定:“诸位是何人?呵呵,是我不小心拦了各位的去路吗,我让出便是。”
为首的黑衣人身材魁梧,眼神尤其阴鸷。他并未答话。
反而他左侧的黑衣人身形瘦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随即瘦长人影一挥手,包围圈骤然收紧,道道黑影如离弦之箭,步步靠近着李星霓。
李星霓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绪。
她猛地矮身,一个狼狈却极有效的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当头劈下的一记风。
掌风擦着她的发梢掠过,狠狠砸在她刚才倚靠的墙壁上。
看着那一瞬砸出的痕迹,李星霓咽了咽口水,不敢有丝毫停顿,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趁着对方一击落空的瞬间,朝着包围圈最外侧一个稍显瘦小的身影猛冲过去。
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快,动作稍滞。
李星霓立时抓住这机会,像一尾滑溜的鱼,硬生生从那人身侧狭窄的缝隙里挤了过去。
“追!”魁梧首领抽空横了一眼瘦长的蒙面人,怒喝道。
李星霓头也不回,将全身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沿着狭窄曲折的巷子发足狂奔。
身后是密集如骤雨落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死亡的压迫感。
巷子两侧高墙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快要将她吞噬。
李星霓的肺像是着了火,又急又怕。
她没有意识到,狂奔许久,身体却没有丝毫倦累。
七拐八绕,眼前的巷子似乎到了尽头,被一道更高的院墙堵死。
快要无路可走了。
李星霓暗骂一声,只能扯过旁侧一人的衣袖,瞬间装得可怜起来,“大侠,快救我,请救救我!”
扯过红色衣袖以后,李星霓躲在那人身后,怔怔顺着手中织金锦袍看了上去。
男子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他身侧立着一匹赤色骏马,马上斜挎着一柄尚未完全归鞘的长剑,剑穗同样殷红如血。
便是被李星霓这样对待,他脸上也不见丝毫愠怒的神色,面色如常,她甚至好像能看到他不经意的笑容。
“姑娘,你慢慢说。遇到了什么事?”他耐心地劝慰着。
李星霓不由自主的想到,要是易旷年遇见这种情况,那张冰块脸恐怕要把她的手砍了去才罢休。
“有人要杀我,”李星霓一指前方,大喊:“他们要杀我!”
身后的追兵在下一刻也跟了过来。
“光天化日,皇城脚下,”少年转向巷子前方,声音清朗如玉磬相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诸位这般为难一个弱质女流,未免太不公平了罢?”
李星霓从他身后伸出一个脑袋:“对啊,这位公子说的对!”
对面为首的两人相互对视,显然认出了多出这人的身份,脸上肌肉抽搐了下。
但随即想到自家主子的吩咐,又掏出了随身暗器,“少废话,拿下那女人!”
话音未落,灰衣人们再次悍不畏死地攻向李星霓。
红衣少年眼神一冷,那点慵懒的笑意缓缓隐去。
长剑出鞘,带起一片寒光匹练。
金铁交鸣之声瞬间在狭窄的巷子里响动起来。
那红衣少年的剑快得不可思议,如灵蛇吐信,一一格开刺向李星霓的刀锋,剑身翻转,或点或削,每一次出手都逼得那些灰衣人手忙脚乱,不得不回防。
李星霓为扮可怜,硬逼出来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趁此时刻,她便想着溜之大吉。
但待在原地,或许能在那少年的保护圈里,可一旦踏出,就……
李星霓看见那长刀攻向她时,愣是看见了前半生的走马灯。
不,与其说是走马灯,倒不如说,只有这短短的一个月,和易旷年相处的时光。
李星霓不甘心。
一股强大的求生欲望,使得脑海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灼热洪流,涌入李星霓的四肢百骸。
她快速旋身,背对着那红衣少年,足尖勾起地上砖瓦,用力踢向那人喉头,动作干净利落。
长刀掉至地上,不仅那红衣男子愣住,其余灰衣人也停下了打斗。
李星霓没有停顿,反而去抓那将要倒下的灰衣人。
却不是施以援手。
她“咔嚓”拧断了对方的手腕,身体借着那股反冲之力顺势向前一倾。而另一只空着的手掌,五指并拢如刀,由下而上,二次劈向对方的咽喉。
似乎有人告诉过她,喉咙这种虚弱之处,就得一击即中。
那灰衣人只来得及挤出半声怪异的喘气声,双眼猛地暴凸起来,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他如被抽掉全身骨头般,软软瘫倒下去。
整个巷子,死一般的寂静。
剩下的灰衣人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忽然,那个一直发号施令的瘦长人影一拎魁梧的灰衣人,道:“撤!”
方才、方才那是……
她放倒的那个灰衣人,长刀差点刺向了他挥剑的小臂。
救人与被救的身份在电光石火间颠倒,漆少阳在炫目中听见命运叩门的声音。
李星霓感受着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忽而朝漆少阳扬起自信的笑容:“多谢公子搭救,在下李星霓,后会有期!”
她匆匆对着漆少阳的方向抱了抱拳,活像是后面还有人追赶,转身朝着巷口漆少阳那匹神骏的红马方向而去。
在漆少阳怔愣间,李星霓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翻身上马,双腿夹过马腹,一人一马扬长而去。
狡黠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后会无期——”
李星霓很快将漆少阳抛之脑后。
骑着“抢”来的马,李星霓目标直奔城门口。
但将要绕过前方路口时,她隐隐听见几声刻意压制的低语。
李星霓耐不住好奇,勒住马缰,那声音有些熟悉,她悄悄绕到了不远处的角落里。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一些人。
方才围攻她的几个灰衣人,包括那个魁梧首领,和瘦长人影,皆摘下面罩,狼狈地聚在一起。
魁梧灰衣人捂着被漆少阳剑气震伤的手臂,脸色铁青,“辛则,你是不是疯了,竟然下令撤退!”
被他称为辛则的人,就是那个瘦长人影,他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还是鄙夷的给了身旁人一个白眼:“你能打过漆少阳?惹上镇北王府可没什么好处。”
“我们一蒙着面二没暴露身份,他哪里会知道我们是奉太傅命令行事,把李姑娘带回府的!”栾魏恨不得撬开辛则的脑袋,看看里面藏了多少浆糊。
辛则搓了搓手臂,知道身后这个大傻个是动手的前兆,“那李姑娘呢?栾魏,你没瞧见李姑娘方才那出手狠厉的身手吗?”他下了结论:“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奉太傅命令行事。
李星霓紧紧咬着那七个字。
呸,那个黑心肝的!穿白色简直是玷污了白色!
李星霓咬牙,虽想不通易旷年这么做的目的,但很快就能想到,他既然能派出栾魏和辛则截杀她,那么,她还能顶着这张脸顺利离开上京吗?
李星霓背过身去,慢跑几步:系统,系统!教我易容术,我要易容出上京。
【检测到宿主需求。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李星霓耐着性子:给我改头换面,你应该会那什么,易容术的吧?
【三七这就为宿主提供易容术资料~】
许是知道自己劝不住李星霓离京的决心,系统也学乖了,麻溜地给了施展易容术的空间。
李星霓身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包袱。
她打开包袱,看见是两件粗布衣衫,还有一小盒妆奁,打开那匣子,里面装着一小面铜镜,还有药膏和细针。
脑海中涌动着有关易容术的记忆,李星霓照着镜面,迅速将自己变作一个皮肤暗沉,眉眼旁生出褶皱的妇人面孔。
翻出包袱里一件半旧的外衫,她扯下披风,换上后,又利落地给自己换了个妇人发髻。
不过马和这包袱就不必带了,太过显眼。
李星霓将包袱随意扔在先前斜挂着漆少阳配剑剑鞘的地方,放心离开。
她走后没多久,那匹原地停留的赤鬃马,气定神闲打了个响鼻,连带着包袱,往反方向而去。
上京城高大的西门近在眼前。
不知是不是李星霓的错觉,守门的兵卒比平日多了不少,目线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出城的人。
李星霓尽量自然,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挪动。
她能感受到那些兵卒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带着探究。
希望都只是她神经紧绷的错觉。
李星霓心下安慰着自己,眼看就要穿过那厚重的门洞,踏入城外,那片相对自由的天地。
再见,上京城。
再见了,易旷年。
“这位姑娘,”却在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请留步。”
李星霓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想要不理会那道声音,继续走出城去。
可易旷年就正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一声命下,守城的兵卒忽然就堵在了李星霓的身边。
他的身边,还站着那个换了一身布衣,名为辛则的男子。
李星霓故作惶恐,“你们要做什么?”
声音不再轻灵,反而嘶哑低沉。
辛则也很困惑,他们回去复命,主子没来得及和他们计较,只是当即下令加强城门守卫,并且匆匆赶到这里。
然后……拦下了一个从不相识的妇人?
不是要追李星霓吗?
众目睽睽之下,易旷年只是道:“不知为什么,李姑娘一走,我总觉得身体病痛又在反复折磨,恐怕,你暂时不能出城。毕竟尝闻某位神医姑娘提过,失魂叶之毒,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李星霓瞪大眼睛,就连死皮赖脸不承认身份这件事也给忘了,她指着自己:“整个梁国,了解乃至能解开失魂叶的人,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我难道会不知道你是否痊愈吗?”
全然不同的声音。
辛则跟见了鬼似的。
“可惜我才是病人。”易旷年轻“哼”一声:“神医妙手回春,又如此自信,却匆忙离走,难道还会怕我旧疾复发,导致你赌约失败吗?”
什么破理由!
她李星霓还就不吃激将这一套。
李星霓怒气冲冲,看上去已经忘了,赌约一事不过她随口胡诌出来的:“看来太傅很需要扎一针!”
易旷年微笑着颔首,紧接着,让出了一个身位。
他竟还有充足的时间备辆马车。
李星霓抽了抽嘴角,拍走那疯子递过来的手,跳上马车。
马车转变方向。身后,城门在暮色中缓缓合拢。
因暂时不想和那疯子搭话,两人虽一同挤在马车里,李星霓却是拉开车帷,一直注视着城中景致。
她看着看着,渐渐迷惑起来:“这好像不是去太傅府的方向?”
易旷年睨她一眼:“今日是三月十六,天祈节。”
所以?
李星霓微微一怔,转头看他。
白日里告别,他还是那身玄色常服,神情端肃,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人,已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似乎,更多了几分清雅的少年气。
哦,他的年岁貌似同她一般大。
李星霓心下一软:“诶,你兴师动众地派人拦我,是不是忘了,你还送了我临别礼物。难道不是为了欢送我?”
送别她?
一旦她离开他的视线,指不定她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易旷年只是想,与其叫李星霓在暗地递刀,倒不如把她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待她真实目的暴露,看在她真的为自己解了失魂叶之毒,他可以考虑给她留一个全尸。
“为什么是欢送?”易旷年冷不丁的说道:“你就这么高兴能离开上京?”
李星霓张了张嘴,呃,开心是因为能离开你。
不过,易旷年对她的情绪感知是不是过于敏感了点。
李星霓皱了皱鼻子,干脆转移话题,“易旷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很奇怪,她自认系统传给她的易容术精妙无双,她的妆容更是精湛。但是……易旷年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了她。
易旷年挑起眉头,眼底划过一丝兴味,沉吟片刻,道:“或许,是因为你身上没有葱味。”
李星霓“啊”了一下,还真顺着他的话问了问身上味道,抬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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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时,才想到易旷年是在打趣自己。
她猛地抬头,像是要咬人,“易旷年,你幼稚!”讨厌!
易旷年面不改色的接下她的“夸奖”:“李姑娘谬赞。”
李星霓快气得七窍生烟,蹬着脚踩在马车的软毯上,“我不回太傅府,我要出去玩!”
易旷年打量着她就地耍脾气的模样,鼻腔里似乎溢出一声笑:“又去日月阁吗?”
李星霓活像是被按下的鹌鹑,一下老实了。
毕竟她从日月阁小唱那里,讨了点春醒引下给过易旷年。
“你怎么知道的?”李星霓缩了缩脖子,小小声。
易旷年眉梢轻扬,大方承认:“你在城内的动向,我几乎都知道。”
那春醒引,还有她和小唱们研究了近一晚的攻略战术……
李星霓抓住机会暴怒而起:“你监视我,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对面的人淡淡瞟过她一瞬涨红的面庞,避而不答:“你也没有不许我不去监视你。”
好清奇的逻辑。李星霓头快要炸了,你这么会接话,就是靠这个脑子中的状元吗?
她果断把头扭至窗前,声音清渺:“给我找个地方,我需要改头换面,把原本的面貌变回来,然后再去玩……我之后会回去太傅府的。”
易旷年倒不是不信任她,今日她离走,照样被他找了回来,已经向她证明,上京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谅她也走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改头换面,他倒觉得,没有必要。这样的李星霓比之前更加顺眼,因为那易容之下的面貌,只有他知道。
不过看上去,已经快要把人给惹急了。要是再拒绝她的要求,指不定她真要咬上自己。
易旷年从善如流地吩咐辛则改路。
今日是大梁的天祈节。传闻,先帝带兵北伐途中,遇见劲敌而兵路堵塞。待援兵到后,双方却苦于无法即时沟通战术,一晚,当时的谋士献计说,可放飞祈福的孔明灯,利用不同颜色和数量的孔明灯相互交流。果真大败敌军。
那日过后,先帝领兵一路向北,畅通无阻。
先帝登基,为纪念这日的绝对胜利,便被称为天祈节。
各家各户张灯结彩,齐聚在城中心,放孔明灯祈福。
祈求家人平安,或是祈求美满姻缘,或是祈望加官进爵……
李星霓恢复了自己原本的相貌,又换上一身浅粉色的广袖留仙裙。
被城中的热闹裹挟着,李星霓很快淡忘了和易旷年发生的不愉快。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
毕竟,她还没有见过夜间的上京。
易旷年始终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目光偶尔掠过那些热闹的摊贩和表演,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前方那个带着点雀跃的身影上,眼神幽深难辨。
他一直看不懂她。
她声称要留在府上为他排出余毒时,是不情不愿的,那眼神分明是在挑衅。
可她又确实尽职尽责的为自己解毒,一整日都恨不得黏在他身边。尽管态度仍然是不屑的。
不得不靠近她的这些日子里,易旷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让她一死了之。例如今早告别时就让她死于斩月之下,又例如那日药浴……
但真正要动手时,他又统统抛之脑后。
这种陌生的感觉实在叫人厌烦。
行至城中最大的街市,这里更是人山人海。
无数人手中捧着或大或小,形态各异的孔明灯,正小心翼翼地点燃灯下的松脂块。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着一张张虔诚的脸庞。
“我们也放一个吧。”李星霓忽然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转头,亮晶晶的双眼,就那么突兀地看着易旷年。
易旷年似乎有些意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刚想开口说什么,李星霓却已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李星霓是觉着新鲜,她拖过易旷年,迫不及待地奔去一个售卖孔明灯的摊位。
易旷年被她拉着,身体微微一僵,视线落在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上,终究没有挣脱。
在摊位上左挑右选,终于找到一个看上去最大的灯,李星霓自顾自地向摊主讨了笔墨。她将糊着素白宣纸的灯摊开,刚要下笔,余光里闪过看上去完全不感兴趣的人:“我记得你先前特意提出今日是天祈节,难道你不是想要邀我游玩,才在城门前拦下我的吗?”
她笑意盈盈,昂起下巴,似是因为窥破他的心思而邀功。
易旷年静静看着她,看着她被灯火映亮的正脸。
夜风拂过,几片早凋的桃花瓣打着旋儿,结伴着飘落下来。
其中一片,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易旷年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
李星霓顿时被那片花瓣吸引了注意。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自然而然踮起脚尖,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用指尖将那片花瓣拂了下来。
她的动作太快,太自然,带着一种不该有的,亲昵的熟稔。
这种感觉,比被第二次见面,被李星霓用疗愈余毒相胁,还要无法受控。
易旷年喉头滚动了一下,“你想错了。我之前说的,就已是所有。不过是为你考虑,否则你真输了赌约,岂不是还要怪在我的头上?”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拉开这过于危险的距离,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李星霓撇撇嘴,心情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姑且当方才那声音是麻雀叫。
李星霓重新低下头,唇角弯起一个自然的弧度,提笔,手腕悬空,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清秀的小字。
易旷年不动声色的看过去:“李姑娘灯上写的什么?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嗯……愿天降一个与易旷年有情之人,帮她脱离深渊!
墨迹在灯面上缓缓洇开,带着虔诚的期望。
李星霓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她举起孔明灯,眼神示意易旷年抬手。后者沉默地伸出手,帮她扶稳了灯身。
这才对,毕竟是为他求的愿望。
橘红色的火焰在灯下的松脂块上跳跃起来,素白的灯壁被映得一片通明。
热空气鼓动着灯壁,孔明灯开始轻轻摇晃,有了挣脱束缚、向上飞升的迹象。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40。目标任务进度缓慢增长中,宿主还需再接再厉哦~】
李星霓和易旷年同时松开了手。
那承载着心愿的灯,晃晃悠悠,带着初升时的笨拙,挣脱了地面的牵扯,朝着缀满星子的夜空升去。
橘红的光点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融入满天星辰,成为其中并不起眼的一点微光。
李星霓仰着头,始终追随着那点微光。
……不太敢看身旁人的神情。
而在这片由灯火和喧嚣汇成的海洋边缘,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鼎沸的声浪,长街的对面,一道火红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漆少阳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牵着认路跑回来的赤鬃马,看到那女子踮起脚尖,无比自然地抬手,为那白衣男子拂去发间落花。
原来,她和易旷年相识吗?
39. 同心结(三)
李星霓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近些日子在太傅府,李星霓难得老老实实的真窝在一亩三分地中,每日早晚定时给易旷年诊脉,就是没再……咳,侍奉他药浴。
倒也不是易旷年身体已经痊愈的原因,毕竟药浴这件事,本就是她为肢体接触,故意编出来的。
那日放灯后,回到府邸,夜已经深了。
李星霓对易旷年的出尔反尔生的气,早已烟消云散。
她认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易旷年。
但真等到易旷年慢慢开口:“李姑娘不是还要为我扎一针?”
李星霓承认,她真想过,一针扎死易旷年得了。
但还是等侍女备好热水,李星霓走进卧房。
不是第一次做这些。
抚摸他的脊背,直视他的身体,目睹他眼底无休止的欲望。
是的,欲望。
这厮不用排毒,便是不用忍受痛苦。在她的面前,于是不再是挣扎狼狈的模样,反倒在蒸腾的水雾中,水珠沿他脊沟滚落,撞碎进晃动的月影里。
湿发黏在他颈侧,一滴水悬在喉结摇摇欲坠。
“摸够了?”他忽然道。
李星霓猛然回神,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双手越过双肩,已经下滑落至他的腰腹。
她陡然记起那个梦。
那个准备吃人的怪物盯着她,然后向下……
李星霓后撤了两步。
她想她的双颊已经红透,定然是被热的。
“我、我有些不舒服。”她说完,转身就走。
易旷年的声音在后面追:“姑娘是要准备为自己扎一针吗?”
可惜只能消失在静谧的夜里。
李星霓认定自己只能是病了。
毕竟,那晚她的脸红心跳已经不是正常范围内的了!
而病因,正是易旷年。
易旷年发觉,自从李星霓被自己带回府上,她就愈加避免和自己接触。
哪怕她照旧为自己诊脉,一日三餐黏在他身旁。但就是……不一样了。
大概,是因为少了李星霓的插科打诨。他记得她总是讥嘲自己话少,然而她却是慢慢静了下来。
李星霓总是呆呆愣愣的,有时还在夹着菜,也不说话,但就是怔愣着,望向虚空,又像是在看着他。
易旷年没懂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这日午后,他注视着在院中懒懒晒着太阳的姑娘,情不自禁地道:“听闻城外有一片石榴林,花开得正盛。不知李姑娘是否有心前往?”
她看过去,清清冷冷的易太傅今日一身红衣。这样浓烈的颜色可不适合他。
况且这个时节,貌似不是石榴花开的时候吧?
但李星霓捕捉到了关键词,“城外”。
她一骨碌爬起来,傲然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我最喜欢吃石榴了。”
皮笑肉不笑,表面的愉悦。
易旷年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了,但见李星霓向他走来,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就知道,问题果真出在这里。
她就这么不想待在上京?
易旷年像是在和自己赌气,很快吩咐备下马车,却没等还在府内卧房的李星霓,径直坐了上去。
李星霓换了一件黛蓝色长裙,但衣袖较窄,方便行动。
她坐上马车时,易旷年手里握着本书卷,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她想笑。
但她憋住了,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否携带恶意,都不应该笑出声。
马车很快晃动起来,李星霓左右无事,不安分地在马车里摸索。
咦?
午后的日光更加透亮,照进马车车帷幕,穿过玉璧莲花纹,玻璃灯罩内的夜明珠幽光浮动。
李星霓也坐过好几次这马车了,但之前不是为了和易旷年作对而时时提防他,就是和他生气扭头看向窗外。
还真没空留心马车内的陈设。
“白日里还放什么夜明珠?”李星霓心下喃喃,伸手要去取。
低沉的声音袭来:“别动。”
李星霓身子僵了僵。
“你说话真不中听。”她颇为遗憾的撇嘴,但还是照着话缩了回去。
这厮好好看他的书,怎么还能分出心神来管她的!
李星霓坐回原处,有些纳罕:“易旷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原来,易旷年虽是抱着一本书卷,但那眼角余光,分明持续地停留在她身上。
易旷年被高声揭穿,不慌不乱的,甚至还有心思回了她个笑容:“我遂了你的愿带你去城外,作为交换,你是否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星霓感到莫名其妙,但这是易旷年为数不多的好言好语,她于是好声好气的点头:“行啊,我听着。”
“城外埋伏了多少人,等待取我性命?”
如果李星霓正在喝水,恐怕一口水就会狠拍在易旷年的脸上了!
她咬牙:“我怎么会知道!”
易旷年目光沉沉落到她脸上,“失魂叶是北狄独有,我梁国当世无人可解。偏偏你救了我,又恰巧只是因为一个赌约?”
她能怎么说,她要说她是被那来历不明的野狐禅系统绑定,被绑架着和他绑定性命。他死了她也活不成。所以她忙不迭揭了皇榜去救他……
呵呵……那她就成第二个疯子了。
李星霓不愿多做解释,恼怒而起。
好,既然你觉得我对你有杀心,那我索性就展示给你看。
念头电闪而过,李星霓藏在袖中的手决然探出,指间一道凝练的寒光直逼易旷年咽喉——
正是他当初送给她的临别礼物,“斩月”金针。
锋利的针尖带着细小的摩擦声,停在了他颈前喉结处。
易旷年心道果然如此,所有伪装的平静荡然无存。
他来不及细想心底一闪而过的失望所为何事。易旷年去擒她的手,手腕却被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更快地,钳住摁在车厢板上。
“别动!”李星霓盯住他骤然锐利的眼睛,恶狠狠地道:“再动,我就把你给你扎哑了。省得你日日说些不中听的话。”
车厢内空气凝固如铁。
易旷年眯眼打量着她。
桎梏住他手腕的人并未用分毫力气,轻轻就能挣开。
她在告诉他,她要是想要杀他,一个转身即可,何必要什么帮手,耍什么阴谋诡计?
李星霓就在这时,嘴角扯出了一抹恶劣的笑意,仿佛很满意此刻掌控局面的感觉:“叫马车停下,放我出城。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易旷年愣住。
是了,她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一个要求。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掠过,快得难以捕捉。
易旷年想要说些什么。
但,车厢外的沉闷寂静,陡然被一声尖锐的呼啸声打破。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厢壁,正向车内二人面门而来。
易旷年眼中那点复杂的情绪瞬间被惊骇取代。他身体的反应快于思考,不再顾及咽喉处致命的威胁,抱过李星霓往前扑撞过去。
狭小的空间里,李星霓被他沉重而又突然的撞击力带得向后重重跌在马车厢壁上,后背撞得闷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疾速捡起掉落的金针收好,怔怔看向前方。
方才所坐的位置,一支漆黑凝练带着诡异幽光的弩箭,深深钉入了厚实的紫檀木厢壁,箭尾犹在发颤,发出扰人的嗡鸣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星霓的里衣,怎么,还真有人设下陷阱,要杀易旷年?
车厢外,杂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数声闷响,又是几道力道更强的弩箭狠狠穿透了车厢壁板。
马车剧烈地摇晃颠簸起来,青钰沉着的声音也一道穿过了厢壁:“主子,您可有碍?”
“青钰,跳车,做你该做的。”易旷年似乎比青钰还要冷静。
话音刚落,几支追魂夺命的弩箭,接连不断地钉在他们头顶和后方的厢壁上。
李星霓被死死压在车厢的底板与易旷年温热的胸膛之间,鼻端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墨香和龙皂角的气息。
这种清醒状态下的近距离,叫她脑中一片混乱。
外面兵刃相接的刺耳锐响如同在耳边炸开,马车被撞得猛然一滞,随即失控地朝一侧倾斜。
“车要翻了,”易旷年在她头顶上吼了一声,最终还是带上了紧绷的意味,“抱紧我。”
根本不给李星霓任何反应和犹豫的时间,巨大的离心力,伴随木料断裂的可怕巨响,猛地席卷住二人的身躯。
在车厢彻底倾覆,砸向坚硬的官道的前一刹那,李星霓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方才一直被易旷年死死压住的手,此刻灵巧地挣脱出来,不是推开他,而是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同时,双腿灌注内力,蹬向即将成为撞击点的厢壁。
整个车厢结构在巨响一声吼瞬间解体。碎裂的木片四散飞溅。
昏天黑地的翻滚中,李星霓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狂暴的漩涡,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怀中温热的躯体。
翻滚终于停了下来。
尘土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李星霓被易旷年的身体压着,半边身子埋在碎裂的木板和飞扬的泥土尘灰里。
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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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一片模糊,却足够她看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易旷年依旧维持着覆压保护她的姿态。他眉头拧成一个结,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倦意,或许还有些令人心烦的面孔,此刻因巨大的痛楚而扭曲,豆大的冷汗混杂着尘土瞬间流淌下来,比之身中失魂叶那晚的他还要狼狈不堪。
“……你……”他的喉咙里艰难地滚出几个模糊嘶哑的音节,带着血腥气。
你既身怀内力,又为何每每探向我时,从不出手?
他竟然不知道。
李星霓只以为易旷年在震撼于自己会出手救他,并不会想到,当日栾魏一行并未汇报她身有武功一事,只说追挠中途被镇北王世子,漆少阳截下。
李星霓也想不明白。
事实上,那样的情况下,她压根没有他死她也活不成的想法,只是凭借本能反应,带他脱离了险境。仿佛身体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形成本能。
她试图挣扎起身,不想再看易旷年。
这会让她产生动摇。
明明,她才许下心愿,要上苍赐予一个能和易旷年两情相悦的人,来救她脱离苦海。
她才不会喜欢这尊千年寒冰。
李星霓灰头土脸的想逃,但她看不见的是,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支都要迅疾的破空锐啸,竟是冲着她的方向而来。
身体因方才的撞击和此刻的分神而慢了半拍,瞳孔里那黑影陡然放大,即将吻上她的衣袍——
她能摸到的,是很快浸透她胸前衣衫的液体,温热而粘稠。
李星霓手忙脚乱地去推重又压向她的人,手指颤抖着触及他冰冷濡湿的后背。
那支漆黑的弩箭,就那样钉在他肩胛骨往下一点的地方。
易旷年嘴角微扯,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逐渐涣散的目光,彰显了他的无力。
“主子!”不太能听清,是否是青钰的嘶吼声。
激烈的搏杀声又一次响起,刀剑碰撞,怒吼咆哮,与濒死的惨嚎,明明周围应该是地狱般的喧嚣,然而这一切,李星霓都仿佛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压在她身上这具迅速失温的身体。
“易旷年!”李星霓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徒劳地用手去捂他背后那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伤口,然而就如易旷年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血同样不受控制地从她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涌出。
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浇洒了她一身。李星霓完全没有被尊为神医的自觉,只是懵然的按住易旷年的伤口周围。
直到,周身的厮杀声渐渐消弭,李星霓仍跪坐在易旷年的身侧。
易旷年满身红色,倒真成了血衣。
系统看不过去了,出声提醒道:【宿主,你身怀医术,还有无穷无尽的药和器具,不如先给目标人物拔箭止血疗伤呢?】
明明宿主巧舌如簧,素日里怼得它说不出话,平常那么冷静的一个人,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本来挡箭这种救命剧情是最容易发挥的,它也看得津津有味,但宿主,你倒是继续往下啊!
它这么一说话,定然坏了这生离死别的忧愁气氛,唉。
没有理会三七的碎碎念,李星霓如梦初醒,使唤着系统给出止血药粉,然后全倒在了易旷年伤口的周围。
接下来,是拔箭……
敌袭被逼退,青钰带着几个暗卫踉跄着跪在易旷年近前,就见李星霓俯下身,在主子的耳边说着什么。
近乎于虔诚的祈求:“易旷年,为了我活下去,没有什么赌约。”
兴许易旷年早失去了意识,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但李星霓还是要说。她是对自己说的。
为了我活下去,不仅是因为系统的缘故,更是,更是……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50。目标任务进度过半,宿主值得肯定!】
李星霓头也不回,“青钰,来几个人按住易旷年,我要给你家大人拔箭。”
就地拔箭?
虽然他们见过李姑娘为主子解毒的英姿,但是什么器具也没有,什么药物也没有,就、就这样徒手拔箭吗?
但鬼使神差的,以青钰为首,他们还是听从了李星霓的命令,分别按住了易旷年的肩膀和大腿,避免拔箭时因剧痛挣扎而造成二次伤害。
然后,他们目瞪口呆的发现,李星霓很快从袖口里拿出剪子、布条和几个瓷瓶。
这也是能提前准备好的吗?
李星霓没管他们的眼神,全部身心都系在易旷年的身上。
她凝神摒息,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中箭之人,痛得无以复加。
待做足心理准备,一狠心,猛地一用力,那支弩箭带着淋漓的血肉,离开了易旷年的身体。
40. 同心结(四)
“易旷年,易旷年?”
又急又气的声音响起,易旷年睁眼的时候,发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易旷年,若我要动手杀你,一个动作即可,用得着大费周章的吗?”是李星霓的声音,很符合她嚣张散漫的作风,“喂,你可别死了!嗯,我说这个可不是因为什么赌约,是我不想你死。”
她说这话时再没了迎风的气焰,反倒有些……扭捏?
易旷年被自己这个惊人的发现吓了一跳,他想伸出手,但四周仍然是白茫茫的景象。
易旷年终于发觉,这里并没有李星霓一个大活人的踪迹。
有的,只有半死不活的他。
黄昏时分,太傅府内,厨房氤氲的水汽里,李星霓守着药炉,看着炉膛里烧得正旺的火苗。
浓黑的药汁在陶罐里翻滚着,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息。
李星霓舀起一小勺,鼓起腮帮子小心吹着气,热气熏得她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待到温度差不多,她毫不犹豫地低头,含了一小口。
那难以言喻的苦味在舌尖溢开,直冲天灵盖,激得她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眼泪几乎要呛出来。
李星霓毫不犹豫的转过身,从药罐又抓了点其他的药,重新捣碎。
系统传她医术的时候,应该把这些药的味道也一块传给她的。
这么苦的药,怎么能是人喝的。
李星霓乐此不疲地换了一种效用差不多的药,然后把先前那份药永远扔去了角落。
替易旷年拔过箭后,李星霓以绝对专业的技术替他清理了箭伤,又发现那箭上涂了一种叫做紫微仙晶的毒药。
这毒同样出自北境,毒性却不如失魂叶那般一击致命,不过处理起来,倒是简便很多。
李星霓向系统讨了解药,很快为他解了毒。
但易旷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起了高热。
这病,说好治也好治,就是看运气。说难治也难治,因为是箭伤引发的高热,故而病症很容易反复。
李星霓只能尽量叫易旷年少吃些苦头。
端着托盘走进易旷年休息的卧房内室,夕阳的金辉恰好透过窗棂,洒在易旷年沉睡的脸上,为他过于苍白的肤色镀上了一层微弱的暖意。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着。几日来皆是如此。
“易旷年?”李星霓将托盘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易旷年,醒醒。”
易旷年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继而缓缓睁开。
那双深邃的眼眸因为伤痛和高热的折磨,显得有些浑浊。
除了喂药的时间,易旷年基本都在混沌中,也就是,做梦。
可梦也合该有个始末,有个人影。
易旷年的梦里,多的不是莫名其妙的人影,也不是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反反复复的,只有,一道骄横的女声。
看不见人脸,但凭着那些声音,易旷年就是在梦里,似乎都能揣摩出她的神态和动作。
易旷年疑心他是魔怔了。
李星霓将他扶起身,顺势在床沿坐下,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用汤匙搅了搅,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几下。
她做这一切时,动作自然而熟稔。
易旷年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就在汤匙即将递到他唇边时,她动作顿了顿,眼神微微闪烁了下,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自己低头,飞快地啜饮了一小口那苦涩的药汁。
熟悉的苦味瞬间侵袭味蕾,她的眉头条件反射地紧皱起,小巧的鼻翼也微微翕动了一下。
“你……”易旷年看着她被苦得皱成一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覆盖,声音因虚弱而低哑:“这是做什么?”
李星霓努力咽下那口药,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甚至带了点赖皮的意味:“同甘共苦啊,大人。”她的声音还带着点被苦味呛到的微哑,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他:“我尝过了,温的,不烫。”
易旷年怔怔地看着她,他怀疑这还是梦境。
李星霓放下碗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仿佛是认定他今日不再想配合入药。
但易旷年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在汤匙上,而是胶着在她因为喂进了药而微微泛红,还沾着一点湿润光泽的唇瓣上。
那抹水色在斜晖下异常醒目,仿佛是竖在他头顶,随时要落下的悬剑。
接受它,靠近它,最后斩于剑下。
接近她,爱上她,甘于成为她忠诚的奴仆。
易旷年忽而攥过李星霓的手腕,在后者毫无防备的目光中,另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扣住她的后颈,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急切,微凉的唇就着她口中的苦涩药味,相互交缠。
唇上传来滚烫的触感,这感觉李星霓虽说不是第一次,却仍感觉到陌生。
但她并不再反感。
易旷年的吻毫无章法,甚至带着伤后虚弱的微喘。扣在她颈后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颈后那一片细腻的肌肤。
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唇齿间尽是苦涩的药味。
李星霓迷迷糊糊的想到,小唱教给过她,男女亲吻以后,该做什么来着?
她学习能力还不错,但为什么一碰上易旷年,就什么都能忘光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仿佛无比漫长,易旷年才微微喘息着,稍稍退开寸许。
他发烫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含着笑意的眼眸映着她双颊绯红的模样。
“苦,别尝。”炽热的气息拂过她同样滚烫的脸颊,目线锁住她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唇瓣:“星霓,不需要同甘共甘,只要你如愿以偿。”
如愿……
她的愿望……
唯一能算上她说出口的愿望,就是天祈节那日的“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星霓那时还道,要上苍赐予她一位易旷年钟情的女子,就让她换绑给系统,这样皆大欢喜不是吗?
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向眼眶和鼻尖,李星霓慌忙低下头,掩饰瞬间泛红的眼圈,煞有介事地说道:“易旷年,你果真还是这么讨厌。”
一口气说出了连日来根本不敢说出口的话。
假话往往可以一气呵成;真话,却总是在肚子里打过许多遍腹稿,嘴边过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也只能烂回肚子里。
易旷年拧紧眉头,稍凑近了一点,似是不太理解这句话。
不成想,李星霓直接站了起来,却不是要走,反而压向床上的人,颇有破釜沉舟的意味。
一滴晶莹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
李星霓吻得更重、更急,符合她以往一贯的行为风格。
易旷年,只希望我一时昏头的喜欢你,未来不会成为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闭着眼,无声的落泪。
易旷年的余光划过她微微颤抖的眼睫,停在她泛红的耳根上。
他刻意和她的唇瓣分开,吻上她不断颤动的眼眸。
她提起离开上京,是那么欢愉。和他亲吻,怎么仿佛,是一件足以叫她落泪的憾事?
他不允许。
易旷年执拗地要李星霓不再流泪,便是想要将她亲得没有力气,只能瘫软为止。
李星霓才不知道他那奇怪的想法,而易旷年到底也没能完成他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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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毕竟是个病人。
身体又开始发烫,不仅是因为和李星霓的亲昵。
李星霓体谅地停了下来。
注视易旷年此时衣衫凌乱,平日一丝不苟束起发髻的长发也散乱在后背,李星霓和他对视,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不带嘲弄,没有冷意。平常的像是在问候一般。
惹得易旷年又凑向前,吻了下她右颊的小痣。
李星霓笑完,又一瞬板起了脸:“易太傅,你可不能因为这药苦不想喝,就一直忽悠我。”
“是有点苦,”易旷年仿若在回味,至于回味的是什么味道,就只有他知道了:“你喂我。”
李星霓面上撇了撇嘴,从善如流地端起药碗,没有再闹,看着易旷年顺从地张开嘴,咽下了那勺苦涩的药汁。
不知是药力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一股奇异的暖流,悄然在他沉寂的心湖里缓缓流淌开来。
易旷年的伤势明显渐趋稳定,太傅府里的气氛也一日日舒缓下来。
李星霓依旧每日熬药送汤,只是动作间少了几分初时的慌乱紧绷。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
李星霓走到易旷年卧房时,恰巧见到青钰匆匆而去,她转眼想到,应是城外刺客的事情有眉目了。
她静心走进去,见易旷年正靠着软枕,倚在暖椅上翻看一卷书册。
李星霓端着一碟去了核的蜜渍红枣,放在易旷年手边的小几上。后者一见到李星霓,就丢下了手中的书册。
“星霓,”他唤道,“我的病已经大好,这种事情你交给其他人即可。”
李星霓故意逗他:“莫非你不想见到我?”
“当然不是。”易旷年接得很快,顺手拿起一枚红润饱满的枣子,递到她的唇边。
李星霓微微偏头,就着他的手咬住了枣子。但还没有把整个吞进去,易旷年就已眸色幽深地接了上来。
易旷年一牵李星霓的手腕,将人带进自己怀里,双双坐进暖椅,为了一颗红枣打得难舍难分。
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耳垂,惹得怀里的人轻轻颤栗了下。
易旷年顿了顿,连日的相处,使得他不能不发现这件隐秘的事情。
她的耳垂似乎格外敏感。
易旷年将那颗红枣送进她的舌下,主动停下了纠缠。
视线落在怀里的人身上,就见她那小巧圆润的耳垂,此刻红的几乎滴出血来。
易旷年轻轻笑了出来,坏心眼地摩挲她的耳垂。
感受到越来越贴近的身躯,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李星霓怎么还能听不出他是故意的,没什么力气的推搡他:“易旷年,别摸我那里!”
易旷年几乎对她百依百顺,放手道:“嗯,我错了。”
李星霓感到抱着自己的人消停了,又吃了一颗他喂过来的红枣,一时不知究竟是谁给谁送东西,晕晕乎乎道:“我来的时候看见青钰了,是有查到城外刺客的消息吗?”
易旷年喂食的动作一顿,眼底划过一丝暗芒:“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地里搞鬼了。”
“谁?”李星霓挠了挠他的掌心,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镇北王府世子,漆少阳。”
漆少阳?
名字从李星霓的大脑丝滑溜过,她打了个哈欠,“那是谁?”
见她的反应,似乎并不知晓漆少阳的身份。
兴许,那日她被漆少阳救下,只是个意外。
易旷年拥紧了她,声音低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无需记住。”
“那怎么行,”李星霓睡过去前不停喃喃,“他可是要杀你的人。”
41. 庄生梦蝶(一)
李星霓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已经许久都未做过梦了。
面前,一个带着哽咽的女声,含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小心翼翼的疼惜,“我的儿,可算……可算找到你了!”
紧接着,一双温暖却微微颤抖的手,带着滚烫的湿意,轻捧住了她的脸颊。
那触感如此真实,仿佛就在上一刻发生。
她似乎记得,那双手应该戴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镯。
“妹妹!”身着鹅黄襦裙,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继而将她搂进怀里,“星儿,城西有家铺子新开张,做的桂花糖蒸酥酪很是香甜,待会儿我带你去尝尝?”
“星澜,你整日就知胡闹。”看似严厉,但宽厚的手掌只是抚摸那女子的头,“若是再带你妹妹闯出一连串的祸,你娘又该伤心了。”
“不会的,”年轻女子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向那个有一双虎目的中年男子娇声道:“爹,阿星最爱吃糖蒸酥酪了,就许我带她出府去吧。”
年轻女子偷偷对她眨了眨眼。
李星霓被迫僵在原地。
那些声音应全然是陌生的才对,毕竟她从没有过这段记忆。
但为什么,会那么真实?
就像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她身边。
李星霓又一次头痛欲裂,那些接近真实的画面和声音几日来都鬼魅般如影随形,纠缠着她。
她有怀疑过自己是脑子坏了,是绑定系统的后遗症。
但越来越清晰的画面,昭示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难道这些就是在被系统绑定以前,她怀有的记忆?
李星霓用力摇着头,仿佛要将那些不请自来的画面和声音甩出去,带着浓重的自我怀疑和恐惧。
她必须要探个究竟。
近日,太傅府终究恢复了往日的风平浪静。
书房里,易旷年坐在书案前,眉头微锁,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李星霓安然在一旁的矮几上煮茶,动作轻快利落。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长发松松绾起,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时不时抬头看向易旷年,仿佛光是瞧他忙碌的样子,就能抚平她心中的愁绪。
茶水的火候一时没顾及到,李星霓回过神来,忙端走风炉,懊恼地拧眉。
她方才,又想起了熟悉的画面。
是她坐在梳妆镜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还有些茫然无措的脸。
如初雪般莹白的鹅蛋脸,眉毛细长,双眼炯炯,鼻尖微翘,樱唇如血,唇珠缀在其间,叫人浑身生出一股一吻芳泽的冲动。
有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她的身后,手中拿着一柄玉梳,正仔细地为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
她的动作极有耐心,指尖偶尔拂过她的耳廓和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和暖流。
“这样梳才好看,”女子的声音含着笑意,一边灵巧地挽起她的发髻,一边絮絮叨叨,“那什么王府小姐自称上京第一美人,要是叫她见到了阿星你,恐怕要自惭形秽了。”
那声音分明是熟悉的,日日都要钻入她的脑壳里。
她拿起一支嵌着珍珠的银簪,小心地插入发髻固定好,指尖不经意擦过李星霓微凉的耳垂。
李星霓如有所感,浑身震颤。
“大人,方才户部徐侍郎府上的小厮,送来一盘桂花糖蒸酥酪,说是新得的厨子所做,手艺曾风靡上京。”青钰走进书房时,已经对这岁月静好的一幕见怪不怪了。
他目不斜视。声音却是唤醒了陷入记忆画面的李星霓。
桂花糖蒸酥酪?
易旷年只轻“嗯”了声,户部徐侍郎向来巴结太后巴结得勤快。太后慢慢放权以后,这墙头草看准时机,又立刻倒头相向。但他平日里的示好堪称“润物细无声”,只一点平常的问候,叫人挑不出错来。
而对于他送进府的那些东西,易旷年向来过了一眼后,就吩咐拿出去处理掉。
这次也不例外。
见易旷年没事人一般,也不抬头,继续看手上的折子,青钰眼观鼻鼻观心,一瞬清楚主子的意思。
他端着点心要走,李星霓却在这时道:“等等,青钰,你要端去哪里?”
其余两人皆盯着她。
李星霓不闻不问,兀自凝视着那盘点心,“我想尝尝。”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突然,只好回头对易旷年讨巧的笑:“上次南吉酒楼的厨子没招成,一听见这厨子的手艺受人追捧,就坐不住想试试看了。”
“那就留下吧,”易旷年眼底神色宠溺,又道:“青钰,去取银针试毒。”
“是,大人。”
“不必了。”李星霓拦下青钰的动作,顺手端起了碟子上的那碗点心,“我可是神医,还会看不出这上面有没有毒?”
易旷年总是拗不过李星霓的这份傲然,只好由着她去。
而李星霓看着碗里的东西,色泽鲜亮,却隐隐透着一丝古怪的甜腻味。
她凑近嗅了嗅,原来,她从前的口味是这样的?
李星霓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喂进嘴里,还没尝明白味道,就咽了进去。
分明是甜丝丝的点心,但李星霓吃着,胃里竟是泛着一阵苦味。
“这味道不过如此。”李星霓看上去颇为失望,将那碗点心放回原位,急于喝口茶漱口。
但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李星霓才走两步,就踉跄着扑向前去,在面前的青钰都还未反应过来的刹那跌倒在地。
李星霓双手捂住喉咙,同时嘴角流出粘稠的血丝,嗬嗬的喘着粗气。
待反应过来,青钰手忙脚乱,想要去扶脚边的人,可余光瞥见,主子脸色煞白,霍地站起,身下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三两步跨到身边。
李星霓浑身瘫软,只从嘴角挤出细微的呻吟,“痛,痛……”
易旷年跪倒在地,一把把李星霓抱起,臂膀紧紧箍着她,硬生生使得喊痛的李星霓把字眼卡在了喉咙里。
青钰被主子的反应吓了一跳,怔愣在原地,愣是忘记去请大夫。
李星霓呛得慌,偏生易旷年开始胡乱拍她的背,下手没轻没重。见她没什么反应,易旷年下意识去探她的鼻息——
竟、竟是没气了!
“星霓,星霓?”易旷年慌乱的抱起李星霓,双目赤红,朝四周嘶喊起来:“愣着干什么,叫大夫来,叫最好的大夫来……去请太医,请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过来诊治。若是治不好李星霓,他们也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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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走出太傅府!”
呃……好像玩砸了。
李星霓睁开一只眼,见青钰摇摇摆摆,快要离开的身影,只能叫了声:“不用,不用,我没事!”
她叫停青钰的脚步,转而对上易旷年愣怔的眼眸,那双血红的眸子里盛满了疯狂和无边的情愫,但就似风雨中的孤舟,随时都会倾覆。
李星霓心虚道:“旷年,我没事……咳,是我逗你的。”
易旷年僵在原地,双臂仍紧紧抱着她,眼神从狂乱转为茫然:“什么?”他嘶哑地问,像听不懂话。
李星霓挣扎着在他怀里坐直,抹去嘴角的血丝:“那点心是有毒,但我瞧出去了,也趁着你们不注意服了解药。哈哈,就想吓吓你,哈哈……”越说她声音越小。
李星霓垂下头,不敢看他。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疯的。快速服下解药前吃下那口糖蒸酥酪,李星霓就是毅然想要知道,易旷年会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人心是不能试探的,李星霓终于了解,无论试探出的是什么结果,心中酸涩都是免不了的。
书房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蔷薇花香飘进来,混着他粗重的呼吸声。
易旷年猛地松开手,身子一晃,瘫坐在地。他盯着她,胸膛起伏,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你这个小骗子!”
青钰还在身后,但李星霓顾不得那些,她凑上去亲了亲易旷年的嘴角,见他不反抗,又大着胆子偎他的肩膀,“我知道错了。”
易旷年为她流下的眼泪还淌在眼睫上,没能和她讲更多理,李星霓先发制人,“呜呜”哭出声:“我再也不会这样和你开玩笑了,旷年,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看着她一息之间掉下来的泪珠,易旷年重重叹了口气,“原谅原谅,”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抹去泪痕:“我没有怪你。”
他复又拥住她,力道大得像要将她嵌进身体。
头顶的人继续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若是死了,我也会追向地府,将你索回来。”
哭得正欢的李星霓又是一呆。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60。恭喜宿主,目标人物对宿主的感情已经达到喜欢了哦~】
你和我说才达到喜欢?看他们方才那要死要活,生死与共的一幕,他怎么也应该是直接加满到100才对的啊!
三七作嗑瓜子状:【这不是还没生死与共嘛。】
李星霓面无表情地把它拍回了脑海深处。
两人温存着,易旷年也稳住了情绪,沉声对青钰吩咐道:“把那点心拿去埋了。还有,去查清楚都有谁接触过那点心,是谁下的毒。”
青钰如梦初醒,应声退下。
李星霓提醒了一句:“那毒名为木还七宝,和紫微仙晶相辅相成,要的就是下在同一人身上。若是身上紫微仙晶的余毒未清,便会使其腐肉溃烂。”她轻轻地道:“再慢慢窒息而死。”
青钰大骇:“主子,这?”
“你且去查。”易旷年处变不惊,“查清送到府上以后,都有谁接触过那东西。”
李星霓百无聊赖地剐着易旷年的掌心,没有再说话。
42. 庄生梦蝶(二)
秋雨敲窗,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易旷年端坐的身影投在满墙书卷上,拉得格外冷凝。
他指节分明的手正翻过一页卷宗,墨迹在灯下晕开冷光。
青钰恰在此刻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湿冷的夜气。他单膝点地,衣摆下摆洇着深色的水痕。
“主子,查清了。”青钰声音压得很低,字字却如冰珠砸落:“先前天祈节跟踪过李星霓姑娘的那些人,那日城外的冷箭和大队人马的刺杀,连同前日那盘下过毒的点心,源头都指向了……前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易旷年眸色深深,那是月前发生的事。
他弹劾兵部尚书贪墨军饷,后被太后主张下狱,秋后问斩,其家产尽数抄没。
易旷年示意青钰继续说:“前兵部尚书有一旧仆,那老仆怀恨在心,如今寻机复仇。”
青钰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易旷年,“那姓王的行事狠绝,若不是大人手段雷霆,离间太后与其的关系,也难拔除那根心头刺。只是,当时未留余地,此等积怨,恐怕是难以消除。”
易旷年执卷的手纹丝不动,烛光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跳跃,辨不出情绪。
“人都抓到了?”
青钰垂头:“是,风已经带人审了两日了。”
易旷年翻了一页书卷,镇静道:“若是再吐露不出更多的,那条性命干脆也别留下。”
这是不信非那老仆一人之力。
也是,派人大兴跟踪,集结人马刺杀,还有混进徐侍郎府内下毒。细数这些事情,怎么能是他一个人就能办到的?
不过,青钰有些难为情的腹诽,主子这些年在朝中独占鳌头,靠的无非是不择手段,铲除过的政敌,抄家、流放、灭门,数不胜数。故而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更不在少数。
青钰默默想着,又递上一件东西。
易旷年的目光落在那卷画轴上,“此为何物?”
青钰努力做足心理准备,将画轴在案上徐徐展开。
一个盛装少女的容颜在灯下清晰呈现,云鬓高绾,珠翠生辉,眉目流转间,却是蕴着一股世家贵女少有的阴郁。
似乎只消挑眉视物,右脸颊眼尾处的小痣也会连带着移转,便有如含藏机锋。
易旷年捏着卷宗边缘的指节骤然收紧,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这是……”易旷年的声音低沉下去。
“这是平京侯府,那位意外认回来的二小姐,也叫做,李星霓。”青钰的声音看似毫无波澜,他的头却是越垂越低,“这位二小姐被找回来后,便一直深居简出,甚至鲜少知道有这个人。属下核对再三,在城西墨羽斋找见了这幅画像,确凿无疑。”
头顶一直没传来说话的声音,青钰一咬牙:“主子,那位李姑娘出现得诡异。当日先是在镇国公府弹奏《南风引》,后又及时出现为您解毒,偏偏是北狄三皇子特意献出,声称整个大梁都无人可解的失魂叶。如今,王家余孽频频动作之时,她又能看出紫微仙晶和木还七宝这等珍罕毒物……况且,平京侯府……”
易旷年猛地抬手,截断了青钰未尽之语。
他盯着画中那张与这些日子陪在他身边姑娘,毫无二致的脸,浅色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凝成一片冻人的寒冰。
道尽千言万语,只一个平京侯府二小姐的身份,就能表明一切。
易旷年沉默良久,道:“她可会武功?”
青钰心里打鼓,乍然听见这句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呐呐道:“您问的谁?”
被易旷年投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
青钰哆哆嗦嗦道:“平京侯府那位二小姐的信息太少,属下并未查出。”
“辛则,栾魏!”易旷年转而喝道。
书房未被烛火照亮的黑暗里,两道人影随之出现,仿若沉寂入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辛则看了一眼栾魏,先是踢他一脚,再抱拳现在光亮之下,道:“主子。”
被踹了一脚,栾魏动也不动,声音沉闷:“主子,平京侯府当日被抄家,处斩的处斩,流放的流放。虽不敢说李家二小姐是否能重回上京,是否是今时待在府上的李姑娘。但,但那李姑娘毕竟来路不明,谎话连篇,谁也不知她接近您的目的,唯有!”
唯有斩草除根,才不会春风一吹,又茁壮生长,发展成下一个王家!
栾魏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正热血沸腾,小腿肚也被辛则踹了一下,他忍无可忍地回瞪了过去,一时忘了还有话没说完。
但这样一来,书房内的气氛就更加压抑。
易旷年蓦地看过去,“没了?你们俩没事瞒着我?”
两个互啄,快要进展为互殴的人停止了动作。
辛则紧张的咽口水:“主子,属下不知,还有什么事……”
“天祈节当日,我派你们去清理那些暗中跟踪星霓的人,顺道把她给请回来。“话说到一半,辛则就有了预感,果不其然,易旷年道:“你们说中途遇见了漆少阳,是也不是?”
辛则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栾魏就抢先道:“是。”
“是漆少阳将你们逼退的?”
辛则两眼一闭,没理会栾魏求助的眼神。
你不是很会抢答吗?你来。
栾魏生无可恋:“当日漆少阳中途插入,确实出手救助李姑娘。但是,但是李姑娘的身手不是一般的好,当场击毙了一个弟兄。故而……”栾魏眼神躲闪,“属下怕您责罚我们办事不力,干脆隐去了李姑娘身怀武功一事。”
这就能对上了。
易旷年一声冷笑,“现如今知道如何做吗?”
两人头越来越低,“属下甘愿受罚。”
“就和那王府仆人一道。告诉风,由他来行刑,每人五十鞭。”
辛则和栾魏低应了一声,和青钰擦肩而过。
青钰不动声色的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又听易旷年道:“至于星霓的身份,我自有打算。若是谁再擅自行动,或是有所隐瞒,就别怪我不顾及往日的情分。”
三人哪还敢吭声,胡乱应下就是了。
和书房的气氛不同,偏院的卧房里暖意融融,隔绝了外头的秋寒。
李星霓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百无聊赖地绕着垂落的一缕发丝,看着烛火在纱罩里跳跃。
窗外雨声淅沥,听檐下水滴敲打着石阶,一声声,单调又清晰。
“唉,”李星霓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这‘情意绵绵’的戏码,还要演到几时呢?你看易旷年那眼神,黏糊得都能拉丝了。”
她看似慵懒地闭上眼,意识深处却在无声地对话。
系统平板无波的声音直接在她脑中响起,【宿主,这不是你乐见其成的吗?】
“乐?”李星霓嗤笑,差点从软榻上跳下去:“谁乐了?我又不喜欢他!”
【……三七说的是,目标人物对您用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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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越深,您完成目标任务的希望就越大。】不知是否李星霓的错觉,系统的语调似乎有些波动,【您不就乐见其成目标任务完成的吗?】
李星霓:……
李星霓翻了个身,朝向里,将半张脸埋在柔弱的锦枕中:“是啊,我就乐得任务早日完成。毕竟这虚情假意,我装得也累。”
【检测到宿主完成目标任务的坚定决心,需要三七为宿主提供速通任务的提示方法吗?】
“速通?”李星霓睁开眼,盯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一丝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冲口而出:“你之前怎么不说?非要等到这个关头,才给我吞吞吐吐这么一句!”
要是早给了她方法,她何至于去日月阁到处寻问男女之情如何进展,何至于沉下心去和易旷年认真相处,何至于……陷得越来越深。
李星霓没好气地想:“都到这种时候了,你不如告诉我,易旷年根本不是我的攻略目标。”
顿了顿,李星霓在气头上又补充:“还是别说那个……你能确定易旷年是我的任务目标吧?”
系统气呼呼的声音传来:【这个三七还是可以确定的!】
李星霓极尽嘲讽:“指不定你能搞错什么东西。”
【我可是主系统绑定下最出色的系统,这点事情我怎么会搞错!】三七情绪一波动,声音听起来确实人模人样了起来:【还有速通完成任务的秘宝,都是主系统单独传给三七的,是见宿主煎熬多时,看不过去才主动说出来的。】
李星霓心不受控制地突突急跳了两下,仿佛黑暗里骤然擦亮了一星危险的火花:“没想到你这么厉害。那难道从来没有方法,能在任务未完成的情况下,叫被绑定的宿主解绑系统吗?”
三七还沉浸在情绪中,一会儿就说秃噜嘴了:【当然有。主系统说过,宿主只要失去和攻略目标人物相关的记忆,就能……】
系统陡然噤声。
心底那点火星突然被泼了滚油,呼啦一下窜起老高,烧得李星霓喉咙发干。
剩下的话,不需系统再说,李星霓也能自行琢磨出个大概。
“笃笃笃。”沉稳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也惊醒了陷入纷扰思绪的李星霓。
她慌忙闭上眼,调整呼吸,装作已经睡熟。
待调整好姿势,李星霓才后知后觉想到,自己这做贼的架势是因为何?
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室外的微寒靠近。
易旷年止步于榻边。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洒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李星霓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久久流连。
她紧闭着眼睛,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感觉不对。
易旷年的情绪不对。
李星霓本能感知到他身上不止凝滞的微寒,念头一起,只觉额前冷汗涔涔。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指腹上的薄茧小心翼翼地划过。
仿若能够透过皮肤的温度,李星霓几乎要控制不住眼睫的颤抖。
但他的手指没继续下一步动作。
易旷年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落在她的眼下。
奇异的,沉重的不舍感。
李星霓在呼啸的风声中,义无反顾地靠近了那热源。
43. 庄生梦蝶(三)
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正是坊间祭灶扫尘的时节。
从太傅府驶出,易旷年的马车却向远离上京的西山而去。
山路覆着未曾消融的薄雪,车轮碾过,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车厢内,李星霓裹着厚厚的狐裘斗篷,倚着车窗,视线眺望车外萧索的山林。易旷年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指尖传来的力道比往日更加沉。
气氛有些异样的安静,连山风刮过光秃秃枝丫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冷么?”易旷年侧过脸问她,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
李星霓心不在焉的摇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车外,“还好。旷年,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见我娘。”易旷年回答得平静,眼神却深邃如海,“她就在山上。”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李星霓一怔,她唯一听易旷年提起过他娘,就是在收到金针时。
伯母一直住在山上吗?李星霓拢了拢斗篷,那她老人家身体可真康健。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易旷年以为她是冷了,搂住李星霓的腰身将她怀抱得更紧。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背风的山坳。
积雪覆盖着矮坡,一座孤零零的青石墓碑安静地立在那里。碑前有几丛枯草的残茎在寒风中瑟缩。
易旷年解下自己的玄色大氅,仔细地披在李星霓肩上,将她裹得更严实了些,这才牵着她下了马车。
寒风立时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脸上,李星霓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易旷年仿佛没觉得冷,径直走过去,用袖子拂去墓碑上薄薄的积雪。
那上面并未刻字,但李星霓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是为谁而立的。
面前,易旷年撩起衣袍下摆,已经跪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呼呼的风声,“不孝儿来看您了。”
易焕儿死时,执着地要他把自己埋骨归山,至于立碑,不写一字最为好。
她幼时行走于西山之间,与兽群结伴,吃野果饮露水,本可以度过一段短暂而波澜不惊的人生。
她想她做的最错的,就是走出这座山。
易旷年微微侧头,看向站在几步开外,正怔怔看着他的李星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她是李星霓,是儿子认定的人。”
远处,李星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易旷年扬起一抹笑:“她和您一样,幼时行走山间,怀有一身的医术和本领。我想您若见到她,也会主动送出‘斩月’给她的。”
她……
李星霓看着易旷年跪在雪地里的挺拔背影,正对着冰冷的墓碑絮絮叨叨她的一切。
他认定了她,可偏偏,不是真实的她。
一个被系统半推半就编织出来的幻影,恐怕谁站在他面前,最后都会得到这个结果。
李星霓快步上前,沉默地挨着易旷年,也跪在了墓碑前。
可那又如何,上京乃至大梁几万甚至十几万人里,系统也惟有选定了她。
易旷年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眼底漾开一丝暖意。
李星霓在他身侧局促的开口:“伯母,我来前也不知是祭拜您,没有多做准备。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才好。”
易旷年眼中笑意更甚。
他接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扁长的,裹着褪色锦缎的小布包。
布包解开,露出一支样式古朴的金簪。
簪头没有繁复的花样,只嵌着一颗温润的白玉,从成色上也能看出玉质是极好的,簪身打磨得圆润光滑。
但李星霓率先注意到的,是布上那些黑乎乎的符号,应是涂画上去的。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易旷年将簪子托在掌心,递到李星霓面前,“她曾经说,交到我的手上,便是要我送给我心爱的姑娘,以此来作为我们结亲的信物。”
只是后来她才知道,因为这根金簪,那群人才找上西山认出了她。
易旷年复又抬起眼,目光灼灼,像雪地里倏然燃烧的火炭,要将李星霓完全包裹,“以此为凭,今生今世,你李星霓便是我易旷年的妻。高堂在上,天地为证,我易旷年绝不辜负。”
簪子落在掌心,冰凉,却又带着残存的温暖,而一下一下刺挠着她的手心。
李星霓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它。
那玉石贴着她的皮肤,仿佛蕴藏的,何止是无法承受的温度。
她抬眼看向易旷年,他眼底的热切和坚定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缚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的钝痛。
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头像被一团铁棉花死死堵住,酸涩涌上鼻腔,最终只化作她眼底一层朦胧的水光。
李星霓发现她错了,付出的感情又何尝不是一盆泼出去的水,渐渐地,执拗成了增场的暴雨,于是覆水难收,情亦如此。
她抱住易旷年,向上滑过他微凉的唇,细碎的吻落在他的鼻尖。
拥了半晌,李星霓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带着哭腔:“谁说要嫁你了?成亲时要是没有一场轰动上京的仪式,别想要我认下这婚约,做你的妻子。”
易旷年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被她的反应逗得放声大笑。
忙不迭应道:“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又亲了亲她殷红的嘴唇。
待李星霓情绪平稳,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方才听你说,伯母有许多本领。她是怎样的人?你快同我说说。”
易旷年纹丝不动:“还要称呼伯母吗?”
冰天雪地里,李星霓的脸无端又红了起来,“娘。”片刻,她又不服起来,“我们还没有成亲,怎么就能改口!”
易旷年倒是适应良好:“就当提前练习。”
李星霓这回真动手了,箍着易旷年的手臂,“你别想忽悠我!”
易旷年没有躲,反而凑了上去:“难道你想反悔,不嫁我了?”
语气危险,李星霓正琢磨不透易旷年较真的程度,唇瓣又被啄了一口。
李星霓后知后觉地撤回手,气呼呼的不想理会他。
怕把人惹急了,易旷年攥住李星霓手腕,哄道,“你想听什么?”
李星霓看他一眼,没说话。
风雪沉寂下来,仿佛跟随易旷年的声音而动,“我娘是怎样的人?在我眼里,她无所不能。她能够听懂山间群兽的说话声音,知道天文历法星象一说,既会用医术叫人脱离苦海,也能以一毒定下乾坤。”说到这里,声音蓦地收紧:“还记得我们初见时,你弹奏的那曲《南风引》吗?”
初见,李星霓光想着初见时,这人对她的一顿羞辱了。
她撇撇嘴,“记得,你说我弹得聒噪。”
这声音打断了易旷年的思绪,他低头看向怀里犹似满腹委屈的姑娘。
“我错了,你弹得很是好听。”他毫不犹豫地告饶。
李星霓哼哼两声,“然后呢,那曲南风引怎么了?”
“那是我娘生前最常弹,也是最珍视的曲子。”易旷年凝视着她,眼底涌动着深沉的光:“我娘精通音律,又好谱曲。这首曲子便是她自己谱的,从未外传。”
李星霓得理不饶人的神情一僵,又很快调整过来,“这么说,我六岁那年遇到的婆婆,正是伯母?”
“也许是吧。”易旷年想到自己早早被人带离易焕儿的身边,只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也实在不知道李星霓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时至今日,易旷年认定一个人,便不想轻易动摇。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70。目标任务进度条已经过半,宿主需把握机会!】
易旷年说着,拂去碑旁一块大石上的浮雪,抱着李星霓坐下。
他指着李星霓攥紧的布包,“包着金簪的布包里,就画着南风引的曲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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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黑漆漆的符号,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接着轻声问:“夫人,我能为你弹一曲吗?”
李星霓整个人恍恍惚惚,就连纠正他的称呼都忘了,只呆呆点头。
得到应允,易旷年走向马车,很快取下一张七弦琴,去而复返。
易旷年将琴横放在膝上,手指拂过琴弦,发出几缕清冷的散音,目光悠远,像是望向远方苍茫的山峦。
易旷年对她一笑。
修长的手指紧接着缓缓按下,古朴沉静的琴音如幽谷清泉,淙淙流淌而出。
那旋律并不华丽,反而是那样的哀婉,在寂寥的雪野中低回盘旋。雪花似乎也被这琴声牵引,纷纷扬扬地飘落得更密了。
李星霓静静地听着,这旋律她已熟识,但似乎……在镇国公府以前,也曾在某个繁花盛开的庭院里响起。
脑中那股阵痛再次袭来。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因拨弦而微微用力的手背。
易旷年指尖的琴音一顿,抬眼看向她。
他浅色的眼眸里映着雪光,像是要看到人心底去。
“旷年,”李星霓站起身,眼底晦暗不明:“既是有琴,却不畅快,不如我为你舞剑助兴,就和着这曲南风引。”
李星霓在停滞的琴声中,快步走向马车旁,解下了那柄一直挂着的长剑。
拔剑出鞘,冰冷的剑锋在雪光下闪过一道凛冽的锋芒。
易旷年看着她兴致冲冲的眼眸,唇边漾开一丝纵容的笑意:“好。”
琴声再度流淌起来。
李星霓手腕一震,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身形随着琴声的起伏舒展开来。
她的动作轻盈灵动,裙裾在风雪中翻飞如蝶,剑势流畅如水,与那温婉的琴音相得益彰。
却始终赶不走心头涌上的烦闷。
随着琴音的推进,易旷年的指尖在弦上划过一串特别的音符,尖锐地刺入李星霓的脑海。
眼前,易旷年抚琴的身影骤然模糊、扭曲,而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不同抗拒地印进她翻腾的意识——
高大威严的府邸门楣上,“平京侯府”的字匾出现在面前,紧接着,是锁链拖地的声响。
女人的哭喊声,被无礼推搡的身影,构成了一片混乱的景致。
李星霓看见一张张模糊却凶戾的脸孔冲进来,他们翻箱倒柜,砸毁器物。
那些被遗忘的、小心翼翼的呵护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终于想起相互带着泪水的笑容和温暖的拥抱。而在危险降临以前,曾经琐碎日常里的絮叨与关切,此刻如同被打翻的蜜罐,粘稠而真实地流淌回她荒芜的记忆河床。
“兹有平京侯李崇,世受国恩,位列勋爵。然其包藏祸心,暗通北狄,阴行悖逆,罪证确凿!依律削平京侯李崇爵秩,着即日押赴曹市处决。抄没侯府全数家产,李氏一族凡十六岁以上男丁流放至北方戍州,女眷没入宫中为奴。”
李星澜护在她的身前,“星儿,你快逃出去!整个上京城无人知晓你的存在,就是我们蒙冤而死,也不能牵累了你!”
生死面前,她爹娘皆道:“忘了我们,也不要想着为我们复仇。星霓,离开上京以后,去过你安稳的生活。”
李星霓使劲控制住,想要压住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愣是在长剑刺向前方时,维持着平稳的收势。
长剑隔空而点,似乎即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不远处,光秃秃的梅树下,漆少阳斜倚在侧,双臂环胸。
寒风卷起他火红的衣袂,猎猎作响,像一团突兀闯入这肃穆灰白世界的烈焰。
他们在深山亲吻。
他说她是他的妻。
若是漆少阳心无杂念,他定然会对面前演绎着的柔情蜜意嗤之以鼻,暗嘲素日里蔫儿坏的易太傅被一女子治得服服帖帖。易旷年也有今天。
然而目光钉在那举剑的女子身上,漆少阳什么重话也说不出口。
44. 庄生梦蝶(四)
很快到了除夕。
分明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除夕这日,天却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太傅府上下,早已在李星霓的支使下挂起了红灯笼,贴了簇新的桃符,廊下也悬了彩绸。
李星霓坐在卧房的梳妆台前,易旷年站在她的身后,铜镜里映出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
他的手指微热,拂过她的发丝,将那根嵌玉金簪插进发髻深处。
“娘子真好看,”易旷年吻了吻她的脸颊,低声道:“不许摘下来了。”
想到昨天晚上,这厮就因为她先一步摘了发簪睡到床上,就故作委屈的耳鬓厮磨,闹了她一宿。李星霓可不敢不答应。
但问题是,她总得要睡觉啊!她睡觉怎么能不取簪子,不拆发髻!
他是想日日都和昨晚一样,非得抱着她不撒手,自己不睡,也不让她睡吗?!
李星霓嘴上应好,微微偏头,张口就又是:“太傅大人还是懂些礼数的好,我们还未正式拜堂成亲,也并未行周公之礼。如此称呼,实在叫人误会。”
可惜之后的话,全被压过来的薄唇堵住了。
呼吸交换之时,易旷年哄道:“星霓,唤我夫君。”
李星霓表示分身乏术。
能不能等她亲完再说?
李星霓不应,易旷年持续往前,撬开她的牙关,誓要听到一声响似的。
软软的窝在他怀里,李星霓呼出一口气:“夫君……”
她的服软并未换来结束,反之,易旷年眼底的墨色更深,像是新一轮狂风暴雨的袭来。
沿着唇瓣向下,一路至脖颈,易旷年没有丝毫停下动作的打算。
“……别这样,”李星霓身子一僵,感受到了什么,突然清醒过来,“等我们成亲那日,再、再做。”
她要推人,手小心翼翼地碰上在那之上的腰腹,隔着厚重的衣料,李星霓仿佛还能感受到其间的温度。
李星霓只好偏过头,脸颊蹭着他垂落的衣袖,一丝淡淡的书墨香萦绕鼻间,她的脸似乎烧得更红了。
易旷年早在李星霓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恢复了冷静,他懊恼地想,总是这样,一遇见她,他傲人的自持力就无法不做到溃不成军。
终于拉开距离,易旷年看向她垂着眼的小脸,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明日就成亲,好不好?”
“啊?”李星霓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想着他可能忍得辛苦,“我还是先走一步,省得你憋出病来。”
脚底抹油地想溜,易旷年却不容得她这么做。
他捉住她手腕,将人笼在梳妆镜前:“你不想要嫁我吗?”
李星霓显得很淡然:“我明天才不嫁给你。你没有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才别想要我同你成亲。”
她一拍易旷年的肩,笑意盈盈,转身走了出去。
走至屋外,李星霓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她的卧房啊?!
厚重的门帘在身后落下,李星霓靠在廊柱上,深吸了几口冬日凌冽的空气,一瞬清醒了过来。
夜色渐重,太傅府前院也热闹了起来。
仆从们走动的声音,碗碟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隐约传来的说笑声,都透着一股子年节特有的忙碌和喜庆。
一盏盏红灯笼亮了起来,映得庭院里一片暖融融的红光。
李星霓穿着一身玄青色长裙,独自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她没有点灯,任由外面灯笼的光晕透过窗纸,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裙映在光影之下,竟是转为一道幽蓝的流光。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她面前摊开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皮,李星霓面对着踌躇了许久,一一将斩月金针,嵌玉金簪,还有画着南风引琴谱的布皮,最后连同包袱皮,一股脑塞进了角落里。
李星霓起身,忽而,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瓦片或石子落地的脆响,突兀地从窗外不远处的院墙根下传来。
李星霓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神经骤然绷紧。
她屏住呼吸,侧耳凝神细听。
窗外的那些欢声笑语,似乎在一瞬间转为了仓皇的奔逃垂泣声。
“是北狄细作!竟敢刺杀太傅,快抓住他们!”
李星霓立时跳出窗外,悄无声息融入了廊下浓重的阴影里。
循着方才声音消失的方向,她放轻脚步,同样跳上屋顶,踩在瓦片上,敏捷地追去。
而她所在的偏院卧房,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两个侍女战战兢兢地拉开房门,可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太傅卧房的里屋,易旷年冷视青钰:“这就是你办的好差事?”
他胸口上的伤口已经被特意安排的大夫止血包扎好,易旷年恨不得杀了他:“李星霓人呢?明知今日府中防备故意松懈,多少人想着浑水摸鱼,而我派你去守着她,你却把人给看丢了!”
这不是主子为了效果逼真,特意把他这个贴身侍从叫回去的吗?
青钰把头压得能有多低就有多低,也悔不当初。
要不是猜拳输给了辛则,他也不会负责看护李姑娘的任务。
屋内气氛冷凝,辛则在这时从窗外跳了进来。
遭受易旷年的一声斥喝:“你刺杀的戏码演得上瘾了是吗?!”
辛则脚一扭,主子心狠,连以假乱真都不大同意,非要做个真伤,逼得辛则颤颤巍巍给了易旷年一刀。然后跳到窗外,故意在众多奴仆面前晃悠,引得府中震荡之后,他一溜烟逃至府外。
此刻才匆匆回来。
辛则觑了一眼青钰,暗道李姑娘不是半道急忙出了卧房吗?他逃窜中途还见到过她的。
怎么,主子会是这个反应?
“咳,主子,”辛则选择不淌那趟浑水,单膝点地:“栾魏已经将您受刺的消息大肆宣扬出去,此刻恐怕已经传入皇上耳朵里了。”
耐不住易旷年冷硬地问起:“李星霓人在哪里?”
辛则复命的声音一顿:“属下似乎见到,李星霓出了房门……”
其余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李姑娘出了房门以后,属下正朝着反方向离了府中。后面的事情,属下不知。”
易旷年再也压不住怒火:“把风喊回来,暗兵处的事不烦他插手。再叫栾魏放出消息,北狄细作四处流窜,要皇上下令封锁城门。你们几个各自都加派人手,搜捕全城,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找不出来李星霓,就和北狄暗兵处的余孽一起滚出上京!”
辛则大骇,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青钰则在状况外:“主子,当即要务不是应该借故生事,助三皇子完全处理北狄暗兵处的人吗?”
明明试探李姑娘之事,只是附带的啊!
易旷年阴沉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微笑,视线缓缓掠过他的脸庞:“若是找不到星霓,你就去北狄,在三皇子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青钰目瞪口呆,还要再说什么,多亏辛则眼疾手快,拽着他的胳膊,绷紧了声音:“是,属下定不辱命!”
两人双双退下。易旷年再也忍不住喉间的血腥,一口血吐了出来。
窗外,狂风骤雨突临这座府邸。
一个模糊的黑影在远处廊角一闪而过,速度快得惊人。李星霓咬紧下唇,提气急追。
追至假山,靠近后角门一处堆放杂物的狭窄甬道时,她脚下一滑,踩到了一个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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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差点摔倒。
什么东西?
李星霓才有点做贼的感觉,心虚地稳住身形,低头借着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看去。
雪地里,半埋着一个闪着金属幽光的小物件。
她蹲下身,入手冰凉沉甸,原是一枚小巧的银镖。
镖身似花瓣的形状,尾部带着极细的倒钩。而在镖尾靠近倒钩的地方,刻着一个阴冷的字——狄。
那些人果真是来自北狄的细作?
李星霓手指几乎下意识地,将这枚银镖塞进了自己上衣肩部那处,像飞檐般微微翘起的衣料夹层里。
硬物硌在肩头,带着一种尖锐的提醒。
李星霓毫不犹豫,起身,随着那道黑影,跟了出去。
越追,离上京城的繁华就越远。
寒风裹着越来越密的雪粒子,刀子般刮在脸上。脚下的路从平整的官道变成了坑洼不平的路。两旁是黑黢黢的竹林,被雨水拍得发出呜呜的怪响。
不一会儿,她竟就追到了京郊的一处高崖。
那道黑影在风雨中若隐若现,李星霓终于发现点不对劲,对方似乎刻意保持着让她能跟上,但又无法靠近的距离。
这个念头刚起,那黑衣人立即停步,他的身后,是十几个脚步轻缓,作同样打扮的人。
李星霓默默抽出腰间软剑,眼睛不安的转动:“何故刺杀太傅,你们可是北狄人?”
然而这种时刻,声东击西却不是个好主意。
面对着的十数道人影向她疾冲了过来!
李星霓装模作样地暗声:“糟糕,我们中埋伏了。”
引她而来的黑衣人蒙着脸,似乎是这些人的领头。他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眼珠似乎嵌进眼眶般一动不动,漠然地打量着她,如同在审视一件死物。
他目视李星霓,见她身法灵动,在狭小的包围圈里腾挪闪避,软剑挥舞成一片光幕,在数人围攻下仿佛也能做到游刃有余。她手腕持续翻转,软剑大有佛挡杀佛之势。
然而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且配合默契,招招致命。
李星霓只觉左肩被一道掌风狠狠擦过,剧痛传来,半边身子瞬间发麻,退后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停滞。
那立在包围圈以外的黑衣人,就等待着这令人心惊的破绽。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千钧之力,杀意凛然,重重朝她受伤的左肩而去。
李星霓瞳孔紧缩,脚步轻点,在离地几厘虚虚停滞,险之又险地侧身躲过。
只是一掌不成,下一掌又向她袭来,且下的是死手。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她的后心之上。
——他收掌已经来不及了。
那黑衣人目视李星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击飞出去。飞出的方向,正是竹林后那道被风雪模糊了轮廓的断崖。
黑衣人陡然又伸出手,想要抓住身子仰倒向潜崖的人。
但是踏雪无痕,不愧是天下无双的轻功,李星霓急急后退,一跃而下。
彻骨的失重感,伴随着冰冷的雨雪抽打在脸上,急速下坠之中,李星霓一扔软剑,将其扎进崖边断石,有了难得的缓冲感。
但在人力的作用下,她仿佛也只能挂在崖边,摇摇欲坠。
李星霓笑道:“这下,我是真要死在易旷年之前了。”
毅然决然地,她撞上了旁侧尖利的岩石。
李星霓松开软剑,顺从着往下掉落。
脑中,那死板的声音罕见地停滞了一瞬,细微的杂音滋滋响起,片刻后断断续续道:【因不可抗力影响,检测到宿主“认知联结”中断。】
【有……滋……有什么……可以……系统休眠中。】
45. 攻略者(一)
李星霓看见了。
她看见自己在打斗中咬下了早已备好的药丸,而后反向增步,纵身一跃山崖,又故意磕向崖壁,造成失忆的完美结果,以此摆脱系统。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和易旷年,竟有这般荒谬的牵扯。
他送她斩月金针,陪她灯下祈愿,为她挡下暗箭,又以金簪定下婚约。
南风引……那压在装着空蝉银心的锦盒之下的素笺上,画着的就是这首曲子的琴谱符号。
但,可称之为初遇的,一切源头的南风引,也不过是系统的给予。
系统推她弹琴吸引易旷年,助她为其解毒,赠予她内力和武功招式,由着她乔装易容离京。
他们之间生出的可笑的情感,不过基于系统的布局。
初春薄雪压着偏院的青瓦,檐下残冰坠着水珠,一滴,两滴,砸在阶前石凹里。
李星霓睫毛颤动,睁眼醒来,刺目的天光从雕花木窗的缝隙漏进来,晃得她眼前发白。
打量着屋内陈设,李星霓第一时间,就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太傅府里,她曾经住过的偏院。
近一年的时光,李星霓被系统绑定以后,和易旷年相处了将近一年,在这间屋子留下不少生活痕迹。然而离她再入上京几月过去,李星霓还是李星霓,这间屋子也没有变动。
但就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的耳边还留存着易旷年的一句句情话,曾经贴身的亲昵虽不复存在,但骤然记起,竟是那样刺耳如雷。
李星霓蓦地捂上耳朵。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屋脊,窗棂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李星霓依旧维持着捂耳的姿势,指尖却微微蜷缩起来,仿佛想抓住那虚幻又真实的暖意。
突然被系统揪住小辫子,要她接近易旷年,使其对她情根深种。李星霓多是不情愿,哪怕她之后为易旷年所感动,也顶多是不太讨厌他,愿意配合演绎一番“浓情蜜意”的戏码。
过往的任务记忆和画面,走马灯般在她面前跳跃了一遍又一遍,李星霓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她那时的想法。
恢复平京侯府的记忆以前,李星霓那时本已想要及时止损,她承受不了一个人那么深重的感情,更何况是系统推就的虚无缥缈的情感。
记起自己曾是平京侯府二小姐,后平京侯府被抄家。李星霓顿时有了生存的意志。
记忆的确是一个人的锚点,她下定决心要查清侯府被抄家的真相,便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
但系统一日不摆脱,她就一日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故而,她隐去所有想法,趁着易旷年遭受刺杀的空当,利用那些刺客,半真半假的,在系统面前做戏,让自己落了个半生不死的下场。虽身受重伤,但结果还不错,她过了段没有系统纠缠的清净日子。
昏暗中,只有她眼中无声滚落的水光,在尚未点灯的房间里,映着窗外最后一抹天光,闪烁出细碎而迷茫的光点。
转折点,又出现在易旷年身上。
琉璃灯盏的暖光在屏风后次第亮起,将她孤坐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洁的青石地砖上。
一道月白色身影倏地逼近,易旷年微微俯身,烛台似的琉璃灯晃在他腕边,将眉眼映得明灭不定:“你醒了。”
听到声音,李星霓也只是怔忡望着承尘梁木,耳边嗡鸣未散。
易旷年不容置喙地掰过李星霓捂耳朵的手腕:“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既然醒来,就先吃点东西暖暖胃。”
这一幕仿佛发生在梦中,李星霓下意识点头。
轮到桎住她手腕的易旷年一愣,脸上的阴沉险些维持不住。
昏倒过去前,她为了漆少阳对自己放狠话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时她的眼中,分明是不耐烦和满腹的恨意。
恨他搅乱了她平静的生活,恨他像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地纠缠于她。
想到这里,易旷年敛起眼底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暖意,转身端起床边小几的小碗,汤匙舀起碗中的米汤,递到李星霓的口边。
李星霓乖乖喝了进去。
面前的人何止大惊,他已经做好李星霓绝食大闹的准备,但李星霓这样乖觉,他反而不适应了。
分明,他们也是有过那样美好的时光的。
易旷年压下心中骇然,眉目清润地一勺勺耐心喂过去。
李星霓像是被豢养的花栗鼠,小口小口地就着汤匙进食。
她整个人呆呆傻傻的。易旷年垂眼看着她,忽然想起,那阵她闹着要离开上京,有一段时间也是如此虚焦着视线,不知在看他,还是在远视空旷的远方。
她已经昏迷三天了吗?李星霓边喝汤边想,可她腹中并未有空荡荡的感觉。
易旷年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等李星霓喝完一整碗的米汤,才慢悠悠的说道:“大夫说你是惊惶过度,喝药过后,只等你安稳睡上一觉。这几日,都是我侍奉你喝药进食的。”
李星霓顿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如何侍奉?”
她终于开口,被米汤润过的嗓子,还压着一丝沙哑,但整个人才像是活了过来。
“大夫开过药,又悉心嘱咐姑娘其实能感知到外界,故而一日三餐也要保证供应完备,”易旷年勾起唇角,并不看她,“阿星姑娘昏迷不醒,我也只能撬开你的嘴把这些东西都喂下去,但想来想去,其余的手段太过粗暴,”他忽而抬眼,连日来没日没夜守在她身边,因而疲惫的双眼终于添了点笑意:“所以,在下冒犯,嘴对着嘴,把药和吃食送了进去。”
“谁的嘴对着谁的嘴?”李星霓有些呆滞。
易旷年不言,整个人压了过来。
趁着床上的姑娘没有防备,易旷年只手覆上她的后脑,拢着还未梳起的长发,唇瓣已经贴紧了她红润的唇。
为她亲身示范。
熟悉的气息将李星霓包裹在内,记忆里那应是清冽的书墨香,此时萦绕在鼻间的,还有淡淡的苦药味。
不知是她身上的,还是对方身上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易旷年还要再往下一步。
但李星霓身子颤栗,发丝凌乱,反应过来两人在做什么,顿时用尽全身力气,把身上的人狠狠向后推。
李星霓咬紧牙关,“易太傅,请你自重!”
自重?
她说他总是说些她不中听的话,她又何尝不是!
“李星霓,我真想打断你的腿,这样你就再也不会跑了。”易旷年扶在近前的软榻边,嘴角噙笑,但眼神却是那么冷。
李星霓朝后缩了缩,下意识捂住双腿:“你不许这么做。”
“你是在为姓漆的守身如玉?”易旷年似乎想起什么,很快闭口不提以前,转而道:“如今镇北王早已告老还乡,而北狄求和,北境一片祥和,盛世之下的将军唯有被清理这一条路可走。你说,皇上会如何待漆少阳父子?”
易旷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道:“阿星,我从镇北王府将你带走,漆少阳对此束手无策,甚至你昏迷的这几日他都毫无动静。这样无能的废物,你何必要他?”
李星霓终于忍不住,咬着牙瞪他,不欲和他争辩漆少阳如何如何,翻身下床急切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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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拉开房门,狂烈的风雨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入口,灌涌进这曾经封闭的卧房空间。烛火被猛烈的气流卷得摇曳挣扎,几欲熄灭。室内光影明灭跳跃,映得易旷年愈加深沉。
院中,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矗立在那里。
他身披玄铁重甲,雨水冲刷着坚硬的甲片,汇聚成道道细流淌下,在脚下积水中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涡。手中“破军”长剑出鞘,在微弱的光线下绽放出利落的锋芒。
来人正是漆少阳。
他身后是数十名同样披甲执锐,沉默如铁铸雕像的黑甲卫士,无声地填塞了整个院落。
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几乎冻结了空气。
李星霓仿佛看见了从天而降的天神,双眼一亮,急切提步奔向前去。
谁知,李星霓才走出一步,身子一软,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易旷年接住。后者一挥手,似乎在下什么命令。
“阿星!”漆少阳想上前,但看见易旷年抢先一步,并且紧掐着李星霓的腰身,生怕易旷年又像此前卑鄙地利用她来威胁他。
不等他踌躇,道道黑影现身院外,一声不吭地和他所带来的卫士交缠起来。
李星霓散乱着长发,身体毫无力气,眼见漆少阳被他手下暗卫拖住,又被易旷年锢在怀里,只能恨恨地瞪视他:“你在米汤里下了药?”
易旷年神色从容:“只是因为你方才醒来,感到虚弱罢了。”
他眸色幽深,道:“我没理由给自己下药。”
他的意思,是指两人交换的那个吻。差一点,让她也为之疯狂的亲吻。
呸,到现在还要占她的便宜!
李星霓窸窸窣窣推他,可惜力气比之小猫大不了多少:“易旷年,你放开我!你已经害了我一次,难道还要害我第二次吗?!”
“你说什么?”易旷年锢着她腰身的手一紧,“你想起什么了?”
她口口声声说着摒弃他们之间的过去,易旷年便不抱希望,只一心将她留在身边。
他们从陌生人开始,至亲密的爱侣,中间曾也度过了时间。不过从头开始罢了。
而得先得到人,再慢慢谋心。
李星霓对他抗拒也好,厌恶也罢,她只能陪在他身边。
但当他想通之时,李星霓愤愤指证,话语里分明暗含着过往。易旷年如久逢甘霖的沙漠旅人,“星霓,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对不对?”
“我说的是你故意掉下山崖那次,害的我下去救你,差点也跟着被你害死了。”李星霓看着他的眼睛里毫无温度,力气渐渐恢复,她剧烈挣扎起来。
这时,漆少阳杀出周围,猛地抬起手中那柄染过无数鲜血的长剑,毫不犹豫地挑开易旷年扎眼的手。
易旷年一时不察,退开李星霓的身边。
搂住李星霓的双肩,二人急退数步。
李星霓抵着漆少阳的后背,感受这个温暖的怀抱,安心地闭了闭眼,“少阳,我们走。”顿了顿,“别和那疯子说再见,不用理会他。”
震天的雨幕中,漆少阳轻声应“好”。
易旷年捂着胳膊,冷冷看着两人,明知故问:“漆世子私自调兵大驾光临府上,就这么走了,本官却是看不清透?”
他一声令下,府中暗卫停止打斗,身形原地消失。
而漆少阳也示意兵士离开,闻言并未停步,任由易旷年在身后放狠话:“漆少阳,你就不怕御史台明日参你一本?”
“太傅请便。”漆少阳环抱着虚眯起眼睛的李星霓,掷地有声,“我不过迎回我的未婚妻子。”
46. 攻略者(二)
早在漆少阳下定决心集结兵士,攻向太傅府时,就清楚易旷年会抓住这个把柄,不会轻易放过他。
然而,他在府里等了有几日时间,朝中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转眼,到了春猎的时节。
猎场之内,晨雾尚未散尽,凉意如薄纱轻覆。
李星霓身下的枣红骏马打了个响鼻,目光掠过前方高台上明黄的身影,最终落在他身侧易旷年挺直的脊背上。
为漆少阳护送北狄使臣顺利进京,而特设的接风宴上,李星霓没怎么注意皇帝的身影。
而易旷年于宫宴为太后挡箭,在系统回溯的画面中,李星霓远远瞥过皇上一眼。
那是个看上去稚气未脱的少年,不过小易旷年四岁,身上的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按理来说,先帝驾崩,太后推举当时四岁的皇帝登基,如今十六年过去,他也应该能练出一身浑然天成的天子气息。
但是没有。从面上掠过的这一眼,李星霓只能感觉到他的烂漫单纯。
尤其是在易旷年的衬托下。
她的身侧,漆少阳同样端坐马上,他一身玄色骑装,金线暗绣的猛兽纹路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勒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兀自沉稳如山。
这次春猎,是李星霓主动提出要一同参加的。
李星霓的目的,是坐于高台首位的人影。
明黄色的身影缩成一团,倒映在她的眼中,李星霓只祈祷,这位看似软弱的皇帝不如传言中那般,全然将权柄假于易旷年之手。
她要查清平京侯府灭门一事,必要的话,她定要为她满门翻案。
而这之中,若是再次碰见易旷年,就会很麻烦。
倒不是她不愿面对易旷年,再是因着系统逼就,她对骗取易旷年信任的事而纠结,也都会随时间过去的。
自恢复记忆,李星霓向来压抑那段荒唐经历中,和易旷年交付的情感。
她相信她只要不承认恢复记忆,易旷年一旦死心,就可以快刀斩乱麻,与他断结得干干净净。
一定会的。
“阿星,感觉如何?”漆少阳回头,声音低沉,关切着的声音被风送到她耳边。
李星霓微微一怔,思绪被拉了回来,她唇角微扬,“挺好的,吹着猎场的风,叫人都清醒了几分。”
她握着马上缰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少阳,听说猎物最多的人能面见皇上讨个赏。待会儿,我们可得加把劲。”
猎场之中,人声鼎沸,王公贵胄云集,暗流涌动,却仿佛穿插不了这隽永的氛围。
漆少阳无声笑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又何必惊动皇上?何不告知于我,由我为你服务。”
“哎呀,可是赐婚这种事,恐怕只能向皇上求来恩典吧。”李星霓眼露狡黠,察觉他微微一愣后,放声大笑。
说罢,李星霓一夹马腹,率先策马,朝着猎场深处,林木渐密的方向驰去。
漆少阳紧随其后,边纵马边高声道:“阿星,等等我!”
马蹄路过铺满落叶的林地,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恰如高台之上,易旷年此时有些不紊的心跳。
他注视着那两道双双奔离的身影。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身后这片浮华喧嚣的世界抛远,包括已被隔绝在外的他。
易旷年注视得有点久了,就连居于首位的皇帝连声唤他,他也没能回应。
“先生?”皇帝只好一拉身侧弯弓的弓弦,发出“铮”的一声,吸引了易旷年的注意力。
易旷年垂手:“皇上。”
“先生看上去有些心绪不宁。”小皇帝若有所思地道,紧接着,又坏笑地接近他,“是在想哪家千金吗?”
“臣无事。”易旷年避而不答,一脸肃穆:“围猎已经开始,皇上不打算开弓,去打几只猎物吗?”
“嗯……剥了兽皮送去母后宫中吗?”皇帝随心所欲地摇摇头,“先生忘了,母后不爱这些。虽说圣寿宫宴那日后,母后对朕的态度有所缓解,但这样碰钉子的讨好,朕可不太爱碰。”
他说着,目光又转回易旷年的身上,“朕记得先生的箭术不错,您今日怎的不去?想来定有望拔得头筹。”
易旷年沉默片刻,脑海中皆是那两道你追我赶,策马前行的身影,他忽而扬唇:“恐怕有人势在必得,微臣不如静等片刻,伺机而动。”
越往深处,林木愈加高大浓密,遮天蔽日,光线也变得幽暗起来。
李星霓的速度很快,效率更高,她一边纵马,一边从身侧箭囊中抽出一支支长箭,搭上弯弓后即刻将其拉至最圆满的形状,道道箭矢射出,竟是箭无虚发。
漆少阳一路跟在她身后,本想插手帮忙,但越看越心惊,更觉得无从下手。
最后,也只能怀抱着佩剑以防不测,而他脑中循环李星霓的那句“求皇上赐婚”,跟在李星霓的身后止不住的笑。
行至一处,李星霓骤然勒住了马。
鸟鸣稀疏,周围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马蹄踩碎枯枝的脆响。
李星霓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虬结的树干,和浓密的灌树丛。
一股被寂静放大的警惕,取代了李星霓心底纷乱的情绪。
“少阳,”她压低声音,“此处过于安静了。”
抱着剑的漆少阳随之勒停马,也扫视过前方那片格外浓密的榛莽,轻应了一声,“嗯。”
“跟紧我。”李星霓快速道。
话音未落,前方及侧后方的灌木丛中,数道黑影暴射而出。
刀光撕裂幽暗,携带仿佛将突破围场的杀意,冲向马上二人。他们动作迅猛,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目标明确。
“小心!”漆少阳厉喝一声,长剑出鞘,寒光乍现,格开劈向李星霓面门的一刀。
金铁交鸣的锐响陡然炸开,惊飞了林间几只雀鸟。
李星霓早已绷紧神经,黑衣人倾巢而出之时,她的身体本能向后一仰,避过一道贴着马颈划过的森然刀锋。
她反手抽出自己鞍袋里的短刀,毫不迟疑地,刺向一个正欲偷袭漆少阳后背的黑衣人手腕。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黑衣人痛哼一声,他的兵刃脱手。
林中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
刀光剑影交错,沉闷的痛击声与粗重的喘息混杂在一起。
漆少阳剑势大开大合,每一剑都带着千钧之力,逼得正面之敌连连后退,玄色的身影在刀光中腾挪,像一道坚固的屏障。
李星霓则灵动迅捷,短刀在她手中化作致命的银芒,专攻敌人下盘和手腕,巧妙地配合着漆少阳,帮他挡开侧面袭来的冷箭。
然而刺客人数占优,且看上去存着必死之志。
一个被漆少阳震退的黑衣人眼中凶光一闪,竟不顾同伴,拼着硬挨漆少阳一剑,手中兵刃,以一个再刁钻不过的角度,刺向漆少阳因挥剑而露出的肋下空档。
“少阳!”李星霓转身看去,恰巧看见这一幕,她瞳孔紧缩,失声惊呼。
而漆少阳闷哼一声,鲜血涌出,浸透了他身上玄色的衣料,洇开一片深暗。
剧痛让他的动作有了一瞬的凝滞。
“可恶,找死!”李星霓目眦尽裂,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和恐慌攫住了她。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斑豹,手中短刀带着未尽的破风声,以同归于尽的决绝姿态,狠狠扎响那偷袭者的咽喉。
温热的血喷溅在她的脸上,李星霓看也不看,反手拔出短刀,又狠狠劈向另一个扑上来的刺客面门,动作狠辣得令人生寒。
或许是李星霓突发的凶性,或许是刺客头领的毙命让余者胆寒,剩下的两名刺客对视一眼,竟在漆少阳强忍剧痛挥出的又一记重剑逼迫下,虚晃一招,迅速遁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打斗声戛然而止。
林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漆少阳压抑的痛楚抽气声。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脸色因失血而迅速苍白下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少阳!”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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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立刻翻身下马,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内裙最干净柔软的里衬,动作快得惊人,“别动,让我看看!”
漆少阳咬着牙,任由她搀扶着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坐下。
他盯着她因焦急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心下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漆少阳渴求她的爱,这与在金尘关的最后时刻得到回应不同,他那时只一心觉得过去便过去了,李星霓就算回到上京,见到易旷年,她也会坚守给他许下的诺言,不会有任何摇摆。
而去遥远青州,他故意放出山匪夹道的消息,最后引来李星霓千里奔走,为他焦急垂泪。但身边,多了一个人。
漆少阳不知李星霓那时对易旷年的感觉,他本能地想让阿星在他们之间做个选择。
然而,当他亲眼见证,李星霓为那些过往记忆而挣扎,昏睡几天几夜的时候。漆少阳什么渴求都没有了。
将阿星接回镇北王府,漆少阳什么也没有问。她恢复记忆想起易旷年也好,转身投入他的怀抱也罢。
他只寄希望于,李星霓只是李星霓,想她所想,果敢璀璨。
但真正见到李星霓为他而惊惶,他又怎么能一点都不触动?
他不想要放弃。
一想到阿星也会这样为另一个男人担忧哭泣,他就十分忌恨!
想到这里,面前的李星霓已经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染血的衣襟,迅速将干净的布条用力按在伤口上止血,又撕下更长的布条,准备包扎。
“忍着点。”她包扎前,下意识嘱咐道,声音有些沙哑。
她俯身靠近,将布条绕过他的腰背,试图在背后打结固定。漆少阳配合地微微抬起手臂,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让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滚落下来。
“嘶……”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那阵剧痛。
“别动!”李星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急切中混杂着一种深埋于记忆深处的熟稔和无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手也下意识地用力按住了他想要挪动的肩膀:“你之前可不是这样,总是乖乖不动地任由我包扎……”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按在他肩头的手僵在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中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骤然变得清晰而急促的心跳,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漆少阳所有的动作也瞬间停滞。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
那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寒潭。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李星霓的脸,仿佛要从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和那双写满慌乱与懊悔的眼睛里,挖掘出某种残酷的真相。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听见从自己口中挤出的某种声音:“之前?哪一次之前?”
你在为我包扎的时候,想的是谁?
你在与我耳‖鬓‖厮‖磨的时候,想的是谁?
你欢声笑语说着要求赐婚的时候,想的又是谁?
漆少阳有无数疑问想问出口,可张着嘴,盯着比他这个失血的人,脸色还要惨白的李星霓,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
他不该问的。
漆少阳无比后悔,李星霓就是想着易旷年又如何,她和自己回到镇北王府,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可那两句话一旦问出口,他就是连他们之间最后一层用来糊墙的遮羞布都扯了下来。
李星霓的嘴唇微微翕动,想向他解释,但,又有谁能来解释给她听呢?
沉默像有形的巨石,沉沉压在两人心间。
“阿星姑娘?”就在这时,一道略微惊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可有受伤?”
易旷年策马靠近,月白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笑容和煦。
目光却如细密的蛛网,紧紧缠绕在李星霓身上。
47. 攻略者(三)
“有人来报,听到林中动静,皇上立即命人戒严,抓住了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人当即毙命,另一人则被带回了刑部。”易旷年策马靠近,他面容和煦:“阿星姑娘,那刺客可有伤到你?”
月白锦袍衬得他更加面如冠玉,清俊疏朗。
但李星霓恨得牙齿痒痒,没眼睛的吗?这还看不出来谁被伤到了?!
易旷年假装看不见她投过来的眼神,翻身下马,颇为热切地打量她,半晌,装模作样的松口气:“姑娘无事便好。”
话音才落,李星霓忍无可忍:“你没看见少阳受伤了吗?快帮我一把。”
易旷年不动,反而假惺惺的装作讶然,“世子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是累着了,倚在树干上睡觉。”
漆少阳有气无力的看他一眼。
他特意强调了“一动不动”四个字,此地无银三百两,谁都能猜到,易旷年在暗指什么。
“你说够了吗?”
李星霓没再理会易旷年,手下动作不停,利落的为漆少阳继续包扎伤口。
漆少阳在这时冷冷开口。
易旷年这才收起所有的惺惺作态,转而释放出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却是仍然看向李星霓:“星霓,你说,若是我此刻放出消息,道镇北王世子漆少阳遭到刺客暗杀,不知所踪,而随他一同结伴的那位阿星姑娘也一去不返。
“你们二位,我之后又该如何安置?”
他面容清癯,然而眼底盛放着的,是深深的疯狂。
李星霓仍在慢条斯理的处理漆少阳的伤口,仿佛天塌了也叨扰不到她。
漆少阳感受着温度穿插在肋间,就连牵扯伤口也顾不及了,仰面,竟朝易旷年笑了出来,“刺客是你派来的?”
易旷年的眼神,无波无澜地,划过李星霓按在他伤口的手上,“我没道理留活口,岂不是自找麻烦。”
“那可不一定。”李星霓打好最后一个结,站起身来。
易旷年眼底闪过一丝兴味:“阿星姑娘有何见解?”
“我没工夫和你扯这些。”李星霓又背过身去,稳稳搀扶漆少阳从粗糙的树干上站好,“我还得去找随行太医,治好少阳的伤。”
三人将要擦肩而过,易旷年骤然高声道:“何必劳烦随行太医?李姑娘曾经解出失魂叶一毒,名震上京,是家喻户晓的神医。”他攥过李星霓的手腕,含着洞悉一切的愠怒:“星霓,此事,我知,漆少阳知,你不也知道吗?”
猝不及防的出手,但李星霓此刻没有被抑制力量,轻松就挣脱的了。
她甩开易旷年,右脚尖一踢地上散乱的冷兵器,抓着一把长剑,剑柄塞到了漆少阳手心里,“你先当个拐杖拄着。”
此刻的漆少阳,无暇再和心中的妒火争抢上风,甚至,在易旷年提起“星霓”这个名字时,他少有的没有慌乱。
漆少阳缓缓道:“星霓,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
易旷年很快接道:“阿星,当初你为我拔箭疗伤,在耳边对我说,让我为了你活下去。我记得,这种仅仅止血的伤口是难不倒你的。”
看似在夸耀医术,实则……
“不用活下去。你把我们杀了,埋一块吧。”李星霓面对二人,平静的,一字一句的说。
话中意思,则是特地告诉其中某一个人。
易旷年声音陡然拔高:“星霓,你在说什么?”
“太傅大可传出消息,漆少阳和李星霓于围场遇刺,一死一伤。”李星霓与之对视,打量他拢起的眉峰,观察到他掌控全局的冷酷面具渐渐破裂开,努力抑住心底的酸痛:“漆少阳死后,李星霓不堪其苦,拔刀殉情。”
铿锵有力的四个字脱口而出,李星霓又是一脚,挑过地上的一把短刀,刀锋直直对着自己:“太傅,动手吧。”
“殉情?你要和他同生共死?!”易旷年失声叫道,温润的面孔再也伪饰不住,“救我的时候,告诉我让我为了你活下去,可现在你竟然愿意和他死在一起?!李星霓,你真残忍,你明明记起了一切,你明明记得说过要和我成亲,再一起归隐入西山,但你就那么走了!
“你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我娘的金针和金簪,那些东西都是我送给你的信物。怎么,你是觉得只要什么都不带走,等到你忘记一切,就可以安然抛下和我的婚约,让我独自做一个鳏夫吗?!”
额……鳏夫,是指成亲以后,妻子……
他是在咒那时的她死吗?
李星霓冷笑,“看来太傅直至今日,也不知我为何要走吗?”
“因为你从来就是个狠心人。”易旷年尚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
“当日的情形与今日一般无二。”李星霓甚至有心思笑了笑,“太傅一直在怀疑我接近你的目的。除夕夜,你设下计谋,指使暗卫假扮北狄刺客将你刺伤,并将责任都推给当时统领暗兵处的北狄二皇子,由此可封锁上京,并大肆清查北狄在上京细作的统领地暗兵处,再助当时的北狄三皇子一臂之力,而另一点,又是为了试探我。”
易旷年控诉的神情一滞。
“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设计暗杀,然后再出现在现场。”李星霓一口气说完,觉得爽快极了,“而你怀疑我要杀你,是从一开始就认定的,直到你口口声声对我许下的婚约的后几日,仍然不能割舍那份怀疑。易旷年,你的一分真情尚且能做十分表现,又凭什么要求我遵守诺言!”
他的真情……他的真情谁都不知,身携检测系统的李星霓又怎会不知?
但,70好感度的那次试探也是真的。
太后的圣寿宫宴,李星霓亲眼见到了系统传送过来的画面,仔仔细细研究了全过程。她很清楚,那极有可能是易旷年再一次的自导自演,不,应该说是第一次。
李星霓一开始还奇怪,平日里太傅府守卫如铁桶般刀枪不入,易旷年却是被害;而让她偷偷溜走,可以算做太傅遇刺,府上一时不防。按部就班的安排,精湛的表演。
如果她没有捡到那枚上刻“狄”字银镖的话。
当日听蒙特说过,北狄暗兵处层层向上线传达讯息,而细作所用暗镖皆是不同。
她捡到的那枚,系太后寿宴被刺杀那夜,皇帝清洗北狄暗兵处,赶尽杀绝中的一脉。
可以存在,但不应该出现在,一年后才撤出上京的细作之手。
这也是为什么,她当着蒙特伪装身份带领的商队人的面,拿出那枚银镖,他们嘴上说着信任,但夜晚,她还是遭到了逐杀。
蒙特要清理她,为徐宋清让位,二皇子潜伏其中的细作则不信任她,根本不屑于救她。
可惜四皇子蒙特,恐怕至死,也不会知道反复无常的徐宋清,既不是二皇子的人,也不是漆少阳的人。他为易旷年,和北狄三皇子所指使。
那位三皇子做事实在滴水不漏,和易旷年相互利用登上北狄大王的王座,又暗中坑了他一把。可惜北狄那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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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器的皇子斗得太厉害,从始至终,都没有细究上京暗兵处那两次针对易旷年的刺杀,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
“那晚,”易旷年呐呐开口,怨怼的神情龟裂了几分:“你已经猜到了几分,故而才要离开?”
李星霓消失得太突然,封锁全城以后,易旷年吩咐手下将暗兵处的事情全放至一边,集中心力搜找她,但她消失得很是成功,就是绕着上京百里地范围,也还是一无所获。
当晚,易旷年拖着受了外伤,又添内伤的身体,当即去李星霓所住偏院,翻找了一晚上,拎出来了一个包袱。
解开包袱,里面是他送给她的‘斩月’金针,定下婚约时的信物金簪,谱写着南风引琴谱的布皮。
原物奉还。
一走了之。
她坚决地闯入他的世界,回眸一笑后,又不留一物地潇洒离去。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似听谁说过,他的野心会害了他。
易旷年少见地露出迷茫的神情。
他向来信奉着的,都是不惜代价得到所有。
也不是没有人用下场惨痛的经历告诉他,他的那些阴谋诡计伤害了他们。
惟有李星霓,他舍不得进,更舍不得退。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李星霓面带讽刺,一扔短刀,怒喝道:“易旷年,你对我处处提防,还要每日陪我演那些柔情蜜意的戏码,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若是那夜我稍微露出一点不合你心意的地方,你杀了我都不会感到痛快吧!”
他……他怎么舍得杀她?
易旷年快速辩道:“星霓,你怎会这么想?”
他想要上前,但触及李星霓的眼神,易旷年只好立在原地:“我的确设计了除夕夜的暗杀,但说是试探你,不过是略施苦肉计。就是你在那时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说的比唱的好听。”李星霓高抬下巴:“你这条命本来就是我救的,不如你就把他还给我。”
她只是随口一说,可没想到,白光一闪,易旷年捞起方才她丢下的短刀,就刺向了他自己的心口。
刺目的鲜血从他胸中、口中涌出,他仿佛感受不到,平静地凝视着她。
忽然,他缓缓勾起唇角:“星霓,我才不需要你为我殉情。只要你记着我,记住我还给你过什么东西。”
除夕夜没派上用场的苦肉计,今日还是用上了。
李星霓恨得要死,“易旷年,你真是疯了!”
骗他的从来都是她。为了和系统周旋,她执行那劳什子的任务,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演着情有独钟的戏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李星霓会感到难过?
李星霓本能地扶住易旷年,重现上京城外那次刺杀的止血场景,她依旧止不住的慌乱。落在易旷年的眼中,便是欣慰于,上一次接近昏迷之中没有见到的情景,他终于能亲眼见证。
亲眼看见,李星霓为他而手忙脚乱。
李星霓边为他止血,忍不住边说道:“你想把你的死赖在我身上吗?你打错主意了易旷年!你不会死的,你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挫骨扬灰,让你无法入土为安,不能埋骨进西山陪你娘。”
意识渐渐笼入黑暗,易旷年却是从未有过的安然。
他们过往的记忆便是天赐的神眷。
李星霓忘记他又如何,她能重新记起所有;李星霓对他有埋怨乃至恨又如何,她终究会拾起对他的爱。
48. 攻略者(四)
李星霓按压易旷年胸上的伤口,没有注意到,身后陡然出现的黑色身影。
辛则面色发白:“李姑娘,太医正在林外,不如先由他来为主子疗伤。”
主子自从李姑娘失踪,就愈加阴晴不定。好不容易找回了李姑娘,可李星霓倔得死活不肯接近易旷年。
辛则甚至曾和远去北狄的青钰通信,暗道主子迟早有在李姑娘面前自戕的一天,以获得她的怜爱。
青钰那时怎么回信的来着?
哦,那不解风情的家伙,只要他代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上京。
不妨碍辛则下结论:主子何止对李星霓执迷不悟,说是走火入魔都不为过。
李星霓撒了手,任由辛则慢慢挪动已经被她止住伤口血流的易旷年。
她手上鲜血粘稠,偏又混杂着两个人的血。
那晚引她去潜崖的黑衣人,原来不受易旷年指使。
他用他的性命向她证明。
可,易旷年在她面前设下的苦肉计太多太多。
失魂叶解毒治疗期间,去往青州的鹰愁涧中,除夕夜的暗计刺杀,包括,今日。
李星霓甘之如饴地入过局,也毫不留情地戳破过。
但不得不说,易旷年这个人,在她的心上早已抹不去。
她呆呆看着手指间的鲜血。
林间再次恢复一片死寂。
漆少阳看着她恬静的侧脸,从上京整军出发金尘关,在潜崖底捡到她的时候,漆少阳有想过将她送到太傅府。
但也只是一刹那的念头闪过。
那日少女策马远走,留下空灵狡黠的“后会无期”,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再次遇见她。
他们来日一定能相见的。
老马识途,他的赤鬃马便是如此。
将近夜晚,赤鬃马驮着一个包袱回到他的身边,打开,是李星霓脱下去的披风,还有小铜镜和一些瓶瓶罐罐。
然后,他看见了少女拂花祈愿,和她身旁人幽暗的眼神。
那个眼神似曾相识,隔着如海的天灯,漆少阳照亮了自己同样幽暗的内心。
他喜欢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姑娘。
第二次,是上京城外。
柏浩气告诉他,城外有一片石榴林,也不知结没结果子,趁着即将离开上京,便约着去看看。
尚值六月时节,他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因为不用去也能知道结果。
但他还是去了。
一队人马围攻一辆马车,山林间尘土飞扬,他在混乱当中,看见一个女子,慌乱地,为另一个男子垂泪。
柏浩气说的对,他去了,才会知道结果。
漆少阳只好压下心头所有思绪,在金尘关一待,又是大半年。
将近年关,漆少阳陪他爹进了西山,漆岢说是要见个故人。
漆岢在山间绕来绕去,漆少阳本跟在身后,但见他爹神色眷恋,眼含不舍,分明是在一路游逛山景。
他在风雪中,提出和漆岢分行两路。
第三次。
他在山林间,见到了李星霓。
第三次见面,她陪着那人跪在墓前,身体距离说明一切。
他听见她和着琴音起舞,长剑隔着层层林木,和漫天飞雪,似乎指向了他。
漆少阳那时想,如果,李星霓能看见他,将剑真正指向他,那该有多好。
但直到两人温存一番,乘坐马车下山,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漆少阳窝在风雪里,过了好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姗姗来迟的漆岢。
他看见他爹抚着那墓碑,笑着说了好些话,最后惆怅地一叹。
漆少阳没有再看,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
他说谎了,潜崖底,是他第四次见她。
李星霓仍跪坐在身侧,漆少阳慢慢开口:“星霓,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对吗?”
他重复着这个问题。
李星霓抬头看他,目光空茫。
“易旷年说的都是真的。”李星霓苦笑:“去岁圣寿宫宴,他替太后挡刀,却中了北狄独有的失魂叶。坊间相传,太医院太医尽数无解毒之法,故皇上张贴皇榜,被一民间神医揭下,并力挽狂澜,替他解毒。
“我就是那民间神医,李星霓。我在太傅府陪了易旷年将近一年,并与他私定终身,应就你在潜崖底捡到我以前的那几日。”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说话。
“然后你失忆了,”漆少阳静静地,接她的话道:“你将我当做你混乱记忆中的易旷年,答应了和我在一起。”
李星霓皱眉,以示不解。
“还记得你问过我,‘漆少阳,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他模仿李星霓的语气,语调轻松,“你怎么会认识我呢,我们在此之前,只见过寥寥数面。”
只是他单方面的相识。
李星霓想要辩解,她和他打过照面,为什么不能算做相识?但,转眼,她就想到,自己央他救自己一命,又抢了他的马。然而自始至终,她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从未将镇北王府世子漆少阳这个名号,与他的脸对上。
她必须承认,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脑海中的红衣,并不是意气风发的金尘关守城大将漆少阳。
“我最开始确实认错了人,”李星霓毫不犹豫的摇头否认,急切地一道站起身,“但那只是最开始,少阳,你记得吗?你袒护我而向柏浩气断定,营中失魂叶一毒不是我下的,我那时就不再将你当做记忆中的一个影子。”
李星霓激动之余,没忘记漆少阳是带伤之人,只抓过他的手腕,道:“因为我将自己当做是北狄细作,后来辗转蒙特商队和大梁立场之间,我愈加发觉,不愿被你视作敌人而兵刃相向。所以,所以我才沿途撒下药粉,想要诱你和柏浩气前来歼灭蒙特一行人。”
然而他单枪匹马闯进敌营,是她想不到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李星霓的眼神满是恳求。
李星霓说到最后,回忆着的神采里,又含着快要哭出来的哽咽。
泪珠滚在眼眶里,漆少阳不由自主地抬手,想要为她拭去。
他想,巷弄初见时,她的满腹害怕和挂在眼睫上的眼泪都是伪装的,他更是没有身份立场为她做点什么。
然而这时,同样是挤出眼泪,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安慰她。
李星霓看着那双手轻柔地抚过她的面颊,眼尾的小痣微微颤动。
漆少阳在她耳边呵气:“你在北狄和大梁之间选择了大梁。如今你爱上了我,那对易旷年又如何?”
他自以为打的比喻很恰当。
北狄与大梁为争国土而水火不融,李星霓也同样只有一个。
李星霓的身体一僵,打在她耳边的气息暖烘烘的,她将将清明的心却被冻结一片。
对易旷年如何,该对他如何?
就在犹豫的一刹那,漆少阳的手抚过她的后脑,压上她的唇瓣,一股脑封锁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
罢了,他不想要听。
哄哄他吧,一个吻,即可哄他开心。
滚烫的泪水划落,滴在脚下的泥土地里。
“我会和易旷年说清楚。”分开的间隙,李星霓小声,不知在同谁做下保证。
“嗯,”漆少阳单手拥紧了她:“在那以后,我们就离开上京,不论是远去金尘关,还是其他的地方,总之再也不要回来。”
说实话,辛则看见李姑娘站定他面前,主动说要和易旷年谈话,他是很震惊的。尤其,是在漆少阳看似不经意的目光之下。
辛则呵呵笑:“李姑娘和主子还真是心有灵犀,太医为主子处理了伤口,主子刚醒。”
李星霓不咸不淡的点头:“我就和他说两句话,不会打扰他养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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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则可不敢恭维,主子一见到李姑娘,不是大喜就是大悲,总之情绪不可能没有波动。
但他还是谨慎地,将李姑娘请进帐内。并兢兢业业的,把压根没想跟着走进去的漆少阳拦在了外面。
辛则在心里苦哈哈的想到,主子苦肉计已经完成一半了,另一半能不能成功,就看这最后一搏了。
果不其然,易旷年靠着软枕,听见脚步的声响,头也不抬就是一句:“出去。”
“我是来侍奉太傅喝药的,”李星霓在易旷年诧异的眼神中坐在了他的床前,慢慢端起搁在小几上的瓷碗。
易旷年动弹不得,只得接住她一勺勺舀过来的汤药。
药碗很快见底,李星霓眉目温柔:“这才对,不喝药可是会死掉的。”
像是触动了某根神经,易旷年哑着声音:“这不是遂了你的愿吗?”
李星霓放碗的手一顿,片刻,抬头望着他笑:“太傅忘记了,你曾祝我如愿以偿,难道想的,是我这个愿望?”
她对自己笑了。
易旷年霍然抬手,但动作间扯动了伤口,眼看白布又要被新涌出的鲜血浸染,李星霓及时把他按住。
易旷年犹似不觉,激声问:“星霓,你原谅我了对吗?”他看上去又惊又喜,庆幸于那一刀没要了他的性命,“我们从头开始,我相信我们一定能从头开始的。只要成了亲,对,我们明日就成亲,我去请求皇上赐婚……”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不再是传闻中心机深沉,手眼通天的太傅大人,终于有了一点符合年纪的少年气。
李星霓注视着他傻气的笑,也跟着牵动唇角。
“从头开始么?是从我弹奏南风引,故意吸引你的注意力开始,还是,从我在为你准备的药浴里下催.青药开始?”
李星霓眼底的冷凝一闪而过。
“你说什么?”易旷年看着高高在上盯着他的姑娘。
“你那晚试探我,不止是因为我来路不明,更是因为你知道,我是被抄家流放的平京侯府的二小姐。”李星霓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眼里毫无情感:“易旷年,你猜对了,我的确是故意接近你的。我要洗刷平京侯府的冤屈,所以我特地赖在你府上不走,千方百计获取你的信任,寄希望于借助你的身份为助我一臂之力。”
她本以为,易旷年听到这些,会悚然,会不管不顾地质问于她。
这样,她心里或许能好受点。
但他很平静,仿佛早就心中有数:“我现在仍然可以助你,为平京侯府翻案。”
“我不需要。”李星霓断然拒绝,“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一年陪在你身边的时光都是假的!我要救你,不让你被失魂叶毒死,不让你被暗杀,是因为你死了,你太傅的身份也就没了,我翻案的希望更会在霎时破灭。”
“我一直都在骗你,”李星霓俯下身,易旷年僵直不动的身影笼在她的身下,看上去破碎又可怜,“我同你说爱,与你欢好,答应和你成亲,这些都是骗你的。”
但她还是选择无视,依然这样说道。
她不能说出系统的存在,不能告诉他,她是为了完成一个名为攻略的任务,被迫捆在他的身边。
李星霓也不会承认,即便是花招百出的哄骗,她最后还是沉沦于暂时织就的幻梦。
但因她在失忆之时爱上漆少阳,而系统阴差阳错为她拉扯的情缘早在坠崖之时,就被她毅然剪断。她便不会回头,延续那个错误。
“易旷年,骗子是不能被原谅的,对吗?”
他三番两次用苦肉计来试探她,她也只好回敬此。
“我们好聚好散,”李星霓低头接住他翻涌着暗沉的目光,神色了然,“太傅大人。”
只因为是太傅,所以成了她要接近的目标。
说罢,李星霓快速抽身,看也没看他一眼,离开营帐。
49. 多少恨(一)
围猎还未结束,李星霓就陪漆少阳回到了镇北王府。
一进入王府,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李星霓如今对药味的感知,已经到了成为惊弓之鸟的地步。当即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府里出什么事了?”
那侍女见到被李星霓扶着的,手臂缠着厚厚白布的漆少阳,脸色更加白了几分,呐呐的,说不出话。
李星霓正等的不耐烦,恰巧白管事远远走来:“李小姐,世子?啊,世子这是受伤了?!”
漆少阳勉强对白管事笑了笑。
白管事伸手替李星霓分担了点重量,后者紧追不舍:“府里是不是出事了?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药味。”
白管事闻言一愣,瞥了眼快要昏过去的漆少阳,低声道:“是王爷。他一直住在万应佛寺,就连小年和除夕都没有回来府上。这不,世子担心王爷,派人去城西打探,等到今日,竟是将昏迷不醒的王爷给抬回来了。”
“漆伯父昏迷不醒?!”李星霓同样压低声音,干脆打住了谈论。
将漆少阳安置好,并吩咐侍从按照药方抓药煎药。李星霓抓着白管事不放,继续先前的话题:“万应佛寺可有说什么?”
白管事满脸惨白:“万应佛寺的师父说,王爷是半月前忽然倒下的。但起先身子还康健,昏迷的时间不算长,王爷也不许声张,但近几日,昏迷不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来诊治的大夫也说,这是因为王爷长时间的忧思过度,不是不能醒,是他不愿醒。”
用李星霓某段时间的经历来说,就是没有求生欲望。
漆岢征战半生,不说从前,就是那日李星霓见过的老王爷,也是精神矍铄的。
怎么说没有求生欲望,就没有求生欲望了?
漆少阳素日里最为敬重他的这位爹爹,更何况,李星霓如今想起平京侯府的日常点滴,对老父这个角色也是有了崭新的情感共识。
她无法不焦心起来。
漆少阳肋下的伤不是很严重,休养过后,他自然而然的得知漆岢重病的消息。
而李星霓也借着系统传给她的医术,早为漆岢诊治过,与先前大夫的断言大差不差。
她只能沉默的,同漆少阳侍奉在漆岢近前。
很快,又是一年天祈节。
画舫里暖如仲春,与外头微凉的夜色判若两界。
巨大的琉璃宫灯高悬,柔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描金彩绘的梁柱,与桌案上琳琅满目的珍馐。
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酒香,名贵熏香混合着瓜果清冽的气息,丝竹管弦之音缠绵流淌,舞姬水袖翻飞,搅动着满室氤氲的光影。
一年一度的天祈佳节,皇上兴致大涨,特于宫外设宴,邀百官共赏祈愿情景。
“众卿同乐!”上首的皇帝举杯,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松弛和愉悦。
李星霓跟随身侧的漆少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宴饮正酣,皇帝的目光扫过下首诸人,最终落定在左前方那挺拔的身影上,“漆爱卿,”他唤道:“听闻漆叔父近日身体总不大好?”
漆少阳忙拱手,“多谢皇上挂怀。回皇上,有您先前指派的太医襄助,父王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
那老太医没什么用。李星霓心中腹诽,反反复复说着的,还是老一套。
闻言,皇帝真心笑道:“那便好,当年漆叔父与父皇并肩作战,可惜朕没有见过二人的风姿。去岁请漆叔父入宫,他也陆陆续续的和朕提起往年的旧事,挂念父皇晚年为国事操劳,忧思成疾。”
这话漆少阳不敢接,只道:“臣幼时,也听爹爹说过一点故事。”
“镇北王与你父子二人镇守边境,劳苦功高。”皇帝老成的道:“朕看你年纪也到了,今日佳节,朕心中甚喜,不如便为你指一门好亲事,如何?也好叫漆叔父安心。”
话音刚落,席间那些低低的谈笑,丝竹的余韵,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或探究,或艳羡,或好奇,齐齐聚焦在漆少阳身上。
如今北狄向大梁朝贡,北境一片祥和。用姻亲拉拢镇北王府,恐怕是皇帝最大的让步。
李星霓坐在漆少阳身侧,正垂眸看着面前玉盏中琥珀色的美酒,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赐婚?
皇帝会提出来的赐婚,给漆少阳的姻亲对象还能有谁。
这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带来一阵莫名的窒闷。
李星霓下意识地抬眼,飞快的瞥向身旁。
同一时间,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覆上她搁在膝上的手背,旋即攥紧。
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指骨碾碎。
漆少阳已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攥着李星霓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仿佛她是他沉在水中的唯一浮木。
漆少阳迎着御座投来的目光,声音清朗,清晰地穿透画舫内所有的杂音:“皇上厚爱,微臣感激涕零。然,臣惶恐,不敢欺瞒皇上,臣早已有了婚约在身。”
他话音一顿,握着李星霓的那只手猛地向上抬起,将她从座位上硬生生带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李星霓踉跄一步,撞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整个人被半圈在他身侧。
“她,”漆少阳温柔款款地注视李星霓发懵的脸庞,郑重的说道:“她,李星霓,便是臣的未婚妻。臣此一生,非她不娶。”
画舫内死寂一片,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抽气声骤然响起。
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李星霓也回望向漆少阳,没忍住,当众吻上他的侧脸。
漆少阳一怔,福至心灵的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上首的皇帝显然也愣住了,但他的眼神,却悄悄的转看向右侧,面色仿若发黑的太傅,易旷年。
易旷年手执酒杯,看上去不动声色,但依照皇帝对他的了解,这就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皇帝爽朗的笑道:“原来是朕多心了。少阳既心有所属,想来漆叔父在病榻之中,也能舒缓一二。”
漆少阳只重复道:“微臣多谢皇上美意。”
酒宴至中途,李星霓目视画舫外碎金裂月,和漆少阳道:“我去外面走走。”
漆少阳不放心:“我陪你去吧。”
“不用,”李星霓撇了撇嘴,“可别让人抓住你的小辫子。”
说罢,李星霓提着裙摆,低着头,脚步平稳地穿过人群,快步走向画舫尾部通往甲板的侧门。
画舫尾部远离内里的喧嚣,但一抬头,就能看见远处天灯齐映,烟火烂漫。
又是一年天祈节。
李星霓合拢手掌,缓缓合上双眼。
丝毫不知,一个身影自身后走来,悄无声息地堵住了她唯一的退路。
易旷年将她困在船栏与船舱壁,形成的狭小角落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轻而易举惹得李星霓颤然回身。
她的双颊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因为心动和喜悦。
李星霓为许愿的双手紧握成拳,的确有被吓到:“易旷年?”
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易旷年看似淡然:“你在许什么愿?”
李星霓赏给他一个白眼,气死人不偿命:“当然是许愿,和我的未婚夫婿,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吗?”易旷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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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气到,反而缓缓勾起她颈侧的几缕黑发,“是同我恩爱至白首吗?”
李星霓目瞪口呆,对他的厚颜无耻深深感到心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没听见我和漆少阳,在皇上面前说过婚约在身?太傅是要插入我们二人之间?未免太为人所不耻。”
“你我问心无愧即可。”易旷年眼含偏执,“星霓,只要你愿意,我即刻向皇上求旨,我们马上就成亲。”
“易太傅的记性不太好。”李星霓避开他之前的伤口,推开他,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们之前的相处都是我故意设下的陷阱,都是假的!易旷年,我根本就不爱你。”
“既然骗了我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
易旷年脱口而出:“那你就继续骗下去!”
他整个人又重新压了上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挡住了清冷的月光。
距离近得可怕,李星霓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疯狂蔓延的血丝,赤红得骇人。
李星霓被易旷年抓着肩膀,感受着他的身体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星霓,我不怪你欺骗我,你也原谅我,原谅我对你的不信任。我们……我们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易旷年攥紧的拳头摊开,一根金簪静静出现在掌心上。
李星霓还记得,易旷年曾经因为自己睡前摘下这根金簪,非让她哄着,一晚上没睡。
此刻,他用着近乎于乞求的声音道:“星霓,求你,哪怕再骗我一生。”
李星霓望向那双浅色的眼眸里,心知肚明自己为之着迷,沦陷进去过不止一次。
疯狂而细密的吻落在身体上。
李星霓承着亲吻,感受到那根金簪,不顾一切地向她发髻上插过来。
就在簪尖即将触碰到她的发丝,李星霓在铺天盖地的温暖中轰然清醒。
不,她不能辜负漆少阳。
“放手!”李星霓厉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一只手狠狠推向易旷年的胸膛,另一只手则不管不顾地捉住他握着金簪的手腕,阻止那簪子靠近她的发髻。
易旷年自然不依,混乱的撕扯间,谁也没有看清那锋利的簪尖,是如何划过的。
只觉得握着簪子的那只手一僵,紧接着,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触感让李星霓浑身剧震,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
月光惨白,清晰地映出易旷年握着金簪的手,停在半空的一幕。
鲜血正从金簪刺入的地方,沿着簪身,如同蜿蜒的小蛇,迅速涌出,汇聚成珠,然后滴落,砸在李星霓的手背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易旷年却像是感受不到掌心的剧痛,只是固执地只手攥紧她的手腕,赤红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还有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
远处的烟火灿烂至极,湖风还在耳边呼啸。
李星霓下定决心视而不见,一点点松开了他的手指,指甲上还沾着他温热的血。
“易旷年,没可能的。”李星霓急促地喘息着,顿了顿,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但她昂过头,只说道:“实际上,我和漆少阳不仅定了婚约,早已有夫妻之实。你走吧,带着这簪子走,别叫我恨你。”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脚下的甲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易旷年像是没有听到,眼底仍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而李星霓不再看他,转而侧身,从他僵硬的身躯,与船栏之间的缝隙里,挤了出去。
动作果决,没有半分迟疑。
50. 多少恨(二)
万应佛寺。深处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沉水香也压不住的衰败气息。
暮色昏沉,透过窗棂挤了进来,勉强勾勒出卧房内模糊的轮廓。
漆岢躺在里间一张宽大的木床上,厚厚的锦被盖至胸口,衬得那张曾经威慑北狄的脸庞,此刻只剩一层灰败的皮肉贴在突兀的骨头上。
他呼吸粗重而费力,每一次叹气都像拉扯着残破的风匣。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扫过床边垂首侍立的两个侍从,便又空洞地,望向头顶那片繁复却黯淡的藻井。
近些日子,少阳和阿星侍药陪伴,但漆岢总也放不下心底的忧虑,又坚持着,独自来到了万应佛寺。
但奉香祷告一日,第二天,他又病倒了。
漆岢有时在想,他这一生做的错事太多,故而,念经祷告也不能换来死去之人的谅解。
先帝……先帝那样雄才伟略的人啊,若是知晓自己死于兄弟和最爱的女人之手。待他归于九泉之下,先帝会原谅他吗?
脚步轻响,不疾不徐的,一身素色常服的易旷年走了进来。
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润,与恰到好处的忧戚,手里甚至还捧着一只小巧的长条方形药盒。
“参见王爷,”易旷年声音低沉,自然地坐在了床边的矮凳上,将药盒放在一旁小几上,“听闻王爷重病,宫中赐下了两支上好的老参,旷年特地带来借花献佛,献给王爷。”
漆岢的眼珠缓缓移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逸出一个模糊沙哑的字:“易……”
易旷年微微倾身,姿态恭敬,神色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王爷且放宽心静养,如今北狄与我大梁和平相处。您戎马半生,也不算辜负您的心血。”
太像了。
自那日宫变,小小的少年泣声瞪视宫闱,立志为母亲复仇,于是就再没有少年的讯息。
再次出现,是他连中三元,名声大噪,出现在麟德殿的殿试中。
当时的太后并没有认出他,但,漆岢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孤冷的少年。
这和从山里走出来的易焕儿一模一样。
漆岢缓了缓声:“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太傅单独说说话。”
两个侍从应声走出,合上房门。
易旷年面露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西山上的那座墓碑,是你为你娘立的吧?”他顿了顿,叹着长气:“你回来,是继承你娘的遗志,还是为了替她复仇?”
易旷年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慌乱之余,不答反问,“您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替我隐瞒?”
漆岢说着慈悲,实则事不关己的话:“这是你娘和先帝的恩怨,更是你们易家与皇家的纠葛。我插不插手,又有何不同?”
“王爷如今,倒是更豁达了几分。”易旷年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漆岢枯槁的面容:“想来是佛光普照的缘故。”
漆岢不大在意的摆了摆手,“你去吧。只是这些年,我早就不插手朝中事务,而北狄一消停,我镇北王府也就更没有阻碍你前路的缘由。唉,无论你选择哪条路,只希望在我死后,你能放少阳,还有他的未婚妻阿星,放他们一条生路。”
听到“阿星”两个字,易旷年眼珠动了动,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王爷还不知阿星姑娘的身份吗?”
漆岢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微光,疑惑地看着他。
易旷年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结着沉重的惋惜,高声道:“那位阿星姑娘,正是平京侯府老侯爷,意外认回的二小姐,李星霓。”
平京侯府?!
漆岢灰败的脸色陡然僵住,“她是平京侯的女儿?她怎么会是平京侯的女儿!”
“平京侯府那桩旧案,是由王爷牵头,秉公直谏,当时证据确凿,也是为国除奸。但是……呵……”他欲言又止,摇头叹息。
“但是什么?”漆岢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垂死之人抓住稻草的急切,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说,说下去!”
易旷年面露不忍,仿佛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是极大的煎熬。
他避开漆岢灼灼的目光,声音沉痛:“李星霓姑娘拜托我为她满门查证当年真相,我不敢辜负,忙调取卷宗,终于在近日查实,当年所谓的通敌密信,乃是被人精心伪造,用以构陷平京侯,意图乱我朝纲。”他生动地叙述一番,抬起眼,直直刺入漆岢骤然收缩的瞳孔:“王爷,您当年那份奏折,和递上来的所谓证据,不过是人暗中设计的骗局吧。”
“噗——咳咳咳,嗬……”
如同平地惊雷,在濒死之人的心头炸开。
漆岢双目骤然圆瞪,眼珠几乎要脱眶而出。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鲜红的血沫瞬间呛咳着喷洒在锦被上,溅开触目惊心的斑驳。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指节扭曲发白,“不会的,旷年……你怀疑我吗!”
漆岢的眼珠凸出,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痛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我……我错了,我错了吗?咳咳……”
剧烈的抽搐牵动着他衰败的五脏六腑,那张紫红色的脸迅速褪成死灰,揪着衣襟的手猛地一松,颓然落下。
易旷年依旧端坐着,只是面上那抹悲悯之色更深,看着漆岢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濒临崩溃,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冷漠的光泽。
镇北王府花园的凉亭里,李星霓低头看着石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卷,她指尖捻着页角,心思却莫名有些飘忽。
仔细想想,镇北王已经在万应佛寺又度过了五日。
恐怕少阳从郊外军营赶回,就要迫不及待地同她去接那老顽童回家。
要她说,漆伯父的病应该静养。既然他放不下归佛门一事,不如就让他留在万应佛寺,他要常伴青灯古佛,她们便陪在身侧。
不远处,传来侍卫轮值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急促。
一个陌生的仆役脚步匆匆穿过小径,直奔凉亭而来。他面容较为普通,站定于李星霓面前,眼神闪烁,呼吸微促,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李星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这个面生的仆役。
“李……李小姐?”仆役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皮:“王爷今日病症发作,守在他身边的人传话说,王爷怕是不大好了。世子听到消息,正往万应佛寺赶,又吩咐小的马不停蹄,来告知李小姐一句。”
李星霓心头一跳,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备马,我要去万应佛寺!”李星霓不再理会那仆役,转身吩咐道。
“砰!”
沉重的房门被一股蛮横的大力狠狠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巨大的闷响。
李星霓一动不动,出现在两人面前。
李星霓赶了将近半日的马,生怕自己迟滞一点,就没有办法,和少阳悉心照顾他的父王。
然而,听到了那些话。
屋内,易旷年正俯身,手指看似关切地搭在漆岢枯瘦的手腕上。
听到门被撞开的巨响,惊讶得抬起头。
和李星霓相互对视。
只一眼,李星霓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把她引来,故意高声说着他查证出的真相,就是为了上演这一幕。
哪怕知晓骤然发觉的阴谋,李星霓也无法冷静的面对漆岢。
“漆伯父,”李星霓声音尖利,浑身都在剧烈的发抖,一步步逼近了床榻,“易旷年说的是真的吗?”
“不,不是……我、我不知……”漆岢张着嘴,徒劳地想要辩解,喉咙里却只有嗬嗬的漏气声,和不断涌出的血沫。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实他也是被蒙蔽的棋子。
然,心底久远的愧疚感同一时刻涌了上来,再次扼住了他脆弱不堪的心脉。
刚刚平息下去的紫红色再次添上脸颊,比之前更甚。
这种时刻,李星霓竟还能笑得出来:“漆伯父,您是想说,您不知道我其实是平京侯的女儿,意外地引狼入室,还是想说,您不知道那道折子会给我平京侯府带来多大的灾难,导致我至亲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她怎么会不信易旷年查证出来的,冤案真相。
因为她清楚,在这种事情上,易旷年就是欺哄于她,她也不会不信她爹娘,和姐姐李星澜,在灭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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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之灾以前,嘱咐给她的话。
他们知道自己将要蒙冤而死,却不愿自己为他们复仇。
偏偏是漆岢。
怎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漆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李星霓,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无尽的懊悔。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猛地向上挺起,像是要抓住什么,随即又颓然、重重地砸回床榻。那一下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接着,一切挣扎的力量都消失了。
漆岢圆瞪的双目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变得空洞而凝固,依旧死死盯着李星霓的方向。
那只举在半空、徒劳抓挠的手,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啪”地一声,落在了冰冷的床沿上。
易旷年缓缓收回了搭在漆岢腕上的手指,他站直身体,面色沉痛地注视床上彻底失去生气的漆岢。
他不会忘记,当年他环视一圈对人放出的狠话。其中一人,正正是漆岢。
他退开几步,走到李星霓跟前:“星霓,我不负你所托,查清了平京侯的案子。”
李星霓咬牙:“我不记得我有拜托过你。”
“但这是你的愿景,”易旷年神情自若:“我自然有义务替你完成。”
不待李星霓再说,易旷年已经擦身而过,走出卧房,顺带,合上了屋门。
李星霓眼里划过一丝不解,易旷年这是放弃纠缠自己了?
而就在这死寂的当口,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撞过来。
漆少阳的身影如同一阵裹挟着沙场风暴的黑云,撞开本就半开的房门,冲了进来。
他身后,那两个被支出去的侍从一见此情景,不由得讶然道:“李小姐?”
转眼,又看到床上漆岢圆睁双眼,口鼻残留血迹的模样,忙跟着漆少阳呼喊道:“王爷——”
漆少阳也是得到消息,从城郊军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赶回的。他一身玄色轻甲上还沾着尘土和汗渍,额发凌乱地被汗水打湿在额角。
小跑了几步,漆少阳伏在床前,发出悲恸的哭声。
其中一个侍从,哭喊着看向凭空多出来的李星霓:“李姑娘,王爷是怎么了?明明我们离开那会,王爷还好好的。”
闻言,漆少阳的目光,从爹爹死不瞑目的脸,艰难地移到李星霓死寂的侧影上。
他来时,两个侍从就同他回报,易旷年特地来看顾爹爹,故而爹爹唤出了两人,留他叙话。
两个侍从也明确说过,爹爹虽是吊着一口气,但昨日上门的大夫还说,只要心绪平稳,几个月时光还是能撑住的。
漆少阳喉咙哽咽,悲痛和眼前诡异的场景带来的强烈冲击撕扯着他:“星霓,这是……怎么回事?爹爹他……”
李星霓的身体,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了下。
是了,她怎么忘记,易旷年把漆少阳也给引来了。
她没有回头,甚至再没有动。
房间里,只剩下仆从压抑不住的呜咽,和漆少阳粗重的喘息。
良久,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沉寂。
李星霓终于僵硬地转过了身。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的疲惫,又满含心如死灰的苍凉。目光抬起,迎上漆少阳盛满悲恸,和惊疑不定的眼睛。
烛火在她身后跳跃,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映得发亮。
她看着漆少阳,嘴唇微微动了动,“漆少阳,我们从此只能……互相亏欠。”
没有什么一报还一报,因为人命和仇怨,是无法抵消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星霓没有丝毫停留,一步跨过门槛,冲入门外浓重的暮色之中。
“星霓!”漆少阳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就要拔腿去追。
“世子!”仆从的哭嚎适时响起,含着绝望的挽留:“世子,王爷已然薨逝,还需您来拿主意,安置王爷尸骨回到王府,万望您节哀顺变,稳住心神啊!”
这一阻一泣,顿时如盆凉水浇在漆少阳的头上。
他猛地回头,目光再次撞上爹爹那双凝固着无尽痛苦的眼睛。
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最后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51. 多少恨(三)
李星霓快速走出漆岢的厢房,路过寺院一棵百年棠树时,被骤然冲出来的人影截住。
李星霓似早有预料,看也不看,就开始剧烈地挣扎。
“易旷年,你放开我!”
桎梏的力气不算大,以李星霓的本领,轻而易举就能挣脱。
但她动了几下,发现无果,只好接受被易旷年按在怀里的命运。
怀中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为什么要是漆岢?!
李星霓曾希望自己爱恨分明,因此,她割舍掉系统擅自为她牵扯的红缘,和易旷年说着好聚好散。
但上天跟她开了不止一次玩笑。
如今,对漆少阳,她爱也不能,恨也不是。
易旷年任由她哭,他知道,待发泄完情绪,李星霓还是那个牙尖嘴利的姑娘。
李星霓闷头哭了许久,久到易旷年维持抱她的身子已有些半麻,她揪着易旷年衣襟的手才微微松开。
仔细一看,他月白锦袍内里的里衣襟口,都被她哭湿了大半。
李星霓慢慢感到了一点尴尬,转身想逃:“我先走了。”
但依然被易旷年伸手捞过:“去哪里?”
去哪儿?她似乎无处可去了。
李星霓梗着脖子:“这不关易太傅的事。”
“你弄坏了我的一件衣裳,”谁知,易旷年俯身,语气柔和:“恐怕得赔我一件。”
“太傅缺一件衣裳?”李星霓明知他在死缠烂打,还是忍不住怼道。
“是不缺,但这件衣裳的颜色,我很喜欢。”
这种颜色的衣裳整个上京随处可见,有什么好可惜的!
“你想怎么样!”李星霓没耐心了。
“不如,和我回府上,陪我换件衣裳。”易旷年状似沉思。
李星霓被他绕进去了,“不应该是给你买一件新的吗?”
易旷年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她:“你有钱吗?”
李星霓:“……”她出门太急,确实什么也没带。
李星霓最后还是和易旷年去了太傅府。
事实上,她现在脑子很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漆少阳,而比起隔着血怨的漆少阳,至少易旷年只是没完没了的纠缠,想要个结果。
到了太傅府,她才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易旷年带她走的方向,并不是往他的卧房而去。
李星霓眨眨眼:“你不是要换衣裳吗?湿的衣裳穿着不会不舒服吗?”
前头的人轻笑:“你在关心我?”
没听出来她是好奇吗?他耳朵怕是坏了!
李星霓不吱声了。
很快,走到了一处偏院。
粗略计算,李星霓在太傅府住过一年多,而她两次为逃离府上,勘察过不少次府里的地势。
她记得,这处院落,荒废许久。
易旷年领着她,在院子停下,抬手,敲了敲房间门。
李星霓愈加疑惑,何至于有谁,能让他如此有礼?
门轴转动,一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姑娘出现在了门后。
她五官清秀,笑时,颊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李星霓认得她,得知漆少阳可能遇险,在和易旷年千里奔去青州的路上,他们借住了这姑娘的小屋。
那时的她万万想不到,眼前的女子,会是曾经平京侯府的大小姐,自己的姐姐,李星澜。
李星澜双眼明亮飞扬,暗含惆怅,直接越过易旷年,向李星霓伸开双臂:“星儿!”
“姐、姐姐?”一声难以置信的哭腔,从李星霓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微弱得如同蚊蚋。
记忆终究是流动而陌生的,哪怕它根深蒂固。
只有面前人温暖而隽永的怀抱,才是永恒定格的真实。
李星霓总算感到一丝欣慰,这是恢复记忆以来,她收获的,最大的幸福。
李星澜高高兴兴地,把李星霓领进屋,仍旧没分给易旷年一个眼神。
她拉着李星霓,怅然地抚摸她的额发,“真好,我们姐妹又相见了。”顿了顿:“之前那次见面,我知道你失忆,便想着不再提起旧日。毕竟爹娘临送别前,也一直嘱咐我,把你送去过安稳的生活。”
安稳,什么是安稳?
她恐怕前脚被送走,后脚就被系统绑定。又重新卷入了新一个无休止的漩涡。
李星霓忍了忍,瞥视一眼屋外兀自站定的易旷年,岔开了话题:“我如今已经恢复记忆了。”
“我知道。”李星澜拂过她的眼角,为她拭去眼睫摇摇欲坠的眼泪,“易太傅都告诉过我了。”
李星霓蓦地紧着她的手:“姐姐,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无非是你托他为爹洗清冤屈的事。”李星澜低声,忍不住怪罪道:“星儿,说到底,你不该再回上京。当时爹娘将你送走前嘱咐你的话,就是不想要你只为仇恨而活。”
“爹娘那时就知道,是谁捏造证据,冤枉了他们?”
“朝中狼子野心之人那么多,哪能真正知道是谁出手暗害?”李星澜笑她单纯,嗤道:“就像呈上证据上谏的是镇北王,可谁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会是前兵部尚书。”
前兵部尚书……
“那姓王的诡计多端,竟是拿着捏造的爹通敌的证据,来蒙骗镇北王上书力谏。若不是易太傅此次查清,使真相大白,还不知我们这些人会被蒙骗多久。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愤愤不平,那姓王的,早在我们之后两个月,被易太傅弹劾贪墨军饷,为太后下旨处斩,也算是报应。”
李星澜还在说,李星霓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易旷年是知道的!
他查清了一切,但在镇北王面前吞吞吐吐的不说出口。
因为她正在门外。
他只会让她听到,他想要她知道的。
“星儿,你的手怎会如此凉?”李星澜突然问道。
“无事,”李星霓强压心底的惊涛骇浪,“姐姐,你先休息会,我要去感谢易太傅。”
李星澜忙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李星霓挤出一点笑,“姐姐,我和易太傅有点误会需要解开。你在场的话,我不太方便说。”
这和易旷年同她说的话一样,李星澜愣了愣,浅笑着放她走了。
李星霓临走前,给李星澜撒了点使人快速昏睡的迷药。
她转身,将要合上房门之时,从缝隙里看见了李星澜仰躺在了软垫上。
李星霓再旋身,转头看那道月白身影的时候,全然没有了温度。
她疾步走过去,在隔着几步距离的时候,挥掌而出,给了易旷年一巴掌。
力道很大,易旷年被打得偏过去半边头。
李星霓犹觉不够,扯过那人,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剜着眼前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镇北王也是被蒙骗的,真正害死我家人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她嘶声吼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攥着他的衣襟,摇动着他的身体。
易旷年全然是享受的,他顶着那张很快被扇红的半边脸,无辜的说道:“原来,我没说吗?”
“易旷年!!”
“哦,”他才想起来似的,“星霓,是你来的太快了。我还没说出全部真相,你就已经开始质问镇北王。”
李星霓双目赤红,再也没有平日里的冷静:“你是故意的,你就是要我恨他,要我在那个时间逼问镇北王,再和漆少阳一刀两断!”
“你和漆少阳,一刀两断了?”易旷年微微挑眉,像是才发觉,心头的喜悦溢于言表,“看来接下来,是该筹备我们的婚事了。”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李星霓怒瞪他:“你做梦!”
易旷年只道:“星霓,我为你查清你满门冤屈并上书皇上陈情,不日你平京侯府的平冤诏书就会昭告天下。你不用芥蒂我太傅的身份,我不曾怪罪你有目的的接近。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多轻巧的四个字,在她和漆少阳之间,永远无法回转。
易旷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哼笑道:“可惜,镇北王世子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因为,漆岢是在她面前被活活刺激死的。
“那又如何!”李星霓厌恶地松开他,“就是漆少阳从此恨我,我和他没有了任何关系。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卑鄙小人!”
“这可由不得你。”
易旷年慢慢站直,浅色的眼眸牢牢锁住李星霓,“星霓,从前你孑然一身,要生要死只是你一句话的事。可你也不想你的姐姐……”他顿了顿,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李星霓冰凉的耳廓,诱哄道:“你姐姐躲了近三年时间,好不容易真相将要大白于天下,她也有了可以正大光明出现在大梁中的身份。星霓,你不为她考虑吗?”
侯府倾塌的烟尘,仿佛再一次席卷而来。呛得她眼眶红肿,鼻尖发酸。
李星霓骤然安静了下来。
偏院里意外斜照进一束微光,落在李星霓脸上,照见她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易旷年耐心的注视下,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
明晃晃的威胁,而这,才是他的最后一步棋。
望着易旷年眼中志在必得的幽暗光芒,李星霓被他锢住双臂,缓缓闭上了双眼。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好,我答应嫁给你。”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完毕。当前好感度:90。目标任务即将完成,恭喜宿主,成功在望!】
等到李星霓走到她的偏院,一排排侍女端着托盘候在院子里,她这回不得不承认,易旷年做足了准备。
李星霓只瞅了眼正中间的红料子,接着目不斜视地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侍女被拦在屋外,面面相觑,脸上本溢着的笑意,转为了惶恐。
李神医看也不看她们,她看着不像是要成亲的欢喜?
李星霓在自己院子里窝了两日,期间只见过李星澜,和送上饭食的侍从。
李星澜带来消息,说太傅府上在紧锣密鼓裹红着彩,她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下意识问了一声李星霓。
李星霓只道她也不知道。
心下却是,易旷年还真有耐心。
从威胁她答应亲事,就不再与她多做纠缠。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否则李星霓真怕再一见了他,立刻反悔答应他的事情。
但是拖到第五日,李星霓说什么,也不能再像鹌鹑一样躲起来了。
李星霓特意支开李星澜,说她突然想吃,她们先前经常光顾的那家城西糕点铺的糕点,软着声音,千撒万娇地看着李星澜笑着出门。
她一回头,看见了眉目清朗的易旷年。
“星霓是不太满意我为你准备的嫁衣吗?”易旷年慢慢逼近。
那日侍女们用托盘呈好的东西,是红火的嫁衣,精致的首饰。
也不知易旷年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准备那些东西的。
李星霓避开他的视线:“我要去趟镇北王府……吊唁镇北王。”
易旷年面色如常:“我们就要成亲,不太好遇白事。”
李星霓不想和他绕弯子,干脆使出命令的口吻:“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之所以告诉你,不过是怕你又突然做出什么痴狂的举动,大闹镇北王的丧事。”
“痴狂的举动”,易旷年咀嚼着这几个字,温和的揉过李星霓的肩头,“星霓,你明知道我不会许你去的。”
“我只答应和你成亲,其余的你可管不了我。”李星霓干脆破罐子破摔,能气死一个是一个,“易旷年,你就这么关着我吧!我们就算成亲,你也就是抱了只花瓶,一只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花瓶!”
易旷年更近了一步,顶着她的膝窝,说出的话却是:“镇北王对社稷有功,他的丧事,我又怎么不携未婚妻子吊祭王爷。
“但在去之前,娘子恐怕要换件衣裳。”
李星霓没忘记,易旷年前几日,就是用的换衣裳这个理由,把她哄骗入太傅府的。
回到她的卧房,李星霓见易旷年迟迟不出去,不免羞恼:“我会换上的,但你一直等在这,那让我怎么换!”
易旷年同意她去镇北王府的条件,就是要她试那嫁衣。
但说到底,试衣裳,得先把身上的衣裳给褪去,咳,然后再换上的新的啊。
这样闷热的季节,她脱了外裳,基本就剩件薄薄的底衣了。
这厮就这么双目精神地瞪着她,叫她怎么换!
“我怕嫁衣太过繁琐,”易旷年如是道:“若是我出去了,你等会儿找不见帮忙的人,该如何是好?”
“那你就不会让绣娘绣得简易点。”李星霓随口道。心下腹诽,准备简便嫁衣的话,也好方便她那天逃跑。
易旷年竟在认真思考:“我不懂嫁衣的花样,但你之前说成亲那日一定要轰动上京。所以在绣娘要了尺寸以后,我千叮咛万嘱咐她们要准备得隆重。”
轰动上京?她现在只有个朴素的愿望,让他在上京原地消失。
李星霓借着说话的功夫,顺手翻了翻那件红色料子,冷不丁,碰到了压在最下的东西。
是件另外归置的……底衣。
李星霓眼皮一跳,惊叫出声:“你出去!”
连扒带推的,李星霓终于把不情不愿的易旷年赶出里屋。她用力合上门,想到他说的那句“绣娘要了尺寸”。向谁要尺寸,能是谁给的尺寸!
李星霓目光转回那抹正红,恨不得将其当做易旷年,揉成一团。
她原地踌躇了会儿,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传出,李星霓最后目视镜中如一团烈焰的自己。
这身嫁衣,比她想象得还要合衬。
样式繁杂,是不会轻易在短时间内绣出的。
易旷年掐准了时间,恰在此刻推门而进。
厚重繁复的锦缎上,用金线密密匝匝地绣着并蒂莲与祥云百鸟,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精心与奢靡。昏暗的里屋内,金线仿佛都能流淌着刺目的光泽,清风徐来,似有粼粼光华流转。
易旷年眸中皆是惊艳,由衷的赞叹:“星霓,你真美。”
李星霓不接话,颇为狼狈的扭头:“我现在可以去镇北王府了吧?”
“你穿这件衣裳过去?”易旷年不置可否。
李星霓瞪大眼睛,“易旷年,你不要太过分!”
“是了,该换一件衣裳,”易旷年近乎于自言自语,“嫁衣,还是我们独自欣赏为好。”
然而,当易旷年缓缓取出一件石榴红的裙裾,李星霓咬着牙,“你不觉得荒唐吗?”
易旷年坚持:“去吊唁镇北王,的确不能穿太艳的衣裳。但是我们毕竟成亲在即,若非如此,红白喜事相撞,谁也不会吉利。”
你那中状元的脑子,信这些是合适的吗?
李星霓拗不过他,更不愿和他浪费时间。只好由着他,服侍自己快速换上那件石榴红的衣裙,但临走前,又披上件素雅的外袍。
热是热了点,但至少没那么惹眼。
易旷年见此,倒没说什么。只是搂在她腰肢的手更加用力,惹得李星霓吃紧,瞪了一眼他。
坐在了马车上,这厮倒是安分了点。
只是抱着她,然后右手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她腰间的束衣带子。
李星霓睨他:“实在受不了路途,你可以睡觉的。”
她有说要他陪着吗?她明明说过,他可以选择他自己待在府里。
易旷年显然会错了意:“睡觉?”
他陡然攥紧手心的带子,趁李星霓未有防备之际,捏起她的下颌,送上一个绻缱的亲吻。
他知道李星霓抗拒他,事到如今,也恨极了他。
但没关系,她再想死,也该为她姐姐着想;再想逃,也能被他给找回来。
李星霓被迫仰起头,偏偏这次的吻不似先前那般炽烈,反而温和地,仿若在劝服她承迎。
的确不再简单粗暴,一心置漆少阳于死地,而是迂回的,利用她的身世,挑拨她和漆少阳的关系。最后,利用李星澜,来要自己妥协。
往往,这样的招数,是用来对付他朝堂上的那些政敌的。
满溢出来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吞没了李星霓的大脑,她在易旷年长驱直入以前,狠下心咬了口他的唇瓣,一手夺过了他手心的衣带。
身上的素白外袍松松滑下肩头,李星霓在不小的马车空间内不住的深呼吸。
“不是要睡觉吗?”他眼神黯淡,似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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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沮丧。
李星霓忍不住要骂人。
恰巧,马车停了下来。
李星霓一顿,不做停留,立刻跳了下去。
时隔几日,再看镇北王府,满眼丧白。
和太傅府满满的红绸彩灯截然不同。
李星霓蓦地攥紧了手:“你就不用进去了吧。”
很快行至身侧的人怡然自得,“王爷是我娘的故交,入仕以后又对我多加照拂,我怎能不送王爷一程?”
说的什么胡话!
系统调取的信息里,易旷年树敌无数,之所以在朝中屹立不倒,可以说,归根结底是深受小皇帝信赖,再加上他自身政略诡谲。至于镇北王府,皇帝恐怕一直有“收复”金尘关后几座北境城池的心吧。他巴不得漆少阳父子领个闲差,或是就地消失才对!
李星霓拍走在她腰间作乱的手,更不忍直视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口,果断走了进去。
易旷年亦步亦趋,跟在她半步后。
李星霓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远远为镇北王流两滴泪之时,兴许会恰巧与他的儿子打个照面,然后漆少阳用着怨恨的目光紧盯着她,不客气地请她出府。
他恨她,对,他应该恨她的。
假若她没有和易旷年相互纠缠,漆岢会在万应佛寺安度最后几月的时光,漆少阳之后回到金尘关,或是干脆领了个闲差事,远远离开上京。
她还记得,漆少阳为护一方百姓,主动以身作饵,妄想内忧外患皆齐齐对准于他。
他的性格如此,刚烈有余,平和兼之。
到底是为什么,他们父子二人,会被她逼到如此地步?
李星霓感受到冰凉的物什落在手背上,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满脸是泪。
李星霓突的转身:“我们走。”
她怔然发现,自己并未鼓起和漆少阳见面的勇气。
李星霓要向前走,沉默了一路的易旷年,却在此时,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肩头。感受到她的挣扎,他微微牵起唇角,低声道:“若是不想看镇北王在地下永无宁日,就什么也别做。”
李星霓近乎于咬牙切齿:“那你也什么都别做!”
易旷年只笑,松开箍住她双肩的手,转而勾过她的小指,带着不情不愿的人,走向陈设灵堂的中央。
快要靠近棺椁,前头披麻戴孝、挺背如枪的身影似有所感,极其缓慢地扭过了头。
和李星霓想的不太一样。
漆少阳注视着她的目光很平稳,仿若漆岢的死与她无关,仿若那日她决然转身的情景不复存在。
漆少阳只是苦涩的问道:“阿星,那日你去到万应佛寺,是质问我爹的吗?”
刹那间,她意识到一件事。
皇帝已于昨日下诏,为平京侯府所受的冤屈平反。当中,定然为天下百姓理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她的真正身份。
漆少阳也不例外。
李星霓沉默不语。
逼问之下,一个身将就木的老人受到怎样的刺激,又是怎样咽气,不言而喻。
可,他有什么资格责怪李星霓呢?
王尚书借他爹爹之手铲除政敌平京侯,即便是受人蒙骗,但到底做了间接推手。
李星霓作为平京侯之女,怨他、恨他,甚至杀他,也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漆少阳甚至感谢,李星霓最后留给他的话,是“互相亏欠”。
得知平京侯府无辜蒙冤,爹爹惊惧之下气急攻心。
她在为她的家人讨公道。
而隔在他们之间的天堑已经无法跨过,漆少阳唯有愧疚。
李星霓想要上前,但不止一股力量将她钉在原地。
时至今日,她还要再招惹漆少阳吗?
背后的人是个疯子,他谋划成亲一事怕是从她离开前就开始,已经接近两年。
与其要漆少阳被她和易旷年的纠缠牵连进去,不如,她主动地,和他划清界限。就让他怀抱着对她的恨,远离所有是与非。
压抑的哭泣声似乎是这方世界里唯一的装点。
易旷年忽而抬手,用空出的那只手抚过李星霓脸上的泪痕。
“娘子对镇北王的敬重之情再深,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易旷年的话语里含着恰到好处的劝诫。
为她拭泪过后,手停在她的肩上,似在耳语。
易旷年往李星霓的耳廓边吹了口气。
李星霓:“……”
本能反应似的,她的耳朵边红了一圈。
“娘子……?”漆少阳呐呐道。
漆少阳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李星霓身后侧的易旷年。
强势地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他仔细地凝视李星霓,这样炎热的气温,她似乎耐不住温度,素白外袍的领口凌乱,露出了里面的一点红。
阿星额发还有些乱,面颊是不一般的红润,漆少阳的视线落在她的红唇之上,那里,还有一点点的红肿。
“我已向皇上请旨,五月二十六日定为我与星霓的婚期。少阳当然是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易旷年搭在李星霓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更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形成种保护的姿态,“星霓虽不愿见王爷,但作为我的未婚妻子,也理应陪我来送他最后一程。”
她不愿见他爹,也不愿见到他对吗?
漆少阳猛地抬眼看向易旷年,却只是注意那只搭在李星霓肩上的手,如同看着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
他额角青筋暴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挥拳砸过去。
“易旷年,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地憎恶,“那日府上侍从亲眼见到你出入我父王的卧房,你敢说我父王的事,与你无分毫关系?你……”
“和他没关系!”
易旷年漫不经心地挑起唇角,正要答话,怀里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子默默启唇。
打断了漆少阳几乎要失控的怒吼。
漆少阳呆滞地停止了质问的全部动作。
而李星霓,被易旷年搂在怀里,仰着头,看着眼底突增恨意的男人,心口痛得如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但她忍住了所有即将流淌出来的泪水,反而做出一个嘲弄的神情:“漆少阳,就是你父亲也是受人蒙骗又如何?如果没有他那不经查证的奏折,我爹何至于受此大灾。我恨那姓王的,也恨你们镇北王府!
“凭什么你爹坐享天伦之乐,你们镇北王府满门忠烈,而我爹蒙受不白之冤,我娘随他而去,我们全家处斩的处斩,流放的流放。”
易旷年握在她肩头的力气越来越小,李星霓干脆挣了束缚。
她缓缓上前,走向面露痛苦,腰背有弯下趋势的漆少阳。
一双温柔的手捧起他的面庞,冰凉的指尖在夏日里非但不会感到不适,反而沁人心脾。
漆少阳心惊胆颤地看着她,短暂的时间内,在脑海里无数遍描绘她的眉眼。
与之对视,李星霓轻轻地道:“漆少阳,你再不欠我的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漆少阳,眼神里只剩下无尽的苍凉,“我们,再也不见。”
捧着他脸的动作有多轻柔,说出的话就有多冰冷。
李星霓一用力,把漆少阳甩在了地上。
后者,如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瘫软在她的身前。
易旷年适时抵住退后两步的李星霓的膝窝,揽过她的腰肢,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
这才道:“内子唐突了。王爷吉时将至,还请世子……以大事为重,重新振作才是。”
他再不欠她的。
他们再也不见。
漆少阳面色发白,即便听到那声“内子”,也毫无反应。
李星霓故作娇羞的抬头注视易旷年,“走吧。”
站着的人不动,反而坐在地上的人缓缓颤动眼睫,直起身,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至漆黑的棺椁,融入那片肃杀悲凉的素白之中。
易旷年的目光越过李星霓的发顶,望向漆少阳沉重的背影,幽深的眼底终于划过满意的弧度。
手臂收紧,将李星霓轻微颤抖的身体,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
他安抚性的吻着她的发顶,“星霓,我们走。”
52. 多少恨(四)
怀里的人睡得不安分,即便合上双眼,晶莹的液体也不住的流淌下来。
易旷年不知哄了李星霓多久,她才终于肯停止呓语。
眉头却还是紧皱着的。
易旷年的拇指朝下,意图为她抚去眉心的褶皱。
然而方平,李星霓无知无觉的又蹙起了眉头。
易旷年耐心的再重复着那一动作。
周而复始,易旷年始终沉稳又轻柔,怀里的人终于“抵抗”不住,又像是不愿和他继续这幼稚的游戏,缩了缩身子,远离屋内不多的热源。
易旷年看着她睡着的侧颜,难得没有强硬的揽她回来,而是扬唇,披衣坐到了床前。
不知看了多久,唯一点着的烛火,只剩下小豆般大小的烛心,易旷年才依依不舍的直起身。
他吹灭烛火,束好外袍走出了屋子。
夏日的夜晚,比起白日,似乎更加闷热。
易旷年径直走向府里那间偏远的院子。
这一回进来院子,易旷年并没有敲响房门,反而停驻院外,脊背挺直。
不一会儿,像有预先感知似的,卧房的门从里面打开。
见到是易旷年,李星澜毫不意外,她步调均匀,几步走到易旷年两个身位以外。
接着,她恭敬的单膝点地。
“主子。”
易旷年垂眸看她:“起来吧。”
见主子的气压不高,李星澜刻意挑起话题:“师辽的易容术还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就连声音都能将我变得和李星澜小姐一模一样。”
易旷年不置可否:“星霓这几日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这几日,她也没怎么见星霓姑娘,不是都被主子抢过去了吗?
恨不得连上朝都带着。
李星澜快速过了一遍和星霓姑娘的少数几次见面:“啊,星霓姑娘情绪倒不像开始几日那样低落,笑容明显更多了。”
她师从辛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自然也学了个十成十。
“其他的呢?”易旷年不是信了还是没信,“你藏的可好,没有被她发现破绽吧?”
问到这个,她可有话说了。
“主子放心!”假李星澜洋洋得意:“属下被您吩咐去山里观察了李星澜小姐大半个月,她的走姿还有习惯,属下记得清清楚楚。星霓姑娘再是聪明,也不会发现任何异样。”
再者说,她的崇拜对象可是风大人,一个伪装刺探的好手。同为女子,她自然不甘示弱,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得太过尽兴,李星澜抬头一看,她主子用种“还用你说”的眼神看着她:“……星霓可有说过,不想成亲之类的话?”
她保证,主子的脸色绝对不如一开始的平和,即便是在浓重的夜色当中也能看出。
假李星澜眨巴眨巴眼睛:“这、这倒是并未听星霓姑娘提起。”
她心下却是腹诽,星霓姑娘将她当做至亲的姐姐,那日和主子发生争执,暴怒之下还要将自己给弄晕,为的,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李星霓和易旷年的龃龉。
而被威胁着要嫁给易旷年,李星霓更不会吐露半点不情愿,那样只会叫李星澜徒增烦忧。
主子这样聪慧的人,在最开始要她假扮李星澜,就应该想到,她只能当做牵制星霓姑娘的软肋,是做不得星霓可靠的靠山的。
易旷年像是也突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紧了紧嗓音:“后面几日,你多陪陪她。”
那也得您把她让出来啊?
假李星澜保持微笑,“属下领命。”
反正主子也打算,在成亲后第二日,就找个理由叫她消失,说把李星澜又送回山里去了。
看着易旷年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假李星澜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辛则师父说得果然没错,主子这就是在活受罪。
说是要不择手段抢回星霓姑娘,但又总是瞻前顾后,嘴上说着就是被李姑娘恨着,也要把她绑在身边,但和人真正见了面,却唯恐她有一点伤心难过。
但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只怕,谁也阻止不了主子认定星霓姑娘的心了。
大喜的日子转瞬即到。
平京侯府的旧址,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唯有今日,被无数红绸和明灯,强行装点出一派表面的喜庆。
李星霓身披红嫁衣,坐在那间勉强收拾出来的卧房里,双目仿佛遥望着虚空。
从平京侯府出嫁,是她前一晚上提出来的。
她既已无高堂,总不能不认家。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口的云纹,料子轻软得有些陌生。
李星霓记得,前几日试穿的那件,繁复厚重,金线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夫人,”一旁侍立的陌生仆妇垂着眼,适时提出来:“太傅大人说,您提过一句旧衣累赘,他特意命人赶制了这件新的,用的是最轻软的云霞锦,金线也减了七成,好让您……行动自在些。”
今日要是不成亲,她会更自在的。
迎亲的喧嚣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的喜乐声海浪般拍打着残破的门窗。
李星霓被搀扶着起身,盖头落下,遮住了她只涂抹了淡雅妆容的面庞。
也遮住了这片承载李家血泪的废墟。
迈出门槛的瞬间,一股浓烈得近乎诡异的甜香扑面而来,霸道得钻入鼻腔。
这是……梅花香?
她脚步一滞,已经快到六月,哪里来的梅花香?
盖头缝隙里,李星霓瞥向道路两旁,竟是在一夜之间,移栽了成排的冷梅。
枝头挤满了不合时令的粉白色花朵,在五月的阳光下开得妖异而弄热烈,将整条长街染成一片虚幻的粉白云霞。
微风吹过,花瓣簌簌而落,混在漫天飞扬的……金箔里!
是的,金箔。
不是寻常的铜钱或糖果,而是薄如蝉翼,在阳光下闪烁刺目光芒的纯金箔片。
易旷年府中的侍从,穿着崭新的红衣,挎着沉甸甸的篮子,抓起大把大把的金箔,奋力抛向空中。
街道两旁的百姓发出震天惊呼,拥挤如潮。
“太傅大喜,撒金赐福喽!”呼喊声此起彼伏。
金雨纷扬,梅花乱舞,喜乐喧天。
李星霓曾经为了搪塞易旷年,故意说要最繁盛的仪式,否则,她绝不会嫁予他。
易旷年便自然认为,只要他筹划出一场轰动上京城的仪式,她就只能是他的娘子。
只能如此。
轿子很快抬到了太傅府。
易旷年一身簇新的绯红吉服,身姿挺拔,俊朗的脸上含着春风得意的浅笑。
他眼神深邃,牢牢锁定那道盖着红盖头的身影,仿佛凝视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他向她一步一步走去。
“吉时已到——”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哗。
太傅府正堂,红烛高烧,宾客满堂。
满堂朱紫,勋贵云集,人人说着吉祥的贺词。甚至,其间还有一道明黄的身影。
年轻的皇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落在易旷年掩不住喜悦的脸上时,平和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难以捕捉的东西。
就在新人准备下拜的刹那,门口传来一声尖细嘹亮的通传:“太后驾到——”
所以宾客都意外于太后的突然亲临,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般,齐刷刷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平。皇帝同样也面露惊讶。
众人皆知,皇帝非太后所出,而若不是先太子已逝,也不会由得皇帝四岁登基,太后垂帘辅政。
随着皇帝一日日长大,太后似乎还舍不得权柄在握的滋味,母子的关系便剧烈恶化,且恐怕,无法转圜。
易旷年一直为皇帝所用,自然而然的,在早年和太后成了对立面。
若非是那次太后的圣寿夜宴,太傅舍身救了太后一命,只怕这僵局还仍未打破。
但他们依然不敢相信,太后和皇帝,会一后一前地,在太傅大喜之日赏脸。
一身艳红凤袍的太后,带着内侍,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少年时便被父亲做媒,指给了当时还未成就大业的先帝。先帝仁善更重情义,登基之初,当即立后,与太后所出的儿子被封为太子。
只是在皇帝登基的那年,太子与先帝先后传出噩耗,太后大恸,但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不得不打起精神,推举还是个奶娃娃的皇帝登上皇位,稳固时局。
太后保养得当的脸上只有几道细纹,再加上近些日子潜心礼佛,虽多年身居高位,面容看上去愈加平易近人。
太后坐于首位,随意地抬了抬手,“都平身吧。今日太傅大喜,哀家不过是来沾沾喜气,不必拘礼。”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这番话,他们才听过一模一样的?
眼神落在那道明黄身影上,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说话。
皇帝首先迎了上去,“母后,还以为您不喜这热闹,便没有留在宫中,错过了陪您到此的时节。还请母后恕罪。”
太后细细的叹声道:“皇帝有心了,哀家又怎会怪罪你?”
易旷年适时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微臣叩谢太后隆恩。”
太后只目光沉静的点了点头,并未多瞧他一眼。
随着祝贺词起,新人终于开始被打断的仪式。
拜高堂时,上面只有空座。空位旁侧的太后幽幽瞥了一眼,暗暗正襟危坐起来。
“夫妻对拜——”
每一次俯身,李星霓都感觉身上的嫁衣沉重一分,那轻软的云霞仿佛化作了千斤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大堂内一片喜气洋洋,气氛融洽,谁也不会察觉到李星霓的情绪。哪怕,她是这场喜事的女主人公。
礼毕,易旷年在又一片恭贺声中,牵着红绸,将李星霓引向后院的卧房。
卧房内,红烛摇曳。
易旷年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仪式,屏退侍从,卧房一合,就隔绝了门外的热闹声。
想来,是易旷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发生更多意外。
易旷年不知李星霓的感知,他生怕星霓被折腾得累了,李星霓还未坐稳,就替她掀开了盖头。
“星霓,这样你也好松泛松泛。”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累了一天了,我来为你揉揉腰吧。”
注视着他颇为认真的神情,李星霓嘴角抽了抽,谢绝他的“美意”,“是否该先喝合卺酒?”
易旷年迷惑道:“那就有用吗?喝了它,你就能和我白首不相离?”
他对这些所谓带有寓意的东西嗤之以鼻。
如果要李星霓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那是谁,近一个月来总要找借口进宫,实则和司天监探讨星象,占卜算卦的。
他娘懂得星象卜算,还不如追去地府问他娘。
李星霓略翘起唇角,“若是不喝合卺酒,便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话音才落,只见方才还不屑一顾的男子,已经牵起她的手,走至外屋的案几上。
案几上,两只镶金红玉杯,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易旷年拿起一杯酒,递到李星霓面前,另一杯自己执在手中。
他看着她,烛光在他的眼底跳跃,肉眼可见的欢愉。
“星霓,”他道,手指轻轻拂过她鬓边一丝微乱的发,“喝了这杯酒,此一生,你我便是夫妻一体,生死同命。”
他明知这句话是道祈愿。
此刻,他餍足于兜兜转转,爱也好恨也罢,她最后也只能陪在他的身旁。但仍虔诚地,乞求未来的一生一世。
他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
李星霓垂下眼睫,没有再给他回应。轻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
两只手臂交缠,杯沿靠近唇边。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炽痛的灼烧感。
也让李星霓刹那清醒。
她避开易旷年一直没舍得离开的视线,再一次低下了头。
“这根簪子,你再不许摘下来了。”易旷年浑不在意,他放下酒杯,从怀里拿出那根嵌玉金簪,眼中柔情满溢,为她簪入发髻。
她是他的妻。
霓儿,他的娘子,多好听的称呼。
但下一瞬,易旷年簪发的手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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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空,脸上的柔情凝固,骤然转为错愕和难以置信。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一柄匕首已经没入大半,只留下雕刻着古朴云纹的乌木柄露在外面。
薄如柳叶的寒芒撕裂了满室暖红,昏暗的烛光之下,云纹织就了两字——裁光。
鲜红的血,迅速在他绯红的吉服下洇开一团浓重得,化不开的暗色,比之今早怒放的粉梅,还要妖冶动人。
“霓……”易旷年张了张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狭音,他身体晃了晃,又被李星霓推开几步。
李星霓疲惫的闭眼:“易旷年,你既不肯放弃,非说要从头开始,我便答应你。可我还是要走的。”
他不该引导她,漆伯父是致她家人被害的罪魁祸首。她就此对他再没有歉意了。
至于多余的爱与恨,呵,她连让他知晓都不会。
李星霓说罢就转过身,甚至顾不得看他倒下的样子,像一阵风般冲出卧房。她的身后,易旷年攥紧插进腹部的短匕,似已到强弩之末的地步,身躯重重砸在地上铺就的软毯上。
鲜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
李星霓穿着轻便许多的嫁衣,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奔偏院。
成亲当日,又有皇帝太后亲临,易旷年的守卫重点显然不会在她的身上。
李星霓就是要抓着这个空当,将姐姐接走,再远走高飞。
生命里剩余的时光,她只想和姐姐在一起,什么都不要再想。
院门结结实实的被锁上。
李星霓快速开锁,扑到内室床边。
床上的人依旧昏迷着,呼吸平缓。
不枉她昨晚,给李星澜下了她特意改良的迷魂药。
“姐姐,星儿来带你离开了。”李星霓用力扶起“李星澜”的肩膀,想把她背起。
然而,就在她用力搬动对方身体的瞬间,手指无意间擦过“李星澜”的耳后。
一股异样的,微微翘起的边缘触感,让她浑身的汗毛倒竖起来。
李星霓轻放下这人,含着最后一丝侥幸,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那边缘一掀——
一层带着温柔皮肤质感的东西,被她生生撕扯了下来。
熟悉的易容面.具之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个年轻女子的脸。
是易旷年发现了她的意图,故意中途换走了姐姐,还是,还是从头到尾,他就没有接回真正的李星澜,用一个假货来有恃无恐地要挟她。
李星霓几乎站立不住,手中的假面皮飘然落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是……是夫人原先住的偏院!”
着火?
李星霓猛地回神,恐怕一朝混乱起来,府中侍从见不到易旷年,很快发现其中的问题。
容不得她多想,李星霓快速换上床上女子的衣裳,离开这处小院,朝着惊呼声,和隐约可见红光的方向跑去。
只有混在聚集的人群当中,她才有机会借机逃出去。
这样想着,刚跑到一处僻静的月洞门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骤然从斜刺里冲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则箍紧了她的腰。
李星霓惊骇欲绝,本能地奋力挣扎,鼻尖却嗅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
“星霓,是我!”紧接着,急促的声音响起。
漆少阳!
李星霓即刻停止了挣扎,但眼底俱是震惊。
见她没有出声的意思,漆少阳迅速松开捂着她嘴的手,但箍着她腰的手臂丝毫未松,拉着她,一刻不停地往府邸更偏僻的后墙方向疾奔。
他一身紧束的夜行衣,在夜色和火光的映照下,清晰照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你怎么……”李星霓被他带着跑,大脑一片混乱。
她想说什么?你怎么会到此?还穿着一身夜行衣。
你拉着的,不顾一切夜奔着的人,亲口承认逼死你最敬重的父亲,你为何还要与她牵手?
她又能问什么?
“先出去再说!”漆少阳急切的回她一句,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
他显然对太傅府的地形极为熟悉,专挑树影和假山的阴影疾行。
两人跌跌撞撞,眼看就要接近一段低矮的后墙。漆少阳欲示意她翻墙而出,李星霓却似有所感,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府邸深处,她原先居住的偏院方向,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烈焰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
浓烟滚滚,而在那一片混乱的救火人影,和刺目的火光映照下,一个踉跄却毅然决然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穿着染血的绯红吉服,朝着烈焰翻腾的院子入口而去。
他腹部的短匕已被拔出,深邃的暗红在火光的映照下,颜彩也丝毫不逊于它。
易旷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见周遭试图阻拦他的仆从,眼中只有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李星霓不见了,假李星澜的身份也被识破。
且有侍从报,见到夫人往这处偏院的方向而来。
易旷年一头扎进了那扇被火焰吞噬的门洞。
轰隆——
一根燃烧的巨梁在烈焰中轰然倒塌,火星四溅,彻底堵住了那扇门。
李星霓定在原地,瞳孔收缩到极致。
那个快要被火海吞噬的身影,与记忆中模糊的画面诡异地重叠。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成功。当前好感度:100。恭喜宿主,目标任务顺利完成。】
自从回复到脑海里,知道自己被李星霓摆了一道,三七便没有正经说过话。很久不见的三七闷着声音:【恭喜宿主成功完成任务,按照规定,主系统会将您作为委托人的记忆归还。】
眼前猩红的火光,冲天的浓烟,和那个消失在烈焰中的身影……
无数混乱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搅动。
什么记忆?!
她想要质问系统。
“星霓!”但漆少阳惊骇的呼喊,成了她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53. 风过无痕(一)
她遥远的记忆里,自己一直是个孤女。
六岁那年,她为争块半面发霉的饼,和声称她占了地盘的另外五六个乞丐打架。撕扯中,她将一个乞丐推倒,磕在了尖利的石头上。
慌乱之余,她怀抱着沾满尘土的霉饼跑了出去。
迎面,撞上了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男人。
那男人大概二十多岁,饶有兴致地拦在她身前:“有趣。小姑娘,我瞧你骨骼惊奇,是个练武奇才。想不想每天都有饱饭吃?跟着我走,我都可以满足你。”
他说了一大堆,其实她压根没听懂。
但她捕捉到了个关键词,“饱饭”。他能让她吃饱。
她擦了擦饼上的灰尘,大口啃咽下去,才慢吞吞地点头:“好。”
那双含笑的眼睛冷光一闪,蹲下来牵住了她的手。
从此进入了十绝雨涯。
十天后,站在治源山巅的悬崖边,山风呼啸,吹得她单薄的黑色练功服猎猎作响。
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在谷底翻涌。
带她上山的男人,也就是十绝雨涯的阁主,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柔得像在哄孩子睡觉:“跳下去,或者留在这里等死。”他手里把玩着一颗玉石,血红的玉石在晨曦中泛着妖异的光,“丹心阁的床铺只留给有价值的人。”
她不知什么叫做价值,人生的前六年里,她只为生存而努力。
这一次也是。
她听从阁主的吩咐,闭眼跃入云海。
下坠时,却是拼命忆起这几日训练过的东西,猛的抓住岩缝里横生的枯枝,即便指甲翻裂,也死死抠着。
她不想摔死。
抱着这个念头,手脚并用的爬上崖壁,终于回到了平台。
时间比阁主预想的要短,他终于肯正视眼前的小姑娘,“我记得,你说过你没有名字,是吗?
“从今日开始,你就叫作‘风’。”
山巅之上,风第一次咀嚼这个陌生的字眼,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得到阁主的赏识,这意味着什么。
十绝雨涯可以算是个江湖组织。几年前,传言有个杀手刺杀成功大梁的一位吏部侍郎,并且全身而退,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这位杀手,便出自十绝雨涯。从此,这个培养杀手和暗探的组织声名鹊起。
阁主是从他已故父亲手里接过这个组织的。
和他父亲不一样,他培养杀手,主张从小练起。毕竟比起筋骨和天分,匹配相对应的汗水和努力,才是最优的方法。
彼时的风,是阁主挑中一起训练的三十几个孩子中的一个。
每日伴着千鸟观铜铃的响音,风就要在高低错落的铁桩间腾挪。脚踝绑着的沙袋越来越重,稍有不慎就会掉进下方插满尖竹的深坑。
“动作太慢。”阁主的声音从高台上飘下来。
他今日换了件黛蓝长衫,正用银匙喂养笼子里的白雀,一勺一勺,极有耐心。
看也没看风一眼,仿佛那些漫不经心的话,都是在和笼子中的玩意儿讨论:“凶牙界的狼崽子们今天加餐,你说,要不是把你送去……”
话音未落,风抹了把脸上的汗,转头跳至兵器架。她挑了两把最沉的铁剑,在烈日下一练就练至了黄昏。
汗水流进眼眶,风却只能想起,先前她受罚,去冰天雪地的无悔天跪了足有半日。
两个月的练功时光眨眼飞逝。对于阁主,风想,每个人可能都会感谢他,更多的,则是止不住的憎恨。
眼看已经入秋,丹心阁的炭盆却永远只能暖半边屋子。风这日醒得格外早,她窥视着天光,慢慢从通铺的角落里挪出。
走出丹心阁,风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上治源山求阁主办事的人不少,风只是没想到,卯时一刻,天还未亮,竟有这么迫不及待的人。
许是她打量的视线太炽热,那女子穿着一身杏黄衫子,反而回头对着她笑:“小姑娘,你这么早就起来练功了?是不是你们阁主欺负你了?”
其实还没有你早,你都已经上山了……
风下意识回避她步步的靠近,她还没见过,笑得那么张扬好看的人。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她做不到。
“焕儿,这你可是冤枉我了。”阁主的声音适时响起。
风看见阁主穿着一身艳红的衣裳,素日里阴恻恻的人,罕见的,眼角眉梢添了点笑意。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装得和哄骗她上山时如出一辙。
被他称为“焕儿”的人则是面露“我还不了解你”的神情,却不追究,“易叔他们来找过你了吧?”
“要了几个人。”阁主耸了耸肩,一派轻松,“我听他们说是要训练年儿,你何不将他送到治源山上来,届时我训练他文治武功,你教他医术星象。”
“我一年才能见年儿几回,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易焕儿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况且易叔也不会同意,他们觉得你会把年儿宠过了头,阻碍了他们的大计。”
阁主不说话了,他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站在旁侧的风好像听懂了一点。
宠是什么?是指待人严苛吗?
眼前的女子真厉害,竟敢当着阁主的面骂他。
“先进屋暖暖身子吧,外面太冷了。”良久,阁主开口。
易焕儿应了一声,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又给身前的小姑娘塞了点什么,她抿唇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头。
风看见,阁主兴致不高的问了句话,然后,易焕儿的声音飘来,“年儿也是这般岁数,你对他却是极有耐心。怎么换了群孩子,你就如此苛刻?”
阁主回答了什么,或是干脆没说话,两道身影已经并肩走远,风再不知道。
她打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块方形的坚硬东西。
那个姐姐说,这是可以吃的。
风犹豫了一下,终究耐不住六岁孩童的好奇,喂进口中。
是甜的。
那女子后来再没有上过山,至少,风再未见过她了。
只是她走后的第二个月,那年十一月中旬,太子和皇上相继逝世,而后,皇后拥母妃早年被打入冷宫,时年四岁的幼小皇子登上皇位。
新旧朝代交替,和风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咬碎嘴里最后一点糖渣,踏过脚下最后一根铁桩,平稳落了地。
近些年阁主越来越阴郁,甚至在四年前提出了一个“游戏”。
“弱肉强食,此乃天经地义。我十绝雨涯不养闲人,更不会留废物,来败坏我阁中的名声。
“进入凶牙界,手段不论,总之,最后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那晚,血月悬空,十二岁的风站在成堆的尸体当中,右手握着滴血的短刀,左臂不自然地垂着。
方才打斗中,惊动了凶牙界中,阁主豢养狼群中的一头。她果断和那头狼开始搏斗,可没想到,被她护在身后的人会突然出手,砍过她的左臂。
血腥味似乎让那头狼更兴奋了,拼命的朝天嘶吼。
风只是感到不可置信的回头,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把这个宝贵的求生机会让出去了。
她们不是朋友。
在丹心阁中,抢食,争炭,这种事情每一天都在上演。那么凭什么,被求生欲望驱使,这样艰难的险境中,还会对彼此手下留情?
风知道自己想错了,从她提刀杀了第一个人,那人甚至是睡在自己身旁六年的同伴。她和进入凶牙界的二十几人,就是注定的敌手。
那人也瞧出来风露出来的杀意,他哈哈大笑:“你先前和我动手时,是故意露出破绽,想让我活下去吧?”
风没说话。
“看见了吧,我们是杀手,注定没有朋友,亲人,和爱人。”
杀手应该是要抛却情感的。
那是阁主在她十二岁时,教给她的最后一个道理。
阁主提着琉璃灯走来,灯光照见满地残肢。他弯腰试探了那只狼的鼻息,发现没气时,不仅没怒,竟轻轻笑了起来。
风疑心他是气糊涂了。
但阁主在凶牙界里豢养着十几只狼,还有数不尽的猛兽,怎会轻易心疼其中的一只?
他道:“下次得用刀割破对方的喉咙,那是人虚弱之处,一击必杀。”
“从今天起,你就是十绝雨涯最利的刀。”阁主向她走来,用帕子擦净她脸上的污迹,“明日有贵客来,你跟着走罢。”
带她走的,是个年长男人。
阁主唤他“易叔”,“年儿近日可好?”
“他已经准备科举,入朝为官。”易叔瞥了一眼静立一旁的风,皱了皱眉,“今日怎的只有一人?”
阁主笑了起来,“风一人,足矣。”
马车摇晃着下山时,风透过纱帘回望。
治源山顶的雪线泛着冷光,谁也不知,那是由多少尸骨埋就而成。
阴影里坐着个玄衣少年,约莫十四五年纪,玉簪束发,膝上摊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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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谱。
易叔指着她道:“这就是日后护卫你的影卫。”
少年看也没看她,“娘给我留了阿五。”
“也许是我们错了,执念影响一代又一代人。”易叔沧桑的面庞颤了颤,长叹道:“年儿,我是见你们年纪相仿,便想着让你松快些。”
少年终于肯抬起头,一双浅色的眼眸撞进她的眼底:“你叫什么名字?”
“我……属下,单名一个‘风’字。”
“这么奇怪的名字?”他兀自嘟囔了一句,又垂下头不理人了。
易叔见他们聊得“投机”,便也安下了心。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偏僻的宅院。
风后来才知道,科举和入朝为官是什么意思。
但在此之前,在那处宅院的时日,常常是叫人平静的。
她沉默地换上一身夜行衣,戴上面罩,和另一个同样打扮,叫作“阿五”的男人,说是同是少年的影卫,但那人平日里就是窝在房里温书下棋,偶尔晨间起,会有兴致叫上阿五和他切磋武艺。
风看得出来,阿五每次出手,都是点到为止。
渐渐的熟悉起来,那少年也会唤趴在房顶上观战的她,一同下来。
“主子有时,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
风蹲在梅枝上,雪花落满肩头。琴声从暖阁飘出来,舒缓空灵的音调缠绵如私语。
风突然来了那么一句。
阿五面罩下的脸依旧绷着,闻言不置可否:“我以为你从十绝雨涯学到了很多。”
阿五同样出自十绝雨涯,却没有经历过后来“游戏”的洗礼。但,比起尚存好奇和胆怯之心的风,阿五更显得像个影卫,冷峻,残酷,如影子般漠然相待任何事物。
风知晓,他是在提醒她。
杀手要抛却情感,如同凶牙界石壁上刻过一排排的“与子同袍”,但他们依旧面对面搏杀。哪有什么同仇敌忾,只有互相仇视。
遥望着窗纸上摇晃的剪影,风暗暗发誓,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动心。
那已经是主子连中三元,受到皇上赏识后的第四年。
又过了两年,风已经许久没再见过易叔了,听主子说,易叔没多少时间了。
从那时起,主子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也不可避免的,多了些纰漏。
只记起是个夜晚,喊杀声越来越近,风从横梁下跳下来,因为刚解决掉摸进来的几个死士的缘故,她的刀尖还滴着血。
“主子,您从密道快走。”风覆在面罩背后的声音比平时更哑,“由属下断后。”
“我失败了。”清冷的声音兀自响起,“皇帝要杀要剐,由着他去。为何还要逃?”
万万没想到,皇帝一直在扮猪吃虎,他坐山观虎斗,冷眼看主子和太后相争。蛰伏了十五年,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帝王。
主子的复国大业,也成了一场空。
这一年,风二十一岁,不知不觉,她来到这个长她两岁的少年身侧,已经接近十年。
为了阻挡朝堂的明枪暗箭,他身边暗卫无数,已经不是只有她和阿五两个人。
而她作为统领暗卫的首领,见过他的少年意气,看他谋划策略。最后,也见到了他狼狈心死的画面。
风盯着那道身影,突然想起,阿五问过她,她从十绝雨涯学到了什么?
她回:“武功,轻功,会医术,能易容,还有一些折磨人的本领。”
“那是作为杀手和暗探的本事,”阿五看着她,又像是在遥远的天边:“你有丢掉什么吗?”
丢掉怯弱,丢掉同情心,丢掉所有不必要的情感。
事实上,待在十绝雨涯的每一天,他们都要丢掉一件。
学得越多,丢得越多。
作为十绝雨涯最出色的杀手和暗探,风的武功顶尖,伪装一流。她却始终没有学会,丢掉。
“主子既然想东山再起,牺牲属下一人,又有何不可?”
木门被撞得砰砰响,风踢翻了早已备好的油,举起烛台,烛火映着她黑沉的面罩,眼里却是略带笑意:“这是属下心甘情愿的。”
他的身侧,便是密道。
主子进入密道前,似乎看了她一眼。
但那不重要了。
随手打翻了烛台,任由火舌瞬间吞没帷幔。
热浪当中,看着他远去密道的背影,风却是绝无仅有的放松。
易旷年,下一次,我们再也不要相识。
54. 风过无痕(二)
琴声戛然而止时,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脑海里是火舌舔舐着她的衣角,慢慢将她吞没的画面,塞得满满当当。
风蓦地睁开了双眼。
易旷年仍旧一身玄衣,却不再是心灰意冷的不堪模样。他站在她的面前,清清冷冷的。
“这是南风引,”他站在梅花枝头下,“是我娘独创的曲子。”
风记得这一幕。
这时她十九岁,在易旷年弹琴的时候,透过窗棂的剪影,发誓她绝不会再喜欢他。
她这是……重生了?
还是,临死前的走马灯?
阿五一声不吭跳下枝头,她一时不稳,也落了下去。
所幸武功是本能触发,不待察觉到不对劲的易旷年出手,风已经施展“踏雪无痕”,安然落在了雪地上。
地面的触感是那样的真实,风不由得动摇了念头。
她当真……重生,回到了十九岁?
易旷年已经转身走向书房,阿五自觉隐去身形遁走,却没有唤看起来呆呆愣愣的风。
事实上,风作为暗卫统领,阿五也没资格去支使她。
雪花纷纷而落,风立在原地,并没有更进一步。
落在黑衣肩头的雪花一碰即融,戴着面罩,夜里的凉风似乎都能找到缝隙,簌簌地扎向她。
感受着仿佛刻骨的寒冷,风终于有了点重活一次的实感。
她重生了。
她还没有落下重伤,阿五没有被擒,易旷年也没有因此而满盘皆输。
她完全可以,及时止损——
重生后的第二十一天,风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在打斗中,故意慢了半拍,让刺客的剑锋擦过易旷年衣角。在对方第二剑刺来时,她像前世那样,飞身挡住易旷年面前,却在剑刃入肉的瞬间,微妙地调整了角度。
这一次,不会伤及丹田。
她不会再失去大半修为,甚至连踏雪无痕都无法使出。
而她要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个。
“主子……走!”风咬着牙,挤出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感受到温热的血浸透夜行衣。
易旷年转身时,拂袖带起的风掠过她脸颊,和记忆中,密道前的身影分毫不差。
但这次,她睁大了眼睛,清晰看见他在回头,眼中闪过的……那是,犹豫吗?怕是她幻想出来的吧。
前世,因为阿五的背叛,皇帝迅速收集了易旷年谋反的证据,以求生擒于他。
易旷年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狡兔三窟,毕竟一直以来,都有过几条生路的准备。
他有东山再起的决心。
但那个时刻,若是他想要离开,就一定要有人来为他的逃出生天付出代价。
他知道自己忠心耿耿,不仅仅是因为影卫的职责,毕竟阿五同样陪在他身边近十年,不也照样扛不住重刑,将他的谋划全都吐露出去了吗?
易旷年扮着可怜之姿,换她恻隐之心大动,主动配合他的筹谋,直至,甘愿赴死。
她阻止不了易旷年复国的决心。那是易叔等人给易焕儿和易旷年从小灌注的信念,是支撑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动力。
风曾经也生出了这样活下去的动力,似乎是在她十六岁。
易旷年第一次在她面前抚琴,也是那曲南风引。他似乎心情大好,边抚琴边絮絮叨叨的,和趴在房梁上的她说了许多。
末了,他抬头,目光精确地刺向她的藏身之处,“下来。”
风记得她下来的身形缓慢,那时还差点滑倒。
暖阁地龙烧得太热,作为顶尖的影卫,风竟是不自觉被环境左右。
也许不是环境。
易旷年停下抚琴的手,为她递来一杯热茶:“手。”
风颤颤地依言伸出手。
刚接过热茶,手按在杯壁上,又听易旷年道:“会抚琴吗?”
风喏喏几声:“不会。”
她的手是用来提剑杀人的,至于医术,是阁主后来心血来潮,单独教给她的。
阁主教她时,辨认草药的速度很慢,似是也不太熟练。几乎是他一道教,风一道纠正其间错误。
一时走神,易旷年已经握住她暖和一点的手,风反应过来便要缩回,却被易旷年牢牢按住,被他手把手,弹了一曲不成调子的南风引。
她太紧张了。
十六岁的风变换不了举刀的手,十九岁的风,终于有决心改变,换一种生活方式。
既然易旷年终究是要抛弃她的,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个原地等待的人。
易旷年被其余的暗卫护送走,见状,一些蒙面刺客也紧随其后。
风在这时,拼着一口气,强大的求生欲念让她更紧的握住了刀。
留下的三两个蒙面刺客,见风本是倒下,却突然直起了身,拖着那副还在流血的身体,小腿使力,三两下就跃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几人一愣,可再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风一掀面罩,笼着黑与红两种极致颜色交织的衣裳,不知逃了多久,直到确认身后没有追兵,她才放心的停步。
眼皮昏昏沉沉的,忽有一道声音在喊:“姑娘,姑娘,需要我帮你吗?”
长时间的警惕叫风猛地睁开双眼,五指成爪扣住对方咽喉。
待看清是张眼生面孔,风才松开手。
喉咙火辣辣地疼,风哑着嗓子道了句抱歉,说完又要起身走开。
那姑娘是个热心肠,不依不饶的:“姑娘,你一直在流血,我扶你去医馆疗伤吧。”
风抿着唇,惨白的脸颊看不出是愿意还是拒绝。
她认出眼前的姑娘了。可不就是前几日,她奉命监视过的平京侯府里,平京侯的女儿李星澜。
据她浅薄的观察,李星澜这人,最不容得拒绝。
风的眼皮越来越沉,她最后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李星澜的身上。
再次醒来,耳边满是小心翼翼的哭声。
迷迷糊糊的,她听到了李星澜的声音:“娘,这是好事啊。您怎么还哭个不停呢?”
她的身份被发现了吗?为什么她受伤会是好事?
风紧紧闭着眼睛,那样的话,还不如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但是李星澜的声音还在继续:“娘,您别哭了。大夫不是说过,妹妹的伤势看着严重,实际上外敷过药,昏睡过后就会醒过来的。”
另一道声音也在劝:“夫人,星澜说的对。若是星霓醒了,看见你这样伤心,她也会更加自责的。”
妹妹?谁的妹妹?谁又是星霓?
平京侯府是有这号人物的吗?
风耐不住这种吵嚷的氛围,她不再装睡,漠然睁开的双眼,将还在互相劝慰的三人吓了一跳。
李星澜第一个反应过来:“星霓,星儿!你终于醒了!”
这位大小姐是平京侯唯一的女儿,从小千娇万宠,活泼外向和处处折腾,是整个上京城都出了名的。
可只有面对面经历,风才能体会到震慑到全城的人的威力。
她僵硬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还不待李星澜回答,那最开始没有发出说话声音的女人已经向前,戴着羊脂玉镯的手捧自己的脸颊,“我的儿,可算……可算找到你了!”
风是不习惯这种触碰的,从前易旷年给她下命令,少不得多解释两句,有时更会莫名其妙的抓着她。
好几次,她的面罩差点就要被掀开。
想到了易旷年,风垂下眼睑,无知觉似的被女人抱在怀里。
站在她面前的,除了李星澜,还有个绛紫锦袍,一双虎目的中年男子。
两人丝毫没有把这个女人拉开的自觉。
风心累地叹口气:“这位夫人,你认错人了。”
她从小就是孤女,哪里冒出来的什么父母?
“不可能!”李星澜急急叫道:“我给你换药的时候,亲眼看见你身上有这块碎玉,爹娘说了,当时他们将一块玉分成两半,放在了我们姐妹俩的襁褓里,是从小就随身携带的。”
她说着,拿出两块玉佩,左右一并,就严丝合缝地成了整一块的玉佩。
碎玉,这东西她倒一直戴在身上。
可如果要她们知道,她们的亲人死在自己的手上,那又该如何?
真正的李星霓,将这块碎玉作为信物,递交给她同床而枕六年的同伴,也就是风。
血月凌空,游戏当晚,风第一个杀的,也是这个同伴。
刀刺向同伴的心口,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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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又何尝不是。
她的不信任,导致误杀了生死相托的同伴。
因而,她在争斗最后,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妥协于对手。但事件重演,对方砍向她的左臂,终于叫风意识到,真李星霓最后说出口的话,是“对不起。”
她当时是真要杀了风。
这些痛苦的记忆,风本以为这些年,她已经忘记得很深刻了。但记忆这种埋藏在脑海里的东西,本就只有“记得”深刻。
风慌乱的打开李夫人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你们认错人了!”
李夫人抹着眼泪,悲痛万分:“星霓,你不愿认我们,是还在怪罪爹娘吗?是娘不好,当初明明是好好的带你们姐妹去看花灯,谁知,一个转身,你就不见了。你要怪就怪娘吧!”
她哭着喊着,看准了风两步走开的床头,眼一闭,头就要撞上去。
多亏近前的平京侯眼疾手快,拦下了夫人。
李星澜则边呼喊着“娘”,一边尽职尽责的拦下伤还未好全的风,“李星霓,你是不想认爹娘,还是不想认我这个姐姐?”她说话时,脸颊边缘的梨涡若隐若现:“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太好,你觉得有我这么个姐姐丢人是吗?”
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这么鸡飞狗跳的一家人在眼前,她确实够头疼。
她感觉自己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好了,”风在崩溃的边缘,定在原地片刻,突然插了一声怪叫:“我留下。”
没有人问她的过去,仿佛只要她这个人还好好活着,好好地回来做她们的女儿,妹妹,其他便没什么可关心的。
风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她们叫她“李星霓”。
李星霓留在府里养伤,像一个旁观者,继续目睹这一家子的相处。
侯府夫人沈氏,哭是真能哭,前一日还抱着她在祠堂哭湿了三条帕子,转头,又能提着裙摆,追打偷喝酒的李星澜。而别看沈夫人柔柔弱弱的,就是武将出身的侯爷也拦不住她。
最闹腾的人,非属李星澜不可,今日带她翻墙看花灯,明天拽着她去听曲儿看画,叽叽喳喳的,像只永远停不下来的雀鸟。和易旷年吩咐她时非要多分析几句的唠叨不一样。
这和趴在房顶监视他们的感觉也不一样。
李星澜对她眨眨眼,“怎么样,好吃吗?”
城西新开张的铺子前,李星霓砸吧砸吧嘴。
便是被爹娘勒令近日不许出门,李星澜还是拉着李星霓为她求情,姐妹俩终于被允许出了府。
但是这让全上京城人都争先抢后的糖蒸酥酪,味道也不过一般般。
李星霓推给李星澜,叫她自己尝。
“唔,挺好吃的。”李星澜不嫌弃的舀了一口递到嘴里,又看李星霓:“星儿,你不爱吃吗?”
她有时候发现,李星霓的口味,好似和大家的恰好相反。
李星霓倒是没有一点,自己才是异类的自觉,她陡然凑近,看着李星澜痴痴的双眼:“好吃吗?”
“好吃啊……”
“好吃吗?”李星霓伸手去挠她的咯吱窝,把李星澜逗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不好吃,不好吃!”
年节那晚,已至平京侯府快要半年,李星霓越来越着迷于这种她过去所不屑的生活。
身旁的李星澜靠在她的肩上,陪她一同坐在覆上雪片的门槛上。
李星澜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真不敢相信,我在路边随便捡到了一个人,竟然就是我的妹妹。你说神不神奇?我年年都放天灯许愿,说只要找到妹妹回来,就是要我日日关在大山里,我也乐意。”
“……对了,你放过天灯吗?那是天祈节的习俗。天祈节那日很是热闹,有许多人都要放天灯祈愿,听说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虽然我不信,但我还是可以陪你去玩一次的。快说,你要许什么愿望?”
唉,你不是不信吗?还要年年去祈愿。
李星霓一如既往地嫌弃李星澜的前后口径不一致,嘴角却是悄然扬起。
遥远的烟火在一刹那倏然响起,盖过了李星霓的回答。
李星澜闹着要她重新说,李星霓却怎么也不肯再重复一遍。
远方绽放的烟火,就像是一场绚烂的幻梦。
而好梦是做不长的。
55. 风过无痕(三)
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李星霓对危险的感知,也越来越缓慢。
意外在书房外听见的茶盏破碎的声音,盖过了她爹的怒吼,和她娘压抑的啜泣。那时的李星霓,竟然没有一点杀手应该显露出来的,对危机的灵敏嗅觉。
直至第二夜,李星霓被塞进马车,看见李星澜红肿的眼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爹娘皆道:“星儿,这几日,你独自出城去玩几天。记住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忘记我们,不要想着复仇。一定要忘记你和平京侯府的联系。”
车帘放下前,李星霓试图记住爹娘的神情。
这和前世不一样!
上一世,易旷年有意拉拢平京侯,但平京侯李崇是个不显山露水的人,隔年,就上奏自请削去爵位,携妻女告老还乡。
可这一世,平京侯被他人上奏,诬告他私通北狄。
难道即便重来一世,她也注定只能是个孤女?
不,恐怕这是上天对她降下的惩罚。
上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本可以远离易旷年,有一段安稳的生活。但她偏偏恬不知耻,认领李星霓的身份,鸠占鹊巢。
可是如果真是降下惩罚,为什么不惩罚她?!
是她怯弱心起,贪心又太甚,才会害了平京侯府全家。
李星霓意识到那些事情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她弃了平京侯府为她安排好的去路,果断重返上京。
开春的曹市比往常更加阴森。
平京侯李崇,被除去了象征爵位的玉冠,一袭素白囚衣站在高台上,却仍挺直了脊背。
他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鞭痕,那是前夜审讯时留下的,但眼神清明如常,仿佛下一刻,又要摸着她的头,说着叫她不要随星澜胡闹的话。
监斩官宣读罪状的声音,在寒风中飘忽不定:“平京侯李崇,包藏祸心,暗通北狄……”
李崇只是安静聆听,刽子手的大刀继而举起。
似有所感,他转头看向人群某处,冲着那个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没有人发现他的动作,因为下一刻,他脸颊浮现出的微妙笑意迅速停止。人头落地。
戴着斗笠,双手拢在袖口中的李星霓驻足良久,也只有不甘心的离去。
在刚回到上京的时候,她就打听到,平京侯夫人沈氏,在晨早抄家李府的旨意下达的时候,三尺白绫,于府中了结了她自己的性命。
她唯一能救下的,只有李星澜。
李星澜看见一身夜行衣打扮的李星霓时,首先冒出来的就是一句:“星儿,谁叫你回来的,你快逃出去!”
李星霓没多废话,一个手刀打晕了李星澜,快速将她易容成了另一副脸庞。
做完这些,李星霓褪下她的衣裳,换给准备好的,从乱葬岗运过来的一具,和李星澜身形相似的女尸。
为了以防万一,这具尸体已经被她毁了面容,再换上李星澜的衣裳,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趁着搜查的官兵还未到,李星霓推倒烛台,做出李星澜自焚的假象。
她自嘲的想,多亏了前世临死前,易旷年给她的灵感,她才能将这招偷梁换柱,用得如此熟练。
驾着马车,李星霓一路将晕死过去的李星澜送出上京城。
在一间破庙中,李星霓带着李星澜落了脚,终于肯歇一会。
暴雨将破庙的瓦片砸得噼啪作响,残缺的滴水檐早就兜不住雨水,在门槛前冲出一道浑浊的溪流。
李星霓半扶半抱着李星澜,只好用肩膀顶开摇摇欲坠的庙门,半扇腐朽的门板轰然倒塌,惊起供桌下几只正在啃噬腐鼠的野猫。
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视片刻,又低头继续它们的盛宴。
李星霓也没把它们当回事,她自觉踢开供桌前干枯的蒲团,露出下面一窝惊慌逃窜的潮虫。
她面不改色,将李星澜放在了相对较干净的枯草堆上。
李星澜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看着妹妹一脸沉毅的面庞,她也就憋着害怕说话。
但破庙的断壁残垣间,李星澜滑跪在积满灰尘的拜垫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平。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星儿,你不该回来的!整个上京城无人知晓你的存在,就是我们含冤而死,也不能牵累了你。
“你让我随爹娘去吧,星儿,把我交出去,总之不能害了你!”
因为原是准备在天祈节过后,向世人宣布李星霓二小姐的身份。
爹娘告诉她朝中巨变的时候,是她提出把星霓送出来的:“现今谁也不知平京侯有个意外找回来的二小姐,星儿一直流落在外,本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没道理留她陪着我们提心吊胆的。”
连绵的暴雨当中,李星澜抓着李星霓的肩膀哭喊,一声高过一声。
她没有家了。
是她害得李星澜没有了家。
“姐,你不会死的。”李星霓冷静的说:“我也不会死。”
李星澜还在哭,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爹被处斩,娘在自己面前自尽,事到如今,李星澜只有把李星霓保住,干脆随爹娘而去的念头。
泪水混合着雨水,冲刷着她们交握的手,那上面既有爹爹的鲜血,也有娘亲的热泪。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李星霓也从不认为,自己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供桌下传来幼猫似的呜咽,原来,有只瘦骨嶙峋的母猫,正在舔舐刚出生的幼崽。
“看见没?”李星霓终于不再静静由着她动作,扳过李星澜的脸,迫使她看向那窝野猫:“连畜生都知道要留条命。你以为爹娘要知道你有活路可走,他们会愿意看你自寻死路吗?”
“听着,我不是李星霓。”李星霓居高临下的站起,掰开李星澜攥得发白的手指,顺手将贴身的包袱按在她的手心里:“从此以后,你也不再是李星澜。这里面是爹之前交给我的银票,还有新做的路引,足够你重新开始生活。”
李家的女儿只有一个,既如此,李崇和沈氏的心血,也不该交到她手上。
李星澜的哭声戛然而止。月光从破屋顶漏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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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照见妹妹眼中陌生的狠绝。
她一直有种奇异的警惕,星霓不经意之间露出来的神情,总觉得不像是普通的常人。
况且,她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又是怎么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会在诸多官兵追捕当中,完整的隐藏姓名和身份?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观音像后斑驳的壁画。隐约可见,飞天乐伎的衣袂,如今被霉菌侵蚀得如同腐烂的蝶翼。
李星澜一下子抛开了心下的种种疑问,挣开李星霓重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你呢?”
她指尖陡然沾到了温热的液体,那是自己无知觉流满的眼泪,李星澜突然打了个寒战:“星儿,你和我一起走吗?”
暴雨渐歇。供桌下的母猫突然叼起幼崽转移。
李星霓看过去,雨水已漫过门槛,正悄悄侵蚀着她们仅存的干燥之地。
李星霓笑着贴在李星澜的耳边低语,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花:“姐姐,别忘了,你和爹娘只给一个人准备了出路。”
她当然知道,那晚塞她进马车,要她提前出城,是李星澜这个整日闹腾的姑娘,提出的最靠谱的主意。
“星……”李星澜焦急地还要说话,她一个字才说出口,全身已不能动弹。
下一瞬,她闭着眼睛昏睡了过去。
李星霓轻飘飘的挂着再自然不过的笑意,她接过倒下的李星澜,将人怀抱着,轻柔地,用指腹拭去李星澜眼眶中源源不断的泪水。
这半年以来,她不止一次地和李星澜同床共枕,而每次到了半夜,她几乎都会惊醒,最后,才在身旁李星澜均匀的呼吸声中,重新进入睡眠。
这一次,李星霓听着李星澜呼吸的声音,却不舍得睡去。
姐姐,我当然是要为爹娘洗刷冤屈,并且找出那个让我们家破人亡的杀人凶手,叫他血债血偿。
破晓时分,熬了一整晚的李星霓,愣愣看着供桌上水珠凝成的“李”字,她最后还是一狠心,抹去了全部的水痕。
李星澜靠在柱子前面褪色的帷幔后装睡。
她听见晨露从断檐滴入陶罐的叮咚声,接着,是夹在其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阿姐,其实我早该死在十绝雨涯的。”
如果不是她被易旷年带走,生出隐秘而肮脏的心思,就不会在重来一世后,接受不了自己思慕而不得的失败,愤而遁走。
如果没有她的重生,平京侯府会如上一世一样平安度过朝中政斗吧……
如果她不在游戏中胜出,反而是真正的李星霓,她就有可能与她自己的家人重聚,一家人幸福美福的生活。
说到底,她在六岁那年,就应该被那伙乞丐以伤人的罪名告发,而不是因为恐惧逃走,从而遇见阁主。
一缕阳光照进破庙,供桌下只剩下几根猫毛。
积水的地面上,两道脚印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
一双芒鞋印往上京,一双绣鞋通向北方。
褪色的观音像依旧挂着那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手持净瓶的裂缝里,竟有新生的小草,正探出嫩芽。
56. 风过无痕(四)
此刻的太傅府内,嘈杂声似乎都被静谧的夜晚遮盖。
易旷年对照着铜镜,把玩着那柄不久前没入他左腹的匕首,古朴的云纹像是墨笔,在乌木柄上画成两字“裁光”。
他派在李星霓身边的眼线,有告知过他,这是漆少阳在启程青州前,送给她的信物。
星霓一直随身携带,甚至,用它在他们的大婚之夜,捅向他的锦袍。
易旷年从铜镜中,看见了自己映照出的身影,他绯红的喜服腹部洇开暗色,却不见多少血渍。
若不是他穿上了玄铁打造的内衬,又有内功傍身,是不是,今晚,霓儿就会用这把匕首,要了他的性命?
辛则蹑手蹑脚的进入房中,欲朝主子复命,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主子若有所思地对镜把玩着一把匕首,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冷风从半开的窗棂灌进来,吹散他额前几缕碎发,那双狭长的眼眸幽深,看不出半点情绪。
辛则喉头滚动,额头抵着地平,不敢抬头:“主子,查清了。漆少阳不在府中,那把火是漆少阳放的,也是他故意安排人来报,夫人往那个方向而去。”
易旷年仍紧盯匕首上那抹血色,听见这话,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却莫名让人脊背生寒。
“他因着为镇北王守孝,才没有和柏浩气一行同回金尘关。竟是有空,日日潜于我太傅府上。”
易旷年哪里还想不到,他当漆少阳已经死心,这些日子干脆忽略了他。但照今日,他又是纵火,又是让他误以为是星霓所为的举止,显然摸清了他府上路线,也是早有准备。
这话辛则不敢回,他干脆转移了话题:“主子,皇上有请。”
易旷年抬眉,终于肯收起匕首,反手一掷,钉入了窗棂,刀柄嗡嗡震颤。
辛则脊背一僵,只听易旷年道:“传令北衙六军,还有调出宫中羽林卫,本官新婚妻子被贼人挟持,一旦找到那贼人,即刻就地格杀。
“去告诉守城的人,今日城门提早落钥,任何人不得进出。”
说着,易旷年侧过脸,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另外半边被远处还未扑灭的火光照亮,俊美得近乎妖异:“皇上在哪?还不带路。”
半个时辰前,作为时刻贴身跟着易旷年的影卫,兼暗卫首领的风,迅敏地将一头冲进火海的易旷年拖到了安全范围。
而辛则机灵的在那时赶到,并带来了被派去盯梢李星霓的栾魏的消息。
主子这回有了教训,派的是最死板的栾魏,坚信他一定不会犯去年青钰的那个低级错误。虽然栾魏还是在最后主子冲进火海时,任由李姑娘被漆少阳带走,但至少,目前能知晓的讯息,足够将主子带出了寻死的边缘。
不过栾魏心知肚明,他最后还是跟丢了李姑娘,那点讯息拿回去复命,是能解了主子的燃眉之急,但等主子反应过来,他照样会沦落到和青钰一样的田地。
于是,栾魏抓过安置好府中事务的辛则,交代他以后,自己则又追了出去。
辛则实在不敢想象,大事将成,主子会为了区区一个还未印证下落的女人,不顾性命,那样不加思考的冲动行事。
这封锁全城的命令,同样也下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辛则扼腕,却不敢多言,只应了一句是。
接着,自觉走在前,为易旷年带路。
主子如此气定神闲,只怕天罗地网之下,李星霓那个堪称祸害的女人必定又能找回来了。
当年是李星澜提出,要侯府众人送她出城。
李星澜说漏了嘴,她一开始在太傅府里见到的,就不是真正的李星澜。
系统的光晕不住的在面前跳动,李星霓死死的盯着它。
她当时终于下定决心,和李星澜分手以后,换上了一袭夜行衣,重新返回上京。
可在为平京侯洗刷冤屈的路上,出师不利,一回去,就被这个该死的系统拦住了前路,诓去重新接近易旷年。
并且,还被它洗去了先前所有的记忆。
这时,系统平淡死板的声音响起:
【重生系统37号为绑定宿主服务。】
【委托人:风】
【当前任务:攻略目标人物,易旷年,收集目标人物对其好感度达到100,使其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恭喜宿主,目标任务成功完成。】
【按照主系统规定,赠送宿主任意一个愿望。】
风……
李星霓愤恨的神色一顿,她是那个委托人……
电光石火间,李星霓注意到了三七的自称,它是重生系统啊——
感知到前世,她临死前的不甘心,故而系统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并给她发布任务,不遗余力的助她获取易旷年的爱。
爱,多可笑。
那是前世风的苛求,与今生的李星霓又有何干。
李星霓冷眼凝视那团跳动的光晕,冷不丁地问道:“按理来说,你是否应该在我重生第一时间出现绑定我,然后,告诉我需要完成的目标任务?”
让她重生在十九岁的雪夜,是因为就在那时,她被阿五点醒,在心底发誓一定割舍对易旷年的爱恋。
重生以后,还是因为一念之差,她暗下决心,要在易旷年面前遁走,不再做风。
然后,遇见了李星澜。
成为了李星霓。
而某种意义上,她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姓名。
风只是她的代号。
就像易旷年如今的手下暗卫首领,仍然唤“风”,不过是因为顺口。黑暗里的影子,无人会放在心上。
那团光晕在她一句质问后,肉眼看着,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是它惯用的装死伎俩。
李星霓双腿一蹬,冲向那光晕抓去。
然而神识一动,李星霓的眼前,再没有了那幅白茫茫的情景。
再次睁开眼,已经身处陌生的暗巷,头顶一线天光漏下来,照见浮动的尘埃。
李星霓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手指扣进墙缝,指甲刮出几道灰白的痕。
她想要说话,喉咙干涩,却像是被火燎过,呼吸间都是血腥气。
系统把她从神识空间里踢出来了!
“星霓……?”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身侧传来。
李星霓浑身一僵,转头对上一双眼熟的眼睛。
漆少阳半跪在她面前,眉骨上一道新鲜的擦伤还在渗血,衣襟散乱,袖口沾满泥浆。
他手里攥着一块湿帕子,似乎,正想为她擦脸。
李星霓猛地偏头躲开。
待做出这个动作,李星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漆少阳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微微发白。
他沉默片刻,收回手,声音放得更轻:“你昏迷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我不能将你带回我府上,易旷年恐怕已经派人堵在王府了。”
何止镇北王府,整个上京城,都笼罩在密布的乌云之中。
这些,漆少阳不打算告知李星霓。
也不知易旷年做了什么,竟有能力,调动驻扎京郊的北衙六军,就连宫中羽林卫都被惊动了。
他总觉得,这背后,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李星霓没吭声。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是已经凝固的血迹。
将那把名为裁光的匕首没入易旷年腹部的时候,她会想到,曾经因其而生出的活下去的动力,甘愿赴死的决然,还有,爱而不得的卑恭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漆岢临死前浑浊的眼睛,李星澜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李崇、沈氏强压心疼安抚她的话语。
李星霓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失忆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星霓!”漆少阳一把扶住她肩膀,面上故作的淡然再也维持不住。
却被李星霓狠狠甩开,她声音嘶哑:“别碰我!”
漆少阳怔住。
巷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漆少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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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的重新扶过李星霓,拽着她往阴影深处退。
后背紧贴潮湿的墙壁,李星霓仿佛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又快又重,至于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她就不知道了。
待脚步声走远,李星霓才脱力般开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如果不是我轻信易旷年,”她盯着墙角一滩积水,水面上浮着半片枯叶,远远看过,恐怕会会视其作将沉的小船,“你爹也不会死。”
隔着不厚的布料,她能感受到扶着她腰身的人,身子一抖。
李星霓在这时抬头看他,眼眶通红,却没掉一滴泪,“漆少阳,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上一世,我作为贴身守卫易旷年近十年的影卫,在他意图谋反失败后,为留给他一条生路,甘愿以李代桃僵之术,扮作功败垂成的易旷年,葬身火海。
“重生以后,我不愿再重蹈覆辙,故意在一次任务中,让易旷年和他的人以为我死无葬身之地。但就在那时,我阴差阳错被平京侯府找回,认做侯府的二小姐。
“侯府覆灭以后,我为查清其中冤情,故意接近易旷年,想让这位我再了解不过的,权倾朝野的易太傅为我所用。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跌下潜崖,偏偏遇见的是他——
那个她与李星澜分手,提刀重回上京,欲让其血债血偿的人的儿子。
她隐去了其间被系统插手的关窍,毕竟那东西说出来,就是她,也不会相信的。
李星霓盯着他,边说边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平京侯府是被我牵连,镇北王更是因我而亡。如若不是我的重生,如果没有我和易旷年的藕断丝连,无论是李星澜,还是你,你们的生活不会被我搅得一团乱糟。”
他不该来找她的。
和李星澜一样,隐姓埋名在山间过完剩下的,顺遂的一生,才是她最后,能为他们做的补偿。
漆少阳一直安静地聆听,他看着李星霓崩溃地埋头蹲下,痛不欲生的模样狠狠揪着他的心。
他的生活,怎么是被李星霓搅得一团糟了?
少时一人一马出现在金尘关,后真正接棒爹爹成为守关大将,他从不知那究竟是自己的职责,亦或是只有跟随爹的脚步这一条路。
星霓的出现,就像深冬里的一缕风,冷得刺骨,却又叫他清醒。他本可以麻木地活着,可她偏要他尝尽爱恨的滋味。
天祈节那日只一眼,便是一生。
漆少阳慢慢地,跟着蹲了下去,两手摊开成掌,贴在李星霓的手背。
打断了李星霓自责的言语,“阿星,你不再怪我爹,和我了对吗?”
李星霓的呼吸一滞,她说了这么多,他也只追问着这个吗?
不管李星霓如何疑惑,漆少阳兀自支棱,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我就知道,那天你在易旷年面前,和我说着再也不见的话,都是故意骗我的。”
他像极了自说自话,边说边小心的抱着李星霓起身,又重新拿出那条帕子,擦净李星霓混合着血与泪的面庞。
“就因为没有证实的猜测,你也敢闯入太傅府劫我?”受他的欢快氛围感染,李星霓登时忘记了苦怨交缠的痛苦。
“我原本是要在你们拜堂时就将你接走的,”漆少阳颇为遗憾:“只是听说皇上和太后先后到场,前厅守卫森严,不得已,我就只能放了一把火,以求声东击西,再潜入新房。”
原来那火真是他放的。
“漆少阳,你真是个……傻子。”
李星霓惟有如此评价。
漆少阳则配合的展露出一个傻气的笑。
“少阳,”她含着眼泪,道:“你低头。”
她是个胆怯的人,故而那样干脆的放弃心底对易旷年的隐秘情意,害怕无法给予易旷年等同的爱而和系统切割联系。
身为杀手,竟需他人来教会她勇气。
一个吻落在他眉心,轻得像片雪花,一拂即落。
“我们,回金尘关去,好不好?”
57. 风过无痕(五)
答应和李星霓同离上京后,漆少阳找了间隐秘的陋屋,在残垣中生了堆火。
取暖,也为照明。
火光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天亮前我送你出城。”他头也不抬地说:“南门守将与我爹交好,能为我们放行。”
李星霓抱膝坐在火堆对面,火光在她眸中跳动:“你还没有告诉我,城中为什么多出了那么多巡守的士兵?”
那句回金尘关,事后想想,绝对是一句昏了头的狂妄之语。
易旷年不会轻易放走她。
拐出暗巷间的小道,李星霓一路被漆少阳牵着,冷风拍打着她的脸庞,她不能不清醒过来。
李星霓突然起身,一脚踢散了火堆。
火星四溅,有几颗落在漆少阳的手背上,很快烫出红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李星霓的表情生动,抱臂站在他面前。可以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拧眉了。
漆少阳微微笑,眼底仿若映着未熄的余烬:“今日是易太傅的大喜之日,城中诸人都为白日千里梅花一夜开,和金箔撒满平荧大街而震动。什么守卫?是你看错了。”
李星霓果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她看着漆少阳垂下的眼睫,探头抚上他脸颊:“你生气了?”
和好以后,李星霓直到现在,也不敢提和易旷年那场乌龙的亲事。
李星霓顺势挽上他的脖颈,额发蹭得他痒痒的。
漆少阳托着在自己怀里乱动的女子的髋部,他当然知道她在问什么。
“如果我说有呢?”漆少阳顺着这话接道。
怀中的姑娘终于肯安分下来,高耸起两条细细的眉,似乎真的在纠结什么。
漆少阳本是随口一说,可是看见她的神情,不知不觉,鼻尖凑上去扫了扫她的头发,倒更像只靠嗅觉觅食的狗狗。
李星霓正巧在此时低头看他,流连于他唇边的手指抚上漆少阳的下颌,指尖微施力,迫使他抬起头来。
“少阳,”李星期轻声唤他,用求证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在生气吗?”
漆少阳依旧没应声,只是肩颈绷紧的动作暴露了他。
呼吸微乱间,李星霓已俯身吻了上去。
哪怕不是第一次缠绵,哪怕只是浅浅一碰,时隔近一个月,漆少阳也做不到那么自如。
他脊背骤然绷直,手指无意识地攥入她的发髻,硌到一支金簪。
感受着李星霓的气息正在横冲直撞,漆少阳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不由得浑身脱力,不知怎的,等回过神来,已然被李星霓按倒在地。
李星霓跨坐在他腰间,明明是在祈求他原谅,可说出的话,听上去就是要他妥协:“你不许再生我的气。和易旷年成亲非我所愿,那时候,我也担心易旷年疯起来会连漆伯父的丧事都不顾,才会说那些重话。”
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指还紧攥着他的衣裳,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李星霓固执地盯着他,一定要他给个回答。
可是一直以来,要求得李星霓青眼的,不都是他吗?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无论你和谁在一起,都是你的自由。”漆少阳喉头滚动,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丢下我。”
天知道,那日他听到那句“再也不见”的时候,即便有易旷年一声声的“娘子”刺激在前,漆少阳也仿佛感受不到,脑海里只剩下李星霓决绝的面孔。
那一刻,他就想明白了:他此时唯一所求,只一个李星霓。
这一个月,他什么也没做。
整日,就是研究太傅府的地形,偶尔选中时机,远远的看李星霓一眼。尽管,她身边总站着碍眼的易旷年。
漆少阳看不出星霓对易旷年的态度。
她早和易旷年就有纠缠,又答应了和易旷年成亲,在他的面前和易旷年恩爱有加。似乎一瞬间就变了心。
漆少阳不禁怀疑,星霓对自己的过往的承诺是真的吗?
在她失忆时趁虚而入,而哄“骗”来的海誓山盟,其实是如泡影般一戳即动的吗?
直到计划之初,孤身想要抢亲的前一瞬,漆少阳也没能肯定地坚信,星霓会原谅自己,和自己离开。
但他还是去了。
毕竟自见到星霓始,她就和易旷年如胶似漆,在他面前和易旷年私定终身。
他有许过心愿,来世自己和李星霓能够相识得早一点。
而愿望之外,若是要分先来后到,他对星霓的爱本就不能为世俗道德所容。既是如此,他何不顺应内心,接回命运暗中给他的馈赠。
李星霓就是命运给他的馈赠,虽然阴差阳错遇到的时间晚了点,但是天命不可违,爱意不可悔。
“丢下”。
又是这个词。
多么讽刺的是,李星霓才用这个词,来形容前世她和易旷年的关系。
“没有其他人,”李星霓哑着声音:“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李星霓对漆少阳许过很多遍永远,她无法不想清楚,这遍没有得到回应的许诺,代表着什么。
在陋屋休整片刻,漆少阳便按照原定计划,带李星霓在暗巷中绕弯。
这的确是通往南门的小道。
李星霓却不安地挠着漆少阳的手腕,“少阳,你会和我一块走的,对吗?”
不比先前逃离得匆匆,李星霓只是下意识观察周遭的情境,得出城中守卫增多的结论。故而,被漆少阳一番忽悠之下,她又很快动摇了疑虑。
然而,此番向南门挪动,李星霓得天独厚的危险感知力,还是强悍得占了上风。
“当然。”漆少阳似是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偏头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那就跟我走。”李星霓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现在,立刻。”
漆少阳没动。
他站在巷口的阴影处,半边脸被远处巡逻的火把照亮,嘴角还挂着那副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笑。
“星霓,”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再等一刻钟。”
“等什么?”李星霓猛地抬头,“等易旷年的人把城门堵死,还是等——”
“嘘!”漆少阳捂住她的嘴,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带着她往墙根贴得更紧。
一队黑甲士兵从巷口经过,软靴踏在石子路上,声音整齐,像是齐聚的鼓点。
那是宫中的羽林卫。
李星霓跟在易旷年身边做他的影卫时,没少入过宫,和皇上都是有过接触的。
羽林卫向来唯皇上发号施令,怎会整装出现在宫外?
昨夜的喜事,皇上也有到场……
这两者会有什么联系吗?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漆少阳才松开手,低头凑到她耳边,“等到子时,南门守将换岗,他会为我们放行的。”他呼吸灼热,喷在她耳畔:“你先走,我……”
“你跟我一起。”李星霓心跳得很快,飞速打断他,声音绷得发颤,“别和我说什么‘稍后就到’的鬼话。”
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漆少阳顿了顿,牵出一点微弱的笑意。他伸手拨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指尖蹭过她的皮肤,“好,我们一起。”
漆少阳说他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可李星霓却一直能看透他。
他在撒谎。
城内的情形没有那么简单,他也没有他说的那样,足够孑然一身。
但李星霓只是沉默地跟着他,没关系,不论他要做什么,只要她在最后一刻阻止他,那样就都还来得及。
三更梆子响时,二人来到了南城门前。
漆少阳把李星霓推到一棵老槐树后,自己先探头看了看。
城墙上火把稀疏,守军看着比白日少了大半,可暗处,却隐约有金属的反光。
是弩箭。
“不对劲,”漆少阳缩了回来,眉头拧得死紧,“老赵从不会在箭楼布暗哨。”
李星霓盯着他绷紧的侧脸,忽然道:“那站在城门前的守将,还是你口中的‘老赵’吗?”
漆少阳一怔。
箭楼的远处,突传来了阵阵号角声,悠长凄厉,像是夜枭的啼叫。
漆少阳脸色骤变,一把拽住李星霓的手腕,“跑!”
他们刚冲出几步,城墙上的火把陡然增多,如同燎原的星火。
只听得有人高喊:“贼人在南门!”
接着,如蝗群振翅,是箭矢破空的声音,嗡鸣着,撕裂了夜色。
漆少阳反应很快,立时将李星霓扑倒在地。一支铁箭擦着他肩膀划过,撕开一道血口。
他闷哼一声,却顾不上疼,继续拉着李星霓往城门洞的阴影里滚。
“少阳,你受伤了!”
这状况全然在李星霓的意料之外,她抹了一把脸上沾染到的血迹,呆愣的看着漆少阳。
“计划有变,”直到现在,漆少阳还能笑出来,他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一块铜牌塞给她:“星霓,待会你只管往城外冲,我稍后会去找你会和的。相信我,别回头。”
他知不知道,易旷年就是这样,一次次哄着她,才在她这里变得没什么信誉。
李星霓攥住他的袖口,“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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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少阳就知道是这个回答。
他笑着矮下身,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错间,声音低得像是错觉:“听话,就这一次。”
箭雨稍停。
沉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逼近,火把的光照得城门洞亮如白昼。
漆少阳把李星霓往阴影深处推了推,自己站起身,挡在她前面。
“大胆贼人,竟敢掳掠太傅的新婚夫人!”领头的将领是个陌生面孔,他咧嘴一笑,露出玩味的笑容:“太傅大人下令,一旦抓到贼人——格杀勿论。”
漆少阳懒洋洋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将军怕是认错人了,这里哪有什么贼人。吾乃镇北王世子,金尘关守关大将,漆家军统帅,漆少阳!”
“放肆,漆将军早已率兵赶赴北境,你这狂悖小贼,竟还敢冒充大将军!”
易旷年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漆少阳借口守孝,没有与一月前离开的柏浩气一行同离上京,而是在原定出发去金尘关的这几日销声匿迹。
他故意在太傅府纵火,引诱易旷年认为李星霓已存死志。
易旷年自然要反将一军,在无数人的见证下,把他打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荡贼子,光明正大地取走他的性命。
也不知,这中间,是否有至今还未有消息的皇上的手笔。
可叹他计划送星霓先行离京,便是惦念着皇上和太后的安危。
殊不知,自己早已是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将领继而脸色一沉,挥手道:“放箭!”
李星霓想冲出去,却被漆少阳反手一推,踉跄着跌向城门缝隙。
背对着她站立,漆少阳站在城门洞前,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微微侧头,朝着她笑。
已经来不及了。
几箭射出,直接刺中了漆少阳的膝盖,他身子晃了晃,只得单膝跪地。却还有余力回头,像是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听我的,别回头。”
就这一次,就这最后的一次,他叫她听他的话。
李星霓抠着城墙缝隙,指甲崩裂,渗出的血染红了青苔,也丝毫不知。
第五箭,第六箭——
箭雨如瀑,很快钉入他的腹部,右腿,左肩等等部位。箭矢入肉的闷响,即便隔着厚重城门,和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在其中的绝望,也能不顾一切的穿透她的耳膜。
漆少阳的身影在密集的寒光中摇晃。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砸出一朵朵暗红的花。
她错了,她错得太离谱了。
对易旷年的心动是个错误,放弃对他暗中的情愫更是个招致系统的错误。
招惹漆少阳,最是大错特错。
是她不自量力,妄想用偷来的人生构筑美好的未来。
最后一箭,当胸贯穿了漆少阳的心口。
系统,系统!你说过给我的愿望呢!我要救少阳!
到了这一地步,李星霓只能求救系统。
脑海中的光晕跳动两下,素来吵着闹着要她赶快许下心愿,好让它解绑,回到主系统世界的三七不带任何感情。
仿佛审判般回她:【注意!赠送愿望仅用于宿主自身。】
一锤定音,判决罚下,给了她最后一击。
天空正在此时,突然炸开一朵焰火,绚烂的金红色,照亮了漆少阳满是血污的脸。
同一时刻,漆少阳轰然倒地,双眼圆睁,还望着李星霓的方向。他动了动嘴唇,但究竟说的是什么,只怕无人知晓。
城墙之后,李星霓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
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少阳”,声音凄厉得,连城墙上的弓箭手都顿了顿。
可下一秒,李星霓已经腾身而起,足尖一蹬,身形如燕般掠向远方。
眼泪模糊了视线,但李星霓始终没有回头。
太傅府的露台上,易旷年仰头望着漫天烟火。
“听啊,”他抚掌轻笑,新换的绯红色常服被火光映得更加血亮:“这是庆贺本官大婚的礼花。”
新娘在大婚之夜给了新郎一刀,然后和情郎跑了,主子为什么还能沉下心庆贺?
辛则满脑袋问号,但这种时候,越是有疑问,就越是要沉住气。
身后,赶回来复命的栾魏单膝点地:“主子,漆世子已在南城门前被乱箭射杀,但夫人,还是出城了……”
辛则蓦地打了个冷颤。
“无妨,”易旷年拈起一片飘落的烟火残屑,在指尖缓缓捻成了灰,笑意不减:“她总会回来的。”
夜风骤起,吹散他掌心的余烬,也吹远了城门口的喧嚣。
58. 风过无痕(六)
全城喜闹了一日,这桩令大梁诸多百姓艳羡的婚事终于告一段落。
新婚后的第二日,太傅府的院门却是紧闭。
整个院落静悄悄的。
但仔细一看,府中守卫一丝不苟,暗处的影子更是一个不落。
屋内唯一有点动静的,就是从祠堂方向飘出的,袅袅的燃烟。
烛火在纱罩里摇晃,将人影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太后仍旧一袭艳红凤袍,长发细致地挽成发髻,脊背挺直,在燃香的屋中合着双眼,自如的诵经。
反观她身侧的皇帝,本就是好动的性子,并不沉稳,更不如常年礼佛的太后,适应这烟香呛鼻的环境。
忽的有人推门而入,惊了满室尘香。
易旷年穿着喜气洋洋的红,看见母子转头,苍白的面色上露出如出一辙的警惕。
“太后娘娘,”易旷年开口,声音温和得像在闲话家常,“直到此刻,您竟还有心思焚香祷告?”
太后只扭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如常地转回身,盯着将熄未熄的线香。
皇帝没她那么能忍,颤颤应声:“先生,你既利用朕调动羽林卫,又为何统率北衙六军进京?你是何时亲近的北衙六军?”
易旷年一向深受皇帝信任,羽林卫大权,太后自打无心朝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他去了。
不承想,易旷年竟能调动一直驻扎在京郊的北衙六军。甚至,此事皇帝毫不知情?
易旷年不答,反倒再度看向太后,冷笑一声:“太后,这是我易家祠堂,供奉的是我易家先祖。你在此诵经,也不知求的是护佑你梁国江山,还是拜我大周复国在即?”
太后眼眸微动。
四十一年前,先帝成就大业,定国号为“梁”,正式推翻了周国数百年的统治。
周国的国姓,可不就是易?
“易焕儿是你什么人?”
太后瞳孔紧缩,蓦地回头,直视易旷年。
“幸得太后记性不错,还记得我娘。”易旷年轻蔑的看着她:“四十一年前,我娘作为皇室仅剩的血脉,被忠仆带出了宫。”
是了,略有耳闻,当年周国的皇后确实有一位三岁的公主。
先帝穷尽一生要截杀的人,竟早就站在了他面前。
“复你周国?”太后狰狞一笑,嗓音嘶哑,“你娘当年也抱着这个想法进入了上京,设计接近先帝,可最后,她还不是化为了一抔黄土。”
“你这是承认,我娘是被你暗害而死的了?!”易旷年暴怒而起。
原来是为那女人来报仇的。
“谁杀她了!”不料,太后矢口否认,“易焕儿被先帝护的那么紧,当年若不是她与先帝一同死去,就连她的尸首,你也别想看最后一眼。”
她想起来了,这个她在殿试中,一眼看中,钦选的状元郎,早在他八岁那年,太后就见过他。
那段时日,先帝将易焕儿锁在宫中,隐隐有疯魔的趋势。
太后害怕长此以往下去,会危及她的地位,索性暗中相助,主动提出接纳易焕儿在宫外的朋友。
那人二十多岁,和易焕儿古灵精怪的性格不同,他显得慢条斯理,一双笑眼仿佛从不示于人前,只有见到易焕儿,眼底的千年玄冰才有所松动。
他在宫中陪了易焕儿三日,后者的情态似乎有所回暖,先帝就迫不及待的将人逐出了宫。
太后那时是真的惶恐,恐怕没有人,再能劝阻先帝对易焕儿近乎可怖的痴迷。
但那一日,先帝下朝,照常进入易焕儿所住的宫殿,不知发生了什么,内监慌乱的声音冒出,整座皇宫,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氛围。
在易旷年悲愤的注视下,太后回忆道:“先帝那个老匹夫,竟然对小他二十多岁的易焕儿爱得不可自拔。可怜我儿,更是被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但最后,也是那个女人为她的儿子报了仇。
“即使我儿已被册立太子多年,他也无所畏惧,能够下得去手。为了区区一个易焕儿,争风吃醋,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后比他更恨,笑得愈发讥讽:“因为他疯了!先帝有那么多个儿子,他就可以只顾自己快活,什么骨肉亲情,他统统不放在眼里。”
易旷年险些站不住。
易焕儿和皇室纠缠的过往,比他所知道的还要复杂。
“我儿临死前,是易焕儿假惺惺地抱着他哭,”太后仰头看着高出她两个身量的易旷年,“但转头,那女人又和先帝喝了交杯酒。”
“你胡说!”易旷年意识到了什么,急急要拦住太后的话头。
“你娘是喝下毒酒,甘愿自尽!”太后不如他所愿,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儿死后,她对先帝虚与委蛇,早就抱了和先帝同归于尽的死志。是,毒酒是我和漆岢一同准备的,毒药也是由你娘那位当年入过宫的朋友带来的。毕竟若没有我们,当时被先帝监管的密不透风的你娘的宫殿,怎会出现这些东西!可是这些,都是易焕儿一手安排。”
“不可能,”易旷年喃喃重复,眼底溢出血色,“不可能……易叔明明说……”
她一定是在推卸责任。当年的人几乎都不在人世了。死无对证,还不是凭着她一张嘴,就可以随意编织所谓的“真相”。
“易叔?那个老疯子?”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大笑起来,笑得咳嗽不止,也没有停下,“哈哈哈哈——不过是他恨先帝灭了周国,更怨我姐姐玩弄了他脆弱的情感,就编谎话骗你复仇罢了。”
她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你以为先帝当年为何能直捣黄龙,都是因为那个蠢货,信了我姐姐的甜言蜜语,才害死了他的皇帝哥哥和嫂嫂。他是周国的罪人!
“如今,他指不定死在哪里了吧!”
易旷年如遭雷击。
他自有记忆起,就被易叔带在身边。
真正和娘有过长时间的相处,还是那日,被阁主舅舅,带进入目皆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那是,他后来所熟悉的皇宫。
娘这个模糊的概念,就这样慢慢清晰起来。
他觉得他娘无所不能。
她懂得分辨草药,不像阁主舅舅那样,明明不会,还要笨拙地学;她还会看星象和卦算,几枚铜钱在她的手下像是有独特的生命;她还说她会和野兽说话,告诉他,“其实人的野心比猛兽还要大,年儿,你万不可叫你的野心害死了你。”
但她看上去总是郁郁寡欢的,且有一个霸道的男人,每到午后,就要开始把他赶走,不再让他和娘接触。
三天之后,阁主舅舅离开了皇宫。
他不肯走,那个霸道的男人自然不肯他留,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娘还是带着他安稳停在了金黄的房子里。
他更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八岁的他,抱着易焕儿尚存一息的身子,听她用尽力气,慢慢地说道:“年儿,把我葬回西山。”
她才不要做什么周国公主,易焕儿最渴望的,还是行走山间,做一个赤脚大夫。
然而,易叔的执念摧毁了她单纯的愿望,更持续蒙骗着易旷年。
当时在场的人中,太后、漆岢、阁主、易叔,甚至是死去的先帝和易焕儿,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知晓那毒酒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十绝雨涯阁主临死前,不顾一切的笑:“你爱他哈哈哈——所以你心甘情愿豁出性命为他报仇,但就是不肯和我走!”
当时他一眼未看,任由影卫上前,杀死他们曾经的主人。
易旷年的手紧攥成拳,又泄力般松开,周而复始,不知轮转了多久。
终于,他道:“便是我娘的死怪不到你的头上,这周国的江山你们窃取了数十年,也该还回来了。”
太后冷视着他:“成王败寇。至少你的手段,比先帝高明不少。”
一个黑衣着身的人影不知何时,已跪伏在地,正是易旷年的贴身暗卫“风”。
易旷年呵笑,将他和先帝那种强取豪夺他娘的渣滓做比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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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派人把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护送回宫。”易旷年道:“叫羽林卫的人都看仔细了,要是禅位诏书错漏了一点笔画,叫他们提头来见。”
风低声应道:“是。”
说罢,易旷年转身要走。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突的问道:“这不是风姐姐吧?”
易旷年走路的步子一停。
“她给过我关东糖吃,”皇帝的声音沉沉压在他的心头上,“我认得她。”
风已经先行一步,悄无声息的退出祠堂。
易旷年不知想到了什么,但也只是瞥了眼皇帝,并未说话。
风很爱吃糖吗?
他只记得,李星霓似乎很喜欢甜食。
易旷年离开,暗处的眼睛顿了顿,却是愣在原地。
她不记得,自己给过皇帝关东糖吃。
李星霓屏住呼吸,依旧在暗道里注视着母子二人。
哪怕是易旷年那样冷静自持的人,乍然听闻接连不断的秘辛,也需要缓神许久。
可皇帝的面上,肉眼可见的看不出一丝震颤。
李星霓的眼神骤冷,就听皇帝对太后说道:“母后对太子哥哥一直念念不忘,当年您一眼定下易旷年为殿试状元,就有太子哥哥的缘故吧?”
太后也不知为什么,看见那双浅色的眼睛,一下子让她不由自主的点向了他。
谁知后来易旷年入朝为官,竟是选择投诚皇帝,她也就和他开始争斗。
“他和我儿一点也不相像,”太后嗤道:“倒是和那个机灵的女人,像了个十成十。”
易焕儿与她联手,杀了随时威胁她后位的先帝,也为她的儿子报了仇。而易旷年,竟肯在那日圣寿宫宴为她挡下冷箭。
他儿子,的确没有爱错人,更给她留下了个不错的孙子。
“朕却是想不通,易旷年不知,更不会愿意喊您一声祖母,”皇帝像模像样的叹道:“您又何必费力不讨好,拱手我大梁江山交予那个前朝余孽?”
太后侧过头,皇帝的目光幽深,脸上再不见惊惶和害怕。
她强行镇定心神:“皇帝,是你主动将羽林卫大权交出去的,难道你还惦念着皇位?”
皇帝被太后接出冷宫的时候,只有四岁。
彼时,太后的亲生儿子太子薨逝一月有余,又加上朝中政局不稳,太后自然没有更多心力,去亲身照拂一个小娃娃。
再后来,摆在局面上的争斗,变成了她和皇帝。
她十四岁封后,不到四十成为太后。浸淫权力近三十载,一个正常人能做出的选择,绝对不会是放弃握在手里的东西。
太后深知这一点,更清楚,先帝就是死于此。
而那日宫宴过后,太后的放权,就成了顺其自然。
太后老了,本就是儿孙绕膝的年纪,度过生死关头过后,尚有小辈的慰藉,她一下子就不愿斗了。
至于皇帝,太后一直没看懂他。
他素来表现出的,就是自由散漫,早年放任易旷年和她派系争斗,近两年随着她愿意放权,看似也与她亲昵起来。
说着信任易旷年,赋予他至高无上的权柄,甚至将发号施令宫中羽林卫的令牌都交给了他,硬生生把自己逼进了绝路。
但既是自愿,为何还要如此问?
“你都听出来了,易旷年是易焕儿和我儿生下的儿子。”太后直言:“他再是恨先帝又如何,他流着的,还是先帝的血脉。”
皇帝不置可否,在乎血脉纯正的另有其人。他只知道,皇位只有一个。
太后再是抚养他多年又如何,知晓易旷年是她的孙儿,她二话不说就会为其铺路,好圆了她对死去儿子的愧疚。
这和十六年前,他的登基,是一样的。
皇帝一定还有退路。
经历了前世围剿易旷年的李星霓再清楚不过,皇帝表面向往闲云野鹤,但实际上,心比谁都黝黑。
易旷年想要夺权,只怕没那么简单。
59. 风过无痕(七)
李星霓在逃出上京的路途当中,一直在想,漆少阳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叫她先行一步,他随后再赶来。
那个傻子,最开始留在金尘关,甘心当着政斗的牺牲品。后北狄和谈,他明知此次再出发金尘关,已是九死一生的结果,所以才借着孝期,想要干脆躲着皇帝。
但为了来找她,他还是掉入了易旷年的陷阱。
就是漆少阳不怀疑易旷年的兴师动众,不为皇帝和太后的安危忧心,易旷年要的就是引蛇出洞。
只要他在昨夜踏出镇北王府,漆少阳再做什么决定,就都无济于事了。
暗道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李星霓贴着湿冷的石壁前行,指尖蹭过狭道里的青苔,留下几道暗绿的痕迹。
漆少阳死了。
他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喊她快跑。
可是从始至终,易旷年的目标就只有他。
李星霓从城墙根开始跑,身后城内的喧嚣被她甩得干干净净。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挣脱得太轻松。
将漆少阳打为掳走自己的贼人,却对她这个“太傅夫人”不闻不问。只能说明,易旷年一开始就没想对她动手。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会回来。
为漆少阳报仇。
李星霓如他所愿了。
她很快原路返回,畅通无阻地潜入了太傅府。
和宏伟辽阔的上京城相比,狭小熟悉的太傅府当然拦不住她。
她化作暗影,曾潜在这里的每一梁每一柱间,李星霓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有,其间四通八达的暗道。
易旷年深谙狡兔三窟之道,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有先见之明。否则,也不会有前世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星霓摸入暗道,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那样荒诞的戏码。
将易旷年束缚至深的上一代人的恩怨,原来都是存有私心的谎言。
而易旷年复仇和复国的最后,已经只有满足自己熏满利欲的心。
拐角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李星霓闪身躲进凹槽,耐心屏住呼吸。
火把的光从石壁缝隙漏了进来,照亮她半边沉静的脸。
脚步声渐近,又慢慢远去。
李星霓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向前。
她记得,暗道尽头,会有一扇暗门。
果不其然,暗门很快矗立在眼前,机关就在浮雕的蛇眼里。她伸手一按,石门无声滑开。
密室里,四壁都嵌着青铜灯盏,烛火幽微,将室内照得半明半暗。
李星霓的脚步声在石砖上轻轻回荡。
她环顾四周,呼吸几乎凝滞。
墙上挂满了画,而画上的,无一不在描绘着一个人。
有的伏在窗边看雨,有的低眸诊脉,有的锦被半掩。
最中央那幅,是一身嫁衣的姑娘,朱砂点唇,金线描眉,栩栩如生。
这些画上的都是她,也可以不是她。
因为画上的动作,都是画师自行发挥,根据现有画像的脸想象出来的。
易旷年当初将他们搜找过来,锁在另一间密室里,只给了之前在墨羽斋寻到的李星霓的画像,并交代每日要画出二十张,画上女子的,不同神态的画像。
“好看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李星霓怔愣间,随身携带的短剑已出鞘三分。
风站在阴影里,黑衣裹身,面罩遮住了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你消失的那段时间,主子抓了许多画师进府,作了这些画。”风缓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散乱的画卷,直视向李星霓:“风,你背弃了主子。”
“那日带人在潜崖围攻我的果然是你,”李星霓丝毫不慌:“你是在那个时候认出我的吧?”
“是。栾魏、辛则,还有青钰,他们和我商量,你的存在会使主子动摇。倒不如借着主子设计遇刺的机会,一举铲除了你这个隐患。可那晚,我看见了你使出踏雪无痕,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但你修习的踏雪无痕是阁主手把手教的,步法更加飘逸。”风紧盯着她不放,眼神阴鸷:“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你设计一死以求遁去,明明已经背弃了主子,为什么还会以李星霓的身份回来?”
李星霓心里苦哈哈的,她要是有的选,她当然会选择一直只做李星霓。
李星霓不说话,不妨碍风扫视密室,一声冷笑:“你是专程来搜集证据,想要扳倒主子的吗?”
“风,你还要再背叛主子?我当时真应该让师辽加大雪里青的量,让你就此死在金尘关。”黑衣身影目眦欲裂:“十绝雨涯怎会出了你这么个怯弱的杀手!”
烛火噼啪炸响,李星霓顺势抽出短剑,剑尖微抬:“你背叛得也不少。”
黑衣人的控诉由此停滞。
李星霓勾起唇角:“十绝雨涯早就覆灭了。治源山上,千鸟观,凶牙界,无悔天,丹心阁,到处都是熊熊的大火,整整烧了五天五夜。
“是我们一同举剑,刺向了阁主,最后将他的身体搅得粉碎。
“阿五,你不会忘记了吧?”
已经很久没有人唤他“阿五”了。
风为护主,被刺客杀害。主子看上去浑然不在意,立刻命他成为新的影卫首领。
但易旷年沉默了很久,改口道:“你以后,就叫做‘风’。”
久而久之,他的代号也就成了风。
“那是为易神医复仇。”阿五嗓音沙哑。
易神医,就是易焕儿。
后来在易旷年身边,与阿五同为影卫。后者和她讲过许多易焕儿的事情。
易焕儿早年时常上治源山,入十绝雨涯,她与阁主不同,阁主看上去散漫随性,但对于他们这些孩子,却是异常严苛。
只有在易焕儿上治源山的时候,阁主心情大好,才会稍稍放过他们。
他们叫易焕儿“易神医”,这是阁主特地要求的。
易神医醉心医术,故而丹心阁后的一大片草地,才会种满了药草,那都是为易焕儿准备的。
阁主偶尔会讨教几句,其实李星霓知道,阁主对那些草药并不感兴趣。
否则,后来他手把手教她认药草的时候,不会那么生涩。
她敢打赌,阁主一句也没听进去过。
李星霓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我心知肚明,易神医的死,是前朝那些人见她摇摆不定,怕她爱上仇人,动摇了复国的心,特设局让她与先帝双双死于鸩杀。阁主爱慕易神医良久,若不是被蒙骗,他怎么可能给出毒药。
“相反,比起易神医对你的随手施救,阁主才是对你有大恩的。当年若不是他买下你,你至今还在被当成野兽,被戏班子那些‘驯兽师’驯养供人玩乐。”
易旷年并非完全被易叔蒙骗,一个后来权倾朝野的人,心机之深沉,又怎会允许自己不多加调查,随意被人摆布。
他怪阁主没有拼命接走易神医,怨易叔找到西山卷来了十数年的尘烟,非杀不可漆岢以成就他的大业。
易旷年不过是将自己幼年的无能为力全都发泄出来,无论易焕儿死因如何,他还是会那么做。
李星霓前半生被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杀手和暗探,而待在易旷年身边近十年,她只学会了,看穿易旷年。
李星霓的声音在不大的密室里飘荡:“但你还是听从易旷年的吩咐,和我们共同覆灭了十绝雨涯。因为你同样恨阁主,他用雷霆手段对待我们这些圈养的杀手,又从来即买即卖。
“阁主教导我们,身为杀手,是要抛却任何情感的。可他也根本不会想到,一个养在他身边多年的孩子,若是没有依恋,那最后,剑尖就只会指向他。”
人人都有私心,无外乎为自己,为他人,对自己有益有弊。
若她只是李星霓,也没有故意想和易旷年断开联系,那么那晚,阿五那群“忠心耿耿”的影卫,就会将她永远埋葬在除夕的团圆夜。
即便她大难不死,假扮成徐宋清的师辽还是会在金尘关认出身为李星霓的她来,想方设法执行截杀她的任务。
谁又能说,他们那样做,不是对易旷年的背叛?
阿五显然听懂了她未尽的话,他时常说,风不是个合格的影卫,她还尚存怯弱之志,甚至犯了大忌——对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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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动情。
但,如今的她,已经不会被那些微不足道的缺点束缚。
“好,好!风,用你那把剑,杀了我。”
阿五袖中滑出两把柳叶刀,凝着旧日的恨意:“想出去,就只有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说罢,阿五已经率先出手,柳叶刀刀尖挑向李星霓的咽喉,快得几乎撕裂空气。
但李星霓反应更快,她几乎同一时间就侧身避让,刀锋擦着她耳畔掠过,削断一缕飞扬的发丝。
她紧接着旋身反击,短剑横折。
阿五却像早有预料般矮身一滚,刀锋顺势上撩,直取她腕间经脉。
只听得金属相撞的锐响,震得烛火乱颤。
李星霓借力后跃,踢倒了身后墙上的几张画像。
宣纸上的“自己”被撕成碎片,纷纷扬扬的掉落。
阿五在这时逼近,双刀交错成剪,绞向她的脖颈。
李星霓回身,仰面后折,躲过那一击。
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李星霓单掌撑地,腰肢拧转,右腿如鞭扫向阿五的下盘。
后者腾身跃起,却在半空突然变换招数——
左手刀脱手掷出,刺向李星霓的心口。
“嗤!”
刀锋没入身后画像,将画中人的心脏位置捅了个对穿。
李星霓趁机突进,剑锋刺向阿五空门大开的左肋。
阿五竟不躲闪,右手刀悍然劈下,分明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千钧一发之际,李星霓剑势陡转,改刺为挑。
“铮”的一声,阿五的单刀被挑飞,钉入房梁。
但阿五的左手已然扣住她持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你还是没学会狠下心。”
是吗?
李星霓眼神一暗,屈膝猛撞向他的腹部,趁他吃痛松劲时抽回手腕,反手一剑划向他咽喉。
阿五急退,仍被剑尖划破衣襟,露出锁骨上一道陈年箭疤。
那是身为风的李星霓,为救易旷年时误伤的。
“这道疤,是你留给我的。”阿五瞥了一眼,喘着粗气冷笑,“现在该还你了。”
阿五说着,从靴筒抽出一把匕首,刀身泛着幽蓝的光。
李星霓眯起眼睛,那上面淬了毒,正是十绝雨涯的“见血封喉”。
阿五持匕扑来,李星霓立刻抓起地上散乱的画轴横扫。“咔嚓”一声,轴杆断裂,飞溅的木屑迷了阿五的眼。
毒匕刺偏,扎进李星霓的左肩三寸,却也被她眼疾手快,扣住阿五的手腕狠折。
腕骨断裂的脆响中,阿五惨叫着松开匕首。
李星霓则忍痛迅速拔下肩头毒刃,鲜血已然浸染了半边衣襟。
她接着一抬脚,将阿五踹向墙壁,后者撞碎一盏青铜灯,滚烫的灯油泼了满背。
不愧是阁主倾尽心血培养,独独只给了她名字的风。
阿五蜷缩在燃烧的灯油里,声音嘶哑:“风……”
他也算是为主子而死。
李星霓应了一声,却是又拾起自己的剑,剑尖抵住阿五的心口:“别忘了,我也出自十绝雨涯。”
见血封喉对她无效。
剑锋贯胸而入,阿五的瞳孔骤然放大。
她还没有说的是,前世,阿五被皇帝刑讯逼供,才给了易旷年最致命的一击。她也因此,为易旷年诱惑,被火海吞噬。
李星霓拔出剑,看着阿五的尸体滑落在血泊中,背上灯油浇了一身。
她撕下袖角草草包扎肩伤,从阿五怀中摸出铜钥匙,打开隐秘的暗格。
里面堆着密信,都是易旷年与朝中大臣的往来,其中不乏,与北狄三皇子的通信。
将密信都塞进怀中,她看了眼满室画像,如释重负般笑了笑。
真没想到,她会帮着前世间接害死自己的小皇帝,而去对付易旷年。
火势渐起,画中的“李星霓”在火焰中扭曲,仿佛在无声的尖叫。
她最后凝视着那幅正中央的嫁衣图,看着朱砂染就的唇瓣被火舌舔舐,终于化作灰烬。
李星霓头也不回的转身,没入密道黑暗。
60. 风过无痕(终)
她没想到,再见小皇帝,会是这样的场景。
深宫内,殿外的羽林卫见到她现身,一个个自觉将手中兵器对向她。
看着,不像是在关押皇帝,倒像是在护卫着他。
半晌,李星霓斥道:“若是耽误了皇上的大事,你们负责得了吗?”
守卫不动,手中兵器却是一滞。
殿内,皇帝的声音传来:“让她进来。”
皇帝还是那样一副笑里藏刀的面容。也是,太后甘心放权,易旷年逼他禅位,他没有什么再装的必要了。
对于李星霓冒着风险来见他,他也丝毫不意外。
少年穿着素净的锦服,撑着下巴,仰头,用那双无辜至极的眼睛盯着她,“风姐姐,你回来了?”
李星霓和皇帝没有熟络到,由着他叫她姐姐的地步。她有一点没想通,“我作为风时,容貌从未示人,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固然有刻意猜测的嫌疑,但不得不说,当祠堂里,皇帝指出阿五不是她的时候,李星霓还是惊了一下。
少年不答,兀自笑道:“易旷年还不知他为之癫狂的新婚夫人,曾经是跟随他多年的影卫吗?”
李星霓回以沉默。易旷年知道又如何,作为李星霓,她要杀了他为漆少阳报仇,而作为风,她要出手和他玉石俱焚,结束这段苦苦纠缠的孽缘。
想到这里,李星霓不再追问,只是说道:“我没想和你合作,当然,你也不需要。但,易旷年必须死。”
皇帝挑挑眉,慵懒地身子后靠,“如今我被困在深宫,孤立无援,就要写下禅位诏书,又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孤立无援?”李星霓呢喃着这四个字,笑出了声:“羽林卫听你指挥,北衙六军有七成都会倒戈助你,”她从怀里拿出一块铜牌,还有堆好的整整齐齐的密信,“还有驻扎在城外的漆家军,以柏浩气为首,只要拿出这块牌子,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进上京。”
这块铜牌,是漆少阳死前转交给她的。
她几乎第一时间,读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你一直都很想要这块牌子吧?毕竟你鼎力支持易旷年扶持听话的北狄三皇子上位,就是想要在收回漆家军军令之前,铲除所有不稳定的因素。”李星霓把手中铜牌和密信交给了他:“这些密信里,是易旷年和他安插在北境密探的往来,还有他和朝中大臣的谋策,足以看出他的野心勃勃。随意公开一封信,都能作为治他罪的证据。”
皇帝没动,甚至没看推到他身前的东西一眼,只是灼灼的注视她:“风姐姐,我记得你对易旷年很忠心。你不是已经和他成亲了吗?”
“成亲?对,”李星霓轻轻一笑,“易旷年说要和我生死同命的,所以,我一定要满足他。”
至于把统领漆家军的令牌交给皇帝,是漆少阳的遗愿。
东西带到,李星霓转身要走,但烛火晃动,透过身后摇动的影子,她驻足猛回身。
姿态闲适的少年敛起一身锋芒,对着她笑。
上京城外的石榴林正值花期,开得如火如荼,仿佛要燃尽整片土地。
李星霓站在林间小径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两年前,她为逃离上京,被易旷年以一个拙劣的借口哄出了城。
那一日,易旷年陷入险地,他们最后也没看成这片绚烂的美景。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身后,十步之外的距离。
她没回头,只是望着枝头一朵将开未开的石榴花,“你果然一个人来了。”
易旷年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草丛,惊起几只丛中的小兽。
他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越过她发上的金簪,看向那朵花:“和娘子见面,用不着那么多人。”
风过林梢,石榴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他肩头,像无意溅上的血点。
看来他已经发现阿五失踪了。
李星霓慢慢闭上眼,感受风吻过她的脸庞,任由易旷年牵过她的手。
看上去岁月静好,一切都很和谐。
是啊,她是他的新婚娘子,夫妻本是一体。
想起她是风后,有时她想,吸引他注意的南风引是他教给她的,为他解毒的医术是阁主传授她的,内力和武功招式是在千鸟观的日日夜夜练就而成,乔装离京的易容术是她身为暗探的本领。
失去记忆,换了个身份,她不再是风,就可以毫无保留地,大胆的拥抱他。
没有系统的操控,她也会不由自主地,走向他。
可一切,又悔悟得太晚。
“易旷年,”李星霓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打破了难得的温馨,“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这儿,和你见面吗?”
身旁的人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在掌心捻碎,汁液染红了指尖。他一派轻松:“石榴多子,你是想说我们未来会子孙满堂?”
“是说你我之间——”李星霓猛地转身,短剑已抵住他心口:“早该结果了。”
剑尖划破衣料,他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反而向前半步,让剑锋更深地没入血肉。
他深深看着她:“这一剑,比那日洞房夜果断多了。”
温热的血顺着剑刃流到她手上,李星霓呼吸一滞。
她本该立刻拧转剑柄,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不住的发抖。
“星霓,你恨我,恨我逼迫你成亲,却在大婚夜要杀我时停手。”易旷年这个被刺的人比她还要平稳,一把握住她持剑的手,带着她又往里送了一寸,“你如今更恨我了罢,怨恨我设计杀了漆少阳。只是你这次,就能狠下心来了吗?”
为少阳复仇。
李星霓眸光一闪,痛苦地抽回剑,血珠甩在两人之间的地上,“你别说的轻飘飘的,好像就因为争风吃醋,才必须杀了漆少阳。你不过想得到他身上能号令漆家军的令牌。”
“令牌?”易旷年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血洞,随手撕下袖口布料按住,闻言嗤的一声笑:“羽林卫和北衙六军皆听命于我,我何必多此一举,舍近求远,为了一块统领北境兵士的令牌,去耗费心力?”
他只要漆少阳死,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李星霓爱他,那就不能存活在世上。
这是他算计多年,唯一没有多留出第二个心眼的谋划。
这才叫李星霓更加恨他!
不为别的什么,漆少阳如果没有遇上她,怎么会卷进她和易旷年的苦苦纠缠。
李星霓咬牙:“你以为,羽林卫和北衙六军真的被你牢牢掌握在手中了吗?你以为皇帝真没有留下后手,会甘愿禅位于你吗?”
“嗯,你要杀了我,皇上也要杀了我,”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血,“所以你们联手,在林子里布下了火药,引线就在东南角的断碑下,对不对?”
他都知道!
李星霓来不及想更多,下意识就要去摸火折子,却被上一刻还保持着擦拭动作的易旷年扣住手腕。
两人在纷落的石榴花中颤抖,花瓣被踩进泥土,碾出猩红的汁液。
出手无所顾忌的易旷年占了上风,他将李星霓压在一棵老树上,膝盖抵住她腰腹。
情不自禁地抚上她脸颊:“星霓,你要和我生同衾死同穴,是吗?”
同生共死,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远处相互缠斗的影子一下子停了下来,一身浅蓝色常服的少年兴致缺缺的挥了挥手。
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哨响突兀的炸向天际。
皇帝想起,他在殿中叫住了李星霓。
“你肯杀他,他未必想要你死。”皇帝姿态闲适,将一封封密信拆开,在她的面前丢进灯盏,薄薄的纸猝然成为灰烬,“风姐姐,想试试吗?”
李星霓问他,他为什么能认出她?
其实她还有个疑问,他为什么说她给过他糖吃。
李星霓当然记不得了,她做影卫的那些年,听从易旷年的吩咐,眼里、心里,左不过他一个人。
骤然失去记忆,顶多,走进了一个漆少阳。
信号声起,老树上,李星霓不再犹豫,抬腿猛踢易旷年膝弯,惹得他吃痛松开,瞬时挣脱。
李星霓掏出火折子,狠狠一吹。
然后往后一扬,在易旷年诡异的微笑中,火折子坠地,整片石榴林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李星霓看着那点火星沿着引线飞蹿,像一条赤红的蛇钻进草丛。
易旷年还在笑:“霓儿,到了阴间,我们也做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好?”
她还没回答,第一声爆炸已经撕裂了大地。
东南角的断碑首先炸开,碎石如暴雨般溅射。
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榴树被连根掀起,燃烧的根系在空中散开,仿佛一只巨大的火鸟展开翅膀。
热浪掀翻了地表,泥土混着花瓣冲天而起,又簌簌落下,像一场独特的,猩红的大雪。
火浪席卷当中,李星霓站在正中央,与易旷年对视,没有挪动的趋势。
她在漫天飘扬的石榴花中也笑了起来,笑得动情又自然:“易旷年,这是我们欠漆少阳的。”
接二连三的爆炸开始了。
地皮像波浪般起伏,裂缝中喷出硫磺味的火柱。
成片的榴树在烈焰中扭曲,树干爆裂的脆响,如同白骨俱碎。
而在爆炸声中,易旷年将李星霓的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一颗燃烧的果实砸在李星霓脚边,炸开的汁液溅在她的裙摆上,烫出了焦黑的洞。
易旷年突的起身,将面前笑得肆意的姑娘扑倒向一旁的溪畔,滚烫的碎土砸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李星霓愣了一愣,黑着脸在他怀里挣扎:“易旷年,你放开我!你不是想死吗?你早就知道皇帝是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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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权羽林卫给你,他还要利用我来对付你,所以才肆无忌惮发动兵变,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你想和我同归于尽,我就成全你!”
易旷年胸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连哼也没哼一声,拽着李星霓就往溪流冲去。
却被一道火墙拦住去路。
热风卷着火星扑在脸上,李星霓安静了一会儿,又享受地重新眯起眼睛,“易旷年,和你同死是我的愿望,这一次,你何不再让我得偿所愿?”
黑烟与烈焰交织成空洞的漩涡,燃烧的花瓣在其中飞舞。
他们注定是要死在一起的。
易旷年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但李星霓要成全他,想的却是漆少阳。
他做了这么多,却是为他人作嫁衣。他怎会允许!
在她头顶,易旷年低声:“同归于尽么?”
他改变主意了。
易旷年按着李星霓开始不老实的头,紧紧搂着她,想要穿过一侧微弱的火墙,朝那条溪流而去。
但玄色披风围在两人身上,不一会儿就烧得残破。
在即将接近溪畔时,未料到,接下来的爆点是在溪边炸开。
水柱刹那腾起三丈高,混着泥沙劈头盖脸砸下。
李星霓被拍打得懵了神,下意识抓住易旷年的手腕。
求生欲望占了上风。
“易旷年,你……”
却在此时,一抬头,就见对岸一棵百年榴树缓缓倾倒。
下一瞬,李星霓就被一股推力弹开。
一道黑影闪过,李星霓回头一看,燃烧的树干砸在了易旷年的背上,火星四溅。
易旷年单膝跪地,但坚持用肩膀扛住树干,他在李星霓张皇的注视中笑得猖狂:“李星霓,你恨我,就应该与天齐寿,冷眼看我被炸得四分五裂。”
她怎么能死?怎么敢死?
李星霓是他的新婚妻子,待他死后,她要为他致哀,为他守丧,因为他而悲痛欲绝。
再等等,待她百年以后,二人共葬西山。
李星霓今日定要活下去。
只有亲眼见证这一幕,李星霓才能看清自己动摇的内心。
皇帝说她肯杀他,可是她真的愿意吗?
还没等想清楚,李星霓已经慌乱的去拉他的手,然而,只摸到一截焦黑的袖管。
皮肤在她指尖皲裂脱落,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易旷年反而笑得更大声:“星霓,一定要恨我,恨我恨得久些,哈哈哈——最好盖过对漆少阳的爱!”
假若他使她心里再无半点涟漪,那才是最可怜的。
易旷年为自己争取的,从不是那样的结局。
至于他死后,皇帝清剿他的势力,他毕竟提前吩咐了,要辛则等人护送李星霓投诚太后。
看在那一点他和先太子微末的血缘关系上,太后不会不护她的。
而让她看见自己因她而死,易旷年不可能不称心得意。
恨,她必须要恨他。
她怎么能忘了,她原先就是来和他鱼死网破,磨灭这段不该有因,不能有果的恶缘。
李星霓红着眼睛爬起来,再一次想要去拉易旷年。
然而这次,爆炸的余波接踵而至,气浪将弯着身子的李星霓毫不留情地掀翻出去,摔在了下游的芦苇丛中。
李星霓咳出一点血沫,急急忙忙回头去望,身后整片石榴林已化作冲天火柱。
燃烧的树冠接连倒塌,如一支支倾覆的火把。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易旷年站在烈焰中央,月白色的衣袍被火舌舔舐殆尽。
然后,一切被翻滚的黑烟吞没。
李星霓满身狼狈,筋疲力尽站起身,眼看要往火海里走。
踩在溪水当中,她一时不稳,踉跄着跌进水中。
一下子唤醒了李星霓的神智。
她去找皇帝,主动交出那些密信,但里面夹杂着的,都是易旷年和北狄三皇子的通信。其中不乏,易旷年提到的受皇帝支持的部分。
她就是要以此相逼,保住易旷年的身后名。
易旷年要为漆少阳的死付出代价,但绝不能死于皇帝的阴谋算计。
她要他死在她的手上。
他一定得死!
为了少阳。
但……
李星霓在水中慢慢直起身子,易旷年,你换我留下来,要我记着恨你是吗?
但我非不如你所愿。
她说过,他死以后,她不会为他掉一滴泪。
李星霓一抹脸上的水色,面上更添了点清冷的笑意:“三七,你不是一直闹着要走吗?”
系统懒懒道:【宿主,你想到要许的愿望了?】
“听好了,”李星霓不知在说给谁听:“我要忘记易旷年,生生世世,永不相识。”
(正文完)
61. 大梦终焉(完)
李星霓上到西山的时候,是徒步走上去的。
山间野兽奔走,李星霓却像是没事人似的,神情眷恋,分明是在游逛山景。
她很想知道,那个她平生见到的第一个,笑得那样张扬好看的人,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的。
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李星霓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奇怪,这里她从未来过,为什么,会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看向那座青石墓碑,这上面并未刻字,但李星霓就是知道,是为易神医而立。
抚摸那块孤零零立着的墓碑,李星霓想,似乎,这旁边应该还要有一座碑。
她缓缓坐在碑前,忽的想到,阁主死在自己剑前,眉目哀伤,求她为他葬于易神医身旁。
李星霓会意,但因为一人的阻拦,她始终没有将阁主的遗愿说出口。
那个人是谁呢?
李星霓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她没想起来,很快也就不再难为自己。
李星霓呆坐了许久,直到身体半麻,她抻了抻腿,迷茫地望向远方。
她如今该去哪儿啊?
漆少阳为她而死,镇北王府就此空置,上京城再无她所留恋的。
她也不愿去找李星澜,那会搅了她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去金尘关吧。那是她在种种要素之下,一拖再拖的祈愿。
李星霓的眼神骤然清明。
流沙在烈日下翻滚,李星霓身处热浪之中,犹觉只是常态。
满目的沙烁和黄土,李星霓来到这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若不是因为一念之差,她怎会才离开将一年,就觉得恍如隔世。
她愣神间,不知何时,脚下的流沙漩涡般席卷至小腿,仿佛死死缠住了她——
是曾经遇见数次的沙暴。
李星霓只觉天旋地转,即便内力运转全身,她还是感到一阵混沌。
迷乱的沙尘当中,似乎有一只手伸向了她。
李星霓如醉初醒,她同样伸出手,搭在黄沙风暴的出口。
被迫颠簸了两下,李星霓沉沉地闭上双眼。
若有似无的药香萦绕鼻间,李星霓清醒时,看见的,是围拢在床前的纱帐。
李星霓轻轻咳嗽,坐了起来。
这里是……将军府?
李星霓曾在颉罗城潜藏数日,她怀疑自己北狄细作的身份,想趁漆少阳不备,进将军府偷点军情细报。
不料,消息有误,她在颉罗城等了几天,漆少阳就在将军府待了几天。
李星霓因而恼羞成怒,临走前给他的糕点下了点药,送了他份大礼。
想到这里,李星霓撑着身子离开了床榻。
她想去倒杯水,房门已经被推开。
来人逆着阳光,李星霓一时见不着他的正貌。
但时间很短暂,李星霓还是在下一瞬就认清了他。
是柏浩气。
在沙尘中伸出手救她的,是柏浩气。
如今,他已是金尘关的守关大将了。
“阿星,”他急忙走过来要扶李星霓,“你怎的下地了?”
这一幕真是荒诞,柏浩气可从未给过自己好颜色。
但她知道,一定是漆少阳的功劳。
她也难得对柏浩气笑了笑,拒绝他的搀扶,自顾自坐在一旁的木桌前。
而今,能一同怀念漆少阳的,也只有和他了。
柏浩气跟随她的脚步,也在桌前坐下,却显得有些局促。半晌,他开口问:“少阳要我带人在城外接应,那晚,发生了什么?”
明面上,柏浩气一行早在她成婚前一月就离开上京,实则,一直暗中听从漆少阳的吩咐,以柏浩气为首,留下了一小队人马在京郊逗留。
而见铜牌者,如见漆少阳。
她至今也不知,漆少阳在计划这一切时,是否会想到,有一个必杀的死局,正等待着他。
李星霓默了默,“是皇上设局,为夺能号令漆家军的令牌,封锁全城,射杀少阳。”
“果然如此!”柏浩气立时愤愤不平的喊道,“皇上向来防着老王爷和世子,本以为他不会那么狠心,谁知,谁知,皇上竟是赶尽杀绝。”
收回北境军队统领大权,真正掌握北衙六军和宫中羽林卫。
一月前,太后自愿迁于西山行宫,长伴青灯古佛。
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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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皇帝于泰山封禅,在他二十岁弱冠之年,执掌大权,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这些,都和李星霓没有什么干系。
虽说她想起自己去西山时,有见到已经住在西山行宫的太后,在易神医墓前逗留。
那个手握政权多少年,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她对易焕儿有过醋,有过厌,也产生过恋。
那些都随风消逝了。
柏浩气为漆少阳父子鸣不平,嘟嘟囔囔说了好一会儿,见李星霓一直没搭腔,他终于肯停下来。
这样一歇,屋子里的安静又让人不自在了起来。
柏浩气看着这个而今不再和反唇相讥的姑娘,其实除开最开始相识,对她身份的怀疑和不信任,他印象最深的,还是李星霓叫做阿星时,迎面力战群狼,那时,他内心不可避免的有了悸动。
“阿星,说起来,我还得和你道歉,”五大三粗的汉子扭捏了一下,叫人不忍直视:“先前大营里的士下身中失魂叶,明明是你给出了解药,我还要怀疑你居心不良。”
李星霓很想说,没事,她那时自己都以为,她别有用心。
但她只笑了笑,“和你没关系,那时候任谁,都不会相信我的。”
除了漆少阳。
柏浩气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又开朗的笑了起来,和她扯起闲篇:“是啊,毕竟失魂叶只有易太傅中过。那时候谁能想到,就是眼前的你救了易太傅,已是上京人人称赞的神医妙手。”
“易太傅?”
“对啊,他当年为太后挡下暗箭,中了失魂叶,眼看性命不保,还是你救的他。”柏浩气说到这里,有些感慨:“易旷年也是一个怪才,少阳曾和我说,他在太后和皇上之间回转,竟能做到片叶不沾身,着实敬佩。我是不懂这些的,只是听说,易旷年好像在皇上封禅前不久,就辞官退隐了。”
按理来说,身为帝师,现今皇帝手握权柄,那样一个都能在皇帝和太后掣肘间叱咤风云的人,隐退着实不是个好选择。
难道,真有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李星霓没他那么多感叹。
“哦……”她只是目光平静地掠过他的脸庞:“原来是个倒霉蛋。”
62. 月书赤绳(1)
竹马VS天降
撬墙角文学。
……
李星霓要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她十八岁的夏天是霓虹灯碎在水洼里映成的星群,浮生若梦。
她这时只当,青春如一场绚烂的烟花,多彩缤纷但短暂停留。
……
戴高乐机场的冷气开得太足,李星霓搓了搓胳膊,第三次踮脚,张望行李转盘的方向。
同样的,她第一万次后悔,答应和漆少阳外出旅行。
和大多数高考生一样,李星霓在考前有多少愿望和待执行的一溜清单计划,在考完以后,就只有统统化为两个字:好累。
而自诩大李星霓一岁,常以哥哥身份自居的漆少阳,就在这时站了出来。
李漆两家是门对门十多年的关系。不懂事的时候,两个小孩把对方的脚当旺旺雪饼啃得欢畅过。
记事以后,不好碰脚了,漆少阳单方面开始追着李星霓的长马尾打,每一次都要惹得李星霓和父母告状,再换来一顿毒打,漆少阳才罢休。
这个习惯维持到初二。
初一他升学,李星霓还是六年级,他们已经算是分开了。他没哭。
初二开学,他忽然发现李星霓升到了初中,但是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整一个初中三年,只有回到家的周末能见到彼此,漆少阳一下就不干了。
他跑回家告诉李星霓:“星霓,我觉得你的马尾最好抓了。”
因为只有她从不动手打他。
彼时,已经没那么爱哭的李星霓翻开一页漫画书,拍走了他要拿西瓜上牙签的手:“漆少阳,你洗手了吗?”
没洗手的漆少阳灰溜溜的走了。
但走以后,他决定了要发愤图强。
李星霓要考什么学校,她就考什么学校。
其实没那个必要,她们从来不是一级。
有必要为了那点上下学碰头的时间,做这些吗?
李星霓表示不理解。
但她从十二岁开始,就知道,漆少阳是离不开她的。
这次出发来巴黎旅行,是漆少阳提出来的。他夸下各种海口,说包揽了所有东西,李星霓只需要听他指挥,跟着他走就行。
但漆少阳生命中,除了说高中开始和李星霓同一所学校的愿景没有食言以外,他从没做过一件靠谱的事。
说是去买一杯热可可,已经等了他二十分钟的李星霓眼看耐心告罄。
雪上加霜的,是传送带上的行李箱转了三圈,她的薄荷绿箱子始终没出现。
“需要帮忙吗?”
尾音微微上扬,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穿着黑色冲锋衣,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手里捏着杯冒着热气的纸杯。
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在机场明亮的顶灯下,瞳孔是极浅的琥珀色,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笑意。
在此之前,李星霓从没见过他。
但那人的视线直直落在李星霓脸上,却是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感,反而有种穿透性的了然。
“你的航班号是AF715吧?”他指了指远处亮起的电子屏:“行李被误送到T2了,刚广播过。”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李星霓对一个陌生人,竟有一点点慌乱。
李星霓低头翻手机,这才发现漆少阳走前调了静音,屏幕上躺着三条未读信息:【星霓,我排错队了】【这破机场信号太差】【你再等会儿】。
她咬了咬嘴唇,抬头时已经镇定下来:“谢谢。”
“第一次来巴黎?”他递过那杯热可可,“拿着吧,我看你手都冻红了。”
纸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李星霓小声道谢。
男生已经转身往服务台走,声音懒洋洋地飘回来:“漆少阳要是再不回来,我建议你记下他身份证号。”
原来是少阳的朋友。
李星霓看着他用流利的法语和工作人员交流,原地犹豫了下:“你认识少阳?”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漆少阳额头沁着汗,手里攥着杯凉透的可可:“星霓,我排到一半发现前面是咖啡……”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李星霓手中多出来的纸杯,转头,看见了正在签字的男生:“诶,旷年,你怎么到机场来了?”
“怕你不认路。”易旷年头也不抬地推过取件单,“你们的行李在T2七号柜台。”
他冲李星霓眨眨眼,“下次别把登机牌塞他兜里,这人可是连自己手机都能丢的。”
漆少阳尴尬一笑,接着抓过单子:“那次是意外。你别在星霓面前损我。”
“易旷年,我的大学室友,他从小在国外长大。”漆少阳捶了下他肩膀,算是招呼,随即侧身,手臂很自然地搭上李星霓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这是李星霓。”
“知道。”易旷年嘴角的弧度加深,那抹笑意更深地沁入琥珀色是眼底。他朝李星霓伸出手,“久仰大名,少阳的‘小尾巴’。”
他的中文发音标准,只是语调带着独特的韵律。
“小尾巴”这个称呼让李星霓耳根一热,不知是羞还是恼。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漆少阳,后者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搭在她肩上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
李星霓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易旷年干燥温暖的掌心,被他轻轻一握,随即松开。
“走吧,车在外面。”易旷年转出一把车钥匙,“提完行李,先去休息会儿。”
李星霓有点懵,这么看来,易旷年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
察觉到她的疑问,漆少阳“哎哟”一声,跟在易旷年身后,对她解释:“我忘了和你说,旷年听我说要带你出门玩,是他建议我来巴黎的,刚好他在这里长大,说没什么事,可以给我们做向导。对了,他在海边还有一套房子,你要是想玩得再久点,整个暑假你都可以待在这了。”
前面幽幽传来一道声音:“少阳说,你喜欢看海。”
不是疑问。
大海可能是每个少女都有的莫名幻想,李星霓也不例外。
她愣了愣,“你怎么没提前和我说?”
她指的是,易旷年做向导这件事。
漆少阳搂着她肩膀笑:“给你个惊喜嘛。”
为什么会是惊喜?
说好的两人旅行,突然插入第三人,为什么会说是给她的惊喜?
李星霓理不清他的脑回路。
走到行李转盘前,漆少阳先去提他的行李箱。
李星霓在原地等着,待看见了她的箱子,走到前去,刚要提下来。
后面横插过一只手。
易旷年单手拎着她的箱子,琥珀色的眼睛在她无表情的脸上扫了下:“我还以为会很重。”
他有点太热情了。
李星霓耸耸肩:“我只带了几天的行李。”
她接着客气地道谢,接过箱子后,漆少阳已经走到她身边,自然地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又把那个薄荷绿的箱子拿走了。
“在聊什么?”漆少阳顺口问了一嘴。
“都是些你不能听的话,”易旷年两手插兜,意味深长的笑:“李星霓在和我吐槽,你没有事先和她说是来玩多久。”
她的意思是这个吗?
李星霓要吐槽,也是看不得这个陌生人。
“啊,”漆少阳却是听进去了,光速反应过来:“星霓,你衣服会不会没带够,要不我们先去逛街吧?”
漆少阳想一出是一出,易旷年直接否决,“刚下飞机还要倒时差。你就算了,你不是说你妹妹第一次出国?她肯定需要先睡会儿。”
妹妹?
李星霓看了易旷年一眼,是了,她想起每次漆少阳带他的朋友来他家,见到自己坐在客厅或者他房间时,都是介绍的,自己是他的妹妹。
她冷不丁揪了下漆少阳的胳膊,露出了下飞机后第一个笑容:“是有点头晕脑胀的,我得先睡会儿。”
坐上车,易旷年在驾驶座,漆少阳和李星霓并排坐在后面。
李星霓说着累,但坐上车,她也仍然睁着双眼,透过车窗,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路的街景。
易旷年透过内后视镜,刚好能看见李星霓兀自吹风的侧脸,突然笑了一声:“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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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你其他的瞒着你妹妹也就算了,怎么也没告诉她,上飞机前该做什么。”
李星霓来了兴趣,眼神动了动。
紧贴着她的漆少阳莫名其妙:“要我说什么?”
“坐飞机的窍门,”易旷年对内后视镜里转过脸来的李星霓笑:“妹妹,下次上飞机前,先喝点红酒,保管你一路睡得舒坦,落地就生龙活虎。”
李星霓不敢苟同,那时候她一定在临上飞机时就会被截下。
身边漆少阳皱着眉,秒换了张严肃脸,拍向座套:“你别胡说八道,那套国外的东西不适合星霓。”
“有什么不适合的?”易旷年边打方向盘,边坚持不懈的问:“妹妹,你是不能喝酒,还是不想要更舒服点?”
李星霓不仅会喝酒,酒量还不是一般的好。
还记得那次漆少阳表姑结婚,大人一下没看住,她被漆少阳带着去和几个稍长一点的,他那边的哥哥姐姐“厮混”。
之所以是厮混,因为不知是谁开的头。手上手机游戏打到一半,就提了两箱饮料进来。定睛一看,还不是普通的果汁饮料。
李星霓对那东西,提不上反感,但绝对没有兴趣。
按照往常的相处经验,她会立刻砸了那些瓶瓶罐罐,然后冷脸拉漆少阳离开。
不过,漆少阳比她想象中的要自觉,他那时候已经打着成年人的幌子,对她进行了几轮精神摧残了。所以,他义正辞严的拒绝了邀请,捞起手机,一手拉着她要走。
“星霓是我妹妹,她还小,不能喝酒的。”
很奇怪,她小了他一岁,但顶多只有五个月。而漆少阳吊儿郎当了十八年,偏偏,对当她哥哥这件事非常执着。
李星霓一言不发,抢过那姐姐手里的瓶子,豪饮起来就没完了。
李星霓脸不红心不跳,喝完以后,定定的看着漆少阳。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
李星霓估摸着,他一定是怕,让叔叔阿姨看到她这副模样,又得对他进行爱的教育。
他哥哥的责任负得莫名其妙,真要追根溯源,也就是两家家长的压力。
“对,星霓不能喝酒。”漆少阳替她回答:“而且你说的方法,也不会让人更舒服。”
易旷年摇头笑了笑:“少阳,这就没意思了。我还说晚上带你们去塞纳河边喝一杯。”
“不用,”一直没说话的李星霓插了一句,“易哥哥,回去还要倒时差,晚上估计也只有睡觉的份了。”
没人看到,前面的易旷年挑了挑眉,他不再说话。
但漆少阳突然叫了一声,“星霓,你都没叫过我哥哥啊!这一看见旷年,怎么喊得那么顺口?”
“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买杯热可可差点把自己给买丢了。”李星霓平淡的瞥他:“易旷年比你靠谱。”
顺便又拍走了漆少阳伸过来的手。
“他?”漆少阳委屈的靠在一边:“上学期小组作业,这人把临上交的实验报告给弄丢了,害我们重熬几个通宵。”
他伸手想揉李星霓头发,再次被她偏头躲开。
被揭了短,易旷年看上去怡然自得,甚至还坐在前面幸灾乐祸,“少阳,这可跟你告诉我的不一样。”
到了目的地,他停了车,回头去看一人占据一侧,仿佛水火不容的两人。
盯着漆少阳,满是揶揄的笑意:“你可说你这妹妹,从小就爱跟着你,高考以后,还非要上我们学校。”
“她确实是非要上我们学校没错……”漆少阳小心翼翼的觑着李星霓,壮着胆子,四两拨千斤地回答损友的问题。
对面的李星霓慢慢直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和易旷年对视:“他说的都是对的。我从小就爱跟着他跑,从幼儿园,小学,高中,当然了,不止大学。”
李星霓长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不牵唇角时,看人就带着一股天然的攻击力。
丝毫不知,用那样冷酷的神情,说出这些话,听起来,没有任何说服力。
然而,她扎起的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又显得她只是个在撒娇的孩子。
易旷年了然的点头,算作相信。
63. 月书赤绳(2)
空气中咸湿的味道越来越浓,车子停在一栋通体纯白,线条简洁流畅的独栋公寓前时,李星霓没忍住,轻轻“哇”了一声。
公寓不高,只有三层,面朝蔚蓝的大海,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个临海立面,像一块巨大的宝石镶嵌在海岸线上。
白色的墙面上攀爬着深绿色的常春藤,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晃。
“到了。”易旷年从后备箱拎下行李,一转身,漆少阳上前接过,边回头和李星霓说话:“……是去年。”
“在说什么?”易旷年边推面前的橡木大门,边随口问了句。
“星霓问我是不是跟你到过这里。”
“你没跟她提过,咱俩怎么认识的?”
“不是大学同学吗?”李星霓在旁边嘀咕。
易旷年还没说话,先推开了门。
一进门,开阔的视野中,李星霓先看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幅无框的巨幕,将窗外那片无垠的蓝色大海,和铺满碎金的沙滩,毫无保留地框了进来。涛声隐隐约约的,成了这空间陪衬的背景音。
漆少阳把行李箱放在玄关处,回头和李星霓解释:“我俩认识得要更早点,差不多高二就在网上聊天了。”
所以他高三那年暑假,在她还没放假回家前,消失了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就是来和易旷年见面的。
那会儿,漆少阳是以去她学校看她的理由人间蒸发的,但一走一个月,谁都知道那只是个鬼扯的借口。
易旷年已经几步走到那扇巨窗前:“我记得漆少阳去年走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说是要送给他妹妹的。”
这倒是没错,漆少阳挨了他成年后的第一顿打,然后又马上生龙活虎的,拎着大包小包东西抓着她进了房间。
只是不管李星霓怎么问他,他就是不肯说他去了哪里。
李星霓接过漆少阳递过来的拖鞋,若有所思的看着低身的人,“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之前为什么瞒着家里跑出来了吧?”
远处的易旷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俩,突然说了一句:“我去弄点喝的,你们先聊。”然后转身走向厨房。
“问你话呢!”李星霓又拽了默不吭声的人一下。
漆少阳挠了挠耳朵,无所适从:“哎呀,我本来就被我爸揍了一顿,要是让他知道我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你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李星霓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那时候你没问我几句啊,”漆少阳张口就来,“你忘了一整个暑假,你都没再理过我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死活不说他去干什么?
李星霓知道,她今天恐怕还是什么都问出不来。
干脆撇开他主动示弱,伸过来的手,趿着拖鞋走到落地窗前。
咸湿的海风,从特意留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吹进来,撩动她鬓边的碎发。
夕阳正沉向海面,将天空和海浪,都染成壮阔的金红。
李星霓急需海风,使自己稍微平静下来。
“星霓,你是不是生气了?”漆少阳的声音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是他惯常的小心翼翼的询问。
不知何时,他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侧,手臂很自然地虚虚环过她的腰,“我错了,以后不会瞒着你任何事。”
李星霓的心跳,因为这不经意的靠近漏跳了一拍,脸颊微热。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漆少阳专注凝视她的正脸上。
从青春期开始,漆少阳一下子窜了个头,顺道,也不再会和李星霓相争。
少年下颌线条分明,面庞干净清朗,每每看着她,眼底时刻都在漾着笑意。
李星霓嘴上没说,但她最喜欢的,就是漆少阳沉静的,对着自己的目光。
只这样看她一个人。
“喏,柠檬水。”易旷年走出厨房,端着两杯浮着冰片和柠檬片是玻璃杯走过来。
琥珀色的眼睛,在两人靠得很近的身影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笑意似乎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慵懒,“先喝口水,晚上带你们去正宗的海鲜饭。”
他说着,指了指楼上,“对了,少阳,让星霓住你隔壁那间卧室?那有露台,视野也最好。”易旷年顿了顿,盯向李星霓:“可以吗?”
李星霓接过柠檬水,不等她说话,漆少阳已经咋呼起来:“我隔壁是主卧啊,你不用为了我们把你房间让出来的。旷年,已经很麻烦你了。”
李星霓愣了愣,在漆少阳身侧摆手:“我不需要什么视野的。要说视野,这客厅的落地窗不是更好。”
易旷年失笑,却是对漆少阳的:“这可不像你,多带了一个人,就和我这么客气了?”
“我你还不了解?”漆少阳抬脚装模作样闹他,“什么时候和你客气过?”
最后,李星霓还是住在了二楼。易旷年和漆少阳则在三楼。
接下来的几天,漆少阳果然没有和易旷年客气,的确将他当做个称手的向导。
易旷年也任劳任怨,开着车,熟练地带他们穿过巴黎的大街小巷,避开汹涌的游客潮,去看那些藏在深巷里,只有本地人才光顾的宝藏小店。
他讲起塞纳河上每一座桥的历史秘辛,如数家珍,语调轻松诙谐,不时蹦出几句地道的法语,逗得李星霓捂嘴直笑。
他也总能精准地发现李星霓目光流连的地方,适时地停下,怂恿她去试试路边小摊那顶俏皮的草编帽,然后用法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易旷年自称是在夸她漂亮。
或者在她对着琳琅满目的甜点橱窗犹豫不决时,直接上前和店员交谈了几句,然后变戏法般递给她一个撒着糖霜的奶油泡芙。
“尝尝,绝对比你想象的好吃。”他语气笃定,眼带笑意。
李星霓接过,试探着咬了一小口,酥皮在齿间碎裂,浓郁的奶油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真的!”她下意识地想分享,第一反应是扭头找漆少阳,把手里的泡芙举到他嘴边:“少阳,你尝尝!”
漆少阳正低头摆弄手机导航,谷歌地图和他作对十分钟了,闻言很自然的就着她手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地笑着点头:“嗯,好吃。”
不用抬头都能注意到凌厉的眼神朝他投来。
漆少阳退出界面,顺手接过李星霓另一只手里快要滑落的购物袋,搭上她的肩膀,煞有介事的再次点头:“真的很好吃,特别是你喂给我的。”
从无意识的敷衍转换成有前提的敷衍。
李星霓不吃这套,手肘一用力,将人推了出去。
她往前跑。
不用回头也知道,漆少阳正在身后追上来。
晚饭他们没出去吃。
白色公寓里,易旷年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平底锅煎着小羊排,滋滋作响。
他顺手推走了说是来帮忙,实则是捣乱的漆少阳。
李星霓盘腿坐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米白色羊毛地毯上,盯着手机屏幕,听到声音,回头看见被赶出来的漆少阳,皱了皱眉,后者耸了耸肩,“你知道的,要我下厨房,不如指望我炸厨房。”
漆少阳是李星霓指去帮忙的。
但结果……李星霓扶额,她早应该想到的。
李星霓刚想站起身,却被漆少阳眼疾手快的捞过手机,“哎?你偷拍我啊?”
他的笑容叫人牙齿痒痒,李星霓不想回答:“还我!”
“哈哈哈,那你得承认偷拍我。”
“谁偷拍你了,”李星霓不服气,“是你自己摆pose让我拍的。”
两人绕着沙发转圈圈,而李星霓配合漆少阳这种把戏无数次,当即扑了过去,将他按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距离太近,本应是旖旎的情景。
但李星霓眼里只有她的手机,趁漆少阳怔愣间,已经长手一捞,然后满脸不高兴的拍了拍他脸。
“真幼稚。”
谁还陪他玩这种小时候的游戏。
李星霓要起身,但身下的人就在这时鞋子一勾,将要离开的人复又压了过去。
力道并不是很大,因为漆少阳游刃有余的搂着她的腰身,最终两人隔着一指的距离。
“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玩啊,”漆少阳笑意盈盈的:“你不就图我幼稚吗?”
是啊,幼稚的,哥哥。
李星霓恨不得咬他一口。
一下没了玩闹的兴致,李星霓抢过已经息屏的手机,解锁打开,正好是一张易旷年的单人照片。
埃菲尔铁塔下,易旷年侧着脸,姣好的五官让来往人群都成了他的陪衬。他并未看镜头,专注的眼神也不知正对着什么。
李星霓一愣,她不记得自己有拍过这张。
身后,易旷年正好端着两盘切好的羊排走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李星霓做贼心虚般,重新锁上了手机。
等刚才说话的人到了眼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
漆少阳毫无察觉,径直走向餐桌,像模像样地称赞:“真香!星霓,快来,这可是旷年的独家秘制酱料。”
李星霓沉默的吃完了一顿饭。
期间,琢磨着李星霓情绪的漆少阳不时挑起话头,李星霓瞟了他两眼,都没怎么搭话。
漆少阳有些急了,偏偏饭后,又被叫去开一个班委会议,他只好拿着手机先去了三楼。
哗哗的水声从厨房传来,易旷年正在洗碗。
而李星霓收拾好茶几,抱着膝盖坐回那张柔软的地毯上,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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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望着窗外。
城市的灯火在遥远的海岸线上连成模糊的光带,近处,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
李星霓曾看过海。
看到漫画结尾,女主向陪伴守护她多年的男主告白,李星霓突发奇想:“我们去海边吧!”
漆少阳应该还没睡醒,被她推了下,也只是下意识把身前作业丢向她:“妈,我没偷懒!”
“这里是图书馆,”李星霓心如止水:“流口水去外面流。”
漆少阳这才睁开睡懵的眼睛。那是初三暑假,他拼尽全力熬了一年,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去图书馆,也就是耐着性子,陪李星霓的。
李星霓以为他没听到那句话,但第二天,听着窗外的雨声,有人同时敲着她的房门,“星霓,我陪你去看海!”
那怎么能算海呢?
自行车在雨幕中加速狂奔,雨水拍打着脸颊,李星霓从不曾想过,自己一直嫌弃漆少阳幼稚,还会那么的配合他。
衣衫湿透,前面的人紧握车把,回头问她:“海浪大吗?”
“傻死了。”李星霓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大声的吐槽他。
一次次口不对心的配合,成了默契,养成习惯。
也许漆少阳说对了,李星霓图的就是他幼稚。
一件带着体温的薄绒毯轻轻落在她肩上,李星霓一惊,回过头。
她的眼里,还稍添着回忆的神采。
易旷年不知何时已洗完了碗,站在她身后。
他手里拿着两罐冰镇的苏打水,递给李星霓一罐。
李星霓犹豫了一下,还是谢过他的好意,披着薄毯接过苏打水。看着易旷年也在地毯上坐下,就在她旁边不远的地方。
“习惯吗?这里晚上的海浪声。”他拉开拉环,气泡发出轻微的嘶响。
他没有看她,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深邃的黑暗。
“嗯……”李星霓握着冰凉的易拉罐,汲取那份凉意,“很特别的声音。”
和她先前听的大海不同。
“我妈妈也最喜欢晚上坐在这里。”易旷年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海浪:“她说海浪声就像人在呼吸一样,面对着大海,甚至和感受人的交流是等同的。”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语,窗外海浪的声音似乎更响了。
李星霓牵起唇角:“我喜欢这个说法。”
她稍稍放松下来:“不过,人各有不同,变化更在一瞬间。阿姨肯定想不到,大自然有时候是跟不上的。”
易旷年上下滑动的喉结一停,他侧脸的轮廓在窗外微弱的天光映衬下显得有些模糊。
片刻,他扭过头:“等有一天你见到我妈妈,到时候可以亲口告诉她。”
李星霓扯拉环的手顿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李星霓的直觉告诉自己,她这会儿不应该抬头。
但本能反应似的,李星霓还是抬眼,注意到那道落在她脸上的炽热的视线。
这大概是李星霓相处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观察这张脸。
微风吹过,金褐交错的卷发微微一扬,往下看去,他眉骨如陡坡,托起深陷的眼窝,鼻梁陡直,他的唇瓣……上唇弓形锋利,下唇却丰润如花瓣。
浅棕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晶莹,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见到你以后,我妈妈肯定很高兴。”
不至于吧……
她这两句话能有什么魔力?
李星霓眨眨眼,试图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
粘稠的空气当中一时没有人在说话。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漆少阳拿着手机走了下来。
他的声音打破了楼下凝滞的空气。
漆少阳走到地毯边,很自然地挨着李星霓坐下,手臂随意搭在她身后的沙发边缘,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态,远远看过去,像是他在抱着李星霓。
“你们聊什么呢?”他看着两人之间那道不远不近的距离,随口问道。
“没什么,”易旷年率先收回目光,举起手里的苏打水灌了一大口,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慵懒弧度:“在陪李星霓听海。”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点闷,我去露台透口气。”
“我刚下来你就上去了?”漆少阳的疑问被他抛之脑后。
易旷年步履轻松地走上通往顶楼露台的旋转楼梯,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错过了身后李星霓的动作。
她双眼亮晶晶的盯着漆少阳:“你听见了什么?”
“海浪的声音?”漆少阳摸了摸嘴唇,一脸呆滞。
“对,就是海浪。”李星霓笑着补充:“这是真的大海。”
64. 月书赤绳(3)
巴黎近郊的枫丹白露小镇,下午的阳光把石板路晒得暖融融的。
漆少阳站在邮局窄小的玻璃门外,对着里面排起的长龙皱眉。
“不行,这队太长了,至少得排半小时。”他扭头对等在路边的李星霓和易旷年说,语气有点不耐,“星霓,你那些明信片非得今天寄吗?盖个纪念戳而已。”
漆少阳一向头疼排队这种事。
李星霓怀里抱着厚厚一叠印着宫殿风景的明信片,都是要寄给国内朋友的。
李星霓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绝不是什么闷头读书的乖乖学生。她好漫画,爱天南地北网上聊天,线上交友无数。
这些明信片,就是前几天,李星霓约好要寄过去的。
李星霓抿了抿唇,坚持地点点头:“我都答应了他们的。”
漆少阳叹了口气,比起让人厌烦的排队,他更拒绝不了李星霓的要求。
“好吧好吧。你先和旷年去找个地方坐会儿?我一个人去就行,寄完马上去找你们。”
漆少阳远眺了下,手一指不远处街角上一个爬满绿藤的小馆子,“就那里,那个咖啡馆。”
没等两人回应,就推开门挤进了邮局的人堆里。
耳边仿佛只剩下街角艺人手风琴的悠扬旋律。
易旷年耸耸肩,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抹懒洋洋的弧度:“走吧,看来漆先生是暂时走不开了。”
他自然地伸手,想接过李星霓怀里那叠空白的明信片。
不用抬头,李星霓下意识也能抱紧了些:“我自己拿就行。”
“怕我弄丢?”易旷年挑眉,眼神戏谑:“放心,这次没小组报告在身。”
他收回手,插进裤兜,率先向街角走去。
李星霓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搬出来的是,第一天漆少阳反驳自己说易旷年好话时候说的话。
李星霓心神微动,暗暗笑了笑。
咖啡馆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
她们选了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
木格窗敞开着,微风带着咖啡香,和隐约的花香吹了进来。
易旷年率先开口,点了两杯浓缩咖啡,李星霓顿了顿,要了杯热巧克力。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咖啡。”易旷年看着她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巧克力。
“太苦了,喝不惯。”李星霓用指尖碰了碰滚烫的杯壁。
“或许可以试试?”易旷年把自己那杯深褐色的浓缩咖啡推到她面前一点,“你可以加多点糖,味道还是不错的。”
李星霓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旁边的小银勺,舀了杯方糖放进另外一杯咖啡里。
糖块迅速沉入浓黑的液体,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看着糖融化,李星霓才肯尝第一口。
易旷年低低笑了声,把推出去的杯子拿回去,也没喝,只是看着窗外:“少阳总说你像个小孩子,爱喝甜的,这话果然没错。”
他的语气很随意,听不出褒贬。
李星霓只喝了一口咖啡,又去鼓捣自己点的巧克力,闻言,她搅着杯子里厚厚巧克力的手一停。
这话本来是没错的,可放在漆少阳身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令人捧腹的笑话。
“他跟他同学朋友,你们这些室友都这么介绍我的?”李星霓是抱着泄愤的心情说这话的:“明明才比我大几个月,而且也没多靠谱,就整天让我叫他哥哥。把我当小孩,呵呵,他从小到大求我的事可多了。”
但话在嘴边越滚越多,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吗?”易旷年转回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我倒觉得,你不像只想当跟在漆少阳身后的小孩子。”
李星霓骤然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很专注,不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琥珀色的深处像有漩涡在缓慢转动,恰恰还只是那样直白的探究。
“我……”
李星霓直觉自己不该和他讨论这些,但她张了张嘴,一时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回他。
转而想到,她有什么好反驳的?
“这谁都看得出来。”李星霓坦荡的说,甚至和他碰了碰杯。
这好像是相处半个月以来,李星霓终于肯放下心防,对他的真心实意的笑。
是因为漆少阳。
没有意外。
“对了,”易旷年拿起被碰过杯的咖啡杯,慢悠悠喝了一口,喉头滚动,“漆少阳还是没有告诉你,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李星霓的笑意果然淡了下来,但更真挚了些,“你会跟我说吗?”
但只一秒,她又想起了什么,“我也没那么好奇。”
李星霓说着,端起热巧克力喝了一大口,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
她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悸动。
面前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午后的阳光映衬着他的笑容,都显得格外漂亮。
“我还以为你喜欢他,才会这么在意他的一切。”易旷年放下杯子,他声音刻意压低,身体微微前倾,越过小小的圆桌:“星霓,你刨根问底,不就是怕他那一个月瞒着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
靠得有些近,浓密卷曲的短发之下,隐隐约约之中,露出那张精雕玉琢的脸。
刚喝下去的巧克力似乎起不到任何效果。
“走吧,”易旷年忽然站起身,“干坐着太浪费阳光了。我知道附近有个小花园,人很少,能看到很特别的宫殿一角。“
没等李星霓回答,他就朝门口走去。
仿佛笃定李星霓会跟上。
李星霓还坐在原地,她看着那叠放在桌上的明信片,又看了看易旷年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鬼使神差地,她抓起自己的包,把明信片装进去以后,跟了上去。
前头的阳光刺眼,她眯了眯眼,小跑几步跟上易旷年。
小花园果然很僻静,只有几条长椅,和几丛开得正盛的玫瑰。
易旷年带着她,穿过一道爬满藤蔓的拱门,走上一条被高大树篱夹着的碎石小径。
树篱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也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很容易让人有种错觉,认为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脚下沙沙的脚步声。
“看那边,”易旷年停下脚步,指着树篱的一个缺口,“从这儿看宫殿的塔楼,角度是不是很特别?”
顺着他指的方向,李星霓探身望去。
果然,古老的塔楼在绿荫的缝隙间露出一角,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她刚想说什么,脚下松动的碎石陡然一滑。
李星霓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这时,一只手臂有力地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拽了回来。
有惊无险。
李星霓惊魂未定地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鼻尖萦绕上清爽的香水味道。
是易旷年。
他的手还牢牢地箍在她的腰侧,热度透过薄薄的夏装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小心点。”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比刚才在咖啡馆里更低,更沉。
李星霓像是能感受到自己瞬间加快的心跳。
一声“谢谢”堵在舌尖,李星霓慌乱的推开了他。
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是个错误的决定。致命的错误决定!
李星霓拎包要走。
“漆少阳是和我在网上聊天认识的。”易旷年适时提起,他看着女孩的身形一顿,于是慢慢的咬字:“他当时以为我是女孩,接受我的邀请来到我家。不过等到他和我见面,他好像特别失望的样子。”
活像是刚学中文时候的发音练习。
这么说来,漆少阳支支吾吾不肯告诉她,也情有可原。
他好面子,被耍了自然不想要她知道。
李星霓自动忽略了那句“失望”。
她回过头,“你说的是真的?”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星霓的眼里尽是半信半疑,易旷年不知怎的,轻轻笑起来:“开玩笑的。其实是,我先认识的你。”
这话把李星霓又给绕晕了。
“到底怎么回事?”李星霓主动走近了一点。
她抬起头,正对上易旷年俯视的目光。
树篱的阴影里,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也像是坠入了黑暗:“你高一的时候,在漫画论坛上捞人,找到一个叫做Jack的人。你们加了联系方式,你后来说,想约他去看海。”
李星霓愣了愣,“那个人,是你?”
有这一回事,李星霓的记性一向好,她记得,自己和Jack聊漫画,聊绘画,陪他练中文,还有……聊漆少阳。
她吐槽漆少阳今天又惹她生气了,她故意冷战,而不到一个小时,漆少阳又巴巴的黏过来。
她对着他发来的语音条嘲笑,笑话他的发音方式太奇怪,不像漆少阳,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句句都像是在吵架。
她说漆少阳总把自己当妹妹,没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凭什么被套上这层枷锁?
李星霓几乎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告知给了一个隔着网线,大洋彼岸那头的,没有见过面的人。
易旷年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
李星霓皱起眉头,她和Jack,那时是怎么断了联系的?
正值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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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少阳准备升入高三,但他整日懒散度日,摆明了把之前承诺和自己考同一所学校的事情忘了个精光。
叔叔婶婶也着急,给漆少阳找了不少补课机构,硬关了他两个月。
和他一起上课的,还有李星霓。
忙了几个月,接下来又是漫长的高三时光。
一年是漆少阳的,一年是自己的。
李星霓回头一看,自己那点爱好已经被书海习题淹没,更别说什么聊得火热的网友。
不对,她忽然想到,漆少阳说他是在高二时候,和易旷年网上聊天认识的。
李星霓想到一种可能性,她快速去翻手机,□□联系人页面,哪里还有什么备注过的Jack。
线上网友见面了,但不是李星霓和易旷年。
不是漆少阳把易旷年认成女孩,而是漆少阳冒充自己,和易旷年线下面基。
盯着她豁然开朗的神色,易旷年同样想清了所有。
“后来你说你换了个号,不过因为漆少阳要准备高考,你得看着他,所以也不怎么会玩手机。”易旷年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然后第二年,你说漆少阳高考结束了,想和他一起来国外见我。”
漆少阳在搞什么?
“我拒绝了。”易旷年自顾自的说着话,“虽然我那时候已经在申请你提到过的大学,想要回去国内和你见面。”
李星霓顿时忘了去揣测漆少阳那么做的目的。
他话锋一转:“我拒绝漆少阳扮作你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我只想要见到你。”
李星霓的脑子有点乱。
他是因为她来到的国内?
他是因为她读了A大,又和漆少阳成为了室友!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易旷年却不这样觉得,眼神自然透露出微笑,缓缓扶起她的下巴,“因为我喜欢你。”
“在申请去A大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易旷年微笑中含着轻易显现的迷醉,“我知道你要说我们在那之前从没见过,可我就是清楚,我梦里的人是你。”
多么坚定的一句话。
迅捷的网络,让人不再需要漂洋过海,就可以当网线看做红线。
可为了那点朦胧的爱恋,易旷年依旧想要跋山涉水,远渡重洋。
而在回国去A大之前,他见到了漆少阳。
易旷年向李星霓发出过多次邀请,他介绍自己的生活,说可以陪她一起看海,都听李星霓以“高考结束以后我就有时间了”的感叹作为结尾。
然后等漆少阳高三升学后,“李星霓”主动提出和漆少阳一起来和他见面。
易旷年想见李星霓,不愿再让自己几月来的梦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但他不会和漆少阳会面。
他以为经过自己的软磨硬泡,李星霓终于肯答应独自前来,但在机场接机时,他看见的,的确是只有一个人。
笑容满面和煦的漆少阳。
易旷年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目光从李星霓的眼睛缓缓下移,落在她的嘴唇上,那意图如此明显,不容错辨。
交错的呼吸中,他的脸强势向她靠近,那股属于他的气息越来越近——
李星霓什么都弄清楚了。
漆少阳骗易旷年后来网上和他谈天说地的人是她,中止她和易旷年的联系,甚至以她的名义,去和易旷年见了面。
现在……
“我和少阳在交往,”李星霓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我和他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了!”
更何况,更何况,她喜欢的,应该是只有漆少阳。
但李星霓还是不敢睁开眼,看面前人的神色。
易旷年的动作猛然僵住。
白皙皮肤上,肉眼可见地,攀上了羞恼的潮红。
她得偿所愿。
她和漆少阳在一起了。
易旷年一动不动,任由李星霓大口喘着气,盯着她足足看了有十几秒。
终于,他缓慢地扯动嘴角,“哦?”仍是满不在乎的调子,“多年心愿达成,我应该恭喜吗?”
李星霓胸口剧烈起伏,她没说话。
也不需要她再泼凉水,易旷年即刻转身,朝着小径出口走去。
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在她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
身后传来漆少阳由远及近的呼喊:“星霓?旷年?你们在哪里?”
李星霓却像是听不见,她还在安慰自己,易旷年只是被喜欢她的假象蒙蔽。
网上曾经流传着一句话,频繁聊天的人会产生一种谈恋爱的错觉。
但李星霓和那人的聊天意味又不一样,因为她们之间,始终有第三个人围绕着。
65. 月书赤绳(4)
表白,是李星霓提出来的。
高考结束的第四天,全班张罗着聚餐,在一阵疯狂以后,李星霓在酒店门口,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漆少阳。
李星霓想,他应该在学校才对。
A大毕竟是在隔壁市,而且漆少阳才和她说过,两天以后就是期末考试,他得抓紧时间。
夜风一吹,李星霓才被灌了两杯酒的脑子有点眩晕。
她干脆张开手臂,由着自己倒向漆少阳。
有时候,千杯不倒也不是件好事。
李星霓在装难受:“你怎么来了?不是没空吗?”
“当然是要祝李星霓同学毕业快乐,考试算什么。”漆少阳碰了碰她的脸,后者毫无反应,他只好半搂半抱地紧环住李星霓:“你这是喝了多少?”
李星霓没回他,趁漆少阳抱着她转身的片刻,她双眼明亮地和面前走过的同学sayhi~
总觉得这是耍酒疯的前兆,漆少阳忙不迭钳住她手腕,并在腰侧,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酒店范围。
李星霓还在嚷嚷什么:“漆少阳……谢谢你。”
漆少阳刚好凑近,听了一耳朵,满意的刮了下这小没良心的鼻子:“算你还有点礼貌。”
李星霓吸了吸鼻子,又开启胡言乱语模式:“你知道吗?我才发现我们班上有那么多暗恋同学的人。就光吃饭那会儿,我就听到了两三阵表白。”
漆少阳显得心不在焉:“是么,那你有和谁表白吗?”
“哼哼,”李星霓模模糊糊的笑了两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呢?”
说完,还有模有样的摇了摇头。
钳制住她的身子陡然一僵,李星霓倏然解脱,顺手将漆少阳推向前了几步。
她却是站得稳稳当当。
“漆少阳……”李星霓站在路灯下,仰头看他背影的眼神清明,哪里有酒醉的迹象?
“嗯?”漆少阳下意识应了一句,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
李星霓也没有说话。
漆少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有和谁表白吗?
——和漆少阳。
打了无数遍腹稿,而真正说出这话,还是要靠不做停留的勇气。
李星霓一鼓作气:“漆少阳,我不信那些你把我当做妹妹的鬼话。如果不是喜欢我,你初三篮球比赛为什么宁愿照顾生病的我也没上场?高一的时候,为什么和那个欺负过我的外校男生打架?还有高三我十八岁生日,借着叔叔的名义给我送的那个‘挚爱’巧克力蛋糕。”
李星霓大多时候都是游刃有余的,她代表过学校参加演讲比赛,甚至进过辩论社团。于是,就连表白,她都可以像是和对方辩论一样,抓住几个论点就一顿输出。
最重要的是,她认定一点。
漆少阳是离不开她的。
他当他们是情真意切的兄妹也好,友谊地久天长的朋友也罢。他不会在乎随意改变相处模式,有李星霓的存在,就一定会有漆少阳。
李星霓知道,这就足够了。
昏黄的路灯下,光晕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
漆少阳知道李星霓一向不做无把握之事,看,她连告白都是高傲的,仿佛看透一切,站在他角度的剖白。
“你是怎么认出那个蛋糕的?”漆少阳除了惊喜还是惊喜。
“我去蛋糕店问的。”李星霓快速回答,又坚持不懈地追问:“漆少阳,我给你机会做我的男朋友,你还没说愿不愿意?”
漆少阳故意逗她:“要是我说不愿意,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不愿意的话,我就把你捆起来绑在身边。你以后就是想谈恋爱,等我上了大学,也会天天盯着你,哪个女孩会近你身?”李星霓越说越快,面色却是凝重起来:“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共过出生的医院,共过奶粉尿布,共过读书的学校,以后就是死,也是要死在一块的。”
漆少阳含笑的神情一滞,正经起来:“哪有你这样表白的?”
左不过十八岁的人,畅想未来生活怎么也该是幸福欢乐的,思维为什么一下子跳到了八十岁以后的命运。
“我不管,”李星霓这回真不是装的,她眼泪串珠似的,“漆少阳,你要是不答应,我做鬼也会回来缠着还是人的你的。”
“那可不行。”漆少阳一道耐心的给她抹眼泪,一道看她委屈的又变了脸色。
漆少阳一本正经的说:“我们都一块死了,你以后变成鬼,那我也是鬼。无论如何,也得换我天天缠着你。”
李星霓头更晕了,明显没反应过来。
漆少阳唇角微扬,干脆低了点身,够着李星霓空荡的脖颈,轻轻咬了一口。
像是被蚊子叮了,李星霓呐呐:“漆少阳,虽然你属狗,但是我没把你当狗过。”
喝醉的人真是没救了!
漆少阳自暴自弃的拽过她手,“愿意,我愿意做你男朋友!”
这句李星霓听懂了。
她眼睛一亮,抱上还在蹲下身的人,多亏漆少阳练过体育,被她这一撞,还能稳当的站好。
李星霓直接去够他的唇。
她们的第一个吻,裹在酒气和夏夜的蝉鸣声中,李星霓在清醒与迷醉中反复轮转。
发生在一个月前。
易旷年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许多细节。
自然的肢体接触,偶尔的间歇冷战,共吃一个冰激凌……
那些都是情侣间的相处。
还有……李星霓见到自己的不自然。
她原本是想要,和她的男朋友过二人世界的。
只怪那些都在李星霓向他描述的,她和漆少阳相处日常范围当中,易旷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还是和漆少阳在一起了。
从和李星霓认识第一天始,易旷年知道漆少阳的存在,就预感过这个结果。
他认为李星霓有趣,喜欢一个人,宁愿借着吐槽的名义告知给一个陌生人,也不愿吐露给对方。
隔着屏幕,再到和李星霓深度熟识,他开始为她鸣不平,漆少阳既然一心把她当妹妹,那不如让两个吃遍暗恋苦的人相互慰籍。
去年,漆少阳打着李星霓名义来见他的时候,易旷年明明可以戳破李星霓对漆少阳的心思,还有,他对李星霓的。
但他没有。
他一言不发,只说他和李星霓有共同话题,冲着好玩,就当个网线连接着的好友。
因为他看出来,李星霓所谓漆少阳只将她当妹妹,是她躲在蜗牛壳里,坐井观天的小部分感知。
漆少阳毫不愧疚地问他,“你说,星霓会不会喜欢我?”
他假冒李星霓的一年时间里,和易旷年再也没有谈起漆少阳。易旷年曾经将这当成自己无望暗恋的曙光,但这时候,他可以马上惊觉,漆少阳是打在李星霓身上的烙印。密不可分。
易旷年那时假装想了想,“不知道,她从来没和我提过你。”
他对漆少阳多是忮忌,李星霓和他相识的契机是共同的兴趣爱好,而熟识以后,他被迫从李星霓的口中知道了那个人。
那个横插在他和李星霓中间的人。
甚至于,偷天换日切断他和李星霓的联系。
可到了这时候,易旷年不得不庆幸,因为李星霓喜欢漆少阳,所以,她天然的,多了点可把握住的软肋。
一年后的此刻,他同样毫不愧疚地想到,这是漆少阳欠他的,如果没有漆少阳的横加干涉,他会和李星霓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哪里还有其他人什么事?
游船带着引擎的低鸣,划开墨色水面,李星霓在甲板上摇摇晃晃。
旁侧,摆着两个空酒杯。
待了大半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来参观塞纳河的夜景。
几天前,易旷年可能是累了,见此,漆少阳十分体贴,干脆找了个旅游团,跟着组织去度过两天一夜的游行。
这会儿,漆少阳正被导游临时叫去核对明天的行程,离开前,严严实实地给李星霓披了件外套:“我很快回来。”
易旷年斜倚栏杆,指尖晃着半杯红酒,瞳仁倒映着岸上流动的霓虹景致,也锁着李星霓刻意避让的身影。
他忽然开口:“害怕和我独处?”声音混在风里,像提琴的弦动。
李星霓立时攥紧漆少阳的外套袖口,“你想多了。”
“是吗?”易旷年转身逼近两步,酒气混着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将她笼住。
易旷年的身上向来萦绕着一股香味。李星霓神情紧绷,不合时宜的想到。
自从那天易旷年向她表白,自己又接着坦白她和漆少阳的关系,李星霓就有意躲着他。
她想,等易旷年冷静下来,就会发现,他对她并不是那种喜欢。
喜欢,喜欢应该是她对漆少阳的感觉,像是汽水在舌尖泡开的酸凉,初时激烈,回味欢愉。
这是彼时李星霓对爱情的美好向往,纯洁而又忠诚。
易旷年垂眼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她:“你和漆少阳在一起,我当然会真诚的恭喜你,这是你多年以来的愿望。”他顿了顿:“而我也只是喜欢你,并没做错什么吧?你没有必要将我当成什么洪水猛兽。”
是啊,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如果这也算是错,多年前的自己又算什么?
李星霓抿抿唇,全身的戒备稍稍松懈了些。
面前冷玉般的男孩眼下淡青,压抑的蹙眉看她,执着地想要个答案。
易旷年看上去实在可怜。
“这确实不是你的错,”李星霓一触即离他的手背,算作安慰:“我们不如恢复成以前的关系,就当做线下见过面的网友。做个朋友。”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易旷年不知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他目光幽深,用平常不过的语气说着:“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什么?”
李星霓和他天南海北都聊,着实没懂他转移话题的意味,更是一时没纠正过来他保持着的笼住她的姿势,“哪句话?”
“你想要漆少阳也喜欢你,但你始终看不出来他的意思,”易旷年半是提醒,半是探究:“你那时说,要我假装向你表白,刺激一下漆少阳。”
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她和漆少阳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吵了起来,而漆少阳远远没有如今的百依百顺,她气得关在房间里大哭,说再也不要喜欢那个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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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鬼。
然后Jack就上线了,问她需不需要他的帮忙。
李星霓本能感觉这个话题不能再深讨下去,她想后退,腰却撞上船沿的栏杆。
身后是交错的靓丽光影,撞进波澜不兴的水流,应当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景别。
然而殊途,终究同归。
易旷年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却借着身高优势,抬手,拇指擦过她的下唇,力道不重,更像是在轻抚,“这一次,我同样可以帮你。”
“我没什么需要你帮的。”李星霓快速反驳。
“星霓,可你一直不都在害怕吗?”易旷年低头,精致的眉眼拉扯着李星霓的神智,他的呼吸烫着她的耳垂,“你担心漆少阳是因为愧疚,是看在你坚持喜欢他那么久的份上,才答应和你在一起的。”
依照他对漆少阳的了解,他是不敢主动和李星霓告白的。
一旦失败,他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毕竟,朋友之间,不应该生出情愫。
因为喜欢一个人,是不满足于只和她做朋友的。
“你胡说!”李星霓即刻偏头,同时冷厉的驳斥,“易旷年,少阳到底把你当成朋友,劝你少说那些话。”
这会儿,她又不再承认,说过和他做朋友的话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易旷年嗤笑出声,“这里只有你我。”
酒杯被他随手搁在甲板,空出的手抚上她的后背,缓慢上移,在李星霓颤然的眼神中扣住了她的脖颈。
“星霓,你想要知道漆少阳到底爱不爱你,不如,就拿我做个实验?”
李星霓认为这是个谬论。
她提出要易旷年假扮她男朋友的时候是两年前,两年过去,她已经变得成熟了些。
更何况,她已经实现了和漆少阳在一起的愿望。
又何必使这个昏招?
偏偏,四周静悄悄的,偌大的游船仿佛也只剩下她们两人,除了江上偶尔拂面而来的夜风,能叫人感知到和外界的连结。
李星霓没有办法去理清思绪,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在回忆表白那晚,漆少阳的反应。
易旷年的话,不可避免地,让她产生了丝丝动摇之心。
她能分清对漆少阳的喜欢,可漆少阳呢?
他对自己的好,究竟是出于喜欢,还是长久以来习惯的照顾?
答应和自己交往,是愧疚于无法回报自己的感情吗?
李星霓挣扎的力道在他易旷年掌中乍然瓦解。他鼻尖蹭过她的额发,蛊惑人心般:“我们接一次吻。如果三秒内你没推开,我就放手。”
他将选择权交给自己。
她依旧没有出声,然而呼吸已经缓缓放平。
心里憋着一股气,李星霓誓要和谁较着劲。
她仰起头,快速在易旷年脸上留下一吻。
蜻蜓点水般。
克制地,仿佛她还尚有理智。
但就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易旷年疾速抓住她的手腕,不容她离开半分。
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声。
是漆少阳在喊她的名字。
李星霓无法不惊,做错事被抓包一样,反复回想,她刚刚都做了什么?!
漆少阳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可不可以让易旷年失忆?
易旷年也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
然而看着渐渐又起挣扎之心的女孩,他却是收紧掌中的力道,捕捉到李星霓涣散的眼神,在夜风裹挟漆少阳第二声呼喊抵达的刹那,低头吻了上去。
李星霓的惊呼,被吞没在温热的触感中。
易旷年的吻毫无试探,直接撬开齿关,红酒的涩甜,与清新的薄荷气息汹涌入侵。
李星霓推搡的手抵在他胸前,却在他舌尖擦过上颚时,变为揪紧他上衣的褶皱。
她到底正在做什么!
她和易旷年亲吻,目光再越过他,身前,漆少阳随时都会出现。
但是为什么,除开最初的赌气,李星霓竟是有些沉溺在这个吻里。
她和漆少阳,从没有这么热烈的亲吻过。
船身在这时颠簸了几下,李星霓骤然失衡,栽进了易旷年的怀里。后者顺势收紧手臂,掌心贴着她的脊背下滑,停在了某处。
“星霓?”漆少阳的脚步声清晰踏近。
不能这么下去!
李星霓立时醒神,决然推开易旷年。
易旷年毫不意外地撤离,但他仍慢条斯理的走上前,在李星霓堪称茫然的神色中,用拇指抹掉了她唇上的水光:“你看,你根本没数到三。”
因为亲吻是一瞬间的事。
接着,易旷年微笑着退开半步,在漆少阳拐进甲板的瞬间,快速将自己的酒杯塞进李星霓发抖的手里,高声说道:“星霓,你还没谢谢我。要不是我,你差点连酒带人摔下船了。”
漆少阳闻言皱眉,揽住了李星霓:“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喝酒的吗?”
李星霓缩在漆少阳怀里的身子一僵。
又是这种管束的语气。
对面,易旷年冲她举了举旁侧的空杯,浅色的眼底,翻涌着得逞的暗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