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成了邪佛黑月光》 1、七年前的邪佛 “步大郎,我说的是七十页,不是十七页!!” 步颜还没来得及收回声音,就感到身体失重飞速往下坠。 她心中默念仙诀,却并未像往常一样腾飞起来,而是重重砸在了一根枯树枝上。 悬崖边寒风刮得劲烈,碎石沙土扑簌簌地往下落。 步颜两只爪子死死扒住树枝,一动也不敢动。她身下便是万丈深渊,入目尽是白茫茫一片缥缈。 “师父,仪式启动即不可逆转,只能先委屈你一段时间了!” 时空裂缝还未关闭,大弟子的身影悬在她身侧空中:“弟子翻错书页,你早到了七年,现下修为倒退只是暂时的,待你元神适应这个世界,法力自然会回来。” 步颜强忍着疼痛出声:“要多久?” “说不清,但只要任务完成,你就能脱离此间回归本体。”步大郎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弟子会护好师父肉身的,师父不必担心。” 救命啊!就是因为由你看护才担心! 步颜惊悚地倒吸凉气,抓紧时间问:“那邪佛现下身在何处?” “今日是那邪物主持祭典的日子,翻上这座山就能见到他。缝隙要关闭了!异界凶险,师父务必要当心!” 风吹云动,缭绕白雾再消散时,茫茫天地间已经只剩下她一人。 步颜低头看了眼自己红色的狐身,目光凝重。 修为倒退至现出原形,少说也被封印了快一千年的法力,那她现在连个飞天诀都使不出来。 一道刺眼的金光自头顶照来,步颜仰头向上看,只见高耸入云的崖顶边,一方折叠收起的镶金木台赫然在目。 祭天的礼台?只要能跳上去,待到祭典开始木台展开,就能被托上悬崖。 她眸子一亮,屏住呼吸,弓背奋力向上跃起,幸运地落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崖壁之上怪石嶙峋,只要踩得准,刚好能当跳跃的垫脚石。 步颜规划好路线,长长出了口气,继续连跳带抓地往上攀爬。 她原身是赤狐,本就生长在山林峭壁间,现在虽然使不出法术,但靠本能还是能跳得上去。 雾气中夹杂了水汽,沾湿她一身皮毛。三月的天,寒气入体,彻骨地冷。 步颜腾挪跳跃,有惊无险地扒住木台边缘,爪子一勾灵活地将自己拖了上去。 她摇了摇脑袋甩水,喘着气踱步到木台靠近崖壁的地方靠稳,尽力调动起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观察周围环境。 崖边云气稀薄,山顶的光景就显得越发清晰。 巍峨山峰穿透缥缈烟雾直耸入云霄,不远处的山道上,前来参与祭典的人群队伍长得看不见尽头。 领头的位置,一驾华贵的步辇由两头白虎驮着上行,所过之处凭生出片片瑰丽烟霞。 好强的仙气! 步颜眯了眯眼,凝汇灵识探向那一处。 华服袈裟的僧人手执仪仗伴行于步辇两侧,神情一片肃穆,步伐整齐显得浩浩荡荡,好不气派。 他们低声诵念着佛咒,同时摇晃着金铃指挥围观的人群呈之字型让开。 拥堵的人潮分流退散,步颜终于看清,步辇上坐着名被白绸缚住双眼的少年。 日光熹微,他身影半隐在层层叠叠的纱幔后,看不清长相。若光若影间,只能大概窥见个清隽挺拔的轮廓。 周围人声锣鼓声喧天,他却好似身处于一片清静真空,自始至终保持着静默,纹丝不动。 ——那股劲透清凉的仙气正是由他而来。 步颜眨眨眼,更努力地试图窥探他真容,忽然一道异常凛冽的灵识几乎是冲锋而来,倏然破空攻入她脑海。 她浑身绒毛骤然炸起,双眼拉成竖瞳。 那边步辇旁,有人察觉到异样,于是问:“首座,可是有不对劲?” 少年深邃的侧颜在黑暗中明灭:“无碍,一只灵智初开的小妖罢了。”嗓音温和,清冽如泉。 首座,圣佛门的最高头衔。 难道这就是那邪佛? 步颜警惕地将身子往角落缩了缩,刻意收敛气息,不动声色地盯梢。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退让,一瞬间收回灵识,撤去了与她针锋相对的威压。 曜日逐渐攀升上空,队伍终于抵达了山巅。 一双白虎在神坛前驻足,朝着太阳的方向仰天咆哮,张牙舞爪凶猛骇人。而后却又恭顺地伏低身子,使步辇得以平稳落地。 人群中走出一名身着玄色短打劲装的少年,握着佩剑来到下辇处站定,双手抱拳说话。 “师兄,到地方了。”他低声道,音量极低,周围人听不清,“我已经向方丈求过情,他准许你祭典结束就立即回门中疗伤。” 步辇中久久未传来回应。 展云幕剑眉微皱,抬头往辇上看去,只见白衣少年正襟危坐,三千银发流若月辉,手握佛珠不言不语。 他如月的面容平和,若不是苍白无血色的薄唇透露出浅淡病容,只会教人误以为他是在专心打坐。 “师兄,你……”展云幕骇然,下意识就要伸手搀扶他。 “云幕,勿失分寸。”那人淡淡启声制止,骨节分明的右手抬起,状似无意般拭去嘴角溢出的几滴黑血。 “我没事。拜天祭典事关重大,不可耽误,你吩咐门中弟子开始吧。” 说罢他便起身下了步辇,经过两头白虎时,安抚地往他们头上轻拍了拍。 分明是两头食人的凶兽,在他面前却乖顺异常,甚至还亲呢地摇了摇尾巴。 早已围观等待多时的百姓目睹这一幕,顿时高举双手拜倒在地,赞誉称颂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翦舟大人慈悲!” “多谢圣佛赐福天下!” “首座大人,求您带领圣佛门继续保卫天下太平……” 翦舟被众人簇拥着径直走向神坛,华美袈裟轻扫地面,眉眼无悲无喜。 尽管他眼上缚着白绸,脚步却没有半分错乱,一手握住脖间念珠,另一手拇指微弯比在胸前。 万众瞩目中,他姿态从容,一步一迈便踏出了佛门庄重。 “师兄,祭典至多半个时辰,待祭天礼成就可以结束了。” 展云幕跟在他身后,借着上台阶的功夫靠近道:“那蛇精打进你体内的毒,现下虽不能清除,但只要你不用法力,毒便不能扩散侵蚀你心神。” 几日前他们奉命斩杀的青蛇精修行媚术已有八百年,连血液里都淬着毒,临死前不惜爆体将毒血沁入了翦舟伤口。 媚毒对于修道之人虽不致死,但却能乱其心智,使中毒者对感染后第一眼见到的人心生欲念。 佛门讲究六根清静,要不是翦舟当机立断蒙住了双眼,难保不会破了戒律。这招实在阴毒。 “无妨,我撑得住。”翦舟轻轻点头,语毕继续朝前走,直至登上神坛。 这番对话外人无从得知,步颜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灵识一直跟着翦舟,对他周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也正因如此,她发现他身上并没有邪气。 步颜仰着脑袋望向山顶的方向,狐狸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这跟她穿书前读到的内容不太一样。 邪佛之所以叫邪佛,就是因为他生了邪根,修行至最高境界时不会由定生慧飞升极乐,而是成为祸乱六界的邪神。 可现在的翦舟,身上并没有半点污浊邪气。 难道说,七年前的他邪根还未生? 想到这里,步颜猛然瞪大眼,心下一咯噔。 邪根未生,他就不是邪佛,她自然也就不能斩杀他。 那这多出来的七年,该如何是好? 许是天地感应到她的心情,崖边忽地吹起一阵妖风,原本澄明的晴空瞬时腾起团团浓云。 一只翱翔在山涧的大鹏发出急促的鸣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步颜循声看去,只见青翠的群山此刻已蒙昧不清,就连刚才的山道也被遮掩,看不真切。 “有妖气。”神坛之上,翦舟袖袍拂风翻飞,也似觉察到了什么,缚着白绸的眼直直转向崖边。 大雾渐浓,只见悬崖边上一条若隐若现的巨尾掠动,间或还夹杂着嘶嘶吐蛇信子的声音。 正整齐列队上香的众人被这变故惊动,纷纷停止了诵经,一双双眼睛含着惊恐无措看过去。 团团黑云涌动着遮天蔽日,待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殆尽,一道沉闷的怒吼声便如惊雷炸响—— “圣佛翦舟,你杀我道侣,我要你拿命来偿!!” 刺耳男声于山谷间回荡,那巨物的长尾猛烈拍击着石壁,缓缓从崖下探出头来。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条身长数十米的青黑色巨蟒! 它两眼血红,周身萦绕着冲天的紫黑色妖气,所过之处杂草尽枯。 “有妖怪!!是蟒蛇精!” 人群爆发出惊愕恐惧的尖叫声,山顶顿时乱作一团,除却佛门弟子外的众人当即四散奔逃。 受此动静冲击,崖上成捧的石块坠落,砸在步颜所处的木台上,只听咔嚓两声台面应声折断成两半。 “唔!”她也随之被甩落,幸好右爪勾住了余下半块木台才暂时躲过一劫。 阴风狂作的陡峭崖边,小小的红狐摇摇欲坠。 将所有力气倾注到右爪,步颜极力尝试着将自己拽上去,可惜几经挣扎始终不能成功。 她憋着一口气绷住劲,目光死死凝在正上方的巨蟒身上。 蟒蛇精一半身子探上悬崖,面目狰狞地啸叫着攻向人群,一时间山顶血气冲天。 步颜的眼神逐渐变得肃杀,静默注视间,氤氲起点点本不该属于此刻的晦涩憎恨。 从以前到现在,她最恨的就是蛇精。 当年她娘亲大道将成,历劫前夕便是被只蛇精缠斗重伤,这才导致没能撑过天劫。 她临终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妖丹和一身修为渡给她。 ——“颜颜饿不饿?洞里还有娘亲为你猎来的最后一只鸡,往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一定要活着啊。”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娘亲灰飞烟灭,世上再无人忧她饥寒,慰她伤痛。 她也从那时起沦为野狐孤妖,曾为了饭食被大妖咬得几近丧命,也曾因洪水淹没洞穴而无处容身。 但她都撑过来了。不仅撑了过来,还像她娘亲一样,修炼到离得道飞升仅一步之遥。 啪嚓—— 木台此时又是一响,承着步颜重量的片段断裂。 她随之失重,眼中却不见慌乱,反倒因急速下坠时的光影变幻,双眼拓出一层惊心动魄的亮色。 回忆还在闪现。 升仙需要积善缘。她已经攒够了九百九十九件功德,这是最后一件。 只要她能按照委托,将这个世界的邪佛铲除,她就能千愿圆满,位列仙班,就能实现娘亲的遗愿一直活下去。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难道又要因为一条破蛇就前功尽弃吗? 她不甘心。 步颜清澈如洗的瞳孔收缩,乍然迸现出猎猎火光。 一股纠葛着愤怒的灵气直冲丹田,磅礴法力汇聚于天灵盖。 几乎刻进本能的仙诀声声贯耳。 她长尾回绕,身姿灵巧地团成一团,在空中绕了两个圈。 下一秒,耀眼紫光自红狐眸中爆发,凝成一束托着她极速飞升。 动静之大,瞬时惊动了山顶正酣畅战敌的修道者们。 “什么东西?!” 展云幕捞起一名幼童避开蟒精袭击,被忽然兴起的这阵地动山摇晃得连连错步。 他以剑驻地稳住身形,两指并拢划出一道剑气结界,护住身后的百姓。 再扭头时,只见极寒紫光如殒星,以破钧之势笔直朝神坛撞去。 “不好!师兄当心!”他头皮发麻,探手厉喝出声。 众人前面,神坛正中间,少年单手握佛珠,另一手在虚空中遥遥一划。净白袈裟鼓风翻飞,打出一道卍字佛印。 璀璨金光自他修长的指尖绽烁。 狂风吹啸间,缚眼的白绸寸寸滑落,他绝世的容颜逐渐重见天日。 蟒精被佛印压制住后推,张着血盆大口挣扎痛嚎。 一股迅疾的压迫感逼近,翦舟猛地侧头,苍白的面庞被紫光镀上一层冷色。 “狐狸?”他轻念,一贯如静湖般的神情微微波澜,晃荡勾勒出几分意外。 随即食指捻拢,掌心旋出一朵光莲花,轻而易举化解掉紫色光球的余威。 少年长睫微颤,极短暂的犹豫后,缓缓睁开双眼。 深浅紫光绚烂,猎猎崖风大作。 他睁开一双举世无双的眼,形态极瑰丽,澄明清亮的透金色眼眸倒映出另一对淡紫色的眸。 随后是它的鼻,它的唇。毛绒绒的红团子不偏不倚掉进他微敞的内衫领口里。 翦舟沉静的眉一压,如大梦初醒。 正拔剑冲向神坛的展云幕见状心跳骤停。 展云幕:…… 展云幕:这畜生渎佛!!《 》 2、千年玄蟒 步颜脑袋磕在一片软硬温热上,撞得眼冒金星。 刚才是她仅剩的法力了。情急之下耗用过度,她现在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她圆润的鼻头下意识嗅了嗅,闻到一股清浅的沉香木气味,其间还隐隐夹杂着淡淡的血气。 血腥味? 步颜一愣,不及仔细分辨,忽然一只大手搂上她身子,隔着衣服将她稳稳托在怀里。 她抬头,看见一张纤尘不染的脸。 少年眉眼瑰丽,苍白的面容平和中透出三分病容,似乎是受了不轻的伤。 即便如此,竟也没折损他半点缥缈出尘的气质。 他澄明的眸静静凝视着她,仿佛诸天神佛往下界一瞥。洞察万物,却又外无端冷寂。 “趴好了。”他声音清冷,言简意赅。 步颜陷入懵然,怔怔看着他单手往虚空一划,再度打出一道璨金佛印朝蟒蛇精劈去。 巨蟒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扭动着蛇身被道道法光桎梏住,拼了命地挣扎。 佛印与妖气相撞的瞬间,激起穿云裂石的震动,浩荡余波在空气中波荡开来,震得围观众人连连退步。 威压卷着沙石呼起一阵狂风。 步颜被吹迷了眼,因为裹在少年衣襟里,没受到半点冲击。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罩在她头顶,安稳如同设下一道屏障。 她听见少年冷若寒泉的声音:“千年玄蟒,你身为绝尘山守护者,知错犯错而滥杀无辜。你再有百年就能进阶成蛟,为何要自甘堕落?” “滥杀无辜?好一个滥杀无辜!” 蟒精嘴角淌下黏稠黑血,任凭困在这圣佛阵法之中遭受重创,仍不肯收敛妖力:“你杀我道侣,毁她妖丹之时,可有想过无辜二字?!” “青蛇精擅闯佛门禁地,妄图抢夺镇邪塔中宝物,残害数十条性命。此罪无可赦。” 翦舟语气十分平和,神情古井无波,注视着它的透金色眼眸沉静如一潭死水。 “她是为了救她腹中孩儿!!” 蟒精显然被他的回答激怒,寸寸鳞片都因悲痛而翕张:“她孩儿胎死腹中,唯有圣佛门法宝可救。你们人族修道可以服丹药续命,凭什么我们不能?!” 空旷的山间回荡着它悲愤的吼声,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诘问。 前来参加祭典的众人纷纷吓得抱头惊叫,瑟瑟发抖着躲到佛门弟子们的背后。 僧人们按一字型排开阵法,肃穆整齐地诵念咒语,在整片山顶四周竖起道道金色结界。 看样子是遇到仇家了? 步颜默默听了半天,结合先前收集的只言片语,大致猜出了现在的情况。 她悄悄用爪子扒拉翦舟衣领,从他怀里探出小半个脑袋,刚巧和跳上神坛的展云幕来了个对视。 黑冠束发的少年剑客目光犀利,俊白的面孔神情阴沉,甩给她一记戒备又记恨的眼刀。 这小伙儿怎么回事?长得挺好脾气挺烂,无缘无故就瞪人。 步颜狐狸脸一臭,当即眼珠上翻,也回送他一记白眼。 展云幕冷哼,皱着眉收回视线。下一秒他闪身瞬移到翦舟身前,拔剑直指蟒蛇精。 “不必再废话。”他气势如虹,正义凛然道,“你夫妇二妖妄杀人命,执迷不悟,其罪当诛!” 说罢剑尖凝起一道剑气,色如赤烈焰火,气势森然慑人。 蟒精已被两道佛印牢牢桎梏,无力躲闪回击。 但它却并未显出瑟缩,只嘶嘶吐着蛇信子,蓦然迸发出一阵仰天长笑。 “天意……是天意!” 它笑得血泪直流,“天意注定,我今日杀不了你,不能替我娘子报仇!”猩红蛇眼怨毒地直视翦舟。 展云幕闻言无情冷奚:“再给你一万年也休想。” 被迫前排看戏的步颜听完,忍不住又白他一眼,心想这人确实刻薄毒舌。 她卷翘的睫毛扇了扇,紫眸认真地打量眼前的蟒精。 身为蛇族,体型却已接近蛟,想必修为已不下一千年。 可它周身煞气冲天,显然是修入邪道,堕为恶妖之兆。 妖族也分善恶,讲究遵守六界律法。所以即使同为妖,她也不会对残害人命的蟒蛇精有过多同情。 想着,她惋惜地叹气,仰头看向怀抱自己的少年。 他长长的银发沿着肩膀滑落,姝丽好看的面容更被衬得苍白,隐约能瞥见脖颈皮肤下蜿蜒的青色血管。 如此近的距离,她依然没在他身上感知到邪气,有的只是清凉醇厚的仙气。 步颜目光倏尔复杂,几经纠结之后还是选择了乖乖趴着不动。 对峙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翦舟放下加诸法力的手。漫天璀璨符文如雨落,参差铺陈着结成一片法阵将蟒蛇精圈禁入其中。 他额发拂动,似若有所思:“你说她擅闯镇邪塔,是为了救她腹中孩儿?”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已被斩杀的青蛇精。 巨蟒细长的蛇信子吐了吐,并不接话,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说。 “但你可知,她盗的并非还魂丹,而是专门用来毒杀大妖的散魂丹?”翦舟忽然抬眼,空寂无澜的金眸悠悠荡开一抹意味深长。 “且我斩她之时,她并无孕在身。你所说的苦衷根本不存在。”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均是一惊。 蟒蛇精瞳孔骤缩,气急败坏地怒骂:“你胡扯!!我与阿青朝夕相处,亲眼看着她日日养胎同孩儿说话,怎会无孕在身?!” “你若不信,可自散修为随我回镇邪塔看。” 翦舟顿了一下,“青蛇精死后妖丹被我封入塔中,里头存有她过往记忆。是真是假,看一眼便知。” 展云幕此时也想起了什么,挑眉启声道:“千年玄蟒,你曾是圣佛门结契神兽,应当很清楚什么样的妖死后会被封入镇邪塔吧?” 这个问题吊足了围观者们的好奇心。 此时的步颜也忍不住跟着众人抻长脖颈,竖起耳朵吃瓜。 “镇邪塔乃是专门镇压邪祟的禁地。唯有修习邪法的恶妖,死后才会被封入其中,避免它们的残息祸害人间。” 见蟒精不语,黑衣剑客的少年嘲讽似地一勾唇,字字诛心道。 “说起来,你夫人修的媚术就是邪法。她修了整整八百年,一身骨血淬毒,身边两里内连野草都不生。你倒是说说,她如何能有身孕?” 一语既出宛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山顶之上阵阵唏嘘声渐起,无数双紧盯着这边的眼睛里,透露出炯炯的探究之光。 其中最亮的两束来自圣佛怀中的小狐狸。 步颜头顶炸起一撮呆毛,两只小爪子把翦舟的衣襟揪得皱皱巴巴。 倒不是她八卦,只是这一幕让她觉得熟悉。 她记得穿书之前读到过,邪佛降世的起源是那佛子某次诛妖时,不慎中了一只恶妖的媚毒。 这种毒极难清除,长期沉积于他体内,日久天长便促使了邪根生长,这才导致他最终的堕佛。 斩蛇精,中媚毒……难道这就是翦舟堕佛的开端吗?? 这一猜测令她心慌意乱,小小的红狐长尾不自觉竖起,毛绒绒的尖端翘高,好巧不巧拂在了佛子颈间。 翦舟低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遮瞳,眸光明灭。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覆手抚向她头顶。 “不必害怕。” 他弯起嘴角,嗓音温和,“你非恶妖,我不会伤你。稍后料理完眼前事,我就将你放归山林。” 语气姿态,与他先前抚摸那两头白虎时的如出一辙。 步颜心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山中的幼妖,便索性不动也不作声,暂且扮演好这个角色。 只是她暗暗有一丝诧异。 没想到这邪佛对待妖物,竟然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在修道者中实属少见。 这边翦舟见小狐狸乖乖卧好,于是复又看向蟒蛇精。 只见这条十数人合抱才能围拢的巨蟒,此刻眼中已泛起汹涌泪光。 “不可能……阿青这么做都是为了孩儿,为了我们的孩子!”它失魂落魄地喃喃,妖气渐渐消散,身形也不断缩小。 众目睽睽之下,青黑色的巨蟒摇身一变,化形成一名翠衫青年。 他受了重伤,踉跄几步跪倒在地,呕出一滩黑血。两只手被随之缩小的卍字佛印幻化成枷锁束缚,动弹不得。 “阿青说了,她想为我诞下孩儿,日后我们一家三口幸福自在地生活……”千年玄蟒冠发凌乱,不住地自言自语。 展云幕见他已撤去攻势,便也收去剑气,挥剑入鞘:“区区妖物,也犯得着让我们骗你?诛青蛇时她的确无孕在身。” 言下之意,青蛇所言都是骗人的。 蟒精更加情绪激动:“不会的!那你说,她又是为何要以身犯险闯进镇邪塔?” 世人皆知,镇邪塔由佛教第一宗圣佛门看守,戒备森严。擅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你追着我问什么?不是说了么,你若想知道,就自散修为随我们回去亲眼看。”黑衣少年不耐烦道,手将剑鞘握得咔咔响。 全场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蟒蛇精的回答。 仿佛过去了十载春秋。终于,他开口:“……带我去。我不信阿青会骗我,我要亲自看她的记忆。” 说这话时,蟒精声音有气无力,与起初狂暴袭击人群的狰狞全然是两幅面孔。 翦舟绝尘的眉眼无悲无喜:“佛门圣地,恶妖不得入。想去镇邪塔,你得先自散修为。” “我如何能信你真会带我去?”千年玄蟒咬牙,语带警惕道,“除非你给我个把柄。” “你要什么把柄?” “你总得同我做个交换。” 交换?这能做什么交换? 前排吃瓜的步颜耳尖一动,突发奇想把脑袋往外探些,试图更清晰地看戏。 不料这一动便吸引了蟒精的目光。 它正处于情急之中,乍然瞥见圣佛胸前的小狐狸,灵机一动,猝尔厉声道—— “圣佛门严禁杀生,你身为首座更当遵守。既是如此,就……就把你怀里的小妖做人质换给我!事成我自然放它。” 步颜:? 步颜:你在讲什么混账话? “千年玄蟒,你不要欺人太甚!” 意料之外地,没等她炸毛,一旁的展云幕率先出了声。 他剑眉紧皱,犀利黑眸似有熊熊烈火燃烧。 “若不是念在你已侍奉了圣佛门数百年,今日你早便元神俱灭了。你最好不要太放肆!” 说着他平举剑鞘,右手一掠便又拔出剑来。蟒精见状亦重化原形,饶是遍体鳞伤也不甘示弱,尖利獠牙尽现。 局势再度剑拔弩张,眼看着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崖边鼓起猎猎狂风。步颜离战场近,感受到空气中的肃杀,整只狐本能地弓背进入备战状态。 忽然,她眼角掠过一点朱红,翦舟挂着佛珠的手不知何时拂到她腰侧,将她平放到地上。 “乖乖待着,不要乱跑。”少年柔柔往她头顶一拍,和声叮嘱道。 随后他站起身,踱步缓缓走到巨蟒跟前。 这是唱的哪一出? 小狐狸困惑地歪头看着。因为先前损耗了灵力,她现在四肢疲软无力,除了躺在原地确实也做不了别的了。 视线之中,白衣少年和风而立,袖袍翻飞宛若即将羽化登仙。 “云幕,把剑放下。”他淡无血色的唇轻启,并没看展云幕,目光疏离地落在虚空中一点定住。 “师兄!”黑衣少年皱眉,沉声表示不赞同。 “我只说一次,把剑放下。” 展云幕咬牙,俊脸阴得堪比他头上佩着的黑色抹额。他低“啧”一声,放下持剑的手。 翦舟眼帘阖起,片刻后再睁开,透金眼眸已遥遥望向了怒吐蛇信的蟒蛇精。 “为佛者,不妄言。” 他吐字清晰,毫不含糊,“你若心存疑虑,我做你的人质便是,不必牵连无辜。” 一听这话,趴在地上的步颜立马歇不住了。 这怎么能行?现在才是邪佛降世的第一步,他要是被掳走,那她还怎么完成任务? 她漂亮的紫眸因焦灼而熠熠生辉,挣扎着踢腿要站起来。 此时正同蟒蛇精交涉的翦舟神识探知到这一幕,眉宇间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动容。 他听闻狐族年幼时会认主,对认定的主人更是矢忠不二。 这小东西自他上山起便一直偷窥他,方才又不顾危险闯进他怀里。想必是早就看上了他,这才一直设法接近。 千年玄蟒犯了事,如今门中恰巧空出来个灵兽之位。不若就将它带回去。 翦舟不动声色地计划,重将目光转回巨蟒身上:“你意如何?” 问它自然是问人质的事。蟒精短暂地思考一刹那,语气有些郁闷:“……我法力不及你。” 说白了就是打不过,又不好意思明说。 翦舟面不改色:“你若赞成,我就暂时封印修为,解印信物交到你手中,待到了镇邪塔再解开。” “你不怕我趁机杀你?”蟒精半信半疑。 白衣少年蓦地弯唇轻笑,落在外人眼中如堕烟海,笑容似雾里看花般难捉摸。 “你若有能,可一试。”他淡淡道,三千银发在风中划出道道惊鸿绝丽。 蟒蛇精蓦地噤声,只觉一种极其危险恐怖的压迫感自天灵感兜头浇下,笼罩全身。《 》 3、给我一个家 一行人鸣金收兵,赶赴镇邪塔。 翦舟封印了法力无法驭白虎飞行,于是就由展云幕御剑带几人前往。 九天之上云雾缭绕,巨剑穿梭于烟霞中,弹指间已飞出百丈远。 “老实点待着,乱动掉下去我可不管你。” 步颜被展云幕拎起后颈扔到剑上。 黑衣少年信手划出一道结界,将高空的冷气隔绝开,随后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翦舟背后坐下。 他拧眉默念,指尖凭空翻出一道剑气,蓄着法力往翦舟身上渡去。 ——本命剑魂。剑修传送仙力替人疗伤的法诀。 展云幕身为圣佛的师弟,却是名剑修吗? 步颜呲牙凶人的动作一顿,整只狐蓦地安静下来,惊疑地盯着看。 只见翦舟盘腿而坐,手握佛珠闭目调息。 他脸色苍白,几乎与身上的袈裟融为一色,唇缝间止不住渗出的血液鲜红异常,触目惊心。 “他中了阿青的毒,今日一战又伤上加伤。” 旁边响起一道男声。步颜扭头,看见是化为人形的蟒精在说话。 他化形后的模样颇为俊秀,翠衫样式讲究,活脱脱一名风流贵公子,看起来好相处得多。 步颜想了想,道:“那不正合你意?你想杀他,不是吗?” “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蟒精睨她一眼,冷哼道,“低阶妖族,灵智初开却会说话。你果然不止炼气期。” “我天生灵根,修行比一般的妖快些罢了。”小狐狸心虚地走远两步,找了个平坦的角落卧下。 蟒精心里揣着事,闻言也懒得再搭理她,收回视线后席地坐下,开始兀自出神。 许久一段时间,剑上寂静无声。 步颜小脑袋始终朝着翦舟的方向。 白衣银发的少年双手合十打坐,绝尘的眉眼紧闭,端的是鹤骨松姿,风光霁月。 离得近了,她第一次静下心来端详他,才发觉他眉眼间依稀有几分青涩,只是被通身恍若谪仙的气质所压,让人不易察觉。 现在的邪佛,还只是个少年。 小狐狸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尾巴烦躁地来回甩动。 修仙道,切忌以貌取善恶。毕竟皮囊之下,是人是鬼都说不定。 可即便早知这个道理,她还是难以将眼前的人和书里日后祸乱六界的大魔头联系起来。 “你一直盯着他,是看上他了?” 冷不丁地,她耳边飘来一道男声。 蟒精褪去猩红的眼望过来,阴恻恻道:“难怪你要来碍事。今日若不是你,我早就将他撕碎了!” 步颜有些惊讶地抬头:“你这是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蟒精被她问得一愣,皱起眉头。 “打不过就打不过,又没人笑话你。你吹牛做什么?” 小狐狸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脸莫名其妙,“这事我三岁过后就不干了。” 说着递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翠衫男子懵了一瞬,片刻后会过意来,气得发笑。 他堂堂千年玄蟒,竟然被只形都还没化的小妖轻视了?简直荒唐! “你懂个屁!我们蛇族讲究蛰伏在先,我那是伺机而动。” “哈哈哈哈嗝,一直不动的那种动。” “你放肆!” 倏然两道极锐利的剑气凌空打来,正正劈在两人中间,阻断了二人争吵。 展云幕额角沁出一层薄汗,黑眸眸光凌厉,冷声咤道:“闭嘴!再吵闹,就扔你们下剑!” 音落双手结印封住翦舟体内几处大穴,继续向他渡功。 步颜连打了几个滚,手脚并用才闪避开。 这个人和她以往见过的修仙者一样,清高自负,对除了人族外的其他族类毫无怜悯之心。 她在心里把展云幕祖宗十八代都喷了一遍,隐隐有些担忧。 有他在,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接近翦舟? “走狗!”蟒精也躲得甚是狼狈,沉着脸低声骂,愤愤不平地看向步颜。 “小东西,别怪我没提醒你,圣佛门中可尽是这等仇视妖族之人。即便这样你还想去吗?” 圣佛门是修真界一大宗,以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为己任。虽说也会与妖族结契,但归根结底还是视它们为异类。 非我族类,责罚更甚。就像他的阿青,就落得了灰飞烟灭的凄惨下场。 蟒精想到了死去的妻子,心口一阵酸楚沉痛,连带着再看步颜都多了几分怜悯。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现在还不算晚……翦舟对幼妖向来心软,你同他卖个惨,求他放过你,就还来得及跑。” 卖惨?翦舟吃这套? 步颜耳朵一竖,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冲到他面前眼巴巴道:“道友此话当真??” 这小畜生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蟒精挑高眉,心想她能听得进劝倒还好,于是顿了顿,自我安慰着耐心解释:“那是自然。” “圣佛门选拔极为严苛,光是入门都得要筑基以上。以你目前的修为,少说还得再修炼一千年才够格。” “即使今日翦舟带你回去,你也不能与他结契,只能作为灵兽暂时养在门中。这与你自己修行也没什么区别。” 翠衫男子付之一笑,指点道:“如此一来,你去求他,他应该不会强人所难。” 懂了,就是说卖惨求翦舟,就有希望能留在他身边。 小狐狸灵机一动,只觉困顿的思绪中注入一针清明。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还有结契这一说? 刚才她还苦恼如何能跟着翦舟,这不就是现成的理由吗! “那就多谢道友提点了!” 步颜乐得忍不住咧开嘴,狐狸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 蟒精见状以为她是听进了自己的建议,似笑非笑地转眼瞥向翦舟,眸底闪过一道冷光。 媚毒在身,那佛子睁眼后第一个看见的便是这只狐妖。 翦舟杀他妻儿,逼他散尽修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即使杀不了他,他也绝不教他好过! 就从这只小狐狸入手吧。 “就快到圣佛门了,时间不多了。” 蟒精不动声色地掩去目中憎恨,主动提议,“我先替你支开展云幕,你去同翦舟求情如何?” 说时一双蛇眼幽黑异常地盯着她。 步颜思忖下,点点头,学着人的模样两只前爪抱拳对他作揖:“有劳道友了!” 上钩了。 翠衫男子阴柔的脸上情不自禁勾出一抹笑,故作大气地摆摆手:“你我同为妖族理当互助,就当是替阿青积德了。” “是啊。”步颜听后感慨道,“那我也祝你们能早日黄泉作伴,共赴阴间!” “……”蟒精嘴角抽了抽,深吸一口气,“不必多说了。我先上,你记得抓紧时间。” 语毕捏紧拳头,头也不回地直朝展云幕走去。 渡功疗伤此时恰好告一段落。 步颜乖巧地蹲在原地,看着黑衣少年收回剑魂,随后蟒精小步挪上前对他说了什么。 展云幕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你晕什么??” “……晕剑!你飞得太高,我往下望时头晕!” 翠衫青年整张脸憋成猪肝色,声音都有些变调:“我孩怕!你再不飞低点我会吐。” 边说边双手捂住嘴干呕。 展云幕看他的眼神中短短一瞬间闪过了震惊、诧异、离谱等千万种情绪。 步颜在旁边笑出了口水。 “敢扰师兄,就杀了你们。” 黑衣少年稍稍定了定神,从胸前掏出把罗盘来,冷冷威胁道。犀利的目光环视一圈,分别扫过他二妖。 话音落,脚尖一点飞跃到了剑尖的位置立着。 风起云涌,巨剑骤行过万重山。 蟒精握着拳头走回来,一言不发地用脚碰了碰步颜,扔给她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小狐狸立马收声绷住,严肃地冲他点点头,小跑向翦舟。 几步路里她把一生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忍住没笑出声。 再往前她嗅到一阵沉香木味。 少年静静地侧躺在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几滴腥红溅落在他纯白无垢的袈裟上,开出朵朵血花。 步颜的目光从他脸庞下移到他掌心。 那里有一串朱红色的佛珠。颗颗圆润,色泽鲜丽,仿佛残阳拓血般的靡艳。 这种红实在过于不详,不像佛器,倒更像是混沌之地锻造出的邪器。 “你在看什么?” 忽然地,一声淡淡的问话响起。 翦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澄明透亮的金色眼眸疏疏望过来。 这个方向没有别人,他是在对她说话。 步颜歪了歪脑袋,定定与他对视,良久后忽然抬步,试探地向他靠近。 翦舟默不作声地看着,不动,也没有阻止。 天色已近黄昏,壮丽的夕阳宛如一片织就的繁锦,拉开一张极为绚烂的画布。 一缕夕光穿透云层,恰好照亮了正往他手边凑的小狐狸。 ——它想做什么? 他修丽的眉浅浅一压,目光淡如水。 下一瞬,只见小红狐轻轻探出收起尖处的爪,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 两片粉嫩嫩的肉垫踩在他手背上,柔软似棉花。 “你好凉,现在暖和些了吗?” 小狐狸的嗓音,意外的清甜好听。 翦舟失血色的唇轻抿,仍旧注视着她不语。 “我除了爪子,毛毛也非常保暖哦。” 小小的红团子见他不说话,也不害怕,自顾自扭扭身子,用脑袋去拱他的手:“娘亲在世时就最喜欢摸我的毛毛了!” ——娘亲,在世时。 少年眸光几经明灭,心下明白了什么。 “我很乖,爱干净,不伤人,吃得也不多。” 小狐狸奶声奶气地仰起头,爪子讨好地扯了扯他衣袖,脆生生说。 “我想跟在你身边。假如你同意的话,那我可以允许你每天摸摸我。” “可以给我一个家吗?” 说着翻了个身,亮出自己覆着浅白绒毛的软绵绵肚皮来。一双荧紫色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凝着他。 翦舟食指猛然一动,瞳孔微微扩大。《 》 4、镇邪塔 步颜迈着欢快的小碎步回到蟒精身边。 “怎么样?谈妥了吗?”蟒精压低声急切问。 “嗯,他答应了。”步颜点点头,“还是道友你聪明,卖惨这招可真妙啊!” 翠衫青年听完长出了一口气,眼中隐现一丝计划得逞的窃喜。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谦虚道:“运气好,碰巧罢了。翦舟怎么同你说的?” “他说现下要先了结你这摊事,等到过镇邪塔后,再来商议如何安置我。” 堂堂圣佛,既已许诺,就绝不会再变卦。 蟒精阂眼沉思,随后点了点头:“也好,那就等到过镇邪塔再说吧。”反正媚毒发作也不急于这一时。 两妖安心地坐好。步颜趴在地上,头朝着翦舟的方向偷看他。 白衣少年此时已坐起,手握着佛珠正向外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他似是察觉到她目光,微微偏头朝这边看来。 视线相接时,他愣了愣,净白的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你有心向道,佛门自然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那时他这样说,谈吐间,双手虔诚地合十并拢。 . 时过傍晚,众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下剑的位置是在一处山谷,此时天已黑透,谷中树木高大参差更加遮挡视线,整条小径显得幽诡异常。 “此处有禁制,不得施法,只能步行前往。” 展云幕抛出几道剑气所结的火焰,平行悬浮在空中作照明用,随即率先走在最前面带路。 山路狭窄,余下三人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后。 步颜还是狐身,个子小迈的步子也不大,没多久就感觉跟得有些吃力。 “道友,我走不动了。”她喘着气向身后的蟒精求助,说话时没留意脚下,绊了个趔趄。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蟒精皱眉,上下打量她几眼嫌弃道,“你这一身灰头土脸的,可别想要我抱你啊!何况你我男女授受不亲,阿青头七还没过,我岂能有损节操!” 边说边扭着腰往前走,一点都不带停留。 蛇族什么的,果然又自私又讨厌。 小狐狸在心里默默鄙视他,可怜巴巴地低头拍了拍身上灰,准备再跟上去。 忽然她肚子一暖,整个身子被捞起,落进个温热的怀抱。 “来,我带你走。” 白衣少年将她放在臂弯,修长干燥的手指轻轻顺了顺她背上绒毛,温和道:“山路难行,没考虑到你,抱歉。” 嗓音清冽,言辞真诚恳切。 步颜一时陷入了呆滞,望着他半晌才想起回话:“……你不嫌我脏吗?” “平日里门中灵兽贪玩,也常常沾满一身污泥还往我身前凑。”翦舟垂眸看她,唇角含笑,“与它们比,你还算干净。” 这么说来,他平时也很受妖族亲近?这可太不像佛修了。 步颜暗暗感到吃惊,忍不住怀疑起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书里描述的众生畏惧的邪佛。 难道说她其实找错了人? 步颜挠挠头,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很有这种可能。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仙长,你叫什么名字呐?” 少年听见她问话,眉梢跳动下,诧异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从出生起就一直随娘亲待在山里,对外界事不太清楚。”她随口找了个借口,“但我听他们都唤你首座。” 可能有人会和翦舟同名,但身为圣佛门首座,名动修真界的翦舟,全天下只会有一个。 “首座只是称谓,我本名翦舟。”少年耐心地解释,眸底掠过一丝了然。 原来她一直跟随大妖修行。难怪还没化形,灵力就已如此充沛,应该是大妖向她传授过修为。 只是听她说娘亲已死,想来失去庇护后吃了不少苦头,才会莽撞到随便寻了名佛修求去处。 求的还是妖族们避之不及的圣佛。 翦舟眼睫微垂,瞳孔被摇曳的火光树影切割,眸光细碎看不分明。 “你呢?”他不动声色地抱着她朝前走,语气平静问,“你有名字吗?” 还在纠结他身份的小红狐闻言下意识回答:“当然有,我叫步颜。” “你想让我如何唤你?” 这问题着实有点没头没脑了。步颜抬起头,两只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翦舟忽而一笑:“你既想跟着我,总该告诉我要如何唤你。” “你说这个呀!”小狐狸反应过来,“都行,我们做妖的没那么多规矩。娘亲往日唤我颜颜,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叫得亲热点,有利于打好关系。关系好了才能更有机会接近他不是? 步颜小算盘打得哗哗响,表面上装作信赖的模样扯了扯他袈裟。 “那我又该如何唤你?翦舟?首座?翦首座?” 她灰扑扑的爪子在他雪白的领口印下几块污渍,甚是显眼。 少年只是付之一笑:“就叫翦舟吧。”他收了收手臂,将她抱得更稳,“你怎么想?颜颜。” 分明是自己的名讳,被他念来却无端多了一层慈悲。 步颜荧紫的眸色浅浅加深,乖巧地点点头。 又是一路无话。 不多时,他们走到了山道的尽头。 尽头处有一块巨石伫立,上方用金漆书写刻印着“圣佛门禁地”几个字,并且写明了擅闯者的刑罚。 巨石后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两边也被高耸入云的绝壁所包围,此时月光穿透树影,隐约能看见几棵形状怪异的松柏。 “没路走了?” 步颜趴在翦舟怀里,好奇地四下张望:“不是说到镇邪塔吗?怎么走进一条死路?” 在场另几人都没有理会她。翦舟径直来到巨石前,伸出一只手,薄唇微动似是默念了什么。 两指而后并拢,在石面上飞快地写出几道法印。 “呜呜呼——” 蓦然间,一阵冷风自巨石背后的深渊升腾而上,穿行于山谷间时发出可怖的摧枯拉朽声。 石面上字迹忽而波动,方才翦舟指尖划过的位置浮现出几枚符文来。 道道佛印离石飞出,一时间周遭金光大作,风声破竹声齐鸣。 巨石在众目睽睽之下,幻化成一扇威严华伟的朱红色金门,伴随着沉闷的响动缓缓开启。 ——这便是圣佛门的禁地,镇邪塔的入口。 没想到竟然藏得如此隐蔽,甚至还动用了幻术避免被旁人发现。 步颜被深深地震撼到,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翦舟转身看向展云幕:“云幕,你就先留在这里吧,我带他们进去。” “是。”黑衣少年双手抱拳,顺从地朝他弯腰鞠一躬,而后走到大门一侧的石柱边站着等待。 见状步颜挑了挑眉,没忍住疑惑问:“他不一起去吗?” 翦舟重伤且修为被封印,万一路上出什么岔子,连个能顶的人都没有。 “镇邪塔是圣佛门禁地,除了门中人外不可踏足。” 一旁的蟒精扫了她一眼,先行出声解释:“展云幕是天衍宗弟子,只是早年受伤落下了病根,才被送来圣佛门修习秘术治疗。” 天衍宗是与圣佛门并称两大宗的仙门,关系历来交好。 难怪明明是佛修的队伍,却混进来个使剑的家伙。 步颜不再作声,将视线转移回翦舟身上。他此时没有看她,而是表情严肃地注视着大门处。 “我说,你不把她放下?” 翠衫青年眼看着他向入口走近,手指了指毛绒绒的红团子,“你我进去是要看阿青的妖丹,你带着她做什么?” “你已非我门中人,我没有义务告诉你。”翦舟头也不回道,声若寒泉。 说罢他也不管蟒精气得脸色铁青,淡然地迈步跨过门槛。 穿过一层冰冷如水的结界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处修建在巍峨青山间的恢弘佛殿。 步颜看得几乎移不开眼睛。 穿书前她已修成了界中顶级的大妖,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仙。一众妖族为了讨好她,各种奇珍异宝不要钱似地往她洞中送。 久而久之,她的洞穴也被装点得富丽堂皇如宫殿,每回大宴宾客时,无不教人叹为观止。 但与眼前的建筑相比较,轻轻松松就被秒成了一堆朽木。这番景象岂能简简单单用鸿图华构来形容?不愧是名冠修真界的圣佛门。 “镇邪塔另有七十二道禁制,开启还需要些时间。” 翦舟走得不快不慢,银发随清风拂动,“我去取钥匙,你们就先由侍童带领,去塔外稍作等候吧。” 他轻轻将怀抱的小狐狸放到地上,起身拂袖欲走。 步颜连忙勾住他的衣角:“我能和你一起去吗?镇邪塔我无所谓进不进,但我想跟着你。” 又不是她要去看老婆,塔不塔的才没意义,还是时刻监视他的状况更重要。 翦舟明显顿了下,对上小狐狸委屈的小眼神,轻叹一声复又屈膝蹲下身。 “颜颜,不能粘人。” 他以一种亲切又疏离的语气对她说道:“禁地规矩多,许多地方不是你想去就能去。你先到镇邪塔外等待,我很快就来。” 手安抚似地拍了拍她脑袋。 步颜还想再说话,却见眼角余光一闪,周遭原本空无一物的位置凭空出现了数道人影。 五六名精雕玉琢的侍童围拢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佛礼。 “恭迎首座。”他们个个神情冷漠,姿态却谦卑非常。 “带他们去镇邪塔外等候。”翦舟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命令。 侍童们齐声应了句“是”,步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几只冷冰冰的手托着肚子抬起来。 一团缥缈的白烟升起,烟消雾散时,原地已然只剩下翦舟一人。 佛门的地盘,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金砂粉刷点缀的莲花灯照明。 少年挺拔的身姿一半隐于夜色,一半被照得通明。遥遥望去仿佛一尊意外堕天的神像。 他静静望着镇邪塔的方向,立了许久。 “首座。” 忽然一团白烟腾起,刚才几名侍童中的一位自雾气中步出,小跑着来到他身侧拜了拜。 “已将它们送到镇邪塔外了。按您的吩咐,也安排了门中弟子在暗处观察。” “好。”翦舟点头,没有太多反应,“可有何异常?” “玄蟒修为已散,即便想做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老老实实在镇邪塔外等候您。” 侍童回答,说着噎了噎,稚嫩的脸上逐渐显现出为难来,“至于您带回来那只小狐妖……” 翦舟食指动了动,缓缓回眸看过来:“她有不对劲?” 莲花灯内灯芯倏然没由来地闪了闪,险些熄灭。 侍童摇摇头:“您若是问她有没有妖界奸细的嫌疑,那倒是没发觉什么异常。应该就是只误打误撞遇上您的野妖。” 涌动的清风骤然间消散,莲灯重新复明,光彩熠熠。 “那还有什么事?”少年随手掐了个净身诀,静默片刻后低声问。 侍童壮着胆子看向他,欲言又止:“许是在山中待久了,她有太多好奇的问题,比如……” 翦舟皱眉:“比如什么?” 侍童一脸古怪道:“比如她方才挨个逼问我们,为什么您分明是佛修,却有一头如此茂密的秀发……”《 》 5、青蛇的记忆 镇邪塔外,步颜狠狠打了个喷嚏。 不好,谁在骂她! 小狐狸用肉垫搓了搓鼻子,警惕地环视四周。 镇邪塔位于一处开阔平坦的庭院内,通体鎏金,雕文刻镂极尽恢弘大气。此时数道禁制和守卫已撤,周围空无一人。 “别看了,这附近但凡有个活物都得让你给烦死了。” 蟒精终于等到她消停,已经面如土色:“你别姓步了,改名姓范吧。就叫范得狠,范得慌,范得不行。” 一旁并排站着的侍童们闻言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 步颜一听不乐意了:“道友,你格局小了!你我现在都有求于翦舟,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点。” 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你那是想了解他的人吗??”蟒精忍无可忍地骂出声,“你分明就是馋他头发!你好色,你无耻!” 好家伙,猝不及防一口大瓜。 侍童们听得瞳孔地震,几只耳朵全都悄悄竖起来。 “随口问一问嘛。”小狐狸不以为然地嘟囔,“了解一个人,自然应当了解他的全部。你呀,还是太年轻……” 穿书前她光是修炼就有三千年,要比资历,他爷爷的爷爷都得唤她一声大王。 蟒精两眼腾地窜起两团怒火,阴柔的脸上忽青忽白。 谁能比他更倒霉?刚死了老婆没了修为,还要被只狐狸折磨耳朵。谁可忍蛇都不可忍! 他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前捉她,围观群众侍童们一看情况不妙,连忙上前阻止。 场面一时间陷入混乱。 步颜轻盈地蹦跶两下,跳上塔外的大理石护栏躲避,紫眸中悄然揉进几分凝重。 她的感觉没有错,这地方确实不对劲。 从刚才靠近这里开始,她就明显感觉周围空气冷了几度,气氛也变得甚是压抑。 不仅如此,还有一道阴冷诡异的力量贴着她的脊背扫过,肆无忌惮,寒气逼人。 小狐狸头皮发麻,瞟了眼那头正上蹿下跳的蟒精。 进入这里之后,他的情绪也暴躁了许多。想来跟这股不明的怪力脱不开关系…… 镇邪塔里,究竟关着什么? 步颜瞳孔微缩,尖尖的爪子在石柱上抠出几道划痕,想要进一步扩大神识去探查。 但很快地又被她自己摁住。她忽而转眼,瞥向不远处漆黑茂密的树丛。 庭中月光疏离明净,偶有几道斑驳的树影摇曳,看似风平浪静。 虽然她现下修为倒退,但毕竟是大妖,神识的敏锐仍是远超常人。 因此她很轻易就感知到,那树丛中正埋伏着数名佛门弟子。 是翦舟不信任他们,所以特意安排的眼线吗? 步颜眯了眯眼,强忍住一探究竟的冲动,骤然将神识撤去。 如今的她还不能暴露身份,最重要的是得苟住,留在翦舟身边。 毕竟她的任务,只有除掉邪佛。 小狐狸甩了甩尾巴,装作休息够了的样子跳回“战场”,娇声娇气地继续逗蟒精。 过了好一会儿,翦舟姗姗来迟。 “久等了。” 少年绝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仪容整洁,袈裟上的污渍也已彻底清洁,整个人又变回了不可亵渎的圣佛。 侍童们纷纷朝他行合十礼,侧身让出通往镇邪塔的台阶。 “翦舟!”步颜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肩上,“你来了,他想杀我!”一双圆圆的眼睛控诉似地看向蟒精。 翦舟没说什么,抬手轻抚了抚她皮毛,随后看向蟒精:“禁制已解,钥匙在我手上。进塔吧。” 面对破坏规矩的罪妖,他的态度实在是肉眼可见的冷漠。 翠衫青年恨恨瞪了步颜一眼,无奈对着他又犯怵,只得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扭头朝塔门走去。 翦舟不轻不重地往步颜头顶拍了下:“顽皮。” 他的语气没有多少斥责,更多是淡淡的无奈。 小狐狸娇气地舔舔毛,用鼻尖讨好地往他脖颈蹭了蹭。 少年便也不再多话,驮着她抬步也走向了镇邪塔。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塔内,方才去向翦舟汇报的侍童走上前将门关闭,看向自己正在窃窃私语的同伴。 “你们聊什么呢?”他端着一张孩童的脸,讲话却是老气横秋。 “颂福,快来!”其中一名侍童朝他招手,将人唤过来,“大事不妙!我们方才听说那狐妖欲对首座不轨!” 名唤颂福的侍童大惊失色:“什么意思?!她想害首座??” “不清楚。”侍童摇摇头,“但听那蟒精说狐妖她馋首座的、的……首座的什么来着?” 另一名侍童一拍大腿道:“说她馋首座身子!” 大胆!颂福吓得脸都白了,扬手作法就往别处赶:“这妖孽简直歹毒!我要将此事禀告长老,绝不能让她伤到首座!” 馋首座身子,那不就是想吃了他吗!佛门禁地,岂能容一只妖孽放肆! 此时正在镇邪塔内的步颜再次打了个喷嚏。 “颜颜,你着凉了?”翦舟将她从肩上抱到怀里,仔细检查道。 小狐狸摇摇脑袋,一头雾水。 今天怎么回事?谁又在骂她吗? 她看了看爪子,正暗自疑惑,忽然发觉右眼皮也开始狂跳不止,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翦舟,这塔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她鼻尖耸动,嗅到一股阴湿腐烂的气息,以为是这味道影响她。 那是一种混杂了腐朽草木和烂肉,又仿佛浸泡过鲜血的气味,扑鼻而来,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潮湿气。 “镇邪塔有九十九层,每一层都镇压着不同的邪祟。它们要么修炼邪法,要么滥杀无辜,罪孽深重,死后也无法肃清一身恶气。” 翦舟抱着她拐过一处转角,眉眼波澜不惊:“我们现在第七层,这里关的都是蚕食人肉的精怪。” 蚕食人肉,难怪这一层尽是血污腐肉之味。 步颜想象了下那场景,忍不住恶寒。即便是她见多识广,想到那等血肉横飞的惨状也还是觉得作呕。 相比之下,蟒精就显然对此不甚关心。 他从进入塔内就收敛了情绪,一脸严肃地左顾右盼,寻找着亡妻的妖丹。 “阿青在哪里?”翠衫青年双手握拳,蛇眼审视地环顾四周。 “第八层。她犯的是修炼邪术之罪,妖丹被浸在佛清池中洗去瘴气。” 翦舟指了指正前方的木质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寒冰结成的门,透过冰面隐约能看见其后悬浮的万千光点。 “从现在起,不得喧哗,我带你们进去。” 他叮嘱道。而后单手抬起以衣袖作掩护,脚踏着几朵金光结成的莲花,纵身一跃穿过门后。 极寒的冷风夹杂着飞雪席卷而来,步颜被冻得直往他衣襟里钻,终于明白他为何要抬起袖袍。 莲花汇聚飘下,拉伸成一只小船落在水面上,登时间漾开圈圈涟漪。 佛清池,池水冰寒彻骨,可洗涤尘世罪孽。 方才他们看到的模糊光点,原来是一只只悬浮于空中的冰笼。每一只笼内都锁着一枚妖丹,幽幽散发出玄秘的光芒。 步颜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还泛着丝丝烟气的湖面,不自觉噤声。 “这便是青蛇的妖丹。” 白衣少年启唇,口中呵出一团白烟。 他以心念操纵小船驶动,来到一只盛着枚碧绿色妖丹的冰笼前。 蟒精几乎是颤抖着将妖丹取出。 “阿青……”他阴柔俊白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悲痛神情,泪顷刻如雨下,“为夫来晚了。” 那日她临行前,还是名一袭青衣的妩媚女子,不过短短数日,却只剩下这枚拇指大小的珠子来。 想至此处,蟒精怨毒地剜了翦舟一眼,凄厉控诉:“是你……就是你杀了阿青!” “你至多只有半个时辰。”翦舟面不改色,淡然提醒,“现下已过去有一炷香。” 言下之意,再不抓紧时间就要无功而返了。 翠衫青年面色愈发铁青,奈何受制于人,只得迅速收拾好心情,运功查看亡妻妖丹中所存的记忆。 他一双眼睛倏然变成猩红,重新化成蛇形,一口将妖丹吞吃下腹。 刹那间,池水静止结固成一面冰镜,承接住他口中溢出的绿色灵气开始放映一段记忆。 步颜悚然一惊,目不转睛地低头看—— 仿佛是一出戏在眼前放映。 雨后的山林浓雾密布,潺潺溪水顺着石岸奔涌,发出哗啦啦的清澈声响。 一条小小的青蛇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已然是奄奄一息。 它脑袋无力地垂落在岸边,腹部有道被捕蛇夹撕裂出的伤口,深刻狰狞,流出汩汩鲜血在水中弥散开来。 静谧山林,一条重伤的小蛇能有多少机会获救? 它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溪水寸寸冲走自己的身体。 孤独地等死。 “咦?殿下,这里有条受伤的小蛇!” 忽然,一道惊奇的女声响起。 青蛇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已然涣散,盯着声音的来处也久久不能视物。 是人族吗? 它在心里默默想,思绪跳到了稍早时设下陷阱试图捕杀它的农夫,只觉口中泛起浓浓的苦涩。 真是讽刺,它为了不死在人的领地,硬是拖着这具残破的身体逃回山林。 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入了人族手中。 多可笑。 青蛇翡翠似的碧眼淌出冰凉的液体,半为心凉,半为不甘。 “啊!哭了,它哭了!”那个声音再度响起,随即它感到身体一轻,像是被谁抓了起来。 “嘶嘶——” 它吐着信子垂死挣扎,几乎调用了全身仅剩的所有力气,拼了命地抬头看。 破碎的目光逐渐汇聚,眼前的光影也愈发清晰。 这似乎是个路过此处的车队,尽头有一辆马车。 一群侍卫以马车为起点,呈一字形排开队伍直到小溪边,将这方地域守护起来。 几名婢女则撩开车帘,安静地退居两旁。 青蛇被捧着往马车走去,越近越闻到一股冷香。 又是要拿它当药引的人吗? 奄奄一息的小蛇无力挣脱,恨得獠牙毕露。 它暗暗在心中做好打算,稍后抓住机会,定要一口咬在这捉走自己的人身上。 “殿下,您看,这条小蛇在哭啊!莫非咱们真的遇见了妖?” 抓着它的是名婢女,此刻正兴奋地高声喊叫,急吼吼冲到马车前,将它举高给谁看。 日光穿林,陡然大亮。 青蛇的眼中,倒映出另一双眼,乌眸盈水,意温如玉。 “伤得这么重,总不能留下它等死。不如带回去,瞧瞧能不能救活吧。” 它听见那人柔和的声音如是说。继而少女的眉眼逐渐清晰,一眼万年般刻印进它心底。 此时的幕布外,步颜忽然感到抱着自己的翦舟手臂微动。 “怎么了?”她收回视线,不解地扭头看向他,“有什么不对劲吗?”正看得入迷呢,突然就被他打断。 白衣少年沉吟不语,片刻后道:“只是有些稀奇,原来青蛇还曾和这位有过一段渊源。”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认识她?”小狐狸吃了一惊,目光在镜面中救下青蛇的少女和翦舟之间转移。 翦舟想了想,简洁地解释:“谈不上认识,只能算认得。” “若是没记错,这一位应当就是八百年前,东昭国皇后嫡出的长公主。”《 》 6、原来是谎言 “若是没记错,这一位应当就是八百年前,东昭国皇后嫡出的长公主。” 偌大一个镇邪塔八层,一时间空气都仿佛陷入了停滞。 白衣少年立在船弦边,手指了指湖面,若有所思:“瘟疫时期,长公主亲身慰问百姓,却不幸染病身亡。此后民间一直有她的传说。” 金枝玉叶,却甘愿为平民赴死,这是何等的爱民如子。所以尽管已过去八百年,她的画像仍被当作神明供奉于人间。 “难怪你一眼便认出她。” 步颜恍然大悟,随即又生出新的好奇,“看青蛇的记忆,是长公主救过她?玄蟒,此事你可知晓?” 蟒精的惊讶并不比他们少。 听见她问话,他猩红的蛇眼拉成竖瞳,亦是摇摇头:“我与阿青相识于三百年前,再早的事她从未与我提过。”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向来厌恶人族的妻子,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青蛇的记忆里会有答案。”翦舟打断二妖,将注意拉回到湖面,“有何疑问,一看便知。” 佛清池上方升起一层白茫茫的雾,及至雾散,尘封的过往终于重现天日,再次放映于三人眼前。 此时的青蛇重伤已愈,跟随着救下它的少女生活。少女便是彼时东昭的长公主。 她虽是人族,却对妖兽有着一视同仁的善心。 “阿青,我听说妖是能化成人形的,你还要多久才能变成人?” 某个月夜,长公主倚在高高的宫阙小窗边,手托着下巴一脸期待地看着它。 一双剪水秋眸顾盼生辉,仿佛能耀出光。 青蛇已经与她相处很久了,对她时不时提出的稀奇古怪问题也已司空见惯。 “妖修化形需要上百年,你们人族寿命短短数十载,想看我化形,你等下辈子吧。” 它懒洋洋地盘在窗框上,刻意隐瞒了自己早已达到结丹期的事实。 “阿青真过分!讲话总是这般伤人心。”长公主鼓了鼓腮帮,却没真的生气,“我只是很好奇嘛。” “人妖本殊途,你好奇妖做什么?”青蛇瞥了她一眼,“若不是你救我一命,我也不会跟着你。” 长公主闻言愣了愣:“我不好奇妖,我是好奇你呀。” 好奇它? 通体碧绿的小蛇眼光微动,默默噤声不说话。 长公主以为它是听不懂,于是凑到它面前,好脾气地解释。 “阿青你这么小又弱的,假如不快快长大变强,以后又受伤了怎么办?” 少女的容颜皎美如明月,直视着人讲话时,很容易引得对方目眩神迷。 “就像你说的,我的寿命只有几十年。那我死后你该怎么办呢?” ——她死后。 青蛇的心口忽然像堵了什么,不大舒服。这种感觉它不曾有过,并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它只是突然觉得不开心。 “看你的月亮,别来烦我。”它将头埋进身子里,回避似地闷闷道。 窗外月光皎洁,万物空灵,亘古不变的夜色浓郁,一晃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 “阿青,我向父皇请了命,过几日前往瘟疫爆发的地区慰问百姓。” 昔日的少女褪去稚嫩,越发出落成端庄高贵的一国公主。 她也渐渐学会了承担责任。 青蛇仍是盘在窗框上,一如寻常般懒洋洋地抬眼看她:“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朝臣说瘟疫是天谴,上奏请了好些修士前去作法。”长公主摇摇头,“你陪我去,万一被捉了怎么办?” 那你染了瘟疫又怎么办?这句话在青蛇心底辗转许久,到了嘴边还是没讲出来。 “我送你一片鳞,你将它随身携带,可保你不染病。”它从心口处扯下一片蛇鳞,暗暗将法力倾注其上,衔着递给她。 长公主接过,呆呆地盯了好半晌,蓦地弯起眼睛冲它明媚一笑。 “阿青,你也要好好吃饭,快快修炼,照顾好自己哦。”她柔软细腻的指尖轻抚它头顶,温柔地道。 青蛇在窗边目送她离去。 冬去春来,枯藤抽枝,它始终趴在窗框上静静地等待,第一次发觉岁月的流逝竟能如此缓慢。 凡人一生如白驹过隙。等她回来,又该长成了什么样? 青蛇反复在脑中思考着。 可它没想到,它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回来。 东昭历八十八年,长公主染瘟疫,薨逝于返京途中。王土之下,百姓莫不痛哭哀悼,送葬队伍绵延十里。 皇陵封闭时有修士在场,青蛇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它循着法力找到自己那一片鳞,才知晓原来是她遇见一名重病的乞儿,将鳞片赠给了他。 ——“我死后你怎么办?” 它想起她这句话,浑浑噩噩飞进初遇时的山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惊觉自己化成了人形。 结丹期它早已突破,迟迟不肯化形的原因,其实是它还未想好做人的性别。 蛇族分化只有一次,它起初想做男人,但后来知晓后宫不可有男子,便想着做女人也罢。 无论做哪个,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 “……叫你要当大善人。” 青蛇注视着溪水中,自己雌雄莫辨的面孔自言自语,“不是想看我化形后吗?”这下好了,永远看不见了。 水中映出一名青衣美人妩媚艳丽的身影,若有皇族人在,也许会发觉这张脸和病逝的长公主有五分相似。 后来“它”便成了“她”,世上再无小青蛇,只有化为女身的阿青。 三百年转瞬即逝。 彼时的青蛇修炼之刻苦几近癫狂,硬生生用别的妖修一半的时间,将自己突破进了元婴。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治愈困扰自己多年的怪症。 怪症是从长公主病逝之日发作的。经年累月,越发地令她心痛如绞,胸口仿佛空掉一块。 “莫不是你修行到了瓶劲期?”一次同族的蛇精提醒她,“蛇族修炼,还是寻个道侣双修来得快,不如你也去找条雄蛇试试?” 道侣吗?青蛇怔忪,脑中却没由来地闪过一张姣美如月的脸。 元婴期的妖修不太多,又是蛇族的就更少了。挑来挑去,她选中了圣佛门里那条七百年修为的玄蟒。 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他,不料那蟒精见她的第一眼便失了神,竟是反过来主动求娶她。 “阿青,做我的道侣吧。”翠衫青年半跪在她身前,真心诚意道,“日后我来保护你,陪伴你修行。” 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眼睛,她内心却毫无波澜,只是觉得这样也不错,便将手伸进了他掌心。 过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太多改变。 玄蟒对她很好,总是亲自指导她修炼,还将自己的修为传授给她。有了他的帮助,她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不仅如此,他还耐心地记下她所有喜好,对她体贴又关心。 但很奇怪,越是与他相处,她便越觉得心里的缺口变大。每每午夜梦回,总莫名地痛不欲生。 “我去妖界找过医师了,他们说你这是伤了情根,需得慢慢填补。” 又一日在她病发后,玄蟒抱着她温柔安慰道:“阿青,我们要个孩子吧。从此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你也就不会缺爱了。” 爱? 青蛇对这个字很是陌生。 什么是爱?她都没听过,又为何会缺它? 抱着这样的疑问,她独自一人来到一处郊外散心。 巧的是她刚好目睹了一条受困的白蛇,被名人类少年放生的一幕。 “公子之恩,奴家不敢忘,从此当寄情于公子,只盼他日得以回报。” 少年听不懂白蛇的话,她却能听懂。 青蛇柳叶眉轻轻蹙起,追上前询问白蛇:“你说的寄情,是什么意思?”她自幼在山中独自修行,对这些不甚了解。 白蛇一脸的莫名:“自然是爱慕之情啊。” “爱慕?” “你已是元婴期的大妖,却还参不透情为何物吗?” 白蛇仅是稍稍一思考,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情便是爱,爱便是说这个人在我心中独一无二,我盼着他得这世上一切的好,能活得长久,一生喜乐。” 盼着她得这世上一切的好,活得长久,一生喜乐。 青蛇一惊,只觉被困惑掩盖多年的灵台顿时清明,心也不再空寂。 原来是爱上她了啊。 那年人族公主的音容笑貌宛如转灯从她眼前飞闪而过,阿青眼眶一热,待回过神来时已然泪流满面。 此后她秘密地有了个计划。她想把她带回来,让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人死如灯灭,转世之人皆已了却前尘。就是能带回来,她也不是原来的她。” 青蛇遍寻妖界,终于找到的这名巫妖如是说,“你确定还要找回她?” “我确定。”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劝了。” 巫妖将一条拇指大的蠕虫递给她,面纱遮盖下的双眼隐隐透出一丝精光,“重塑肉身需要妖体孕育,你把这蛊虫吞下,待养大诞下它即可准备好肉身。” 青蛇眼也不眨地当即将其吞下。 “看出来你是真的心意已决。”巫妖发出一阵怪笑,“至于魂魄,我可以替你找寻她转世,但想要原本的她回来,还需要一件至宝。” “这宝物整个妖族都想要,你必然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什么时候你把它带来,什么时候我就帮你把这人类少女带回来。” ……那个东西…… 青蛇碧色的眼凝重,双手紧紧攥住袖口。 一个念头顷刻间掠过,她倏然飞天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绝尘山,她和玄蟒的洞穴之所在。 玄蟒身为圣佛门的结契灵兽,有一把出入镇邪塔的钥匙。只要她能拿到手,就有机会盗出“那个东西”。 “阿青,你看这是什么!” 翠衫青年见她回来,满眼欣喜地迎上前去,将手中的汤汁递给她,“这是求子汤,上回不是说要个孩子吗?喝了它能容易些。” 他很兴奋,故而没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和异常。 心中悄然升起一个计划,青蛇端着碗静默了半晌,猛地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没多久她便有了“身孕”,玄蟒为此惊喜不已,对她更加体贴上心。 但他不知道,这所谓的孩儿其实是只蛊虫。她设计这一场戏,也是为了找个法子从他手中骗得钥匙。 终于,她找到机会,欺骗玄蟒孩儿胎死腹中。 这条蟒精似乎从未对她有过怀疑,悲痛之余听说她要去镇邪塔盗取起死回生药,也就毫不犹豫地把钥匙给了她。 临行那日,她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也曾有过愧疚。 但也只有一瞬间。蛇族向来薄情又专情,她心里已经有了人,便再也住不进另一个了。 ——“阿青,你化成人形是什么样?” 她还想听她的小公主像这样笑着问她。所以即便知晓前方很可能是死路一条,她也绝不能退缩。 …… “够了!!” 随着一声几近崩溃的怒喝,所有的画面消失,沉浸在青蛇记忆中的步颜也随之回神。 她的心脏还在为看见的一切狂跳不止。 “不可能,不可能……” 方才的吼声是玄蟒发出的,他变回了人形,俊白的脸上目眦欲裂,“这都是假的!阿青不可能这样对我!!”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角滚落,见者无不为之悲痛。 即便是一向热衷于走在吃瓜第一线的步颜,此时咽下这口大瓜以后,都不忍心再对他说什么。 她看他的眼神写满了同情。 太惨了,为了替老婆复仇不惜送死,结果发现人家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步颜心想还是自己见识少了,不如在城里住过的妖会玩,于是果断选择不说话装哑巴。 抬头看向翦舟,见他眉眼间也难得地浮现出来几分意外。 但少年眸底仍是沉静淡漠的,没染上半分多余的情绪。 “青蛇的妖丹你看过了。” 翦舟面对着玄蟒,一挥手抹去残存的白雾,“她擅闯镇邪塔确有其事,按律当斩,佛门没有冤枉她。” 蟒精双手撑地跪在船上,闻言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他以为自己是为爱殉道,没想到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 在阿青的记忆里,甚至都从未对他有过半点情谊。 玄蟒只觉得自己活成了个笑话,所有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心脏剧痛猛地碎裂成片。 “……你杀了我吧。”他双目失神,俨然没了生存的动力。 “依你所作所为,原本是该死的。但你也是受骗的那一个,我佛慈悲,不降罚于枉者。” 翦舟的语气较之来时和缓了不少,“你罪不至死。既然如此,就罚你留在这里守卫镇邪塔,一千年后方能偿清孽债。” 对妖族而言,一千年不过就是一场闭关。 步颜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怀疑翦舟是在有意放水。 蟒精已无心再做任何挣扎,残酷的真相将他所有的希望击得粉碎,如今有人替他指一条路,于他反倒是好事。 “阿青被斩之前,可有说过什么?”他沉默了许久,终还是不甘心,鼓起勇气问。 他只是不愿相信,夫妻三百年,难道她就当真没对他有过一点点真心吗? 翦舟与他对视,透金色的眼眸微微波澜。 少年想了想,道:“有一句。” “是什么?”翠衫青年眼中豁然焕起亮光。 “她盗走了毒杀大妖用的散魂丹,想来是为了必要之时自行服药了断。”翦舟目光下移,不看他的眼睛,“至于为何要了断,大概是不愿连累你。” “她死前说‘一人罪一人当’,那个时候,她是有想起你的。” 玄蟒听得双眼圆睁,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划落脸颊。 步颜窝在翦舟怀里,靠他胸口最近,因而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 此刻那处的跳动,分明比平时要稍快些。 他撒谎。 她不出声地默念,看佛子的眼神中浅浅地漾起一圈涟漪。《 》 7、耍流氓 佛清池水重归平静,小船上的三人久久无话。 碧绿的妖丹在抽出记忆之后彻底失去了法力,宛如明珠蒙尘,变得暗淡无光。 步颜看着它被放回冰笼,忍不住感到唏嘘。 他爱她,她爱她,这关系乱得都快扭成麻花了,换她也得脑子一热干出些疯事来。 “情啊爱的,果然沾不得。” 小狐狸摇摇头,一脸深沉地感慨,“还是好好修行最重要。”毕竟成仙以后什么样的快乐得不到。 抱着她的少年闻言低眸看了她一眼:“颜颜觉悟甚高。如此一来,日后教导你门规时也就省力不少。” “什么门规?” “佛门第五戒,不淫邪。你若想留在门中,自然也当遵守。” 翦舟瞧着她,唇角含笑,“发情之事你也不必担心,门中到时自有专人替你处理。” 处理什么?!不是她想的那种吧! 步颜眼神中透露出惊悚,憋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这倒也不必。雄兽就算了,雌兽也没有这个条件啊……” “条件?”这回轮到翦舟不解。他眉轻轻一皱,似是有些困惑,“你是指?” “就是噶、噶蛋……” 步颜说不下去了,光是想想都觉得浑身发毛。 她没有那东西要怎么噶?!总不至于将她开膛破肚吧! “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翦舟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到时会有门中弟子为你熬煮特制的药汤,助你安然度过那段时间。” 说罢他抬起手,指尖在虚空遥遥一划,从不知何处的空间里抽出一卷竹简来。 “这是圣佛门的灵兽名录。” 他用法力使竹简悬在空中展开,找到玄蟒的名字将之抹去,改为填上步颜的名字。 名录更新一结束,上头的墨迹便立即凝固,像是用刀子凿出来的一样。 “颜颜,手。”他轻声提醒。 步颜看得一脸懵,乖乖伸出爪子,眼看着他将之握住按在了字迹上。 千丝万缕的白色触角揉按她爪心,仿佛成群的细小虫子,牵引着使她的肉垫在竹简中留下一枚金色的印记。 一大四小五个圆,组成了朵小花。 翦舟阖眼,长发无风自动,搅起一泼池水将竹简上玄蟒的蛇鳞印洗净,随后重又将其放回空间。 “结契的妖族都要在名录上留下印记,这印记唯有佛清水可洗去,迹无则契约无。” 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如今玄蟒的位置交给你了,你往后可在圣佛门中修行。” 难怪要带她进镇邪塔,原来是要做好入门登记呀。 黑户步颜突然解决了容身处的问题,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样我就能跟着你吗?” “你结契的对象乃是圣佛门,并非是我。”白衣少年摇头,“如今你修为尚浅,待日后你晋升结丹期,就会将你派往绝尘山守护百姓。” 那不还是不能跟着他吗! 步颜一听头都大了:“这怎么行!我就想跟着你!若是不能那我也不要结契了。” 她长长的尾巴竖得老高,肉眼可见的抗议和不满。 翦舟见状温和一笑:“送你走也要等到结丹期。依你目前的修为,应当还得要三百年,在此之前你都可以跟着我。” 他好脾气地摸摸她脑袋,像在哄不安的小孩:“颜颜乖,不必害怕,圣佛门里不会有人伤害你。” 山中的幼妖抗拒人族很正常,他得对她耐心。 翦舟在心中暗暗想。他思忖片刻,带着她和蟒精一道飞掠出第八层。 待重新站定,三人已又回到了冰门外的楼梯上。 “你们在此稍作等候,我去将玄蟒要待的禁室划出来。” 少年弯腰把步颜放在地上,而后一拂袖如清风消逝而去。 步颜老大不高兴地四脚着地,还在为事情发展不按自己计划来而懊恼。 她余光瞟见一道极为不善的目光。 “呵,狗腿子。”蟒精双臂环抱,斜着眼睛不屑道。 步颜:? 步颜:你又在发什么疯? “难怪你一路上磨磨蹭蹭不肯离开,还非要缠着翦舟。” 翠衫青年冷笑,“原来你本就想着要跟随他!是我单纯了,不如你们这种山里妖会算计,有心机。” 步颜不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他有病:“你是妒忌我抢了你的灵兽之位?” “那破契约我早就不想要了。”蟒精怼她。 “事已至此,你想跑也跑不掉了。该说的话我都说过,警告你不听,那往后遇到什么事也是你咎由自取。” 他狭长的眼睛罕见地揉进丝丝凝重。 “念在翦舟留我一命的份上,我给你们提个醒。他中的毒迟早会发作,唯一的解法是下月十五去绝尘山天池,取日月精华调息排毒。” “不然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空旷黑暗的塔内,他的声音被拉伸得异常沉重可怖。 步颜想说的话忽然都像被堵住,怔怔盯着他的眼睛无法动弹。 “什么叫我也会死——” 她刚刚问出口,只听塔顶忽地吹过一阵疾风,犹如千军万马齐吼着过境,发出声嘶力竭又令人生寒的动静。 “不能再说了。”蟒精骤然变了脸色,“它在听。” 它是指谁? 小狐狸越发感到一头雾水,歪着头看他:“你指的是镇邪塔里的邪祟?还是什么?” “小东西,你记好,想在圣佛门里活得长久有两不问。” 蟒精突地压低声凑到她耳边,“一不问关于翦舟的任何事,听见也当没听见。” “二不问这塔里,究竟关着什么东西。” 他恫吓似的幽幽一叹,着实把步颜吓了一跳。她脊背不自觉发麻,隐约又感受到了先前塔外那股怪异的神识。 若有若无,阴气逼人,像是某种邪恶冰冷的东西躲在暗处肆意窥伺。 别说,这警告来得还真及时,她现在就想问第二个。 翦舟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楼梯口。 “事已办妥。”他看向蟒精,“佛印指路,你跟着去吧。” 说罢他拇指微曲,掌心翻出一枚卍字佛印落到玄蟒腕间。 翠衫青年不再多话,干脆利落地接住佛印便跟着前往某个方向,从始至终没有回头过。 楼梯上只剩下翦舟和步颜。 他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跳上来,我抱你出去。” 步颜望着他犹豫了下,纵身一跃踩着他的掌心跳到他怀里。这回她做得就熟练多了。 “我们出塔以后去哪儿呢?”她扒着他手臂,才发觉到他虽然看着清瘦但实则臂膀肌肉很结实。 “这里还不是圣佛门。”翦舟任由她对自己摸摸戳戳,“我们先与云幕汇合,再一道回去。” 他们下到镇邪塔一层,推门而出。 高大厚重的金门在背后缓缓关闭,步颜回眸,趁着大门彻底合拢之前最后向里看了一眼。 塔内仍是漆黑幽暗,少有的灯笼发出的光也被衬得诡异阴森。 这塔里的东西,一定很危险。 步颜心中莫名升起这样一种预感。 一人一狐安静地走远,不多时身后高塔就已看不见。 “那时我去取镇邪塔钥匙时,你都在做什么?” 整日的劳累让步颜身心俱疲,此刻被翦舟抱着得以放松,她正忍不住犯困时忽然听他问道。 “你说在塔外等的时候呀?”小狐狸懒洋洋地应,“就是四处看了看,这地方修得真好,一看就很有钱。” “只是看了看?”翦舟的声音听来略显遥远,“我听侍童说,你对我有许多好奇。” 艹,原来是这几个老六出卖她! 步颜一下瞌睡都醒了大半:“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你是我下山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呀。” 边说边可怜巴巴地冲他眨眨眼。 翦舟喉间逸出一声轻笑:“不必如此紧张,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他注意到灯下有堆飞蚊聚集,细心地用手罩住她眼鼻。 “只是往日听人说,山中修行的妖精一向怕人,尤其是佛修为主的凡间修士。” 少年清隽的轮廓被灯光映得格外柔和,“你不怕我吗?” 她从天而降落进他怀里,这一路又一直乖乖跟着他,实在是极通人性。 私下里,他其实很喜爱这样温顺的小动物。 “起初是怕的,可后来你一直保护我,就不再怕了。”小狐狸尖尖的耳朵动了动,“我们狐狸很知恩图报的。” “嗯,我虽未有过狐妖做灵兽,但我相信你。” 翦舟许是因为了却一桩事,此刻也放松了不少,言谈举止不再如先前那样冷静克制,多了些属于少年的真挚。 “你亦是我收下的第一只狐妖,我会尽力照顾你。” 听见这话,步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来这里是为了杀他。 因为书中已经写明,他是未来的邪佛,是会搅得六界天翻地覆,生灵涂炭的大魔头。 无论他现在再是纯善,日后也会有这么个契机令他堕佛。 她不能再同他深交了,否则势必会影响到完成任务。 水润的紫眸暗了暗,步颜就着他为自己挡虫的姿势闭目小憩,假装睡着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她真的生出了困意,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地。 时值中夜,皎洁月光穿云过,挥洒在庭院似与清风相呼应。 翦舟轻轻将手撤开,澄明的金眸垂下,细细注视着怀里的小狐狸。 它比一般的狐狸要生得漂亮许多。细长的身子覆着红莲烈火般的皮毛,两只耳朵尖尖,显得甚是优美机灵。 少年沉静的眉眼悄然舒展开几分温柔。 下一瞬,他瞧见它搁在自己袖袍的爪子不安地抓了抓。 是睡得不舒服吗? 翦舟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和力道,和声细语地轻哄:“颜颜,睡吧。” 步颜其实还留了点意识在防备他,被叫了声后又更醒过来一点:“唔,不睡,就这样就好。” “为何不睡?你分明困得眼都睁不开了。”他如墨的眉蹙了蹙,问道。 小狐狸闻言也不回答,只是迷迷糊糊地摇摇脑袋,继续依在他胳膊上打盹。 翦舟的眉皱得更深,又见她长长的尾巴无处安放,垂落在空气中一甩一甩地,不禁又开始怀疑是自己抱她的姿势有问题。 抱狐狸要怎么抱? 他垂眸思忖了会儿,忽然站住不动,托着她腋窝将整只狐由横抱改为竖抱。 步颜正昏昏欲睡,猝不及防被他拎起来,困意尚在的眼中满是茫然。 “颜颜,”她听见他淡漠的声音,“抱我。” 随即自己尾巴根部最敏感的位置被人握住提起来。 步颜:??? 步颜:救命!有人耍流氓啊啊啊!!!《 》 8、圣佛门 “颜颜,抱我。” 白衣少年精致的脸上一派淡定,将她半举起来道。 步颜耳朵都吓立起来了:“你要干什么?!我是一只狐狸啊!!”两只爪子极其抗拒地抵住他肩膀。 翦舟墨色的眉皱了皱:“你抱着我不会睡得更舒服吗?” “不能舒服!舒服了就出大事——” 她的挣扎戛然而止,愣了一瞬呆呆看着他:“你说抱着你睡?” “嗯。”少年点点头,“我不知如何抱狐狸,怕你睡得不舒服,便想着让你自己找个舒适的姿势躺下。” 他长睫轻扇,眸底弥漫开浅浅的困惑:“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何她反应如此激烈? “没有!我做了个噩梦,还没清醒过来。”步颜恍然大悟,在心底唾弃自己思想不纯洁,嘴上连忙胡扯了个借口。 “这样啊。”翦舟不疑有他,“你梦见什么了?” 知道做梦就完事了怎么还问梦的内容啊! 步颜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编:“我梦见有蛇妖追杀我,咬住我的尾巴,还将我往上叼。” 小狐狸弱小可怜又无助,软绵绵的身子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像是被吓坏了。 翦舟沉静的眉眼注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步颜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正顶着压力试图再开口时,忽然后脑勺被人按住,整只狐趴到了他肩头。 “安心睡吧。” 她听见他清冽的嗓音,温柔又显得有些虚幻,“从今以后,你都不用再担心有东西追杀你了。” 这个姿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间的真诚。 步颜耳尖不自觉地抖了抖,敏锐地觉察到现在不是唠嗑的好时候,于是乖乖闭嘴不再出声。 她靠近他脖颈,闻到一股清新淡雅的沉香木味。丝丝缕缕,像是方才从雨后清晨的山林里滚了一圈,极致的沁人心脾。 渐渐地,她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撑不住沉沉睡去。 意识尽失前,她仿佛听见他一声轻叹,再然后是温热的掌心怜爱地抚在她头顶。 . 步颜再睁眼时,天光已大亮。 这一觉她睡得极久且沉。 穿书前她突破元婴已有千年,自那时起她就不再需要睡觉,没日没夜地拼命修炼。 不知昨夜是因为修为倒退,还是窝在那佛子怀里舒适的缘故,她竟然不知不觉就睡到了现在。 很怠惰,但是很爽。 小狐狸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一骨碌从翦舟怀里跳到了地上。 昨夜在她睡着时,翦舟就已同展云幕汇合。两人御剑飞行了一夜,此刻已经到达圣佛门外。 相比起镇邪塔,圣佛门就要显眼许多。一座恢弘大气的行宫矗立在云雾缭绕的山峰,金碧辉煌,宛如仙界降下的琼楼玉宇。 巍峨壮丽,无不彰显出第一佛宗的气派。 “师兄,你伤势未愈,该尽快回门中医治才是,为何要步行上山?” 展云幕跟在翦舟身后,犀利的黑眸扫了前方山道上乱窜的小狐狸一眼:“是为了这只妖物?” “她叫步颜。” 翦舟面不改色地纠正,“云幕,颜颜如今接替玄蟒之位,已是门中的结契灵兽。带她熟悉下道路,也方便日后她下山历练。” 无论佛修还是妖修,外出历练都是必经之路。步颜不会飞,如果独自下山就只能靠走路。 黑衣少年闻言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却仍是不屑。 圣佛门筛选灵兽的条件极其严苛,就是最弱的坐骑白虎,修为也达到了金丹期。 可这只狐妖分明只有炼气期,也不知带她回去能有什么用。 “你中意她,我无话可说。” 展云幕将剑握在手中,朝翦舟颔首,“但师兄你私自替她结契,待回到门中,只怕方丈不会善罢甘休。” 方丈? 前头假装在探路的小狐狸耳朵一竖,悄悄将神识转到这边来。 她听蟒精说过圣佛门这地方不好待,因此刚才一直在观察四周,现在听到有个疑似是阻碍的人名,立即提起了劲。 翦舟听后一愣,罕见地久久没有回话。 确实是他草率了。 少年手握着佛珠,目光缓缓落到了步颜身上。 方丈对待妖族一向不善,想得到他的承认,怕是会要费一番功夫。 “无妨。”他半阂起眼,再抬眸时神色已重回清冷,“我先带她回我殿中,日后再找机会告知方丈。” 先花些时日对她做个训练,待准备好再带她出来。 翦舟默默在心中筹划,而后拂袖继续往山上走。 一个时辰后,他们抵达山顶。 山巅风光无限好,往外看视野辽阔,往里看是坐落在青翠松柏掩映中的佛门入口。 仙雾袅袅中,红木支柱的门扉正上方牌匾处,赫然书写着“圣佛门”三个大字。笔力苍劲,字体肃穆中透出无尽的潇洒。 步颜在青玉石阶上驻足观望,一阵清冷的仙风拂过,大门缓缓敞开。 “恭迎首座归来。” 开门的是两名身着红黄袈裟的僧侣。他们似是早知翦舟会来,开门后并没显得多惊讶,双手合十对着他弯腰行礼。 翦舟向他们点点头,同样双手合十,指尖缠绕着一半念珠。 僧侣将一行人迎进门,随后径直走到翦舟身前,语气不带任何起伏地说道:“首座,释定长老传令,要您回门之后立即到客堂见他。” “客堂?”翦舟低声念道,“今日门中有客人来访?” “不是的,长老说是您带了客人回来,所以要在客堂中接待。” 此言一出,翦舟和展云幕都俱是一怔。二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严肃。 展云幕稍加沉吟:“师兄,现在怎么办?”边说着,他的目光边投向了依在翦舟脚边的步颜。 冷不丁接受在场四个人八只眼行注目礼的步颜右眼皮一跳。 她直觉现在的气氛跟自己脱不开关系,于是猛地起身跳上翦舟肩膀,在他耳边悄声说:“是不是这里不欢迎我?” 白衣少年的袈裟被她蹬掉了一点,趁着提衣服的动作,顺手将她薅进怀里抱好,“别怕,只是得带你去见个人。” “是你们方才说过的方丈吗?” 翦舟没回话,手安抚性地连续替她梳理长毛,“只是去见一面,我陪你一起,没事的。” 根据她的经验,这种情况下越是说没事就越有事。 步颜心道看来今天这一趟非去不可,于是不再问,乖巧地在佛子怀里团成一团,看起来十分温驯听话。 一旁的展云幕提议:“师兄,不如我先带她回我寮房?假如方丈问起,我便说是我捡来的坐骑。” 他本非圣佛门弟子,便是违反了规矩也不会受太重的责罚。 “方丈既然派人在此等候,就说明有人已将此事告知于他,瞒不过的。何况佛门中人怎能妄语?” 翦舟没料到步颜的存在竟然已经被门内得知,此刻也不能立即做决定。 “先去客堂吧。” 步颜眼前一花,只觉得顷刻间好似穿越了数道院门,来到一间古朴雅致的堂屋外。 客堂顾名思义,是圣佛门专门用于接待客人的佛堂。 此时他们所在的院落小桥流水,花鸟虫鱼皆自得其乐,万物有灵似乎在这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一位仙风道骨般的老僧向他们走来。 “师父。” 步颜听见翦舟和展云幕的声音齐齐响起,两人同时行佛礼,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尊敬。 释定严肃沧桑的脸上一双深目不怒自威,掌心攥着一串檀木色的佛珠 “翦舟,云幕。”他的声音浑厚,气韵十足,“我听颂福说,你们带了客人回来?” 院落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空气都像变冷了几度。 翦舟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道:“师父,弟子已将玄蟒镇压于镇邪塔,灵兽之位空悬。恰巧这只小狐从天而降,便与她结契了。” 身着绯金袈裟的释定闻言不语,仅是淡淡扫了步颜一眼。 那一眼里尽是虚妄,仿佛在看着她,又仿佛无物能入他眼。总之是极为不善。 “荒唐!” 他陡然拔高音量,“佛门灵兽,岂是随随便便一只妖物就能当的?!你将佛祖的脸面置于何处!” 说罢将手中念珠狠狠一握,四周骤然刮起呼啸狂乱的大风。 客堂的门被吹得吱呀乱晃,潺潺流淌的河水也自塘中被炫起,浇湿桥洞将石墩染成了深色。 步颜后背拱起,感受到强烈的威胁,冲着他凶狠龇牙。 她没料到圣佛门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穿书前她读内容不仔细,只草草将与翦舟有关的部分粗略带过,其他角色基本上扫一眼都嫌麻烦。 翦舟已是圣佛,她原以为他便是佛门魁首。没想到在他之上,竟然还有个师父吗? “颜颜,不得放肆。” 白衣少年见她进入备战状态,立即将她揽得更紧,说的是责备的话,语气却是在哄慰。 “师父,颜颜还是幼妖,不懂事,还望您宽宏大量。” 展云幕见释定发怒,心中亦是焦急万分。 他一咬牙,抱拳跪在他身前道:“释定师父,这小狐虽只有炼气期,但天生灵根且一心向善。绝尘山上便是有她相助,我们才能顺利降服玄蟒!” “山中野妖,怎知她是不是妖界派来的奸细?”释定嗤之以鼻,“何况纳她入门,你们可有经过我同意?!” 一缕玄金色的黑焰自他指尖迸发,大风也似得到指令般转变方向,挟着火鼓吹向步颜。 翦舟猛地抬手,甩出一道卍字佛印抵挡。 “师父,私收灵兽是弟子过错,与她无关!” 少年袖袍翻飞,澄明静敛的金眸于此刻终于出现波动,迸溅出星星点点的异光。 他有伤在身,释定又下了杀招,因而抵挡得十分吃力。 苍白劲瘦的手臂之上都鼓出青色的血管来。仿佛下一刻血便会爆体而出。 步颜心急如焚,无奈此刻自己法力少,想帮忙也帮不上。 火舌寸寸逼近,那几乎能吞噬融化世间一切的热度透过佛印席卷而来。 她荧紫色的眼眸映出那道火光,只觉丹田处有什么压抑的东西,似乎即将破壳而出。 ——他想杀她。 这样的念头一经涌现,便化成一股强势的气,自丹田流遍她四肢百骸。 爪尖已绷到了极致,她周身迫出一股极其浩瀚庞大的神识,悄然在佛印之后逐渐膨胀。 “颜颜?” 离她最近的翦舟首先感知到威压,紧皱着眉低头望去。 步颜没理他,浑身发抖地继续凝聚法力,即便骨骸都已支撑不住也不停歇。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小狐狸猛然张大嘴,发出一声尖利婉转的嘶叫声。 天地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共鸣,黑云滚滚翻涌几欲摧城,以此来向她发出回应。 伴随着强劲的风,一道耀眼的紫光自她口中迸发而出。璀璨绚丽,刺人双眼似的惊心动魄。 她拉成竖瞳的眼盈着刻骨的杀意瞪向释定。 老僧喉间一哽,竟感到脊背之上划过连串危险至极的汗毛直立感。 他怒哼一声,双手竭尽全力地前按,将法力催发到极致。 “师父,不要!!!” 展云幕声嘶力竭地阻止,提剑向火焰的方向飞掠而去。 翦舟的脸庞逐渐被极速逼近的火光照亮,瞳孔微缩。 噼啪—— 蓦地一道极细小的炸裂声响起。 剑拔弩张的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片平平无奇的树叶飞到了两股力量之间。 炸裂开的刹那,竟是轻而易举便抹消掉了所有的威压!《 》 9、卷入谁心劫 一叶碎裂,法力尽卸。 电光火石之间,几欲摧天灭地的威压在一瞬间被彻底化解。没留下丝毫的余波,唯有地上断成几截的树叶残片。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影。 几人惊愕地面面相觑,听见庭院内逐渐平息的狂风吹拂叶片发出沙沙声,云开雾散,澄明日光重现于眼前。 忽然一道和蔼的大笑声乘风飘来—— “万物有灵,草木有心,几位手下留情,可莫要伤及这满园花树性命哪。”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名鹤发老者脚踏着祥云自天边飞来。 一身藏蓝色道袍飘飘欲仙,手中拂尘随风微动。 他身后跟着几名灰衣佩剑的弟子,个个都是仙姿玉貌,所过之处片片烟霞凭空腾起,衬得一行人宛如飞仙。 “……师尊?” 展云幕看清来人,不禁愕然失声道。 来人正是天衍宗宗主,当今修真界唯二的渡劫期大能太虚真人。 “云幕,别来无恙啊?” 太虚还未落地便已看向他,长长雪白的眉毛飘逸,手抚着垂至胸口的胡须慈眉善目道。 天衍宗作为修真界第一大宗,本就足以傲视群雄,宗内各堂主个顶个都是泰斗级的人物,纵横剑修界而无对手。 太虚真人作为天衍宗宗主,其地位更是不消说。 论辈分他完全称得上是北斗之尊级的人物,但对待座下弟子却一向平易近人,没有半点祖师爷的架子。这点从他出行时的一切从简也能看出。 “有劳师尊挂心了。” 黑衣少年双手抱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自离宗以来,圣佛门上下对弟子多加照拂,倾力相授,弟子一切安好!” 他语气听来一如平日的严肃,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举起的两只手手背青筋鼓起,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在握拳。 余下三人此时才如梦初醒。 释定的袈裟因刚才的斗法沾染了尘土,他右手一翻掐出个净身诀,一股水流自他脚底向上流淌,眨眼间就将他仪容重整洁净。 “太虚真人大驾光临,贫僧有失远迎。”他双手合十,鼻尖贴着指尖敬畏地行了个佛礼。 面对这位德隆望众的宗门魁首,修为相差三级有余的释定万万不敢怠慢,立即就方才的冲突表达了歉意。 “不知真人今日要来,当着您的面教训徒儿,还劳您出手制止,实在是有辱佛门脸面……惭愧惭愧,真人见笑了。” 太虚仅是一笑。 “释定长老言重了。我未提前传信便突然造访,才是有失礼数。”他一甩拂尘扫去飞天祥云,示意弟子们等候在原地,自己则踱步走上前来。 “还望长老海涵。” 两人互相点头致歉,一旁的小辈们见状也都有样学样,朝对方的弟子互行大礼。 步颜作为外来者,是现场唯一一个游离在状况外,摸不着头脑的人。 刚才那一场暴走耗尽了她仅剩的法力,此刻已经筋疲力尽,只能瘫软地缩在翦舟怀里一动不动。 她漂亮的眼睛盯着太虚仔细打量,冥思苦想了好半天还是想不起来读到过他这号人物。 这老头看着不太简单的样子。 小狐狸瞳孔紧缩,回忆起他刚才不费吹灰之力就挡下两拨人斗法的手笔,暗中惊叹不已。 “翦舟,听闻你顺利主持祭天大典,还降服了作祟的妖孽守护百姓。此举着实当得起圣佛之名哪!” 道骨仙风的老者将目光转向翦舟,面上始终含着笑,与释定的脸色对比极明显:“不止降服了一只,还教化了一只。” 他的目光又落到步颜身上。 通常来说,步颜很讨厌被修士如此不加掩饰地打量。因为他们大多打心底里瞧不起妖族,即使表面功夫做再好,也免不了从眼神中流露出不屑。 但此刻被太虚盯着,她却并不觉得反感。反倒是被他矍铄的黑眸中湖水般平静温和的光芒所吸引,禁不住想对他一探究竟。 小狐狸眨眨眼,佯装乖巧地舔舔爪子。 “真人谬赞了。” 翦舟一只手抱着步颜,不能做合十礼,因此用单手比在胸前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弟子违反门规引得方丈责罚,大庭广众之下实在难堪,还望真人勿觉冒犯。翦舟自当再领罚。” 他言辞不卑不亢,如墨的眉眉梢压低,神情严肃又冷淡。 从对话看,他们两人似乎早就相识。 步颜的好奇心更加膨胀,一对紫玉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间来回转。 太虚抚着胡须大笑,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注意到了小狐狸不安分的窥视:“一只灵兽罢了,你师徒二人为何竟闹得如此地步?” 说着他伸出手,食指迅疾地点在了步颜额心。 小小的红团子来不及反应,一时之间竟也就由着他碰到了自己。 “唔,天生灵根,仙缘深厚,是难得一遇适合修行的好苗子。” 老者点点头,赞许道,“还是你会挑。若能好生教导,日后圣佛门便又能多一名出色的守护者哇。” 这话不知他究竟是在讲给谁听,步颜仰起脸,就见太虚收回手,临转身前给她递了个甚是慈祥的眼神。 他继而看向释定:“长老可是忧心这小狐来历?” “山野小妖,身上没有认主的烙印,不像是妖界那帮邪祟会派来的奸细。” 绯金袈裟的和尚沉着一张脸摇摇头,稍稍一顿后,拧眉瞟向始终沉默立在原地的翦舟。 再开口时声量气势陡然拔高。 “他身为圣佛,不恪守规矩却反而率先将其打破!现在行事就已如此任意妄为,恐怕日后还将铸成大错。” 白衣少年闻言,瘦削的肩猛然一震,不做辩解地屈膝跪地。 “弟子知罪,还请师父降罚。” 他绝艳精致的脸上面无表情,透金眼眸凝聚起深不见底的暗淡。 步颜察觉到翦舟蓦然转变的情绪,既疑惑又有些生气。 在她听来分明就是这老和尚控制欲极强。 翦舟好歹是圣佛,虽说她不清楚圣佛门内的等级制度,但他这种身份的人连只妖兽都不能自由安排,多少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哪有当太子的连只宠物都不让养的? 想着,她很是为他打抱不平,却也没什么实际的事能做了,于是凶狠地冲着释定龇牙。 老和尚理都懒得理会她,定定注视着翦舟片刻,才接他的话:“今日有真人替你说情,这小狐我准你留下。但门中灵兽结契该有的考核它一个也不能落掉,必须全部通过。” “你擅作主张,为门中众弟子做了极坏的表率。罚你伤愈后自行封印修为前往赤峰寨历练,不得动用佛器。” 赤峰寨,绝尘山背面的一处毒虫峡谷。其间猛兽妖祟横行且险象环生,是曾经的绝尘山守护者玄蟒都不肯轻易踏足之地。 封印修为以凡人之躯进入这里历练,可想而知难度有多大。 出乎步颜意料的是,翦舟对此却毫无异议,听完甚至连表情都未有丝毫变化,低头应了声“是”。 这给她整得有点不会了。 步颜敏锐地感知到,现在的翦舟状态不太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硬要追究的话,大概就是从释定的那句“日后还将铸成大错开始”。 说到大错,其他人不清楚,但身为穿书者的她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就是将之与日后翦舟的堕佛联系起来。 难道说这件事也对邪佛降世有影响?毕竟翦舟已经中了媚毒,催生邪根的第一步已经完成…… “师徒之间,不应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思索间,太虚真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太虚来到释定身边,随他一道面对着翦舟说道:“圣佛既已认罚,此事不如就此了结吧。” 释定本就需要个台阶下,此刻又听他这样说,不敢不给面子,于是点点头:“既是真人的提议,贫僧自当接受。” 音落又是深深一拜,行了个比之前还要郑重的佛礼。 华发长须的老者笑着点点头,好似漫不经心地道:“长老现下可还有事?我今日前来,实为代表天衍宗将一要事与圣佛门商议。” “糟糕!贫僧只顾料理门中事,竟忘记了您!实在是怠慢了!” 释定经他提醒,猛然想起他今日率天衍宗弟子亲临佛门,应是有事相讨,当下懊悔自责不已道,“让真人久等了!请您现在随我去客堂吧。” “长老,此次不同于以外,事关镇邪塔和东面皇城。” 太虚突然之间收敛了笑意,仙气四溢的脸上一双黑眸倏然散尽温和,取而代之是层层叠叠的晦涩苍凉。 “我要与能代表圣佛门的’那一位’商谈。” 他嗓音渐冷,语气间只教人感到意味深长。 ——那一位? 听壁脚小能手步颜从他短小精悍的说辞里抓取到了关键词。 但她还来不及深思,忽然两只竖得高高的耳朵被人捂住。翦舟将她的脑袋深深埋进自己怀里,用身体阻隔她的视线与听力。 “颜颜乖,我带你回我殿中。” 少年的声音透过他心脏直直传进她脑海。步颜被包得严实挣脱不得,只能由着他将自己带离当场。 期间她铆足了力气,偷偷从他衣缝间向外瞥。 太虚附耳对释定说了句什么。绯金袈裟的老僧脸色猝然大变,毫不犹豫地转身开始疾步引路。 天衍宗众弟子无声无息地跟在二人身后,舞剑施法唤起一片祥云。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匆匆朝着不知何处的方向前进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 步颜被翦舟抱着穿过一扇仙雾缭绕的玉门。 圣佛门依山而建,一半在山峰顶部的平坦石面处,主要是供奉神像的祠堂和接纳信徒上香的佛殿。 另一半则是门中弟子的居所,位于山的背面。二者间以玉瓦结界分割开,遥遥望去宛如一座巍峨行宫悬挂在云端,俯瞰万里河山。 最北端松柏掩映的半扇断崖,就是翦舟的寝殿之所在。 白衣少年执一串佛珠唤出云梯,脚踏清风拾级而上,仿佛漫步在蒸腾的云海。 向下瞧去只见天地苍茫,一望无际的翠峰如簇,湖海潋滟。 一座白玉绣柱的府邸大门缓缓敞开。 几名侍童自老远便感知到他气息,早已将殿内莲花灯点亮,取来沉香木引燃后置于焚香炉,还沏好佛手春茶摆放在案台。 “恭迎首座回殿。” 一路上,童子们纷纷双手合十对他行佛礼,面如明镜,姿态虔诚。 翦舟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径直步入寮室。 檀木门扉关闭,他身形晃了晃,终是体力不支地跌倒在地。 “翦舟!”步颜从他怀中跳出,没有被牵连摔下去。 她轻巧地跃身到他颈侧,凑近去探知他鼻息。这一嗅,闻见满鼻铺天盖地的浓重血腥味。 “咳咳…咳咳咳。” 少年连着咳出好几口鲜血,显然是本就未愈的伤势又加重,断断续续地道,“颜颜听话,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先疗伤,醒来之后再照顾你……一定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强撑着坐起身,挪动身体背靠到屋内一根白玉石柱上。而后两指并拢大力往身上几处大穴点去,口中低声诵念法诀。 做完这一切,他脑袋一偏立刻就昏了过去。 “翦舟?翦舟??” 步颜围着他左蹦右跳,好几次见他朝两侧倾倒,使出吃奶的劲抵着他将人推回去,累得气喘吁吁。 她半个身子踩在他胸口,屏住呼吸去听他的心跳。 少年不染尘埃的脸上一片平静,嘴角残留着丝丝血污,此刻已干涸凝结成暗红。 他右手手心虚虚握着念珠,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地,仿佛失去神采活力的人偶。 净白无垢的袈裟之下,他的心跳缓慢而微弱,稍稍离远一点就几乎听不见。 小狐狸为他伤势的严重程度暗暗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踩着他身体退到一边。 这样重的伤,即便对于修仙之人也是有可能致死的。 他为何不去寻求医治,却要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强撑? 步颜想不明白,只觉得从进入圣佛门开始事情就变得越发捉摸不透。她目光凝着他又像是没有看他,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咳咳…千酒……” 漫长一段的沉默后,丧失意识的翦舟忽而哑声呓语道。 沉静修长的眉也紧皱起来,似乎梦见了什么糟糕的东西。 “你说什么?”他说得含混,步颜没听清,于是抻长脖子靠近他,“翦舟,你想说什么?” 她原本没期待他有所回应。但出人意料的是,翦舟却真如同听见了她问话,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千酒,别过来……” 千酒? 步颜莹紫色的眼眸眸光流转,若有所思地怔了怔。 这是谁的名字吗? 她在脑海里反复回想自己是否读到过相关的内容,奈何她实在是不学无术惯了,一只狐狸却只有鱼的记忆,完全想不起来。 小狐狸的思绪跳跃了一瞬,猛然间意识到另一件事。 她穿进这本书,是为了除掉邪佛。 这个念头一经涌现,步颜忍不住愣了神。 从她来到这里,各种突发状况就不断发生,以至于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本来的任务是什么。 一路上她都没能找得到机会下手。但此时此刻的翦舟意识全无,殿中也没有第二个人……这不就是绝佳的时机吗?! 殿中腾起一股肃然的杀意,袅袅香烟被搅得四处乱舞。 步颜小巧而不失锋利的前爪一勾,嗖嗖两下就比到了翦舟喉咙处。她瞳孔竖直,冰冷地凝视着他。 只要杀了他,她就能回去了。 感受到少年细腻温热的皮肤,步颜的手却又陡然定住,怎么都不能再往下多按半分。 可是现在的翦舟还不是邪佛。假如杀了他,那她就是滥杀无辜,不仅不能算渡劫成功,还要背负赎不清的罪孽。 ……更何况,他刚刚才拼死护住她。 小狐狸毛绒绒的脸上现出一丝为难惆怅的表情,她长长的尾巴摇来晃去,将莲花灯的光影扫得稀碎。 “才不是不忍心对你下手。” 她哼了一声,娇蛮地扬高脑袋,自言自语道,“我不想当坏人罢了。” 说着收起爪子,改为用肉垫软软地踩在他肩上,盯着他左瞧瞧右闻闻。 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医肯定不行的。 步颜想了想,轻轻扒开他胸前的袈裟,展开神识去探查他具体的伤处,试图设法帮忙医治。 她全神贯注,没有发觉到陷入沉眠的少年有了丝异动。 翦舟眉眼紧闭,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开始泛起病态的红晕。 他垂在地面的掌心逐渐悄然握紧,因失血而淡得无血色的薄唇也开始无意识地嚅动,仿佛发了梦魇。 诡异的金红佛光倏然从他攥着的念珠向外蔓延。 那亮光似有生命,灵活地沿着衣袖渗透进他血液中,将手背往上的根根血管都沁出古怪的纹路来。 等步颜察觉到已经为时太晚。 一股极其磅礴浩大的神识不知从何冲出,毫无预警地将她的神识掳获住,随后将之席卷着疯狂地跌落进一片未知的虚无。 呼呼—— 强烈的失重感阵阵袭来,疯涌的云团冲撞发出轰鸣风啸。 小狐狸本能地张大嘴嘶叫。 随后她神智一昏,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被扯离了身体,无处落脚。 那股力量紧牵着她,不由分说地将她牵引进某个方向。 待她终于清醒过来时,惊觉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眼前的光景如拨开层层迷雾,逐渐清晰地显现在她面前。 步颜呼吸一滞,久久说不出话来。 望不到边际的暗红色天空如画卷铺展开,苍茫辽阔。空中悬挂着一轮巨大无边的焦黑太阳,正向外辐射出灼热的光芒。 天幕之下,久经炙烤的大地有如被火烧过,目之所及尽是荒芜的焦土。 一条蜿蜒的河流将平原分割成两块,其中潺潺流动的并非普通的水,而是腥臭黏腻的红色液体。 “这里是……” 步颜不自觉地喃喃,话一出口忽然发觉有一丝的不对劲。 她愣了好一会儿,脖子弯曲低下头,瞧见的却不是自己毛绒绒的尾巴,而是一袭熟悉的火红色裙边。 这是她穿书前穿着的裙子! 她惊诧地睁大眼,试探着抬起胳膊。 两只小巧的爪子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少女手臂。 她变回人形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突如其来的惊喜并没有冲垮步颜的理智。短暂的激动之后,她稍稍沉吟,学着平时的样子丹田运功掐了个仙诀。 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感受到半点法力的波动。 她的修为还是没有恢复。 既然如此,她为何能幻化成人形? “吼——” 大地尽头,蓦地爆发出一道极其凄厉的嘶吼声,传入人耳阴森又可怖。 步颜的思绪被强行截断,感受到一种极其危险的压迫之力,本能地起了满手臂的鸡皮疙瘩。 她所处的位置像是个小山包。此时脚下的地面莫名开始如海浪般波动摇晃,仿佛有什么躲藏在地下的生物即将破土而出。 不好! 步颜左右张望,瞧见一棵枝干扭曲的枯树伫立在旁边,立即踉跄着扑过去抓住以稳定身形。 强烈的地动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震动散去,地壳重归于平静,她却仍然屏住呼吸不敢出气,而是警惕地打量四周,试图判断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 这里绝不是现实中会存在的地方。 直白热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在她脸上,刺得步颜睁不开眼。 她抬起一只手用衣袖阻挡,仔细回忆来此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的神识被人给捕获了。 修士训练,除了需要修炼功法和历练之外,还有一种叫做修心。 即以神魂出窍,进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入定。这是为了窥探自我,战胜心中的阴暗面,避免日后为心魔所惑。 看现在的情形,她似乎是不小心被卷入了谁的意识里? 步颜很有种想骂娘的冲动。 俗话说得好,人心莫测,所有的历练之中唯有心魔最难战胜,可能遇到的劫难也是最为凶险。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才能好端端待着突然就掉进这里来?何况这还不是她自己的历练之地。 “吼吼——” 刚才的嘶吼声再次响起,这一回音量大些也清晰了许多,正是某种巨大生物瘆人的咆哮声。 听起来似乎是离她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 步颜头皮发麻,当下的第一反应就准备找个有遮挡物的地方先躲起来,在暗处窥察危险。 她提着裙摆转身,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小小的白影。 那里是离她并不远的另一座小山包。 但与她这座不同的是,那座山要来得更陡,更高,更加狰狞可怖。 盘曲的血河绕在山脚下,拐弯处的鹅卵石都被浸泡成暗红。上山之路乍一看便布满了残刀断剑,时间或许已经久了,大多都已生锈。 山包干裂焦黑的土壤中突兀地立着一排排枯树枝,经过长久的炙烤,被阳光照得迸出火星。 经风一带,火星燃成了小火,小火又燃成熊熊大火,夹杂着烧尽万物的威势,顷刻间即已燎原。 山顶上立着名一袭白衣的男童背对她。 他被刀山火海环绕,脚踩着连绵无垠的血流成河,身上却纤尘不染。宛如一座洁白无垢的雕像被供奉在污浊之地正中间。 小孩? 步颜惊疑地眯了眯眼,待目光触及到他飘逸的银色长发时,眉梢忽而诧异地挑高。 不对! 她向着他的方向走近几步,神识汇聚极力将视力催化到最佳。 这个孩子是…… 猎猎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迸溅出几粒火星,在诡谲的阴影中耀出不规则的亮光。 迎风而立的男童似是有所知觉,肩膀动了动,回头朝她望过来。 四目相对,一双澄明如镜,仿佛盛有千万年星河的透金色眼眸便缓缓映入她眸中。 步颜的心重重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愕然道。 “……翦舟???”《 》 10、小翦舟 炽烈的焦阳灼烤大地,漫天黑云滚滚,拼凑出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白衣银发的小男孩站在山顶上,宽大的袖袍随风翻飞,身后衬着刀山火海,脚下是血流成河。 他一双澄明金眸深邃,仿佛包罗万象,无所不有。细看却又只见得满目空芒,无悲无喜。 如今的他身高样貌都与步颜印象中的有所差异,但她几乎没有迟疑,立刻就认出了他来。 这样熟悉的气息,她绝不会认错。 他就是小时候的翦舟! 熊熊烈火在山坡上无限蔓延,上升的缥缈烟雾模糊了男孩绝丽的容颜。 他精致的眉眼一分不差地转向她,脸上看不出情绪。 “……”步颜怔怔地立着,灵台顿时清明。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 这里是翦舟的心劫之境,她是无意之间被他拉进来的。 回想起早前的一幕幕,步颜连肠子都快悔青了。 翦舟身为圣佛,修为少说也在化神期,神识早已修炼得浩瀚无比。毫不夸张地说只要他想,轻而易举就能在心境内造出一个世界。 大概是她刚才用自己的神识探查他伤口时,一不小心和他的意识相连,这才被此刻重伤不能自控的他给拽进了这里。 ……她可能是个小丑。 这下好了,人没救成不说,运气不好她还得搭个自己做陪葬。 步颜深深吸了口气,拢在袖中的手握拳握得梆硬。 她顶着对面童年期翦舟的目光沉思,脑筋转得飞快,试图寻找出破局之法。 突然之间,变故发生。 天地间骤然弥散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焦阳被搅动疯涌的云雾遮盖。 界中陷入昏暗,地平线的尽头,一只庞然大物破土而出。 “吼——” 它尖锐细长的黑喙张开,仰天唤出连声的可怖嘶叫,震耳欲聋,连山丘都为之颤抖。 一只身长千尺,翼若垂天之云的人面怪鸟直直朝此处飞掠而来! 步颜瞳孔骤缩,顺着它头颅朝向的方位看去,赫然是小翦舟所处的山包。 “快跑!!”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甩开裙摆就拔足往山那边狂奔。 可惜还是稍晚一步。 怪鸟的羽翼拍击空气,荡起狂猛的妖风,像是沙漠戈壁中吹来风暴,风沙起舞。 山脚下,腥红河水波涛汹涌,点点水花跃起又落下,宛如天空降下一场红雨。 山火还未熄灭,精雕玉琢的男孩立在正中间,三千银发被风撩得狂舞。 他不知是没听清她的话,还是没来得及反应,白如雪的脸上没泛起半点波澜。 光影交替间,他孱瘦的身子被怪鸟巨大的爪钳制住,一把抓上了半空。 噼啪—— 火星因这动静疯狂迸裂,有几粒崩得极远,堪堪擦着步颜的脸侧飞过。 她化形后乌黑的眸中氤氲起层层惊骇焦急。 现在的她修为还没恢复,既不能飞天也不能施法攻击这怪鸟。 那要怎么办才好?! 强劲的风暴直逼她面门吹来,步颜咬着牙眯眼上望,眼看着男孩的身影在空中来回晃悠,随怪鸟越飞越高。 她蓦地阖眼,双手在身前极快速地结印,而后目光似箭矢般坚定冷厉地投向鸟尾翎羽处。 唰唰—— 步颜伸展双臂,掌心团团真气凝结,凭空现出两把水烟红的折扇来。 她翻手执扇,纤细的腰身往后弯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足尖点地猛然间往空中一跃。 整个人便乘着席卷的风暴被弹射而出。 她调动着体内所剩无几的灵气,险之又险地将自己托到怪鸟巨大的尾翼上。 “吼吼——” 怪鸟察觉到身体攀上一只异物,隐在黑色羽毛间的人面面目越发狰狞。它发出一声暴怒的啼叫,开始疯狂地摇晃尾巴。 步颜单手死死揪住它羽毛,另一手顺着风向绕出极为复杂的手势。 烟红折扇于风暴中逐渐蓄力,只听“嗖嗖”两声,从她手中猝然脱出,竟如离弦的刀剑被卷住而飞掠向怪鸟足踝。 灵力加持之下,两柄扇沿狠狠刺进鸟爪,割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哇!!!!” 怪鸟仰天长啸,本能地吃痛松爪。被它抓着的翦舟顷刻间随之下坠。 宛如一片孤寂飘零的雪花,男孩净白的衣衫与长发鼓风乱舞,手静静地垂落在身侧,仰面向上看。 他透金的眼中映出人面鸟痛苦拍翅的模样,接着是漫天的烟尘,一柄掉落的折扇…… “翦舟!!” 猛然间,一袭红裙的少女俯冲而下,远山青黛般的秀眉半皱半挑高。 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追随着他跳下来。 翦舟一怔,古井无波的视线无法自抑地凝汇在她身上。 他微微瞠大眼。 破碎的光影明灭,少女的乌眸清澈如洗,好像盈落了一片天的碎星,上扬眼尾涤荡着嫣红旖丽的波光粼粼。 惊鸿一瞥。 他从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以及他不知何时收紧缩小的瞳孔。 砰砰—— 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重了一拍。 “别发呆,抓住我!!” 少女清甜的嗓音在他耳边炸响。 翦舟愣愣睁着眼,瞧见她拼命朝自己伸出手,随后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抱进怀中。 “准备好,憋气,一二……要摔了啊!!” 步颜终于将翦舟抢回来,没时间喘口气,余光瞟见正下方越来越近的地面,禁不住颤着声喊出来。 短短一瞬间,她把毕生学过的苟命办法都回想了一遍。 可她以前都是用飞的,没学过怎么避免被摔死啊!呔! 少女紧紧抱住怀里的男孩,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发抖。她笑唇紧抿,沉吟片刻后毅然决然翻过身,将自己的后背朝下。 “没命之前先赌命,这样总不能你我一起死!” 好歹她底子在这里,修行三千年也不是玩的,多少会比个孩子扛摔些。 步颜屏住呼吸,绕在翦舟背后的十指疯狂结出一个又一个手印,奢望着其中之一或许能够不用太多法力就成功。 忽然间,她感到背后沁入浅浅的濡湿。 她抵抗着坠落的强风扭头,只见下方靠左的位置有条先前看见的河流。汹涌的波涛溅起层层水汽,正是沾湿她衣裳的根源。 尽管河水仍是腥红,在此刻的她看来却已如获至宝。 “跳河,我们跳进河里去!”她扯着嗓子大喊,随后大口吸气憋住,手严严实实捂在了怀中男孩的口鼻处。 两人一道疾速坠入河道中。 冰冷刺骨的水流一涌而上将他们瞬间淹没,步颜率先接触水面,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摔得疼痛欲裂。 但她不敢犹豫,单手扣着翦舟的后背,另一手配合着脚极力蹬水往上游。 终于,她将头探出水面。 “呼!”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她立即用力将翦舟也托上来。男孩苍白的脸庞黏着湿透的发,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起来不像受伤的样子。 步颜高悬的心稍稍放下些,忍着痛带着他往岸边游。幸好他们掉下来的位置恰好是河道拐弯,水流平缓,不多时就摸到了滩涂。 “咳咳…咳咳咳。” 两人躺倒在岸边,筋疲力尽地大口喘气。步颜连着呛了好几口水,因为河水是红色的缘故,分不清吐的究竟是水还是血。 “咳咳……你没事吧?” 她稍稍平复了下呼吸,侧头看向身旁。 翦舟的白衣早已被红水浸透,皎白如月的脸上挂着大滴大滴的水珠,实在看不出有没有受伤。 他被她护着,消耗的力气少许多,此刻还有余力能坐起来。 男孩闻言静静地看向她,却并没有回话。 步颜对他现在的模样还有些不能适应,见状拧眉想了想,试探地问道:“翦舟?你会说话吗?” 历劫之人一旦进入心境,身形修为都可能会有变化。 毕竟心象千万,空寂莫测,兴许在这里的他是个哑巴或者听不懂人说话低能儿都说不定。 小翦舟与她对视,淡红色的唇瓣紧闭着,似乎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正当步颜暗中揣测他是否真的有什么问题时,只听一道清冽稚嫩的童音忽然响起。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出了声。 “你不怕死吗?” 男孩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惊险逃生,于他都已是司空见惯一样。 步颜一愣,狐疑地看着他:“你这是……” “你来救我,不怕被杀掉吗?” 翦舟执着地再次问,漂亮浅淡的眸子此刻清亮如琉璃,长长的睫毛被风拂得微微晃荡。 好问题,总不能说你死了我也凉了吧?步颜眨眨眼,双手撑地坐起来:“那我应该怎么办?看着你被抓走见死不救?” 此时的她坐着也高出他一个脑袋还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很难把他的表情看得分明。 他被她一问,复又垂眸不再说话了。 步颜眉一挑,想了想又道。 “这鬼地方除了刚才那只怪鸟,连半个活物也见不着。我瞧见你站在山上,救你结个伴不是很正常吗?” 她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只知道这既然是他的心境,那出去的办法大概率也只能从他身上找。 所以她不仅要保他无恙,还要设法与他交好才行。 想着,步颜抬手抹了把脸,冲他露出个和善的微笑来。 “你可能不记得了,但相信我,在这里以外的地方你我甚是亲近。” 她粉嫩的唇天然带着笑弧,颊边现出个浅浅的小酒窝,“不然我不会知道你的名字。你放心好了,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出去? 沉默许久的男孩眉眼微动,忽然歪头盯着她,而后淡淡道:“你先有能力自己逃出去再说吧。” 他屈起膝盖,双手环抱住自己,眸光一瞬间变得深邃微暗。 “从前来过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过。” 说罢若有所思地低下脑袋,自闭似地不再多说一句话。《 》 11、主人 风沙漫漫,步颜顶着烈日带翦舟逃生。 浩大无垠的平原一望无际,偶尔得见几座山包,也尽是光秃秃焦黑一片,看不见半点活物的痕迹。 一缕孤烟沿着纵贯大地的血河袅袅飘向远方,衬着红黑耀金的天幕,碰撞出近似死亡的凄美,惊心动魄。 “鸟都在向北飞,那边应该有干净的水源。” 步颜观察了一会儿,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一步远跟着的男孩,“你还走得动吗?” 翦舟眼睫低垂看着地面,闻言轻轻点点头,继续沉默地走在她背后。 经过阳光长时间的炙烤,他身上衣物已经风干,浸过污水的白衣留下深深浅浅的红渍,看起来些许狼狈。 苍白清隽的脸上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娃娃。 “……”步颜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搭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刚才她问他知不知道怎么离开这地方的时候也一样,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多的是一个字也不愿意讲。 如果不是他一直乖乖跟着走,她都怀疑他是不是讨厌自己。 翦舟原来还有这么自闭的一面吗? 她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等着他,“现在还看不见绿洲,估计得再走一会儿。你要是走不动了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先歇歇。” 从他给出的只言片语中,她得知这里唯一的出口在几十里外的一处山洞,那里也是刚才袭击他们的人面鸟的巢穴。 换句话说,想逃出这里就势必要与那怪物交锋,那么事先保持体力充沛就非常重要。 “不必。” 出乎意料地,男孩摇摇头,“继续走吧,天黑以后附近会有野兽,得先找好避难的地方。” 野兽?步颜愣了愣,目光忽然落到他脚上。 他脚底蹬着双破旧不堪的白布鞋,看似年代久远,鞋面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鞋尖和脚跟的位置也已开线破洞。 “你鞋怎么破成这样了??” 步颜诧异地眨眨眼,随后秀眉一皱,不由分说地在他身前蹲下,“把鞋脱掉,让我看看你的脚。” 说着就径自伸手捉住他脚踝。 翦舟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小小的身子一顿,本能地试图把脚缩回去,“不必了,一点小伤罢了——” 他话音未落,忽而感到脚上一凉,满眼错愕地低头,就见少女小心翼翼将他右脚托进了自己掌心里。 她的手细腻温暖,轻柔抚触他肌肤时,像陷入了一团软绵绵的云。 翦舟金眸微瞠,藏在袖中的小手不自觉攥紧。 “疼吗?” 步颜的注意力被他脚上一道道的血口吸引,看得头皮发麻,“划出这么多口子,你一路走过来怎么都不说呐?” 沙石地面粗糙不平,满地都是起伏的坑坑洼洼和碎石。 一直半光脚地踩在这上面行走,他细嫩的足底脚背都已经被磨得皮开肉绽。 白衣银发的男孩听后仍是静默,紧绷着身体就是不说话。 步颜麻了。 她在心中反复默念“这是他的心境,要和他搞好关系”,“自闭儿童需要关爱”云云,才终于把冲到喉咙口的老血咽下去。 随即手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行挤出个笑容来。 “问题不大!待会儿找到水我就替你处理伤口。来,上我背上来。” 少女清澈的乌眸温软,樱粉的笑唇弯出个极为明媚的弧度,善意地朝他伸出手。 翦舟指尖颤了一下,终于主动说出了良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自己也能走。” 他的嗓音清冽好听,尾字咬得极轻,几乎飘散在风里。 “你自己走伤口会感染,而且还会再磨出新的伤。” 步颜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倔,但看他一副不善与人交际的模样又实在气不起来,于是只得放软了语气劝哄:“没事的,你是担心我背不动你吧?我背得动,上来吧。” 她一撩裙摆,转过身将后背让给他。 翦舟的目光从她如缎的黑发流连到纤细的腰肢,最后垂落到自己脚尖定住。 他抿着唇站了许久,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腼腆不敢动弹。 好半晌后,正当步颜以为他还是不愿意时,突然两只小手搭上她肩膀,男孩的声音低低响起。 “有劳了。” 沁着丝丝凉气的身体继而贴上她后背。 步颜一愣,立马反手将他背起来:“这就对了嘛!抓稳啦,要是快掉下去记得跟我说。” 翦舟轻轻“嗯”了一声,手臂虚虚环住她脖颈。 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朝着北边进发。 这片诡谧之地似乎也遵循日升日落的规律,焦黑的太阳每过去一分一秒就向西下沉些,黑云也不知何时蜕变成金红色,看起来颇有几分大漠戈壁的壮美辽阔。 尽管阳光已不再毒辣,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步颜依然累得口干舌燥。 她额角鬓发已被汗水沾湿,黏腻地糊在脸上,白皙娇嫩的脸庞飞起两片云雾状的绯红。 自她修为突破结丹期,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种汗流浃背的感觉了。用惯了法力突然开始纯靠体力,她着实有点吃不消。 幸好现在的翦舟是个孩子,而且身形清瘦,不然她估计也撑不到现在。 任凭脸上的汗水滴入泥土,步颜将背上的男孩往上掂了掂,以防止他滑落下去。 “翦舟,你睡着了吗?” 她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他瘦得肋骨都分明,担心他身子虚弱被晒中暑,因而时不时就会问两句,避免他昏倒。 “没有。” 翦舟这次答得很快。 对于正常的问答,他几乎次次都会回应,但每当步颜尝试和他聊天,得到的就永远是漫长的沉默。 就像是他并不想花心思和她建立联系一样。 结合他之前所说的其他来这里的人都死了这点,步颜忍不住大胆地猜测,或许她并不是第一个进入这里的人。 可这里是他的心境。除了他自己,还有谁会进得来? “翦舟,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好奇心和对寻求逃离之道的心情相交织,步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问一次。 为了避免翦舟抵触,她特意解释道:“我并非想打探你的私事,只是想知道除了那个洞穴还有没有出去的可能。” 以他们目前的方位,光是走到洞穴都要一天一夜,在这样凶险的地方拖得越久可能遇到的危险就越多。更不用说那只怪鸟也是个巨大的威胁。 男孩听后思考了少顷,短暂的迟疑后说道:“我不记得了。” 这么说他也不知道这处心境的由来? 步颜心下一沉,只觉背负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心劫原本是因历劫者的心魔而生的,只要历劫者清楚他的心魔是什么,就能找出对应的抵抗和破局之法。 但如今翦舟作为心境的主人记忆尽失,既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也记不清这个诡异地方是因何而来。那几乎就断了第二种逃离的可能。 “没事,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我们先去到那洞穴,再设法逃出去就好。” 事已至此,再多的担忧焦虑都无济于事。步颜索性收拾好心情,乐观地对他安慰道:“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男孩绕在她脖间的手臂微微一动,不置一语。 又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隐约现出了绿洲的影子。 一片枝繁叶茂的绿林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成群的飞鸟跨越天际,一头向下俯冲进去,发出响亮清脆的啼叫声。 绿林上方云气稀薄,其间水声潺潺,滴答作响,离得近了还能感受到骤然湿润的清风扑面而来。 “是绿洲!!” 步颜眼睛都亮了,一时间所有的疲惫炎热一扫而空,欢欣雀跃地背着翦舟往那里拔足狂奔。 她一口气直接跑进丛林深处才停下。 拨开了郁郁葱葱的灌木树丛,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一汪池水清可见底的大湖正正嵌在林中间,湖边已围聚了许多鸟兽前来饮水。 绝处逢生,不过如此。 “来,坐这里。” 步颜蹲下身,小心地让翦舟从自己背上下来,坐到湖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 他扶着她肩膀坐稳,而后手下意识往前伸,试图扶住她。 红裙的少女刚刚重获轻松,此刻正腰酸背痛得厉害,于是顺势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一动恰巧避开了他的触碰。 翦舟一顿,赶在她回头之前飞快收回了手。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日天亮再接着走。” 步颜对刚才的一幕毫无察觉,四下张望着找来一片阔叶洗净,汲了捧湖水递给他,“你等我一下,我去附近拾些树枝,晚上用来生火。” 说着她拧眉思索了下,从腰间花纹繁复的系带上取下一枚香囊塞进他手里。 “这里头有附着我法力的铃铛。” 望着翦舟精致俊白的脸庞,她笑了笑对他叮嘱道:“倘若你遇到什么危险,就摇一摇这香囊,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男孩细碎的银发拂动,盯着手心的香囊点点头。 步颜于是放心地离开。 随着她的身影没入灌木丛消失不见,偌大一片绿林,一时间又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火烧似的断血残阳占领上空,千丝万缕的光线透过树缝照进林间。中心湖面波光粼粼,折射出层层叠叠的水影,宛如梦幻。 一袭白衣的男孩静静坐在石头上,脱尘绝俗的面容一半被夕阳点亮,另一半隐入背光处的黑暗。 明暗交织,他银白的长发流若月辉,被风撩得轻轻拂动,显现出一种诡谲阴森的旖丽。 不远处突然原地刮起一柱沙尘暴。 阴风阵阵,尘沙乱舞,待一切重归于平静,他面前凭空多了几只形容枯瘦的黑羽怪鸟。 ——细看之下,它们像是先前那只人面鸟的缩小版。 然而翦舟却视若无睹,仍然低着头,把玩手中的香囊。 他看得很仔细,仿佛要把上面每一笔的彩线花纹都刻进记忆里。 “主人!主人!”怪鸟们恐惧又试探地朝他靠近,张口竟发出了嘶哑的人声,“闯入者,杀无赦!什么时候杀了她?!” 闻言,男孩纤白的手指一顿,而后缓缓抬起头。 澄明如镜的透金色眼眸,眼底陡然泛起深不可测的凉意。 “再等等吧。” 他想了想平静道。声线清冽稚嫩,语气中却尽是不自觉流露出的冰冷淡漠。 怪鸟们咿咿呀呀地嘶叫,哆嗦着退开他身边,猛然抱团扑扇起一股沙尘暴,眨眼间就再无踪迹。 簌簌—— 翦舟睫毛垂落,收回了视线,低头重新看向另一只手里捧着的阔叶。 他注视着叶片中间晃荡的湖水,眉轻轻一皱,随后一挥手,干脆利落地将它扔进了湖泊里。《 》 12、天衍宗来客 入夜,湖边背风的平地处生起一堆篝火。 “我找了点果子,这附近能吃的东西不多,你先将就着吃点垫垫肚子。” 步颜将野果洗净,甩了甩水后递给翦舟,自己则坐在他旁边半步远摆弄一堆藤条。 白衣男孩双手接过,澄澈明亮的金眸往这边一转,注视着她。 “你在做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猝不及防主动开口问。正在捋藤条的步颜暗暗吃了一惊。 终于肯跟她聊天了? 她远黛般的眉欣喜地弯了弯,热情洋溢地回答:“你鞋不是坏了么?我给你编一双新的,这样你就能自己走了。” 一边说着,一边迎着火光把手里柔韧光滑的树藤举给他看。 翦舟的目光在藤蔓停留了一瞬,缓缓移到她面上。 夜晚的丛林静谧,顶上开阔的天空中升起一轮圆月。皎白月光流若水,疏疏落落照亮这一方。 也照亮了正含笑望着他的少女。 她有一双极清极亮的乌眸,灵动剔透,眼波间流转着浑然天成的妩媚甜美。 仿佛一眼就能净化人心。 翦舟银白的长睫扇了扇,忽然问道:“你先前说在这里以外的地方,我与你很亲近?” “是啊。”步颜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你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翦舟摇摇头,将手中的野果放到一边,“只是好奇我是如何认得你的。” 好奇好,好奇妙哇,有好奇才能慢慢变得熟悉! 步颜登时来了精神,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对他道:“我很早以前便认识你了,对你也还算了解。但要说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嘛……你救了我一命,还给我一个容身之地。” 这不算说谎,那日在绝尘山上确实是有他相护,她才免于受到蟒精怒火的波及。事后也的确是他主动将她带回圣佛门的。 “……难怪你要舍命救我。” 翦舟听后默了默,良久才低声吐出这一句,“这么说来,那个我还真不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手无意识地把玩着先前她交给他的香囊,摇得里头铃铛叮铃作响。 步颜见状感到些许的疑惑。 说实话,这里的翦舟虽然只是个孩子,相比起外面的他来说却更令人捉摸不透。看起来寡言少语不说,还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该不会是在这鬼地方被关傻了吧? 她一拍脑门子,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于是试探道:“你是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吗?看你的样子,应该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吧?” “我不记得了。” 翦舟歪头看了她一眼,“从我有意识起这里便只有我一人。偶尔也有别的人来,但都活不久,自然也不会告诉我这里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样。” 言下之意,她很可能是长久以来第一个与他相处的人。 难怪他这么不善言辞。 步颜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看他的眼神也逐渐褪去考量,多了几分正经。 她低下头编织草鞋,十指熟练地挑动,过了好半晌才又出声:“外面的世界其实也没太大不同,与这里一样,有天地,有河山。” 翦舟眸光一动,缓缓将耳朵侧向她。 “那里的天是蓝的,水比这里清。山中处处绿草如茵,一到春夏漫山遍野都会开出花……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步颜手上的动作稍稍减慢,时不时停顿下,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记忆中的场景,“我化形以前常去河边捕鱼,选一块礁石趴下,一动不动守好长时间,瞧见有鱼游过就一爪按住它……” 那些记忆若非此刻道来,她都意识不到竟已如此遥远。 娘亲亡故后,她独自在山中修行了四百年。那时她才刚化形,虽有人样却不通人性,每日除了修炼做得最多的便是打听山下的世界。 她听说,她住的山叫泽山,泽山之外有个小国叫青丘,境内有人类修筑的宏伟建筑,也有六界八荒前来定居的修士仙人…… 那时的她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并不会比现在的翦舟少。 “你是想出去的,对不对?” 少女的侧颜被篝火火光镀上一层柔黄,朦胧不清,隐约能瞥见她笑唇上扬的弧度,“不然你今日就不会问我这些了。” 说罢,她抬起头,就见男孩不知何时已彻底将脸转向了她。 他似乎听了很久。此刻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清隽稚嫩的脸上神色是远超于年龄的专注深沉。 乍然对上她视线,他深邃的金眸微怔,飞快瞥开了眼。 “怎么?被我说中啦?” 步颜见状爽朗一笑,大大方方地凑到他面前,“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想出去就对了!我也想出去,咱们一起想办法呗。” 若是能与他一条心,那无论在这境中遇到何种意外,就始终都有逃离的希望。 她弯了弯唇,见他别开脸不说话,索性也不再问,兀自低头继续编织草鞋。 她没注意到,就在她垂下眼的瞬间,翦舟又不动声色地瞥回视线。 ——“你想出去吗?” 回想起少女刚才的问话,他喉结微微一滚,似是无声地咽了咽。 借着夜色掩饰,他认真地注视她的侧脸,从她饱满的额头,划过挺翘的鼻尖,再到潋滟的唇。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一个人。 翦舟的心口莫名地微微熨烫,忽然觉得林中实在安静昏暗得过分。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的目光才不能从身处火光中的她身上移开。 他手指悄悄收拢,沉默着把掌中的香囊攥紧,用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将头扭向了面朝湖泊的方向。 . 夜已深,薄云遮明月。 参天巨树下的一片空地,篝火还在旺盛燃烧,将四周物什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背风出竖直突出的一块大石上。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背靠着大石休憩。 “沙沙沙——” 旁边的树丛中蓦地发出阵阵枝叶摆动的声,步颜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立刻眼一睁,警觉地坐直身体。 她将拨弄火堆用的长木棍紧握在手中,目光冷厉地扫向那一处。 “怎么了?” 翦舟也被这动静惊醒,睁开眼见她如临大敌的架势,眉头轻轻一皱。 “那边林子里有东西。”步颜没有挪开视线,语气严肃地示意他,“到我背后来。” 银发白衣的男孩怔了怔,漂亮的眼睛飞快扫了她一眼,很是配合地退到了她身后。 他们正前方,树丛的响声越来越大,间或还夹杂着清脆的枯枝断裂声和零星的脚步声。 步颜眯了眯眼,在那声响愈发逼近前站起了身。 片刻后,那里走出的却并非她想象中的猛兽邪祟,而是同样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 “叨扰了。”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名蓝衫束发的青年,女的看样子只有十六七岁,两人俱都配着剑。 说话的正是其中的少女。 “还请二位不要惊慌,我们并无恶意,只是路过此处时瞧见有火光,所以前来看看情况。” 少女一袭素白长裙,乌亮长发绾成飞天髻,说话间语气姿态皆成熟老练,与她的长相十分违和。 听完她的话,步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些,却也没完全放下警惕,仍将木棍持在手中道:“你们是什么人?”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姑娘是否听说过天衍宗?” 少女气质高雅,便是被当面质问也不恼。 她黑眸倒映出步颜防备的姿势,顿了顿似是明白了什么,善解人意地拉着身旁的青年往后退开一步。 天衍宗? 步颜注意到了她的举动,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不是太虚真人带领的剑宗第一宗吗? 外面世界的宗门,怎么会出现在翦舟的心境里? “姑娘知道天衍宗?” 白裙少女看她满眼错愕,清冷的脸上忽而现出一抹怀疑来,嗓音当即冷了下去,“你们不是此境中人!你们是谁?!” 说着右手两指并拢,倾注法力往手中银剑剑身一抹,眨眼间便已拔剑相向。 她身旁的青年见状,立刻也当仁不让地拔出剑来,与她一左一右合围将两人困在了中间。 急转直下的局势让步颜稍稍晃了晃神。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翦舟,男孩一只手攥住她裙子,精致的小脸并没有多少害怕的神情,面对这一男一女也显得很陌生。 看来他不认识他们,难道这两个人也是被意外卷进来的? 纷繁的思绪自脑海飞闪而过,步颜定了定心,乌眸不卑不亢地平视向前方:“我们的确不是此境中人。二位既是天衍宗弟子,那势必也听过圣佛门吧?” 果然,此话一出,对面的两人皆是一震。 “你们是圣佛门的人?” 少女诧异道,随即毫不避讳地当面展开神识,往步颜身上扫去,“……妖族?” “我原身是狐族,已与圣佛门结契,如今拜入门中做灵兽。” 步颜担心她发现翦舟的异样,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将他完完全全地挡到背后,“你若不信可以查查我的修为。释定长老为了让我历练,特意将我的法力给封印住了。” 圣佛门的背景她了解得不多,情况紧急也来不及想别的托辞了,只能赌释定的名声在外而他们听说过。 “你认得释定长老?” 一直沉默的蓝衫青年忽而出声,想到什么似地看向与他并肩的少女,“师父,前些日子确有传言说圣佛门新收了结契灵兽,由释定长老亲自教导……” 师父??这两人不仅是师徒,还是这少女为师吗? 步颜震惊得心尖子都颤了颤,表面却撑着不做出任何反应。 “你一说,我也记得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少女细长的柳叶眉皱了皱,看步颜的目光仍然蕴含着几分审视与怀疑,“你们当真是圣佛门弟子?” “千真万确。” 对面这对天衍宗师徒互相附耳,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忽然手一扬,动作异常整齐划一地挥去剑气,将银剑收入鞘中。 “既是如此,失礼了。” 少女执剑抱拳,干脆利落地一鞠躬,歉意地解释道,“我们自进入此地以来,遇到诸多不寻常之事,因而过分谨慎防备了。如有冒犯,还请容我同小友道一声抱歉。” 蓝衫青年也同步抱拳,致歉的姿态甚为诚恳。 步颜模仿着翦舟平时的动作,双手合十冲他们行了个佛礼:“误会误会,我佛慈悲……听仙长说,你们二位也是意外进入此地的?” “同我先前讲的一样,此事说来话长。” 少女直起身,显然并不想就这话题做进一步深入,一句话带过后迅速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柔润的黑眸目光在步颜面上定住,对她飒爽一笑道:“先不谈这个了,请问小友如何称呼?” “叫我步颜就好。” 步颜冲她点点头,继而感受到背后男孩轻扯自己裙子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下,又继续补充:“额…他是与我一道来的弟子,叫小白。” 小白? 翦舟如墨的眉又是一皱,薄唇不悦地抿起,对这个常用来形容低级四脚兽的名字极为不满。 但也只是不满。他眼帘微微下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步姑娘,小白小友,幸会。”另两人齐齐礼貌道。 “敢问仙长如何称呼?” 步颜正因为没等来翦舟的反驳而暗自庆幸,蓦地就听见对面的少女嗓音清冷,启唇念出了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我乃天衍宗东风堂堂主,钟千酒。” ——千酒。 步颜呼吸猛地一滞,满眼错愕地抬头看向她。《 》 13、跟着我 “我乃天衍宗东风堂堂主,钟千酒。这位是我的大弟子。” 凉风习习,少女素白的袖袍被吹得飘飘若仙,迎着火光一脸正色道。 她身旁,蓝衫青年拱手致意:“在下凌向天。” 两人并肩而立,英挺修长的身姿被夜晚的篝火照出两道朦胧的剪影,看不真切。 步颜一口气梗在喉咙下不去。 千酒和钟千酒,会是同一个人吗? 她下意识想回头看翦舟,结果脖子刚一动,就听见钟千酒再度开口道:“步姑娘进入此地以来,可有见过其他人?” “其他人?”步颜重新看向她,“不曾。钟仙长的意思是这里还有别人?” 钟千酒生来一张清冷秀丽的面容,此刻柳叶眉皱起,连凝重的表情都更具有感染力,“实不相瞒,我们来这里正是为了寻找一位同伴。” “他留下的线索不多,我们是循着他残存的仙力进到这里的。但不知为何前几日连他的气息也消失了。” 她朝凌向天伸出手,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从腰带上摘下一盏古朴小巧的龙纹青铜灯递过来。 钟千酒拎着铜灯走到篝火边蹲下,打开添灯芯的盖子。 借着火光照耀,围拢来的步颜等人看见灯盏正中间有一簇已被烧成焦黑的发丝,此时被夜风吹拂,正无力地微弱摆动着。 “这是他的头发?”化成人形的小狐狸依然很善于鉴别毛发,只一眼就认出那是属于人类的发丝。 “正是。”钟千酒点头,乌眸微微黯淡,“此地凶险,我们这位同伴先前便已身受重伤,只怕现下境遇不会乐观。” 在这种地方独自一人还受着伤,是生是死都难说。 步颜听得心口一紧,越想越觉得奇怪。按理来说这是翦舟的心境,她被卷进来还说得通,但其他人也落入其中,这明显不符合常理啊。 蓦地,她腰侧的衣料被人轻轻一拽,沉默许久的男孩从她背后走出,苍白清隽的面容在火光中诡魅得不似真实。 在场另两人看见他的瞬间,都短暂地怔了怔。 “这位是小白小友?”钟千酒语气有一丝迟疑,看他的目光影影绰绰像含着讳莫如深的试探。 翦舟扫了她一眼,没答话,金眸直直望向步颜:“我们什么时候走?” 步颜一脸懵逼:“哈?” “我们往北走,他们要找人,不同路不是吗?”翦舟小脸不带一丝表情,平静地重复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任谁也能看出他并不欢迎这对天衍宗的师徒,甚至都不想与他们同行。 步颜尴尬地看了两人一眼,连忙抱歉道:“小白性子腼腆,有些畏生,还望二位仙长莫要计较……” 钟千酒摆摆手,笑了笑以示大度,眼神再度有意无意地凝视翦舟,仿佛觉察出了什么般眉梢一动。 这一幕看得步颜胆战心惊,生怕她接下来就要追问细节,立马咳嗽两声试图岔开话题。不料凌向天先她一步开了口。 “你们要去北边?”相貌俊朗的青年眸中漾起一抹神采,“那真是巧了,引魂灯最后指引我们同伴所在的方向也是往北,我们也要往那边去。” 几乎是他音落的瞬间,翦舟冷冷瞥向了他,唇线抿直。 “步姑娘,小白小友,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干脆做个伴一道前往?”钟千酒上前一步,友善道,“刚好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结伴吗? 步颜一愣,思索片刻后觉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唔,我没意见。”如今她修为尽失,能有他们加入,路上遇到危险逃生的几率也能大很多。 “我不同意。” 出人意料地,一道清冽稚嫩的声音响起。翦舟如墨的眉压低,澄明金眸中浮现出薄雾般的清浅不悦。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 翦舟不在意,淡定地全然无视,只专注地看向步颜一人:“你说过要带我出去的。”语气听来隐隐夹杂一丝委屈。 “我是要带你出去呀,我们都得出去。”红裙少女一头雾水地挠挠头,不明白他又在较什么劲,“只是顺路走一段罢了,放心啦。” 说着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翦舟却像是突然心情不好,冷着脸避开她触碰,独自攥着香囊走到远离火堆的湖边去。 “哈哈,小孩子嘛,赌赌气。”步颜觉得他无理取闹,嘴角抽搐了两下险些挂不住脸,但仅是片刻就收拾好情绪,笑着打哈哈做解释。 师徒二人很是同步地看向湖边,瞥见男孩抱着膝盖独自坐下,完全一副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便纷纷失笑表示理解。 “突然出现打搅你们休息,原本便是我们失礼了。小白小友这般排斥也情有可原。” 钟千酒收起佩剑,拱手抱拳道,“接下来的行程,还请步姑娘多包涵。” 凌向天亦是鞠了一躬,一本正经地朝她颔首。 步颜同二人互行完礼数,回头看向湖边。翦舟依然背对着她,孤僻又不合群的样子,似乎多加入了两名同伴触犯到他逆鳞一样。 邪佛小时候还真不好相处。 她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转回头。 . 翌日清晨,一行人便开始向北边进发。 许是前一天的太阳过于炽烈,消耗尽了热度,今日的天气要凉爽许多。 浩瀚的天幕只有厚重的灰云密布,顶在下方荒芜焦黑的平原上,给人一种天将倾,地将覆的阴谲沉重感。 有了钟千酒和凌向天两位剑修的加入,他们不必再步行,而是选择了御剑飞行。如此一来在绿洲处采集的水源食物也更便于携带。 巨剑沿着低空飞掠大地,宛如鸟儿翱翔般自在。 “师父,引魂灯还是没有感应。” 凌向天单手掐诀,指尖捻动着感知片刻后,面色沉重地转头看向白裙少女:“依弟子看,不如等到了北边再用神识探查一番。” 钟千酒此时正全神贯注在御剑和探知周围环境中,闻言点点头,以示默认。 “你们要找的人也是剑修?”步颜原本在旁边清点带上的野果,无意中听到这么一番对话,不由得好奇问。 凌向天扭头欲答话,忽然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清丽风华的面容,不禁晃了晃神。 “不是,他并非我天衍宗之人。” 他已经极力低下自己的眼睛,目光却仍然无法自控地往她身上瞟去,脖子到耳根都蓦然涨得通红。 天衍宗女弟子众多,美貌出众者更是不少,他却也鲜少见到生得像她这样好看之人,当下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被魇住。 “步姑娘原身是狐族?” 他自觉不能再看,默念了个清心仙诀之后,眼神闪避道:“在圣佛门中与一众男弟子修行,想必你也不容易吧?” 圣佛门只收男弟子,且是除无情道外唯一一个不许弟子结道侣的宗门。 她在那里修行,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其他的弟子,大概都是一种考验。 “还行,我们小妖嘛,在山中修行辛苦惯了,至少在圣佛门还有个容身之处。” 步颜正在给野果装袋,没听懂他言下之意,闻言随口回答道。 蓝衫青年苦笑,暗暗懊恼没在她加入圣佛门前遇见她,瞧见她独自一人收拾果子有些费力,当即热心肠地凑上前帮忙。 “我来收吧,你先去休息一下。” 说着就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布袋。 两人互动的身影被不远处坐着的翦舟尽收眼底,他原本漫不经心的金眸,霍然翻腾起深不见底的阴沉。 这一幕实在是碍眼。 他扫了扫长袖,白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微动,似乎是要比划出什么来。忽而这一划带动别在腰间的香囊发出叮铃声。 那原本是属于少女的款式,此刻挂在他身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艳红的色彩在白衣衬托下也尤为醒目。 翦舟长睫微动,仿佛被惊醒一样,目光在香囊上停留良久,终是又将手放下。 无人觉察到,不远处的天边一束方才旋起的龙卷风悄无声息地散去。 又过去约莫一炷香。 “小白,喝点水吧。” 有了靠谱的同伴,步颜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操心。 她用找来的竹筒当容器储水,挨着分发给所有人,拿来一管递给翦舟,“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拿。” 翦舟默默接过喝了口,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 这一路上他心情一直不怎么好,独自坐在边上的角落不言不语,谁也不肯搭理。 “你还在为结伴的事生气?” 步颜回头看了眼,见另外两名天衍宗师徒都在御剑和探查方位,于是压低声道,“只要撑过这一段路就好了。等找到出口我们就与他们分开,他们去找人,我们设法逃出去。” 她以为他是担心有外人加入会影响计划,因而斟酌了许久才决定将打算对他如实相告。 日光将男孩过分漂亮的脸庞照得苍白,他透金的眼眸流动着斑斓的色彩,冷冷淡淡瞟过来时,一眼就看得人不自觉心跳怦怦。 “你修行的地方,都是男弟子?”他淡红的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 步颜一愣,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这个:“好像是?我才刚刚入门,还没实际参与过修行。” “嗯。”翦舟终于侧过脸来,肯正视她,“以后你都跟着我修行吧。” 他一路上就在想这个? 步颜一脸古怪地盯着他,欲言又止:“虽然不懂你为何这么说,但我在外面的世界的确是跟着你在修行。” “我说的不是外面的世界。” 翦舟突然抬眼,倔强地盯住她眼睛一字一句道,“从没人有机会靠近我,更不用说跟随我修行。你是第一个,是我允许你的。” 他这一番话听得步颜似懂非懂,隐隐发觉问题的症结似乎是在她没珍惜他给的机会上。 小孩子都对这种奇奇怪怪的细节这么在意吗? 她有些莫名其妙,乌眸怔怔望着他,一边写着“搞不懂”,另一边写着“真离谱”。 “……算了。”翦舟与她对视,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垂下眼去。眉眼重归于沉静,似乎是不愿再多说。 步颜挠挠头,默默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不会与孩子相处,目光霍地落到了他脚上。 他穿的还是昨天那双破旧不堪的白布鞋,透过几处开缝破洞,能看见里头她替他仔细包扎好的伤口也被私自拆了医布。 “你怎么把药都给除掉了?”少女惊讶道,立即捉起他脚踝查看,“我给你做的鞋呢?” “走得急,忘记换了。”翦舟轻描淡写道,“药布裹脚走路不舒服,我索性便也拆了。” 真不戳,一拆一丢她昨晚熬了一夜的成果都没了。 步颜气得牙都快咬碎了,强忍着教训熊孩子的冲动阴阳怪气道:“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我跟着你修行?”能修出个锤子。 翦舟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能修心。” 说罢,他自然地朝她伸出两只小手,精致无瑕的脸上一派平静道:“下剑以后,继续背我吧。”《 》 14、暴露 下剑以后还背他那她才真是下贱。 步颜双目腾地窜起两团火来,气鼓鼓地咬牙切齿。 翦舟掀起眼皮,清清冷冷地瞥她一眼,略显稚嫩的清冽童音响起道:“怎么?你不愿意背我?” “我是狐狸不是马,可不兴得给人当坐骑。” 翦舟听后沉吟了一瞬,又轻飘飘道:“那你抱我也行。”说罢朝她轻微地晃了晃胳膊。 步颜“呵呵”冷笑,长袖一扫拔腿就走。 目送着少女横冲直撞离去的身影,男孩瓷白如玉的脸上却并无恼意,反而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 原来她是这样的性子。 他琉璃剔透的眸倒映出天地万物,此刻又融进一道纤软的身影,眼底泛起浅浅的饶有兴味。 忽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翦舟的笑容霍然收起,所有短暂流露的情绪也尽数消退,眉眼重归于沉静。 钟千酒手中拎着一双崭新的短靴,见他不接,主动撩开裙摆蹲到可以与他平视的高度:“穿上吧,不合脚的话,我再替你幻双新的。” 刚才她御完剑,恰好听见这边他们两人起争执,瞧见步颜负气走开,便本着和事佬的原则化物替他幻了一双新鞋。 翦舟抬眸扫了她一眼,还是没有接,“多谢,我用不惯外人的东西,就不收了。”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我们要找的那位同伴来。你与他长得也有几分相似。” 钟千酒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缓了许久再出声,“你对我们有戒心?” “仙长何出此言?”男孩面色如常。 “其实不必如此谨慎,大家如今都困在这里,我们也是诚心想着能帮帮你们,并无其他用意。” 翦舟闻言却是忽而一笑:“那仙长为何不将神识从我身上撤去?” 钟千酒漆黑的瞳孔缩了缩,看他的眼神倏然严肃起来:“你一直知道?” “我六觉比常人灵敏,从昨夜你初见我开始探知起,我便隐约觉察到了。” 翦舟修眉舒展,似乎并不在意贸然暴露会给自己招致什么样的后果,甚至还大剌剌地直白询问:“一路走来,仙长可有感知出什么不对劲?” 他边说边将瘦弱的手臂向背后一撑,慵懒地半坐半躺望向她。 眼神姿态实在不像是名七八岁的孩子。 钟千酒提鞋的手不住攥紧,忽地一甩袖,将短靴扔至半空。净白绣花的鞋履顷刻间化为一缕轻烟,随风沙消逝。 “我只是对你有几分好奇罢了。” 事已至此,钟千酒也不再隐瞒,坦荡荡地直说道:“你能感知到我的神识,想必修为不低,可我却探不出你的底细来,这点实在是奇怪。” 起初她是因为他的长相和那个人太过相似,所以多对他留意了些。没想到这一留意才越来越发现他的异常。 “但你也不必防备,天衍宗与圣佛门一向交好,我真心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 白裙少女柳叶眉轻蹙,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撤去神识道歉:“冒犯了,小白小友。” 念出“小白”二字时她语速很慢,好似有意无意停顿了下。 翦舟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长睫低垂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 飞了大半天,几人终于到达北边。 北方的景象与他们先前来时的大漠戈壁可谓是天差地别。 几座峻山拔地而起,黑石峭壁上覆着青绿葱茏的藤蔓,一丛飞瀑垂落九天,击打下方的池水腾起袅袅的白烟。 “好清的湖水!” 随着巨剑下降,步颜将此处开阔的风景尽收眼底,忍不住赞叹:“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两片天地,北边就宜居多了。”难怪人面鸟要把巢筑在这里。 凌向天率先跳下剑,广袖被风鼓得狂肆摆动,手腕相贴结出一道手印来。 寒光闪烁,载着几人的银剑缩小入鞘,剩余的剑气托着他们稳稳落到草坪上。 钟千酒环视四周打量环境:“这里有水和植物,恐怕也有异兽出没,以防万一我们先找个隐蔽点的位置驻扎吧。” 她的视线扫过翦舟时定住,特意冲他轻轻颔首,似乎是在就先前的事情向他示好一般。 步颜见状疑惑地眨眨眼,随即又看见翦舟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好奇心几乎膨胀到了顶点。 她就一个不留神,这两人发生什么了吗? 正在思索间,她的袖子忽然被人拉了拉,翦舟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望着她道:“我没有鞋穿,背我吧。” 步颜脸一黑:“谁让你自己不记着换?不背。” “我脚疼得厉害。”男孩也不多话,澄玉般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她。 步颜:“……烦人,上来吧你。” 翦舟眸底飞快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薄唇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乖顺地抱住她脖子爬上去。 少女身量纤软,却并不柔弱无力,既能让他抱满怀而又不至于跌下去。 若是他再长大点,两人的角色刚好能反过来。 属于她的阵阵幽香袭入鼻间,翦舟金眸微深,轻声问道:“你喜欢这里吗?” “我得多有病才喜欢这儿呐?”步颜无语,“但不得不说,北边的环境好多了,有山有水,草坪上竟然还有花。” 翦舟笑了笑:“那边湖里还有鱼。” 步颜一听睁大眼,走近到湖边,看了看惊奇道:“还真有鱼!这么一瞧,这地方倒是有些像我住过的泽山。” 化形前她一直待在泽山,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遇到相似的景观也能很快一一对应。 “你若是喜欢,也可以把这里当泽山。”翦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悦耳清冽,语气里隐隐含着一缕骄傲。 步颜没理他,权当是孩子童言无忌,继续向前走。 沿着湖边行过大半,钟千酒物色到一处绝佳的驻扎地,决定当夜就在那里休息。 那是一处废弃的山洞,嵌在半扇巨石之下,入口狭窄每次只及一人通过,却也能保障夜里几人不受侵扰。 凌向天作为在场唯一一名成年男子,又是师徒中的徒,当仁不让担起了清理洞穴和收拾东西的责任,全程没停下来过。 他掐了个清洁咒把洞内的尘土枯枝扫净,几次来回加幻物,就地取材用干草叶加兽皮铺出两张床来。 “师父,这附近只捡到一沓兽皮,铺床只够两人睡,今夜就辛苦您和步姑娘挤一挤了。” 蓝衫青年在洞口通风处生起篝火,回身恭敬道,“弟子再去拾些干草来,晚上用外衫铺张小床供小白小友休息。” “不必了,我与你一道守夜。” 钟千酒叫住他,不假思索道:“我们这一路留下不少气息,恐怕已经惊动了妖物,万万不可大意。” 步颜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我们两两一组轮流守夜,这样既能应对意外,也能让所有人都休息。”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后都表示了赞同:“好,那就这么办。” 凌向天继续外出汲水拾柴,步颜看他辛苦,原本也想跟着去,却不知翦舟忽然闹起什么脾气,坚持要让她陪着自己。 “小白小友年纪小,对亲近之人依赖很正常,步姑娘还是留在洞里吧。” 蓝衫青年憨厚一笑,大方地摸摸后脑勺,“何况外面凶险,若是我没能护好姑娘,那便是死也不足以补偿。” 说罢他红着脸看了看她,星眸闪过一抹坚定,一个旋身便如清风瞬去。 步颜话都没来得及说,颇为郁闷地蹙眉瞪向翦舟,不满道:“你都在洞里还坐下了,做什么非得要我陪着你?” “你陪我就非得要理由吗?” 男孩拂开肩上月辉般的银发,冷着脸瞟了一眼洞口,“他说要独自去,那便让他独自去,你没听见他说带上你会有危险吗?” 危险二字他咬得极重,不知是在强调外面的环境,还是指凌向天可能遇到的事情。 步颜越发感到他性子乖戾了,暗想没料到外面世界温润慈悲的圣佛,在这里却是个偏执倔强的小破孩。 她轻轻“哼”了一声,对于逃离计划能否成功有了些许担忧。 这时钟千酒走到她身边。 “步姑娘,不知你可否与我聊聊?” 白衣乌发的少女眉目清冷,凝望着她时总给人一种仙气飘飘,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印象。 步颜面对她本就生不出拒绝的意思,又被她这样问,当即便点点头:“仙长想聊什么?” 钟千酒越过她看了翦舟一眼,也不顾后者投来冰冷敌意的视线,心平气和道:“还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山洞,走到不远处的林子边。 步颜忍不住发问:“什么事让仙长如此避讳?”连当着翦舟的面聊都不行。 钟千酒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凑近她耳边道:“步姑娘,我只想要你一句真话,你与小白小友当真是圣佛门中人?” “是真的。”步颜乌眸一怔,直觉有什么重要的地方她没考虑到,“您究竟想问什么?” 钟千酒默了默,坦白道:“其实我先前对你有所保留。我们来这里的确是要寻一位同伴,但他与我们不一样,不是被拉进这里来的。” 步颜一听,大为不解道:“可这里是心劫之境,不是被拉进来的,那还能是——” 她蓦地噤声,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嘴,紧张地双手掩唇。 但钟千酒却并不意外,只是一脸早有预料地望着她,道:“你果然知道……既然如此,你也知道这是谁的心劫吧?” 她眼底浸着化不开的凝重,仿佛即将要说的是什么讳莫如深的秘密。 步颜仔细分辨了半晌,没从她眼中看出半点算计与恶意来,这才犹豫地开口:“钟仙长也知道?” “我能来这里,自然是知晓情况的。”钟千酒失笑,摇摇头,不再与她卖关子,“步姑娘,我就直说了,小白就是翦舟吧?” 步颜心跳声一隆,只觉得脊背都发麻。 “看样子是了。”钟千酒观察她几眼就得出了结论,轻声自言自语后,忽然将手搭在了步颜肩上。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就要劳烦你帮忙了。” 她附到她耳边,用极小的音量悄声道:“我们必须赶在明夜之前,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杀了他。”《 》 15、隐情 步颜走回山洞时,脚步有些发飘。 翦舟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兽皮床上等待,见她独自回来,便出声问道:“她找你说什么?” 男孩清冽悦耳的声音被风递进耳中,步颜震了震,才堪堪回神。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蔫答答地回应:“没什么,她去附近探探路,说晚点回来。” 翦舟闻言点点头,澄明透彻的金眸从上到下将她扫视一番,修眉忽地一皱:“你怎么无精打采地?” 这话戳中了步颜心坎,她郁闷地又看了看他,摇摇头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不说话。 翦舟目光深深,见状也不再问,攥住别在自己腰间的香囊定定凝望她。 少女及腰的乌发一半绾成双鬟髻,一半如云般垂落披散,莹白胜雪的面颊在幽黑的洞中熠熠闪光。 清澈的水眸掩在长睫下,似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她在思考钟千酒所言的可信度。 步颜眼睛直视着面前的篝火,火光跳动,落入她眼中宛如虚幻的诡影。 钟千酒告诉她,现在的翦舟不是真正的翦舟,而是他在此境中幻生出的心魔,是阻碍他清醒的存在。 “你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救翦舟吧?” 白裙少女附在她耳边低声问,还警惕地划了个结界隔绝二人的声音,“外面世界他身受重伤,不尽快消除心魔会令他彻底迷失在此境。到那时就晚了。” 步颜没吭声,等到她从自己颈侧起开,才道:“仙长认为自己的话有几分可信?” 钟千酒顿了顿,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你不信我?” “事发突然,保险起见我不轻信任何人。”步颜有自己的考虑。 先前卷入心劫时她和翦舟待在一起,明明白白只感知到他们两人的神识,现在凭空冒出来两师徒还怂恿她杀他,怎么想也是他们比较可疑。 “步姑娘,我无意与你为敌。”钟千酒冷了脸色,“我将真相告诉你,是在赌你我都想救翦舟。” 她从虚空捉物取来那盏青铜引魂灯,径直举到步颜眼前。 “灯芯装的是翦舟一缕断发,现下虽没了仙力,你若想深究,用神识一探也能知道是不是他的。” 步颜对上她清冷深邃的黑眸,视线稍稍错开,“我也无意与仙长为敌。只是单凭一缕头发,说明不了什么。” 讲这话时她心里也打鼓。 难道翦舟昏倒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可圣佛门这么多人,要求救也轮不到找天衍宗的人啊。 “你既如此固执,那我也不再强求了。原本我见心魔信赖你,才想着托你相助更省事。” 钟千酒收起铜灯,对她的态度也骤然急转直下,“你想对那冒牌货说什么也无妨。但你若是碍事,我天衍宗为救道友斩一只妖也情有可原。” 冒牌货指的当然是这里的小翦舟。 她声若寒泉,朝步颜投来怠慢高傲的一眼,扫袖拂去结界飞远。 那种眼神步颜很熟悉,是多数修真者惯常看低阶妖族的眼神。 难怪她敢就这么当面把计划告诉她,因为在这位钟堂主眼里,凭她这样的小妖根本掀不起大浪来。 步颜长睫一颤,思绪收回,忽然感觉到身侧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朝自己瞥来。 “你脸色好难看。”翦舟道,“像被人欺负坏了。” “谁敢欺负我?” 步颜嘴硬,心里揣着事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你别看着我,我累了,想小睡一会儿。” 翦舟注视着她躺下翻过身背对自己,清隽冷淡的脸上首次出现无措的神情,思索片刻后欺身靠到她旁边。 “那女人欺负你?”他语气中含着笃定,“是她惹你不开心?” 步颜本就担心他发现什么端倪,现在又见他执着追问更是愁得不行,装作疲惫的样子捂住耳朵,“没有没有,你别多想了。” 她发髻上缀着的两串花形环佩磕在草床,发出清脆的叮铛响。 翦舟的心也跟着那两声响沉了沉。 他苍白的手伸到她耳边,犹豫了半晌,最终改为虚虚落到她手臂上。 “有谁欺负你,我替你出气。”他轻轻摇晃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别难受了。” 步颜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愁成苦瓜了。 她由着他温柔扒下自己的手,一张鹅蛋脸因着瘪嘴的动作拉长,像极了一根苦涩到极点的苦瓜。 这孩子怎么就能是心魔呢?看他这小胳膊小腿儿地也不像哪。 心劫历劫者最阴暗脆弱的本性都会在心境里被放大,最终幻化成心魔对其极尽折磨。 譬如好赌之人的心魔便是一场永不可胜的赌局,贪婪之人则是面前摆着金银珠宝却一样也带不走。大多都是遭遇的困境和幻象。 像翦舟这样心魔和化形融为一体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她甚至怀疑钟千酒在诓自己。 毕竟谁会自己对自己有执念? 步颜越想越头疼,一会儿回忆起钟千酒先前重复多次的“杀”,一会儿又觉得翦舟搭在自己手臂的小手温热柔软。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转身把翦舟拽倒:“躺好别动,安安静静睡一觉吧。”手垫在他脑后避免撞疼他。 猝不及防被拉下,男孩水银般的长发倾泄。他偏过头去正对她,小小的瞳孔倒映出她放大的脸。 少女正闭着眼假寐,花容月貌尽收眼底。 他淡红的唇紧紧一抿,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她昏昏欲睡的倦意。 不多时,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 翦舟觉得自己仿佛静止了数载光阴,连脊背都已僵硬。其实他这样平躺着侧头并不舒服,但他不敢动。 山洞正中间篝火释放出融融暖意,将这阴冷昏暗的洞穴都变得更加温馨,像极了一处安逸宁静的小窝。 翦舟眼睛一眨不眨凝着她,目光渐渐变得缱绻隽永。 从他有意识起,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哪里又诞生了什么怪物,又有什么人闯进来,所有事都令他倍觉乏味。 直到她出现,才像给这片死气沉沉的空间注入鲜活。 “是你先招惹我的,那要记得对我负责。”他低喃,隔空描着她的眉目,眼中满溢着欢喜。 他并不懂自己对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知道好不容易等到她出现,他便全心全意只想按着她的喜好,把这里变成她想要的地方。 这样她就能开开心心留下来,一直陪着他。 翦舟放下手,轻之又轻地翻过身,与她面对面侧卧。少女红唇微启,呵出一团又一团的暖气。 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满足地闭上双眼与她同眠。脑海中畅想着两人未来相处的点滴,唇角浮起一抹浅笑。 . 入夜,外出的师徒两人一前一后回来。 凌向天最后进入山洞,顺手使剑气凝出一道禁制将洞口封上,随后把拾到的柴火添入火堆。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向洞内,这才发觉气氛有一丝异样。 洞内三人都坐得离篝火很远,步颜和翦舟在一起,钟千酒则独自抱着剑闭目养神。 蓝衫青年剑眉紧皱,拘谨地搓搓手,犹豫一会儿抱着寻来的山果走到钟千酒身边:“师父,弟子摘了些鲜野果。” “你自己留着吃吧。”白裙女子摇头,冷若冰霜。 凌向天一震,磨磨蹭蹭少顷,又来到步颜身边:“步姑娘要尝尝吗?” 步颜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乱画,闻言也摇摇头:“不用了,我不饿。”说时连头也不抬一下。 凌向天:“……” 他低头看了眼果子,像是想到什么,用水重新冲洗一遍,这才蹲下身递给翦舟:“小白小友,你一天没吃东西该饿了吧?先吃点果子吧。” 青年脸上挂着和善亲切的笑,见男孩掀起眼皮朝自己看来,嘴咧得更开笑意更甚。 翦舟木着脸接过,瞟一眼野果后顺手递到步颜面前:“吃吗?” “不吃。”少女闷闷不乐。 “这果子谁都不爱吃。”翦舟停顿一下,忽而恶劣地弯唇笑起来,将果子塞回青年手中,“那便你吃了吧。” 凌向天:俺是做错什么了吗?! 蓝衫青年弱小可怜又无助,泪眼汪汪地捧着“谁也不爱”牌野果缩到墙角,独自黯然神伤。 步颜对这一切毫不关心,她在地上划拉了半天,终于将纷杂的思路理清,抬起头好巧不巧正对上钟千酒看过来的目光。 她眼尾上扬,漆黑的眸中冰冷淡漠,像是凝着千年不化的雪霜。 钟千酒与她对视,转眼又望向翦舟,竟是突然起身直直朝他们走过来。 “你要做什么?”步颜心神一凛,立即警惕地将翦舟拦到身后。 如今她还判断不了钟千酒所言的真假,倘若误判,那杀了翦舟的后果只能是所有人都一起困死在这里。 白裙少女斜着眼睨她,对她的防备不屑一顾。 她抬高手臂,宽大的袖口便顺势滑落,露出她一截雪白的手臂来。 皓腕间系着一串朱红色玛瑙手链。 钟千酒手越过步颜,将手链举到翦舟目之所及的位置,温声道:“你看一眼这个,还记得吗?” 她清冷的面庞五官紧绷,眼睛也死死盯着他的脸,像是极其在意他即将说出的答案。 翦舟额前的银发投下一圈阴影,金眸疏离:“不记得。你给我看这个,是想做什么?” 钟千酒悲恸似地咬唇:“你当真一点也记不起来?这是我进阶元婴时你赠我的贺礼,真的没有半点印象吗??” 字字伤心,仿佛强装的镇定都倏然间支离破碎。 原本在沮丧装蘑菇的凌向天猛地转头看过来,不可置信道:“师父,您是说小白小友是……” 他蓦地不做声了,眉眼沉重下去,“咻”一声自腰间抽出银剑,闪身便飞掠到这边来。 步颜几乎在同一时间也挡到翦舟面前。 她秀眉紧蹙凝视着钟千酒,心中的震撼翻江倒海。 这泫然欲泣的表情,这幽怨不甘的语气…… 难道说在外面的世界,翦舟和她有一腿?? 回想起翦舟昏迷前焦急梦呓的几句“千酒”,步颜脑壳一凉,只觉得一盆狗血兜头浇下来。《 》 16、无影之人 四双眼睛两两对视,眸光迥异。 钟千酒高贵冷彻的气势全然瓦解,望着翦舟的眼神似嗔似怨,“你特意赠我这串与你念珠同色的手链,这也不记得了吗?” 她边说边倾身,试图将手腕举得离他更近。 只听“啪”一声,他隔着衣袖将她的手拍开。 “你说的这些,我一概不知。”男孩金眸淡漠,拂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步颜夹在中间尴尬得脚趾头都抠地。 她回头望望翦舟,又抬眼看看钟千酒,太阳穴鼓鼓地跳,“你们想好好聊的话我就让开,但先说好不许动手啊。” “谁要和她聊。” 翦舟墨眉一皱,立马抓住她裙摆,“你说好跟着我的,现在还想去哪里?” 说着,他手臂展开,毫不犹豫地合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像是不安的孩子紧张地抓住唯一的依恋。 正发愁被误当成插足者的步颜:瞳.孔.地.震! 钟千酒心灵受到重击,语气悲恸更甚,“你宁可亲近一只妖物也不信任我……” 她尾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漆黑眼眸狠狠剜了步颜一眼,最终沉淀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昏幽。 她默了片刻,嗓音冰冷道:“你不是他,真正的翦舟绝不会这样待我。” 篝火骤然炸裂星芒,洞中岩壁之上凝结起凌厉的冰霜,压抑寒冷。 白裙少女缓缓收回手,长袖滑落,将她腕间的玛瑙串连带着最后一丝温情尽数掩去。她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剑修大能。 翦舟面无表情瞥向她:“你怎么知道我和他谁才是真的?”他歪头一笑,“你这样烦人,或许我对你的态度才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撕开淡漠慵懒的伪装后,他毫不避讳将自己的恶意展露给众人,甚至直白到肆意张狂的程度。 宛如一匹锋芒渐露的狼。 步颜为这反差暗暗心惊,以至于忽略了深究他疑似知晓自己身处心劫,甚至有可能是心魔的事实。 钟千酒脸“唰”地阴下去,看他的眼神揉杂了无尽的憎恶与痴恋,融溶纠结既矛盾又诡异。 “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让你重归清醒。” 她颤声叹道,五官因过分的气愤而略显扭曲。最后深深望了翦舟一眼,她侧身对凌向天附耳低语了什么。 蓝衫青年复杂警惕的目光倏然一怔,振臂收剑,退到她身后。 师徒二人达成了无言的默契,走到山洞远离他们的另一边坐下。 这就完了? 步颜疑惑,垂在身侧的纤白手指卸去法力,对这场看起来会打得你死我活,结果并没打起来的大战感到匪夷所思。 她还以为钟千酒一言不合就会拔剑相向,毕竟她可是说过要尽快杀掉翦舟的人。 怎么才吵两句居然就撤了? “颜颜,看看我。” 一道蕴着委屈的清冽童声响起,男孩仰起苍隽旖丽的面庞,澄明若镜的眼眸毫无遮掩地凝着她。 “你为何不理我?” 他个子只及她胸口,此刻皱着眉抬头,方才的凌人盛气早已消失不见,能看到的是孩童的脆弱,“你是不是误会我?我不认识她。” “你干嘛?有话说话,别上手啊。” 步颜感觉腰肢被箍紧得发疼,反应过来翦舟还抱着他,一瞪眼揪着他衣领把人拎开。 自从知道他可能是心魔,她下意识也对他心生隔阂,虽在护着他但也不能毫无芥蒂地让他亲近。 翦舟眉宇间现出失落,被挣开的小手拢在袖中渐渐攥紧。他以为她是受钟千酒的话影响,执拗地要同她解释。 “我不抓着你你就要走开了。” 他眼中闪过厉色,瞬息便收敛好,“我真的不认识她,她方才说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小手无措似地扯住她衣袖。 “你们认不认识干我何事?”步颜一头雾水,“这事儿过吧,我也不是很关心。”八卦之事她又不好奇。 她说罢戒备地看了对面一眼,钟千酒没有看她,像是刻意回避一般的背过身去,倒是凌向天欲言又止地望着这边。 蓝衫青年俊朗的脸上严肃,朝着她举了举手,却又只是默默放下。 楚河汉界,阵营分明。 饶是他有心想提醒,身为东风堂的弟子他也不可违抗师父命令。 凌向天用剑气化冰将洞穴一隔为二。 眼见他们正式表态,步颜也不恼,撇撇嘴哼了一声坐到兽皮床边。 翦舟的目光自始至终聚焦在她身上,看她全程没和凌向天讲话,唇角满意地轻轻一勾,紧挨着她坐下。 四人两派,以篝火为界静默对峙。 翦舟眯着眼观察步颜,少女莹白如明月的脸上一派宁静,两瓣嫣红的唇微抿。 她想事情时从不讲话,神情也只是单纯的迷蒙,并不会将所思所想尽数写在脸上。 但不知为何,他总能大致揣测出她的心声。 他眼帘低垂,软软将手搭在她手上:“颜颜,你是不是在想,他们何时会对我下手?” 步颜一惊,手里捏着把玩的木棍险些掉落:“你说什么?谁、谁会没事想这个。” 她咬字时不小心咬到舌头,结结巴巴反而令他的猜想得到证实。 翦舟轻笑,另一只手支在膝盖托腮看她,“好,你没想这个,是我突然想到他们也许想杀我。”目光柔和,辉辉生光。 步颜扭头看着他,乌眸忽地正经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瞧你这样子可不像是什么也不懂。” “你想要我懂什么?只要你说,我知道的便都告诉你。” 翦舟并不在意她眼中流露出探究,甚至还为她对自己感兴趣而小生欢喜,跃跃欲试如献宝般道:“其实这里的所有事我都能感知一二,若是没有结界阻碍,别人说什么我也听得见。” 他六觉本就比常人修士更灵敏,加之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即是天地,天地即是他,没有什么能瞒过他。 “这么说我一进来你就知道了?”步颜挑眉惊呼。 “只是感觉到又有人来了,我那时以为你也会同过去那些人一样,熬不了多久就葬身山丘,便没多分心看你。” 男孩银发被火光镀成沉金,一双曜目深邃沉静,“但我没想到你会舍命救我。这些年你是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 说到唯一二字时他咬字略重,搭在她手上的小手也不自觉捏了捏。 其他人来到这里的方式和原因都大同小异,他并不在意,也无法干预他们最后的结局。 可她不一样,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讲,她都是“唯一”。 步颜被他这样灼热的眼神注视着,既不自在也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你别看我……那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何不自己设法逃出去?” “我出不去。”翦舟语气平静,“他不让我出去。” 他? 步颜眉梢跳了跳,沉吟片刻后回过味来应该指的是外面世界的翦舟。 这么说他不仅知道那个翦舟的存在,甚至还能与他交流? “你同我说实话,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少女灵动的乌眸定定凝着他,浓密长睫卷翘上扬,在她眼尾落下一圈邃影,美得惊心动魄。 翦舟恍惚了瞬间,发觉自己对美有了初始的定义与标准,看她的眼神越发柔和,“知道,他不让我出去,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如你一般。” 这样美丽又心善,足以从他手下由猎物变珍宝。 步颜呼吸一紧,陡然间意识到钟千酒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是翦舟的心魔。正因为是阴暗魔念,所以他才压制着不让他逃出。 什么样的人执念会变成另一个自己?自己恨自己吗? “怎么了?你怕我吗?” 翦舟久久等不到她回应,轻叹声气,将托腮的手也放到她手上,双手包住她的小手。 “颜颜,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其实我也从未害过任何人,他们死在这里都是因为咎由自取。” 步颜理智上知道不该让他这样亲近自己,但被他漂亮晶莹的眼睛一望,莫名就生不出恐惧排斥来了:“他们是谁?这里是什么游园会吗,还有不少人来过?” “我说的不是人数,是次数。” 男孩蓦地意味深长道,淡红的唇微翕,冲她露出个顽皮又深意的笑,“你不是想知道他们何时会对我下手?等等看吧。” 两人所处的冰墙这边靠洞里面,篝火也被一道隔绝,勉勉强强能算得上是个密室。 透过冰面能依稀瞧见天衍宗师徒俩的身影。 人影绰绰,火光熹微,突然一阵凉风吹进来,他们的衣袂随之翻飞。 “你看,来了。”翦舟拉拉她的手,兴奋地颔首示意她仔细看。 步颜错愕回眸,听见洞外一声凄厉尖锐的怪叫声撕破夜色,震耳欲聋地啸响。 洞口的方位阵阵山崩地裂。 “什么动静!”她本能地进入备战状态,看见冰墙那一边,师徒二人也做出拔剑掐诀的动作。 “颜颜,这一路跟他们结伴走过来,你就没发觉哪里不对劲吗?” 翦舟顶着一张孩童稚嫩的脸,悄无声息挽手搂住她肩膀。 他小手安抚地替她捏肩,诡笑着凑到她耳边幽幽问:“你难道没注意,他们两人身后没有影子吗?” 所谓如影随形,形影不离,影子就意味着生人之一魄。 什么人会没有影子? 步颜被他触碰的肩颈处忽而泛起一阵凉意,随着血液流淌,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唯有魂魄离体的死人,才会没有影子!《 》 17、她在哪里 “你难道没注意,他们两人身后没有影子吗?” 翦舟的声音幽幽在耳畔响起,经他提醒,步颜才惊觉这一路走来,好像确实没看见过钟千酒和凌向天的影子。 生人无影,只有一种可能。 难道他们是魂魄? 步颜骇得头皮发麻,瞳孔微扩,张口想同他问话。 忽然洞那边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嘶吼。 “噼啪——” 隔壁的打斗也随之变得愈发激烈,几道凌厉至极的剑气击打冰面,阵阵碎裂声作响,冰墙不堪重负地崩塌。 没了阻碍,她终于看清那边的异状。 原本狭窄的洞口没了大半,黑羽长喙的怪鸟有一张似人非人的面孔,此时正鼓着外凸的眼球朝下面观察。 钟千酒银剑挽出残影,顶着它巨翅扇出的狂风极力向前进攻。 她每打出一击,凌向天便立即补刀,师徒二人相配合,尚还显得游刃有余。 人面鸟循着几人留下的气息撵来,四处搜寻已然心情暴躁,现在又被他们多次挑衅攻击,彻底陷入了狂暴,疯狂地啄咬撕扯。 刀光剑影,杀气冲天。 “颜颜,跟着我逃。” 步颜被翦舟紧紧牵住手,一股拉力即刻袭来。 男孩将她拽到靠近洞壁的位置,趁怪鸟疲于应付剑修攻击,屈膝倾身,飞快地逃出山洞直奔向一旁的小树林。 “吼——” 人面鸟仰天长啸,锐利鸟爪坠天而下打出致命一击。钟千酒迫出全部的仙力以剑格挡,剑气推着她往后飞才勉强脱身。 她瞥一眼背后,恰好撞见翦舟和步颜逃离的身影。 “站住!”白裙少女眸光冷厉,当即剑锋一转朝他们追去。 她这一撤来得突然,凌向天补刀过后没了掩护,直接被怪鸟拦腰钳住身子抓到了半空中。 “师父,救我!!” 他最后的禁制即将崩溃,咬牙泣血用手中剑抵住啄下来的鸟喙,对钟千酒声嘶力竭地大喊。 钟千酒身形一顿,却并没有停留,而是全力以赴地继续向前追,将他彻底抛到了脑后。 凌向天满眼错愕,一时震惊分神,让怪鸟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咬碎了他的脊骨。 “师父!!!” 青年凄厉绝望的喊声响彻天际,步颜慑得冷颤不止,却听见前面牵着自己手的男孩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他在她愕然的眼神中微微偏头,笑得肆意自在:“你看,他又死一次。” 语气轻快得仿佛是在看戏。 “什么叫又死一次?!”步颜跑得气喘吁吁,与此同时感受到背后钟千酒击打过来的森森剑气,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 “每一次循环他都向他师父求救,可那女人没有一回为他驻足,甚至为了杀掉我还曾主动先杀他。” 翦舟蓦地停下来,淡红的唇嘲讽地弯了弯。 步颜来不及停下,出于惯性往前撞。他便顺势抱住她腰身侧转,往旁边拽倒跌进一处溶洞口。 “小心头。”两人顺着湿滑的洞壁下落,他将自己后背蹭着地面,瘦弱的身板牢牢护住她脑袋。 须臾之间,他们掉进了一处幽暗潮湿的溶洞。 洞穴深而不暗,天然雕琢的石台平坦,被四周岩壁嵌染的矿物质点出粼粼微光。 石台尽头有一汪清澈如明镜的水池。池水冰蓝可见底,波光潋滟,被袅袅的白烟所覆盖,正中心的位置漂浮着一朵冰莲花。 冰莲花约两米见方,精雕细刻,通体寒气四溢,耀射出照亮整间溶洞的透白光茫。 “咳咳…咳咳咳。” 步颜摔得脑瓜子嗡嗡响,听到身下男孩痛苦的呛咳声,才意识到自己正压在他身上。 她连忙翻到一边坐起身:“你怎么样?” 翦舟为她当了缓冲垫,四肢百骸都像被压断。他由着她扶起自己,虚弱地将头靠在她肩上。 “我没事,你伤到了吗?”他白衣破烂,后背更是血肉模糊一片,清隽的小脸苍白近乎失去血色。 “你快顾好自己吧。” 步颜秀眉紧锁,心想到这时候他还操心她,心可真够大的,“你动一下手脚,看看有没有哪里痛?” 男孩听话地点头,他银发凌乱,有几缕被血黏在背上,抬臂时牵动伤口疼得他咬牙轻“嘶”。 “颜颜,我好痛。”他无力地捉住她胳膊,倚在她耳边喃喃。 步颜看他一脸病容,想到他是为了护住自己才伤得这么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难得好脾气地让他赖在自己身上。 “先忍一忍,等我们逃出去再给你找药。” 她还沉浸在方才慌张的情绪里,心乱如麻,没注意到翦舟听她同意自己亲近,金眸掠过一道得逞的光。 他故意咳嗽,虚弱道:“你是说逃到外面的世界吗?那这里便是出口了。” 出口? 步颜一怔,目光下意识瞥向水池中心的冰莲花:“这是那只怪鸟的巢穴?” “对,那朵花就是脱离此间的禁制。”翦舟道,“但是池边有结界,过不去的。” 九死一生才找到的出口却不能踏足,这也太憋屈了。 少女天然上翘的笑唇微微低垂,绷着一张脸不说话,似乎是沮丧,又像在琢磨破解结界的办法。 翦舟默默观察她,看出她还在思考如何逃离,金眸蓦地晦暗,觉得刚才还不在意的伤口忽然开始疼起来。 也对的,她本就一直想离开这里。 他嗅到她身上清新的灵气与沁人幽香,忍不住佯装重伤地更往她脖子靠近。 可是他想她陪在身边。 想听她讲故事,想一直感受她的温度。 翦舟阖眼,沉吟过后眉间阴戾一扫而空,主动提道:“颜颜,你这样聪明,想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了吗?” 步颜注意力立马被吸引:“对了!我还没问你,你那会儿说凌向天又死了一次是什么意思?” 那时虽急于逃命,她却听得分明,他的确提到了“又死一次”和“每一次循环”这样的字眼。 “他们逃不出这里,所以即使死了,魂魄也只能一次次地循环生前。” 翦舟伸手替她揩去颊边沾到的污渍,“他以往几次都死得更早些,这次因为有你在,已经多活了很久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留意她的反应。 对上她迷茫不解的目光,翦舟抚在她脸旁的手指微蜷,善解人意地解释道:“上一次他被杀的地点,就是我与你初遇的小山。” “他们看见我站在山顶上,先是试图哄我下去,见我不上当便急了,提着剑就要上来砍我。” “谁知道那只怪鸟碰巧飞出来觅食,将他们当成了猎物。我趁机躲到一棵枯树后面,看见那女人为求自保,将她断腿的徒弟推出去做诱饵。” “后来他便死了。最后那女人也没能逃得脱,被咬得支离破碎连全尸也没留下。” 叙述这段过往时,他神色没有一丝异样,仿佛死亡于他而言只是什么平平无奇的小事。 或者说他对生与死都表现得极为漠然。 步颜听着他无波无澜的嗓音,既震撼又心惊。震撼是为他所言的内容,心惊是为他的态度。 她已经知道他是翦舟的心魔,所以并不对他的品性抱太大期望。 但即便如此,她也难以想象这样凉薄之人会与外面世界慈悲仁爱的圣佛一体同生。 她想象不出翦舟会有这样的一面。 难怪他要将心魔彻底关住。 “所以你瞧,像这样的事已经循环过许多次了,他们死了很多次,再重来也还是不思悔改。” 小翦舟怕她被吓到,握住她的手,温柔笑着安抚:“不过不要紧,颜颜你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让你落得这下场的。” “毕竟你是舍不得杀我的,对吧?” 步颜被他抵着耳朵这样问,半边身子都僵直。 男孩透金璀璨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她,眼底一派天真纯洁,瞳色却深邃神秘,宛如能洞穿人心。 她莫名感到一阵压迫,犹豫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所以钟千酒和凌向天,他们是为了杀你才进到这里来的?” 翦舟点点头。 “他们进来之后就死了,魂魄被困在这里陷入了循环……这也是因为他们想杀你?” 男孩看她的目光越发明亮兴味,溢满浓墨重彩的欢喜:“颜颜真聪明,怪不得你一来便让我觉得与众不同。” 语气有种奉若知己的愉悦。 “……”步颜说不出话了,浑身血液都像被冰冻凝固,手脚也发麻。 也就是说,进到这里的人只要想杀他,就都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死后连魂灵都不得安息,要反复经历死亡。 多么丧心病狂的折磨。 “可我不明白。”她突然想到一处违和,“你说他们两个在刚才以前,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多得数不清了。”翦舟摊手。 “从我进入这地方起,才不过短短三日,三日之内他们便能死无数次?”少女被他压得肩膀发麻,想推又不敢推,只能耸肩忍着。 这正是她想不明白的,外面世界翦舟昏迷,重伤时将她的神识卷入心境,所以她才来到这里。 钟千酒自称进入这里也是为了救翦舟,那顺着想一想,她和凌向天应该是在她之后才进这里来的。 来得比她晚,还死了无数次,这是怎么个算法? 翦舟浸墨似的眉微皱,定定望向她:“来了三日的是你,谁说他们也只待了三日?” 步颜:“哈?” 翦舟从她肩头起身,轻描淡写道:“他们可不止待几日,而是几十年。” 几十年?步颜灵光一闪,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逐渐清晰。 不会吧…… 她反复回想着之前在外面,少年翦舟昏迷时焦急呼唤的几声“千酒”,越想越感觉毛骨悚然,整了个大乌龙。 她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这里或许并不是翦舟的心劫,而是他的记忆。 更准确地说,是他记忆里的心境。《 》 18、杀(加更,入v说明) 她好像又搞错时间了。 步颜右眼皮跳得厉害,默默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已知信息,才惊觉哪里出现了偏差。 神识可以回溯过往,她现在所处的时空很可能并不是翦舟的心境,而是他的回忆。 或者说是他回忆里的心劫。 “我再和你确认一遍。”她看着翦舟,声音都在抖,“他们是待了几十年,不是几天?” “嗯。”翦舟与她对视,脸贴近得能感受到她紧张紊乱的呼吸,“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简直离了个大谱。 步颜乌黑的眼眸盈起道道水光,悲伤地咬住衣袖发出悔恨的呜咽声。 难怪钟千酒说话她老听不懂,搞半天她们压根就不是一个年代的人! 没猜错的话,钟千酒和凌向天应该是过去来到这里的人。 他们消灭心魔失败,死后魂魄被困住陷入了循环,阴差阳错这一回才遇上了几十年后,与他们同样进入此处的自己。 “原来我一直在和两只鬼打交道……”步颜痛心疾首地念叨,瞥见翦舟目不斜视地望着自己,心口像被插了一刀。 逃出心境就必须要消灭心魔,也就是杀了他。 而上一次想这么做的天衍宗师徒,现在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 这么搞她要怎么才能出得去? “颜颜,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翦舟看她一脸大受打击的沮丧,隐在额前碎发下的金眸璨璨,故作纯洁地柔声道:“你怕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别怕,只要你不学他们就好。” 不学他们总想着逃跑,乖乖待在他身边就好。 翦舟银白的睫毛低垂,视线定在她粉嫩的樱唇上,那里已经被她自己咬出浅浅的牙印。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捧住她面颊试图用拇指将之抚平。 “邪物,拿命来!” 一道寒冰剑气破空击来,他动作一顿,改为抱住步颜脖子带着她飞快向后倒。 两人惊险地避开杀招。 钟千酒一袭白裙怒扬,袖袍沾了鲜艳的血渍,持剑定身在半空中俯视着他们。 她清冷的眉眼染上靡丽的狠辣:“心魔,你蛊惑真翦舟,害我徒儿惨死。不杀你,我难向天衍宗和圣佛门交代!” 说罢迫出仙力再度攻来。 步颜此时回神,灵光一闪猛地抱起翦舟躲避。 “钟仙长且慢,”她修为不在,只能以肉身挣扎,逃得狼狈不堪,“你不能杀他,听我讲一句话!” “妖孽,再不滚开我连你一并杀!” 钟千酒冷嗤,不为所动地连续挥剑,厉声呵斥,“修士历心劫七日不破就会走火入魔,明夜便是第七日,不杀他翦舟也只能跟着死!你休要碍我事!” 剑上法力骤然更盛,随着她挽手结印的动作剑魂出窍,一剑分裂成数剑裹挟着冰霜雪风万支齐发。 步颜瞳孔一缩,松开抱着翦舟的手迅速掐诀,打出层莹莹紫光的结界来。 两股力量对冲,碰撞出强大的威压搅得池水惊涛骇浪。 “颜颜!”翦舟被她甩到背后,墨眉皱紧狠戾地瞪向钟千酒,而后眸光乍软看向她。 少女红衣鼓风,裙摆与三千青丝齐舞,宛如一团艳丽夺目的红莲烈火。额前发间环佩叮铛,摇曳生姿。 她瞳孔拉成厉极的竖瞳,猎猎紫光迷人眼,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彩。 那道自她手下显现的结界虽弱却无比牢固。 “灵气化甲?” 钟千酒久攻不破,满脸惊愕,“你修为已过化神期?!” 修界突破元婴期的修士就能算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这小妖看似才刚化形,竟然能使出化神期的绝招? 万千思绪疯涌,钟千酒不再有所保留,闭眼凝汇全身仙力将剑诀催发到极致。 力量之浩瀚,震得整座溶洞都摇摇欲坠。 步颜脚尖蹬地,上半身被逼得前倾,抵死结界咬牙硬扛她的攻击。 “不能…杀……” 她分不出多余的力气讲话,额角冷汗涔涔艰难地憋出字字,“绝不能让你杀他!!” 一直无声凝望她的翦舟金瞳猛然怔忪。 步颜全心都在对抗钟千酒上,没注意到他眉宇间霍然浮现不加掩饰的动容。 她急得不行,正在冥思苦想怎么能对钟千酒解释。 就在刚才她脑海中忽然有一串断裂的线索连起来了。 钟千酒说自己是为了救翦舟才进入心劫,而她也切切实实听到翦舟梦呓过“千酒”……这至少说明他们二人的关系匪浅。 结合她死后陷入无限循环这点,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心劫能延续到现在就是因为翦舟不能对她的死释怀? ——“千酒,别过来。” 少年翦舟近乎哀求的呢喃犹然在耳,步颜心念一动,灵台倏然清明。 也许心劫的破解之道就是要打破循环,避免钟千酒再死一次。 如果是这样…… “钟仙长,你想怎样都行,但我绝不能让你杀他!” 步颜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地顶住结界,同时张口大喊道,“便是你要杀我,我也不允许!”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在场另两人同时感到心尖发颤。 翦舟昳丽绝伦的容颜被紫光镀上一层冷色,一贯沉静的神情出现龟裂,既有错愕,又显无尽的动容。 他痴痴凝望她,眼中的恋慕愈发纤毫毕现。 她宁可冒着死的危险也要救他。从没有人待他像她这样好。 自他意识诞生起,出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择手段除掉他。 就连与他一体共生的另一个自己也一样。 可她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 “颜颜……”他无声地默念她名字,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一切的封闭瞬间溃不成军。 她是唯一一个不同的存在。 翦舟愣愣抬手捂住心口,感受到掌心下滚烫的生命在剧烈跳动。 他无法克制地一直盯着她,眼尾泛起潮湿激动的微微薄红。 步颜啥也不知道,还在继续打。 钟千酒对她刚才那一番振聋发聩的言论倍感愤恨,心知她是要和自己死扛到底,漆黑的眼珠恨得通红充血。 “即然如此,那你就去死!” 她乘着风顺势旋身,脚底一蹬开始以身为剑,近乎自杀式地朝前袭来。 步颜见状焦急不已,求生的本能膨胀到极致:“你想救翦舟,那可有想过这里的心魔也是他一部分?杀了心魔万一也伤到他怎么办!” 调动灵力迫得她五脏六腑剧痛,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想到啥说啥,尝试着让她冷静。 钟千酒杀红了眼:“区区妖物,你懂什么!”数支银剑受指引接二连三地砍下来。 “你这样根本不能救翦舟,害你自己也害他!” 两人除却斗法也展开一番口舌争斗。 银发白衣的男孩静默地听,精雕细琢的眉眼柔柔注视着步颜,金眸澄明晶亮得如水中镜。 原来无论在这里还是外面,她都如此关心他,在意他。 他心中暗想,看她的目光越发温柔似水。 银剑残影,掠过冰莲所在的水池从侧面直冲过来。 步颜应付正前方的钟千酒已经招架不住,余光瞥见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当即分出一股力量作抵挡。 然而还是不敌,两方冲锋击得她“哇”地呕出一口鲜血。 “咳咳……”她手下结界现出裂纹,眼看着就要崩塌碎裂。 钟千酒看准时机,面露狂喜:“向天死得这样惨,皆拜你们所赐,今日你和他都要下黄泉给他做陪葬!” 边说边又是分裂出一柄剑从旁劈砍。 这样猛烈的攻势步颜撑不住了,只得一把抱住翦舟将他护在怀里,让岌岌可危的结界像一道盾牌般罩住二人。 “我撑不住了。” 方才的抵抗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少女皎洁如月的鹅蛋脸血色尽失,苍白得像一张纸,“待会儿结界若破,我掩护你逃走。” 翦舟头埋在她胸前,不说话也看不见表情。 “听见没?你找准时机赶快跑,千万不能让她杀掉你。” 得不到他回应,步颜虚弱地咳两声,又急又气道,“我死在这里魂灵不会灭,兴许往后还有机会重生。” 但他死了就完蛋了,且不说会不会影响外面的翦舟,光是已知的结局就是魂魄陷入无止尽的死亡循环。 男孩揽在她腰间的手忽地收紧,缓缓仰起头来。 “颜颜,已经够了。” 他淡红的薄唇开合,平静地对她道。眸底蕴着她读不懂看不透的深沉情绪。 步颜愣住:“什么够不够?我让你抓住机会跑。”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就算我曾对你的心有一分一毫的怀疑,现在也都没有了。”翦舟不为所动,兀自低语。 他在她迷惑的眼神中勾了勾唇,冲她露出一抹明朗至极的笑。殊丽的眼眯起,眼尾狭长,唇几乎弯到颊边。 那是个全然纯澈不含一丝阴暗的笑,甚至明亮得过分耀眼。 “这世上从没人待我像你这般好。” 他举起一只手,无限眷恋地抚摸她侧颜,“我怎么舍得再让你为我受伤和送死?” 这一出给步颜整不会了,她很想费解地挠头,可惜刚才耗尽了力气,现在只能四肢脱力地瘫在地上。 只能任由他对自己连蹭带抱。 “颜颜,你好温暖。”翦舟与她额头抵额头,这个角度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进她眼睛,那里尽是一片清澈见底的乌润。 他很想将自己现下的心情告诉她,可他不懂那是什么,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这种感觉叫什么呢? 他察觉到她也在探究地看自己,心跳倏然间怦怦加快。 “噼啪——” 结界出现更多的碎纹,翦舟眸光一凛,忽然翻身压到了步颜身上。 他手按住她手腕,居高临下地撑起自己,后背对着即将刺下的钟千酒的剑。 步颜惊骇:“你要干嘛?结界要破了知不知道,还不想办法躲开!” “放心吧,她杀不死我。”见她急得两眼水汪汪,他轻笑,怎么看怎么可爱。 翦舟想了想,伏低身对她耳语道:“这里没人能杀得死我。”语气带着丝孩子气的得意。 步颜仰躺在地,望见他冠玉般完美无瑕的脸上始终含着笑,银发流泻如月辉。风姿绝代,淡然笃定。 “你这——”她声音陡然拔高,漂亮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几滴血花溅落,结界崩塌,钟千酒的长剑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刺下来,“扑哧”一声穿透男孩的心口。 剑尖擦着她脸颊驻地,翦舟的身子轰然倒下,软软伏到她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