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 1、两世身(一) 谢真半梦半醒间,觉着周遭不大安稳。 耳边不时有高声呼喝,还有人在他头顶走来走去。片刻后,一副铲子从天而降,径直砸在他额头上,发出哐地一声。 “这怎么还有一个?”有人纳闷道。接着铲子上下扫动,将浮土拨开,露出土里埋着的脸来。 天光刺目,谢真眨了几下眼,看见一人朝他弯下腰。 两侧垂下来的长发用数个圆环系起,且挑出一束染成碧蓝。这叮叮当当的装饰,稀奇古怪的颜色,一望即知是静流妖部的传统打扮。 “醒了啊?那自己起来。” 这名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年轻妖说,从背后的筐里取出一件衣服扔给他,提着铲子走了。 谢真一张口,就有砂土掉进嘴里,他只好呸呸两下,把土先吐出去。 虽然似乎被埋在地里,但周身上下的知觉都完好,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且除了刚被砸了一下的脑门,没有别的地方痛。 还挺不适应的。他清楚记得,他临死前是怎样一副光景。如今不仅没死,活过来的方式也不太对劲。 这绝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动动双手,果然可以正常活动。土层松软,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上半身从地里刨了出来。 坐起身,他转头打量周遭。 这里是座小山谷,土地好像刚被犁过一遍,到处都是坑和土堆。数个静流部打扮的男女在地里忙活,背着藤筐,挥着铲子,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除了那些衣着整齐的静流部众,还有十几个人影,身穿布衣,站成一列。 谢真观察片刻,又转头看向扔在他旁边的那件衣服,再低头看看他自己:“……” 事情很明显了,那些人的和他一样,也刚从地里被挖出来。 只是,他们为什么会被埋在土里? “愣着干什么?” 刚才把他挖出来那个年轻妖提着铲子又回来了,“赶紧出来,上那边排队。” 谢真虽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但大约不是打听的好时机。他从土里爬出来,套上衣服,赤着脚,朝那一列布衣人的方向走过去。 一走近,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说是人不太准确,他们大多能看出些妖类特征,或是发色奇异,或是颊生斑纹。这也是修炼不到家的小妖才有的面貌。 那些小妖也在打量谢真。排队的那些基本都清理了头脸,有的还从衣袖上裁下布条绑起发髻。但走过来这个,看起来非常不讲究。 不仅满头是土,脑门上还被砸了个伤口,血都快流到眉毛了…… 谢真一无所觉,这点不适根本没被他注意到。他还没能完全理解自己活过来这回事。 他站到队尾后,前面的一名和人聊天的小妖转过头来,瞧瞧他额头的伤,好心道:“你不擦擦吗?” “什么?”谢真一怔,随即感觉眼睛上好像有些黏,便用袖子抹掉了。 对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变得更加一塌糊涂的脸:“……得先止血吧。” 谢真已经快忘记止血是个什么感觉了。谁能想到,一朝复生,连个铲子都能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他想了想,伸手按住了头上的伤口。过了片刻拿开,血果然已止住。 小妖:“……” 谢真看着对方略有一点尖的耳朵,隐约能在他身上闻到些许香气。 他见多识广,这位明显是只花妖。再往前看看,那些排队的似乎也都是。 花妖性情柔和,不喜争斗,大多是莳花弄草的好手。然而谢真与妖打交道的经验多数来自斗殴,花妖见得不多,也从没见过这么一长串站在一起。 莫非这里是静流部中花妖的族地? 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面前花妖就道:“你是修炼出了岔子?” 谢真作迷茫状:“也许,我仿佛不记得这是哪里了。” 花妖并不很惊讶,徐徐给他讲解起来。 此处是静流妖部一处属地,名叫青崖。近年来大约是风水转换,渐渐成了一处适合花妖修炼的绝好场所。 花妖有一种将本体埋入土中的假死法,借此迈过修炼关隘,青崖便是很合适的地点。静流妖部于是做起生意,向来此修炼的小妖们收上一笔租金,以年为期,到期派人把他们从地里挖出来。 但假死法仍有风险,有些妖埋着埋着就真死了,还有些埋了一阵,反而修出毛病。四肢不协调,脸上长蘑菇,脑子不好使,种种症状,不一而足。 讲到这里,那花妖便用同情眼神望着谢真。 谢真:“……” 青崖这地方他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曾将一件母亲的遗物交给小师弟保管。若他有不测,就请他将东西带到青崖埋下。如今他在这里醒来,想必和此事脱不开关系。 想着,他和小花妖道了声谢,返身回到刚才自己埋着的地方,在土里翻找起来。 兴许是活过来后,运气也没那么背了,没几下就被他摸到了一样触感异样的硬物,从地里挖了出来。那是个核桃大的小圆球,镂空的花纹四下透光,缠绕的银丝里现在全是泥土,脏兮兮地裹成一团。 拿铲子的静流部众第三次路过他旁边,见此先是怒道:“怎么还不去排队!”接着就看到他手里的球。 “看吧,都说了不让你们带随身物件进来。”他抱怨道,“这里的土是平常的土吗,什么东西埋一年都得烂了。” 银球尾端有两枚锁扣,能看出原本搭在一起,但现在已经断开了,中空的球中空无一物。谢真试着把它扣起来,没成功。 也许是他徒劳无功的努力看起来有点可怜,年轻妖倒没再骂,嘟哝着:“都坏了,别看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推着他,重新塞回了队伍里。 银球已经破烂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但确认无疑,这就是当初他交给小师弟的那个。小师弟一定是把它带来这里,埋了下去。 他是什么时候做这件事的?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往事纷至沓来,一时间理不清头绪。谢真垂下眼,只觉得脑壳外头也痛,里头也痛。 这时前面忽然一阵嘈杂,一名静流妖部打扮的女子来到队首树下的桌案后坐了下来。 “我们在这排队做什么?”谢真问。 他前面的小花妖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总算想起来问了啊。她在给我们登记。” “登记?” “是啊。”小花妖说,“除了交上财物,在青崖修炼之后,咱们活下来的都得为静流部服上十年劳役。” “……”讨生活也是真不容易。 女子回来后,队伍迅速缩短,没多久就排到他们。走近了看,桌案上摆着一盏铜灯,灯里亮着绿绒绒的火焰,好像一蓬春风中的野草,生机盎然。 每个走过去的花妖,都要伸出两指对着灯,使火焰向上窜起。接着,那女子就在旁边卷轴上写下几笔,拿个牌子递过去。 前面的小花妖盯着那火,一脸担忧,喃喃自语个不停。谢真不好打扰,只能默默观察。那种法术看起来是催动生机用的,他听说过,但压根不会。 过了一会,终于排到了他前面的花妖。桌案后的女子一脸麻木,重复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对着灯用‘苏生’。” 小花妖不安地点点头,深吸口气,并指一划。绿火一阵摇晃,接着猛然高高窜起,洒下一片碧光。 “嗯?不错啊。”女子来了点精神,在卷轴上写了几笔,问道:“你叫什么?” 小花妖紧张且兴奋地说:“我叫流束。” 女子登记完,抛出一块写着“一”的木牌:“去吧。” 流束欢欢喜喜地走了,接下来便轮到谢真。女子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谢真想了想,伸出两指。 这身体的灵脉十分完好,他在指间蓄起一丝剑气,去扫动那火苗。 绿火与剑气一触,就疯狂抖动起来,上下左右不停摇摆,忽明忽暗,宛如发癫。 女子:“……” 她一伸手挡住灯,柳眉倒竖:“你搞什么?” 谢真也没想到会这样。他又不会什么“苏生”,本想用剑气去拨动一下火焰,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结果这火对剑气十分畏惧,差点吓灭。 那女子虽然莫名其妙,但并未察觉谢真用的是剑气,只以为他术法水平太差。她没好气地打量了谢真片刻,名字也没问,啪地扔出一块没写字的木牌到他手里,示意快滚。 谢真拿着牌子往前走,谷外停着两架马车,刚才那些花妖正在登车。守在旁边的静流部众随手一指,谢真依言上车,正看见流束坐在那边。 流束招招手:“来啦,你的结果如何?” 谢真给他看那块没字的木牌。 流束:“……” 旁边已有嗤嗤的笑声,谢真不以为意:“没字的牌子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杂役吧。” 流束知道这妖可能修炼出了问题,有点呆头呆脑,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他安慰道:“杂役就是辛苦一些,你平常多多修习术法,也能调上来。谢玄华说过,再遥远的路途,一步一步都能走完。” 谢真:???? 谁?谁说过?说过什么? 谢真,瑶山玄华剑阁主人,仙门中多称谢玄华。 他顿觉不妙,迟疑道:“谢玄华是谁?” 流束:“你傻了吗,连剑仙的大名都不记得了?” 谢真:“……” 好吧,应该也没有第二个谢玄华了。 但他可没说过那话啊! 流束似乎对剑仙十分崇拜,立刻开始给他讲起谢玄华的光辉事迹。讲到半路,车里的其他花妖也忍不住加入进来,一时间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之前这样那样的事迹,谢真自己也知道,但故事的结尾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剑仙于渊山和天魔同归于尽,至此已有十七年。 十七年。谢真也不免一阵恍惚。于他只是眼睛一闭一睁,世间竟已经过了这许久。 花妖接着讲:十七年来,《玄华箴言》经历数次增补,已从薄薄一本,变成上下两册。 谢真:“……” 根据刚才的经验,他很怀疑这两本册子里没有一句是他说过的。 虽然如果真是他说过的话被集结成册,似乎更加闹心一点…… 他打听道:“谢玄华的师弟们怎样?” 流束当即翻了个白眼:“我怎知道。” 谢真不知道对方怎么忽然变脸,旁边的小妖嘻嘻一笑:“莫问,他只喜欢剑仙一个,却不待见瑶山其他人。” 流束哼了一声,没反驳。 “他们的事情你要问我。”小妖没管旁边一脸不屑的流束,“封二接任掌门,方三守山闭关,霍四还是老样子。至于裴五,好像多年没有他消息了,有的说也在山上,有的说……嗯,不太好讲。” “你就直说好了。”流束凉凉道,“有人在昭云部见过他,说不定是和哪个妖私奔了。” “胡说!”另一个小妖当即愤怒,“我就在昭云部讨生活,怎么一点没听过!” “你是在哪个村啊?桓岭绵延千里,你没听过不是正常?” 讲着讲着就吵了起来,一边的谢真眉头微皱,心渐渐沉了下去。 五师弟小裴,是他托付那枚遗物的人。听这流言,他或许并没有回瑶山。 他当年曾来过青崖,那山谷不过是一片荒地,立着几个字迹已模糊不清的石碑。谁知道十数年后,却成了静流妖部看守的风水宝地。 如果小师弟为了托送遗物,与静流妖部冲突,身陷麻烦,也不无可能。至于瑶山为何没来救人…… 谢真略一定神,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他原本准备找个时机脱身,先去打一把好剑,再去把诸般因果一一清算。 即使重获新生,当初种种,仍然令他百般不解。 但如今,小师弟行踪不明,他必须先把这件事情弄清楚。这样说来,不如待在静流妖部打探消息来得便利。 主意既定,谢真抬起头,继续听八卦。 流言蜚语中也可辨出真意,哪怕小道消息,也总有些能听的。 正听到一名小妖:“所以逢水城主到底和谢玄华是不是有过一段儿啊?” 流束:“问就是没有,再问砍你。” 谢真:“……”真不是很想听下去。《 》 2、两世身(二) 马车辘辘,向南而去。 小花妖们不久就转了话题,开始聊起妖部中的事情来。听来听去,近日无外乎两条大事:昭云部正兴建图腾塔,以及深泉林庭对静流部最近颇为不满,即将前来巡察。 前一件,妖部建图腾塔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施放平时难以实现的大规模术法。 如此一来,仙门必然会遣人来访。他们虽然议论纷纷,但其实也没人知道昭云部到底要做什么。 至于后一件,深泉林庭乃是妖族王庭,虽在过去数百年间势弱,三部各自为政,但新王继位后一扫颓态,以前所未有的强硬作风,使各部俯首听命。 此次王庭下巡,对于静流部也是一件大事,只是和车里这群打工小妖们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走了半日,他们到了地方。 时至黄昏,依山而建的无数楼阁中灯火初上,檐阶之间湍瀑飞溅,万千流水相连,于斜阳下交织出一幅奇景。 这里正是静流部鼎鼎大名的“蜃楼”,没来过这里的小妖们个个看得目不转睛。带他们来的静流部众对他们这副样子也见多了,容他们欣赏一会,才将他们带上山。 一路上,不时有部众出现,将几组花妖带走,流束是在最早被领走的那一拨里。走到最后,队伍里只剩下算谢真在内的四个,都是拿着无字木牌的。 领路的部众把他们带到一处小院,交给了一名熊妖。熊妖一看他们便道:“怎么全是花妖?这正缺能干活的呢!” “你就让他们干。”领路的部众不耐烦道,“总不能每次都给你找牛啊虎啊的吧?”说完也不管他,快步走了。 熊妖膀大腰圆,手腕挂着串铜珠,站在那里如同一堵城墙。他扫视一圈,很不满意,算了算:“行吧,三个去打打下手,再有一个去劈柴。” 几个花妖面面相觑。熊妖不抱希望地随口问:“有谁会劈柴吗?” 谢真:“我会。” 剩下三个花妖皆以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熊妖也一愣,他根本没以为有谁会回答。他看了看谢真,多说了一句:“这小身板,你行吗?先说好了,要劈的柴有的是,你用术法是用不尽的,最后还得靠双手。” 谢真:“行。” 熊妖稀奇地瞧了他几眼,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念在他们初来乍到,今晚没什么活计,各自发了衣服铺盖,先认认住的地方。 四个花妖住在小院一角的屋子里,因为谢真莫名其妙领下了劈柴重任,且一路上看起来脑子也不是很好使,另外三个妖都不太知道怎么跟他搭话。他们在沉默中各自将刚领来的东西整理下,便出门找水。 蜃楼其实是建在濛山上的楼阁群,建造之初有一百一十二座楼,日后往四周继续兴建,如今已有三百之数。 他们所在的小院,是外圈中的外圈,角落里一般没人能注意到的杂役居所。濛山的一大特色就是从山顶源源不断分流下来的无数水脉,住在这里的人用水都从这些溪流中取。小花妖们依熊妖说的方位,找到小院附近一处水潭,各自梳洗起来。 谢真往稍远处走了走,来到僻静的树丛间,将衣袖扎好。低下头,潭水中映出一张脏兮兮的面孔,伤处的血虽不流了,干涸发暗的血迹却还在。 他双手捧水,把脸洗净。 夕阳拖过水面,将垂下的树影染得微红。看清了自己的新脸后,谢真不由得怔住。 这张面孔与他逝去的母亲有五六分相似。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子嗣,他几乎要以为他在某个兄弟的躯体中复活了。 他对自己活过来的原因还不太清楚,但他现在已经大致猜到,这是一具因母亲的遗物而生长出来的崭新身体。 他原本的样子和父亲更像,也具有更多人族特质,起码这些年来除了师门,几乎没有谁知道他有妖类血脉。而这次的身体则类似他的母族,他其实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妖中哪一族,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花妖一类。 新生的身躯肤色极白,瞳孔稍浅,两侧眉角向下有数点花瓣似的红痕,如同洒落的鳞粉,泛着细微光泽。谢真对长相没什么挑剔,只是这张脸眉眼柔和,不太有气势,和原来差别着实很大。 他洗了洗,把湿了的头发随便绑绑,就提着东西回去了。 屋里那三个小妖已回来了。他一进去,谈话声顿时停了,三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谢真莫名其妙:“怎么?” “没啥。”一个花妖呐呐道,“你……洗了脸还挺好看的。” “是吗?”谢真随口道,“客气,你也挺好看。” 花妖:“……” 谢真整理了一下铺盖,往床上一倒,立刻睡了过去。 翌日,花妖们正式开始上工。 同屋的三个小妖各自被领走,谢真则由熊妖亲自带着,来到离昨日那水潭不远处的柴房。 “蜃楼里用的是外面运来的红心木,早上卸到这里,你就来劈成块。”熊妖指点他,“劈完放在这几辆车里,他们会检查,然后拉走。” 他从墩子旁拎起一把刃面宽平的柴刀来,放下一段红心木,噼啪几下剁好,捡起一块给谢真看:“瞧见了吗?就劈成这么大块。” “好。”谢真依旧是话不多说。 熊妖:“你来劈一个我看看。” 谢真将柴刀接过。他十指修长,腕骨纤细,双手握着粗糙的木柄,叫人很担心下一刻这刀会不会直接砸在他脚上。 熊妖看着都觉得很不靠谱,他打定主意,如果这小妖不行,趁早换个能砍柴的来,免得浪费时间。 谢真拿着刀,先不着急劈。 他用左手掂量柴刀重量,再换回右手,转动手腕,端详刃口。 刀或许用了数年,磨过多次,刀面有锈,略有些钝。刀柄的缠裹是静流部的样式,用一种风干后变硬的藤条,比起木头来说无需担心开裂,更换也便利。 凡是刃器,都有其特色。花妖不以蛮力见长,但挥舞这把刀,他的力气已经足够用了。 谢真取过一段木料摆在墩子上,右手挥刀,劈下四次。 切好的木块齐齐整整,往四面倒下,只砸出沉闷的一声。 “……”熊妖愣愣地看着木块,又看看谢真。 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发挥,花妖就只是学着他的动作,抬刀,下劈,仅此而已。 但那准确的力道,收放自如的技艺,乃至挥舞柴刀举重若轻的姿态,这几样加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劈柴老手的风范啊! 熊妖不禁道:“原来你真会劈柴啊?” 谢真:“嗯,我会。” “很好,很好!”熊妖意识到省了一个麻烦,心情大好,问:“你叫什么?” 谢真之前想过怎么回答,闻言道:“我叫阿花。” 熊妖:“……” 他欲言又止地打量谢真:“你双亲是否有一方是人族?你从小在人族中长大吧?” 谢真:“是。有何不妥吗?” “你这名字是人族取的吧。”熊妖的表情一言难尽,“花妖取名叫阿花,就和人族起名叫‘阿人’差不多,一般没有这么叫的。” 谢真:“……” 他对各族兵刃锻造有许多研究,但取名这种事就没太关注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阿花,你就在这劈柴吧。”熊妖道,“柴刀你要照料好,这段日子,它就是你吃饭的家伙了。” 这话正合他意,谢真微笑道:“我知道了。” 熊妖挠了挠毛乎乎的耳朵,轻咳一声:“晡时回院子吃饭,领第二日的干粮,今天的给你放在这了。”说完背着手,推开院门走了。 几日过去,小花妖们逐渐习惯了蜃楼的工作。除了早出晚归劈柴的谢真,其余几个小妖都被安排做些打杂的活计,偶与同僚们拌嘴吵架,天天都有说不尽的话要聊。 谢真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安静。除了脸不怎么威严外,他对目前的身体再无不满,灵机充沛,灵脉通畅,虽然术法他一个也不会,但无所谓,他反正不靠这个讨生活。 他们的工作十日一轮休,当天发工钱,他预备在沐日去蜃楼下面的镇子上看看,探听消息,以及看一看铸剑所需的材料。 他现在没了剑,总要再给自己打一把。 到了沐日,谢真看着手里用草绳穿的小半串铜钱,陷入沉思。 即使他对妖部这边的物价没太多了解,但不管怎么看,都应该买不到他计划中任何一样东西的哪怕一个角。 小妖们原来是这么生计艰难的吗? 做大师兄时,他没怎么为钱财担忧过。至于剑,师门早就为他准备好。 实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谢真一面摇头,一面把铜钱装好,这点钱杯水车薪,铸剑什么的,还是得另想他法。 他沿着小径下山,途径一处亭台,忽听到有人在争执。 其中一个说话的像是少年,声音清朗,语气蛮横:“你再不给我,我就打翻了它!” 另一个嗓音则有几分耳熟:“请您不要为难。”似乎是和他同路来的那个花妖,流束的声音。 亭台在下山路上,谢真再走几步,就见到了在亭子边的两人。 流束如今也作一身静流部众的打扮,手中捧着木盒,盒里有泥土,种着一株花草。站他对面的是名红衣金带的少年,伸手去夺那盒子,被流束避开了。 谢真从侧方走进亭子,流束见他来了,不禁一怔。 “怎么了?”谢真问他,“这是在抢劫?” 流束:“……” 红衣少年大怒:“谁在抢劫了!不看看你在和谁说话!” 流束忙小声道:“那是二公子,我这里没关系,你快走。” 二公子?谢真不知道什么二公子,不过他见过静流部的主将施夕未。 这红衣少年眉目俊秀,一双眼眸尤其明亮,但和施夕未毫无相似之处。如果他是施夕未的孩子,想必是长得像娘。 “哪来的小妖胡搅蛮缠,滚一边去。”红衣少年不耐烦道,转向流束,“你把不把那玩意给我?” 流束道:“二公子见谅,我只是奉命将它……” 红衣少年已经不想再听,挥手一道青光打去。 流束没想到对方说动手就动手,他双手捧着盒子,没法应对,只能慌忙闪避,眼看就要被打中。 谢真也不多说,从背后抽出一直背着的柴刀来,自下往上一撩,那青光连闪都没闪一下,就被击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流束:“……” 红衣少年:“……”《 》 3、两世身(三) 红衣少年瞪着谢真,一时气急无话,半晌才骂道:“你哪来的?怎么还随身背着一柴刀?砍柴的吗?” “正是。”谢真答道。 流束在旁边已经傻了。红衣少年一副根本不信的样子,威胁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等着瞧,今晚你就得给我滚出濛山!” 谢真敷衍道:“嗯。” 红衣少年:“……” 他很想再给这家伙一下,但他心里有数,面前这花妖能把他刚刚掷出的“青花”用一把柴刀劈散,他别的手段恐怕也奈何不了对方。 这时有一列巡山守卫从山路走上来,红衣少年面色一变,仔细瞧了瞧谢真,似乎要把他的脸记住,接着一拧身飞出亭子跑了。 守卫们到了亭子里,为首的问流束:“看到二公子了吗?” 流束还惊魂未定,听了下意识道:“刚走。” 守卫点点头,加快步伐沿着山路追了过去。 流束这才腿一软,坐到亭子的围栏上,心有余悸道:“多谢你了……但这样一来,恐怕给你惹上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谢真:“做都做了,有麻烦到时候再说。” 流束一时间十分感动,怎么也没想到不言不语的谢真竟然是如此头铁一个妖。谢真问道:“所以那小孩是谁?哪个二公子?” 流束惊了:“你不知道?那是静流部主将的二公子啊。” 看来真的是施夕未的儿子,谢真忖道。刚才那术法确有独到之处,但气神不足,许是修炼不勤的缘故。 “我看他好像躲着守卫,是怎么回事?”他问。 流束刚好要将东西送到山下,便与他边走边说。 二公子名叫无忧,平日十分顽劣,连他爹施夕未的话都不太听,和自己的长兄关系尤其糟糕。 流束在培育灵花药草的洗纤阁工作,这次是将大公子点名要的花给他送去,结果半路被无忧拦下,非要拿走。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无忧看见守卫就跑,估计也不想被抓到。 “倒是你,居然能拦下他的术法。”流束笑道,“我们都小瞧你了。” “我也只会耍耍刀而已。”谢真有一说一。 流束真诚道:“那也很厉害!谢玄华说‘知道手中有剑,就不需知道其他’,正是这样!” 谢真:“……” 首先这话不是他说的,其次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还是很有用的,例如花妖一般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阿花…… 他又问了些蜃楼里其他的事情,流束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在山下便分开,流束一再嘱咐,如果有难事,就来洗纤阁找他。 无忧从树间一路飞掠,接着一折身,落到种着两株梨花的院子里,接着拉开碧纱窗,跳进书房。 楼阁中清风微微,幽香浮动。他穿过一道门,来到中厅,从桌上的翡翠盘子里抓了串葡萄,往旁边的锦榻上一歪。 门外隐约传来讲话声,想必是那群守卫追到了这边,正在与侍女告状。无忧眯着眼睛,把葡萄一个个扔进嘴里吃了,直到汗意渐消,侍女方才走进来。 侍女为他拿来冰过的手巾,道:“公子怎又溜出去了。” “我看主将是要活活憋死我。”无忧把葡萄梗往盘子里一丢,“禁足三个月,他怎么不直接把我关地牢算了?” 他从不管他爹叫爹,侍女也习惯了,柔声道:“再有小半月,就能出去了。” “我才不信。”无忧气哼哼地说,“他肯定会找个由头再给我关一阵,关到王庭使者离去,无非不想让我给他丢脸就是。” 侍女道:“主将只希望公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无忧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他把手巾搭在额头上,懒洋洋道:“对了,我要找个妖,就在濛山上。” 侍女应下:“这妖姓甚名谁?” “名字不知道。”无忧说,“长相,好像是个花妖,年纪看着比我稍大些。” 侍女等了片刻,也没听到下文,哭笑不得道:“这要怎么找呀。公子找这妖有何事?” 无忧当然是想找他麻烦,但他转念一想,“青花”的修习他一向引以为傲,结果这次被个路边小妖拿柴刀随手给挑飞了,这事要是让他爹知道,岂不是更加丢脸。 不成,他琢磨,得找个别的由头。 无忧:“我要强抢民男。” 侍女:“……” 她不由得惊住了,二公子她也服侍日久,虽有这样那样各种毛病,以前可没干过这种事啊! 侍女小心翼翼地劝说:“主将定不会高兴的,何况强扭的瓜不甜啊公子。” 无忧不耐烦道:“我又没要把他怎样,总之先给我查到!拿纸笔来。” 侍女忐忑地拿了来,在桌上铺好,无忧回想了一下那花妖的长相,挥毫而就,几笔画出一副画像。 画完,他把未干的纸一揭,塞给侍女,自信道:“按照画像去找就是。” 侍女只好应是,接过画像端详。 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纸上画的是张点了几点红芝麻的大圆饼。 侍女:“……” 从这画像中,实在看不出半点慕艾之心啊。 无忧没等多久,午后时分,侍女便来回报,说找到人了。 要凭那芝麻大饼的画像寻找,无异痴人说梦。侍女是问了当时来回报的守卫一路上是否遇到什么妖,接着查到洗纤阁的流束,再查一下与他相识的同一批进来蜃楼的花妖,这才找到正主头上。 “这么快?”无忧午觉刚醒,兴致勃勃地问:“他叫什么?” 侍女:“阿花。” 无忧:“……什么?” 侍女:“真的叫阿花。” 无忧:“他爹妈取名的时候在想啥?他哪里来的?做什么的?” “他是今年青崖送来的杂役之一。”侍女道,“如今在柴房劈柴。” 无忧好像明白他说要把对方赶出蜃楼时,那花妖为什么会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了。 敢情这家伙本来就是被抵押给静流部干活的杂役,把他撵走还便宜了他。 “很好,很好!”无忧不气反笑,“我要把他调进我院子里。” 侍女劝道:“公子不熟俗务,其实蜃楼上下部众,都自有编制记录在册。把一个负责劈柴的调进来,没有道理呀。” 无忧:“怎么没有道理,我就是道理。他是劈柴的对吧?好,我有柴要让他劈,这个理由够了吧?” 侍女:“……” 傍晚时分,谢真从镇上回来了。 此次他收获不多,镇上的大多是些小妖,听不到什么有用消息。再者,他发现自己暂时也没必要考虑那些天材地宝买不起的问题,因为镇上也根本没得卖。 继续在蜃楼里劈柴已无益处,不如早日抽身离去。 谢真一路思索着回到院里,刚一进门就被两名守卫堵了个正着。其中一个还是刚才在山路上遇见的,板着脸道:“阿花是吧?收拾下东西,跟我们走。” 还没等谢真说话,熊妖就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两位,这小妖是惹到什么事情了?”说着挤到他们中间,将谢真挡在了后面。 守卫:“是二公子要这小妖调进他院子去。” 熊妖一愣,谢真已从后面拍拍他:“没事,我跟他们去。” 他进屋把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用另一件替换的衣服兜起,打了个小包袱,走出门。在熊妖有些担忧的视线中,他将背后柴刀取下,郑重地双手托着,还给对方:“多谢照顾,这把刀便归还你保管了。” 熊妖:“……” 如果不是这把破破烂烂的柴刀正是他交给对方的,瞧着严肃的态度,他简直要以为谢真还给他的是什么家传至宝、神兵利器…… 他呐呐地说了句“多小心”,就看着花妖被两名守卫夹在中间,押上山路带走了。 水阁中,侍女见到了这名叫“阿花”的花妖。 他衣着朴素,气质却卓然,肩背挺拔,神色平静,并未因为忽然被叫到这里而不安。 虽然对他观感不错,但想到屋里正闹脾气的二公子的命令,她也只好作严肃状:“知道你过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吗?” 谢真:“不知。” 侍女:“二公子叫你在这劈柴,劈到他满意为止。” 谢真:“好。” 侍女看他着实十分镇定,不禁更同情了。她将谢真引到后院,两株梨树花落如雪,一座石墩上摆着一段木料,黑黝黝泛着隐约金色,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旁边还立着一把柴刀,样子很新,磨得寒光闪烁。 谢真:“这里好像不是柴房。” “我们这里没有柴房。”侍女道,为二公子异想天开的折腾人方式暗中叹息,“二公子叫你把这块木头劈成柴火。” 谢真依旧是一个字:“好。” 侍女看他拿起柴刀,往木块上一劈。木头上金光流动,连条印子都没留下。 她摇摇头,估计二公子也只是晾他一晾,再过一阵自会让人来找他,便关上院门离去了。 侍女离开后,谢真放下刀,把那块木料提起。 这东西他认识,乃是来自南海之滨的煌木。它远比一般树木巨大,颜色美观,常用作牌匾之类,这块大概是裁下来的边角料。 这里原本是间风雅的小院,现在连与石桌搭配的坐墩都被拿来劈柴了,那小孩还挺能折腾。他摆好木料,握住柴刀,默算方位。 片刻后,刀光连闪,他接连劈下二十刀,速度不快,但每一下都精准地劈在同一方位上。 不用仔细查看,从手感的变化上,他已经感觉木料被劈出了一条痕迹。只是印子极淡,就像用指甲在梨子表面掐出的浅痕。 煌木用凡俗兵器很难砍断,一刀下去啥事没有,因而谁都知道,这个任务就是耍着他玩的。 然而一千刀,一万刀呢? 谢真伸手正了正木料的位置,再次将柴刀举了起来。 侍女手中提灯,从青石台梯拾阶而上。 蜃楼最高处,是静流部主将居所。主将并无妻妾,两名子嗣分别住在半山与山下,此处装饰并不奢靡,反倒有些冷清。 越过一串串垂落的碧蓝藤花,侍女将灯交给门外的护卫,走进水阁。 濛山上许多景物依水而建,这间水阁也是如此。灯火稀疏,月色幽静,潺潺水声中暗香浮动,亭台中摆着软椅,蜃楼的主人正独坐其中。 静流部主将施夕未,乍看上去并没什么权柄在握的气势,只是一名略带病容的年轻男子。正值夏日,即使水阁中稍清凉些,暑热也还未退去,但他衣衫仍穿得一丝不乱,领子严密地合着,一双消瘦苍白的手轻轻搭在膝头。 侍女走上前去,轻声将近日二公子无忧的诸般行事,一一汇报清楚。 施夕未低低地咳了两声,道:“不错。” 他的声音也带着抱病之人的一丝虚弱。侍女犹豫了一下,又把无忧看中了一个劈柴的花妖,把人家调到他院子中的事情也讲了。 “还有这事?”施夕未饶有兴趣道,“他叫那花妖过去做什么?” 侍女:“叫在后院里劈柴……” “……”施夕未摇头道:“看着他点,别欺负人家,闹得太过。” 侍女应是,施夕未便示意她离去。 她走后,水阁一侧又转出个身影,披一件鲤纹青衣,赫然是无忧的兄长,施晏。 施夕未:“无忧最近还在闹你?” “是啊。”施晏爽快地点头,“他脾气上来了就这样,或许过一阵子又看我顺眼了。” “他不是看你不顺眼。”施夕未道,“他想找我麻烦,一时半会找不到,只能去闹你了。” 施晏:“那倒还不如一直来找我的好。” 施夕未静静望着灯座里飘摇的火光,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洗纤阁那边如何了?” “十分顺利。”施晏笑道,“等这一批药草成熟,就可以开始水炼了。” “总算有个好消息。”施夕未颔首,“王庭使者呢?” “王庭说是要遣使过来,”施晏道,“现在也不知道使者是谁,何时到达,拖拖拉拉,不知道在搞啥。” “慎言。”施夕未淡淡地说,“王庭今非昔比,若说最后要将三部一网打尽,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施晏变色:“他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祈氏新王,实在是王庭千年来第一等的天才。” 施夕未说完,又道:“三部也不是束手就戮的废物,何况就我看来,他志不在此。” 施晏眉头紧皱:“那他想做什么?” “不晓得。”施夕未仿佛是随口一提,“他还是看仙门不太顺眼,我时常疑心谢玄华的死是否与他有关。” 忽然听到这名字,施晏也是一凛:“您知道些什么吗?” “唔,有些猜测,但不好讲。”施夕未道,“比如传闻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谢玄华的名字,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十七年了还没消下去。” 施晏想了想:“假如谢玄华在世,能否与他一战?” “你要是见过剑仙本人,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施夕未叹了口气,“……那可是谢玄华啊。” 这个名字如同一片薄薄的冰,被含在口中嚼了嚼,旋即碎去了。《 》 4、一刀师(一) 静室中,无忧整个歪在凉席上,两只袖子撸到肩膀,聚精会神地看着指尖上旋转的一枚青色六角花。 他的得意术法“青花”,原本不是他自己所创,而是从静流部的藏书中找出来的一种古老术法。不过他现在用出的青花,已经和记载中的大不一样了。 这片青色六角花,看上去既像雪花又像精心雕琢的珠玉,虽然真正用起来的时候,也根本没人能看清楚长什么样。它一脱手就会飞快地旋转起来,无忧也说不清有多快,总之是快成一道残影,快得无法被阻拦住;面对灵气的阻挡,它的刀锋会迅速切入进去,以点破面,锐不可当。 就连施夕未也对改进的“青花”颇有称赞,结果他今天竟然在一把生锈的柴刀上栽了跟头。 不过,经过这么一记教训,他又有了许多想法。青花以攻速见长,但也容易被人击破,那个耍柴刀的劈柴妖想必就是一刀砍在上面,直接把它劈掉的。 他只要好好修改一下它的结构,肯定就不怕柴刀……当然,能防住柴刀也没啥稀奇的,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嘛。 等他改完了,就先去让那柴刀妖体会一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弟弟。 一研究起术法来,就容易忘记时间。 他早就说过在静室里不许打扰,侍女也没法进来叫他,他琢磨得差不多,就躺在凉席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鸡鸣时分。他揉揉眼睛,从凉席上翻身爬起,窗外已天光微亮。 他张开五指,新的“青花”光芒闪动,令他欣喜不已:成了! 这就去找那柴刀妖……等一下,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无忧忽然想起,他昨天好像拿了块煌木叫那柴刀妖劈来着。劈肯定是劈不开的,现在不知道在哪睡觉——不管了,虽然天色还早,但二公子想练功,他就得起床。 他从静室里出来,楼阁间静悄悄地,所有妖都还在梦中。晨间的气息湿润微凉,他吁一口气,觉得昨天的恼火都被呼了出去。 他走在回廊上,发现自己也不知道那柴刀妖被安排到哪里去了,只好去找侍女。路过后院时,他余光见到好像有个人影在,往那边瞧了一眼。 后院里站的那个,不就是柴刀妖吗? “你怎么也起这么早,还挺自觉……” 他门也不走,从墙上一翻,落到地上。下一刻,他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石墩上摆着的木块,黑中带金,正是他昨天从库房里翻出来的煌木,绝不可能认错。 然而它上面已经裂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分开的木块向两侧张开,就差一点,马上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你你你……”无忧指着木块,话都不会说了。 那花妖仍然举着柴刀,一下一下,对着木块劈下去,口中道:“早啊。” 无忧拔高声音:“你是怎么用柴刀把它劈开的!” 花妖道:“照着同一个地方劈。” 无忧发现他每一刀落下,确实都落在同一处,不差分毫。 他脑中不由得浮现了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想法:“……你劈了多久?” 花妖继续挥刀,侧头看了一眼天色,略一算:“六个时辰不到。” “你在这劈了一晚上?”无忧呆呆地说。 花妖:“是。” 对于谢真来说,完全有更好一些的方法。如果用上剑气,那么煌木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稍微硬一点的柴火罢了。 不过既然柴刀能劈,也不需用别的。反正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 世人在话本故事里想象的剑仙,总是十分风流潇洒,有诗有酒有美人,一年到头五个月在门派间交际,五个月在到处旅行,剩下两个月在处理那十个月里惹来的情感纠纷。至于修行?修什么行,难道不是天生就这么厉害的吗? 而实际上,剑之一道的修炼,不过就是无尽的重复。天资固然重要,但没有持之以恒的耐性,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这话自己想想就可以,说就不必说了,万一被什么箴言收录,更加完蛋。虽然他怀疑那本倒霉语录里很有可能已经有了类似的话…… 他曾经于飞流下锻炼剑击,也曾只靠一柄铁剑在山中求生,现在有块木头给他尽情地劈,让他有些找回了当初飞剑砍蚊虫的乐趣来。 越是枯燥,越是安宁。 无忧已经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了,只能喃喃道:“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谢真没回答,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你才傻”的意思。 无忧顾不上生气,他探头过去看那木料上的裂纹:“你到底砍了多少刀才砍成这样?” “一万两千零十五。”谢真道。 他停下了手:“劳烦帮忙翻一下。” 无忧也不知道怎么就听了他的话,真的把那木块翻了过来。 谢真又是一刀劈下,木块发出一声脆响,啪地从中断裂。 “零十六刀。” 他说:“好,接下来还要劈成四块不?” 无忧捡起分成两半的木料,久久无话。 谢真站在旁边,稍微活动一下手腕。半晌,无忧道:“你这花妖很不一般。你想试试我的新‘青花’吗?” “好啊。”谢真没什么意见。 无忧深吸一口气,刹那间双手中青光大作,使出了全力。 谢真见到他面孔上有一阵扰动的雾气转瞬即逝,心道虽然他长得和施夕未不像,但看来确是是施氏后人,血统做不了假。 三朵青色六角花于湛湛光辉中现身,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疾转而去,杀机凛然。 谢真横握柴刀,出了两刀。 一刀斜掠,斩下一朵,将另一朵黏在刀刃上。再一刀上挑,刀刃上那朵撞到最后一朵,噗地一下,一起灭掉了。 无忧:“……” 特别过分的是,他起手时,看到那花妖退了半步,摆出认真的迎敌姿势。等他把青花使出来后,对方却收了架势,站姿复又随意起来。 怎么看都是,见到了他真正出手后,觉得“不过如此,没必要认真”的感觉……太欺负人了吧! 无忧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很想发火,自尊却让他开不了口。 再想到他昨日把这花妖忘在院子里,导致这傻子砍了一晚上柴,又拉不下脸道歉。 谢真见这小孩仿佛要头冒青烟,便把柴刀伸到他面前:“你的术法有些进步,看,这里烧了个口子。” 无忧:“……” 把那破柴刀烧了个口子很了不起吗? “你用起那个术法,虽然精细,但不纯熟。”谢真又道,“无论追求百般变化,还是专精一道,都需要许多练习。” 他多说两句,是因为这小孩委委屈屈的样子令他想起了师弟们。 尤其是五师弟小裴,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念头,每次拿些新东西来挑战他,都被一剑劈回去。虽然垂头丧气,却也不会低落太久,隔日又欢欢喜喜地来找他讨教了。 小裴现在也不知在何处,而其他的师弟……他打住念头。 无忧抬头看他,这花妖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 他忽然有了个自认绝妙的念头:“喂,叫阿花的,陪我练习‘青花’吧。” “不行吧。”谢真说,“我不懂术法。” 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理直气壮地说“不懂术法”的妖,不禁侧目:“不懂术法,你也算个妖啊……柴刀耍的好又怎样,你总不能劈一辈子柴。” “也能劈你的青花。”谢真道。 无忧:“……” 这混蛋说话怎么这么噎人呢! “我不管,我叫你来你就来。”无忧蛮横道,“你来劈我的青花,我用多少你砍多少。这么练,肯定可以。” 他也意识到,之前那些练习根本不算练习。他爹不太赞成他把时间花在这旁门左道上,他能找来的那些陪练又水平不行。现在这个柴刀妖,倒是各方面都很方便。 谢真:“也成。” “就这么定了!”无忧一拍手,“你以后也不用劈柴了,就陪我练习。”想想又得意洋洋补充道:“跟着我,你不会吃亏的。” 这件事有些打乱了谢真的计划,但倒也是个探听消息的机会。他说:“好。” 无忧十分满意:“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跟班了,我想想,等下先去换一套衣服,我身边的人不许穿这么随便。然后你就住在我旁边的屋子。对了,订的今年的《玄华箴言》也到了,分你一套,不谢。” 谢真:“……”可以,但不必。 而且怎么每年都还有新的版本,这玩意还是期刊吗? …… 晨光熹微,一日之初,越过山与原野,另一端的万顷林木也从长夜中苏醒。 本地土话称那片森林为“芳海”,即“白树”之意,无论四季,树林中的枝叶都是一成不变的银白,远远望去如同置身北地的冬日。森林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猎户和采药人从不敢深入太过,据说其中不但有猛兽,更有神秘莫测的妖类,一旦误入,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倘若有人能一直走进森林中央,又没有被迷雾吞噬,他将会目睹一番前所未见的美景。 落叶胜雪,湖水如镜,拥簇着妖族的千年王庭,深泉林庭。 这在传说中听着有去无回的恐怖之地,在朝雾中一片静谧。 一名黑衣青年凭栏远望,手里托着一包桂花糖,一粒一粒捡起来吃,嚼得面无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吃的样子。 “殿下……”有人在下面唤道。 青年看也不看,朝他的方向扔出一粒糖。 出声的男子在而立之年,但一副忧思过甚的模样,伸手一接,当做无事发生,仍旧道:“殿下,奉兰大人站了三天,您就算不答应,也别放着不管罢。” “别说三天。”黑衣青年漠然道,“站三年也不会有事。” 男子:“毕竟他尽忠职守这么多年……。” “算了。” 青年捏了捏装着糖的纸袋,拂去衣袖上一枚雪白叶片。 他一身黑衫,发如鸦羽,若不看那双凌厉的眼睛,相貌可说是十二分的雅秀。只是他目光扫过,总有种森然审视之感,既似评判,也似讥嘲,叫人坐立难安。 正是深泉林庭如今的新王,祈氏长明。 长明道:“西琼,你别掺和。” 那叫西琼的男子还待说话,长明已一转身进了回廊。 与深泉林庭各处繁复精巧的装饰不同,隐于王庭中央的祈氏祖祠虽在高墙环绕中,本身却只是一座小而朴素的屋舍。 此刻,正有一个白发及地,身量不高的背影站在祖祠门前。大约是站得久了,他的姿态也不复严肃,正一手撑着旁边的柱子,垂头休憩。 长明脚步无声,来到他身后,开口道:“还没站够?” 那人惊得差点跳起来,转过头,看面容不过十四五,衣着庄重,腰上佩剑。 “殿下!”他立刻退后一步,挡在祖祠门前,“请收回成命,这个万万不行!” 长明:“奉兰大人,自我入主王庭,从你嘴里听到的‘万万不行’,已经不下五个,最后似乎也都挺行。” “这个真的不行。”奉兰坚持,“是万万不行中的万万不行。” “真当祖宗供起来,那王庭衰微时怎么没把我爹的脑子治一治呢。”长明无所谓地说,“东西不就是拿来用的?” 奉兰被这一连串十分不敬的话气的脸都快和头发一样白了:“殿下!圣物之所以不能动用,是因为不好掌控!您还年轻,假以时日,总会得到圣物的承认,何必现在冒险?” “再等多久?一百年,五百年?”长明嘲道,“那些一辈子都等不到的,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行。” 说罢,他向着祖祠的门伸出手。 一道银光倏忽冲破门扇,疾驰而来。随着一声铮然清响,长明五指中已经捏住了一枚银铃。 银铃色泽斑驳,略微有些晦暗,数道划痕深深刻入表面,当中并无钟舌。 奉兰一脸见鬼的表情:“您……” “如你所见,我显然行。”长明晃了晃铃铛,“祈氏这些年隐忍惯了,忍成孙子,它想必也不高兴。不过,若不是你在门口挡了三天,它怕还不会这么着急跟我走。” 奉兰嘴唇颤抖,片刻后重整神色,向着这枚银铃拜下,郑重行礼。 “奉兰。”长明说,“你在这与世隔绝的破地方呆太久,也不是好事。这次西琼留下,你跟我出门走走吧。” “出门?”奉兰抬头,也暂时顾不上王庭被叫做“破地方”这回事了,“您要去哪里?” “静流部,濛山。” 长明说:“此次出巡,我会亲自前往。”《 》 5、一刀师(二) 夏伏渐进,苦热更甚,蜃楼上方日日缭绕着淡薄水雾,将毒辣日头稍作阻挡。小妖们闲暇时间都聚在流水边,只求一刻清凉。 谢真住进无忧的水阁已有小半月。每天的安排十分简单,早起练剑,用过饭后稍作休息,待赖床赖到中午的二公子起身洗漱,下午陪他对战,晚上则看些近年来的书。 无忧只读闲书,院子里收藏的都是些风月故事、仙妖怪谈、太平游记,谢真便从中拣着读他想知道的东西。 十七年来,世间如故。 谢玄华的陨落固然是件大事,但死也就死了,别人日子一样地过。他的师门瑶山一如往昔,新掌门封云行事得宜,仙门对其多有称许。妖族这边,他知道的三部主将死了两个,深泉林庭的王也换了一代,这新王他还很是熟悉。 他早就听了许多祈氏的传言,却总无法将那个令三部众人生畏的新王,与他认识那个跳脱慧黠的少年联系起来。 一别经年,果真已非昨日。 五师弟小裴的消息,他仍未打听到。往好了讲,如果小裴从未与静流部接触过,就也不会因为青崖而和妖族冲突。青崖的灵气上浮,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情,小裴若是在那之前来的青崖,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除去这一线索,小裴行踪仍然不明,寻找起来无异大海捞针。 抛开这些的话,为无忧当陪练的日子倒也不错。 因为受不了被柴刀劈的丢人,无忧给他找来了一柄剑,名唤“欺霜”。剑身由寒铁混合某种外海鱼骨锻造而成,鞘是缀满绣线的白鹿皮,刃窄而长,在黑暗中会泛出珍珠般的微光。 对静流部的二公子来说,这把剑虽贵,但也随手就送了。他从没见过谢真用过剑鞘,而是用鞣制过的鱼鳞布裹着,背在身后,从不离身。 见那劈柴妖对礼物喜欢得紧,无忧不禁也有点得意。 谢真将那把昂贵的软鞘塞进了箱底,不用问都知道,打造这柄剑的与造剑鞘的不是一人。这剑鞘除了华丽惹眼,就没别的用处,想必造这东西的人单知道寒铁与白鹿同属寒性,所以搭在一起,却不知这就像把两个性子冷淡的人硬塞进一间房,除了让他们面面相觑、气氛尴尬之外,不会有别的后果。 欺霜此剑名贵,美貌高过实用,不过谢真连柴刀都能用,自然也不挑剔。 这把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与术法的灵气相冲时,刀刃上泛起霜花,声如碎冰摇响,煞是好看。谢真拿它砍“青花”时,静室中团团冰雾,连热气都散尽了。 谢真觉得无忧这小孩说不定就是看中这点,才特意找这把剑给他的。 相处了这些日子,无忧给他的感觉并不算坏。这小公子娇生惯养,和父亲兄长关系疏远,虽然身为静流部主将的子嗣,谢真却看得明白,他在蜃楼的位置其实有点尴尬。 谢真对施夕未也略有了解,这名大妖行事慎重,性子沉静,绝不会感情用事。对于无忧,他似乎也没表现得如何关爱,更多是尽些义务,让谢真也猜不透这对父子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忧心里大约也有这感觉,因而才时常惹事,想让他爹注意到他。不过这段时间他的精力全都用在和谢真对练上,铆足精神要在下次父亲检查功课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没再出去招猫逗狗,倒让照顾他的侍女守卫们松了口气。 这一日静室中,谢真一连砍去十六朵青花,收了剑,诚心道:“不错。” 无忧灵气耗尽,跌坐在地,眼睛亮晶晶地,口气一如平常糟糕:“你懂个屁,你就是拿蛮力欺负我!” 他的聪颖让谢真十分赞许,这段日子,他非但能一连使出数十朵“青花”,操纵之中也多了许多巧技,有了莫测变幻的气象。 对练时候,也从被谢真随随便便两下撩灭,变成了得一剑一个。 “今天主将就要来检查我的功课了。” 无忧十分没形象地躺在地上,歪头看谢真:“阿花,你觉得他会满意吗?” 明明心里在意的很,却不肯叫爹,谢真也不是很懂这小孩的心情。他说:“在我看来,你进步不小。” 无忧眼睛一弯,嘴上还是嫌弃:“你看来有什么用,主将眼光可是很高的。” 谢真耸肩,不置可否。 要他说的话,无忧每天只修炼两个时辰,实在是懒到了姥姥家。这如果是他徒弟,别说睡懒觉,在把手头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出来的招式修炼好之前,觉都不必睡了。 无忧浑然不知陪练正在默默批判他的闲散,他拨弄着腰上的金带:“我的禁足就要结束了,如果这次主将同意,就能提前出去了。深泉林庭的使者后日就到,你可知道?” 谢真:“是有这么一说。” “哎,你是不是还没见过王庭使者呢?”无忧兴致勃勃地给他眼里的土包子花妖讲了起来,“王庭尚黑,跟咱们静流部的青衣碧环不一样,我是觉得我们这样更好看啦。不知道使者会是谁,我小时候有一次来的是西琼,他是新王提拔上来的,主将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讲起王庭也光顾着说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谢真耐心听着,过了一会问:“静流部大多穿蓝,二公子为什么喜欢红色?” 无忧忽地拉下脸来:“这个不告诉你。” 他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赶人:“你走,今日放你休息,没事别回来,免得主将碰见你,又要问东问西。” 谢真:“那我走了。” 他收起剑,刚要出去,又被无忧喊住了。 少年视线望着一边,别别扭扭地说:“这些日子你做的不错,要是我的功课过了,我有奖励给你。” 谢真:“多谢,挺好的,但不要自满。” 无忧怒道:“哈,你就说这个?我哪有自满?再说只是挺好而已吗?你见过我这样的天才吗?喂你这就走了?” 还好你爹是施夕未不是我,谢真心道,否则你就去瀑布下面练个三年吧。 至于天才,天才他当然是见过的。 他走出静室,将门在身后带上。山间雾气朦胧,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拿一根树枝簪头发的黑衣少年,于万顷碧波上乘一只小舟,笑吟吟地向他划过来。 …… “谢真!” 少年喊他,“别看了,上船!” 谢真立在湖边,白衣负剑,刚刚来问他要不要乘船的都被他拒绝了。别人见这位气势不凡的郎君一脸漠然,也都不大敢过来搭话。 谢真:“你去找船,就找了这么个船?” 这黑色小船也就够坐两人,连个遮挡都没有,全靠一根竹桨划起。少年将手里握着的桨转了一圈,道:“我这船有个好处,就是不用你动手划。” 周围的船家纷纷侧目,心道我们的船也不用渡客划啊,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谢真纵身上船,如同风拂叶落,船身只是微微一晃。 “多谢这位师兄赏光。” 少年一本正经道,把桨一放,慢悠悠地划将起来。 这一日和风温煦,岸边许多书生吟诗作对,也有淑女携伴出游。在这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在湖边站了小半个时辰,引起了许多注意的白衣剑客,就这样站在一条小破船上,一点,一点,一点……地向菱湖中缓缓漂去。 谢真转头:“长明,能不能划快些。” 那叫长明的少年道:“不觉得这样虽然慢,但很稳吗?” “……不觉得。” 谢真说完抽剑,剑鞘也没取下,就这样往后方一劈。 一道无形的气浪从剑上冲出,没入水面时,呈现出长长延伸出去的一线雪白浪花。受此推动,小船飞一般地往前冲去,转眼间没入到了遮天莲叶之中。 “所以,”谢真问,“这到底是什么船?” “鱼骨头做的。”长明说,“古籍称它‘归亡’,民间传说里也叫‘灯笼旗’,不过原本是红的,怎么瞧都难看,我刷了点黑在上头。” 菱湖极广大,水上莲叶如同一片碧波上的密林,他们已经离岸边很远,再娴熟的采莲人也不会行得如此深。毕竟,菱湖上有关怪鱼与妖魔的故事并非只是传闻,每年都要有那么几个据说是被吃了的。 长明那跟摆设差不多的桨已经随手丢在一边,这艘鱼骨船本身便能自发行进,且能寻找方向。 谢真坐在小船一头,望着船下转悠的荷叶。 之前他还可以一剑下去,让这船跑快点,但现在已不能再来一次,否则恐会破坏鱼骨上的灵机。他们正是要仰仗鱼骨船的灵性,为他们寻找潜藏在菱湖深处的东西。 “你脸色看着不大好。”长明道。 “是吗?”谢真摸了摸脸,“胸口有些闷。” 长明古怪地看着他:“你难道是晕船?” “这就是晕船吗?”谢真还挺稀奇的,“我就是看着这船太慢,心里很烦。” “……” 长明无奈道:“没办法,你总不能在船上练剑吧。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难得……” 他的话说了半截,顿住了。 谢真一伸手,将束发的玉冠取了下来,长发顿时如流水般散落。他不大畅快地呼了口气,解下剑道:“有地方没,我躺会儿。” “有是有,但是……”长明迟疑道。 谢真已经麻利地躺了。他把头搁在船边的板子上,全不嫌硌着难受,反正在石头间、山洞里、树上睡觉,他也不是没有做过。 长明拢了拢他散在船板上的头发,免得被他压住:“我光是看你,都觉着脖子开始疼了。” “还好吧。”谢真说,“那你别看了。” 长明:“……” 谢真确实有点晕船,躺下之后略好了些。从这角度望去,菱湖恍如另一片天地,高高的荷叶从两侧悠然退去,只闻水声,不见水流,携着潮润幽香的微风徐来,掠过鼻端。 “你刚刚说但是什么?”他想了起来。 长明:“忘记了。” 暮色四合,夏日幽暗的天际,渐渐现出一条横悬的星河。谢真静静地瞧着,心中渐渐安宁下来,仿佛觉得这慢悠悠的小船也没那么叫人着急了。 他感到搁在船板上的头被一双手挪了挪,枕到了一个柔软些的地方。 …… “阿花,你今天很心不在焉。”流束说。 谢真:“天太热。” 他们两个坐在流束的院子里,喝加了许多花的杏仁茶。流束在洗纤阁待得愉快,也很喜欢蜃楼,虽然他本来是来为青崖的修炼而做劳役的,但已经打算在那之后也留在这里工作了。 自从那次谢真路见不平拔柴刀相助,流束时常邀他来坐坐。这叫阿花的奇怪花妖,看似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相处起来却十分舒服。 想来,大约是因为他有一种平和坦荡、不加矫饰的态度,让人总是会被那一份纯然的直率所吸引。 那日他蒙谢真帮手,后来又连累他被二公子调去,即使没什么大碍,流束也承他的情。待他想答谢时,对方说他这次醒来许多事都不知,想多听些各方面消息。 于是每次邀他做客,流束都会说些近年的各种事情与他听。 谢真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不管是什么八卦消息、野史秘闻,他都听的很认真,时不时提出些问题,让人觉得他相当用心。 今天流束的话题也不能免俗,全都是关于后日要来访的王庭使者。 “深泉林庭有两位大祭,辅佐王庭。”他说,“如今一位是奉兰大人,他年纪很大,好像自从上上代的王在的时候就已经是大祭,许久没有人见过他出来;另一位叫西琼,是新王提拔的,近几年王庭对外的联络都是他来。” “王庭为什么会派人来静流部?”谢真问,“我记得有人讲,静流部的行事让他们有所不满?” “这个嘛,”流束摸了摸下巴,“都说是因为静流部与瑶山交往,惹得王庭不快。” 谢真:“王庭和瑶山的关系很差吗?” “不太好。”流束摇头,“殿下与瑶山近年有过几次冲突。”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也说不准,传说新王喜怒不定,可能他就是看静流部不顺眼也有可能呢。” 谢真:“这,不至于吧。” “还有个著名的传闻。”流束压低声音,“说殿下有一次路过书铺,正好赶上里面在卖新印出来的玄华箴言,他把所有书都买了下来,一口气全扔湖里了。你说这是多大仇啊?” 谢真:“……”《 》 6、一刀师(三) 无忧双手紧握,十六枚青花在他身周疾转,荡出一片锐利青光。 施夕未立在他身前不远处,左手平抬,一道碧蓝的雾气在他手臂上缠绕。看似平和,但无忧知道,若他稍有迟疑,就会遭到雷霆一击。 他曾见过施夕未为数不多的几次动真格,彼时雾气遮天蔽日,外人看都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转瞬之间,胜负已分。 虽然他爹打他总会手下留情,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必须得先下手。 无忧轻喝一声,青花向前飞去,与雾气迎头撞到一起! 劈柴妖给他的训练成果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六角青花飞舞的方向几乎无迹可寻,雾气盘旋飞舞,青花却已经缠了上去。 无忧十指在紧张中蜷起,青花飞转,深深切入雾气中间。很好,他想,接下来就是将它们聚在一处…… “还不错。”施夕未道。 无忧此刻却骇然发现,这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施夕未的身影化为水雾散去,空中的青花顿时失了方向。接着无忧只感觉后颈遭到一击,打得他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 站在他身后的,是手握雾气,姿态与之前全无改变的施夕未。 电光石火间无忧已经明白,从进入这间静室检查他功课的一开始,施夕未的位置就没有变过——只不过,是他将面前的幻影当做了本人。 施夕未伸手拿过一朵在半空中旋转的青花。虽然是无忧的术法,那青花在他手中也丝毫不敢造次,任凭无忧怎么催动它飞回来,也是无用。 “有巧思,也还算娴熟。”施夕未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无忧抬起头,神色失落,但也带着几分希冀。 “我会给你一个‘优’。”施夕未淡淡道,“……如果你是静流部研习斗战的小妖的话。” 血色渐渐从无忧的双颊褪去,施夕未走到他面前,他清瘦的面容仍然有一丝憔悴,神色却严厉。 “你大约是把时间都放在这上面,以至于疏忽修炼幻雾。”施夕未看着他,“幻术是你立身之本,修炼不到家的后果你根本无法承受。但是,想来你也没把这话听进去。” 无忧的嘴唇微微颤抖。施夕未道:“你与我血脉相连,今日却连如此简单的幻影都看不穿,你修炼的成果,也不须我多说了吧。” 他将捻着的那一枚青花放在无忧手上。这片青花既不旋转,光泽也黯淡,六个角无言地待在原地,仿佛僵死一般。 无忧手中躺着那枚似乎在讥讽他的青花,一直到静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他也还一动不动地站着那里。 谢真在流束那边用过饭,又到他常去的小树林里练了一阵剑,还下山去探望了一下之前分配他活计的熊妖。熊妖自从谢真被带走,一时间找不到人来劈柴,只好自己上手。谢真帮他劈了会柴,顺便讨来一段没劈过的红心木,给自己削了两把剑,预备着回头练习用。 直到灯火初上,整个蜃楼陆陆续续都安歇了,他才背着三柄剑,慢慢往回走。 他现在不大想和施夕未碰面。施夕未的幻术千变万化,谢真与他试过两手,走的都是以力破巧的路数。但若说幻术造诣本身,恐怕妖族三部无人能与他匹敌。 精研变幻者,常常也有些破幻的心得,谢真现在还没搞清自己的花妖身体到底是怎么来的,万一被他看出身份,更会麻烦。 谢真边走边思索,到了无忧的院子,一进门就被侍女拉住。 “阿花,别去打扰公子。”侍女对他说,“今日主将过来了,之后公子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去都被他赶出来。” 谢真:“这么说,主将不太满意?” “大约是了。”侍女忧心道,“我们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你还是回去歇息吧。” 谢真对他道了声谢,便继续往前走。侍女诧道:“你往哪去,不是那边,……你要去看公子?” 谢真:“我去看看。” 侍女:“哎,去了也是挨骂,这又何必……” 谢真摆摆手示意无妨,顺着廊下,去了静室。 门被敲了两下。无忧不耐烦道:“滚!” “是我。”谢真的声音在外面说。 无忧强压火气:“不见,你回去吧。” 门外便没声音了。无忧看着合拢的门扇,咬着牙,神色不停变幻。 下一刻,他看到一柄泛着微光的银白剑刃从门缝里插了进来。 无忧:“……” 静室的设计本就防君子不防贼,门挡用的香木,面对剑刃只有被一刀两段的份。谢真切了门锁,推门进来,转身把断成两截的木条取下,再拿鱼鳞布重新裹好剑,代替门档别在上面,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无忧简直被他气笑了:“我送你的剑,你就这样拿它来砍我的门?” “这样损坏的少。”谢真说,“否则整个门都要换。” 无忧:“……” 敢情还要谢谢你没有一巴掌把门拍破怎么的? “你是来安慰我的吗?”他硬邦邦地说,“听说了我的禁足没解除,是吧?不用你管,我丢脸也和你没关,你最好趁我没改主意之前快滚。” 谢真:“倒是没想安慰你,但是,今天的对练还没做。” 无忧:“我他妈都这样了今天还要对练?!” 谢真:“你今天想必术法也用累了,那换个方式,练剑吧。” 无忧:“……” 谢真解开背上的包裹,里面是两把木剑,把手还没打磨光滑,一看就是刚削出来的。他递了一把给无忧:“我不还手,随便你砍。” 或许是这话打动了他,无忧阴沉着脸,把木剑接了过来。 “这可是你说的。”他甩了两下剑,为这粗糙的手感直皱眉,“我不会手下留情……你倒是聪明,没拿真剑给我,怕我把你砍死吗。” 谢真:“主要是怕你伤到自己。” 无忧:“……” 他黑着脸,一剑劈了过去。谢真也握着一柄木剑,随手一挡。 “你不是说不还手吗?”无忧质问。 “不还手说的当然是不砍你啊。”谢真奇道,“难道站着给你劈,那对练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去砍木桩算了。” 无忧差点被他噎死,闷声不吭,上去就是一套暴风骤雨的攻势。 他主修术法,但其实剑术不止略懂,施夕未曾亲自教导过他,以图他在穷途末路时也能多点防身的技巧。 这点水平在谢真看来也没练过差不多了,但观察片刻,他不禁有些奇怪。无忧的剑术虽然乱七八糟,却有一点毓秀派的影子。 毓秀派与妖部的关系算是仙门中最差的了,也不知道施夕未从哪里请来毓秀门下来教导静流部的公子……说不定是骗来的也未可知。 无忧很久没有好好练过剑,今天却打的酣畅淋漓。每一剑下去,都会被刚好接住,恰到好处又不会打乱他的节奏,与其说是对练,不如说是对方在引导着他,与他在剑光里共舞。 打着打着,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手里拿的是平时当柴火都嫌粗糙的木剑,忘记了面前的花妖平时是怎么吊打他的,只有出剑,出剑,出剑—— 谢真见他出招太狠,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便伸手去扶。无忧却抬起头,狡猾一笑,将剑从下往上一递。 ……刚好戳在了谢真等在那里的剑上,并且因为用力过猛,一下子自己的剑被格得飞了出去,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无忧:“……” 谢真有些尴尬:“这个不算还手吧。” 师弟们练习时装乖卖傻,假装摔倒,假装腿疼,假装头疼,假装全身哪都疼,假装旧疾复发……时被他挑飞的剑,换成木料,可以再搭一个山门出来。刚才这情景实在过于熟悉,他下意识地手腕一转,无忧的剑就被弹飞了。 无忧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神色有些茫然。 谢真歉意道:“对不住。” 他要去把剑捡回来,无忧却一下跪坐在了地上。谢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想多半是小孩子心气不顺,便一撩衣摆坐在他面前:“可还好?” 无忧把额头嗵地砸在他肩上,片刻后,无声地呜咽起来。 次日一早,谢真练剑回来,侍女便来唤他,说公子叫他过去。 侍女与他走在回廊上,半是佩服半是同情道:“公子居然真的被你哄好了,昨天你没少挨骂吧。” 谢真:“也还好。” 昨晚无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回过神来之后,自觉十分丢脸,马上把谢真撵了出去。不过看现在时间,以往时候无忧这会儿还没醒,看来经由昨日之后,确实有所改变。 无忧坐在水阁中,四面通风,案上摆着晶莹鱼脍,与细颈银瓶盛着的花酿。谢真落座后,无忧屏退他人,给自己倒了杯酒。 谢真:“今天怎么如此早。” 无忧:“以后都这么早了。” 说着又甩出一个盒子:“给,说好的奖赏。” 谢真挑眉看他,心道你不是都被你爹削了一顿吗。无忧气鼓鼓道:“都准备好了,你拿着就是!再说,他还夸奖了我的青花,我才不会耍赖抹掉你的功劳。” 谢真微微一笑:“那么,多谢。” 无忧示意他打开看看,谢真掂了一下扁扁的锦盒,觉着挺轻,便打开盒盖。 盒子里摆着一本锦缎封面,珠光宝气的《玄华箴言》。 谢真:“……” “不错吧,上次说要送你,结果回来的商队没带,这次是我托人大老远带回来的,限定册哦。”无忧说,“你翻开第一页,还有瑶山石碑上剑痕的拓印。” 谢真:“……” “看你剑用的这么溜,一定是剑仙的倾慕者吧,我知道你会喜欢。”无忧说,“收好吧,别瞧了,怎么都高兴傻了。” 谢真:“……” 送完东西,无忧仍神色郁郁,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筷子。 谢真收好盒子,默念剑诀平心静气了一下,才问:“主将夸奖了你的青花,怎么你昨天还……” “停,再说一个字你就别吃了。”无忧恶狠狠地说。 谢真做了个手势,意思你懂我在问什么。 无忧:“青花是不错,但主将一直叫我练一种……家传本领,我练的不大好,惹他生气。” 他说的模糊,不过谢真知道,这必然指的是施夕未最擅长的幻术。 “从没见你练过。”他说。 “是啊,因为我不喜欢。”无忧愤愤不平道,“无论什么术法,不都是有用的吗?为什么非得修这个,不能修那个?我就是喜欢研究古法,碍着谁了?” 谢真就事论事道:“通常家传术法与血脉相关,是最易修炼,进境也最快的一种,抛下不练的话,有些浪费。” 无忧冷冷道:“一个术法都不会使的花妖,你跟我说这个?” 谢真:“……” 终于在嘴上胜过劈柴妖一次,无忧十分爽快,不过没高兴一会就又沮丧起来。他低落道:“每次主将来见我,就是叫我修炼,修炼,修炼。说什么我有他的血脉,必须得练这个。” 说着,他连饭也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扔:“我哪里都比不上大哥,大哥千好万好,我呢,对于他来说,我是不是只有血脉重要,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他从来都是那样,就好像除了叫我修炼这个,别的他都不关心,我偏偏不想!” 谢真不知道讲什么,只默默陪他坐着。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红色。”无忧说,“我打小就不知道我娘是谁,主将也不告诉我,但是我有一点记忆,就一点点。有个红衣服的女人,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她把我抱在怀里,走了很远很远,我猜那就是我娘了。” 他眼中有泪,望着水阁外振翅远去的飞鸟。 半晌,他问:“劈柴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只会任性发脾气?” “并不是。”谢真认真地答道,“你很聪明,也有灵气,就是平时懈怠了点。假如你每日修炼六个时辰,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只用青花也能打败你爹。” 无忧:“……” 还没能他就“六个时辰”发表意见,忽地看到在水阁通向一侧的回廊上,侍女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公子!”她一到水阁下,便提高声音道,“主将有召,请您整理衣冠,立刻过去。” “什么?”无忧愕然,“我的禁足结束了?等等,是王庭使者来了吗?” “禁足不禁足先别管了。”侍女急道,“这次,是新王亲至!”《 》 7、不相识(一) 流束这日从洗纤阁回来,转过山路,看见院子门口站了个人影。 “阿花?”他吃惊道,这时才午后刚过,但对方往往是黄昏时分才练了剑过来,“你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谢真:“你听到新王来访蜃楼的事情了吗?” “听到了!正要与你说!”流束恍然,“是二公子被叫过去了,所以你出来的早?” “也算是。”谢真道,“赶早来问你一下,有什么办法能见到新王吗?” 流束:“……” 他以全新的目光打量谢真,万万没想到这除了练剑就是喝茶的家伙,居然也有特意要去看热闹的一天。 不过,那毕竟是王,许多小妖都没见过呢,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个我也打听过了。”他往院子里走,边道,“等我先把东西放下……各部使者出访,一般都从山上走,主将在蜃楼顶上的水阁迎客。仙门喜欢摆谱,妖部没他们那么讲究,据说王庭以往西琼大人来访都是没声没息的。这次王驾亲临,应该不会那样吧。” “山顶上?”谢真从没往上去过。 “对,主将也住在那边。”流束把背着的大木箱子放回房间,再折返回来,“洗纤阁里的同僚告诉我,水阁前面有条路,看热闹……我是说夹道欢迎的话就都跑那里去。不过也只能远远看一眼啦。” “足够了,多谢。”谢真说,“那条路在哪里?” “不要问在哪里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也要去看了!”流束一挥手,“走,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匆匆上山,到了路边,那里起码挤了几百个人。 谢真:“……” “全蜃楼闲着的全来了吗……”流束擦了擦汗,“也太多了吧!” 谢真现在的身高比原来低一些,没什么优势,面对前面的各种狼妖树妖老虎妖,简直像是被怼在了墙根下面,啥也看不到。 “我们往前挤挤。”流束一副很熟练的样子,抓着他的胳膊,以免挤丢。 谢真从来没干过这事,被他拉到前面的时候,整个快要挤成一块鲜花饼。刚冒出头来,前面就来了一排守卫,把人群往后推,给路边清出足够大的地方。 “那边!”有谁紧张地说,“已经到了!” 人群喧杂着四处张望,谢真已经抬起头,看向北面的天空。 一道黑影自远而近,几乎瞬息而至。从天而降的是两只黑羽、金喙、腹部雪白的崖鹰,翼展几乎有十五尺,落地时双翅一收,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使得旁边的人一时间只觉头发都差点被燎卷。 崖鹰身后拉着一架辇车,黑漆金纹,装饰极具古意。在围观群众快把这座车盯穿的好奇视线下,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白发少年,衣着庄重,神情严肃。 “这是谁的孩子啊?”人群里有声音小小地问。 立刻有人捏住他嘴:“那是奉兰大人,比你爷爷都大好吗?” “我没爷爷……” “那比你姥姥都大!” 守卫低声警告:“快闭嘴吧你们!” 奉兰站定,还没说话,另一边的车门也推开了。下来的身影略整了一下袖子,反手把门关上,便向前走去。 奉兰眼皮直跳,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小跑步跟上。 围观群妖中一片寂静,所有眼睛都瞪得很大,恨不得看得再清楚些。 这位传言中惊才绝艳的深泉林庭新王,盛名之下,确实不虚。此刻两边大多是年轻一辈,但也有不少年长的,见过那位深居简出的先王。他偶尔应三部主将之邀出游,总是乘车,或由侍女撑伞,许多人都还记得他玄衣高冠,眉目俊雅,笑眼温柔的模样。 而这位新王,除了奉兰大祭,身边半个随从都没带。他一身黑衣,腰间佩剑,肖似先王的面容上殊无笑意,目光凛冽,在四周一掠而过,不曾多做停留。在路上的守卫都还没反应过来行礼之前,他就已经大步走过这段路,朝着水阁去了。 那干脆利落的姿态,如同名剑出鞘时雪亮的光华,比起金尊玉贵的三部之王,他更像是一名流浪人间,孤独而沉默的旅人。 谢真被两只鹅妖夹在中间,看着长明从面前一阵风般地走了过去。 即使听到了再多传言,他总还是想着眼见为实,而真的看见之后,他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要作何感想。 长明的变化之大,让他几乎都认不出来。 只有那成熟了许多的面孔上,还能找到一点昔日少年秀丽的轮廓。然而他眼中的狡黠,笑容的飞扬意气,已经全数消失无踪,宛如冰消雪融,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来。 眼前没了人影,谢真仍望着空荡荡的路面,胸中仿佛有骤雨前灰暗的层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 “你们两个!适可而止一点啊!”流束从旁边回过身来,努力推开把谢真夹住的两只鹅妖,“都快把人家挤晕过去了好吗?!” 一对卿卿我我的白鹅低头看看中间那弱小无助的花妖,讪讪地让开了点,谢真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你还好吧?阿花?”流束拍拍他的后背。 谢真:“……没事。” 流束觑他脸色:“你瞧着不大舒服,被挤得不行了是吧,反正看也看完了,赶紧回去吧。” 人群渐渐散去,两个花妖遂准备原路返回山下,没走两步,忽然有个侍女拦住了谢真。 “阿花是吗?”这个面生的侍女道,“请随我来,二公子想要见你。” 谢真:“在这个时候?” 侍女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流束面有疑惑,但看谢真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看着他被带走了。 谢真从前来施夕未的正殿,是从前面走,这还是第一次从后头七拐八拐地往里绕。如果说无忧那间水阁只是亭台周围有水,那静流部主将的院子几乎整个建在水上。 回廊交错,莲香浮动,水面宛如一整块色泽幽深的翡翠,如果盯着仔细看上一刻钟,或会觉得它实在是平静得过分,连飞虫也不会在上面停留。 一直走到最里面偏远处,周围已十分寂静,侍女才道:“二公子就在里面,进去吧。” 谢真进到院里,只见最里头的窗户敞开着,无忧正趴在窗口往外看。 “你终于来了!”他一见谢真就招手,“进来进来!” 谢真正纳闷,走进去一看,这房间四壁如雪,只有一桌一椅一榻,看着朴素的很。 “没想到吧,其实我只是换了个地方关禁闭。”无忧把门一关,坐在椅上,唉声叹气,“大概是怕我出去乱跑他们看不住,结果把我叫到院子里关起来,这下好了,连新王几个鼻子几个眼睛都看不到了。” “就一个鼻子一个眼睛。”谢真道,“没什么好看的。” 无忧:“……一个眼睛?” “两个眼睛。”谢真改口。 “你不是吧,怎么看着这么心不在焉的?”无忧稀奇道,“吃坏东西了?” “没有。”谢真不欲多说,反问道:“公子叫我来又是做什么?” “我一个人关禁闭太没劲,所以叫你来一起关。”无忧理所当然道。 谢真:“……” 无忧只当他爹变着法子关他禁闭,但谢真觉得施夕未不会做些无用之事,此举或许是因为不希望王庭使者见到无忧。 不对,不是王庭使者,否则当时也不会急急忙忙令侍女将人叫走,而是会早有安排。 他明白过来,施夕未大概也是刚刚知道来的是长明本人,因而他是不想叫长明见到无忧。 可是这又是为何?如果长明来与他商讨的是妖族三部的大事,又和无忧这小孩有什么关系? 桌上有几本书册,想来是给无忧解闷用的,谢真随手拿了一本翻开。旁边瘫在榻上的无忧本来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没心没肺地扇着风,看着他翻了会书,忽道:“别动。” 谢真就只有手在动,闻言停住了:“怎么?” 无忧跳下地,过来捉住他手里翻到的书页,摊开在桌上。谢真本来心不在焉,这时一眼望过去,微微一怔。 那一页上有一幅精致的印绘,画的是一条怪里怪气的三首大鱼,两个头在上,一个头在下,上面的两个鱼头顶上各有一片竖起的鳍,用浅色表示明亮发光。 旁边注着两字:归亡。 谢真翻回封面瞧了一眼,这是本风物志,记载各地名山大川,精怪异兽。无忧又把那页翻回来,对着鱼左看右看,终于说:“这个鱼我好像在哪见过。” 谢真往后翻了一页,果真看到上面的注释:燕乡民间又称“灯笼旗”,只存在于传闻中。 “肯定不止是传闻啦。”无忧托着下巴思索,“这个画的有形没神,我见过那个,十分可怕呢。” 谢真:“为何忽然在意这个,你见到那条是静流部所有的?” 静流部依山傍水,濛山下是一片大泽,是水生妖族势力最多的一部。假如世上还有活的“归亡”,静流部有一条也不奇怪。 “记不清了,所以才奇怪。静流部现在应该没有吧。”无忧想了半天也没结果,“我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是我总觉得是我很小的时候见到的,你懂我意思吧……” 谢真点头,他提到这事才过去没多久。 无忧:“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我跟我娘在一起的时候见到的?” 他一纵身,坐在桌案上,晃荡着两条腿,也亏得这会儿他的侍女不在,否则必然又要被劝诫一番。 “我一直不知道我娘是谁,非但主将不告诉我,他周围的人似乎也没人知道。”他认真道,“不是不说,是不知道,我试探了很多次,不可能每个人都瞒的天衣无缝吧。所以,我怀疑我是主将从外头抱回来的,而我娘,说不定是仙门修士,或者无名小妖,或者什么凡人女子……总之,虽或许已不在世,也不是没可能还活着。” 谢真:“你是说,你想找到你娘。” “是啊。”无忧点头,神情有些兴奋,“之前我记不起别的了,现在至少这条鱼是一个线索,如果能搞清楚这种鱼是在哪里,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她了!” 谢真曾走遍大江南北,情知循着一点微末线索,想找一个十几年未见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仍然道:“去找吧,至少找过了,就不会后悔。” 无忧笑道:“阿花,你总是很懂我。” 谢真:“不,因为你雇我干活,因而我总是捡好听话讲。” 无忧:“……” 他卷起书册拍了谢真一下:“你说话好听?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气人的妖了!” 谢真:“肯定有,就是你没见过。” 无忧:“……” 他懒得理这家伙了。过了一会,他想起来问:“对了,你知道这种鱼吗?” “它叫归亡,是因为它天性能追逐亡者的残灵,即使死去,鱼骨也有着相应灵性。”谢真指了指书册,鱼头上竖起的鳍,“至于‘灯笼旗’,你看这个,是不是有些像旗子。” “哦,是这个意思啊。”无忧好奇道,“你好像很清楚的样子,你是从前见过吗?” 谢真似乎晓得他会问这个,点了点头。 窗外暮色渐近,横斜的光影由红转黛,照进这小屋里。有那么一会,无忧竟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温柔。 …… 谢真醒来时,方才发现自己睡了过去。 天色已经黑透了。他已经习惯了在山野中找地方睡觉,起来后肩颈酸麻的感受,哪怕是仙门修士,该痛还是不会少。不过这会儿他几乎没觉得哪里不适,不禁有些奇怪。 他坐起身,看见后颈下头搁着卷起来的一件黑色外衫,再往上,头枕着的地方…… 长明:“你醒了。” 他若无其事地看着谢真,瞧得对方不好意思起来:“你腿麻不麻?” “什么腿?”长明道,“我好像没有腿了的感觉。” 谢真:“……” 他拍了拍手,施展给练完剑的小孩们揉捏酸痛筋骨的熟练手艺,刚按了两下,长明就告饶道:“行了行了,别按了,我有腿了还不成吗?” 谢真不管他那套,长明苦着脸,好不容易才得以换个姿势,靠坐在船边。 星河洒下微光,周围湖水仍然幽暗,他们仿佛正行驶在万丈深渊之上,不过船上都不是等闲之辈,并不似凡人那般不安。 视线不能穷尽时,其他感官反倒更加敏锐,但这湖面上始终一如平常,无波无澜。风清,水静,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既不往前,也不向后,凝定在永恒的寂然中央。 不知过了多久,谢真伸手握住了剑柄。 他一动,长明就有所察觉,直起身来。他在船板上一拍,尖尖的船头上,蓦然亮起一线红光。 这光十分柔和,但也明亮,眨眼间便照亮了前方好大一片水域。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向上望去。 一道巨大到仿佛横贯天际的大门,从黑暗中浮现而出,傲立湖上。他们所乘的小船,在这道门下就如同漂过拱桥下的一片落叶。 “果真到了。”长明站起身,喃喃道,“它真的不只是传说而已。” 谢真见他有些激动难抑,在旁边道:“这船是骨头做的,怎么会亮?” 长明回过神来,笑道:“这就是‘灯笼旗’的来历,鱼首上骨鳍形如旗子,在夜里发光,好似灯笼。不过,虽然是红灯笼,代表的却非吉兆,而是水上有死物之意。” “那就没错。”谢真点头,“我们找的不就是这个吗?” 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 “是的,我见过。”谢真说。 他合上书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8、不相识(二) 蜃楼正殿,饮宴之后,侍从纷纷退去,偌大水阁中只留下四人。 施晏除了起初几句寒暄,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坐在施夕未下首。他目光垂低,姿态恭敬,留心对面的一举一动。 他与王庭的两位都是初次见面,不过他身为静流部已定的后继者,自然了解许多当代乃至先代祈氏之事。先王说句不好听的,就和他往前的几代一样胸无大志,甘心做个有名无实的妖族之王。 而这位新王,显然和他们全都不同。 奉兰身为大祭,有辅佐之职,像这种巡察三部的时候,也兼要代表王庭发言。不过此刻在施晏看来,他们两个中间,新王反倒是那个既做决定,又负责说话的。 西琼是新王一手提拔,奉兰如今看来也基本不管事,往年王庭的制衡已被打破。施晏心知,此后王庭每一道命令,都是新王一人一言,再无他人干涉。 施夕未依静流部习俗,着鲤纹青衣,一侧的垂发上结着碧玉环。无关人等退了个干净后,他开口道:“殿下此次到访,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长明:“主将是怪我把你们打个措手不及了。” 施夕未神色不变,笑道:“若是早知道您来,自然要多做准备。” “不用客气。”长明说,“我知到主将也不喜欢啰嗦,长话短说,我们此次是有一事相求。” 施夕未道:“殿下请讲。” 旁边的施晏听到这里,隐约有些不祥的感觉。 别看施夕未现在如此说,放在当年,衰弱的王庭既不会提什么要求,哪怕是提了,三部也未必会听。而今非昔比,长明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商讨,而是命令。 况且,能叫他郑重其事提出的,不可能是什么小事。 长明:“奉兰大人,劳驾了。” 在一旁默不作声,仿佛神游天外的奉兰直起身来。施晏看得清楚,他刚才其实是震了一下,才回过神……他还以为对方也在暗中揣度这边,结果现在怎么看,都好像是走神了啊。 不过奉兰大人年纪比他爹还大多了,这样也不稀奇。 奉兰浑然不知对面的施晏给他打上了老眼昏花的标签,他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 施晏躬身接过,长明道:“打开就是。” 施夕未微微颔首,施晏于是将盒盖掀开,接着便一愣。 盒子里放的是一对宝珠。仔细看去,虽像珍珠般莹润有光,泛着绯红,但其形并非浑圆,而是有棱有角,形成数个平面。 守心!他立刻认出了这种奇珍异宝。 这东西的来历非常直接,乃是大妖精魄凝成,历代以来三部的收藏一共也没多少,极其稀有,它是辅助妖族修炼的奇宝,静流部不是没有,但谁敢拿祖宗的遗物出来当药磕啊。 这种无主的守心,估计也就王庭能拿出来了,还一拿就是一对。 施晏更是知道,他现在于洗纤阁主持的炼药,有这对守心镇着,不须担忧药力不够,许多事情都迎刃而解。 既十足贵重,又是他们所需,这份礼物,重的令他又惊又喜。 他抬头,却见施夕未垂目看着盒子,不由得心中一震。 是了,王庭先是拿出如此厚礼,接下来要提的要求,只怕更不容易。 “这对守心,权当预先谢过。”长明并不卖关子,“我要借‘归亡’一用,望主将行个方便。” 这二字一出,施夕未始终带着笑意的面色,终于微微地变了。 水阁之中,一时陷入寂然。 施夕未静坐原地,似乎在沉思,奉兰瞧瞧他,又瞧瞧长明,一看就是还没进入状况。长明则两腿叠起,上身微倾,手臂架在膝上,望着对方。 施晏心跳如擂,强忍着扭头去看主将的冲动,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殿下。”片刻后,施夕未开口道,“我静流部确有一条‘归亡’,但他与我祖上有约,只听从我蜃楼一脉血统的指使。” “正是如此。”长明说,“主将不好擅离,不过我用归亡也只是带个路,请大公子跟我跑一趟,也是可以的。主将安心,如有任何危险,我定会保他平安。” 施夕未又默然片刻,道:“殿下容我思索一二。” 这话有些生硬,引得奉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长明却不以为意,洒然道:“无妨,即使不成,守心也算作谢礼,主将勿要勉强。” 说罢,便起身离席,奉兰忙跟在他身后,去寻水阁下的侍女,自去住处了。 水阁中,见王庭来客已经离去,施晏立刻起身:“主将,此事慎重!” 施夕未现出疲惫之色:“不用说了。” 施晏急道:“您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可此时离开濛山,否则……” “别无他法。”施夕未平静道。 施晏握紧拳头,却也没说出什么“不去就不行吗”的话来。如今王庭好言相邀,尚有商量的余地,可是若死撑着不让,依新王的脾气,到时候怎样就不知道了。 更关键的是,如果拒绝,他们要如何解释这里面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一串弯弯绕绕? 他咬牙道:“我去找无忧!” “回来!”施夕未厉声道。 施晏胸口起伏:“如果我是主将亲子,此刻必然可为您分忧!这回我随无忧一起去,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护他周全!” 施夕未面色如冰,冷冷道:“阿晏,我可曾教过你自轻自弃?可曾教过你讲这种不顾惜性命的话?” 施晏心中又酸又痛,情难自禁,在他座前一膝半跪,低下头来。施夕未伸手轻轻抚摸他发顶:“有殿下一诺,我不担心无忧的安全。只是,我不想冒一丝的风险,使得无忧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施晏低声说:“他未必就会知道。” “为人父母,我多有失责。”施夕未静静道,“更不可一错再错。” 后院里,对此一无所知的两人还在闲话。 “……鱼首上骨鳍形如旗子,在夜里发光,好似灯笼。”谢真道,“所以叫灯笼旗。燕乡民间可能没人见过归亡的真身,但在夜雾之中,偶尔会见到发光的背鳍,并且每次都是两个一对,因而他们以为灯笼旗是一种成双成对出游的怪鱼。” “原来如此。”无忧又把书册翻了一遍,见也没有更多意思,就丢在一旁。 谢真:“无聊的话,不如对练?” 无忧:“……”就知道你闲不住。 他想了想:“不练青花了,今天我练点别的,你不用管。” 谢真:“需要我回避吗?” “哎,算了,跟你讲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秘密。”无忧摆了摆手,“练的是幻术,这个你剑再快也没有用,哼哼。” 谢真并无所谓,便继续翻他的书册。 无忧靠回到榻上,身周渐渐升起雾气。过了一会,他一条手臂整个消失了,又从雾的另一边出来,再过一会,半个身体都没了,看着还挺吓人的。 谢真也有些兴趣,抬头看他。无忧一看,更来劲了,等他全身上下轮番消失了一遍之后,忽地雾气闪烁两下,猛地不见了。 随着雾气消失的,还有他整个人的身影。 谢真眯起眼睛,只靠视觉的话,他已经看不到无忧在哪里。蜃楼一脉的幻术,果真名不虚传。 “厉害吧?我厉害吧?” 无忧的声音响起,十分缥缈,似乎在整间屋子里不定地流动,“虽然我不怎么练,水平还是可以的!” “的确不错。”谢真说,“但你天赋这么好,却不练习,难怪你爹生气。” 无忧:“……” 他嘴硬道:“打不过我爹还打不过你?你看看,你耍剑还有什么用,找得到我吗?” 谢真闻言,从背后将“欺霜”一抽,唰地朝空中一指。 无忧隐藏身形,站在谢真左手边,正洋洋得意地说话,这剑下一刻就比在他脖子上了。虽然剑刃还裹着鱼鳞布,但离他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精准无比,就和亲眼看到一般无二。 “……”他冷汗差点下来。 谢真:“看不到,却感觉得到。” 无忧气道:“好吧!不和你玩了就是!” 说着,他身形往后一撤,整个化为一道不可见的薄雾,嗖地从窗户的缝隙溜了出去。谢真虽说能找到他位置,但又不能真一剑劈上去,面对这孩子,竟是没什么办法。 他无奈地检查了一下这间屋子的禁制,心道施夕未怕不还是低估了无忧的天资,更没想到他现在就能身化幻雾,说跑出去就跑出去。 而谢真自己,除非一剑把禁制整个砍了,却是出不去的。 他四处看了一圈无果,只好坐下,望着书册上的大鱼,默默出神。 无忧也没想到这次能超水平发挥,直到从屋里跑了出来,才回过神来。 阿花还关在里面——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把他放出来,搞不好最后要连累他被罚,还是让他先在里头待会儿吧。 他从禁闭里溜出来,主将或许会生气,不过他这一手幻雾大有长进,想必也不会那么太生气吧。 只消片刻,无忧便说服了自己,高高兴兴隐着身形,出了院子。 被关了三个月,偶尔跑出去一下也被抓回来,这次凭本事越狱,现在他看什么都愉快。一路上,也有几名侍女与他擦肩而过,侍女们却没有谢真的本事,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看来不是他的问题,是那个劈柴妖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忧也有数,他这样骗骗一般妖还行,要是撞到他爹面前,那就是找打的份。于是他往施夕未的主殿反方向走,越过小桥与临水回廊,溜溜达达地往下。 一路过来,他完全没有被察觉,结果渐渐感到无趣起来。就好像做了叛逆之举,却没人出来管教他,甚至没人发现,简直索然无味啊。 他停住脚步,决定还是回去算了。 再说了,他既然可以这样溜出去,那下次禁闭,说不定也能原样照办,这以后可不就是关不住他了吗! 无忧想的很美,一转身,忽地发现远处有个黑衣青年站在回廊边。 这人相貌十分出众,他从没见过,况且看衣着,也不像是静流部众。 是王庭使者吗?或者就是新王?长得很好看,但他穿的一点都不华丽…… 这时,一名白发少年快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猛地一停:“您原来是想借归亡吗!我都不知道!” 黑衣青年:“你现在知道了。” 无忧:“!!!!”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刚刚还在想着去哪里找的归亡,这会就听到这个词? 而且他说什么,来借归亡?静流部有归亡? 白发少年又说了几句,声音没有刚才高,无忧便听不清了。他眼看少年说了一阵,转身离开,黑衣青年却还留在原地,忍不住仗着隐身,轻轻走近。 青年转过头,径直对上他的双眼。 那目光十分锐利,无忧那一下心差点跳出天灵盖,连忙安慰自己:他看不见,他看不见…… 他往左边小小挪开一步,就见到对方的视线仍准确地跟了过去。 无忧:“……” 完蛋,他看得见。 无忧站在原地,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办,却见青年不感兴趣地转了回去,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无忧松了口气,又有种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反而不在意会不会被发现了。 他看这地方四下无人,也不知道那些侍女都去了哪里,便从幻雾中现出身影。 青年仍望着水面,并不在意旁边多了个人。无忧探头道:“你是从王庭来的吗?” 对方略一点头,无忧又问:“听说长明殿下也来了?” “就是我。”青年道。 无忧:“……” 他愣了半天,呆呆地看着对方。 一旦接受了他是新王的事实,再看的话,好像也很有非凡气势。不过,他总觉得王是衣着华贵、前呼后拥、很有派头的那种,面前这个哪里都不像,倒像是话本里的独行侠客。 他反应过来之后,觉得应当有礼貌,行了个礼:“我是静流部的无忧。” 长明:“幻术不错。” 无忧顿时就飘了。他见对方不像传言中那么凶,于是也有勇气问了:“您刚才提到归亡,是我们静流部的吗?” 长明微皱眉头,看了他一眼。 濛山是静流部坐镇之地,虽一般小妖感觉不到,实际蜃楼上下都笼罩在蔓延的灵气之中。此处幻术有主场之利,再加之他方才心思不定,等无忧走过来一些,才发觉他的踪迹。 从这份独一无二的幻雾手法来看,必是施夕未的后代无疑,但他年纪不大,想来施夕未没叫他接触静流部中的大事。 长明虽需蜃楼一脉的助力,却也不会将无关的孩子卷进来,便道:“这事是我与主将商讨的,你有疑惑,可去问你父亲。” “你知道我爹是谁?”无忧一怔,“那行吧,我去了,失礼了,告辞!”说着一溜烟跑了。 长明:“……” 水阁之中,夜幕已沉下。施夕未最终道:“如此,我就去给长明殿下一个回答。” 施晏张了张口,终究再说不出阻止的话。 这时,施夕未面色一变,望向水阁门口。施晏不明所以,接着他见到无忧的身影忽然现身在水阁门口,快步奔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无忧,你是怎么出来的?” “自然是我修炼有成。”无忧得意道。 接着他转向施夕未,略整了一下面色,道:“主将大人,方才我见到了长明殿下,那个……我能和殿下一起去找归亡吗?” 施晏:“……………………” 饶是以施夕未的涵养,也险些被他气出一口血来。《 》 9、不相识(三) 无忧不是没猜到他爹会生气,但是真的没想过会气成那个样子。 施夕未在原地晃了晃,一旁的施晏连忙把他扶住,让他重新坐下。他的脸色让无忧都吓到了,顾不上别的,急得又往前走了两步:“主将?” 施夕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勉强平静下来。 尽管计划全遭打破,他也仍然有着自己的原则,不愿迁怒。在无忧的角度上,他唯一不听话的地方只是从禁闭中偷溜出来,至于遇见长明,乃至影响到后续一系列事情,却是因为施夕未将一切瞒着他,怪不到他头上。 “你把怎么逃出禁闭,怎么遇到长明殿下的事情,一一讲来,不要有半点遗漏。”施夕未注视着无忧,缓缓说。 无忧隐约感到自己可能做了什么错事,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怎么练习幻雾,怎么听到长明与白发少年交谈,怎么被发现,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和阿花一起看书的部分。 他有点不敢在他爹面前提起劈柴妖,毕竟他当年还夸下海口要强抢民男来着。 施晏在旁边听完,觉得事情似乎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一来长明似乎对无忧本身不很感兴趣,也没有探究静流部小公子身世的意思;二来,既然无忧已经和长明见过面,那么再坚持之前的选择也没必要,这样施夕未也可以不用去了。 施夕未却先是问了个无关的问题:“无忧,你为何对归亡感兴趣?” 无忧眨了眨眼睛:“就是,我在书上看到过啊。还挺好奇的。” 施夕未:“说实话。” 无忧:“因为我对水族异兽一向感兴趣而且我们静流部也是与水亲近再说归亡又长得很厉害……” 施夕未:“编的不像,重来。” 无忧:“……” 他眼看胡乱扯个理由已经瞒不过去,索性就坦白了:“我觉得我小时候好像见过这个。” 施夕未:“归亡属静流部所有,你见过也不奇怪。” “不,我之前都没听说过啊。”无忧说,“主将,你就这么不想让我知道我娘的事情吗?我虽然已经不记得幼时事情,但归亡这个,我一定是在和我娘一起的时候见过的。” 施夕未没回答,施晏却注意到,他交握在一起的手上,指节微微发白。 无忧:“您不想告诉我关于我娘的事情,可是我想知道。” 施夕未:“为什么?” “哪里还有为什么?我想知道我娘是谁很奇怪吗?”无忧抬起头,“我有您的血脉没错,我娘也许只是个凡人,以至于您从来都不愿提起,但是,但是……我记得她,我相信总有谁是不因为我的血脉而在乎我的!” 施晏看着施夕未刹那苍白的脸色,忍无可忍:“无忧!” 施夕未抬起一手,阻止了他说下去。 他看着座下愤愤不平,眼眶都红了的无忧,许久才叹道:“或许是我错了。” 无忧愣住。 “你的来历,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所以我不想让你知晓。”施夕未轻声说,“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此事究竟是为了你好,还是仅仅是我自己无法勘破心障,如今已经分不清楚。” 无忧呆呆地看着他。主将……不,虽然他从不称呼,但确实应该叫一声父亲。仿佛向来平和冷静,偶尔严厉,但永远坚定如冰的施夕未,在这一刻流露出的动摇,令他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惶恐。 施夕未闭了闭眼,然后望向无忧:“这次,我会和长明殿下说明,让你同他去。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当你幻雾修炼有成时,我会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无忧得到了这个承诺,还可以和长明殿下去找归亡,此次可谓大获全胜,这在他以往与他爹打交道之中,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可是他现在却全无扬眉吐气的感觉,反倒是不安的很。 “真的可以吗?”他小声问。 “是。”施夕未说,“我答应你。” 长明从回廊返回居处,见到奉兰正在院子里对着池水里的小鱼丢花瓣。 自从他拿到了祖祠中的圣物,奉兰仿佛卸下重担,整个妖都年轻了两百岁。他余光看到长明回来,立刻转身,假作无事发生:“殿下散心回来了?” 长明没反驳“散心”的话,而是道:“我见到了施夕未的另一个孩子。” “自己不去就算了,”奉兰不快道,“也不把他家大公子借出来,然后还藏了个小的,是想怎样。” “施夕未的态度,多半有他苦衷。”长明说,“本来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没想到,说不定触及了别人家的密辛。” “密辛?”奉兰不解,“又不是仙门那群假道学,有几个私生子怎么了啊。” 长明摇摇头,他先前猜测,说不定施晏的身世另有来历,因而施夕未才无法派他去做这件事。等到看到了那个叫无忧的小公子,又觉得这里面好像还有别的故事。 不过只要他们最后能找一个人选来为他引航,是谁都无所谓。 奉兰:“殿下,我是年纪大了,但又不傻,您这次明显就是要搞个什么事情吧,至少和我交代一下,不然我这大祭当得真是愧对先王啊。” “先王?”长明嗤道。 奉兰:“……” 长明没说别的,但是未尽之意十分嘲讽,奉兰只好识趣地闭嘴了。 “比起这个,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来一对守心吗。”长明问。 奉兰:“嗯?不是为了让他们帮你找鱼?” “……”长明捏了捏眉头,“施夕未近年来有许多部署,圈了荒地种植灵药,与仙门暗中通商,换回静流部没有的药材……他们并没有隐藏大举炼药这回事。” “静流部确实擅长水炼。”奉兰点头。 “这次,必定不只是炼平常的灵药,”长明说,“而是静流部为了应对灵气下行,采取的手段。” 奉兰终于明白过来,长明继续道:“如今昃期将至,天下灵气渐弱,不管是仙门还是妖族,全都在想方设法应对,如果静流部能做出些成绩来,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是……靠炼药真的有用吗?”奉兰迟疑道。 长明:“能救一时一地,却非长久之计。” 奉兰看着他的表情,喃喃道:“其实殿下你早就有主意了是吗。” 长明一挑眉,还没说话,就有侍女来请,言道主将邀长明殿下一叙。 天色已经黑透,蜃楼上亮起万千灯火,即使走在四面是水的回廊上,也能清晰见到脚下道路。 施夕未这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并不因为时间已晚略显失礼,就把事情推到第二日,颇对长明的脾气,因而也不介意趁夜前去。至于奉兰,就被他留了下来。 会面仍在正殿水阁中,早些时候见到的那小公子果然也在。 “这是无忧,殿下已经见过了。”施夕未道,“这次就由他去传召归亡,为您引航。” 长明沉吟片刻:“多谢主将,但这事有些麻烦。” 施夕未略一挑眉,长明道:“我这次借归亡,不是要在海中寻魂灵,而是要去菱湖,开鬼门。” 施夕未讶道:“竟是这样?那确实不便。” 无忧看看他爹,又看看长明,挪了挪身体,十分想说话。长明转头:“小公子有什么话要讲?” “嗯……为什么会不便?”无忧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鬼门不是谁都能开,需得两人协力,最好是从前见过归亡的灵光,又心志坚定之辈。”施夕未回答了他的话,“归亡的灵光指引死灵,会在见过的妖或人族心中留下一道印记,时日越久,越有助于对这份气息的感知。” “一定要见过才行吗?我就不行吗?”无忧追问。 “第一次见,也不是不行,曾有人做到过。”长明说。 无忧没想到他会回答,顿时惊异地看过去,结果长明补充了一句:“但你不行。” 无忧:“……” 他还是有点怵长明,不敢上去辩个二三五,况且也自己也知道,他也真没有多坚定…… 长明:“不过,我对归亡也略有些了解。如果是小公子与我同去的话,只要驾归亡入菱湖就可以,剩下的事情,由我再去找一名合适的人选,与我同开鬼门。” 施夕未:“怕是不太好找。归亡已经许久未出世,我静流部也找不出来。” “燕乡民间或许会有,总能找到那么一两个。”长明并不以此为难事,“如此,我就先去找人,找到之后再过来接小公子。” 施夕未:“我此处有些古籍,或许用得上,殿下稍待,我令人找来。” 长明便道谢,旁边无忧跃跃欲试道:“殿下,我能和您一起去找吗?” 施夕未:“不行,你回去继续关禁闭。” 无忧:“……” 谢真独自待在房里,天色暗下去后,他也没有点灯,而是将欺霜解开,放在膝上擦拭。 无忧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翻窗落地,然后就看到他在那擦剑,顿时吓了一跳。 “摸着黑干嘛呢?”他往桌上一坐,先把灯点上。 谢真:“用不着。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被发现了吗?” 无忧刚才那半个时辰中的经历简直是跌宕起伏精彩万分,他一肚子的话,但也不是没有分寸,这其中大多是不能乱说的,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要和长明殿下去找归亡了!” 谢真:“……” 他定了定神:“和谁?找什么?” “和长明殿下。”无忧没看到谢真略显僵硬的表情,一连串地说,“具体怎么回事也不好讲啦,总之主将同意了,你说这是不是赶巧?不过,长明殿下好像要先去找个见过归亡的,才能回来叫我,反正在那之前我都要关禁闭了,主将好像有点生我的气。阿花,你觉得……等等。” 他忽然一把抓住谢真的胳膊:“阿花,你刚才说你见过归亡吧?” 谢真没回答,而是把剑放在桌案上,利落地裹好,做完这些,他仿佛也镇定下来。 “对。”他说。 无忧:“太好了!你能来吗?我不想再被关三个月了啊——” “你先告诉我,”谢真问,“长明……殿下为什么要找见过归亡的人?” 无忧:“好像是要开个啥门……鬼门?” 谢真:“……” 无忧此刻也没那么激动了:“这事搞不好有点危险啊话说回来。算了,要不你还是别掺和了,你除了劈柴耍剑,别的啥都不会……” “公子。”谢真沉声说。 无忧被他一叫,不禁严肃起来,听到他说:“如果他们在找这样的人选,我可以试试。这其中有些缘由,只是这会不知道怎么和你讲。” “真的吗?”无忧眨眼,“阿花,我知道你是个好妖,但是也不用为了让我少关禁闭就去拼命呀。” 谢真:“误会了,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忧:“……”也不必如此绝情吧!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谢真想了想,“请不要在王庭使者面前,提到我用剑这件事。” “哦,我知道,你怕他因为讨厌谢玄华而迁怒你是吧。”无忧拍拍胸口,“放心,我不会提这事的!” 谢真嘴角抽搐了一下:“……多谢,如此就很好。” 长明才准备歇下,就听到通传,说无忧小公子刚过来,好像找到了他要的人选,正等在外厅。 静流部这群妖的效率简直风驰电掣,这才过了几刻钟,居然就找到了? 他披衣出门,无忧等在那里,与他一起的,还有一名年轻的花妖。 那花妖身着静流部的青衣,眉角几点碎红,宛如花落雪中,容光照人。见到长明进来,他默默行了礼,接着抬眼,与他的视线一触即分。 不知为何,在那瞬间,长明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是他没留意到的一样。 这时无忧开口,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索:“殿下,这位……阿花,他见过归亡,你看能不能行?” 长明:“阿花?” 谢真:“……” 长明不知道这花妖怎么取这样的名字,不过并没在意,直入正题:“你说你见过归亡?在何处见过?” 谢真:“燕乡。” “何年何月?” “记不大清了。” 无忧偷偷看了谢真一眼,总觉得劈柴妖格外面无表情,话也是特别的少,兴许因为面前是长明殿下,所以才紧张也说不定。 长明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块像是鳞甲的薄片。 这东西刚一拿出,就发出莹莹微光,在淡红的底面上沁出一抹浓郁的赤色。 长明一点头:“可以。我们这次是要开菱湖中的鬼门,有些风险,但我会尽力保你平安。除此之外,你有什么想要的报酬,只要王庭做得到,大可说来。” 谢真并不迟疑,道:“一时间想不到,留待事成之后再说吧。” 长明终于微微皱起了眉。面前这个花妖,总有什么地方让他感觉有些古怪,但从那十分老实的言行举止,到没见过的脸孔,不管哪里他都找不出令他在意的地方。 他对无忧交代一句,说自己去知会施夕未,明日一早启程,接着无忧就扯着那个花妖告辞了。 长明站在原处,托着手中那一片鳞甲,直到它的赤色渐渐退却,才推开门出去。 回去的路上,谢真始终不发一言。 无忧憋了半天,问他:“你在想什么?” 谢真:“想到一些从前的事。” “你别想了!是想那个的时候吗!”无忧恨铁不成钢道,“刚才长明殿下一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你看,你没察觉到吗?” 谢真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没有。” “简直就像是,”无忧努力形容,“像是在说,‘有趣,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谢真:“……”《 》 10、万鬼门(一) 第二日,天刚擦亮,无忧已经收拾停当,去拍开谢真的房门。 昨夜施夕未与他密谈许久,传授了诸般出门在外的事宜,又让他带上数件防身利器。一旦下定决心,他也不是一味溺爱那种长辈,且不说无忧这个年纪,许多小妖都已经在外讨生活,再说这次与王庭同行,安全也大体无虞。 如此,这样出去一趟,倒不失为一次历练。 最后他还抽出些时间,见了那名字奇怪的小花妖一面。这名花妖貌美过人,举止却沉稳,再加上他是因为在青崖修炼,所以才来静流部做劳役的,一个出身寒微、但勤勉修行的年轻小妖形象便十分完整。 施夕未无暇多说,只是免了他的劳役,这次从菱湖回来,无论是继续在静流部工作,或者自行离去,由他选择。 无忧沉浸在郊游的兴奋中,对他爹已经把他的得意陪练给放跑了这事一无所知。 昨晚他们已经结束禁闭,回到自己的院子,侍女得知小公子要下山,忙了半夜,东西减了又减,收拾出个半大不小的行囊来。 谢真只将欺霜连带剑鞘与几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袱,顺手提起无忧的行李,与他一起往山顶去。 无忧兴奋劲儿过了,开始有点紧张,见谢真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阿花,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 “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谢真说。 激动是不激动,但冲动是真的冲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昨日听到无忧讲的消息,他完全抛下了准备在静流部中韬光养晦、等待消息的计划,也不管会不会被看破身份,想都没想就应征了。 长明到底要做什么? 从他抵达静流部的时候,谢真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等到听说他打算去菱湖开鬼门,疑惑也并未稍减。 万鬼之门,听着十分凶恶,对于真正知道它运作方式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无论修仙还是修妖,自踏上修炼之路,真灵就已不在五行中。许多修行者死后仍有独特的方式存留于世,不会如凡人一般化为亡魂,因而鬼门吸纳的并非魂魄,而是散失的记忆。 它的用处很特殊,乃是为开门者上溯血脉,寻求先祖的过往。 简而言之,穿过鬼门,能让你见到父辈或者祖辈某代的一段记忆。对于不知道自己出身为何的修行者来说,这是一个能让他们找到自己血缘的机会,但也仅此而已,甚至就算你看到了那些场景,也不一定能得出确定的结论。 比如说,万一你意志不足,没有抓到你想看的东西,而是见到了不知道是你爷爷还是祖爷爷的人在山里围着虎皮裙打猎的场面,既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确定人在何方,看了也跟白看没区别。 这也使得鬼门显得相当鸡肋,毕竟有能耐找到鬼门的人本就不多,千辛万苦开启后,能看到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更别提还有可能根本得不到答案。 在更早的时代,特别是霜天之乱后,妖族三部元气大伤时,鬼门一度经常被妖族所用,来辨明那些在大战后断了传承的遗留血脉。所以,长明这次要开鬼门,表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身为深泉林庭的王,想要探寻一些祈氏过去的密辛,再正常不过。但是,谢真却知道一件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他们驾着归亡鱼骨做的小船来开鬼门,长明与他一主一辅,为的就是想追溯祈氏祖上的秘闻。可是,尽管鬼门顺利开启,他们的尝试却并没有成功。 因为血缘的特殊性,鬼门里根本看不到祈氏血脉的记忆。 这件事就连当初王庭的旧人都不知道,否则长明也不会费尽心思找船去试了。 到了如今,这次开门,依旧是长明为主,再找一人为辅,但是……他要看的是什么?他到底能从里面看到什么? 光是想想谢真就觉得奇怪,这件事如此反常,他无法坐视,只能跟去看一看。要是没关系,他就当白跑一趟,万一出点什么事,那也只能见招拆招。 生前身后千头万绪,往昔种种,皆令他压抑难言。如今他苟活于世,实在是不想在此时此刻,以这般模样与长明相认。 山顶,两只崖鹰的车驾已经在那里等他们。 无忧他们比长明早到一步,而到的更早的是施晏,因施夕未身体欠佳,所以代他送客。 最后叮嘱了无忧几句,再替主将转达歉意,施晏便目送他们乘车而去。 崖鹰不需驾驭,因而三妖一人……其实是四个妖,全都坐在车里。这架鹰车不愧是王庭的排面,车厢内继承了旧日王庭一贯的装饰风格,华贵雅致,同时不怎么实用。 两排浮雕着景色的座椅,是木框中嵌着玉版,当鹰车随着高空中的流风而晃动时,它也将这份颠簸如实传达给了乘客。 无忧没坐一会就被硌得怀疑人生,又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谢真默不作声,从包裹里取了件斗篷卷起来,把他提溜起来,再朝座位上一塞。 有了垫子,无忧矜持地咳嗽一声,终于好多了。 长明一直闭目养神,谢真也端坐在一角当自己不存在,奉兰闲极无聊,只能和无忧讲话。 可惜无忧对这位大祭带着拘谨,对话始终停留在“今日天气尚好”“静流部的鱼十分好吃”这种层面,没营养到车厢里不出声的那两个都觉得这趟旅程太长。 在这份无话可讲的尴尬中,鹰车抵达了燕乡,宝扇河畔。 鹰车固然拉风,但在空中就如一个活靶子,进入仙门兴盛的中原一带时多有不便。不过燕乡恰好位于三部与仙门势力相交处,在这里下车,也不浪费太多功夫。 他们降落在一片树林中,沿路来到码头,长明去租船。 这一行四个,奉兰在王庭数百年没出来过,无忧从小在濛山长大,谢真则充分地扮演一个绝不做主的工具妖,结果到了最后,居然还是长明来打点行程。 “我觉得……”无忧迟疑道,“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奉兰:“哪里不好?” 无忧:“让殿下去租船,我们就在这等着,真的没问题吗?” 奉兰:“唔,我也想为殿下分忧,不过身上并无银钱啊。” 无忧:“我看看,主将给我带了点值钱的东西,要不然我先去换些钱?” 奉兰:“说起来我也有一根簪子……” 谢真:“……” 他眼看再不阻止就要出事,便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两个铜板,问无忧:“这两个,哪个是一钱,哪个是十钱?” “太小看我了吧!”无忧气道,“这个铜板这么大,肯定是十钱!” 奉兰也凑过来,看了看,反驳道:“那个虽然大,但是轻一些,颜色驳杂,所以我猜小的那个是一钱。” 说完,他俩都看向谢真。谢真答道:“小的那个是钱袋上的铜扣子。” 奉兰:“……” 无忧得意道:“没错吧,大的那个是十钱吧?” “大的是钱袋上的大铜扣子。”谢真说。 无忧:“……” “走吧,上船去。”长明回来了,看他们围在一起,“怎么了?” “没事没事!”奉兰与无忧异口同声道。 燕乡地处西南,多水泽峡湾,一条长河东西横贯,穿过整片地域。这条河在不同河段的叫法也不同,在燕乡这边称作宝扇河。 沿着宝扇河向下,便能进入枞海,这是燕乡最大的一片山湖,比之菱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时至盛夏,去往枞海的旅客愈多,除了避暑、探亲,更有诗人酒客,乃至听闻枞海的诸多传说,想去一窥真容的猎奇者。 他们一行四个在其中,并不显得打眼。长明把这条轻便小船买了下来,雇了两名船工,要把他们先带去枞海。 长明一个人待在舱中,谢真本来也不想出去,但奉兰与无忧两个全跑去船边看风景,他也不想和长明大眼瞪小眼,只好跟着无忧一起到外头去。 生死间走过一遭,他的晕船症也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好像更严重了。 “你没事吧阿花?”无忧看他一脸菜色,不由得担忧。 “这是晕船嘞。”船工道,“吃点酸梅子会好点。” 他瞄了一眼谢真,心道原来妖族也会晕船。 燕乡常有妖类的行迹,虽说许多行走人间的妖族,修为都能将自己的特征隐藏,但也有那些道行不太够的小妖,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燕乡人对于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倒是中原来的旅者很不习惯,时常被吓到,又或是举止失礼,惹出事端。 船工也搞不懂这一行人是怎么回事,为首的青年气势不凡,带了两个一看就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公子跟一个妖族,既不像是去旅行,也不像是走亲访友。 他从袋子里取了个酸梅递过去,这东西船上总会准备点。对方道谢接过,放进口中,顿时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无忧在旁边看得稀奇,也讨了两个,分了一枚给奉兰,然后皱着的脸就变成了三张。 船不快不慢,约莫到枞海也就是一日。宝扇河上已十分热闹,行船往来,一艘三层彩楼的画舫驶过他们旁边,有个穿杏红色夏衫的少女依在栏杆边,朝他们望来。 无忧抬头看到她,他从没在静流部中见过这样的人族女孩,虽不见的如何貌美,但正值青春年华,别有风情,让他觉得十分新鲜。 碰到这种没见过的情况,他第一反应就是找谢真:“喂,阿花,你看……” 谢真:“好酸……” 无忧:“……”算了不能指望这劈柴妖了。 少女欣赏够了他们这几人,嫣然一笑,转过身去。无忧这才看到她面前坐着一个男子。 男子一身落拓,与那华美的楼船十分不搭,头上甚至还扣了顶旧草帽,遮住了眉眼。他铺了张纸,正对着少女挥毫泼墨,无忧恍然,原来是一名画师。 隔着一段距离,自然也看不见他画的如何。无忧正在好奇,却见旁边的栏杆后转出两名少男少女。 两人似在吵架,少女跺脚:“你就为了这个,连我都不理了!” 少年低头道:“怎会不理,你待我游历归来,也就一两年的事情……” “一两年!”少女更恼火了,“我哪还有一两年的功夫!” “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少年求道,“你等我回来,我一定……” “等什么!”少女气道,“就算是嫁……嫁了你,你也一样会四处游历,回都不回家的吧!光顾着叫我等等等!我看我们不如就这样算了!” 她越说越激动,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大约是什么定情信物一类,一下从船上抛了出去。 无忧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大戏,没想到还有更神奇的:那个戴草帽的画师,忽地起身,到栏杆边纵身一跃,扑通一声入水。 丢了手帕的少女本来似也有些后悔,但看到有人跳河,顿时也吓住了。 那画师水性十分好,众目睽睽之下,几下就把那手帕捞到了。还没等船上的人出声,他便把那湿透了的手帕打了个结,一把扔进了呆立在原处的少年怀里。 “谢,谢谢……”少年被这一连串事情搞得反应不及,抓着那湿了的布团愣神。 “小子,想好了。”在水里的画师扬声道,声音十分清朗,“想好了就别后悔!” 少年呐呐难言,少女也是面红耳赤。那个刚才还在栏杆边等画师作画的华服女孩冲着河里喊:“你怎么就跳河了!快上来!” “不去了不去了。”画师道,“我看到他俩就不开心。” 女孩:“可你还没画完啊??” 画师:“那也不画了。” 女孩:“……” 她想发脾气,可那个画师本来就是偶然路遇,要为她作一幅画,她见对方画技十分好,便答应了。人家自备笔墨,也不要钱,如今画一半跑了,居然也找不到理由阻止。 她正想劝他回来,再许诺酬劳,却见画师顶着草帽,自顾自游走了。 女孩:“……” 笔墨画纸都还放在船上,只画师随身拿着的一面铜镜被他带走了。她走过去看,纸上她的半身像已经画了大半,笔触不似绣像那般细腻,十分写意,画中她凭栏远望,只见一个侧影,只是看着,就仿佛能从中感到绵绵愁情。 “好画。”她喃喃地说,因为画师半途跑掉的怒气不知不觉已消失了。 她左看又看,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可是,这个是我吗?我看起来有这么愁吗?” 无忧看了一场热闹,心想人世间有趣的事情果然比话本上还多。 他们的小船更快,不消多久,已经将那画舫抛在后面。奉兰还趴在船边看小鱼,他于是转过身来,正看到船的另一边,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子正往上爬。 无忧:“啊啊啊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他二话不说,就要给他来个青花六连击,忽见到长明从舱中出来了。 无忧犹豫一下,还是收了手。冷静下来一看,那男子可不正是刚才的画师吗。 长明摆了摆手,制止了船工要把这人抽下去的打算。画师取下草帽,将湿透的头发随手向后挽去,现出面容。 他看上去三十许人,一张脸孔略经风霜,但朗目疏眉,虽然狼狈,全不掩潇洒风流。 “长明殿下。”他笑道,“怎么有空来燕乡,好兴致啊。” 奉兰警觉地看他:“你是仙门中人?” 男子拧着袖子上的水:“算是吧。” “殿下,您认识?”无忧好奇道。 “这位是毓秀派高徒。”长明淡淡地说,“‘丹青画镜’,孟君山。”《 》 11、万鬼门(二) 孟君山,乃是个闻名仙门的奇人。 身为毓秀掌门爱徒,铁板钉钉的下任掌门,他平时不在门中待着,最喜欢的就是到处乱跑。从他出师以来,不是游历,就是在某地养精蓄锐准备继续游历,立志踏遍名山大川,画遍天下风景。 单看行径,算是一位风流狂士。他随身携带的一面铜镜,据说将他亲笔作过的画都纳入其中,不仅打起架来不虚,才气也令人心折。 然而此人早就宣称,他一生寄情山水,决不会为任何人驻足。哪怕思慕者众,不少姑娘想使他回心转意,最后也都铩羽而归。 谢真对此的感想:从履历和性格上来说,明明他才是适合出一本《君山箴言》的那个人,甚至他还能给自己配点图…… 长明:“所以,上我船来做什么。” “刚好瞧见,过来看一眼。”孟君山漫声道,“许久不见,长明殿下可好啊?” 长明:“不好。你可以走了。” 孟君山:“……” 奉兰跃跃欲试:“那我把他打下去吧?” 孟君山看了一眼那两个少年和一名花妖,心知这几个应该都是妖族,摆手道:“这位小郎君莫气,我与你家殿下是熟人。” 奉兰竖起眉毛:“小郎君?我是你爷爷辈的!” 孟君山:“……” “这是奉兰大祭。”长明道,默认了“熟人”这话。 孟君山瞧了瞧无忧,觉得这个大约是真的年纪不大,再看看那花妖,笑道:“这位朋友,可否为你作画一幅?” 长明在一旁冷冷道:“不可以。” 孟君山扭头看他:“殿下,我可没问你,再说你与这位是什么关系,就替他做主?” 长明还没说话,无忧终于忍无可忍了:“什么关系都和你没有关系吧!你等下是不是又要画一半跳水跑掉啊!” “……”孟君山摸了摸鼻子,“没别的意思,再说跳水只是事急从权……” 长明此时道:“我们去枞海,就捎你一路,进山之后你就下船吧。” “也行。”孟君山看着他,“那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去中原。”长明回道,“你大可放心。” 长明回了舱中,这下趴在船边的人又多了一个。 奉兰看这个从天而降赖在船上不走的人不太顺眼,谢真心里却清楚,尽管孟君山惯常不务正业,他好歹也归属仙门,有他的责任所在。突然遇到深泉林庭的王,他肯定要过来盯着,打探一下他的目的。 燕乡往东便进入中原,如果长明不隐藏行迹,直入中原,就是另一番说法。不过,他们原本也没打算过去。 无忧对这个画师倒是充满好奇,孟君山经历一等一的丰富,随口讲两句都能让这没下过山的少年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很计较他此前出言失礼的事了。 “所以你为什么叫‘丹青画镜’啊?”他问。 “都是同道抬举,随便叫的。”孟君山摆手,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非要说的话,是我时常把画作收入这面镜子里,所以才有这么一说。” “收入?”无忧好奇,“怎么收?” 孟君山:“就是将光影印入,聊作收藏,画卷保存不便,镜子里倒是可以一直留着,之后想拿出来看看,也很方便。” 无忧眯着眼睛:“所以你刚才是想把阿花收藏起来没事拿出来看看吗。” 孟君山:“……” 谢真在一边好好坐着,突然无辜中了一箭。 孟君山:“虽说可以,但是我没事也不会把画过的人拿来看啊,为什么被你一讲就显得奇奇怪怪。” “明明是你先说的。”无忧嘴上不饶人,“那么,你怎么拿出来看呢?看镜子里吗?” “对。”孟君山拿起铜镜,“正是在镜中造影。” 他一拂镜面,镜子里原本模糊一片的颜色渐渐清晰,现出一座秀美险峰:“这个是毓秀峰,我老家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无忧恍然,“你这个也是……” 他想了想,没说下去。谢真知道他此刻想的必然是,这造影方法与施夕未的幻雾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孟君山接着在镜中映出几处风景,看得无忧目不转睛。他觉得这小孩挺好玩,看起来一副没出过门的样子,大概是哪个妖部中长大的,便道:“你还有什么想见的?跟镜子说就是。” “可以吗?”无忧欣喜道。 孟君山点头。无忧看着镜子,想了半天,小声说:“我想看看谢玄华长什么样子。” 谢真:“……” 随着他的话,铜镜上光影氤氲,不消片刻,现出一幅画面。 画中人白衣广袖,发束玉冠,立在云气缭绕的高台上,手持一柄光华湛湛的长剑。他稍一侧头,抬眼望来,让无忧一时间错以为自己正隔着镜面与他对视。 任何人第一眼见到这画面,都不会留心他的风姿仪容,而是在那锋芒尽现的目光中屏气凝息。 静若渊岳,清如冰雪,剑意冲霄,令人神为之夺。 直到肩上被拍了一下,无忧才回过神来。孟君山笑道:“名不虚传吧?” 无忧使劲点头,想不出要讲什么。孟君山说:“这是瑶山的授剑大典,他手中的是镇山之剑,天下闻名的孤光。想当年,哎,真是风流云散啊……” 奉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看了,这时凉凉地说:“这位道友,我劝你少说两句,不然恐怕船都没得坐了。” “我自然知道长明殿下与谢玄华是旧识。”孟君山两手一摊,“剑仙陨落,大家心中谁也不好过,这许多年过去了,如今一睹画像,也可聊作追思,岂不正好?话说回来,瑶山与毓秀本就是亲邻,当初授剑大典后,我们在后山饮酒……” 说时迟那时快,船舱中忽地卷出一道灼热的火光,朝着他的方向扫去。孟君山似有预料,纵身跃起,翻手一挡,铜镜上荡开一片水幕,正和火光压在一处,两厢一碰,各自灭了。 然而另一道火光已经沿着船尾蹿出,爆发出一阵激流,推着小船转眼间冲出去数十丈。孟君山身在半空,船已经跑没了,无从借力,哗啦一声又掉进了河里。 无忧:“……” 火光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船上又少了个人,再无痕迹。船工吓了一跳,迟疑道:“还捞他吗?” “不用。”长明在舱里道,“走。” 无忧呆了半天,呐呐道:“这……” “嘘。”奉兰小声说,“还是别在殿下面前提这事了。” 无忧:“……嗯。” 谢真:“劳烦,再来一颗梅子。” * 这日酉时,他们越过山峡,进了枞海。 船工们在最后一个渡口下船,没了人划,长明也不再施展他的喷火式推进法,而是由奉兰拍拍船舷,不知道做了什么,小船就往水中央漂去。 无忧拿出施夕未令他带上的玉牌,紧紧攥在手里。 按理说,只凭他自己的血脉,也足以唤出归亡,让其听命。不过想到他年纪尚小,施夕未仍给他带了些奇珍异宝,助他一臂之力。 起初,船周还有不少游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不用划也能走的小船。船行越深,周围同行者越少,直到方圆四处再见不到船时,长明从舱中出来:“可以了。” 无忧点点头,紧张地闭上眼睛。 除他之外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声悠长的歌吟。这声音不是从口中发出,他们也不是用耳朵听到,这段古老而静远的乐声,宛如水中云霞的照影,直接映现在他们的心中。 随着无忧喃喃自语,歌声越来越清晰,无忧的神情却渐渐显得吃力起来。须臾,他握紧玉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玉牌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色亮纹。 对于妖部的秘宝,谢真不很清楚,不过施夕未拿出来的东西必定不错就是了。 果然,很快无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随着歌吟在回旋中扬起,一阵喜悦之情也从歌声中漫溢出来,听者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正竭力振翅飞翔。 不……不是飞去,流露着光芒的天顶并非是真正的天空,而是水面。这是深水之下的旋律,在无尽的喜悦中,不停向上。 小船猛地震动起来,接着歌声戛然而止,在他们的前方,一只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夕阳西下,归亡的三只头颅上遍布晶亮鳞片,折射出深深浅浅的千种红霞。 如果离远了看,这场景还是很美的,不过就刚才它出来的那一下,小船就差点被它给掀翻过去。 奉兰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他尽力稳住船只,但他也不是什么水生妖族,在水上总有些束手束脚。船里进了许多水,往一侧歪斜过去,他手忙脚乱地洒出一片丝网,又喊长明:“殿下,能不能把水烤干——” 谢真:“不行,船要沉了!” 长明也同时道:“去鱼背上。” 两人对视一眼,长明抓起奉兰,谢真揽住无忧,一齐纵身一跃。 长明挟着一道火光,站到了左边那只鱼头上。谢真就要难一点,手里也没剑,拖着个半大少年,全靠身手,勉强抓住了鱼尾巴。 他先把无忧推上去,回手把碍事的衣带打了个结,爬上鱼尾。无忧被颠得正发懵,已经被谢真扛起来,问他:“你要在哪里驾驭它?” 无忧一激灵,回过神来:“头上,左右都行!” 谢真:“好,抓紧我。” 归亡在水中摇头摆尾,兴许对它来说只是平常,但在上头待着时,就跟挂在狂奔的野驴上没什么区别。鳞片湿滑,一不留神就要踩空,无忧看得都胆战心惊,谢真走得却很稳,一路踏着它摇晃的后背,来到右边的鱼头上。 “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无忧:“放……放我下来。” 谢真依言放他下来。无忧七晕八素,不过还是坚强地挺住了,伸手按住大鱼的背鳍。 归亡一晃,他差点又被甩出去,谢真眼疾手快,把他拽了回来。 无忧从小哪吃过这种苦,现在衣衫湿透,在大鱼上晃来晃去,腿软得像两根面条,怎一个惨字了得。但当他看到旁边单膝半跪,神色镇定,一只手揽住他腰的谢真时,他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背后火光闪过,长明也从那边的鱼头上过来了。两人分别一手按住他的肩背,让他能够稳稳地站在背鳍前面。 行的,无忧,你不上谁上……他闭上眼睛,那首古老的歌吟再次响起。 欣悦之意透过归亡的灵性蔓延出来,无忧慢慢地与它沟通:从这里出发,沿着西侧那一条河……向下,去菱湖,找一件东西…… 谢真与长明正扶着无忧,不防归亡忽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所有人顿时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无忧嘴里咕噜噜冒泡,心里奋力尖叫,甚至喊出了声:“……不是从水下走!从水上!我们可不是鱼啊!!” 归亡听懂了,重新冒出水面,继续向前游去。无忧松开背鳍,不停咳嗽,鼻子里都是湖水味,整个妖都不好了。 连长明都没料到这一手,被水结结实实地泡了一回。等看到旁边那脸上从来没什么波动的小花妖,浑身往下滴水,仍然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忽然也觉得有点好笑。 他屈起手指,火光绕着三人周身转了几圈,暖意流转,使衣衫头发都干了大半。 无忧可怜兮兮道:“对不住,殿下,都是我没说清楚。” “没事。”长明说,想了想又道:“做的不错。” 无忧不好意思地低头,偷瞄向谢真。谢真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把一根水草从他头发上摘掉了。 落日向山边坠落,水面上万道霞光。此情此景,尽管形容狼狈,但无忧心想,这是他见过最好的一次夕阳。 左边的鱼头上,一大团灰白丝网裹着奉兰,把他结结实实地捆在背鳍上。 他吐出一口水,幽幽地说:“我真的好讨厌鱼……”《 》 12、万鬼门(三) 菱湖,月色正明。 无忧站在岸上,奉兰一条手臂搭在他肩膀,勉强站直,道:“殿下,此去一切小心。” 长明:“知道。” 奉兰:“我会看着无忧叫他不要乱跑。” “我才不会乱跑。”无忧小声说,“而且我现在认识铜钱了。” 奉兰:“……” “你们就在晴羌镇上等一下。”长明说,“天亮之前我们会回来。” 无忧摘下玉牌递给他:“如有万一,也可凭借这个与归亡沟通,以及……那个,阿花,殿下您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啊!” 长明:“不用担心。” 谢真也点点头,他们脚下的归亡于是转弯,离开岸边,向黑夜中的菱湖游去。 月朗星稀,湖中莲叶全是一片泛着银辉的模糊轮廓。归亡这条大鱼仗着身宽头大,遇到花花草草,全都直碾过去,如果说乘小舟还算得上是夜游,现在只能说是恶霸出巡。 谢真斜坐在恶霸头上,默默无言。 原本归亡上面的两个鱼头还分的很远,进了菱湖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并到了一起。他只要侧过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长明。 自濛山到这里一路,因为不想引起注意,他从来不把视线往长明身上多飘。但行走之间,总能看上几次,这里瞧一眼,那里瞧一眼,零零碎碎,便把他的面貌拼得清晰。 他几乎没有笑过,也不对什么东西抱有兴味。谢真盼望他长成一名洒脱的好青年,但这十七年来,他仿佛过的并不快活。 有几次,谢真差点就想坦诚身份,好去问他:这些年里,你都遇到了些什么? 长明或许会反问:你竟然没死,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为何不回瑶山?你师门还在等你回来。 瑶山。师门。 以往他自恃天资卓越,觉得剑之一道无所不破,只要心无旁骛、正意守一,便永不会迷茫,不会偏移他一往无前的道路。 但如今,他要怎么答?他答不出。 或许内心深处,他只是在不由自主地逃避。他已不是瑶山门下,不是什么剑仙,不是谁的大师兄。他的骄傲,他的心血,他所坚信、为之舍身的一切全遭抹去,这副一败涂地的狼狈模样,他不想叫长明知道。 他仰起头看向夜幕,时隔多年,他仍然清楚记得上次来到菱湖时的那片星空。 今夜与那时不同,今夜月色正好。 “到了。”长明低声说。 归亡的两支背鳍上,红光逐渐亮起。谢真站起身,看向黑暗中的湖水,全没有在这蔓延的赤色光环中表现出不适。 长明看了一眼,确定他没有问题,说道:“你就待在原地,不管看到什么都不用惊慌,这里不需要你做什么。” 谢真:“好。” 黑夜中,横贯天地的巨门已经缓缓浮现出轮廓。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仍然十分震撼,不管你是人族妖族,在这宏伟的奇观下都只剩下仰视。 归亡带着他们缓缓穿过这道大门,无数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雾气在四周张牙舞爪,拉扯着他们周身的灵气,发出若有似无的哀声。 长明本想说一句这些都只是幻象,但看那名花妖,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也不知道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听不到那些惑人心智的声响。 他便不再担心,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葫芦。 谢真以余光看到,不明所以,上次来可没有这环节啊? 归亡驶入大门,门后茫茫大雾,令人宛如身在云端。长明将葫芦从中一折,断口中涌出一团光芒闪耀的清气,气团的正中央,悬着一点朱红的血滴。 谢真愕然,一刹那明白过来。 长明一定是想要用这个不知道是谁的血来当做引子,这样鬼门呈现的就不是他的祖先,而是这滴血主人的血脉渊源! 但是他怎么做得到?鬼门可不是等你自己送上血,它是会自己去取的。 果然,大雾中伸出许多丝丝缕缕的线条,绕过了谢真这个工具妖,往长明身上探去。长明则似早有准备,手中握着一只银铃,对着雾气一晃,那些白线还没碰到他就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很快散去了。 就这样,不管来多少,他都用那完全没声音的铃铛摇两下,把白线全数撞散。最后,终于有几缕线伸向空中悬浮的那滴血,吸啜起来,周围的雾气也一下子转红。 成了。谢真不禁佩服,这看似异想天开的事情,真被他给做到了。 他不知道那银铃是什么,想来是一件奇物。长明凝视着越来越少的血滴,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点紧张。 当清气中的血消耗殆尽,围绕他身周的红雾光芒大盛,猛然浓郁起来,使得谢真一时间都不到他身形。 红雾将他紧紧裹缠在中间,当中幽光缠绕,好似一只大茧。 事情至此,称得上十分顺利,除了用葫芦中的血代替他本人之外,其他都和谢真当年亲眼见过的并无差别。这时候,他应当是已经进入鬼门的幻境,感受不到外界了。 他放下了一点心,在鱼头上坐了下来,心知不管长明最后能不能看到,这都得要等好一会儿才行。 谁想到,他才放松片刻,白雾中就传来了一阵怒涛! 谢真立刻起身,凝神看去,只见雾中数道鬼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却速度极快,往他们的方向扑过来。 他心道:不是吧?真来啊? 当年他与长明来鬼门之前,查阅许多古籍,其中一本里提到,鬼门中有些守卫,自古护在门中,但如果只是开门寻血脉,不惹他们,便相安无事。 可看这架势,这群气势汹汹的鬼影肯定不是来和他们打招呼的…… 多半是察觉了长明的夹带,过来处理他们的舞弊行为了。 谢真对长明倒是有些了解,他既然也知道这段,便不会没有准备。果然,当那几名鬼影临近,红雾中又是铃铛一震,这回带出了些响声,听起来很钝,光听声音,这铃恐怕已经在堂前搁了几十年,里面都长满了锈。 鬼影被这么一震,纷纷立在原地,再不动了。 这群鬼影衣着古朴,完全不似当代的装束。想想也是,鬼门对寿长的妖族来说也是一件古物,里面的遗留,估计都是祖爷爷的祖爷爷辈了。 为首的一个鬼影是个宫装女子,手中却持着一柄带刺大锤,十分威武。还没等他细看其他,长明那边骤生变化。 他那裹在红雾中的身影忽地摇晃几下,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谢真一见这情况就知道不好,那些被铃声镇住的鬼影,渐渐可以活动起来,向长明的方向又迫近过去,这次铃铛却没动。 想来,那银铃虽然可以自己震响,却也要主人的意志为引。而现在,长明在雾中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已经没法操控它了。 谢真不再犹豫,纵身一跃,来到他身后。这会儿也不说掩饰不掩饰了,何况长明在雾中看不到外面,他从包袱中取出一直藏在里面的欺霜,拔剑出鞘。 大雾中本就湿冷,欺霜一出,周围更是寒意涌动。那拿锤的女子率先从铃声中恢复,向他扑来。 谢真自从拿到欺霜起,从未正经用过这剑。他不知鬼影守卫的深浅,只当面前是一条飞瀑、一座山崖,一出手就是全力! 刹那间,雾中仿佛落下漫天大雪。 剑气过处,宫装女子的身影凝固在原地,须臾迸散,化为无数冰凌散落。谢真并不多看,转身又与其他守卫战在一处。 他能感觉到,这些守卫确只是影子,哪怕这一轮打完,接下来或许还会复现。可是欺霜毕竟只是凡剑,与鬼门守卫打起来,恐怕撑不了太久。 谢真横剑一收,最后一只鬼影也被打散,欺霜上已经现出道道裂痕。他回头看着红雾里的长明,心想为今之计,只能把他弄醒,一起御敌。管他到底要看什么,有没有看到,先把命保住再说。 “殿下?”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红雾中毫无反应,想来他根本没听到。谢真便还剑入鞘,从后面拍了他一下。 下一刻,红雾猛然顺着手臂往上一卷,把他也裹了进去。 谢真:“……” 回过神来,他已经置身于黑暗中,站在一道桥上。 谢真立刻回想起,长明对他讲过上次开门时的经历。这道桥连接着开门者的意识与他的血脉渊源,走过这桥,就会看到先人的几段幻景。 当年长明虽然过了桥,却没看到东西,很快就退了回去,在等在外面的谢真看来,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谢真现在也不知道外面守卫是不是又来了,不再犹豫,在桥上疾奔,一头扎进桥对面的雾气里。 眼前黑暗退去,周围一亮,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树木葱茏的山谷中。 溪水潺潺,花香环绕间,立着一座小小的屋子。 木屋的门正开着,他穿过门进去,里面的人正在谈笑,无人发觉他的到来。 屋中陈设十分简朴,一名梳妇人发髻的美貌女子荆钗布衣,正在缝一只小小的鞋子。她的手边,躺着一个襁褓中的幼儿,闭着双目,睡得正香。 谢真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娘?”他轻声说。 女子自然是听不到他讲话的,说到底,这也只是一段幻境的画面而已。 她悠然自得地做着活计,片刻后,门外又进来一名男子。 这男子和谢真原本的相貌足有七成相似,穿着短衫,一进屋就蹲在地上,烧上灶,接着挽起袖子开始烧饭。 谢真被前任掌门带回门中后,掌门曾告诉他,他父亲也是瑶山门下赫赫有名的剑修。眼前,这位能一剑惊鬼神的传说中的他爹,打扮得像个普普通通的猎户,正手持铁铲,熟练翻锅。 他端着锅说:“今日,我在镇上见到了师弟。” 女子的针停了一停:“夭寿哦,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没法子。”男子洒然道,“也没有想躲他们,只是想与你过两年安生日子罢了。最后还是要回去一趟的。” “真是阴魂不散啊这群人。”女子愤愤道,“你不许去跟他们打架!听到没!” “这不是小看人吗。”男子颠了颠锅,“你相公我还是很行的。” 女子白了他一眼,面上仍然隐有忧色。 等饭菜上桌,她才说:“不然,我将阿真送去妖部,和你一同回山吧。” “不成,你不去我还有得辩驳,你去了,咱俩都得被扣下。”男子说,“你带着阿真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 他探过身,捏了一把孩子的脸:“阿真啊,也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跟你爹一样耍剑,给你削了个小木剑,你长到三岁就能练了。练了剑,天下何处不能去?” 女子道:“胡吹大气,练剑很了不起吗?” 男子:“夫人说得对,练剑只是天下第二了不起的事。” 女子不爽地看着他:“我疑心你在嘲讽我。” 男子:“嗨,我哪敢啊!” 女子:“那天下第一了不起的是什么?” 男子:“自然是像我这样,与一人倾心相许。” 女子啐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称得上天下第一?” “夫人这回说错了,当然称得上。” 男子悠然道:“夫人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与夫人结为连理,怎么不是天下第一了不起的事?” 女子双颊飞红,半晌才道:“要是阿真长大学会了你这般油嘴滑舌,那才是天下第一的完蛋。” 男子:“……” 画面一暗一亮,还是那间屋子,只是少了做饭的男子。 女子仍然梳着整洁发髻,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曾经不傅粉也如同白玉的面颊,此时显得十分干枯。她形销骨立,只有一双眼睛惊人地亮。 她坐在织机前,握着一团银丝。孩子依旧裹在襁褓里,放在床上,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睡得皱起了眉。 女子双手布满血痕,指甲劈裂,一点点将银丝扭成中空的球形。她用一捧泥土裹住一枚种子样的东西,团成一个泥团,再用银丝球缠住。 孩子醒了,开始哭,她站起身,把他抱起来,轻轻摇晃。 “阿真。”她喃喃地说,“娘好没用。好没用啊。” 女子抱着襁褓,从屋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这个小屋的陈设还保持着上一次画面中的模样,灶台上的锅,墙上挂着的帘子,似乎哪里都没有改变。 从她的神情来看,她似乎是很想哭的,但是终究没有流泪。 这段场景一闪而过,接下来是许多间断的画面,小屋中女子越来越憔悴,瘦得脱了形。这根本不是常人应该有的转变,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慢慢把她抽空了,抽得只剩下包裹在骨头外面的一层薄薄躯壳。 那银丝球中的泥团,则变得光滑细腻,成为一颗不起眼的圆珠。 幻境不再闪烁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她穿着一身春衫,取出妆奁,翻开银镜。 随着她一点一点给自己画上妆容,她干枯的面孔逐渐重新饱满起来,筋络毕露的手腕变得润泽,脸颊也重新有了桃花颜色。很快地,她完全像个少女一样美丽了。 这个场景,与谢真记忆里最久远的一段重合在了一起。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见到的母亲模样,连衣着都丝毫不差。他被带回瑶山时年纪幼小,对此前的经历全无印象,只有这段画面孤零零地悬在他的脑海中。 他的母亲将银丝球用一根线穿起,给他挂在身上,掖在襁褓里。 “阿真。”她柔声说,“你现在听不懂,但你长大后,会记起今天娘说的话。” 是的,谢真想,他记得。 在许多个夜晚,他躺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翻阅这段仅有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画面?为什么她会对他说这样的一句话? 他不明白,甚至连掌门也不敢问,只能一个人独自想着,反复思量。 “若是有一日,”她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谢真听过千百遍的话,“你看到银丝球里的珠子转红,就把它带回青崖,埋进土里。” 谢真记忆里的片段到这里就结束了,而眼前,她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阿真,”她说,“你要好好活着。” 画面迸散开去,谢真伸出手,连半点残影都没有抓到。 他又回到了那座黑暗中的桥上,那些清晰的场景还留在他心中,令他痛苦难当。 不过,他还记得……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长明怎么样了? 他转过身,往桥的另一端奔去,没跑几步,眼前重新亮起,他又回到了归亡身上,血雾的包裹中。 总算是出来了!他强忍心中的震动,立刻寻找长明的身影。 长明也不知道见到了什么,看起来竟然比他还难受,他右手紧紧抓着左边的手腕,额头贴在上面,仿佛正在承受千钧之痛。 与此同时,那些被他先前打散的鬼影重新聚到一起,在雾中攀升,宛如吐着蛇信的毒龙,就要朝着他们当头扑下。 生死一线间,谢真再顾不上别的,反手将长明的佩剑拔了出来。 剑柄乌木,灰黑的剑鞘也朴实无华,可剑刃现出的一瞬间,辉煌的金光顿时如煌煌日照,穿破大雾。 长明还没有资格碰它的时候,曾经与谢真讲起过它。现如今,这柄象征权柄的黄金剑,已经佩在他的腰间。 剑长三尺,色作暗金,正是深泉林庭的王剑——朝羲。 既然是王剑,必定难以为旁人所用,便是勉强拔剑,也施展不出它真正的威力。不过眼下没剑可用,谢真也不求它发光发热,只要有一把好剑该有的素质,他也就谢天谢地了。 他本来做好了痛上一痛,难受一番的准备,可是他握上去后,这剑居然非常配合,半点也不闹腾,老老实实被他拿在手中,剑上光华吞吐,大有你叫我砍谁我砍谁的觉悟。 谢真也是没料到,心想莫非这剑知道主人现在全靠他罩,因而十分识时务? 无数鬼影呼啸而来,谢真纵身向前,将长明挡在身后,持剑而立。 他需要很快,足够快。 脚下的归亡似也感受到这股不同凡响的气势,停在水中,一动不动。不动的不止是它,这片门内的天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漫天云雾中,刹那间洒出一片灿烂的黄金剑雨! 谢真初出师门时,在永安关闻名天下的一战,就用过这番绝技。时至今日,适逢其会的人,仍会津津乐道于那“飞霜凌空,桃花坠雨”的一幕。 那时他还年轻,但自小修剑,骨脉坚韧,使快剑正是信手拈来。及至如今,尽管灵气蓬勃,可终究也才锻炼了没多久,并不能做到那般圆融如意。 明知艰难,他仍然毫无保留地运转灵气,激流在血脉中左冲右突,最终全数化为剑气,任他驱使。 因他所站之处,没有退后的余地。 长明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人,一剑,飞流而下的鬼影尽数在剑下冰消雪融。千道剑光纵横交织,不止是剑芒,也有朝羲的炽烈光华,直如一轮烈日,在万古的混沌中破空而出。 “谢真?” 他低声问,犹恐身在梦中。《 》 13、射月弓(一) 晴羌镇,杨柳岸边,天色尚暗。 奉兰:“干什么非要这么早出来。” 无忧困得直眨眼睛,靠着石墩坐着:“我能感觉到他们快从这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我们在镇里等就好了啊?”奉兰打着呵欠道。 无忧:“我担心啊!” “有啥好担心的。”奉兰淡定道,“殿下都拿……我是说,殿下很可靠。” 无忧:“是啊你们殿下当然可靠但是我们阿花就不一定了!再说了,你又没去过鬼门,你怎么知道里面危不危险啊!” 奉兰:“虽然没去过,但是应该没什么危险,不过我懂你意思,长明殿下虽然可靠,也不太叫人省心。” 无忧:“唉——” 奉兰:“唉——” “唉——” 无忧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他们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唉了第三声的那个,居然是前些时候刚被他们甩进河里的孟君山。 孟君山仍然是那副落拓画师打扮,草帽背在身后,冲他们摆了摆手:“这么早啊。” 奉兰瞪着他:“你尾随我们?” “没有没有。”孟君山立刻澄清,“我下河之后就被别人捞起来了,再说我要是跟踪你们,长明殿下能不知道吗?” 听到这话,奉兰稍微缓和了神色:“也是。不过你怎么在这?” 孟君山:“唉!说来话长,我也是被拉了壮丁啊。” 说着,不远处走过来一名玉簪紫带的青年。孟君山已是风采卓然的人物,这青年站在旁边,全不输他,虽然面色瞧着冷冰冰,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举止却很斯文,朝着奉兰两人一揖。 孟君山:“这是正清门的灵徽。” 奉兰和无忧俱一脸迷茫,显然根本没听说过。 灵徽并不在意,只对奉兰道:“敢问大祭在这里,也是要前往昭云部的吗?” “什么叫‘也’?”奉兰反问,“你们要去昭云部做什么?” 孟君山一手扶额,把灵徽扯开了点:“我就跟你说这事与他们没关系,等会长明殿下回来了,见到你在这问东问西,可不一定那么好说话。” 灵徽被他拽得袖子歪了,先整理好,才开口,仍是对着奉兰:“昭云部正兴建图腾塔,我等代表仙门,前去拜访。” “不要说什么我等。”孟君山插口道,“我可不代表什么啊。” 奉兰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不过我们没这个打算,大家各走各的吧。” 灵徽点点头,道一声失礼,便对孟君山道:“孟师兄,走吧。” 孟君山把草帽扣在头上,正想离开,忽然扭头看向菱湖:“等等,那是什么?” 无忧欢喜道:“他们回来了!” 此刻黎明将至,远山尽处露出一线微弱天光。菱湖中,一座庞大的暗影飞快向岸边驶来,及至看清楚,竟是一条有三个头的怪鱼。 灵徽疑道:“这是什么,从未见过。” “是归亡。”孟君山道,“燕乡民间传说中的异兽,至于为什么在菱湖……谁知道呢。” 他看一眼无忧和奉兰,没说下去。 归亡越来越近,很快靠岸,众人看到上面只有长明独自站着。 无忧顿时就急了,还没等他说话,长明便一跃上了岸边。 他双手中横抱着一人,那人身形纤瘦,衣袖袍摆尽数打湿,靠在长明胸前,发丝凌乱,现出的侧脸十分苍白,眉角上几点黯淡红痕,一望可知并非人族。 “阿花!”无忧惊道。 奉兰瞧见长明山雨欲来的神色,赶紧一把将他揪住,没让他扑过去。 不过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是开鬼门出了岔子,为什么殿下抱人抱得这么顺手啊? 长明将袖子一扬,遮住怀中那人的面容,抬眼扫过几人,在看到孟君山与灵徽时,脸色更沉。他转头问奉兰:“你们住哪里。” “泰平客栈。”奉兰立刻道,“不过殿下知道在……” 火光一闪,长明已经走了。 奉兰对着空气:“……哪里吗?呃,看来您知道?” “……”无忧呆滞了片刻,马上跳起来:“我们快回去,这到底怎么了!” 奉兰也正担心,两人匆匆跟着跑了,留下孟君山与灵徽面面相觑。 孟君山摸了摸草帽:“奇哉怪也,长明殿下是怎么回事?我就说之前怎觉得有些古怪,那花妖难道是他的小相好?” 灵徽道:“孟师兄竟也眼拙了,那明显是个男子吧。” 孟君山:“……” 灵徽:? 孟君山:“……” 他看着灵徽一脸不明所以的正直表情,叹道:“算了,当我没说。” …… 谢真做了个梦。他坐在剑阁的石阶上,抱着剑,望着一只麻雀在灯座上跳来跳去。 自从他重活过来,睡得就很少,梦更是不常做。因而他一发现自己身在瑶山,就知道这定是梦境。 毕竟,若非梦中,他已不能再回到这里。 如今世人只知瑶山是仙家名门,可当他幼时被掌门带上山时,门中空有千年传承之名,里头却青黄不接。上一代门中大乱,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当时只剩下掌门一人独力支撑。 掌门受过旧伤,谢真自小就什么都学一点,照顾自己也照顾掌门,磕磕绊绊地长大。别家的孩子尚在玩耍,他每天所有闲暇时间,都只是练剑,练剑,练剑。 后来,掌门又带回了封云,这一代终于不止他一个弟子,他也成了别人的师兄。 封云年纪不大就十分懂事,每天大师兄大师兄地叫着,跟在他后头到处跑。谢真希望他别像自己一样,要多点童心才是,但封云虽然有时候也难免贪玩,大多数时候仍然是忙来忙去,仿佛也知道他不容易。 方天南入门时,掌门已经十分衰弱,大部分时候都在闭关休养。这个三师弟人很安静,比起为人处世上无师自通的封云,他倒更像谢真一点,每日只知道努力修炼。 他常向谢真请教,有时候还不好意思多打扰,谢真也察觉到这点,找了各种理由与他对练,不管他怎么说“大师兄太厉害了,我不成的”,都总是想方设法,使他打起精神来。 当年,瑶山上只有三名年少弟子,连仙门众议都不知道派谁去撑场。最后,谢真留下两个师弟看家,自己背起一把剑下山,自永安关,过逢水城,千里独行,一路南下。 那一年,天下皆知,仙门中又出了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仙。 瑶山,玄华剑阁,谢真! 自那之后,一切都渐渐好转起来。瑶山撑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封云开始接手诸多事务,办的十分不错。某一年,谢真云游归来,山上多了个四师弟霍清源,是封云代师收徒。 霍清源是王公之子,出身俗世名门,生性跳脱,行事放浪,也就谢真这大师兄还能管得住他。但他上山后,瑶山确也一扫曾经的沉肃,在他惹出的各种鸡飞狗跳中越来越热闹。 最小的师弟裴心,是谢真带回来的。他见这孩子良才美质,又怜惜他身世悲惨,本想自己当他师父,回山后向掌门请示,掌门却并未允他收徒,于是裴心便成了他小师弟。 虽是师兄弟之名,谢真自觉有责任在,裴心的教养乃至修行,几乎都由他一手照顾,就与真正的师父无异。 四个师弟中,封云心思细密聪颖,方天南刻苦而略显偏执,霍清源纨绔作风但为人纯善,裴心样样都不错,只是总过分心软。谢真常觉得,有了这一代弟子,瑶山的气数已复。往后,他只愿山中访友,溪上练剑,护得一方平安,就再无所求。 他曾真心这样想过。 …… 谢真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 眼前是房梁,瞧着不是蜃楼的营造风格。他身上换了件夏衣,盖一条薄衾,躺在榻上。 他坐起来四处看看,这是间卧房,像是客栈里头。自己背来的那个小包袱放在一旁的桌上,欺霜也摆在一边,屋里再没别人。 谢真深吸一口气,即使是他,忍不住也升起了一种“要不然就这么跑了吧”的念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时候不知怎么面对长明,这会倒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 鬼门中,他气力耗尽,撑着把那鬼影蛇龙劈掉,一回头就看到长明难以置信地瞧着他。兴许是不晓得怎么解释,也是知道终于安全了,他一口气松下来,直接就晕了过去。 谢真抽出欺霜看了一眼,果然已经裂得没法救了,颇觉可惜。他把剑放回去,又在桌上找束发的绳子,不料门忽然开了。 长明推门进来,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谢真:“……” 他缓缓躺倒,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翻身对着墙,就当还没醒。 长明:“……” “谢真。”长明在他背后说,“你可真行。” 谢真一生坦荡,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之事,当时就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为什么躲着我?”长明问,“这么不想见我吗?” 听到这话,谢真觉得必须得说清楚才行。 他一掀被子坐起来,分辩道:“当然不是,这才刚活过来没多久,还不敢一直瞧你,怕被你发现。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讲这些事……” 他猛地停住。长明看着他,眼眶竟然微微地红了。 谢真顿时就是一慌。长明转过头去,似乎不想让他见到这失态的模样。 “对不住。”谢真只得道,“没和你打声招呼就死了,我也不想的。” 长明:“……” 谢真看着他别扭的侧脸,恍然感觉,死生之间的分离也未能令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至少于他来说,长明还是那个长明。 他就如往日一样,伸手把长明的脸转回来,认真道:“是我不好,莫生气了。” “是不是这间房啊?”奉兰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门没关?殿下你在吗?” 下一刻,就见半掩的房门中,他把头探了进来。 他看到长明坐在床边,而谢真一只手捧着他脸,刹那间面上划过震撼五内怀疑人生惊骇欲绝大祸临头等一系列神色。 谢真:“……” 长明眉毛一抽,但不知为何,也并没有立刻直起身当做无事发生,甚至头也没回,吐出两个字:“出去。” 奉兰立刻消失,顺便把门也带上了。 接着外面又传来无忧气喘吁吁跑上楼的声音,问他:“找到了吗?在这里吗?” “别问。”奉兰说,“问就是不在。” 无忧:???? 谢真默默放下手,想了想,又道:“话说回来,你在鬼门里拿的那滴血是谁的?” 长明一顿:“说来话长,以后再讲。” 只要他别去以身犯险,谢真也不想寻根究底,便点点头。 他心中乱得很,许多事情理不清楚,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长明也不作声,垂下眼睛,望着他叠在一起的手背。 屋中一时间静默无声,谢真没话找话道:“如今这张脸,是不是长得和以前不太像。” 长明:“我都没有认出你。” 谢真:“都变成这样了,你能认出来才怪。” 长明没有问下去,只无言地凝视他的面容。那目光仿佛一寸寸沿着他的轮廓描摹,谢真被看得有些吃不消,摸了摸脸:“看着不习惯?” “不。”长明低声道,“只是不敢相信。” 谢真干巴巴地说:“真的是我。” 长明:“是不是这次假如鬼门中没有意外,你还不打算自陈身份?” 谢真:“这个……” 他被说中要害,又不会扯谎,顿时讲不出话。长明看着他,神色说不好是咬牙切齿还是无可奈何:“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还问我,”谢真一想到这个就后怕,“我哪里知道你又开鬼门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怎么能不跟来看看?” 长明:“你真是……” 谢真:“我可真是来对了!” 长明:“……” 他差点被气笑,整了整神情,问道:“你又为何会在静流部?是他们扣着不让你走?” “倒不是,想走还是能走的。”谢真说,“其实若不是恰好遇到你这件事,我也准备离开了。” “去哪里?” 谢真:“昭云部。” 长明蹙眉道,“你想怎么去?” “好问题。”谢真说,“放在以前,当然是直接去。不过这次在蜃楼的经历,给了我一些启发。” 长明:“什么启发?” 谢真:“首先,我可以看看那边缺不缺劈柴的。” 长明:“……” 其实关于去昭云打探消息的事情,谢真思索再三,也没想出什么太好的计划。 倘若他不是花妖,而是有翼的妖族,去昭云部天枢峰还方便一些,如今这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他一贯相信事在人为,去了再说,总能找到办法。 长明蹙眉道:“昭云部近日不算太平。你到底要找什么?” “找裴心。”谢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起初怀疑他在静流部,现在觉得多半不是。之前,我听过一个……传言,说有人在昭云部见到过他的踪迹。” 他说完后,很不想听到长明问“那你怎么不与瑶山商量”这种话,因为他既不想说,也不想编瞎话骗他。 长明却并没问,而是说:“既然如此,我先叫人去查,有了大致消息,你再去不迟。” 谢真不和他客气:“也好。” 讲了半天,他又有些头晕,于是躺回去。长明道:“你且歇着。”给他拉上被子,转身出门。 奉兰正在门外徘徊,长明反手把门关上,对他说:“两件事,你用鹰车把无忧送回静流部,然后把西琼叫过来见我。” 奉兰:“可是西琼现在……” 长明:“让他停下不用做了。” 奉兰:“无忧那边……” 长明:“你自己想想怎么说。” 奉兰张口结舌,然后看了看合拢的房门:“我能不能问……” 长明:“不能。” 奉兰:“……”《 》 14、射月弓(二) 谢真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日光明亮,从合着的木窗缝里透进屋子,他发现自己竟然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或者说懒觉。 估摸了一下时间,他为今日的懒惰反省了一息,便翻身起床。身上已无大碍,虽说强行推转的灵气一时半会还没法恢复,但总之不用担心再忽然昏倒。 床边摆好了一套白衣,明显是按照他从前的喜好准备的,是谁拿的想都不用想。还好,倒是没依仙门的规格弄个发冠来,而是有几条黑色织银的带子,看样子是用来束发的。 谢真拿起发带,颇为头疼。他好不容易弄懂了静流部那些环是怎么个戴法,现在又来一样新的。 想不出就不想了,他先换衣服,然后把头发梳一梳,高高拢起,两手一错,用发带打个结了事。桌上的欺霜已经不见了,他没摸到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空空落落。 一推门,长明正好也从隔壁出来。他瞧了瞧谢真,问:“出去吃,还是在屋里吃?” 谢真:“都行。无忧他们呢?” “那出去吧。无忧我让奉兰送回静流部了。”长明状似随意道,伸手一引,让他先走。 两人下楼,来到街上,这时的晴羌镇上已有许多行人,一大半是来游玩的。谢真四下看看,有不少牌匾小楼,他还有些印象。 “好像没怎么变。”他感叹。 长明走在他旁边,这会儿离得近了,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长明已经比他高不少了。 也不知道现在他还能不能再长高,唉。 长明轻车熟路,进了一家酒楼,上楼到雅间。那里已经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在等他们,见到长明过来,口称殿下,接着叫人上菜。 谢真觉得他看着有些憔悴,眼圈发黑,像是思虑繁重,又不怎么睡觉的模样。长明道:“王庭两位大祭,奉兰你见过了。这个是西琼,当初随我一起到王庭的。” 西琼:“这位是?” 长明:“你待他如待我一般就好。” 西琼惊讶地看了看谢真,似乎在用心记住他的样貌,然后低头行礼。谢真说:“不用客气,我叫阿花。” 长明:“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叫阿花。” “随便说的。”谢真提到这事也感觉没什么面子,“谁知道这名字这么奇怪啊。” 西琼视若无睹地接受了这个稀奇古怪的假名,菜上来后,他说了一句已吃过了,便开始向长明汇报:“关于裴心的消息,最近一次是六年前。” 谢真没料到,长明说的“查一查”,居然结果这么快就来了。长明说:“不止是最新的消息,从……十七年前开始说。” 西琼点点头:“十七年前,谢玄华陨落后,裴心离开瑶山,四处云游。一路上,行踪虽然不是非常明确,但基本可以推测,他经过燕乡,接着南下,到了静流部。” 是去了青崖,谢真想。 “之后,他继续前往昭云部。”西琼说,“接着,他就在昭云部失去了行迹,不知道是隐姓埋名住下,还是不为人所知地悄悄离开了。如此十一年间,没有谁见过他。直到六年前芜江水患,雀蛇出世,越地大乱,许多人曾见到一位身背银弓,以纱帽遮面的仙长。” 银弓射月,正是裴心的形容。 “这个疑似裴心的修士,在晋平城斩杀雀蛇的妖军,救了许多百姓。等仙门驰援赶到时,他已经飘然离去,不过越地民间依旧流传着他的事迹。至今,仍有庙中供奉他的塑像。在那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所以如果想探知他的消息,从越地找起,或许是最好的。” 谢真诚心道:“多谢了。” 西琼道不敢,长明说:“辛苦了,你去忙吧。” 西琼用那双熬夜熬得发红的眼睛哀怨地看了长明一眼:“殿下少在睡觉的时候叫我几次,就是体谅我了。” 长明:“这已是正午了啊。” 西琼蔫蔫道:“可是我五天没睡了。” 谢真:“……” 西琼脚下打飘地走了。谢真说:“怎么熬成这样。” “西琼是自己人。”长明解释了一句,“许多事情只能由他经手。” 谢真回忆起长明对奉兰不太一样的态度:“奉兰呢?” “奉兰效忠于祈氏。”长明说,“当年我刚回去的时候就差点死在他手里。现在别看彼此相安无事,要是我想做出点什么比如颠覆王庭的事情,他第一个对我下手。” 谢真:“你干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长明冷笑一声:“举个例子。” 谢真:“……” 他看着长明,终于问出那句:“长明,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长明微笑:“想知道?” 谢真点头。长明笑容一收,面无表情道:“待我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谢真:“……” 这家伙根本还是在计较他之前隐瞒身份的事情吧!都当上妖族的一把手了,怎么还这个破脾气啊? 谢真拿他真是一点都没办法,只能放软语气哄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十七年在哪里?” 长明立刻问:“在哪里?” 谢真面无表情道:“在土里,呵呵。” 长明:“……” 他们沿路回去,街市上十分热闹,长明买了燕乡特产的薜荔糖,递到谢真面前:“尝尝?” 谢真捡了一颗,外皮是层红色的糖壳,甜而脆,里面是软软的凝冻,十分清凉。小小一块,抿一口就没了。 他转念一想:“不对,长明你怎么也开始吃糖了?你不是最嫌弃这个的吗。” 长明:“有吗?” 谢真:“当然有。你不就是不想显得年纪小吗。” 当初长明虽然年岁渐长,但受限于妖类的血统,不能像仙门修士一样,随喜好长到多大年龄都行,而是一段时间都不得不保持少年模样。谢真与他出游时,常被误以为是兄长带着弟弟,搞的长明烦不胜烦。 当时谢真完全不理解他生气的点:“本来就比你大些,虽然不是你师兄,但叫一声哥哥很吃亏吗?” “不行!”少年的长明格外坚持,“不要以为大家都叫你大师兄你就很大了,换我就算叫,也只叫一声小师兄。” 谢真:“这样吗?但你却不像小师弟。” 长明:“那像什么?” 谢真:“小师侄吧。” 长明:“……” 回想那时候,长明因为不想显嫩,绝不会吃什么小零食,更别提糖了。谢真侧头看去,长明如今已是身形颀长的俊秀青年,走在人群中十分引人注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偷看他。他这会儿手里拿着包糖,将他周身冷淡的气势削减了些,倒是显得有点可爱。 刚想到这里,长明便把纸包放进了他手里,并嘲笑道:“现在是你看起来比较小。” 谢真:“……” 回到房间,谢真当即着手收拾他那根本没有什么东西的行李。 欺霜虽然现在已经不能再用,他也还是收好,若有机会,或许可以重新锻造。他正打着他的小包袱,长明进来了:“这就要走?” “去越地。”谢真系了个花结,左看右看,觉得足够结实。 长明:“我同你一起去。” 谢真:“且慢,你没有事情要忙吗?” 长明:“没有。” 谢真:“我记得西琼不是这么说的。” 长明:“那是他忙,我又不能抢他的活干。” 谢真想想,好像也有道理。长明又道:“越地也有些事情,一起办了。你我同行,就像当初一样,不好吗?” 谢真完全被他说服了。讲到底,他也只是担心长明如今家大业大,不好乱跑,可是若说与长明一起走,他当然开心的很。 当年身为大师兄,走到哪里,放在首位的永远是瑶山声名,师门尊严。除了那些独自练剑的平静时光,想来想去,其实只有与那名妖族少年并肩同游,才是他能够暂时忘却世上诸般,只做他自己的时候。 “那也不错。”谢真想了想,“不过,你那个招风的鹰车还是不要了吧。” “放心。”长明已有主意,“先从宝扇河走,然后换车。” 听到要走水路,谢真脑壳一疼,但并未挑剔,点头:“好。” 长明:“还有一件。那把寒铁打的剑,已经不能用了吧。不如我令人拿去重新锻造一番,你看如何?” 这和谢真想到一起去了,他便取出欺霜交给长明。长明似乎早有准备,取过一只木匣:“没剑也不成,这个给你。” 谢真接过来打开。匣中剑看上去毫不起眼,剑刃并非雪亮,而是幽深的黑色,只在正中央有一条笔直银线,从护手延伸到剑尖。 若说在这方面识货,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超过谢真了,他先不着急将它拿出,而是用指腹抵在刃面上,轻轻滑过。 触手间,寒意透骨。 与欺霜那种用寒性材料打造的剑刃不同,这单单只是绝世名剑外溢的剑意,便可使飞雪停驻,群山噤声。 谢真赞道:“好剑!” 长明:“此剑名‘海山’。” 这剑被谢真拿起后,便不再那么气势迫人,显得朴实无华起来。半晌,他才想起:“如此好剑,是王庭所藏?” “偶然得来的。”长明道,再多就不说了。 他递过一只样式素雅的剑鞘。谢真还剑入鞘,看了又看,欢喜溢于言表。长明在一旁看着,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日傍晚,他们沿宝扇河边,来到一人烟稀少之处。 虽说这回长明包揽了出行事宜,但这地方怎么看都荒凉得不行,谢真忍不住问:“这里有船吗?” “走水路,不一定要坐船。”长明说。 说话间,旁边水中波澜飞溅,一只头窄、身宽、面上有须的大鱼冒出水面,口吐人言:“殿下,这便请上来吧。” 长明说:“劳烦了。”便踏上鱼背。 谢真十分稀奇,也一揖道谢,跟着长明上去。鱼背宽阔,若不是周围没围栏,就和小船也区别不大。即使从水中出来,鳞片也光洁干燥,且十分平整,与时不时就要潜个水的归亡简直是天壤之别。 鱼妖道一声小心,就向前游去,渐渐加快,不过仍然平稳。长明说:“明日就能到越地,今晚就在这里歇一下。” 谢真自无不可。而且他发觉,乘鱼和乘船比起来,真是丝毫不晕。河风清凉,天上仍是昨夜在菱湖中的那轮圆月,眼下的心境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他不由得望向长明,长明恰好也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都没说话,长明率先移开了视线:“怎么了?” 谢真:“没什么。” 他嘴上不说,其实在暗自比照长明现在的冷峻成熟的面容,回想他少年时的轮廓。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明怀疑地看着他:“绝对有什么吧?” 谢真指了指鱼背,长明道:“他听不到,放心。” “没什么特别的,”谢真于是说,“只是觉得你长大了许多。” 长明:“那你叹什么气?” 谢真:“……” 被这么一问,他自己也有点弄不太懂。是感叹物换星移,故人非昨?似乎不止这样。要说的话,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有好几个,但没有一个会像如今的长明这样,让他心里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百感交集的滋味。 长明不放过他:“怎么,现在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是。”谢真立刻道。 长明:“答得好快,可见心虚。” 谢真:“……” 他索性承认道:“但不管怎么讲,还是原来那样子更熟悉。” 长明:“我只是长大了些,你可是连脸都换了一张。” 谢真:“……” 说的太对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驳回去。片刻,他坐正,强行结束话题:“不聊了,修炼吧。” 长明:“……” 一夜过去,日出破晓,他们在越地的河口下了鱼,改乘马车。 越地已属中原,民间不像燕乡那般对妖族视若无睹,大体还是当做异类看待。倘若有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妖族走在街上,势必引起众多注目,指指点点也是免不了的。 妖类修炼不到家时,身上残留的的特征几乎无法被幻术掩盖,谢真也并不是根正苗红的花妖,纵使有心隐藏,一时半会也做不到。 因而谢真准备弄顶帽子来遮遮。比如他觉得孟君山的草帽就挺不错。 长明坚决驳回了草帽的提议。来为他们赶车的松鼠妖带来了他要的东西,是件连着风帽的薄薄外衫,披在夏衣外,常被用来遮阳。 谢真于是把帽子一扣,上车去。 途径一处小镇,下去打尖。已过了饭点,旅店中人不多,他们寻一张靠边的桌子坐。及至快吃完,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溜进店来,鬼鬼祟祟地四下扫视,最后向他们这桌走来。 松鼠妖行走江湖,一眼就看到这人形迹可疑:“喂,做什么?” 这旅店不大,唯一的小二在外头忙活,少年看了眼周围没人来赶他,便小声道:“仙长,要书吗?” 松鼠妖:“……” 他刚想赶人,谢真好奇道:“什么书?” 一看有戏,少年立刻把外头披着的蓑衣解开,就看衣襟里头,贴着好几个薄薄的本子。 上头写着的标题极尽夸张之能事,尽是什么“你不可不知的正清秘史”“丹青多情,画镜无心”“我在毓秀的那一夜”,中间还有一本比其他的都厚些,写着“揭秘谢玄华之百问百答”。 长明:“……” 谢真:“……” “绝对新鲜,独门内容,童叟无欺。”少年熟练地推销道,“两本九折,三本八折!” 谢真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麻烦给我那个,呃,那个……” 长明:“每样来一本。” 谢真:“……” 少年十分欢喜,给他们打了个折扣,留下一堆书,像来时那样缩头缩脑地又溜了出去。谢真纳闷道:“他怎么就只找我们这桌?” “想必把我们当做是仙门中人了。”松鼠妖解释道。 长明从一摞书里抽出“百问百答”,往谢真面前一放。谢真确是想知道这本里写了什么,虽然有点讲不出口,但长明十分贴心地代劳了,他也就受了这份好意。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一问:谢玄华为何说‘不要道侣’?” 谢真:“……” 不是,他没说过这话吧! 虽然他也确实没有道侣,但怎么看这个都是胡编乱造的他的语录,怎么这东西还是玄华箴言的二次创作啊? 下面答道:“谢玄华自出师,有过些许交集的女子,仅有毓秀派向敏、逢水城主等寥寥数名,其中又以逢水城主相交最深。虽有传言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但笔者不这样认为。” 这还挺客观的,谢真心想,他和逢水城主根本不熟好吗。 底下继续说:“有关这一事的猜测众多,笔者于此先说结论:谢玄华或许实为女扮男装。” 谢真:“……………………”《 》 15、射月弓(三) 谢真把“百问百答”翻了一遍,基本确信作者就是在信口开河。用六分人尽皆知的事实,加上四分一看就知道根本不靠谱的胡编乱造,凑出了一堆看起来内容丰富,仔细想想却啥也没说的东西来。 而且你要是和他计较,人家又说了:纯属猜测,真相如何,请看官自行探寻吧。 谢真嘴角抽搐着把书合上了。长明问:“看完了?扔河里吗?” 谢真侧目:“你怎么什么都爱往河里扔?” 他又想起之前流束跟他说的,长明丢了好多他的语录到河里的事情。听这口气,他早就不是第一次干了吧。 不过他也要说,干得漂亮…… “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早扔早好。”长明冷漠道。 谢真还是觉得乱扔东西浪费,于是把书带上了。松鼠妖先去赶车,两人出门朝那边走去,经过一处屋角,四下无人,长明说:“你还要跟多久?” 角落里阴影动了动,一个少年的身影从里面冒了出来,披着蓑衣,正是之前那个卖书人。 他神色全不像推销时那么嬉皮笑脸,跪下来道:“两位仙长,求你们救我妹妹!” 长明翻手一抬,卖书少年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托起站直了。谢真疑惑道:“这里距晋平城不远,那边该有正清门的人,为何不去求救?” “我妹妹就是被正清门捉去的。”少年垂头道,“往日里也有仙长路过此地,一听说和正清门有关,全都避而不及。” 谢真恍然,难怪他在这里卖仙门的八卦小册子,原来是为了这个。 对这东西有兴趣的八成是仙门中人,如果是毓秀正清这种大派,见到内容必然不快,可能会出手收拾他一顿也说不定,但这样一来,也叫他知道这些人是求也不可能替他伸冤的。 这少年有些小聪明,不过,他毕竟不知这些名门大派在仙门的地位。哪怕是散修,不忌讳看他们的八卦是一回事,真要去与正清门对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谢真道:“倒是无妨,你说说是什么事情。” 卖书少年本以为这次又要失望而归,没想到仍有转机,不禁喜上眉梢,为他们把事情讲来。 卖书少年家在晋平城,父母均在七年前的芜江水患中过世,留下他与妹妹阿渔相依为命。他家原是读书人,这少年自小聪明,被一家药铺老板收下当了学徒工,带到小镇上,尽管生计艰难,也还活得下去。 阿渔年纪渐长,平时只打理家事,出门也不会离开小镇,但每年两次,仍然会回到晋平城,去射月亭上香。 射月,是称呼当年在水患中救了许多人的一位仙长。越地百姓不知道他名字,只从仙门中人那边听到“射月”这一名号,于是便有人为他塑了像,建起亭子,祭拜香火。 正清门对此的态度则不冷不热,七年过去,本来就不太多的射月亭不是拆除,就是挪作他用,晋平城周围只剩下一座而已。 阿渔正是当初被救下的孩子之一,这些年她总会带些供物去庙里,聊表心意。就是最近一次她去的时候,出了岔子。 正清门不知为何将那段时间在射月亭中祭拜的人都关了起来,要检查他们是否被妖邪所侵。本来大家恐慌了一阵,但很快,人陆陆续续都被平安放了回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只有一个没放回来的,那就是阿渔。 阿渔的哥哥三番五次去问,不是被敷衍说再等等,就是被拒之门外,甚至连妹妹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之前一起去射月亭祭拜的人,也不愿再参合这件事了。 别人都被放回来了,只有你妹妹没有,那不就说明是你妹妹有什么问题吗?正清门可没有冤枉我们好人来着。 他实在无法,才想出这个主意,指望找个不怕正清门的人来,把他妹妹救出来。 谢真听完,觉得有些不妙。 他不觉得正清门会莫名其妙地为难一个凡人小姑娘,照他的猜测,事情多半正是发展到了少年不想承认的那一步——他妹妹确实中了妖邪所害,因而才被关了起来。 阿渔在射月亭被正清门的人带走,“射月”就是裴心那把银弓的名字,这个仙长指的无疑就是裴心。裴心在水患之后失去踪迹,再加上眼前这件事,让谢真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长明也明白他心中所想,道:“不如就从这里开始查一查。” 谢真默默点头,按下心中不安,温言安慰了阿渔的哥哥几句,并说他们正要去晋平城,让他在小镇上等待,若有消息,再遣人告诉他。 少年不安地离开后,他们上了车,谢真才带着几分忧虑道:“当年的芜江水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这其中的意思,并不只是裴心救了些人那么简单。” 长明:“你知不知道‘雀蛇’这一族?” “你同我讲过。”谢真说,“记得你说,是昭云部的一支家系,平时生活在禁地,长得像有翅膀的蛇。” 长明道:“说是家系,其实几乎已经没有活的雀蛇了,这一系曾经煊赫过,但有个特色,就是容易发疯。” 谢真心想这也能叫特色啊。长明继续道:“当初昭云部主将由雀蛇牧氏担任,一个疯得太厉害就再换一个上去,后来死得实在太多,传承难以为继,再加上部众不满,才被现在的主将安氏一脉替代。牧氏因而也遭忌惮,一直被关在禁地里。” 谢真:“昭云部也是多灾多难。” “霜天之乱后,哪里都一样难。”长明道,“那时候,只要有实力护得一方周全,疯点也没什么关系。” “这倒是。”谢真说,“所以芜江的雀蛇妖军,就是昭云部的雀蛇搞出来的?” 长明:“没错。当时那个雀蛇不知为何脱困,先是杀了昭云部一个回马枪,然后沿芜江一路向东,在越地掀起大乱,最后在晋平城被正清门斩杀。” 而裴心……裴心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何如昙花一现,随即遁去,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带着这番疑惑,他们抵达了晋平城。 进城时正是黄昏,松鼠妖先去收拾落脚屋宅,谢真与长明则去了射月亭。 城中仅存的射月亭十分好找,路上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之前正清门抓人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抓犯人,也有人说是有瘟疫,那座射月亭本就位于偏僻之地,这下居民全都绕着那里走了。 等他们找到地方,月亮已升了起来。射月亭不大,明显看得出当初曾经是被用心搭建过,构造十分精致,但架不住风吹雨打,看起来已有几分凄凉。 亭中立着一塑像,有个汉子蹲在塑像前,往酒杯中倒酒。谢真便不过去,站在一旁,反正以他的目力,在幽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这塑像戴着纱帽,身上的衣服广袖飘飘,但裴心因为使弓,总是一身劲装,看起来就实在不像。 唯一与裴心相似的地方,就是他身后背着一把弓。裴心的射月弓较一般长弓更长,样式也很特殊,且并无箭筒,这塑像倒是忠实地还原了这一点。不过,最不伦不类的是,塑像手里竟然还拿了一把剑。 作为裴心的大师兄,谢真自己就是个用剑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裴心对剑压根就使不顺手。况且,他背着射月弓,怎么还会挂把剑来多此一举? 汉子倒完酒,直起身来,看到一旁的谢真与长明,自嘲道:“原来现在还有人敢来,我还以为他们都被吓破了胆呢。” 谢真:“你不是也来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汉子解下腰间皮袋,仰起头连喝几口,才放下道:“他们大多连射月仙长的人都没看清,就是稀里糊涂被救了,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仙长把我老父救了下来,又回头救了我,不然我们爷俩早就死了。” “你亲眼见过?”谢真追问,“他看起来如何?” 汉子却以为他在问比这塑像如何:“这塑像一点都不像,仙长年纪十分轻,也很俊俏,一剑就把扑向我的妖物挑飞了。” “他背着射月弓,为何还会用剑?”谢真忍不住道。 “原来射月是那把银弓的名字?”汉子怀疑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们该不会也是什么仙门的吧?你们认识射月仙长?” 看起来,他对除了裴心之外的仙门修士,也无太多尊敬之意。谢真并不在意,只说:“我听过这一位,他从前不是用剑的。” “那你大概是太久没见他了。”汉子道,“他断了一臂,如何拉弓射箭?” 谢真耳边嗡的一声,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耳边模模糊糊听到那汉子继续道:“都说了造塑像的压根就没见过他本人,我离近了看,仙长用左手持剑,至于银弓,就只是背着而已……” 在如噩梦般将他攫住的眩晕中,他感到长明抓住了他的手。 瑶山的四个师弟,个个都是谢真看着长大,但他常觉得裴心是不同的。他来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小得简直像一只落了水的猫。 他还记得遇到裴心的那个秋天,越地的枫林似有预兆般,漫天赤色如血。原本只是适逢其会的援手,那个孩子被他从火海中抱出,在搜寻其他家人的时候一直趴在他怀里。他哭起来声音也很轻,一只手抓着衣襟,微微仰着头,像是不想弄脏他的白衣服。 那时候,掌门清醒的时候已经很少,谢真把大部分功夫都用来照顾这个小师弟,许久没有下山,导致长明还和他单方面生了闷气,并寄来数封长信以示抗议。 虽然掌门没叫他收徒,可他心里是把小裴当做徒弟的。他常觉得自己身为大师兄,却除了练剑没别的精通,前面三个师弟的成长,总要多仰赖渊博多识的掌门。等到了小裴这里,他别无他法,只有以身作则,言传身教。 小裴聪明,也肯吃苦。当初谢真练剑,他也跟着练剑,后来谢真发现他在剑之一道上天赋平平,反倒是弓箭上极有灵气,于是又带他向正清门的长老学弓箭,打造了“射月”给他。 从始至终,他既不沮丧也不灰心,少年人的意气如同一池清水,透澈澄明。 他喜欢穿方便拉弓的紧袖,袖子上两圈银线,长发高高束起,眉目舒朗,神采飞扬。他到哪里都带着射月,以至于仙门中人对这把弓比对他本人还熟悉,不认识他的只要一见到这银弓,就知道他就是那个“瑶山的小师弟”。 第一次下山之前,谢真问他:“行走世间,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裴想了想:“我觉得,是师兄讲的,‘若你觉得这是好事,就去做’。” 谢真:“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别乱讲啊!……总之,不要逞强,量力而行。我相信小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射月亭中,那汉子已经走了,剩下一个半满的酒杯,孤零零地放在塑像前。 长明仍然握着他的手。谢真低声说:“我没事。” 他走近塑像,仔仔细细地打量。只有银弓,还能让他把这塑像与昔日的小裴稍微联系起来,至于其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每看一眼,那石像上的一道道痕迹就化作千刀万剑,刻向他心上。 回过神时,谢真都不知道自己发了多长时间的呆。夜凉风静,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长明也就在一旁默默地陪他站了多久。 长明早已不是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少年了,他神色沉沉,只有目光中透出忧心。谢真见他的样子,反倒拍拍他手臂道:“没关系。先回去吧。” 他们回到晋平城的住宅时,松鼠妖被他们之间沉重的气氛吓了一跳,心道是不是在城里生了不愉快,却又不敢问,只请他们进去,并把长明之前要的东西奉上。 用过晚饭,谢真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了,言谈一如平常。他过去惯于扮演被人依靠的角色,早就习惯于将情绪藏在心中,免得连累周围人与他一起烦恼。 他们坐在小院中,松鼠妖送上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册绢制古书,看起来有了些年头,保存还完好。另有一本较新的书册,书封上写着编号:“这是殿下之前指名要的。” “雀蛇相关的古籍。”长明解释道,再拿起那本新书,“以及芜江水患的记录。” 谢真讶道:“这么快就拿到了?” 松鼠妖退下后,长明说:“雀蛇之灾后,为免重蹈覆辙,王庭与昭云部在越地设下耳目,如再有为患的大妖现身人世,妖部可以第一时间得知。” 谢真:“这是好事啊。” 他知道这种举措必然是长明继位后推行的,指望从前的王庭做这种实事,又要按着妖部的头一起干,那简直比让他们吃土还难。 “越地靠近燕乡,前些年妖族在此处的名声已经有些起色,结果芜江水患后,你也可以想到是个什么情况。”长明道,“此地居民厌恶妖类,他们并不知道雀蛇的妖军与一般的妖族有何区别,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 谢真叹了口气。正清门在越地有许多宫观,不过想也知道,他们肯定是不会主动去替妖族分辩什么的。 长明收回手,指尖一弹,把石桌上的灯点亮,两人便各自取一本书册,在夜凉如水的小院子里看起来。 毕竟曾是昭云部主将一脉,雀蛇家系牧氏,在王庭的古籍中有着详细的记载。 从这些记载中看,长明说他们容易发疯,实际上已经很给他们留面子。这岂止是容易,从整个雀蛇族中找出几条不疯的都难。 要说昭云部为什么曾经让这疯得很厉害的一族担任主将,归根结底,雀蛇一族疯归疯,强也是真的强。当初昭云部力压静流与繁岭,是当之无愧的妖族三部之首,王庭也对牧氏多有倚重。霜天之乱时,牧氏力守西南,昭云部后来的声势,正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世易时移,战火停息后,主将时不时发疯的问题,就越来越难以被部众容忍。牧氏一族往往在少年时期就开始显露出疯狂的征兆,年纪渐长后更是难以预测。不仅喜怒无常,动辄殃及无辜,甚至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按照古籍记载,至少有三成的雀蛇牧氏是自戕而亡。 这诞生了无数个暴君的家族,最终被他们曾经守护,也曾经折磨过的部众推翻,关入禁地。曾经显赫的牧氏一脉沦为阶下囚,自此世间再难见到他们的踪迹。《 》 16、射月弓(四) 谢真读完有关雀蛇的古书,就与长明手里那本交换。那个标着“七十七”的薄本,是长明令人造册的诸多资料之一,记载芜江水患相关。 这件震动越地的祸事,起因便是一名雀蛇牧氏族人。谢真也想知道,之前说关在禁地的雀蛇,到底是怎么从昭云部跑出来的? 看了一下,他发现这里面也没有记载原因。倒是提了一句,说昭云部称禁地的封禁仍然完好,至于是不是在甩锅,就不清楚了。 关于这名雀蛇的妖军是怎么组织起来的,要从他们的天赋说起。 雀蛇一族,精擅操控心智的术法。这与狐女树魅的诱惑不同,是直接侵入他人的心灵,加以控制和腐蚀,只要施术的雀蛇动动手指,受控者将没有任何自我可言。 这也是当初昭云部对牧氏无法容忍的原因所在,一旦他们发起疯来,周围的任何人都有可能直接被拖入那神智的牢笼中,成为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 即使这一手绝技在当年的战乱中保全了昭云部,可谁又会希望自己与亲人朋友,也随时处在被化作牵线人偶的威胁中? 这名作乱的雀蛇,在芜江沿路操控了许多妖族,充作他的部属。当它最后在晋平登岸时,妖军已经有千余之数。 按照古籍中的说法,即使这些部属大体都修为不深,可短短时间内能纠结起这样的数目,堪称雀蛇一族历代中的佼佼者。 这些妖军被雀蛇所控,彻底化为凡人眼中可怖的“妖邪”,一路上为祸无数。幸好,指挥他们的雀蛇无法离开这些傀儡太远,因而才在于晋平城上岸的时机,被正清门斩杀。 至于裴心,他只是这场大乱中偶然出现的一个路人,与哪一方关系都不大,这本册子里并没有提到,难怪长明之前也完全不晓得。 谢真通读一遍,合上书册,若有所思。长明那边也看完了,道:“如何?” “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谢真说,“这是从妖部的角度记述,如果要知道更多,恐怕还是要找正清门。” “正是。”长明说,“明日就去,一并问问那被抓去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第二日,他们一早来到正清观,那里已经十分热闹,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正清门设在晋平城的宫观,与太微山上居住了三百弟子的正清宫不同,只依照门规驻留了数名修士,负责镇守及联络,其他则都是凡人在主持运转。 谢真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从来不会被阻拦,想查什么,自然会有人把能说的详详细细为他讲过,只是现在却不行了。 按照他的印象,此时最好是请王庭驻守这里的部众代为引见,不然,他们先进去问问也行。虽然民间对妖族畏惧厌恶,正清观倒不至于如此。 长明:“不用那么麻烦。” 他径直走到宫观门前的台阶下,那里摆着一只方鼎,四面雕着水纹。这是正清门中的仪鼎,日照之时,清泉自生,此刻里面已经蓄积了一层浅浅的水。 长明抬起佩剑,连着鞘一起,在鼎上敲了两下。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迎客的几名洒扫也跑了出来,不知他怎敢在正清观门口做出这等无礼之事。 而就在此同时,与他敲鼎的节奏相应,正清观中响起了钟声,一声比一声更响。七声之后,几乎响彻全城! 谢真:“……” 该说这就是王庭出巡真正应该有的排面吗?这里可不是妖部,而是越地,简直可以说非常嚣张了。 接着,他就知道了如今王庭确已不比昨日。片刻后,宫观正门大开,两名玉簪紫带的正清弟子率众而出,其中一人道:“未料到长明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谢真几乎可以听到围观群众的心声了:这人谁啊?为什么正清观的仙长对他这么恭恭敬敬? 长明点点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与谢真一起走进了正清观。 他们很快被引到内厅,一名正清弟子颇为不安地过来见礼。 长明简单说了在镇上遇见那少年一事,问及那个叫阿渔的女孩。果然,那正清弟子叹息道:“那个女孩确实是被妖邪所害,此刻正留在我们观中诊治。若是那女孩的兄长担心,我们可以派人与他好好解释,不过最后他妹妹能否痊愈,也是两说。” 谢真心道,这一听就是此前压根没跟人好声好气,说不定还是直接扫地出门了。 “是什么妖邪?”长明问,“祛除诅咒一事,我也有几分心得。” 那正清弟子对这事却不敢让步:“殿下,不日即将有门中前辈来处理此事,我等也无法擅专。” 长明并不和他争辩,而是忽道:“你们是从射月亭抓了祭拜的人吧。为何是射月亭?此事与裴心有什么关系?” 正清弟子未料他如此直接,不禁愕然。他虽是观中修为最高的弟子,平时却不熟悉俗务,更不擅长打马虎眼。一看他那搜肠刮肚想着要怎么回答的面色,谢真的心微微一沉。 这个反应,不正是说明此事确与裴心有关? 没等那弟子想出借口,又或是编出瞎话,门边有人道:“你且下去吧。” 弟子转头一看,如蒙大赦,对长明一致歉,便匆匆出去了。门外那人走进来,向他们一礼:“才别过,便又见面了,两位。” 谢真看着这礼仪规整的年轻人,虽说仙门修士的年龄不能以面貌判断,但他猜这正清弟子应当较为年轻。他袍服的样式已经是正式出师的弟子,谢真却并不认识,只能是他死后,近年才离开太微山的新秀。 长明:“我们见过?” 对方并不恼,斯文道:“前日一早,在菱湖边见了殿下一次,想必您不记得了。” 谢真瞬间懂了,那时候他可能正昏着呢。说起来,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是像夹铺盖一般,还是扛麻袋一般? “哦。”长明一脸大概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我完全没印象的表情,“你是?” “正清门,灵徽。”那年轻弟子道。 灵徽这个名字,谢真倒是听过。前任掌门的亲传弟子,现任掌门的小师弟,一直在太微山修炼,是嫡系中的嫡系。 在晋平城宫观这种地方,他一人就足以代表正清宫。 长明:“奉兰提到过你。你不是去了昭云部?” 灵徽看了一眼旁边仍带着风帽的谢真,长明说:“你直说便是。” “有些意外,先回来处理。”灵徽便道,“殿下若要打听裴心的事情,或许正与我们此次出访昭云部有关。” 刚活过来那会儿,谢真听到小妖中间传言,昭云部因为修建图腾塔而引来仙门关注。如今听灵徽一说,果真确有其事。 长明:“这又关正清门什么事?” “自芜江雀蛇作乱后,正清门也十分关注这一脉的动向。”灵徽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这事情也瞒不住,便说了出来,“门中有些怀疑,那个雀蛇族人并没有死。” 谢真眉头微皱,听他继续道:“正清门确实斩杀了雀蛇,但他并不一定是当年祸乱的主谋。” 长明:“这么怀疑,是因为妖邪侵袭的事情还没有停息?抓射月亭的人就是因为这个?” 他直接问到了重点。灵徽道:“没错,虽然还不能确定。因而我们才要前去昭云部。” “那么,”长明再次追问,“为什么是射月亭?” 灵徽这次停顿的时间更久一些,长明也不催促。最终,他说:“事涉瑶山,本不应当由我开口,但我恐怕接下来遮遮掩掩,反而误了正事。殿下可知道,正清为何对当年裴心的事情三缄其口?” 长明:“为何?” “因为当时,我们认为裴心或许正是受到雀蛇操纵的同党之一。”灵徽说,“他出现在芜江岸上时,身上妖气冲天。” 听到这话,谢真第一反应就是绝不可能。 裴心自小修炼,心思纯净坚定,如果他能被雀蛇操纵,那仙门中年轻一辈,差不多就没人能幸免了。 但是……他也知道事无绝对,何况按照西琼所说,裴心在十七年前确实去过昭云部。会不会是在那时,他就遭了毒手? 长明望了一眼谢真,看到他情绪还稳定,才回头道:“但我听说,裴心当初是与妖军作战的一方。”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灵徽小心地措辞道,“当时晋平城中只有几名弟子,等门中长辈闻讯赶来时,他又立即遁去,纵使我们想问个明白,也没来得及。按照我等的猜测,他或许是受雀蛇所控,但仍有理智,因而才出手救人。” 长明:“他救了人,也没害人,单凭他身上有妖邪之气,就判断他是雀蛇的同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灵徽说,“雀蛇遭斩杀时,从尸身中飞出一道金光,拦阻不及,朝西飞去。有人曾见到,芜江附近西边那日正好有一个形似裴心的人,截获那道金光离去了。两下加起来,我们既怀疑雀蛇未死,也怀疑裴心是与它一路。” “瑶山呢?”长明问,“对裴心这事情,他们作何反应?” 谢真心头一颤,只听灵徽道:“瑶山掌门称裴心已经十数年未回山,那一事后,方天南下山搜寻他的踪迹,在找到人之前,他们不希望正清门出手。不过,至今也没找到就是。” 他看了看长明肃然的神色,又道:“而说到射月亭,前一阵宫观汇报,说在射月亭中察觉到妖邪气息,怀疑与雀蛇有关。去过射月亭祭拜的人,大部分都无事,只有一名女孩邪气侵体。” 长明:“名叫阿渔?” “正是。”灵徽说,“我们想带她前去昭云部,一来看看有什么解决办法,二来也请他们判断,这是否真的与雀蛇有关。” 他看着长明,道:“不过,既然长明殿下恰好过来,若是愿意看看,那也不错。”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那个叫阿渔的女孩。谢真也跟着一起进去了,他感觉灵徽瞧了他好几眼,想必是对于他的身份颇多疑惑,不过也没问出口。 阿渔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面上隐有青气浮动。长明问:“她来的时候应该还清醒,之后情况有变吗?” 陪同他们的一名正清弟子羞愧道:“我们试着镇压她体内妖气,却触怒了它,才导致这般状况。” 谢真站在一旁,默默打量。被妖邪侵袭,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民间三天两头就有被黄鼠狼和狐狸迷了魂儿的人,轻的生场病、淋一头鸡血,重的来正清观这种地方找人驱邪,少有危及性命的。 或者说,会使用迷惑人的术法的妖,通常威胁性都不那么大。 但这个认识在雀蛇这边行不通。雀蛇的天赋十分凶险,从芜江的祸事中可见一斑。它操纵人心的水平,连正清门都束手无策。 如果单纯只想灭掉妖气,也不是没办法,但要保全这女孩的性命,却不能硬来。 长明俯身查看,探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眉间。片刻后,女孩面上现出少许痛楚之意,眼皮颤动,似是要醒来。 那正清弟子不由得现出喜色,刚想说话,长明却道:“退后!” 灵徽立刻袍袖一展,将那弟子挡住。谢真则按剑向前,站在长明身侧。 丝丝缕缕的灰气从女孩的口鼻中散出,缭绕空中。她睁开眼睛,瞳孔上蒙着一层阴翳,转动两下,凝在长明身上。 “竟然是长明殿下。”女孩的声音清脆,她撑着床榻,姿态僵硬地半坐起来,“以这副模样见您,很有些失礼。” 灵徽浑身都绷紧了,盯着她道:“雀蛇?” “这么多年了,还雀蛇来雀蛇去的。”那以女孩面目讲话的妖族嫣然一笑,“啊,不会是你们还没搞清楚我是谁吧?看来昭云部瞒了你们不少事啊。” 言谈之间,轻佻中带着诛心,眼看灵徽面色难看,对方宽宏大量道:“我叫牧若虚,记好了,别报仇都找不对地方。” 一直没出声的长明此刻忽道:“你灵气驳杂,魂体有损。操纵这女孩对你也不容易吧,何必浪费时间说些大话。” 牧若虚面色一沉,显然被戳中痛处。那双灰色眼珠转了过来:“殿下不必笑我,我还替你解决了个麻烦呢。昭云部的老匹夫没少给王庭脸色看吧,我杀了他,不是也省了你动手?” 长明淡淡道:“一部主将的生死,还轮不到你处置。” “一部主将?” 牧若虚冷笑道:“牧氏也曾是一部主将,我们被处刑的时候,王庭何在?如今倒来摆什么威风了,你们也配?” “最后问你一句。”长明面无表情地说,“裴心是不是在你那里?” “原来你是来找他的?” 牧若虚面上狂乱的笑意刹那间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森然。他柔声道:“想知道吗?想知道就来昭云部找他啊。” 用一个小女孩的脸做出这种阴沉的表情,看起来着实瘆人。谢真握剑的手纹丝不动,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长明一抬手,手中握着一只古旧的银铃。这东西谢真不久前才在鬼门中看过,只见银铃一振,空中的灰气急颤,女孩眼中的灰色也急速退去,仿佛被这无形的铃声震出了她的躯体。 灰气猛地一收,闪电般地向窗口飞去,在场诸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道剑光骤然亮起,将那灰气在空中绞断。 从出剑,斩杀,再到还剑入鞘,不到一息的功夫。灵徽与那名正清弟子只看见了是那个披着白色夏衣、风帽遮面的人出手,再看时,他的剑仍好端端地佩在腰间。 “好快的剑!”灵徽不由得赞道。 长明:“伤不到根本,也让他吃些苦头。这女孩已无碍。” 灵徽连忙道谢,令那弟子照顾她。谢真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记得卖书少年的请托:“她病愈后,能否将她送回兄长身边?” 弟子当即应允。灵徽沉吟片刻,道:“如此,不需再带她去昭云部,不过更是确认了这事与雀蛇有关。我们今日便启程去昭云部,殿下是否与我们同行?” “不必了。”长明断然拒绝。 灵徽也不意外,客客气气把他们送了出去。见他们离开,他返身回到宫观中,迎面与孟君山碰个正着。 孟君山顶着草帽,无精打采道:“小灵徽,我来晚了,听说今日观中钟鸣七次,怎么回事?” 灵徽:“是长明殿下来访。” 孟君山一下子清醒了:“什么?他怎么在?最近怎么哪里都碰到他啊?” 灵徽看到周围低辈弟子探头探脑,不禁头疼,拉着他胳膊,拖进门里:“慎言,待我与你慢慢说。” 长明:“看来得往昭云部去一次。此事涉及太多,也不用顾及是否张扬,坐鹰车去最快。” 谢真慢了几息,才答道:“……这样。好的。” 晋平城的午后不似燕乡炎热,烟火气中也有着淡淡的慵懒,正是太平人间,浑然看不出此地在七年前曾遭过一劫。谢真一路走回来,始终微垂着头,并不说话,长明原以为他忧虑裴心之事,也不好多说。 这会回到屋中,他才发觉对方的声调透着一丝沙哑。 长明伸手把他的风帽掀开,谢真于是抬头看他。 他如今的身体原本肤色极白,此时两颊却泛着薄薄的嫣红,眉角的红痕也越发明艳。那往常如冰雪般镇静的目光,正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长明:“……” 他有些失措,用手背试了试对方的额头,触手之处烫得他一颤。 “你在发热。”他喃喃道。 “是吗?”谢真也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怪不得感觉冷飕飕的。没什么关系。” 尽管该用剑的时候还是能用,可说到底,他也并未完全适应眼下的身体。比如现在,他发着高烧走了一路,只以为有点疲惫,完全没当一回事。 “没关系?”长明严肃道,“这个叫生病。你知道什么叫生病吧?” 谢真:“……我当然知道,我小时候也生过病。路上修炼一下应该就好了。” 长明:“不行,你进屋去。” 谢真还想再说,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握住长明的手臂:“腿有点软,借我扶下。” 长明却一弯腰,一手抄在他膝弯,轻易地把他抱了起来。 谢真:“……不必如此,只是腿软,又不是腿断了。” 长明:“你少说两句吧。” 谢真就这么被他搬进屋去,只觉得周身被熟悉的暖意环绕,一阵困意上涌,刚沾枕头就渐渐合上了眼睛。 长明把他小心地安置好,走到屋外,扬起手。一只手掌大、由金红火焰交织而成的小鸟冲天而起,转眼消失在云中。他在午后发白的日光中站了片刻,回到房内,侧身坐在床边。 他望着沉沉睡去的谢真,仿佛在看着一个无法解答的难题。《 》 17、真亦假(一) 西琼在月上中天时赶到了晋平城。夜半时分,他看起来却比白天有精神得多,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名老树妖,一路被他拎着飞,落地后左脚绊右脚,险些在大门前跌个结实。 见到长明,老树妖十分拘谨,不过他在木属妖族之中做了多年的医师,一看到那睡梦中发着高热的花妖,心里顿时也有了想法。 他用如枯枝般的手小心地诊了脉,思索再三,才将他的猜测说出。 “花妖中有一种埋进土中的修炼法,与假死差不多。”他说,“说是假死,其实就是离魂,魂魄渗入大地,待苏醒时再回归体内,有些花妖在修炼中出了岔子,魂魄便会损伤。” 长明:“你是说,他用过这方法。” “殿下,这点我不敢确定。”老树妖谨慎道,“因这位公子的神魂似乎完好,却与身躯不太适应,这种情况我从未见过。原本大概是靠着灵气弥补,还能如平常一般活动,不过此前应该是将灵气用到枯竭,在缓慢恢复的时候,魂与体的差异显现出来,变得不太相容。” 长明:“如今要怎么做?” “最好的方法是以灵气温养,先把症状平息,待他自身的灵气恢复圆融,少则几日,多则十数日,也就好了。”老树妖斟酌片刻,“但,这只是一时之计,魂与体不相容,终究不是好事,恐怕迟早危及性命。” 长明眉头紧锁。老树妖又道:“我没看错的话,这位公子似乎是许久未见、来自远海之外的蝉花一族。这一族自有秘传,或许他自己更清楚些。” 长明又再问几句,谢过他,西琼便把他带去安置。 睡着的人眼睫动了动,长明说:“知道你早醒了。” “老人家进来我才醒。”谢真睁开眼,慢吞吞地说。 他这会发热的症状越发明显,浑身似乎泡在温汤中绵软无力,只想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下去。不过,倘若现在面前不是长明,他要做的估计就是拿剑给自己放点血清醒清醒,然后一气走进山里,找个无人的溪涧把自己泡进去了。 他得承认,此刻长明在他身边,令他分外安心。 “麻烦。”谢真呼了口气,只觉口中都是热气,“你好像从没问过我,我怎么变成如今这样。” 长明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倒不是我不想讲,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真道,“总之,死了之后,再睁开眼,就从土里被挖出来了……” 他把从青崖苏醒之后的经历,对长明一一说来,在静流部里的事情则简单带过。最后,谢真又道:“我不知道母亲属于哪一族,蝉花这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在鬼门里,我见到了一些有关父母的记忆……我如今复生,正与母亲留下的遗物有关。” “魂体不相容,大概是因为你的神魂太强,新生的躯体又脆弱。”长明沉吟,“有些难办。” “弱点没关系,该用剑还是能用嘛。”谢真十分看得开,“等此间事毕,就找一处深山练修炼,问题不大。” 长明哼了一声:“然而现在呢?你下得了床?” 谢真:“……” 他为了表明区区下床还是能下的,一撑枕头就要起来,长明立刻把他按回去:“当我没说,你躺着。” 他伸出一手,搭在谢真的腕脉上,周身赤影闪耀,火行灵光在一室内蒸腾。木属妖类常常畏惧这种灼热气息,因而他只是先略作试探,小心翼翼地调理。然而谢真对他的灵气却意外地适应,毫无阻滞之意,很快神色便舒展了许多。 见此,长明也放下了一点心。他重又伸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摸着还是有些热,约莫好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他正要收回手,谢真闭着眼睛,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按住,咕哝道:“再给我冰一会儿。” 长明面上尚且没什么反应,灵光却忠实照映他的内心,微微晃了一下,幸好对方看不到。 他的手并不冰冷,相反很温暖,只是肌肤相贴中洋溢的灵气,使得谢真在高热中感到一丝难得的清凉。 贴着贴着,他又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次日谢真果然好了很多。他们照原计划启程,带上西琼,一同前往昭云部。 昭云部的族地隐于桓岭北部,七十二峰间坐落着位于绝壁之上的天枢阁。静流部背靠大泽,蜃楼所处的濛山秀丽有余,奇险不足,而天枢峰则是“去天不盈尺”的悬崖峭壁,仅有一条小路通向绝顶。 所以那些不会飞的昭云部众,都住在山谷小镇中,山上则大多是有翼的族民。 “昭云部如今的主将是安子午,年纪很轻。”路上,长明道,“他父亲七年前被雀蛇一族刺杀,就是牧若虚动的手。” 谢真:“这仇可不小。” “雀蛇牧氏当初就是被安氏关起来的,两家的仇早就解不开了。”长明一哂,“昭云部现在大多是安氏族老们做主,守旧得很。” “那建图腾塔是谁的主意?”谢真问。 长明看了看正在与卷宗搏斗的西琼,西琼抬起头,思考片刻,答道:“族老们的主意。据说安子午本人并不赞成。” “为何?”谢真讶道,“他应该是最想抓到牧若虚的吧?” “加强禁制只是逼迫剩下的牧氏族人,又不一定抓得到牧若虚。他觉得不应该把凶手的责任归结到牧氏其他人头上。”西琼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并没有人听他的。” 说完,他似不赞同地摇摇头,继续去看卷宗了。 傍晚时分,鹰车抵达天枢峰。彼时烟霞满山,夕光斜照,万峰尽赤。 一进七十二峰间,就有数十只飞鸟于车前环绕,落地后,西琼先下了车,一名身背弓箭的劲装少年远远走下台阶,微笑道:“大祭,许久不见了。” “主将。”西琼那一贯疲惫的脸上难得面露笑容,“一向可好?” 少年正是昭云主将安子午。他向随后下车的长明行礼,接着他刚想叫人将鹰车带去安置,却见长明伸手,将另一人引下车。 安子午毕竟年轻,不擅掩饰,见状睁大眼睛,忍不住扭头看西琼:这是谁啊? 西琼望天:别问。 谢真一见安子午,顿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裴心。 容貌不像,衣着不像,弓箭的样式不像,笑容也全然不像。裴心笑起来,常常是快活中带着一丝腼腆,而这位昭云部主将即使是笑着,也难以掩盖眉宇间的心事。 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相似之处,是属于少年人的飞扬意气,好像总有一日将排云而上,从此自由自在。 安子午将他们引入天枢阁招待。长明坐定后,对他讲了他们在晋平城遇到了雀蛇牧若虚一事。 年轻主将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他果真说要来昭云部。” 西琼看了看四周:“此处说话方便?” “放心。”安子午沉声道,“我就直说了吧,长老们力主在关押牧氏的白阳峰上建图腾塔,焚烧牧氏一族的魂魄,将牧若虚引回来,一并除尽。” 另外三人一听,哪还有不明白:这不是要加强禁制,根本就是要对牧氏斩草除根,顺便还能钓个鱼。 “白阳峰上隔绝内外的禁制,是由我的先祖亲手设下。”安子午道,“我们对白阳峰上的情况也有了解,在记载中,牧若虚应是一名出生不久即告夭折的牧氏族人。不过,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夭折,而是逃了出去。” 西琼微微点头,这部分的情况他也有所了解。安子午继续道:“当年先祖登上牧氏主将之位,尽管始终有人说这是借机篡夺权柄,但于昭云部而言,实在是别无他法。” 西琼:“如果不是部众支持,你先祖推翻牧氏也不会那么顺利吧。” “此一时彼一时。”安子午苦笑道,“那时候所有部众都活在牧氏的阴影下,当然还是想保命要紧。过了这么些年,早就不记得那时候的威胁了,反倒是安氏作为主将一系,统管一部,可挑毛病的地方有的是。” “最近有谁挑事儿吗?”西琼奇道。 “闲言碎语免不了的。”安子午似乎不想就这点多说,转回话头,“然而牧氏一族总是对昭云部功不可没,先祖没有将他们杀尽,而是关押起来。当然……肯定没谁领情,事都做了,大概只会让人家更恨我们吧。” 长明挑了挑眉,与谢真对视一眼,但没说话。安子午继续道:“倘若有一天为了昭云部,不得不把他们斩尽杀绝,我也不怕背上这番血债。但为了抓一个牧若虚,就把剩下的族人都处死,我实在无法认同。” 他越说越快,似乎这番话在他心中已经憋了很久。 这倒是不难理解,大概昭云部众也未必会同意他这些话。谁能想到,身为牧氏败亡最大受益者的安氏后裔,在此事上竟然抱着这样的态度。 西琼:“把牧氏族人杀光,能将牧若虚引回白阳峰除掉,不也是为了昭云部吗。” 安子午愤然道:“以血亲骨肉威胁,也未免过于不择手段!” “倘若同样要死十个,”西琼道,“你觉得是死十个牧氏族人,还是死十个你熟悉的部众来得好?” 安子午登时噎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长明轻咳一声:“西琼。” 西琼才道:“主将莫急,我是站在你这方的。以牧若虚的狂妄,甚至附身在一个凡人女孩身上潜入正清观,显然有所准备,要与昭云部有一战。他未必会顾忌白阳峰上的族人,即使顾忌,这么做也是下策。” 看着安子午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又道:“未来即使昭云部众有折损,也不是如今杀牧氏族人能避免的,这两者并无因果,更不可一概而论。此乃诡辩,主将不要放在心上。” 安子午颇幽怨地看着西琼,不知道他干什么忽然怼自己。西琼微微一笑:“我听说你族中长辈惯会大道理压人,讲起来一套一套,看来主将也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事,还是要多多习惯才好啊。” 安子午神色一黯:“是……今日才被教训了一通。” 长明这时道:“请他们出来见一面吧,我有些话讲。西琼,你同他一起去。” 安子午心知这是长明要出手干涉,顿时松了口气,与西琼并肩出去了。 屋里只留下他们两个,长明起身,将纸窗推开一条缝隙,一道黑影嗖地窜了进来,落在他掌心。 谢真好奇看去,那是一只仅有拇指食指扣成的圈大小,圆溜溜的小黑鸟。鸟喙金色,肚皮白色,在长明的手心里跳了跳,十分讨人喜欢。 只是这个颜色……谢真刚觉得有些熟悉,长明便一伸手,让那毛绒圆球滚落在他手里:“这是崖鹰。” 原来是拉车的那个。谢真举起手心,稀奇地看着这变得如此可爱的小小鸟儿,那小崖鹰也亲近地轻啄他手指,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声。 谢真:“……” 这个叫声似乎有点特别,难怪他们拉车的时候不出声呢。 “这个你随身带着,昭云部不比地面上,不会飞的话有些危险。”长明两根手指提起那在谢真掌心里撒娇打滚的崖鹰,“老实点。” 崖鹰当即表演一个原地昏迷,躺在那里不动了。 谢真顺了顺它的羽毛:“我放在哪里好?” 长明:“随便,反正压不扁。” 崖鹰:“咕呜……” 谢真想了想,捧起这个球,放进了夏衫的帽子里,拍了拍,确认它待好了。接着他转向长明:“刚才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讲来着?” 长明道:“关于安氏先祖的事情,你也有疑问吧。” 谢真点点头,那时候正是安子午说到他的祖辈没有把牧氏杀尽的部分,他看到长明的神色略有些微妙。他说:“我猜,恐怕不是那个先祖心软,而是有什么理由不得不让他这么做。” “一点不错。”长明道,“关于三部主将的传承,王庭有一条规矩,即使主将之位换了其他部族继承,原本主将的血脉也应保留下来。” 谢真:“这么说,是先王下令让牧氏保存了一点血脉?” 长明:“问题就是,那时候先王对三部并无置喙余地,安氏凭什么在这个关键点上听他的,给自己留下如此隐患?不是说斩草除根就是对的,但牧氏的情况毕竟特殊。” 谢真:“或许这条令不是他下的,而是安氏自己的决定。王庭有这个规矩,说不定昭云部自己也有……这个规矩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长明:“没留意过,回去查一下。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谢真:“现在还会有谁可能知道当初的事情?安氏的长老们?” 长明:“或许。等他们来了,一并问问。” 谢真:“这么机密的事情,问了人家也不一定会告诉你。” 长明不置可否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剑鞘。谢真道:“你也不能一言不合就拔剑威胁人啊。” 长明:“我从不拔剑威胁人。这么干的另有其人吧?” 谢真:“我那是威胁吗,每次都是忍无可忍,不得不拔……” 长明:“也不必就这么快对号入座。” 谢真:“……” 两人正在拌嘴,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只双翼金光流转的矫健鸟儿飞了进来。 正是安氏一族的真身,金翅鸟! 金翅鸟落地一旋,化作安子午的模样,焦急道:“殿下,我来迟了,他们竟然已经在白阳峰上,启动阵法了!” 长明霍然转头,伸手一拂,四面窗户均轰然洞开。 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南面一座峰顶上,正亮起冲天的火光。《 》 18、真亦假(二) 桓岭上,灵徽与孟君山也正乘着大雁,飞渡群山。 孟君山一手拿着铜镜,从雁背上兴致勃勃地向下眺望。灵徽则坐在一旁,姿态端正到有些僵硬。 “不用那么紧张。”那雁出声道,“老雁我稳得很呢。” “只是没有飞这么高过,有些不习惯。”灵徽客客气气地说。 孟君山听了回头道:“小灵徽,你恐高吗?你们太微山上全都是栈道,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都吓到了,怎么还怕这个?” “我没有在怕。”灵徽仍然正经地回答,不过仔细看的话,他全身上下就只有嘴唇在动。 孟君山:“噗。” 灵徽:“……” 孟君山也不看风景了,挪了两下到他身边:“放心吧,雁兄都这么讲了,就是掉下去我也会捞住你的。” 灵徽索性闭上眼睛,不想理他。孟君山啧啧两声:“真应该把你现在的表情画下来。” “……”灵徽睁开眼睛,报以谴责的视线。孟君山哈哈一笑,不再逗他。 两人从晋平城出发,因不需再带着那个凡人女孩,便请了一名昭云部众载他们走,这样更快一些。不过坐在雁妖身上,与舒舒服服地乘鹰车完全是两回事,这一路两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只想赶紧落地。 孟君山端着铜镜看了看:“前面就是天枢峰了吧?” “正是。”那雁妖说,“我不好直接上去,要请两位先在半山通报一下。” 孟君山:“好说。” 这时灵徽忽道:“南面那座山头怎么着火了?” 孟君山:“啥?” 他扭头一看,果然看到了灵徽说的那座山峰。方才在高处他就注意到,与明显气象不凡的天枢峰不同,那个峰头极为峻拔,且有一股险意在里头,一望就感觉不是善地。 此刻,那山头上扬起冲天火光,活像一把火炬。 雁妖大惊:“那是白阳峰!” 他一振翅,上头的灵徽立刻晃了两晃,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抓住了孟君山的袖子。孟君山这会也不笑话他了,反手把他拉住,一边道:“白阳峰是什么地方?” 雁妖:“正是关押牧氏一族的禁地!这是怎么了?” 孟君山顿觉不妙,灵徽也冷静下来,尽管还是一副强撑的表情,还是道:“雁兄,事态紧急,能把我们送去那边吗?” 雁妖更不多说,立刻往那边飞去。待得靠近,他说:“碍于族规,我不能落地,我给两位停在稍高些的地方,你们跳过去吧。” 孟君山:“好,多谢了!” 说着一扯灵徽,袍袖卷起,两人纵身一跃,落在那峰头上。 近了才看到,燃起火光的是一座竹木搭起来的高塔。火光熊熊之中,能看出塔身如同骨架般的阴影,平常木材早就在这火势中坍塌,如今却屹立不倒,越烧越旺。 白阳峰顶仅有一处平台,几座小屋,此刻山台正中央烧着那座塔,周围站着四名衣衫上铺着金羽纹样的妖族男子。塔下,则是几个被绳索捆着的布衣人,一个个看着年纪都不小了,脸孔被火光映得发红,神情木然。 孟君山当即骂了句脏话:“怎么回事,活祭现场吗?” 他对昭云部有些了解,衣衫上有金羽的是主将安氏一脉的标志,这几个估计就是在昭云部中目前得掌大权的长老们。其中一个长老往这边看了看,不认识孟君山,倒是认识灵徽,皱眉道:“正清门?” 灵徽肃然道:“正是。” 孟君山低声问他:“不是说他们在加强禁制吗,我怎么看这是在烤鸟啊。” “劝你们还是赶紧离开。”那名长老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几个雀蛇族人,“待我们烧完这些,抓到牧若虚,倒是可以叫你们来看一眼那凶徒的下场。” “你们这是……在引牧若虚回来?”灵徽难以置信地说,“他的族人何其无辜?再说你们怎知道牧若虚一定会回来?” 长老冷冷道:“这与你正清门无关。” “——停手吧!庚辰大人!” 山风一卷,一只金翅鸟倏忽降下,变作少年人模样,高声说。灵徽精神一振:“是主将来了。” 孟君山左看右看,大致猜出了情况。一直以来,灵徽在雀蛇一事上,都是与昭云部的主将,也就是眼前这名叫安子午的少年联系的。少年主将很讲道理,但问题就是说的话并不太有分量。 现在这混乱的状况,大约是安氏一族的长老们擅专,提前启动了图腾塔,导致两边被压抑的矛盾彻底爆发了出来。 从正清门的角度上,哪怕再想抓到牧若虚,这种屠杀他族人的手段他们要是坐视,以后在仙门中真是不用混了。 无奈这算昭云部家事,他们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干涉,但如果主将反对此事,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庚辰长老一怔:“子午?” 安子午看了看地上的牧氏族人,发现还活着,稍微松了口气:“庚辰大人,为何要提前举行仪式?不是要待我们再做商议之后再说吗?” “妇人之仁。”庚辰长老沉下脸道,“决定已下,还拖延什么,耽误了时机怎么办?” 安子午硬邦邦地说:“什么决定?我还没有同意。” 庚辰长老皱眉:“你连你父亲的仇都不想报了吗?” “我当然想,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安子午怒道,“长老别忘了,我仍是一部主将!你们擅自入禁地开塔,问过我的意思了吗?” “好啊。”庚辰长老不气反笑,“子午,主将大人,你现在回去,我还可以当做你年少冲动,不做计较。当初我们能令你接任主将,来日就能让别人担当,到时候可不要后悔才好。” 安子午气得胸膛起伏,片刻后,忽地从背后取下弓箭,对准了庚辰长老。 庚辰愕然,继而勃然大怒:“你要做什么?” 另外那三名长老也都向安子午怒目而视。安子午沉声道:“只要我还是主将一日,就看不得这种事情!” 塔上的火仍在燃烧,庚辰长老面色阴晴不定,安子午举弓对着他,峰顶一片死寂。 孟君山忍不住插口道:“那个主将啊,他明显是在拖时间,你不要被他带偏了。” 安子午一凛,庚辰长老则差点噎死。就在这时,又一道火光向山顶投来,灵徽便要举袖去拦,却被孟君山按住了:“没事,是熟人。” 火光一收,现出长明的身影。他手臂中还揽着一个披白色夏衣的花妖,在峰顶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两人飘然落地。 庚辰长老岂能不知道事情大条,他正是因为长明到来,为避开冲突,才选择此时开塔,没想到屡遭阻拦,眼看就要不成。他趁长明没开口前,朝着安子午喝到:“子午,你身为主将,不可如此糊涂!到底是此刻死上几个牧氏族人好,还是将来我昭云部众死在他们手里来得好?!” 安子午:“……” 长明:“……” 谢真:“……” 远处正在疏散白阳峰下部众的西琼忽然打了个喷嚏,心道:“糟糕,莫非是殿下又想让我加班了?” 长明与谢真此前担心将有大战,受安子午之托,先在白阳峰附近略作布置,再遣西琼去疏散住在这附近山谷的部众,因而来迟了半步。 长明环视一周,对庚辰道:“那几个牧氏族人给我。” 庚辰:“殿下!就算是王庭,也没有强要昭云部的罪人的道理吧?” 长明奇道:“我难道在和你讲道理?” 庚辰:“……” 长明朝着那几个布衣的牧氏族人走去,庚辰竟然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过去。长明伸手拉起其中一个,那年老的妖族宛如一个软塌塌的布袋,根本站不直。须臾,长明脸色一沉,道:“魂魄已散,至少有一个时辰了。” 谢真立刻知道,事情终于还是到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这一步。 别看图腾塔才刚刚燃起,恐怕在他们还没到天枢峰前,长老们就已经进入禁地,取了牧氏族人的魂魄。这仪式早就已经开始,刚才庚辰那一番作态,不过是掩饰而已。 虽然糟糕,他也不是没遇到这种情况,毕竟世间恩怨,总不可能都要等到各方角色郑重登场,才慢悠悠地唱起戏来,多得是像现在这么寸的事。 安子午忽道:“庚辰大人。” 他仍然握着弓箭,神色却异常冷静:“以往您虽然严厉,但最终行事还是会与我商量,断然不会擅自做出这种事情。这次您急匆匆地开塔,实在反常。敢问,这是为什么?” 谢真顿时心道不对,看向长明,两人视线一碰,心领神会。未等庚辰答话,长明伸手一指,一道火光自下而上,旋转飞腾,瞬间沿着那图腾塔烧到半空。 在场几人皆是识货之辈,这一手不是点火,而是以火灭火! 长明的火光呈耀眼的金红,塔上燃烧的火则是橙黄,两种色彩交织,金红火焰转眼就把塔上内层的火焰吞噬掉大半。 就在此时,站在庚辰身侧那三名长老中,有一人回手朝塔上打出一道灰气,图腾塔内部的橙黄火焰顿时重新燃烧起来,与长明的灵火相抗。 只是这对他来说想必也很吃力,转瞬间,他身后现出巨大的灰色蛇影,盘旋空中,双目中也蒙上一层灰雾。 庚辰愕然道:“庚午?不对,你是谁?!” 孟君山喃喃道:“多半是牧若虚那个王八蛋咯。”《 》 19、真亦假(三) 庚午同样身披金羽,面容和庚辰有些相似,不很起眼。但此刻他抬头微微一笑,将峰头众人尽收眼底的神情,又带着说不出的邪气。 图腾塔的灰烬中,骤然腾起一股浓烟,把所有人都淹没其中。烟雾中,一道赤火与一道水色冲天而起,正是长明与孟君山的灵光。 与此同时,却有一根漆黑的箭矢,无声无息地从烟雾中穿出,朝着安子午的方向射来。 待安子午有所察觉,已经太迟,黑箭几乎已经刺到他胁下。 他咬牙等着痛楚到来,看到的却是疾如飞电的剑光。 剑光就从他旁边掠过,横着将箭杆削断,那黑箭化作一团黑气,还想继续朝他身上扑来。剑光比它更快,向上一绞,便把黑气扑灭了。 若说黑箭的到来如同鬼魅一般,那剑光则比鬼魅更快,毫无花俏,带着一击毙命的霸道。 安子午瞪大眼睛,看到白衣花妖的身影从他旁边的浓烟中浮现,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看了他一眼:“没事?” “没事。”他心有余悸道,“多谢……” “不用客气。”那花妖环视一周,伸手往背后的帽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煤球样的小黑鸟来。 安子午满头疑问,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四周的浓烟丝毫没有要散去的迹象,他试探着喊了一句:“长明殿下?” “别喊了。”花妖说,“这周围除了你我,再没旁人。” 安子午愕然:“我们不是在峰顶吗?” “现在不是了。”花妖耐心道,“没看错的话,刚才牧若虚启动了一个大阵,我们所有人都被拖下了水,并且已经分散开来。” “果然是牧若虚吗?”安子午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花妖自顾自地对那小黑鸟说:“你会探路吗?飞出去找找路?” 小黑鸟咕咕直叫,花妖一脸听不懂的表情。 安子午:“……” 他看了一眼花妖,道:“它说的是,长明殿下吩咐我不能离开你身边。” “咦,你懂鸟语?”花妖讶道,随即抱歉地说,“哦当然。是我忘了。” 安子午:“……” 忘了什么,忘了我是个鸟的事实吗? 金翅鸟能与各种飞禽交流,不过现在也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他继续道:“它现在说,它也不知道长明殿下在哪里。” “好吧。”花妖道。小黑鸟翻着白肚皮,生无可恋地躺在他掌心里。 他捻了捻这小家伙,把鸟又放回了帽子里,转向安子午:“主将对此阵有什么了解吗?” 安子午惭愧道:“抱歉,昭云部不擅阵法,连图腾塔也是典籍中的古法,这点我帮不上忙。” 花妖:“没关系。不过,你真以为那个塔是从典籍里找到的?” 安子午一惊:“什么意思?” 花妖:“牧若虚既然控制了那叫庚午的长老,整个建塔的事情或许是他一手操纵。再加上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大阵,恐怕这些都在他的计划中,那塔多半也是他要建的。” 安子午不由得沉默下去。花妖提着剑,四处走了一圈,问道:“你有没有会发光的术法。” “……有。”安子午心道这不是最简单的妖族术法吗,但刚才的剑光给他印象太深,他觉得这花妖出手不凡,又想会不会指的是那些特别的术法,“日耀之术可以么?” “大概可以。”花妖道,“劳驾,用一个看看。” 安子午依言合拢双手,一道耀眼金光从他掌心中迸发出来。金光所到之处,浓烟也逐渐退去,现出周围的真容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岩洞的通道,四壁以十分粗糙的手段开凿而出,石壁中间蔓延着一道道裂缝,从缝隙中透出红色微光。安子午四下看看:“这莫非是白阳峰内?” “有可能。”尽管周围无人,花妖仍然一手按剑,“白阳峰里面有这样的密道吗?” 安子午:“从未听过。” 花妖对着石壁上的缝隙看了看,侧头思索。就在此时,通道一侧,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嗒,嗒,嗒。安子午立刻取下弓箭,握在手中,凝神戒备。 那花妖道:“听这装神弄鬼的出场,必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安子午:“……” 来人轻笑一声,身影转过角落,赫然是庚辰长老的面貌。安子午一愣,刚想说话,就听花妖道:“牧若虚?” 牧若虚眼神在他们身上一扫:“不错。我竟不知花妖一族里出了这样的剑修,刚才那支箭是你拦下来的吧。” 安子午不可置信道:“难道三个长老都被你操纵了?” 牧若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花妖忽道:“你使这具身体来阻拦我们,也就是说,你本人正在这阵中某处,忙活你的阴谋诡计?” “是又如何。”牧若虚笑容一收,“你过得去这一关再说吧。” 花妖一句话不说,拔剑就上,旁边的安子午都惊了,挽着弓不知道要不要发箭,只怕误伤。 牧若虚用着庚辰的躯体,又是在岩洞中,四下逼仄,腾挪不便,甩出一枚金球向他砸过去。安子午心念飞转,猜测他即使控制着庚午,也无法变回金翅鸟,遂把弓一收,原地变身,同时喊道:“别硬接!” 那金球是庚辰惯用的秘宝,运使起来如同一轮烈日,堂皇耀眼。花妖却不闪不避,横剑胸前,悍然向上迎去。 漆黑的剑刃无声无息地切入那金球,去势不停,将光芒也一同斩灭。花妖身在半空,双手抱剑,连人带剑往下一压,伴随轰然响声,直接把庚午钉进了地面! 化身金翅鸟的安子午本想上去对敌,结果瞬息之间,胜负已分。他在半空扑了扑翅膀,无所适从地悬停在那里。 花妖一击得手,反手抽剑,顿时扬起一溜血花飞溅。他半跪在庚辰旁边,翻了翻他的眼皮,道:“牧若虚走了。主将能给他止个血吗。” “哦……哦。”安子午终于回过神来,上前接手。 花妖刚才拔剑的手法十分纯熟,没有把血弄到身上,前襟上倒是泼洒了一片血痕,是打斗中溅上去的,在雪白的夏衣上分外显眼。 他似乎浑不在意,只在旁边翻过手腕,端详剑刃上是否有沾血,看上去宝贝得紧。 安子午处理伤势时,发现这一剑干脆利落,极为凶残,但控制得很好,没有伤及根本。他暗自心惊,回头再看到那花妖面无表情欣赏自己剑刃的样子,顿时整个鸟都不太好。 花妖把剑一收,朝牧若虚刚才的来路打量,道:“我过去看看。一起?” “好。”安子午立刻说,“不过,我不能把长老丢在这里。” 不知不觉,他已经自觉地过问对方的意见。花妖无所谓道:“那就带着一起走。” 安子午双手中泛起金光,片刻后,地上的庚辰便化作一只缩小的金翅鸟,大约有母鸡大小,昏迷不醒,胸口金羽上斑斑点点都是血。 花妖见他神色有些黯然,便道:“他是被牧若虚控制了,他说的话,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安子午:“我知道,但是……唉,他没被控制的时候,说的话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花妖:“……” 安子午:“总之,我相信他的本意并不是要害我。” 花妖:“是。幸好发现的早。” 安子午也知道他意思,如果不是发现了牧若虚从中做手脚,事情看上去就是昭云部丧心病狂,残害仅存的牧氏族人,并且还挑起了安氏长辈与年轻主将间的争端,一石二鸟,十分毒辣。 不过牧若虚竟然主导这种把自己族人置于死地的仪式,让人根本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说他正如他的代代先人一样,陷入了疯狂也说不定。 两人沿着通道走去,安子午说:“对了,还没有请教前辈姓名。” 对这伴随在长明身边的花妖身份,他已经完全不想去猜些有的没的。妖族一向凭武力说话,这也是为何谢玄华身为仙门中人,却也在这边有着为数众多的崇拜者的缘故——虽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已经死了,死人总是要可爱一点。 那花妖顿了顿,有点不太想讲的样子,但还是说:“我叫阿花。” 安子午:“……”《 》 20、真亦假(四) 浓烟刚起,孟君山便一翻铜镜,水光铺散开来,将烟雾驱散。 他感到了阵法发动的气息,不过稍纵即逝,这会儿他左边是还没反应过来的灵徽,右边是满面寒霜的长明,让他顿时肩上一沉,感受到了维护仙妖两道和平的巨大压力。 灵徽四下环视,虽然没开口,但是脸上写着几个大字:咦?怎么回事?我在哪? 孟君山怀疑他现在内心正在按照正清的弟子规,默念在校生出门守则之一看二稳三自省……总之不能太指望这个没怎么下过山的。 长明则十分直接,从兜里掏出个黑中带一点金的小煤球,近看是个鸟的东西,言简意赅:“能找到人吗。” 小黑鸟瑟瑟发抖片刻,咕地一声,飞起来带路。 长明于是跟在它后面,孟君山想了想,一拉灵徽,也跟着走了。灵徽疑惑道:“咱们这是去哪?” 长明:“找我的同伴。” 灵徽眨了眨眼睛,心想难道这时候不应该去找那罪魁祸首,或者找阵眼吗?不过他明智地没说话,而是看向孟君山。 孟君山平时不务正业,但确是仙门中阵法研究的佼佼者,不然也不会过来与灵徽一起考察昭云的图腾塔。此刻,他边走边看周围,对灵徽说:“我们现在大概是在白阳峰内,那个阵法把我们转移进来了。” 灵徽:“可以砸墙吗?” 长明在前面说:“不行。” “真的不行。”孟君山解释道,“你看石壁上缝隙中的火光,与刚才图腾塔上的火,系出同源。这座山里应该充满了这种流火,一旦打破,说不定整个白阳峰都会炸上天。我们即使无碍,昭云部其他山头,乃至下面的部众,都得遭殃。” 灵徽:“唔……这个阵法的用处就是把山里装满火焰吗?意义何在?” 孟君山想了想:“依我看来,山里的火焰才是真正的阵法,那个塔只是一个引子。” “杀牧氏的族人只是个引子?”灵徽惊讶。 “是,我也很好奇这个白阳峰里的阵法准备了多久。”孟君山对情况的了解并不像长明他们那样多,但猜测已经十分接近真相,“那几个金翅鸟的长老已经被牧若虚操纵,也就是说,不管是杀自己的族人,还是启动白阳峰的阵法,都在他的计划中。” 灵徽:“那我们现在,不是应该去找阵眼破阵吗?” “因为我也不知道阵眼在哪里。”孟君山无奈道,“所以还不如先去与别人会合……长明殿下的同伴,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站在昭云部主将身边吧。主将如果识的此阵,那就多了几分把握。” 此刻被另一头惦记的谢真与安子午,已经彻底迷路了。 安子午浑然不知有人正期盼着他辨识这个阵法,每走过一个路口,他都打出一道金光,在地上作出一个小小的标记。可惜他们走到现在,也没见到一个重复过的岔路。 谢真仍然保持着不变的步伐走在前面,作出了与孟君山相似的判断:“阵眼不好找,不如先和其他人会合再说。” 安子午眉头紧锁:“牧若虚到底要做什么?” 谢真:“肯定不是好事。” 说话间,安子午怀里的鸟动了动,张开眼睛,咳嗽起来。安子午忙低头道:“庚辰大人?” 庚辰鸟虚弱道:“牧若虚,是牧若虚……” “好好好,我们知道是牧若虚。”安子午伸手撸他的羽毛,“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庚辰提高声音,“现在是关心我的时候吗!还不赶快去阻止他,你在这悠闲地散什么步呢?旁边那个花妖又是谁,嗯?” 谢真:“……” 这家伙说话果然很讨人嫌,也不知道安子午是怎么忍这么久的。 再加上长老好像还有三个,简直是四倍的不快乐啊。 “我们陷入阵中,正在想办法找到牧若虚。”安子午熟练地无视了其他话,“您对这阵法有了解吗?” “没有,被牧若虚控制的时候,我从未进过这里。”庚辰用一边翅膀捂着头,看起来十分晕眩,“不过刚才,我们好像落进了一个祭坛般的地方,接着我……不对,牧若虚,就从那个地方过来找你们……” 安子午立刻道:“您能为我们带路吗?” 庚辰环视四周:“这是哪里,我不认得。” 安子午一阵泄气,但庚辰又道:“如果回到刚才过来的路上,我就能指路了,现在你们想必是走偏了。” “那我们回去。”谢真道,说完转身,原路回返。 安子午也快步上前,怀里的庚辰还在咕哝:“牧若虚一定是修炼了什么邪法,曾经的牧氏做不到这么轻易地操纵他人……” 安子午边走边问:“那他建这个阵法,还开了图腾塔,是要做什么?” 庚辰的鸟眼里现出一丝恐惧之色:“我不知道。他将自己的族人全部活祭,启动了藏在白阳峰里的阵法,当年我们建立禁地的时候,白阳峰里可没有这种东西!这一定是牧若虚后来建造的,现在牧氏,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血脉纯化。”谢真忽道。 安子午顿时一震。 妖族的力量多半源自血脉,修行的过程也是纯化血脉的过程,像那种外貌还残留着种族特征的情况,就是修行才刚刚入门的表现。论血脉纯化,这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天才,就是如今深泉林庭的新王长明。 而除了正常的修炼方式,还有一些伤天害理的邪法,例如……用同族的灵与血来提炼血脉。 “难怪……”安子午喃喃道,“七年前,禁地中牧氏族人死得比往日更多,我们竟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 也不怪他们没想到,这种邪法失落已久,多年也没见谁用过。 这到底是牧氏秘藏的手段?还是牧若虚从什么地方弄到的?一时间他们各有心事,暂且无人说话了。 谢真两人回到原本遇到牧若虚的地方,庚辰为他们指路,没过多久,周围的红光渐盛,显然走对了方向。他们加快步伐,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无疑是被挖空的山腹中心,巨大的厅堂四周布满被烧灼融化的痕迹,地面正中央摆着一座祭坛,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劈了石头造出来的,粗糙中透着一股凶厉之气。 按理说应该是阵眼的地方,旁边却没见到哪个像是牧若虚本人的身影,反倒是那个被操纵的庚午站在祭坛边。 “另外两个呢?”安子午脱口而出,随即明白,“他们去阻拦其他人了?” 庚午,或者说牧若虚,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他似乎也领会了能动手就别说话的精神,在随着一声要把人耳鼓擦破的尖啸,翻卷的灰雾从庚午全身上下溢出,在空中凝成一条有翼的巨蛇。 庚午如同被抽了线的偶人般瘫倒在地,那翼蛇昂起的头颅环视左右,毫不犹豫地向谢真的方向直扑过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谢真根本没有拔剑。他神色镇定,任由灰雾形成的巨蛇将他包围,接着从他的七窍钻入,消失在他的身体里。 安子午拦都没拦住,不由得失声惊呼,接着凝神戒备,唯恐下一刻被操纵的花妖就拔剑砍人。 然而在他戒慎的目光里,十几息过去,对方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牧若虚身化翼蛇的时候,谢真心道,终于来了! 他从长明带来的古籍上读到,雀蛇操纵人的心智,只与神魂有关。假如对方的神魂比他强出很多,那雀蛇反倒可能会被窥视内心。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与其制服牧若虚之后,再想方设法去逼问他裴心的下落,哪有直接看他的记忆来得更快? 顶着一个还没化形完全的花妖躯体,这是他最大的优势。牧若虚无论如何都不会冒着风险去操纵长明,却有可能会对他轻敌。 牧若虚一进入那个花妖的神魂,迎面就是一道滔天的剑意。 他大惊失色,竭尽全力避让,还是被斩下了一截尾巴。灵视之中,似有无数森然剑气在暗中窥视,想要将它碎尸万段。 这花妖到底是怎么回事?三部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用剑的奇才? 意识到不妙,他立刻抽身后退,只是那阵剑意并没有放过他,而是死死地缀在他身后。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被窥视的感觉席卷魂魄,心下骇然,只是被数道剑气钉住,完全动弹不得。 谢真暗中也提着一口气,毕竟神魂的事情他也不太熟,如今只是硬着头皮上。等到剑气把那翼蛇钉住,他才稍微放下了心。 记忆如泉水般汩汩流入他的脑海,一瞬间,天地倒转,他耳边充满了暴雨倾盆,敲打在木屋上的沙沙声。 …… “阿若来的真不是时候……” 阿若翻了个身,躺在竹床上,默默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 又来了,他想,他们又在这么讲了。他们还不知道,他在隔壁可以听得清楚。 从出生起,阿若就知道,他是个不太一样的孩子。他们一族出生在禁地里,什么是禁地?禁地就是他们永远出不去的一块地方。 小时候,母亲把他看得很严。白阳峰上本来就没有太多族人,但他母亲每天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许他出门一步。母亲常常抱着他说:“阿若和他们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并不是很明白。 直到他长到十岁那年,母亲突然发了疯,差点把他掐死。族人破门而入,把他救了下来,那时候母亲正在冲他喊:“废物!残疾!放在当年,你一出生就该被淹死了!” 阿若呆呆地看着母亲被族人很熟练地带走,捆起来,关在一处黑漆漆的山洞里。他问族长:“为什么我不一样?” “嗯,也不是什么坏事……”族长抱着他往家里走,“非要说的话,就是阿若不会发疯吧。” 发疯,这是阿若最害怕听到的一个词。 疯狂的阴影笼罩在白阳峰上每一个族人身上。从那次之后,母亲很快就死了,是自杀。他过去的时候,发现山洞里布满了血痕,一层又一层,不知道到底曾有多少个族人在这里面死去。 为什么他们会受到这样的诅咒呢?阿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再长大一些,他再去问族长,族长叹了口气,对他说:“如果你再早些年出生,或许不用被关在禁地里,在白阳峰上终老。你也许还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人间是什么样子。” 人间,对他来说好遥远啊。 禁地中当然没有先生,也没有藏书。不过清醒时分的牧氏族人,将他们族中的阵法研究代代相传,阿若平时就常常去跟着长辈学习。 从一个孱弱的孩子渐渐长大,阿若的生活就这样平淡如水地持续下去。但是每逢下雨,他总会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想着关于“人间”的故事。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有趣。他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雨丝,那些水滴掠过禁地,朝着峰下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他也想拥有这样的自由,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终于,在一个雨夜,他悄悄溜出了家门,来到了禁地外围的山崖上。 这个由昭云部设立的禁制凶险无比,凡是牧氏族人,一旦试图突破,会直接被金光击杀。 然而,他曾经听教他阵法的先生私底下说:“阿若这个样子,也许能出去也说不定。” 他别的都不行,既不强壮,也不聪明,但是他的五感非常好,这一点谁都不知道。也因为这样,他总是能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 就试一试,阿若想。如果出不去,死在这里也不错。 最后望了一眼他长大的地方,他向着山崖下面,纵身一跃。 金光瞬间大亮,阿若感觉从头到脚都被劈成了两半,血液不受控制地从口中狂涌而出。 意识模糊间,伴随着万千雨丝,他从山崖中直直坠落。 他赌对了,他没死——虽然这么掉下去的话,好像也马上就要死了。 他这会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感觉零碎地枝叶擦过他的身畔,让他浑身痛上加痛。在冷雨中,他痛苦而不可抗拒地,逐渐化为了他的原形。 变成一条小小的蛇后,那些树枝反倒大大减缓了他的下落。到了后来,他已经是在山坡上滚动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直到眼前一空,他被抛飞出去。 一道闪电划过,四下亮如白昼。在他一刹那,他看到一个走在林中的身影,那个人敏捷地摘下斗笠,伸手一抄,把他抄住了。 他躺在斗笠中,一块鳞片都动不了,浑身的血已经被雨冲干净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那个人哎呀一声,伸手遮在他头顶,说:“好漂亮的小蛇。” 漂亮吗?说我吗?他想。 他努力抬起头,看着那个身影,宛如第一次看到这个世间。 又是一道闪电,他这次看清了,那是一个俊俏的少年,双眸明亮,头发被雨打得湿透。在他肩上,露出一截背着的长弓,闪耀着明月般皎洁的银光。《 》 21、空折枝(一) 阿若醒来的时候,感觉周身暖洋洋的。 身上还是哪里都很难受,一动就痛得哆嗦,他勉强伸出头,往下看看——他被兜在几根藤条编成的小网里,下头是一个火堆。 “醒了?” 说话的是坐在旁边的一个少年,他戴着斗笠,看不清脸,正在擦拭膝盖上的一把银弓。他的声音清朗,说出来的内容却十分可怕:“你就快熟了哦。” 阿若:“……” 素未谋面的父亲,生我养我的母亲,教导我长大的族长,我的兄弟姐妹前辈们,对不起,我刚一出禁地,就要变成烤蛇了…… 少年把斗笠往后一掀,凑近过来看他。 火光的照映下,他的脸上带着笑意,阿若几乎看呆了。在禁地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采飞扬,又英气勃勃的少年。 他不知为何鼓起了一些勇气,说:“不要吃我……” “嚯!还会说话呐!”那少年笑道。 阿若:“……” 少年道:“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你看我弄的这个调料这么难吃,不会吃你的。” 阿若:“呜……”是因为难吃才不吃的吗! 他这才看到,旁边还有另一个火堆,上头架着一个小罐子。少年用一支银勺搅拌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挑起一点闻了闻,放在嘴里一尝,吐了吐舌头:“好了。” 他把那个罐子从火上提下来,拿到阿若面前,舀起一勺,往他身上涂。 罐子里的东西黑糊糊的,很黏稠,味道是刺鼻的药味,阿若完全没法抵抗,被涂了一身。 味道虽然难闻,可一接触到他血肉翻卷的鳞片,就化作一阵清凉,让他舒服了好多。阿若只是没太见过世面,也不傻,终于明白,这个人在给他上药。 “谢谢。”他小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别客气。”少年的动作很轻柔,“小蛇,你是怎么伤成这样的?简直像是被毒打了一顿又从山顶扔下来的样子啊。” 阿若:“基本也差不多……你好聪明。” 少年:???? 他手上不停,嘴里叨叨咕咕:“不是吧,我就随口一说,为什么要有人下这种毒手啊。被人欺负了吗?咦……” 涂到上半条蛇的时候,他惊讶地仔细看了看,发现鳞片下面还藏着一双带着羽毛的小小翅膀。 阿若一瞬间紧张起来,听到少年奇怪道:“你到底是什么妖啊,见都没见过。” 阿若磕磕巴巴地说:“是、是吗,我们一族,还活着的很少了。” “是吗?”少年也没深究,“倒是,我还是第一次来昭云部呢。” 阿若:“你又是什么妖?” “我是人啊。”少年给他的翅膀也上了药,“我只是路过,四处转转。喏,好了。” 他把小蛇摆在藤网中间,让火慢慢烤干他身上的药。“这样就没事了,我回头再给你留点药,每天擦一次。你会化形吗?” 阿若:“我会,但是现在受伤化不了。” 少年:“会也别化,变成人这点药就不够了。” 阿若:“好……好的。” “哎,你家是昭云部的吧。”少年在小溪旁洗手,“回头给你送家去。你家在哪里?” 阿若慌乱地不知道答什么,最后憋出来一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少年不以为怪,“还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啊,行吧,明天我去找人问问。” 阿若用被救以后最大的一次声音说:“我是男的!” “啊?”少年被他忽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对不住哈,我分不清你们蛇的男女,好的,小公子!一定给你平安送回家!” 阿若喊完,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我叫阿若。” “阿若啊。还挺像女孩的名字来着。”少年笑道,“你该不会其实是怕我不是好人,所以假装自己是男的吧。” 阿若气呼呼道:“当然不是!” “说起来,我也老被人说名字像女孩呢。”少年托着下巴说,“我叫裴心。” 裴心,阿若在心中默念。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记住这个名字。 叫裴心的少年给他翻了个身,烤背面的药。阿若仰面朝天,看着他认真的面容,一时间不由得出神。 直到他听到对方咕哝道:“话本里果然都是骗人的,谁说在山里救到的妖怪都会变成漂亮姑娘来着……” 阿若:“……” 对不起,这个他真的做不到啊。 阿若躺在烤网上睡了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个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裴心正在小溪边扎头发,在林中过了一夜,他看起来仍然神采奕奕。 他在水里浸湿了一块布条,细心地给小蛇擦去身上的药。还有些痛,但是阿若忍住了,一声不吭。擦干净之后,裴心翻来覆去看了看他的伤势:“最多还需要擦两次就好了,你恢复起来好快啊。” 他把阿若揣进怀里,往附近的小镇上去了。 阿若盘在他胸口,心里紧张得不行。这样会被发现吧?是不是会被发现然后扭送回禁地?会不会还要连累其他的族人? 可是他现在还不太能动,根本跑不了……怎么办啊…… 没等他想出个什么章程,裴心已经到了。 昭云部会飞的都住在山上,山谷里的小镇都是些修为不怎么样,本体也没法飞的部众。阿若从他的衣襟里露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浑然忘了自己马上就要被抓起来这件事。 好热闹,好繁华。这就是人间的样子吗? 小镇里只有两条大街,呈交叉十字形。裴心拉着路过的一名妖族问:“这里有没有,那个,就是像蛇一样的妖族的聚居地……” 被他拉住的是个鹿妖,抬眼一看是个仙门修士,顿时没好气地说:“不知道!” “哎,不要火气那么大嘛。”他旁边的一个女子吃吃笑道。 她脸上还有些修为不完全留下的蛇鳞,却无损于她的美艳,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臂往少年手臂上一搭:“姐姐我就是蛇,你要找蛇做什么呀?” 裴心瞬间脸红了,小碎步往后挪了好远,行了一礼,规规矩矩道:“这位姑娘,我捡到一条小蛇,想送他回家。” 蛇妖:“……” 对人族没什么好感的鹿妖都看不下去了:“喂,你别调戏老实人了吧!” 阿若也目瞪口呆,说好的想要妖怪变成漂亮姑娘呢,怎么一看到真漂亮姑娘就不敢说话了啊? 蛇妖横了同行者一眼,对裴心柔声道:“这位公子真是好心,是谁家的孩子?我来看看?” 裴心连忙去怀里取那条叫阿若的小蛇,结果居然没摸到,越找脸色越奇怪:“咦,跑到哪里去了?” 蛇妖看着他手忙脚乱,不禁笑道:“嗳,你该不会是找了个借口来跟人家搭讪的吧。” 裴心:“……” 他百口莫辩,最后憋出一句:“我明明问的是你旁边那位大哥来着……” 蛇妖:“……” 好不容易把两个妖糊弄走,裴心一脑门子官司,走到路边,把斗笠取了下来。 小蛇果然就待在里头,细长条的盘成一小团,可怜兮兮。裴心把鼻子凑过去:“哇,我说你也太皮了吧!就这么看着我被大姐姐调戏也不出来救我一下?” 阿若委屈道:“对不起。” “你是有什么难处吗?”裴心伸手拨了拨他的小翅膀,“该不会是离家出走,不想回去被爹妈揍吧?” “我没有爹妈了。”阿若低低地说,“我也不是离家出走,我是逃出来的。” 裴心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怎么讲?” 阿若:“我家住在白阳峰上,那边是昭云部的禁地。我们一族都被关在里头,不许出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所以受了伤……” 裴心:“禁地?昭云部还有这东西?为什么关你们?” 阿若:“因为我们的先辈做了可怕的事情,害了好多人。” 他不敢抬头去看,唯恐那个少年也露出厌恶的表情。却听到裴心说:“唔,那阿若有没有做过坏事呀?” “有。”阿若难过地说,“我以前和族长家的哥哥打架,害得他爹把他揍了一顿……” 裴心:“……” 阿若翻来覆去,把自己从小干的那些淘气事都交代了一遍,最后下定决心,把埋在他心里最深的那件事说了出来:“我还害死了我娘。她本来很温柔,可是有一天她说她恨我……后来她自尽了,如果我没出生,她也许还不会……” 他絮絮地讲了好久,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和哪个同族说过。说着说着,他越缩越小,想要把自己拧成一团。 “不是你的错,阿若。”裴心说。 他把手伸进斗笠,阿若忍不住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般,把身体紧紧地缠绕在他手上。 裴心小声说:“你那个时候才几岁?还啥也不懂啊。在这世上,不管是妖族还是人族,哪有谁会因为出生就犯错的。” 假如他现在是化形的状态,阿若想,他一定已经丢脸地哭了。可是,蛇是不会流眼泪的。 “这样的话,还真不能把你送回去了。”裴心抬起手,让小蛇滑落到斗笠里,“我想想……” 这时,旁边的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救命啊!” 裴心立刻起身,把斗笠往头上一扣,感觉到了小蛇啪叽一下掉在他头顶的触感。 镇口有一座牌楼,上面刻的是“嵯峨”两字,是这座小镇的名字。这会儿,高高的牌楼顶上爬着一个小孩儿,正沿着牌楼边缘走着,摇摇晃晃,马上就要掉下来。 那小孩头上有两只小角,估计是牛或者羊之类的小妖,这种小妖父母应该均是修炼成人形的妖类,因而出生后很容易化形,但修为还是要一步一步来。 裴心看得是一头冷汗,这种事故在人间基本不太会发生,也就只有那些体质异于常人的妖类小孩,才有能耐独自爬上这么危险的高处。 眼看着,那小孩脚下一滑,大头朝下地掉了下来。 牌楼附近没有谁在,刚才喊救命的那个估计是小孩的母亲,正化作一头白羊,从街道另一头狂奔过来,但相距太远,眼看已经赶不及。 裴心离牌楼也没有多近,他脚下不停,取弓,搭弦。 空无一物的弓弦上,随着他拉弓的动作,亮起一道即使在白日也十分耀眼的银光。银光之中,赫然裹着一道冰棱形成的纤细箭支,离弦飞射而出。 眨眼间,他在疾奔中已经连射三箭,箭箭都是冲着那个小孩而去。 第一箭穿过了孩子腰间的衣服,去势不停,把他钉在牌楼的柱子上。衣服承受不住这番力道,旋即崩裂,第二箭与第三箭随后而至,并排钉在他身下,托了一下正坠落的孩子,片刻后也随即碎去。 而这时裴心已经赶到,一伸手,轻轻松松地把那小孩接在了手里。 近看的时候,发现这确实是个羊妖小孩,头上的角都是卷卷的。小孩尚且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嗖地一下飞了,然后就被一个哥哥抱在怀里,顿时咯咯笑了起来。 白羊终于跑到这里,化作一名妇人,从裴心手里接过孩子,边哭边道谢。裴心连忙摇手,眼看更多镇民要围拢过来,他赶紧把弓背上,脚底抹油溜了。 一路跑回山里,裴心才停下来喘口气,想起小蛇还在斗笠里颠簸,赶紧拿下来看看晕没晕。 阿若晕倒是没晕,只崇拜地看着他:“你好厉害。” “啊,也没有啦。”裴心摸了摸鼻子,“力所能及而已。” 阿若不解道:“做了好事,为什么要跑?” “不想被人认出来。”裴心闷闷地说,“之前在静流部已经不小心被认出一次,总之还是我的射月太显眼了……其实我也在离家出走呢。” 阿若瞪大眼睛,不懂他这样的人怎么还要出走:“为什么?” 裴心:“嗨,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总之,我现在还不想回去……阿若,你既然也不想回禁地,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 “没有,只是要是被昭云部的人发现,可能会被抓回去吧。” 阿若想了想:“不过我想找个地方修炼,等我修行有成,或许能帮上我的族人。” 他很清楚,作为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漏网之鱼,族人肯定是宁可他在外面,也不会想让他被抓回去和他们作伴的。 裴心闻言道:“要不你跟我一起算了。” “我可以吗?”阿若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我本来也就打算在山里找个地方,隐居一段日子。”裴心让他盘在自己的手上,把斗笠戴回去,“正好作个伴吧。你都会什么?我看看咱俩能不能在山里活下去。” 阿若被巨大的幸福砸晕了,喃喃道:“我可以洗衣服,有织机的话会织一点布,还会做鞋子,别的我也能学……” 裴心:“呃……我不是说要让你帮我干活的意思啦。天啊,怎么跟娶媳妇似的,你真的不是女孩吗。” 阿若:“我不是!!!!” 裴心:“开玩笑的,你冷静,不要往我脸上扑,你这伤还没好呢!我本来是想说,你要是会种菜的话,正好我可以打猎……” 阿若泄气:“我不会种菜啊。” “没关系,这个可以学。学不会也没事。”裴心盘算道,“我们可以住得离哪个小镇近一点,方便换东西。我还会酿一点酒。” 阿若:“酒是什么?” 裴心:“是让人快乐似神仙的好东西,哈哈哈。” 阿若:“……”总觉得哪里奇奇怪怪的。 他想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讲了,最后道:“我还会唱歌。” “噗……”裴心没忍住乐出声了,旋即赶紧收住,“嗯,那很好啊!来听听?” 他背着银弓,抱着小蛇,往山里慢悠悠地前行。林中的风吹叶落间,传来细细的歌声:“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过了一会裴心说:“你唱的这是说,看人家打鼓觉得很羡慕吗?这个我倒是会,等回头打了皮子,绷个鼓给你玩儿。” 阿若:“……”《 》 22、空折枝(二) 裴心:“你真不要我在旁边看着?” 阿若:“真不用!你在外头等我一会就好。” 裴心:“万一你化一半卡在那不上不下……” 阿若:“求求你别说了让我冷静冷静!!” 时值深秋,桓岭的山林中黄叶纷飞。 裴心带着他捡来的小蛇,一路向南,来到了昭云部另一个名叫密岚的小镇。距镇子约莫半日的路程,深林中有座废弃的猎户小屋,他们经过时,屋前正开着一丛蓬勃的野花。 他们一见都很喜欢,于是便在这里安顿下来。 熟悉了之后,阿若越来越发现裴心是个很神奇的人。光看他平时的做派,好像一个名门大派悉心培养出来的少年俊才,但论在山野里生活,他甚至比许多昭云部众都来得熟练。 无论是出门打猎,还是在家整修屋子、开辟菜园,基本没有他不会的,什么都能上手,且都干得很麻溜。 原本不大的猎户小屋被他扩建出三间房,其中一间是给阿若住的,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化形,所以平时还是睡在裴心床边的小篮子里。 阿若十分羞愧,说好的要帮着人家干活,结果到现在连条腿都没有。 兴许是穿过禁制时伤到了根本,尽管他的皮外伤正如裴心所说,两三天就好的差不多了,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法像从前一样自如地化形。 裴心不着急,可是他自己着急啊,他只想赶紧出门种菜…… 就这么焦灼地修行了几个月后,这天,他终于觉得差不多可以化形了。 阿若坚持不让裴心看他化形的场面,裴心拗不过他,只好出去等。 他坐在门口,咬着从镇上买来的线,绷一面皮鼓。差不多做完,他拍了两下,觉得声音还不错,这时候忽然听到屋里咣当一声。 顾不上别的,他马上推门冲了进去。 水罐被碰翻了,还好没碎,只是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人裹着他准备的毯子,坐在床边,正在打量自己的双手。 听到有人进来,那少年抬头看去。他脸颊上有些银白的蛇鳞,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清灵如同山间溪流。 裴心欣喜道:“阿若,不错啊!”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身体一歪,倒在了床上。 裴心忙过去看,刚把他扶起来,少年就重新睁开了眼睛,眨了眨,还是那副他很熟悉的小蛇的语气:“裴心!我……我化形成功啦!” 他眉眼生动,高高兴兴地笑起来。裴心道:“得好好庆祝下。化形之后,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阿若:“想学种菜。我想了好久了。” 裴心:“……行。” 阿若发现自己脸上还有没化形完全的痕迹,有些郁郁。裴心奇道:“你在乎这个干什么?不太像人又不是什么问题。我还觉得你是条小蛇的时候更好看呢。” 阿若大受打击:“什么,我变成人之后就不好看了吗?” 裴心:“我觉得你再锻炼一下会好点,现在太瘦了。” 阿若:“……”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裴心平时去镇上,都会用布把他的银弓包起来,这样在远离中原的昭云部,很难有人认出他来。阿若知道那柄弓名叫射月,是裴心的大师兄送给他的,多了裴心就不肯再说。他还知道,那个大师兄就在不久前过世了。 阿若隐约感觉到,裴心离开师门,在妖部附近的山林中隐居,恐怕与他那个死去的大师兄有些关系。但裴心不讲,他便也不问。 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林中的生活都很平静。阿若学会了种菜,学会了烧饭,每天早晚跟着裴心一起修行,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桓岭中冬日并不是很冷,及至年关,裴心每天念叨着过年过年,从镇上买了一大堆杂货。两人合力准备了并不贵重,但分外丰盛的一餐,当晚裴心神神秘秘在屋后挖了半天,挖出一坛酒来。 “这是我当初和老孟……和一个师兄学的秘法,不用很久,算是酿酒中的速成法吧。”裴心拍开坛子上的泥封,“镇上没有好酒卖,这回试试我的手艺。” 念及阿若没喝过酒,他们吃的差不多了,裴心才把酒拿出来倒上。果然,喝了两三杯,阿若就已经晕乎乎的了,险些没变回原形。 裴心把他扛回床上,出来收拾了东西,拿了条手巾浸湿,进去给他擦擦脸。擦到一半,对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裴心吓了一跳,那双眼中毫无醉意,定定地看着他。他迟疑道:“阿若?” “阿若阿若地叫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本名吧?”少年柔声道,“我叫牧若虚。” 裴心蹙眉看着他:“……你是谁?” “看出来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阿若。” 自称牧若虚的少年轻轻一笑,“不过,我们原本就是一体两面。偶尔阿若睡着了,我才出来看看。” 裴心恍然:“化形那天,一开始其实是你吧?” “你知道?”牧若虚讶然。 “现在知道了。”裴心饶有兴趣地说,“你认识我,也就是说,你平时也感觉得到外面?” “有时候吧,不过也只是看着。”牧若虚有些惆怅地笑了笑。 裴心见他的模样,难免心软,问道:“你不和阿若商量商量,让你多出来转转吗?” “阿若不知道我。”牧若虚抬起眼睛,带着几分恳求地看着裴心,“你先不要告诉他,好不好?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害怕的。” 裴心:“这倒是。行,我先不说。不过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吧。” “当他可以接受我的时候,就没关系了。”牧若虚轻声道,“至于今天……今天是年关,对吧?我能喝一点那个酒吗?” 裴心起身去给他端了来。牧若虚却不像阿若那样小口小口,而是一仰头把杯中酒喝尽,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多谢。”他说,望着裴心,“我们来日再见。” 说完这句,他便啪嗒倒了回去。裴心连忙把他的酒杯拿过来,给他掖上被子,再看时,只见他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又是一年春天。门前的菜地绿油油一片欣欣向荣,裴心抱着他的银弓,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弓弦,细细的冰凌随着他的手指升落,融化在泥土里。 再往旁边点,两棵大树中间用藤条系了一张毯子,阿若正有气没力地趴在里面。 他平时跑来跑去十分勤快,只是这几天倦得不行,起初裴心还以为他是不是生病了。问才知道,他又在烦恼他修炼的问题了。 他们在这林子里住了也有些年头,阿若的修炼却一直不顺利。如今,他化形时脸上仍然时不时会冒出一两片银白色、闪亮亮的蛇鳞来,让他烦恼无比——倒不是蛇鳞的问题,但是始终没有进境,让他总是很忧虑。 “要我说,你真不用担心这个。”裴心一弹手指,又是一串霜花飞舞起来,“厚积薄发,据说越古老的血脉修炼进境越慢,日后成就也越高。” “可是也没有这么慢的吧。”阿若闷闷地说。 裴心:“修行就是这样,不能强求的。” “你们这样的天才可能不懂吧……”阿若垂头丧气地说,“你那么厉害,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修行遇到阻碍的时候啊。” 裴心:“怎么没有?我从小跟我大师兄学剑,你是不知道我大师兄用起剑来有多吓人。他那时候手把手的教我来着,我呢,恨不得他一个没注意就把自己的脚劈成八瓣……简直惨不忍睹。” 阿若:“那后来呢?你学会了吗?” 裴心:“没有,因为实在是没救,后来我去学弓箭了。” 阿若:“……” 裴心:“再说我一点也不厉害。我现在还不是在林子里住着?这样挺好啊。” 阿若:“如果你想离开这里的话,随时都能走,我就不行啊。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裴心:“拖累,你开玩笑的吧!没有你我早就饿死了!” 阿若扑哧一笑。虽然说的很夸张,但是裴心煮的饭确实也就是停留在能吃的水平上,倒是阿若水平日渐增长,现在已经可以做的很不错了。 他翻了个身,抬头望着树影之间的晴空,今天山林中的阳光很好,他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裴心沉默了半天,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尝试一下练点别的……” “有啊。” 他立刻抬头,发现牧若虚一手撑着脸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些年来,牧若虚出来的次数并不太多。裴心看起来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相处,毕竟他更熟悉的是阿若,而牧若虚顶着的是一张阿若的脸,行为举止却全不相似。 牧若虚:“接着说呀?练点什么?” 裴心却看着他道:“你脸上没有鳞片了。” 牧若虚轻轻碰了一下脸颊上常常残留鳞片的地方:“阿若要笨一些,不过没关系。” 裴心:“我早就发现你的修为比阿若强不少了。” “一点而已。”牧若虚道,“还差得远。” 裴心:“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连修为都不相同的?我知道些一体双魂的案例,但都和你们不太一样。” “唔,我们牧氏就是这样的。”牧若虚把一条胳膊从藤床上垂下来,晃晃荡荡,“阳魂主心,阴魄主灵。修炼慢不是阿若的问题,阳魂本来就没什么修行的天分。” 裴心:“我师兄说过,天分这种事情,端看你有没有找到适合你的那条道途。” “哦?”牧若虚扬了扬眉毛,“适合阿若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要找。”裴心把射月放到一旁,“我师兄也说过,如果你不知道该学什么,就先从学剑开始……所以我准备去弄一把剑来给他。” 牧若虚微微一笑,还没说话,神色忽然变了个样子。阿若揉着眼睛,茫然道:“我睡着了?” “嗯,你接着睡。”裴心捋了一把头发,拿起斧子准备去修栅栏,“另外,你想不想出去玩?”《 》 23、空折枝(三) “出去玩”对阿若来说,是个想都没想过的说法。尽管他知道不一定会被认出,他仍然不敢去昭云部所属的镇子里,但这次裴心则说,他们要去越地,晋平城。 那里是中原,人族聚居的地方,裴心准备带他去那边打一把剑。 阿若激动得晚上都睡不着,似乎忽然开了窍,化形都突飞猛进,已经可以完全不露出蛇鳞了。裴心倒是一如既往的准备充分,收拾了出门要用的东西,在将要入夏的一个清晨启程了。 他们先从桓岭到燕乡,接着乘船向东。一路上,阿若看得目不暇接,他从前以为刚出禁地时看到的昭云部小镇就已经是很繁华的地方了,尽管裴心给他讲过中原是什么样子,他也还是想象不到。 到了晋平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中原的城池:不止是两条街,而是十条,五十条,城墙高耸入云,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到处都是人,起初他还有些害怕,后来发现他们都看不出他是个妖族之后,渐渐也放下了心。 裴心则一直十分低调,非但把射月包了起来,衣着也朴素不起眼,若不是一副好相貌,也就和街上那些嬉笑打闹的少年人没有分别。 进了城,他先带着阿若逛了一圈街市,等到出来的时候,他们手上已经抱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只好去找个住店把东西放一放。然后他们来到城西,在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到了一家铁匠铺里。 铺子里坐的是个年轻人,拿着一卷书看,边看边打呵欠。裴心怔了一下,问他:“郑师傅在吗?” “找我爹?两年前他过世了。”年轻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懒懒地说:“现在这儿不开炉,铺子里还有些以前打的兵器,你有兴趣就看看。” 裴心沉默了一下,点点头,似乎心情有些低落。他拉过阿若:“有没有喜欢的?” 阿若忙道:“你看着选吧,我不会挑这个啊。” “就是合不合眼缘的事儿。”裴心耐心道,“你就看看。” 年轻人不爽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不胜其烦,坐到柜台后面去了。阿若望着架子和墙上那些兵器,被一柄带着皮鞘的剑吸引了,拿到手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剑拔出,发现剑上泛着层层叠叠鳞片般的波光。 他一见就喜欢上了,裴心在旁边掏钱,包东西,一气呵成。等到出了店铺,阿若才回过神来:“这很贵吧!” “还行。”裴心道,“再种个十年的菜就能还得起债了。” 阿若差点立刻转身狂奔回去说这剑我不要了,裴心连忙拉住:“我说笑的!你看哥哥像是没钱的人吗!” 好说歹说还是把人拦住了,裴心吁了口气:“哎……这剑没名字,你起个。” “叫十年吧。”阿若说,“我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好好种菜,早日还钱。” 裴心:“……” 走在路上,阿若还把裹起来的剑抱着,爱不释手。裴心道:“那家的剑虽然好,但剑鞘都是用于保存,平时用还是得换个。待我想想这个去哪里找。” 阿若忽然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头戴玉冠,身量很高的男子,正愕然地看着他们。他不由得扯扯裴心:“你认识那个人吗?” “哪个?”裴心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阿若:“咦,哪里去了……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下午,裴心在城里转了几家,都没见到合适的剑鞘,便打算明日再说,两人一起回了住处。 阿若的房间在裴心隔壁,这家店的上房处处陈设精细,他东看看西看看,沐浴过后,又坐在床上看他新得的剑,直到月上中天,还兴奋得不行。 就在他终于按捺下去心情,准备就寝时,忽地听到隔壁窗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 阿若的五感极其灵敏,这也是他在修行上为数不多的优势。听到这动静,他顿时担心裴心的房间是不是进了贼,立刻起身想去看看。 然后,他就听到裴心惊讶的声音:“师兄?” 阿若本要站起来,听到这一句,双腿似有千斤重,再也迈不出脚步。 师兄。他当然知道,裴心和他不一样,是有师门的。尽管裴心轻描淡写,但他如何猜不到,他出身的瑶山,一定是仙门中的名门大派。 他的师门会不会来找他回去?这个徘徊在他心中的疑问,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另一个陌生而冷峻的声音道:“小裴,若不是今天在街上见到你,我还不敢相信。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 裴心低声说:“师兄,别问了。” “小裴!”那人严厉道。 裴心却说:“我们出去讲吧,师兄,这些年来,我也很想你们。” 那个被他称作师兄的人叹了口气,只听到窗扇轻轻地开合声,随即那边就陷入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阿若才起身,点起灯,坐到桌案边,再也没法睡了。 和裴心在桓岭住的那几年,他内心总是想着,不可能一直如此。裴心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在逃避什么事情,他迟早会离开的。 但是他既不想问,也不想挽留。至少,他们住在小屋时,每一日都很欢喜。 种菜有趣,做菜也有趣。他们晒过药草,织过毯子,煮糊过饭,烧坏过衣袖。抓鱼烤鱼,抓鸟烤鸟,抓兔子烤兔子,抓到黄鼠狼……就放了,事到如今,让他想起来的,都是那些寻常小事,像是皮鼓在手掌下如心跳般的震动。 他还记得,在第一个春天,清晨起来他看到裴心坐在树桩上编绳子,绑起来的头发一晃一晃,好像一根摆来摆去的长尾巴。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他想,裴心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只要他过得好,那就很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阿若整个弹了起来。接着他发现了更恐怖的事情,这句话竟然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他慌张地说:“我……我我我……” 这会儿,他又似乎能控制自己的舌头了,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灯火摇曳,桌案前立着一面银镜,倒映着他的面孔。阿若只见那镜中的自己再次开口:“对,没错,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可真是个小傻子。” 阿若已经要吓死了:“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用我的嘴说话!” “我是牧若虚。”他听到自己说。 牧若虚,正是阿若自己的本名。但是不管是族里,还是后来他的自称,从来都不会把本名挂在嘴边。 牧这个姓氏所代表的家系,以及背后随着物换星移,仍然无法淡去的浓郁血色,即使是他们族人自己,也常常觉得过分沉重了一些。 “怕什么?我就是你。”牧若虚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牧氏一族,原本就是魂魄双生,你是阳魂,而我是阴魄。” 阿若此刻完全混乱了:“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族长没有告诉你啊。”牧若虚一挑眉,“或者说,那天晚上他把你叫出去,给你讲牧氏的这段往事时,你其实还在睡,而醒着的是我。” 这一刻,阿若的手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将灯火拨亮了一些。镜中的他正凝视自己,他明明感觉此刻自己的面色应该是惊慌的,可镜中人却分外平静。 “小时候,我藏得有些深,以至于族里的人都以为你是魂魄是残缺的,只有阳魂,而无阴魄。”牧若虚将灯台移过来,“这也不是坏事,否则你也逃不出那个禁制,对吧?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能在你醒着的时候出来透透气。” 阿若喘了口气:“你、你想怎样?” “别这么害怕,我又不会对你怎样,你倒霉我有什么好处吗。”牧若虚没好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得做些什么。” 阿若:“做什么?” 牧若虚:“你不想知道裴心和他师兄去了哪里,说了什么吗?” 阿若愕然地看着他,在灯火的映照下,牧若虚对他微微一笑。 片刻后,一道淡淡灰雾凝成的蛇影从窗户里溜出来,在月光下飞快地游去。 没过多久,它就寻到了裴心的踪迹。他在城边一座小亭子里,对面站着的,正是阿若在街头见到的那个戴玉冠的男子。 灰蛇悄悄地藏在草丛里,听到裴心沉沉地说:“就算掌门师兄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还不想回去。” 他师兄怒道:“你知道掌门师兄,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今天我见到你,你还与那妖族走在一处!这就是你所谓的游历天下?和妖族混迹在一起,还把人家带到中原来?” “和他没有关系!”裴心毫不退让,“我与妖族一起怎么了,违反哪条师门规矩了?” “师门规矩不多,不是给你放纵的借口!” 师兄厉声道,“大师兄当年与深泉林庭的王族同进同出,惹来那些非议,你都不记得了吗?但那是大师兄,别人想说也不敢当着他面说,你呢?你以后还要不要你在仙门的名声了?” “不要也罢!”裴心恨恨地说,“什么名门正道,什么名声不名声!平时架子端的那叫一个光风霁月,事情当头有什么担当?大师兄就不应该……” 啪地一声,他挨了师兄一个清脆的耳光。 师兄冷冷道:“裴心,你是大师兄亲手教养,这会儿就轮到你来评说大师兄身后的功过了?” 裴心不住喘息,显是在强压怒气。师兄道:“我现在不逼你,不过,你迟早得回瑶山。想清楚些,别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 》 24、空折枝(四) 灰蛇顺着窗沿溜进去,在灯光下凝实,化作人影。阿若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走在柜子边开始收拾,手指微微发抖。 牧若虚:“你做什么?” 阿若:“我得走。” 他本来也没带什么,许多东西都在裴心的行李里,这边不过几件衣服,还有一个早上在集市里买来的小风车。他飞快打好了包袱,抱着“十年”想了想,放在了桌上,然后笨手笨脚地开始磨墨。 牧若虚:“你走还能走到哪去?” “走到哪都行,我自己就不能活了吗。”阿若低声说。 “蠢货!”牧若虚骂道,“讲你两句你就受不了吗?过自己的日子,理会他们说话干什么?” “难道我就想走吗!” 阿若吼道,牧若虚一时间竟然抢不过话头。“那是他的师兄,他的师门!我怎么能让他在这种事情中间做选择?他还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吗?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回去的!” “说的好像都是为了他好一样。”牧若虚冷冷地说,“承认你自己没用就那么难吗。” 阿若的泪水在眼睛里滚来滚去,半晌才道:“我当然有用。我会种菜,你会吗。” 牧若虚:“……” 他提笔蘸了磨得一塌糊涂的墨,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要怎么写些动听的话,不得不问:“牧若虚,渺茫的渺是两点水吗。” 牧若虚:“你就是个傻子。知道傻子的傻怎么写吗?” 阿若:“……” 他歪歪扭扭地写下:我回家了,来日再见,你要好好的。阿若。 写完,他最后看了一眼“十年”,把它压在纸条上,化作一道灰影掠出了窗外。 这座城池白天那么热闹,夜里却好安静,阿若将来时的路记得清清楚楚,悄悄地出了城,随便拣了条道路往前走。路过两个村子,都不敢停留,到了天明时分,感觉裴心应该怎么也找不到他了,才停下来。 他孑然一身,茫然无措,想到一路上都是裴心带他乘车坐船,他身无盘缠,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桓岭。 阿若坐在路边,正在想着怎么去赚些路费,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他脑子里仿佛有刀子在搅,头晕目眩。他听到牧若虚说话,这回不是从嘴里,而是从他脑海里传来的:“蠢货,控制一下自己!你要变回去了!” 变回去……变回去什么?变回原形吗? 阿若打了个寒颤,昏昏沉沉的意识还知道绝对不能这样,努力拖着浑身发麻的躯体往路边爬。可这时候已经有路过的人注意到了他,惊呼一声跑过来:“喂,你没事吧?” 他徒劳地想把脸藏起来,但再也无力阻止,被翻过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惊骇的喊叫。 那个人族恐惧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蔓延到了脸颊上的蛇鳞。 在不间断的痛苦与高热中,阿若被装进麻袋,拖到了村子里。 一开始的人确实被他吓跑了,可等他们发现这个妖族什么都做不了,只蜷缩在那里动弹不得时,胆大的人还是凑了上来。他们找了个袋子把他装起来,外面捆了几圈,放在板车上运了回来。接着,他们一群人就开始商量要把他怎么办。 “得送去正清门。”把他抓来的那个汉子说,“咱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万一惹了大麻烦怎么办?再说,赏钱应该不少吧?” 不行,不能去正清门,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想挣脱绳索,可如今他比平时更虚弱无力,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耳边听着他们已经快要讨论出了个结果,他也越来越绝望。 就在他觉得已经完蛋了的时候,他又听到了牧若虚说话。 “你看看你。”他用游丝般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说,“如果是我,一开始就不会被发现。” 阿若紧咬牙关,牧若虚好整以暇道:“怎么样,你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也许确实是这样……阿若浑身颤抖,难以控制地想。 牧若虚道:“我能救你。端看你愿不愿意。” 阿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不祥的意味:“……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不要被这群人抓住啊。” 牧若虚循循善诱道:“你也不想被送去正清门,把裴心置于两难之地吧?这可是你说的。” 阿若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我不想,但是,你……” “你什么你。”牧若虚不耐烦道,“不想就算了,反正最后害我们一起被抓就完事了。你到底想不想让裴心知道?” 不,不能让他知道。 在他这么想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坐起身,绑着他的绳子纷纷碎裂。周围的人惊愕地看着他,然后是嗤的一声。 他看到自己的手扎进旁边那个人的胸口,穿透了尤在跳动的心脏。 鲜血的气息,暖呼呼又有点黏稠的触感,人类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他天旋地转。 “不行——”阿若声嘶力竭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停手!停下啊!!!!” 在这之前,即使牧若虚能控制这具身体说几句话,做一些事,可只要他想,还是可以重新取回对这具身躯的主导。 但他现在做不到了。他拼命想要控制自己的手,却丝毫无济于事。那些飞溅的血肉仿佛化作爬藤,死死地抓住他,拖着他向下坠落。 而另有一个他,从他的魂魄中浮起,接管了他的一切。 “你就在底下好好看着吧。”他听到对方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忍卒视,周围的村民有几个血溅当场,另一些重伤垂死,头上盘旋着一层灰雾。牧若虚带着好奇的神色,挥动手指,让灰雾绕着他们的耳朵打转。 “别杀人,”阿若颤声道,“牧若虚,求求你……” “你才是别说傻话。”牧若虚在脑海中教训他,“我又不是你。说到底这还不是你惹出来的麻烦?如果你不是太笨,裴心就不会来晋平城,不会遇到他师兄,也就没有这些破事。” 阿若绝望道:“不是这样……” “不要自欺欺人了。”牧若虚嘲道,“这世道就是如此,你不凌驾于别人之上,便连选都没得选。” 他五指合拢,猛地向前一挥。 在一地支离破碎的尸骸里,还活着的那几个人向他走来。说是“还活着”也不确切,因为他们双眼蒙着一层灰雾,狰狞可怖,就像活死人一般。他们僵硬地弯下腰,开始把那些尸体拉开。 “很好很好。”牧若虚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 “求求你……”阿若仍在用最后的力气哀求他,“你想要这个身体,你拿去用就好了!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 牧若虚不耐烦道:“阿若,我发现你确实有点傻。你真的是我吗?” “什么是你?”阿若用力摇头,“我不是你!我是阿若,我绝对不会像你一样——” “对啊。”牧若虚打断道。 他冷冷地说:“我要是不干这些事,那我和你还有什么区别呢。” 村子用来议事的正堂,原本屋檐边种着绿藤,青石阶被来回摩挲了许多年,已经变得润泽平整。这会儿,一蓬蝇虫顺着的味道聚过来,嗡嗡地扑落在血泊上,化作一片震动不停的阴翳。 堂中横七竖八的尸骸中央,摆着一把竹椅,两个眼瞳中充满灰雾的人正在竹椅前面,起立,蹲下,转弯,活动手脚。竹椅里的少年半边脸的蛇鳞并没有消隐,而是堂而皇之地显露着,闪动着时紫时青的光泽。 他忽地摆了摆手,那两个人于是走到了一边去。在他的注视下,正堂的大门被推开了。 此时,整个村子的人不是已死,就是落在了他的控制中。推门的,自然是从外面来的人。 银弓皎洁,更胜月光。裴心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仅仅是一日不到,他看起来已经不是阿若认识的那个裴心了。 他的眼眶红着,憔悴不堪,可他那一言不发的样子,又如同刀锋般冷厉,透着一股令人畏惧的气势。 牧若虚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一样,环视四周。他张了张嘴,有些不安,但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裴心,你来啦。” 一阵寂静,裴心说:“牧若虚,人是你杀的吗。” 牧若虚撇了撇嘴:“是啊。可是他们先要抓我的。” 裴心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没收住手。”牧若虚看着他的脸色,勉勉强强地解释道,“没办法,第一次尝试总是会有点不大熟练,对吧。” 裴心:“尝试什么?” 牧若虚打了个响指——只有姿势,但没打响,他暗自埋怨,都是因为阿若太笨,才导致他打不响,很没面子。 虽然没有响声,旁边两个眼中布满灰雾的村民还是站起身来,垂首而立。 “这是我们牧氏的看家本事,”他笑着说,“不错吧。” 裴心厉声说:“你疯了!把他们放开!” 牧若虚被他忽然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怒道:“不放。我靠本事抓来的人,凭什么要放?” 裴心:“你到底有没有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与阿若一体双魂,就没有学到他半分对人士的敬畏之心吗?” 牧若虚看着他,脸色彻底地沉了下去。 “阿若,是啊,阿若当然好。” 他的气音宛如毒蛇吐信,“你的阿若有多么好,我自然就有多么坏!我天生就是这样!怎么,当初救了我们,你后悔了吗?” 裴心胸口起伏,片刻后问:“阿若在哪里?” 牧若虚冲着他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修长的五指张开,按在胸口上。 “就在这里。”他放柔了声音道,“你想把我和他一起杀了吗?” 回答他的,是疾若雷霆的一道银光! 牧若虚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见到全力出手的裴心。 他几乎没有看清楚对方拉弓搭箭的动作,那道银光便直射而来,贯穿了他的胸口,推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钉在了墙上。 他根本反应不及,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幽光闪烁的蛇鳞刹那间蔓延到他的半边面孔。那一箭的去势,使得整面墙都摇摇欲坠,砂土簌簌摇落。 裴心脸上毫无表情,紧跟着又是两箭,一左一右,分别穿透他的两肩,使他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冰寒的气息顺着透明的箭杆散发,转眼间,他大半个身体都已经被冻住。 准之又准的分寸,不留余地的连环箭,正是裴心的拿手绝技,射月三连! 见牧若虚已经再无反抗之力,裴心反手握弓,眼中终于流露出痛楚来。 就在此时,变故忽生。 一阵狂风从门口卷入,猛然化作无数耀眼的金砂,铺天盖地遮蔽了光线。裴心始料未及,而金砂顷刻间已经掀开了正堂的屋顶,卷起牧若虚,呼啸着直入天际,消隐无踪。《 》 25、空折枝(五) 牧若虚不知道被那一阵金砂卷着飞了多远,停下来时,他身下一轻,被扔到了一处浅浅的水坑里。 他半边身体还冻着,眼珠几乎不能转动。飞砂散去,现出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双手藏于袖中,脸上戴着一只金砂凝成的面具。 面具人开口道:“你做错了。”声音像是男子,但模模糊糊,听不出任何特征。 牧若虚心中滚过无数话,但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不住地咳血。那人又道:“你和他硬碰硬,不会是对手。” 说着,他伸手把那支冰棱箭从他的胸口拔了出来。 牧若虚只觉得全身的血都从那里喷薄而出,面具人随即一手按在他伤口上,蠕动的金砂填进他的胸口,为他止住了血。 “你的先辈看到你这样,多半要感觉丢脸。”面具人语气平板地说,“不过,虽然你天资不怎么样,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方法。” 他又把另外两支箭拔掉,从衣袖中取出一卷书,扔在他胸口上,转身便走。 “等一下!咳……”牧若虚竭力把喉咙里的血咳出去,挣扎道,“你是谁?” “曾与你先祖有数面之缘。”面具人隔空点了点他丢下的那本书,“不要辜负了你的血脉,小蛇。” 旋即,飘然离去,只把牧若虚一个丢在这片无人的山林里。 那金砂的功用十分神异,牧若虚这样差点就要了他命的伤势,用了不久就恢复过来。只是胸前与肩膀的皮肉中嵌满了暗金的砂砾,看起来有些可怖。 面具人留下的书卷,记载了一种以同族的性命祭炼血脉的阵法。牧若虚心知他这个阴魄本身就先天不足,如今阿若又被他彻底压制,十天半月也出不了一声,索性沿着来路,回到了昭云部。 重回禁制比出来时容易许多,他神不知鬼不觉,藏到白阳峰上,在当年他母亲禁闭的山洞中悄悄布下一个小阵,专等发疯的同族被送过来时出手。 一次又一次,他食髓知味,待到白阳峰的族人意识到最近死在山洞中的人多得不同寻常,他的神魂已经日渐完满。为免族人起疑,他转而潜入昭云部,暗中习练他们牧氏一族的傀儡秘术。 如此,再见到裴心,已经是三年之后。 踏上嵯峨镇的土地时,裴心始终沉默着。 走进来时,他抬起头,怔怔望着镇口的牌楼。正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轻呼:“是您?” 他转头一看,一个圆圆脸的妇人捂住嘴,惊讶地看着他。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记起这是当年他在这里救下那个孩子的母亲。 “嘘……”裴心一根手指搭在唇边,“我只是路过看看,很快就走。” “那怎么行!”妇人手上还挎着篮子,闻言立刻过来拉他,“当初都没有好好谢过您,这回至少来家里吃杯水酒!” 裴心一再谢绝,礼貌但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准备离去。不料,妇人在拉扯中忽然朝他身上一撞,手中寒光闪动,竟然是把骨爪做成的匕首。 裴心哪能被这种小动作伤到,立刻握住她手腕,把匕首格飞。可就在此时,变故忽生,妇人的口中之间刹那吐出一阵灰雾,往他的耳目间钻进去。 咫尺之间无从避让,裴心眼前的景色飞速退去,接着,他看到了阿若的脸。 阿若站在一片迷雾中,茫然四顾,似乎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待到他看见裴心,立刻露出了骇然的神色,想也不想地喊出声:“快走!!” 刹那间,一道剑光朝他奔袭而来,裴心想都不想,立刻纵身抱住他,向旁边一滚,用后背接了那一剑。 一截剑尖从他胸口透出。没有鲜血滴落,但在剑刃上,正泛着鳞片般艳丽的波光。 牌楼下,也有其他妖族看到了那两人。那妇人忽然用匕首刺向旅客后,旅客打飞了她的刀,却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往山林中跑去。 附近的妖族连忙过来察看,那旅客虽然动作怪异,速度却一点不慢,转眼甩开了他们,消失在了林间。 裴心的神识中,他刚被一剑穿心,就已经失去了对身躯的掌控。那一剑似乎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林中疾奔,一直来到溪流边。 那里,与他上次分别时没什么变化的牧若虚,正坐在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挑起手指,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让裴心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牧若虚心满意足地指挥着裴心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唔,你还带着这把剑。” 挂在裴心腰间的,正是那把“十年”,配的还是当初他说要换一个的皮鞘。 牧若虚看似轻描淡写,手指却不停痉挛着扭动。他能感觉到,裴心的神魂一言不发,竭力冲击着他的操纵,好几次都差点让他成功了。 等到阴魄吐出的灰雾将裴心绑的七七八八,他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候裴心的身躯从外面看上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他让裴心伸出手,转转手腕。接着抚平衣角,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梢捋向耳后,向前走了两步,转身,微笑。 牧若虚欣喜道:“很好,很好!就是笑得有点不好看。” 裴心的面孔十分僵硬,嘴角在控制下扭出一个弧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笑。 牧若虚似乎对这一点很执着,来来回回尝试了许多次,但是怎么都没法把他的表情摆正。最后他把袖子一摔,气道:“你就非要和我做对是吧?” 他没有操纵裴心的声音,然而裴心只是一语不发。 “算了。”牧若虚忽然又平静下来,“慢慢来,嗯,慢慢来。” 他绕着裴心走了一圈,然后仔细地看他的脸,捏了捏他保持着僵硬笑容的嘴角,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现在也会种菜了。” 裴心依旧没有回答他。 牧若虚:“唉,真没办法。就这么不想跟我讲话吗?那走吧。” 他指挥着裴心往前迈步,自己背着手,跟在后头。走出几步,又道:“不对不对。” 他让裴心停下,自己走到了前面,然后想了想,又让裴心把他的斗笠戴上了。然后他回头看看,颇觉满意。 这一幕,在桓岭的林间曾经有过许多次全无差别的画面。那时裴心常常会让阿若走在前面,因为阿若总是没什么自信。他时不时就回头问:“是这个方向吗?我走的没错吗?” 裴心则会说:“没事,你走错了咱们也回得去家。尽管走吧。” 牧若虚轻轻哼着那支熟悉的曲调,然后悠然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自然,没得到回答。他也不在意:“我们要往南边去,这条路你肯定认识对吧。我可不是阿若,从来不迷路。” 就这样走了一段,他们在林中远远见到一个妖族女孩,竖着两只长耳朵,正在弯腰采药草。 他们离得距离还远,那女孩并没察觉到有人到来。牧若虚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一挥手,裴心立定原处,缓缓地摘下了背后的射月。 “射一箭吧,往那儿射。” 牧若虚指了指那个女孩,笑道:“你当初是怎么射了我一箭……哦不对,三箭的来着?我都快忘了。今天也来三箭吧,就当练练手?” 裴心的动作极慢,牧若虚也不在意,津津有味地看着。只见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一点一点,把手搭在了弓弦上。 “拉开呀。”牧若虚轻轻地说。 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感觉裴心有一小部分躯体暂时脱离了他的掌握。他惊愕了片刻,但并没有担忧。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他总是已经落进了他手里。 裴心用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拔出了腰间的“十年”,牧若虚甚至好整以暇地退后了一步,笑道:“你要杀我吗?再杀一次?” 下一刻,他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裴心用短暂取回了掌控的那只手,持剑毫不犹豫地朝着右臂砍了下去! 热血飞洒,溅上了牧若虚的脸颊和嘴唇。他听到有人在大叫,声音凄厉,带着六神无主的慌乱和绝望。 简直愚蠢,他想,旋即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这令他怒气冲天,神魂冲着识海中的阿若恶狠狠道:“你哭什么?废物才只会哭!” 然后他忽然想起,阿若早就被他压制得失去意识了,他怎么会喊出声呢。 那么,是我吗? 发出这个声音的是我,牧若虚吗? 他不知道。以往他总是冷眼旁观,看着那些被他操纵着一举一动的人,如今他好似也正在什么地方,沉默无声地看着他自己。 那个可悲的自己正在浑身颤抖。他无法控制地呜咽着,徒劳地想要按住那狰狞可怖的伤处,但双手几乎一瞬间就被涌出的鲜血浸透了。 裴心没有说话。他望着掉落在地上的银弓,眼神温柔,带着深深的眷恋。 …… 在巨大的震荡中,谢真再也无法继续观读这段记忆。剑气一退,灰蛇立刻离开了他的脑海,钻回了庚午身上,状若疯狂地喊道:“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安子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立刻拦在站起身的庚午前面。这时,一阵火光从他身侧卷出,瞬间裹住了庚午。 “殿下!”他又惊又喜地回头。 长明也踏进了修建着祭坛的厅堂,身后跟着那两个仙门修士,手里提着两只鸟,正是另外两个长老。安子午顿时放了一大半心,刚想说话,却看见长明直奔那个花妖,脱口而出:“没有事吧?” 目睹了那花妖一剑把庚辰钉成串烧,又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把牧若虚也逼疯了,安子午不禁嘴角抽搐,心想在场有事的肯定不是他吧…… 他一回头,却见对方横剑而立,不知何时,已泪盈于睫。《 》 26、归去来(一) 面对朝他望过来的长明,谢真只是摇了摇头:“回头再说。” 长明紧皱眉头,裹住庚午的那一团烈焰已经散去,化回原形的金翅鸟垂下翅膀躺在地上,显然也脱离了牧若虚的控制。 就在此时,他们的来路上窜起一阵流火,封住了离开的道路。 孟君山四下看了一圈:“这阵好奇怪,没见过啊。” 谢真道:“我在牧若虚的记忆中读到了这阵法。大体来说,就像一座炼丹炉。” 他没有看到牧若虚后来是怎么把白阳峰内部打造成一座炉子的过程,但他见到了那卷记载了阵法的书,大致也可以推测一二。 牧若虚原本用了简易的阵法,去吞噬同族血肉,借此提升修为。现在他在白阳峰中建造的则是书中记载的大阵,以同族的血为引,要将炉中的一切全数炼化。 想必一开始他计划的,只是把庚辰几个长老——或许还要加上安子午——这几个具有血脉可堪与雀蛇媲美的金翅鸟装进炉中。同时,昭云部建造图腾塔,也会引得仙门来人,倘若他们折损在昭云部,那仙门势必要向昭云讨个说法。 也不知幸或不幸,这番谋划进行中时,却叫他在晋平城遇见了来探查裴心踪迹的长明。 若说是三部之中的纯正血脉,还有谁能比深泉林庭的王族更古老、更浓厚? 但如果只是将他们困住,别说长明,就算是仙门来客,对阵法的造诣也很有可能比他更深,破阵而出并非难事。这白阳峰的大阵,毒辣之处就在于充斥在山体内部的流火。 假如用蛮力打破炉子,就会连着炉子周围的一切全都炸上天。 谢真寥寥几句,解释了这阵法的用途,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孟君山道:“跟我猜的差不多,不过这阵法是要炼我们,倒真是没想到。” 灵徽:“孟师兄可有良策?” 孟君山先看长明:“长明殿下,你能不能压住山里的流火,让它不至于爆发?” 长明道:“来不及,太多。” “那还是不能蛮干。”孟君山想了想,“最好等阵法发动之机,寻找破绽。” 灵徽迟疑道:“是不是太过冒险,倘若找不到呢?” 孟君山:“那我们的死讯就会登上年度榜首……” 所有人:“……” 谢真将那卷书中记载的阵法讲给了孟君山,他于是与灵徽一起背靠祭坛坐下,开始研究。安子午忙着挨个检查四只长老鸟,谢真对长明道:“现在牧若虚在这里已经没有别的凭依,他应该就在白阳峰的某处,操纵阵法。” “你刚才,”长明犹豫了一下,“看到了牧若虚的记忆?” 谢真默默点了点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才道:“裴心因他自断一臂,如今生死不明。” 长明一震,立刻看向他,谢真的神色却已经恢复平静,就好像刚才那泪光只是幻象一般。 谢真问道:“当年芜江被斩杀的那个雀蛇,有没有画像?” 长明过去与孟君山说了两句,孟君山翻手展开铜镜。铜镜中,映着一个作昭云部众打扮的青年,却并非是他见过的牧若虚的模样。 “果然,当初被斩的是只他控制的一个族人。”谢真道,“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元气大伤,事情大致对上了。” “什么?”孟君山莫名其妙,转头问灵徽,“你们当初砍错蛇了?” 灵徽大为迷惑:“这,这……” 谢真道:“裴心在追查牧若虚的下落时,落入他的控制。接着牧若虚在芜江掀起大乱,期间或许是无暇顾及,因而裴心出现在晋平城时身怀妖气,但暂时脱离了他的操纵,在灾患中救人。牧若虚凭依的族人被斩后,他重新操纵裴心,带着自己的神魂逃逸。” “等等,等等。”孟君山目瞪口呆,“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到了牧若虚的一些记忆。”谢真简单道,“但,还有些地方想不通。” 说话间,此处不知不觉变得炎热起来。 仙门的两人还好,金翅鸟们也没什么不适,只有谢真这个如今本体是花妖的,额头上渐渐沁出细汗。 “是不是有点热。”孟君山自己开始没觉察,不过发现了对方不太舒服,“这炉子可能是开始烧了。” 他摇了摇铜镜,还没等里面的水波荡出来,长明忽然伸手在谢真肩上一带,一圈灵光从后面环绕住他,把热浪隔绝在外。 谢真朝他笑了笑。长明一转头,平淡地看了孟君山一眼。 孟君山:“……” 他真的有点怀疑长明是不是被这花妖下蛊了,不过他还是默默收起了铜镜。灵徽在一旁道:“那后来射月亭中妖物作乱的事情是怎么回事?雀蛇为何要特意找在射月亭中参拜的人下手?” 谢真:“或许正是他的趣味所在。” 灵徽:“太恶劣了吧。” 孟君山忽然一拍大腿:“我懂了!” 众人纷纷看向他。孟君山站起身,不管地上被他画的一团乱麻兼有无数算式的阵法图,一转身踏上祭坛。 这祭坛就放在厅堂中央,雕刻得十分粗糙古朴,没有任何镶嵌装饰,也感受不到什么灵气。孟君山以脚步丈量一圈,笃定道:“起初看它这么醒目,却既不是阵眼也无特殊之处,还以为是阵法中虚虚实实的安排。现在晓得了,它不是阵眼,却是炉心。” 灵徽问:“怎么讲?” 孟君山:“你看阵中两近线两远线并不是在此处交错,但如果把虚线展开……” “就是唯一的定点。”灵徽恍然大悟。 “正是正是!”孟君山笑道。 其他人:“……” 旁边几个均还在迷茫,只有长明听懂了,道:“说结论。” 孟君山:“哦对。总之这个祭坛是白阳峰的‘炉心’,如今虽然不知道牧若虚真身在何处,但他的神魂必然在炉心里操控大阵。” 谢真低下头,仔细看着祭坛上的刻纹。孟君山继续道:“等我们在炉中被炼得七七八八,炉心应当就会发动,不过,这会却有个别的办法:我们率先进炉心去,阻止他。” 灵徽:“太冒险了。” 安子午有点没跟上:“为何危险?” 孟君山道:“神魂离体,是其一。雀蛇一族精通惑控之法,在神魂的争斗中,也无法以其他手段护身,是其二。” 谢真:“我去会会他。” 他转头对长明道:“此事要做个了断,请你为我护法。” “……好。” 长明并不多问。他抬手在谢真额头上一按,银光微闪,谢真感觉脑中清凉之气转过,神魂中好像多了点东西,疑惑道:“这是?” 长明空无一物的手左右晃了晃,他耳边随之听到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音。 “让它陪你进去。”长明低声说,“一切小心。” 谢真一点头,举步踏上祭坛。孟君山道:“我也得去,总要有个通悉阵法的。小灵徽,劳烦你看守一下啦。” 灵徽道:“尽管放心。” 安子午起身道:“我也去。” “不必。”长明说,“若有万一,你还要照顾他们。” 他指了指地上的四只鸟,安子午犹要坚持,但还是没敢和长明辩驳,闷闷地坐了下来。 那边两人在祭坛上站定,孟君山收起铜镜,并指往上一划。 下一刻,两人的身躯同时失去支撑,早有准备的长明与灵徽各自把人接住。灵徽把孟君山在地上稳稳当当地放平,给他双手摆在胸前放好,自觉得十分妥当。回头一看,长明坐在祭坛一侧,正双手揽着那名花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灵徽:“……” 他低头看了看孟君山,放弃了有样学样的打算。 另一头,庚辰已经醒了,鸟眼睛不停转,但嘴巴被安子午捏住了,连怒斥没大没小的主将都做不到。 安子午暗自叹气,给长老顺顺毛。看是看到了,问咱也不敢问…… 那边,谢真神魂甫一离体,便感到自己站在了一处迷雾中。 他一转头,见到孟君山,正要说话,却看到孟君山伸出一只手,颤抖着地指向他,满脸都是天崩地裂的表情。 谢真:“怎么?”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不对。这不是花妖的嗓音,而是…… “谢!玄!华!” 孟君山的嗓子都劈叉了,“怎么是你啊!!!!” 谢真:“……” 他没料到这回事,不过这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做剑仙的年头,比当“阿花”要多上许多,神魂自然也是熟悉的模样。 他点头:“嗯,是我。” 孟君山叫道:“什么‘嗯,是我’!原来你没死吗!到底怎么回事!!” 他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看得谢真不禁唏嘘。论起来,他在仙门中虽声名卓著,众人对他仰慕有之,畏惧有之,但与他称得上知交故友的,也就寥寥几个。 孟君山身为毓秀一早钦定的下任掌门,与风气守旧的毓秀格格不入,倒和谢真这在仙门中也算特立独行的人关系不错。反观家大业大的正清,继任者却脾气刻板,不说谢真,连孟君山都和他处不来。 谢真道:“关于怎么没死的问题,我自己也还没搞清楚,就不解释了。总之,我现在不打算回去。” 孟君山略微冷静下来:“行,你不想让人知道就算了,我自然不会讲。但是,哎,你一走就是十七年啊!世间真是变了许多……” 谢真:“我知道。我还知道,有一本书叫《玄华箴言》。” 孟君山:“……” 他犹豫道:“我也不知这起初是哪里来的,不过绝对跟我没关系。” 谢真:“虽然我确实有点怀疑你……不过你既这样讲,我便相信好了。” 孟君山:“开什么玩笑,要是我写的,我肯定要给你配上图好吗。” 谢真:“……” 孟君山定了定神:“你可真是,吓得我要怎么走都忘了,正事要紧。我想想,先踏坎位。” 迷雾中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辨方向,他的步伐却十分笃定。谢真走在他旁边,听到他嘀咕道:“我就说,刚才看你的架势,还以为你和牧若虚有什么仇,其实你是为了找你家小师弟是吧。” 谢真黯然道:“是。一路追查过来,没想到是这般情况。” “裴心的事情,我们之前也暗查过,但没找到牧若虚的踪迹。”孟君山摇头,“仙门一直怀疑他和雀蛇是一起的,瑶山派了方三在找人,一直没找到,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着。” “他确实已经落在雀蛇手中。”谢真道,“但据我所知,他并未作出有违道义之事。” 他对孟君山简单说了雀蛇一体双魂,且与裴心是旧识一事。孟君山听得连连叹气,最后道:“这个阵法除了需要主持者在其中操纵,炉心还须得以一魂作镇。本来我还在猜测雀蛇用的是谁,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差不多就是雀蛇的另一魂了。” 谢真:“阳魂心存善念,大约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与意志无关。”孟君山解释道,“镇在炉心的神魂是被禁锢着的,什么都不需做,只是阵法运转后,精粹也会流向炉心魂,所以我想主持者必然会选那让他信得过的人。眼下看来,还有什么能比让自己受益更好?这阵法简直就是为雀蛇量身打造的,一套阵法,双份的快乐……” 谢真蹙眉:“雀蛇双生魂之间的争斗,可以说是不死不休,倒不一定。” 虽这么说着,他也不知道牧若虚究竟是怎么想的。观读他记忆时,尽管眼见耳闻都如亲临,但许多感触却像隔着轻纱般,模模糊糊不大清楚。 孟君山停下脚步:“准备一下,要开阵了。” 谢真往腰间一探,那触感如此熟悉,令他百味杂陈。 神魂乃是观照自身,他所佩的,也是他心中的剑。他略一定神,将手按在剑柄上。 “十七年了。”孟君山惆怅道,“孤光原应与你更相配。” 他把铜镜向上一抛,冲散雾气的水光荡起,周围顿时涌出灼热火焰。 滚滚热浪中,他们已置身于一间上下左右皆是赤红的宏伟厅堂中。此处烈火环绕,一副焦土景象,仔细看时,其实与白阳峰中那座真实的厅堂模样十分相似。 正中央,也摆着一座祭坛,祭坛上一柱火焰白中带赤,拔地而起,与穹顶相连。 火柱前立着一人,回过头来,正是牧若虚。 他面上浮起怒气,却在见到谢真的时候,涌起一阵错愕。 “谢玄华?”他喃喃道,“竟然是你。原来你没死。” 那声音带着沙哑,就好像从嵯峨镇边那一天起,他的嗓音就再没有恢复到从前的清亮一般。 谢真根本不想与他多说,但孟君山站在他前方一侧,手在后面摆了摆,示意他拖延一下。他于是道:“你见过我?” “啊,当然。” 牧若虚的眼神有些恍惚,语气也缥缈不定,唇线微微扭曲,拧出一个笑容。比起他在昭云部四处杀人的那时候,他看起来更加不正常了。 他说:“在裴心的记忆里,只有很少的一点画面……他把你捂得很严实,不想叫我看到。” 谢真自学剑的第一日,便晓得剑锋愈利,愈应控制自身的杀心,随着技艺精进,他也从未放松其中坚持。 只是此时此刻,心中泛起的滔天杀意,几乎连他自己也按捺不住。 他沉默不语。牧若虚又道:“这么说,刚才那个也是你。你看到了我的过去,是吧?这么讲起来,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死了,裴心也不会来昭云部,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呢。” 听到这话,孟君山颇为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谢真,感觉他怕不是要马上拔剑上去,把这蛇剁成八段。 谢真却没有如他所想一般冲动,而是平静道:“济世救人,何错之有?” “他济了什么世,救了什么人?”牧若虚冷笑道,“他在晋平救了几个人,芜江又死了多少人?谁叫他当年在昭云救了我,你说他会不会后悔,大师兄?” 谢真淡淡道:“在昭云,他救了一条小蛇,名叫阿若。” “才不是什么阿若!”牧若虚忽然暴怒,厉声道,“是我!” 说话间,他展开双手,一道灰色蛇影在他背后冲天而起。随之而起的,还有炉心四周的烈焰,尽数向他们扑来。 孟君山:“……” 他一没想到谢真这么能忍耐对方大放厥词,二没想到都忍到这份上,牧若虚反倒先气不过动手了,果然疯子真的不能以常理看待。 他原本估计对方也在拖延,因为一旦开打,炉心炼化的过程也将受到影响,结果看这样子,牧若虚更想先把他们都弄死再说。 他匆忙间甩出水幕,将火焰一挡,一边对谢真道:“再争取点时间,我还得再看看这阵……” 谢真只有一个字:“好。” 话音未落,孤光出鞘。 灰蛇的影子占据了大半个厅堂的天顶,火雨纷纷而落。就在这除了热与火,其余万物仿佛都被烧灼殆尽的炉心里,刹那间,绽开一道令漫天烈焰失色的澄明清辉!《 》 27、归去来(二) 一剑之势,令四周火焰齐齐黯淡。半空中蛇影一滞,身躯闪烁几下,重新盘旋起来,催动着烈火继续袭去。 谢真手按孤光,凝神应对。剑气洒出一片辉耀,宛如明月,将他与孟君山掩在其中,挡下了汹涌火浪。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牧若虚看似就在他们上方,那灰蛇却只是一副投影,他真正的神魂藏于阵中不知何处,一时间辨不分明。 牧若虚不知道在这炉心中用了多少功夫,现今驱使起来简直如臂使指。见谢真只取守势,他不禁轻笑一声。 他似乎自觉摸清了对方的深浅,轻喝一声,四下里火焰猛地一收,凝聚成一条巨蛇,朝他们当头扑下! 孟君山就在蛇口正对着的位置,此时仍然双手持着铜镜,镜中水波激荡,衍化阵法变幻。火蛇离他仅有数尺,他也不为所动。 一道剑光擦着他身侧扬起,与声势浩大的火蛇比起来,那剑光几乎一闪而逝。 银辉连成细细一线,自下而上,穿过火蛇的头颅,再如折燕般轻巧地一转,搅散了那团火焰。 火蛇在空中凝滞片刻,猛然爆散开来。烈焰纷舞,风卷炎浪,吹得正中央两人衣袂飘扬。单看这火焰的浩大声势,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被吞噬,不消片刻就要融化其中。 “要是你们打破山体离去,我也不能把你们怎样……”牧若虚的声音在火中回响,“是你们要进炉心自寻死路!” 火势陡然又增,这回他也学乖了,不再试图与谢真硬碰硬,仗着火多势众,一概朝下压去。 这最简单的法子也有其聪明之处,光弧再难承受如此多的火势,悄然碎裂。 谢真神色不变,手腕翻转,剑尖指地,向下一顿。 最前面的一条火舌几乎碰到他飞舞的发梢,千钧一发时,无数虚影从孤光上电射而出,绕着他们周身一圈,冲天而起。 森然寒意压过热浪,道道剑气斩向迸裂的火焰,霎时间,漫天皆是剑影。 穹顶下的烈焰被一扫而空,灰蛇僵在半路,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孟君山道:“千山万剑,自你去后,再无人使得。” 谢真将剑一收,万千剑影汇于手中。从进来就罚站到现在的孟君山总算动了,水光从铜镜中洒出,在地上汇成涓流,沿着玄奥的轨迹一路奔涌,最终从四方汇集在祭坛中央。 水光氤氲,牧若虚愕然道:“什么?” “别躲在里头放火了。”孟君山敲了敲铜镜的边,“——出来!” 在水流的撬动下,炉心阵法终于现出一丝破绽,始终无迹可寻的灰蛇忽地现身,庞大的身躯闪现于祭坛上。 不用多说,谢真已身合剑光,疾掠而去。 灰蛇立刻便要重新隐匿,但被如影随形的剑意锁住,再也无处可逃。孟君山双手相对,铜镜在中间缓缓转动,在奔流的水光指引下,谢真一连六剑,看似落在空处,却回荡起断金裂石的震响。 灰蛇身上有六道锁链将其与炉心相连,此刻被一一斩断,每断一条,他身上的灵光就弱下一分。尽管神魂并不会鲜血飞溅,蛇身也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最后一条锁链斩断后,他身上的雾气一卷,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 大势已定,厅堂中的火焰渐熄,谢真居高临下地望着牧若虚,剑尖指着他的咽喉。 孟君山等了一会,见谢真半天没有动作,疑惑道:“怎么?” 谢真归剑入鞘,问道:“阿若?” 那少年点了点头,伤感地笑了笑:“嗯,是我。” 孟君山也听谢真讲过雀蛇一体双魂的事情,现在一看,虽然面貌还是一样,但好像内里完全换了个人。 “这就是那个善魂?”他审视地看了看对方,“看来我猜错了,炉心里不是他。” “炉心魂……你们对这阵法确实所知不浅。” 阿若的语气全然不似方才,十分温柔:“多亏两位,阻止了……牧若虚,否则对昭云部,对这世间,又是一场劫难。” 他看向谢真:“你就是裴心的大师兄吧。” 谢真:“是。” 阿若坐起身来。他的身影半虚半实,宛如影子从正体上脱离。随着他的起身,另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留在原处,双目紧闭,似乎正处于无意识的苦痛中。 阿若低头道:“我知道,两位是来阻止白阳峰阵法成形的。我会将阵法关停,然后我们也会烟消云散。在那之前,多谢你,让我有讲几句话的时机。” 谢真默默点了点头,孟君山也走近过来,听他说话。 阿若对谢真道:“你曾见到我与牧若虚的记忆,或许你也有疑惑,为何牧若虚一定要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这关乎雀蛇一族的秘密,原本应当永远封存在牧氏族人的心中,但仅存的牧氏就只有我了,我希望,至少能有人知晓。” 雀蛇一族,原本并不是这令人又惧又怕的模样。霜天之乱再往前,他们只是隐居在桓岭中的一支妖蛇部族,没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也不会发什么疯,平平常常地活着。 关于他们先祖的经历,经历了昭云部的变乱,许多已经不可考。能确定的是,雀蛇族首个将魂魄一分为二的孩子出生,是在先王陵空在位的时期。 根据传说记载,雀蛇族那时并不会这操纵人心的术法,他们是修炼了一种法诀,才导致全族乃至子孙后代都拥有了这受诅咒的力量。 “也就是说,你们是后来才变成一体双魂的?”孟君山讶道。 阿若说:“这便是我们的秘密。并不是一体双魂,而是魂魄的两面。” 常人心中,总会有些善念与恶念,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之间。但雀蛇的阳魂与阴魄则将善与恶割裂开来,阳魂主善,阴魄为恶,他们虽有各自的意识,却仍然是同一个魂魄。 “阳魂与阴魄,同一时间只会有一方居于主位。”阿若轻声道,“阴魄,那个自称牧若虚的,另一半的我……他不是想要作恶,而是只有心存恶念的时候,他才是他,否则,他就是我。” 话说的有些拗口,但谢真已经懂了。 “他太想要一个‘自我’了。”阿若垂下眼睛,“当善念占据上风时,我是牧若虚,而他只是在我睡梦中或者无意识时,偷偷出来看一眼的阴魄。如果他不为恶,那么他就不是牧若虚,不是任何人,不存在于这世上。” 孟君山也明白了:“所以传说中你们陷入疯狂,也不是真的发疯,而是魂魄两面在互相压制?” “是的。”阿若道,“我的族人们,每一个都在这其中挣扎。但阳魂常常并不觉得消失难以接受,不像阴魄那样疯狂地想要证明自己活着……所以在这番争斗里,一旦阴魄压制了阳魂,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我也一样,我被阴魄压制多年,直到你们将他重伤,我才终于出来。不过我没有魂飞魄散,因为……” 他闭了闭眼:“因为我也有苟活于世的理由。” “因为有人想要救我,有人在乎世上有一条叫阿若的小蛇。” 谢真记起他与长明看到的书册记载。因为饱受疯狂之苦,雀蛇族人不是自戕,就是由族人把已经彻底发疯的同族处决,大约正是因为这样,那些阳魂对人世并无留恋,他们或许相信一旦被阴魄压制,唯有一死而已。 “裴心,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我害成这样。”阿若努力忍着眼泪,“第一次,他没有立刻杀了我,以为我还有得救,被我逃掉了。之后,他遍查典籍,寻得将一体双魂分离的方法,独自来找我,想要击败牧若虚,把我救出来,但是他完全弄错了……” 他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他弄错了,那是我,牧若虚就是我。杀了人,犯了错,做下恶事的,是牧若虚,也是我。” 亲眼见到雀蛇一族这扭曲惨烈的命运,孟君山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真抬起衣袖,为阿若擦了擦满脸的眼泪。 阿若哽咽道:“那一次,牧若虚后悔了。我差一点就能反过来压制他,于是他便用疯狂的恶行来保持自我……” 牧若虚操纵了裴心,却不敢让他再去做什么事,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压制阿若,一边控制一名雀蛇族人,引发了芜江的大乱。这番操控,他将一大部分神魂的力量都寄身于那名族人身上,到了最后,整个被他临时拉来的妖军都有渐渐失控的迹象。 也就是在那时,裴心暂且脱离了他的控制,在晋平城上岸救人,却不敢与仙门中人相见。当牧若虚寄身的那名雀蛇被正清门斩杀,他脱身的神魂马上控制还没走远的裴心将他掳走,随即远遁桓岭。 元气大伤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几乎把白阳峰上的族人屠杀殆尽,开始在白阳峰中布置阵法。随着他日渐恢复,他又把金翅鸟安氏的长老接连控制,安子午因为身佩昭云部主将的玉印,才逃过一劫。 白阳峰中的大阵,是先布炉心,再布流火。就在炉心即将完成的时候,一直被牧若虚操纵着跟随左右的裴心,忽然向着炉中一跃而入! 孟君山分外担忧地朝谢真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更加担心了。他看到,谢真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 “他想要毁掉这个阵法。”阿若喃喃地说,“牧若虚都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在最后时候喊了一句‘阿若’,我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再让我,让牧若虚害死更多的人了!如果你们没来,在炉心烧成的一刻,我会竭尽全力燃烧魂魄,这是唯一的机会,即使白阳峰的流火还是会使昭云部受难,但只要能杀死牧若虚,也算到此为止。” 他咬着牙,半天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牧若虚还是救下了他的一点神魂。”他将半虚半实的手放在祭坛上,“他把残余的神魂放在炉心,当大阵完成时,或许就可以略作修补。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如果我要毁掉大阵,也会毁掉他最后的神魂。但是,你们来了,我不需要引动阵法,也可以让这一切结束了。” 阿若重新抬头:“请你们告诉他,阿若……牧若虚,再也不会害人了。” 他话音一落,身影中倏忽涌出无数火焰。 在火焰中他睁大眼睛,望着祭坛的方向。原本与他分开的牧若虚的身影也燃烧起来,穹顶之下的烈火与他们身躯中的火焰向呼应,一明一灭,不再有方才的狰狞与疯狂,仿佛在无声在为他们送葬。 在他们即将消散的时候,牧若虚睁开了眼睛,面上涌过万千情绪,最终归于一片空白。他想也不想地转过身,要往祭坛那边奔去。 阿若一把抓住了牧若虚的手臂,反而被带得一个踉跄,双双摔倒在地。牧若虚显然已经有大半身体不听使唤,但仍然想要朝着祭坛爬过去,被阿若从后面死死拖着,当他伸出的手就快碰到祭坛边缘时,两人的身影同时灰飞烟灭,只剩下在火光里飘飞的余烬。 在这个瞬间,祭坛的中央裂开,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光。 一个淡薄的身影在闪烁的火光中现身。他背着一把银弓,年轻的面孔上,是略带腼腆的笑容。 他看到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时,啊了一声:“大师兄?” 谢真轻声说:“小裴。” 他走到裴心面前。裴心早已经不是那个被他拎来拎去的小孩子了,他快要和他一般高,手上满是拉弓搭箭时留下的薄茧。 “大师兄。”裴心说,“大师兄,我应该……我应该已经死了吧。我办了很多错事,对不住,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讲……” “不用讲了,我都知道。”谢真说,“小裴,辛苦你了。” 裴心猛地抱住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呜咽地痛哭起来。《 》 28、归去来(三) 孟君山以前有次喝酒的时候讲:忽然想起琐碎往事,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他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貌似有些道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意义的话,以至于谢真总觉得,假如一定要有一本箴言合集流传,那也应该是孟君山的而不是他的。 此时此刻,他又不由得记起了这一句。 他想起那会儿他问裴心想要怎样的弓箭,裴心说:想要一把银色的,很亮的。 他当时只道少年人喜欢漂亮东西,寻来许多天材地宝,请隐居在晋平城的匠人为他打了射月。那匠人的作品大多朴素,对谢真找来的华丽设计各种不满,好不容易才被他说服,完成之后,直说他这辈子也没打过如此招摇的兵器。 但成品确实精美绝伦,刚拿到手的时候,裴心爱得不行,睡觉都要抱着,第二天腰上被硌出一排红印子,被霍四好一通嘲笑。直到后来,谢真才知道,裴心一直很羡慕孤光出鞘时的银辉璀璨,于是他从小就立志,想要将来也能这样闪闪亮亮。 那时提到瑶山的小师弟,谁不称许,谁不喜欢?那样一个明朗潇洒,如珠如玉的少年。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谢真说,“再哭就叫你去泡瀑布了。” 裴心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擦了擦眼泪:“大师兄,你还活着?” 谢真:“刚活过来。” “太好了。”裴心低声说,“但是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在牧若虚的记忆里见到的裴心,无论是隐居山林的安然自若,还是惊变后一如往常的镇定,他总是看起来十分沉着。仿佛再大的祸事临头,他也只会尽他所能,做他所做。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或许也曾迷茫不定。当初带他修行,教他道理的那个人,在那些时刻并不在他身边。 “也不必这样讲。”谢真道,“我也曾有许多想做的事,最后还不是咔嚓一下死了。” 裴心:“……” “世事难料啊。”谢真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只消对得住你自己就可以了。那天救了从山上掉下来的小蛇,你后悔吗?” 裴心抬起脸,就如他想的那样道:“再来一次,还是一样。” “好。”谢真说,“这才是我们小裴。” 这时候,他们脚下的祭坛开始摇晃起来,裴心的身影也时明时暗,闪烁不定。 “要出去了!”用水流维持着阵法的孟君山喊了他一声,“但是要出了炉心的话……” 他不用说完,谢真也领会他的意思,一旦离开炉心,裴心这一点微弱的神魂,恐怕也将散去。 “能再见到大师兄,已经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啦。” 裴心后退半步,取下背后的射月。对于这柄他视若性命,却在自断一臂之后再也无法拉开的银弓,他手指从弓身滑过,珍惜地抚了抚。 然后他挽弓向前,箭如飞光。 第一箭,将这摇摇欲坠的殿堂破开一条缝隙。第二箭化为飘洒的银辉,铺开一条宽阔道路。最后一箭,一直飞到火焰无法抵达之处,将黑暗敲开,道路的尽头顿时大放光明。 裴心放下弓,就像每次检查完功课时那样,扬起脸得意地一笑,然后撒娇道:“大师兄,你带我回去吧!” 熟悉的话,熟悉的面孔,谢真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你拉弓用的是腿吗?自己走。” 一旁的孟君山:“……” 裴心忍不住大笑起来。谢真道:“不过,这次可以破例。” 他转过身,裴心愣了一下,跳到了他后背上。 谢真被砸得一个踉跄:“你怎么变得这么沉啊?” “有吗?”裴心挠挠头,“长个儿了嘛。” 谢真背起他,往那条路上走去。随着他步伐向前,裴心的身影也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不见。 就在他踏出厅堂之前,谢真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音。 下一刻,神魂复位,他睁开眼睛。 他稍一动,长明立刻察觉。接着一道银光从谢真眉间飞出,重新落进他掌心。 谢真转过头,却见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心念转动,便想到其中关碍:“你给我那个铃铛,不能离开你的神魂?” “不是什么大事。”长明拉着他起身。 谢真仍觉担心,但这会确实不适合细说。旁边孟君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和低头察看他状况的灵徽脑门撞脑门,各自唉哟一声,金星乱冒。 安子午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带子,把四个长老前面两只后面两只捆在身上,弓提在手中。厅堂门前的流火已经退去,只是墙壁中仍然还有跃动的赤色。 孟君山活动一下手腕,道:“阵法已停,我们出去吧,这火还要烧一阵。” 谢真:“稍等。” 他对长明低语两句,长明点点头,一道火光沿着祭坛绕了一周。祭坛周围原本一触即发的流火,此刻也驯服地避开,任由他的火焰烧灼着灰黑的岩石。 几息的功夫,祭坛从中间裂开,众人看到一名少年正躺在其中。他侧身蜷着,抱着一件用外衫裹着的东西,神情很是安详。 安子午:“这是……” 谢真:“是牧若虚。” 安子午愕然戒备,但那具身躯立刻燃烧起来,渐渐消散。片刻后,只留一堆飞灰。 在尤带高热的余烬中,躺着一把皎洁如月的银弓。 没了流火的威胁,他们不多时就出了白阳峰,回到天枢阁前。 此时已是深夜,白阳峰上阵法已破,但最后的火焰仍在静静燃烧,使得那奇险的峰脊如同一把幽暗的火炬。 这壮观景象引得昭云部众纷纷出来观看,住得远的没有经历之前那一遭疏散,还不知道有场劫难与他们擦肩而过。 安子午身上挂着四只鸟,虽然事情也算解决,但他仍不知道在炉心阵里,以神魂入阵的两人经历了什么。 他先看了孟君山一眼,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指了指那花妖:“你还是问他吧。” 这便是把决定说什么,或不说什么的权利交给了谢真。 谢真此时却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强撑着的镇静,潮水般的疲惫与悲伤席卷了他,但他还是握着射月,想了想,道:“主将,雀蛇一族……” “明日再说。” 长明一开口,少见地直接打断了他说话。他不容置疑地一手放在谢真肩上,对安子午道:“劳烦,先寻地安置罢。” 以往王庭来访昭云部,住的都是天枢峰上的别院,这次长明屏退他人,与谢真一同进了里间。 谢真待四下无人后,才问:“不要紧吗?” 长明翻手,掌心中托着那枚银铃:“这是王庭的圣物,平时寄身在我这里,只是离开与回返时会有些震荡,没什么大碍。” 谢真知道长明这么讲就是真的没事,终于放下心来,将射月放在案上。 长明:“不如先歇息。” 谢真微微摇头,心知此刻千头万绪,睡是肯定睡不着的。 若是他刚活过来那会,他肯定选择去练一晚上剑,练到心境澄明,再无挂碍为止。不过,他现在倒更想把那些都讲出来。 他已经尽量简略,但这个故事还是说了很久,长明就在他对面安静听着。 谢真缓缓讲述,恍惚间觉得他讲的仿佛不是于他有切骨之痛的往事,而是一段光怪陆离的怪谈,或是民间话本里曲折的传说。及至讲到在炉心阵中所见所闻,他数度顿住,良久才能继续下去。 待到全数说完,恰好灯烛烧尽,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幽暗。 长明起身,没有去点灯,而是将竹窗推开。天枢峰上四周一无遮挡,从这扇窗户,正可以看到北天明灭的群星。 谢真怅然道:“我对小裴说世事难料,可是这样,我又何尝能释怀。” 长明:“想哭就哭吧,我不看。” 谢真:“没有的事。” 他也走到窗边,与长明并肩站着。许久,他说:“总归还是我心境不足,活了这么些年,却没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 “这个,我倒是略有体会。”长明道,“是不大好过。” 谢真一怔,转头看他。长明说了这句,似乎也觉得唐突,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那比谢真记忆中成熟了许多,至今仍偶尔会感觉陌生的侧脸,无端让他心中涌起一阵汹涌的酸楚。 只听长明低声道:“你做惯了别人的依靠,但你自己总也要有蒙着被子哭的时候吧。” 长明这些日子话一向不多,忽然说了这么一段有些孩子气的话,让谢真仿佛一下回到从前,不由得莞尔:“我是大师兄,我不会在被子里哭。” 长明:“真没有过?” 谢真:“没有就是没有。” 夜凉风轻,他久久望着天际,半晌道:“明日,我想去那个叫密岚的镇子看一看。” 第二日起身时,长明已经在等他了。谢真道:“我先去跟主将交代下事情经过。” 长明:“我已经与他说过,你不用管了。” 谢真知他体贴,心下一暖,不再多说。长明把西琼留在天枢峰处理后续事宜,两人轻装简从,从桓岭向南,沿着当初裴心与阿若走过的道路,到了密岚镇外,在林中找到了那个木屋。 在牧若虚的记忆里,自他与裴心在晋平城交手后,就再没回过这里。谢真本以为此处应当已经荒废,却没料到,这里处处一如当年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院中的菜地青翠灿烂,长得横七竖八,生机勃勃。旁边是两个木桩,不远处挂着那个用藤条和毯子搭成的吊床,门口摆着一个破了个口的陶罐,里面插着一把花,已经干了。 长明停在附近一棵树边,以手中火光一晃,树干上便现出些弯弯曲曲的深色纹路。他看了看,就道:“设了阵法,把这片院子都罩在里面了。” 谢真:“是什么阵法?” 长明:“风雨不侵,百邪莫入。手法古老,做起来费工夫,现在很少见到谁用。” 这么一讲,谢真就知道这应该不是裴心的手笔。长明又在周围看了看,远远近近,大约四十多棵树上都有着阵纹,恰好绕成一个圈:“这些都是徒手刻上去的,不用术法,只用一把小刀。” 谢真看着那些刻入树干的纹路,非但复杂,线条也十分细致。他还挺难想象牧若虚拿着把小刀,趴在树边一点点往上刻的样子。 他见过牧若虚的记忆,此时就如同回到了阿若与裴心住了数年的家一样,对他讲:“小裴以前就坐在这里,擦他的弓,做些手工活……” 他推开小屋的门,那个皮鼓就摆在进门的地方。裴心在瑶山的居处非常清净,特别是他不远处就住着恨不得把整个王府都搬来的霍清源,两相比对,更显得他起居过于简素。 但这个小屋却不同,地方不大,收拾得很干净,但到处都放得满满当当。 桌前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背有点斜,好像打的时候还不太熟练,另一把就很方正。立柜缺了一只脚,用一块发亮的青色石头垫上了,一旁搭着的罩巾上面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胖蛇。墙上挂着一张用染料在磨平的树皮上作的画,线条挥洒自如,像是一根树枝上站着一排松鼠,又像湖边挂着几条鱼干。 长明也站在他旁边看,半天道:“……很写意。这画的是什么?” 谢真指着那支最大的松鼠:“这个大概是我。” 长明:“……” 不用他继续说,他也大概猜到,剩下的四个就是他的师弟们。 这画里画的是什么,连阿若都不知道,谢真却一眼就明白了。只是,裴心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远离瑶山的林中,画了一幅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他也并不能了解分明。 他伸手要取下这张树皮,想了想,又放弃了。长明道:“你若想,我叫人把整座屋子搬回去。” 谢真:“……” 他心道这孩子当了王果然手笔不一样。长明尤在等他回答,谢真无奈道:“不必了,就让它待在这吧。” 他又去后间看了看,那边是阿若的住处。走到床边时,他忽有所感,腰间的海山也轻轻一颤。 他挪开阿若床上的枕头,下面赫然是一把裹着皮鞘的剑。 谢真将剑缓缓抽出,眼前呈现的是一名剑客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剑刃光泽黯淡,蛇鳞纹上干涸的血迹已经发暗。当初染血时不曾擦拭干净,致使宝剑蒙尘,或许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锋利。 他对长明道:“这柄剑,是打造射月那位师傅的遗作。他在世时最关切打出来的兵器有没有被好好对待,要是见到这场面,非得气活过来,把买这剑的揍一顿不可。” 裴心与阿若去买剑那一节,他之前只是大略说过。长明问:“这剑可有名字?” “十年。”谢真道。 自它得名至今,也正是十年。 这十年间,阿若没有种十年的菜,裴心也没有打十年的猎。空空荡荡的小屋,已经再也等不回在里头烧饭的两个人了。 谢真还剑入鞘,把它放在枕上。半晌,他说:“要不你还是转过去吧。” “……” 长明在原地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没听他的,一步向前,把他揽了过来。 须臾,他的手轻轻落在谢真后背上,感觉泪水渐渐浸湿了他肩上的衣衫。《 》 29、归去来(四) 西琼面前有三堆卷册。左边那堆看过,右边那堆还没看,中间一堆是挑出来的。除了中间那堆小一些,左右两边,全都摞得比他还高,摇摇欲坠,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他看了看日头,又往嘴里塞了两粒茶,就着那苦得让人打寒颤、细品又带着一丝清香的滋味,打起精神地继续看。 正读得出神,窗户忽然被推开,安子午探头进来:“西琼,你还在这?” 西琼险些把茶叶给咽下去。等看清来人,他才揉了揉额角:“是主将啊……我还没看完。” “也不能一直看啊。”安子午趴在窗台上,撑着脸说,“我派小晴来照顾你,结果她连门都进不去,还跟我讲,你两顿没吃饭了。” 西琼:“有这回事?小晴是谁?” 安子午:“……” 西琼看着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回想片刻,记起好像是有个侍女带他过来,让他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是他一进藏书塔开始翻检卷册,马上忘了时间,都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 而且,他想了想,这地方难道不是四层塔上? 他站起身往外一看,果然发现安子午半个身子悬空,脚尖点在下面那层屋檐,晃来晃去。 西琼:“主将,注意形象啊。” 安子午耸耸肩,在窗台上一撑,轻轻松松翻了进来。天枢峰上多是有翼的妖族,少年人经常这样有路不走偏要上天,不过藏书塔出入都需批示许可,能这么翻窗进来的,也就是一部主将了。 虽然如今王庭威严日盛,三部多有敬畏,可昭云部能让他进到藏书重地,随他翻阅,也还是因为刚刚消弭无形的一场大难。 自上代主将殒命以来,昭云部多是“庚”字四位长老当家,但就雀蛇一事,他们先是错失良机,后又被牧若虚所控,险些酿成大祸,可谓颜面扫地。 现在被谢真刺伤那个长老正卧床休息,被长明烧到的那几个更惨点,羽毛从脖子秃到后背,个个闭门不出。 于情于理,帮他们解决了这大麻烦的王庭想要查阅牧氏一族相关的典籍,他们都讲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安子午左右看了看,不由分说地拉起西琼:“再不吃东西你要饿死在这里,我可没法跟长明殿下交代。走走走。” 西琼这回确实感觉有点饿,于是便在书册中夹好签记,跟着安子午走了。 两人回了主将在天枢峰高处的正堂,西琼以往来过不少次,在正堂北向有一座楼阁,是安氏长老们议事的所在。 此刻庭前冷清,大门紧闭,唯有两侧的松叶寂寞地摇曳。 见西琼往那边看,安子午道:“诸位长老都在休养,议事堂不知何时能再开了。” 西琼道:“这段时间,你少不得要劳心费力。” 安子午含笑道:“正是职责所在。” 这位始终被长老们处处压制的年轻主将,此刻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他看了看西琼,摇头道:“接下来,也不知道部内又有多少流言蜚语。说不定也会讲,便是我不顾父仇,联合牧氏遗族,上演这一出里应外合,争夺权柄的阴谋。” 西琼皱眉:“这话还是别说吧。” “也就和你讲讲。”安子午无所谓道,“不过你也知道的吧,西琼,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说。” 西琼对于昭云部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算有些了解,心知安子午也并非夸张。左右无人,他敬称便也不用了,问道:“你这么说,想必已经有应对办法了?” 安子午:“嗨,要什么应对啊,敢说的一律发配到北山去挖翡翠咯。” 西琼:“……” “哈哈哈哈,逗你的。”安子午看西琼满脸欲言又止,扑哧一笑,“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不久之后就是雩祀了,本来应该请长老们去一两位的,这下去不成,我准备叫我的堂兄弟们代替,你觉得怎样?” 雩祀,在古早时曾是求雨的祭祀,流传至今,已经变作祈求部族福泽绵延的盛事。在先王时,这祭典只有面子意义,不过也是三部唯一会遣人去往王庭的时候。长明继位后,还是第一次要举办这种仪式。 西琼知道王庭为了这次的雩祀准备了许久,绝不仅仅是走个过场而已。本来他这段日子就一直在忙这个,谁料到最近殿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天天让他跑腿去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吧,从昭云部牧氏一事来看,并不是完全的莫名其妙,只是让他特别措手不及而已。 按照长明的安排,三部来参加雩祀的族人,也是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如今昭云部的长老来不成,来些金翅鸟血脉的后辈,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你把他们送过去,那几个长老不是更担心了吗。”西琼看他。 安子午坦然道:“是啊,也给他们添点堵。放心,没谁会惹事的,顶多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点。” 西琼:“哎,你给他们留点面子吧。” “我只跟西琼抱怨一下呀。”安子午笑眯眯地说,“总之,我给你打过招呼了,要是有什么不服管教的,不用看我的面子。” 西琼啧了一声:“行吧,我知道了。” 他们信步走过横贯半空的长廊,落日西沉,余晖照在昭云主将的衣袖上,映出一片金辉流溢的光彩。经过偏厅时,西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排各式各样的弓箭中,有一个突兀的空位,好像是刚刚卸下去的。 安子午爱好收集这个,他一向知道,不过墙上少的那个他也记不起来是什么了。安子午注意到他的目光,道:“那里原来是一把银弓。” 西琼:“你取下是因为……” 安子午:“那日我见到射月,才知道模仿它的,都只会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而已。” 他们也听长明简略说了雀蛇牧若虚的事情,虽然所知不详,只是知道裴心此前讨伐牧若虚,如今已经身故。安子午叹道:“不能亲眼一见射月主人,实在遗憾。” 西琼虽然查过裴心的踪迹,却是没有同样使弓箭的安子午那么多的情怀,他更多地在思索这件事背后的东西。 一开始他来到昭云部时,以为长明想知道裴心的踪迹,是为了追查雀蛇牧若虚,这也比较符合他的作风。不过,他这几个查阅典籍,联系前后事情,越想越觉得,他好像本来就是要找裴心,而查到牧若虚,引出昭云部的一串事件,反而像是碰巧为之。 所以问题就回来了:长明为什么忽然间要查裴心? 西琼早就知道,自家主君对瑶山的态度有些古怪。他是被长明一手提拔,只为他效劳,长明不计较他的出身,且将他弱小的部族也一并照顾,凡是妖族三部之内的事情,无不与他推心置腹。只不过,在对待仙门、特别是瑶山的事情上,长明常常会做出些令他难以理解的选择来,让他完全搞不明白。 裴心此前一直销声匿迹,与王庭毫无交集,这次长明想起来找他,总不会是没有理由。 那么……会是那个花妖的原因吗? 他不由得想起了突然出现在长明身边,名叫阿花的神秘花妖。说神秘,长明也没有禁止他去探查,但西琼除了知道这个花妖是从静流部来的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说起来,那个叫阿花的公子,西琼可知道他的来历?”安子午问。 西琼正想到这里,就被安子午吓了一跳:“这个,我不便议论。” 安子午理解地点了点头,西琼却有点忧郁,心道就算是我能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懂了。”安子午说,“琴台之事嘛。” 西琼:“……咳咳咳咳咳!!” 这是一段三部中耳熟能详的典故,曾有一位王为思念故乡的爱妻修建了一座华楼,称为琴台,流传至今,琴台便多代指深泉林庭的王后。 西琼大为惊恐:“没有吧,你别乱说啊!” “没有吗?”安子午纯真地看着他,“我见他风姿不俗,长明殿下也对他十分爱重,这不是好事吗?” 西琼:“……” 虽然他确实也没见过殿下对谁那么和颜悦色的样子……但是满打满算,殿下跟他才认识几天,连半个月都没有吧! 他不得不严正声明:“你想多了,可别在殿下面前提起这事。” 安子午眨眨眼睛:“哎?好吧。” “殿下一向不近女色……呃,也不近别的色,反正就是不喜欢这些。”西琼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还没停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当年他第一次来昭云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连舞姬给他斟酒他都不喝的,总之你不要八卦了!” 安子午忽然看着他身后:“那边,是不是殿下回来了?” 西琼一回头,隔着挺远的距离,正看到崖鹰载着他们两个,落在别院附近的平地上。 那花妖先是从鹰背跃下,长明随后。接着长明不知道说了什么,花妖停下脚步,长明伸手把他束发的带子理了理,可能是看实在理不好,索性拆了重系,几下弄完,两人便并肩边说边往前,一直走进了院子里。 西琼:“……” 谢真在院子里支了个小炉子,用一路回来采的药草煮了一锅黑乎乎的汁液,稍稍放凉,过滤两次。这些他都不假手他人,做完后,拿一块布巾拧得半干,端起药回去。 昭云部还有些事宜没处理完,长明一回来就忙,两日都不见人影。谢真回了房,把“十年”抽出,横在案上,蘸着药小心擦拭。 虽然手上在做这件事,但他尽量不叫自己去多想什么。剑刃上的斑驳血迹被擦去,渐渐现出当初波光闪烁的明亮来,可他的心境却无法如往昔平静。 或者说,自他死过一次,早就全然不同了。 逝去的先代掌门曾对他讲:你天资非凡,且有大毅力,是不是觉得倘若你认定一件东西,仿佛想做就能做到? 但人活一世,总有些遗憾,是力不能及,刀剑无用。 他把今日份的药用完,收拾一遍后,雨水忽至。空中霎时全都是草木润泽的气息,微风卷着雨滴,飘入半开的窗子。 他转身去关窗,却见眼前的水幕里,雨丝相互勾连,汇成一幅晶莹闪烁的图案,看着像是有个人在打伞。接着,那个巴掌大的小人还伸出手,左摇右晃,朝他招了招,仿佛在说“来呀来呀”。 谢真:“……” 不用想都知道这玩意是谁的杰作。他随手搅了两把,把图案打散,示意知道了,取了外衣出门。 在屋檐下,他碰到回来的长明。长明眉头深锁,见到他道:“孟君山在外面。” “我去和他聊聊。”谢真说。 关于孟君山知晓他身份一事,谢真已经告诉过他。长明闻言顿了片刻,点了点头,与他擦肩而过,回了房间。 谢真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心事,想着回来再问。出了院子,孟君山撑着一把纸伞,风度翩翩道:“赏光一叙?” 谢真:“你自己就是玩水的,打个伞是否有些多余。” 孟君山:“……” 谢真也没带伞,便走进他伞下,孟君山不爽道:“怎么打我的伞还要挤兑我!” 谢真:“可以不打。” 他翻起风帽给他看了一眼。这件外衫是静流部的作品,风吹不进,雨泼不入,兼能挡日晒。 孟君山:“……” 他算是没话说了。两人撑着伞,沿着院落间的回廊,走上一座四下无人的阁桥。 自白阳峰那日无意间揭开身份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独处。孟君山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你就不打算回仙门了吗?” 谢真:“不回。” 孟君山:“也不管你师弟们了?” 谢真:“现在门里那三个,我听说过得都还行。” 孟君山看他神色,仍不知道他这话是否出自真心。他说:“封云确实不错,方三霍四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但是你就能按耐住,不去看看他们?” 谢真平静道:“如今瑶山已经不需要我了,何必徒增烦恼。” 孟君山半晌才说:“这话说的,真不像你。” “死了一遭,总会有点改变。”谢真道。 孟君山沉吟片刻,正色道:“当初镇压天魔,我是事后才知道。你这么想,我也说不了什么。” 谢真不语。他放缓语气:“但你如果想回去,不用在意你现在的模样,也不用担心这些年来的变化,没人敢说三道四。” “……不是因为这些。” 谢真终于道,“当年的事情不止这样,许多东西我自己也没想明白。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孟君山紧皱眉头,半晌才道:“你从小在仙门长大,如今在妖部怎么能待得习惯。” 谢真:“没什么不习惯。砍柴手法还有所精进。” 孟君山:“长明竟然让你去砍柴?!” 谢真:“不是他让我去。再说砍柴怎么了,画画的就瞧不起砍柴的吗?” 孟君山:“……” 他看谢真心意已决,只好不再劝。两人默默看了会雨,他又道:“说到长明……他早知道你活过来了吧。” 谢真顿了顿,才道:“我本来也没想叫长明知道,不过,世事难料。” 孟君山:“我就说,长明怎会忽然性情大变,跟人如此亲近。现下知道与他搂搂抱抱的是你,倒也不奇怪了。” 谢真:“……” 他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确实搂也搂过,抱也抱过。 长明以前好像并没这个习惯,不过话说回来,他当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会昏倒,一会又发热的。 “算了,我可管不了你们。”孟君山道,“我明日就回门中复命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这次雀蛇的事情,我得如实汇报。我们毓秀就算了,正清那边,可能不太好办。” 谢真:“怎么?” 孟君山:“正清一直觉得裴心就是和妖蛇一路的,虽然如今知道了事情真相,但从结果来说,他确实是……身不由己。” 他颇为担忧地看了对方一眼。谢真道:“人都不在了,说这个又有何用。” 如今再提到裴心,孟君山尚且小心翼翼,可他已经没有那股郁积心头,无处宣泄的窒闷。在长明面前十分丢人地掉了一次泪后,那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悲痛重新被包裹完好,妥帖收藏,让他又能拿出一副不动如山的态度,可以摆上去应对往后的岁月。 孟君山:“我是说,瑶山肯定会派人来查这件事。你要是真不想见他们,还是早点离开昭云部。” 谢真:“我知道。” 孟君山:“行,你心里有数。我回去了,这个你拿着。” 他把一枚长而薄的小巧玉牌递过去:“毓秀内门弟子的令牌,万一你跑到仙门去乱转惹了麻烦,拿这个还是能唬一下人的,要是闹大了,我还能来给你收拾下烂摊子。” 谢真接过,翻到背面看了看:“这个,是你预备给自己徒弟的吧。给我拿去了你用什么?” “没关系。”孟君山摆手,“你看我一时半会像是会收徒弟的样子吗。” 谢真:“话是这么说,但是你师门长辈要是知道你把令牌给了个妖族,非得气死不可。” 孟君山:“这有什么,他们又管不了这么宽。” 谢真:“我明明记得你师傅什么都管,还想给你介绍道侣来着。” “没辙,”孟君山说,“我已经成过亲了。” 谢真愕然:“什么?” 孟君山将一边的袖子向上挽起,谢真看到他手腕上系着一圈红线。上头没有任何灵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材料,就是普普通通一根线。可这样普通的一根线,放在他身上,就显得哪里都不搭配。 谢真:“这……定情信物?” 也太朴素了点吧,他心说,不像是这人的作风啊。比起这个,号称寄情山水无牵无挂的孟君山竟然还有这么一遭,着实让他震惊了。 而且他当初在流束那边听到的八卦消息里,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算是吧。”孟君山道,“现在老婆已经走了,就每天看看红线,假装自己还有老婆这样子。” 谢真:“……” 孟君山:“得怪我。一言难尽啊。不说这个,走了走了!” 谢真回到别院时,长明正在屋檐下看雨。 “怎么不进去?”他疑惑道。 长明转过头,看了他片刻,又把头转了回去,淡淡地问:“你要回瑶山了?” 他那乍看起来冷漠,其实十分闷闷不乐的神态,让谢真顿时回想起从前他们一起出游的时光。那会当他们分别时,长明总是要这么问上几遍,“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回去”,问完了自己又不开心,一个人独自生气,让他很没办法。 及至在这时候,听到他这么问,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从菱湖回来后,长明从来不问他要不要回去。 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愿提起。 谢真走到他旁边,说:“不回。” 长明本来侧身背对着这边,闻言顿了一下,才回过头看,正好和对方的视线碰在一起。他垂下眼睛,状若无意地问:“接下来怎样打算?” 谢真:“年后的仙门众议,我想去看看。在那之前,先琢磨下能不能把神魂不相容的事情解决了吧。” 长明:“那么,同我回深泉林庭如何。” 谢真一怔,随即笑道:“好。” 长明认真地看着他,也微微一笑。 那笑容与往昔意气飞扬的少年模样不同,多了些他说不明白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现在他得稍微仰起视线去看,总觉得其中有些一时间无法分辨、朦胧不清的寂寞与温柔。 长明说:“对了,有件事情。之前还不大确定,不想害你空欢喜一场,如今多少弄清楚了。” 他把那枚银铃取了出来:“本来想是叫它保护你,但是机缘巧合,它把一点散碎的神魂收在了里面。这几天用灵气修补,虽然还很少,但已经可以辨认出来……” 谢真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长明轻轻捉起他一根手指,与铃铛相触。 一片银色的光雾从铃铛上蔓延出来,当中有一个背着长弓的虚影,小到可以躺在掌心里,蜷缩在雾气中间,睡得正香。 风过层林,雨流如织,山中夏日的黄昏,夕空尽处传来隐约远雷。而在他耳边,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宛如人间天意,在他指尖上响起的心跳声。 【第一卷·完】《 》 30、寻旧迹(一) 夏末,月缺转盈后的第一个清晨,王驾自桓岭返回深泉林庭。 与三部中列道相迎的盛况不同,自长明继位以来,就很少在自己的地盘上搞什么排场,他的部属也习惯了这种作风。因而当鹰车穿过疏云,自晨曦中悄然而至,并没有打破笼罩在朝雾下的宁静。 鹰车降落在右院,迎接他们的只有两名平日里照料崖鹰的部众。此处视野开阔,虽不在最高处,但王庭在晨光中错落的众多楼台,仍能在这里尽收眼底。 三部之中,静流与昭云谢真此前都曾去过。蜃楼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泉潭飞瀑,楼阁的构造偏向于四面来风的通敞,重重帘幕挑起,山水交错,疏朗不失静幽。天枢峰则以奇险为主,多塔楼与高阁,更有许多栈道横过空中,往下看一眼都要叫人腿软。 深泉林庭则与那些都不同,谢真还是第一次造访。早先长明还是少年时十分叛逆,别说带人回去,就连他自己也讨厌回家。 即使这样,他在提起深泉林庭的时候,还是要说:“虽然那地方我不爱回,但风景不错。” 当时的谢真也不会想到,真正来到这里,已经是隔世之身。 芳海正如长明说过的那样,林间落叶一片银白,宛如终年不化的雪地。或许是为了与这片雪白的森林相衬,此处的楼台不像外面朱墙金檐那般浓墨重彩,无论是泛着珍珠母光泽的砖石,还是缥碧与薄紫的琉璃瓦,触目所及,色调皆十分轻淡。 其间又有藤萝青翠,花木繁丽,湛蓝湖水波平浪止,别有一番出尘世外的洁净。 他们穿过枝叶掩映的长廊,途中,谢真停下来看了一眼远处。他视线尽头有一座小巧的塔楼,旁边有一株姿态秀丽,通体金光灿烂的古树。 “那个是?”谢真问。 “沉鱼塔。”长明道,“作藏书阁用。不过里头很闷,你想看什么书就拿出来看。” “不是,那棵树。”谢真总觉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个就不大清楚,可以问问奉兰。”长明也看了看,回想片刻,“似乎塔建起来的时候就有了。” 谢真:“说起来,为什么叫沉鱼塔?” 长明:“多半是某个祖宗为了讨人欢心弄出来的吧,王庭到处都是这样的典故,习惯就好。” 西琼:“这个,其实,叫沉鱼是因为下面镇着一条鱼妖的遗骨。” 谢真与长明一起转头看他。谢真道:“原来如此。” 长明:“嗯?西琼你怎么也在。” 西琼:“……” 一直都在好吗!结果你光顾着跟人家说话,完全没看见我吗? 他干巴巴地说:“殿下,我回左院也走这条路……” 在长明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飞快道:“我去请一下奉兰大人。”说完翻过栏杆跑了。 他离开后,谢真疑惑道:“你把人支走做什么?” 长明神色不变:“去叫奉兰,有点事情。” 谢真点点头,不再多问,两人一路前行,来到靠近林地的一处偏僻地方。在两棵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白树间,挂着一条细细的锁链,链环半金半银,当中有一枚锁头。 长明道:“这里是王庭禁地,有些麻烦,一定得用朝羲开启。不过,里面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东西。” 他取下朝羲,用剑鞘在锁上一敲,两棵树间的虚空忽然一阵扰动,现出一道石门来。锁链从中间熔断,落下两旁,他推门而入。 穿过石门时,谢真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气息,仔细辨别时,似乎是与朝羲同源,想来这道门禁也与王剑有关。 门后是一处素雅的小院子,院内有一泉眼,以玉石围成一方小小的池水。池水边,立着一座无字的黑石碑,石碑后是座小屋。 谢真也没料到,深泉林庭的所谓禁地,居然是这么一个朴素不起眼的地方。他四下看了看,有些疑惑:“这个石碑又是做什么的?” 长明:“不大清楚,先王或许知道,但反正他没同我说。” 他翻手取出银铃,俯身到池水边,把铃轻轻一摇。 一道银光落入水中,接着裴心沉睡的虚影便出现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淡得几乎看不见。 “这池水可用来温养神魂。”长明道,“但是他受创太重,又只留下一点残片,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行。” “已经是万幸了。”谢真笑了笑,“先这样看看吧,以后总有办法。” 长明陪他在池边待了一会,便道:“刚回来,我去见一下奉兰他们。” 谢真于是也起身,长明见他似有眷恋,想了想:“不然,你在这里多待一下,我回头再来接你?” 谢真:“也成。” 长明离去后,他仍然坐在池边,静静望着水中裴心的影子。过了许久,他看了看天空,默算时刻,无意中回过头,忽然发现那个黑石碑有些变化。 石碑的正面原本平滑一片,如今却多出了两个小字,写着“看我”。 谢真一怔,走过去细看,疑惑道:“难道你是在叫我?” 黑石碑上的字迹飞快融化,变为一个字“是”。 谢真稀奇道:“请问你是?” 黑石碑用写字的方式答道:“无关紧要,但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谢真:“你问吧。” 黑石碑:0v0 谢真看着碑上用简单几笔勾出的笑脸,不禁一笑。 接着,只见石碑写道:“你身上,为何有孤光的气息?” 西琼在走廊上碰到了抱着一堆书册的奉兰。他礼貌道:“我替您拿些?” 奉兰:“哎,来的正好。” 他个子也不太高,捧着半人高的书,脸都快挡住了。西琼拿了一大半过来,问道:“奉兰大人怎么不找人给你拿?” “拿也不让进院子,我就自己过来了。”奉兰蔫蔫地说,“殿下回来得还挺突然,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西琼心有戚戚。这次长明出巡,先是带着奉兰,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奉兰就被赶了回来换上他,可他一路上也云里雾里,搞不懂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奉兰眨了眨眼,小声道:“你有见到那个花妖,叫阿花的吗。” 西琼:“见到了。” 奉兰:“你看他如何?” 西琼谨慎道:“这个不好说吧。总之,平时话不多,为人十分质朴。” “唔唔,给我的印象也差不多。”奉兰嘴里好像在含着什么果核之类的,腮帮一鼓一鼓,“我觉得他还不错。” 西琼:“不知殿下为何对他这样看重。” 奉兰:“嗨,我看就是一见钟情嘛。” 西琼:“……” 奉兰:“要么就是殿下吃错药了?” 西琼:“就没有第三种解释吗?” “我倒是想知道,你要怎么解释他们碰面没多久就这么亲近的缘由。”奉兰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他们之前见过?” 西琼面色不变,心道你套我话要不要这么明显,问题是我也不知道啊! “我也想知道。”他说,“猜来猜去,还不如直接问。” 奉兰:“说得好,但有啥用,你敢问吗。” 西琼:“……”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持静院门前。 这里并非深泉林庭的主殿,而是左院中一处僻静所在。原本是长明在幼年时的居所,继位后他仍然住在这里。 院里只有一名自小照顾长明,名叫百珠的侍女打理起居。除了她之外,任何人进出持静院都须经通传。 奉兰几次建议长明搬去主殿,都被拒绝了,连西琼也私下里劝他,不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和殿下别苗头。 但是,他在意的并非只是住在哪里这种小事。从长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奉兰便在深泉林庭中默默观察,在他看来,不管是先王自己,还是先王在位时王庭乃至三部的气氛,都很难说能对这名继承人的成长有任何助益。 然而这位孤僻的小殿下,自从少年时离开王庭去中原游历,每次回来都好像变了个人,日渐成熟。这也令先王感到不安,毕竟照之前几代王庭的更迭来看,一个困在芳海万事不管的王,配上一个恭谨小心,不越雷池一步的子嗣,才是“寻常”的父子相处之道。 而长明,显然并不像他期望的那样中庸。连当时笼罩在王庭上数百年的阴翳,也慢慢无法掩盖他的锋芒。 先王为此日夜忧心,奉兰担忧的地方却与他不同,他总觉得,长明似乎志不在此。比起继承深泉林庭,他或许更想游历天下,就如他结识的那些仙门修士一样。 假如一切就照这个轨迹发展,也没什么不好。多年后,当先王不再能于血脉上压制他的继承者,长明就将成为新王,他的继位,应该能为深泉林庭带来长久未有的变革。 可是奉兰也完全没想到,王权的更替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甚至称得上惊心动魄。 那一年,失踪多时的长明忽然返回王庭,以雷霆之势迫使先王退位,哪怕当时奉兰试图阻止,也终于还是无法与之抗衡。接下来,在三部蠢蠢欲动地试探时,拿最不服管的繁岭部杀鸡儆猴,一举确立了他如今的威望。 现在三部提到长明,无不认为他是野心勃勃的新王,想要重振王庭,恢复往日荣光。 但奉兰在意的事情则不尽相同。他看到的是,长明自从返回王庭以来,依然只住在小时候的院子,让从前熟悉他的人服侍他。他不曾对王庭的亭台楼阁做过任何改建,仿佛只要实用,还能住人,就没什么问题。 确实许多人都认为,他比先王乃至更早之前的王都应该更能胜任这个位置。可是奉兰仍然觉得,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对于深泉林庭,仍有一种微妙的抗拒。 一个并不认同自己血脉的祈氏,将会把王庭带向何方? 奉兰也不清楚,但他们现在除了俯首听命,无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不过,那个让长明格外另眼相看的花妖的出现,让他从这位新王身上看到了一丝裂隙,并在其中仿佛窥探到了少许他以为早就消失无踪的柔情。 持静院内,百珠迎接他们两个进去。她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蝶妖,眼尾带着深深的纹路,衣着素净,永远梳得整齐的发髻上佩着一对竹簪。 因为常与她打交道,奉兰知道她耳朵有些不好使,所以总是谨慎地观察别人的唇形,以免听错事情。 奉兰道:“殿下在书房吗?” 百珠笑着点点头,路过小厨房时端了茶,把他们领去书房。长明坐在窗边,面前什么都没摆,看起来只是单纯地在想事情……或者说发呆。 上了茶后,百珠便离开,奉兰和西琼自己找地方坐了。长明看着那堆书册,转向奉兰:“这些是?” 奉兰:“是殿下之前要找的,与三部血脉有关的古籍。” 长明了然,道声有劳了,西琼便帮他整理起来。奉兰在一旁对他汇报了这些天来王庭里的事情,基本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之前关于雩祀的准备,完全是西琼在着手,他被长明一纸飞书叫出去后,这边的工作就暂时停了下来。 长明端起茶杯:“与我一同回来那名花妖,你们也都认得了。他无论在王庭里做什么,都不必阻拦。” 西琼道了一声“是”,就继续埋头翻卷册。奉兰却没有如他想的那样出言反对,而是自然地说:“我已经让人把琴台收拾出来,随时可以住进去。” 长明:“……” 他被茶呛住了,连连咳嗽起来。 西琼和奉兰的动作凝固了,均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过了片刻,长明总算从这前所未有的失态中恢复,严厉道:“不要说笑,那是我的友人。” 西琼:“……” 奉兰的声音瞬间弱了一半,小声道:“行、行吧,殿下您这么说的话……” 长明:“有什么疑义?” 奉兰:“没有没有。”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死寂,只有西琼还在机械地整理书册。半晌,奉兰终于忍不住问:“那么,这位公子要住在哪里呢?我也好叫人提前整理。” 长明:“不用,他住持静院,百珠收拾过了。” 奉兰:“……” 西琼一言难尽地看了奉兰一眼,后者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这时候长明又来了一句:“琴台的事情,绝对不可再提。” 奉兰:“……好。” 王庭另一头的禁地中,谢真正微微蹙眉,立在石碑面前。 自他重活过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虽然不是人,能透过他这具花妖的躯体,察觉到与“谢真”相关的蛛丝马迹。 孤光是他曾经的佩剑,也是瑶山镇派之剑,他万万没想到,在远隔千里的深泉林庭,会有一块石碑能如此敏锐地感应到孤光的气息。 既然石碑上来就一语点明,再遮掩已经无用。思忖片刻,他便对着石碑坦诚道:“我与孤光有些渊源,但个中缘由,恕我暂且保留。” 石碑写道:“也无妨,你先告诉我,如今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叫瑶山的门派?” 谢真心中疑惑更多,正色道:“有。” 石碑:“很好很好。孤光此剑,是否在瑶山中传承?” 谢真:“是。” 石碑:>_< 冒出一个皱眉的表情后,石碑便不再动弹了。谢真的疑惑实在无法平息,心知这石碑恐怕来历十分古老,开口时候也改了称呼:“前辈,能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石碑:“你问。” 谢真:“你为何会感应到孤光的气息?” 石碑沉默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写出一行作答。 它说:“孤光与朝羲,皆是我亲手铸造,我当然知道。”《 》 31、寻旧迹(二) 谢真完全没料到,会在此处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孤光的由来可以一直上溯到瑶山开派祖师。祖师离山远游后,将佩剑孤光传给弟子,也即是第二任掌门后,这把剑便代代由掌门持有。 在瑶山历代传承中,出师后被授予孤光的那名弟子,就是预定的下一任掌门。谢真原本也是这样,只不过他没来得及接任。如今,孤光应当正在现任掌门封云手中。 谢真虽对每个师弟一视同仁地教导,但各人天资不同,封云于剑之一道并不精通。相比之下,方三比他强上许多,孤光若由他持有,或许还能发挥出这柄名剑的光彩,到了封云那边,更多则只是一个象征了。 而朝羲则是深泉林庭的王剑,当年还不在长明手中,他也是前不久才在菱湖里匆匆用过一次。 这两把十万八千里的剑,居然还有过这般渊源,让他大为惊异。 谢真问道:“莫非前辈是古时的铸剑师?” 石碑:“算是吧。” 这样说来,倒也不奇怪。名剑出于名匠之手,眼前这个不知为何神魂依附在石碑上的铸剑师,锻造过的剑大概还不止那两把。 谢真还想再问,却见石碑上的线条如同融化一般飞快消失,转眼间就只剩下一片平滑的黑石面。禁地的门开启,长明进了院子,来到他身边道:“在看什么?” “这个。”谢真指了指石碑,“刚刚上面有字。” 长明略一挑眉:“写了什么?” “写了……”谢真转念一想不对,“等等,你知道它会写字?” 长明:“某代先王的手记中提到,这座石碑有时候会显示出字迹,不过我从没见过。” 谢真:“这就是了,我方才也看到了。前辈,你还在吗?” 长明:“……前辈?” 谢真:“这位石碑前辈,自称是铸剑师,应当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长明一怔:“那篇手记倒是没有提及这回事。” 谢真:“哦?那里怎么写的?” 长明:“说这面石碑上偶尔会冒出些诗句来。” 谢真:“是吗?” 为什么他看到的却是一些奇怪的笑脸呢。 他等了半天,石碑也依然毫无动静,长明道:“兴许是不想见我。明日再来吧。” 谢真与他一起出去,路上说了方才听说孤光与朝羲出自同一名铸剑师,也就是这个石碑之手的事情。 长明也没听过:“不晓得,但朝羲也不是王庭初建就有的,最早的记载,应当属于先王陵空。” 谢真对王庭的历史不熟,问道:“那是什么时期?” 长明:“大约是霜天之乱之前。” 谢真:“孤光是我派祖师的佩剑,瑶山建派就在霜天之乱左右。看来这这两把剑就是那个时期铸造的?” 长明:“很有可能。而且你有没有觉得,孤光与朝羲,就像是相互对应。” 谢真:“还真是。” 他之前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孤光取皓月之意,剑身也如一泓月色,朝羲则正是破晓而出的初日金辉。 分开来看并没什么,一旦知道这两把剑出自同一人之手,其中的联系就全然无法忽视了。 “早知道就应该想个办法把孤光弄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长明皱眉。 “孤光是镇山剑,拿走了掌门用什么。”谢真哭笑不得,“你想被瑶山上下追杀吗。” 长明嘲道:“封云他拿着这些年,剑是不是都锈在鞘里了,他还拔得出来?” 谢真:“……” 他们回到持静院,谢真一开始都没意识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就是长明的居所,在门口停了一下,迟疑地看了看。 长明:“怎么?” 谢真:“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长明:“你以为是怎样?” 谢真:“就是,话本里的一般想象?白玉栏杆珍珠帘,往来美人如云什么的……” 长明:“美人没有,只有野菜汤管饱。” 谢真:“啊,这个可以,很久没吃野菜了。” 长明:“……” 谢真饶有兴趣地看着外墙上青蓝的藤蔓,长明尤在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话本了?” 谢真:“故事中也有真话嘛。” 长明:“哦?《玄华箴言》里有哪句是真的吗?” 谢真:“……”不提这个不能聊天吗! 说话间,一名梳着发髻的年长妇人走出来,对他们一礼。长明道:“这是百珠。” 虽然没有多余的介绍,但谢真知道她就是在长明小时候照顾他的蝶妖。长明有一次给她找治耳朵的药,谢真还同他一起去过。 百珠引着他们进去,长明先去书房,她就带着谢真看了看整理出来的住所,就在长明的斜对面,并问他有哪里需要添的。谢真道谢,说:“不用了。” 百珠柔声道:“地方不大,还请不要介意。” “这样就很好。”谢真诚恳道,“太大了也不方便。” 反正只要有练剑的地方,住哪里他都觉得没区别。当初在蜃楼,和三名花妖一起挤一间屋子,他也一样吃得好睡得着。 百珠见他是真的安之若素,舒了口气:“那就好,来得有些突然,殿下第一次带人回来,什么都没有准备。” “第一次?”谢真奇道。 不说别的,他记得长明提到过,西琼也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还捎带了他的部族,现在正住在芳海边。他自从入主王庭,好像就没少往回捡人。 百珠微笑道:“殿下自小住在持静院里,以前没有谁来过。” 谢真忽然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恐怕对于长明,能够称为家的地方,并非深泉林庭,而只是这个小院子吧。 就像他也知道,长明在离开王庭出去游历之前,过的不怎么开心。 不知为何,他心中泛起莫名其妙的酸楚。明明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事,好像在长明的事情上,他总是会有点多愁善感起来。 他正思绪万千,长明进来了。 百珠悄悄退了出去,长明见他冲着架上的一对木刻的小鸟发呆,打趣道:“想什么呢?” 谢真随口道:“你。” 长明:“……………………” 中午用饭时,谢真总觉得长明有点心不在焉,问了一次也不说,只好先随他去。幸好等到一天过去,他练过了剑,长明也处理完事务回来时,看起来就已经平静许多。 深泉林庭的黄昏和别处并没有太多区别,只是夕阳照耀在银白的树叶上时,折映出由浅至深的层层金色格外迷人。侧院有两把竹椅,晚风习习,长明拿着卷册在读,谢真手里则是一本从沉鱼塔借来,讲王庭史话的古书。 写这书的人显然完全没有考虑到后人读起来会是什么心情,整本书基本就是事件的罗列,尽管内容翔实,却毫无修饰,枯燥得一马平川。 谢真原本是准备好好探究一下王剑朝羲的来历,结果才看了小半本就已经迷迷糊糊,全靠意志强撑着继续。 长明看了他一眼:“很无聊吗?” 谢真从昏昏欲睡中忽然惊醒:“什么?” 长明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把书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歇一会吧。” 谢真也觉得再看下去就要不行了,依言靠进椅子里,闭目养神。长明释出赤红的灵光,笼罩在他身周。 他现在偶尔精力不济,其实还是因为神魂不相容的问题。一有征兆,长明就用灵气为他补充,不过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到了这边后,长明也寻医师为他看过,但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长明问:“深泉林庭如何?” 谢真:“不错。” 长明笑了一下,声音很轻,让人觉得有点嘲讽,不过谢真知道这只是他的习惯而已。他说:“你看哪里都不错,很没诚意。” 谢真:“想到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还挺喜欢的。” 长明半天都没回答。他睁开眼睛,发现长明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空,许久才说:“可我却不是那么喜欢。” 谢真:“是啊,不然你也不会离家出走了。” 长明:“那叫出门游历。” 谢真:“然后游历到别人的筐里……” 长明:“别提那个行吗,就不能回忆一下不那么丢人的部分?” 谢真也忍不住笑了一会,然后道:“要说狼狈,我们半斤八两。不过现在想来,倒也不坏。” …… 谢真第二次经过永安关,是在一个杨花如雪的三月。那个春天较往日更冷,离他初次下山,在永安关一剑杀尽桃花,正好过去了一年。 永安关里,有关他的传说仍未止息,他匆匆路过城池,不想被人认出,徒增麻烦。回师门的路上,他取山林小道,虽然难走些,胜在清净。 那一日,他刚从小镇走出来不远,就在林中遇到了一名修士。那人身后背着一只大草筐,筐里冒出几根药草,像是去采药的样子。 谢真与他视线对上,彼此都知道是修士,略一点头,错身而过。谢真往小路上走,他的方向则是去山里,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谢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刚才一眼看过去,他筐里装得都是随处可见的寻常药草,可是每一根都有些发黄,且像是烤焦般卷曲起来。 一年前与他在永安关大战的那桃花妖,就是古木之灵,当初若不是它的影响遍及周围林木,也不至于那么难对付。现在他在永安关附近又看到不同寻常的草木,让他一见就警觉起来,疑心是不是之前除恶不尽,又有新的乱象。 他于是回转身去,招呼道:“道友,请留步。” 那人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干巴巴地笑了笑:“何事?” 谢真能感觉到他有些隐约敌意,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心中微微戒备。他尽量委婉地说了永安关曾有桃花妖作乱的事情,并问他能不能看一下那几根药草。 对方迟疑地看着他,似乎并不很相信他的说辞:“敢问道友何门何派?” 谢真:“瑶山,谢玄华。” 那时他虽初出师门,名声却已经不比许多前辈小了。那人当即了然,笑道:“原来是瑶山高徒。我名薛形,是个散修,既然你这么讲了,就拿去看吧。” 他卸下背筐,并不打开,只用手指拈住那几片药草,扯了出来。 谢真面色不变,道谢接过。 那叫薛形的散修,把药草从筐盖的缝隙里拽出来的手法相当粗鲁,不是采药人应该有的动作,倒像是随手拔了两根路边的杂草。靠近了看,那竹筐也不像采药人吃饭家伙那样被精心呵护的样子,不但盖子鼓鼓囊囊,有些合不上,边缘甚至还烧了个洞。 而他拿到手里的药草不算珍稀,凑近了仔细一看,很容易就发现药草上的灵气几乎全都流失了。不只是看上去烧焦而已,绝对是遭受了实打实的火焰或者高热炙烤,才会呈现这种形态。 照这么看,药草变成这个样子,倒真不应该是什么木属妖族引发的,反倒像是有人纵火烤焦。 也就是说,与已死的桃花妖,或是什么梨花妖、杏花妖、油菜花妖,大概都关系不大,因为木属妖族甚少使用火性术法。 但是,这个散修又为什么要背着一筐本来就不值钱,烧焦之后更加一点用都没有的药草赶路? 他心中疑惑不减反增,可一时间也说不出哪里异样,若是对方的私事,那也与他无关。 谢真思索再三,还是把药草还给了薛形,道:“可能是我想多了,打扰。” 薛形也和善道:“无妨。” 就在这一刻,谢真忽然看到他手中的竹筐里冒出一道火光。 薛形也吓了一跳,忙把筐托起来。火光十分微弱,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真却敏锐地看到,在那个被火烧了个洞的地方,缝隙里闪过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的瞳孔呈现如红翡般夺目的赤色,边缘透着淡金,即使惊鸿一瞥,也令人见之难忘。从那眼中投出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牢牢锁定在他身上,接着就被落下去的药草遮盖住了。 薛形甚至没有打开筐看看里面是哪里着火,而且匆匆把筐背上,就要离开。谢真第二次叫住了他:“且慢。” 那散修停在原地,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谢真:“请问,你的筐里装了什么?”《 》 32、寻旧迹(三) 薛形:“这与你无关吧。” 他侧身而立,挡住背后那个竹筐。谢真道:“曲合叶喜热,能烧到那个程度,你的筐里是装了什么火属妖类吗?” 薛形还不想承认:“你怎就知道不是火属法宝?” 谢真:“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你就别嘴硬了。” 薛形:“……” 眼看无法善罢甘休,他索性承认:“是,我抓了个妖族。可一年前在永安关剑斩桃花的,不正是你谢玄华?斩妖除魔,这事情你做得顺手,别人就做不得?” 谢真道:“桃花妖自出世到入永安关,因其受害的凡人,死四十七,伤一百零二。敢问你筐里那个,又作了什么祸事?害了什么人?” 薛形:“就凭他是个妖族,将来总会为害。” 谢真:“这么说,就是现在还没有做过了。” 薛形退了一步,暗暗抚上袖子,道:“谢玄华,你这个闲事是要管到底了?” 谢真:“把筐放下,我当没见过你。” “口气不小。”薛形眯起眼睛,“别人念你出身名门,年少有成,捧你几句,你别是真以为自己就天下无敌了吧?” “不敢当。” 出乎他的意料,谢真却没有和他顶下去,而是淡淡地说:“非但不是天下无敌,就只如今对上道友你,我也并无把握。” 薛形心道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这是怕了吗?却见谢真反手拔剑,道:“但,那又如何?” 话音一落,剑光倏忽而至。 薛形面色凝重,一条血红的绸带从他袖中窜出,如蛇首般昂起,向着对方缠绕过去。 红绸上萦绕着丝丝阴气,阵阵哀声,光是看这架势,比他口中的妖魔倒更像妖魔,不知道是用了多少性命,才造就这样一件怨气冲天的法器。 这条红绸一现,彼此都清楚,今天这里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薛形必然要将见过他这恶毒法宝的人灭口,而谢真也不可能放过他这样一个手染鲜血的邪修。 谢真从下山至今,行走世间,用的最惯的就是快剑。只是面对薛形与他手中的邪物,他的剑势也难免滞涩,尽管雪亮剑光仍旧闪烁,可被那些黏稠的怨气侵袭,也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倘若是镇山剑孤光,必定不会被这点邪魔外道的花招影响,但他如今用的剑还是平凡了些,兵器不敌,连带着主人也处处受制。 薛形占了上风,却不敢大意,他嘴上将对方多加贬低,心里如何不知道这人盛名之下,确实有十分真本事。算来,他修道不知道比这年轻人多了多少年,可眼下若不是仗着兵器的便宜,说不定早就被一剑削了。 不过道途险恶,正如这般。任他天纵英才,不可限量,还不是要化作一缕亡魂,为他的红绸上再添上一笔赤色? 想到这里,他说不出有多痛快,恨不得马上催动法宝,把对方连皮带骨拆碎。 谢真与他缠斗半晌,忽地换了个手势,持剑当胸,迎身上去。 他的快剑原本被黏得变慢,这下却不是被迫缓慢,而是以缓进之势,凝结锋芒。薛形顿时失色,那急急召回挡在面前的红绸,霎时间就被剑刃切开了一半。 但红绸上的怨气实在太重,那把剑终于无法负荷,通体被幽光缠绕,无法再进一步。一击不中,谢真立刻撤剑后退,那被切开的红绸却抓住机会,分开左右两股,一举将他缚住,他手中长剑也即脱手掉落。 薛形大喜过望,连忙唤动红绸,把那被勒住的敌手拉到面前。邪气蒸腾而起,侵蚀神智,谢真不得不全力运起灵气相抗,无暇顾及周身越来越紧的束缚。 死气从谢真的后颈蔓延而上,直至两颊,在肌肤上凝成深灰的纹路。大局已定,薛形终于露出得色,朝他伸出手去,就要扼住他的喉咙。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对方时,谢真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目光犹如冰雪,透着令人不快的镇静,叫薛形一瞬间升起怒意。 占上风的是他,凭什么这名门正道、活得顺风顺水的后辈还能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薛形从不喜欢玩猫戏老鼠那一套无聊举动,身为一个大部分经历都不怎么能见光的散修,他自认务实,绝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不过此时此刻,他实在很想给这家伙一点苦头吃。 只是在他没留意的角落,被抛飞的长剑在地上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此时,异变忽生。一道炽烈火光从他背后的筐里迸裂开来,刹那间席卷他全身。邪气声势磅礴,火光虽弱,但至烈至纯,一下把邪气冲开了一个口子。 只是这火光的爆发仅有片刻,难以为继,很快就被邪气倒顶回去。 就在薛形松懈的一瞬间,长剑疾飞而至。薛形本能地用还被红绸缠住的谢真去挡,但剑势毫不迟疑,先是切入谢真左肩,丝毫不停,以一道白练般的冷光,贯穿了他的咽喉。 薛形摇晃两下,以手去握剑刃,还没碰到便已经倒下。他双目大睁,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没了人操纵,那红绸也不过是死物,很快就松散开来。谢真得获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以刚刚凌空御剑时并起的两根手指在胸口一按,在他身上爬行的邪气霎时全数退去。 不过以剑气为自身驱邪的方式太过粗暴,他也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大口血。 肩上的伤处尤在流血,他伸手压住,俯身查看薛形的死活。 剑伤处筋骨断裂,这人已死得不能再死。谢真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把他推开,去翻那只被火焰冲得七零八落的竹筐。 这么折腾还没散架,这筐也不是普通的筐,不过已经烧得差不多没法用了。筐盖一掀,里面扑簌簌掉出许多草药,上面几缕确实是随处可见的曲合叶,但底下全都是枯干乌黑,被邪物炮制过的药材,他分辨不出,只是伸手把它们扫出去。 接着,一团红中带金的东西从筐里滚了出来。以谢真的眼力,也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只见下一刻,它就化作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黑衣染血,显然之前受过重伤。单看形貌,正是个姿容俊秀、叫人心生喜爱的少年郎,只是那一双眼睛,虽不像刚刚看到那样如烈火熔金般耀眼,但也透着隐约赤色,一望可知不是常人。 仙门与妖族本就不是同路,谢真也并未掉以轻心,但没有这少年之前发出的那阵火焰,他说不定也要栽在薛形手里。 少年咳了两声,道:“我记住你了。” 谢真:“……” 为什么这话说的跟结了仇一样? 少年又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咳咳咳……” 他捂着嘴,血从指缝间溢出,谢真看不下去,一把抓起他的手,试他灵脉。这方面他不算精通,不过尽够用了,对方显然是邪气内侵,被天生的火属灵气一冲,在体内闹得天翻地覆。 谢真为他火灵的精纯程度微微惊异,手上不停,先摸出丹药往他口中一塞,接着握着他的手,为他驱逐邪气。 不过这时候他可不敢像给自己驱邪那样不管不顾,别到时候反而给人伤上加伤。他十分小心地运转剑气,结果触动自身还未愈合的灵脉,脸色又是一白。 少年冷冰冰的脸上倏忽现出担忧,发现谢真在看他时,又立刻板起脸,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真发现这孩子还挺不坦率的,不过他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便道:“我没事。” 说完,他扭头吐了口血,然后转头回来,继续驱邪。 少年:“……” 半盏茶的功夫,邪气被驱除殆尽,谢真总算放下心,便松开手。未料对方反手一伸,把他手腕捉住了。 谢真:“怎么?” 他见对方握得不紧,没有恶意,就也没有挣脱,只是很少与陌生人离得这么近,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 少年道:“你的伤。” 谢真左肩被自己的剑气所伤,伤口十分深,刚刚暂且封住,现在则又开始流血。他不很在意,用手按住,却听少年道:“你能转过去一下吗。” 谢真:“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先放开。” 少年立刻松开了手,快得好似被烫到,谢真不禁暗中思忖,我有那么吓人吗? 他转过去,感觉背后火属灵气一闪而逝,接着少年绕到他面前来,双手中有一捧色作暗红的灰烬,道:“治伤用的。” 谢真本来不很在意这伤,不过也受了这好意,照他指点,捏起一抹灰烬往伤口上撒去。灰烬一落下去,便化为如水的浅淡红光笼罩在伤处,撒了几次,伤口已完全好了,衣物破损处正能看见光洁如新的肌肤。 “真是神药。”谢真不由得称奇。 少年矜持道:“也不是谁都用得到。” 谢真虽然没看,但是感应不会有假,估计对方就是偷偷拔了不知道是头发还是羽毛还是什么,现场烧出来的灰,心想这妖族少年实在有些可爱。 少年还道:“剩下的你拿走。看你舞刀弄剑的,多半经常受伤。” 这话不太中听,道理还是有的。谢真于是找了个装丹丸的瓶子,少年小心翼翼地把灰倾倒进去。谢真一时没忍住,逗了他一句:“敢问这神药可有名字?” 少年果然有些眼神飘忽,卡了一会才道:“……没有,是我独门秘方。” 谢真作认真状:“原来如此。” 少年:“……” 他觑了谢真一眼,疑心对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但又看不出迹象。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还未请教姓名。” 谢真:“刚刚你在筐里是醒着的吧,我们打架之前报了名字啊。” “……”少年噎了下,旋即气恼道:“报给他又不是说给我!” 谢真:“也是。我叫谢真。” 少年疑惑道:“你不是说你叫谢玄华?” “我是瑶山玄华剑阁主人,以此作行走在外的名号。”谢真并没笑话他见识少,而是耐心解释道,“至于现在,我想你问的是本名吧。” “嗯。”少年被他温和的语气弄得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睛道:“你可以叫我长明。” “长明。”谢真点点头,“那么,邪气已除,我要处理一下这邪修的事情,你还是早点离……”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抬头朝天际望去。 晴空之中,一个细微黑点飞快变大,离着近了,便能看清那是一卷张开的卷轴,从天而降,落在他们面前。卷轴一收,现出一名玉簪紫带的修士。 长明一见对方打扮,顿时凝神戒备,谢真却向前一步迎上来人,状似无意地挡在他身前。 那人道:“我一路追踪此人到此,在附近失了他踪迹,没想到已经伏诛。不愧是谢玄华。” 谢真:“不敢当。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自称薛形,但我从没听过。” “薛形确是他真名,不过他的另一个名号你想必更熟悉,”那人道,“正是近年在燕乡一带出没的‘血狩’。” 谢真恍然。血狩这个称呼他倒是听过,不过他出现的地方离中原远了些,在燕乡一带捕猎妖族,是妖族三部欲除之而后快的邪道修士。 “这人为何会惊动灵霄师兄?”他看向对方。 那叫灵霄的修士道:“自然是门中得到了消息,遣我出来。” 谢真微一皱眉,发觉事情并没有他之前想的那样简单。 原本他以为薛形只是个捕猎妖族,滥杀无辜的邪修,虽格外强横,终究也被他砍了。然而,面前这位灵霄不是别人,乃是正清的下任掌门。 正清与瑶山这种任由弟子出门历练的情况不同,像灵霄这种身份,必然是常日在太微山修行,轻易不会离山远游。 灵霄又道:“派来的不止我一个,不过我是最先查到他踪迹的。” 谢真:“绕弯子就不用了,薛形身上有什么让你们兴师动众的东西吗?” 灵霄颇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你背后那个,是被你救了的吧。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吗?” 谢真:“没问。救人还得查族谱吗。” 灵霄:“……” 一直默不作声的长明此刻走上前来,沉声道:“不劳烦你,我自己会说。” 他转向谢真,谢真面上依然没有什么好奇之色,令他稍微平静了些许,道:“我出身祈氏,来自深泉林庭。” 不用多说,谢真也明白了。 祈氏一脉单传,这个自称长明的少年,正是深泉林庭的王子。有朝一日,他也将继任成为妖族三部的新王。 “是这样。”灵霄道,“长明殿下,正清门接到深泉林庭传讯,令我们若见到你踪迹,就护送你返回王庭。” 他口称殿下,却不带多少敬意,只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深泉林庭与妖族三部隐隐不和,与仙门的联系倒是比往日更多。但这般交游,自然也要看彼此实力,王庭如今势弱,反倒要对这边客客气气。 长明生硬道:“我不回去。” 灵霄:“殿下身份贵重,不宜在外涉险。” “我不需要护送。”长明寸步不让,“你非要抓我回去,就打过一场。” 灵霄:“那么,冒犯了。” 长明手上骤然腾起赤色光芒,灵霄在原地未动,那刚才载他御空的卷轴却延展开来,在他周身围绕,形势一触即发。 谢真终于忍无可忍,一手按剑,先对长明道:“你伤还没好全,怎么和他打?” 长明抿唇不答,灵霄刚要说话,谢真就转头对他说:“灵霄师兄,动手之前,不准备先问过我吗?”《 》 33、寻旧迹(四) 此话一出,灵霄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真:“意思就是,讲道理可以,动手找我。人家还小,又受了伤。” 灵霄怒道:“不要说得我好像在以大欺小,我又不是要把他怎样!” 谢真:“左右没有区别。” 灵霄一脸完全不能理解的神情,质问他:“你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吧?” “这个闲事我要管一下。”谢真冷静道,“血吐完了,我现在好得很。” 灵霄:“……” 他紧皱眉头,半晌道:“借一步说话。” 谢真跟他往一旁走开几步,灵霄抖开卷轴,圈在他们周围,暂且将声音隔绝。然后他劈头就问:“谢玄华,你这次又是什么毛病?” “什么‘又是’?我以前没惹过你吧。”谢真莫名其妙。 灵霄:“你惹的麻烦还少了?上次我好不容易把灵弦调开,不让你们碰上,结果你又偷偷打他一顿,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把他挂在树上的吗?” 谢真:“我可不是偷偷,他半夜来掀我房顶,我不打他打谁?” 灵霄:“你……灵弦就算了,那次帮孟君山从宴会上逃走的也是你吧?” 谢真:“这位师兄,一定要在这时候翻旧账吗,小王子还等着呢。” 灵霄:“行,别的不说,这次你别碍事。你以为我不敢跟你打吗?” “我刚才就在想,为什么这次是你亲自出来找人。”谢真看着他,“哪怕事关深泉林庭,你也应该只是负责和妖部那面商讨一下,具体的麻烦事可以叫别人干啊,又不是我们瑶山,一个弟子当十个用。” 灵霄微微一怔,有些不自然道:“我的身份也没什么特殊,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这场面话就不用跟我说了。”谢真淡定道,“你们正清家大业大,里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容我猜一下,你这次找不到人会有麻烦,而找到了还要送回去,恐怕也是遂了别人的意。” 灵霄冷冷地说:“这和你无关吧。” 谢真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正清既不像瑶山人丁稀少,也不像毓秀派那样清规戒律众多,它作为声望最隆的仙门大派,势力遍布中原,门中的明争暗斗也复杂得很。这次灵霄被派出来做这不太适合他的活计,估计就是被谁给安排了。 他说:“我也不是拦着你,不过,我可以代你送他回去。” 灵霄不由得愕然:“就这?你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吗?” 谢真:“……” 灵霄轻咳一声:“我也不和你客套了,你这样到底有什么用意?” 谢真:“不坑你,我会把他送回去。只不过,送的过程中要去哪里,花多久,王庭应该没什么要求吧,毕竟最后还是会送回去的。” 灵霄:“……你在说什么,难道你准备十年之后再把人送回去?” “哪至于。”谢真说,“其实是我要他帮我办点事情,绕点路的事。” 若说他毫无所求,专做好事,灵霄肯定不信,但现在这样说,倒也不是没道理。灵霄沉吟片刻,道:“那你须要答应我,不要多生事端。” 谢真:“我尽量。” 灵霄:“不能招摇,也不要去正清宫附近的地方,再有就是相处之时……” 谢真:“请你适可而止一点,不要如此啰嗦。薛形是我杀的,小王子也是我救的,我现在把你敲昏走人也没什么问题。” 灵霄差点被他气死,怒道:“你试试?!” 谢真:“不,我会顾全大局。” 灵霄:“……” 谢真:“我是说,这个理由足够了吧。事情因我而起,我坚持要将人送回去,接下来再有什么事情,也怪不到你头上。” 灵霄正色道:“即使如此,这件事也仍然是我的责任。你要保证,一定将他交回王庭。” 谢真:“一言为定。” 灵霄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末了道:“你与他打交道的时候,注意分寸。毕竟是深泉林庭的王族,不宜交游过深。” 谢真:“好好好,行行行……” 灵霄:“你还能更敷衍一点吗??” 商量完毕,灵霄撤了卷轴,提起薛形的尸体,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长明,御空离去。 长明走过来,皱眉道:“他就走了?” “是啊。”谢真说,“你还真想和他打一场怎么的。” 长明:“迟早与他打过。” 谢真:“行,等你长大点吧。” 长明:“我不小了!” 谢真摆了摆手,道:“虽然他走了,但我还是得把你送回去。” 长明并无异色:“我知道。” 谢真略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准备与我再打一架。” “算了。”长明道,“你救我一命,回去就回去吧。那个人又算什么?我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谢真:“不是针对你,他就那个脾气。” 长明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谢真又道:“如果他早来一步,救你的就是他了。” “他?”长明不太信,“他打得过血狩吗?” “……”谢真不得不澄清一下,“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而且,薛形所持的邪物厉害,灵霄的法器却是门派亲传,与他对战不会吃太大亏。” 长明:“那还是你厉害一点,拿着一把破……平常的剑就把他杀了。” 谢真:“……” 这小子的口气,估计不知道见过多少奇珍异宝。 长明:“所以,你要我帮你办什么事?” 谢真一怔,蹙眉看向他,只见他一副无所谓的坦然态度。谢真问:“你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 “并不是有意偷听。”长明平静道,“那个叫灵霄的,显然对我没什么太多防备。” 谢真知道刚才灵霄的隔绝确实布得随意,但就算这样看,长明的天赋似乎也绝非平庸。他点点头:“既然你都听到了,我就直说吧。” 长明:“你说。” 谢真:“刚才那么说是糊弄灵霄的,我不给他个理由,他不会安心。我本想问问你,你从王庭跑出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我可以与你去办完,再把你送回去。” 长明微微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谢真等了一会,也不见长明说话,疑惑道:“怎么了?” 长明低声道:“为何要这么做?我除了一身祈氏的骨与血,没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 这倒是把他问住了。谢真想了想,最终说:“我也不知道。你就当是我管了一次闲事吧。” 长明看了他片刻,忽地一笑。 那是谢真第一次见到他笑。虽然往后的时日,他无数次地见到他越来越像个真正少年人的轻快笑容,但他总能很清楚地回想起来这一次。 他一直绷着严肃神色的面孔上冰消雪融,眼中火焰摇曳,宛如随着流云在夕空上浮动的,金与赤色的灿烂霞晖。 “我没有事情要做。”他说,“我就是想离开王庭,出来看看。” 谢真:“……哇,你真的就是普通的离家出走啊?” 长明:“那又怎样!” 谢真:“好好好,嗯,没什么可笑话的,年轻就是要这样,我想想……” 他琢磨了一下之前自己在外游历的经验,对他说:“那么,我知道一条挺不错的旅路。” …… “结果我们一走就是三个月。”谢真说。 长明把展开的卷册搭在手上,随口道:“也没有很久。” 谢真:“灵霄听了肯定要气死。” 长明回以一声含义复杂的冷哼。 谢真道:“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师傅,也就是正清的先代掌门重伤闭关,门里设计支他出去,因为我横插一手,他很快就回了太微山,打乱了他们安排。后来掌门出关,局势已经平定。” “他运气不错。”长明评价道。 “是。”谢真也有些感慨,“灵霄一向有些古板,能在正清门那种地方顺利继任掌门,确实需要一点运气。” 长明:“那他当上掌门,可能是吸走了正清本身的运气吧。” 谢真:“……” 长明还是那个长明,这份彬彬有礼的刻薄让他甚至有点怀念。 “不过,”他说,“你好像一直不怎么待见灵霄?” 长明:“并没有专门加入不待见之列,只是随便不待见一下。” “……”谢真叹气,“他是对妖族有些成见,也不奇怪。” “不是因为那个。”长明坦诚道,“成见不可避免,但对你指手画脚却大可不必。” “对我?”谢真疑惑道,“有吗?” 长明看了他片刻,说:“他不是几次找到你,叫你离我远点吗。” 谢真:“哦……这个啊。” 他是记得有这么回事。与长明熟悉后,他们常结伴同游,仙门里的确有些声音,觉得瑶山是否与深泉林庭走得太近,谢真又和祈氏王族交好,令人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图谋。不过他们大多只敢悄悄议论,谢真全当耳旁风,也就只有门派里担心的师弟会问到他面前,再有就是灵霄了。 灵霄亲眼见到他与长明相识,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之后这深泉林庭的小王子如同一个挥不散的阴影,动不动就出现在谢真身边。他于是三番两次告诫谢真,让他注意在仙门中的风评。 谢真:“那个也不算指手画脚,毕竟我都当做没听见。” 长明:“他会直说,也不算太糟。当年我不大懂,现在想来,背后议论的也不少吧。” “要说他们总会说。”谢真仰头望着暮色西沉的天际,“我也不是全不在乎名声,但若是与谁交游都不能随心,修道还有什么意思。” 长明:“这么讲的话,游山玩水的孟君山,才是修得最有意思的了。” 谢真:“是啊,走遍四海,阅尽天下风物,有什么不好?如果他只是毓秀一个平常弟子,也许过得更舒服些,没人会天天想抓他回去。” “天资高,也不一定就过的开心。”长明道。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而然的很有说服力。 “他和灵霄不对付简直太正常了,”谢真说,“但我有时觉得,灵霄或许也会羡慕他的自由自在吧,哪怕只是有限的一点点。” 长明:“他也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谢真:“倒不必这么针对他吧……非要说的话,要不是他,我们当初未必就会熟识呢。” 长明冷漠道:“那是我的运气,和他有什么关系。” 谢真:“……” 他们闲聊到夜深,次日谢真仍旧是早起练剑。清晨的小院中静寂无人,待到天光大亮,他收剑回头,对不知何时站到门边的长明道:“你还要在那看多久?” 长明轻咳一声,正要说话,谢真道:“今日就到这了,要适度。”说着走近池边。 持静院虽然不大,王庭中的设施也还是一应俱全,院中有一翠玉池,引来活泉,用水十分便利。谢真自修剑有成后,这种寻常习练往往做完一套,周身上下一丝不乱。 只是如今用着花妖的身体,练完面上也比平日热些,于是他就挽起袖子,掬水洗脸。 叩门声就在此时响起。谢真一回头,就看到长明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面无表情地去开门了。 门外是奉兰,看起来也没太睡醒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通报道:“殿下,三部第一批参加雩祀的已经到了。” 长明:“知道了。” 奉兰:“殿下不去见见他们吗?” 长明:“不急。” 谢真好奇道:“静流部来的是谁?” 奉兰:“是小公子施无忧。” 谢真闻言对长明道:“之前分开时没机会见面,我去见见他。” 长明颔首,把朝羲解下来递给他道:“今日事情不少,你回头有空,自己过去那边吧。” 谢真知道他说的是去禁地看裴心,便把剑接过来。奉兰在一边看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扭头对长明道:“殿下,万万不可啊!” 长明:“你万万不可的次数是否太多了一点?” 奉兰:“不是,就算为了阿花公子的安危着想,您也不能把性情暴烈的王剑随便给人拿去……” 谢真:“问题不大。” 他身体力行,手握朝羲,出鞘半边。剑刃犹如一抹熔金,光辉灿烂,却安安静静,丝毫没有一点不驯之态。 奉兰:“????” 他左看看谢真,右看看长明,实在没搞懂到底是这花妖比较特异,还是长明对朝羲做了什么。长明道:“无妨。奉兰随我去书房,再找个人带……阿花去见三部使者。” 奉兰只好照做。他叫了一个做文书的羊妖带谢真过去,自己跟着长明进了持静院。过了片刻,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问道:“殿下,百珠怎么不在?” 长明:“我让她回去休息了。你自己泡茶。” 奉兰:“……” 谢真跟着羊妖一路来到左院,距离他们下鹰车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排鳞次栉比的小楼。这时候,楼前站了不少人,正有些喧哗。 带路的文书羊妖十分羞涩,因为不知道谢真的身份,路上也不敢与他搭话。等到了小楼附近,他才轻声道:“三部使者就在那边了。您要见谁,我去引见一下?” 谢真:“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劳烦了。” 羊妖仍有点不放心,便悄悄站在附近。谢真就往那面走过去,绕过一道回廊,只见小楼前全是各种各样的妖族,虽然没人高声吵闹,但几十个人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音也不算太小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无忧。这位小公子没再穿他那身红,而是作静流部传统的青衣碧环打扮,看起来似乎稳重了不少。 不过下一刻,他就知道这稳重完全只是衣服的衬托了。 无忧也远远看到了他,眼睛登时一亮,拨开人群就向他快步走来。走了大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立刻把脸上的喜色全部敛去,摆上一副十分冷酷的表情,在来到谢真面前时,一个转身,与他擦肩而过,假装没有看到他。 谢真:“……”《 》 34、沉鱼塔(一) 无忧气哼哼地往旁边走,一副完全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谢真放缓声音道:“公子……” 静流部的随从不明所以,小声对无忧道:“公子,那边的花妖好像在叫你?” “我没听见。”无忧立刻道。 谢真有些无奈,见那边小楼前其他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正往这边看,寻思也许他来的不是时候,晚些再去找他或许好些,便转身离开。 送他来的羊妖没有走远,见他折身回来,小心翼翼道:“您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先不找了。”谢真温和道,“接下来不用跟着我了,你回去吧。” 羊妖再三确认他没有什么要求,才离开这边。谢真出了左院,一路走到禁地,用朝羲敲了下门锁,禁制应声而开。 裴心依旧在湖里睡着,他察看一番,确认无恙,就回到那块黑石碑前。 他起初以为,石碑里的灵体属于古时的一位铸剑师。但昨天回去仔细一想,在王庭禁地里立着的这样一块石碑,里面只是个普普通通铸剑师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更何况,就连长明都不知道这石碑的来历,甚至没有见过它讲话。 谢真在石碑前看着,过了许久,碑上终于缓缓浮现字迹。 石碑:“你又来了。” 谢真松了口气,之前还真担心它再也不出现。他说:“前辈怎么称呼?” “称呼都是身外之物。”石碑慢吞吞地写道,“你就叫前辈吧,以前没人这么叫过,我喜欢听。” 谢真不解:“没人叫过?你铸造了孤光与朝羲,想必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师吧。” 石碑:“连你都不知道孤光是谁铸造的,哪里闻名了。” 谢真:“或是在岁月中失传了也说不定。” 石碑:“我猜你回去查了史书,那你找到孤光与朝羲的来历了吗?” 谢真只好承认:“没有。但我查的还不够多。” 石碑:“你尽可以查,找到了算我输。” 石碑:→v→ 谢真:“……” 这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他有了一个猜测,说不定石碑故去时还年轻,因而也没被人叫过前辈。这么一想,却是不好再问下去了。 “那么,石碑前辈。”他从善如流,“我有一事不明,昨天为何长明一来,你就不再现身?” “长明?”石碑顿了顿,“你是说那个小子。他是祈氏这一代的王,我不想与他见面。” 谢真点点头,石碑反问:“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谢真:“友人。” 石碑:“奇哉怪也。我记得王庭曾有一条规矩,祈氏后人不得与瑶山子弟交游,难道这规矩已经被忘了?” 谢真:“这又是哪里来的规矩?” 石碑:“别管哪里来,反正有这样的规矩。我也不想跟瑶山的人讲话,只不过是太无聊了,勉为其难和你讲几句。” 谢真:“失礼了。不过,我不是瑶山弟子。” 石碑越写越快:“你若不是瑶山弟子,怎么与孤光结缘?瑶山不可能叫随便一个妖族持有孤光。你难道是被逐出门墙了?” 谢真:“不曾。” 石碑:“那么,是叛门?” 谢真:“也不是。” 石碑:0_0 石碑:“你这是出了个题叫我猜。很好,我就猜猜看。” 谢真:“并无此意。我今日本来是想问前辈一件事情。” 石碑:“猜出来之前我可不会回答你。” 谢真:“说来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是因为……” 石碑:“停停停停,不要说,我要自己想!你走吧,明天再来。” 谢真:“……” 他没问出想问的,也不是很着急,左右这石碑又不会跑掉。他在里面略消磨了一会时间,出来时日头正当空,但夏日将尽,芳海中更是清凉,丝毫不觉炎热。 谢真背着两柄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回持静院一趟。 经过一段挂着藤花的回廊时,他忽有所感,仿佛有人在一旁窥视。一转头,就看到一截绣着金羽的衣袖从花叶中掠了过去。 昭云部的衣饰,并且应该是金翅鸟安氏一脉。 谢真虽然察觉到了对方鬼鬼祟祟,但也不好出手。这么想着,再走几步,那人便正大光明地从旁边转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比无忧略大些,是个神情倨傲的少年,衣衫上的金羽在日光下明辉流动,比无忧当初那身红衣还要显眼些,果然是三部当中气势最盛的昭云使者。 他打量了谢真片刻,拖长声音道:“这位公子——你和施无忧认识是吧?”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只叽叽直叫,满身绒毛的小黄鸡。 对方完全没有感受到谢真神色中的含义,自顾自道:“我都看到了,施无忧还想装作不认识你,简直好笑,以为我们都是瞎的吗?” 谢真:“……?” 那昭云部的少年逼近两步,笑道:“没想到施无忧在王庭真的有门路,这样,我也不会亏待你,你答我两个问题就好。” 谢真懂了,他大概是把自己当作是无忧在王庭的内线,又或者是被笼络的小妖。 不过就无忧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气,说他在王庭有内线,还不如说这内线是静流部安排的呢。假如他真是静流部安排的,那这昭云少年过来贸然试探,可不是明智之举。 他琢磨了一下,这会说什么估计都没用,还是把他敲晕走人比较方便,回头跟长明说一声就行了。 那少年还在等他回话,他刚抬起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往这边来。片刻后,藤花从中间分开,一个青衣的身影跳进了回廊里。 来的正是无忧,他冲着昭云部少年气冲冲道:“安焉逢!你干什么!” 那听名字就知道果真是金翅鸟安氏的少年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反驳道:“我干什么了?” “你给我离他远点。”无忧嚣张地指着他的鼻子说,“再让我看到,要你好看。” 安焉逢怒道:“好啊,你敢在王庭动手?” “敢情你就是因为在王庭我不好打你,就搞三捻七的?出息呢?”无忧嘴上毫不留情,“信不信在别人赶来之前我也能让你爬?” 他伸手一翻,一圈青花顿时绕着他的手腕开始飞转。安焉逢似乎对他颇为忌惮,恨恨地一甩袖子,特别附赠站在一旁的谢真一个白眼,扭头走了。 谢真:我十分冤枉。 安焉逢一走,无忧顿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局面了,青着脸一声不吭。眼看他又想跑,谢真身为长辈当然不和他一般见识,从善如流地给他个台阶下:“多谢公子见义勇为,为我解围。” “哼,谁要给你解围?”无忧没好气地说,“我是怕安焉逢那傻鸟被你劈了好吗?到时候引发纠纷,到底算谁的啊。” 谢真:“不会的。” 无忧:“你知道什么,昭云部派他出来也不知道什么用意,万一出点什么事肯定要麻烦。” 谢真:“我是说我不会劈他……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无忧:“是一个说走就走彻底消失连口信都不捎一个就仿佛不认识我的铁石心肠冷酷无情骗子妖。” 谢真:“……” 眼见无忧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他只好顺着毛捋:“当时有些事情,一时间没顾得上。” 无忧委屈道:“那时候我问你什么时候回静流部,奉兰大人说,你不回去了。” 谢真:“确实如此,你们主将也放我走了。” 无忧:“你还真就不回来了啊!!” 谢真一手扶额,颇为头痛。他想了想,诚恳道:“你的青花修炼已经有些眉目,接下来只要勤加练习,定会有所成就。至于陪练,有我没有都区别不大。” 无忧:“那当然,没你也行,我好得很,而且一点都不关心你接下来待在哪。” 谢真:“我这段时间就在王庭。” 无忧:“哼,我没听见。” 谢真:“……”这小孩。 他沿着回廊继续走,无忧嘴上不情愿,但也跟着他一起走了。谢真就问:“公子呢?在静流部待得如何?” “没过去多久吧,为什么说得跟离开了十几年一样啊?” 无忧跟个刺猬一样,说什么都要反驳两句,“还能怎么样嘛,都是老样子,无聊的要命。要不是这次主将许我出来,可要憋死了。” 谢真心道,看来无忧与他父亲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他提到主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愤愤不平的语气了。 无忧又道:“安焉逢那个傻鸟找你是干什么?找茬吗?” “也不是。”谢真说,“他好像要跟我打听什么事情。” “哦,我知道了,你别理他。”无忧没好气地说,“他卯着劲要替安氏把他姐姐嫁进王庭呢。” 谢真一怔,疑惑道:“嫁进王庭?嫁给谁?” 无忧:“还能嫁给谁啊,当然是长明殿下!” 谢真:“……” 他本想说长明对成家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不过转念一想,那已经是他死前的事情了。毕竟中间过了十七年,深泉林庭又不像他们仙门,找不找道侣全看缘分,孤身到死的一抓一大把。身为祈氏王族,多少总会有这么一遭的吧。 只不过,他完全无法想象长明会和哪位姑娘卿卿我我、甜言蜜语的样子。想到这里,就好像练剑练岔了,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得劲,反正就是哪里都很奇怪。 “他和昭云主将是什么关系?亲兄弟吗?”他想起了那个身背弓箭的少年,“昭云主将还挺不错的。” “哈?你什么时候又去了昭云部?”无忧立刻偏离重点。 谢真:“……之前的事。” 无忧有点在意,不过也没往下问:“昭云主将是上代的独子,安焉逢是他堂兄。我听说安氏那些长老总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怪无聊的,我们静流就从来没有这一套。” 按照谢真对施夕未的了解,他的确不太可能容忍别人在他旁边指手画脚。 无忧又道:“总之他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理他。话说回来,你在长明殿下这边怎么样?” 刚才还说一点也不关心来着。谢真道:“没在继续砍柴了。” 无忧:“……” “我和长明……殿下以前见过。”谢真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说了句实话,“不用担心。” 无忧:“谁担心了啊!我走了!” 说完,他就从回廊的栏杆上翻了出去,身形化作一团水雾,消失在树丛间。 谢真回到持静院时,奉兰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西琼在书房里。他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没有打扰,径自去了房间。 他方才从沉鱼塔借了好几册书,那里的文书想来是提前被打过招呼,十分好说话,只要是他提到的书,就连相关的也一并找来,装了满满一木盒给他拿走。 此时,他就把这些书册依次摆在案上,一本本查阅。 深泉林庭的藏书浩繁,当初寻找雀蛇牧氏的记载,就是西琼从王庭取来。而谢真要查的东西,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目标,只有一些模糊的想法。 首先,是有关“蝉花”这种妖族的记载。他在鬼门中看到的记忆不太完全,他至今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使他死而复生的。很可惜,蝉花远远不如曾为昭云部主将的雀蛇那样闻名,甚至他怀疑都称不上“一族”,说不定只有零星几个而已。 在所有记载中,就只有霜天之乱前的某次雩祀记载,提到了蝉花这种妖。上面说,蝉花是花妖的一种,并非属于本土,而是来自外海之外。 那时候的雩祀是妖族三部的盛事,有许许多多的妖族会不远千里奔赴芳海,接受雩祀中的祝福,那个蝉花妖或许也在其列。作为前所未见的花妖,也因此引起了一些注目。 不过说到底,花妖们本来就不太起眼,说好听是平和不争,其实就是不管死活都没谁在乎。蝉花的事情,除了写这些书册的记事官外,估计也就是之前为他诊治的老树妖那样的木属妖族长辈,才会有一点印象而已。 所以,从王庭的记载中寻找蝉花的秘辛,这路是走不通的。谢真不是没想过去当年父母居住的山谷看,但其实他虽然没有太多记忆,当初还是知道这个地方的,他出师后就去过一次,那边已经只剩下那座孤零零,里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而已。 除此之外,他还想知道那个出现在牧若虚面前,给了他一本阵法书,戴着金砂面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与之相关的线索只有雀蛇,不过牧氏的记载里没有任何地方提到过这样一个人。 他是邪道修士?又或是活了很久的妖族?从牧若虚的记忆里,这些都看不出来,那个人就仿佛一个隐藏在飞扬金砂下的空壳,没有暴露出任何能追索下去的特质。 来来回回看了半天,一无所获。他把书册一本本装回盒中,望着架上的木雕小鸟出神。 他很清楚,不管读多少古籍,查多少消息,有一件事情,是他自复生以来一直挂怀,却总是没有付诸行动调查,甚至不愿去多想的。 剑斩天魔的那一日,在渊山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人。那人是瑶山弟子,称呼他为“大师兄”的,他的师弟。 但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谁。 不管是哪一个,这个答案都会让他痛苦难当。为何是你?为何要这样做?他简直无法想象,他要将这样的问题,向他的某一个师弟抛出。 他曾觉得万事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去做就行了。他不惧怕生为修士的艰难,也不惧怕有朝一日的死亡。但是,想到要亲手打破他一直以来相信的那些东西,他仍然会踌躇不前,犹疑着,无法伸出手。《 》 35、沉鱼塔(二) 书房的门直到斜阳西沉才重新打开。西琼抱着一堆卷册晃晃悠悠地走了,长明略整精神,路过池边时低头在如镜的水面上照了照,确信自己看起来还不错,才往对面谢真用的书斋走去。 门半掩着,他叩了两下,里面没有应答。 长明蹙眉又等了片刻,再不迟疑,推门而入。 对面墙上的纸窗整个推了上去,帘幕飘飞,房间中满是黄昏清凉的风。桌案上摆着一个从沉鱼塔拿回来的木盒,里面的书一本本叠得整齐,只是盒盖还没有扣上,谢真伏在一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长明快步走过去。这会秋寒未起,又在屋内,谢真仍穿着夏衣,衣料裹着他削瘦的肩与背,一眼望去十分单薄。 然而在这副身躯中,确实栖居着一个坚不可摧的魂魄。 谢真在睡梦中也不太安稳,收紧手臂,好像要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长明小心地伸手为他理了一下被压住的头发,对方只是挪了挪,咕哝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 放在以前,即使是在他面前,谢真也不会毫无警觉地睡死过去。这样子肯定又是不相容的病症发作了,才会让他这么昏昏沉沉。 长明放出灵光把他裹住,然后轻轻推了推:“别在这里睡了。” 谢真不安稳地动了一下,顺着他的力道在手臂上侧过脸来,双颊微红,额头上带着一个压出来的印子,茫然地看着他。 长明:“……” 他心中以四倍速默背阵法口诀,然后再以八倍速倒着背一遍,最后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去躺下吧?” 谢真这会脑子里仿佛充满了芬芳氤氲的水汽,咕噜咕噜翻滚不停。他恍惚记得,自己是在整理借来那些书的时候,忽然越来越困,于是就伏在桌上小睡一下。 睡着睡着,外面有什么人走了过来,但那气息十分熟悉,令他无比安心,因而不醒过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结果那个人还是把他推醒了。他知道那是谁,就是想不起来名字。那人叫他不要在这睡,说的没错,但他还是没什么力气。 他所剩无几的意识在努力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难题。耳边听到对方说:“去躺下吧?” 是啊,他想,挪个几十步就可以回到卧房了,再不济书斋里也有个软榻。劳烦你扛一下我,借我一条胳膊也成。不过你愣着做啥呢? 他等了一会,那个人终于弯腰准备把他从椅子里扶起来。他伸手挂住对方的肩膀,没搭住,一下滑到了他的脖子上。 很凉,就像玉石一样凉。他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 “长明……”他喃喃地说。 对方的手臂忽然收紧了,把他整个抱了起来。这悬在空中、身不由己的感受本应十分糟糕,但他抱得很紧,因而也没那么不好。 他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谢真在床上醒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从昨晚混沌不清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然后:“……” 那个耍赖要长明把他抱回去的人到底是谁啊?!反正不是他吧?! 谢真如遭雷击,非常想在其中找出一丝他吃坏了什么东西,又或者被下了什么诅咒的迹象,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完全就是他神志不清中下意识的行为。 不过这也不是简单的睡傻了的问题,毕竟按常理来说,前世就不提了,这辈子他都能劈柴劈上一夜不带停的。这种因为魂体不相容而导致的睡意,可以说是他的魂魄变得难以操控躯体,才会导致这样昏昏沉沉、不太清楚的情况。 可是再不清楚也不能这样啊,他一定会被长明嘲笑到几十年后…… 谢真逃避现实地像风干咸鱼一样直挺挺地瘫了一会,最后决定当作无事发生,起来练剑。 或许是起来的较往日有些晚,长明已经出去了,百珠也不在,院子里就只有他一个。海山与朝羲还在昨天他睡过去的书斋里,两柄剑并排放着,一边是深泉林庭传承至今的王权标志,另一边则是不久前才打造出来、籍籍无名的新剑,明明天差地别,摆在一起却好像十分合衬。 不是……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勒住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出去好好练了一套剑,终于平静下来。左右无事,他便又带着朝羲,往禁地去。 黑石碑以一圈如烟花升空,像四周飞散的线条迎接他的到来,一看就知道兴奋得不行。 谢真打起精神:“前辈这是怎么?” 石碑:“当然是我猜出来了!” 谢真一怔:“猜出来了?” 虽然这么讲了,他内心其实并没指望石碑能猜出什么,他的经历实在离奇古怪,就连他自己也没能弄清楚。却见石碑飞快地写道:“昨日我就觉得你有些眼熟,想了很久,总算记了起来,你莫非是蝉花一族的后人?” 谢真愕然:“前辈你认识蝉花?” “我不但认识,还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石碑画了个得意洋洋的笑脸。 自从与石碑相遇以来,它在谢真心中的形象就越来越神秘。铸剑师,熟悉王庭规矩,或许年纪不大就已经逝世,对霜天之乱的旧事信手拈来……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东西相互交织,仿佛能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其实却仍然笼罩在一团迷雾中。 哪怕是专门研究木属妖族的那名老树妖,也只是知道蝉花的名字而已,但石碑显然对此了解并不止这样。 “愿闻其详。”他说。 石碑:(`)σ 石碑:“你,其实死过一次吧?” 谢真对于石碑的神通广大其实已经有些准备,不过仍然没想到,它居然会一下子揭开这个秘密。 他反问:“前辈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对了?”石碑飞扬的字体透着雀跃。 停了停,它写道:“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你是蝉花一族,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谢真:“说来惭愧,我对我的血脉一无所知,甚至连蝉花这个名字,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的。” “怎会这样?”石碑疑惑道。 谢真道:“我父亲是人族,母亲则应该就是蝉花属的妖族。不过他们在我幼时就去世了,也没有同我讲过他们的来历。” 石碑:“原来如此……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半妖,而是个纯正的蝉花啊。” “纯正的蝉花又是什么样子?”谢真问。 “你这样啊。”石碑道,“你眉角的红痕并不是因为修炼不够,蝉花一族即使化为人形,也会一直带着这种特征。” “是吗?”谢真一怔,“可是我母亲面上并没有这种痕迹。” 石碑:“成了亲就会消失不见啦。” 谢真:“……” 亏着他还一直想着修炼有成是否能隐藏这个痕迹,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石碑又道:“总之,既然你是蝉花,就很好猜测。你说你不是瑶山弟子,但除非瑶山不复存在,否则孤光不可能落在外人手中。假如你曾经师从瑶山,后来又死过一次,那么有孤光的气息又不是瑶山弟子,就没什么稀奇了。” 谢真愕然:“蝉花一族,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手段吗?” “当然。”石碑道,“非要说的话,你们一族个个都有另一条命。” 石碑用它写的太快以至于越来越歪扭的字迹,讲起了这一段多年前听到的秘辛。 蝉花一族来自外海,听说是因为天灾才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到三部之中。说是一族,其实根本就没几个,当时刚来时水土不服,差点全都折了,幸好王庭中有高明的医师,总算给他们留下了血脉。 蝉花蝉花,既是花,也是蝉。平常它们就是普通花妖的样子,算作木属妖类,但却同时有一种极为稀奇的特质。 他们生来就带着一枚“蜕壳”,一旦作为花妖的躯体死去,只要将这枚蜕壳藏进土中,十七年后,便会重新化羽而出,再世复生。 “那个,你没事吧?”石碑讲了半天,发现谢真一言不发,不禁关切道。 谢真:“……前辈,我有一事不明。有蝉花血统的半妖,也可以这样复生吗?” 石碑:“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听过先例啊。” 谢真:“假如这个有蝉花血统的半妖并没有这枚蜕壳,而他的血亲用什么手法,把她的蜕壳给了他用,那么……” 石碑瞬间明白了:“令堂把她的蜕壳给了你用?” 谢真平复了一下心情,对石碑讲述了他在鬼门中看到的那段记忆。 他的母亲把一枚种子样的东西藏在银丝球里,给他随身携带,让他在遇到危险时把东西埋下去。然后,在他死于渊山的十七年后,他在埋着这个银丝球的青崖,重新获得了一具与母亲眉目有些相似的花妖躯体。 其实不用等到答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他早就知道,一定是他母亲用某种方式,给他换来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也许这甚至会断送她的性命,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做。 石碑写道:“她很有勇气。” 谢真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酸涩难言。 然而,围绕着这件事情,他心中仍有许多疑问。她为什么会早预料到他将有一场劫难?并且还是在原本属于瑶山的夫君离去,唯一的孩子即将被找到之前,在痛苦中下了这个决定…… 事到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他身为瑶山弟子迎战天魔,与其说是因缘际会下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从许久以前就有迹可循的宿命。 但这宿命,又是出自谁的手笔? 石碑道:“小蝉花,莫难过了。” 谢真略一定神,道:“我只是,有些事情还想不清楚。” 石碑十分萧瑟地说:“哎,这世间,又有谁能把一切都想清楚呢。” 谢真:“……” 被石碑这么突然打岔,他也忍不住一笑。石碑道:“既然你死而复生,又不打算回瑶山,是有什么难处吗?” 谢真隐约觉得,这石碑对瑶山的关注有些超乎寻常。联想到他提过的祈氏不准与瑶山弟子交往的规矩,他也不禁猜测,莫非王庭当年与瑶山之间有过什么不好提起的过往? 他在瑶山时,许多门派秘藏的书册都已经失落,即使后来他在正清和毓秀抄回了一部分典籍,也补不齐当年丢失的全部内容。即使如此,在他认识了长明后,师傅也从来没提过不许他与深泉林庭来往的事情。 “前辈要听客套话还是实话?”他问。 石碑:“都来一遍!” 谢真:“客套话是,十七年过去,瑶山没有我也很好,我现在回去并没有什么用处,瑶山也不需要我。” 石碑停了停,写道:“不,瑶山没了你绝对血亏。至少你是我见过最适合用孤光的人。” “王庭以前有别的瑶山弟子来吗?”谢真反问。 石碑:“没啊,怎么?” 谢真:“那这个‘最’字从何来?” 石碑:“因为你与你们祖师完全不像。” 谢真一怔:“前辈,你见过观澜真人?” “我们那个时代,哪有人没见过他。”石碑唏嘘道,“闻名天下啊。” 谢真虽然听说过祖师的名号,但这位祖师离他实在太过遥远,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说我与他像,倒是还能理解,可是为何完全不像,却适合孤光?” 石碑:“因为……总之孤光是我铸的,我说合适就合适,你不要问了。” 谢真:“……” 石碑拉回刚刚的话题:“那么实话是什么?” 谢真:“实话我不能讲。” 石碑:t^t 石碑:“哼,我就知道,你还不相信我。不过也不奇怪,大家都有秘密是吧。” 谢真微笑道:“请前辈见谅。” 石碑:“算啦,能和人讲讲话也不赖。你要是哪天能把孤光带回来给我看看,就更好了。” 说着,石碑便写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好累”“睡了”,一边慢慢消隐了字迹。 谢真回到持静院时,正在门口遇到也刚巧回来的长明。 一见长明,他就想起昨天十分丢人的那一幕来。他索性放弃,懒洋洋地和长明打了个招呼,准备接受来自对方的嘲笑。 长明一碰到他的视线,就略微转开去,有些不自然地道:“身体好些了?” 谢真:???? “啊,还行吧。”他下意识道,然后就看长明点了点头,很平常地进了门。 看他这个仿佛无事发生的态度,谢真几乎都要以为昨天只是他做了个有点怪的梦而已了。长明在院中打了泉水,衣袖一拂,壶中水立刻滚沸起来,冒出丝丝白气。接着他取过一套茶具,行云流水地布茶。 他的双手并非完美无瑕,而是带着些陈年的淡淡伤痕与薄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谢真看来,远比那些白皙细致的手漂亮得多。这样一双手,在摆弄杯子时也有着与之相衬的优美姿态,只可惜这番景色绝大部分人都无缘得见,除了他面前那个。 谢真坐在他对面,从头到尾欣赏过一遍,发现自己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端起杯子道:“茶真好看,……不是,手挺好喝。” 长明:“……” 谢真:“……”《 》 36、沉鱼塔(三) 长明:“这是茶不是酒。还没喝就晕了?” 听到这嘲讽,谢真总算找回了点感觉,这才是他熟悉的长明嘛。他放下杯子道:“你这几天怎么看着越来越累。很忙吗?” 长明:“还成,就准备雩祀的事情。” 谢真:“只是雩祀,不至于这么复杂吧。” 长明:“你读了书中的记载?没错,单是雩祀的话,仪式而已,都是表面功夫。我们要做的则不止这样。” 谢真:“长明殿下看来要搞个大阴谋啊。” 长明扬眉道:“是光明正大的计划。” 谢真:“怎么个光明正大法?” 长明:“从头说来就长了。你对‘天昃地盈’了解多少?” 谢真一怔:“还真不多,知道而已。” 长明:“也不奇怪,修为愈高,受这个影响愈小。” 天昃地盈这个说法由来已久。修道者认为,天地间灵气的丰富程度会随着年岁推进,产生类似潮汐涨落的波动。灵气高涨的盈期有如月光漫溢,万物的灵性都处于活跃中,低落的昃期则如日轮西沉,入道也会相对更加困难。 仙门对此的研究,远不如妖族那么深刻。究其原因,仙门的修道者本就是万里挑一的资质,即使是灵气下行的昃期,也就是入门的凡人少一些,门派中的规模略微收紧,没什么太大的影响。而妖族三部,除了立在顶点、修炼有成的大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讨生活的小妖,他们受到灵气下行的直接影响,很容易变得举步维艰。 因而每到昃期将近,王庭与三部常会作出种种举措,来渡过这对他们而言的寒冬。 “不过,我记得最近的数百年来,已经没有明显的昃盈变化了?”谢真问。 “曾经是这样。”长明道,“不知道该说是幸好如此,还是可惜如此,因为缺少这份威胁,过去三部和衰弱的王庭才能维持一直以来的平衡。” 谢真了然。长明继续道:“就在近些年,有灵气下行的诸多征兆出现,可以说昃期已经开始。而且是自霜天之乱后从未出现过的,极其显著的昃期。” 这个就超出谢真的知识范围了。他问:“那要怎么办?” “凉拌吧。”长明一摊手,“要不怎么说王不好当呢,现在想不当也来不及了。” 谢真:“……” “说笑而已。”长明重新换了一杯茶,“三部各自也有应对策略,比如静流部,你知道蜃楼里有一个洗纤阁吧?” 谢真对这地方还记得,他认识那个对工作乐在其中的花妖流束就是在那里干活的。印象里,好像是个种植各种稀奇古怪的灵花灵草的部门。 “洗纤阁表面上是专门培植灵草,实际上主要是用来炼药。”长明道,“静流部擅长水炼,施夕未大概就是选了这个方向,来预备应对接下来灵气不足的时期。” 谢真点点头:“那你们王庭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就是这个‘光明正大的计划’吗。”长明不太明显地微微一笑,“到雩祀的时候,就见分晓了。” 这熟悉的小表情,跟当初他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时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不过当年那样笑,只会显得狡黠可爱,但配上现在这张脸,该怎么说呢……叫人觉得神秘莫测,又移不开视线。 谢真发了会呆,在长明疑惑地看过来时,转开了话题:“说起来,今日我又从禁地中那位石碑前辈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我出身的事情。” 他将有关蝉花一族的消息简单说了说,末了总结道:“这魂体不相容,应该并不止修炼不到家,而也有这蜕壳不属于我自己,而是来自我母亲的原因。” 长明蹙眉道:“那不是反倒更没了办法?但修炼也总得有,至少先把……”他点了点眉角,“这里隐藏下去才方便些。” “那个啊,”谢真摆手,“那个不是修炼的问题。就让它保持这样吧。” 长明奇道:“那是什么问题?” 谢真:“别问了……总之不用管它。” 长明道:“这石碑究竟是什么来头,记载里也找不到,有些古怪。” 谢真对石碑印象还不错。“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石碑里去的,但他生前,想必也是个有趣的人……或者妖。” 长明:“哦?是多有趣?” 谢真:“你若是亲眼见到就知道了。” 长明轻嗤一声:“不让我见,专找你讲话,神神秘秘的,不知是何居心。” 谢真无奈,岔开话头道:“他提到一事,说王庭曾有规矩,祈氏后人不得与瑶山弟子来往,你可听说过?” 长明:“有啊。” 谢真:“还真有?那你当初……” “即使是当初,我也从没打算循规蹈矩。”长明似乎回想起令人不快的事情,面露冷笑,“如果什么都照章办事,王庭还不如就地散了……也是,那会儿也基本有和没有一样。” 他对他父亲在位时的王庭全无一点好感,这个谢真也是知道的。长明又道:“不过这规矩知道的人不多。那石碑,想必也是早年王庭中的要人吧。” 谢真:“在这些中间,有没有著名的铸剑师?” “正是这个问题,没有。”长明道,“要么是他铸剑的事不为人所知,要么他根本没在王庭待过。” “可是那样的话,他怎会在禁地中?”谢真奇道,“会不会是,他是某一任先王从外面带回来的?” “禁地那里也太寒酸了。”长明道,“屋里连张床榻都没,不怕人家生气吗。” 谢真:“我是说带回来囚禁,你想哪儿去了……” 长明:“……” 谢真:“禁地的来历,你知道吗?” “不清楚,只知道很久之前就有了。”长明道,“那个可以养魂的湖水,以前有人用过,但怎么出现的,仍旧没有记载。” 他想了想,忽道:“石碑生前会不会是女子?” “什么?”谢真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不像啊……且慢,也不无可能。” 铸剑师中男子为多,因而他在听说孤光与朝羲由石碑铸造时,便把他当做是男子看待,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对方也没有在言辞中表现出会令人联想起女子的地方来。 然而,也并非没有身为女子的铸剑师,再者以文字交谈本就与面对面讲话不同,同样的语句,无论是出自男还是女,写出来应该也没有太多分别。 “还真是,我倒是没有想过。”谢真恍然道,“下次再见到,还是问一下为好,不然岂不有些失礼。” 可惜的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上次的谈话似乎耗尽了石碑写字的力气,在接下来谢真再进禁地时,黑石碑又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默不作声的石碑,再也没有现身与他交谈。 即使如此,谢真仍然认为石碑或许对外界有所感应。虽然没有回音,他也每日都会与石碑说说话。 毕竟,从那些线条简单、却总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小图画来看,他觉得石碑的性子一定十分开朗跳脱。无论他为何会变成石碑,困守在这禁地里,那许多年的岁月,想必也相当寂寞。 另一面,他也在寻找让他的魂魄更能适应如今躯体的方法,却都收效甚微。手边在查的几件事情同时陷入凝滞,不免叫人有些泄气。 不过谢真对此也有所预期,因而只是如往常一般练剑,去沉鱼塔借书,沉下心来度日。长明忙得每日看不见人影,但无论有多少事务,总还是会于黄昏时回到持静院,偷得片刻与他共度的闲散余暇。 哪怕怀着无限心事,且有不知多少险阻等在前方,可谢真仍然觉得,这段日子是两辈子加起来也排的上号的愉快时光。在与长明在一起时,他常常能感受到他处难寻的安宁。 在这风平浪静中,雩祀的时刻在不紧不慢地靠近。秋风初起时,昭云部的另一批车驾穿过芳海,来到了王庭。 其中担任正使的少女,在三部中素有美名,乃是昭云主将的族妹,安氏柔兆。 安柔兆出生时,金翅鸟安氏正值如日中天。那时,长明一年到头也不回王庭几次,静流部的施夕未闭关不出,后来酿成大祸的牧若虚还困守白阳峰,无人知晓。随着年岁渐长,她渐渐成为昭云部耀眼的明珠,先代主将对这位子侄十分宠爱,更有意为她与繁岭部年轻的主将缔结婚姻之约。 短短十余年里,形势却天翻地覆。兴盛一时、野心勃勃的繁岭部吃了一记重创,昭云部挡住了来自王庭的压力,反从内部突遭横祸。时至今日,确可以感慨一句,三部已经不是昔日的三部了。 安焉逢走近晨雾中的车驾,心中颇为忐忑。 左院中迎接来使的除了来自昭云的随从,也就只有完成基本礼仪的数名王庭文书。安焉逢在深泉林庭待了这些日子,也对新王的行事风格有了些了解,他与先王是彻底的两个极端,除非必要,决不耗去多余人手用以靡费,且全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他有段日子没见过这个长姐了。之前他因为惹了些麻烦,被身为长老的父亲送出去避避风头,以至于前阵子白阳峰的事情,他也没有亲眼目睹。安柔兆与他很久不见,要是知道他做过的蠢事,非得再教训他一通不可。 正担心着,安柔兆已经来到他面前。 她戴着族中传统的金羽发饰,衣着繁复庄重,容貌正如他记忆中一般明艳,但无论神态还是目光,都流露出一股冰冷。见到安焉逢,她淡淡地说:“你的事我听到了。回去再和你细说。” 安焉逢顿时浑身上下到处都开始难受。身后一个随从看看四周,似乎对这冷冷清清的左院有些困惑,问:“殿下不在吗?” 安柔兆抬起一手,制止了他往下说。安焉逢把人带回到已经收拾好的居所,才松了口气:“姐,你们怎么到得这么晚。” “路上遇到点事情,耽搁了。” 安柔兆上下打量他,安焉逢坐立不安,唯恐她兴师问罪。不过出乎他意料,安柔兆并没提到那些,而是问他:“你与长明殿下有接触吗?同我讲讲。” 安焉逢苦着脸道:“殿下忙得很,除了刚来的时候看过一次,之后根本一面都见不到。而且……” 他瞄了对方一眼,硬着头皮道:“我看殿下并非良配啊。” 安柔兆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为什么?” “虽然不太好打听,但是我也听说,殿下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花妖,甚至与他一同起居,同进同出。”安焉逢道,“这哪行啊,还是算了吧。我就说长老他们的主意不太靠谱……” 安柔兆:“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她表情冷淡,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安焉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姐,你不会还在为了繁岭部的事情怨恨殿下吧?” “这件事还轮不到我昭云来说什么。”安柔兆平静道。 安焉逢也不好再问下去。两人默然片刻,安焉逢打起精神,问道:“天枢峰上还好吗?大哥有没有回来?” “不太好。”安柔兆说,“长老不是卧病就是闭关,安子午……主将有许多动作,你这次从王庭回去,最好也先别回天枢峰。” 安焉逢吃惊道:“这么严重?” “具体就别问了。”安柔兆说,“游兆还在外面,不然这次应该是他来。总之,你不要再每天吊儿郎当的了,警醒着些。” 安焉逢闷闷地点了点头,心里仍然有些茫然。安柔兆这时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王庭中有一藏书阁,名叫沉鱼塔,你去过吗?” 安焉逢:“啊?什么阁?沉什么塔?” 安柔兆:“……”这不学无术的回答,真是完全没变。 几日后,安柔兆用过早饭,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往沉鱼塔去。 此前她找负责接待的侍者打听过,对方十分客气,言道使者可以尽管过去借阅,但再多就一点消息都不肯多说,只请她去问藏书阁中专职的文书。 非要说的话,王庭的气氛其实较天枢峰更加平和。只是这里看似没有那么多规矩,其实防卫森严,众人各司其职,条理分明。即使她至今还没有见过据说忙于公务的长明殿下本人,但从他治下的风格来看,多少也能从中窥见一点他本人的影子。 安柔兆已经换下来访时的正式装束,作轻便的男装打扮,只是发间耀眼的金羽仍然没有取下。沉鱼塔门前的黄金树辉煌耀眼,她站在下面看了一会,才拾阶而上,进了那座小小的塔楼。 塔中有两道盘旋交织的阶梯,通向天顶,正中央则是摆着座椅的厅堂。沿塔壁向上,许多个砌进墙内的方正凹陷中密密摆着架子,外头以磨得极薄、镶嵌拼合的翠玉版挡住,除了隔绝火势,内部应当也镌刻了某种保存的阵法。 日光照入塔中,在西面拖出一道长长的亮痕,再四处折映开去。抬眼一看,宛如玉片缀成的帘幕,藏有无数古籍的玉版一齐闪烁起幽微光芒。 虽不像真正的珠宝般流光溢彩,但这贵重实在世所罕见。这番奢侈的巧思,也不知是哪一位先王留下的手笔。 正当她为此目眩神迷时,一个年轻人从楼梯上探身看了看,随即翻过栏杆,从寻常人不死也要断腿的高度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 这人的头发十分奇特,好像被人一刀削去,居然只到及肩的长度。要知道,除非是还俗的居士,又或者遇到了什么倒霉事,即使在妖族中,也少有见到有谁留着这么短的头发。 短发青年一脸不耐烦,看了安柔兆一眼:“新来的?左边楼梯的架子能看,右边的不能看。一次最多两本,不能带出去,就在这里看。” “多谢。”安柔兆礼貌道,“请问,史书在哪里能找到?” 短发青年随手一指:“那边两层都是。”说完就轻飘飘地走了。 安柔兆去他说的地方找了半天,终于取出两本书,小心地捧在手里。刚一转身,却见楼梯上走上来一个身影。 那不是刚才遇见的短发青年,而是个年纪更轻些的花妖。他衣着素净,长发利落地束起,眉梢几点红痕如飞花落雪,当他抬起眼睛朝这边看过来时,安柔兆不禁微怔,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视线下移,正看到对方腰间佩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 》 37、沉鱼塔(四) 那个白衣的身影走到她面前,略一侧身,礼貌地示意她先通过。安柔兆下意识地快走两步,到了另外一座书架前,这才以余光悄悄打量对方。 仔细看的话,他的容貌其实十分陌生,却总给她一种无端熟悉的感觉,令她第一眼就立刻联想起另外一个人来。但无论是花妖的族类,还是眉目之间柔和的轮廓,都与她认识的那个人相去甚远,怎么想也联系不到一起去。 难道只是一时看错?她想要这样说服自己,却始终无法放下这份疑惑。 那个花妖手里提着只藤篮,安柔兆起初以为他也是在藏书阁中工作的小妖。却见他目标明确地停在一个书架前,扫过上面排列的书册,动作轻盈地把这一排的书全部抽了出来,在篮子里叠成一摞。 接着,他又与她擦肩而过,走下楼梯,在厅堂里找了个书案,坐下开始看了起来。 安柔兆:“……” 说好的只能借两本呢?为什么你可以用篮子提啊? 谢真这天如往常一样,练过剑后去禁地看了看睡觉的裴心与不吱声的石碑,接着折回沉鱼塔借书。 虽然他不清楚深泉林庭上下是如何在长明的令下对他大开方便之门的,不过沉鱼塔中掌管藏书的文书确实对他十分宽容,不但全塔上下随意进出,即使想拿回去看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避免造成麻烦,他通常先把这一天的书目先在塔里略读,挑出要继续看的留下,其他就原样放回。 他最近查阅的,是王庭典籍中关于“天魔”的记载。 当初霜天之乱起因尚不明确,但多数认为正是天魔造成。那是天魔第一次在世间现出踪迹,使得当年统治中原大地,盛极一时的王朝骤然陨落,也令仙门与妖部皆动荡不休,其余波一直绵延到当今。 历代镇压天魔的人手往往埋骨渊山,哪怕侥幸存活,也活不了太久。如今世上,若说对天魔本身的了解,死过一次的谢真恐怕可以称得上知之最详的了。 但,正因为他亲眼见识过,现在才反倒有许多事情想不通。 仙门中对于天魔的记载,他早就全部熟记于心。他本希望王庭的典籍中关于天魔会有一些从其他角度出发的描述,或许会解答他心中的疑惑,不过至今还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记述。 在他搬了一篮子书下来,开始粗略筛选时,一名陌生的少女也抱着书,坐到了他左手边的桌案后。 刚刚他在楼梯上见到对方,从打扮来看,大概是金翅鸟家的女孩。把金灿灿的饰物和衣服穿得华丽而不显得累赘,一向是他们家的特色。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回廊上遇见的那个从昭云部来的少年,是叫安焉逢来着,无忧十分不爽地提到他姐姐好像要嫁进王庭。应该就是这个姑娘了吧? 谢真小心地翻着手中薄薄的书页,有些心不在焉。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长明见没见过她。这几天,长明似乎完全没有提起这回事。 想着想着,他就感觉对方好像投来了一道视线。 习剑之人对于别人的目光颇为敏感,谢真察觉到了,但想着姑娘家或许是好奇看过了,假如他立刻回视,或许让她尴尬,因而就假作不知。 结果说不定就是他这八风不动的态度,使对方更加明目张胆了起来,一开始还是隔一会偷看一下,最后干脆就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不是……他心想,你不是来看书的吗? 谢真扫完了手里这本,放回篮子,转头朝她看了过去。 两人视线相对,少女全无偷看被发现的羞涩,反而对他笑了一下。谢真不明所以,报以一个疑问的眼神,意思是你看我干什么? 对方丝毫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竟然站起身,来到了他这张桌案前,坐在了他旁边。 “我是昭云部安柔兆。”她的声音较一般少女来说更为低沉柔和,相当悦耳。 谢真:“幸会。我叫阿花。” 安柔兆:“……” 谢真已经习惯了别的妖听到他这名字之后的表情:“这位姑娘,有什么事?” 安柔兆:“我初来王庭,对这里不太熟悉。公子是在王庭任职吗?” “倒不是。”谢真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如今的身份,便道,“我从外面来的,暂居这里。” “哦?”安柔兆挑眉,“莫非是从静流部来么?” 三部之中,繁岭与静流中都有不少花妖,这个猜测也不算离谱。谢真不太清楚她为何对他感兴趣,正要说话,面前忽然落下一道人影来。 短发青年脖子上系着一条短巾,从天而降,把安柔兆吓了一跳。他按着两人面前的桌案,幽幽地说:“塔里不准闲聊,要聊去外面聊。” 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安柔兆一眼,施施然走了。 安柔兆:“……” 谢真还担心被这么忽然怼了一下,小姑娘的面子挂不住,结果她就跟没事儿一样,抱歉地朝他打了个手势,自顾自地回到她那张桌子去了,端的是淡定非常。 两人就在沉默中看着书,过了午时,谢真的书也选好了。他上去归还一部分,再从桌下拿出他这段时间用来打包书册的木盒,把要借的装进去,与短发青年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塔外。 刚才下楼时没看到安柔兆,他就有种预感,果不其然,对方正在门前的黄金树下站着。 长明曾对他讲过,这棵树一年四季都在不停掉叶子,因而树下常年有一小堆澄金的落叶。安柔兆发间的金羽与这棵树十分合衬,她伸手接住一片金叶,转过头,对谢真微微一笑。 谢真:“你怎么在这里?” 安柔兆刚要说话,旁边就有个身影从她身边越过,走到谢真面前,答道:“顺路来看看。” 谢真疑惑道:“顺路吗?” 长明点了点头,接过他装书的盒子,提在手里,和他一起走了。 两人沿着小路往回走,谢真道:“自打到这里,还是第一次在沉鱼塔见到其他人来读书。” 长明:“那个是金翅鸟家的安柔兆。” “她同我说了姓名。”谢真想了想,“这个姑娘还挺……特别的。” 长明:“哦?特别在何处?” 谢真心想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盯着我看,不过这话说来有些不妥当,便道:“似乎十分直率。” 长明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谢真又问:“你今日的事情忙完了?” 长明略一迟疑,道:“还没,中间出来一趟。” 谢真不疑有他:“原来如此。这一阵你着实辛苦啊。” 放在往常,长明肯定要淡淡地说没什么辛苦,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顺口道:“是有点累。” 谢真:“长明殿下日理万机,也要注意身体是不是,多少天没有锻炼了?” 长明:“……” 安焉逢没精打采地回了院子。王庭的日子实在无聊,他整个鸟都要枯萎了,本来还能去找隔壁的施无忧拌拌嘴,现在姐姐一到,继续这么搞恐怕会被打,连仅有的快乐也被剥夺了。 这一天天的能干什么啊?难道还要他闷在屋里修炼不成? 他推开房门,顿时吓了一跳。刚才还被他暗中念叨的安柔兆正坐在厅里,面前摆着一杯完全没动过的茶。 安焉逢卡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心里拼命思索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会惹到她的事情。安柔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进来,愣着干什么。” 安焉逢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她面前坐下。安柔兆说:“你不修炼,往出跑是做什么?” 安焉逢:“呃……就,难得来一趟王庭,四下看看。” “算你有些道理。”安柔兆道,“那么,看出了什么名堂没?” 安焉逢:“风景还挺好的……?” 安柔兆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看得安焉逢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但她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问:“你知道王庭有一个叫阿花的花妖吗?” “知道啊,就是那个和长明殿下十分亲近的那个。”安焉逢这点消息还是知道的,“说起来,施无忧和他也认识呢。” “果然……”安柔兆沉吟道,“他确实是静流部来的吗。” 安焉逢:“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安柔兆:“我今日在藏书阁里遇见了这个花妖。” 安焉逢惊恐道:“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三思啊姐!” “……”安柔兆看他的眼神宛如看着一个傻子。 安焉逢说完也觉得不靠谱:“嗐,我就那么一说。不过他怎么了?我听说他深居简出,来历成谜,也不知道怎么就和殿下认识了。” “来历成谜?不是说他从静流部来吗?”安柔兆问。 安焉逢:“我只是因为施无忧认识他,所以猜他是静流部来的,毕竟施无忧以前从来不出门,就是个深闺大……大少爷,只可能是在部里认识的吧。但是他是静流部什么地方出身,之前是做什么的,这些一概不清楚。” 安柔兆低头望着凉了的茶水,道:“你寻机和施无忧打听一下他的来历……不,不行。” 她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早就知道他和殿下的关系如此亲近……” 安焉逢听得云山雾罩,有点没懂,敢情她一开始并不是因为知道这个花妖的身份,才对他产生好奇心的吗? 只见安柔兆站定脚步说:“算了,这件事你不需再管。另外也不要去找施无忧的麻烦,我听说你和他经常吵架?” “放心吧!我绝对不再理那家伙了!”安焉逢连忙保证,又多余地补充了一句,“不管他怎么挑衅,我都不会在意的!” 安柔兆冷笑一声,显然非常清楚这里面挑事的到底是谁,不过也没有拆穿,一摆衣袖,离开了房间。 安焉逢总算把这难搞的姐姐送走,心有余悸,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着喝着,他眉头却渐渐皱起,陷入了沉思。 同一时刻,持静院。 谢真带着剑去了湖边,他前脚刚走,后脚长明就进了书房,西琼正在里面趴在桌上打盹。 长明拍了拍桌面,吓得西琼一跃而起,头上差点炸出羽毛来。 西琼:“……对不住,我睡着了。咦,殿下刚回来吗?” 他揉着脸上被笔帘压出来的印子。长明轻描淡写道:“出去了一趟。” 他在西琼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之前安子午与你通过气,说这次送来参加雩祀的使者是他族里的年轻俊才?” “啊?”西琼明显还没完全清醒,“哦对,是啊。” 长明:“具体是怎样的?” 西琼莫名其妙,长明从前没关心过这件事,因为按照他们的计划,只需要保证来的使者确实有金翅鸟的血统就可以了。不过作为最靠谱的大祭兼万能文书,他还是很快地在记忆中搜索到了这一部分。 “是安柔兆和安焉逢姐弟。”他说,“两个都是安子午的堂亲,父亲是这一代领着‘庚辛’名号的长老。安焉逢有些纨绔作风,化形都是靠长辈余荫,修炼很不用心。安柔兆是长姐,做事可靠,因为父亲不怎么管事,所以不太掺和长老那一派势力的争斗。安子午派他们两个来,应该也是细心考虑过的。” 长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吗?” 西琼瞄了一眼他的表情,硬着头皮道:“非要说的话,昭云部长老那一拨,有计划过把安柔兆介绍给你,呃,认识一下……” 长明:“…………什么?” 西琼:“就是,大概觉得安柔兆出身不错,血统纯正,各方面都……挺好的,总之是有这么一想。不过安子午保证,她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也不会派她来了。” 长明:“……” 西琼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见到她了?” 长明:“见到了。” 西琼:“那,印象如何?” 长明冷漠道:“没什么特别的。” 西琼:“……” 黄昏时分,谢真回到了持静院。书房的窗敞开着,长明正坐在案前,读着一卷书册。 谢真走到窗下,梆梆地敲了两下窗缘。长明抬头看去时,正见到他在晚风中微笑。 长明也不自觉得带上了笑意,问道:“刚回来?” 谢真笑而不语,藏在窗下的另一只手抬起,手里握着一个形似小号擀面杖,木头刻成滚轴,明显就是刚做的。 长明:“……” “看完了就出来吧。”谢真摇了摇那根木轴,“好久没用过,手艺可能有点生疏,不过应当无碍。上下滚一遍,保你疲惫全消。”《 》 38、沉鱼塔(五) 持静院中有一处温汤,不算豪奢,但热泉本身就已足够舒适,谢真也很佩服当初修建王庭的祈氏先祖,能把这些巧思收拾在方寸之地中。 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系着袖子,不着边际地想起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长明刚刚沐浴出来,穿着中衣,头发以一根长簪盘起,两颊尤带一点水汽氤氲的淡红。任凭是多严肃的人,这会也总会显出些柔和来。 谢真左看看右看看,感觉倒是有点像那个小长明了。 他熟练地拿着木头滚轴,在长明背后敲敲打打,时不时地滚上几下。过了一会,他用手按了按对方的后背,道:“别绷这么紧啊。” 长明闷声道:“有吗?” 谢真啪地拍了一下的他的肩后:“有。……哎算了,还是我来吧。” 长明不知道怎么就不太放松,谢真把木轴放到一边,上手开始捏。这套技巧说起来,还是他有一次在外游历时,和一名在民间开馆的老师傅学来的。 老师傅起初还不肯教,把一看就不是凡人的谢真当做来找乐子的了,非常不想理他。谢真诚心请教,费了一番功夫,才从他那里学到这一手。 那时候,他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在山上天天操练那几个师弟,基本以鞭策为主,搞得这帮小孩一个个哭天抹泪地喊累。虽说修行不累是不可能的,但是听多了他也觉得不忍心。 学了这套手艺,练累了捏一捏,然后就能继续练更久,师弟们哭起来也更有劲了,让他十分欣慰。 长明以前也被他捏过不少次,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了,反而好像没有当年那么自在。 “说起来,”谢真边按边道,“你的原形也长大了吗?” 长明:“……本来就不小啊。” 谢真:“那就是有长大的意思?什么时候也变个原形看看吧。” 长明:“不给看。” 他语气全然不像平常的稳重,有种蛮不讲理的味道。谢真不自觉地就拿出当大师兄哄孩子的口气:“怎么就不让看啦?” 长明:“你的原形都没给我看过。” 谢真:“我有个啥原形啊,我是人好吗?” 长明:“……” 他默然片刻,道:“现在不是了。” 谢真:“这个原理有点复杂,不过我负责任地说,我现在本体就是这样。别指望我能给你变朵花出来啊。来,转一下。” 长明转了半个身,谢真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离得这么近,他得以细细打量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其实若论五官轮廓,与他少年时并没有太多的分别,只有些许不同而已。但就是这微小的不同,使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另一番模样。 长明睁开眼,正与他视线相对。谢真眨了眨眼:“我有一事十分好奇。” 长明:“什么?” “你变了不少。”谢真说,“究竟是一点点长成这样的呢,还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长明嘲笑道:“你都在想什么无聊的问题啊。” 谢真用木轴咚地敲了一下他,自己也笑了:“也是,好像没什么意义。” 他把左边的肩膀也捶完,拍拍手收工。这时长明忽然道:“是后一种。” 谢真一怔:“你是说我刚才问的那个?” “是。” 长明轻声说:“就只是一瞬间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谢真再去沉鱼塔时,仍然会遇见那个叫安柔兆的金翅鸟少女。不过她一改之前的态度,每次都只礼节性致意,不再过来闲聊,叫谢真松了口气。 他不是很会应付这些热情的姑娘家,当年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名声在外,一般人根本不敢来跟他贸然搭话,现在就不大一样了。 还好安柔兆现在只会在离他隔着两张桌案的地方看书,看累了就出门在外面的黄金树下站一会,安安静静,与他互不打扰。就这样,几日过去后,她也突然就不再出现。 那天谢真还有点奇怪,问道:“行舟,那位姑娘怎么没来?” “你很想她来吗?”一个声音从楼梯上飘出。 谢真:“有她在那边坐着,这塔里还算有点人气。” “是妖气。”那个声音纠正道,“这里哪有人啊。” 谢真:“……你说得对。” 他抬起头,正看到一头短发的青年背对着他,坐在楼梯的栏杆上。接着对方往后一倒,头朝下地栽了下来,在空中展开双手,衣袖飞扬,像一片落叶一样转了几个圈,轻飘飘地落在了他面前。 谢真:“你把头发剪了,就是为了方便在空中这么耍吧?” 行舟道:“你再猜。” 谢真:“……” 行舟今天脖子上的手巾绣着明亮金线,衣衫也换了一套。在服饰大多以深色与黑为主的王庭,天天变着法穿的也就他这么一个。可惜他每天只在沉鱼塔里待着,不会去外面展示一下他日日更新的色彩。 他和西琼一样,是由长明继位后带回王庭,不过年纪较西琼要大得多,据说原本是隐居在燕乡的医师。到了深泉林庭后,他也没有领什么职务,就在沉鱼塔里当个文书,悠闲度日。 不过长明对他颇为信重,刚回王庭时,就找他为谢真诊断过。谢真的毛病并非病症,行舟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倒是就此熟悉起来。 行舟坐在他旁边那张桌子上,晃着腿道:“那个小姑娘应该不是来看书的。” 谢真:“怎么说?” 行舟:“你注意到她拿的书了吗?” 谢真第一次遇到她,是在放史书那片区域,之后就没再注意过,便摇摇头。 “每次她拿的全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起初我以为她有什么目标,用这些无关的杂书来掩饰她真正想找的东西,但也并非这样。”行舟一摊手,“她每本书都从头开始看,看上一段就去休息,然后再回来继续,即使看不完,下次也会再借一本新的,哪是查什么东西的态度。” 谢真:“观察入微。” “过奖过奖。”行舟一笑,“那么你觉得,她是来做什么的?” 谢真想了想:“来看你的?” 行舟:“……” “好吧,我知道你要说,她或许是来找我的。”谢真道,“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地方吧。” 行舟:“作为第一个住进持静院的外人,你以为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猜测你和殿下的关系?” 谢真淡定道:“反正也没人猜得中。” 行舟:“……”你这是哪来的自信啊! 安焉逢心事重重地走在小路上,一抬头,却看到无忧从对面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东西往袖子里一藏,随即想到就是不藏对方也未必看得出,便摆出一副冷淡表情,反正他每次和无忧也都是两看两相厌。 结果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无忧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去哪里钻草丛了?” 也不是无忧多么细心,实在是安焉逢看起来有点狼狈。他袖子上有不少细细的草屑,头发里也挂着叶片,回来之前他自己也稍微整理了一下,但是怎么也恢复不到出门前的整洁就是了。 “少管闲事。”他硬邦邦地说。 无忧:“……喂,就是关照你一下,你要不要这么不识好歹啊?” “你?关照我?”安焉逢嗤之以鼻。 无忧没有被他的话击退,而是突然凑近他闻了闻:“哇,味道好怪,你还是去沐浴吧……” 安焉逢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浑身不舒服,总感觉是不是真的沾上了什么奇怪的气味。无忧用手扇了扇风,远远躲开他,一溜烟走了。 安焉逢:“……” 如愿摆脱了这个烦人的大小姐,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他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来不及沐浴,换了身衣服,确认身上没什么怪味,又拆开发饰,把头发重新梳好。 昭云部来的随从都被他想方设法支了开去,安柔兆也不在,他必须要把握这难得的良机。 桌上放着一个布包,是他刚刚藏进袖子里的。里面包着两支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紫色草叶,安焉逢把它们两三下碾碎,握在掌心,走向院落的西边。 王庭为昭云部使者安排的院子非常宽敞,安焉逢与安柔兆各自住在院子的一头。他此刻走向的,就是安柔兆的房间。 他站在后窗边,掌心中燃起一丝火焰,烧灼着那些草叶的碎末。很快,一缕紫烟从他手中飘出,沿着窗缝钻了进去。 不消片刻,紫烟渐渐颜色加深,变得仿佛一股绳索般凝练。安焉逢抓着紫烟绳索,上下拨弄两次,把窗内的搭扣撬开,然后推开窗户,跳进房间。 安柔兆的卧房与书房相连,里面的陈设以王庭的布置为主,她也几乎也没有在里面添上任何姑娘家喜欢的摆设。安焉逢环顾一周,小心翼翼地四下查看,但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最后,他不得不把视线投向两个还没查看的地方。 梳妆台上摆着一只镜匣,除此之外,帘幕后还有一只刻着金羽纹样的衣箱。若非迫不得已,安焉逢实在也不想动这些地方。 不过来都来了……世上许多事情,说不定坏就坏在一句“来都来了”。 他想象了一下被姐姐打成秃毛鸡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 安焉逢先走到梳妆台边,低头看着镜匣。窗外的日光照耀在木匣中深深浅浅的金线上,他猛然发现,这匣子上面似乎附有阵法。 阵法他可是一窍不通,经常被长辈责骂不学无术,即使和无忧不对付,他也不得不承认,无忧在这点上比他出息多了。不过他很有自知之明,既然不知道这阵法是做啥的,那最好还是先别碰。 他放弃了镜匣,转而去看衣箱,幸好这个好像没动什么手脚。箱盖锁着,他故技重施,用紫烟形成的绳索拨开锁扣,打开了箱子。 里面只放着些衣物,乍一看上去并无出奇之处。但在衣物之上,端端正正摆着的那件东西,让安焉逢倒吸一口冷气,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方寸大乱之间,他都没来得及留意四下的动静。及至有人推开门,他才猝然转过身。 安柔兆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安焉逢此时倒是没那么怕了,他一把抓起衣箱里那件东西,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谁教你进你姐姐的房间乱翻东西的?”安柔兆反手把门在身后一关,走到他面前。 安焉逢的手微微发抖。他拿着的是一件金羽发饰,同样的灿灿生辉,但与安柔兆戴着的式样不同,要简洁得多,乃是男子所用。 而熟悉金翅鸟安氏的人看来,其中的纹样更是一目了然。每个族人自出生起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金羽图案,这件男子的发饰,正是属于安柔兆与安焉逢的另一个至亲兄弟,安游兆。 这件发饰由莹金打成,内里刻有阵法,是长老们专为这一代小辈打造的护身法器。安焉逢也有件相似的,他平时虽然不爱戴,但绝不会把它随便交给旁人。 “姐,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安柔兆,“游兆哥怎么了?” 安柔兆唇角扬起,安焉逢忽然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甚至都有点不像她了。 “游兆啊,他好得很。”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不对的?” 安焉逢茫然地说:“那天你穿的男子衣衫,腰上的佩饰也是大哥的……” “哦?那上面没有金羽吧。”安柔兆好奇道,“莫非你记得那件东西?可是,游兆都离家那么久了。” 安焉逢:“我当然记得!因为那就是我送给他的啊!” “哎,好像还真是,我竟给忘了。”安柔兆苦恼地摇了摇头,“真是的,焉逢啊,你总是该明白的时候不明白,该糊涂的时候又不糊涂。” “什么叫该糊涂的时候?”安焉逢大声道,“姐,你要做什么?你把游兆哥怎么了?” 他问完这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想起之前他随口的猜测。 “你该不会,”他喃喃地说,“真的还在因为繁岭部的事情恨殿下吧?即使这样,这次主将派我们来这里,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惹事啊!” “你想太多了。”安柔兆打断道,“焉逢,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既然你都问到这个份上……” 安焉逢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嫣然一笑:“我也还是不能告诉你呢。” 他只看到眼前金光闪烁,转瞬间便头壳一痛,晕了过去。《 》 39、沉鱼塔(六) 沉鱼塔里,行舟正与谢真说着话,门外忽然奔进一个青衣的身影来。 “阿花!”来人正是无忧,他一路小跑到桌边,严肃道:“我有话跟你说!” 行舟:“喂,这里不可以闲聊。” 谢真瞥了他一眼:“刚才是谁在跟我说话来着?” “是你先说的。”行舟理直气壮。 “行吧。”谢真起身,“我去外面说可以了吧。” 他拉着无忧,出了沉鱼塔,站在那棵黄金树下,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无忧这会儿也不管之前闹的别扭了,飞快地说:“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了安焉逢,他鬼鬼祟祟的虽然没让我看到但是一闻就知道他袖子里藏的药草肯定不怀好意!” “慢点说慢点说。” 谢真给他顺了顺毛,“什么药草?” “一种专门用来溜门撬锁的东西,配合一点术法,特别好用!”无忧说,“他肯定是在芳海里挖来的,你说他拿这东西能干什么?肯定不干好事啊!” 谢真想起静流部对药草的研究十分精深,料想无忧耳濡目染,对这方面也比一般人熟悉。 无忧又道:“他之前就想套你话,非常不可靠,你千万不要信他。万一他拿这东西是要撬你窗户,你就小心,呃,小心不要一剑把他捅死?总之还是小心一点啦!” “多谢,但不用担心。”谢真说,“我和长明……殿下住一起,应该没什么事。” 无忧:“什么?你和长明殿下住在一起????” 谢真:“……” 无忧瞪着他,谢真道:“这不是重点。但是,你想也知道,王庭其他地方守卫都很严密,不可能防不住他。” 无忧:“可他本来就是个不自量力的二傻子啊!” “……”谢真觉得那次遇到的少年就是个平常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而已,无忧大概是经常和人家怼来怼去,黑他都不眨眼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应该有的,何况雩祀在即,他惹得起这么大的麻烦吗?” 无忧也被问住了:“那他费劲巴拉拔了草回去,就是想自己玩吗?” 谢真:“先等一下。” 他制止了还要再说下去的无忧,示意他转身。 不远处的小路上,安柔兆正朝他们走来。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来到近前时,对两人略一颔首,微笑起来。 无忧认识安柔兆,挡在谢真前面,有些警觉地看着她。 安柔兆不以为意,她对无忧一点头,便对谢真道:“借一步说话?” 无忧似乎很有意见,但到底没有立刻出言找茬,对这位姑娘,他总归不好像对安焉逢一样上来就喷。谢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说:“我去去就来。” 安柔兆也不走远,就往西边走了走,进到一座四面通敞的亭子里。谢真道:“请讲吧。” 安柔兆款款道:“有件事情,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解释。初次见面时,公子是否曾经疑惑,为何柔兆显得有些唐突?” 谢真:“确实。这是为何?” 安柔兆道:“因为公子的相貌肖似我一位故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吃惊。” “故人?” 谢真蹙眉。他现在的面孔与母亲相似,也就是说,假如这位安氏的大小姐没有胡说的话,她认识的是与母亲有关的某个人? 那会是蝉花族人吗?又或者是母亲的亲属? 他正色道:“能否详细说来?” “当然,不过这里说话不大方便。”安柔兆回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沉鱼塔前的无忧,“不如一个时辰后,去我的院中坐坐?” “好。”谢真当即道。 安柔兆一笑:“那就等公子赏光了。” 她不再多说,提着包袱离开。谢真回到塔前,无忧追问:“她没为难你吧?” “为什么要为难我?”谢真奇道。 无忧:“呃……反正昭云部的鸟都有点蛮不讲理的!” 谢真:“你认识她吗?” “听说过啦。”无忧扁嘴,“金翅鸟家的安氏柔兆嘛,很有名的。虽然主将不会用这种‘谁谁比你强’的话来教训人,但是从别人倒是那里听了好多次。” 他叨咕了一堆,谢真才知道,安柔兆在三部的年轻一辈中,也是经常会被拎出来比较的榜样。天赋不错,为人可靠,且刻苦努力,从不惹是生非,完全是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姐姐”。 无忧:“当初她的婚姻大事也很受瞩目,虽然她说不会这么早成亲,不过定亲总是可以的。我记得我哥好像也是人选之一。” 仙门中师徒传承比亲缘更重,因而修士对于婚姻一事更看缘分,全没有这种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盛况。谢真不禁想到,恐怕长明的婚事,不久后也将是三部中的热门议题吧。 他压下古怪的念头,问:“是说大公子施晏吗?” “对。”无忧道,“我觉得安柔兆能看上他除非是疯了。” 谢真:“……也不至于吧?” “至于啊,你真是想象不到他有多无聊!每天就是工作工作!根本没有生活!”无忧吧啦吧啦地说,“但是他好在有自知之明,据说主将当时问他心意,他自己就拒绝了,挺好,免得被人家回绝,省了麻烦。” 谢真:“那么,她现在应该是没有定亲吧?”不然也不会准备被介绍给长明了。 “非要说的话是没有,但差点就有了。”无忧一副什么我都知道的表情,“她当初是要与繁岭部的主将定亲,不过还没成,对方就死啦。” 谢真:“一部主将?是被谁杀害的吗?” 无忧:“就是长明殿下啊。” 谢真:“……” 无忧:“繁岭部对王庭一直有些不敬,长明殿下那时刚刚继位,可能他们想趁虚而入吧,没想到反而被收拾了。” 谢真:“但是这么说的话,她与王庭岂非算有宿怨。” 无忧:“这算啥,又不是真的成亲了。” 谢真:“……”三部这套风俗,他现在也没能完全习惯。 无忧尽情唠叨了一番之后便走了,谢真回到塔里,行舟问:“那小孩又是谁?” 谢真:“静流部的旧识。” 行舟:“还挺有趣。那么,咱们继续说。” 他把几本医书往桌上梆地一拍,抱起手臂道:“自从你来王庭,我也给你诊治过好几次了,起初许多事情不太确定,现在倒是慢慢有了点结论。” 谢真:“你以往都是当面讲,这次单独叫我,想必不是什么好结论了?” “没错。”行舟道,“有些医师会考虑病患的心情能否承受,但我没那种仁心,我瞧病也不是为了救人,所以有话就说。” 谢真:“听起来我好像离死不远了?” “你再这样下去,确实不行。”行舟严肃道,“我就说结论:你不应该再这样不管不顾地运转灵气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做过什么要把全身灵气抽干净的事情……” 用起剑来,生死之间哪管得了那些,谢真心道。 “……还不止一次,总之这只会加剧你魂与体不相容的毛病。”行舟道,“一旦恶化下去,你可能会无法自如地控制现在的身体。” 谢真:“具体来说呢?” 行舟看了一眼他平静的表情,皱眉道:“别不当一回事。失去五感中的某些感官,体内灵脉失控,都是有可能会产生的症状。等到发展到这一步再挽回可就难了。” 谢真:“行,我知道了。还有得救吗?” “或许有,但前提是你不要再作死。”行舟扬眉,“有些办法可以暂时控制,不过要先和殿下商量过才能和你说。” 谢真:“咦,那为什么不干脆问过他再来告诉我这事?” “你以为我不想吗?”行舟叹气,“说句实话,我还没见过殿下对谁这么上心过。假如我先和他说了这个事情,万一他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我不能忍受跟病人隐瞒他的情况,但是也不能违背殿下的命令,就只能……嗯,稍微折衷一下。” 谢真一怔,但还是道:“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我劝你不要跟我辩这个。”行舟敲了敲桌子,“我是医师,对这些事情见得多了,知道什么叫关心则乱吗?” 谢真心道那不是一回事啊,但终究没跟他辩驳,而是道:“好,在他说之前,我自然也不会让他知道你告诉过我。不过,你为何这么信任我?” 行舟:“你要告密也无所谓。殿下顶多就是罚我一回,但我就也知道了你是个混账,值了。” 谢真:“……” 行舟:“说笑而已。我相信殿下的眼光。” 他抱起医书,转身要走,谢真道:“且慢。” 行舟回头:“怎么?” 谢真:“你把这些书往桌上一摆,然后也完全没用到它们来说明什么,接着就把书拿回去了?” 行舟:“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谢真却不由得看向他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那撮毛出卖了主人的心情,正在晃来晃去。 行舟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把按住头发,恼羞成怒道:“我摆个排场怎么了!知不知道什么叫气势,什么叫先声夺人啊!” 谢真无辜地看着他。 面对他这种“不要无理取闹”的眼神,行舟拒绝再说话,嗖地跳上楼梯跑了。《 》 40、布枝叶(一) 谢真读完今日的书,看看时间,差不多也到了与安柔兆约好的时候。 昭云部使者住在左院,谢真就顺着方向找过去,一路上走起来还有点远。想到安柔兆每天都要走这么一个来回,到沉鱼塔并不很用心地看看书然后回去,越发让人觉得她此举让人摸不到头脑。 总不能真是为了看他来的吧?非要说的话,她每次在黄金树下面站的时间更久,倒不如说是来看树的。 安柔兆已经等在门口,谢真与门外的王庭守卫打了个招呼,便同她一起进去。使者下榻的院落十分宽阔,他们穿过层层回廊,终于来到清净的中院。 按理说这里应该有昭云部自己的随从与护卫,但现在一个都不见,兴许是避开了。 院中藤花垂落,谢真本以为会在这里坐下来谈谈,没想到安柔兆步伐不停,经过前厅,引他进了书房。 书房中窗扉紧闭,香炉中燃起丝丝白烟。这浓重沉郁的香味掩盖了一些异样,但他一踏进这间屋子,立刻感觉到不对。 安柔兆正要说话,下一刻,海山漆黑的锋刃就指到了她咽喉上。 她额头上冒出冷汗,但那把剑终究没有更进一步。谢真沉声道:“解释一下?” 安柔兆两根手指搭在剑刃侧面,剑上散发出的寒意,令她指尖微微发麻。她把抵在肌肤上的剑尖稍稍移开了一点,才道:“何必急着……” 谢真:“不用绕弯子。帘子后面是什么?” 安柔兆:“哎,本想和你慢慢谈的,这么敏锐也不是好事啊。” 书房里侧拉着一道织金的帷幔,她抬了抬手,帘幕无风自动,向两侧分开。后面摆着一张竹床,躺在上面的那个身影,赫然正是无忧。 无忧双目紧闭,一副睡得不太舒服的样子。他四周缠绕着许多似有若无的金线,如同被笼罩在一团晶莹生光的烟雾中。而在金色的雾气里,还流动着一缕缕橙红的火丝,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从中感到那不稳定的气息。 谢真心下微沉,拘束着无忧的显然是某种融入了阵法的法器,即使他立刻对安柔兆动手,也难保里面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更何况,法器中还蕴含了一触即燃的流火,危险万分。 安柔兆已经镇定下来,好整以暇道:“阿花公子,我后来也打听到了一些你的传闻,知道你剑法卓绝,令长老们都印象很深,当然不会毫无准备。” 这说的多半就是他在白阳峰上把庚午一剑串地上那回事了。她又道:“现在,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话?” 谢真漠然看着她。安柔兆朝着无忧那边瞥去:“你是可以把剑往我脖子上一送,但是,在那之前,无忧小公子可能会先掉一条胳膊什么的。” 围绕无忧盘旋的金线中,有一条移到了他左手,向下压在他的衣袖上。织物无声无息地裂开,接下来想必血肉骨骼,也抵不过这么轻柔的一按。 谢真沉默片刻:“说吧,你要怎样?” 不知为何,虽说仍然是那张面孔,但安柔兆莫名从他的视线中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寒意,让她浑身上下的警兆都在躁动。这个花妖平时瞧着不声不响,板起脸倒是有那么点气势。 但那又如何?失去先机,就是输了。 安柔兆笑道:“先把剑放下怎么样?” 谢真并不废话,归剑入鞘。安柔兆从袖中甩出一蓬细细的金丝,缠在他身上,谢真很快感觉到身上灵气运转滞涩起来,直到完全内外隔绝。周身也如同压着千斤的重负,手指都很难抬起来。 见此,安柔兆终于松了口气。她把谢真往椅子里一推,叹气道:“你对静流部的小公子这么关照,我倒是没想到,还以为凭这个威胁不够分量呢。” 谢真:“这个不够的话,你就要搬出流火了吧。” 安柔兆:“话虽如此,若非必要,我也不想把咱们一起炸上天啊。” 谢真:“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流火?白阳峰?” 安柔兆一愣:“什么?” 这种流火谢真不久前才见过一次,就是在白阳峰中牧若虚布下的阵法里。虽说制造流火并非独一份的技艺,但平日绝不算常见,如今在安柔兆手里再次见到,让他不禁疑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但看对方的反应,似乎又不太像。 “哪里来的你就别管了。”安柔兆不再闲话,起身检查了一圈书房内的隔绝布置。谢真坐着的这把椅子斜放在案台旁,侧对着屏风,他只能稍微转头,看不到背后。 从这个角度,余光能见到竹床上的无忧,另外桌案上还放着一个包袱。不久前安柔兆来到沉鱼塔下时,手里提的就是这个,因为个头挺大,令人很难忘记它的模样。 刚进房那会,他首先察觉到的就是帷幔后面的无忧,不过此刻他也能感觉到,包袱里应该也有什么活物。 安柔兆忽然发难,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眼下的情况显然是不能善了,对于安柔兆来说,这样做想必前提有二:首先她不在意破坏昭云部与王庭现下的关系,其次她有把握,能从王庭安全脱身。 前一种可能性有不少,但后一种,不是他对长明自信过头,但怎么想都不是她自己一个能办得到的。 那么,她的倚仗是什么? 片刻后,安柔兆回转过来,站在谢真面前。 她手里握着一把玉尺,拍了拍自己的掌心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说正事。讲讲你的来历吧?” 谢真:“如你所见,就是一个花妖。” 安柔兆:“什么花?” 谢真不答反问:“你说认识有人长得与我很像,这话当真?” 安柔兆眨了眨眼,将玉尺往袖子里一塞,弯下腰来,两手捧着他的脸细看。 谢真很不习惯与人靠得这么近,不禁皱眉,安柔兆并不以为意,仔仔细细打量,然后道:“说像也不是那么像,但总归不可能没关系就是了。还有这个……” 她摸了摸谢真眉角花瓣般的红痕:“他们口中剑法一流的高手,居然连化形都化不好。要不是亲眼见到,我都没法相信。” 她的手指柔软温热,抚过他面颊的时候,让谢真颇感不快。不过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安柔兆对蝉花这一族可能毫无了解。 谢真道:“我无门无派,也不属于哪个妖部,来历什么的更无从说起。” “算了,知道你不会老实讲的。” 安柔兆直起身,那把玉尺又从袖里滑了出来。她说:“眼见为实,让我看看你的原形吧。” 话音一落,缠在他周身的金线猛然亮起。 谢真一时间感觉有八千根蜡烛绕着他翩翩起舞,光芒刺眼,又烫得吓人,接着是四肢百骸中涌起的尖锐疼痛——虽然来势汹汹,他此前动弹不得的手臂倒是能重新感觉到了。 痛是真的痛得厉害,灵气也在飞速流失,他觉得应该还流了些血,但影响不大。 谢真的忍耐力非同寻常,不过,他对于一般人能够耐受的程度也有了解。照着目前的状况,他一闭眼睛,理所当然地假装晕了过去。 安柔兆果然没有起疑,她试了试他的鼻息,再次催动金线,往复三次,等到装晕的谢真心里已经忍不住想骂人的时候,才终于停下来,自言自语道:“不是吧……都这样了还没有现原形?” 她绕着椅子走了两圈,似乎确实束手无策了,于是先放着他不管,转身回了帐幔后面。 即使面对一个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的花妖,她也没忘了在转身之前,先把他身上的金线重新加固一遍,让他动弹不得。 若非是敌非友,谢真简直要为她的缜密心思叫一声好。他暗自调动灵视,往无忧的方向看去。 安柔兆手脚利索地收了无忧周围的金线,改用一卷绸缎把他裹起,然后拿出一只玉盒,小心地将一簇簇流火收入其中。 当最后一缕火焰没入盒中后,她也松了口气,将盒盖紧紧盖好,转动阵法,把这些一旦失控就不论敌我统统炸光的危险东西锁了起来。 下一刻,她骤然抬头,但从后面袭来的剑势更快,一瞬间透胸而过! 她手指间的金线还没凝聚起来就被打散,剑刃穿过了半挑起来的帷幔,那绣着华丽纹样的罗帐被剑气从中间撕裂,宛如一面波光闪耀的湖水倾泻下来。 这一剑断开了她运转中的灵脉,令她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 但这怎么可能?明明已经…… 不待她作出反应,那把剑已经从她胸口抽离,带出一蓬飞扬的血花。谢真一步未动,仍坐在之前那把椅子里,直到剑凌空飞回他身边,将缠绕着他的金线震裂,他才伸手握住剑柄,起身走过来。 望着那个白衣染血的身影,安柔兆终于明白她弄错了一件事。 飞剑御空——面前这个花妖,不是什么“剑法一流的高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剑修。《 》 41、布枝叶(二) 谢真看着半边身体卷在帷幔里,已经晕过去的安柔兆时,确实犹豫了一下要拿她怎么办。不过他很快就不想了,左右她一时半刻不会死,而王庭自然会决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他的状况也不大好,之前金线上震荡出来的都是不讲情面的狠辣灵气,使他五脏六腑中一时间翻江倒海。他按住胸口,给自己稍微止了下血,然后跨过竹床,划开了裹在无忧身上的绸缎。 无忧仍然没醒,表情倒是不那么痛苦了,一副睡得死沉的样子。谢真怀疑安柔兆在他身上还用了什么其他的手段,不敢迟疑,一手把他夹起来,往门口走。 经过桌案时,他心中一动,反手把那个包袱也给挑开了。织着羽纹的包袱皮裂开,里面现出一只非常眼熟,金光灿灿,比母鸡大一圈的金翅鸟来,嘴上还绑着一根绳子。 谢真:“……” 他并没有看原形就能分出每只鸟的本事,但是他猜这多半是安焉逢。看来,他并不是安柔兆的共犯,而是被她下手抓了。 谢真想了想,把那只昏迷的金翅鸟也提了起来。正要开门时,警兆忽生,他毫不犹豫地一松手,反手拔出海山。 金翅鸟咕噜噜地滚到了桌子底下。谢真回身对着安柔兆又是一剑,但这下没能刺中他的目标。 安柔兆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她手中握着方才藏进袖中的那把白玉尺,此刻玉尺已经从中间折断,两截断掉的碎片交错着插在她咽喉向下一寸的地方。 流出的鲜血大半被玉尺吸了进去,血迹斑斑的白玉表面上,正溢出一片昏黄的金光。 就是这金光为安柔兆挡下了一剑。谢真定神看去,那与其说是一道光,不如说是一片金色的砂尘。 喷涌而出的金砂在半空中卷成一股旋风,吹得书房里的摆设四散倒塌。在雾光中,有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出来,立在原地,背对着谢真。 接着他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片金砂凝成的,古朴的半截面具。 在看到对方的一刻,谢真仿佛又回到了牧若虚那充满焦灼的记忆中,再次看到了横尸遍地的小镇上,从窗外卷来的那一阵金砂。 那熟悉的光景与眼前的身影重合,让他刹那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剑光如电,切向那个人脸上的面具。 面具人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面对来势汹汹的剑气,他只是一侧身,用手臂挡了一下。剑刃与衣袖相撞,竟然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鸣响,几粒深金色的砂砾随着这一剑洒落下来。 谢真顿时意识到,对方出现的方式不同寻常,此刻恐怕他整个人都是由金砂形成的! 他一声不吭,一剑快似一剑,剑剑都朝着那片面具招呼过去。他心知这东西一定是他身上的要害,而对方显然也深知这一点,硬是用双手接连不断地挡下了这一轮攻势。 越是拖下去,谢真就越是心惊。虽然不久前行舟才叫他不要全力运转灵气,可事情当头,他这时候不曾有半点保留。可即使如此,他也没能压制住这个似乎是由金砂凝成的人,对方身上的灵气磅礴浩荡,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异样。 这许多年来,谢真见识过无数种灵气,仙门中人的清正,妖族的多姿各异,甚至邪道修士那样充满血腥的,但没有一样和这人身上的相似。 凡是活物,灵气总会在一呼一吸间带着生机,可是眼前这人的灵气几乎毫无类似的波动。它的流向十分死板,同时又蕴含着一股极其令人不安的气息。 是什么东西能把一个人变成这样?……或者说,这正因他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谢真胸中运转的灵气忽然一滞,他暗道不好,这次的症状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 他的剑略微一慢,戴金砂面具的人立刻察觉,趁此空隙扬起衣袖,一阵飞扬的金砂化作亦龙亦蛇的影子,冲他迎面扑来。 那个瞬间,谢真闪过了一个念头:这玩意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只来得及回剑一挡,接着就被这道龙影重重地击飞出去。 安柔兆的书房虽然宽敞,但作为打斗的场地还是太过逼仄,谢真身不由己地掠过桌案,带翻了上面的一片东西,混乱间好像还听到了一声好似被踩到尾巴的鸟叫。 他整条手臂几乎都在这一击之下失去了知觉,但金砂形成的蛇龙并没有继续追击他,而是在半空中一折,扑向他刚才匆忙间拎起来的无忧。 谢真人还在桌上翻滚,右手并指一挥,海山从空中呼啸着斩落,使得蛇龙的势头不得不稍稍偏离。 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抱着无忧向下一低,冲得太快的蛇龙一头扎进了后面的窗户里,把整扇窗都撞得破裂开来。 趁着这个时机,谢真从窗口纵身而出,反手抄住落下来的海山,朝着空中一劈。 剑气带着尖锐的鸣响,瞬间划破了王庭上空的寂静。 兔起鹘落之间,情势两度逆转。谢真没能制服对方,那面具人也没能抢到无忧,反而被谢真借着破窗的机会,把场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面具人紧随其后,随之掠出房间,落在谢真面前。谢真此时心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但无论是长明还是王庭的其他人,想必马上就会赶到,因而只撑住一口气,横剑当胸,望着对方。 明知道跑不了,面具人却好像不那么着急,他平静地说:“你还不错。” 他的声音就和牧若虚当时听到的一样,有些模糊,听不出什么特征。接着,他一翻右手,掌心里托着一枚小小的玉盒。 谢真顿时变色。那玉盒正是先前安柔兆用来吸纳流火的容器,面具人五指合拢,橙红的流火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滴落。 那宛如水滴的流火下落的一瞬间仿佛无比漫长,谢真眼睁睁看着它落向地面,接着爆裂开来,发出刺目的光芒—— 下一刻,另一道赤炎从天而降,挟着烈日般堂皇耀眼的威势,在流火爆发开来的刹那浩浩荡荡地压落下来,以辉煌的火光吞噬了它。 冲天的火焰中,谢真却没有感觉到半点灼热。熟悉的气息围拢过来,然后他落入了一个怀抱。 谢真已经数不清自从重活过来后,被长明这么抱来抱去了多少次。这个新身体好像一直多灾多难,还是动手两三下昏睡好几天的体质,叫他实在没法适应。 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到长明的脸色格外可怕,现在也把他勒得过于紧,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长明,我还醒着……” 他从对方那个抱昏迷伤号的姿势里挣脱出来,刚转了个身,长明的手臂又从背后绕了过来,拦住他的腰。接着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他听到长明在后面道:“别看,刺眼。” 隔着长明的手掌,他确实感觉到外面白光闪耀,似乎有流火接连不断的爆燃开来。过了漫长的十数息时间,耳边的喧杂声终于告一段落,长明这才把手移开。 院子里如今已经狼藉遍布,到处都是一片焦黑,就连石阶也有大半如软蜡般融化。但长明对火焰的掌控力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些痕迹没有越过院外一步,把受损的范围控制到了最小。 地面如同炒锅的锅底一样糊成一片,只有他们脚下的一个圈里还算完好,无忧就躺在这个圈里,外面炸得震天响也没把他吵醒,还在那脸贴地面,睡得正香。 谢真松了口气,再去看流火爆开的中心,那里已经没有人影,只有一块金色的碎片孤零零地落在焦土上。 “他跑了吗?”谢真问。 “没有,都烧干净了。”长明沉声道,“但那个应该不是活人。” 事到如今谢真也能大致猜到了,那个金砂面具人,其实更像个由人操纵的傀儡一样的东西。不过作为一个傀儡来说,它未免也太强了一点…… 不对,如果反过来想,如果它被造出来是只为了用一次的话,那么就可以一次把内里蕴含的灵气全数放出来,一瞬间到达巅峰。 然而这东西造出来是干什么的?即用即抛的工具人偶? 谢真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起身走向爆炸的中心。他刚要捡起那个金色碎片,长明就先一步把它拿到手里,掂了掂。 谢真:“让我看看?” 长明举到他面前:“那不要碰,很烫。” 他的手仍然一点变红的迹象都没有,但是谢真感觉到了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换做平常人的指头,恐怕已经被烤得滋滋直响了。 如今他的身体是木属妖族,却一点怕火怕热的防范意识都没有,谢真不禁为此反省了片刻。 他本以为这个碎片应该是面具的一部分,而仔细看来并非如此。碎片的周边已经被烤化了,不过仍能看出,这块东西像是一个小小的鸟类雕像。 “金翅鸟吗?不对……” 谢真一时间说不出话,心道这鸟长得也太简陋了吧!碎片上残留的半边翅膀上那羽毛的纹路,就好像是信手画出来的一样,随便到令人迷惑,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鸟。 正在这时,外面逐渐喧闹起来,守卫与其他人已经赶到了,但看到长明在里面,暂时等在门口,没有进来。长明略一皱眉,解下外袍披在浑身是血的谢真身上,低声问他:“屋里如何?” 谢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问里面有没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便道:“等下,先进去看看。” 长明与他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只见里面桌翻椅倒,安柔兆胸口插着两截玉尺,身上浸满鲜血,已经只剩一口气了。谢真四处看了看,才在书架的角落里看到昏迷的另一只金翅鸟。 长明看到安柔兆身上的剑伤,面色一变:“她也和你打了一场?” 谢真这才想起他好像把长明可能的未来婚约对象砍了个半死,顿了一下:“……是的。” 长明:“外面那个金砂傀儡也是由她操纵?” 谢真:“这倒不一定。不过,好像是从那根玉尺里跑出来的。” 长明走到安柔兆面前,伸手要拔掉那截玉尺,谢真立刻道:“等一下,拔了说不定会死。” 长明:“死不了。” 他动作不停,把玉尺往出一抽,火焰卷过,在伤口上烧了一圈。安柔兆在昏迷中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彻底不动了。长明收起两截玉尺,扬声道:“行舟!” 行舟应声而至,也不知道从哪过来的,穿过窗户,嗖就站到了他们面前。长明指着安柔兆道:“关起来。”再点了点金翅鸟,“这个分开关。” 行舟说声知道,长明又道:“外面的静流部小公子带回去诊治,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因为左院的大火而四处戒备的王庭,回到持静院。谢真换下了那件染血的衣服,处理了一下外伤,神情难免疲惫。行舟为他诊脉,面色逐渐凝重,谢真心知不妙,冲他打了个眼色,想让他别说的那么夸张。 不过行舟在说实话的方面一视同仁,根本没理他,对长明道:“伤得不轻,要静养几日观察。” 长明:“是怎么伤的?” 行舟:“灵气震荡。” 长明看向谢真,谢真只好把他与安柔兆的交手过程一五一十地讲了。对于拔剑与金砂面具人对战的事情,他尽量简单带过,但另外两个人显然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行舟皱眉道:“你不能再这样用剑了,不然的话……” “这个回头再说。”长明打断了他,“先去开药。” 行舟看了谢真一眼,点点头,起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谢真道:“那个戴金砂面具,可能是傀儡的人,与我在牧若虚记忆里看到的即使不是同一个,也肯定有联系。” 长明:“问问安柔兆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的语气平淡,不过谢真可以想象到这句话背后的意味。他沉默片刻:“本来不至于让他有机会拿出流火,放在从前……” 他停住了,只觉得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说从前又有何用?毕竟已经不是当初。 长明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放在从前,你就两剑把他劈成八块,然后一手扛起我,飘然落地,两边围观的人开始叫好,第二天仙门又流传你新的传说……” 谢真:“……”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有点胸口疼,不禁咳嗽了两声。长明连忙道:“行了,别笑了!” 谢真止住笑意,与长明视线相对,忽然发觉注视着他的目光如此柔和,让他一瞬间忘记了刚才想说什么。他顿了顿,才道:“不说了,我歇一会。” 长明在一旁等了许久,直到他睡过去,确信他无碍,才出了房间。 西琼正在书房门前等他,长明没有进去,继续向外走,一边问:“她在哪里?” “殿下跟我来。”西琼快步向前引路。长明说:“这位安柔兆小姐,就是昭云部所谓细心考虑过的人选?” “这是我的疏失。” 西琼似乎在犹豫如此措辞:“不过,那个并不是真的安柔兆。” 长明疑惑道:“什么?” 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冒充昭云部使者,那王庭早就漏成筛子了。长明自己也见过安柔兆一面,那时候他完全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到任何幻象或者阵法的气息,丝毫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西琼:“仓促之间还不确定,但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除了安焉逢之外,安柔兆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名叫安游兆。”《 》 42、布枝叶(三) 关押安柔兆的斗室里,中间摆着临时搬来的一张桌子,化作原型的金翅鸟就伏在上面,身上缠着自两侧墙壁中延伸出来的锁链。另一名医师站在桌边,见到长明与西琼进来,愁眉不展地行礼。 西琼:“还没有醒过来?” 医师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不行,或许还要行舟大人来看看……” 西琼:“行舟已经看过了。” 医师更郁闷了。长明问:“所以,这个到底是谁?” 西琼看向医师,医师于是开始解释。当奄奄一息的安柔兆被搬回来后,他们先用了些方法让她化回原形,但这一化就发现不太对,那个本体怎么看都好像不是安柔兆啊。 经过一番验证,再与以往王庭的记录比对,他们基本确定这个是安柔兆的双生兄弟,安游兆。 “但是,他的幻形完全就是安柔兆。”医师比划道,“不只是安柔兆的样子,而真的就是安柔兆自己,就像是把她的人形抢过来用了一样。” 西琼:“嗯…………所以他变成了女的。” 医师:“是这样,西琼大人不必惊恐,男妖幻形成女子,或者女妖幻形成男子,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西琼:“我没有惊恐……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往这种情况不大多都是是幻象吗?可是他真的变成了安柔兆啊。” 医师:“所以说,就像是夺取了他姐姐的人形,不知道是用了魂魄,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总之我怀疑安柔兆现在可能凶多吉少了。” 长明低头检视鸟形的安游兆,金翅鸟的胸前有一道金砂嵌成的伤痕,他问:“这是什么?” “啊,这个应该就是他醒不过来的原因。”医师道,“不不不殿下你先不要动手……” 长明的手指已经按在了那条金砂上,医师连忙说:“那个金砂一样的东西锁着他的魂魄,不解开的话就醒不来,但要是强行解开,可能他就直接死了!” “锁住了?”长明重复道。 西琼:“是的,可能他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样他即使没有死,也不会吐露秘密。” 长明冷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收回手:“安焉逢呢?” “只受了点轻伤,已经醒了,殿下要去问话吗?”医师问。 长明:“他知道多少?” 西琼:“啥也不知道。” 长明:“那么让奉兰到这里来见我。以及,行舟去哪了?” 西琼:“他在静流部的无忧那里。” 长明注意到他有些难色,问道:“怎么?” “无忧公子似乎有点不太好。”西琼说,“或许殿下想先去看看他?” 无忧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两个医师在一旁待命,行舟眉头皱得死紧,脖子上的手巾被他拿下塞进了衣领前面,整个人焦躁到原地转圈。 长明踏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异香,从这味道里可以辨认出数种珍稀药材,合在一起,基本就是用来吊着一口气的。 眼下的情况,看起来不止是不太好而已。 “啊,殿下你来了。”行舟转身道,“正要让人去找您来着。” 长明:“怎么样?” 行舟:“很严重。” 长明等着他解释,行舟继续道:“他和阿花公子很熟吧,如果他死了,阿花就会不高兴,阿花不高兴的话殿下也不会高兴,殿下不高兴的话大家都没法高兴了,综上……很严重。” “……”长明道,“说正事。” “可以可以。”行舟做了个“我闭嘴”的手势,“请殿下看这个。” 长明走近无忧的床边。无忧看起来倒不像是重伤或患病的样子,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好像睡得很香。行舟动作轻柔地把他翻了半个身,把垂落的长发挽向一侧。 他露出来的后颈上,钉着一个小小的金梭,杏核形,在光照下显得表面微微粗粝,有种奇异的拙朴之美。金梭正中间凹下去一个空洞,里面镶着一颗红珠,颜色极浓,通常的宝石绝没有这种仿佛鲜血凝成的煞气。 “有些像守心。”长明不由得疑惑道。 上次拜访静流部时,他就准备了一对守心作为礼物。守心是大妖魂与血凝成的宝珠,现在金梭里的红珠子并不是守心,但这种血气像了个十足。 “这个金梭,吸取了他的精血与魂魄,锁在中间。” 行舟用指尖在红珠上轻轻一按,珠子上随之荡漾出一丝微光,“现在他看起来还没什么事,但是内里血气已经差不多被吸走了一半,不想想办法,过不了多久就要没命了。” 长明皱眉道:“用守心能救吗?” “不行,守心虽然也从血和魂魄里来,但已经化作精粹灵气。他失掉的是血气,得用血来补。” 行舟一摊手:“事不宜迟,殿下,得给施夕未传讯了。” 半个时辰后,长明才再度回到关押着安柔兆的地方。医师们已经离开,奉兰独自站在金翅鸟面前,神色忧虑。 长明也不多说,翻手托出银铃,举到他面前道:“奉兰大祭。”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奉兰也知道他动真格了,默然听命。 长明一手按着金翅鸟的鸟头,一手将银铃握在手中,抵上他的眉心。丝丝缕缕的银光从铃铛上蔓延出来,钻入金翅鸟闭合的双眼。 自奉兰接任大祭以来,圣物就沉睡在王庭的祖祠之中。他虽然从上一任大祭那里得到了传承,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哪一任王启用它。 这么说来实在有些讽刺,因为在最初,他这一脉的大祭正是为了圣物设立的。然而许多年过去,另一个大祭的任命早已经成为王安排心腹手下的位置,无数人来来去去,只有他还固执地守着封存起来的圣物。 即使它从来不曾重见天日,但只要还存在,他的职责就依然背在身上。 长明夺位后,把先王的手下全部清洗了一遍。奉兰与他苦战过一场,被抓起来的时候已经觉得没什么活路了,只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说服长明,让他找个继承者,不要断了他这一边的传承。 他没料到,长明料理完其他事情,踏进关着他的囚牢,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的传承里知道如何使用圣物,对吧?” 当时的长明早已经换下了浴血的衣衫,只是身上依然透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奉兰觉得假如他敢说一个不字,搞不好脑壳都要被他敲飞。 “殿下,我就是为此活着的。”他说。 长明:“但是你却愿意为了我父亲而死?” 奉兰抬起头,看着佩在新王腰间的朝羲道:“我会为了王而死。” 长明:“如你所见,我现在是王了。” 奉兰:“那么我也会为……” 长明冷冷道:“为我去死就不用了,我没他那么废物,还得等着你来救命。” 奉兰:“……” 长明:“行了,你跟我来。” 他把枷锁一去,奉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他没忘记端正一下仪容,拍平皱皱巴巴的衣袍,只是头发乱得不行,用手一捋掉了不少,让他还挺心疼的。 “你继续当你的大祭,别管闲事。”长明说,“然后你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圣物的事情,全都整理出来给我。” 奉兰点点头,不点头也不行啊。但是他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圣物封存至今,多年来从没有人再关注过它,为什么你……” 他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那句标准回答:“与你无关。” 往后的日子里,长明把他心里关于圣物的了解挖了个底掉,不过并没有过河拆桥把他弄死,而是让他就这么把大祭继续当了下来。 奉兰对于长明的观感,早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就不错,虽然生死相搏过,也是职责所限。新王继位后,他有时候免不了唠唠叨叨,长明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反倒比起彻底忽视他的前几任王,还多了点人情味。 当然他知道,长明对他估计是基本没什么好印象的,不过他也不很在意就是了。 这个名字已不可考的银铃圣物,是一件与神魂相关的法器,细说起来相当邪门,不用则已,一用起来就是翻天覆地。当初先王陵空在对抗霜天之乱时南下的黑潮时,曾经在大祭的辅佐下用过一次,那也是记载中圣物最后一次现世。 那一次,圣物为深泉林庭挡下了外敌,也直接使得整片芳海的树木一夜转白,陵空更是在不久后衰弱而逝。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哪一代王能控制得了它。 长明确实不同于他们,奉兰甚至觉得他应该与陵空有些像。他的心中,确实是一直暗暗地期盼他有一日能取出圣物,虽然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只不过,还有另一份不安埋在他心里。 从长明一次次的问询,一次次查阅的书卷里,他也渐渐地察觉到,长明是为了某件事……或者说,某个人,才对圣物有着如此的渴望。 那个人已经过世多年,但人间仍然没有遗忘他的名字。《 》 43、布枝叶(四) 奉兰思绪已经飘到天边外时,银铃再响。长明五指合拢,见到深入到金翅鸟眼中的银丝开始颤动,便道:“奉兰。” 奉兰回过神,连忙双手一引,将几缕银丝捉在手里,闭目催动。不久,银丝向外缓缓移动,将一道虚影拖出了金翅鸟的身体。 虚影是少年模样,与安柔兆九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微挑的眉毛,完全就是她那副英气勃勃的神韵。奉兰忍不住说:“真的很像啊。” 少年睁开眼睛,目光丝毫没有神采,呆呆地望着前方。长明开口道:“你是谁?” “安游兆。”少年答道。 奉兰松了口气,他们起码在这件事上没有搞错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银铃圣物的运使,当下聚精会神地端详这道神魂离体的虚影。 长明问道:“安柔兆还活着吗?” 安游兆:“是。” 长明:“她在哪里?” 安游兆:“我把她藏在桓岭中。” 奉兰发现,这个被强行扯出来的神魂一次不会说太多话,问了才答,颇有些迟钝。长明一点点追问,渐渐从他口中还原出事情的大概。 安游兆虽然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姐姐安柔兆的光环下,但在那时候,金翅鸟安氏毕竟仍然是三部中风头最盛的一家。繁岭部叛乱一事后,安氏也不得不在王庭的锋芒面前退避,接下来又发生了雀蛇之乱,短短十数年间,光景急转。 当时安游兆与安柔兆的父亲将最不成器的小儿子留在桓岭的小镇上,让较年长的两名子女分别出外游历,因此他们都没有被牧若虚的手段波及。在这次出行中,安游兆遇到了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 “他说可以叫他‘星仪’。”安游兆说。 奉兰纳闷道:“名字就叫这个?” 长明:“不,应当是官职。” 奉兰没听懂,长明摆了摆手示意先别问,让安游兆继续往下说。 这个自称星仪的人,在安游兆的记忆里十分模糊。按理说这时安游兆不再能对他们隐瞒什么,他应该是和星仪同行了几年,但不管怎么问,他都说不出这段时间他们都做了什么,显然这段记忆遭到抹除,或是以什么手法被掩盖了。 一直到不久前,安游兆脑中的印象才清晰起来。那时,星仪似乎被困在某处无法自由行动,于是派遣他潜入王庭,对同样来到王庭的静流部使者无忧下手。 “原来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无忧?”奉兰疑惑地嘀咕。 长明:“他命你扮作安柔兆的身份?” 安游兆:“不,这是我的主张。” 据他的说法,原本星仪计划在无忧前往王庭的路上拦截,这样倒说得通,怎么想这都比在王庭里抢人容易多了。 但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纰漏,导致一拖再拖,直到无忧已经抵达王庭,安游兆才被派出来。 他一开始就想好要顶替他姐姐的身份。昭云部里不好动手,他就等安柔兆离开天枢峰后,在路上悄悄潜入,与她见面。 安柔兆对这个阔别多年的兄弟没有起疑,谁料安游兆忽然动手,没费太多功夫就制服了毫无防备的她。安游兆夺取了她的人形,也即是说,安柔兆就算没死,修为也全数被废,想要修出人形,必须要倍加艰难地从头开始。 奉兰没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你姐姐下这种毒手?” 长明没有阻止他。安游兆语气平板地答道:“她的心已经蒙上阴翳。” 奉兰:“嗯?什么意思?” 安游兆:“她曾经是安氏的骄傲,但她如今不再无所畏惧。” 奉兰:“那她在害怕什么?” 长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安游兆已经说了出来:“祈氏新王,长明。” 奉兰呃了一声,不知道要不要接着问了。安游兆却继续道:“从繁岭回来后,她一改态度,不再想着与王庭相抗。我说服不了她,因为当初的我还不够强。” 所以你就是明知不行还要上去头铁的那一派吧,奉兰心想,也不难理解,毕竟他当初也是这样。 安游兆:“长老固步自封,安子午胸无大志,连姐姐也放弃了,任由王庭借着雀蛇之手谋害先主将……” 奉兰:“等一下,这不是我们干的啊!” 他愤愤不平地说完,忽然有点心虚,迟疑道:“殿下,应该不是我们干的吧?” 长明:“……你说呢?” 奉兰:“对不住,当我没说。” 长明问安游兆:“谁告诉你雀蛇的事情是王庭在后面谋划?” 安游兆:“星仪。” 奉兰:“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人!” 长明嘲道:“慧眼如炬。” 奉兰:“……” 接下来,安游兆便以安柔兆的身份进入王庭。长明忙于雩祀的工作,根本没什么功夫与他们见面,让他逐渐不那么担心被看穿了。 长明:“你去沉鱼塔是找什么?” “沉鱼塔前面有一棵树,叶片色作黄金。”安游兆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星仪令我取一些叶片回去。” 长明皱眉道:“做什么?” 安游兆:“他没有告诉我。” 长明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要接近阿花?也是星仪的命令?” 奉兰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安游兆答道:“不。见到那个花妖,我十分吃惊,因为他的容貌和星仪有些许相似。” 长明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愕然,奉兰随即意识到,他或许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秘密。不过长明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听着安游兆说:“因而,我想从他身上查出星仪的来历。” 长明没有再问,而是转了个话题:“你对无忧做了什么?” 这一段安游兆用了些时间才解释清楚。星仪交给他一枚金梭和一把藏着他金砂化身的玉尺,金梭用来吸取无忧的神魂与精血,若一切顺利,安游兆会将金梭从无忧后颈取下,放出玉尺中的金砂化身,带他逃出王庭。 不过他同时还把谢真抓了过去,导致功亏一篑,即使拼着最后一口气折断了玉尺,放出金砂化身,也于事无补。 奉兰:“阿花真的很可靠……” 长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奉兰马上住口了。接着他们又问了安游兆一阵,直到把能说的都掏得差不多,长明才倒转银铃,将他的神魂送回身躯里。 奉兰小心翼翼地处理完,总觉得心里没底:“他会不会就这样傻了啊?” 长明:“你是第一次用圣物这样做?” 奉兰:“是啊。” 长明:“我也是。” 奉兰:“……”好的,他还是不问了。 从斗室里出来,重见天日时,奉兰不禁重重呼了口气。一旁长明面色阴沉,等回到持静院前,才略整精神。 院中,百珠正在照看一只小铜炉上坐着的罐子,铜炉上没有火焰,罐中却冒出丝丝热气。见到长明回来,她忙道:“这是行舟大人送来的药。” “费心了。”长明问,“他醒了吗?” 百珠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不安道:“应当还在睡。殿下,阿花公子他没事吧……” 长明的忧心并不比她少,但面上仍然平静道:“无碍。” 他看了看日照,时辰差不多了,便亲手端起药罐,走向谢真住的侧间。 才进门,就听见刷啦一下,如裂帛之声。长明只顾得上把药罐往案上一放,化作一道火光掠进内室,却看到床帐被扯下了一大半,躺着的那人正在把拽下来的布料往身上裹,缠了好几层,把自己卷成一个茧。 长明:“……” 他伸手去试谢真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谢真这会还睁着眼睛,见他进来,轻声叫了句:“长明。” 长明刚想着幸好他还清醒,就听到谢真道:“长明你怎么也在?这里还挺冷。”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 却见谢真解下外头裹得那半片帐幔,往他手中递去:“来把这个披上。” 长明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放软声音道:“我不冷。” 他心知谢真现在的样子,就和不久前那次一样,是神魂不相容的病症加深,辨别不清周遭的情况,和半梦半醒差不多。他放出灵气,缓缓包裹在他周围,想暂时先把这阵症状安抚下去。 谢真貌似严肃地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长明怎么会怕冷,冷怕你才对。” 长明:“……” 他哭笑不得,一边头疼不知道谢真清醒之后会不会尴尬到自闭,一边手上不停,把他在身上缠了好几圈的被子解开,让他别再裹得那么紧。 好不容易给他重新盖好,谢真又自言自语道:“那你靠过来些。” 长明微微叹了口气,像上次一样,伸出手来给他握着。不防谢真忽然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过去。 一室燃烧的赤红灵光中,谢真有点费劲地从后面两手抱着他,脸埋在他背上,很快睡着了。《 》 44、布枝叶(五) 谢真醒来的时候,觉得他好像不知怎么被卡住了,没法动弹。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怀疑是不是屋子在他睡觉的时候塌了,而他正被压在瓦片下头。不能怪他胡思乱想,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他如今住在长明家里,长明的房子应当不会随随便便塌掉。 接着他发现卡着他的并非瓦片,是有一双手臂从他背后伸过来,把他密实地环住。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扣在他自己的手腕上,压得结结实实。 他一动,身后那人也跟着醒了,抓着他手腕的手松开,慢吞吞地收了回去。 谢真只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很不想起来,不过眼前这状况由不得他继续睡懒觉。他从这个怀抱里挪出来,转过头问:“长明,你为啥在我床上?” 长明似乎是仍穿着外衣就躺了下来,领口被拉得有些乱,往常如玉石般冰冷的面颊上带着一丝好梦刚醒的暖意。可能因为离着太近,谢真好像没办法盯着他的脸看,不自觉地就把视线移开了。 “你要是回忆一下昨天的事情,”他听到长明说,“就不会这么问我了。” 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先是想起了金翅鸟的女孩,然后是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还有无忧,行舟……然后他睡到一半,感觉特别冷,到处找东西盖,接着长明就回来了…… 谢真:“……” 他从床上坐起,双手合掌,对长明道:“怪我,怪我。” 长明:“现在想起是谁抱着我不撒手的了吗?” 谢真:“且慢……但是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好像是你抓着我?” 长明:“……” 他轻咳一声:“左右要为你调和灵气,就在这边睡下了。” 谢真欲言又止,总觉得长明都这么大了,他们仙门也不时兴与人距离如此近,是不是有点亲密过头。但对着长明,他又全然抗拒不起来,甚至感觉还挺自然的……这么一想,拘泥礼节却大可不必。 长明又道:“而且,你睡觉不大老实,总是翻来翻去的,还想把我挤下去。” 谢真:“……”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各自起身,谢真三两下穿好衣服,把头发随手一束,与长明一起出门。到了院中,正遇见在做洒扫的百珠。 与她认识也有一段日子,谢真知道她性情温婉,不管做什么,神情总是淡淡的,十分柔和。今天却很不一样,她满面笑意道:“两位起得真早……” 长明:“……” 他顿了一下,谢真已经在旁边礼貌道:“哪有,您也挺早!” 长明已经不想说话了。百珠问道:“殿下,今日阿花公子还要煮药吗?” 谢真:“什么药?” 长明:“昨天的药……忘记喝了。” 百珠不由得看向长明,委婉劝诫道:“殿下,身体重要,这个不能马虎的。” 长明一手扶额,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谢真估计是他昨天神志不清的时候,长明也没法把他叫起来喝药,便解围道:“昨天我睡得早。那个药热一下还能喝不?” 百珠转向他:“阿花公子,服药的时间早晚,就是差一个时辰也会效力不同呢,也不是凉了再温的问题……” 谢真老老实实地听她讲了半天,长明很没义气地先行溜走了。等到用饭时,百珠又叮嘱他再去找行舟看病,才离开。 他没什么精神地吃完,长明说:“行舟今天要晚些过来。” “我好些了,不如去找他。”谢真也不想闷在屋里,“金翅鸟的姑娘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活着。”长明没有细说究竟是怎么个活着法,“但那个其实不是姑娘。” “什么?”谢真震惊了,“昭云部送了个男孩来嫁给你?” 长明:“……” 谢真:“……” 长明:“并没有这回事。你是听谁说的?” 谢真:“呃,这无关紧要,但是她怎么看都不像是男的啊?” 长明:“你看到那个安柔兆,实际是她的兄弟扮成她的样子。” 谢真难以置信:“那他扮得可太像了……” “……”长明面无表情,“他直接用了安柔兆的人形,所以看起来确实就是她的样子,你发现不了也正常。以及,我也没见过安柔兆本人,更没有什么婚约。” 谢真:“原来如此。那真正的安柔兆呢?” 长明:“凶多吉少。” 他把从安游兆那里问出来的事情从头说起,略去一些令人不快的细节。讲到星仪时,谢真讶道:“我记得,这个好像是俗世宫廷中的官职?” “正是。”长明颔首。 谢真对凡人庙堂上的事情并无太多了解,只不过星仪这个官职,说起来和仙门也有点联系。 仙门的惯例是不插手俗世间的征伐纠葛,例如瑶山,就绝对禁止弟子仗着自己的修为在凡人间胡作非为。正清在中原各处建立的宫观,算是一道缓冲,处理妖物作乱,或者追缉邪道修士的下落,这些事情常会交给他们来主持,芜江水患就是一例。 不过名门大派管得了自己门下,管不了那些散修讨生活,一般只要别闹出大事,他们也查不过来。至于四方国中的宫廷里,更是总有一些修士从事夜观星象、预测吉凶的职务,它的名称就是“星仪”。 “这么说,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他也当过星仪?”谢真沉思道。 长明:“或许正当着。” “也有可能。”谢真道,“不过肯这样对安游兆坦言,总觉得是拿准了没法从这一点上查到他的真身。” “查是肯定要查的。”长明说,“眼下能正经被叫做‘星仪’的,各个地方加起来也得有十好几个吧。” 谢真想了想,奇怪道:“各国的宫廷中,官职名字都是一样的吗?我记得不应该如此啊。” 长明:“确实会有不同。但‘星仪’的官职名,却不约而同用了同样的叫法。” “有些奇怪……”谢真想了想,“但多半是有什么合情合理,只是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吧。所以说,‘星仪’这个官职名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就有些久远了,不知有没有古籍能找到起源。”长明道,“但至少在霜天之乱时已经有了这个称呼,那段历史中曾经有个著名的星仪。” 谢真点头,没再追问,暂且记下。他问:“那么安游兆也没见过这个星仪的长相了?” “见过。” 长明顿了一下,才道:“据他的说法,与你现在的样子有些像。” “居然说的是他?”谢真喃喃道。 他知道安游兆认识的某个人与他相似,甚至安游兆对他下手也是为了这个,却没料到指的竟然是那个戴金砂面具的人。 牧若虚的经历与这次的事件就这样以料想不到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再想到牧氏与安氏作为昭云部先后两代主将家系,让人很难不认为这个“星仪”与昭云部关系匪浅。 谢真起身回房,片刻后拿了一面手镜出来,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重活过来之后他就没怎么关注过这个,谢真仔细看着镜中那张面孔的眉目,难免想起记忆中的母亲。星仪的相貌与他类似,那么是否也和母亲有些相像呢? 长明看他半天不说话,问:“看出什么来了?” 谢真:“没有,只是想起我娘。” 长明:“想必是位绝代佳人。” 谢真:“不晓得绝不绝代,但在我心里自然是很美的。” 这意料之外的讯息,让他对金砂面具人的的了解再进了一步。或许与他母亲,乃至蝉花一族有所牵连,又自称星仪,虽然仍如大海捞针,但总算有了个方向。 “不过,”他想起来,“安游兆又为什么要抓无忧?” 长明简略说了星仪对安游兆下的命令,谢真松了口气:“还好没让他把事办成,等下我再去看看无忧,这孩子大概吓着了……” 他看着长明的表情,声音渐渐收住,沉默了一下,才问:“无忧还没醒吗?” 到了无忧的屋子,谢真才知道,事情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屋里的药味盘旋不散,行舟没精打采地靠在桌边,往日收拾得光鲜亮丽、五彩缤纷的行头也顾不上打理。要是平常的一夜不睡,也不至于这样,只是无忧一晚上生机如风中残烛,几度反复,他忙于应付各种状况,简直心力交瘁。 见到他们过来,打起精神给谢真看了诊,写了药方,就迫不及待地赶人了。谢真道:“但是无忧……” “你们在这也帮不了什么,再说你那个身体状况,别在这磨蹭了。”行舟累得迷迷糊糊,“喝了药,多睡会,抱着睡……” 谢真纳闷道:“什么?” “就是让殿下多给你调……”行舟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塞进了炉膛,差点原地蹦起三尺高。 回过神来,只看到长明五指搭在他放在桌面的手上,彬彬有礼道:“这个行舟与我讲过,要多多调和灵气。” 行舟:“……” 他彻底清醒了,镇定道:“嗯,嗯,是这样。” 出门后,谢真的忧虑之色更重,也顾不得想行舟刚才在信口开河什么了。他对长明说:“这种事情,要报给施夕未知道吧?” “已经传信了。”长明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抚了两下,边道:“但他赶过来,兴许也要一段时日。这边有行舟照看,你尽可放心。” 谢真:“静流部距离深泉林庭,好像没有那么远?” 长明:“施夕未先前似乎受过伤,闭关过很长一段,之后也没有出过蜃楼。他的原身应该就在濛山休养,轻易不会离开。” 谢真:“受过伤?我没听说过……哦,那就是在我死之后的事情。” 长明:“是。” 谢真:“不过为了无忧,他应该会来吧。” “你也知道施夕未的性子,我本来并不确定。”长明道,“不过,通过主将玉印向他传讯时,我问他是否要把无忧送回去,他一口回绝,说他会亲自过来。” 谢真微微蹙眉。他知道长明的意思,施夕未身为一部主将,当初谢真也与他有些接触。在处理静流部诸般事宜上,他固然行事沉稳,令人敬重,可在主将的事务之外,他也似乎没有太多的喜怒哀乐,冷漠到几乎不近人情。 不过无忧好歹也是他的孩子,这命悬一线的场合,谢真只能期望他能快点到了。 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当日傍晚施夕未就抵达了王庭。 从路程来看,他可能是在收到传讯后立刻出发,连夜赶路,才能来的这么快。谢真已经睡下,长明听到回报就悄然离开持静院,向左院去。 左院前灯火通明。两名守卫引着客人,从暮色四合的幽暗长廊尽头走来时,长明已经站在门前等候。施夕未孑然一身,没带任何随从,往日礼节从无疏漏的静流主将对于这次到访显然也无心准备,只在常服外披了一件及地的白斗篷。 火光映照在他发间的碧玉环上,衬得他面色苍白如雪。长明道一声失礼,并不客套,亲自将他领进门去。 行舟手下的医师们已被屏退,屋内只有沉睡的无忧,行舟,以及刚刚进来的两人。施夕未俯身握住无忧手腕,接着还没等行舟开口,就稍稍推转他身体,看向他颈后嵌着的金梭。 行舟与长明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施夕未在无忧床前默默地站了一会,等他抬起头时,面上的忧愁已经敛去,重新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长明于是将安游兆引发的一系列事端解释给施夕未,只把关于星仪的相貌与如今的谢真相似一事隐去,其他有关安游兆,特别是和无忧相关的部分,皆详细地说了一次。末了道:“此事是王庭失责。” “不,殿下有所不知。”施夕未轻轻摇头,“这名戴着金砂面具的星仪,我也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 长明深深皱眉:“愿闻其详。” 施夕未道:“十六年前,我在从燕乡返回静流部途中,遇到了这个人的拦截。他手段诡异,且事出突然,我一时不敌,九死一生间逃出生天,但也……身受重伤,不得不回到濛山休养。”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冰冷,显然这段经历对他来说也是不愿提及的回忆。 长明:“主将的意思是,此次的事情是当年的延续?” “在看到那枚金梭时,我就已经确信。”施夕未静静地说,“因为我也曾在星仪那里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对方无疑是冲着我蜃楼一系的血脉而来。” 行舟恍然点点头,长明面上不显,内心的疑问却更深了。除了他和谢真外,目前还没人知道金砂面具的星仪还与牧若虚有关,因而这不止事关静流部,昭云部两代主将也都牵扯其中。 若从安游兆的方面论起,假如这个幕后黑手星仪与安氏一伙,他们对先代主将以及静流部下手的理由,虽不充分,倒也可以解释。可偏偏金翅鸟一系也是被牧若虚坑的最惨的,讽刺的是,安游兆不知道这件事,反倒把怨气都倾泻在了王庭上。 星仪此人的身份,必定和妖部关系匪浅。但妖部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一个这样的家伙? 施夕未转向行舟道:“那就按圣手的意思,先为无忧换血吧。” “……圣手不敢当,我照师父还差的远。”平时吊儿郎当的行舟连忙摇手,“换血也只能说尝试一下,不知在这个状况下能不能行得通。” “试试无妨。”施夕未道。 “但是换血不是小事,依我看来,主将之前受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吧?”行舟谨慎道。 施夕未:“这无关紧要。” 眼看对方心意已决,行舟也不再劝,实在是目前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他取出一对银刀,将其中一柄斜着别在金梭下方,另一柄拿着示意施夕未:“这个也要在同样的位置。” 施夕未点头,背过身脱下斗篷,一手将长发挽起。 行舟持着苇叶形的细长刀刃,轻轻压入他的后颈,银刀的刃锋渐渐染上一抹桃花般的淡红,却没有血流出。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不醒的无忧忽然不安地动了动嘴唇,低声呢喃道:“阿娘……” 行舟的手很稳,他十分确定自己纹丝不动,但刀刃下的肌肤却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一丝殷红的痕迹沿着刃口蜿蜒而下,流过苍白的肌肤。在没入衣领之前,行舟下意识地伸手一蹭,擦掉了那抹血迹。《 》 45、杏子红(一) 谢真这晚睡到一半被冻醒了。醒来他先去看身上,被子盖得好好的,也没有被踢到地下,或者卷成一条。 屋内温暖如春,他感受到的冷显然与周围无关,只源于他对灵气的索求。当初神魂不相容的毛病第一次发作时,他还只是发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被长明兢兢业业地输送了许多火属灵气,他的症状渐渐变成了畏寒。 他翻了个身,总觉得床上空空荡荡,想继续阖眼吧,又怎么都无法睡着。 在脑海里把木桩砍了四百次后,谢真终于放弃了,披衣起身,拿起放在枕边的剑出去。 行舟让他这几天少练剑,他虽然闲不住,也不能不听医师的话。天色仍然一片幽暗,离日出尚有些时候,他出了院子,本以为这时候只有轮值晚班的守卫,结果没走几步,看到西琼匆匆而来。 一见到他,西琼愣住:“怎么这时候出来?” 谢真:“你不也一样?” “我吗?早习惯了。” 西琼不但孤身一人,而且仗着夜视的天赋,连灯都没提,就像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夜幕下过来,“阿花公子,烦请开个门,我奉殿下之命去书房找点东西,就不半夜把百珠叫起来了。” 谢真奇道:“长明……殿下出去了?” “殿下今晚没回来。”西琼似乎也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不知道,不过忍着没问。谢真于是与他一起回了持静院,两人进去书房,谢真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面对谢真,西琼自然不会隐瞒:“是静流主将到了,行舟正在为无忧小公子诊治,殿下也在。我来取些殿下要的卷册。” 谢真顿时就想过去看看无忧怎样了,但又想到他现在身份未明,尽管与无忧相识一段,终究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立场。要是出现在施夕未面前,长明说不得还要编点理由解释,不好再去添乱。 不过,施夕未既然到来,想必情况也会有转机。他压下这些念头,等西琼拿了东西离开后,就随手取了本书坐下读着,等待长明回来。 片刻前,无忧房中,行舟正把两柄银刀归拢,眉头紧皱。 施夕未面颊上已无一丝血色,却道:“不继续吗?” “再继续你就要不行了。”行舟小心地检查无忧颈后的金梭,头也不抬地说。 施夕未道:“我没关系。” “不行。”行舟不客气地说,“我是要医他,不是杀你,再说把你血抽完了也没用,不是这个问题。” 施夕未:“那是什么问题?” “我本来要做的是让他重新血气充盈,从另一侧冲击这个金梭,把它从外面打开。”行舟闷闷地说,“但是,你的血不足以让无忧恢复原状,按理说这不应该啊。” 施夕未:“为何如此?” 行舟转过头,先朝着长明的方向看了一眼。长明不解其意:“怎么?” “我要对主将讲的话,可能涉及私隐。”行舟说,“殿下要不别听了?” 长明:“……” 施夕未:“不必如此,请问吧。” 行舟:“好,那我就直说了,无忧真的是主将亲生的吗?” 施夕未沉默片刻,道:“是。” 行舟:“你确定?” 施夕未:“……” 长明在一边简直听不下去了。行舟却道:“主将莫怪我失礼,无忧公子的血脉确实与主将有些联系,但比起父子,却有所差别。因为这份差异,主将的血才难以发挥效用。想要救小公子,光靠你是不够的。” 施夕未已经维持不住平静的神色,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不这样做,就会泄露心中所思所想。行舟不愧是谁的账也不买的医师,在尴尬中把话说完了:“我不知道无忧的血脉来自于主将的哪个兄弟姊妹,总之如果按照我的法子治,就得把他亲生父母找来。” 一室寂然,面对这已经触及静流部秘辛的状况,长明道:“今日之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施夕未微微叹了口气,道:“多谢两位。其实,无忧的母亲已不在人世,父亲身份特殊,我与他并不相熟。” “不熟就不熟吧,人命关天啊。”行舟一拍大腿,“孩子都危在旦夕了,赶紧把人找来吧?” 长明心道如果说找就能找,施夕未之前也不至于难以诉之于口。果然听到施夕未道:“我尽力而为。” 行舟:“三部之中,也有您没把握找来的人?主将是否有什么难处?” 看他的架势,为了他的病人,似乎随时卷袖子亲身上阵也没什么问题。施夕未道:“他不是三部中人。” 行舟一愣,吐了口气道:“啊,我早该想到的。身份特殊,是指仙门吗?” 施夕未默然点头。随即,他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见谅,我并非执意隐瞒,但这不是我一家一部之事。这秘密本应永不见天日,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行舟急道:“是啊,主将,你就别顾虑了,这里谁没见过世面啊,是不是殿下?” 长明:“……”你看我干什么? 施夕未最后看了一眼无忧,问道:“他还在睡?” “对,他听不到。”行舟道,“所以,放心说吧,孩子他爹到底是谁?” 施夕未道:“毓秀,孟君山。” 行舟手里的银刀瞬间没拿稳,掉了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抄住,惊道:“谁?是我知道的那个孟君山吗?” 施夕未轻轻苦笑了一下。此刻长明心中也一阵愕然,之前施夕未一反常态的犹豫不决,似乎完全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仙门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毓秀与妖部的关系最为恶劣,不但门规禁止弟子和妖族私下结交,就连不得不与三部往来的时候,也多半是找正清门代为周旋。因为谢真的关系,孟君山与长明算是认识,毓秀不能勒令孟君山和谢真断绝来往,更管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玄华头上,这事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施夕未却忽然抛出这个惊天秘闻,身为毓秀内定下任掌门的孟君山,居然会有一个静流部蜃楼血脉的孩子……看这意思,还是个私生子。 难怪施夕未要隐瞒,无忧的身世一旦暴露,牵扯的事情实在太多。 行舟结巴道:“孟君山他……他是不认这个孩子吗?” 长明此时说了句公道话:“他不至于这样。恐怕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孩子吧?” “正如殿下所说,他一无所知。” 将这个秘密说出口,施夕未已经恢复了镇静:“若有可能,我还是不想让毓秀门中知道此事。如今,我只能设法私下与孟君山见面,劝他独自前来。” 长明皱眉道:“主将是否知道孟君山近况?” 施夕未:“不曾了解过。” 长明:“他不久前从昭云部返回毓秀后,就被门中下令闭关思过,不得迈出山门一步。” * 谢真拿的那本书是古国史籍,他读得没滋没味,正想着要不放回去的时候,忽见长明推门而入。 “怎么半夜醒了?”长明问,走到桌前。 “不晓得,总之睡不着。”谢真精神一振,“听说施夕未来了?无忧怎么样?” 长明:“不大好。” 他约略说了原因,说到无忧并非施夕未亲生,谢真道:“难怪我看他与施夕未长得一点不像。但是,他身上确实有蜃楼一系的血缘吧?” “没错。”长明说,“蜃楼一脉单传,或许他母亲是流落在外的旁系。” 谢真:“那他父亲呢?” 长明:“那人说来你也认识。” 谢真一怔:“是谁?” 长明:“孟君山。” 谢真:“……” 他啊了一声,一时间说不出话,半天才道:“怎么是他?真的假的?他知不知道?且慢……” 说着他想起在天枢峰上一别时,孟君山给他看的手腕上系着的红线。那时,孟君山说他成亲了,但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惨淡收场……莫非指的就是这件事? “这可有点麻烦啊。”他喃喃道。 长明:“如今之计,要救那孩子,就得把孟君山找来。不过,他现在正在闭关,还要想想怎么办。” 谢真也没听说过这事,闻言讶道:“他闭关了?” 长明:“是从昭云部回去之后的事情。” 谢真心道长明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长明又道:“王庭和毓秀没有正式往来,但或许可以送信给他。” “……行不通的。” 谢真摇头,“你可能不知道毓秀他们闭关是个什么情况,就是把人往后山一关,待够了时间才能出来。信多半是送不进去的。” 长明:“这也叫闭关?是囚禁吧。” 谢真:“不,囚禁还有人送饭,闭关连饭都不给送呢。” 长明:“……” 谢真思索片刻:“我看只剩下潜入这一条路可走了。” 长明正想说话,谢真立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毓秀直接把人交出来吧?劝你别来硬的,毓秀不吃这套,搞不好就要打起来。” 长明看着他,微微一笑:“我给你留下了如此不讲理的印象吗?” “咦?那倒不是……” 谢真莫名地有点找不到词,眨了眨眼睛,想要转开视线。长明却道:“我确实这么想过。” 谢真:“……” 长明:“只是,目前孟君山的态度还不明确,先把事情闹大,实属不智。” 谢真:“对。我刚才想了一下,我对毓秀里面还算有些了解,加上施夕未的幻术,进去找到孟君山应该不成问题。” 长明:“也好。从水路走,来回三天差不多。我与西琼交代一下离开时的事宜。” 谢真:“等下,你也要去?” “嗯?”长明挑眉,“不行么?” “不是……”谢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不是忙着吗?” “也不差这几日。” 长明说,“蜃楼一脉在雩祀中必不可少,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在灯火的照耀下,他的神情有一瞬间近乎冷酷。谢真默然片刻,才道:“那要仔细点,别被毓秀弟子抓到。万一你们两个暴露行踪,估计会成为仙门年度最大花边新闻。” 长明:“……” 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与施夕未解释的,总之天亮时分,三人在左院中会合时,施夕未没有对谢真的到来有任何异议,只是道:“劳烦二位了。” 谢真说声客气。离他上次见到施夕未刚过去数月,这位静流部主将看起来仍然是那副略带病容的模样。 行舟从无忧的房间探了个头出来,道:“在外面也记得吃药啊!我搓了丸子给你带上了!”就缩了回去。 施夕未道:“殿下与我说过,我们这次要直上毓秀山。为防万一,我先为两位换上一张脸,作为底层的伪装。这样即使之后的隐匿失效,也不至彻底泄露身份。” 他的幻术造诣登峰造极,谢真此前只与他交过手,对此也颇有些好奇。施夕未先对长明道了句失礼,端详他面孔,过了一会,伸手在他眼前拂过。 随着他五指挪动,长明面容的轮廓也发生了细微变化。那股凌人的气势消解了大半,虽然并没有天差地别,但却变得不太起眼,叫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原本的样子。 谢真左看右看,不禁一笑。长明有些不自在地道:“怎么?” “一望即知,是个好人。”谢真貌似正经地回答。 长明:“……” 施夕未来到谢真面前,如法炮制。谢真想起自己还有花妖的显眼标识,摸了摸眉角,问:“这个也能遮住吗?” “虽然可以,不过族群的标识用幻术遮盖,事倍功半,且容易导致全盘溃散。”施夕未解释。 谢真心道估计也是这样,便等着对方施术。施夕未却从桌上拿来一只盒子:“但这个并不是一定要用幻术处理。许多修炼不到家的小妖想要去中原行走时,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便办法。” 长明在旁边也诧异地看着,显然也没研究过这些技巧。盒子里装的是像浅色药膏一样的东西,施夕未以手指沾了些,道:“请先不要动。” 谢真浑身紧绷,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冰凉的指尖按在他眉角上。施夕未的动作非常快,处理完后便擦了手,为他加上幻象。 他拿过镜子一看,果然变得普通了许多,再加上红痕已去,想必混进人群,也没法一眼就被发现。施夕未把盒子递给他道:“幻象只要不撤去就会维持,但药需要视情况增补,这一份先留在你那里吧。” 谢真接过,施夕未迅速地给自己也换了一张面孔,三人于是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来到停靠崖鹰的地方。 王庭的车驾太过招摇,肯定是不能坐了,他们预备乘崖鹰先到毓秀左近,再寻机上山。两只崖鹰已经在等候,长明拍拍其中一只颈间蓬松的短羽,低声说了几句,那只崖鹰就在施夕未旁边俯身,示意他乘上去。 谢真来到另一只崖鹰面前。从它侧面金色的纹路来看,他发现这就是之前在昭云部,长明给他带在身上那只。即使他听不懂鸟语,但鸟应该听得懂他讲话,他于是和对方打了个招呼:“许久不见?” 崖鹰低鸣一声,翅膀在他手背轻碰,弯曲的利喙闪着寒光,侧面宛如淬火的刀锋,让谢真一看就很喜欢。他梳了梳崖鹰的羽毛,一手沿着喙抚摸下去,正想凑近了看,崖鹰却忽然往后一缩,逃开了。 长明恰在这时走过来,谢真不解地问:“它不喜欢这样吗?” “或许是不好意思。”长明道,“它很少与人亲近。” 谢真半信半疑,他总觉得崖鹰看起来不像不好意思,倒像是是有点害怕。长明又道:“况且你还上去就捏它的嘴。” 谢真:“……” 这么一说,好像是颇为唐突,他对崖鹰道:“失礼了。” 崖鹰明亮的眼睛圆溜溜地瞧着他。谢真没忍住感叹了一句:“原来鸟都怕被捏住嘴吗?”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长明的唇上。 长明:“……” 谢真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我们坐这只?” “自然。” 长明忽地伸手把他一揽,谢真没等说话,已经被抱上鸟背了。崖鹰双翼一展,纵身腾起,破空而去。《 》 46、杏子红(二) 毓秀派坐落于险峰之中,据说原本这片地处边荒的深山没有俗名,是毓秀立派后,中原才跟着管这里叫毓秀山。正清门所在的太微山终年云雾缭绕,毓秀山则没作什么隐藏,只是凡人除了那些寻仙问道的,一般也不会来这里探秘——因为山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而如今,就有三个人影,正沿着鲜有人至的南峰向上攀行。 进了毓秀山的范围内,他们便依照谢真的说法,在幻雾的遮盖下步行上山。 谢真选的这条路极其陡峭,散碎的石块拼凑成阶梯,也不知是谁人铺造,有些地方几乎连踏脚的余地也无,只能拉着一旁的树干,侧身在岩石上通过。好在他们都不是凡人,走起来也不算慢。 此时天色渐晚,山中夕阳斜照,满是薄薄的霞光。从这里可以望到远处另外那座山峰上,有一条银光闪烁的细带,弯弯曲曲地延升至峰顶,仿佛一条将天幕的落日缝在大地高山上的丝线。 见长明望向那边,谢真道:“那就是‘登云路’。” 长明:“传言中,走上峰顶就能拜师的路?” “正是。”谢真道,“名字有点俗气,但意思不含糊。无论四季,那条路上都如三九寒冬,冰封流水。小孩子要顶着种种难关登上峰顶,非得有大毅力不可。” “是折腾人用的。”长明总结。 “毓秀门风如此,收徒弟也看中这点。”谢真莞尔,“因而门下也多是一心向道,不理俗事的人。可惜近些年来,几乎无人通过登云路拜师了。” 一直默默不语的施夕未忽道:“孟君山也曾走过那条路吗?” 谢真:“是。而且关于这个,还有一段流传在外的逸事。” 两人于是听他讲。谢真说:“他走登云路时,毓秀门中看出他资质难得一见,早已在山路尽头等候。孟君山方登顶,掌门便问他:你为何要来走这条路?” 长明:“明知故问。” “是啊,众人都觉得,不为了求仙,怎么会有人来讨这个苦头。”谢真道,“总之,按照常理,接下来新弟子表一表决心,门中前辈勉励几句,就可以准备拜师了。然而孟君山答的话,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施夕未:“他答了什么?” 谢真:“他说,‘想知道上面景色如何’。” 施夕未一怔,随即默然。长明嘲道:“看来他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 碍于施夕未在场,谢真不好再说,但他确实也这么觉得。孟君山的同门不明白他为何要不务正业地四处乱晃,但谢真倒是懂他一些。仙门中人道他行事放诞,习气疏狂,他真正想做的事却只是去未去过的地方,见未见过的风景。 若说人人修道都是为了心中一点执念,那么他的道,大约就在这番漂泊中。 在夕阳坠入群岭间时,他们也到了顶峰。上来的位置峭壁嶙峋,谢真按照印象中的方向,在前面领路,沿着宽不逾尺的崖边,向另一侧转去。 才走到半路,谢真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从山下远远过来。另外两人也瞧见了,长明转头报以询问的目光,谢真缓缓摇了摇头,伸手在路上划了一道线,表示来人会经过他们这里。 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根本避无可避。长明并不犹豫,往山上一指,意思是先过去找到孟君山再说。 谢真弯了一下手指,示意懂了。 施夕未道:“我们身形此刻都在隐匿中,低声说话也无碍。你们到底在比划什么?” 谢真:“……” 长明:“……往上走。” 几人匆匆沿着窄路转过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山顶上立着一座四面透风的石亭,旁边岩壁中有一处山洞,除此之外,峰顶再无他物。 孟君山正坐在亭中,手中握着铜镜,看得十分专注。眼看来人就要到了,三人贴着石壁慢慢前进,就在走到山洞前时,孟君山突然放下镜子,面带疑惑地朝这边看来。 谢真早知道,单纯的幻象很难瞒得住顶尖修行者天然的感知,就像施夕未与他交手时,也是虚实相生,靠的是半真半假的万般变幻。他后退一步,示意先进山洞躲躲。 果然,他们前脚刚进去,后脚访客就上了山顶。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红衣如火,手腕上绕着长鞭。孟君山的师门同辈不少,其中两名女子,来者是他的小师妹,名叫闻人郴。 见到来人,孟君山暂时放下疑惑,将镜子扣在亭中的桌上,笑道:“原来是师妹回山了。” 闻人郴手中提着篮子,冷哼一声:“师兄果然就如掌门说的那样,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啊。” 孟君山道:“怎么没有?我这正在面壁思过,诚心的很。” 闻人郴没什么好脸色,揭开篮子,把几盒小菜摆到桌上,又拿出一壶酒,两只杯子。孟君山眼睛一亮,揭开壶盖瞧了瞧,深吸一口气,道:“凑合也算佳酿,师妹有心了。” “……”闻人郴险些被气死,“饭都吃不上还挑三拣四,不愧是师兄啊!” “饭不吃,死不了。”孟君山悠然道,“酒嘛,要喝当然得喝好的。” 闻人郴一把拎起酒壶,作势要扔下山去,孟君山连忙道:“师妹莫气,好不容易见一面,来陪师兄喝一杯。” “也不想想难得见面到底要怪谁?”闻人郴也不是真要扔,气鼓鼓地把酒壶放下,“师兄,你就不能少惹掌门生点气吗?” 孟君山为她斟上一杯,才道:“这又不是谁对谁错的事情。” 闻人郴皱着眉头,秀气地轻抿一口,看起来不怎么喝的惯。她低声说:“掌门都和我说了,他老人家这次真的气得不轻。是真的吗,师兄?” “什么是真的?”孟君山笑道。 “明知故问。”闻人郴咬了咬嘴唇,“你在外面结了一门亲事,是也不是?” 谢真和长明正藏在山洞中一侧,施夕未则在不远处的另一头。 听到闻人郴提到这个,他不免竖起耳朵,等着她往下问。孟君山却站起身来,道:“且慢。” 他出了亭子,就往山洞这边走来。 谢真顿时知道,他还是刚才对这边是不是藏了人有所怀疑,现在是想来检查一番。想到还有个小师妹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念头一转,微微运起剑气,在他们藏身一侧的墙上压下一枚浅浅的莲花印。 那是瑶山的印记,熟悉的人一看便知。孟君山进来后往这边一望,立刻看到了那个剑气尚未散去的痕迹,不由得转头张望。 在谢真刻下那个莲花后,长明已经借着幻雾的遮掩向后退去,山洞转弯处恰有一个天然的凹陷,为防止隐匿被看穿,两人就躲在中间。至于施夕未是怎么藏的,想必不用他们操心。 那处空隙十分狭小,谢真站得往里些,长明一手拦着他腰间,使他不必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两人侧身相贴,在这笼罩在幻雾中的方寸天地中,只能听见彼此极轻的呼吸声。 闻人郴:“师兄,怎么了?” 她的脚步声从外面过来,孟君山用指腹抹平印记,吹一口气,将浮尘拂散,然后转身道:“没事。” 闻人郴也随之走进山洞。靠里的地方摆着一条青石,就是孟君山平时睡觉的地方,她看得眼眶泛红:“你怎么连铺盖都不带?” “有这个就够了。” 孟君山从床的另一头摸出一个小坛子,用手拍了拍:“今天师妹来了,招待你喝这个。” “……”闻人郴冷冷地看着他,“师兄,我真是白担心你了。” 孟君山:“师妹心里一定在想,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闻人郴:“……” 孟君山坐在青石上,拍开泥封。甫一见光,那霸道的酒香立刻飘散出来,可见他说闻人郴带来的酒凑合,也不只是挑三拣四,确实没法比。 闻人郴道:“就算有好酒,也请师兄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那倒没有。”孟君山道,“你刚才问什么来着?哦,我成亲了,是真的。” 听了这句,闻人郴不禁怔住,一张俏脸变得雪白。谢真心道:“不是都从掌门那里听到了吗,她怎么如此震惊?是了,想必大师兄忽然成亲,与她心目中的想象差的太多。” 愣了一会,闻人郴才道:“那还是要先贺喜师兄……只不过,既然如此,掌门为何这么生气?师兄不把夫人带回毓秀来么?” “看来掌门没把事情和你说全。” 孟君山勾了勾手指,放在桌面的铜镜载着两个酒杯,晃晃悠悠地朝他们飞了过来。他把两个杯子满上,递给闻人郴一杯,对方拿在手中,先不急着喝,皱眉道:“还有什么内情吗?” “掌门没和你说的大概是,”孟君山道,“她是个妖族。” 闻人郴手一颤,几滴酒液泼洒出来,孟君山心疼道:“你稳一点啊……” “师兄,你任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 闻人郴腾地站起身来,怒道:“平时你连门派也不回,即使这样,掌门也一向宽容!可是你……你这样,置门规于何地?置本门上下的脸面于何地?” 她气得发抖,孟君山只是平静地瞧着她。山洞中一时间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孟君山问:“师妹说完了?” 闻人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君山:“师妹觉得,我孟君山是那种明知故犯的人吗?” 闻人郴:“是啊。” 孟君山:“……” 闻人郴也渐渐冷静下来:“这个是什么意思?” 孟君山:“我初识她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待到发现,早已不可自拔。” 闻人郴冷笑道:“师兄别把我当傻子。能这样骗过师兄的妖族,天下又有几个?” 孟君山:“她就是一个。” 闻人郴见他说的认真,一时失语。谢真却想,倘若孟君山的妻子出身蜃楼,血脉天赋或许真的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那你现在知道了,就,就……”闻人郴嗫嚅了片刻,终究说不出“就应该一刀两断”的话来,“……你总要在她和师门间做个选择吧?” “所以我就在这里面壁思过了。” 孟君山一摊手:“掌门说,我要是不去与她做个了断,就留在这里面壁思过。” 闻人郴看着他,渐渐浮起愕然之色:“师兄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待着?” 孟君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谢真却想起,孟君山与他说起此事时,明明说的是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他。照这么说的话,他和师门的矛盾也并非不可消解。 然而孟君山也不知道是没有说出这件事,还是有什么隐情,好像仍然不打算放弃这段关系。 “这哪里是两全,分明是两边都不全!”闻人郴愤然道,“瞧你这副没志气的样子!你是师父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啊!” “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无意继承掌门之位。”孟君山淡淡地说。 闻人郴沉默了。孟君山又道:“我早就和师父说得清楚,我难以担当大任,无论师父选哪个师弟师妹,我都会全心协助。但师父说,不行,有朝一日,你必须要当这个掌门。” “师兄,你这样的人,真是教人嫉妒。”闻人郴喃喃道。 “我反而羡慕你们自由自在,可见这世上的求不得,大多公平。”孟君山扯了扯嘴角,“毓秀掌门终身守山不出,我答应师父,若我继任,我也不会再踏出山门一步。” 闻人郴:“那你不能再游山玩水,会舍不得吧。” 孟君山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谢真心里叹气,小师妹,你确实不怎么懂你的师兄。对孟君山来说,不能再遍历四海,岂止是舍不得,恐怕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 然而面对养育他的毓秀,他也不可能拒绝师父的期望。 也不知道当年那个爬上登云路,就是为了看看风景的少年,会不会有一丝后悔?假如不曾踏进仙门,他兴许早已如凡人般逝去,但想必也会埋骨在他所钟爱的旅途中。 仙路寂寞,岁月漫漫,起初的一份尘心,又将去往何处呢。 “那,师兄,你待在这里,岂不是也见不到她?” 闻人郴目露哀求,“这样天各一方,又有什么不同,你们还是没法在一起啊?你去和师父服个软,他不会让你一直关在这里的……” 孟君山道:“不,当然不同。” “哪里不同,师兄何不告诉我?”闻人郴倔强地看着他,“你这样做,值得吗?” “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情。” 孟君山轻声说:“若你也遇到过那样一个人,你一定会明白。” 闻人郴的眼中渐渐涌起泪水。她忽然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两颊顿时烧红。接着她把酒杯往地上一掷,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阿郴!” 孟君山叫了她一声,追到山洞外面,只见到她疾步下山的身影远去。 谢真低头看地上碎成三片的酒杯。即使在这番忙乱中,孟君山的那杯酒仍然好好地放在青石上,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哎。”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干巴巴地感叹了一个字。 长明后退一步,示意他可以出来了。谢真发现他们身上的幻雾已经消散,不远处,施夕未正站在山洞的另一角中,垂下视线,看着那个酒坛。 片刻后,孟君山回来了。 看到谢真,他刚想开口,却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没见过的人。他于是先转向长明:“长明殿下好兴致,专门带人来看望我的吗?” 谢真瞥长明一眼,看到他的伪装已经撤下去了。 长明:“还真是。” 孟君山:“……” 他发觉长明心情不错,不再跟之前每次遇到他那样话里话外全是刺了,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他看着另外那个陌生面孔,问道:“这位是?” 施夕未抬起眼睛看着他。 “静流,施夕未。”他说。《 》 47、杏子红(三) “久仰。”孟君山道。 没什么多余的场面话,态度还算真诚。他没见过施夕未,听是听过的,传言中静流主将一手幻术独步天下,他对此道亦有心得,可算作半个同行。 他往谢真那边看了一眼,心想这几个肯定是这家伙带路才能偷偷摸上山来。不过谢真与长明此刻都不作声,看来他们冒着与毓秀大打出手的风险这么做,事情的落点却在这位与他素未谋面的主将身上。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自嘲道:“没剩多少,就不请你们喝了。有何贵干?” 施夕未先没说话,等他把酒饮下,才道:“孟道友可还记得白露?” 孟君山把空酒杯掂了掂,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刚巧,才正说到我夫人,想来你们也听到了吧。”他看着施夕未,“主将是如何知道她闺名的?” “往事暂且不提。”施夕未单刀直入,“她离开你后,生下一个孩子,在静流部中长大……” 孟君山的表情一瞬间简直难以形容,手一抖,酒杯就往地上掉去。谢真早有预料地一伸手,把杯子抄住了。 “你说什么?”孟君山愕然道。 施夕未:“是的,你们有个孩子。” 孟君山却没有问孩子,而是急切问道:“白露她如今在哪里?” “已不在人世。” 施夕未轻声说:“这个孩子命在旦夕,万般无奈下,只有求得他的父亲救他一命。” 孟君山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当谁都以为他要继续追问的时候,只听他说:“人在哪里?怎么去?” 虽说在面壁思过,但毓秀山上也没什么守卫,他要是真想走,谁也拦不住。 孟君山在石壁上留了一封短书,言道去去就回,如果是小师妹看到,拜托她不要声张,遮掩一二。接着他就与谢真一行沿着山阴之侧原路下去,启程返回深泉林庭。 一路上,就是平时最爱谈天说地的孟君山也不发一言,气氛尴尬得仿佛秋至冬来。等他们找到在山外等待的崖鹰,谢真道:“孟道友,不如与我们同乘一骑?” 他是想到孟君山与施夕未不熟,再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施夕未的面讲,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和他通个气。孟君山却像没留意到他的言外之意,摇头道:“主将不介意的话,我同他一起吧。” 施夕未顿了片刻,道:“无妨。” 孟君山就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另一只崖鹰,等施夕未一坐好,崖鹰好似迫不及待般,马上冲霄飞去,完全没给谢真说话的机会。 谢真:“……” 他扭头看着长明。长明冷静道:“看孟君山那样子,是找施夕未有话要问。” “是没错了,”谢真一阵头痛,“但是怎么看当年的事都有内情,万一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 “不会。”长明道,“那孩子还等着人救,施夕未不会没有轻重。” 谢真:“我担心孟君山没有轻重啊!” 长明似乎并不觉得那两个人会谈崩,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头道:“那我们飞近些,万一谁掉下去也来得及接着。” 谢真:“……”也行吧。 那边孟君山乘在崖鹰上,与施夕未一前一后。崖鹰在云间疾驰时,他一手落在对方肩上,感到掌心下的身躯微微僵硬。 他走遍天下,形形色色的人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甫一见到这位静流主将,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在那后面,或有冷漠,或有拿秤称量出来的条理,也可能只是一片雾蒙蒙的深潭。总之,清楚明白,难以动摇。 这样一个似乎不会感情用事的人,却为了那个孩子冒险上山。也许他的这份看重有某些原因,但这无关紧要,讽刺的是,那还是他的孩子。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人。 “主将。”他说,“那个孩子叫什么?” “无忧。” 施夕未的声音也如他本人一般稳而静。孟君山道:“果然是他。我在燕乡与他见过两面,那时候竟然没能察觉。” 他苦笑了一下:“是不是假如没有这次的事情,主将打算一辈子不让我知道他?” 施夕未默然,以这无声作为回答。 孟君山也沉默了很久,才道:“现在想来,是你用幻术改了他的容貌吧?” 施夕未:“是的。” 孟君山:“长得像我?” “不,”施夕未说,“更像白露。” 孟君山自嘲道:“那我却是不太敢看他的脸了。” 施夕未:“请节哀顺变。” 孟君山看着他在风中拂动的发梢,并没有说话。 …… “平时有人问起来的话,我就告诉他,取这名字是因为我在白露那天出生。” 那少女坐在船边,对他道:“其实呢,是因为阿婆阿公从河里救起我的时候,我手中握着一颗珍珠。就这个。” 她一身杏红单衫,渔家的女孩打不起金银链子,颈间是一条细细的红线。她用指尖挑起那根绳子拉起来,尽头坠着一颗大而圆润的珠子,只是黯淡无光,称它珍珠都勉强了些。 孟君山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委实看不出这珍珠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自然不会说出来让她扫兴。少女却道:“别人看了也会说,‘这哪里是珍珠?’……不过,它毕竟是我掉进水里也要抓着不放的东西。” 彼时,湖上云霞满天,孟君山听着她轻声细语的说话,心里只暗暗描摹她在落日下幽微生光的轮廓。每当看着她时,他都想要提笔作画,就与他见到险峰秀丽,碧水奔流时一样。 看山看水是这样,看她也是这样。他清晰地感到,于他而言,这些画面定然有被他描绘下来的必要。 然而他却没有下笔。还是少女先说:“你今天怎么不画?” 他扯了个谎:“还没到时候。” 少女道:“可天等下就黑了啊,再等下去你要对着一片黑画对面的山吗?” “也不是那么地想画山。”他说。 少女笑道:“这除了山还有什么可画啊。” 她的眼睛盈盈带笑,映着千道余晖照耀下的波光。他不发一言,取出纸笔,开始作画。 少女数次划船带他游览湖上,晓得他的习惯,见此便不打扰,去船边独自眺望。待得天色渐暗,她才回身:“咱们得回去了。你画完了没有?” “画完了。” 往常这时候他都会把画给她看一看,只今天有点迟疑。少女已经探头过来:“怎样,画了什么?” 他揭起画纸,双手持着,转过来给她瞧。她看着,良久,才悄声道:“这是我吗?” …… 行舟坐在无忧房里,熬了这两天,反倒已经不怎么困了。他拿着旁边的盒子一磕桌面,里面飞出两颗生茶叶,被他一口叼住。 说起来这个起初还是他给深受日夜颠倒之害的西琼炮制的,没想到他也有用到这玩意的时候。 无忧依然一无所觉地睡在帐中,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好,可是行舟最清楚,若不赶紧找到办法,他也坚持不了太久。他研究过那枚金梭,结构之繁琐,目的之毒辣,都是他生平仅见。 倒不是说普天下就没有通晓术法的能工巧匠,可是自从霜天之乱后,那些改变了一个时代的精密设计随着古国一同被埋葬,如今这类奇技,总是让人讳莫如深。 也不知道施夕未到底有没有找到这孩子的父亲。不过连殿下都亲自去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就算他不想来,先打昏总可以绑过来。 他正在想东想西,就听到外面有人过来,估计是来打下手的医师,他扭头道:“有没有给我带杯茶……” 见到长明推门而入,他顿时愣住:“殿下?怎么这么快?” “还算顺利。”长明简单道。他的身后跟着一串人,先是阿花,然后是施夕未,接着是个他没见过的人。这人形容落拓,但气势不凡,身上带着微微的清冽酒气,让他身为医师的神经顿时就是狠狠一跳,想必就是孟君山了。 不过他也不会在这时候赶人,而是问:“这就是孩子的亲爹了吧?” “……” 房里尴尬地寂静了片刻,施夕未道:“是。劳烦了。” 孟君山上前道:“这位是医师?” “我是。”行舟唰地翻出他那对小刀,照例告知风险:“换血抽去的不止是血,还有灵气,短期内或会有碍修行……” 之前被施夕未直接打断,这回他总算能把话说完了。对方耐心听完,道:“没事,抽吧,我结实。” 行舟:“……”听了就跟没听一样啊。 不知为何,孟君山的目光始终没看向床上的无忧,好似在刻意躲避一般。 行舟拿着刀,深吸一口气才下刀。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他施治。只见随着血被换去,无忧的脸色却逐渐褪去红润。施夕未极紧张地盯着他,十指交叉着握紧,脸色一时间苍白无比,让人搞不清到底是谁正在被取血。孟君山一声不吭,明显也神思不定,几次想往无忧那边看,却又犹豫不决。 行舟也顾不上他们了,一边操控银刀,一边注意着无忧的情况。须臾,他低喝一声:“好……走你!” 银刀一挑,无忧颈后的金梭无声地坠落,跌入锦被之中。 施夕未伸手一撑桌沿,大喜大悲之下,几乎站不稳。他的声音中也终于有了微不可察的颤抖:“这样就好了吗?” “肯定还要好好休养一阵,但是已经大致没问题了。我瞧瞧。” 行舟也终于松了口气,仔细检查了一番,“嗯……非常顺利,两位辛苦了。” 施夕未与孟君山异口同声地道谢,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孟君山转身过来,迈到他面前。 施夕未道:“仰赖孟道友走这一趟,谢意难表。但凡有什么我能做的……” 还没等他说完,孟君山便道:“好。那么就请主将告诉我真话。” 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缠着的一圈红线。 看到这个,施夕未竟然闭了闭眼,仿佛被这平凡无奇的红线刹那间刺伤了一般。 孟君山迫近他,沉声说:“红线还未断,我知道她仍然活着。告诉我,她在哪里?”《 》 48、杏子红(四) 一室静寂。孟君山盯着他道:“是我失礼,但是我只怕此事一过,主将就也再也不肯同我讲实话了。” 施夕未双唇紧抿,然后道:“把白露交出来,不是我不愿,是做不到。” 孟君山:“为什么?” 施夕未:“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他的神色中显现出一种少见的愤怒,几乎有些失态。孟君山沉默片刻:“好,很好。我救人是理所应当,用不着你感谢。那么,我要把无忧带走。” “绝不可能!”施夕未脱口而出。 孟君山:“他是我的孩子!” “他也是在静流部长大的妖族!”施夕未分毫不让,“一个幻蜃血脉的后裔,你难道要他跟着你修仙问道?毓秀派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 “毓秀的事情不劳你费心,我自然会照顾他。”孟君山嘲道,“上次遇到他时,他似乎在你静流部过的也不怎么高兴。” 施夕未冷冷地说:“无忧不是你的所有物。在你离开白露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孟君山立刻顶了回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行舟终于忍无可忍地炸了,他一拍桌子,咆哮道:“有完没完!人刚救了,醒都没醒,你们在这里就开始吵?我管你们是有什么问题,要打出去打啊!!” 孟君山:“……” 施夕未:“……” 屋里尴尬地寂静了片刻,施夕未道:“对不住。” 孟君山:“我的错。出去说吧。” 还没等他们离开,帐中忽地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哎……?” 在场众人皆耳目清明,全都听见了。行舟立刻一个原地转身揭起幔帐,正看到枕头上的无忧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问:“你是谁?” 行舟:“糟糕,莫非是失忆了?” 施夕未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谢真道:“他本来只见过你一面,不记得很正常,别乱讲啊!” 无忧:“阿花?我听到阿花说话了。啊!那个谁!那个金翅鸟的女人!我在她房间里晕倒了我们没有发生什么吧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声音还有点中气不足,但精神似乎不错,叫他们都松了口气。行舟道:“说来话长,你还是先躺着吧。” 无忧却不是什么会老老实实躺着的性子,他一扑腾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等到看清房间里都有谁后,顿时目瞪口呆。 “主将怎么也在啊?”他呐呐地说,“还有殿下……哎这不是上次在燕乡碰到的大叔吗?” 孟君山:“……” “无忧,不要无礼。”施夕未道,“孟道友是专程来为你诊治的,你能活命,全仰赖他出手。” 孟君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嗯,不用客气。” 无忧:“呃,多谢……不对,等一下,什么?我差点没命吗??” 施夕未又好气又好笑,只想先把眼前的事情揭过去,遂温声道:“这件事回头和你详细讲。你先躺下睡一会。” 无忧喃喃道:“讲话这么温柔,一定是假的吧,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施夕未:“……” 其余人皆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施夕未默默伸手,正想往他额头上按去,冷不防手腕被旁边的孟君山一把捉住。 掌心触及的刹那,孟君山只觉得自己抓的是一根在三九寒冬立在飘雪中的铁栏,冷得简直万箭穿心。他面上毫无异色,眉头也不皱一下,果然这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即逝。 施夕未侧过头,对他投来警告的一瞥,接着轻轻甩开了他的手。 无忧浑然不知面前的两人电光石火间已经交锋过一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孟君山道:“也不忙着让他睡过去。这些事,他也有资格知道,对吧?” 无忧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彻底懵了。 “什么事?”他问。 施夕未满面寒霜:“够了!出去说!” 他平时礼仪周全,没有什么拉拉扯扯的经验,不像孟君山那样伸手抓人抓的那么顺手。这会想要把孟君山拽走,结果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对方纹丝不动。 施夕未:“……” 孟君山还在继续道:“你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辈子?瞒着就是为了他好?你总不能让无忧待在蜃楼一辈子不出来吧?” 无忧虽然还没弄清状况,但已经发觉这两人正在争执,并且症结就在他身上。他对孟君山的印象挺好,弱弱地说:“你们不要吵啦……” 孟君山忽然转头看着他,那目光极其复杂,更有一种无法言喻、不能宣之于口的悲伤,让他不禁愣住。 “无忧,”他轻声说,“你还记得你娘吗?” 无忧瞬间清醒了:“你说什么?我娘怎么了?” “你娘还活着。”孟君山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把她找回来。” 无忧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是我娘的什么人啊?” 施夕未厉声道:“——住口!” 他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总之所有人都闭嘴了,四下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施夕未沉默了片刻,对无忧道:“我曾经说过,当你幻术修炼有成,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如今看来,是不用到那个时候了。” 无忧不安地望着他。施夕未又转向孟君山,这一刻仿佛终于收起了此前试图周全的表象,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尖锐:“至于孟道友,你如今这般情深不渝,不觉得稍微晚了一点吗?” 孟君山涩然:“我知道,当初她走的时候……” “是你先走的。”施夕未冷冷地说。 孟君山的表情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无忧已经傻了,隐约感觉到事情极其不妙,不由得向谢真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真:“……” 面对别人的家事,他这会实在也爱莫能助。 他对长明悄悄比划了一下,示意我们出去回避吧。长明微一点头,两人正准备从门口无声撤离,结果行舟看到他们要走,也想跟着跑,这一动就十分明显。 施夕未也注意到了,他平静地说:“回避就不用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虽是我一家之事,也事关静流与毓秀,此间恩怨,还请殿下做个见证。” 长明:“好。” 他不动声色地在袖子下反手一扣,把想溜的谢真抓住了。谢真无法,只好默默站住。 施夕未转向孟君山:“我本以为永不提起这件事最好,但到头来还是躲不过。你执意要问,望你不要后悔。” 孟君山:“绝不。” 施夕未:“好。” 说完这个字,他便一手挽起衣袖。他穿的是静流部的青衣,袖中有束紧手腕的细带,他将袖口挑开,向上拉起。 孟君山猛地后退一步,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道寻寻常常的红线,绕了两圈,正缠在施夕未的手腕上。 * 许久以来,昭云、繁岭的主将之位几经更替,唯静流部未有太多变动,施夕未始终独居蜃楼之中,沉默无言地庇护着他的部众。能够前往拜谒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他,却知道他一直都在那里。 对于施夕未自己来说,这样的生活早已成为习惯。他刚化为人形时,年纪比现在的无忧还要小一些,就已经开始学着协理部中诸般事宜。只有遇到那些他也无法擅自决定的事情,他才会亲自去询问先代主将,他的父亲。 在那些淡薄得几近于无的记忆里,他总是坐在空无一人的高阁上,独自遥望海的尽头。北方的海面永远如翡翠般碧波闪耀,主将手边的香炉白烟升起,勾勒出与远海上迷雾相似的缭绕形状。 偶尔有了兴致,他会闲话几句,更多时候他只是带着深深的厌倦,半梦半醒地听着施夕未说话。 有一日,施夕未去见他时,肩上停了一只蝴蝶。先代主将伸出手指,那只蝴蝶于是翩然飞起,落在他的指尖上。他说:“原来你喜欢红色。” 这只蝴蝶双翅淡红,在斜照的夕光下,好似身披云霞。随着他话音落下,站着的人影顿时化为雾气散去,而蝴蝶向下一落,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 主将说:“大有长进。” “那您为何仍然不见得高兴?”施夕未问。他今日的外衫正是他变的那只蝴蝶的颜色,袖上的纹理也十分肖似。 主将说:“修炼幻术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换做别人,断然不会想得到精擅幻术的蜃楼主将会讲这种话。施夕未却习惯了他爹一天到晚有气没力的态度,倒不如何失望。 “这叫我想起我们先辈的一件事。”主将道。 那位祖先惊才绝艳,他说,也有与之相衬的傲慢。他一生最擅长变幻成其他活物的样子,人类自不必说,哪怕飞禽走兽,甚至一棵杨柳,一枚挂在枝头的果实,他也可以学得惟妙惟肖。 终于有一日,他变成了一只蝴蝶。那个幻术是如此登峰造极,不仅外表模样像,他甚至忘记了他原本是谁,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 “我们不知道那时他是怎样想的,但多半是无比自由,只想沐浴日光和雨水,循着花香飞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主将道。 施夕未问:“后来呢?” 主将:“等别人找到他时,他被路边的顽童扯掉翅膀,在地上踩死了。” 施夕未:“……” 他虽然没说话,脸上却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来。主将微微一笑:“很不可思议?” 施夕未皱眉道:“落得这种下场,岂不是荒谬?” “他当自己是蝴蝶。一只蝴蝶还能有怎样的下场?幻术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主将悠然道,“骗过所有人,也要骗过自己,骗着骗着,一时当真,终究还是假的。” 施夕未平生最讨厌这种云里雾里,仿佛有真意,又绕来绕去不肯说清楚的话。哪怕说这话的是他父亲,他不好出言反驳,心里只是不以为然。 在他想来,这确是一段令人警醒的往事,可是又怎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止步不前? 主将看着他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你不当一回事,也不奇怪。年纪小,没什么不好。只是……” 施夕未默默等着下文,主将却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露水,与其担忧它在朝阳中逝去,不如期望此夜永无尽头。” 施夕未沉默片刻,带着不理解的神色问:“这有何区别?天总会亮。” “……是啊。” 主将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直到很多年后,施夕未才又想起了这一席话。 他说:“那日在燕乡,我重伤在身,落入宝扇河,竭力运使幻术,以期逃过敌手追踪。最后,那变幻之身被渔人救起时前尘皆忘,除了一个名字,别无所有。” 他望着孟君山,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他曾经这样看过很久。哪怕是十年、百年之后,修道者倘若没有化为尘土,想必也依然不会有半点改变。 孟君山喃喃地说:“白露。” “是。”施夕未道,“她不记得自己来历,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在那时,她遇到了在燕乡游历的画师,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孟君山:“我……” 他失魂落魄的表情看得人着实不忍,但不管谁听到这一段秘辛,大概都不会比他平静到哪里去。 “白露对她为何来到这世上一无所知。”施夕未道,“她很好奇,会觉得恐惧,也有少女情怀,踌躇恋心。但是,幻术解除后,她就不复存在。即使有谁能变出她的模样,那也不再是她。” 孟君山怔怔地看着他。施夕未略一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因而,白露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他说,“你可以不必再找她了。” 短暂的沉默后,孟君山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谢真告一声罪,跟在他后面,余者随之离开,房间里只留下施夕未与表情呆滞的无忧。 施夕未闭了闭眼,转向无忧,开口道:“我知道这件事十分荒唐……” 无忧傻傻地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娘?” 施夕未:“……” 无忧:“……” 施夕未:“不必。” 无忧忽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施夕未的衣袖。施夕未顿时僵住,只听无忧低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主将不喜欢我娘,所以也不喜欢我。” 施夕未的手在半空不知道往哪放,最后还是落下来,在他发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不愿你为你的身世烦忧。”他说,“何况事关毓秀,并不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无忧:“所以孟君山就是我爹了?” 施夕未:“……算是吧。” 他对无忧正色道:“现在已经知道了往事,我也不会阻拦你去见他。但是,在你能独当一面之前,我仍然不会让你随便离开蜃楼。” “呃,这个,我只是想问,”无忧偷觑他的表情,“他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 施夕未:“谈不上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他与白露有一段因缘,但白露的爱恨,与我并不相关。” 无忧很想说看你的神色好像也不是“并不相关”的样子,但是终于没有这个狗胆开口。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如果他来找你的话……” “他不会再来了。”施夕未平静地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另一边,持静院里。 孟君山心神大乱,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恍恍惚惚就被带了回来。谢真把他往房间里一推,回头小声对长明道:“万一他等下冲出去,我拽不住的话,请你帮着拦一下。” 听了这番曲折离奇的八卦,长明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行。” 谢真于是反手关上门,回头一看,孟君山正坐在椅中,脸埋在手中,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陪他无言坐着。过了许久,孟君山闷闷地说:“怎么办啊。” 谢真:“总之,看开点吧。” 孟君山:“你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是不是不可能跟我回毓秀了。” 谢真:“…………什么?” 他把孟君山的手掰开,想看看他是不是错乱了。孟君山:“我是认真的!” 谢真:“你真的要冷静。我知道夫人忽然变成男的这种事情也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 孟君山:“那又怎样,即使模样变了,人又没有变。” 谢真:“施夕未自己都说了,白露是白露,他是他。” 孟君山:“他说不是一个人就不是一个人?你还变成花妖了呢,你去问问长明有没有把你分成两个看?” 谢真:“等一下,怎么扯到我了,我们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孟君山:“区别在哪里?” 谢真:“区别就区别在……我为什么要跟你辩这种歪理,问题是你看施夕未的态度,像是打算和你重续前缘的样子吗?” 孟君山:“可是他记得。他明明都记得!” 谢真:“都记得还不想理你,你是不是需要反省一下。” 孟君山:“……” 他犹如霜打的地瓜一样蔫了。谢真斟酌半天,正想安慰他几句,却听到他说:“是,他说的没错。当初是我先走的。”《 》 49、杏子红(五) 孟君山曾经见过一次凡世中人的婚事。 他的小师叔,上山采药时救了一个边陲小国的公主,最后甘愿隐姓埋名去做她的驸马。他自小上山,并无家人,于是成亲那日,师门后辈乃至熟识的友人,能叫来的都被他叫来充当宾客。 毓秀门人不问世事的多,他小师叔也不例外,满打满算也没叫来几个。孟君山与他关系颇好,自然是全程跟着忙活,幸好娶公主也不需要他们去操心什么,一路跟着安排妥当的流程走就行了。 那一日落叶纷纷,满眼是重重叠叠的红,一列车马在黄昏中缓缓行过长街,孩童在人群外笑闹着,跑来捡起撒下的红纸袋。 明明成亲是这对夫妇的事情,却似乎所有人都比他们更忙碌。孟君山不是那种远离俗世的修行者,他见天在红尘里漂泊,但那天喧嚣的喜气中,他却只感到无比疏离。 等到了宴席上,那里的风俗是分成许多小案,三四人一坐。孟君山把他师叔送到地方出来,有侍女引他入座,桌边赫然是谢真与灵霄。 孟君山:“……” 他们三个平时很少相聚,特别是灵霄,跟他简直无话可说。没想到,这回不是在仙门宴会,而是在一场凡人的婚席上坐到了一起。 灯烛微暗,丝弦低柔,来往侍女经过这一边,皆不由得悄悄偷看这几位郎君。谢真没作他往日的打扮,而是换了当地的寻常服饰,灵霄也和他差不多,看来都是有备而来。见到孟君山坐下,谢真说:“老孟,你得谢谢我,灵霄他差点就把一个能喷礼花的宝石树当礼物送来了。” “……”孟君山缓缓转向灵霄,灵霄恼羞成怒:“这不是没放进去吗?” 孟君山:“这……总之我先替师叔谢过了,不过你们正清不是和凡人打过许多交道,按理你不是比我更熟吗?” “作为仙门与凡人交游,”谢真道,“和眼下还不太一样。” 灵霄不满道:“话都被你说完了,你呢,还不是抱了一只大雁进来?” 孟君山心道你们居然还没惹出乱子真是不容易,低头一看,谢真的膝盖上躺着一只大雁,只有李子大小,像只小鸭子,爪子上还捉着一只小小的竹筒。 谢真:“那是信使。” “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信使。”灵霄质疑道,“仙门中有这种东西?” 谢真和善道:“灵霄师兄,劝你不要追问,没得惹自己生气。” 灵霄:“……” 孟君山差不多猜到这鸟是谁的了。酒席走过一轮,宾客来往寒暄,尽是些皇亲国戚、名门世家,他们是一个也不认识,全靠做过功课的孟君山应酬。偶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让人不胜其扰,孟君山便搬出谢真来挡,他冷冰冰一眼过去,对方无不是张口结舌,讷讷退却,多半还在心里纳闷自己怎么脖子后面直冒凉气。 过了一会,谢真也吃不消了:“这扮冷脸还要扮到什么时候?” 灵霄:“你平时不就一副冰冻三尺的脸吗,还需要扮?” 谢真一手在袖子里抚着那只球状小雁,面无表情:“我今日心情好,不行么?” 两人还在这里互呛,那边厢新人已经迎了出来。宾客纷纷上前贺喜,他们不便去凑热闹,只远远看着。孟君山的师叔一身喜服,尚有些不习惯这些迎来送往,灵霄与谢真没见过他那个样子,皆好奇地打量。新妇除了盖头,严妆之下,也可看出并无殊色,只眼波中的欢喜十分真切。 灵霄道:“真是一对璧人。” “即使用延寿的药物,凡人一生也不过数十载。这位公主年华逝去,百年之后,师叔岂不伤心。”孟君山幽幽道,“一想到这个,我也高兴不起来。” 灵霄:“虽说我也觉得非要找道侣的话,还是从仙门里找最好,但他喜欢,也没有办法吧。说到底,万般道理抵不过一个愿意。” 谢真看了一眼灵霄,心想他平时循规蹈矩,却来参加这仙门中人都不大看好的婚礼,倒没发现还有这样的心里话。 孟君山说:“一时快活,用余生的伤怀来换,值不值得,也说不准。” “哪怕是门当户对的仙门修士,又或者凡俗夫妻,谁都说不准会不会情中生变。”灵霄反驳道,“照你这么说,人都不应该结亲了。” 孟君山:“是啊,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灵霄:“……” 谢真就知道他们说不了几句就要杠上,根本懒得理,径直用一支细细的笔管在撤去案席的桌上写着信。孟君山道:“因爱生忧,由爱及怖,情之一字何尝不是万般折磨。那些甘愿舍身的,我十分佩服,但我只想离这东西远些。” 灵霄:“能说远就远,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吃你师叔的喜酒了。” 孟君山:“我却是不会和他一样的。” 多年后,当他于枞海上遥望落日,想的正是当初这些话。他看着铜镜中一笔一划描出的影子,心知当他一次次去请那女孩带他泛舟时,他想必就已经彻底完了。也许更早,是在她抱着桨坐在船边时,又或者是安安静静听他讲故事时。 他记得初次见她,她穿了一件杏子红的衣衫,那日燕乡的夕空乌云密布,一道绯红霞光破开云层,从群山中间飞落,投在辽阔如海的湖面上。 那光亮照耀着她的发梢,也如同一柄柔软的剑,劈开了他自恃无情的心茧。 他本想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后他还想画更多的山景,再三日后他想画湖。他用了很久才叫自己承认,他想画的其实只是那一个人。 他在旅途中见过千种风情,万般美色,不过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与那些都全无关系。倘若白露对他无情,他也许还可以尽早抽身而退,但她的心意是如此纯真而热烈,哪怕一字未提,叫他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时他觉得,或是因为失去记忆的缘故,白露看待世间的目光也与常人不同。没有昔日,仿佛也不必有明日,只要静静地度过这一日,就好过虚无缥缈的千秋万代。 而这露水般短暂的相逢,令他惧于交付真心。即使如此,当他决定离开她远行时,他仍确信自己会回来。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等着我。” “也许你回来就见不到我了。”白露是这么回答他的。 他将红线一分两半,缠上她的手腕。他会回来,也会见到她,在他旅途的尽头。 * 施夕未挽起床边的帷幔,将丝绳系紧,绕上铜钩。无忧正在沉沉睡着,不知道梦到什么而鼓起了脸颊,他伸出手,为他理了理枕边的头发。 屋里还有未散尽的药味,不太好闻,他能从中准确分辨出每一种草木虫石的名字。白露也很擅长这个,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失忆前应当是个医师。 行舟确实医术高明,他为无忧配的药效力霸道精准,不过若是换他来的话,他会改换其中几样药草,让他睡得更沉,心神更宁。睡去前,无忧拉着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他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一大堆话能说,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在东拉西扯。 无忧很不安,他看得出来,全靠着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掩饰。而且,即使如此,这孩子也想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施夕未也不知道这样一股脑地把真相告知他是不是正确。原先作为他父亲时,两人的关系仅比冷淡稍好一点,无忧想必在心中描摹了许多次母亲的样子,这份想象中的温柔,如今也不复存在。 他是从一场迷梦中诞生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他取名无忧,只愿他一生平安喜乐,长长久久。 施夕未从无忧屋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侍女轻声问是否要安歇,他道声谢,说他想走一走。 孟君山果然在不远处的桥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所预感,反正他就是知道。他往桥上走去,那人扶一扶草帽的檐,沉声道:“主将。” 施夕未庆幸于他这次终于说对了称呼,倘若他叫的是什么别的,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两人并肩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踏过花木一片接着一片的横斜碎影。孟君山彬彬有礼地问:“主将,我离开后,白露怎样了?” 不错,施夕未想,保持这分明态度的话,他们的交谈也可顺利进行下去。 至于白露,她想在燕乡等着孟君山回来,即使她常常怀疑他再也不会出现。往昔美不胜收的山水只会叫她想起与那人共度的日日夜夜,叫她柔肠百结,忧思难诉。 “她过得不错。”施夕未说。 孟君山犹豫道:“那么,无忧……” 施夕未:“无忧的生辰是七月七。” 甫一察觉到无忧的存在,即使白露是第一回做母亲,也很快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有时她刚在浑身难过的折磨中入睡,次日一早起来就会忽然失去了对那孩子的感知。在此之外,她有时还会发现自己身上有缕缕雾气环绕,这般那般,怪异之事数不胜数。 这孩子是妖魔?抑或是鬼怪? 她知道孟君山是仙门修士,这份血脉想必也不是从他那里来的。那么,就只能是她自己了。 一个年轻姑娘根本不懂如何面对这陌生而令人恐惧的变化,哪怕她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也不至于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孩子。 燕乡尽管时常能见到妖族踪迹,可那些在平民百姓中仍然是传说而已。她不知道这件事被人发现了会怎样,会不会有斩妖除魔的人来了结这个孩子?会不会将他夺走?……他的父亲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趁着左邻右舍尚未觉察,她独自离家,悄悄上路。先是换了一个地方隐姓埋名,将孟君山留下的财物小心变卖,整日不敢出门。无忧出生后,事态变得更严重,这孩子会躺着躺着消失不见,过一会又从屋子另一边忽然冒出来,虽然有着人的躯壳,但内里似乎完全是一种她不明白的东西。 眼看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也迟早引起人注意,她再次踏上旅程,路上阴差阳错,循着血脉中的呼唤,来到枞海尽头,遇到了破水而出的归亡。 归亡把惊恐不安的她衔入口中,一路向南,回到了濛山。在见到蜃楼的那一刻,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往事千端,施夕未只说了一句:“那之后不久,她想起从前的事,于是回了静流部。” “那时我回到我们住过的院子,察觉到了一点遗留的妖气,仿佛十分熟悉。”孟君山顿了顿,才道,“我以为那是你。” 施夕未:“大约是无忧。” 孟君山:“那时我想,是不是因为你……因为白露是妖族,所以才离去的。” 施夕未:“不是因为这个。但只是迟早的事。” 孟君山默然。过了一会,他又道:“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找她。” 施夕未平淡地说:“最后不得不告知你这样的真相,我也十分遗憾。” 两人在回廊中央停步,此处树木萧疏,一缕亮若流银的月光洒入檐下,照得他们袖上尽是清辉。 施夕未目光落在一片将落未落的银叶上,心想今夜的寥寥数语,恐怕也将是他们最后的交谈,自此一别,从今以后再也不必相见。 这最后的时刻,他曾于过去的年月中想象它的样子,又觉得或许永远不会到来,却没有料到竟然这般平静,这般轻易。 “如此,”他说,“我们来日再……” 孟君山忽道:“你恨我么?” 施夕未:“……” 他几乎是有些恼火地转过视线,望向说出这话的人。 他们一个是妖部主将,一个是毓秀的未来执掌,即使有这三言两语也说不尽的过往,不反目成仇已经不错了,更不应再继续纠缠不清。 他已经按下千般情绪,眼看就要把这件事了结,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问题? 然而这时,他看到了对方的神情。月光下,孟君山一语不发,沉默而固执地看着他。 是了,唯有这个人一点都没变。他所考虑的种种,这个人大约根本不在乎。 施夕未刹那间只觉得疲倦万分。他说:“往事不必再提,白露她……” “你要说白露和你不同,我姑且信了。”孟君山打断了他的话,“但,今夜一路走来,你现在才第一次正眼看我。” 施夕未:“……” 孟君山又道:“为何不愿看我?又或者是不敢看我?主将,白露确实不是你,你却记得所有事情,对不对?” 施夕未不由得怒气上涌:“所以呢?你想从我身上寻找她的消失的踪迹吗?” 孟君山怔了一下:“不……” “你与白露有过一段因缘,那又如何?”施夕未质问道,“你找了她很久,为了她违抗师门,一往情深,令人感佩——但和她有什么关系?毓秀的规矩,仙门与妖族之争,她都不懂,她只想要……只想要平平安安安的日子,你呢?” 孟君山:“而我只想找到她!” “你找的是那个令你遗憾的影子而已。” 施夕未冷冷地说:“倘若一切安好,你也总会离去,或早或晚。如今阴差阳错,她让你记挂多年,求而不得,你才会一直想着她。但是,她已经死了。”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迫近他面前。此举不合礼节,不过他现在不想管那些。在主将之位多年,他一举一动都经深思熟虑,可是说到底,他的脾气其实本来也没有多么好。 他说:“你看清楚,我和白露,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吗?” 孟君山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施夕未突然也觉有些尴尬,他松开手,正想说话,却听对方道:“那么,你为何要一直戴着那红线?” “……” 他一时语塞。孟君山轻声说:“你说的没错,是我先走的。你气我也好,恨我也好,不想见我也好,本是理所应当。可倘若你是个寻常妖族,我是个无名散修,事到如今,你是否还会如此决绝?” 施夕未竟然不知要怎么回答,良久才道:“作这假想,本就毫无道理。” 孟君山点点头。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讲,而是笑道:“我明白了。” 那一笑仍然意气风流,这十数年的岁月,无尽头的追寻,一触即破的幻梦,仿佛都在这月色下波澜散尽。 他温柔道:“主将,请珍重。”《 》 50、灯烛光(一) 当夜,孟君山即动身返回毓秀。 人是王庭请来的,自然也要原样给送回去,孟君山谢绝了长明派人送他的打算,独自乘崖鹰连夜回去。再隔一天,崖鹰带回一张笔迹潦草的信,是写给谢真的,言说诸事顺利,师门暂时还没发现他偷溜,叫他不必担心。 虽说这张短笺干干净净,谢真拿起来仔细一看,还是从上面察觉到一丝酒气。 肯定是挖出他藏的酒,喝了个痛快,谢真心道。 短短几日内发生了许多令人措手不及的事,尘埃落定后,该忙的还是要继续忙。他从行舟那里听说,王庭上下的守备再次被筛了一遍,连沉鱼塔也不能幸免。西琼仍然整日不见人影,安焉逢不知道是被关起来了还是在养伤,更大的可能是两者兼有。 而施夕未与长明可能是达成了什么协定,并未立刻返回蜃楼,而是在王庭住下,准备亲自参与不久后的雩祀。 也因为如此,养病中的无忧老实得像个鹌鹑。出来放风也就在院子走走,能打嘴仗的人也找不到了,以至于谢真去看他的时候,虽然他天天喝药喝得小脸白里透红,但是两眼无神,一看就是了无生趣的样子。 施夕未就在外面隔壁,无忧也不敢跟谢真聊什么有的没的,只道:“躺得太没意思了,阿花给我捎点话本来吧。” “话本一时可能找不到。” 谢真想了想沉鱼塔里的藏书,“游记之类倒是有些,我挑写得有趣的那种给你带两本如何。” “好好好!”无忧点头,末了又道:“《玄华箴言》的立冬特辑也来一本呗?” 谢真:“……” 他简直难以置信:“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这些特辑都是从哪凑出来的新内容?立冬特辑又是什么?” “哎呀这你有所不知。”无忧道,“最近正文是没什么增补了,不过近年也有加入他人转述的剑仙事迹,作为附录,所以越来越多。至于立冬特辑,那可很特别了,会有一套全新的装帧呢。” 谢真:“……” 无忧眨巴着眼睛看他。谢真说:“你还记得长明殿下对这书是什么态度吗?” 无忧:“……” 谢真:“我托人去买的话,如果他问起来……” 无忧:“当我没说!” 不好意思了,谢真心里对长明道,搬出你这尊大神来挡刀。虽说他如果要的话,长明多半也不会阻止,但是……反正小孩子看太多胡编乱造的语录也没什么好处。 身为该书的直接受害者,他至少可以从身边做起,有一个算一个,阻止它的继续传播。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 无忧咕哝道:“唉,那只能回去以后收一本往期的了。” 谢真看他真的挺想要,又有点心软,遂和声道:“虽然没有这个,我再给你削两把木剑吧,这边的白树很有弹性,手感十分不同。也不费力气,在院子里可以耍一耍,好不好?” 无忧:“……” 他看着阿花认真的表情,坚强地说:“…………好!” 左右无事,谢真从沉鱼塔挑了书后,就去选好木料,回到持静院动起工来。 之前灵气动用太过,即使他如今已看不出什么症状,也还需将养,行舟更是勒令他这段时间不许动剑。修行有许多法门,不是非要摸剑才行,只是一段时日不用,总是有点按捺不住。 削剑倒是也可聊解寂寞。这活他小时候常干,平时锻炼用的家伙,基本都是他自己造的。他当时也问师傅,这木剑既无剑锋,也不够沉重,拿这东西练习,真的有什么用处吗? 师傅答道:“你的剑气太利,还不能如臂使指地控制,倘若用真剑,一天坏一把,我们就要吃不起饭了。” 谢真:“……” 他那时候真信了,深感生活不易,誓要刻苦修炼,好振兴师门。过了好一阵才知道,瑶山当初人虽然人丁凋敝,但穷是绝对不穷,别说吃饭,就是真让他练剑一把扔一把,也是费得起的。何况若是灵剑,根本不会如此耗费。 而用木剑的缘由,在他日后无论轻重、长短、形制,任何兵刃到了手中都运转自如时,也就慢慢领悟到了。 那时他每日星月刚隐时便起身修行,然后等着师傅来教导。师傅身体虚弱,大多时候只是在旁看着,每每出声点他破绽,总是一语中的,精准无比。待到午时,他服侍师傅回去休息,便去林中削一把明日要用的木剑。山间空谷林涛阵阵,雀鸟啁啾,那些生机勃勃的细小嘈杂,令他心中极为宁静。 即使到了如今,每当他一点点从木头中刻出剑刃时,他也仿佛仍能感到那拂面而来的寂寥松风。 谢真这次不舍得用海山来削,而是选了把小刀。他用指腹比着刀锋,没用上剑气,缓缓推过成形的剑身,心中也逐渐平静下来。 这次得知安游兆的背后也有那个戴金砂面具的神秘人的指使,让他反倒更不确定那个“星仪”到底想做什么了。现在看来,与其说当年之事是针对裴心,不如说星仪本来就是要驱使牧若虚,乃至通过摆布另外两个妖部的血脉,达成他的目的。 甚至连孟君山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最开始也是因此而起。 十七年前,依他的了解,孟君山就是那种若有两个月的闲暇,会立刻提着包袱走到天边外的人,路上绝不会因为谁而多停留一天。而十七年后,他亲眼所见的,则是他为情所困的样子。 哪怕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可其间确有真心。这件事他着实陌生,眼看旧友为此辗转反侧,他难免有种措手不及的苦闷。 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若是与人耳鬓厮磨,交颈缠绵,他没体会过,也想不出这有什么趣味。若是相约白头,他又觉道途漫长,风云际变中应殒身不恤,怎能轻许诺言。 是朝夕欢乐?是四海相随?又或是美人如花,令人一见倾心?如此种种,他不是从没听说,但从不觉得自己也会成为这些故事中的主人。 正在出神,不防旁边有人道:“怎么削上剑了?” 谢真吓了一跳,发现长明不知何时回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和长明太过熟悉就是这点不好,哪怕人都已经离得这么近,他也不会格外警醒起来。 “给无忧的。”他吹了一下刀刃,“他被施夕未关在院子出不来,正无聊呢。” 长明:“哦。” 他一弹手指,散碎的细屑顿时燃烧殆尽。飞扬的火光卷起来,在谢真的手指上拂过,带来一阵柔软的暖意。 过了一会,他说:“我也挺无聊的。” 谢真疑惑道:“你不是忙得不行吗?” “忙。”长明道,“但是无聊。” 谢真:“……” 他发现长明盯着他手里的木剑看,忽然灵光一闪。曾经他为了哄长明高兴,经常路上有什么材料就抓什么,然后拿来雕刻些小东西给他,他该不会看到这个,想起了当年的事吧? 他挺想嘲笑一下他怎么长大了还这样,但现在说这话好像容易被呛回来,于是默不作声拿过另一块木头,手起如飞,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胖鸟出来。 长明:“……” 他拿过来看了看,评价道:“好圆。” 谢真完成之后,总觉得这个有些眼熟,不由得道:“我是不是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东西?” “有吗?”长明挑眉道。 谢真被这么一反问,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他就看着长明把木头小鸟掂了掂,握在手上,一转身往书房去了。 * 随着雩祀之期临近,谢真也逐渐恢复如常。依照长明的意思,沉鱼塔暂时封闭,行舟则被调去与西琼一同工作。每天行舟照例会来看看谢真的情况,药还在继续开,不过倒是不再阻止他用剑。 谢真心知他差不多也该离开王庭了。行舟对不相容症的研究并无进展,藏书中也没有太多发现,继续留在这里无济于事。 想解明那些未尽的答案,他必须去中原,前往那仙门林立的纷争之地。 兴许是重活过来后,卸去了那些时刻背在身上的职责,他总觉得近来自己有些耽于安逸,恐使剑锋锈钝。话本上讲的温柔乡英雄冢,他虽不了解,但在王庭的日子这般平和,哪怕仍有许多悬而未决的忧虑,也让人眷恋。 先王在位时,王庭想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只看长明三天两头离家出走的事迹就可以猜测一二。如今他在这小小的持静院中体会到的安宁,归根结底,只与一人相关。 于他看来,长明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十七年缥缈相隔,他得以重新看待这个本应万分熟悉的人,有时他觉得一切正如过去,有时又似乎全然不同。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只觉得若没有世事纷扰,就在这白树环绕下度过余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这念头正说明他心境蒙尘。无论多少不舍,他都不应止步不前。 “……所以你打算雩祀之后就走?” 药房中高窗细狭,空气也比外面干爽许多,纵使这里不像沉鱼塔那样容他窜上窜下,行舟还是找了个高处,坐在那长长的木梯台顶端。 今日他用一枚宝石针钉着衣领,翠色的亮面被切出锋利形状,谢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打扮的,也不知道是妖部哪里的习俗。 他说:“阿花啊,我是真的很不想听这些秘密,要是殿下问起来我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啊?” 谢真:“有什么不能说的?” 行舟:“呃……行吧,但是殿下知道了多半不会赞成,你这动不动打完架就原地躺下,出点啥事怎么交代。” 谢真:“所以我就是来问你,能不能把药做得便于携带一些。” 行舟挠挠他的短发,纳闷道:“你要做什么?” 谢真:“首先,打完架就原地躺下,这说法不尽不实。并非原地,必要的话,完全可以撑一段,跑掉之后再躺下。” 行舟:“……跑不掉呢?” 谢真:“就死了吧。” 行舟:“……” 谢真:“所以就多备些药物以备躲起来休养的时候用……” 行舟:“等下,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每次殿下为你输送的灵气才是你恢复这么快的缘故,光是吃药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谢真:“没有搞错,但这几次下来我也有些心得,殿下对我帮助良多,却不能指望每次都刚好有他在附近。”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淡红的玉简,放在柜上。行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拿过玉简一看,睁大眼睛:“这里面是你自己的灵气吗?” “正是。”谢真道,“平日里抽出灵气贮存其中,需要运转灵气时,及时周转补回,就可极大减轻症状。取自本身,也无需像外来的灵气那样需要精细调理。” 行舟:“我从没听过这办法,但是好像也不是不行……你是怎么搞出来的?” 谢真:“查书。” 行舟:“但是,你这样每日抽取灵气,虽然不会让你的症状在斗战时急剧恶化,可长此以往,只会让你不相容的根基越来越严重。” 谢真:“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没有万全之策,就先这样,左右一年两年的还不至于死掉。” 行舟靠在柜子上,一手拈起那片玉简,对向照进来的日光,一缕红影便映在了他的指间。他看了一会,语重心长道:“还记得上次我们讲的那件事吗?” 谢真:“哪件?” 行舟:“就是我说你再这么发展下去可能要危险的那件事。” 谢真:“对。那次你说想到了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 行舟:“殿下不许我说。” 谢真:“哦。” 行舟牙疼地嘶了一声:“你就不好奇么?” “如果那办法没有缺陷,你们也不会为难了。”谢真说,“如此,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修行中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法门,偏离正道并不可取。” 行舟:“你倒是看得开。那么我问你,殿下和你说了你后遗症的事情吗?我可是已经原原本本和他讲了。” 谢真怔了怔:“没有。” “你看,我就说。”行舟摊手,“他不让你担心,背着你想方设法要把你治好再说。不过,如果你要走,多半还是得告诉你。毕竟躺在床上的病人有救,出去打架的死人没救啊。” 谢真:“……” “所以,”行舟把玉简放回他手里,“你多少也惜命一点吧,你不在乎,有人还在乎。” 谢真一时默然。行舟又道:“看你这个不相容症,想必也很有点故事,我是不知道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要命到这个份上,但且看眼下啊。” 做什么的,谢真心道,做剑仙来着。 不要命?或许有一点,他当然也想活,可大道独行,除了手中的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还有什么会一直在他身旁? “你讲的是,”他说,“且看眼下。” 与行舟说了这些后,谢真难得犹豫起来,暂且搁下了和长明谈话的打算。长明看起来也还没从行舟那里听到这事,他一琢磨,左右也是要雩祀之后再决定动身时日,不如到时候再说。 在王庭上下的一片忙碌中,繁岭部的来使终于抵达。 之前谢真还奇怪过,为何唯独繁岭来得比其他两边晚那么多,后来才知道,繁岭主将会亲自参加这次雩祀。这日,他返回持静院的路上,正见到一人站在门前。 他身量颇高,肤色略深,与中原人有别的轮廓如刀刻斧凿,倘若他走过越地的街道,这副流淌着异族血脉的相貌不知会引得多少人暗中打量。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从那刻意敛去锋芒的双目中,谢真看到的是令他战意盎然的野性与傲慢。 对方楞了一下,随即微微抽动鼻子,似乎在嗅闻风中的气息。 “你用剑么?”他问,语调斯文,发音有些生硬。 谢真一点头,并不说话。他不是很想和这种兽类天性强烈的妖族交手,打起来容易收不住,生死相争倒是无此顾虑,可是面前这家伙明显是王庭客人。 对方道:“你闻起来不像。” 谢真:“……” 闻起来?这还能靠闻的? 正当他觉得今天可能不打一架是没法罢手的时候,那人却后退一步,让出了通向院门的道路。 “幸会,我是繁岭部的那图雅塔兰。” 他彬彬有礼地说:“按照中原的习惯,你也可以称我为狄珂。”《 》 51、灯烛光(二) 谢真:“我叫阿花。” “阿花么?”狄珂道,“很好的名字。” 谢真:“……”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听到他的名字后是这样的反应,看表情也并非嘲讽,而是一派自然,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可笑之处。 “在我的家乡,‘那图雅塔兰’的意思是丰沛雨水。”狄珂道,“雨落之后,山林回春,繁花正是万物苏生的预兆。” 谢真:懂了,所以你叫阿雨。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人刚见面就说了这么一串是要做什么,于是便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对方像是觉得礼节性的交谈已经完成,直接进入正题:“切磋一下,如何?” ……搞了半天还是要打。 谢真:“先容我问一句,为何找上我?” “你与他们不同。”狄珂道,“繁岭以外的妖部,用兵刃的不多。” 谢真明白了他的意思。静流与昭云中,大多是以运使术法为先,辅以各色法器,少有将刀剑作为主业的妖族。比如长明,他所佩的朝羲就很少会直接拿来砍人。 狄珂:“我听闻王庭中来了个花妖,剑法很好。” 谢真:“我倒不知道还有这种传言。” 他心想只有可能是从昭云部那边传出去的了,也不知道被他一剑穿胸的金翅鸟长老是怎么在背后编排他的。 狄珂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他好似不习惯那样绕圈子讲话,连形容也只会说个“很好”。谢真也不跟他客气,道:“行,那就来吧。” 话音刚落,对方便伸手往后,抽出背在背后的两柄长刀。双刀呈现粗粝的深色,黑中带着暗红,形状古怪,谢真还在想这是什么奇门兵器,就看到他将两刀并起,随着呛啷一声,顿时浑然一体。 握在他手中的是一把既厚且长的宽刀,谢真在蜃楼砍柴时候用的柴刀也很笨重,和眼前这把相比,却远不可同日而语。 游历天下时,谢真也见过精研重刀的高手,号称一刀有六千斤,能开山裂石,横断水流。一味追求巨力之重未免有失偏颇,但这位阿雨显然不是那等死脑筋之辈,只看那持刀架势,就是千锤百炼中锻造出来的技艺。 不过……谢真左右看了看,此处虽然开阔,但不能说多么适合对战。他说:“不换个地方?” “这里就不错。” 说着,狄珂已经擎起手中宽刀,气势如同滚滚林涛,向他迫来。 谢真觉得这家伙看似有礼,其实霸道得很,难说是桀骜不驯还是存心挑衅。别的不说,就这么在王庭里拉出架势开打,是不是有点不给长明面子啊? “点到为止。”他说。 “当然。”狄珂答道,“若使名花有损,我于心不安。” 谢真:“……………………” 繁岭部地处山林之间,木属妖族对族人意义特殊,尤其是花妖一类,十分受人喜爱。只是花妖大多是医师,又或者培植药草,往往深居简出,很少涉入纷争,更不会动辄拔刀与人对砍。 是以,狄珂这话说得十分自然。 谢真和繁岭部不算熟悉,多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理解归理解,他只想说:态度如此不端正,还打什么? 他懒得废话,抽剑出鞘。狄珂的宽刀落下,他侧身斜指,海山的顶端刹那间吐出一道漆黑剑芒。 狄珂喝到:“好!”随即刀刃横挥,紧随他身后跟上。 两人都没用灵气,纯以技巧比拼。谢真起初存心速战速决,打着打着,却觉对方的刀法不拘一格,极有灵性,令他有些见猎心喜。如此,他就让了几分,想要多看看他的路数。 狄珂那边则是越打越惊,他本身习性霸道,刀法同样大开大合,如狂风暴雨,即使敌手用术法迎战,也常常被他一径破去,鲜少有人能正面抵挡他的一轮直攻。 然而这个花妖竟然是以势对势,哪怕他用的剑相较之下纤细许多,也毫无顾忌,一剑快似一剑,让他恍然有种面对悬崖飞瀑的错觉。 眨眼间数十招过去,他全没占到上风,早就想不起来什么面对脆弱的花妖要小心谨慎之类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要是稍微分神,就会被那凌厉的剑势瞬间击穿。 眼看这么下去迟早要输,他轻喝一声“小心”,便改为双手持刀,摒去杂念,跨步拧身,以万钧之势当头斩下! 才一出招,他就意识到这招堪称生死相搏,但也收手不及。电光石火间,他看到对方略一偏头,飞扬的发梢末端恰好避过锋锐的气浪,没有损伤半分。 花妖迎着他的势道纵身向上,贴着刀刃掠过,然后从半空中直坠而下,穿过他那一刀将尽未尽的空隙,接着剑刃就指到了他的咽喉上。 那冰冷的锋刃一触即收,散发出来的剑势仍然令狄珂不寒而栗,几乎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断了。 他下意识地回手摸了一下喉咙,却只觉察到一丝极轻的刺痛。片刻后,那个位置才缓缓渗出一颗细细的血珠。 他抬起头,那花妖站在两步之外,已经收剑回鞘。 狄珂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不防旁边骤然一阵烈火扑来,他立刻拔刀相抗,下一刻,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地上便出现了一个燃烧着的深坑。 谢真:“……” 想都不用想是谁干的。他转过头,看到长明走到他刚砸出来的坑边,漠然往里面又添了一把火。 “……”谢真看了看坑,又看了看长明,“我们只是切磋。” “我知道。”长明说,“他一向这样。” 过了一会,火渐渐熄灭,狄珂从坑里站了起来,看着没受伤,只是发尾有点焦,衣服有点糊。 他说:“殿下。”接着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伸出拇指,把它抹掉。 谢真心道长明这下手好像有点狠啊。长明道:“深泉林庭并非十二荒,请谨言慎行。” 狄珂:“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不再看长明,拍了拍身上尘土,迈出坑外,经过谢真旁边时停下脚步道:“是我看轻你了。改日来繁岭部做客,定要再讨教一番。” 谢真感到他这话十分真心,便点点头。狄珂将双刀一分,负在背上,就这么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后,谢真才道:“他好像和你很不对付。” “这是繁岭主将,那图雅塔兰。”长明道,“当年与王庭一战,算上前任主将在内,他死了三个兄弟。” 谢真:“那他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长明:“四个。” 谢真:“……” 静流位于水泽环绕间,昭云高居万峰之巅,繁岭则远在山林深处。大片人族尚未涉足的密林荒山,姑且都可算作在他们的势力下,因而倘若按照疆域划分,他们的范围也在三部中最广。 就像打起架来未必是个头大的取胜,地盘大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强势。但繁岭部多年来自成一体,即使当初对祈氏俯首称臣,至今也仍维持着许多与中原风物截然不同的旧日习俗。 在一些妖族看来,比起人族的诗书礼乐,繁岭部众反倒更愿意与荒蛮兽类为伍,实在是不堪教化,自甘堕落。繁岭妖族则对此嗤之以鼻,不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足够像个人,即使披上人皮,他们也绝不会丢弃骨子中的野性。 是以,当祈氏势弱,繁岭部主将卓延一系的反叛也并非毫无缘由。 卓延氏统领繁岭多年,是最初在深泉林庭与王族立下盟约的血脉。那图雅塔兰身为正统后裔,却与家族不合,常年在外流浪,若非他的兄弟死伤殆尽,他或许终生也不会返回族地十二荒。 被放逐的异类孤狼最后继承一部主位,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谢真:“所以他完整的名字,是卓延那图雅塔兰?” “卓延是部族称号,与这边的习惯不大一样,分开讲。”长明道,“因而通常只提名字,不说姓氏。” 这是雩祀的前一日,王庭四下里戒备森严,到处都弥漫着似有似无的紧张气氛。长明回来的很早,平静一如往常,甚至还有功夫与谢真煮茶闲话,讲讲传闻逸事。 隔着袅袅升起的水雾,他的神情也看不分明。谢真隐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心事,但兴许是还不知道要不要讲,于是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依照繁岭旧习,新生儿的名字被称作‘赠名’,来自世间万物。”长明放下茶杯,“若是弱小的妖,赠名常常具体准确,或者说很‘小’。像是‘草叶上结霜’,或是‘尾巴尖的一撮白毛’。” 谢真大感稀奇:“还有这样取名的吗?” “他们相信这样渺小的名字,可以保护孩子不被山川的伟力所摧毁。”长明道,“是一种祝福。” “希望他们平安长大。”谢真了然,“人族里也有类似的小名,二狗啊,铁柱什么的。” “正是这样。”长明点头,“但另一些血统强悍的妖族,会反其道而行之,给后裔取上意义鲜明的赠名,愿他们一生宁折不屈,与天地抗争。” 谢真听得入神。长明说:“卓延氏这一代有四子,赠名依次为‘风’、‘雷’、‘雨’、‘花’,皆是重大的象征,可见先代……哦,先代的先代,对他们寄予厚望。” 他没说的话谢真也明白,从这些赠名中,更能看出繁岭一系的野心勃勃。被放逐的那图雅塔兰,也就是狄珂,即是第三子“雨”。 这会儿,他忽然有些明白狄珂为什么会唐突地对他的名字加以赞赏了。 “那么,长明呢?”谢真好奇道,“你从未说过自己名字的出处。” 长明:“我的名字来自先王梦兆。” “梦兆?” 世上有无数修行法门,千奇百怪,可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唯有预言一事,时常有人言之凿凿地形容,但始终虚无缥缈,难以令人完全信服。 谢真本来不怎么信,实在是因为见了不少江湖骗子的把戏,但若这话来自深泉林庭的先王,自然不能是信口胡说。 谢真说:“原来真有梦兆这种事情。” “曾经也有祈氏先人于梦中得到预示。”长明无所谓道,“不过大概没什么用,王庭的状况仍然每况愈下,想来梦兆也兆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真:“……那先王梦到了什么?” “火。” 长明说。“这是他仅有的一次梦兆。后来想想,他当时说不定还挺担心的。” “为什么?”谢真奇道,“对于你们来说,火应当是吉兆才对。” “这倒未必。”长明说,“不过那梦里究竟是怎样的火,他没有和别人说过,我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是火,谢真想,用来形容长明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又是怎样。或许是静静燃烧的火焰,仿佛足以融化一切,带着令人恐惧、又忍不住想靠近的热度与光彩。 而在他看来,那团火是毛绒绒的,很蓬松,又非常温暖。 长明道:“在我小时候,先王住在正殿。正殿你应当没有去过,就是王庭中央那里,按照奉兰的说法,那里才是王族的排场所在。” 谢真:“嗯……不过小院子也挺好。” “是啊。”长明笑了笑,“正殿中央有一条神道,通向后面祭礼用的栖梧台,祖祠不能随意进出,先王有时候就让我去那里头禁闭思过。” 谢真:“你是犯了什么事?” “这可就多了。”长明道,“不过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小把戏,总之先王不太乐意,于是时不时就关我一下。栖梧台下,夜里一片漆黑,我特别讨厌那个地方。” “怕黑没什么,我也怕黑。”谢真安慰道。 长明道:“我不怕黑,只是不喜欢那样。况且我自己可以点火。”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真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揪。他当初修炼极其刻苦,师傅几乎从不罚他,不过他的师弟们就没那个好运了。身为大师兄,他自己一开始总是心软,师傅就常常在有限的清醒时刻承担起教训小徒弟们的职责,罚他们山上跑圈啊,单脚挑水啊,种种不一而足。 但把人关在一片黑暗里这种事情,倒不如说是一种折磨。谢真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小小的长明拢着两手,在掌心中点着一缕火苗,坐在无边无际密闭的幽暗里的模样。 “那时先王说是给我的磨练,其实也没有说错。”长明说,“比如雩祀前夜,王就要在栖梧台中等待天明,以示诚心。” 谢真:“那不就是今晚?” “是的。” 长明看着他,“这一次,你可愿意为我提灯?”《 》 52、灯烛光(三) “那么,”谢真问,“只有这样?” “你以为还有什么?”长明有点好笑地问。 谢真站在正殿门前,今夜月朗星稀,庭院空阔,四周静寂无声。长明在他旁边,依旧是平常的装束,只是将朝羲拿在手中。 或许是因为到处都是白树的缘故,尽管没有太多灯盏,夜色中的王庭也仿佛比别处要更明亮一些。正殿气势巍峨,一砖一石都经精心雕琢,可要他说的话,就算没有那些与先王之间的爱恨情仇,只看建筑的话,他也还是觉得小院子住起来更舒服些。 月光自石阶上涌流而下,呈现出的色泽宛如坚冰,就如同这座正殿给他的感觉差不多。本应端居世间至烈之火的宫殿,竟然透着一股寒意彻骨的冰冷。 谢真道:“我以为这里应该会有一个奉兰,阻止你自作主张,让你不要破坏祖先的规矩,劝我不要进去云云。” “换作其他时候,确实会的。”长明似乎也想象到了那个絮絮叨叨的场面,不由得摇了摇头,“不过这一次,与其他人无关。” 鉴于明明是如此重大的祭祀前夜,正殿周围却半个人影没有,谢真只能理解成仪式要求如此。万籁俱寂中,他们走上台阶,穿过正殿,一直来到关闭着的一道石门前。 长明手中托着一缕火焰照明,上下打量,抬手在墙壁一侧的灯座后摸索片刻,取出了一盏长柄的提灯来。 “还好,”他拎着看了看,“这里确实有盏灯。” 谢真沉默了一会:“敢情你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灯啊……” “有些不确定。”长明道,“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过提灯人了。” 他一弹手指,火焰将这一片照得更亮。谢真低头一看,提灯的灯座里空无一物:“没灯芯,出去换一个?” “不用,就应该是这样的。” 长明抬起灯座检查,一边道:“早年王庭的仪式中,陪伴王度过前夜的那个提灯人,并没有任何身份上的要求。可以是近臣,是大祭,也可以是籍籍无名的小妖,是人族,甚至可以是仙门修士。” “那选人的要求是什么?”谢真奇道,“喜欢就行?” 长明顿了一下:“……是信重。至少古籍里是这么写的。” 谢真:“原来如此。” 这样就说得通长明为什么要找他了,不得不说,这让他有点高兴。 “以我的理解,信赖关乎彼此之间。”长明说,“对于王来说,提灯者是可以托付的人。对于提灯者,则需要有着想要为对方照亮的意志,才能使灯点燃。” 谢真:“懂了,这个灯读心。” 长明盖上灯座的盖子:“可以这样说。” “你说早年的仪式,”谢真问,“莫非后来废除了这个环节?” “正是。”长明说,“先王陵空在他生前最后一次祭祀时,拒绝了所有臣属,独自走进栖梧台守夜。在那之后,王庭几乎没有再举行过有实际效用的祭祀,提灯这一职责也只存在于古卷中了。” 他张开手掌,指间火焰将握柄从头到尾烧了一遍,然后递给谢真:“拿着吧。” 谢真有点迟疑:“我提着它就会亮?不用心里想点什么?” 长明:“你想着它亮就好。” 谢真对于这种玄乎的东西不太有把握,不放心地问:“要是不亮呢?说明我不适合做这活?” 长明:“不亮就说明它坏了。” 谢真:“……” 看长明一副笃定的语气,他只好凝神静气,把灯接了过来。 刚握住灯柄,就见空荡荡的灯座里骤然跳出一缕光芒。和火焰不同,这道光十分纯净,柔和地照亮了他们四周。 “看样子可以。”谢真松了口气。 长明眼带笑意地望着他,正要说话,却见灯越来越亮,慢慢地超出了一盏提灯应当有的亮度,辉煌灿烂,光芒四射,仿佛幽暗的长廊里忽然落入了一轮太阳。 谢真:“……” 长明:“……” 谢真:“它是不是坏了。” 长明也犹豫了:“大概没有,毕竟亮了。” “但是也太亮了吧。”谢真质疑道,“书上说这么亮是正常的吗?” 长明:“可能因为你心中非常地想让它亮。” 谢真心想他刚才确实很努力这样想了一下,但不太想承认:“我觉得还是灯坏了。” 长明:“……行,就当它坏了吧。” 提灯扑闪了两下,让人莫名觉得它有点委屈。谢真摇了摇灯:“打个商量,暗一点吧?这样也太刺眼。” 等了一会,提灯居然真的如他所说,缓缓暗了下来。谢真欣喜道:“很讲道理啊。那拜托再稍微亮一些,这样又有点太暗。” 长明:“……” 反复几次,他终于把灯调好,对长明道:“我们进去吧。” 长明在石墙上一扣,两扇沉重的门扉无声地缓缓洞开。两人相视一眼,一同走入了黑暗中。 一进去,谢真就发现这里面的黑暗确实不同寻常。 倘若在天幕之下,即使是无星无月的夜晚,对修行者来说也能将周围看个大概,更别说那些特别修炼目力的人了。即使在屋宇内,窗门紧闭,也总会有一些微光,让人能借以看清物件的轮廓。 而如今,他手中有一盏还算亮的提灯,但这光只能照亮周围的方寸,更准确地说,只能照亮他们两个。 谢真试着让提灯更亮些,不过不管多亮,总也不能照尽这片地方,只是徒然把他们视野晃得发白而已。这黑暗浓厚绵密,吞噬了任何散溢出去的亮光。 他们脚下是一条平缓的步道,向前延伸,直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石台的一角,长明方停下脚步道:“到了。” 谢真举高提灯照了照,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地方。 长明道:“规矩由建立王庭的先祖订立,在此处为祭祀守夜时,不可动用术法驱散黑暗。在祭祀的前一晚,应当在这里静坐,自省所做种种,是否无愧于心。” 谢真:“好是好,不过提灯岂非又多此一举了。” 长明:“你可知道,祈氏并不是生而为王的?” 谢真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个。长明道:“深泉林庭的建立,原本是因为上古一段漫长的昃期,妖族生计艰难,不得不守望相助。因而,才有祈氏先祖与三部主将结下盟约,授领玉印。” “这我倒是在沉鱼塔里看过一二。”谢真点头。他在藏书中泡了这么久,自觉出去也可以充当半个妖部万事通了。 “为王不是易事,先祖也深知这一点。” 长明道,“更何况,他们肩负着的是三部无数妖族带来的责任,长此以往,就连心智也会逐渐改变。在先祖看来,王座上的孤独只会令人偏离正路,因而,总要有谁为他们提灯。” 谢真:“唔,你们先祖说的很有道理啊。” 长明扬眉看着他。谢真道:“我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来了。这样,假如你有朝一日变得不再是原来那个长明的话,我就……” 长明:“就来给我一剑?” “我就把你拎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谢真道,随即叹了口气,“不过,我现在大约是打不过你的。” 长明:“可以打过。现在就走,马上走。” 谢真:“……” 看着他满脸“能不能当我没说”的表情,长明一手撑着额头,低声笑了起来。 谢真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侧身提起灯,假装四处看风景。 不料灯光映照下,他忽然瞥见石台上浮现出一行淡红的字迹。他大为好奇,靠近去看,只见那行字写的是:“烧鹅美味,佐酒更佳。” 谢真:“……” 长明见他呆立当场,过来看了一眼,叹道:“也不知是哪位先王写的。” 谢真:“请问这位先王为何要在这里写烧鹅?” 莫非这石台是个菜谱?又或者这里其实是灶台?可是高度不对,也没有炉膛。话说回来,对于他们来说,点个火其实很方便吧。 长明:“这是先祖们在此静思,兴之所至,留下的只言片语。” 到底是怎样的静思才会想到烧鹅,看起来根本没有在反省啊…… “就这么一句吗?” 谢真把灯拿得高了一些,目之所及,好像只有这句在他们眼前。 照这么说,代代都有人在这石台上写写画画,此处岂不是早就遍布烧鹅……不是,字迹了? 他正想问,却见烧鹅句渐渐淡去,很快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平整的石板。 “写过的字迹都会化入石板中。”长明解答了他的疑惑,“至于后人看到哪句,全凭缘分。” 他看了看谢真,补充道:“你与烧鹅有缘。” 谢真:“……” 长明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谢真卡了片刻,回过神道:“你才是正经后人,其实是你与烧鹅有缘吧!” 长明:“四舍五入,也可这样说。” 谢真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沉默了一会,道:“那这岂不就是一本王庭语录。” 长明:“……” “还好这东西外面的人看不到。”谢真心有戚戚。 长明:“那么既然来了,就多看看。” 谢真正提着灯,不防长明探手过来,搭在他握着灯柄的那只手上。 教习剑法时,他也常常扶着师弟们的手练剑,一把抓下去,结结实实,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倘若长明也是这样握过来,他大约不会有半点在意。 但长明的动作却十分克制,五指轻柔地扣在他指端,虚覆过他半个手背。他就这样轻轻地推着他的手,带着提灯移动了一些,让亮光照到了石台的另一个角落。 随着灯火移动,又一行字从石板上缓缓显现出来。长明已经收回手,谢真于是也抛开那若即若离的触感,顺势低头去看。 相比方才的笔画清晰,这行字写得十分随性,勾划全都朝着一个方向斜斜地靠拢,宛如一排扎得乱七八糟的细柴。那写法同中原的习惯十分不同,虽然勉强能看出是字,读起来却不太容易。 “这是渚南当地的写法。”长明倒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谢真:“这样。你去过渚南么?” “没有,不过略有些了解,”长明道,“有一代先王曾经长居渚南,留下不少手记,这句多半就是他写的。” 谢真看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所以这句写的到底是什么?”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长明低声念道,读法带着奇妙的韵律,沉而悠长。 平日里,他话音中总是带着一股冷意,如切冰断玉,分外干净利落。这一回声调按低,模仿着古歌的柔和,听起来简直令人心醉。 谢真的手指在灯柄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说:“原来是情诗。” “是渚南的歌谣。”长明道。 谢真碰了碰那发着微光的字迹,原本冰凉的石板上,那些粗疏线条透着淡淡的暖意。当年那位祈氏先祖在这里写下这缠绵热烈的句子时,不知又是抱着怎样的念头? 以往对这些,他总是不怎么明白,也不会试图去领会。这会他却忍不住问:“这位先王有没有找到他的知心人?” “至少按照书中写的,确实如此。”长明道,“王庭中有一座琴台,是他为出身渚南的夫人修建,内里布置都是渚南的习惯,以慰藉她思乡之情。” “琴台啊……”谢真恍然,“有次路过,奉兰领我进去看了。” 一听到这个,长明微不可察地有些紧张:“他怎样讲的?” “就是转了转,那里现在似乎没有人住。”谢真道,“不过我仿佛记得里面陈设,看起来与中原那边没什么差别。” 长明:“琴台的布置会依照每一任主人的喜好变更。你看到它如今的样子,是因为我的母亲来自中原。” 谢真立刻明白了琴台的意义,这大概就是历任王后的居所了。 现在没人住,也是因为长明尚未成婚。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里,他忽然不太有兴致继续问下去了。他举起灯,又换了一处照过去,这次现出的却不是字迹,而是用几笔勾画出来的一个轮廓。 小小的人形侧躺在地上,头上顶着一团火,那百无聊赖、悠闲又有点气人的神韵,被寥寥数笔画得十分传神。 长明:“唔,这个我就猜不到是谁了。” 他们又看了不少留言,看来那些在这里守夜的先祖们,不但有心情想烧鹅,写情诗,还有工夫在这里画点画,写篇小短文什么的。谢真不禁颇为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在里干正事。 看了一阵,他们又在石台前坐下,不着边际地说些闲话。谢真摸了摸提灯的底,这光显然不是普通火焰,灯座只有一点暖意,不算很烫,他于是把提灯放在膝上,让它继续亮着。 讲了许久,他越来越困倦,不知不觉头就歪了过去,一手握着灯柄,靠在长明肩上睡着了。《 》 53、灯烛光(四) 谢真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 不过他倒没有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套了麻袋,又或者是被埋回了土里之类。就在他身旁,有一处热源与他互相依靠,那温暖熟悉的气息犹如云雾,将他环绕其中。 一室静寂中,就连呼吸声也轻不可闻。谢真不期然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山间风凉,不像此处没有半点光亮,那夜虽无明月,却有星河横过天际。 少年靠在他身边沉睡,盖在肩上的外衫有几处被火燎得熏黑,银丝金线的织绣在微光下明一块暗一块,好似羊群啃过的草地。 他半睡半醒地盘算着明日如何下山,下了山又要往哪边走,陆路还是水路……越想越清醒,他百无聊赖,歪头看他的旅伴。长明睡着的样子有种平时难得一见的天真,眼睫低垂,眉头舒展,说不定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他想,大概没人能讨厌这样一张熟睡的脸。而世人看到的总是他出身所代表的种种,恐惧那曾有赫赫威名的血脉,轻蔑他们如今的衰微,又忌惮他们是否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让他远离这名祈氏后人的声音何止一二,相比灵霄至少还算诚心的劝诫,那些阴阳怪气的讥讽,更是听得他耳朵长茧。你应当洁身自好,谨言慎行,爱惜羽毛——他又没翅膀,爱惜什么羽毛?爱惜一下长明的羽毛还差不多。 在他心中,长明从来都与那些全无关系。他是一道不问来处,跳脱明亮的火焰。 长明:“醒了?” 谢真回过神来,道:“我睡了多久?这里也看不出时刻。” “还没到时候。”长明答道。 “且慢,”谢真忽觉不太对,“灯怎么灭了?” 长明:“如今已经不用点灯了。” 即使还不不能视物,谢真也发现自己右手握着灯柄,仍维持着睡前的姿势。为了防止灯从他手中滑落,长明的另一只手也搭在灯柄上,与他五指交叠。 谢真:“嗯……你一直醒着么。” 长明:“姑且算是。” 谢真:“提灯人睡着了怎么算?” 长明:“无所谓。人在就行。” 不知为何,他没有松开手。两人就在黑暗里默默地坐了一会,长明忽道:“天亮了。” 谢真随着他的话抬头望去,正看到一缕光从上方掠过,在茫茫黑暗中映出一道似有若无的亮痕。 昨夜进来时四下漆黑,提灯仅仅能照亮他们身侧,因而他不清楚这里究竟是怎样的。直到现在,看着那道光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渐渐变白的亮斑,他才意识到,此处是一个比他料想中还要宽广的殿堂。 他站起身,长明示意他转头向后看。就在那束光被截住的地方,有无数线条正在那面墙壁上由暗到明,一点点亮起。 随着晨光照入,遍布在那里的纹路开始闪耀。谢真曾见过越地的纷纷枫叶,也见过山谷曲水边遍地的灿烂野花,但眼前这仿佛从玉石中生长出来的赤红,全然是另一种色彩。 仿佛连天的烈火,无声燃烧。 倘若换个人来看这壁画,说不定会被这几可乱真的火焰吓到。仔细看去,那些线条并非如实描绘,只是状似随意地堆叠在一起,足以叫人感受到那触手可及的烧灼。 站在这样一面高墙下,让人觉得好像随时会被滔天的烈火自上而下吞噬,烧得灰飞烟灭。这座殿堂固然修建得十分庄重,可从这幅锋芒毕露的壁画看,不难想象当年的祈氏王族是何等矜骄。 谢真看了许久,叹道:“这叫我想起了一件东西。” 长明:“什么?” 谢真:“瑶山,剑碑。” 瑶山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碑,是从祖师开宗立派起就立在那里的。古物有灵,历代唯有剑法臻于大成的门人才能在上面留下剑痕,若是修行不够,连片石屑都碰不掉。 据传上面纵横交错的剑痕中,也有祖师的手笔,不过隔得太久,现在也分不清哪些是祖师的了。新留下的那些倒是好分辨,与先前的拓印比对一下就行。 谢真曾在剑碑上留下六道印痕。他的第七剑始终没有想好,总觉得缺点什么没有勘破,拖着拖着,就再也回不去了。 常有来自四方的剑修前往瑶山,在剑碑下参悟,碑上剑痕的拓本也在天下流传多年。虽说真正悟出什么东西的人寥寥无几,但那些剑痕确实不是随手划的,越是精通剑技者,越能懂得它的可贵。 “剑碑上的痕迹,有剑意蕴含其中,因而才会让人从中参悟。”谢真有些怀念地道,“这面墙上的画,不是对于火有着超乎寻常领悟的人,决计画不出来。” 长明:“正是一位先王所作。” 谢真:“果然。要不是你们先祖的手笔,我才要觉得奇怪。不过,这与剑碑还有一处不同。” 他走近了几步,上下又看了一遍,道:“作这幅画的人确实懂画,单看线条也是难得的佳作。至于剑碑,说白了就是一堆横七竖八的杠而已。” 长明:“……” 很有道理,简直让他没法接。 “我们是不是在石台上也见过一个画出来的图案?”谢真忽然想起,“头上顶个火的那个小人。” 长明也记得:“有这回事。你觉得这出自同一人之手?” 谢真:“倒也不一定,精擅丹青的王族也许不止一个。” “以我的了解,没听说过有谁喜欢这个。”长明若有所思,“而这面墙上的画,是出自先王陵空。” 陵空,谢真近来听过他不止一次。可惜霜天之乱前的史料,沉鱼塔里也没有多少,关于这位先王的了解他也知之甚少。在这幅画前又提到这个名字,他总觉得有什么灵光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谢真回头看向他们昨夜看过的那面石台,它的表面漆黑如夜,好像一丝光都无法在上面停留。若不是曾被灯火照耀,谁会知道其中还有着那么多鲜活的字迹? 这一刻,他仿佛在冥冥之中窥见了些许真实。祈氏于他,不再仅仅是长明的先祖,记载中平铺直叙的文字,深泉林庭中莫测的王族。 至少在那个夜晚,即使分外短暂,他也曾触及了那些化身烈焰的魂魄。 “长明,”他想了想,问道,“你在石台上留下过笔迹么?” 长明:“你猜。” 谢真一挑眉:“多半没有,不然举着灯照的时候,你也不会那么淡然吧。” 长明:“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不想看见自己的语录。” 谢真:“……” 眼看对方的笑容中透露出一丝杀气,长明从善如流地一转话锋:“真的没有。虽然我来过许多次,但从未写过。你很想在上面看到我的留笔么?” 谢真:“也不是。你那些未曾谋面的先祖,我只能从这些字迹里略作了解,而对于你,我已经了解得不少了。” 长明笑了笑:“这也不嫌多。” 谢真还在想你是说什么不嫌多,长明已经从他手中拿过提灯道:“我们该走了。” * 从内殿出来,沿长廊走了百余步,他们推开一扇绘着银白枝叶的门,转入偏室。 一进门,温热的香气登时扑面而来。天色已亮,屋内还是点着无数盏灯火,照得一室辉煌灿烂。身着黑衫、腰缠彩绦的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四处忙碌,环佩声中夹杂悄声笑语,比起宽旷庄严的内殿,走入这里简直如同重返人世。 见到长明出现,少女们纷纷行礼致意。谢真从来到王庭起,看到过的侍女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许多女孩面容上也带有些妖族的特征,真如百花齐放,尽态极妍。 随即百珠排众而出,微笑道:“殿下请随我来。” 谢真料想他是要去为祭祀更衣,想必麻烦的很,但还没等他松口气,百珠一挥手,几个小姑娘也把他围住了。 “我也要换吗?”他衣袖被侍女们轻轻拉住,也不好挣开,一时间僵持在原处,“我就是在下头看看……” 百珠温声道:“总归还是要参加雩祀,公子也来换上王庭的装束吧。” 谢真现在一身白衣,式样简素,与他以前惯穿的差不太多。在王庭他平日衣饰都是长明令人送来,他也不多想,送来就穿,没太在意过是否显得特立独行。 如今回想起来,长明从来没有给他准备王庭式样的衣服,而是全数依照他还在瑶山时的喜好安排,以至于他都没有感觉哪里不习惯。 长明开口道:“无妨,穿什么又不打紧。” 百珠有些想劝,又不知道怎么说。谢真却道:“应该换的,到时候一片黑里一点白,像话吗。” 长明:“静流部那边颜色浅,你站到他们中间就不明显了。” 谢真:“……” 旁边的几个侍女忍笑忍得很辛苦,谢真无奈道:“换吧,我现在姑且也算是王庭的人……呃,王庭的妖了,对吧。” “是呀,”百珠笑逐颜开,“当然是!” 谢真心下一叹,说到底只有长明知道,他其实是个顶着壳子,在王庭里浑水摸鱼的假花妖。长明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只有他看得出来的促狭。 谢真:“……”哎,算了算了。 百珠带着一群侍女把长明领走了。谢真旁边的几个小姑娘簇拥着他到了后面,拉开几扇架子给他看:“公子喜欢哪一件?” 谢真沉默片刻,问道:“有何区别?” 领头的女孩笑容不变:“请看,这件的衣袖相较其他的做了收窄,这一件静止不动时看不出,行走间则可以看到衣褶中的金绣……” “……” 谢真以十二分的耐心听完一遍,仍然搞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选的,不过他还是凭直觉指了一件。 侍女纷纷道:“果然选了这个,这个最好看!”“殿下都没得选呢,样子都是定好的!” 她们把这一件捧来,谢真于是依言除去外衣,将它换上,接着一群人七手八脚地为他整理衣带,又把他按住梳头发。 姑娘们的动作十分轻柔,但有好几个分别在他身旁的边边角角忙活,谢真在中间坐得笔直,简直是一动都没法动。一个头上顶着对小鹿角的侍女柔声道:“公子别紧张,像平时一样就好了。” 她看着要稳重一些,是这群女孩中的头领。谢真道:“没事,我平时就这样。” 女孩们的轻笑声此起彼伏,大概看到他十分和颜悦色,慢慢也放松下来。一个额头上有着淡紫色痕迹的小花妖小声说:“哎,刚才殿下一进来,我气都不敢喘了。” 谢真奇道:“他很可怕吗?” “当、当然不可怕啦。”小花妖吐了吐舌头,“但是殿下很严肃,也不怎么笑的,再说我们花妖还特别怕火……” 梳头发的狐妖女孩道:“阿花公子也是花妖,就没有在怕。是你胆子太小啦。” 小花妖:“这不一样吧!哎不过,公子你为什么不怕啊?” 谢真:“嗯……天生的?” 小花妖肃然起敬:“好厉害!” 谢真只想着能不能快点弄完,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和小姑娘们胡说八道了……他转了个话题:“之前在王庭里好像都没有怎么见过你们?” “我们平时有别的工作。”鹿角女孩解答道,“再说,持静院周围是常人勿近的。” 谢真听她讲起了她们的来历。这些女孩大多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芳海中,先人也曾在王庭中担当各式职务。长明继位以来,将各处宫室的人手精简许多,改为派去做其他工作,常规的轮值则基本由各处守卫代替了。 “我们现在都在西琼大人手下,”鹿角女孩说,“做文书的活计。” 小花妖:“西琼大人教了我们很多东西,不过审核案卷的时候特别严格……” 谢真眼前不禁浮现出西琼没精打采的脸,和眼前这一群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真是对比鲜明。狐妖女孩梳好了头发,回身拿来一串盛放的火红花朵,在他发间比了比,问道:“这个怎样?” 谢真:“不了吧!” 其他侍女也道:“不合衬,你瞧瞧这花是不是黯然失色?” 狐妖:“也是哦,不过这个很香。” 谢真坚决拒绝了往头上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孩们也就听他了,倒是小花妖纳闷地说:“公子,我怎么在你身上什么都闻不到呀?” “闻到什么?”谢真一怔。 小花妖:“香味啊,花妖都是香香的。我的大哥哥在一百里外都能顺着气味找到我。” “别听她吹。”狐妖道,“她的情郎是繁岭部的,那狗鼻子什么闻不到啊……” 小花妖:“喂!不许说人家是狗!” 狐妖:“看不起狗吗?我们还是狗的亲戚呢!” 叽叽喳喳中,谢真想了想,他似乎确实从没在自己身上察觉到过什么花香,说不定蝉花就是不香的。 “行了行了,”鹿角女孩制止了她们继续吵下去,让人推了等身高的金线镜框过来。她在中间一抹,镜框上波光闪烁,现出一面微微荡漾的水镜。 谢真照了照镜子,忽然发现周围的侍女正看着他,一个个表情都有些期待。他想了想,觉得现在应当对大家的工作加以肯定,便道:“诸位辛苦了!” “……” 一片寂静中,狐妖讷讷道:“不辛苦,公子客气了,只是……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吗?” “感想?”谢真疑惑道,“这衣服不合适吗?” “合适合适!”顿时一群人七嘴八舌道,“真的!特别合适!很好看!” 谢真被围在中间,只觉得两只耳朵完全听不过来她们讲话。鹿角女孩回身道:“百珠大人不是留了一个盒子吗,把那个取来。” 盒子拿来之后,她将它端到谢真面前,小心地打开盒盖,从漆黑丝缎上取出一套飞羽形状的玉饰。 甫一拿出来,周围顿时陷入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牢牢吸引。那些羽毛由红玉打磨,中间透着金色,仿佛是一串凝固在空中、堂皇热烈的的火焰。色彩浓重处艳丽欲滴,薄处则宛如蝶翼,透过的光也被染红,金与赤交辉之间,几乎能叫人感到灼热之意扑面而来。 谢真不禁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玉石。鹿角女孩微笑道:“这一件可好?” 谢真:“很好。” 实在是太像长明的羽毛了,他想。漂亮都是次要,特别还有一种神韵在其中,别的什么叮叮当当的东西他都没兴趣,但这个简直是根本无法拒绝。 女孩们笑着将这串赤羽为他佩在襟带上,终于算是大功告成。谢真拿起海山,随她们一起返回方才的偏室,才站定,就见到两名侍女从另一侧拉开门,长明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辈子加起来,谢真也是第一次见到长明衣着如此隆重的时候。平日里,他给人的感觉常常是漠然中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如今那份生人勿近的孤寂也被削去大半,只余下端正庄严。 黑衣广袖上,纷飞烈焰迤逦环绕,发冠上雕琢的枝叶色作深金,王剑朝羲悬于腰间。当他抬头望过来时,那双眼眸就如同谢真初次见到他时那样,闪耀着赤与金交织的夺目光辉。 只一眼,他的瞳孔就复转为漆黑,仅有隐约的光泽流动。 谢真站在原处,浑然忘了自己在这是做什么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长明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眼神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 最后,他不自在地侧了一下头,沉声道:“走吧。” 他一开口,谢真总算回神了。百珠带着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偏室中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个。长明道:“行舟在外面等你,祭祀时你就同他一起,如果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要贸然出手。” 谢真蹙眉道:“什么意料之外?” 长明:“相信我。” 看着他的神色,谢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轻声道:“好。”《 》 54、风舞雩(一) 这一日天还没亮,无忧便被从静流部带来的侍女从床上挖起来,穿衣打扮。 他原本不爱早起,前阵子在阿花的鞭策下将作息硬是往前推了一个多时辰,晨练也积极了许多。近日来被关在屋里养伤,天天睡得不分日夜,难得早起一次,整个人困得不分东南西北。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任由摆弄,只有擦脸的时候稍微清醒了点,问道:“这不是天色还黑着?怎么要起这么早?” 侍女麻利地给他梳头发,一边道:“要换衣服呀公子,这可不能马虎。” “换衣服要换这么久的吗?”无忧嘟囔。 “公子这次只是观礼,”侍女道,“主将早已动身,往栖梧台去了。” 也不知道主将起得到底有多早,无忧一听,也不抱怨了。侍女为他换上静流部的鲤纹青衣,以碧玉环束起长发,一切收拾停当,出到门外,便有王庭守卫迎他们过去。 观礼的除了他原先带来的随从,还有随后来到王庭的部众,个个衣着庄重,偶有交谈,也是轻声细语。无忧哪怕之前还有几分困意,如今也彻底清醒了,他此时身为蜃楼一脉的公子,理应作为部众的引领。 天色拂晓,这一列青衣身影悄然无声地从王庭的道路穿过,远处的楼台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守卫持着的灯火在两侧宛如两道光萤之河,驱散了微微湿润的薄雾。 及至栖梧台下,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昭云与繁岭的部众也在逐次来到场前,他们一边是服饰多用亮色,一边是衣着不同于中原习俗,泾渭分明,十分好认。王庭的妖族大多是黑衣,另有一些不属于任何妖部的则穿成什么样都有,此刻全都在守卫的安排下,去寻自己的位置。 无忧则被引着一直向前,到了离祭台不远的地方。才站定,他就小心地转头,尽量端庄稳重地往两边打量,结果立刻在旁边见到了一张熟面孔。 那一身光华灿烂的礼服,可不就是金翅鸟家的安焉逢吗? 从遇袭后,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关于当时安柔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一概不知,当他旁敲侧击地想问安焉逢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时,施夕未只告诉他安焉逢性命无碍,让他与安氏打交道时谨慎为上。 无忧自己是没什么具体的记忆,只知道是安柔兆对他出了手,安焉逢作为她的兄弟,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可如今,安焉逢与他印象中那副纨绔作风差得实在太多,叫他几乎都不敢认了。 在金羽发饰的衬托下,安焉逢的面色显得尤为苍白,和无忧一比,肯定都要以为他才是大病初愈的那一个。他也全没了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气,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地面。 无忧不知道他是因为担忧姐姐,还是也受了什么伤才变成这样的。至少他如今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应该和安柔兆的谋划没有关系才对。 大概是感到了他盯着的视线,安焉逢侧头看了他一眼,礼节性地微一颔首,又转了回去。 无忧:“……” 虽然是很客气,但客气这件事放在安焉逢身上本来就够奇怪了吧! 而且,他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原本昭云部的主祭应该是安柔兆,现在她是没法来了,可同样身为安氏一脉的安焉逢也没有被安排作为代替。那现在昭云部的主祭,到底是换了谁去? 他还在琢磨这件事,忽看到有两个王庭装束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左边那个是这次为他诊治的医师,名叫行舟,无忧醒转后负责照料他的人就换成了施夕未,因而他与这位医师也只见过几次。 算上在藏书塔里那一面,每一次行舟出现在他面前,打扮都五花八门,在肃穆的王庭里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如今在雩祀这样的场合,他总算好好地穿了一次黑衫,除了一头短发仍然有些特立独行外,基本可以说是十分正经了。他也没有带平时那些色彩缤纷的手巾,只有衣领前别着一枚晃来晃去的奇怪饰物,像是个浅金色的小扇子。 视线相交时,他对无忧报以一笑,无忧也礼貌地致意。至于他旁边那个没见过的美人,大概也是王庭中的哪个同僚…… 不对,无忧睁大了眼睛,这张脸他认识啊! 实在不能怪他眼神不好使,他初次见到那个名字奇怪的花妖时,对方就是手持一把柴刀飒爽登场的形象,往后也惯常衣着朴实,且有一种沉着气势,叫人在他面前忍不住就认真起来。到了王庭重逢,他不过是把在静流部时的青衣换成了白色,仍然时时佩剑,瞧上去随时可以把他打得满地跑。 看多了平时的简素,乍见到这一身盛装,简直令人不敢相认。王庭的黑衣繁复庄重,额角上昭示花妖血脉的痕迹不再那么明显,长发梳成了平时肯定会嫌碍事的样式,他眉目间的凛然也被柔化得几近于无。 那佩在衣襟上的羽饰犹如一道赤焰,兴许只有如此夺目的光彩,才不会被他映衬得黯然失色。 无忧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僵硬地目送他经过。对方冲他略一点头,便和行舟并肩走向了王庭那一侧。 谢真:“我似乎看到了安焉逢?” 行舟:“你没看错,就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谢真疑惑道。 栖梧台前的人群杂而不乱,他刚刚一路走过来,大致也将这里的情况收于眼底。和无忧一样,他也心里正奇怪。 安游兆这会还被关着,安焉逢也在下面观礼,那昭云部的主祭由谁担任? 行舟:“我就是个蹲藏书塔的,这你可问错人了。” 谢真只好按下疑惑,但联想起之前长明的话,不禁有种这次的祭祀上绝对会发生点什么大事的预感。 他们默默等待了一会,终于看到西琼与奉兰登上了石阶。 栖梧台下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两位大祭一左一右分开,单膝半跪,在万众瞩目下,长明的身影出现在了祭台中央。 这些日子在沉鱼塔中遍览王庭藏书,谢真读到过不少关于雩祀的记述。 正如其名,这在深泉林庭举行的祭祀,总是伴随着霏霏细雨。不过究其源头,雩祀本身并不是为了求雨,而那场随着祭祀进行降临的吉祥雨,先人相信可以为沐浴其中的妖族带来赐福。 更久远之前的雩祀,其盛大程度非是如今可比。不单只是芳海,连带三部所在的族地,乃至更为广大的边界之外,都会一同有祀雨飘落。 在一册近人编撰的有关古时习俗的书中,整理了古籍中的只言片语,期望能一窥当时风貌。其间,关于祈氏先王的溢美之词连篇累牍,想在那些天花乱坠中看出些有用的内容来,一度令谢真在读的时候头痛无比。 不过如今,他仿佛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抒怀了。 祭祀的流程一丝不乱地进行,秋空上云层渐渐聚集,却始终有着恰好的裂隙,使得一道日光照耀在祭台上。 长明立于祭台中央,静静念诵祝文。他的语调缓而有力,那声音在栖梧台前每一名妖族的耳边响起,宛如古钟长鸣,千山回荡,一字一句敲在心头。 书卷中的锦绣文章终究是陈年旧句,但他此刻所见所闻,正似从故纸中跃然而出。倘若古人曾目睹的是如此风姿,那么再多的褒美与倾慕之言,也都可从中寻找真凭实据。 一篇祝文念毕,谢真才发觉自己看得眼睛都不眨,更不曾移开片刻目光。现在要是给他纸笔让他记述,他心道,多半也要写出一堆让后人看了只觉胡扯的东西来。 长明从西琼手中取过一柄长杖,双手握住,向地面一顿。杖有半人高,仍带着树皮与枝桠,就像是刚从哪棵巨树上切下来一样,有种毫无雕饰的古朴与优雅。 随着长明的手势,杖端上升起一缕金红的火焰,摇曳燃烧。 这时,西琼与奉兰朝两侧一退,三个身影依次登上石阶,来到长明身侧。 走在最前的是谢真才见过不久的狄珂,随后是青衣的施夕未,走在最后那个,则着实出乎人意料之外。 那身披金羽纹饰的少年,是原本应该远在天枢峰的昭云主将,安子午。 若说狄珂的前来在计划之中,施夕未的到访则是阴差阳错下的结果,那么安子午身为一部主将,临时出现在这里,就很让人疑惑了。 如今看来,这居然是一次三部主将的聚首。 栖梧台下的妖族显然都在因为这一百年难遇的场面而激动起来,谢真只是微皱眉头,望着他们将接下来的祭礼一步步完成。 日近中天,祭台上终于到了尾声。接下来,只需要将仪式的金火熄灭,雩祀也将宣告结束。 长明抬起右手,掌心向下,笼罩在那一缕火焰上。然而过了许久,他的手仍然悬停在那里。 在不明所以,又隐隐不安的寂静中,他就保持着那个动作,开口说话。 “六百年前,祈氏先王同三部主将,曾与仙门六派立下盟约。” 不像祝文那样复杂拗口,长明的言辞一如平常习惯,直白简洁:“王庭以慧泉节制天下灵气,仙门将天魔永镇渊山,霜天之乱自此平息。” 所有人都因为这预料之外的环节而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愣愣地看着台上。谢真眉头紧皱,只听长明继续道:“时值大昃将至,仙门却并未将渊山灵气如约归还。千年之约已名存实亡,今时今日,我将在此做个了结。” 他五指合拢,向上一提,杖端的金火仿佛被疾风吹动,刹那间猛烈燃烧起来。蓬勃的火焰散发出耀眼光辉,恍若一轮烈日,远远望去,有许多若隐若现的深色阵文在其中流转。 三位主将同时伸出一手,抵在火焰上,各自的指间渐渐浮起一枚玉印虚影。火焰就如同吸取了他们的鲜血般,缓缓由金色转为纯粹的赤红。 这时,似乎火中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左冲右突,想要挣脱烈火的束缚。在烈焰的照耀下,它短暂地现出了真实的模样——那是一段金与银相间的锁链,在火中紧紧缠绕,那些阵文就是在它周身盘旋飞舞。 安子午第一个露出了凝重之色,他那一侧的锁链挣扎得尤其厉害。僵持片刻后,他另一只手在空中虚握,一截金羽雕琢的箭头凭空成形。他握住箭头在手腕上毫不犹豫地划过,顿时鲜血迸溅,使他手上的玉印虚影瞬间清晰了许多。 台下的部众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场仪式恐怕没有那么顺利,全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那火焰。 接下来,狄珂也把手伸向身后,抽出了双刀中的一把。虽然没有两刀合并时那样巨大,单独的一把刀仍然看起来颇为沉重,他就手一挥的气势,在旁人看来简直好像要把自己的手斩下一样,引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 刀光闪过,他的手上也留下一道伤口。狄珂随手将刀往回一插,用满是血迹的手狠狠抓住了他面前的锁链,让它再也挣扎不得。 施夕未那边则最为平静,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血液便沿着手腕向下流淌,缓缓注入火焰中。锁链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三部血脉的压制,更加猛烈地摇动起来,但终究抵不过,晃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微弱。 就在此时,长明将手向下按去,隔着火焰握拢。随着碎金断玉般的一声,整团火焰刹那间在他手中熄灭,就连半点余烬也没有飘落。 栖梧台下一片静寂。无数双眼睛都茫然地注视着他,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火焰应该在此处熄灭吗?仪式到底有没有成功?他们心中充斥着如此的疑问。 谢真感到面颊上略微一凉,不由得抬头望去。此前遮蔽在天空的云层已经散开,日光辉煌地洒向大地,与之一同飘落的,还有细细的雨滴。 …… 蜃楼。 山间高处的水阁,回廊下一串串藤花交映,石阶晨间才打扫过,此刻又落上了零星花瓣。此间主人虽不在,他惯用的竹椅仍然摆在亭台间,一个青衣的身影独自立在一旁。 重重叠叠的帷幕此刻都挑了起来,偶而有风卷起落花,吹到这处寂静的屋檐下。施晏回过身,将落到竹椅上的碧蓝花瓣一片片拣起,因为时不时又会重新飘来几片,这很是用了他一会儿工夫。 他握着手心中的落花,来到栏杆边,一股脑地拂落。日光正好,他出神地眺望,忽见到波平如镜的水面上落下一串雨点。 天枢峰。 秋风清寒,日光澄澈。不久前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回昭云部后,主将很快动身前往王庭,留下长老们疑惑不安,彼此都有着许多未能说出口的猜疑。然而这紧张的气氛并未能影响到平常的族人们,此刻楼阁间人来人往,依然有欢声笑语。 袖上金线羽纹的男子望着窗外嬉闹的年轻身影,眼眶微微发红。他仰起头,借此平息情绪,视线却难以控制地向书斋的架上看去。那里摆着一只打造巧妙的琉璃器,三枚金羽嵌在其中,映出湛然光辉。 帘幕拂动,他起身要去关窗,却看到微风拂动间,万千金光闪耀的雨水正飘落下来。 十二荒。 侍女快步走过铺着光滑木板的长廊,忽然被地上的毯子吓了一跳。落叶在廊下堆积了厚厚一层,被日光晒得薄而脆,一个顶着两只雪白狐狸耳朵的身影躺在毯子上,懒洋洋地伸手拿起一片,对着光线看。 “大人!”侍女气道,“您怎么大白天的躺在这啊!” “偷懒当然要趁白天。”对方理直气壮道,“这要不是主将不在,我哪能这么悠闲。” 话音才落,狐狸耳朵抖了抖,他看着落在手上的水滴,奇道:“怎么突然下雨了?” …… 万里之外,谢真摊开掌心,凝视着落入手中的雨水。 这一场太阳下的落雨,每一滴水都闪烁着流转的金色。他能察觉到,当雨水落下时,有一些灵气正在缓慢地向周身融入,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他的花妖躯壳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雨水对妖族血脉的抚慰,而身为曾经的仙门剑修,他对于灵气的感知则更加清晰。随着细雨飘洒,就在脚下的大地深处,仿佛有什么绵延的力量正在逐渐苏醒。那股气息鲜明而柔和,潺潺流淌,就像是…… 就像泉水,他想,就像它赋予了深泉林庭其名。《 》 55、风舞雩(二) 石阶曲折,孟君山沿山路拾级而上。从毓秀主峰这处望去,漫山秋色行将落尽,碧空上一只孤雁掠过云间,独自南飞。 他抬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想起什么,摇了摇头。 毓秀山的清晨有种疏离的寂静,偶有人影来去,也都悄然无声。他绕开正中那些巍峨楼阁,拣小路往上走,经过一片竹林时,与一人碰个正着。 对方从山上下来,见到孟君山不禁一怔,停住脚步,道一声:“大师兄。” 来人是他师弟,名叫乔杭。孟君山问:“刚回来?” “昨日回来的。”乔杭道,“一来就听说大师兄在闭关。” 谁都知道这个“闭关”是什么意思,而闭关的人不太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掌门的小楼前。他显现出一分彬彬有礼的疑惑,并不追问。 孟君山微微一哂:“是么。听掌门说的?” 乔杭:“自然不是。掌门近日事忙,还未传我回报。” 孟君山点了点头,也不解释,转身要走。这时小师妹闻人郴从竹林小路过来,见到乔杭后唤了声师兄,然后转向孟君山,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孟君山:“掌门叫我来。” 乔杭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闻人郴倒没发现,也不下山了,与孟君山一起往回走了一段,穿过竹林,才说:“你来的不巧,掌门今日不大高兴。” 孟君山无奈道:“他老人家就是高兴,难道就能少收拾我几下了?” “……”闻人郴瞪着他,“好好闭着关,怎么会忽然叫你。你是又惹了什么事情吗?” “我一直在崖上,还能做什么事情?”孟君山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闻人郴狐疑地看了看他:“你没喝酒吧?” 孟君山:“早喝光了。” “那就好。”闻人郴还是有些忧虑,最后说,“总之小心些,别说什么气人的话了。” 一踏进门孟君山就发现,所谓“不大高兴”,说的实在委婉。 小楼里举架高敞,四面透光,架上地上尽是四季名花,在此处不分时令地盛放。中间的石案上放着封被拆开的信,掌门站在花架下,地上扔着两截被掰断的笔杆。 孟君山:“……” 他一瞥之间,隐约看到被丢在旁边的素白套封上有一枚瑶山的莲花纹印,但不好多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掌门转过头,一双凤目严厉地看着他。饶是孟君山四海漂泊,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仍然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掌门:“崖上待得可还习惯。” 孟君山心道把他叫来肯定不是要跟他聊这些的,不过还是老实道:“挺没劲的。” “叫你闭关思过,”掌门道,“闭出什么名堂了没有?” 孟君山:“弟子愚钝。” “算了,”掌门淡淡道,“也没指望你能靠这个修身养性。暂且放你几日的假,有件事情需你去做。” 孟君山不由得喜出望外,终于可以出来放个风了……掌门看他一眼,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出个关就这么高兴吗?” 当然高兴,孟君山暗道,对这点他总是十分心诚的。 掌门:“几日后,你去一趟瑶山,拜访封掌门。” 孟君山应了声是,等着下文,掌门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径自拣起一把银剪修理花枝。 他顿了一下:“此行是为了什么?” 掌门似乎也在沉思,过了一会才说:“这些年,瑶山一直与静流部有来往。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们对此前王庭下巡了解多少。” 孟君山心头一震,不禁道:“这事也过去有一阵了,为何现在……” “别管了,你去问就是。”掌门道。 “可是,我与封掌门相处并不算十分融洽。”孟君山迟疑道,“我去的话,或许反而事倍功半。” 掌门嘲道:“哦?你不想去?不想去就回崖上待着。” 孟君山:“……” 掌门随手把一束剪下来的枝叶摔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道:“弟子只是不愿误事,刚刚还看到阿杭回山了……” “他不行。”掌门漠然道,“他很勤勉,但你才是下任掌门。” 孟君山一怔,不知道怎么接话。掌门这时候忽地停下了动作,皱眉道:“你过来些。” “什么?”孟君山纳闷道。 掌门:“过来!” 他的语调不容置疑,孟君山尽管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也只能朝他走近。到了花架下,掌门道:“伸手。” 孟君山伸出了没有戴红线的那只手。掌门合拢花剪,用顶端挑起他的手腕,拉到面前。 这柄花剪的尖头有着圆钝弧度,然而依旧冰凉,抵在皮肤上和利刃感觉也无甚差别。掌门端详着他的手腕,孟君山猛然想起,当初王庭那个医师给他放血救人的时候,用的好像就是这只手。 掌门沉默片刻,把他的手腕放开,竖起花剪,轻轻嗅了一下。 孟君山一瞬间只觉得大事不妙。掌门拧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思索,就在这时,他手上忽然一松,剪刀直直坠落下去。 眼看掌门似乎浑身微微颤抖,孟君山大惊,连忙上去搀扶。 一股冰寒的气息陡然从掌门身上迸散开来,孟君山首当其冲,铜镜不经召唤就从他怀中跃出,替主人挡下了这一波冲击。周围那些花木就遭了秧,不少离得近的眨眼间就被冻住,接着无声地化为齑粉。 数息后,掌门终于平静下来。孟君山焦急道:“师父,您怎么了?” “传讯给向敏。”掌门面色十分难看,“她正在燕乡驻守,让她立刻动身去深泉林庭!” …… 深泉林庭。 这场雨足足下了有一个多时辰,许多妖族当即便坐下修炼,不时有些人现出些许原形的特征,那些年长的部众更是眼含泪水,不住低声祝祷。长明与三部主将则始终立在祭台上,不曾离开。 谢真平素最勤于修炼,如今却全无那个念头,他心中只是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旁边的行舟道:“你愣着做什么呢。” “没事……”谢真一转头,顿时惊了,脱口而出:“你发芽了?!” 行舟的发顶不知何处挂上了两片叶子,一晃一晃。他闻言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一伸手,把叶子拔掉扔了。 谢真:“……” 行舟:“你能不能不要一副看到鱼在天上飞的表情。都是木属妖,你吃惊个什么劲啊?” 谢真心道当然吃惊啊!而且原来你也是木属妖吗!他摸了一把自己头上,倒没发现有什么花冒出来。 “你头上没有。”行舟抱着手臂道,“唉,我们殿下这次真是平时不声不响,一搞就是大事啊。” 谢真沉声道:“仙门一定会很快派人来的。” 行舟:“来就来嘛,这可是深泉林庭。” 谢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情势必要打破仙门与妖族三部曾经保持如履薄冰平衡的关系,然而他如今甚至已经没有立场参与其中。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长明,你又是怎样打算的? 他望着祭台上,长明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隔着遥远的距离,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正在此时,天空上突然划过数条光芒,有几个人影越过芳海,破空而来。 发现了这一幕的妖族纷纷喧闹起来,许多人当即就拔出了武器。祭台上,长明将长杖在地面一顿,道:“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在每一个妖族耳边响起,四下里顿时一静。 下一刻,赤红的火焰猛地从栖梧台上腾空而起,在场的人无不被那可怖的灼热气势迫住,几乎无法呼吸。 天空中雨云已经散去,太阳却在此刻顿失颜色。一道遮天蔽日的凤凰虚影于王庭上空现身,在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辉光中,缓缓展开了双翼。 * 向敏这日收到师兄乔杭的飞书,拆开看了,正烦闷时,忽然接到掌门紧急传讯。 飞书往往不快,视路途远近,要花去数日不等,掌门的传讯则不费片刻功夫,乃是后发先至。她一看内容,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匆匆收起行装,驾起风雷旗,便朝芳海御空而去。 路上,掌门向她再次传讯数次,与她简要解释。向敏这些年来颇受掌门信重,也多少了解一些其间内情,但知道的越多,她此刻就越是忧心忡忡。 她所处的地方距离芳海不远,一进入王庭范围,便立刻凝神戒备。未经通报突然造访堪称失礼,然而非常时期,来得又是光明正大,并不遮掩行迹,按理说也算情有可原。不过,她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她飞临深泉林庭附近时得到了印证。她还没来得及为日光下飘洒的细雨而惊讶,毫无预兆地,一团自下而上升起的烈焰就将她笼罩其中。 幸好向敏有所准备,但即使如此,她也必须拼尽全力相抗,才能不被火焰吞没。风雷旗失了控制,一下子飞得歪歪斜斜,她只觉三面皆是滔滔烈火,只有左方有一点喘息余地,就好像是特意留出的空隙一样。 就算是陷阱,现在也非钻不可。她硬着头皮朝那边掠去,火焰并未追击,而是任凭她一鼓作气,从那条间隙里冲了出去。 等她落地后,左右一看,旁边还有两个同样降落在这里的仙门修士。其中一个是正清的师叔,另一个则十分面生,两人的状况比她狼狈得多,衣襟被灼烧得一片焦黑,且似乎正被无形的力道迫住,勉强半跪于地,头都难以抬起。 向敏暂且没有感到那份压制,还有余暇环视四周。眼前的楼阁巍峨庄严,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里大概是王庭正殿门前,她再抬头向天空看去,顿时失去言语。 身处其中时,她只感到了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奔腾烈焰,等到脱身之后,才看到那火焰集聚之形,赫然是一只展翼仰首的凤凰! 正殿两侧驻留的守卫见到这几个不速之客,立刻向他们逼近过来。向敏已无太多余力,但仍挺身挡在那两名修士前方,将风雷旗一展,扬声道:“毓秀派向敏求见!” 两厢僵持了片刻,守卫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向敏不由得绷紧了精神。须臾,火光在她面前从天而降,随即现出身形。 这是她初次见到深泉林庭之主。然而,对于许久之前那个叫长明的少年,她却并不陌生。 向敏仍记得那个烟雨朦胧的春夜,她跟着孟君山出行,在江畔竹屋中,见到了瑶山的那位大师兄。 是夜,江上行船寥寥,寂然无声。她早在不同地方遇到过他好几回,可没有哪次是离得这样近。雨丝细如云雾笼罩,那一盏小小的灯火下,飘飞出万千微光闪烁。白衣剑修坐在屋阶上,闻声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在她心中,那真好似幻梦一场。 孟君山很不见外,带她一同过去,谢真随手抄起旁边的剑鞘,戳了戳屋檐下的另一盏灯,把它戳得亮了起来。这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让他仿佛忽然回到了人间尘世,向敏刚回过神来,却看到灯光洒落在竹屋门口。 有个黑衫少年倚着门边,十分散漫地坐着。他半阖着眼,怀中抱着一柄木剑,灯火微明,将他眉目照亮,就宛如匣中明珠一般,令这夜色灿然生辉。 那边两家的大师兄已经聊上了,孟君山一招手,说这是我师妹,平时用功起来没日没夜,这回下山带她四处走走。向敏尚自忐忑,问那边的是瑶山的师弟吗?以前好像没见过。 话音未落,那少年睁开了眼睛。她只见到金红的亮色从那双眼眸中一闪而逝,让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是个妖族,她立刻明白了。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少年漠然看了她一眼,起身过去,朝谢真伸出手。谢真见怪不怪,往他掌心一搭,站起身来,道:“不是师弟,是小朋友。” 那一幕恍若昨日,向敏仿佛还能从对方那冷峻的神情中,回想起些许昔日略带稚气的模样。 只是这追忆伴随着另一个身影,每当忆起此事,她仍是百感交集,酸涩难言。 不过是片刻,她已经定下心神,沉声道:“冒昧前来的确失礼,但就在今日,掌门察觉到六派盟约有变,敢问,殿下做了什么?” 长明看了另外两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使者一眼,道:“这名存实亡的盟约,也该到此为止了。” 向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哪怕掌门已经对她说了最坏的可能,她还是不想见到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 她强自镇定,道:“仙门众议就在不久之后,哪怕到那时与六派商讨也好,殿下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是真的要与仙门决裂吗?” “不如问问你们自己。” 长明平静道:“渊山镇魔之后,为何灵气迟迟没有归还天地?十七年,你们不曾给出一个回答。” 向敏下意识地去看另外两名使者,可是无人有余暇理会她。她只得说:“这不是仙门有意为之,六派一直在想方设法,可这并非一朝一夕能……” “因而,也不必知会我们。”长明嘲道,“反正当初王庭势弱,三部各自为政,新王继位后,又没这个功夫,怕不是连这个盟约是怎么回事都忘了,是吧?” “……但是渊山的封印仍在!” 向敏顶着对方讥讽的视线,艰难开口:“六派代代镇压天魔,从未放弃履行盟约,殿下难道就要罔顾先人遗愿,让这些都付诸东流吗!” “我不关心。” 长明以冷漠的语气说完,略一停顿,又道:“不过,此事仍有商议余地。封印解开了一半,另一半如何处理,端看六派的意思了。” 向敏愕然看着他。长明淡淡道:“不久之后即是仙门众议,我等着你们的答复。” 这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但向敏反倒暗自松了口气。有得商量总比没有好,至少现在王庭还没有把事情做绝,之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她心知今日就这样,该带给掌门的话也听完了,于是勉强应付几句,就要离开。未曾想到,就在她准备去扶起一旁的使者时,长明突然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话。 “——所以,十七年前,为何只有他一个人进去?” 向敏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透着彻骨冷意的森然眼眸。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颤栗过,有片刻时间,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后,再也不敢停留,飞快卷起风雷旗,将另外两名使者一同挟住,腾空而去。《 》 56、风舞雩(三) 栖梧台下。 尽管王忽然离去,两名大祭与三部主将仍按部就班将仪式收尾。谢真却等不了那么多,辨别了一下那几个人影落下的方向,立刻就想过去。 一旁的行舟死死拽住他:“你要去哪?” “那是仙门的使者。” 行舟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谢真又不能拔剑砍他,只得道:“我要去看一眼。” “你去干什么?”行舟质问道,“你看了又能怎样?” 谢真:“……” 这话说的过于直白,让他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行舟虽然不知道真相,但他问的没错。他到底能是以什么身份去参与王庭与仙门的交涉? 他已经不是瑶山剑修,仅仅是个无门无派的小花妖而已。 看到谢真一时怔住,行舟有些尴尬,自觉是不是话说的太重。可是他从来只会气人,不太会安慰人,正在紧急思索怎么挽回场面,却看到对方只迟疑了一瞬间,就坚决道:“万一打起来呢?我去搭把手。” 行舟:“……”你有事吗?! 谢真也知道这是胡扯的,趁着行舟晃神,他转身就走,片刻间已经跑出去很远。行舟差点气死,拔腿追上,顺手使了个术法,让他们跑路的踪迹不那么明显。 栖梧台下本来就因为祀雨的降临有些混乱,他们又在靠近墙下的位置,没引起太多注意。旁边的无忧倒是发现了,眼睛一亮,正想跟着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一道淡薄的雾气不知何时围绕在他身周,使他衣袖仿佛有千斤重,连挪动一步都难。 祭台之上,施夕未朝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隔空递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无忧:“……” 一离开栖梧台,行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挥手唤出飞转的落叶,拧成一股罡风,就要强行把前面的谢真留住。未曾想对方头也不回,卸下腰间长剑带鞘向后点了几下,连消带打,将他的风绳消于无形。 哪怕这术法是个小把戏,那也是他一向用惯的拿手绝活,行舟顿时脾气就上来了,非要和他一较高下不可。 两人边打边走,须臾间已经交手数次,谢真终于被他缠得没办法,明白不先把他制住就没法脱身,于是一转身,朝他的方向逼来。 行舟喝到:“好!”双手一错,风中叶片急转,声势更大。才把对方卷住,却见谢真纵身而起,踏着旋转的落叶,几下就借着风势跃入了空中。 眼看他就要俯冲过来,行舟哪能让他如愿,反而催动风势,把他送上半空。谢真压住飘飞的衣袖,正要拔剑出鞘,不防刹那间一道火光闪过,长明的身影凭空出现,挥手打散风绳,将半空中的谢真揽住,重新落回地上。 谢真:“……” 行舟:“……” 长明面无表情,伸手把一枚叶片从谢真的头发里捉了下来。 行舟看看他俩,手指一捻,风将刚才飘散四处的落叶飞快拢成一小堆,沿着墙根堆好,然后飞快道:“两位聊,我先走了。” 树下,两人一时无言。长明也没问他们怎么忽然动起手来,看行舟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想拦没拦住。 谢真更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仙门来人,怎么讲?” “没什么大事。”长明轻描淡写道,“转年有仙门众议,到时再与他们分说。” 这还不叫大事就怪了,谢真心道。长明见他神情,补充一句:“瑶山这回暂没来人。” 谢真:“我不是想这个。长明,你是如何打算的?” 瑶山一脉,不仅仅是当初封山多年留下的习惯,自来就遗世独立,不大掺和那些暗潮涌动的纷扰。其他门派不像他们,就说当年与王庭立下盟约的六派中,现在依然独占鳌头的毓秀、正清两家,可不那么好相与。 仙门与妖族之间,虽然曾经也于霜天之乱时联手共抗黑潮,然而人心的成见终究不可避免。更何况各自为政的三部,与听领王庭号令的三部,决不能一概而论。 长明示意边走边说:“要说应对仙门那一边,见招拆招吧。” 谢真:“你好似已经胸有成竹。” “并非如此。”长明道,“仙门作何反应,我只能猜测,无法下定论。但将慧泉解封,这件事迫在眉睫,王庭只能先行一步。” 谢真深深皱眉,片刻后道:“事态已经严峻如此了?” 不久之前两人还曾经谈论起关于昃期的事情,长明那时直言,灵气下行对于妖族,特别是相对弱小的那群,造成的影响远比仙门修士感受到的更严重。追根究底,深泉林庭的建立就与此事息息相关。 眼下新的大昃将至,妖族需要休养生息,因而长明借这次雩祀的机会解封王庭地下节制灵气的慧泉,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谢真记得,上次长明说起此事,还是准备从长计议。况且灵气下行不是一朝一夕,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原本的雩祀上,只是计划将慧泉的封印解开一分而已。”长明答道,“至于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还是因为安游兆袭击无忧的事情。” 那件事情…… 仿佛一下把许多缘由串了起来,谢真愕然道:“是那个星仪?”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知道那个戴金砂面具的星仪,是从牧若虚的记忆中。 那时谢真关心则乱,记挂着裴心的安危,反倒没有细想星仪原本的目的。牧若虚正是先代昭云主将遗留下来的雀蛇一脉,追根溯源,霜天之乱时与六派立下盟约的主将乃是牧氏,而非如今的金翅鸟安氏。 下一次听闻星仪的事情,则是来自安游兆的自白。安游兆奉星仪之命,要从无忧身上得到蜃楼之血,而施夕未则称他在许多年前就曾遭到过星仪的截杀。 如此种种列在一处,不能不令人怀疑,星仪的目标或许是三部主将血脉。 当初星仪给牧若虚留下了淬炼血脉的秘籍,以至于谢真始终猜测星仪是某个隐姓埋名的妖族,又或者是邪道修士,想要将那些纯正的古老血脉加以利用。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小时候离家出走的长明就是中了散修的陷阱,差点被抓去炼了药。 然而现下他也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难道星仪真要要对付的,其实是三部与王庭立下的盟约? “等一下,”谢真困惑道,“这盟约难道是只有血脉就能解除的吗?不会那么简单吧。” 长明:“自然不是那样而已。但星仪除了令安游兆抓走无忧,另外还给他下了一个命令,就是取走黄金树的叶片。” 谢真:“黄金树?” “它虽然只有象征意义,却是慧泉在地上的具现之形。”长明道。 谢真立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些巧合加在一起,实在很难说星仪是不是有着对慧泉封印做点手脚的打算。更何况,他与施夕未交手的时间甚至比长明继位更早,也就是说,他从很久之前就在谋划着什么。 “因而我索性把安子午也叫来,以三部主将之印,将慧泉打开一半。”长明道,“这样血脉对于慧泉封印的影响已经不再重要,即使对方有所准备,也没有大碍。不过……” 他顿了一下,谢真若有灵犀,接道:“不过你担心的其实是,星仪并非妖族,而是与仙门有关。” 长明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可是这怀疑确实不无道理。倘若仙门能够暗中阻止慧泉的解封,那么即使他们不遵守盟约,也完全可以在与王庭的对峙中占据上风。 哪怕谢真身为仙门中人,也不敢打包票说仙门那群人绝对不会这么干。不如说,如果有这个机会,他们多半不会放过的。 但话说回来,哪怕有这个想法,也要做得成才行。星仪手中的秘籍,奇异的金梭,还有他驱使金砂形成化身、即使连施夕未也在仓促之下被重伤的战斗力,都显示着他的来历并不简单。 谢真想得则是,仙门为何这一次没有遵守盟约? 他自己代行掌门职责时,瑶山甚少涉入这类纷争。从他听到的各种传言来看,现掌门封云行事风格更加圆融,与其他门派间也交往更多。这一次,瑶山还能否保持原本的立场,继续置身事外,他也不敢肯定。 “星仪。”谢真喃喃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从安游兆那里问出的线索,我已令人去查,不过大概找不到什么。”长明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里还有另一个亲眼见过星仪的。” 谢真:“施夕未。” “我与他谈过此事,不过你借雀蛇的眼睛见过星仪,不妨去问问他,或许能发现什么我们未曾注意的地方。”长明道,“他今夜就回静流部,最好趁早。” 直到长明停下脚步,他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回了正殿后面。一墙之隔,对面仿佛就是另一个天地,鲜活明朗的喧杂声从那头隐隐透出来。 侍女引他们去偏室换了一身轻便些的装束,绕过正殿,后面是一座精巧无比的花园。此刻日头偏斜,暮色渐浓,园中灯火也逐渐亮起,照得四下里琳琅满目,宝光融融。 谢真刚到王庭时,曾戏言长明居住的持静院陈设简素,不像江湖传说的深泉林庭那般奢华。如今见到这里,倒是像他的玩笑话一样,既有金瓯玉树,也有美人如云。 小花园中的饮宴远比仙门那边的宴会热闹许多,坐席四处散落在花木掩映间,更有许多宾客随手提一只银壶,就和人在树下对饮起来。经历了那么一场不同寻常的雩祀,人们的议论热烈又带着微妙的紧张。 见到长明,一路上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事情,朝他行礼。方一落座,很快附近聚起了不少人等待谒见,谢真便朝他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去别处走走。 按照雩祀的安排,这场饮宴将持续到半夜,之后所有宾客都将离开王庭。谢真心事重重,不过还是发觉不管走到哪,似乎都有不少人在打量他。 他随意朝着一道视线投来的方向看回去,发现对方是个长长发辫中编着花藤,身材高挑的妖族女孩。这里的宾客绝大多数都修炼有成,看不出原型,只能从打扮上推断她是繁岭部的。 对方正在悄悄打量,忽然被目光锁定,顿时愣了。一看是个小姑娘,谢真便不想计较,才要移开视线,那女孩忽然紧张地笑了笑,向他走来。 还没走两步,突然被旁边看起来像是她姐妹的繁岭部众一把揪住辫子尾巴,拖了回去。那姐姐朝谢真抱歉地点点头,把人拎走了。 谢真:“……” 他只是不习惯被如此明目张胆地盯着看而已,可惜这“你看什么看”的对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虽然当年眼神一扫立刻令人闭嘴的威慑力不复存在,不过还好,之后周围人的视线很快收敛了不少。 还没等找到施夕未,他却先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独坐的狄珂。 这年轻的繁岭主将坐在几棵树交错之间,从外头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面前摆着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 谢真为求效率,从墙边开始搜寻,没料到恰好闯入了他这方小天地。两人面面相觑,谢真略一点头便想离开,结果狄珂很自然地取过另一只酒杯,斟满递给他,道:“请。” 谢真见此,接过杯子。离得近了,他看到狄珂手上深深浅浅,旧伤叠新伤,有些伤痕年头似乎已非常久远。 从手背上看,他十指从指尖向下都涂着一截深色线条,乍一望去就好似猛兽的利爪一般。上次与他交手时候还没见到这个,多半是为了祭祀画上去的。 狄珂给自己倒了一杯,谢真于是也一饮而尽。酒气甘甜清冽,他以往酒喝得不多,也没有孟君山那么挑剔的品味,只觉得滋味不错。 三杯过后,狄珂朝他一拱手,接着又开始自己喝自己的了。 谢真:“……” 这家伙不去见长明,也不理会外面的繁岭部众,就藏在这喝闷酒。但说到底,谢真也并非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摆了摆手,走出了树下。 再走了几步,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从后面唤道:“无忧?” 无忧回头,旁边那人也跟着回头,发间金羽摇动,却是安子午。谢真道:“主将。” 安子午看外表比无忧年纪稍长,但明显稳重得多,他含笑道:“阿花公子,许久不见。”《 》 57、风舞雩(四) 他这样一说,谢真想起他确实在王庭住了有好一阵子了。这段安宁的时日,回头想来却如弹指一挥。 与在天枢峰的初见相比,如今的安子午神色间少了些沉重,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一部主将的威严。谢真大约能想象,经过牧若虚一事,他应是在与庚字辈长老们的斗法中逐渐占了上风。 他郑重道:“游兆一事,是我失察所致,才连累你与无忧公子。” 谢真知道这其实不能怪他,只说别放在心上。看旁边无忧一脸无聊的表情,多半安子午找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果然听到安子午说他们正要去见施夕未。 论理,无论里面有什么内情,从表面上看确实就是金翅鸟一脉惹出来的麻烦,想必安子午也很是头疼。谢真与他们一同过去,路上无忧跟他叽叽咕咕:“阿花,你要不要跟我回静流部玩?” 谢真实话实说:“你回去之后怕是没什么时间玩。” 无忧:“……” 自从他的身世之谜被揭开后,施夕未不像从前那样关心他也要拐个弯,两人之间相处自然了许多。但反过来说,施夕未对他的要求也更加严格,当初按头让他好好修炼幻雾的理由不言自明,就是不想让他仗着天资玩脱。他们这一族的危险天赋,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去掌控才行。 这下叛逆是没有理由了,研究自己的小术法只能找别的时间,再说他现在伤已经差不多养好,回到蜃楼,势必面对的是在施夕未紧迫盯梢下的艰苦修炼生活。 一想到这个,他步子越迈越慢,生无可恋地蔫了。 谢真道:“你以后会明白,修炼有多重要。” “我现在也明白啊,但是……”无忧垂头丧气,“哎——” 谢真拍了拍他肩,没有多说。 他还是不明白。或许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没有真正体会过无路可退的绝境,刀剑加身的恐怖,生与死之间的争锋。至少如今,施夕未还是可以把他护在羽翼之下,让他免受风雨侵袭。 对力量的渴求,常常伴随着永远无法弥合的悔恨。少年总要长大,除非他们来不及长大。 想到这里,谢真微微叹了口气。旁边安子午道:“谢玄华说过,在修行中寻找趣味,才是长久之道。” 谢真:“……”怎么你也如此熟练? 话虽不是他说的,道理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无忧扁了扁嘴:“修炼也不是完全没意思,只是架不住老是练嘛!” 安子午:“他也说过,如果太枯燥,可以间或修炼些别的,换换心情。” 无忧:“……” 他扁着嘴,看在和这昭云主将不熟的份上,没跟他呛声。谢真默默看着,心想即使是崇拜的人,劝学句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孩子间不受欢迎啊…… 有无忧领路,他们不多时就找到了施夕未。他身旁的座席上有两个静流部的年轻面孔,替他应付一些迎来送往间的对答,别人见到他面有倦色,也不好打扰太久。 谢真知道安子午有话要说,便暂没有过去,在左近等了等。他从桌上取了碟梨子,里头有些切成菱形,有些则圆滚滚的,也不知道怎么切的。才吃了两块,无忧就跑过来:“阿花,主将请你过去,” 谢真:“这么快就说完了?” 无忧:“哼,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讲啥,净打哑谜。总之金翅鸟已经走啦。” 他拿起旁边手指长的铜签戳了块梨吃,然后干脆把整个碟都接过去,对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过去了。 谢真来到席上,见到两名部众已经离去,留出了给他们单独说话的地方。一到施夕未面前,他便感觉周围喧杂声都小了下去,往来人影也如雾中月光,仿佛四下里有无形的屏障,隔出了这样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和妖族打交道多了,就觉得他们的术法各有千秋,有些还相当实用。施夕未膝上放着一只小巧的暖手炉,静静听他说了来意,颔首道:“我自然知无不言,但恐怕没有太多能说的。” 谢真以为他会从头说起,结果他先道:“公子,请坐过来。” 本来谢真在他对面,闻言只能再换到他旁边。花园中的陈设均有种古意盎然的质朴,与不分时令盛开的花木相衬,竹椅足以横着放下三个人,不过他落座时还是留意了下,免得压到对方垂下来的衣袖。 桌上无酒,施夕未取过一只霁青的浅碗,随手倒了些茶水在里头。他一手拿着碗,朝谢真那一边倾斜过去,好让他看清其中的水面。 琥珀色的茶水微微波荡,片刻后,忽然如同镜面般凝定,不再有一丝水纹。接着,水面暗下去,再重新亮起时,上面已经显现出了清晰的图影。 画面中,漫天金砂飞旋,其中一个灰衣的人影若隐若现。 这段来自施夕未回忆的重现,与谢真从牧若虚那里看到的十分相似。那个人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金砂面具,并不出手,但金砂扬起的狂风于他如臂使指,爆发出了非同一般的力量。 他们的交手只有片刻,施夕未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对方简直是不要命一样肆意挥霍灵气,哪怕只是一段画面,谢真也能感觉到当时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很快,影像就到了尾声,施夕未化作幻雾远遁,最后一幕里,那人似乎不着急追上来,而是在空中伸手一握。飞舞的金砂归于他手中,化作一柄剑,只是此时的画面已经格外模糊,看不太真切。 镜面晃了晃,重新变回茶水,谢真则没有移开视线,盯着茶碗沉默了一会。施夕未道:“再放一遍?” 谢真回过神:“不用了,多谢主将。” 施夕未:“不必客气。你曾亲自与这一次安游兆带来的金砂化身照面,看了这个,是否有什么发现?” 谢真了然,想必事关无忧,长明已经把此前的始末都与他详细讲过了。他沉吟片刻,道:“主将应该也察觉到,与你交手这个,同样也是一个化身。” 施夕未:“正是如此。” 不管仙门还是妖族,都有修炼化身的手段。化身胜在变幻繁多,且可以替真身做些不便亲自动手的事情,听起来相当方便,但修炼有成的人甚少会去涉猎这个。 无他,修炼化身其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首先化身只是一道映影,要分走真身的灵气,却也只能依靠这一点分出去的灵气。修行本就不易,还要将辛苦修炼的成果一分为二,即使是两下相加,战斗起来也只会比原本吃亏。 再说化身并不像话本故事里想象的那样可以独立存续,不但要时刻补充灵气,其本身也没有自己的意识,纯粹就是一个可以离体操控的傀儡而已。总而言之,就是听起来有趣,实际上毛病一堆,正经名门大派多半不会鼓励弟子搞这种花花架子。 然而他们遇到的这金砂化身,似乎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在谢真的了解里,星仪有据可查地出现过三次,除了牧若虚见到那次不能确定外,安游兆带来的和施夕未遇到的都是化身。不同的是,安游兆带来那个威力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谢真猜测,或许是因为安游兆手上的化身是用于带着无忧从王庭逃离,是以并没有特意携带太多灵气,而施夕未碰到那个则原本就准备截杀一部主将,所以格外强横。 但问题是,这么霸道的化身到底是谁搓出来的? 假如按照化身最多只有真身一半修为的通常规律,把去袭击施夕未那个化身翻上一倍,星仪的真身差不多可以推平仙妖两道了,长明上去估计都只有被捶的份。 真要是这么厉害,大家不用打了,洗把脸睡吧。 不过事情应该还没有糟糕到那个份上,金砂化身和他们以往认知中的化身很不相同。谢真交手的那一个,他能感觉到对方是一股脑把所有灵气都爆发出来的打法,只要扛过开头就后继无力,虽说这个开头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就是了。 施夕未见到那个也是一样,所以最后才会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被猎物跑掉。总结起来,这些化身就是以金砂寄体,只能短暂地用一次,用完就没了的设计。 谢真把他的推测简单说了,施夕未颔首:“对于这种怪异的化身来历,以及作为寄体的金砂,这些年来我也试着寻找过,但一无所获。” 他将手中的茶碗一泼,溅出的茶水在空中刹那间化为极细的水雾,缓慢地旋转,凝成金砂化身的模样。 “归根结底,”施夕未道,“支撑这些化身的磅礴灵气,是从哪里来的?” 灵气,又是灵气。在世间散落的灵气,必须经过修行才能化为己用,因而每个修炼者所拥有的灵气都是有数的。但灵气充盈的环境确实对修行有所助益,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风水宝地的说法,谢真醒来的青崖就是一处例证。 而长明此前推测的,星仪收集三部血脉是为了慧泉,慧泉封印不正是关乎天地灵气轮回的一道至关重要的枷锁? 谢真望向施夕未,对方翻过茶碗,空中水雾形成的人影化为一阵细雨,落回碗中。不需言语,他已明白对方与他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 58、风舞雩(五) 有了这种猜测,谢真反倒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施夕未取过一只新碗倒上茶,道:“公子不必太过忧虑。那金砂化身固然危险,但总不会无懈可击,此处强横,彼处未必没有弱点。” 谢真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但还是承了好意:“主将说的是。” 施夕未翻过一只手掌,从刚才起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的随从部众忽然出现,将一只木盒放在他手中,接着一躬身又消失了。 他把盒子推向谢真:“阿花公子,此番承蒙关照良多,薄礼不成谢意。” 谢真:“主将不必客气,无忧既与我相识,我理应护他周全。” 施夕未道:“那金砂化身的主人想必已经记住了你,以后行走天下,还是要多加小心才行。盒中是我在蜃楼的收藏,用来改头换面,图个方便而已,将来或许用得上。”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真却晓得这东西多半千金难求,要说幻变的法门,再没有哪里能比蜃楼一脉更精通了。他于是谢过对方,收起了这份珍贵的馈赠。 施夕未又道:“不久前,最后一批在青崖修炼的妖族回了静流部,那个地方已经封闭了。” 这话题转换得如同空中御风一个急转弯,谢真疑惑道:“为何?” 施夕未:“此前在青崖适合木属妖族修炼的充盈灵气,似乎也渐渐衰退,部中决定不再对外界妖族开放,改为种植灵药。” 谢真稍稍皱眉,感觉对方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果然,施夕未继续道:“之后,我查过十六年来进入青崖修炼的妖族名录,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阿花的花妖。” 该来的总会来,谢真早就知道这事瞒不了太久。施夕未会在百忙之中特意去查名录,看来实在也是对他的来历起了疑心。 施夕未:“名录是我亲手查过,如今已经封存,公子不必担心有他人知晓此事。” 谢真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施夕未道:“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要进蜃楼,此事都一笔勾销。下一次来,就别住柴房了。” 他对谢真微微一笑。谢真忽然明白过来: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是王庭的暗探了。 这样一想,前因后果好像十分通顺。用小花妖的身份隐姓埋名,在不起眼的山脚下劈柴,借机接近无忧,最后被长明亲自提走,现在又与长明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怎么说,不知不觉间,王庭或者说长明好像替他背了一大口黑锅啊。 可是他要怎么解释,说我其实真的是在青崖修炼,我埋进去的时候还是个球,出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见他一脸郁闷,施夕未温声道:“公子定有难言苦衷,我不多问,你也不必说。如今,你是否有兴致来蜃楼再住上一段时日呢?” 谢真:“这个就算了吧……” 他心想你们父子俩难道是约好的吗?施夕未观他脸色,不由得失笑:“莫非无忧也这样问过了?” “还真是。”谢真无奈道。 “无忧嘴上不说,但其实十分想念你。”施夕未叹道,“之前听说你不回来了,脸色不知道有多坏。” 谢真:“无忧年纪还小,只是需要有人陪他说说话,一起修行,大约在蜃楼也没有什么玩伴。” “我知道公子并非玩伴,而是师长。”施夕未摇头,“我虽然是他父亲,却并不是个好的师傅。” 谢真安慰道:“无忧总会理解主将的苦心,毕竟师傅可以再拜,父亲却只有一个。” 施夕未:“这倒也未必。” 谢真:“……………………” 他终于体会到了被自己说的话噎死是怎样一种感受了。 又再闲聊几句,谢真就起身告辞。他一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边思忖施夕未,或者说静流部,会在慧泉解封之后作何打算。 目前来看,静流部应该会与王庭共进退,然而他还没忘记,当初在蜃楼听到的流言里,就有静流部与瑶山暗通款曲的消息……或者不能说暗中,毕竟这事连普通的小妖都知道了,只是没有光明正大地接触而已。 哪怕知道了施夕未的陈年旧事,他也并不觉得这段风月会影响到他身为主将的决策。 他走着走着,在枝叶掩映的亭子里看到了行舟。那边栽着一棵好似垂柳、但繁密许多的古树,绿荫浓郁,在这树木大多是银白色的王庭,也算是很久没见过了。 行舟见到他便招手,谢真走过去,听到他问:“你躲哪去了?也不在殿下旁边,还以为你回去了。” “去和人说了说话。”谢真道,“有什么事?” “哦,没啥。”行舟懒洋洋地说,“就是有好几个人来打听你。” 谢真奇道:“姑且还是在王庭中,就这么打听我的来历,如此不顾忌的吗?” “当然不是来历啊。”行舟说,“就是问你是什么花妖,年纪多大,有没有婚配……” 谢真:“……” 行舟:“放心吧,都被我挡回去了。” 谢真有种不妙的感觉:“你说了什么?” 行舟:“我说你一天花五个时辰在读书,如果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背王庭年表倒背法阵口诀的绝世天才,都不好意思跟你说话。” 谢真:“……” 行舟:“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得不对吗?” 谢真:“你误会了,虽然前阵子我确实经常去沉鱼塔,但是我没有要钻研学问的志向。” 行舟:“如果我说你喜欢练剑打架,保管你一出门就被繁岭部的小年轻包围,个个都想跟你走两手。” 谢真:“你说得没错,我特别爱读书。” 行舟满意了,他起身道:“我去拿点酒来,你帮我守一会。” 谢真:“守什么?” 行舟反手把柳枝织成的树帘拨开,里头躺着西琼,身上盖着一件斗篷,睡得人事不省。 谢真:“……” “他太难了,让他睡吧。”行舟同情道,“我马上回来。” 行舟回来时端了一只细脖子圆壶,拔开盖子看了看,才开始倒:“知道你们花妖酒量不行,这个喝不醉,随便喝。” 谢真:“有这回事?” “这是常识吧。”行舟斜瞥他,“你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花妖啊?” 半路出家的花妖听这话稍稍有些心虚,取过一杯尝了尝,感觉就跟喝甜水差不多。他说:“方才遇到繁岭主将,他那边的酒不错。” 行舟咋舌:“你怎么跟他认识的?” 谢真:“打过一架。” “到了王庭还撩架啊。”行舟感慨道,“真是……有时候不能不服繁岭这帮家伙。你跟他喝酒了?醉了没,要不要给你两针清醒下?”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行舟摸摸鼻子:“好吧,看着还行。当我没说。” 他们背后的树帘簌簌摇动,接着一个虚弱的声音道:“也给我来一杯……” “西琼?”行舟伸过头去,“把你吵醒了?” 西琼拨开枝叶,走到座椅边很没形象地坐下,神情委顿:“没,睡得不太踏实。” “我还以为最后得把你扛回去了。” 行舟拿了个杯子,谢真提壶给他倒上酒。递过去之前,行舟圈在杯子上的手指夸张地转了个圈,杯边浮起一层寒霜。 一口冰凉透骨的甜酒下去,西琼抹了把脸,彻底清醒了:“现在是几时?” “没到半夜。”行舟说,“你这也太憔悴了,多少天没睡啊。” 西琼:“记不清……没办法,事情太多,都得经手。” “平时就算了,这次雩祀奉兰大人总能分担一点你的活吧。” 行舟身为医师很看不惯他这样,“我知道他年纪不小,但是你也不能仗着年轻就连轴转,累倒了往回补就不容易了知不知道?” 西琼无奈道:“这还真不能分担。” 行舟:“咦?为什么?” “两位大祭职能不同。”谢真看西琼连说话都有气没力,便代为解释,“奉兰大人应当是尊奉圣物的一系,另一系则掌管慧泉,此次雩祀想必是以西琼为重。” 西琼:“就是。你没发现我今天在祭台上连比带划而奉兰大人就是在一边干看着还差点睡着了吗。” “没发现。”行舟无情地说,“大家都在盯着殿下看。” 西琼:“……我就知道。” “不过原来还有这种事情?”行舟转向谢真,“我听都没听过。” 谢真:“想必两位大祭很久没有履行这方面的工作,因而听说的人也少了。” 行舟:“那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谢真:“你刚刚也说了,我一天花五个时辰看书。” 行舟:“……” “行舟啊,你一天到晚蹲在沉鱼塔,都不看里面的书的吗?”西琼终于找到机会回击了,“随便哪本记载史料或者礼仪的书里都会提几句吧。” “我只看医书。”行舟理直气壮,“医师也很忙的!” 西琼拿他没辙,又去倒酒。三人默默地喝了一会,行舟找的这个亭子位置颇妙,没什么人过来,只隔着不远处的垂枝,能看到时不时走过的人影。 灯火从枝叶间照下细碎光点,好似古老檐柱下剥落的金粉。行舟叹道:“总觉这繁华之中,又有些寂寥。” 西琼:“一想到接下来要干多少活我就寂寥不起来……” 行舟:“……” 谢真也望着那摇来晃去的微光,漫无边际地想,长明此刻在做什么? 这时,一阵轻响如风卷浪涛,掠过所有人耳畔。仿佛千只钟铃齐振,随着这股轻柔的鸣动,无数光点从四下里缓缓升起。 谢真这才发现,除了平常照明用的灯火外,还有许多细小灯光来自于停驻在灯座中的光萤。在他们旁边就有一盏,那团淡金的灯火在他们的注视下从灯座中升起,接着渐渐分开,许多晶莹灿烂的小虫振动双翅,朝着夜空翩翩飞去。 行舟惆怅道:“夜半了啊。” 光萤纷舞,恍若自大地落向天穹的骤雨,宣示着这一夜的结束。谢真仰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忽然若有所感,转过头去。 长明不知何时来了,正独自立在亭台下。在万千流光的闪烁中,他如平常那样,对他略一扬眉。 “回去吧。”他说。 * 再度回到持静院,已经是后半夜。 明明只是两天没回来,可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百珠还在外面忙碌,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要歇下的意思,只坐在院中,一时无话。 谢真在桌上点了盏灯,长明侧头看着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灯火,让那一点火光在手指间翻来覆去的旋转。 谢真觉得他的耳朵有点红:“你是不是喝了不少?” “也不多。”长明懒洋洋地说。 他一手支颐,瞳孔不知何时已经显出了微微的金红,当他用这双眼睛专注地看过来时,简直好像能把人烧熔一般。 饶是谢真也有点吃不消,他想了想,把施夕未送的那个盒子摆了出来。长明总算移开了视线,不是很感兴趣地说:“是谁送的?” 谢真:“静流主将。” “哦,想必是好东西。”长明道。 谢真于是打开盒子,然后不由得沉默了。 盒中是两枚珍珠,小指尖那么大,泛着似有若无的碧色,光泽无暇,就如同柔润的水滴一般。长明看了一眼,见谢真有点茫然,道:“这是炼制过的蜃珠。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多半是族里的收藏吧。” 谢真:“原来如此……” 他在意的其实不是珍珠本身,这一对蜃珠镶在铸银的搭扣上,不管怎么看,好像都是别在耳朵上的吧? 他随即反应过来,静流部的确有佩戴奇奇怪怪饰物的习俗,比如在头发一侧结上碧玉环,他也见到无忧时常会戴一对翡翠的耳扣。这东西是静流部锻造的,会是这个模样也不意外。 没办法,只要实用,也没必要特别在意外表。谢真倒没有耳珰这种东西平常是女子戴的多,男人就一定不能戴的想法,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别说耳朵上打个洞,就是脖子上打个洞也不虚。 他拿起来看了看,发现这东西好像是用夹的,于是拿起一个,试着往一边的耳朵上戴。 夹了几次,总觉得别别扭扭,不得其法。长明看不下去了:“我来吧。” 谢真松了口气,老老实实把珠扣放在他掌心里。长明托起看了看,接着倾身过来,道:“转过去些。” 月色如水,灯火微暗,谢真不知不觉拿出了十二分入定的功夫,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他感觉长明轻轻捏住了他的耳垂,小心地把这枚蜃珠别了上去。 过了一会,他发现长明半天没说话,疑惑道:“怎么?很奇怪?” “不是。”长明顿了一下,“很好看。” 谢真:“这无所谓了,稳不稳?会不会掉?” 他说着一转头,就感觉耳朵上一松,长明及时一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珠扣。 谢真:“……” 长明:“……” 谢真镇定地从他手里捡起蜃珠:“我看还是明天问问百珠夫人吧。” 长明用沉默表达了赞同。放回盒子时,谢真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张卷起的丝绢,放在衬垫旁边差点没分辨出。他刚想把它拿出来,身旁的长明霍然起身,衣袖甚至带翻了桌上的灯盏。 谢真:“怎么回事?!” 长明片刻间已经退开三步,左手死死抓着右臂,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他周身浮现出一层闪烁不定的火光,竟然已经濒临失控。 看着他他眉宇间极力压抑,但已经掩盖不住的痛色,谢真心急如焚,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束手无策。长明咬牙强忍了片刻,忽然反手一挥,将朝羲抽了出来! 朝羲的灿烂剑光犹如一道烈日,盖过了高悬中天的明月光辉。 那一瞬间,谢真甚至忘记了呼吸。长明却只是左手持剑,用朝羲指着自己的右臂,就在原地僵立了一会,直到那不停震颤的右臂终于平静下来。 须臾,长明缓缓放下剑,额头满是冷汗,尽量放缓声音道:“没事了。” 谢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海山拔了出来。他麻木地还剑回鞘,动作仍然很稳,脑中却是空白一片。 他惊疑地看着长明的右手,想碰又不敢碰。长明深吸一口气,伸手把衣袖卷了起来。 那条手臂上,此刻紧紧缠绕着三道似实似虚的锁链。它们相互纠缠,闪烁着金与银相间的微光。 【第二卷·完】《 》 59、白沙汀(一) 夜色已深,月轮西斜,不知何时涌起的云层渐渐将星辉遮蔽。唯有北风梳过白树之海,摇出低沉的潮声。 百珠走在水痕未干的石径上,步履平稳如常,只是比往日稍微快了那么一些。跟随她身后的侍女们在路上依次与她作别,最后来到持静院的,又只剩下她自己。 她略微整理一下仪容,才用钥匙打开侧门进去。越过前庭,后面的小院中已经没有人在,桌上有盏吹熄了的灯台,旁边是还没收拾的残茶。 百珠照了照桌上,将手中提灯掩低了一些。书房和客房都没点灯,只有长明那一侧的屋子灯火微暗,她来到门前,正在犹豫要不要叩门,就听到室内传来一阵轻响,接着门便从里面拉开。 站在门口的却不是长明,而是原应住在对面的花妖。 百珠小小地吃了一惊:“阿花公子?” “我听到你过来,因而出来看看。”对方温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百珠略有些担忧,但还是如实相告:“回去的路上,奉兰大人听到持静院这边有些动静,不知是不是与殿下相关,不大放心,所以遣我来看看。” 花妖微笑道:“没什么事,殿下有些醉意,已经歇息了。” “原来如此,那就不打扰你们啦。”百珠松了口气,“明日一早我再来收拾。” 对方眨了眨眼,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礼貌地目送她离去了。 送走百珠,谢真重新锁上门,转身回去。 他平时没怎么来过长明的寝居,这几间屋子的构造比从外头看起来更复杂。一直进到最深处,有间刻意造得十分狭小的静室,长明正在其中。 他闭目而坐,闻声睁开眼睛,瞳孔中仍然有金火流转,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状态不太对。谢真来到他面前,方才佯装出来的轻松神色已被忧虑取代,单膝半跪,靠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长明不太自在地稍稍向后一让,谢真反手在他左手腕上按了片刻,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长明:“都说了我没事。” 谢真:“胳膊都快不是你的了,还说没事。” 长明抬了抬右手,示意目前还行,谢真仍然皱着眉头。长明叹了口气,问道:“刚才是百珠?” 谢真:“是。奉兰似乎察觉到了朝羲的动静,我姑且先糊弄过去了。” “无妨,百珠有分寸。”长明道,“暂时不必叫他们知道这件事。” 谢真:“西琼呢?” 长明:“一样。他名义上是慧泉一系,其实并未接受传承。” 谢真有些意外,但一想确实,他记得长明说过西琼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以大祭的身份在王庭负责处理各项事宜。长明道:“他只了解仪式,关于慧泉本身知之不多。慧泉一系的传承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断绝了。” “那么以前是谁在节制慧泉?”谢真疑惑道。 长明:“历代先王自己。” 谢真:“怪不得你这么压榨西琼的劳力,原来是把先辈多干的那些活一股脑地还回去了吗?” 长明:“……” 慧泉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王庭起源。彼时,芳海还不叫芳海,林木枝叶也不是一色银白,那没有在记载中留下真名的凤凰选取此处,以移天换日的大手笔,将一口深泉挪入地底,在上面建立了如今的深泉林庭。 天地之间的灵气变动,上行为盈,下行为昃,有如潮水涨落。但对于身处其间的世人,其实更适合以旱涝年景比喻,盈期时雨水充足,昃期则是旱年。妖族中虽有修炼有成、根深叶茂的树木,更多的弱小妖族却是需要细心照顾的小禾苗,一旦灵气下行,便会直面生计艰难的处境。 而盈昃轮回远比农年更长,在持续数十乃至上百的昃期中,总有许多部族不知不觉,又无可抗拒地渐渐衰亡。 凤凰对于慧泉的设计,说白了就像个蓄水的深池,将盈期充溢的灵气储藏其中,待到昃期再通过三部的族地,徐徐散还给居住其中的妖族。哪怕只是些许的惠泽,对于昃期中的弱小妖族来说,也可当做救命稻草。 这便是凤凰授予三部主将玉印的意义,以血脉为证,共同节制慧泉运转。 仙门修士的修行之法与妖族截然不同,慧泉的循环原本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六百年前的霜天之乱改变了一切。那时天魔出世,临琅古国化为血海,世间大乱,不论是凡人、妖族还是修士,都被卷入这场旷古未有的灾厄中。 天魔之威,仰仗的是天地灵气。危难之际,王庭逆置慧泉,将盈期强行扭转为昃,仙门则在天魔被压制时,将其镇压渊山。 这一战中,仙门付出了无数同道陨落的代价。妖族也同样不好过,慧泉节制灵气,绝不是说越多越好,这次吸纳了太多灵气,使得慧泉的运转几乎完全停滞。那之后的昃期,妖族元气大伤,数百年才渐渐恢复。 然而天魔并未彻底消亡,每当渊山封印有变,仙门都会再次派人前去镇压。为了维护盈昃周期的稳定,双方立下盟约,王庭将慧泉封存,而仙门每次镇压天魔后从渊山得到的灵气,将归还天地。 “因而,”长明道,“一共有两重封印。” 一重封印属于原本的慧泉,与三部血脉相连,已经在雩祀中被解开。在此之上有另一重,则是霜天之乱时先王陵空设下的封锁。 为逆置慧泉,他按照地脉走向布下三处秘境,相互结成阵法,阻止后人擅自更改。 “若把慧泉中储藏的灵气比作一块玉石,慧泉便是容纳它的匣子。” 长明在空中虚画一个方块,“三部血脉与深泉林庭的王令,可看作是开启它的钥匙。霜天之乱时,陵空在这匣子外又加了一个铁笼,这样往后的诸代祈氏,都碰不到那个匣子。” 他这么一说,谢真基本上懂了:“那你是穿过笼栅间隙,打开匣子,取出了灵气……结果笼子一下变成捕兽夹,夹住了你的翅膀尖?” 长明:“……” 谢真:“我是说,手。” 长明:“都差不多。这就是我手上三道锁链的来历。” “等等,我不大明白。”谢真困惑道,“为什么它会反过来限制你?难道先王陵空要确保以后没有任何人打开这个封印?” 这实在说不通,要是仙门为保证盟约如实履行加了什么封印还可以理解,陵空又是为何要给后人套上这么一层限制? 长明冷笑道:“这层封锁会反噬到我身上的意思就是,祖先认为我还不够资格做出启封慧泉的决定。” “不是这样吧。”谢真反驳道,“你更老的祖宗,初代的封印已经被你解开了,这还不足以说明你身为王的资质吗?” 长明:“那么,可能是陵空殿下格外看我不顺眼也说不定。” 谢真:“他已经逝去多年,咱们不要讲这种迷信啊。” 长明:“……” 他被这么一打岔,气都生不起来了。谢真想了想:“现在怎么办,你要想办法让陵空……留下的封印认可你吗?” “不。”长明说,“我要去把那三处秘境中的阵法破除。” 谢真:“釜底抽薪,不错。但这样是否有违传统?” “你都说了,先王逝去多年。”长明嘲道,“不会从土里跳出来制裁我。” 谢真:“……” 说了这么半天,长明双眼中的异色已经渐渐消失,谢真撩起他衣袖看了眼,肌肤上的锁链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 “这东西现在对你有什么影响?”他问。 长明:“束缚了一部分血脉力量。” 谢真顿时皱眉,对于妖族来说,血脉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这绝非小事。长明道:“先人留下的血脉,想收回随他去。我并不只是靠这个过活。” 谢真又是欣慰又是担心,长明果然还是那个长明,但现在……他问:“你何时启程去秘境?” “事不宜迟,准备一下就走。”长明道,“我不敢说霜天之乱时,仙门中是否有关于秘境的消息流传下来,因而越快越好。” 谢真:“至少我在瑶山没有听过这种事。” 长明起身,一旦下了决定,他便雷厉风行起来:“我会宣称在栖梧台闭关,明日动身,这件事不必让王庭中第三个人知道。你就……” 谢真:“我自然跟你一道去。” 长明沉默片刻,道:“雩祀之后,仙门势必重整对妖族三部的态度。你再涉入过深,恐会为难。” “将来可能为难,现在该做也得做。”谢真一摊手,“你不想让我一起去吗?” 长明:“……” 他哑口无言了一瞬间,就这一瞬间也够了。 “我是谢玄华时,对瑶山,对仙门,都不曾有辜负。”谢真淡定道,“如今再世为人,不过无愧于心而已。” 长明神色稍稍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半晌道:“好,这次算我说不过你。” 谢真:“嗯?说得过你还能不让我去?” 长明:“这间静室下设有阵法,把你往里一关,你还能找到人吗?” 谢真:“……你不是吧!” 他听到阵法就头疼,闻言立刻皱眉看着地面,仿佛多在上面站一会都浑身难受一样。长明等他已经走到门口,才道:“说笑而已,我还不至于在自己的屋子里弄这种东西。” 谢真:“……”《 》 60、白沙汀(二) 太微山终年云雾缭绕,纵是如今天高气畅的秋末冬初,从远处眺望,仍能看到山顶笼罩于一片茫茫大雾中。 不过沿山路直登向上,穿破云气后,峰顶景色便一览无余。正清宫立足于此千年,殿阁迤逦,来往其间的弟子皆着玉簪紫带,一派气象森严。 峰顶中央,也是正清宫大大小小数十楼阁的正中心处,摆着一只四尺高的方鼎。天下各处正清观门前,莫不立有一只模样相似、四壁雕刻水纹的仪鼎,倘若那座宫观所在城池格外富庶,造得规模更大,华美更甚,也不是没有。 相形之下,太微山上这座仪鼎历经代代风霜,已显得颇为古旧。每日午时过后,总有弟子来到仪鼎面前,取一些鼎中因日照而自生的清水,垂首闭目片刻,再行离去。 灵徽从仪鼎前起身,将位置让给在不远处等候的另一名小弟子。他不记得对方的名号,不过有些眼熟,应当是某位师兄收的小徒弟,算起来是他师侄一辈。 那弟子是名妙龄少女,对他这个小师叔不很畏惧,朝他羞涩一笑,方才上前。灵徽心事重重,对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仪鼎所在的北方,越过主殿,是掌门居所,殿阁名“三守”。灵徽在门前的滴水石边取下悬挂的玉锤,轻轻一敲,随即步入门廊。 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影,长廊两侧的窗扉全都敞开,微寒的山风涤荡一室清凉。即使刚刚沾过仪鼎中清泉的双手早已干透,他仍然觉得指尖冰冷。 最深处的屋宇殿门紧闭,灵徽在门前站定,正犹豫着,门倏地应声打开,待他走进,又在他身后闭紧。 空荡荡的殿中只有一人一灯。他低声道:“掌门师兄。” 跪在灯前的人没有说话,摆了摆手,又一只蒲团从不知道哪里滑了出来,停在他身边。 灵徽于是上去跪好,默祷片刻才抬起头,果然在灯前看到了一只深青的竹筒。 那只竹筒乃是先代掌门留下的遗物,如今的正清掌门灵霄是他首徒,灵徽则是他的关门弟子。灵徽拜师时,灵霄已经下山多年,两人虽在师父面前领受教导的时候不同,却都用过这只竹筒。 竹筒中斜插着一支银签,灵徽看了掌门师兄一眼,听到对方说:“拿去吧。” 竹筒里装了半筒清水,底下沉着厚厚一层生米。银签的端头不是勺子,而是一个极细的中空圆环,先代掌门每当叫弟子过来讲道,都会拿来这只竹筒,让他们一粒一粒把沉在水中的米挑出来,边挑边听。 灯台边还有一只碗,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碗的挑出来的米粒。灵徽于是抽出银签,一丝不苟地挑了起来。 正清掌门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灯火。 灵徽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位灵霄大师兄,他就是如今的模样,数十年光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当他不言不动,神色严肃时,可能是在想事情,也可能是在生气,或者两者皆有。灵徽觉得他现在多半是两者皆有。 两日前,远在芳海的深泉林庭突生急变,三部毁去与仙门六派的盟约,启封慧泉,一时间不明真相者纷纷哗然,知情人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正清在芳海驻留的探使无功而返,随即王庭闭门谢客,称一切等到年后的仙门众议上,再见分说。 仙门虽不乏有人想要冲进芳海去讨个说法,但解封已成定势,哪怕集结众力将其讨伐,慧泉也不会自己封回去。而唯一能左右慧泉的深泉林庭之主,天下敢于和他拼死一战的勇士不是没有,能按着他的头让他乖乖听话的人,大约还没生出来。 “那么,”灵霄道,“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他神色漠然,语气带着惯有的严厉,低辈弟子都十分畏惧与这位为人古板的掌门对面,唯恐一时不察,招致一番疾风骤雨的责问。灵徽却不是很在意,如实道:“瑶山来信,明日到访。” 灵霄:“来的是谁?” 灵徽:“霍清源。” 灵霄点了点头,片刻后说:“这事怎么是你来报。” 灵徽:“恰好遇到传信,就顺便过来了。” “是他们不敢进来吧。”灵霄淡淡地说。 灵徽:“掌门师兄明察。” 灵霄:“……” 平心而论,灵霄为人严格,却并不会随意发作门中弟子。只是即使他不说什么,只是用他严厉的眼神看着,就足够让许多还没锻炼出来的小弟子瑟瑟发抖了。 灵徽挑着米粒,道:“我不是很明白,慧泉解封,对仙门有什么损失?天魔不是早已被镇压了吗?” “慧泉节制天下灵气,又关乎渊山的封印。” 灵霄答道,“在盈期,慧泉吸纳充溢的灵气,避免天魔突破渊山封印。一旦慧泉重启,渊山封印必将有所变化,只是我们如今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灵徽:“但是,如今是昃期啊。倘若不是这样,王庭也没有必要解封慧泉吧?” 灵霄沉默了许久,久到当灵徽已经把米粒挑得差不多,觉得他已经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因为十七年前,镇压天魔的过程中出了一些岔子。” 灵徽握着银签,愣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灵霄看了一眼竹筒,示意他不要停下,然后道:“你现在还不必知道。等霍清源过来,就交给你接待了。” “我?”灵徽这次即使发问,也老老实实地继续挑完了最后几颗米,“掌门师兄你不见他吗?” “我去一趟毓秀。”灵霄道,“这件事不必告诉他人知晓。” 他站起身,一手端起装着湿漉漉米粒的碗,不容置疑道:“留饭吧,我去把它烧了。” * 谢真对着铜镜,仔细调整夹在右耳上的蜃珠。 那天晚上瞎忙半天,其实盒中那卷丝绢上已经详细注明了用法,只是当时没来得及看,如今才被他翻了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蜃珠一共两枚,同时佩戴时兼有防卫作用,这个他倒是用不太上。分开时,每一枚都可施展一个常驻幻形,之所以做成一对,是因为通常使用的人会将两枚蜃珠中录入相同的幻形。 耳珰上附有术法,不但会隐匿自身,且不会轻易掉下。但难免会有意外,比如整个耳朵都掉了的情况,这样另一枚即可作为补救。 谢真却没准备这么用,他和长明两人易容出行,正好一人一个。 把蜃珠在耳上固定好后,他便调用神识,开始尝试。不愧是幻蜃一脉的奇珍,蜃珠内部并无阵法,却能浑然天成的运行幻术。随着他的拨动,一道薄薄的青色雾气从中渗出,化为一张密网,在他周围游动。 神识与蜃珠甫一接触,他便通晓了其中的运使法门。他先试着变出蜃珠中存有的一张面孔,转瞬之间,铜镜中他就换了一个模样。 这张脸仿佛就是照着“平凡无奇”这四字设计出来,倘若犯了事,照着画像去抓可能会抓错十个。不过谢真眉角的红印未曾被幻术消掉,突兀地往两边一戳,让这张普通的脸也变得好像不太普通起来。 谢真把蜃珠里留下的脸挨个试了个遍。大概是蜃珠原本的主人知道这东西被人拿去肯定不会干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于是便留下了许多张平凡的脸。 然而谢真估计他们会扮作妖族,妖族幻变人形,通常只有固定的一个人身,多半会变得美一些。那些有过人形的妖族再生下后代,后代也会继承一部分父母的特征,因而妖族大部分都相貌不俗。 所以他们需要的,应该是较常人更出色,并且不会过于引人注目的脸。 不过要想凭空造出一张这样的脸,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谢真东调调西弄弄,一会把鼻子压扁,一会把眼睛变小,怎么都不大顺利,总觉得变出来的脸看起来就很不对劲,见之令人生疑。 试了半天不得其法,他只好停下来思索。 如果要用记忆里的某张脸,就要冒着被认识的人发现的风险……他在脑海中搜寻时,一个念头不期然地跳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他按着蜃珠,发动了幻形。 身周的雾气微微飘荡,接着倏忽一收。镜中人眉目宛然,无声地望着他。 曾与剑仙谢玄华相识过的那些人,看到大抵的就是他这副玉冠束发,白衣佩剑的模样。如今已是再世之身,谢真再看到镜中的自己,颇有一些难言的感触。 不过大概是已经逐渐习惯现在的相貌,他略一定神,便不去多想,只是对着这张许久不见的脸观察起来。 从前那些不熟悉的人常常在他面前有所畏怯,但除了刻意想把人吓跑的情况外,他并不会总是板着脸。只是他原本的那张面孔,即使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出神,都会显得颇为冰冷,叫人没法放松下来。 反观他现在的花妖模样,不知道比原本看起来温和可亲了多少倍。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毕竟原来的脸伴他更久,说不怀念也是假话。 兴致上来,谢真取来上次施夕未留下的药膏,将眉角的红痕逐次遮去。完成之后,这张面孔已经和从前毫无差别。 他在镜中看了看,心想多看无益,差不多到此为止就行了,于是一手按着蜃珠,准备变回去。就在这时,门上敲了敲,长明道:“是我。” “进来。”谢真下意识道。 说完他就觉得不对,但长明已经推门进来,正把转过身的他看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刹那,长明结结实实地怔在了原地。 谢真忽然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这份不自在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长明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震动,即使他沉默无言,目光中却仿佛含有千言万语。 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打趣几句,又或者面带怀念,可如今他的神色中不仅是怀念,还有更为沉重的,让他一时间看不懂的某种东西。 他以自己都还没明白的紧张,想要赶紧解除幻形。结果蜃珠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用,难免手忙脚乱,越着急越错,不知道是调到了什么地方,他感到幻雾在融化变形,却好像没有消除。 面前的长明,也从百感交集逐渐变得面无表情,谢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硬着头皮回头一看,发现镜子里他变回了花妖的模样,眉目轮廓却柔和很多,怎么看都是一个姑娘。 长明:“噗。” 谢真:“……………………”《 》 61、白沙汀(三) -白沙汀3- 长明进门来,将手中提着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桌上。他解下的披风上带着霜露寒气,兼有一阵宛如雪后松林的冰冷清香。 谢真总算把幻形解除,照了照镜子,看到脸还是现在的模样,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窗户,是关着的,便问:“外面下雪了?” “没有。” 长明道,语调略带笑意,似乎确信他在没话找话,缓解这份尴尬。 谢真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他拿起另一枚蜃珠:“总而言之,我现在知道它怎么用了。” 长明对着他端详片刻:“不需要两个一起?” “可以分开两人用。”谢真想起蜃珠上还附有自己的幻术,于是稍作调整,使右耳上隐藏的蜃珠现出形态,“这另外一个给你。……对了,之前戴的方法也不对。” “那你来给我戴。” 长明说,走到他面前,微微躬身,侧过头去。 谢真本想站起,没想到对方这么贴心地把耳朵递了过来。他捏起蜃珠,另一手把长明垂下的发梢向耳后挽了挽,仔细给他夹上,说:“好了。” 长明抬起手,谢真才发现他手上戴了一双薄薄的手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颜色漆黑,也没有类似丝或缎的光泽。 他以右手握着左手指尖轻轻一扯,将手套整个脱下,再去触碰耳上的蜃珠,片刻后道:“有趣。” 谢真眨了眨眼,视线仍然停留在他的手套上。长明以为他在疑惑这个,便随手把左边的手套也摘下。之前缠绕在手臂向上的三条锁链,已经改为聚集在手掌上,正好可以被遮盖住。 “虽有幻术,这三道封印毕竟难缠。”他说,“难保不会有敏锐的人察觉,如此这样,稳妥一些。” 谢真刚才只是在想手套是否也会隔绝蜃珠的幻术,闻言便点了点头。此时两只手套都被长明随手抓着,却令他想起刚才摘下的一瞬间,它们衬得那副手背当真如玉石般苍白。 长明倒没注意他的神色,饶有兴趣地拨弄着蜃珠,似乎在探索其中的术法。谢真拣起盒中作了详细注解的丝绢给他,他只是略一看过,就放了回去。 谢真:“怎样?”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面前的长明身形陡然变小,接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阿花”便立在他面前,朝他露出长明从前惯有的,准备捉弄他的笑容。 “阿花”脸色一板,严肃道:“幸会,我叫阿花。” 谢真:“……” 他简直说不出话,一手掩面,大感羞耻:“快变回去!” 长明从善如流,伸手一挥衣袖,转眼间已经变成一名头戴斗笠的樵夫。樵夫身穿短衣,粗糙的五指搭在斗笠边缘,往上抬起,现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来。 这张面孔平凡无奇,眉毛有些许杂乱,脸颊一侧带着两道快要愈合的抓伤。谢真觉得这多半不是他仔细记住了某位樵夫的模样,而是凭空变幻出来的相貌。 若是这样,那长明的幻形水平可比他高出不知道多少。这张脸天衣无缝,看不出任何怪异之处,即使仔细看,也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印象。 非要说的话,就是他那一双眼睛沉着而明亮,昭示着此人或许并非凡俗。谢真仔细端详,越看越能从这平淡的相貌里看出些超然的气质来。 过了一会,长明问:“看够了没?” 谢真才发现他盯着这脸看了太久,轻咳一声:“好了。” 长明却没有立刻变成其他,而是过去照了一下镜子,又道:“这张脸有什么特别的,能让你看上那么久?” “……” 谢真不得不为自己辩驳:“我看的是你的幻形,着实很不错了。” “只是随手一变,这有什么稀奇的?”长明不解。 谢真:“对我来说却有些难。” 说着,他给长明看他之前尝试着变出,却觉得哪里不对的脸。长明评论道:“鼻子歪了。” 谢真难以置信:“是歪的吗?!”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实看出了此前没发觉的毛病,不禁叹气。长明在旁边看着,又说:“初次习练,这样不错了。” 在他的出言指点下,谢真改来改去,终于改出一张差不多的脸。 虽未特别想过要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最后的相貌他觉得挺不错的,看起来不太起眼,朴实而温和。他转向长明:“如何?” “十分和善。”长明中肯道。 谢真感叹:“不错,感觉可以省不少麻烦,叫人都不想换下来了。” 长明:“你原本就挺和善的。” 谢真:“你说这辈子吗,那确实好了些。” 长明:“以前也一样。” 谢真:“……” 长明莫名其妙:“怎么了?” 谢真实在很怀疑自己曾经的长明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他无奈道:“这么觉得的人大概不多。” “那是他们的问题。”长明斩钉截铁道。 谢真:“行吧……” 他转念一想,觉得不太对:“这个样子是不是太像仙门修士了一些?” “我们本来就是要伪装成仙门中人,这样正好。”长明道。 谢真:“咦?不是妖族吗?” “第一处秘境在中原地界,这样方便些。”长明解释道,“我扮作擅长阵法的修士,你照常用剑即可,不过剑可能要换一把。海山见过的不多,但,以防万一。” 谢真想了想:“若与仙门中人打交道,用剑有些危险,还是换一种。” 长明:“也可以。你要用什么,去王庭收藏中取。” 谢真:“你也不想想我们拿着好东西会不会被人劫道……” 长明一时无言,他见惯了天下奇珍,倒是没想到这么多,思忖片刻道:“总有看起来不那么惹眼的,实在不行路上再买。” 谢真心道也只能这样了。他好奇道:“那长明你要变成什么模样?” 长明:“这要看扮作什么身份。要编出一套能糊弄人的来历,这个得你来。” 谢真便琢磨起来。长明又道:“还须得是出双入对,不显得奇怪的。” 谢真:“哦!这个容易,那肯定就是师门兄弟啊。” 长明:“……是这个道理。” 他端详谢真的幻形,不像之前那么利索,而是稍微思索了片刻后,一转身。 谢真只觉得他忽然低下去了几寸,眼前站着的,是个身着与他相似衣袍的一名少年。 他自己的幻形岁数往上加了些,长明这个则是稍微变小了一点,正是与谢真熟悉的那个长明年纪相仿。 这陌生少年相貌虽不如长明原本那样令人见之难忘,但也颇具风采,眉宇间带着年轻人的一丝张扬,薄唇微抿,显出几分傲慢。谢真一看就明白,如此设计正与他那个老实人模样的幻形相辅相成,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出去惹是生非。 “很好。”他笑道,“那我就暂且当一下你的师兄。” 长明一扬眉,稍稍抬头看着他,唤了声:“师兄。” “……”谢真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揉一把他脑袋的冲动。 长明状似乖巧地问:“师兄,我们的门派叫什么?” “想什么呢,当然没有门派。”谢真道,“我们只是两个无根无基,漂泊四海,相依为命的散修师兄弟而已。” 长明:“……” 如此计划得宜,他们又再商量过几件细处,便准备当夜出发。谢真道:“走前,我再去一趟禁地。” 长明自无不可,取了朝羲送他过去。想着他或许对裴心挂念不下,于是先离开去作其他准备,留给他们些独处时间。 谢真在池边看了看,裴心的魂体仍然沉睡着,只是比刚来时稍稍凝实了一些。他稍稍掬起些池水,手指间水珠滑落,带着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再看了一会,起身回头。那曾与他交谈过的黑石碑,早在许久之前就再也没有现出过字迹,他只是出于习惯,对着它一揖道:“石碑前辈,此去不知何日再见,请你保重。” 说完他也觉得叫一块石碑保重有点奇怪,不禁失笑。 谁料,就仿佛应和他的话一样,石碑正面忽然浮现出几个大字,还是那无拘无束的飘逸字迹:“你要走了?” 谢真一怔,随即欣喜道:“前辈,你醒了?” 石碑:=_= 石碑:“动静闹这么大,我怎么能不醒。死人都要给你们吵醒了!” 字写得十分用力,倘若真是谁握笔写出来,那他一定是相当暴躁,甩得墨点乱飞的那种。 “莫非前辈察觉到了慧泉解封?” 最近王庭闹出的动静,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谢真没想到石碑身处禁地,竟也有所感知。 石碑写道:“你一定在想,我在禁地里,怎么会知道慧泉的事情?” “……”谢真老实承认:“是的。” 石碑:“看来你还需要补习王庭历史。” 谢真心想我补习这个干什么啊!石碑已经继续道:“慧泉就在王庭地下,与大地灵脉相连,我站在地上,能感觉到不是很正常吗?” 谢真:“可是你现在是块石碑……” “石碑怎么了?石碑就不行吗?”石碑一顿泼墨,写的横七竖八,“别的石碑有我这么会写字吗?能画的比我好吗?” 谢真:“这个……前辈诚然是一块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石碑。” 石碑:“真是敷衍,罢了,先不说这个。我来问你。” 谢真:“请讲。” 石碑:“慧泉封印虽解,对于陵空设下的禁制,你们准备怎么应付?” “……”谢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石碑的来历固然神秘,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能说出这个按理说只在历代王族之间传承的秘密。他震惊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道?” 石碑的字迹又从刚才的潦草回复了平常,轻描淡写道:“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活着的年代比你们早许多。关于这禁制,我略知一二。” 谢真勉强按下心中惊异,道:“前辈与先王陵空结识?” “不要提他。”石碑一笔一划地写道,“他已经死了。” 谢真:“话是没错,他当然已经死了……” 石碑:“我只是强调一下。” 谢真:“……行。” 他立在石碑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石碑写道:“那时王庭能人辈出,无论铸剑,或者编纂阵法,都称不上什么稀奇。” 谢真:“前辈的意思是,你也了解先王陵空设下禁制中的阵法?” “是。” 随即,石碑画出一个狡猾笑脸,写道:“倒是你,你知道了这个王庭的秘密,看来你与长明那小子的关系不简单啊?” 谢真坦然道:“是啊。” 在与长明的交情上,他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石碑划出一根长长的线,然后写:“所以,你们是要去解除那三道禁制?” 谢真:“正是。” 石碑:“既然这样,把我带去。”《 》 62、白沙汀(四) 谢真多少也有所预感了,石碑在他面前说这个,又特意讲自己对禁制有了解,肯定有其用意。 他问:“前辈为何要这么做?” “瞧你这话。”石碑道,“王庭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当然不帮不行。” 话中意思如此义不容辞,谢真礼节性点头:“原来如此。” 石碑:“……你听着不怎么信我啊。” 谢真:“只是有些疑惑,我至今还不知道前辈是谁呢。” “名字就不必说了。”石碑道,“我曾是王庭的一名文书。” 谢真奇道:“文书需要既会铸剑,又通晓阵法吗?” 石碑:“这是身为一名文书的基本素养。” 谢真回想了一下日常挂着黑眼圈的西琼,以及在图书馆里窜上窜下的行舟,肃然起敬:“原来王庭当年的文书是这样。” 石碑:“……就是这样。” 谢真:“那么,要如何带你走?” 石碑:“这个容易,我可以附在剑上。朝羲就不错。” 谢真想也不想道:“不行。” 石碑:“还是不放心我的来历,怕我对他不利?” 谢真:“失礼了,我想转弯抹角的话,前辈也不爱听。” 听了这话,石碑上划出了许多抖动的线,谢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可能这是石碑在笑。 石碑:“你挺有意思。退而求其次,你那把剑也可以。” 谢真缓缓抽出海山,问道:“这个?” 石碑:“是。你敢让我寄身剑上吗?” 谢真:“可以。” 石碑:“这回你却不怕我害你了?” 谢真摇头,在这短短片刻间,他已经想了许多。朝羲毕竟是王剑,恐怕历代先王也没有几个真把它当剑用的,更多是象征着深泉林庭的权柄。这样的东西,拿来给这石碑里的无名前辈用,还是太过冒险。 海山则不同,谢真能感觉到,从铸造出来后就再没有别人用过它,他是这把剑的第一个主人。这是一柄纯粹的剑,只为纯粹的目的而生。 和海山相伴的几个月间,谢真未曾感到运剑间有半点滞涩,早已与其灵境相融。身为剑修,他自信有着对这把剑的绝对掌控。 石碑:“很好。那么听我说。” 依照指点,谢真将剑刃抵在石碑侧面。须臾,他感到有一缕极其细微的灵气缠绕在剑上,倘若这就是石碑的正体,那它简直就如风中残烛,仿佛稍一用力就要散了。 谢真握着剑柄,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心中道:“终于……” 此前他都是看着石碑的字迹,还是初次听到这个“石碑前辈”说话。若是非要形容的话,他的声音让人听在耳中,就想要立刻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符合那些凭空而来的华美想象。 只听那悦耳的声音继续道:“……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既归来,便让我掀起这席卷世间的血海吧!哈哈哈哈!” 谢真:“……” 说完这话本故事里标准的恶人台词,过了一会,石碑无趣道:“你怎么都不笑的?不好笑吗?” 谢真沉默半晌,礼貌地笑道:“呵呵。” “对了,”石碑道,“你可以对长明提起我,但是我不会和他讲话。” 谢真此刻走在回持静院的路上,一手压着剑柄,以便听附在剑上的石碑说话。秋日将尽,四下里落叶萧萧,因为枝叶皆是雪白的缘故,就像一场时断时续,提早降临的细雪。 他闻言顿了一下,问道:“前辈不想与长明讲话?” 石碑:“不想。别问为什么。” 谢真:“我不是要问。但是既然这样,你一开始说想选朝羲,难道是逗我的吗?”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石碑呃了一声,道:“这个嘛……倘若没有海山,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拿朝羲一用了。” 谢真:“那样的话,总可以找来别的剑。” “平常的剑不可以。”石碑傲然道,“你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让我寄身吗?” “海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谢真奇道。 海山固然不错,但毕竟才打造出来不久,灵性不比那些世代传承的名剑。石碑道:“啧,小蝉花,你到底懂不懂剑啊?” 谢真恐怕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说“你懂不懂剑”,倒也没生气,虚心求教:“略懂而已,请前辈解惑。” 石碑:“就说孤光吧,你也曾用过孤光,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自然是瑶山镇山之剑。”谢真答道,“现在也知道,是前辈铸造。” “不是说这个。”石碑说,“这剑最初为何而铸,是谁做过它第一任主人,这些你都知道吗?” 谢真:“如果前辈愿意告知,那么便能知道了。” “这不重要,以后再说。”石碑道,“就是说,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即使用着孤光,也并不了解那把剑,还不如找人给你打一把新的呢。” 这话尽管不能让谢真全数认同,却使他不由得思索起来。 石碑又说:“世人以为寻那些天材地宝打出来的就是好剑,殊不知名剑之所以为名剑,还有不可或缺的另一样东西在其中。” 谢真问:“是什么?” 石碑:“铸剑师的意志。打出来准备摆在店里卖的,和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为了谁而打造的当然不同。这其间,又有那些本就以血与泪铸成的名作。你听说过‘琉璃’么?” 谢真确实听过,关于这件兵器的故事也算流传甚广。“琉璃”乃是古时一把名刀,出身邪异,相传当时铸剑师所在门派突遭大难,满门被屠戮殆尽,只剩下铸剑师自己与她的同门师妹两人。 这把只差一点就铸造完成的刀,被投入烈火焚烧三日,烧得刀刃色作血红,晶莹剔透。铸剑师抱剑而死,师妹则手持这把遗作孤身复仇,直到杀尽最后一名仇人后,也横刀自刎。 之后又有些这把刀落到他人手中,引起血雨腥风的不祥故事,距今年代太过久远,许多事迹都是后人附会,其中颇多夸张与自相矛盾,妖刀本身也早就遗失了。 “这当然不只是故事而已。”石碑冷笑,“那些光想着抢夺名刀,不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驾驭的家伙,才是蠢不可及。” 易地而处,谢真觉得哪怕这把妖刀放在面前,自己也多半不会上手去取的。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这传说中出鞘时赤虹冲天的邪刀太过嚣张,与他的习惯相去甚远。 相比之下孤光只是剑气如月辉,还稍微低调一些。只要你出剑足够快,就没有人会被闪瞎。 “剑器,寻常又不寻常。”石碑淡淡地说,“虽无其他法器那般的千变万化,但它的奥妙在于内,而非形之于外。” 谢真:“正是如此,不惹眼的剑就是最好的剑了。” 石碑:“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华丽些就不好吗?闪起来多好看!” “……”谢真忽然意识到,孤光与朝羲这两把相当招摇的剑,全都是此人一手打造,不禁沉默了。 他想了想,发现扯得有点远:“所以前辈的意思是,海山的来历也不同寻常?” “这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自己去弄清楚。” 石碑没好气地说:“你既用过孤光,想必剑法也不会差。但是,光会用剑,不懂人心也不行啊。” 懂人心吗? 再世为人,面对这句话,谢真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回到持静院中,长明从屋里出来,见他面色有些沉重,问道:“怎么了?” 谢真遂暂且抛下这些思绪,与他说了石碑一事。长明听完,盯着海山,皱眉道:“什么叫只和你说话,几个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石碑震声道。 长明听不到,谢真却不得不听着他在那怒气冲冲。他无奈道:“这位前辈曾经编纂秘境中的阵法,此去也许能帮上些忙。” 他平举海山,长明以怀疑的目光看了它片刻,道:“听着不太可靠。作个参考可以,你不要全信就行。” 石碑:“你懂个球。” 谢真:“唉……” 他忽然想起一事,道:“说起来,我听到了石碑前辈的声音,并不像你之前猜测那样是女子来着。” 长明冷漠道:“哦。” 石碑:“……” 谢真隐约感觉到石碑好像深吸了一口气,他及时松手把剑放下,若无其事道:“那么,我们可以启程了吧?” * 自越地向北,往东走是绵延苍山,往西则是一片深不见尽处的沼地。大沼旁的地界,民间多称之为白沙汀,此处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奇遇故事,无论何时,各地传唱的歌谣里总能听到这个名字。 凡尘中人觉得此地神秘,其实是因为苍山左近没有什么名门大派,不少散修便隐居其中,平日里来到白沙汀,难免留下诸般事迹。此地鱼龙混杂,不失为一个探听消息、买卖奇珍异宝的好去处。 靠近大沼边,有一小城名叫绿杨镇。这日午后,有两名女子跟随往来商队进到镇里,从市集中穿行而过。 若说她们是行走江湖的武人,无论衣着打扮还是相貌,似乎都并无风霜痕迹。可要说是娇养家中的闺秀,她们腰悬的长剑也不像摆设。虽然她们已经有意往寻常方式打扮,不过懂行的人一望即知,这多半是两个涉世未深的仙门女修。 白沙汀中,往来仙门中人不在少数,因而她们这副样子也没引起太多注意。年轻些的方及笄,左顾右盼,一脸看什么都稀罕的神色。另一人则年长几岁,行事稳重些,只是目光中也难掩好奇。 “师姐。”那少女小小地叫了同伴一声,“那边的书……” 师姐抓住她手臂,不让她乱跑:“忘了出门前怎么跟你讲的吗?” “我知道。”少女扁着嘴道,“但是你看啊!” 她一指斜对面的书摊,师姐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见到上面挂了几条字幅,写了些什么《正清秘史》《与花妖比邻而居》之类一看就不正经的书名。 而就在那些中间,有一条字幅写的是:《六派溯源》。 师妹还在说:“师姐,你看那个是不是……” “我看到了。”师姐低声道。 她咬了咬嘴唇,在原地犹豫片刻,说:“过去看看。记住,你不要乱问。” 少女立刻道:“我又不傻!” 师姐很想叹气,不过忍住了。她和师妹一道过去,到了书摊前,正看见中间摆着一叠很显眼的《玄华箴言》。 她的目光也难免在那上面停留了片刻,随即才去寻找她看到的《六派溯源》。书摊主人笑吟吟道:“两位姑娘,可有什么要找的书?” 师姐应付了一句,马上就在旁边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此时,旁边却有人先她一步,把那本《六派溯源》拿了起来。 那只手五指修长,线条犹如精雕细刻,师姐愣了一下,回头看去。 拿书的人是个眉目冷淡的俊秀少年,他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的另一人道:“是这个吗,……师兄?” 那人道:“是。” 摊主一看,来了精神:“公子真有眼光,这书我们就剩最后一本,镇里你再找不到别家卖这个的,是从越地千里迢迢运……” “买。”那少年已经面无表情地掏钱付账了。 师姐:“……”《 》 63、白沙汀(五) 眼看那少年转身要走,师姐脱口而出:“等等……” 话音出口,她又不知道怎么往下讲了。 别人先她到来,拿书付账一气呵成,完全没给她插话的余地。更何况,她也丝毫没有在街边摊位上与人争东西的经历,不禁有些尴尬地立在了那里。 没想到,少年旁边那个被他叫“师兄”的人倒是停了下来,略带疑问地看着她。 他神态温和,看起来明显比那少年好说话一些。师姐松了口气,犹豫片刻才道:“那一册书,不知可否割爱?价钱好说。” 对方尚未回答,同行的少年便冷漠道:“不行。” 他不由分说地把书往袖中一收,冲着书摊的方向扬了扬头,道:“想要就再去问。”说完,就与旁边的人一同转身离开。 “哎你……”师妹还想说话,被师姐拽了回来:“算了。” 师妹皱眉道:“不卖就不卖,什么叫再去问啊?不是已经卖完了吗?” 师姐想了想,转身回到书摊前,正看到摊主将另一本《六道溯源》从箱中取出,摆在缺了的空位上。 “……”师姐看了看摊主,又看了看那本书,“这不是最后一本吗?” 摊主笑容可掬:“这次真是最后一本了!” 师妹:“如果我要买两本呢?” 摊主:“这位姑娘莫开玩笑了,当真只剩下一本。” 师妹取出银两,道:“给我两本,没有就算了。” 摊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啪地一下和那本叠在一起,双手奉上:“多谢惠顾!” 师姐:“……” 另一边,那对师兄弟已重新走入了市集的人群中。 这两人自然就是谢真与长明,他们取道越地,一路隐匿行踪,抵达白沙汀后,发现此处比平常还要热闹几分。 谢真曾来过白沙汀,不过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他们只是沿着市集走了半条路,往来就见到了好几个一望可知是仙门修士的行人。 “近些年,白沙汀里有过什么异常吗?”他低声问。 长明笃定地说:“没有。” 谢真知道他离开王庭前查阅过历年记载,因而这回答多半可靠。不过,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兴许这边确实有了什么变化也未可知。 他依照印象,在市集中的摊位前一家家看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幅绑在竹竿上的旗。 旗子显然用了多年,边角缝补了几块,破破烂烂,只有中间以银线绣着的怪鱼还算清晰。怪鱼大张着嘴,口中利齿分成多股,每一股上又再有分叉。 这图案画得夸张,叫人忍不住好奇,这鱼的嘴巴能不能关上?平时怎么吃饭?会不会把自己的下巴戳漏? 这里已经是市集的角落,不过这摊子也着实寒酸了些,只有一架空荡荡的推车,并一根挑着旗的竹竿。 谢真一拉长明的衣袖,示意他过去那边。等他们穿过人群,来到那挂着怪鱼旗的竹竿下,却发现摊上空无一人。 这怪鱼名叫“枫齿”,因其口中利齿形似枫叶,就得了这么一个过分直白的名字。它并非妖兽,只是寻常野兽,别处难得一见,只生活在白沙汀边的沼泽中。 白沙沼上终年弥漫着浓雾,在日光下呈现出似有若无的淡紫,初来乍到者难免会被吓一跳,觉得这雾气好像有毒,其实不然。 人在雾中起坐呼吸,均可一如平常,但倘若要御空前去,在沼泽上空飞行,就极易迷失方向,最后不得不降落在沼地当中。 关于白沙沼上迷雾的由来,有人相信是古时某个大能设下的阵法,有人则觉得只是这片怪异地域上的天然奇观。哪怕有前车之鉴,也每每有不信邪的修士非要御空进去,最后运气好的爬着出来,运气不好的就出不来了。 不过,非要进去沼泽中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白沙汀上有一种采药人,用枫齿鱼来拉特制的鱼船,进出无碍。那些要进沼泽的外来者,无论是为了采药,救援失落在其中的亲友,又或是只受好奇驱使想去看看,多半都会雇一艘鱼船代步。 谢真坐过这船,那滋味让他非常不想回忆。 只是找到了鱼船的旗子,却没看到人。长明望着旗上的鱼,半晌忽道:“这鱼有些奇怪。” 谢真:“哪方面的奇怪?” 这时旁边推过一辆装满货物的车,他抬手把长明往里面拉了一下,免得他被行人蹭到。长明此时的幻形比他身量略低上一些,闻言稍稍抬眼看他。 全然陌生的面孔上,却有着令他十分熟悉的神态。谢真思绪飘开了一瞬间,耳边听到长明道:“活在沼地中的鱼,长成这个模样,有些不寻常。” 谢真心道这鱼是够奇形怪状的,但长明特意指出这点,必定是想到了一些别的。 长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若有所思。这时,一人急急忙忙地从旁边跑了回来,挤回推车后面,喘了两口气,道:“两位!抱歉,今日不开张了!” 谢真与长明一齐转头看他,那人本来已经在收旗子了,被这四道视线一看,讪讪地停下动作,重复道:“不开张了,不好意思。” “为何?”谢真问道。 摊主把竹竿收到推车上,道:“没有多余的船了。请回吧!” 说完他就推着车走了。谢真没有为难,他离去后,看着他背影道:“大约不全是实话。” 长明:“跟上去看看。” 他没细说,谢真知道他必定是使了个小术法,来追踪那人的行迹。两人没跟太紧,一路在不远处坠着,见到那人出了市集,走上大街,进了一家客栈。 谢真抬头一看,客栈上头挂了“绿杨”两字,与镇子同名。他从前来白沙汀时,到的是另外的镇子,因而并不清楚绿杨镇上是否还有别的客栈。 而出身本地的采药人来到客栈,多半是去见某个雇主了。 他招呼长明,两人进门。这家客栈不大,堂中大半的桌边都坐满了,人声喧杂。见到长明与他进来,颇有几道打量的目光投向这边,长明脚步一顿,冷冷地回视过去。 谢真伸出手,半真半假地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长明遂不再理会他们,转过头去。谢真这边,倒是发现不远处的柜台前有两个刚才见过的背影。 那两个师姐妹轻声细语,他仍然听得很清楚。那师妹小声道:“这种时候,话本里是不是一般都会说‘客官,只剩下一间房了’?” 掌柜当做没听到,依旧笑容满面道:“两位姑娘,要两间房么?” 师姐道:“一间就好。” 师妹:“……唉。” 师姐取了钥匙,一边道:“你叹什么气,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住一间啊。” 师妹:“只是有点想听这句话嘛!” 师姐敲了她一下,两人便上楼去了,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后面的谢真他们。 谢真于是走上前去,还没等说话,掌柜就抱歉道:“客官,只剩下一间房了。” 谢真:“……” 一间就一间吧,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两人上楼进屋,里面收拾得尚算干净,长明看着那只挂了薄薄一层帐子的木架床,皱眉道:“不如换一处客宿。” “凑合一下吧,看着也不算挤。” 谢真倒不是很在意,把负着的包裹解下来放在桌上,“那租鱼船的人还在客栈里么?” 长明:“就在这层楼。南边第二间房。” 既然知道这人在哪,就不着急了。时值正午,他们于是先下楼到前堂,叫了些茶点,坐在角落。 一眼看去,堂中坐的几乎都是修士。有些举止斯文,用了两筷就不动了,也有毫不在意餐食简陋,把一桌饭一扫而空的。店小二穿梭在这群人中间,即使绿杨镇上修士并不少见,也难免加倍地小心翼翼。 谢真将仍在包裹中的海山放在膝上,手一搭上去,听到石碑问:“如何?到白沙汀了吗?” 他在心中把绿杨镇的情形大略讲过,石碑关注的事情却很奇怪:“枫齿鱼?那是什么东西?” 谢真:“是一种尖齿形似枫瓣的鱼,只在白沙沼中有。” 他渐渐也学会了一些与石碑在心神中交流的技巧,尝试着在脑中画出一个枫齿鱼来。才画了一小半,石碑就叫道:“别画了,这什么东西啊,我看不下去了!你是真的不会画画吧!” 谢真:“……我是真的不会。” “算了,我大概知道了。”石碑放过了他,“奇怪,这不像是沼地里的鱼啊。” 他说的话竟然和长明几乎一模一样。谢真一不留神就这么说了,石碑登时不满道:“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秘境建成时,根本没有这种鱼,肯定是后来出现的。” 谢真忍不住道:“史书中没有记载,他也没法知道。” 石碑:“你非得处处都替他讲话吗?” 谢真心想明明是前辈你处处针对长明……我只是实事求是嘛。 石碑冷冷地说:“我听到你这么想了。” 谢真:“唉……” 他心里直叹气,面上不免也带出了一丝无奈。长明注意到他面色,再看看他放在剑上的手,立刻懂了。 他一伸手,捉住谢真的手腕,提起来放在桌面上。 谢真:“……” 长明又给他面前的碟子里放了块做成鱼形的小点心。馅料是绿豆沙,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颜色十分鲜亮。谢真把小鱼吃掉,重新放下手,就听石碑怒道:“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谢真诚恳道:“前辈请讲。” 石碑:“哼……当初秘境外的水域,并非是如今这样险恶的沼泽。要找入口,我也帮不上什么,等你们进去再找我吧。” 说完他在谢真脑海中模拟了一个砰地关上门的响声,不说话了。 长明见他把包裹重又收起,问:“怎样?” 附近人多耳杂,谢真只含蓄道:“还须得我们自己来找地方。” “意料之中。”长明略带嘲讽地说。 谢真心道还好石碑听不见你说这话,并决定以后还是别给石碑原话转播长明的发言了。这除了让他们两个隔着自己互相针对之外,简直不会有别的结果。 这时,长明神色微动,转头向楼梯看去。 谢真也将视线投向那边,正看到方才集市上租鱼船的男人从楼上下来。他虽尽力镇定,仍能看出有几分胆怯,努力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这里溜走。 前堂中众人来往走动,似乎也没人留意到他。可就在他快要迈出门口时,后领忽然好像被谁猛地一拽,狼狈地滚倒在地。 周围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只见他脸憋得通红,双脚蹬动,可还是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在腰间,就保持着栽倒在地的姿势,缓缓地被向后拖过去。 谢真看得分明,就在他们不远处那桌,一个修士正做出五指扣拢,凭空向后拖拽的手势。 他很看不惯这种做派,顺手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杯中残茶化为一道极细的水线,凌空飞出,瞬息之间绞断了那条气绳。 鱼船船主身后压力骤消,躬身不住喘息,只是一时间还站不起来。动手那修士面色一变,不善地朝他们这边看。 他打量谢真片刻,似乎觉得他不像什么硬茬,语气就很不客气:“多管闲事。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谢真鲜少有被人这样当面叫板的经历,他以平和语气说:“不知道。只是,也不必那样戏弄人。” “你算什……” 那修士刚说了几个字,就被旁边的同伴一把拉住了。与他同坐的人作武人打扮,身后负刀,显得沉稳许多。 这带刀修士对谢真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带着息事宁人之意,接着起身把鱼船船主扶起,半拖半挟地把他按在旁边的座椅上。 他一手搭在对方肩膀,道:“船家不须惊慌,只是有个疑惑,望你解答。” 船主浑身发抖,看起来比刚才还怕了:“我,我不知道……” “你想必知道的。”带刀修士道,“绿杨镇上的枫齿鱼船都在你家,早上还在开摊,方才突然就说没有船了。敢问,是哪位大主顾,把船都一口气包了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堂中大多不是凡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即就有人道:“我说怎么找不见那租船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余人也纷纷议论,谢真皱眉,与长明对视一眼。看这些修士的架势,竟似不约而同都急着乘船进去白沙沼中一样。 船主磕磕巴巴道:“那位仙长已经付过钱了……” “原来如此。”带刀修士仍然不紧不慢道,“听的意思,就是只有一个人了?” 船主发觉说错了话,一脸惶恐。刚才那个用气绳拽人的修士拍桌道:“岂有此理!难道松花忽律就是他一个人圈定了的不成?” 松花忽律。一听这个名字,谢真恍然大悟。 这种稀罕的异兽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它全身带毒,眼珠却是极其名贵的解毒灵药,堪称万金难求。这些聚集到白沙汀的修士,一定是听说了大沼中有松花忽律现身的踪迹,才赶来想要碰碰运气。 现在再看带刀修士与他同行者的一番作态,用意不言自明。他们光明正大地在众人面前挑破有人想要独占所有鱼船的事情,意图引发众怒,把那人踢出局再说。 带刀修士道:“船家,我们也不是非要租船,只是让我们见见这位主顾,总是可以的吧?” 船主不停摇头,显得无比为难,正要开口讨饶时,动作忽然停住了。一个声音道:“想见我?” 前堂中忽然静了下来,众人全都回头望去。在这短暂的静寂中,客栈那上了年头的木楼梯吱嘎一响,一名云纹锦衣的年轻修士从楼上缓步而下。 面对十几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他冰冷道:“不劳费心。乔杭就在此处,有何指教?”《 》 64、白沙汀(六) 边上一桌有人低声问:“这谁啊?” “嘘,”他的同伴立刻道,“他是毓秀的人!” 乔杭面不改色,就像没听到窃窃私语一样。船主见状马上一骨碌爬起,躲去他身边,唯恐再被这群不太讲理的散修波及。 堂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乔杭本人不算多么声名卓著,但走南闯北的散修大多识货,认得出那一身毓秀弟子的打扮,与他的名号也对得上。 虽不曾自报师承,大家彼此却心知肚明,此前议论纷纷的在场众人,竟然没有一个率先站出来与他理论的。 名门大派的威风,可见一斑。 谢真冷眼旁观,此情此景,让他感觉相当没意思。他略施巧劲,用筷子把碗里的鱼形点心夹成整齐的两半,拈走一半吃了。 那带刀修士原本意在挑起事端,如今乔杭一出现,他倒是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了。他不管旁边同伴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拱手说了两句场面话,饭也没吃完,便离开了前堂。 其他散修见此,上楼的上楼,出门的出门,陆陆续续也都撤了。方才热闹的堂中很快就静了下来,只剩下寥寥几桌还没挪动。 乔杭独自坐下,点了酒,自斟自饮起来。那船主左右看看,悄悄过来,有些尴尬地对谢真道谢。 “不用。”谢真瞥了乔杭一眼,“即使没有我,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船主丝毫不想卷入这群修士的矛盾里,擦了把冷汗,岔开话题再三谢过,方才心有余悸地走了。他出门后,乔杭道:“这位道友真是侠义心肠。” 谢真:“客气。” 乔杭一手转动着店里那灰不溜秋的陶杯,面上毫无醉意。他与谢真从前见到他时相比,年纪似乎长了一两岁,总体的形容倒是没变。大派弟子那份傲气,倒是怎么也掩饰不掉的。 “你与那些江湖散修却有些不同。”他道,“怎么称呼?” “萍水相逢而已,这就免了吧。” 谢真没打算与他多说,看长明早就放下了筷子,便招呼小二过来收拾。 乔杭往后靠在椅中,一挑眉毛:“可是对我有成见?莫非两位也是来抓松花忽律的?” 一直没说话的长明毫不客气地道:“与你何干。” 乔杭:“……” 谢真以指尖点了点长明的手背,长明于是不说话了。 谢真道:“想来你也不会让出一条鱼船来,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讲的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乔杭轻描淡写道,“受命而来,让是不能让的。抱歉,道友下次请早吧。” 谢真本来已经与长明往楼上走了,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以一敌众,断了所有人的路,我们一介散修,说是不敢多说的。” 他看着乔杭,淡淡道,“只不过,并非是我们晚了一步。诸位退让,是看你乔杭的面子,还是看毓秀的面子,想来道友心里自有分说吧。” 这一席话毫不留情,乔杭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长明半侧过身,双手笼在袖中,噙着微微的冷笑看着他。那眼神实在相当嘲讽,说时迟那时快,乔杭背后陡然升起一团冰雾,一只长着钩爪、通体晶莹透明的的小巧鹰隼瞬间从雾中成形,尖啸一声朝他们飞来。 见到这冰鹰,谢真暗道:花里胡哨。 这寒气四溢的灵光,一看就是与他家掌门的秘法一脉相承。谢真没见过郁掌门亲自动手,不过据说他当初讨伐山中妖魔,曾把高崖飞瀑从潭流一直冻到峰顶,方圆数里大雪纷飞,落地几日不化。 听到这个故事时,年轻的谢真怎么想都觉得他才比较像民间恐怖故事里的主角。 乔杭的冰鹰神态灵动,谢真能看出他花费了不少功夫在塑造它的表象中,照他说,把它的灵气内构好好巩固方是正理。 不过这也是内行人的看法,路过旁边的店小二反正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看起来也对修士在这里动手司空见惯,熟练地一个滑步,倒退着藏到了柜台底下。 长明并不说话,双手一分,一片薄薄的书页从他袖中飞出,悬空挡在那只冰鹰面前。 书页无甚特异,既不发光也没什么图案,就像是从随便哪本书上撕下来的一样。只有仔细看去,才能隐约在字迹中间看到略微泛出红色的纸纹。 冰鹰对着书页猛啄下去,书页毫发无损,但也被这股冲势推着向后退去,堪堪退到长明面前,与那只冰鹰一同消散。 乔杭一直端坐不动,直到这番斗法结束,才缓缓松开握住杯子的手。 “不错。”他沉声道,“敢问师承何派?如此手段,想来也非无名之辈。” 长明冷冰冰地说:“说了等你来找我们算账吗?告辞。” 乔杭:“……” 谢真朝他一拱手,两人登上楼梯,消失在门后。 廊下有人探头探脑,乔杭两指一捻,一道冰雕成的飞羽倏忽射出,那边传来啊呀一声惊叫,旋即是一片扑腾的响动,归于沉寂。 回了房间,谢真道:“毓秀怎么把他派来了。他们莫非察觉到了什么?” “我看不像。”长明嘲道,“真要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可能就派他一个来吧,顶什么用啊。” 谢真:“……也是。” 长明抽出他那副手套,不紧不慢地戴在手上,然后说:“你先在这等一下,我去探探情况。” 谢真奇道:“你要做什么?” “放心,看你面子,不会把他怎样的。”长明摆了摆手,“再说了,不是说好这次都听我的?” 他两指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页放在谢真手上,那页书上印着一只光华明亮的金色小鸟。 “要是乔杭离开这里,告诉我一声。”他说,“不过,我看他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走。” 不出长明所料,接下来不时有修士各怀鬼胎地下楼与乔杭接触,有讲价想看看他能不能让条船的,有看他和长明斗法,于是自己也想去试试深浅的。无一例外,都被乔杭软硬兼施地顶了回去。 谢真的话虽不客气,道理还是有的。倘若乔杭不是毓秀门下,他包下鱼船这种触发众怒的做法,多半会引来大家想办法一起把他先拿下,之后再谈分船的事情。 可如今没人愿意冒着被毓秀秋后算账的风险这么干,明面上单打独斗又压不住他,一时间便陷入僵局。 枫齿鱼船都是夜里出行,谢真估计乔杭今夜就会进白沙沼了。要是他没有把所有的船都带走,这些修士多半又会想方设法迫使船主把剩下的船交出来。 船主只是个凡人,没法和这些修士硬拗是一定的,就是不知道乔杭对此有没有什么应对。 谢真无聊地在屋里等着,拿了把小刀雕木头,雕到一半,长明回来了。 他们的窗户面朝庭院,长明也正如他所想,完全没走大门,谢真一抬头,就看到他坐在窗台上,手里拈着一张书页。 谢真:“这么喜欢爬高吗?快下来,我看这窗台修得不怎么结实。” 长明:“我又不重。” 谢真:“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把你扛下来?” 长明一耸肩,落到地上,才道:“船已经找好了。” 谢真:“这么快,你是抢了一条乔杭定好的鱼吗?” “那倒不是。” 长明晃了一下书页,说:“不过,事情有点意思。你要过去看看么?” 日近黄昏,街上行人渐少,天空满是灰沉沉的层云,仿佛要一直压低到屋檐上。谢真抬头看了看,道:“要下雪了么。” 长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两指虚捻了一下,断定道:“至少要到后半夜吧。” 谢真瞥他一眼,着实不知他是怎么判断出来。虽然长明根本不会冷,他还是入乡随俗,在外面加了一件披风,此时领子挡住了小半张脸,看着还怪可爱的。 “所以,”他好奇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船?” “采药人啊。”长明懒洋洋地说,“也是运气好,刚去就碰上了。” 白沙沼中的枫齿鱼船,平日里是采药人开着用来进去采药的。沼泽中虽与野地中不同,但霜降之后,药草同样渐渐衰枯,因而冬季里采药人们也只在家歇业。 那个租船给修士的船主已经早就不采药了,但绿杨镇上还是能找到一些零星的自己出船的采药人。他们的鱼都是自家养的,或许不那么驯顺,用总还是可以用。 谢真:“这倒是个办法。” 长明:“就是可能会格外晕一些。” 谢真:“……” 长明手指扣了个圈,道:“师兄吃酸梅么。” 谢真心说我又不是没坐过那鱼,喝酸醋估计也没用…… 他说:“到时候再说。话说,我们这是去看什么热闹?怎么看你走得一点也不着急。” “就到了。” 长明一扬脸:“那边。” 绿杨镇不大,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白沙沼边的小水湾。暮色之下,隐约能看到水边有不少船,岸上还站了好些人,正在议论纷纷。 “这是那个船主放鱼船的地方?” 谢真远远看那边气氛似乎不是很正常,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他走到水湾边,往下一看,登时惊了。 采药用的小船都系在岸边,另一侧有个挖进去的池塘,那些枫齿鱼就养在里面。 这用来拉船的鱼个头自然不小,拎出来恐怕得有马驹大,泡在水里的时候通常只能看到小半个鱼脑袋顶。不过这会,许多鱼都在池塘里痛苦翻滚,还有几条已经翻了肚子,眼看是不活了。 谢真还想凑近去观察,被长明拉住,轻声说:“别靠太近,是有人下毒。” “下毒?”谢真奇道。 白沙沼的水域中据说有一年四季随天候变化的毒流,生长的药草多数有解毒效用,正在于此。枫齿鱼本身虽无药性,在此环境中多少也是耐毒的。 能把这么一池子鱼都给毒倒,下毒的人可真是有两把刷子。 谢真觉得有什么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正在思索时,船主和乔杭到了。 船主也不嫌水冷,立刻下水去察看,把已经死去的鱼给拖上了船板。他拿了把尖刀,把鱼从侧腹处剖开,暗绿如同泥浆般黏稠的鱼血便洒了出来。 谢真想起之前在客栈里吃的绿豆沙鱼点心,表情顿时有点诡异。 船主仔细检查完,上了岸,哭丧着脸道:“仙长,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倒是还没有确定是下毒,只知道鱼的死状很不对劲。 乔杭脸色也非常难看,旁边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修士中,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乔道友,没必要做这么绝吧?” 乔杭怒道:“你什么意思?” “把船都包下就算了,这是想彻底断了我们进去的念头?” 这回谢真看清了,说话的就是之前在客栈里抓船主的那个修士。那个带刀的同伴不在身边,他仗着周围人多,阴阳怪气道:“只是,这叫人家还怎么做生意?” 船主看到是他,下意识地往乔杭这边躲了躲。他身上的鱼血让乔杭也眉头微皱,但没动地方,而是冷漠道:“一派胡言。我都已经包下所有船,干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现在你进去之后,我们不是也没法用船了?”那修士道。 乔杭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犯得上给我自己要用的鱼船下毒?” 那修士说:“这不是也有鱼没事吗?” 乔杭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得脸色发青,伸手在空中一抓,那只冰鹰瞬间在光芒闪耀中现身。见他要动手,那些散修没人想和他在这打架,立刻一哄而散。 谢真:“……” 他和长明早在乔杭来时就躲开了,这混乱的一幕叫他简直没眼看。 围观的人群散去,两人也悄悄溜了,留下乔杭自己对着一池子鱼焦头烂额。谢真道:“这事和乔杭应该没啥关系。” 长明:“看他那样也不像。” “绿杨镇上什么时候来了个擅长用毒的修士?”谢真已经想不起来刚才的灵光一闪是什么了,转而想到别的。 毒物一道,并非正途,散修中间用得可能更多些。因为修行有成后,能影响到修士的毒就变得较为稀少,反倒是妖族中有一些操纵猛毒的族类精于此道。 长明:“难说。不过,松花忽律的眼珠,对于研习毒道的修士更是至宝,有这样的人为此而来倒是不奇怪。” 谢真微微点头。两人沿着岸边前行,夕阳下的白沙沼如同一块遍布裂痕的镜面,浅水中起伏的蔓草曲曲折折地绵延,将风止波平的水面零落地分割开来。每一块水面都倒映着天空,然而色泽似乎又与晚霞有些相异,从岸上遥遥望去,那湿润的颜色仿佛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若是夜里落雪,也许会将那一切都遮盖住。谢真稍微想了一下雪落水上的景象,忽然觉得他以前好像不太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怎么了?”长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停顿。 谢真:“只是在想,如果下雪的话,白沙沼中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长明显然不太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这个,想了想道:“按理说,不会有吧。” 他们又走了片刻,才见到不远处岸边有一座破旧的船屋。谢真左右看看,没见到鱼,长明已经跳下堤岸,朝船屋走去。 谢真跟在他身后,还没走到面前,船屋后面的帐子向上一掀,一个女孩从里面钻了出来。 她看了看谢真,又看着长明,忽然啊了一声:“你不就是在书摊上那个……” 长明没说话,皱眉看着她。 谢真已经发现了长明现在的习惯,倘若他还是原来的模样,这个不声不响的表情还真的很有压迫感。可惜在如今的伪装下,这样估计没法把人吓住。 果然,那女孩立刻回头冲着船屋里喊道:“师姐!” 片刻后,她师姐也从船屋里出来了。这两个师姐妹就是之前在书摊上看《六派溯源》的人,师姐此前包着发髻,现在已经把头巾解了下来,谢真看到她的发髻中没有簪子,而是平平地插着一根细长如剑的草叶。 水边的微风里,她发髻两侧露出的草叶末端也随之微微颤动。 一道突如其来的灵光闪过,谢真脑中刹那间转过几个念头。在那师姐说话前,他先开口道:“两位,莫非是钟溪派的道友?”《 》 65、水上枫(一) 钟溪派这个名字,如今许多修士大概听都没听说过。但若是向上追及数百年,这个门派确实曾一度煊赫。 霜天之乱时,与深泉林庭订立盟约的六派,正有钟溪派在列。这次是书摊上那本《六派溯源》,让谢真一下想起了陈年旧事。 六派中,除了延续至今依然昌盛的正清、毓秀、瑶山,另有两家不复当年光景,最后那一家干脆就消失在了仙门的视野中,也就是这个钟溪派。钟溪派以炼药闻名,门中几经变乱,谢真在瑶山看过的古籍中提到,钟溪举派迁往苍山后,就再无音讯。 纵是传承千年的名门,世易时移下,由盛到衰也可能只是一两代之间的事。个中滋味,谢真倒是有所体会。当年瑶山也颇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日,归根结底,这种时候门中必须要有一个挑得起大梁的人。 都说妖族间弱肉强食,野性的本能令他们信奉强者为尊,仙门中又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若没有敢于向任何人拔剑的底气,要如何与世间那疾风骤雨抗衡? 那些未能捱过这一关的门派,或者韬光养晦,或者便如轻舟远逝,只留下典籍中寥寥数语的记载。钟溪派退居苍山后,以后偶有自称钟溪派的修士出世,也都昙花一现,不知是真是假。 钟溪派既有擅长灵药的名声在,散修冒充他们后人,便也可为自己背书。然而当钟溪派这名字本身也渐渐为人遗忘,连冒充他们的人也绝迹了。 瑶山的古籍中则记着些早已不为外人知的细节。相传钟溪祖师年轻时与妖蛇大战,身中剧毒命悬一线,刚好拔了路边的药草,才捡回一条命。那形似剑锋的细长药草名为白刃花,钟溪派弟子常常在发髻中横戴一支灵草,行走世间时再以头巾包裹,免得与凡世习俗混淆,叫人看了疑惑不解。 被这么一问,那姑娘立刻警觉地看着他,暂且没答话。 看她反应,谢真已经有了八分把握。年轻些的少女从船头轻盈地跳落下来,歪头看着他,怀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谢真难得一次被人用“你是不是坏人”的天真眼光打量,无奈道:“又在这里遇到,说来是有些巧。” 少女道:“真的是碰巧吗?你们该不会是跟踪我们过来的吧?” 长明在旁边冷漠道:“跟你们做什么?我们来找船主。” 话音刚落,船屋里又钻出第三个人来。那是个身量不高的蓑衣少年,脸孔瘦削阴郁,从蓑衣下露出的袖口看,他里面穿着的应当是件鱼皮水靠,一枚显眼的兽齿用红绳穿过,挂在他脖颈中间。 少年对长明说:“抱歉,今日我不出船了。” “哦,”长明扬眉道,“为何?” 少年看了站在他旁边的姑娘一眼,没说话,但意思昭然若揭。 长明倒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他道:“这种事情,不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少年一手握住挂在胸前的兽齿,沉声道:“她们的师父救过我爹娘,所以只能对不住了。你要是明晚再来,我不要钱带你走一趟。” 长明淡淡道:“要是我非得今晚用船呢?” 从船头跳下的少女叫道:“你什么意思啊?我可没有欺负你,你想要公平也行,咱俩比划比划!” 蓑衣少年跨前一步,挡在她前方,对长明道:“仙长,就算你在这里把她打败,我的船也不会给你用的。” “喂喂,你怎么就知道我打不过他?”少女不干了,“本姑娘可是……” 她师姐在船上喝道:“弥晓!” 少女一缩头,不敢吵了。她师姐从船屋中下来,到了谢真面前,谨慎地看了看他们两人:“道友见多识广,我们小门小派出来的,不想招惹什么是非。今晚我们必定要进沼,烦请两位去别处找船吧。那毓秀派的道友虽然把船都包下了,却也不一定立刻出发,不如再与他商量商量?” 谢真见她说得很认真,不禁猜测她大概确实很少出来与同道们打交道。照乔杭那副架势,哪里像是能商量的样子? 他说:“那个船主的鱼出了点问题,大概是遭人下毒,已经多半不能用了。” 师姐愕然道:“什么?” 她的惊讶不似伪装,谢真却敏锐地察觉到站在她斜后方的那个叫弥晓的姑娘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接着才想起也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 不会吧……他心想,视线移过去,正对着那少女问道:“怎么,两位还不知道这件事?” 弥晓瞪着他,大声说:“不知道!我干嘛要知道?” 看她已经有些眼神游移,谢真轻描淡写道:“不知道也无妨。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做的,左右离不了现在绿杨镇上的人,想必查起来也不太难。” “关你什么事!”弥晓凶巴巴地说。 师姐原本还在思索,渐渐发觉不太对,怀疑地皱起眉,回头看向弥晓。弥晓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视线,把脸转到了一边去。 谢真看得简直想叹气,这两个人实在是都不太擅长掩饰。 下一刻,弥晓陡然一挥衣袖,几蓬银光闪烁的细粉顿时纷纷扬扬地洒了出来。夕阳余晖下,谢真只看到那些细粉中映着道道虹光,倒真是有点好看。 弥晓双手交错,一边急道:“师姐,先把这两个放倒我再跟你解释!” 师姐怒道:“解释什么?你干了什么?” 长明面无表情地一抬手,两张书页凭空浮现,在空中悬停时燃烧起来,阵法光芒大作,一阵狂风卷过,那些闪闪亮亮的药粉转眼间就被卷得无影无踪了。 弥晓:“……” 其中一张书页烧得干净,另一张则还剩下一小半,飘落下来。 长明伸手捉住那半张纸,两指挟着,翻过来看了看:“杂七杂八,药用的不少,反倒累赘。” 平心而论,谢真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真的不是在讽刺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不过没办法,长明就算是换了个模样,那种一句话把人气疯的天赋似乎还是完全没变。 自己全力一招被对方破去,弥晓本来正在愣神,闻言勃然大怒:“你懂个……” “住口!”师姐愤然道,“谁让你随便跟人动手的?” 弥晓叫道:“不是我随便动手,你看他们都追到这来了,要是被发现……” 师姐:“发现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谢真说:“恐怕那鱼船的毒,是这位道友下的吧?” 师姐难以置信道:“弥晓?” 弥晓面对师姐的眼神有点怂,咕哝道:“我也没下什么猛药,那个什么乔杭真是太嚣张了……再说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得先走一步啊!” 师姐那表情看着就快被她气死了。长明没有乘胜追击,看起来也不屑于欺负这两个初出茅庐的修士,他慢条斯理地翻了一下手里的半张书页,对谢真道:“我看还是高估她们了。” 谢真:“……” 看这俩师姐妹自己的官司一时半会都完不了,他拍拍长明:“那个让我看看?” 作为昔日六派之一,钟溪派的炼药秘法,他只在书里看过,正有些好奇。长明道:“你别碰,上面有毒。” 他以戴着手套的手拈着那一半片书页,递过来给谢真看。谢真定神细看,见到书页中以朱笔画的阵法中渗着深浅不一的颜色,间或有微微的银光闪烁。 水边风重,他低头端详时一缕发梢滑下,长明便用另一手为他轻轻抿了上去。 谢真那边耳上戴着蜃珠,被长明的手指拂了一下后,他下意识地回手摸了摸,确认它还在那里好好地待着。 也就是他不太有这种改头换面出门的经历,稍微有那么一点老实人的心虚,总担心一不留神伪装就失灵了。 长明望着他,眼神中有一丝促狭,问道:“看出什么了?” 谢真轻咳一声,诚实道:“没看出啥。” 长明便将那张书页折了两折,收了起来。那边钟溪派的师姐妹争吵告一段落,弥晓一脸不服,却也闷声闷气地跟在师姐后面。师姐对谢真道:“见笑了。” 谢真看得出她并非那种肆意妄为的人,不过还是就事论事道:“道友不必对我讲,无论是道歉还是赔钱,去找那鱼被毒死的船主比较好。” 弥晓一个没忍住,凉凉道:“你又凭什么跟我指手画脚?” 谢真:“就凭你们现在不能杀我灭口,这事就迟早要让人知道。” 他身为瑶山大师兄时,偶尔碰到这种欺负人的事情,往往都会出面处理。当年他一言既出,基本没人敢跟他叫板,哪怕是那些嚣张跋扈的年轻修士,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后,最后也都乖乖听话了。 如今他不复当年的身份,但路遇这事,还是不能不去管。 “你这是在威胁人吗?”弥晓叫道。 师姐道:“弥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弥晓于是愤愤地住口了。师姐转向谢真,说:“此事我们自会处理,还望道友不要……叫其他人知道。” 她面色尴尬,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弥晓小声道:“师姐,你钱带够了吗?” “……”师姐咬牙道:“你现在倒是想起来这个了?” 弥晓摸了摸鼻子:“我就是想,要是能拿到宝珠,也不用在乎这个了……” 长明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她们讲话,闻言道:“不让别人知道,这事不难。赔人家鱼的钱也可以替你们出了,只有一个条件。” 师姐警觉道:“什么条件?先说好,船是不能让给你们的。” “也不用让。”长明道,“今晚载我们进沼,找到地方就下船,你们自去找你们的松花忽律,互不干涉,明晚再回来接人。如何?” 师姐愕然道:“你们不是为松花忽律来的?” 长明:“不是。寻访古迹,恰逢其会而已。” 白沙沼中除了平日里渔人采药,确也会有修士在其中寻找前人留下的旧迹,盖因传言中此处古时曾有修士在其中隐居,如今旧迹纷纷沉入水底,沼中依然时有前人遗物被发现。长明这么说,也是事出有因。 师姐露出犹豫之色,弥晓却在一旁质疑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非得赶着今天进去?” 长明:“今天不去,难道要等乔杭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之后再去?” 弥晓顿时同仇敌忾起来:“也是!那家伙一看就想搞事!” “稍等,”师姐最后道,“请容我们商量一番。” 她拉着弥晓去一旁小声说话了,也不知道是太没出门经验还是怎样,连个隔音的屏障都没设,他们还是能依稀听到。 谢真叹了口气,想走远点吧,又觉得没什么意义。那师姐妹说话间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内容,不过就是讨论他们两个可不可信而已。 “我看也不是不行。”弥晓低声说,“等到进去了,万一发现他们不是好人,把船一翻,大家各自跑路就完事了。” 师姐忧虑道:“与他们同行,终究是个变数。” “我看把他们留在这边才危险。”弥晓头头是道地说,“万一我们前脚进去,他们后脚去找乔杭来堵我们怎么办?现在又打不过,照他们说的,我们一起进去,还能比他们先回来些,要跑要留都方便……” 两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师姐返身回来,又和长明商议片刻,这事就这么定了。离天黑还有一会功夫,采药少年去准备鱼船,问他们:“几位,进船屋里等么?” 谢真看那船屋也不大,便道:“我们就在岸上吧。” 弥晓瞥了他一眼,那表情写着“我还不想跟你们一块呢”,一转身和采药少年一同上了船板:“我去跟你看船!” 少年默默地取下斗笠,跟她一起走了。那师姐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等,举止间仍然略带防备。她问:“还没问过两位道友,师出何处?” 谢真:“我们是燕乡散修,从轻云舟市出来的。” 他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仿佛笃定对方不可能不知道“轻云舟市”这个名字一样。师姐听了有一瞬间的茫然,眨了眨眼睛,才道:“……久仰久仰。我叫弥雁,两位怎么称呼?” “我姓齐。”长明冷冰冰地说。 谢真:“嗯……我姓花。他是我师弟。” 弥雁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们确实是钟溪派弟子,不过,花道友是如何看出来的?” “在古书上读到过,钟溪弟子随身戴一支药草在身上,就这么随便一猜。”谢真道,“没想到还真中了。” 弥雁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不瞒你说,虽然我也听说我们祖上曾经也是大门派,可如今……总之,实在有些无法想象。” 谢真:“道友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看着就像,不然她也该对如今仙门中的各门各派有点了解才对。 弥雁果然道:“正是。若不是为了松花忽律,我们也不会下山了。” 这倒和谢真对钟溪派的猜测差不多,他们果然已经彻底避世,连门下弟子都鲜少出门,这姑娘看起来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只是不知道,这避世是韬光养晦呢,还是内里无以为继? 在长明的神色从没有表情缓缓转为不耐烦之前,弥晓与采药少年终于回来了。采药少年从蓑衣下拿出一蓬像是刚采的淡紫色蒿草,一人手里发了点:“你们拿着这个,沼泽里阴雾浓重,难受的话就闻闻。” 弥晓看着手里的草,嫌弃道:“闻着好苦……我们从小学炼药,才不怕毒呢。” 少年明显拿这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没办法,但也坚持道:“这个有用。” 弥雁道:“弥晓,不要任性,你拿着就是了。” 弥晓撇了撇嘴,掏出手帕把草包了一下,捏在手里。谢真这边也接过了紫蒿草,好奇地看了看:“倒是没怎么见过这种从根到草叶都长成这个颜色的药草。” “白沙沼里的东西,长得都有些奇怪。”长明说。 谢真一怔,长明的语气不像是随口闲话,更像是已经有了想法。不过这会不太方便问,他们跟着那采药少年,依次上船去。 鱼船不大,谢真坐过用来载客人的船,比他们现在用的还要宽敞一些。眼前这船就是自己采药用的,除了临时打扫了一下,勉强还算干净之外,其他的是彻底别想了。 船首有一段简单的机关,将枫齿鱼的半条身体套在里面。采药少年脱下斗笠,在船头躬身,伸手到水中抚摸枫齿鱼湿漉漉的背侧。 此时天色已暗,露出来的一小块鱼背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斑,远看就好像是一丛小红鱼在游动一般。四人分别坐在船舱两侧,长明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银色罗盘。 虽然罗盘尺寸很小,用手掌就可以托住,但打造得分外精致,内圆外方的镶嵌中宝光耀眼。弥晓轻轻地哇了一声,露出被闪到的神色,没忍住捅了捅师姐,悄声说:“那个罗盘好漂亮……” 弥雁低声说:“不要大惊小怪的,那可是人家吃饭家伙。” 罗盘看上去确实像是个珍贵物件,这么说也无可厚非。不过谢真看到长明眼角微微抽了抽,估计他心里肯定在说,我靠这个吃饭不得饿死了…… 他对采药少年道:“先向东。” 少年应了一声,鱼船缓缓滑入黑暗中。 从舱中这边看出去,白沙沼中一片幽暗,只有蓬草之间的水面映着隐约的月光。驶出一阵后,沼泽上空雾气渐渐涌起,连月光都无法照进这片稠密的夜色中了。 枫齿鱼本是沼泽中的凶兽,拉的船自然也无法与划桨相比,不仅上下颠簸,还时而不大听话地四处转动,全靠采药少年以套在鱼身上的细竿拉回方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谢真的脸色已经快要比绿豆沙还绿了。 长明一直留意他的状态,见状取出装酸梅的纸包,谢真却还没停止天旋地转,只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他正在默默运气,忽然嘴里被塞了个梅子,酸得他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 长明擦过手,重新戴上手套。也不知道是不是酸得很有效果,谢真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他一低头,看到长明探进他紧握成拳的掌心,把他蜷起的手指轻轻展开。接着长明就握着他舒展开的四根手指,不让他再把手指收紧。 谢真咬着酸梅,忽然觉得梅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酸了。 船舱另一头,弥晓看着对面的师兄弟,陷入了沉默。 弥雁发现平时爱说个没完的师妹不吱声了,低声问:“你还好吧?” 弥晓:“……师姐,我也晕船。” “啊?”弥雁一惊,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药丸,二话不说地丢进她嘴里,接着一拍她后背,让她咽下去。 弥晓猝不及防,吞下药丸之后瞬间脸上两道眼泪就挂了下来,带着哭腔道:“什么东西啊辣死我了……!!” 弥雁:“辣就对了,辣一辣就没事了。” 弥晓:“……………………”《 》 66、水上枫(二) 白沙沼上,夜雾渺渺茫茫。随着离岸渐远,枫齿鱼也不像初时那般急躁,船行渐渐平稳下来。 弥晓有些无聊,揭起那道遮帘,探身出去,坐到船舷边上。驾船的少年有些不自在道:“外面冷,你还是回去吧。” “我才不怕冷。”弥晓笑嘻嘻地道,“阿片,你们夜里开船,也不点灯的吗?” 那叫阿片的采药少年道:“大鱼他们不喜欢灯。” 弥晓:“大鱼?是说这个拉船的枫齿鱼吗?” “还有他们……” 阿片一手握着细竹竿,一手朝着船外虚虚地画了个圈,低声说:“这里面的东西,都不喜欢。” 此时水面上已是幽暗一片,枫齿鱼背上的光亮,在这茫茫夜色中只如摇曳的微弱火光,时明时灭。 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浓重黑暗,耳边听着阿片低沉的声音,弥晓不禁打了个寒颤。 随即她觉得有点丢人,强笑道:“这里还能有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几条鱼罢了!” 船舱里的谢真听到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明还握着他的手,见状道:“怎么?” “没事。”谢真说,“就是每次听到这种胸有成竹的话,就感觉肯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要发生了。” 对面的弥雁:“……” 长明微微一笑:“确实,这白沙沼里可不止有鱼。” 弥晓听到他们在里面说话,不服地扬声说:“怎么,除了鱼还有什么?” “松花忽律就不是鱼啊。”谢真道。 松花忽律,虽有些特殊,也算是忽律的一种。忽律是水边之地较为少见的异兽,倒霉点的凡人遇到它常常难以全身而退。它状似四脚蛇,又像是大个的蜥蜴,口中有利齿,尾巴粗壮,会在浅水中袭击过往的野兽与牛羊。 弥晓反驳道:“松花忽律生在水里,又会游泳,不是鱼是什么?” 谢真:“生在水里会游泳的东西,也不全是鱼。” 阿片此时低声道:“是啊,我就生在水里,也会游泳。” 弥晓:“……” 她被噎得够呛,转而寻求支援:“师姐!你说忽律是不是鱼!” “我想大概不是吧。”弥雁想了想,才道,“药学中,将忽律划为水兽一类,和鱼有所不同。” 弥晓气得不说话了。阿片回头问长明:“还要往东吗?” 长明打开罗盘看了看,点头道:“继续。” 阿片便继续驱船。弥晓没事找事道:“怎么还往东去,再走就要出去了吧?” “不会的,这个方向很深。” 阿片认真道,“听说很久之前,白沙沼还不是沼泽时,这里就是一片湖了。” “这是后来才变成沼泽的?”弥晓好奇道。 阿片:“反正,我祖辈搬到这里时,白沙沼已经是现在这样。再往前的事情,都是传说了。” “闲着也是闲着,讲讲嘛。”弥晓道,“有什么传说?我最爱听故事了。” 弥雁:“你不晕船了?” 弥晓:“……不晕了!真不晕了!” 阿片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故事。那片湖古时候叫仙人湖,说是因为有仙人住在里面。” 民间关于仙人的传说,种种不一而足。若不是特意有人装神弄鬼,就是恰好碰到仙门修士,又或者是妖族,引出些口口相传中逐渐变了模样的故事来。 弥晓:“什么仙人啊,就是我们这样的修士吧?” “不清楚。”阿片说,“传说里,月色好的时候,人们会远远看到有仙人在湖上舞剑……你们能在湖上舞剑吗?” 弥晓:“……” 她身法轻盈,或可踏水与人对战,但舞剑还是算了吧。 她扁了扁嘴道:“都说是传说了,也不一定是真的就那样嘛。再说了,仙人干什么要舞剑给你们看啊?” “不是给人看的,大概。”阿片耿直地说,“只是舞剑,远远被人看到了。” “舞剑什么的都是胡扯的吧,”弥晓道,“我在山里见过剑修,他们练剑很无聊的,一点也没有意思。叫我去看我都懒得看呢。” 弥雁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一定要每句话都杠一下人家吗?” 弥晓:“我哪里有杠,这不是大实话吗!” 弥雁:“上次是谁求人去买玄华箴言来着?” 弥晓:“那能一样吗!谢玄华肯定比较好看一点!” 弥雁:“你又没见过人家……” 弥晓:“我没见过也知道!” 谢真:“……” 师姐妹说着说着又拌起嘴来了。长明看谢真一脸忧郁,说了句话:“在水上行走的,也可能是妖族。” 弥晓:“咦?你怎么知道?” 长明漠然道:“猜的。” “说得也是。”弥雁点了点头,“水属妖族的话,在这方面会天生有些特殊的技巧。” 弥晓眨了眨眼:“那岂不是说,妖族生来就比修士容易修炼?” 弥雁:“也不是这样。他们也有自己修行的难处。” 弥晓道:“管他是修士还是妖族,在这湖里一个人舞剑,听着就很没劲。” “没说是一个人啊。”阿片道,“有人和他一起的。” 弥晓:“真的假的?原来还是一对道侣吗?” 阿片:“什么叫道侣?” “呃……”弥晓卡住了,顿了顿道:“大概就像你爹娘那样的两口子?” “那就不晓得了,也不知道仙人是男是女,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又是谁。”阿片说,“不过,据说有人好奇去湖里探寻,却失足落水,最后被仙人救了,放在小船上漂回来。” 弥晓又好奇地问了一堆,阿片却讲不出更多了。说来说去,这也只是一段古老的传言,都没什么值得拿去写进话本的有趣情节。 谢真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一二三五来。他贴在长明耳边,小声说:“这个传说,会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他说的自然是当初在这里设下秘境的陵空。长明轻声答道:“没听过他擅使剑。” 谢真心道也是,如果是长明的祖辈,多半是以研习术法为先的。想到这里,他伸手去行囊中探到海山,在心中问:“石碑前辈?” 石碑懒散地回道:“怎么了?” 谢真于是说了他听来的传言,问道:“先王陵空,是否也会闲时练剑呢?” “剑嘛,他也会用用,但舞剑什么的,没这个闲情逸致。”石碑想也不想地答道。 从这话中,谢真听得出来,他与陵空相当熟稔。他突然想到一事,追问道:“那么,他有没有用剑的熟人呢?” 这次石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有。” 谢真精神一振,正想再问,长明却忽道:“等等。先停一下。” 他这话是冲着阿片说的。阿片依言放缓速度,问道:“怎么了?” 长明挑开罗盘的盖子,舱中几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原本稳稳指着一个方向的金针在不住抖动,来回旋转,就是停不下来。 弥晓探了个头过来,愕然道:“罗盘坏了?” 长明不答,侧身走上船头,往远处眺望。须臾,他指着偏右的方向,对阿片说:“往那边走,我们很快下船。前面有一段浅滩,小心些。” “好。”阿片也不多问,依言调整方向。 弥晓怀疑道:“这么黑,你能看见吗?” 长明微一点头。这时谢真也从舱中出来,站在长明身旁。长明低头看了看罗盘,似乎也有些不解:“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干扰到它了。” 谢真已经把装着海山的行囊带好,与长明头碰头地看着罗盘。过了片刻,只见罗盘上的金针骤然凝定,一动也不动了。 长明与谢真几乎是同时道:“当心!” 船头的枫齿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狂躁地甩动起来。阿片竭力使它平静,长明又道:“向左转。” 他翻过手,一张书页从他指间平平飞出,化为无形的波纹,一瞬间周围的水声仿佛都消失了,黑暗中只余寂静。谢真心领神会,回身朝那对师姐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弥晓也知道恐怕事态有变,从船舷上滑下,一言不发,警惕地看着船外。阿片额头上冒出冷汗,控着鱼船向左转去。 在他们右方,随着轻微的水花响动,一对松绿色的巨大眼瞳缓缓地从黑暗中浮现而出。 寂静中,所有人齐齐望着那个方向,屏气凝神。 大家心中想的估计都是同样的一个疑问:这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忽律的大小与牛马相仿,松花忽律或许大一些,但左右差不太多。可是这双眼睛就有小灯笼大小,它隐没在黑暗中的躯体,应当是个远超归亡的庞然大物。 原本修士的视觉也较常人敏锐,只是在沼泽上的雾气阻碍他们看得更清楚,那松花色的眼睛就好像是从无边幽暗中凭空浮现的一样。 此情此景,在悄无声息中,又渗着丝丝缕缕境况不明的恐怖。 在长明施放的隐匿气息的阵法中,鱼船缓缓远离那双眼睛,向左侧飘去。枫齿鱼背上的微光在黑暗中颇为明显,但潜藏于黑暗中的巨物似乎并没有在意,始终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船开出去一会,离开那片水域后,弥晓方才松了口气。 “那,那是什么东西?”她惊魂未定道。 阿片也被吓得不轻,喃喃道:“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 弥晓:“那怎么可能是鱼啦!” 弥雁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道:“看眼睛,好像是松花忽律。” “说笑的吧!”弥晓叫道,“松花忽律哪有那么大?” 弥雁忙按住她,嘘了一声,让她小声点。弥晓这会倒是没那么惊吓了,咕哝道:“哎,不过就是个大鱼罢了……” 阿片:“你不是说那不是鱼?” 弥晓:“……类似大鱼的东西行了吧!” 她镇定下来之后,却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刚才只是骤然在黑暗中看到隐藏着的巨兽,又只见它眼睛,看不到全部模样,方才有些骇人。倘若是光天白日下跳出一只妖兽,那不管是战还是逃,总归都有办法。 她想起一事,转向长明:“那个……什么来着,齐道友,你刚才不是说能看到浅滩,那你看没看清那东西长什么样啊?” 长明正看着手中罗盘,闻言简单道:“是松花忽律。” 弥晓:“还真是啊?很大吗?” 长明点头。弥晓转过头,小声道:“师姐,那我们要是能拿到这只大家伙的眼睛,是不是就发了!” 弥雁:“……” 谢真和长明一起看着罗盘。这只罗盘原应为他们指明前往秘境的方向,现在却始终像被扰乱一般转个不停。 罗盘被干扰时,也正是那只巨大松花忽律出现的时机。比起单纯的巧合,他更倾向于相信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这东西不会是秘境里出来的吧?”他低声问。 长明:“难说。你看。” 他专注地看着罗盘,将指尖轻轻压在金针中间,帮助它稳定下来。谢真仔细看去,忽然意识到这金针并不只是毫无规律地乱转,它旋转时每次都会在固定的几个位置停留,如此反复。 然而那密密麻麻的符号,连在一起他完全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谢真:“……” “我想,秘境的入口或许已经打开了。”长明道。 他从金针上移开手指,轻声解释:“之前离得远,罗盘指向很明确,到了近处反而不稳。若是它感应到的位置不止一处,那么就不奇怪了。” 谢真恍然:“有好几个入口?” “我猜是这样。”长明道,“这只不同寻常的松花忽律现身,说不定就是因为秘境开启。” 谢真:“要是秘境里都是这种东西,着实有些……” 说着他摇了摇头,感觉那画面实在没法看。他问:“那样,是得先击败它,才能进去秘境?” “不急,先看看情况。” 长明盖上罗盘,道:“要是秘境中真有妖兽镇守,或许还不止松花忽律而已。” 他这么一说,谢真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群魔乱舞的景象。深水、巨兽、魔境,种种要素加在一起,差不多可以凑一个适合半夜三更点着灯讲的本子出来了。 他这时候想起了刚才石碑没说完的话,探手碰了碰海山,问道:“石碑前辈,你刚刚说的陵空那个朋友……” 石碑:“嗯?” 谢真:“他养鱼吗?” 石碑:“……” 一阵沉默,谢真感觉石碑可能正在酝酿着什么骂人话,立刻三句并作两句把松花忽律的事情讲了。刚听完,石碑就斩钉截铁道:“秘境里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这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谢真忍不住道:“你确定?” 他想毕竟石碑只是设计秘境中的阵法,也许陵空或者其他建造秘境的人,又放进去了什么妖兽也说不定? “当然没有!”石碑不屑道,“你话本看多了吧,那是镇压慧泉的正经秘境,你以为会是什么放一堆阿猫阿狗的挡路怪物,设一些没什么用的机关,最后等着撞了大运的愣头青进去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夺得上古法宝出来扬名天下成为绝世高手的那种地方吗?” 谢真:“……………………” 虽然不是用耳朵听,这一串连珠炮般噼里啪啦的话还是震得他脑壳嗡嗡直响。他顿了顿,问道:“前辈,你对话本里的套路好像还挺熟悉的?” 石碑:“你闭嘴!” 谢真正在想这话怎么往下接,忽然若有所感,转身向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看去。 黑暗的水面上,一道幽光贯穿雾气,疾驰而来。 夺目的明光照破夜色,那是一枚悬于半空、如星辰般的冰棱,正散发出寒冷辉光。修士们弄出点光亮不稀奇,可在深夜的白沙沼上,这无异于树起一只方圆数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靶子。 离得近了便能看到,悬空冰棱的下方是条小船,没有枫齿鱼牵引,却也稳稳地在水上疾行。船上别无他人,只有一个云纹锦衣的身影。 弥晓叫道:“他怎么也在!” 来人正是乔杭。看到他脚下那条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小船时,谢真已经意识到,那多半是毓秀派中的某样法宝。 难怪鱼船被下毒他也能进沼泽,大概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鱼船,而是早有准备。包下采药人的船,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去而已。 沐浴在冷光中的乔杭面无表情,那条船无声地随他号令,正停在了他们刚刚离去的那片水面上。 谢真他们的船离那边有些距离,长明又架了一道隐匿术法,乔杭似乎还未曾察觉他们。只见他双手一合,半空中现出一片寒光闪烁的冰棱,接着纷纷如利箭般朝着水中飞射而去。 水面犹如一道静默的深渊,那些冰棱没入水中后,连半点涟漪都没有掀起。 乔杭站在船头,低头望着水面。一息,两息,忽地在万籁俱寂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怒号! 水上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他们的船险些被翻了个个儿,阿片竭力拉住枫齿鱼,却也腾不出手来,危难间一张纸页落向摇摆的船尾,宛如携着千钧重量,瞬间把船定在了原处。 更远处,那一对灯笼般的松绿眼睛破水而出,昂然升向空中。 飞旋的冰棱光芒大作,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巨兽的真面目——从形态上来看,确实是松花忽律没错,但实在是庞大得令人心惊。 松花忽律那相较身躯来说有些短小的四爪上遍布伤痕,巨口猛然一张,水滴顺着它的森森利齿流下,倒映的光泽令它口中细处都纤毫毕现。 它朝着激怒了它的修士咬去,乔杭自然不会被它用蛮力抓到,小船略一偏斜,就从它旁边滑走。 但谢真看得清楚,松花忽律掀起的波浪中,乔杭的船也难以行动自如。乔杭显然也发现了这点,空中冰棱凝集,瞄准了松花忽律的眼睛,打算速战速决。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身影从他们船上跳了出去。 弥雁猝不及防,厉声道:“——弥晓!” “等我回来!”跳出去那个人正是弥晓,她远远喊道:“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让他独占了!” 只见她足尖在水面连点,片刻间已经冲进了战场之中。《 》 67、水上枫(三) 就在弥晓冲出去的刹那,一道冰棱冲着松花忽律的左眼疾射而去。 弥晓看似在水面行走,其实一路踏的都是沼地中的枯枝落叶,难为她黑暗中也能跑得如此流畅,可见确实有些功底。她靠近松花忽律身侧,在异兽的长尾侧面一踏,跃向空中。 松花忽律察觉了又一名修士的到来,它扭头怒吼,刚好避过了射向它眼睛的冰棱。 那道冰棱没有命中目标,在它眼睛一侧没入半寸。松花忽律发出一声似号似泣的悠长叫声,尾巴朝着乔杭拍下。 乔杭驾着小船躲开了这一击,未料到半空中的弥晓被尾巴扫到,往他的船上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把船头让出,弥晓在落下时反手一撑,翻身站直。 小船周围漂浮的冰棱顿时有一片调转尖端,朝向这个不速之客。乔杭一边驾船躲避狂暴的松花忽律,一边皱眉道:“你也是来捉松花忽律的散修?” 弥晓犹豫着没有自报家门,乔杭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冷笑一声。弥晓顿时怒了,大声道:“你干什么打它的眼睛?你不知道它全身上下眼睛才是最珍贵的吗?” “……与我无关。” 乔杭漠然道:“我只是来清理它的。” 弥晓一愣,乔杭却已经不准备多说,那对准她的冰棱顿时刺下。 冰棱的去势其实不快,弥晓却无暇多想,慌忙从袖中甩出一道银光来抵挡,乔杭却顺势将船头一斜,把她丢下了水。 弥晓猝不及防,半边身体都湿透了,在冬夜中顿时寒意入骨。 她冷得打颤,却怒意昂扬,眼看松花忽律已经追着乔杭而去,她纵身一跃,狼狈地抓住了它的侧腹。 松花忽律全身盖满鳞片,大部分都顺伏平整,腹部柔软之处侧面则如刀锋般倒竖起来。片刻间,弥晓双手已血流不止,她恍若未觉,执着地往上攀爬了几步,才借力翻身,踏在它的身上。 幸好松花忽律即使体型庞大,终究还是水兽,在水中腾挪起来也有限度。弥晓咬着牙,沿着它的后背一路往前奔跑,中间险象环生,但是总归没有再掉下去。 到了它脖颈附近,松花忽律好像终于感觉到背上有个人了,不耐地摇了摇脖子,想把她甩下去。 弥晓伏低身体,借此稳住,这时她远远地看到了一眼水面上的乔杭。对方仰起头时看到了她,面露惊愕,弥晓趁机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乔杭:“……” 下一刻,弥晓两手展开,无数闪着光的粉尘犹如一张五彩斑斓的巨网,对着松花忽律当头罩下。 如果比照她此前往长明他们头上丢的药来看,现在从她手中洒出的分量,放倒一个村的人都不成问题。 这也是弥晓再三思量过的结果。她原本根本没想到会遇到一只如此巨大的松花忽律,以至于此前计划的配药跟不上这般变化。对付眼前这家伙,她觉得还是得宁多不少。 药学一行,还是师姐拿着书,半学半教地带她入的门。她始终记得当时师姐朴素的教诲:块头越大,药量越多。 至于下面的乔杭……她还是没把事情做绝,避开了他那一片。当然他要是冲过来就不关她的事了。 松花忽律自从差点被扎中眼睛后,本能驱使它避开那个驾着小船在水上飘荡的修士。可是就在它还没弄清楚背上来了个什么东西之后,忽然就被药洒了个正着。 比起冰棱加身的疼痛,毒给它带来的感受并不那样鲜明。它困惑地摆动身体,动作渐渐慢了下去。 弥晓喜形于色,这些药本来就是她为了松花忽律特意调配,按理说会让它身躯逐渐僵硬,好让她们上去收割。她见药效发挥作用,脚下的庞大身躯也不再颠簸,便小心地向前,想从它的头上滑下去。 就在她快要接近头颅时,松花忽律突地发出一声恐怖的震吼! 那一声吼叫比它之前加起来的哀号声都要响亮,弥晓被震得耳朵发麻,几乎怀疑几十里外的绿杨镇都要被这怒吼给敲醒了。 松花忽律在水中猛地翻滚起来,弥晓无从借力,身不由己地被甩了下去。她的心中也满是惊愕,她的药明明起效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她身在半空,往水面落去,而松花忽律已经翻转身躯,正对着她压下。 真正置身于这异兽下方时,她才感觉到那阴影的巨大,简直如一座山般让她无处可逃。如果被就这样拍进水里,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那俯下来的头颅。 那里本该有着一双松绿色的眼睛,她还记得刚刚在黑暗里第一次目睹它们的样子。 不知为何,她现在清楚地看到,有两道明亮的颜色在那双眼睛中游动,宛如融化的黄金。 被巨兽当头扑下的一刹那,弥晓脑中如同被她洒了药的草地,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恐惧中,她只有一个念头:师姐千万要跑得远远的…… 下一刻,她就掉在了水面上。 她感觉先落下的那只脚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股惊人的寒气瞬间顺着她的腿爬了上来,她马上觉得半条腿都被冻住了。接着,就在松花忽律的嘴已经离她不足两尺时,她被冻住的腿飞快向后滑动起来,把她从那片危险区域拖离开去。 松花忽律也随之砸进水中,溅起的水兜头浇了她一身。弥晓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她的腿上结着一层霜,那只脚下踩的则是一块瓦片大的冰块。 就是这块冰在刚才接了她一下,然后把她的脑袋从松花忽律的嘴里解救了出来。 弥晓不敢置信地回过头,见到乔杭和他的船就在不远处。乔杭没有看她,但她脚下的冰拽着她朝着那条船而去,在她撞到船的那一刻,冰霜退去,她的腿又可以活动了。 弥晓艰难地说:“谢……” 一个字还没说完,乔杭就打断了她,疾言厉色地问:“你给它下了什么东西?!” 弥晓:“药啊……应该会让它不能动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现在反而变成这样了!” 她就看到乔杭一脸想骂人又不知道从何骂起的表情,恨恨地说:“就知道你们只会添乱……”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船陡然翻了过来! 弥晓这回看清楚了,船底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她顿时明白乔杭是怎么让这艘船在水上行进的了。然而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刚才扎进水里的松花忽律明明还离他们有些距离,尾巴却潜游过来,一把掀翻了小船。 乔杭一时不察,也掉进了水里,松花忽律粗壮的尾巴直抽在他身上,把他击飞出去。弥晓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船翻时她被掀到了另一边,整个人天旋地转,接着又被松花忽律撞了一下,险些呕血。 然后她领子忽然一紧,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 熟悉的声音呵斥道:“抓住!” 一只手在她腰上一托,让她暂时稳住身体。她的师姐侧身站在翻过来的小船上,努力把她从水里拽出来。 弥晓惊道:“师姐!” 和她修炼的法门不同,她师姐不像她那般身形灵敏,在湖上战力也要打折扣。弥晓一开始就想独自迎战,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师姐扯进来了。 她一时间慌乱起来,扭头想要寻找她们来时乘的那艘船在何处。弥雁却十分镇定,她借着脚下的船板立足,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 弥晓浑身发抖,看着那绿中带金的眼睛从黑暗中向他们逼近。她总觉得那双眼睛已经变了,属于野兽的盲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猎食者的残忍与从容。 弥雁低声说:“船就在后面。你现在朝着那边跑……” “我不走!”弥晓带着哭腔喊道。 她忽然不再害怕了。没等弥雁说话,她就从船上跃下,踏着水面上漂浮的碎冰,朝着松花忽律疾奔。 松花忽律在她面前张开了嘴。弥晓身上的药已经用了大半,她一边飞快地思索,一边冲向那狰狞的巨口。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隐隐的雷声。 冬天?沼地上的雷声?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奇怪的雷声从何而来,突然眼前光芒闪耀,照彻天空。 一道纯青的电光横越水面,几乎瞬息即至。掠过她面前的刹那,她看到青光流动,赫然是一支箭的形状。 电光与弥晓擦肩而过,她觉得自己可能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雨水香味。她眼睁睁地看着光箭没入松花忽律的口中,接着那巨兽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鲜血飞溅,有一些甚至飞洒到了她身上。 这一片水面被搅动得难以平息,弥晓只得一边后退,一边寻找师姐的身影。这时她却看到了载她们来的那艘枫齿鱼船,就停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船尾上立着一个身影,他手中的长弓之上,第二道青光正在缓缓凝聚。 即使隔着这些距离看不清楚,弥晓却觉得,他脸上多半还是带着那副一成不变、即使晕船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的平淡神情。 * 巨浪之中,拉船的枫齿鱼便如同受了惊吓般左冲右突,小船也随之不住摇晃。 阿片竭力拽住那鱼,哪怕他惯在沼中驾船,也感觉双手仿佛从未有这般不听使唤的时候。水浪泼溅,他斗笠与蓑衣上都在淋漓滴水,掌心混着汗水与湖水一片湿滑,差点要握不住竹竿。 远处那松花忽律的眼睛,在水雾中时隐时现,让他浑身一阵阵发麻。 惊慌下,他只凭着本能稳住鱼船,脑子则像是从春日的江边提起来的鱼篓子,什么念头都噼里啪啦地往外跳。一会想着他会不会就死在这,一会又想这次活着回去能不能攒钱打了他一直想要的鱼叉,还有他的鱼…… 他的鱼现在不太听他的使唤,好像已经完全吓破胆子,只知道四处乱窜。以往他觉得他与这条鱼很有默契,现在则完全指使不动了,再这样下去,他也知道绝没什么好下场。 阿爹……阿娘……要是你们在,定会有办法的吧? 他咬着牙,几乎是不抱希望地勉力与那不听话的枫齿鱼对抗。这时,却有一只手放在了他肩上。 “别想着与它相抗。” 那声音冰凉镇定,让他骤然心中一清,不由自主地定下神。 他反应过来,这是那对后来上船的师兄弟里面,年纪轻一些的那个修士。 他记得看外表,那人也没有比他大很多。此刻他却只从对方的声音中感到一种不容置疑,让他立刻就想要听从他的话。 对方继续道:“像你平时一样。” 平时?阿片愣了一下,平时……平时鱼总是很听他的话,他跟这条鱼就像是心灵相通一般。 但如今不同,如今他的心念已经被惊恐不堪的鱼拒之门外了。 他喃喃地说:“我办不到……” “办得到。”那个年轻的修士说,清晰低沉,“这是你生来就会做的。” 阿片忽然感觉那只手在他脑后敲了一下,一阵似热似冷的气流陡然冲进他的四肢百骸。 一瞬间,他仿佛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清明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照着他平时的方式呼唤他的鱼:停下,听我说话,镇定…… 在玄妙的出神中,他发现枫齿鱼已经彻底静了下来。 四周仍然水浪滔天,而他们的船就在这波涛之中,稳如磐石。 立在船尾的谢真对此感觉尤为明显。方才他放出第一箭时,小船还在如风卷飞砂般上下左右晃个不停,也不知道长明做了什么,没用片刻,脚下便已如履平地。 来不及细问,他再次举弓,重新对准那兴风作浪的巨兽。 弓弦上青光凝聚,气势既厉且正,虚空中显现的箭尖上发出细微的鸣动,接着空中仿佛应和一般,也响起隐隐雷声。 那时他把这柄弓从收藏之中挑出来时,长明也微微有些惊讶,道:“从没见过你用弓。” 谢真确实练过弓箭,裴心刚入门时也指点过他一段时日,后来想着自己终究不是专精此道,就又把裴心送去正清学艺。他如实道:“略懂。” 长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就听长明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 谢真一怔,道:“那可太多了……” “也是。”长明轻轻叹了口气。 谢真:“?” 还没等他想明白,长明已经接过他手中长弓,说了一句:“这个不错,很省灵气。” 这把弓是斑驳的黑褐色,宛如一截古木的树枝,谢真倒是能从中感受到蓬勃的灵气来。不愧是王庭收藏,它更类似于凡人想象中的“法宝”,不像修士们常用的随身法器,须得通晓修行法门才能运使,这把弓哪怕是个普通猎户,只要能拉得开,也能射出像模像样的一箭来。 不过要想真正将它用好,还得是行家里手。谢真拨动弓弦,听着它如滚滚雷声的轻吟,不由得微微一笑。 耳边听得长明道:“弓名‘春雷’。” …… 第二箭带着呼啸电光,在松花忽律仰头哀号时,没入了它的颈部。 两箭过后,松花忽律已经陷入了暴怒之中,但它身上飞流的青光又使得它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在水中肆意翻滚身躯,只能徒劳地猛拍尾巴。 弥晓担心师姐被波及,不由分说地抓着她往后退避,躲开了乱成一团的风暴中心。弥雁稳下身形后,见弥晓又要冲向那边,连忙拉住她:“先别过去!” “那个毓秀的家伙还在那边……”弥晓脱口而出。 弥雁愣道:“什么?” 弥晓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固执道:“他刚才救了我。” 弥雁眉头紧皱,刚想说话,却见到松花忽律身上亮起不同寻常的微光。她立刻一扯弥晓:“快让开!” 话音刚落,一排水箭铺天盖地朝着这边射了过来。 松花忽律身为妖兽,自然也有些本事。可是就弥晓与弥雁的了解,这种妖兽大多是凭借身躯蛮力伤人,再用口中利齿上含有的剧毒将猎物融化,至于妖兽本能的天赋,似乎也只有能在水中腾挪容易这种便利了。 想想也是,本来就体型不小,还带毒,要是像别的那些传奇妖兽一样再会上几手术法,那把它的眼睛完整地取下更要难上百倍。 谁能想到她们遇到的这只,不但大得可怕,还无法被毒倒,接着还三下五除二地筛了一溜水箭出来……弥晓很想问,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松花忽律啊! 以水造箭,虽并无箭形,只是灵气凝结的锐利水流,但威胁丝毫不能小觑。这是水系妖类最质朴的术法,松花忽律只是妖兽,灵识未开,只是凭借天赋用出来,少了许多操控,却仍然有着万箭齐发的惊人声势。 水箭是朝着枫齿鱼船去的,看样子松花忽律也知道伤它最重的人到底在哪边。弥晓两人所在方位,只被箭雨擦了个边,弥雁连连挥剑,将靠近这边的水箭击散。 接着她立刻担忧地回头,看向枫齿鱼船那边。 那自称散修的师兄,此刻面对迎面而来的水箭,竟然一步不动,重又拉开手中弓箭。 弥雁见状险些惊呼出声,无奈离得不够近,根本救援不及。就在她以为对方要被水箭击中时,空中刹那间光芒大作! 黑夜中,一道方圆足有数丈的阵法瞬间浮现在船尾之前。 闪耀着金红色泽的细线纵横交错,勾勒出这个复杂到难以辨认的阵法的形状,如同一面光芒闪耀的坚盾,挡在那弯弓搭箭的身影面前。 弥晓毕生最头痛的就是阵法课,偏偏仙门修士总得会一些,她学得痛苦万分,看到那堆乱七八糟的线条就头疼。可是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暗夜中,她望着那辉煌耀眼的轮廓,却难以自控地被那惊人之美所震慑。 水箭噼里啪啦地打在那面阵法上,就像雨打莲叶,化作飞散的水珠迸溅开来。而持弓者并未停下,第三箭如期而至,朝着松花忽律的右眼激射而去。《 》 68、水上枫(四) 弥晓下意识地尖叫出声,随即意识到他们刚才还在被这松花忽律追着打,马上停下了。 她心中悲愤无比: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冲着人家的眼睛打啊! 不过她也不是不懂形势危急,要说之前还抱着把这只巨大松花忽律的眼睛夺下来的想法的话,如今已经基本没这个念头了。 就算眼睛完好无损,也轮不到她们拿走。这么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心痛了。 ……不,还是好心痛! 心痛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松花忽律又挨了一箭,昂起的头颅缓缓低下,朝着水中沉了下去。 危机暂时度过,弥晓松了口气,估计那边的乔杭要是没死也用不着她救了,就拉起师姐,朝着鱼船跑去。 到现在,她脑中还是乱糟糟的,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只巨大的松花忽律打破了她们的计划,现在白沙沼里还有没有其他的松花忽律?有的话,是现在去找还是明日再来?这些事情,她都不清楚。 不过,想不清楚就交给师姐好了,反正一向也都是这么干的。 她看到船上那个叫什么来着……姓花的道友,放下弓箭,转头与他旁边的师弟说话。见了他们出手,她方才知道此前别人是没跟她认真。倘若换个别人脾气不好,又或是心怀恶意,怕不是要吃个大亏。 等下回去船上,还是好好谢过人家的援手吧。 才想到这里,弥晓突地感觉脚下一轻。她惊愕地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悬于半空之中。 怎么可能?她明明刚才还在水面上…… 这念头方从她心中划过,她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坠了下去。四周夜色幽暗,她只能勉强看清楚,水面之中不知何时绞出了一个庞大的漩涡。刚才那一脚踩空,就是漩涡出现在她们正下方所致。 短暂地坠落后,她一碰到水面,就感觉漩涡中生出一股力道,将她往水下拖去。 这惊变来得太过突然,弥晓几乎吓呆了,连术法都全数忘记,一心挥动手脚,想要从里面扑腾出来。然而漩涡中的力道不强,却死死黏着在她身上,教她怎样都无法摆脱纠缠,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去。 刚才她在慌乱中和师姐分开,这会竭力转头想看看师姐有没有逃离。夜雾浓厚,她只看到仿佛是师姐的一个身影在雾中隐现,接着就消失了踪迹。 她绝望地划了两下水,嘴里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也沉了下去。 …… 片刻之前。 方才钟溪派的师姐妹一前一后朝着松花忽律冲去的时候,他们在船上也没闲着,长明始终在校正罗盘,并告诉他,罗盘对于秘境的反应一直在增强。 他们低声讨论几句,都觉得这不同寻常的松花忽律出现在此绝非偶然,说不定搜寻秘境入口,也要着落在这东西头上。 然而这巨兽也实在危险,眼看那三人应付不来,谢真便出手援救。他最后一箭射出,便将春雷弓暂且放下,转头问长明:“有变化了么?” 话刚出口,他视线一转,看到长明掌中的罗盘上,那金针忽然凝定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一个庞大的漩涡在水中陡然浮现。 这漩涡宽及数十丈,整片水面都未能幸免。船被掀翻的时候,三个人都坠落下去,谢真只觉得眼前一暗,接着手腕就被紧紧抓住。 他走南闯北,也不是没有落入瀑布深潭的经历,立刻屏息闭气,改以灵气呼吸。在水中,不慌乱比旁的一切都重要,即使头顶是滔天巨浪,如果潜入水下,也并不是那样可怕。 不过这水明显不是普通的水,他能感到漩涡正试图把他们往水下深处扯去。 这倒不一定是坏事,他心想。如今的情势,更像是秘境入口打开了。 尽管他颇为镇定,但如今本就是深夜,现在又落入水中,四下里实在是一片茫茫黑暗,任是再好的眼神,也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感到长明握着他手腕,两人在汹涌的浪潮中没入水下。 冬日的湖水寒冷刺骨,谢真却觉得抓着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烫。长明应该也察觉了,力道微微一松,谢真立刻翻手一抓,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把手伸进炉膛,抓住了正在煅烧的剑刃。就连周身冰凉的湖水也难以减轻这份灼热,他怀疑如果这不是在水里,他的手可能已经丝丝冒烟了。 长明那边似乎有些着急,接连晃了几下,示意他放开。谢真却不敢放,既然秘境有不止一个入口,他就不想让两人在水下失散。 就在他们的僵持中,谢真忽然感觉他们穿过了一层宛如水幕,却极为致密的壁障。与此同时,他抓着的手腕就如同融化一般消失无踪。 他脱口而出:“长明!” 这声音回荡在空旷之中,谢真这才发现,他已经不再身处水下。 在水中飘来荡去,让他一时间有些晕眩,不得不在原地缓了片刻。这里四下仍是让人看不穿的漆黑,他好像从那道水幕中被扔了出来,如今半躺着的地方似乎是一片平整光滑的石板,上面有浅浅一层积水。 谢真扶着隐隐作痛的头,站起身。从散去的回声上,他觉得这里应该是个相当宽阔的地方,或许是石洞之类。 就算不是秘境,也多半是与秘境有关联的地方。 他稍作检查,刚才被长明差点烫熟的左手还有知觉,散发出一股细微的焦味,让他哭笑不得。春雷弓完好无损,装着海山的包裹水火不侵,唯一丢了的就是长明。 他尽量压下心里泛起的担忧,取出海山,试着问道:“石碑前辈?” 一片寂静。 他再尝试着问了几声,石碑还是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就没有寄身在这把剑中一样。 见此,谢真也只好放弃。虽说长明早就说过不要太信赖石碑,这会他还是微有失落,倒不是埋怨石碑关键时候掉链子,而是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毕竟据石碑前辈自己所说,秘境与他关系匪浅,是不是因为进了秘境,他才会消失不见? 谢真将春雷弓负在身后,去包裹中翻找。为防万一,长明在那里装了不少实用的物件,就像长明这次用的装订成册的阵符,就七七八八放了一大叠。那些纸页中的阵法都是长明亲手写成,谢真看他拿出来的时候还挺惊讶,这么多明显不是一天两天准备得完。 长明当时不愿多说,只道:“闲着没事,写着玩的。” 想起此事,谢真忽然有一丝明悟。长明平时虽研习阵法,这种给人拿来就能用的符纸,却怎么看都不是一时兴起写出来的,况且这中间什么照明、解毒、甚至防水之类杂七杂八的功用都有,他没事练这个干什么? 除非……他本来就提早打算准备这些东西,给那个神魂不稳、最好少动用灵气的人用。 谢真沉默了一会,方才循着长明说过的法门,从中抽出一张用以发出光照的阵符。他两指挟着这张薄薄的纸页,送入一缕灵气,将它抛入空中。 阵符化为一轮明月,悬在半空,柔和的光芒自暗转明,徐徐照亮了周围。 他手按剑柄,四下环视。 此处固然空旷,但与他想象中的石洞天差地别。他置身于一座形制奇异的屋宇中,四下里范围似乎十分宽广,天顶却比一般的房屋更低,令人顿感压抑。 目之所及,除了散布的立柱,再无其他装饰,极为素朴。而地面铺着的青石板,若非精心修葺,断不会如此平整。 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无端让谢真想起了栖梧台下那寂静的殿堂。 他借着阵符的光芒,向屋顶看去。那里并无房梁,而且像地面那样完全平齐一片,由一块块四方的石板拼起,隐约可以看见石板之间细细的缝隙。 看了片刻,他发现好像有一块石板不太一样,遂驱使着阵符向那边飘去。 走动间,不免扬起积水,掀起些许水声,在这空旷中显得尤其阴森。谢真就当没听到,到了那块奇怪的石板下,站定脚步,抬头察看。 被光一照,它便显现出与周围那一圈石板的不同之处。其他石板都是密不透光,唯有这块,不知道是削得太薄还是怎样,模模糊糊能透过它看到一点波光荡漾的扰动。 谢真眨了眨眼睛,有了个猜测。 莫非它的上面是湖水?他原以为漩涡拽着他们一直下坠,进入的秘境应该位于白沙沼之底,可如果那片石板外面可以看到水波光影,此处也许没有他想的那样深。 想到这里,他反手取下身后的春雷弓。 倘若这是湖中,头顶那块石板毫无疑问,一定有着阵法保护。就让他来试试,这历经多年的阵法还留下几分效用吧。 谢真才把手指搭上弓弦,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休要无礼!” 他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转身看去。 讲话的是个勉强算得上有人形的东西……不怪他这么讲,实在他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形容了。 那个人形从地上的积水中升起,像个孩子随便捏的泥人一样,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它手长脚长,脑袋不大不小,不知为何,虽然不论是五官还是衣饰,其余地方都没有任何细节,但却给自己安排了看起来挺精致的头发。 谢真油然而生一股滑稽之感,不由得掩饰地轻咳一声。 水人的脸上一阵波动,不过并没有变出一张嘴来,而是开始以一种略带含糊、夹杂着咕噜噜的声音继续说话。 “花妖。”它说,“你是和凤凰一起来的?” 谢真:“算是吧。” 水人的脑袋晃了晃,说:“别想糊弄我。什么叫算是?我看到你们手拉着手进来。” “……”谢真上下打量它,“水底无光,你是怎么看到的?” 水人脸上忽然啪地冒了个水泡,谢真猜想那可能是个代表不屑的冷哼。它说:“有水的地方,就有我的耳目。” 它这话一出,谢真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对方真身多半在这附近某处,借水来积聚一具人形,与他交谈。这种控水的术法,孟君山经常用,因而谢真也对此有些了解。 这人的真身要么是功法娴熟的修士,要么是道行精深的水属大妖。鉴于此处是陵空设下的秘境,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只不过……数百年未有人踏足的秘境,里面要是有个妖族,难道他真在其中关了这么多年? “看来,我们的伪装也对你不起作用。”他说。 “伪装?”水人歪了一下头,“我闻得出你们血中的味道。” 谢真:“这么说,有水的地方,除了有你的耳目,还有鼻子。” 水人:“……” 片刻尴尬的沉默后,谢真率先放下春雷弓,重新负在背后。 这一表示友善的动作让水人略微和缓了一些。当然这只是谢真的猜测,毕竟它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隐时现的波动……至少这波动看起来平和了一点点。 谢真:“敢问尊姓大名?” 水人顿了顿,道:“我为此间主人看护洞府,姓名不足挂齿。” 谢真:“那么,主人又是何人?” “明知故问。”水人昂然道,“自然是陵空殿下!” 谢真心里吁了口气。虽然知道这里多半是他们要找的秘境,但直到此刻水人说出这句话,他才终于信了九成。 “原来如此。”他说,“请问,我的同伴如今又在何处?” 水人不答反问:“你与凤凰同行,应当是为他护法的吧?” 谢真:“正是。” “如此,我便有一事委托你去做。”水人道,“之后,我自然会引你去见他。” 谢真想到穿过壁障前,长明手上那异常的热度,心中更为忧虑,面上只是微微皱眉:“什么事?” 水人道:“你们已经与那只松花忽律打过照面了。洞府之外,尚有不少这样的异兽,你去将它们一一除尽。” 谢真:“那些不是用来守卫秘境的么?” 他曾听石碑说过,松花忽律并非秘境中的异兽,因而这话只是出言试探。果然,水人道:“自然不是。你把殿下的洞府当做什么了,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谢真莫名觉得他这语气和石碑当时的抱怨有种微妙的相似。他说:“那它们是哪里来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水人不耐烦道。 谢真:“你要我一口气杀去这么多生灵,总要给我个缘由。” 水人的身形陡然膨胀起来,变得几乎有一丈高。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真,四周的积水里应声扬起无数以水凝成的箭矢,团团将他围绕在中间。 “在这洞府里,”水人语带威胁,“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是么?” 谢真仰头看着那水人,道:“可如今看来,此事你没法亲手去办,否则你也不会问我了。我不去的话,你还会找谁呢?” 他没等水人答话,想了想,道:“另外那三人,或许也被你拖进这里了。只是他们好像面对一只松花忽律都需周旋,恐怕力有未逮。” 水人:“……” “不如这样。”谢真彬彬有礼道,“先让我见他一面,其他的之后再说?” 水人:“你……” 它身上水纹一阵抖动,半晌才道:“我要不是出不得这洞府,还会要你一个小花妖去动手?也罢,早知道就得给你些教训才好说话!” 说着,那四周窥伺着的水箭顿时朝他一起袭来。 谢真对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态势早有准备,以还有点焦的左手甩出符纸,一道火环立刻向四周迸发开去。 一时间仿佛有人往烧红的铁砧上泼了一桶冷水一般,空中尽是嗤嗤轻响,水箭无一例外,都在触到火焰的瞬间化为烟雾升腾。 火环现身的刹那,谢真已拔出海山,身随剑光,迎向敌手。 水人甚至还有余裕发出了咕噜噜的一声,仿佛在嘲笑他此举毫无意义。以水凝聚的形态,想要用剑刃对付,无异于抽刀断水,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它? 然而下一刻它就咕噜不出来了。出鞘时海山只是区区一柄剑,可当锋刃降临面前时,它愕然发现自己面对的竟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剑光之雨! 那巨大的人形在原地僵立了一息,接着轰然崩散。 谢真甩去剑上水滴,他还是有所保留,虽然对水人言辞间分毫不让,但那是因为状况不明时,他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既然此处多半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他也不想在深泉林庭的秘境里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长明家祖传的地盘。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谢真回头一看,积水中正颤颤巍巍地重新凝聚起一个人形。只是不知道是刚才被打太狠了还是怎样,新出来这个人形缩小了许多,从身高来看就只有孩童大小了。 当然,头发还是依然很精细。 谢真:“……”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啊。 小号的水人使劲晃了晃脑袋:“你这花妖……!不对,你究竟是谁?!” “我叫阿花。”谢真道,“如此,我们可以谈谈了吧?” * 弥晓从昏迷中醒来,只感觉身上冷得发抖。 她头晕目眩,拍了拍脑袋,想把耳朵里的水拍出去。略整旗鼓后,她从腰间取下一只竹制的小灯笼,点了些亮光,发现自己正在一处狭窄的石廊中。 地上有一层积水,前后路径都没入幽深黑暗,也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这点灯的术法她用得不太好,维持不了太久,即使点亮也是时明时暗的。她只好闭着眼睛选了一边,一路走走停停,隐约感觉这条路略微弯曲,倾斜向下。 走了许久也没有尽头,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干脆还是回去算了? 正在这时,角落里突然有亮光一闪。 她立刻奔过去查看,却发现那是一面仿佛由冰晶砌成的镜子,就镶在石壁中间。刚才的亮光,也是镜子映照她手中的灯火所致。 不过一路走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空荡荡的石墙上有新鲜东西。她举着灯,走到镜子前方,看到镜中形容狼狈的自己,不禁叹了口气。 她想检查一番这镜子,手指刚碰到镜面,镜中居然猝不及防地暗了下去。 弥晓吓了一跳,戒备地瞪着这奇怪的冰镜。 须臾,镜中又重新亮起。只是,它映出的不再是她站在石廊中的身影,用以照明的也不是那晃晃悠悠的灯火,而是均匀又柔和的日光。 冰镜长约三尺,照出的东西也有限,她只隐约看出,那是一处雕栏玉砌的风雅所在。楼外古木成荫,天色湛青,只是空无一人。 这一定是幻术,弥晓心道。要是等会冒出什么不妙的东西,她就一巴掌把这镜子拍成八瓣。 就在她提起右手,暗自运气时,一个人影从镜中飘然现身。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漆黑衣袖上如火焰般延伸的深红纹饰。 那个人就好像知道这边有一面镜子,屈起手指在镜面对侧轻敲两下,接着稍一低头,望向镜子这边的女孩。 有那么一会,弥晓完全愣在了原地。她自小在山中长大,虽不谙世事,但并非没有见识。平日往来都是仙门修士,她自然也养出了一番与凡俗中人不同的眼界。 即使如此,在她的生涯中,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风采卓绝的人物。 镜中人也在打量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神情,弥晓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惧,就仿佛这个镜中幻影是她无法理解,也难以抗衡的事物。 然而,即使浑身的警兆都在竖起戒备,她也无法控制地屏气凝息,难以挪开视线。她不曾全然理解这前所未见的美有何意义,只是想多看一会。 对方眨了眨眼睛。那个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有金与赤色的微光在那双眼中一闪而逝。《 》 69、溯同源(一) 弥晓怔怔地与镜中人对视了片刻,那人抬起手,朝右边指了指。 她疑惑地看着镜子,并不知道他在指什么。对方只是含笑看着她,她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叫我往那边去?” 镜中人微微颔首。看来即使他没法说话,但却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弥晓扭头望了一眼,他指的正是她准备前往的方向。等她重新看向镜子时,对方又指了一下右上的位置,接着画面骤然一暗,镜子又变回了平常的模样。 这下她总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了。镜中映出她的神情,看上去呆里呆气,脸还有点红。 她不知怎地感到一阵羞恼,按了按胸口,只觉得心跳得很快。那镜中的身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但没了那张令人难以思考的脸在盯着她看,她也渐渐恢复了清醒:到底要不要信他的指路? 在师姐给她讲过的故事里,妖类常常变幻成美人模样,因而师姐告诫她,遇到这种情况特别要慎重行事。那时候她自觉修炼有方,什么山妖水怪狐狸精的,都休想骗到她,很不以为意。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惊觉,发现她的定力可能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好。 ……至少她刚才在那傻站了半天,要是有谁给她从后面来一刀,她估计够呛能躲得开。 不过,反正这地方她也完全不认识路,即使往那个方向走走,想必也没关系。 弥晓检查了一下那面镜子,什么异状都没发现。她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劲,继续沿着原路往前。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眼前忽然出现一面墙,这条路就突兀地在此终止了。 弥晓拍了拍墙,想要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听听墙后面是不是空的。可惜她对此毫无经验,听也听不出来。 在墙的面前瞪了它一会,她忽然想起了刚才镜中人在消失前,最后指了指右上角。 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提起小灯笼,在墙上凸出的石砖上一借力,攀登上去。 石廊本就不高,她身法轻盈,很容易就用灯光照到了那个角落。那里在石墙的缝隙中,露出一小截生了锈的东西,倘若不是特意上去找,大概根本不会发现。 一看有戏,她试着碰了碰那个物件,触手冰凉,她用力向外一拉,发现那竟然是个藏在墙中的门环。 满是锈迹的门环被她拽了出来,呛啷一声撞回到墙上。接着,墙后喀喀喀之声不绝,弥晓警惕地跃回地面,往后退了许多步,看着那发出怪声的墙壁。 响了一会,墙后陡然安静下来。就在弥晓提心吊胆地看着它时,那石墙从顶端裂开,一道阶梯缓缓从中翻转而出,落在她面前。 * “你真的是个花妖?” 水人追问,一副很不愿意相信的样子。谢真心中挂念长明,颇为焦急,不过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表现出来,便淡淡道:“不是你先闻出来的吗?” 水人:“走眼了也不是不可能……” “花妖怎么了?”谢真反问,“花妖就不能用剑吗?” 一直以来,遇到的各种妖部中人看到他的剑法,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可是要他来说,花妖也只是妖族的一支,既不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先天不足,甚至有时候比人族更加轻盈灵活。条件如此,他真不觉得习剑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是用剑的问题!”水人哇啦哇啦道,“别看我关在这里出不去,我也知道花妖是性情平和,不喜争斗的一族!谁家花妖会跟你一样二话不说拔剑就砍啊?!” 谢真:“恕我直言,刚才二话不说就对我来了个万箭齐发的是你吧。” 水人:“……” 它理亏地沉默了片刻,道:“好吧。其实呢,不是我拦着你去见凤凰,你现在是见不到他的。” “为什么?”谢真蹙眉。 水人:“你既然和他一起来,就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的吧。” 谢真点头。水人继续说:“这座洞府的中央,有一道陵空殿下遗留的封印。原本一切如常,可是前阵子忽然出了点问题。” 谢真隐约感觉到事情不简单。水人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我说不出来到底是封印里原本有的,还是从外面来的,总之有种异样的灵气在侵蚀这座洞府。后来甚至溢散出去,使得湖中的鱼和妖兽等等,全都变得古里古怪。” “那枫齿鱼也是这么来的?”谢真问。 “枫齿鱼?”水人愣道,“那是什么?” 谢真便形容给他听。水人摇头道:“不,这种鱼是很久之前就出现的,大概是……这片湖慢慢变成沼地的时候。” 谢真仍然没搞懂这之间有什么联系,总之先记了下来。他又问:“你说的灵气侵蚀,发生在多久之前?” “不太久吧。”水人歪头道,“几十年?十几年?反正就差不多那样。” 谢真:“这也差太多了吧。” “我在这里也分不清时间,谁知道到底是多久啊。” 水人很不负责任地一甩手,“总而言之,这个东西对封印很不好!那些吸取了灵气的妖兽在附近,气机牵引,封印也越来越不稳定。然后凤凰一来,洞府开中门迎他进去,他直接就到了封印面前……哎所以说,凤凰就是这一代深泉林庭的主人?” 谢真:“你非要在这里卖个关子吗?” 眼看谢真的手已经扣到剑柄上了,水人老老实实地说:“他与陵空殿下血脉相连,封印不稳,他也被缠住无法脱身。如今主殿已经锁闭,只有他能打开,我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因而你去除掉那些妖兽,也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 谢真听完这番话,沉吟片刻,问道:“我怎知道你不是在诓我?” “……”水人差点气成一股喷泉,“我骗你干什么!” “你刚刚说,有水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 谢真点了点地面的积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洞府地上到处都有这些水,也是因为这个吧。” 水人:“那……那又怎样?” “主殿里若是也有水,你应该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谢真道。 水人迟疑了一下,才道:“主殿中没有这样的水……” “为何?”谢真紧追不放,“陵空殿下既然令你护卫洞府,难道封印所在之处不是最需要照看的吗?” 水人争辩道:“我只在殿外护持,封印重地,我怎可以随意窥探?” “是么。” 谢真点点头,“那么就让我去殿外看看,总可以了吧?” 水人一下子卡住了。一阵沉默后,它低声道:“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看不到,是因为现在主殿里面——都是火。” * 他梦到了许久之前的事。 日暮时分,江上波光粼粼,他没精打采地走在水边的小路上,提不起精神讲话。白衣剑修走在他身边,也不出声,直到远处码头渐近,错落的竹屋依稀可见,他才说:“长明,既然结束,就别再烦心了。” “我没有烦心。”他说。 对方叹了口气:“那位前辈钻研阵法多年,比你又年长许多,比试输给他,并不丢人。” “我才不是觉得丢人。”他顿了顿,有几分赌气地道,“可是就差那么一点……” “是啊,就差一点。”对方说,“运气不好。” “差一点和差许多,有什么分别吗?这话还是你讲的。”他看着江水,又看旁边的树,就是不看对方。 对方道:“我说的那是生死相搏,这只是比试而已。真要动手,他未必打得过你。” “……但是输了就是输了。” 他不自觉地屈起手指,掌心忽然跳出一小缕火焰。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握拳,将那火焰啪地一下捻灭。 “输了一次也无所谓。”对方温声道,“长明已经很好了。” 他猛地站定脚步,回过头道:“谢真,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你师弟一样哄着玩?” 渐渐暗下去的夕照中,他看着对方的脸。 谢真仍然是那样从容的神色,并未因为他的话而有什么变化。只是那双眼中透出的关切,让他仿佛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 “不是的。”谢真似乎是考虑了片刻,缓缓道。 “那是什么?” 他低声说:“是不是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小孩子?” 谢真:“我是说,对于师弟们,我其实也不怎么哄。” “……” 他被这一打岔,那股无处可去的烦闷好像米袋被戳了个口子,稀里哗啦地向外掉。谢真又道:“你是想从他手里赢来那块红玉吗?渚南产玉,下次去那边看看也不错。” 他抿了抿唇:“我才不缺那个。” “也对。”谢真点点头,“大户人家嘛。” 他又郁闷又想笑,同时察觉对方正在用他的办法逗自己开心,不禁更沮丧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说:“下次我不会输了。” “有这个决心是好事。”谢真道,“但是,长明,你不是为了在比试里胜过别人而修炼的吧?” 他说:“当然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谢真问。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道:“我要做到最好。这样的话,我就能……” 就能什么?他停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世上哪有什么最好。”谢真摇头,“罢了,这种事别人说也没有用,你总有一天会领悟。” “那你呢?”他不服气地问,“你又是为什么修炼?为了师门吗?还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的剑修?” “都说了,随便自认什么天下第一,很容易遭雷劈的。” 谢真想了想,“我自然很喜欢练剑。也因为不修炼不行,决不能止步……因为说不准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希望自己要是更强一点就好了。” 落日余晖中,他微微一笑:“好了,别发呆了,我们去吃鱼。” …… 眼前的景象陡然如被烧灼的画纸,瞬间燃烧殆尽。映入他视野的是充斥在四面八方的滔天烈焰,把他死死围困在中间。 “——滚出去!” 长明双眼已经化为纯粹的赤色,被窥探记忆令他语气中充满压抑不住的暴怒。他身周燃烧的火焰向外迸发,与此处原本的火焰相互排斥,一时间相持不动。 倘若有另一个人能看到这里的景象而又没被瞬间烧糊,他定会因这诡异的一幕而震撼。八角形的主殿中,从上到下都被烈火充满,而色泽相近的火焰却在中间被隔出泾渭分明的两层。 两份火焰相接之处,唯有刺目的雪白光芒,叫人看一下都要觉得眼睛要流出血来。 一个声音在火焰中响起,听起来毫无起伏,也没有任何情绪:“既已如此,为何不化真身?” 长明漠然道:“用不着。” 话音一落,他身上的火焰再度扬起,猛地把边界向外推了数尺远。 然而殿中火焰毕竟强横,虽然暂且性命无虞,局面却也陷入僵持。那声音又道:“果然,血脉纯化至此,不愧是王庭不世出之才。祈氏有你这样的后辈,也算不辱没名声。” 长明一言不发,火焰缓缓向外推动,再前进了数寸,就彻底凝滞不动。片刻后,他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被他随手擦去。 “那个剑修,是你的什么人。”那声音问。 长明:“关你何事?” 那声音道:“对你的先祖,不该放尊重些么?” “先祖?”长明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自己也不清楚?” 外面的火焰似乎忽然一暗,他借机又将火焰推展了几分,然后道:“倘若陵空知道他的封印里有这样驳杂不纯的火,哪怕只是一缕神识,大概也是没有那个脸面在这里自称先人吧?” “……唉。” 那个声音发出了一个好似叹息的词,但因为它的语气实在过于平了,听起来极为怪异。 它说:“凤凰,你有些像他。” 听了这话,长明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那个声音又道:“即使是如此驳杂的火,你仍然无法摆脱,如何?” 长明索性闭上嘴,根本不答他的话了。 方才,即将穿过壁障时,他的血脉被封印引动,使得他一时间竟然难以控制血中的火焰。等他猝不及防地落入秘境的封印面前,他才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处的封印被一种怪异的灵气侵蚀,使得其中原本应该属于陵空留下的印记横遭扭曲。已经异化的封印不断向外界缓缓散溢那种灵气,并且在他进入秘境的一瞬间,竭尽全力将他困在其中。 他隐约感觉这驳杂的火中有某种类似阵法的东西,与秘境呼应,紧紧缠住他,让他无法尽情施展。但要如何破局,他还没有头绪。 想到谢真与他失散,此刻也在这秘境的什么地方,他不禁更加心焦。 “对了。” 那个声音平平地道:“与你一起来的那个花妖,看起来似乎正要出去送死。”《 》 70、溯同源(二) 似乎正要去送死的花妖在一面水镜前,默默地看着其中的景象。 水镜当然是水人支起来的,它两条胳膊展开,越伸越长,接着扣成一个圈,抹成一面镜子,场面当真是十分诡异。 谢真管不了那么多,只看着镜中映出的画面:大门紧闭的殿堂里,从四下里隐隐透出金红相间的火光,不难想象屋里到底是怎么一副烈焰通天的模样。 “我没骗你吧?”水人道,“你现在过去,也就是看看这个。” 谢真没答话,过了片刻,转向水人:“我知道了。那些妖兽在什么地方?” 水人一愣:“你答应了?” “是。”谢真道,“事不宜迟,立刻就去吧。” 水人:“啊……行,你跟我来。” 他领着谢真穿过这处空堂,走上一段回旋的石阶,来到一扇由两根石柱搭成的门前。门中有一层幽暗的光泽闪烁,外面就是深湖中的水,与谢真之前在天顶那块削薄的石板外看到的波光相似。 “出去就是了。”水人挠了挠头,“至于妖兽在什么地方……也不用特意找,你大概一出去就被围攻了吧,哈哈哈。” 谢真:“……” 他也懒得跟水人这个说话三不着两的家伙多讲,把行囊放下,略作整理,装好长明的阵符册,将春雷弓负在背后,再将海山拿在手中。 一切停当,他道:“再请教一事,当时被卷进来的,除了我们以外,那三名修士和一名人族少年,他们也在这秘境中吗?” 水人:“咦?在的。” 谢真:“可都还活着?” “都没死。”水人道,“那小孩,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修士,都让我关起来了。” 谢真疑惑道:“两个修士?还有一个呢?” 水人略带不满地道:“有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顶层的夹隙之间去了。我都搞不懂她是怎么进去的,不过谅她也惹不出什么事情来。” 谢真心道这可不一定啊。但这时候也没空多问了,他点点头,就要往门外迈出,水人忽道:“慢着。” “怎么?”谢真回头。 水人吭哧了一会,把重又缩回到普通长短的手举起,噗地一下按进脑袋里。反正都是一堆水,这样子倒也不如何恐怖,只是过了片刻,它的手重又成形,这时候手掌中却托着一枚蓝盈盈的珠子。 一想到它刚才的动作好像是从头壳里把这东西挖出来一样,谢真就不由得嘴角抽搐。 水人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它把那珠子扔进谢真手里,道:“避水珠,借你的。你在水中与那些妖兽对上,有这个也能多些便利。” “多谢。” 谢真两指捏住珠子略一端详,只见中间仿佛含着一泓清泉,极为瑰丽。这东西以前在他心目中属于昂贵而不太实用的装饰物,倒还没有亲身试过,不过如今的情况,多一点倚仗总是不错。 不过避水珠比蜃珠大多了,圆滚滚地像个小葡萄,这个按理说要戴在外面,他身上又从来不带什么香囊荷包之类的东西,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哪。 水人在旁边道:“你吞到嘴里不就好了。” 谢真:“……”这主意真的有点烂啊。 最后他劈出一股丝线,把避水珠绑在腕上,再不多说,往前一步迈了出去。 穿过那扇门的感觉与他此前进入秘境无异,都像是一层稠密的壁障,一出去,他立刻浸没在冰寒刺骨的湖水中。如今仍是深夜,此处本应什么都看不到,他却看到头顶不远处有许多一明一暗的光亮。 有避水珠在,谢真在水中腾挪格外迅捷,片刻后便升出水面。 就和他猜想的一样,那些光亮,乃是从此处等候已久的妖兽们眼中发出。 水人的乌鸦嘴说得一点不错,果然他一出来就被包围其中。谢真凝神看去,那些妖兽有些体型同样不小,但也不都是像那只松花忽律一样庞大。 可是,照水人的说法,倘若它们也是吸取了封印中散溢的灵气而产生异变,那些没长成傻大个的,恐怕还有别的异常,也不容小觑。 此情此景,免不了是一场恶战。 谢真夷然无惧,反手拔出海山。漆黑剑刃甫一出鞘,就融于夜色中,只有那剑尖上闪烁着一星冷冷的微光。 * 弥晓爬上那道墙壁里伸出来的石阶后,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比刚才还要狭窄的地方。 得亏她身量不高,站直身体还能行走,只是感觉头都快要碰到顶上的石壁了。她拿出灯笼一照,更加觉得刚才的长廊还算是人走的,而这里简直像个地窖,又或是什么夹层,让人憋闷得很。 只是,在灯光映照下,她看到地面上不再像刚才那样平滑,许多线条刻画其上,间或有淡淡的色彩在其中流动。哪怕再对阵法不熟,她也能猜到,这里肯定镌刻了什么阵法。 此处给她的感觉实在太过诡异,弥晓很想打退堂鼓,但她终究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小姑娘。她与师姐来到白沙沼,本来就只做了争夺松花忽律的准备,如今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个地方,身不由己,可以说生死或许也只在一线之间。 如今师姐不知在何方,她又对这里全无头绪,那镜中美……镜中的人虽不知是友是敌,却给她指了一条路。 她不想像没头苍蝇般乱闯,也不可能只图安稳,等人来帮忙。更何况,若是师姐已经遇险,那么能救她的就只有自己了! 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尽快摸清这地方的底细。 弥晓提着灯笼一路往前,本来想记一记地上的阵法图案,无奈她实在不是这块料,看得头晕脑胀,顶多就是保证自己不迷路而已。 这狭窄的夹层里地形起起伏伏,还有一些奇怪的转角,她觉得这建筑的全貌一定很怪异。走着走着,她的灯笼忽然一暗,接着噗地一下熄灭了。 骤然陷入黑暗,她也打了个寒颤,连忙用术法重新去点。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管如何尝试,灯笼都毫无反应。 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弥晓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试了半天不成,她不得不放弃。 她翻了翻,找出一支朴实无华的火把来,还是师姐打理行李时硬要塞给她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弥晓用很不纯熟的术法勉强搓出一点火苗,好不容易把这东西点着了。跳跃的火焰渐渐亮起,与灯笼里静静的光不同,这温暖的火让她莫名地平静了一些。 接着,她就听到火里传来一个声音:“小姑娘,想不想出去?” 弥晓差点把火把给扔了,总算还有理智,手忙脚乱地抓了回来,没让那火灭掉。 必须承认,这里面也有一点是因为那个声音还怪好听的原因。 她瞪着那团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火苗,问道:“你是谁?” 火:“不久前,刚见过一面。” 她愕然道:“你就是镜子里那个人?” “是我。”火中的声音道,“长话短说,此处洞府如今危在旦夕,我也没什么好法子,不过若能把潜藏的几处机关解开,还能增添一线生机。” 弥晓愣愣地说:“你是说,让我去解开那些机关?” “不,是要你原地坐下祈愿事情顺利。” 火冷冷地说,然后猛地提高声音暴躁道,“……废话我找到你当然就是要你去解开机关啊!不然呢!” 弥晓:“……” 想起刚才镜中人的姿容风仪,她有一种心中什么地方哗啦啦碎掉的感觉。 火催促道:“快走,马上走。” 语气之霸道,似乎完全没有考虑道她愿不愿意的问题。弥晓非常不爽:“真的假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啊?” “对,我不是好人。”火不耐烦道,“我是要骗你去拉下闸门把洞府炸上天大家一起死,你爱去不去。” 弥晓:“……” 她脸上神色几度变幻,最后跺了下脚道:“行,你说怎么走!” 火也不多说,立刻飘动起来,给她指路。弥晓原地折回,在墙边找到了又一个十分隐蔽的门环,拉开之后,依言跳进坑道中。 这次她走得可比刚才狼狈多了,一路磕磕绊绊,头发都散了。不过确实也没遇到什么危险,火对这里的了解就好像这是他家一样,弥晓又得护着火把不灭,又得爬上爬下,简直难受得不行。 要是这里是开阔地界,她自可以像平时一样施展。可惜这里全是逼仄的通道,让她纵有百般高明身法,也一样得灰头土脸地钻地洞。 好不容易,火终于道:“停下,前面就是第一个机关。” 机关所在处,是一个小小的石室。中间有个灯座,火似乎也有些疲累,道:“把我放上去。” 弥晓本来对这个布满了弯弯曲曲通道的地方殊无好感,心想这里肯定是什么邪派的地宫之类,可一进这个石室,她却大为惊讶。 无他,那白玉灯座雕刻得极为精致,仿佛一捧流动的飞羽,簇拥着中间的莲花形。弥晓觉得,这东西哪怕是放到门中主殿里,也绝不会显得逊色。 当然现在可能还是她们的地盘衬不上这漂亮东西……她扁了扁嘴,就当没想起这个比方。 难怪山精狐妖总是变幻为美貌佳人,而世人又每每落入毂中。就连弥晓看到这华美脱俗的雕刻也不由得想,这地方兴许也没有那么邪恶也说不定。 火落入灯座后,便静静燃烧起来。弥晓左看右看,出声发问,火也不回答她,让她有些焦急。不过,再着急她也知道,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抛开这火出去乱跑。 她等得郁闷,只好在石室里四处看。这一看,她发现墙上有一只木框,像是遮住了什么东西。 好奇心下,她小心翼翼地把木框揭开,却见后面是一整块镶在墙中的冰晶。透过冰晶,她看到了渐渐亮起的天色。 居然是水面之上的景象! 弥晓大吃一惊。这要是放在以前,说不定她就直接把这冰晶锤破了,可这次吃了几次教训,她也没有贸然动手,只是整个人贴上去,急切地向外看。 这一看了不得,她只见一条十数丈长的巨蛇猛然从水中跃出,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 哪怕是在旁边看着,弥晓也不禁寒毛直竖。她定睛一看,水中的妖兽竟然不止那一个,还有许多名字也叫不出的妖兽在旁窥伺。 不过却也有不少妖兽的尸首浮在水中,连水面也被染红了大半。 是有人正在与它们交战吗?弥晓愣愣地想。 她这个疑惑立刻得到了解答。只见三道青光骤现空中,首尾相接,只差毫厘地依次钉入那巨蛇身上。巨蛇猛地仰天哀号,尽管此处听不见,她也完全可以想象那是何等恐怖的声响。 对方似乎游刃有余,看得弥晓也跟着激动起来。 且慢……这青色电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她脱口而出,“是那个姓花的!” 弥晓觉得自己一定是摔昏头了才没有立刻想起来,昨夜在白沙沼上,射杀松花忽律的不就是这样的一箭吗! 只是隔着冰晶,她见不到射箭的人在哪里,简直恨不得把头伸出去看。从她这里,只能看到巨蛇身上燃起烈火,不一会就没了挣扎。 几下就料理了这样一条巨蛇,弥晓不由得目眩神驰。但接下来的一幕令她立刻提起了心,只见另一头松花忽律猛地从巨蛇的尸首下现身,朝着箭来的方向奔袭而去。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弥晓连呼吸都忘了,只担心那人会不会被偷袭个正着。 此时,冰晶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背影。弥晓清楚地看到,那正是昨夜与他们同行的那个散修中的师兄,只是他用的那把弓并不是拿在手中,而是负在背后。 那人手中持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剑,不管是这个身影,还是那把剑,在松花忽律的面前都显得太过渺小。 弥晓看不清那人到底是如何出剑的,只看到了一道剑光。 剑光初时只有尺许大小,才一脱离剑刃,迎风便长,待到袭至松花忽律身上时,已高余数丈,在水面掀起滔天巨浪。松花忽律在半空中的身躯一滞,随即爆发出铺天盖地的血雨,几乎被把它拦腰斩成两截。 在那势若万钧,直如雷霆降世的一剑面前,弥晓怔怔呆立,良久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一刻她想,传说果然没有半分虚言。 即使谢玄华已经不在,世上原来仍有这样的剑!《 》 71、溯同源(三) 主殿的滔天烈焰中,长明双目微阖,不去理会耳边响起的声音,但对方仍然没有要放他清静的意思。 这个声音除了太过平静无波之外,其实颇为悦耳。即使说着扰人心志的话,语气仍然不急不躁,徐徐道来。 “那个花妖便是你带来的帮手吧。”他道。 长明冷哼一声。那声音继续说:“只是,独自一人面对外面那些妖兽,不知该说勇气可嘉,还是说有些傻。” “我猜,”长明忽然道,“你看不到眼下外面的情况吧。” 对方不语。长明又说:“倘若你看得到,必不会讲出这种蠢话。” “这又是何意?”那声音问。 长明:“你说呢?” “看来,你对他很是信任。”那声音顿了一顿,道,“哪怕是这种形势,你也相信他应付得来?” 长明:“自然。” 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全没那么轻松。谢真如今的身体不适合久战,哪怕有他的那些阵符也一样。拖得越长,越容易出岔子。 他当然也想立刻脱困出去施以援手,但这封印的解明正需要时间,他也只是勉力与殿中愈发酷烈的火焰相抗而已。 不过眼下,要是对方继续再拿谢真的事情来在他耳边说个没完,他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得住。 他略一思索,反问道:“你究竟是谁留下的神识?” “我是谁,这无关紧要。”那声音答道,“若你要解开这封印,我便是要阻止你的人。” 长明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讲,而是说:“既然不是陵空,那会是谁?我翻过王庭典籍,没有其他留在记述中的名号,这秘境何时建成,如何建成,现今没有人知道。” 他谈吐自若的语气,让人几乎要忘了他还在万丈烈火的熔炉中央。那声音半天没有回答,长明忽然一笑:“我原本以为,是陵空留下的封印抗拒我,才令我无法掌握慧泉。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声音静静地说:“不,陵空不希望他的后人重启慧泉封印。” “你仿佛还没有明白这件事。” 长明道:“陵空是我的先祖,但是他当初怎样想,与我没有关系。他又如何能预料六百年后的世间是什么模样?” “何等狂妄。”那声音道,“若没有陵空设下的慧泉封印,你焉能有这条性命在此与我说话?” “他可以设下封印,我自然也能解开。”长明冷冷地说,“毕竟如今的深泉林庭之王,是我!” * 弥晓用胳膊夹着火把,倒着从坑里爬出来,纳闷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越来越热了?” 火苗摇了摇,嗤笑道:“我是一团火,你说我有没有觉得?” 弥晓:“……” 她这一路也算是充分彻底地领教了一番这火的恶劣脾气,要不是想早日脱困把师姐救出来,她早就一巴掌把火把拍断,再扔进水坑里碾三碾了。 火恍若未觉,催促道:“还有最后一处,快走,往右。” 他们已经解开了三处机关,可惜的是,弥晓尽管很想知道外面那剑修和妖兽们的战况如何,火把却毫不留情地赶她上路,之后也再没见到那种能看到外面的冰晶了。 当她问火把还有哪里有那样的窗子时,遭到火把的无情嘲讽:“这水下洞府里哪来的窗户?那只是固定了水镜术的镜面而已,这都看不出来,下次是不是来个冰铁做的炊饼,你也要上去咬一口尝尝啊?” 弥晓被他气个倒仰,不服道:“你糊弄谁呢,水镜术怎么可能固定这么长时间?这洞府看起来几百年都没人来过了吧!” “要是连个区区水镜术都留不好,那这洞府真是早就该化成泥了。”火说。 弥晓:“……” 可恶,说得也有道理…… 她在一条斜向上的通道里艰难地往上挪,这里实在太窄,她自觉整个人都被挤扁了三分。火这时候终于说了句公道话:“看你如此冒失,倒也不是不能吃苦。” 弥晓:“你就不能别把好听话难听话混一起说吗?!” 她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挤了出去,也不管火了,伏低身体将手掌贴在石板上,笃定道:“这里肯定变热了……刚才那些地方明明都还是凉的!” “你说是就是吧。”火道,“左转。” 弥晓只好扛着火把往左。她咕哝道:“刚才我们解开的那些机关,怎么什么反应都没啊?” 所谓解开机关,不过就是她找到石室,将火把放在灯座上,过一会火说可以了,她再将火把拿走去找下一个。 她也这样见到了三个精雕细琢,美貌绝伦的灯座,让她特别想要扛一个回去。 火:“你还想要什么反应?” 弥晓:“最起码让我感觉我现在跑来跑去做的不是无用功吧!” “自然不是无用功。” 火这么说,弥晓总算高兴了一点:“是么?” 火:“会让你最后被烤熟的可能,微微地减小那么一些。” 弥晓:“……” 她忍无可忍,简直想把手里的火把一膝盖顶断。可能是感受到她的愤怒,火说:“看着点路。” “我看个头啊!”弥晓叫道,“搞了半天还是离死不远了吗!” “尽人事,听天命。”火的语气十分平静,“难道这一点希望,不值得你为它奔走吗?” 弥晓愣住了。过了片刻,她不再说话,继续往那个方向攀登上去。 * “……原来如此。” 主殿中,长明忽然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随着他的话音,原本在他四周盘旋,呈冲击之势的火焰开始缓缓变幻。三息之内,一幅八角型的阵法已在发白的火光中彻底成型。 他在纸页上固定下来的那些阵法,相较此刻的声势可说是不值一提。哪怕是仙门中精研阵法的前辈高人,见此也定会喝一声彩。 何况,这又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内外交击的威迫下,从火中编织而出。倘若有人能居高临下地将整座主殿尽收眼底,便会发现这八角阵与殿中的刻纹刚好一正一逆,宛如天造地设般嵌合。 此阵一现身,那一贯不紧不慢的声音也沉默了片刻。再次说话时,它语气即使还是一模一样的平板,语速却快了几分。 “是我小看了你。”那声音道,“但就凭这样,还不够。” 长明一语不发,手掌压在阵法中间,向前一推。 与此前两种火焰交接处无声放出光亮的搏斗不同,这一下瞬间引发了天摇地撼的动静。以主殿为中央的一切都在颠倒、摇晃、翻转,如山崩地裂般的爆燃充斥着殿中的每一寸角落。 “不够么?” 长明方答了对方的话。他翻手在阵法上又推一次,外层那束缚着他的驳杂火焰,终于在此强横的拆解下逐渐开始溃败,如旧漆般从四面层层剥落,在空中化为轻烟散去。 “我问你……”那个声音变得缥缈不定,时高时低,“你是怎么发现……这个阵法……” “因为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长明昂然道:“倘若陵空不愿后人触碰这个封印,为何要在主殿中刻下这个血脉真火为引,与封印呼应的阵法?不想让我解开封印的,是你。” 外层火焰如垂死挣扎般哀鸣起来,他一顿,继续道:“至于你,你这样了解此处的封印秘境,是不是当初陵空也信任过你?” 殿堂的摇撼刹那间停了下来,就连漫天火焰也为之一滞。 在这寂静中,长明一字一句道:“而你……背叛了他。” 金红的凤凰真火骤然高涨,将殿堂上下席卷,接着向内一收,没入长明手中。 直到此时此刻,这秘境中的主殿才显现出它的真实面目。 长明一怔,无他,墙壁上面飞舞的火焰纹路实在太过熟悉,要不是刻画的笔触有些不同,他都要以为这是把栖梧台下那面墙给拓下来描在这里的了。 但他来不及多看,因为在火焰被清除殆尽的殿堂中央,立着一座漆黑的无字石碑。便是他也没想到,这封印居然与禁地中那块石碑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这块石碑上下正透出隐隐金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 长明暗道不好,恐怕是那声音见势不妙,干脆要把此处秘境毁去。他立刻放出火焰裹住石碑,却一时间无法把那左冲右突的灵气从石碑里面敲出来。 眼看石碑马上就要崩毁,说时迟那时快,殿堂左右两侧忽然射出四道赤红的火光,钳在石碑上。 火光并无实体,却发出金铁交击的呛啷声,四下过后,石碑被稳稳地钉在原地,再没有一分一毫的动静。 接着,长明只看到一捧如黄金般的流沙从石碑中渗出,缓缓流到地面上,再如水汽散去,无影无踪。 他伸出手,按在石碑上。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他手上的三道锁链中有一道随之迸散开来,只留下微微有些焦痕的印记。 * 片刻之前。 水人抱着膝盖坐在门口,每次一听到外面妖兽的怒吼声,就晃一晃脑袋,好像脖子很痛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寂静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它坐立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接着就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作仙门修士打扮的花妖穿过门廊,走到他面前。由于避水珠的缘故,他身上甚至没有溅上多少妖兽的血,倒是半边袖子上有血渗出,是源自他肩上的伤处。 如果说,此前他还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名不起眼的散修,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卸下了那副伪装。还是同样平平无奇的相貌,整个人却犹如一柄出鞘利剑,杀气凛然。 虽然水是不会打寒颤的,但水人现在真的很想打个寒颤。 水是它的耳目,但它此刻宁愿自己没有那么耳清目明就好了。 因为此刻,那些漂浮在湖水上的尸骸,以及被妖兽血染成五颜六色、乌七八糟一片的水面,它都看得清清楚楚。 花妖面色平静,轻轻甩了一下剑刃。他手中的剑经湖水洗濯,已经不带一丝血迹,只有一点水珠顺着漆黑的刃锋向下流淌,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中。 他脸色苍白如纸,让人觉得他可能下一刻就要倒下了。水人却不敢这么想,它看着对方,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它听到花妖问:“主殿怎样了?” 谢真就看着那水人抖啊抖,抖啊抖的,脑袋都要抖成面口袋的形状了。 想到它吹的什么水都是它的耳目,搞不好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他现在觉得,这水人恐怕不是什么大妖,哪有活了这么久胆子还这么小的大妖啊? 他问完之后,水人期期艾艾道:“……我不知道。” 谢真看它一副生怕这剑下一刻就插在它头上的模样,也不多说,道:“那带我过去。” 水人这回没有废话了,马上在前面带路。它在地面上走起来仿佛有些滑溜溜的,扭来扭去,让谢真颇觉纳闷,心想这姿势还真不太像人。 走着走着,它小声说:“你还好吗?” 谢真低头看了看衣袖,那些血看着有些夸张,实则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他说:“没事。” 水人:“我看你是不是需要歇一歇。” 谢真心道长明还在里面火烤呢,也不知烤成啥样了,歇什么歇啊,口中道:“无妨……” 话还没说完,突地感觉整个地方上下翻转了过来。 谢真立刻伸出一手,抓住了水人的胳膊……或者腿,反正是什么类似的地方。 换了别人,说不定会从长廊一头飞到另一头,撞到墙上再弹回来。谢真另一只手都扣在剑柄上了,预备着要是这水人不行,他就一剑插进地面来固定。 还好水人总算也自称是这里的主人,关键时候脚下化为冰棱,把自己和谢真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这里就像是被人在手里抛着玩的鞠球一样,上下左右来回翻滚。谢真跟着一起在里面天旋地转,还有工夫想了想:照这个恨不得翻八百十个筋斗,但墙壁地面却完好无损的架势,这洞府就不像是固定着建在湖底的。 还好这阵震荡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真刚重新站在地面上,便一把抓起水人,朝前奔去。 水人摸起来像是装了水的皮袋,手感比皮袋更凉滑,也不会把手沾湿。一被拎起,它便尖叫道:“等等!你干什么!” “快说怎么走。”谢真拍了一下它的头,示意它不要大喊大叫。 水人:“上去之后左转……不是,你突然跑什么啊?” “你看不出来吗?”谢真道,“刚才那一下,可能是封印出了什么事情。” 水人:“可是我看不到啊。” 谢真也是服了这个家伙了,敢情你看不到的地方就当做是没发生吗? 他没心情再和它多话,一路照着它指的路,很快就到了主殿前。这里与水人此前在水镜中展示的景象无异,只是门中并没有狰狞欲出的火焰。 隔着一道门,也能感觉到其中悄无声息。 水人喃喃地说:“他死了吗?” 谢真:“……” 话音未落,两扇厚重的石门便在他们面前打开。 看到长明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刹那,谢真完全忘了什么秘境不秘境,封印不封印的,也根本没有看到他身后的殿堂长什么样子。他把水人往后面一扔,上下打量长明,确认他平安无事。 长明的神色却极为凝重,他一把抓住谢真的手:“你感觉怎样?” 谢真的左手被他一握,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并排嵌着的四枚玉简。原本深红色的玉简已经转为苍白,被这么一震,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点累。”谢真道,“等我歇一会再跟你说……” 他自己没有察觉到,最后几个字已经轻得宛如游丝。《 》 72、溯同源(四) 说完这句,谢真方感到疲惫如潮涌来。他握住长明的手臂借力,好让自己站直。 脚下地面已经不再摇动,可他总觉得眼前的视野仍旧晃晃悠悠。他知道这多半是灵气耗尽后的现象,与外界并不相干。 行舟曾说过,倘若他继续这样不计后果地运使灵气,症状迟早会越发严重。要说他讲的也不错,即使他能做出诸般准备,真正临战时,那些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负担罢了。 要想保全自身,唯有避世不出,别无他法。然而,这也是他绝无可能去选的一条路。 长明一把揽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见谢真已经陷入半梦半醒中,遂将他抱起,转身回去主殿。 刚才被谢真扔出去的水人嗖地一下滑了回来,叫道:“等等!让我进去看看封印怎……” 话没说全,主殿的两扇石门便猛然合拢,震得墙上灰土簌簌落下。 水人不由得凝噎,举起软绵绵的手臂,朝着门徒劳地噼里啪啦拍了几下,除了拍得水花四溅之外,没引起半点动静。 它简直想不明白,这两扇门就算不至于重逾千斤,倒下来也够砸扁个人了,对方到底是怎么把它像甩一扇木栅栏一样甩上的? 就在它调集积水,准备试试能不能从门缝钻进去时,门忽然又打开了。它吓得立刻往后滚了一圈,看到那脸色非常凶的凤凰站在门口。 “你是洞府的阵灵?”长明问。 “是……不对,我可不是普通的阵灵!”水人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我从洞府建造时就……” 长明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打算,言简意赅道:“处置一下进来的其他人,能关就先关起来。” 水人下意识道:“好,可是……” 长明砰地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水人:“……” 主殿之中,此刻既无积水,也无火焰。 八角形的布局乍一看有些怪异,不过若与四壁纹刻,地面的阵法相对照,便不难看出此处殿堂正是为容纳封印而构造出来。即使如此,仍然不失为美轮美奂的杰作。 然而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居住设计,也就没有什么可供休息的地方。立于殿堂中央的黑石碑上,也早已看不出刚才烈火纷飞的痕迹,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 长明解下外衣,盖在离石碑不远处的祭台一侧,将谢真小心地放在上面。 谢真半倚着背后的祭台,稍微有了些力气,从袖中重新摸出一枚暗红的玉简。长明按住他的手,道:“别再用这个了。” 谢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依然不算很清醒。 长明轻柔但坚决地把玉简从他指间抽了出来,放缓声音道:“有我在。” 谢真扯了扯嘴角,低声说:“要不是看到你没事,我也不敢就这么歇了。” 长明从刚才起就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赤红的灵光从他周身缓缓向谢真那一侧围拢而去,把他包裹其中。整座殿堂也开始有细微的灵光闪烁,一明一暗间,好似在与他相呼应。 谢真稍稍转头,望着墙壁上栩栩如生的火焰。 “长明。”他唤道。 他的声音很轻,尽管长明仍然可以听得清楚,却还是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一些。 只听谢真说:“那个水妖……大约是洞府的阵灵,它告诉我,是有外来的异动影响了原本的封印。” “我知道了。”长明道,“这个我们回去慢慢说。” 他把谢真的双手拢在掌中,只觉触手冰冷,全无一丝暖意。 谢真仍然继续道:“这应当就是你遭到封印阻挠的缘由。你也许不在乎,但是……不承认你的,并不是你的先祖。” 他吁了口气,像是总算放下一桩大事般,靠在祭台上闭目睡了过去。 长明百感交集,怔忪片刻,又焦急地查看他状况。 这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倘若他体内的灵气是纵横奔流的溪河,从前只是自盈至枯,现在却好像被处处截断,任凭他再怎么注入灵气进去,也推不动业已断绝的水流。 不需多么高明的医术,也看得出这症状极为不妙。他周身从指尖到脸颊,全都冷得仿佛不会融化的坚冰。 赤红的灵光将整座殿堂照耀得犹如火海,却依然无法令身处其中的人暖起来半点。长明伸手压在谢真颈侧,感到那曾经鲜活的生机,现下已越来越微弱。 当芳海刚入秋时,行舟曾经就阿花的病症与他谈过许多次。 鉴于行舟带来的基本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总是会在诊断之前把行舟叫来,预先了解情况,必要的话两边还要对一下措辞。 “我行医不怕脾气不好的病人,就怕你这种懂得不少还喜欢指手画脚的家属。” 行舟对此不满已久,“换了别人我早把他打出门了!谁爱治谁治去!” 抱怨归抱怨,行舟还是很尽心尽力,除了分内职责外,其实也有一些这症状相当少见,令他见猎心喜的缘故。 那次,在长明问起有没有什么特效的方子时,行舟道:“我倒是有个想法,虽然不保证行不行,但你可以试试。” 长明不赞同地皱眉道:“试?” “啊,试一试没有坏处的。”行舟摆手道,“放心,不是什么古怪偏方。就是……你以灵气给他温养的时候,还可以用别的办法。” 长明:“什么办法?” 行舟:“调谐二气,周转阴阳。” 长明一时间还没领会,疑惑地看了他片刻,接着脸色瞬间就变了。 行舟道:“那啥,不要一副看到洪水猛兽的表情吧,这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虽然不是应用在这种病症上,但是早就经由无数代先人在各种各样有关灵气的问题上进行过数不清的实践……殿下你冷静啊!” 长明手里的杯子已经裂了,茶水顺着碎瓷往下流,还没来得及淌到桌上,就在一团火焰里跟杯子一起化为了青烟。 行舟:“……” 长明:“胡闹!” “我认真的!”事涉医道尊严,行舟就算对着长明也不打算让步,“殿下你也知道,你的灵气都是横行霸道的火属,阿花他是木属,我是还没搞明白你们两个的灵气是怎么能融洽相容的,但你不能因为阿花头很硬就忽视他是个花妖的事情啊!” 长明:“我自然知道他是花妖……” “那你也要知道,花妖对灵气分外敏感,本来就需调和。”行舟立刻道,“只是自外而内,终究是不够的。下次你就试试直接渡一口气给他!” 啪地一声,长明刚拿起来的另一个杯子又裂了。 行舟:“……” 他看着长明那难以形容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殿下觉得这办法哪里不好么?” “哪里都不好。”长明冷冷道。 行舟轻咳一声:“怎么说呢,我们都知道殿下和阿花是那种……” 长明:“一派胡言!” 行舟:“知交好友的关系……呃殿下你说啥?” 长明:“……” 行舟就当没看到他那套茶具里缺了两个的杯子,继续道:“好友么,就完全没什么顾虑啦,又不是什么欲说还休的娘子郎君,是吧。” 长明:“……” 行舟已经感觉整个屋子里都在越来越热,杯子里的茶都开始冒气了。 他镇定地说:“殿下莫非是没有学过怎么渡气?这个很简单的,要我为你示范一下吗?我可以把阿花叫来……不不不我是说笑的殿下你真的要冷静啊!!我的茶壶!!!!” …… 长明沉默着,把谢真握在他掌中的双手轻轻放下。接着他探出手,将对方耳上的蜃珠取了下来。 他自己戴着的蜃珠早在进入火中时就已脱去幻象,他把两粒蜃珠收入袖中,定定凝望了片刻,一手抚上对方全无血色的面颊。 随即他低下头,将一缕炽热灵气缓缓渡入到那冰冷的双唇中。 * 谢真并未踏足过极北之地,不过也曾在结冻的冰河下修行,那要求他时刻运起灵气来抵挡无处不在的透骨寒意,可说是种少见的体悟。 作为一名自小入门的修士,他对寒冷的印象大抵就是如此了,毕竟平常的冬日,他也不用像凡人那样裹得严严实实才能出行。 因而,他对眼下的感觉十分陌生。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种子,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正埋在冻硬了的泥土里,分毫动弹不得。就连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变得极为缓慢,他只能用颇为迟钝的方式慢慢思索。 很冷。 冷是因为他的病症又犯了。 他们还在秘境中。 情况未明,这里不适合久留。 长明……在哪里? 在他身边。 当这一句跳进他脑海中时,谢真在这冰冻的凝滞中骤然感到了焦急。 哪怕他现在脑子还不太能转个,他也想起来长明恐怕还在旁边守着他,如今这般状况,不知道要让他多担心。 怎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是他的意念可以活动,他大概已经在哐哐砸墙了,可惜这里根本没墙给他砸。 能动一动也好啊。让他发芽,让他破土而出。 ……不对,他刚才是不是想到了发芽? 就在谢真沉痛地思索自己难道真的变成花了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颊。 他无来由地松了口气,觉得他应该还是个人。 那温暖的手重新唤回了一些他的神智,他想着,这个肯定是长明。除了长明不会有别人了。 然后,一个更加灼热,也相当柔软的东西按在了他的唇上。 对,谢真想,长明就是这么暖和。 ……等等,好像不太对。 谢真:“……” 实话说,这会他的脑子已经不像刚才被冻得那么僵硬了,但他有那么一刹那还是停止了思考。 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惊愕的惊愕中,他分开的双唇中被渡入一道炽热蓬勃的暖意,瞬间流入到四肢百骸。 换做他还基本是个人的时候,恐怕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不过如今他有个现成的比方可以打——这股热气,就如同烈日之于花草树木乃至万物,令生机重回世间。 不知为何,他脑中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跑来跑去,让他很难静下心来。 不过清醒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奇怪的感受恐怕都源自他花妖的血脉。既然蒙受庇佑在这具身体里复生,这些麻烦自然也要一并承担。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第二缕灵气又从口中渡了过来。 如果说第一口灵气只是解除了他的冰冻,那现在他充分感受到了这灵气实际上有什么效力了。 他感觉就像是躺在日光下游手好闲地晒了整整一下午,周身上下暖洋洋,又有种软绵绵的懒散。要知道,懒散这个词和他相当不搭边,可现在还居然还感觉挺不错的。 这舒适只持续了片刻,接着他就感到越来越热,好似从屋外被拖到了灶台里,开始火烤。 谢真:“……” 那灵气还在绵延地注入,他急需告诉长明好了到此为止,奈何现在既说不出话,身上也全没力气。 情急之下,他只能想到赶紧把嘴闭上,从源头把灵气堵住。不防此时长明也动了动,他一个没收住,不慎在对方的嘴唇上咬了一下。 他尝到一丝辛甜的味道,还没反应过来,灵气已经被截断。 散发着灼热气息的源头离去,渡入进来的灵气也随之一收,在周身轮转数次后,渐渐趋于平和,他也总算没有那种随时要被炖熟的幻觉了。 令他动弹不得的冰冻感觉已无影无踪,他也重新取回了对躯体的自主。 谢真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距他极近,明红流金的一双眼睛。 四目对望间,方才模模糊糊时发生的一切顿时全数涌回他脑海。毫无疑问,刚刚是长明为他渡气,把他从冰冻中拉了回来。 没错,只是渡个气而已。再说,长明又救了他一次,还是用这种办法,足见苦心。 ——明明是这个道理,可是他的舌头就好像打了结一样,怎么都说不出话。 他一醒来,长明立刻退开了一些,神色竟似有些无措。 谢真:“你……” 他本想说“你再渡两口我就要熟了”,随即醒觉这玩笑实在不太适合眼前的情况,硬是咽了回去,改道:“我……” 我什么,他一时也没想好,遂卡在半路。 长明沉默片刻,道:“对不住。” “不不不。”谢真立刻道,“其实……这个,……还挺有效。” 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行舟遮遮掩掩不肯说的方法,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想着,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长明唇上。那薄薄的唇际有一丝血迹,谢真立刻想了起来:“糟糕,是我咬破的吧……”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伸手,以指腹小心地擦了一下那处血痕。 那温热柔软的触觉,令他再次清晰地记起了刚才唇齿相接时的感受。他不由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我不小心。下次不会咬你了。” 长明:“……”《 》 73、溯同源(五) 谢真说完觉得不大对,怎么好像有种打算多来几次的意思。现在又不能收回来重说,他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道:“你这边看来还算顺利?” “是。” 长明仿佛也才回过神来一样,点了点头。他伸出右手,上面的锁链果真已经少了一道。 谢真捉着他的手,翻过来仔细看了看,见到那道锁链消失处留下的焦痕,又有点心疼。他看着那一小片发暗的皮肤,也不敢碰:“到底是什么火能烧到你啊。” “不疼。”长明说,“另外,那也不算是火。” 谢真奇道:“那是什么?” 长明:“等出去与你细说。你的手怎样了?” 谢真这才想起他之前抓着长明的手也被烤了一会,看起来可是不怎么好。长明不由分说,把他那只左手从袖子里捞了出来。 这时谢真再一看,那只手全没有方才掉进秘境时那半糊不糊的样子,肌肤光滑如新,看不到半点伤痕。 谢真也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好得这般快。他从善如流道:“你瞧,啥事都没有。” 长明却把他手掌翻过来,摸了一下他的指节,问道:“这里的茧怎么没了?” 谢真:“……” 他已经意识到这是被烤熟之后重新长好的皮肤,万万没想到长明洞察至此。 他只得老实说:“当时是被烫了一下,好得很快就是了。” 长明抿了抿唇,再度仔细看了下他的手,确认完全无事,才把他放开。 两人终于各自起身,谢真进来的时候没留意,这会看到殿中布置,眨了眨眼:“这是按照栖梧台的陈设来的?” 长明:“多半是陵空的手笔。” “在这里造一处仿照王庭样式的洞府,肯定费了不少功夫。”谢真欣赏片刻墙壁上的画作,一回头,顿时愣住了。 他看着殿中央的黑石碑,愕然道:“这怎么也有个石碑?” 石碑是一样的石碑,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石碑前辈。 谢真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比如说,剩余的两个秘境中是否也有一样的石碑?如果有的话,加上禁地里那一块,这四块石碑的布置,可谓意味深长。 而石碑前辈听到他们说要来秘境时,立刻主动请缨,其中缘故似乎也在这里得到了些许印证。 谢真快步走到石碑前,驻足细看。石碑正如他第一次在禁地里见到时那样,沉默地伫立在那里。 “石碑前辈?”他试着问道。 长明从后面走过来:“这便是封印的载体。” “难怪……”谢真喃喃道,“石碑前辈莫非是镇压三处秘境的灵识?” “现今还看不出。”长明道,“不过,刚才与侵入封印的异火相抗时,最后有几道机关出现,护住了封印。” 谢真:“你是说,那是石碑前辈在帮忙?” “他不是在你的剑中吗。”长明道,“问问看?” 谢真:“哎,他一进秘境就没声音了,怎么叫都不应。” 长明若有所思:“那他如今会在哪里?” 谢真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想岔了。石碑不说话时,他只是觉得是不是因为被秘境压制,又或者因为什么缘由没法出声。 长明这么一说,让他想到,既然石碑前辈当时可以从石碑来到他的剑里,又为何不能从他的剑里跑去其他地方呢? 再说,当时正是穿过秘境大门,他才与长明分开。石碑前辈如果借由这个机会去了秘境的其他地方,也不无可能。 比如说,这个容纳封印的石碑中。 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抽出海山,就和当初在禁地中一样,以剑刃碰触石碑的侧边。 无论是石碑还是剑上,都毫无反应。谢真耐心等待,过了许久,就在他以为这办法不成时,一缕细微的灵气从海山上浮现出来。 那熟悉的声音在他心中长长地吁了一声:“哎——累死我了——” 谢真惊喜道:“石碑前辈!你去哪里了?” “我去收拾烂摊子。”石碑忧郁道,“也是没想到,封印如今成了这个模样。” 谢真道:“万幸平安无事。刚进来时你失去了踪迹,是到了这块石碑里么?” “那倒不是,我刚回来。”石碑道。 还没等谢真继续问,他又道:“也就比你回来的早一点,看你们亲得没完没了,总算想起来找我了。” 谢真:“……” 他欣喜的神色不由得凝固了。长明挑眉道:“他又说什么了?” 谢真迅速道:“没什么!” 接着他又在心里强调道:“那是渡气!渡气而已!” “是啊,谁还不知道渡气怎么的。”石碑道,“你激动什么啊?” 谢真被噎得一顿,只听石碑又道:“行了,这里不适合久留。另外先让我回去石碑里,再把阵灵叫进来,我有点事情跟他说。你们就别在这里多待了,收拾一下早点撤,走之前回来接我。” 他一通安排下来,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气势,就好像早已习惯了言出令从。谢真问:“阵灵?我进来时遇到了一个小水人,就是他吧?” “嗯?他可不是人。”石碑轻笑了一声,“是他。” 谢真于是把石碑的话转述给长明。长明闻言道:“可以。我们去看一下那几个人如何了。” 谢真总觉得他好像对石碑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杠了。他重新把海山放在石碑上,让石碑前辈从剑中脱离,一边随口道:“你的蜃珠呢?” “解除封印时,暂且失灵了。” 长明在他面前展开手掌,上面两粒耳珰,碧光流转。谢真点点头,却忽道不对:“咦,这里怎么是两个?” 他收起海山,一摸自己的耳朵,空空如也。果然那另外一颗就是他的。 “我的怎么也掉了。”他莫名其妙道。 长明可疑地沉默了片刻,随即拾起一枚耳珰,道:“侧一下。” 谢真便被他轻轻捏着耳朵,把蜃珠戴了回去,他也有样学样,给长明也戴好了。两人恢复到原先的装扮,这才开门出去。 * 弥晓掉进不知何时在脚下出现的斜坡时,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把火带到最后一处灯座上,心想这样总算可以了吧?还不等她对大功告成表示一下喜悦,整个石室忽然天翻地倒,她从一头滑到另一头,接着就朝着从忽然冒出来的暗道里摔了进去。 滚了几下之后,她跌入一片黑暗中。四面一失去拘束,她便运起轻身功夫,稳稳落下,接着就被后面飞出来的东西哐地一声砸中后脑勺,扑倒在地。 弥晓:“……” 骗子!她在心里大喊,这火就是个骗子! 说什么开启机关能自救,搞了半天怎么好像还把这个地方给炸得翻了个个儿啊? 她对这里震动的真正缘由一无所知,兀自觉得受到了欺骗。火一路带她走来,就像在逛自家花园,对四处通道了如指掌。现在她莫名其妙掉进坑里,打死她也不相信跟那火没关系。 弥晓愤愤地在身上开始找她的小灯笼,忽听身旁黑暗里传来微弱的一句:“弥晓?” “师姐!”她惊叫道。 随着话音,一缕灯光在黑暗中亮起。 这里是处小小的石室,弥雁就坐在不远处,一手按着额头。弥晓连忙起身奔过去,扶着她道:“师姐你没事吧!” “大概……没事。”弥雁一副有些晕眩的样子,“这是什么地方?” 弥晓道:“这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反正是个洞府里头!” 她连珠炮一样说了她掉进来之后的经历,只是因为自觉被火骗了很丢人,暂时略去了被火指使着四处乱跑的部分,只说她在通道里摸索来去。 弥雁则道:“我掉进那湖水的漩涡后,再醒来就在这里了。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重物掉下来的声音?” 弥晓:“……”掉下来的就是她本人好么。 她拎起师姐的小灯笼,往高处照了照,天顶上没有什么门和入口,刚才她掉下来时的通道果真已经消失了。 在这洞府里面爬了这么半天,虽然路是没记住,她却深刻感受到了这里建筑的神妙。整座洞府就像是随时可以拆解一般,动不动就能从墙里掏出楼梯,门转一转后面就是坡道的。她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对突然失去踪影的通道而惊异了。 弥雁也发现了:“那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就上面啊!”弥晓半是装傻半是真不知道,“进来之后,门就没了。” “若这洞府里果真机关重重,那么总不会凭空把我们两个送到一起。”弥雁谨慎道,“要么,这里是囚禁人的地方,把你也送了过来和我关在一起;要么,就是操纵这些机关的人另有意图。” 弥晓一愣,师姐说得有理,但她仍然有点不能相信,火真就拿她当苦力用完,转手就扔去关起来了? 而且,她总觉得此处洞府,尽管到处都是机关,却并不是要害人的那种。不管是四通八达的阶梯,还是连结的暗门,与其说是要困住外来者,不如说是为了便利而建造的。 ……或者是炫耀自己的手笔,谁知道呢。 然而她提着灯笼看了一圈,不得不说,这里怎么看也不是好地方。四壁全无装饰,墙角用石板搭了一个又一个齐齐整整的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倒像是个空了的储藏间。 骗子……她情不自禁地嘀咕出声:“果然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 “弥晓你说什么?”弥雁警觉道,“你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了吗?” 弥晓气得半死,这时候也不管面子不面子的了,正想和师姐大吐苦水,讲讲那个镜子里惊鸿一面,事后又化身成一团火骗她跑上跑下的混蛋的事,不防脚下踢到个东西,不禁吃痛地闷哼一声。 她用灯笼照去,见到地上有个上了锁的木箱,歪倒在地,跟这间屋子很不搭调。 她稍一想,就知道这肯定是刚才从她背后把她砸趴下的东西。 “师姐等会。”弥晓怒道,“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玩意!” 她粗暴地一脚踢在箱子上,也不知是不是锁真的年久朽坏,箱盖一下弹开了。从翻倒的箱子里掉出许多丝絮状的草叶来,弥雁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弥雁恼道:“肯定是什么不值钱的破草……” 弥雁从她手中拿过灯笼,蹲下来仔细看。按理说她也算对药草一类见多识广,一时间竟认不出这枯干的药草是什么品种。 她想要拿起一根来辨认,手在干草间拨了拨,忽然愣住了。 弥晓奇道:“怎么啦?” 弥雁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把那些枯干的草叶都扫到一边。在那其中,躺着数颗坚硬如玉石,松花绿色的圆珠。 * 把水人送进主殿让它去见石碑之前,长明先摁着它,叫它把此处洞府的图谱画了一个出来。 水人……现在应该叫阵灵了,当初长明还在主殿里与封印搏斗时,它一口一个小凤凰,毫无尊敬之意,如今长明出来了,它态度仍然没有好到哪里去。 只不过迫于长明的威慑,不得不听,老老实实用水画了个图出来。长明看了几眼,记在心里,便把它塞回殿内,反手把门关上了。 谢真:“……” 他为对方说了句话:“它看着不大和善,还是有想办法帮你的。” “就是把你骗出去杀鱼吗?”长明反问。 “……什么叫骗啊,”谢真叹气,“再说这不是挺有用的吗?” 长明:“你别看它一副孩童模样就全信它的话。身为阵灵,本可以分出灵气,与你协同对敌的,结果就把你一个人扔出去,自己在里头看着。” 谢真心道,它刚出来时候也不是这个矮墩墩的样子啊,还不是我砍了他一剑……算了。 他就事论事道:“阵灵的职责就是保存洞府中的灵气,再说它大概也没什么常人的观念,不算故意。” “我知道。”长明道,“不妨碍我寻它麻烦。” 谢真:“……” 阵灵画出的图,让他们这一回看清了秘境的构造。 洞府大致分为三层,最下一层就是谢真落地的位置,是承托洞府的基石。最上则是布满密道的顶层,举架很低,薄薄的一层,用于容纳各种阶梯、暗门、通道之类的机关。 中间一层,最前方是放置封印的主殿,后面则是一间一间的屋子。从这图上,一时还看不出来这些房间都是做什么用的。 “但是,好似是有人在这里住过?”谢真看着长明在空中复现出来的图形,觉着这布局有些眼熟。 长明道:“就是陵空吧。” “他为何要住在封印旁边?”谢真有些想不通,“而且……我想起来了,这些屋子不就是和持静院的格局差不多么!” 长明:“还记得那个关于白沙沼中仙人舞剑的传言么。” 谢真点头。长明道:“姑且假定,白沙沼里的人影就是陵空,或许加上与他相伴的其他人。虽然不知传说的具体年代,可是倘若是霜天之乱发生后,我不信他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悠闲度日。” “也就是说,”谢真仍旧疑惑,“是先有了这处洞府,后来他才把封印设置在此处?” 长明:“多半如此。” 谢真:“可是我记得,你说三处封印的位置,是按照地脉走向布置的?” “即使是为其他理由建造的洞府,也可能是参考了地脉位置。” 长明道,“比如,若是为了进一步掌控慧泉,又或是在慧泉上做些什么学问,就应该这样设计。只不过,后面放置封印时恰好利用了这个洞府而已。” 谢真有点明白了。总而言之,按照这个推测,在霜天之乱前,陵空为了某种或许与慧泉有关的原因,抛下深泉林庭不待,跑来外面的洞府中住着,而与他一起的大概还有那个“用剑的熟人”。 既然留下这么久的传说,那么还不是一天两天,大概有挺久的一段日子。 “我更好奇这些屋子里都有什么了。”他自言自语道。 “离开之前,我也想看看陵空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东西。” 长明说着,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门。《 》 74、为君故(一) 一门之隔,对面是另一番天地。 谢真此前刚进秘境,落地在最下一层。那里四下全无装饰,地上又满是积水,如今回想起来,那积水该是阵灵为了监察整座洞府所布置。 至于照明,自然是没有的,在这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来过的秘境中,也不算奇怪。 然而他们现今踏入的回廊,则有淡淡的微光照耀。不算太亮,但足够身怀修为的人看清四周了。 那光亮来自于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两颗莹莹生光的明珠左右分列,镶嵌在石壁上方。谢真望了一眼这回廊的长度,纵使不一定这层的走廊里全都这么布置,光是眼前看到的,就已经数都数不清有多少颗了。 对于修士,夜明珠不至于那样稀奇,但是这副大手笔还是让他生出一种“王庭当年究竟何等铺张”的感觉。 长明则对此熟视无睹,随手推开旁边第一扇门,走了进去。 谢真原以为,按照走廊上的风格,说不定会在房间中看到另一番奢华景象。 眼前所见却非如此。这里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起居之所,陈设素雅,只不过这样一间看似平常的居室出现在用于封印的秘境里,才是最不平常的。 “看来你说对了。”谢真环视四周,“这里真的有人住过。” 地面的水磨石砖上又铺着毯子,一面四折的屏风立在侧面,每一折中都有一幅写意山水。画作既非用纸笔,也不是织绣,而是夹在两面薄薄水晶之间的墨迹,让人搞不懂是怎么画上去的。 长明本来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只是看谢真驻足观看,便也停下来看了一眼。谢真盯着其中一幅画看了片刻,道:“这是天枢峰吧?” 长明一看,果然如此。谢真依次辨认另外几幅:“左边第一幅大约是芳海,右边第三幅是濛山蜃楼?最后一个……唔,认不出。” “那是十二荒。” 长明点了点最后那幅,“繁岭族地。” “就是狄珂他们家吧。”谢真恍然。 发现画中是这个意思,感觉又有些不同了。见到它的时候,谢真就觉得这与栖梧台中的壁画出自同一人之手。若是陵空的手笔,当年王庭如日中天时,挥毫泼墨画下三部景象,又是何等意兴? 数百年风烟云散,作画者早已逝去,这面屏风在无人到访的洞府里,又迎来了他的后人。 “等等,”谢真忽然想起来,“刚才那一下震得整个洞府都天翻地覆,这里怎么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 “这一层布了阵法,用来维持原状。”长明道,“就像……总之,有这样的特定用处。” 他话没说完,但谢真稍一思索就想了起来。上次他看到这种类似阵法,就是牧若虚在那间林中小屋周围布下的。 他心中一叹,也不多提,绕过屏风去看其他地方。书案上除了纸笔外摆设齐全,一旁还放着一条发带,叠得整整齐齐。四处都是起居的痕迹,仿佛主人只是离开片刻,不一会就会推门回来。 哪怕知道这是一处遗留下来的秘境,谢真仍然感觉像是贸然闯进别人家里,有那么点不自在。 长明则比他淡定多了,环顾一圈后,熟门熟路地找到放书箱的地方,挨个打开查看。不过那里已经被清空过了,并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 “那么这就是陵空的居所了?” 谢真探头看向书箱,最后一个箱子也空空如也。长明合上箱子,回答时也不是很确定:“大概。” 谢真:“你怎么好似十分犹豫的样子。” “关于陵空,他本人的记载虽然已经不多,但是王庭的收藏中颇有一些他留下的物件。”长明斟酌道,“大多比较惹眼。” 一想到拔出来恨不得一道金光直插天际的朝羲剑,谢真马上懂了。 长明:“他的喜好未必就是如此,不过这屋子里一件华丽的摆设都没有,还是多少有些奇怪。” 谢真:“也是。” 他们把挪动过的东西按原样归位,关门出去。长明接着推开隔壁的房门,门开的一瞬间,两人都顿时停下了脚步。 长明身旁本来飘着一团火焰,用于把屋内照得更亮些。此刻,这间屋中如月华般的绡纱帐,整块翡翠雕刻而成的灯盏,足有龙眼大、随意堆在金丝笼中聊作装饰的明珠……种种奇珍,在火焰的照耀下浮出莹然宝光。 谢真:“……” 长明:“……” 之前的一切猜测都可以不用说了,毫无疑问,这个才是陵空的屋子。 长明最开始惊讶了一下,随后便神色如常,率先迈步进去。谢真看了一圈,此处陈设杂而不乱,除了初见时让人有些目不暇接外,也并不显得累赘,反倒十分合宜。 “你的先祖实在是个妙人啊。”他忍不住道。 “或许吧。”长明冷漠道,“至少他自信到这秘境足够结实,进来的人也给他面子,不会来个一扫而空。” 谢真:“……” 谢天谢地,深泉林庭时至今日,还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 这间屋子与隔壁相同,处处陈设都保留着原本的模样。谢真他们本来是想看此处是否有陵空留下的要紧东西,可东西太多,反倒不知道从哪里找起了。 长明先去找了书箱,一样是空的,随手拉开两个柜子看了看,也什么都没放。谢真道:“要是照你说的,他是事后才在这处洞府设置封印,那么大概该带的都带走了。” 长明:“我去其他屋子看看。” 他推门出去,谢真则走到了桌案前。这里的摆设十分不同,没有笔墨纸砚,左手边摆着一只长长的琉璃盒,透过盒盖能看到里面装着几支形似画笔的东西,笔头不是毫毛,而是打磨尖锐的宝石。 琉璃盒旁边则有一只宽口窄颈的漆黑石瓶,瓶口中闪烁着澄净的金光。谢真拿起来稍微摇了摇,里面似乎是装了一整瓶的纯金,和瓶子浇铸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哪来做什么的。 正中靠后的地方竖着一面插屏,谢真一看这颜色,就知道正是他之前在无忧院子里劈了半天的煌木。这种木料打造出来确实赏心悦目,只不过这插屏大得有点过头了,中间也没有放什么画作,整齐地分为一个个方格,每个格子只有小指大小,镶嵌着颜色各异的碎片。 谢真有些莫名其妙,房间里其余的东西至少都美轮美奂,但这么巨大一块插屏,要说是为了好看摆在这里的,实在也没有多么好看。 那些碎片五颜六色,全都是不同的材质,排列起来也并没什么规律。他能辨认出其中一部分,有些颇为常见,从金到锡都有,有些像寒铁与榴石,则更罕见些,还有一些他也认不出来。 看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行舟的药房。药房里有一面墙上钉了用水晶作盖的柜子,辅以术法,将各种药草范例封存在其中。 行舟当时还洋洋得意地给他好好展示了一番,说他凑这面墙收集了多久多久,下面还留了许多空格给还没弄到手的珍稀灵药云云,并问阿花你的原身掉不掉花瓣能不能给我揪一片…… 要是他有花瓣,谢真说不定还真的能揪一片给他。 而眼前这个插屏,仿佛就是把那面墙缩小,再把里面的药草换成金石一样。 长明这时也推门进来,道:“除了这两间,别的屋子都是空的。” 谢真奇道:“只留下这两间?” “对。” 长明走到桌边,谢真把那幅插屏给他看:“这是不是挺有意思。” 他把自己的推测说了,长明也赞了一声奇巧,并道:“有些格子里的东西,要做成刚好放进格子的碎片大小,还不知道是怎么暴殄天物地切下来的。” 谢真:“……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进这房间短短片刻,他觉得他对陵空的印象已经不再是史书中面目模糊的轮廓,而是一个……华丽的,富甲天下的,闪闪发亮的……轮廓。 “所以,”谢真看着插屏说,“这两间屋子的陈设他都没有动过,是觉得自己不久就会回来么?” 长明沉吟片刻,道:“或许是知道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把一切保持原状。” 听了这话,谢真也说不好心里是伤怀又或是什么,总之有种难明的感触。他小心地将插屏推回原处,想把刚才动过的东西复位,却看到右手边扣着一只菱形的铜镜。 由于进来时这里令人过于眼花缭乱,他也没有把所有摆设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这面镜子下面带着底座,可见平时该是立在原地,而不是镜面朝下扣在这里。 但谢真确信自己没动过这面镜子,他有些好奇,顺手把镜子翻了过来。 看到镜面的瞬间,他不由得一怔。 原本应当带着模糊光晕的镜像居然异常地清晰,并且,它映出的也不是真实的景象。 他看到一只手朝着镜子探过来,接着眼前一晃,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另一处地方。 …… 眼前骤然光芒大亮,谢真不禁眯起眼睛,随即发觉,现在他根本没有眼睛这种东西。 他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很低,紧贴着桌面,背朝那面插屏的方向,正面对着桌案前方。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他如今正是以镜子的角度,在观看一段记忆。 不对,镜子为什么会有记忆……这个先不想了。 即使镜子不会被那亮得惊人的光源闪瞎,他还是稍微适应了片刻。那道光是从左侧照过来的,非常明亮,并且超乎寻常的稳定。 也就是说,它不像灯火那样闪烁摇晃,而是极为平稳地放出光明。 谢真挺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灯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受限于视野,他看不到光的来源。镜子前面也挡着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按照镜子的尺寸来看,他估计那也就是两个巴掌大的东西吧。 下一刻,那个遮挡他视线的障碍被挪开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五指修长,手掌的下半截却贴了一块不知道是膏药还是什么的东西,贴得歪歪斜斜。 谢真这回看清楚了,挡在镜子前面的是个木盒,那只手把盒子推到一边去,啪地一下扣上了盖子。 桌案前坐着的人也随之清晰地映照在了镜中。谢真率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他令人目眩的容貌,而是那双眼睛——如同红玉的光泽,带着一丝微微的金色,与长明的原身一模一样。 其实世间红色千千万万种,谢真压根分不清什么海棠石榴胭脂樱桃。但这个颜色,他就是认得出来。 对方手中拿着一只像是剪子的器具,尖头探进盒子里,夹了一块只有半个小指甲大的银色碎块出来。他钳着这枚颗粒,对着异常明亮的灯光,伸到镜子前面,仔细察看。 随着这个动作,有一缕没有束紧的黑发从他耳边滑了下来。他用另一只手随便地往后一捋,视线片刻都没有离开手上的东西。 在灯光下,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像是某种稀世的宝石,宛如凝固的火焰,晶莹、坚硬、熠熠生辉。《 》 75、为君故(二) 不需更多佐证,谢真已经确信,他一定就是这座洞府的主人,陵空。 他……或者说镜子,就这么看着长明的先祖用剪子夹着一颗碎片,翻来覆去地看。灯光极为明亮,照得那块碎片也纤毫毕现,谢真甚至能看到那银色的表层上有一些比针尖更细的纹理,中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青光。 他也不想看得这么清楚,要是镜子有眼睛,他怀疑那眼睛也离被闪瞎不远了。 此刻确实有眼睛的那一位,对此泰然自若。他看了一会,把那块碎片丢回盒子,夹了另一片出来。 他对着镜子研究这些小东西的样子如此认真,简直到了物我两忘的程度。这副神情,谢真倒是经常在不问俗物的匠人们那里见到。 这种人谢真见过不少,在他看来,精擅一门手艺,就与他练剑一样,许多道理是互通的。时刻专注于一物,在他人眼中或许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却是趋近纯粹的必经之路。 早在沉鱼塔中查阅王庭藏书时,他便时常见到陵空的名号。他那时隐隐觉得,这位鼎鼎大名的祈氏先王,似乎与眼前的许多事情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明解开慧泉封印后,他心知随着他们探寻那几处的秘境,迟早会获知有关陵空其人的更多讯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的影像。 哪怕他装束随意,挽着衣袖,很没形象地在这里闷头玩碎片,谢真仍然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令人心悸的气息。 如果说长明是一道收于鞘中的火焰,只有在白刃相贴时才予人雷霆一击的话,那么陵空显然没有半点要内敛的意思。他对随着灵气流转,自然而然散溢而出的威压毫无约束,哪怕在镜子里谢真的感觉并不确切,他也可以想象,平常的修士或妖族,恐怕连走近他面前都做不到。 谢真能看到他身周的光线微微扭曲,有些地方还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模糊光斑。那并非是灯光发生变化,而是在至为灼热的灵气影响下,令人有此错觉。 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理所当然。这便是千年前盛极一时的深泉林庭,以凌驾十万妖族之势,君临三部的凤凰。 谢真还在抓紧这难得的机会细看,却见对方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将那粒碎片扔进嘴里,嚼了嚼吃掉了。 谢真:“……” 他现在想起来了,陵空拿的东西应该是楔银,一种在炼制寒性兵器时用于柔化的罕见材料。 因为出现在他眼前时,它已经被敲碎成颗粒,是以谢真一开始没认出来。不过,想也知道,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用来吃的东西。 看那熟练的动作,怎么都感觉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祖宗,你牙口真是格外的好啊? 谢真看到陵空把视线转向手边的盒子,顿感不忍直视。 幸好陵空还没有把它当零食的打算,他用剪子拨了拨里面的东西,神色恹恹,似乎不怎么满意。 接着,他把盒子一盖,靠向椅背,转过头去。 处于镜子里,谢真看不到这间房的门口,不过他猜是有人来了。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这段记忆只有影像,没有声音。这么一想,他还挺好奇那片楔银嚼起来是不是喀嚓喀嚓的…… 他所料不错,片刻后,视野中先是出现一片衣角,接着便在镜中显现出全貌。 来者一身白衣,腰悬佩剑,作寻常的修士打扮。鉴于这至少也是六百年之前的事情,谢真心道,可见这些年下来仙门的风俗就没怎么变。 若说陵空就像一团行走的烈焰,美则美矣,但只会让人敬而远之的话,那这白衣人可说是与之天差地别。他目光清正,神态平和,有种令人不自觉信赖的沉着。 换句话说,他看着就是民间话本想象的那种扶危济困,会从天而降拯救被邪魔抓走的姑娘,看到有人打架会去断个是非,还会给村民找走丢的鹅……的那种仙长。 他实际上有没有那个闲工夫无关紧要,总之他看起来颇为可靠。 陵空也没起身,转过头和他说话,谢真听不到,只能试着从唇语辨认白衣人的回答。 他说:“原来是有点酸的么?” 谢真:“……” 他仿佛已经知道陵空说的是什么话了。 白衣人走到案前,一手撑着桌边,俯身看着陵空正在摆弄的盒子。陵空仍然没有收敛他肆意散放的灵气,白衣人却似毫不在意,举止自若,看起来早就习惯了。 谢真心道,如果白沙沼中舞剑仙人的传说真和陵空有关的话,这个人多半就是那个“用剑的熟人”了。 只是不知道,他是出身何门何派?抑或是个散修?至少有据可查的史料里,没有提过陵空与哪个仙门中人有来往。 他不由得想,千年以后,史书中又会如何写长明与他呢? 话说回来,他死得这么早,大概早就被遗忘了吧,不值得提上一笔。这也不坏,他总觉得真要是写起来,多半没什么好话…… 陵空从盒子里抓了一枚楔银碎片,道:“尝尝么。” 白衣人:“我就算了。” 望着这一幕的谢真心情复杂,到底是陵空比较奇怪,还是凤凰都这样? 看到陵空正在端详手中的碎片,白衣人道:“一块就行了吧,别再吃了。” “我又不是真吃!”陵空没好气地说。 谢真:原来你不是真吃啊…… 陵空又道:“这个不行,寒气太软了,我再想想。不过另外那边,倒是有些进展。” 白衣人似乎与他很有默契,闻言便把不远处的一样东西推了过来。 谢真一看,立刻来了精神,凝神细看。他拿的正是那个长条形的琉璃盒,如今还依然摆在那张桌子上。 他心知在这里忽然看到一段镜中记忆,不一定是巧合,更有可能是陵空留下的讯息之类。虽然不知道这讯息为什么是给他,而不是给正牌后人长明看,但或许其中就藏着他们能从洞府中找到的线索。 陵空随手从盒子里摸出一支宝石尖头的笔,另一手取过那个黑色的小石瓶。 谢真此前见到这个瓶子时,里面是浇铸的黄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如今却见陵空将手指搭在上面时,内里的黄金瞬间融化,随着他倾斜瓶口,那闪耀的金水也微微波荡。 陵空将笔尖伸进瓶口,一道细细的金线便在翠色的宝石笔尖中缓缓被吸起向上。然后他提起笔,在桌案上行云流水地画了一个金色的火焰图纹。 谢真跟随他的笔触,将那图案牢牢记住。接着,只见桌案从正中分开,露出下面藏着的匣子。 * “谢真?” 他回过神时,眼前景象又暗了下来。 长明点起用于照明的火焰还在一侧燃烧,屋中依旧明亮,只是比起他在镜子中见到的强光,还是柔和了许多。 一明一暗让他有些不适应,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他还站在桌案前,长明一手按着他的肩,另一手正把镜子从他手中拿开。 “没事。”谢真道,他知道刚才观看那段影像时,自己应该是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这镜子里有一段记忆。” 长明:“谁的记忆?” 谢真:“呃……镜子的?” “这只是平常的镜子,并不是灵物。”长明把镜子翻过来看了看,“它哪来的记忆?” 这么一说,谢真也拿不准了。他说:“我在里面看到了陵空。” 他将那段影像描述给长明,长明闻言道:“更像是特意留在镜子里的提醒。” “是陵空放进去的?”谢真猜了一句。 种种迹象,莫不让人有这般推断。长明若有所思,谢真从他手中接过镜子,这次再碰到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异状。 他环视这张桌面。时隔久远,从镜中看到的记忆如此鲜明,此刻再看到这张摆设几乎没有变化的桌案,仿佛朦胧光辉从昔日的影像中褪去,如今人去楼空,只余萧索。 谢真打开琉璃盒,拿出一支宝石笔尖的画笔,然后把那个黑石瓶朝长明推了推。 长明已经听他说过陵空是如何打开这个藏宝处的,见状便将手指搭在石瓶上。 瓶中黄金正如谢真见过一次那样,呈现出熔融成浆的模样。那景象十分有趣,谢真在镜子里被晃得眼花,现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将画笔悬在瓶口。 长明忽道:“这笔会烫么?” 谢真:“……” 这问题真是恰到好处,他握笔的手立刻顿住了。回想起来,这宝石制成的笔尖想必可以容纳融金,但没有仔细研究过,谁知道笔杆会不会也跟着一起变热。 陵空拿的时候似乎云淡风轻,可是他又不怕烫。 谢真:“我用灵气护住手,没关系。” “你还在休整,能不用就别用。”长明从他手中把笔拿过来,“我来写。开启的阵法是什么?” “是一个,”谢谢想了想,“可能都不是阵法的,稀奇古怪又很复杂的东西。” 长明:“那你画得出来吗?” 谢真:“……你那是什么表情!照葫芦画瓢我还是会的!” 长明及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没有继续讨论他画技水平的问题。谢真指挥道:“总之你先蘸一下。” 金水一碰到宝石笔尖,便被摄入进去。长明略停一停,看差不多了才拿出,一滴残余的金液在笔尖颤动一下,随之缓缓落回瓶中。 为了模仿陵空开启时的情形,他坐在椅上,悬腕空中,提笔对着桌案正中央。谢真恍然间有些感慨,但只是片刻就摒去杂念,俯身扶住他握笔的手。 长明道:“此情此景,倒像是习字课。” 谢真:“……” 他正在努力回忆那个图纹的一笔一划,对方这个悠闲中带点愉快的语气,不禁让他压力顿增。 长明的手修长有力,他自己的巴掌完全不足以把他的手背包住,只能松松地握着。幸好宝石笔尖坚硬,没有平常笔触的轻重变化,他只要把线条画出来就好。 他一边推着长明的手移动,一边道:“落笔。这哪里是习字,是作画吧。” 长明:“你若是教作画的话,除我之外,最好还是不要耽误其他人了。” 谢真:“……有完没完!我是画得不怎么样,但多少也经过名师指点。” 长明:“哦?是谁?” 谢真:“孟君山教过我两手,他说作画最重要的是胸中气象,我气象已有,就差画下来了。” 长明:“这怎么听都是糊弄你的,误交损友,不外如是。” 谢真:“……”你对孟君山怎么意见也总是这么大啊? 东拉西扯间,他方才有些紧绷的情绪不知不觉消散无踪,一气呵成,十分顺利地将图案画了出来。 最后一笔收住,他把长明的手提起一寸,谨慎地看向他们的作品。 在他看来,这个图纹画得应当是完美无缺,与他在镜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金色火焰烙刻在桌面上,微微下陷的笔划中,微光闪烁的黄金已经凝固。 就在谢真还在想这图案对不对的时候,案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桌面在他们眼前左右分开。 两人都不由面露喜色。桌案下是一处尺许长的暗盒,倘若不用这种方式打开,从外面丝毫看不出它之前是藏在哪里的。 暗盒中并无他物,只放着一件数寸见方的奇怪东西。谢真第一眼还以为那是块瓦片,不过随即发觉了不同寻常之处:它色泽深灰,有点像铅锭,但在这灰色中还带着点点银辉,且有琉璃般晶莹的光泽。 长明率先将它拿起,看他的姿势,就知道他对待这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颇为谨慎,不无戒心。 拿到手中,他就不禁轻咦了一声。谢真只见他小心地从它的边缘揭起,一张薄薄的灰色书页就被翻了起来。 这居然是一本奇异的书册。只是,它的书页并非平常的纸,而是不知由什么炼造而成,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的材质。书页如绢帛般柔软,翻动时自然地弯曲,只是打磨得极薄,除了上面闪烁的寒光外,几乎就与纸张毫无差别。 最上面一页印着那个火焰图纹,大概就算作是封面,往后每一页都是由金线画出的阵法,兼有注上许多小字。确认这上面没什么机关后,长明简单翻了几下,看到谢真好奇的视线,便放到他手中。 谢真接过来,手中书册冰凉沉重,几乎赶得上一把剑的重量。他看了看书上的阵法,批注全是些天时、计数之类的记号,不明所以:“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熟悉。” 以长明阵法造诣之高深,也皱眉不解:“看式法,像是用来建造什么大件东西的,不过我从未见过。” “建造?”谢真心念一动,“像图腾塔那种?” 图腾塔是妖部用以施放大型术法的辅助,此前昭云部的长老们就曾经试图用图腾塔来焚毁牧氏族人的神魂,虽然事后证明是牧若虚的阴谋,图腾塔中的阵法也被改换过了。不难想象,这种建筑中的阵法乃是其中核心。 “有些类似。”长明道,“回去后,参照一下陵空那时的图腾塔记载,或许能有些发现。” 书册被取出后,桌案重又合拢,找不出一丝痕迹。取到了这件被陵空格外看重的东西,两人在房中再搜索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也不会有其他收获了,便准备离开。 长明往书册上贴了两张阵符,包裹完好,才收入行囊中。谢真道:“虽然小心点没错,但上面似乎没什么机关。” “毕竟刻着许多阵法。”长明道,“况且,我也不知这书页到底是什么材料。” “连你也不知道?”谢真讶道。 长明:“这话该由我问。你对各般兵器如此熟悉,也没看出它是怎么打造的么?” 谢真不知怎地想起了铸剑的石碑前辈,他说:“谈不上熟悉,略懂而已。不过,是真的没见过。” 长明:“……” 他瞥谢真一眼,以为他又在玩笑,殊不知是谢真在想石碑教训他的那番话。 “这样柔软,又能制成书页的样子,看起来好似华而不实,其实这制法若是用于软剑、软甲,又或者其余兵器,定能有许多变化。” 谢真回味着那书页的触感,颇有些见猎心喜,意犹未尽:“而这竟是数百年前就炼造出来的,倘若这配方流传在外,说不定就连凡俗中兵士的盔甲,都也能用上这种东西了。” 长明沉默了一会,道:“你有没有想过,没流传出去,也可能是因为配方太贵了。” 谢真:“……”《 》 76、为君故(三) 距中庭数丈之遥,洞府下方的暗室里,被关在此处的人丝毫不知上面发生何事。 从那木箱中挖出四颗松花忽律的眼珠后,弥晓与弥雁全都呆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弥晓先反应过来,喜形于色道:“师姐!咱们发了!” 弥雁:“……” 她本来也正自震惊,听了弥晓这不着调的话,多少也回过神来。她先仔细检查了一番,虽没见过真货,但以她在书中见到的描绘来看,这就是她们要找的东西没错。 而且还一来就是四颗。一只松花忽律有两只眼睛,但在猎杀中难免有所损伤,因而能保存下来一颗就不错了。她们原本也没指望太多,能找到一颗,已经是侥天之幸。 确定了东西不假,她却殊无喜色,啪地把箱盖关上,问道:“弥晓,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弥晓一愣,有点心虚,嘴硬道:“不知道啊!不是在这屋里的吗?” “少编瞎话。”弥雁冷静道,“方才你现身之后,唉哟了一声摔倒,接着还有一个东西落地的声音。这箱子肯定是和你一起掉下来的。” 弥晓:“……师姐,原来你醒得这么早?” “回想一下就晓得你胡扯了。”弥雁看着她,“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之前遇到了什么奇事?这种前人留下的洞府,有些凶险是你想不到的。” 弥晓有点不服,但看师姐一脸严肃,知道她动真格的,便不大情愿地讲了经过。 对于她看着镜中人看傻的事情,她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地说偶然见到了个人影,或许是这个洞府的阵灵之类。随后阵灵要她援手,她解开四处机关之后,洞府摇撼一阵又回归平静,她也莫名其妙摔到了这里。 “他说要帮我找师姐你来着,”弥晓现在倒不觉得那火是骗子了,“现在可不是找到你了嘛,还挺守信。” 弥雁:“你傻吗,我们现在也都出不去了啊!” 弥晓:“……” “但听你一讲,似乎也不是着意要害你。” 弥雁低头看着那箱子,“这里的松花忽律眼珠,总不可能我们刚好要找,就正巧天上掉下来一箱。你有和那阵灵讲过你是来找这东西的吗?” 弥晓卡了一下:“……或许?” 弥雁:“什么叫或许?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记不清了吗?” 弥晓:“那大概说过吧!” 她鼓了鼓脸颊,不知道该怎么讲。一路上她倒是和火说了不少有的没的,回头一想,她对这火的来历仍然一无所知,倒是不知不觉被套出了不少自己的事。 许是因为在黑暗的通道里穿梭来去的原因,她总觉得与火同行的那些经历,明明刚过不久,却有些模模糊糊,记不分明了。 肯定是因为通道里透不过气来,她心道。 关于她说没说来找松花忽律,她实在记不得了。这样看来,可能是说过也未可知。 “……不对,师姐,你的意思是,是那个阵灵把这箱子送来的?”弥晓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只是一猜,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弥雁道。 “也不一定啊。”弥晓立刻说,“我猜呢,这个洞府或许就是某位先辈养松花忽律的地方!所以这里才会有那么多松花忽律,总之前不久因为什么缘故,导致松花忽律都跑出去了叫人看到。所以箱子里装着松花忽律的眼珠,也没什么奇怪的!” “松花忽律的眼珠如此珍贵,定是放在要紧地方。”弥雁道,“怎么会随便砸到你后背上?” 弥晓:“……也对哦。” 两人计量一番无果,暂且把这天降的箱子放在一边,在暗室里又仔细查探。把这个状似储藏室的箱格全翻过一遍后,没找到任何出路,弥晓掉下来的地方也被封死了,只在墙边有个小小的方口。 弥晓提着灯笼照去,那里像是通气用的,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忍着不适,伸手在通气口边缘摸了摸,却没有如意料一般摸到灰污。砖石平整光滑,触手冰凉,只是微微有些湿润。 接着,她发现一缕水迹从方口中垂落,滴滴答答越流越多,淌落在地面上。 她一惊:“师姐,你看这个!” 弥雁闻声过来查看,眉头紧锁,与弥晓对视一眼。忽然间,两人都明白过来,若这里的水一直向暗室里注入,她们迟早要被淹没其中。 修士能在水中以灵气取代平常呼吸,但终究是权宜之计,一旦彻底陷入水中,总不能长久支撑。 眼看水面渐渐淹过小腿,弥雁目露决然之色。她弯腰打开木箱,取出一枚松花忽律的眼珠藏入自己袖中,剩下的三枚则用里面的干枯草叶略作包裹,装进袋中扎好,递给弥晓:“你拿好。” 弥晓愣了:“为什么要分开放?还给我这么多?” “你装好就是了。”弥雁道,“听话。” 她没有疾言厉色,弥晓却莫名觉得这绝不是缠夹不清的时候,乖乖地把东西收了起来。弥雁接着取出一支细长的玉瓶,隔着薄薄的瓶壁,隐约可见其中有一束火焰。 弥晓大惊失色:“师姐?你怎么把流火带出来了!” 钟溪派中有流火的事,这对师姐妹是很晚才知道的。 修习火属功法的仙门修士,道行的基础便是灵火。获取灵火并非从无到有,修士往往会搜集各色火种,结合自身修行加以吸纳,因而人人的本命灵火都有所差异。 但有能耐想前人之未想的天才毕竟是少数,修士们的灵火大多是循着已有的几种,稍作变化而来。其间各有优劣,并无绝对高下之分,若非要从中选出一种凌驾于其他的,大约就是没有任何修士能取得的那一种——妖族王庭一脉的凤凰真火。 流火则与那些都全然不同。它不是栖居在修士灵脉中,而是以相应手法炼制,只能保存于外界的一种东西。一旦用灵气引燃,它就将以惊人的迅速瞬间延烧迸裂。 在修行者之间的斗法中,流火未必比法宝或剑招强出什么,只是它却易于摧毁周遭的山石、楼阁、乃至凡人的血肉之躯。 这东西用起来未免有伤天和,可不得不说有时确实有效。例如一块需要高明的剑修才能以剑气破去的障壁,一个平常的修士却能以流火炸开。 在书中读到这东西时,弥晓便隐隐感觉到,这确是一种不祥之物。幸好自它从霜天之乱时现身世间后,甚少有人精通炼制之法,如今数百年过去,世间已几乎见不到它的踪迹。 而身为前任掌门的师父逝世前,叮嘱她们的许多话中,就有这一样。他说门中收藏有一小盒的流火,是从许久之前保存下来的,就只有掌门知道这件事。虽不算什么机密,但他还是不顾规矩,在临终前将此事告知了并非掌门的师姐妹两人,还交代了破解密室机关的方法。 弥晓当时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师父说这种危险的事情是作什么。弥雁却牢牢记住,还在弥晓长大后偷偷带她进去看过一次,好叫她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哪怕时常干些胆大包天,上房揭瓦的事,弥晓也从来没把主意打到过这东西身上。她万万没想到,平时循规蹈矩的师姐居然偷偷带了一束出来。 “等下倘若不得不如此……”弥雁抬头看了一眼天顶,“我便用流火把这里破开。之后会怎样我也不清楚,万一失散的话,就在绿杨镇碰头。若是你没等到我……” 弥晓叫道:“我绝不会先走!我,我要是等不到你,我就回师门找人!” “千万不要。” 弥雁看着愕然瞪大眼睛的弥晓,冷静地道:“去哪里都好,不要回师门。” * 一盏茶的功夫前。 水人被长明关进主殿,拍了两下门也没动静,大为恼火。他自认是这座洞府的阵灵,除了当年将他安置在此处的先王外,剩下谁来都别想指挥它。 没想到,先是被那个凶残的花妖吓了一跳,之后又被凤凰后人扔来扔去……他都要气死了。 主殿中已经没有火焰,但他也没有将自己惯用的流水洒在此处。他以水凝成的双脚,走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却没有留下任何水痕。 他一向很小心,一向做的很认真。 水人走到黑石碑面前,没敢伸手触碰,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低声说:“封印果真解开了……是他吗?他会是那个真正的凤凰吗?” “他是。” 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石碑上方光芒闪烁,一个虚影在空中现出身形。 衣袖飘摆,上面的火焰如流水般垂下,那人叠起一条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石碑顶上。他的衣角发梢都是时聚时散的光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昔。 他伸出虚实不定的手,在水人头上捋了一把,笑道:“小李啊,多久没见了?” 水人完全僵住了。在难以置信中,他没发觉自己头上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把脚下那一片地面都弄湿了。 “不准哭。”对方命令道,“立刻给我收回去!” 水人哽咽着,叫出了那个暌违已久的字眼:“殿下……”《 》 77、为君故(四) 小李是条鲤鱼妖,至少他小时候是这么以为的。 深泉林庭没什么水属妖族,所以他一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即使他总是待在一口小池塘里,但那里有个十分好的泉眼,他日夜修炼,忙忙碌碌,自觉快活无比。 当然,更快活的就是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起初殿下只是偶尔来见他一次,看他修炼得怎样了。为了叫殿下高兴,他很是勤奋,原本虚实不定的鳍与鳞片,慢慢也变得坚实,光彩闪耀,宛如穿着斑斓的锦衣。 直到有一天,殿下把他拿网子捞起来,离开那个他熟悉的小池塘,带进一处小院子,把他放在了一个大缸里。 缸比池塘还要小得多,但他每天都能见到殿下,也没什么不好了。他第一次问殿下那个“我是从哪里来的”问题时,殿下说:“我想想啊……对,是我上次回来,从路边的水坑里捞出来的。” 他思考了许久,终于发现这可能是对方信口胡扯。 果然,他下次再问,回答就变成了:“别人送的,本来想做菜,看你没啥肉,就算了。” 这个问题他问了好多次,每次的答案都不同,终于,他问:“殿下,你其实是在逗我的对吧?” 殿下严肃地看了他一会,说:“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不对,果然变傻了吗……” 他辩解道:“我……我只是没有怀疑殿下而已!” “啊,不必,还是要怀疑的,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圣人。” 殿下大笑着说,“傻了就傻了吧,傻了我也一样养就是了。” 他看到殿下把手指往水面一戳,水上当即蒸腾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殿下恶劣地把他戳得翻起肚皮,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从那之后,他就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问侍女吧,不大可能,因为在殿下身边起居,对于弱小的妖族来说很不容易,她们都只是在殿下不在的时候进来打扫,人也来来去去,换得很勤。至于别人,他也很少在院子里见到。 殿下大概不怎么喜欢让别人来这里,他想。 那天,他却见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客人。白衣服,带着佩剑,是个人族修士。他一来就在院子里烧水煮茶,一派自然,仿佛这是他家后院一样。 接着客人见到了这个缸,走过来看,道:“是小李啊。” “你知道我?”他立刻问,“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你不记得?你家殿下也没有告诉你?”客人反问。 他摇头。客人说:“你曾经是他的护卫,受了重伤,只剩少许魂魄,幸好被保存下来。之后你以残魂复苏,已经忘却前尘,就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茫然地吐了个泡:“我曾经是殿下的护卫?这么说,我以前很厉害?” 客人:“你觉得你家殿下厉害么?” 他说:“殿下自然是世上第一厉害!” 客人:“那么他的护卫,就不需要那么厉害了,对吧。” 他:“……” 这个发现叫他百感交集。晚上殿下回到院子里,得知这事,立刻和客人开始吵架。殿下拍着桌子道:“我要叫他自己想起来!” 客人气定神闲地护着茶杯,不让它们被拍得跳起来,道:“你也知道,未必想得起来。何必叫他一直困惑不解呢?” “不记得就算了。”殿下蛮不讲理地说,“我就当养了条傻鱼!” 他那时并不知道,保存下来魂魄需要许多机缘巧合,将残魂复原更是要费不少功夫。他只是为知道自己只是一片残魂而黯然神伤,伤感到殿下都发现他不太对了。 殿下一边用树枝在缸里搅来搅去,一边问道:“你近来怎么回事?要不是你不用吃东西,差点以为你饿死了。” 他难过道:“一想到我是一条残鱼,远大理想都成了泡影。” “……残鱼是什么东西啊,那叫残魂。”殿下把树枝丢了,“你有什么远大理想?” “我想成为呼风唤雨的大妖!”他大声道。 殿下道:“当大妖有什么好的,嗯?你以前不是总说什么要告老还乡,再也不想打架了?” “我以前这么没出息的吗?”他震惊了。 “不。”殿下道,“虽然是个愣头青,但你尽忠职守,很有勇气。” 讲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水面。那一刻,他觉得殿下的神情微微有些怅然。 他说:“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游手好闲。” “我看你是闲出毛病了。”殿下不客气地把缸里的水搅得乱七八糟,“回头就给你找个活干行了吧?” 不久之后,他们到了白沙湖。那里波平浪静,秀丽风光倒映于洁净的水面,是不同于深泉林庭的另一种美景。 他们在雾中前来,水面下有一庞然大物缓缓升起,仿佛一座山丘。石制的背鳍上水流滴落,鳞片间镶嵌的水晶闪烁幽光,它不是任何一种鱼的形状,又能从中看出许多鱼的姿形。 而这居然是一座洞府,虽不能如真的游鱼般腾挪来去,但能隐于湖底,也能浮出水面。靠近了看,更令人不得不折服于那精妙的技艺。 殿下将他安置在整座洞府的大阵中,他便成为了此处的阵灵。内部的建造令他眼花缭乱,他操纵的流水延伸至回廊地面,乃至墙壁中的隙缝,殿下道:“有水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 有了洞府大阵的助力,他终于能够化成人形。第一次化形时,一切都好,只是头发没了。 殿下笑得差点从台子上栽下来,周围的水都被他烧成了白气。从那以后,他发誓别的都随便,一定要把头发化好,不能再跟第一次那样丢脸。 洞府中不知日月,他也不再像待在缸中一般焦躁,决心要当好这个守护洞府的阵灵。殿下仍然不时前来,洞府的库房中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铁木石,有的被世人视作珍宝,有的则丢在路边也没人看一眼。 在此处,它们都被一视同仁,殿下镇日摆弄那些东西,叮叮当当地折腾炉火砧锤,连着几个日夜画那些看不懂的阵法图画,再睡上三天。那个白衣的修士也时不时前来,他不喜欢人族,自然也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对方在水上舞剑时,他还是会偷偷探到外面去看。 他晓得殿下在洞府中设了一处小阵,与王庭地下的慧泉有关,但他并不知道这阵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殿下与客人常常对着那阵边写边争辩,吵完了再推翻重来,那时候主殿中总是火焰滔天,他不敢进去,客人倒是从来没被烧掉一条胳膊或者腿之类。 他觉得,殿下那时候其实很开心。 * 要是那段日子走不到尽头就好了。然而世间万物皆有始终,一条小鱼的心愿,并不比雨落湖面的声音来得清晰。 炉中火焰黯淡冷去,宝光闪耀的箱笼锁进地底,不知从何时起,白衣的剑修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殿下偶尔过来几趟,仍然是那副霸道的脾气,却没人跟他吵架了。 尽管洞府中许多事情都可以由他打理,殿下却喜欢自己整理库房中的存货,每个箱子里装着什么,个个心里有数。不过那一天,他发现殿下全部清点完一遍,又心不在焉地回到第一处笼栏间开箱子时,他发现殿下可能确实心情有点差。 他滑过去,问道:“殿下,那个人族怎么不来了?你跟他闹翻了吗?” 殿下随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团一团怼进旁边的桶里,阴沉道:“没有。” 他:“……” 从殿下的脸色看,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不过他也不敢问了,再问怕不是要变成一锅鱼汤。殿下打开手中的盒子,抓起一块银白的碎片,在手里抛了抛,忽然问:“小李,你知道临琅吗?” 他发愣道:“那是一种狼吗?繁岭部的?” “……”殿下啪地拍在他脑壳上,“狼什么狼,那是个人族的小国。嗯,其实也不算小了……再小的国,人也比整个妖部加起来还多。” 他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殿下到底说这个干什么。他心目中想到的人族,都是像那个白衣剑修一样的修士,虽然他不喜欢也必须承认,他们是能与妖族势均力敌,平起平坐的。 而凡人?凡人很多,就像林子里的树,湖里的水一样多,到处都是。可是多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临琅国叫殿下不高兴了?”他问,“殿下没去把他们烧了吗?” 在他印象里,那些什么名门之后,什么云游的散修,有来找麻烦的,统统被奉送一把火烧光了事,烧熟到什么程度则全看殿下心情。烧都烧了,还需要考虑? “你懂什么。”殿下把他又按回了水桶里。 他:“……” 殿下盖上盒子,神情有些怅然,仿佛在想什么他也不甚明白的东西。过了一会,他说:“前些日子,我去了一次临琅国。凡人真是莫名其妙。” 他灵光一闪:“殿下,莫非你看上哪个漂亮的凡人了?” “我要那个做什么?”殿下嘲道,“回来烤着玩吗?” 他松了口气,心想话本故事里果然都是胡扯的。他说:“我还没去过凡人的国家呢,那边有趣吗?” 殿下轻蔑地笑了笑。当他以为殿下要大加批判时,却听对方道:“或许是有意思的吧。不过,我反正是没看出来哪里有意思。” 他听得直纳闷,这话到底……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啊? 殿下没有再多说,两手把他的头捏成三角,自顾自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便一改往日无事就窝在洞府里睡觉的习性,开始操纵洞府捕捉一些路过的虾精鱼怪之类。那些小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抓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就置身于洞府最下一层黑暗的殿堂里,都以为自己进了什么陷阱。 他用点小术法,从那些小妖嘴里掏出他们的见闻,再把它们迷晕了顺着水流放出去。慢慢地,即使殿下许久不来,他也知道了许多世间发生的事情。 临琅从一个名声不显的小国,渐渐变得煊赫一时,就连仙门中也不乏对它的议论纷纷。殿下却没再提起过,好像已经把它抛在脑后。 再然后,霜天之乱降临了。 灾变正是从临琅国起始,如暴风般席卷整片大地。殿下只给他传了一条叫他闭门不出的讯息,接着便再无音讯。 他不记得他在焦急中等待了多久,当殿下再一次来到洞府时,他险些喜极而泣。 殿下看起来仿佛没有受到乱局的半点影响。他化作一线火焰落在殿中,熟门熟路地发号施令时,仍然有那副始终如一,令人信赖的神气。 殿下要他把洞府四处封闭,仅留下必要的出入通路,再将那些精巧的机关全部收起。吩咐了之后,殿下便走进了安置封印的主殿。 等他把一切安排好,赶回主殿复命时,正看到殿下站在那块他亲手安放的黑石碑前,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之前见到殿下,立刻放下了心头大石,只觉得有殿下在一切都绝不会有事。但那一刻,望着殿下平静的神情,他莫名有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担忧。 他悄悄走过去,忽然发现了一件刚才太匆忙没注意到的事。 “殿下,”他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带的是朝羲?” “这个啊……” 殿下像是在想事情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回过神来,道:“闭嘴。” “……”他不敢出声了。 殿下又沉默了一会,伸出手按在黑石碑上。一道金银锁链在石碑上浮现,然后渐渐隐没,在这期间,殿下一直轻轻皱着眉头。 然后殿下转向他:“小李,接下来的话我只讲一遍,记好了。” 他用力点头。殿下道:“此处是我设下的三道封印其一,若不能打破这封印,即使齐聚三部主将,也无法掌控慧泉。日后,我的后人如果打算这样做……” “后人?什么后人?”他惊慌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粗暴道:“不许问,听我说!” 他不安地看着殿下,听到对方继续道:“他们或许会放手一试,但,只有真正的凤凰才能解开封印。你要守好这里,直到那一日。” 他完全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只是把每字每句都记在心里。 殿下说完,便转过身。他急道:“殿下!我……一定将这里看得好好的!我等你回来!” 他看到殿下负手,最后看了看墙上的火焰壁画,洒然一笑。 “不要等我。”殿下道,“珍重,别秃了。” …… 回忆如湍流飞瀑,自久远的岁月中冲刷而过。 倘若有人能见到这一幕,必然会疑惑,为什么这个水人哭得脸上稀里哗啦往下流,身子都窄了半截,头发还这么精细端正,好像一点都没受影响。 “对不住,殿下。”他望着石碑上的虚影,一边抹脸一边道,“我只是,呃……我现在没法化形完全了,只能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哭什么哭,这不是有头发吗,挺好的。”殿下说。 他摸了摸头顶,感到一阵古怪的宽慰。一切又仿佛是千年之前的样子,殿下仍在这里,火仍在燃烧…… 但当他看到殿下散逸出许多光点的指尖,他的悲伤便无法抑制。 “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讲。”他勉强平静下来,“殿下,你离开之后,发生了许多事。” “其实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殿下一如既往地没给他什么感动的时间,“先听我交代。对了,等会长明回来的时候,记得别揭破我是谁。”《 》 78、为君故(五) 从中庭出来,谢真与长明重又返回主殿。 期间虽然看了一段记忆中的影像,让谢真感觉过了好一阵子,其实他们搜索并未花去太久时间。两人将陵空曾在此起居的长廊与庭院再次封闭,只带着那卷书册出来。 主殿的门一打开,谢真就见到黑石碑面前站着个陌生的背影。 那人一身银鳞轻甲,殿中留下用于照明的灯台中火光犹在,在他肩背上一照,映出的赤红色宛如流水般波光粼粼。 谢真讶道:“你是什么人?” 话刚出口,他忽然明白了。果然,对方转过身来道:“哼,没认出来吗?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 那语气几乎没怎么变,只是不再有像鱼吐泡泡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了,听起来与常人无异。 正面一看,谢真立刻从他的头发认出了这家伙。无他,原本对方还是一个水人,五官都一马平川时,就只有头发最为精细,叫他想不留意都不行。现在终于现出平常的人身后,头发的形状依然一模一样。 水人,或许应该叫作阵灵,化为的人形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背着一把银色长枪。从那鳞片似的甲衣来看,谢真猜测他原形说不定是哪种鱼妖。 而且那鳞甲斑斓明亮,着实华丽的很。刚刚看完陵空那百宝阁一般的居室,谢真不由得心想,这个阵灵看起来确实很合乎主人的喜好…… 长明随口道:“现在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我又不是想要以那番模样示人!”阵灵恼道,“此前洞府灵气衰弱,我才不得不勉强行事,有个人形就不容易了。” 长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阵灵不快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既然你解开了封印,我自然知无不言。” 谢真插了一句:“你们先说,我把石碑前辈接回来。” 阵灵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侧身退开到一边。 谢真于是原样抽出海山,置于黑石碑上。尽管背对着阵灵,他仍感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应该说是石碑上。 石碑前辈跟他说了什么?谢真心中好奇,但石碑前辈回到海山中后,只疲倦地说了句“我歇会”,就不出声了。 长明见到这一幕,不易觉察地扬了扬眉,随即神色如常地看向阵灵。面对他的眼神,阵灵不自在地理了一下衣袖,道:“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长明道,“就从这个洞府是如何建立的开始。” 在阵灵的讲述下,他们渐渐还原出了有关这处洞府的前因后果。 陵空在位时,并不满足于像他的先辈们一样,靠着凤凰与三部血脉操纵慧泉,循规守矩地用它节制灵气。在他看来,慧泉这样夺天地造化的非凡灵物,必定还有许多可挖掘之处。 于是,他便按照地脉走向,在白沙湖中建造了一处洞府,布下阵法,钻研慧泉的门道。在远离深泉林庭的地方这样做,既不用触及慧泉的根本,也可以放手研究。 以陵空的性情,这洞府当然不只是苦修之地,他既要呆得舒服,也要住得有趣。不仅如此,他还要呼朋唤友,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过些悠闲日子。 阵灵也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洞府的。关于自己的来历,他只说自己原先是陵空的一名护卫,至于怎么会变成如今的阵灵,他也没有提起。 倘若一切照常,这里不过就是陵空的一处别居而已,谈不上什么稀奇。 “然而,”阵灵道,“接下来却发生了那件事……” 尽管他的脸已经不是一片水面,那时隔太久的痛苦却仍然像风拂过水波那样,只在他的神色中留下了一阵细微的涟漪。 谢真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在谈及那个时代时,无法绕开的梦魇——霜天之乱。 霜天之乱自临琅古国起始。天魔,与它麾下将临琅国军士百姓作为寄体的魔兵,以席卷之势肆虐四方。原本还算泾渭分明的凡世与仙门在这场灾祸中同遭重创,妖族自然也不可能幸免。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三部与仙门订下盟约,为了迎战天魔,陵空将慧泉逆置,将当时正处于鼎盛的灵气盈期一举压制下来。 逆置慧泉之举,除了陵空身为凤凰的号令之外,也依靠他沿地脉设下的三处阵法。其中一处,就是原本设置在白沙湖洞府中的这一个。 自此之后,慧泉便不再承担原本在昃期反哺灵气的职责。在最后一次动用圣物前,陵空在这三处阵法上分别施加封印,阻止后人擅自更动。 原本想要启封慧泉,只需要祈氏后人联合三部血脉,便可以做到。而陵空担忧慧泉的逆置一旦被打破,倘若后人不具备足够的修为来应对随之而来的变动,对天魔的镇压或会功亏一篑。 因而,在他的安排下,唯有受封印认可的后人,才能取回对慧泉的全盘掌控。 但陵空也没料到,他之后的深泉林庭,王权几经更迭,祈氏一脉日渐衰微。甚至关于封印的记载也失传了,让六百年后的长明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加以推测。 而阵灵守护着的洞府也并不平安。阵灵掌控着洞府中的方方面面,唯有封印本身,他无法操纵。 正是从封印中溢出的异常灵气,使得洞府周边的妖兽纷纷发生异变。 “我原以为,异变是从十几年前显露,也就是你们见过的那些巨大的松花忽律,以及其余妖兽变成那样的时候。” 阵灵道:“但如今想想,即使没有显而易见的征兆,但异变或许在更早之前……在白沙湖慢慢变为沼地,枫齿鱼出现在其中的时候,就已开始了。” 湖中不知历日,数百年也如弹指一挥,转瞬而逝。 阵灵驻守洞府中,首要职责便是维持用以隐藏与防护的阵法运转。自陵空离去后,不再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供他使用,哪怕洞府的阵法大半自给自足,他用起来也慎之又慎。 这样一来,他原本从外界获知讯息的老办法就不能多用。将陵空居住的中庭封存后,整个洞府便从昔日雕栏玉砌的别居,变为一块不言不动的顽石,无声地潜藏在湖底。 虽不至沧海桑田,但白沙湖这些许多年来的变化也堪称惊人。原本此处水清沙白,有着绿草如茵的堤岸,渐渐湖中水生乔木蔓延,泥沙堆积,腐朽的植株瘴气四溢,变成了船只难以通行的沼地。 枫齿鱼就是在这期间出现在湖中,详细是什么时候,阵灵也说不清楚,总之已有不短的时日。除了牙齿怪异之外,它们其余的特征都有些像原本生活在白沙湖里的鱼,因而极有可能是那些鱼类逐年繁衍变化而来。 阵灵说到这里,谢真想起长明曾经提过,作为长在沼地里的鱼,枫齿鱼的长相未免太过特异了一些。 奇形怪状的兽类,在这片土地上从来都不缺。然而它们大多自有其来历,起源可以一直追溯到不可究的上古,对于他们这些修士而言,相当于是“向来如此”的东西。 枫齿鱼的历史却仅有数百年,令人不得不猜想,是否因为某些外在的缘由,才会诞生出这样的族群。 谢真心中模模糊糊有个念头,一时间又想不分明。他暂且按捺下去,听阵灵继续道:“十多年前,封印中有异常的灵气溢出。我原先以为是殿下的布置,但没过多久就知道不对。” 谢真:“哪里不对?” “这个,他应该更加清楚吧。” 阵灵看向长明,“你在封印前与它交手了,是吧?那种灵气驳杂混沌,诡异的很。这东西要怎么叫……混沌灵气?” 长明用眼神表示了对这个名字的嫌弃,不过没有出声。阵灵继续道:“反正这种讨厌的东西我控制不住,它将偶然迁移到此处的一些妖兽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 “是。”谢真说,“有的很大,有的又很凶。” “大是挺大的。”阵灵转头看他,“可是你说它们凶,人家都要死不瞑目的吧……” 谢真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啊!长明打断道:“闲话少说。那么,这些妖兽异变之后,为何没有被人发现,而是最近才传出消息?” “当然是我把它们困在水底下了。” 阵灵道:“这些妖兽被人发现,铁定引来好事之徒,散修也就罢了,要是仙门派人来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我可没信心能把洞府藏得一点破绽都没有。” “最开始那条松花忽律是怎么回事?”谢真问,“它可着实引了不少人来。” “我怎么知道!”阵灵气闷道,“前些日子主殿里的阵法好一顿震动,非但我维持不了人形,连那些妖兽都压不住,才会叫那松花忽律跑出去的。” 长明与谢真对视一眼,皆明白大约是雩祀上慧泉封印的缘故。阵灵察觉到,怀疑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的,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 谢真:“此前三部主将齐聚王庭,已经将慧泉解封。因而,我们现在才要来解开陵空殿下留下的另一层封印。” 阵灵怔了怔,方道:“原来如此。” 谢真之前与他交谈,虽然也有看不到脸的缘故,但总觉得这家伙有点没心没肺的。而此刻,他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 长明也留意到了,他问:“你对天魔知道多少?” 这也是谢真想问的,没想到长明先替他说了。他隐约感觉到阵灵虽然有些怕他,但看他似乎不是很顺眼,长明来问或许还能好一些。 阵灵道:“霜天之乱开始我就已经在湖里了,就连那些临琅国的魔兵,我也没见过长什么样,全都是从路过的鱼啊虾啊嘴里听来的。” “知道多少说多少。”长明道。 “我只知道,那些魔兵原本是临琅国的军士。”阵灵想了想,“临琅国有一支赫赫有名的禁军,打的什么旗号来着……想不起来了,凡人的那些东西谁记得住啊。临琅原本只是个鱼尾巴大点的小国,后来才抖起来,这禁军就是他们傲视群雄的本钱。结果天魔降临后,他们全都成了魔兵,指哪打哪所向披靡,连那些仙门的小白脸都会着他们的道。都说临琅国或许原本就供奉天魔,后来被反噬,才会有接下来的灾祸。” “可是,天魔在霜天之乱之前,没有任何记载。” 谢真忍不住插口道,“既然如此,临琅一个凡世小国,是怎样将这前所未有的妖魔供养起来的?” 世人平时所谓的妖魔,其实就是步入邪道的修士与妖族。天魔却与那些全然不同,既非血肉之躯,也近乎不朽,在渊山镇压了六百年,依然仿佛随时都会死灰复燃一般。 说起正事来,阵灵倒也没有跟他别扭,他思索了一下,才道:“有人说是临琅以血肉饲魔,毕竟凡人别的没有,人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多半只是以讹传讹,毕竟如果临琅当初敢这样做,被仙门的卫道士发现了绝没好下场。” 长明道:“仙门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做了什么。倘若天魔是霜天之乱时突然现身,之前是有人刻意遮掩也未可知。” “其实……殿下当初也去过临琅。” 阵灵的目光从谢真搭在剑柄上的手一掠而过,他略带不安道:“殿下没说过,我也不知他为何会特意跑去区区凡人小国,只是……只是……” “你吞吞吐吐些什么?”长明不客气道,“换个人来,怕不是要误以为他是这事的幕后黑手了。” 阵灵瞬间炸了:“怎么可能!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全,长明不为所动:“那就赶紧把话说完。” “只是殿下说,他看不出来那地方哪里有意思。”阵灵嘟囔了一会,还是说了,“依我对殿下的了解,他断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长明似乎被阵灵这颠三倒四的话搞得十分头疼,他一抿嘴唇,谢真就知道他可能要开嘲讽了,保不准是什么“你连记忆都不清楚了还谈什么对你家殿下的了解”之类扎心扎肺的话。 为了避免阵灵在这当口被气出个好歹,他果断地伸手在长明臂上轻轻拍了拍。《 》 79、为君故(六) 被他一拍,长明仿佛被打断了蓄力,神色缓和下来。谢真代他发问:“你的意思是,陵空殿下当初或许察觉了临琅国有异常。” 阵灵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谢真:“……” 两人看实在是没法在这件事上问出更多了,只好暂且作罢。长明道:“现在封印已经解开,陵空有没有吩咐过你接下来要如何做?” “没有啊。”阵灵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存续一日,就在这里守一日罢了。” “今日之事过后,仙门说不得将有人来查探。”谢真忍不住道,“这里不见得会太平。” 阵灵道:“我自然会藏好。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找到这里吗?也太小看殿下了。哪怕你们找到这地方,要不是我开门放人,你们也进不来。” 谢真:“那也不错。” “唉,就是维持不了多久这样子了。”阵灵叹了口气,苦恼道,“还好左右见不到人,身材差一点就差一点吧……” 他身上银甲光华熠熠,与还是一个水人的样子大相径庭,让谢真莫名觉得有点心酸。长明问:“其余两处封印,也有像你这样的阵灵么?” “我不知道。”阵灵这次答得痛快,“殿下没有同我讲。” 长明:“好,那么还有两件事。首先,石碑里的那个是谁?” 这话一出,阵灵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谢真脸上一片淡定,心里原本的三分怀疑顿时变成了七分。却听阵灵道:“你们不要为难他,他也是个可怜人……当初这里的阵法建造就有他一份功劳,奈何残余的魂魄被拘在石碑中,不得自由。” “是么?”长明看着他。 阵灵勇敢地回视,丝毫不让。长明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曾露出威胁之色,但气氛一时间有种微妙的险恶。 两人这样僵持了好一会,长明才转开视线,道:“好吧。另一件,是不是曾有个仙门的剑修,与陵空一起到过这座洞府?他是什么人?” 阵灵这回答得利索多了:“我不知他名号。” “他不是与你家殿下私交不错么?”长明问,“连名号都没有告与你知?” “不,根本就没有不错!”阵灵大声道。 谢真:“……” 要不是亲眼见过记忆,他还真要信了。 长明道:“就算你看不惯他,也最好实话实说。” “我没骗你,就算曾经好过,后来也不好了。”阵灵振振有词,“他们后来就很少见面了。” 谢真:“也就是之前经常见面的意思?” 阵灵:“呃……” 他憋了一会,才道:“曾经是有那么一点熟的。但是仙妖殊途,仙门又多半是死脑筋,我猜那人自有身份,因而来见殿下时才掩藏行踪。” “也说得通。”谢真回忆了一下见到的影响,心想要是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就好了……不过时隔六百年,那人的事迹未必就能流传后世。 阵灵愤然道:“所以剑修就是不靠谱!” 谢真灵光一闪,不由得问道:“所以你看我这么不顺眼,就是因为我跟你们殿下在一块,而且还用剑么?” “……”阵灵哼了一声,“前车之鉴。” “注意你的言辞。”长明道,“我的运气比你们殿下好一千倍。” 他语气淡淡,又十分笃定,虽然听不出是不是在炫耀,但无疑达成了同样的效果。 谢真也是愣了片刻,才发现他这弯弯绕的话是什么意思,无奈道:“也不必这么讲。” 长明:“没在夸你,你可以不用谦虚。” 阵灵:“……………………” 他看看长明,再看看谢真,脸上的神情难以言表。谢真有点尴尬,心道还不如对着一张平平板板的水面呢…… 正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猛地一震,似乎有隆隆之声从下方传来。 长明眉头微皱,疑惑道:“流火?” “这里布置了流火?”谢真吃了一惊,看向阵灵。阵灵道:“没有……是那对师姐妹,她们带了流火?” 师姐妹?那只能是从进来就没见到的弥晓与弥雁那两个姑娘了。谢真追问道:“她们为何要用流火?” “这个……”阵灵打了个结巴,在长明的目光下不得不道:“我放水到关着他们的地方,想看看情况,结果她们就炸门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谢真:“她们是不是以为要被水淹没,所以才冒险突破的?” 阵灵:“……” 长明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阵灵一眼,伸手按在石碑上。片刻之后,下面的声音渐渐消失,长明道:“我将蔓延的流火压下了,毁损处却不能复原。情势如何?” 阵灵从刚才起便一脸空白,似乎正在查看洞府四处,闻言道:“我可以修复,只是需要些时日。不过那地方暂且是关不住人了,干脆都杀了吧?” 他讲这话时神色波澜不惊,真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谢真不免对古时妖族的习性有了新的认识,倘若他生在那时,恐怕也难与他们成为同道。 而陵空如何想?那个白衣剑修又如何看? 谢真十分清楚,修士哪怕与凡人同为人族,一旦踏入修行境界,便多多少少会生出傲气,将自己同凡人区分看待。这份傲慢若是不加抑制,便会步入邪道,可那与妖族天生非我族类的念头还是有所不同。 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才使那两人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 耳边听到长明道:“不可。既然他们没见到这洞府的真貌,就先放掉。” 阵灵倒好似早有预料,无所谓道:“你说了算。” 长明将手从石碑上收回:“我们也该离开了。你自己小心,不要叫仙门把你一锅端了。” “我晓得了。”阵灵没再与他顶嘴,认真道。 话音落下,他的白银鳞甲渐渐消融,身躯在一片水光中陡然变化,在他们眼前现身的,是一条有着斑斓鳞片的巨大鲤鱼。 他的鱼鳞色泽瑰丽,宛如落日霞光,又好似披着一身锦衣。若在池中见到,谢真定会觉得这是条漂亮鲤鱼,可是比人还高的一只巨鱼戳在他眼前,实在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 鲤鱼在空中飘浮,就如在水中游动一般身姿轻盈。谢真看着看着,忽道:“难道你叫小李?” 鲤鱼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在王庭里……”谢真看了一眼长明,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便道,“有个院子中,那个引来泉水的水池,池底刻着条鱼,画的跟你挺像。特别是日光照耀时色彩斑斓,我初次见到,还以为里面真有条鱼。” 鲤鱼喃喃道:“殿下……” 接着,就好像不想叫他们多看一样,他鱼尾巴一甩,主殿上方现出一道四方的门。谢真猜想长明之前就是从这里被拉进主殿的,这门看着可比他进来的那个正经多了,他觉得下头那个搞不好是运货专用的。 长明没再说什么,很顺手地把他一揽,纵身而起。百忙中,他从袖中拿出那枚避水珠,扔向鲤鱼:“多谢,还你!” 飞出那道门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鲤鱼怔怔望着壁上火焰的画面。 * 甫一入水,就有一圈苍白的火焰将他们环绕其中,四周水汽蒸腾,却不会沾湿他们半点衣角。谢真道:“这一手着实漂亮。” 长明:“进来的时候没顾得上。” “那时候你都快熟了……” 谢真好奇地戳了一下火焰的屏障,只见那屏障被他戳得向外突出一块,就好像帷帐般柔软。这对火的操纵堪称妙到毫巅,换个人来,怕不是早就沸水倒灌,把自己煮成虾子了。 两人在水中向上升去,借着幽幽火光,谢真看到下方的洞府正在渐渐下沉。正如他所料,这洞府如同一只辨认不出种类的大鱼,见过内里的富丽堂皇,从外面看去却有种古朴的优美。 载着六百年前的物与人,它就将再次沉于湖底,不见天日。 他们快要浮出水面时,谢真见到远处又有一道火光,裹着一个人影向这边飘来。须臾,他们破水而出,落在一处无人的荒岸边,那个人影也被长明远远拉了过来。 他双目紧闭,浑身湿透,正是那驾船的少年阿片。 谢真探了他鼻息,知道他只是昏睡未醒。他问长明:“乔杭,还有那对师姐妹呢?” “乔杭有些手段,他带着那两人一起走了。”长明道,“松花忽律没抓到,不知他要怎么回去复命。” “现在想来,有些奇怪。”谢真说,“毓秀做什么要来找松花忽律呢?他们不需要这东西吧。” 长明也不得其解。两人稍作整理,谢真本想拿出那本从陵空处得来的书册看看,想了想,还是等安顿下来再说吧。这里显然不是绿杨镇,大概到了白沙沼的另一头。 “对了。”长明道,“你说的那水池,是在持静院吧。” “是,我想……陵空是不是没了池里的鱼,所以又画了一条?” 谢真这么猜着,觉得陵空这脾气真让人摸不着头脑。长明问:“可是你怎知道他叫小李呢?” “旁边有一行小字题跋,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谢真说,“写的‘石锅炖小李’。” 长明:“……”《 》 80、为君故(七) -为君故7- 弥晓从昏昧中猛然惊醒,坐起身,不住喘息。一旁的弥雁担忧地看着,抚了抚她的背:“怎样?” “师姐?”弥晓茫然地说。 她环视四周,发觉自己正坐在湖岸边的一处平地上。这里不是绿柳镇她们下水的地方,她捂着脑门想了想,问道:“鱼船哪里去了……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我没有见到阿片。”弥雁黯然地说,“至于出来,我们承蒙乔道友的援手。” “乔道友?”弥晓惊愕道,“谁?” 不会是她想到的那个乔道友吧……虽然听着很扯,但似乎和他们一起失陷神秘洞府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乔道友了。 弥雁做了个掌心下压的手势,意思是你先冷静。弥晓东张西望,然后就看到一个人影远远地背对他们,正在地上低头摆弄什么东西。 她神智逐渐清明,此前的记忆也再度涌回脑中。 那时在囚室中,师姐非但取出了从门中偷带的流火,还说出了“别回师门”这样让她六神无主的话。她惊慌地追问,师姐却道:“阿晓,师父走后,我们的处境你多少也感觉到了吧?” 弥晓看着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自从师父去后,弥雁这师姐便接过管教她的职责,平时尽是催她一心修炼,少理其他。可是门中那些前倨后恭,勾心斗角的俗事,就算被师姐挡下了许多,她也总归是心里有些数。 钟溪派据说曾经名声卓著,虽然这年头随便几个散修拉帮结伙立起的小门派都敢吹一下自己有什么光辉历史,但门中的藏本骗不了人。钟溪派别的没有,在炼药方面的藏书极为丰富,哪怕许多修炼法门已经失传,那些边边角角的也够现在这些弟子好好钻研了。 可惜,那些法门大多见效缓慢,还十分考验天分。在古时,鼎盛的钟溪派或许能招收到最具天分的弟子,以各类灵药培养他们修行,而到如今,这些一概没有。 门人资质平庸,炼不出什么出色灵药,只能维持生计而已。投入到修炼的弟子迟迟无法见到回报,如此循环往复,便每况愈下。 这对师姐妹本是凡人出身,弥晓是苍山边城中布商家的小女儿,弥雁则是猎户遗弃在山中的孩子。她们拜入师门前只知道这里是修仙问道的超然所在,入门后才慢慢知晓这其中弯绕。 在苍山的散修之间,钟溪派十分神秘,几乎无人知道名号。他们只与一些专门从事贩卖往来的散修有联络,把制得的灵药卖出。门中驻地则极为闭塞,在甚少与外界沟通时,便自成一方小天地。 行隐匿之举,却无隐士之风。门中阶级分明,又兼积累诸多陈规陋习,花在修行之外的功夫倒比真正的修行还要多。 两姐妹的师父,天分在他们同辈中出类拔萃,只是脾气清高,并不怎么在门中吃得开。传闻他当年就因看不惯师兄弟的做派而与他们大打出手,后来更是不打算参与掌门之争,谁料那些师兄弟自己定不出一个能服众的人选,最后还是把他推了上去。 就任掌门后,他有心想整肃风气,但力不从心。他修行的不是打打杀杀的功夫,做不到以武力震慑那群师兄弟的私心杂念,末了就是四面不讨好,索性把门一关教导自己的弟子,任由他们争斗。 师父去后,掌门由他师弟接任,两姐妹面上还过得去,在门中处境却日渐尴尬。弥雁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在炼药上艰苦修行,小师妹弥晓干脆抛开那些,尽学些争斗手段,两人互相扶持,姑且也这样过了下来。 弥晓看似天真,也不是没有怨言。在她看来自己的亲人就只有师父与师姐,门中那些笑里藏刀的长辈,嚣张跋扈的同门师兄弟,她早就厌烦透顶。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从没动过离开师门的念头。 听到一贯最重规矩的师姐这样讲,她完全乱了阵脚:“我知道,是不好过,但……但也不至于走到叛出师门这一步……” “那又如何。” 弥雁平静道,“这次回去,怕是再也没机会出来。你以为在门中,我们逃得出师伯的手掌心?” 弥晓登时默然,回想起师伯的得意弟子对她举止轻佻、多有冒犯的言行,以及那副志在必得的态势,不禁一阵烦恶。 她想的一直都只是勤于修炼,叫那群家伙不敢对自己师姐妹轻忽。弥雁却仿佛看穿了她所想:“你的令牌在我这里,毁了令牌,你自己也无法回去。说我背恩忘义也罢,你不应该与那些人一同沦落。” 弥晓顾不上别的,急道:“师姐你呢?你一个人回去又会怎样?” “不会怎样。”弥雁低声道,“与你不同,我年幼失怙,门派对我更有养育之恩。带回这颗松花忽律的眼珠,也算是达成使命。” “可我也是门中长大的啊!”弥晓喊道,“你……你总是想要替我拿主意,也不管我是怎样想的!” “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弥雁严厉地说,“难道你想要往后都受人摆布?” “我不走,我不走!”弥晓比她还大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也要回去!不管是怎样的事,我们都要站在一处,这不是师姐你说的吗!” 争执间,暗室中的积水越来越多,弥雁一咬牙,也不答话,将装着流火的瓶子抛向空中。 弥晓万万没想到师姐说炸就炸,在耀眼强光爆裂开时,上下地动山摇,整个洞府似乎都跟着晃了两晃。 弥雁虽有准备,却显然低估了流火的威力,弥晓情急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把灵气尽数运起,飞身把她扑开。 接着她感到一股水流将她们猛地卷了出去,便失去了意识。 “……” 想起此前经历的弥晓一脸复杂地看着师姐,还没说话,突然胸中一痛,灵气紊乱,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 弥雁虽然忧心忡忡,却并不很惊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塞进她嘴里。弥晓痛苦地嚼了嚼,勉强咽下去,才道:“你是不是在我没醒来时就为我把过脉了?” 弥雁默默点头。弥晓强笑道:“我感觉好像是不大好。” “你不会有事的。”弥雁镇定地说,“只是被流火伤到,炎灼入体,耐心调理,不会有什么后患。” “令师姐说得是。” 一个声音忽从旁边响起,弥晓本来就头晕脑胀,没注意到刚才还在远处的人已经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乔杭,他衣衫已换了一身,形容整洁,衬得她们这两个落汤鸡似的更加狼狈。弥晓完全找不到任何看他顺眼的理由,但依照师姐的意思,对方刚刚救了她们,也不好再恶语相向。 她蔫蔫道:“多谢道友相救。” “不必客气。”乔杭依然是那副矜持的语气,“我已与弥雁姑娘说过,请两位前往毓秀派一叙。” 听了这话,弥晓立刻转头看向师姐,难以置信道:“什么?” 她用眼神拼命暗示:师姐你还记得是我把他的鱼都毒死了吧? 弥雁看她在那挤眉弄眼,冷静道:“给你疗伤的药不是那么容易凑齐的,乔道友愿意援手,我们都要好好谢过。” 弥晓现在呼吸间都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但还是微弱道:“那,那也不必去人家门中……” 去了万一被翻旧账,那不就是关门打狗了吗。 乔杭看着她:“弥晓姑娘,莫非是对在下有什么不满?” 弥晓从小在门中长大,对旁人的态度十分敏感,她见到乔杭那明显没把她当回事的眼神就生气。总算,她也知道这时候不好和师姐顶着来,闷声闷气道:“没有。……但是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乔杭道:“毓秀与贵派也曾有交情,虽然多年未见联系,遇到总不可能置之不理。” 弥晓瞪大眼睛:“你知道我们是什么门派的了?” 她下意识看向师姐,从湖里出来以后,她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但那支药草还留在发髻中。弥雁听不出喜怒地说了一句:“乔道友见多识广。” 乔杭微微一笑。弥晓看着他,心中警觉,感觉这其中有什么别的因果。她小声道:“师姐,我们是怎么跟这名门大派扯上关系的?难不成我们祖上还真阔过?” 弥雁按住她手:“别乱说。” 弥晓脑子里转过许多,抿了抿嘴唇,状似乖巧地不说话了。乔杭道:“我们如今已不在绿杨镇,大约在白沙沼另一处岸边。说起来我在绿杨镇还有些恩怨未了……” “……”完了,肯定还在惦记鱼的事吧。 弥晓意在岔开话题,便问:“那个,跟我们一起的阿片呢?还有那两个散修。” “我没见到他们。” 乔杭目光一转,落在弥晓脸上,问道,“你知道那两个散修是什么来历?” 弥晓担心阿片有难,心下黯然,嘴上只说:“偶遇而已。似乎听他提过一句,叫什么云市?” “轻云舟市。”弥雁道,“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这门派。” 乔杭一怔,说道:“轻云舟市,乃是燕乡的散修集会,并非门派。他们已有多年不曾现世,两位不晓得也属正常。” 弥雁这才恍然。乔杭又道:“看他们出手,应当不是无名之辈。使弓箭又擅雷法的散修,我倒是没听说过。” 弥晓心道,人家不但会用弓,剑也是使得很不得了来着……她却不想把她的见闻告诉乔杭。耳边听着弥雁道:“我们失陷的那处地方,究竟是什么?白沙沼中怎会有这种东西?” 一听这话,弥晓虽不知此前师姐和乔杭的交谈,但发觉她并没有把那散修师兄弟进沼寻找秘境的事情说出来。 乔杭道:“我们被关进的地方像是囚室,兴许是关押什么东西的所在。可惜逃出来时,已经见不到那地方的真身了。” 弥晓却知道那里不是囚室那么简单,她想到镜中的身影,念头七上八下,面上只是默不作声。弥雁发现她异乎寻常地安静,担忧道:“还撑得住么?我们打算即刻出发去毓秀。” “我没事。”弥晓作小鸟依人状,“师姐去哪里,我都跟着。” 背对着乔杭,弥雁露出见鬼了的表情,用眼神警告她不要耍什么幺蛾子。 乔杭看不到她们的眼神官司,但也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估计还没忘记这姑娘朝鱼头上不要钱地撒毒药的英姿。 弥雁遂把弥晓扛了起来,礼貌道:“乔道友,这便启程吧。” 乔杭:“……好。” * 阿片醒来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有。 他记得自己方才还处于疾风怒涛上,朝着白沙沼中突然现出的漩涡中直坠下去。没想到醒来时躺在一片陌生的岸边,树间日光正渐渐亮起。 若非这是阴间,就是他着实昏了很久,从半夜一直昏到了天亮。 他撑起身,四处寻找他的鱼和船。这时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搭了把手将他扶起,他愣愣道:“仙长?” 此人正是此前在船上拉弓搭箭的那个修士,见到他的脸,阿片瞬间回想起了那些惊涛骇浪上的画面。 “中间出了些事情,你现在才醒。”对方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简洁道,“现在已经无事,不过鱼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阿片失落地点点头,强打精神道:“多亏二位救我一命。” “算不上。”仙长说,“你也是被我们连累。” 他牵着阿片,来到林边一处空地上。那边另一个少年修士正坐在树边,看着手里用布包裹着的书。见阿片过来,他将一个纸包抬手一掷,不偏不倚落入阿片手掌里。 那褐色油纸折成的小包,边上带着两个尖耳朵,是苍山这边用来装钱币的式样。入手沉甸甸的,阿片打开一头看进去,里面整齐码着崭新的银角,远远超出了鱼船的价钱。 “这也太多了……”阿片不安道。若只是略多些,还能算作压惊,但这简直都能买上百来条船,开个鱼塘了。 “不全是给你的。”年长些的修士道,“我们有一事相托,你回去绿杨镇时,请把弥晓姑娘毒死那些鱼的赔礼还给店家。” 阿片看看手里的银子,再看看对方:“你们就不怕我拿钱跑了?” “你能因父辈的恩情,陪那两个姑娘进湖涉险。”那修士温声道,“这种小节上,又何必怀疑你?” 阿片眨了眨眼,实诚道:“能为人拼命的,不见得就不会卷钱逃跑啊。这事你交给我可以,以后别随便相信人比较好。” 听了这话,远处那年少修士嗤道:“我就说,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讲我在钱上施了术法,不照做就要倒霉呢。” 阿片:“……” 这上了岸的两人自然是长明与谢真。谢真听了这小少年的一番忠告,认真道:“我晓得了。钱上没有术法,你不要听他乱说。” 阿片不好意思地点头。谢真领他到火堆边,从吊在火上的陶罐里舀了一碗汤给他。阿片小心地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煮成的,有种甜甜的果香,叫他浑身顿时暖了起来。 长明把摊在膝上的那本书合起,问阿片:“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阿片懵懂道。 “去掉赔的那份和你的船,余下的也够你做不少事。”长明看了看被他捏在手里的纸包,“若你打算去赌坊酒楼挥霍一空,便当我没问。” “当然不会!”阿片立刻道。 但他一时间也没什么主意,不知道要说什么。长明道:“你双亲中,哪一方是妖族?” 阿片大惊失色,差点把另一只手上的碗打翻。这时谢真从旁边伸过手来,在他腕上轻轻一按,碗中水面顿时像凝固一样再无波澜。 他却没注意到,只是有些慌乱地看着长明:“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他就想起昨夜在湖上,这个少年修士似乎也说过了类似的话。 果然,对方随口道:“你操纵枫齿鱼的手段,像是水族后裔。我和妖族没仇,不用怕我。” 谢真心道原来如此,难怪长明好像对这少年多了些关照。 阿片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下来。他从衣领里拉出那枚兽牙坠:“我娘是妖族,这牙是她以前打的妖兽留下的。她与我爹当年在白沙沼讨生活,从不害人,但差点被不讲理的仙人砍了,多亏那两位姑娘的师父路过救了一命。后来他们进沼再没回来,留下我一个。” “你妖族血脉不显,天分仍在。”长明道,“你想学术法么?” “天分?我是比较会赶鱼,这也叫天分?”阿片一脸不信,“我长得不像我娘,我还以为我完全就是人呢……” 这情况虽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谢真心道。他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长明:“我说你有你就有。” 谢真:“……”唉。 阿片明显被他那理所当然的定论震住了。只见长明抽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页给他:“你想学,照着图上的地方找过去,找个师傅没问题,路费应该够了。不想去的话,白沙沼修士众多,待久了难免又有别人发觉,最好换个地方保命。” “多谢……”阿片愣愣地接过,低头道,“我也知道这里危险,只是……我想阿爹阿娘兴许哪天会回来呢。” 长明:“那随你的便,你想等就等吧。” 谢真:“……” 阿片听了这话后魂不守舍,看着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拿出决定的。谢真终究有些不放心,与长明收拾行装后,把他带到靠近邻近村落的道边,方才离去。 “你说,”谢真还在想这个身世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少年,“他会去王庭么?” “谁说他要去王庭了?”长明奇道。 谢真一怔:“你不是给他画了去王庭的路线?” 长明:“我画的是去蜃楼的路,水族当然去静流部方便。” “……”似乎也言之有理。 两人从林中取小路,朝着苍山外的重镇而去。这片松林在冬日也有稀稀落落的绿影,漫步其中,萧疏景致令人心神宁定。 谢真侧头看着走在他旁边的长明,那陌生的少年面容带着些许稚气,疑惑地回望他。他略带遗憾地道:“这次之后,我们的乔装是不是要改一改?” “是得改。”长明道,“有什么主意?” “这要看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吧……” 谢真一句话还没说完,长明忽地停住了脚步。 他并未感到周围有什么异样,不禁纳闷地看着对方。长明伸出一只手道:“你不要动。” 谢真:“……?” 他看着长明站在原地,神色颇为严肃。隔了一会,长明才道:“你闻到香气了么?” 香气? 谢真一路过来,闻到的只有冬日林间那沉凝的松木味。他正想摇头,却觉察到有些异样,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仿佛渗入纸面的水迹,轻柔地洇散开来。 他本来就对调香不熟悉,顶多能分得出常见的药草与花香,这种香气他丝毫辨认不了是什么来历。那味道清淡得要仔细留意才能闻得出,一旦察觉到,又好像再也无法忽视。 “这什么来头?”他莫名其妙道,“还挺好闻。” 看长明并没有出手,想来也不是毒药。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初冬的缘故,这香中似乎也带着冰凉的意味,似雪之清,如兰之幽,难以言喻地醉人。 长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别动。” 谢真不知他要做什么,见长明抬手握住他手臂,出于信任便一动不动。接着,长明便凑过来,靠近他脖颈之间。 突然见此,谢真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颈间是要害之处,平时被靠这么近可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虽然是长明,虽然现在靠这么近的是长明…… 不对,他心道,长明跟他如此熟悉,靠得近些原本一点事都没有。那既然不是警戒,他现在这么紧张干什么? 在他想出个一二三之前,长明已经退了回去。他松了口气,接着不由得微恼:“到底怎么了?” 长明叹了口气,道:“是你身上的香气,你没发觉吗。” 谢真:“……”《 》 81、暗香去(一) 漪兰斋的一日,在晡时刚过,便已走过大半。 这中街上最堂皇气派的调香阁,门前挂着如葡萄珠一般玲珑可爱的金铃,据说还是商号的大东家从仙人处求来的宝贝。凡是客人越过门槛,那些铃铛总会奏出各异的鸣响,听得多了,便能从声音中猜出来人的脾气。 铃声清清脆脆,来的客人多半年岁不大,看个新鲜,须得十足耐心,逐一细细分说;响声既轻且柔,客人常常处事温和,不大会为难人;若是如骤雨急促,那来的定是挑剔又有眼光的贵客,要想做成生意,非得拿出最稀奇的货品请人挑选不可。 日暮时分,店面空空荡荡,这串金铃也一径沉默。 城中虽不设宵禁,傍晚时分仍然少有人上门。年轻伙计坐在柜台后,替去验货的掌柜看着门脸,正百无聊赖间,忽听金铃叮地响了一声。 他连忙从柜台后起身,摆出笑脸,片刻后突然觉得不太对。 在这店中忙活也有好几年,他对那串铃铛再熟悉不过,说是奇宝一点不夸大,非但灵性,还有点人来疯。 客人登门时,它总要痛快淋漓地响一顿,要是来人驻足欣赏,赞上一句,还会叮叮当当地舞得更欢快。从来只见它摇个没完,还没见过它只响一声的。 莫非是坏了?或者心情不大好? 伙计存了这个念头,想着等会再去仔细看看,虽然大概他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是…… 这时,客人也踏进了店门。 且不说金铃的异样是不是与这客人有关,他先打叠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来者是一名黑衣的年轻公子,长身玉立,神色冷峻。就算不以他在店里迎来送往的眼光,伙计也知道这人来头不小,才要招呼,就见他身旁还有一人。 那人披着一件连着风帽的鸦青斗篷,帽檐压得极低,整张面孔都藏在阴影下,看不分明。初冬季节,这样打扮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到了烧着地龙的室内,对方似乎也丝毫没有除去风帽的意思。 伙计的视线一扫而过,堆起笑脸道:“两位……” 刚说了俩字,那黑衣公子就开口,简洁道:“店里有多少种香药,名册取来一观。” 伙计一怔,随即道:“自然,请稍待。不如到雅座,为两位奉上茶水,慢慢挑选?” “不用。”黑衣公子道,“就在这看。” 他立在柜台前,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哪怕口气听着很不好惹,也没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别家派来砸场子的。 店中几名侍女犹疑着,不知道要不要过来。伙计一边开匣取出卷册,一边悄悄给她们使了个眼色,令其稍安勿躁。 漪兰斋不仅卖香药,更为客人调香,或者说,调香才是它开遍中原各地、名气长盛不衰的老本行。世上香药就那么百十种,再稀缺珍贵,也有腻了的时候。但调香却能推陈出新,让客人总有频频到访的理由。 因而,店中客人来看的几乎都是当旬的新香式,鲜少有直接来买香药的。 那几本记载着基底香药的卷册也上了年头,通常是拿来给挑剔的客人讲解的。要伙计说,他也见得多了,除了真的行家里手,大多数人往往是附庸风雅多一些。 但这两位客人,似乎并非如此。 黑衣公子拿到卷册后,一目十行地扫过,然后翻页,没几下就把一本翻完了。接着他再翻下一本,等到全部看完,伙计都还没来得及把第一本在旁边摆好。 他不禁心里嘀咕,这是在看名册吗,看连环画也用不了这么快吧? 看完之后,黑衣公子将手按在书上,想了一想,道:“始鸠,白南梨……” 林林总总连着报了六七种香药,伙计是看过名册的,发现他报的次序也是按照名册的先后,一丝不乱:“……每样四份,拿得出么?” 伙计着实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一小袋金叶子放在柜台上,他便一扫疑虑,连声道:“没问题,您是立刻带走,还是敝店为您送到府上?” “现在就要。” 黑衣公子说完,侧头望了同行人一眼。只见那帽檐微微动了下,也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 伙计遣人去准备,他默算了一下,这虽然买得是香药原材料,其中不乏昂贵品类,也着实是一笔大生意。见两位客人就在柜台前,对铺中那些琳琅满目的香炉、香镇之类毫无兴趣的模样,他不由得飞快思索如何搭话。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漪兰斋中这里无时无刻都飘荡着怡人的调香气味,店中的摆设暗藏乾坤,香气多而不乱,若是从店中一头走到另一头,便会清晰地感受到浓淡变化的层次。伙计对于这季店里的香味早就熟记于心,但这忽然冒出来的香气,与那些都不一样。 他自己都十分讶异,他居然能从这许多气味中准确地分辨出那股新的香味。他的鼻子一向灵敏,那香气尽管极不明显,仍被他捕捉到了——如此轻淡,带着些许凉意,好似一片落花斜身穿过绵绵雨幕。 循着香气,他将目光移向从进来后就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那位客人。 对方恰好抬起手,拉了一下本来就已经很低的帽檐。那只手五指纤长,惊鸿一瞥间,他看到那肌肤如玉无暇,心中便有了计较。 伙计清一清嗓子,笑道:“漪兰斋开遍南北,店中调过的香,小的也算了如指掌,竟不知这位姑娘所用的是哪些香药调出。” 那位姑娘:“……” 黑衣公子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东西准备好了吗?” 伙计忙致歉,心里郁闷得要命,这怎么完全不让人搭话啊,吹捧的台词刚想了个开头就被堵回去了可还行! 但他也不仅仅是找个话题想要探听这两人的底细,他确实很想知道,那前所未闻的香到底是出自何处。 可惜,对方似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等香药备好,那两人便转身离去,往常送客时也会轻快奏出一曲的金铃就跟哑了一样,寂静无声。 * 一处幽静小院中,谢真进了厢房,双手除下风帽,又理了理被压住的头发。长明施施然解开包裹,把装着香药的数个木芯铜盒依次摆开。 谢真盯着他看了一会,以确定的语气道:“你在忍笑对不对。” “什么?”长明反问,表情十分无辜。 他如今顶着的这张新脸,貌似是个正经人,眼中却微带一丝笑意。朝着这边看过来时,叫谢真完全生不起气来。 两人从白沙汀离去后,沿苍山向南,直入中原腹地。如今途径的棉城尚算繁华,但比起他们真正要去的目的地,还是相形失色。 第二处秘境的近邻,乃是乐桑河畔重镇,逢水城。 谢真与此地也有一段因缘,如今眼看要故地重游,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原本他也想稍稍追忆一下,结果有了这番忽然香起来的毛病,什么感慨的念头都没了。 棉城中往来通商者众多,自然不会像绿杨镇那样,统共也没几处客栈可挑。长明选了一处宅院落脚,接着就搁下正事不做,先去逛了香药铺子。 谢真解开斗篷,往架上一扔:“我就说罩着这个根本没用。” “挡不住气味,却可以遮住脸。”长明打开一个盒盖看了看,“也不算没用。” “脸还不是怎样都能变……” “可是,这香气对于敏锐的人来说,是比面貌更明显的印记。” 长明手下不停,把每个药盒检查过一遍后,从箱中取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在那里的小巧玉鼎:“你若是在仙门中人面前混了个脸熟,下次再乔装成别人,就容易被识破了。” 这道理也没错,谁能想到蜃珠这样堪称完美的乔装宝物,也有兜不住底的时候。 想到他原本计划在此之后回去仙门那边探查,谢真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怎么不知道花妖还有这种麻烦……”他闷闷道,“书中也没提过这个。” 在沉鱼塔时,他为寻查母亲身世,找了不少与花妖有关的典籍来看。但古籍大多讲的是血脉渊源,香不香的,反正他是没看到有细说。 “花妖虽有异香,不过都可以随心意收回。”长明说,“你这麻烦大约是独一份的。” 谢真:“说得好,但是我收不回去啊!” “所以只能想点别的法子。” 长明指尖一弹,一缕暗火骨碌碌地滚进鼎中,薄薄的玉石鼎壁上透出些微火光,宛如颊上飞霞,煞是可爱。随即,他又从盒中取出一小块白南梨木香,以手指捻成整齐的两半,把其中一片投入鼎中。 一套功夫行云流水,哪怕他捏香药时干脆利落,如砍瓜切菜般粗暴,也别有一番好看。白南梨质地温润,谢真看着只觉得像是很干的枣泥,捏开时在手指上留下一道赭色,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谢真刚想叫他擦干净,就听木鼎中传来嗤地一声轻响,接着有一股烧糊了的甜味从里面传来。 长明:“……” 哪怕不懂调香,谢真也觉得恐怕有点不对。他问道:“火太大了?” “不大熟练。”长明镇定地往鼎中再添了点白亮的火焰,把东西瞬间烧干净,又重新扔了另半块香进去。 这回木鼎中的香气平常了许多,接近于他有时会在别家门派的师姐师妹那里偶尔闻到的香味了。 谢真对这东西一窍不通,只好坐在旁边看着。长明每加一次香,就用火重新烧过一遍,最后满屋已经全都是妙曼萦绕的香气。 长明稍稍皱眉,把木鼎晃了晃。谢真看到里面有不少残余,用手扇了扇,这混杂起来的香味不难闻,只是特别杂乱。 “其实你压根就不会调香吧。”谢真说。他着实不信人家调香是这么乱烧一气的。 长明:“谁说我会了?” 谢真一时语塞。“那你买香药是做什么?” “所谓香药,既是香也是药。”长明泰然道,“我不懂香,药还是懂一些的。” 谢真:“那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想法子解决你这个很香的麻烦。”长明把木鼎放在案上。 “你准备用一堆乱七八糟的香来遮盖?”谢真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办法,“这只会让我这靶子变得更扰民吧……” 长明:“并不。香药性状相冲,常有以不同的药性将气味加以中和的方子,原本是想寻些香药,让你的香气不那样明显。” 这就超出谢真了解的范围了,他疑惑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大成功?” “你闻闻看。”长明只说。 谢真鼻端充溢着各种香气,刚想说他不擅长辨别这个,却突然在这纷繁的味道中,准确地闻到了那几日以来一直伴随他的清香。 长明看他脸都要皱起来了,忍俊不禁:“感觉出来了?” “是啊。”谢真郁闷道,“靠遮是遮不住的……之前那家香药铺里的伙计,是不是也闻出来了?” 长明估摸这时候再玩笑,免不了要遭官司,于是只作正经状:“想必是。” 谢真:“连他都察觉到不同,修士更别提了。” 长明一摊手,示意正是如此。谢真拿起从进屋后便一直抱在手中的海山,用剑鞘把窗户戳开了,晚风卷入,总算让房中的气味清爽了些。 “香药是没什么用了。”长明道,“不过,虽然与众不同,这香气却和一般的花妖也不像,旁人多半以为是什么稀罕的新香。” “花妖是花香味么?我看我这个也不太像花香……” 说到一半,谢真突然有点在意:“你对花妖的香味很熟悉?” 长明:“花妖的各种事情么,不说精通,多少略懂。” “你从前似乎对这些都兴趣缺缺,是在王庭学到的?”谢真奇道。 长明:“是最近才补的课。” 没等谢真细想,他一转话头:“比起这个,这香气为何忽然出现,才最叫人想不通。”《 》 82、暗香去(二) 想不通,是因为无此先例。 这怪事发生后,两人除了赶路,就是试图弄明白此种缘由。谢真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如今他灵气充盈,正是好得不能再好,至少目前看去这并非坏事。 不是坏事,却是奇事。香气对于花妖,就如鸟长翅膀,人长脑袋一样,再自然不过。有些小妖会像无法隐藏自己妖类特征那样,不大能藏得住自己的味道,须得多加修炼,方能收放自如。还有的花妖,香气本身便是一种如臂使指的术法,用处也是不一而足。 只是,原本没味道,后来又突然冒出来,就没听过这种事。 “就像是一个人没脑袋,然后某天忽地长出来一个。”谢真总结道,“那是真的有点怪。” 长明:“……” 想来想去,谢真只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血脉上。 蝉花这稀少到无人知晓的一族,有点奇奇怪怪的问题也不意外。何况,所谓蝉花,既是蝉也是花,本来就不是寻常花妖。 尽管与蝉有关的特质,主要就表现于在土里复活,但其余还有什么不同,就说不准了。归根结底,还是他对这份血脉了解得不够详细。 手边倒是有个懂的,奈何一时半会帮不上忙。 “石碑前辈,石碑前辈。” 谢真抱着海山剑,歪了歪头,靠在剑柄上。自从离开白沙汀后,剑中的石碑前辈就睡得死沉,叫也不答,唤也不应。 这几日,他没事就抓着剑在心里念叨两句,指望能把对方叫醒问问,只是始终徒劳无功。 尽管他只是略动了一下,长明还是将目光投来,并道:“又在问他?” “石碑前辈一直都没醒。”谢真无奈道。 长明注视了他怀中的剑鞘片刻,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在剑中带着一只魂魄,不会觉着不习惯么?” “不习惯?” 谢真一怔,想了想:“也还好吧,长明你的那只铃铛,不是也很有灵性来着?” 长明将手一翻,银铃就躺在他的掌心。他道:“一点灵光,终归只是器物,不能一概而论。而这位石碑前辈,是个真正的魂魄,就和把一个人带在身边无甚区别了。”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谢真把剑举起来看看,“把人家放在这厮杀打斗的剑器里,动不动就溅一身血,石碑前辈肯定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了。” 长明:“正是如此。” “可事急从权,现在也没别的地方给他呆。”谢真放下剑,“待到处理完此间事宜,早日回去王庭,再把前辈好好地请回石碑里吧。” 长明微一点头,仍然抿着唇,看着剑鞘,似乎在思索什么。就在此时,谢真听到一个懒懒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得了吧,他又不是在关心我好不好受。” “前辈!你醒了?”谢真顿时露出喜色。 见此,长明一挑眉,与谢真视线相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太有兴趣地转过头,把桌上残余的香药盒无聊地地堆起来。 谢真一边望着他的动作,一边听着石碑继续道:“唉,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老是用一样的台词?我这时睡时醒的,你每次都“前辈你醒了”,总让我感觉像是被救活的倒霉鬼一样,这滋味可够闹心的。” “是吗?那下次我换句话讲吧。”谢真脾气很好地道,“不过,倘若被救活,也不该叫倒霉鬼吧,应该说是时运不错才对。” 石碑:“恰恰相反,死了就要死利索才舒坦。” 死得不利索的谢真沉默了片刻,诚恳道:“其实大部分人面对生死关头,还是想活的。” “也要看怎么活,不是谁都像那傻鲤鱼一样,只要能活就满足的。”石碑嘲道,“半死不活,不如不活。” 他仍然是那副浑不在意的口气,但谢真莫名从这话中感到了些许苍凉。他想问,石碑前辈你就是那“不如不活”的一个魂魄么? 小李也提到过石碑前辈,说他的残魂被拘在石碑中不得自由。这样想来,有些话或许还是不说出口为好。 他转开话头:“前辈,我正有一事向你请教……” 谢真把他这奇怪的毛病说完,石碑沉吟片刻,道:“不须担忧,这对蝉花来说是平常事情。” “竟是如此?”谢真讶道。 “蝉花一族生来特异,只是按部就班地修行,难以成什么气候。”石碑此时方展现出博识一面,说到这些信手拈来,“你另辟蹊径,以剑入道,也是个办法,只是并非谁都能有你的天赋。” “难怪……”谢真恍然。他在王庭时,也尝试按照妖族的方法修炼术法,只是进境慢得可怜。他还以为是魂体不相容的缘故,没想到与蝉花也有关系。 石碑道:“蝉花的修行,靠得是调谐之法。” 谢真一时没听懂:“什么法?” “就是双修。”石碑简单粗暴地说。 谢真:“……” 那边长明看到他脸上阵红阵白,神色古怪,便问道:“这位石碑前辈又说什么浑话了?” 他把“石碑前辈”几字咬得清晰,语带嘲讽,石碑听了立刻怒道:“许你做不许我说?” 谢真:“不不不,且慢!” 这话他说出了声,长明遂一摊手,表示你和他聊完再说吧。石碑尤自不满道:“这小子,我忍他很久了……” 谢真不得不摁住剑柄,转为用心念说:“前辈,没这回事,我并不曾……” “你吞吞吐吐做什么。”石碑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没吃过鱼肉,还没见过鱼跑?” 谢真:“……”他真没见过鱼跑啊。 “渡气便是行调谐之实,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被救过来的?”石碑一径说下去,“我晓得,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听到双修便是这副退避三尺的德行,殊不知这也不是谁都做得。” 说起“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他的口气也带着凉丝丝的讥讽,听起来倒有些像长明了:“你以为,谁都会像你那样有个憨憨朋友为你不计辛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以灵气温养,平时看护左右,关键时候说渡气就一口灵气灌下去?” 谢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石碑又道:“双修的关键又不是这般那般之事,要紧的是得有这样一个助你修炼的人,那当然还是找一只道侣最靠谱了。别的不说,你娘是蝉花的话,你爹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吧?” “他……曾是瑶山弟子。” 谢真这样说完,有一瞬间的茫然。石碑道:“对嘛,一般人没点水平,也罩不住的。瑶山弟子,不是太笨的话,凑合吧,她眼光不错。” 即使早就知道父母当初的婚事并不受师门看好,谢真还是为这消息怔忪了片刻。在鬼门中见到的记忆里,那一对夫妻看起来琴瑟和谐,他丝毫没有想过,母亲的妖族血脉在这中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你最好别像个喊着‘不!我爹娘是真心相爱的!’的三岁小孩一样哭哭啼啼啊。”石碑警告道。 谢真:“……” 他简直被石碑喷得没脾气了,纷至沓来的念头也叫他难以冷静。回过神来时,他忽然发现长明已经把所有的香药铜罐一个接一个的叠在桌上,摞成了一座通天高塔。 谢真震撼地看着这罐子塔,长明却一脸坦然,在谢真看过去的时候,轻轻一扬下巴,给了他一个不明显的笑容。 望着他的眼睛,谢真不知为何就平静了许多。他问石碑:“总而言之,这是因为他给我渡了一次气,使我蝉花的血脉有所进益,才会这样。” 石碑:“抛开其他的重点……可以这样讲。” 谢真:“那把这香味收回去,能做到么?” “继续修炼啊。”石碑随口说,“凡是这种控制不好的事情,还不都是道行不够精纯的缘故?你隔三差五让他给你渡一口,修炼个一年半载的,差不多就行了吧。” 谢真心道这也叫办法啊……他总觉得石碑前辈的语气里有种甚至懒得掩饰的幸灾乐祸。 “就没别的办法了?”他不死心地问,“蝉花总不可能只靠这一条途径修行吧?” “唔,那倒不是。”石碑果然道,“这是捷径,也有更难的路,其实依我看来,那才是蝉花真正的修行之法,双修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谢真立刻问:“那要怎样修行?” “殊途同归,不难想吧。” 石碑轻笑一声:“把人杀了,将灵气掠取干净——你要试试么?”《 》 83、暗香去(三) “讲完了?” 长明隔着罐子塔问。谢真指尖仍搭在剑柄上,叹了口气:“嗯,前辈说他也没什么主意。” “仅此而已?你方才看着可不怎么镇定。”长明一针见血道。 谢真:“这个嘛……” 他便三言两语简要说明,是渡气导致他修行有所进益,除非修为突飞猛进,否则一时间也无甚办法掩饰香气。 长明听了却疑惑道:“渡气怎会使修行进益?” 谢真开始酝酿如何回答,长明又道:“那时行舟如此建言,是为了安稳你的神魂。依他的说法,花妖易受灵气干扰,但并非说注入灵气就可使修行飞涨。那样的话,花妖岂不是不用修炼,天天吸灵气就完事了。” 谢真:“若是说,蝉花就是这样的一族呢?” 长明:“什么意思?” 谢真不再犹豫,把石碑说的那些话复述一次。听到这番“要么双修,要么杀人”的修行方法时,饶是长明也不由得脸色微变,眼神都飘忽了一刹那。 他定了定神,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谢真无奈道,“都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只能先不管了。”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却不由得落在长明微微抿起的唇上,只一碰就移了开去。 哪怕过去了许久,再度回忆起那炽热的温度,也仍叫他有些神思不属。他很快把这胡思乱想压下,说道:“现在想来,蝉花这一族靠掠夺他人的灵气修行,实在有几分邪性。” 长明不以为意:“邪与正,端看本人怎么选。你又不会为了这个去捉人来砍。” “不是说我。” 谢真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如今光洁如新,没有半点伤痕:“你还记得,安游兆曾说,那个星仪的面貌与我有些相似么?” “他或许也有蝉花血脉。”长明顿时神色一肃。 谢真:“说不准,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吧?既然蝉花也可吞噬灵气修行,他的目的,会不会就是夺取慧泉中的灵气?” 长明不由得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片刻后又回转身,开始把垒在一起的香药罐一只只拿下来。 谢真:“……” 他也有好久没见过长明在思考时摆弄东西的模样了,一时觉得十分可爱,连刚才的忧心忡忡也被冲淡了不少。 长明摊好罐子,又开始往上叠。他叠一个,谢真就拿走一个,结果他叠了半天,罐子塔也没有增高半点。 过了一会,长明神游回来,一脸谴责地看着谢真:“……” 谢真心里快笑死了,双手一合,不好意思道:“没忍住,没忍住。你想出什么结果啦?” 长明道:“蝉花可以夺人灵气,不一定也能从慧泉中直接汲取,但这确也是一种猜测。我们原以为星仪谋算三部主将后人,是为了那份盟约,退可使王庭颜面扫地,进也可在仙门中施展一番。但如果,盟约只是其次,他真正想要的是慧泉的灵气……” 他看着谢真道:“那么他会不会与天魔有什么关系?” 身为现今世上,或许是仅有的一个直面过天魔的人,谢真沉默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长明略带担忧地望着他。谢真低声说:“我见过星仪的金砂化身,不过那不曾叫我想到天魔。无论霜天之乱时的天魔是怎样,被封印在渊山的天魔,已经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把那仙妖两道都视为威胁,付出无数代价才封印的大敌叫做“东西”,未免有点轻佻了,他苦笑着心想。 不过,他也着实找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形容它。 既无形质,也无耳目。不让人欣喜,也不让人憎恶。触不可及,又充斥在渊山中的每一寸地方,好似黑暗,又仿佛有光芒闪烁…… 他斩出去的那一剑,用尽他毕生绝学。剑出之时,他可说与人无愧,与己无憾。 然而,世事若皆如他所料,他也就不会从土里长出来了。 谢真也拿了个罐子,在手里转啊转。 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神色,说道:“单就我见到的天魔,它是不会和世上任何活物相像的,不管是人族、妖族、还是兽类。或者说,倘若你见到与那个天魔相似的事物,不用谁说,你立刻就会知道这玩意不对劲。” 长明:“不太好想象。” “我也不太好形容。”谢真说,“但要是说星仪与天魔一点关系没有,我也不能下定论。说不定天魔在进渊山前是另一番模样,而那星仪是他手下的七舅姥爷的曾外孙呢?” 长明:“……” “既然暂且没什么结论,我们还是先去探那第二处秘境吧。” 仿佛为了消解那些无处安置的念头,谢真现在特别想畅快淋漓地练一练剑。至少有点事做,还会少想些有的没的。长明却道:“去是要去,你是不是忘了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 “还怎么解决?”谢真两手一摊,“不是没辙吗。扮成修士的话,就算是闻到这香气,别人多少也会有所顾忌,不会来问的。” “问是不会问。”长明道,“只会猜想你是不是花妖而已。” 谢真:“也还有别的可能……” 长明:“这香气如此特殊,如果是女子也就罢了,男人这样,换你不会怀疑是花妖?” 谢真回想起在青崖刚出土那会,见到那些同样被挖出来的难兄难弟时,确实不用多说,一点妖类特征,加上一点香气,他马上就知道那些排队的是花妖了。 “……说是这么说,”谢真警觉道,“但是我可不要扮姑娘啊。” 长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倒不用。待我先拿个镜子给你讲讲。” * 毓秀,夜雾如海,月色生波。 孟君山一路风尘仆仆,回到门中后,先到自己院里沐浴更衣,方才收拾停当去见掌门。 刚踏出门外,就看到闻人郴靠在树下,一脸不耐烦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鞭子。 “师妹怎么在这里。”他笑道,“莫非是专程在此等我?” “明知故问。” 闻人郴扬起长鞭,鞭捎似灵蛇般一卷,将放在一旁的提灯柄勾进手里。她不满道:“听到你回山就来了。不去拜见师父,磨磨蹭蹭这么久做什么?” 孟君山拍了拍衣袖:“灰头土脸的,还不是得洗干净点再去见他老人家。” 他平日在外行游,穿得十分随便,脑袋上更是常年扣着个破斗笠,全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别的师弟师妹看不惯也不敢吱声,只有闻人郴当初年少气盛,抓着他念叨了几次,孟君山那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会听。 这一回,他却难得地换上了门中弟子的云纹锦衣,鬓发理得整整齐齐,只是那玉冠一看就是戴得不太熟练,不免有那么一点歪,平添三分风流。 灯下望去,闻人郴看得呆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师兄好好收拾一番,还是能见人的嘛。” 和师兄弟们斗嘴惯了,她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词儿,话刚出口,她就很想给自己一个头槌。 孟君山哈哈一笑:“与仙门同道交游,也不能太失礼了不是。” 闻人郴心道你平时跟仙门的人撩架的时候,也没看你怎样以礼相待啊?孟君山这时又道:“是掌门让你捎什么话么?” “不是掌门让我来,我就不能来吗?”闻人郴反问。 “行行,你是小师妹,你说了算。” 孟君山还是那副万事不挂怀的语气,并未放在心上。闻人郴一阵黯然,神色严肃了些:“并非掌门叫你,而是我来与你说一声,掌门今日闭门不见客,你回来得不巧。” “原来如此。”孟君山颔首。 修士平日闭个关,三五日乃至几个月不见人,也是颇为寻常。孟君山转念一想,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会正值多事之秋……或者说多事之冬,掌门怎么挑这个时候闭关? 他想起六派盟约被王庭断去的那天,掌门也受了些冲击,莫非是在养伤? “掌门只说是闭关一天?”他问道。 “说是今日,所以你明日再去就好了。”闻人郴道,“再说了,又没说是闭关,只是不见客而已啊。” 孟君山纳闷:“有什么区别?” 闻人郴道:“心情不好,就不见客呗。师父年年冬天都会这样。” 孟君山回想起来,当还在掌门座下修行时,仿佛是有印象他会在冬日某个时候停上一天,让他们这些弟子自己玩去。不过掌门闭关全凭心情,这短短一天丝毫称不上稀奇,以至于他从来就没特别留意过。 “还有这回事。”他恍然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又不像某个师兄天天在外面晃。”闻人郴撇了撇嘴,“我早就发现了,每到这个时候,掌门都会不大开心,考较功课时也比往常严格些。被骂了几年,总该发现了吧,你都没有被骂过么?” 孟君山:“没有吧,功课一直都挺简单。” 闻人郴:“……” 她怎么就忘了呢,和大师兄探讨修行难不难,完全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这天是有什么故事么?”孟君山一无所觉。 闻人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她看了看天边渐渐将月轮掩去的层云:“……今晚大约是要下雪了。” 山中夜晚万籁俱寂,冬日时分,连虫声也皆断绝。寂静宛如无边湖水,只有松风一浪推着一浪,如涟漪般渐渐散去。 孟君山好不容易回到山上,在这宁静中,却是连觉也睡不着了。子时已过,他披衣而起,沿着山路独自向上。 小时候他在毓秀这片山中到处乱钻时,很是发现了不少有趣的地方。在其中,让他最钟爱的,就是他现在要去的那处。 当时他刚学了些运用灵气的法门,正如猴子插上了翅膀,恨不得踏遍这遍山上下每一寸土地。凭着一股用不完的淘气劲,他专挑悬崖峭壁去探,走着走着,遇到一处山壁裂隙,想都没想地就钻了进去。 从裂隙尽头出来,光明骤现,那边竟然是一处断崖的背面。站在此处,仿佛被云海浸没,又能遥望主峰秀丽的侧影。 也是它位置特异,从别处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个地方。然而最奇妙的还不止于此,在这里,孟君山居然发现了一间小小的石亭,栏杆桌椅,无不齐备,全都是硬从山壁之中开凿出来。 看来,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妙处的人。早就有毓秀的哪位前辈来到这里,还造了一处观景的坐席,这叫他又是赞叹,又是神往。 孟君山将这小小的发现留给自己,没有与旁人分享。从那之后,他得空就悄悄跑来这里,一日十二时辰,此处的云海各有韵味,让他常常看得忘记了时间。 也就是在这里,他慢慢有了想把这些都画下来的念头。 只是,他后来便离开门派,去寻访天下美景,与此处已是阔别多年。 夜色深沉,他拨开山壁上的藤蔓,侧身来到这处崖上。 他先是站在石台边,好好欣赏了一番茫茫云海,接着才绕过崖壁,朝那个石亭走去。 下一刻,他不由得猛地停住脚步。亭中居然有个人影,正静静地凭栏远望。 饶是修行多年,此时此刻深更半夜见到这情景,孟君山还是有种见鬼了的震撼。接着,当他发现那个人影是谁时,他就更恍惚了。 “师父?”他脱口而出。 毓秀掌门侧头瞥了他一眼。即使月色已经十分黯淡,对方的面容也看不分明,但孟君山用胳膊肘想也知道,师父此刻大约只想一个人待着。 “打扰了。”他立刻道,后退半步,准备马上跑路。 接着,他听到师父用稍微有些嫌弃、但拿自家徒弟也没办法的语气道:“坐吧,来都来了。”《 》 84、暗香去(四) 直到在空着的那只石凳上坐下时,孟君山仍觉眼下情景如真如幻,心想莫不是今天晚上爬山的姿势不太对吧。 作为掌门首徒,早年就拜入他座下的弟子,尽管孟君山在许多方面让人觉得很有不肖子孙的迹象,但掌门始终对他颇多容忍。毕竟修行做不得假,想要成为力压同侪的佼佼者,可不是循规蹈矩就能做得到的。 哪怕是最后一个入门,时常伴在掌门左右的小师妹闻人郴,也曾酸道:“师父果然还是最宠你。” “你是说我回山三十日,有二十五日待在崖上喝西北风这种宠法吗?”孟君山反问。 闻人郴:“你另外的三百三十多天还不是在四处游荡,师父没冻死你就算好的了吧!” 孟君山摆手一笑,也不多说,心想你还没拜师之前,我可是没少被师父收拾。 他入门时,掌门刚继任不久,然而收徒弟的事情还是头一回。 修为精深的毓秀执掌,颖悟绝伦的好学少年,这均被寄予厚望的两者遇到一起,本应是人人称羡的天作之合,可是……凡事就怕可是。 当这小徒弟的淘气本事与他的天赋一般出众时,做师父的头疼就只有自己知道。 非要说的话,小时候的孟君山不算顽劣,就是胆子比谁都大,敢想敢干,下次还敢。掌门那时候真是戒尺不离手,教训基本靠揍。可是小弟子又着实聪明过人,学什么都快,做师父的揍都不太揍得下手,一来二去,反把这家伙锻炼得更加皮实了。 毓秀掌门长年守山不出,孟君山也没有像别的师弟一样,偶尔能被师父带着出去见见世面,天天在山上憋得上蹿下跳。因而,那次掌门难得有友人来访,他多少有点见到新鲜事的兴奋。 那一日,来客从云霞漫天的山道上拾阶而上,布衣短衫,打扮得仿佛要去砍柴。经过他面前时,孟君山发现对方居然还真的背了一把柴刀。 他看得直发愣,目送这人长驱直入,就像在逛自家园子般闲庭信步地走到了掌门的小楼前。接着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快跑几步,喊道:“这位前辈!” 被他一喊,对方也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时,孟君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与他师父身为掌门的威严,又或者别的师伯师叔们修行多年的稳重不同,来客垂手而立,自然有种慑人之意,仿佛剑在鞘中,未发便已气势夺人。 这一定是个剑修!电光石火间,孟君山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他正如同被鹰盯上的兔子一样浑身紧张,对方却歪头打量他片刻,朝他笑了笑,道:“听说小雪收了个徒弟,就是你吧小子?” 孟君山:“……你说啥?” 他听错了吧?小雪谁啊?! 没等他搭腔,那人已经点了点头,道了声不错,接着冲他一指:“来,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对着这比他还不按常理出牌的长辈,孟君山也不由得发愣。 然而会退缩也就不是他了,二话不说,他就使出了他如今用得最熟练的一道术法。一面月轮般银光熠熠的水镜骤然在他面前浮现,接着化作无数道光箭,朝着对方电射而去。这套动作熟极而流,如兔起鹘落,那片银光洒出去时,他口中的话也刚好说完:“……前辈,请指教!” 孟君山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子弟,没上山之前,他也是穿山越水餐风饮露,与猴子互殴,抢松鼠晚饭的野生小恶霸。 入门之后,所谓动手较量,也只有在长辈的监护下,和同门师弟们客客气气,点到为止地切磋而已。但这不是说他就忘了打架该怎么打。 首先要快,然后是出其不意,管他对面是长辈还是什么人呢。 他心里还是有点数,并不觉得他这一招能起什么大用。在他想来,这下能把对方稍微拖上一拖,他再用点别的术法扰乱视线,闹出点动静,师父怎么也该出来了,只要别被打得太惨,也算虽败犹荣。 盘算得挺好,谁知道接下来他就看到了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那人将柴刀从背后取下,在面前轻描淡写地画了个弧,他那些光箭就全被弹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孟君山:“……” 这一手过于欺负人,以至于他一时间都想不起来接下来是要做什么来着。 见他呆住了,来客也不动手,一大一小正在互相瞪眼时,掌门终于姗姗来迟。 掌门不是从楼中出来,而是从山路回返,孟君山才知道原来他也不在家,难怪之前闹了半天也不出现。 一见到这场面,掌门先是看了一眼孟君山,确认他脑袋上没多几个包之类的,然后就朝来人怒道:“多大个人了,还欺负我徒弟?” “哪有,就逗逗他。你这小徒弟还不错。” 来客爽朗道,在孟君山没反应过来以前,手里已经被塞了个扁扁的纸包,耳边听对方说:“见面礼,凑合吃吧。” 孟君山下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即一阵迷惑:他刚刚是不是说了“吃”?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个栩栩如生的糖画,画着个威风的骑兵。比起别的长辈送出那些不是珍宝就是灵药的见面礼,这东西可实在有够随便,孟君山却一看就很喜欢。 不过他也过了对糖垂涎欲滴的年纪了,所以只是小心地包起来收好,再度道:“谢谢前辈。” 听了他这句,掌门却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你拂风师叔。” 孟君山一阵错愕,转头看着那布衣的男人:“师叔?莫非是我门中前辈,怎么从未见过?” “哈哈哈哈……”来客一阵笑,“不敢不敢。若真是那样,倒也不错!” 孟君山从他笑声中听出了若有若无的嘲弄,然而那时他并不能领悟其中缘由。只听掌门问:“你怎么这副打扮,你的剑呢?” “留在山上了。”那人浑不在意道,“让他们去争个乌眼青吧,老子不管了。刚挑了个闭关的地方,我夜观星象,夫人这次肯定给我生个女孩,名字都想好了,小名就叫真真……” “所以说,你这次是来与我道别的?”掌门淡淡地道。 此话一出,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孟君山察觉到不好,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尴尬地一动不动,只把自己当做一块树根底下的石头。 那叫做拂风的剑修倒是恍若未觉,两手一摊:“兴许一时半会见不到了,就来看看你呗。” “既然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当初的志气也不该忘得一干二净吧?” 掌门看着他,“如今你却只想远走他乡……那些事本不是你逃避就能躲开的,你心里怎么会不清楚?” “怎么就躲不开。我不愿意,谁也别想逼我。”剑修还是一副惫懒模样,“不稀罕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看着都烦。” “那就让他们对你俯首听命!” 掌门抬高声音,“本就该如此,这一辈还有谁能与你比肩?除了你,谁还配用孤光?你放着这摊子不管,去搞什么归隐田园的意气,有意思吗?” “哼……我的剑,可不是用来与同门斗气的。” 剑修微微一笑,与孟君山刚才见到那懒洋洋逗人玩的模样不同,宛如一只凶兽张口露出森森白牙。“小雪,你不忘当初之事,那你该最清楚,我的剑是拿来做什么的吧?” 掌门愤然道:“谢拂风!” 孟君山被掌门这忽然的失态吓了一跳,一个没留神,踩碎了脚后一根枯枝。 剑拔弩张地两人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小徒弟,剑修啧了一声,掌门则严厉地看着他,没等他说话,孟君山马上跳起来,一溜烟地滚了。 后来,他才知道当日送他糖画的男人,正是瑶山当代名声最盛的弟子谢诀。拂风这个名字,却从未再听到有人提起过。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背着柴刀的剑修,日后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到毓秀后,他不怕死地想去问师父,结果毫不意外地被罚了禁闭。 又过了许久之后,瑶山新入门的小弟子前来拜访。那少年没有长辈陪着,背着一把木剑,孤零零的一个人上山。掌门却难得地亲自出迎,在门中弟子好奇的视线中,把他牵回小楼中招待。 孟君山一见到他,昔日已经淡薄的记忆顿时重新涌起。无他,那犹带稚气的少年面容上,处处都能寻到当年那眼神凌厉的剑修留下的轮廓。 不过这孩子看起来冷冰冰的,孟君山心想,还有点凶。 “过来,”掌门招手,把至少表面上已经长成靠谱青年的弟子叫来,“见过这位瑶山的师弟。” 孟君山看着这年纪轻轻一脸冷漠的少年,潇洒地笑了笑,说出了那句让他不久之后被打得满头包的开场白:“我叫孟君山。你好啊,谢真真。”《 》 85、暗香去(五) “干什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掌门扫了他一眼,“稳重些。” 正在神游天外的孟君山被这一声拉回了现世,发现自己手中正颠来倒去地转着那面铜镜。他讪讪地将镜子收起:“弟子只是想起些旧事。” “旧事?”掌门将头转回去,望向亭外,“你从瑶山回来,不想起才是奇怪。” 山崖之下,一片暗云在夜色中沉浮。孟君山苦笑道:“就因为难以入眠,四处走走,才不小心打扰了师父的清净。” “不小心,未必是不小心吧。”掌门头也不回地说,“你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了?” 孟君山:“这个嘛,也没有很多。” “既然这次碰到,我就直说了。”掌门冷冷道,“下次再弄得这里一股酒味,你就等着抄书抄断手吧。” 孟君山:“……是。” 他偷眼看了看掌门,心下直犯嘀咕。掌门对毓秀山上下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不奇怪,只是他怎么好像也跟这亭子有些关系? “别鬼鬼祟祟的,想问就问。”掌门今日远比平时好说话,“你是想说,这亭子有什么由来?” 孟君山立刻顺坡下驴:“正是。此处景色这样好,又如此隐蔽,也没听到门派里别人知晓,想必是哪位妙手的师门前辈悄悄建造的吧?” “错了,不是我门中前辈。”掌门道,“不过却也可算作是你的长辈。” 孟君山只是稍微一怔,便反应过来,说出了那个多年未闻,已经十分陌生的名字:“拂风师叔?” “是那家伙。”掌门轻笑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什么,“难为你还记得清楚。从未对你说过我们之间的渊源,想必多年来,你也一直不解。” 孟君山点点头,心里恍然大悟。 寂静的夜晚,四下无人的亭子,师父一定是在心潮起伏地回忆往昔,刚好被他碰上,这是要抓个人开始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了吧! 他发挥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讲故事他负责捧场的精神,道:“我也猜测过,想来应当是知交好友,师父对谢真如此照顾,不也是看在长辈的情面上么?” “又错。”掌门淡淡道,“志不同道不合,所谓好友,恐怕他也不会承认。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在拜入门派之前,我们曾做过一段师兄弟而已。” “师兄弟?”孟君山大为惊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改换门庭,即使在小门小派之间也极为少见,更别说这两人一个在毓秀,一个去了瑶山,听着简直匪夷所思。 掌门道:“我两人少时拜入一散修门下,这位没过多久就身故了。那之后,我二人偶然被瑶山收留,瑶山掌门看中了拂风的资质,打算收徒,恰好当时师父在瑶山做客,就把我带了回来。” 这个师父,指的当然就是先代毓秀掌门。孟君山听着听着觉得不对,若是瑶山有意把两人都收入门下,断没有把其中一个让给别人家带走的道理,除非…… “嗯,你大约也猜得到,瑶山并没打算连我一起收下。”掌门随口道。 孟君山冲口而出:“不会吧,师父你怎么都不像是资质不够的样子啊?” 说完才觉得不太合适,掌门倒没有在意,只道:“瑶山择徒的标准,与别家都不太一样。总之,最后我拜入毓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确实运气不错啊,孟君山心道,上代瑶山一门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拂风拜师瑶山后,他师父重新取了名字给他,想来是要与过往一刀两断之意。可惜拂风并非那么容易管教的。”掌门微微一笑,“这事仙门中知道的人不多,但你应该记得,他的道侣,谢玄华的母亲,是一名妖族。” 孟君山自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此时此刻,从掌门那里轻描淡写地讲出来,登时让他背后一凉。 他着实没胆子调侃一句“您不是最看不惯这种事么”之类的话,光是看着掌门那若有所指的神情,就让他脑中开始紧张地转圈。 “当年,拂风不耐门中明争暗斗,离山隐居,再回来就是血案发生时。” 掌门看着自己浮起一层薄薄冰霜的掌心,“那个妖族女子随后也不知所踪,想来已经不在人世,虽然我看未必真的如此。” 孟君山干巴巴地说:“师父,你觉得当初的事情与她有关么?” “我不清楚。如今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掌门道,“我不是说此事一定有缘由,可是拂风他无疑要为自己选的那条路担起责任。倘若他当初留在瑶山,或许结果又会不同。” 但是那样估计就没有谢真这个人了吧,孟君山不合时宜地想。 “妖族,他们可以学得人的面貌举止,喜怒哀乐,像人一样活着,但归根结底,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掌门平静道:“与他们牵连太深,实非明智之举。君山,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话被摊开说到这个份上了,孟君山反倒没有那么如芒在背的感觉了。 他说:“师父,我绝不会做出有违道义,背弃本门之事。” 掌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孟君山正自心中惴惴,就听对方道:“这次去瑶山,为何耽搁了这些时候?” 总算说到正事,孟君山也松了口气,道:“王庭此前的举动,封掌门称并不知情,至于和静流部的联系,自然也说是从那边交换灵药。说是这么说,霍四的商会这些年来做的药草买卖肯定有静流部的一份,我想封掌门多少也是默许了,关于三部的事情,霍四兴许还知道的多些。” 掌门:“也是因为,比起封掌门,他与你花天酒地的时候更谈得来。” “弟子什么时候花天酒地过了……” 孟君山立刻叫屈,只是看到师父的眼神,老实地略过这段继续道:“霍四当时不在门中,我于是等了他几日,结果他却带回个消息,说延国前不久发现了古国留下来的秘宝线索,正在组织人手,去探逢水城附近的遗迹。” “延国?”掌门稍一思索,“这遗迹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问题就是这个遗迹。”孟君山正色道,“听说是临琅古国留下来的——起初我还在纳闷这名字哪里耳熟,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当初霜天之乱发源的地方吗!谁知道这遗迹到底怎么回事,能从里头挖出什么啊?” 掌门却比他想的要镇定许多:“但是,临琅古国的旧址,并非在逢水城边。” “是吗?”孟君山一愣,“那可能是他们把东西埋得远了点儿?” 掌门:“……” 眼看再插科打诨就要挨打,孟君山收起不正经的神色:“事情蹊跷,我们是不是派人去看看?” “你在毛遂自荐?”掌门瞥他。 孟君山:“……如果有戏的话,我自然是很想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掌门闭目思索了一会,才道:“可以。” “多谢师父!”孟君山喜道。 “把阿郴带上,有个照应。”掌门又道。 孟君山应下,过了片刻,抱着侥幸开口:“能换成向敏吗?” 他和师弟师妹们少有对盘的,非要带个谁的话,向敏是最稳重的,起码省心多了。 掌门斥道:“轮到你挑三拣四,不想去就别去!” 挨此一骂,孟君山只好不作他想了。掌门似乎也没了闲话的兴致,摆摆手道:“你回去吧,明日早些来见我。” 孟君山行了一礼,准备告退。回头想想,这一晚上非但没能排遣心情,反而在秘密的藏身地碰到掌门,听了一耳朵陈年往事,受了敲敲打打,实在是一言难尽。 当他转身要迈出亭子,忽然有一片小小的雪花被风送来,轻轻贴在他面颊上。 那冰凉的触感一闪而逝,转瞬融化,仿佛不曾来过一般。然而在他身后,正有万千飘舞的雪片纷纷落下。 来自深夜的云中,又消逝于茫茫幽暗。他若有所感,不由得回过头,却看到掌门起身来到崖边,凭栏凝望。 他的目光似乎也穿过这场初雪,投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 谢真从天际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心。 那里落下的一片雪花早就在他看到之前就已经化去,只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水迹。逢水城中已经处处银装素裹,这场不算大的雪飘洒在亭台楼阁,街头巷陌,也飞落在行人的衣角鬓上。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还在王庭时做过的那个古怪的梦。梦里他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七晕八素,还抓来毛绒绒的长明取暖。虽然醒来之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但现在回想起来,倒还真的挺有趣。 在他的记忆中,掌门每逢第一场雪,心情总是十分沉郁。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无关紧要,可掌门多年沉痾,情志低落,病情便也起起伏伏,让照顾的他也跟着手忙脚乱。久而久之,初雪对他来说反而变成了一个不祥的预兆。 时隔多年,他已不再为此而发愁。哪怕如今前路未明,望着落雪时,他也只欣赏着它寂静无声的安宁。 就在这时,放在窗台边的手炉里传来了“咚咚”的响声。 他们在逢水城这处宅子中住下时,天气愈加寒冷,长明在出门前便丢了一团火在手炉里。不须抱在手中,只要放在附近,不管拿到什么地方,四周总是温暖如春。 这东西拿出去恐怕没有人不想要一个,可惜并没有那么多长明来负责供暖。谢真在屋里时觉得它很不错,出到院中练剑时就不会带着了,结果回来时发现那团火正在手炉上窜下跳地闹事,敲得铜炉咚咚直响,好似关了一只驴在里头。 等谢真把海山旁边一放,它就立刻老实了。 这回明明就在他手边,火却闹腾起来,谢真转念一想,不禁失笑。 他顺手拿起纸伞,踏过染白的石径,来到门外,正看见长明在细雪纷飞中向他走来。《 》 86、芙蓉扇(一) 一进门,长明就解下斗篷掸了掸,又还嫌不够一样,晃了两下脑袋。 刚把伞收好的谢真回头看到,不禁失笑:“没有沾上雪,就算沾上也早就化了。再说哪有雪飞得近你身边。” “那是两回事。”长明认真道。 对他来讲,下雪天有点像是尘土飞扬的时候,能不挨上最好还是别挨上。 谢真随口感慨:“所以你能看乔杭顺眼才怪了。” “把他和雪相提并论,问过雪的意思了吗。”长明一如既往地嘲讽。 谢真:“……” 他琢磨了一下:“说起这个,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毓秀掌门?就是孟君山的师父,乔杭那一手冰寒秘法得他真传,若是他的话,叫城中下场雪应该不成问题。” “听说过他的事迹,倒是有心讨教。”长明道,“但他不出毓秀山,我也不好打上门去。有与他交手的机会,怕是仙门与三部已经撕破脸面开打之时。” 这话说的太实在了,谢真差点接不下去:“……那一时半会是看不到的。” 长明:“难讲,说不定来年的仙门众议就让你见识一下,想看么。” 谢真:“你省省吧!” 讲完这不太好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玩笑的的笑话,长明自顾自地将从外面提回来的东西摆上桌子。 谢真刚才见到他手里拎的东西,四四方方一个箱子,好像还怪沉的,解开一看居然是个食盒。木盒上的秋叶色漆面颇为素朴,里面的内容却足称华丽,各个盘碟林林总总放了一大桌。 “我说你怎么在饭桌上打开。”谢真啧啧称奇,“敢情真的是饭啊。” 长明:“别的可以不讲究,饭不能不吃。你这么说过。” “什么时候就是我说的了……!”谢真下意识就想反驳。 “那是你不记得了。”长明那副笃定的态度,让谢真懵了一会,最后道:“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我姑且信你一下。” 此时无酒,两人也不在意,这一餐做得花团锦簇,口味当然是不差。尤其是中间一味烧鱼,切作齐整见方的小块,点上一颗米粒大的红酱,丰而不腻,入口就如雪花般片片融化。 “着实不错。”谢真毫不吝惜地给出赞扬。 “人说来到逢水城,将三样事一一做过,方才不虚此行。” 长明悠然道,“首先是用城中闻名遐迩的染绢,裁上几件衣衫;再到沿河选几家正店,去尝尝各有千秋的烧鱼;最后……” 说到这里,他仿佛要卖个关子般一顿,谢真果然问:“最后一个是什么?” 长明微笑道:“自然是去亭楼上,就着那些题诗与画作,追忆昔日逢水城主的倾城一舞,以及就佳人未能与剑仙得成眷属一事叹惋几番了。” 谢真:“……” 他再看长明的表情,总觉得遭到了无情嘲笑。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闷闷道,“怎么还在讲。” 长明:“你不高兴听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别,你要把人家的亭楼怎么样啊?”谢真连忙制止,“再说我也不是不想听,只不过翟夫人身为一城之主,足称女中豪杰,后人记得却都是这些风流韵事,有些唏嘘罢了。” “剑仙的箴言语录也卖的最好,”长明淡定道,“可见人们爱听的就是这种东西。” 谢真受到会心一击,完全找不到话来反驳。 长明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头:“说回正事,这次要探逢水城边的秘境,大约比上次还要麻烦许多了。” “为何?”谢真奇道。 依据他们事先知道的讯息,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逢水城也有些距离,应当无人打扰才对。 “延国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了所谓秘宝的地图,正在那一带探查。” 长明带来的消息对他们来说绝对算不上好,“虽然这两处地方未必重合,但也不是全无关系。” “秘宝?他们找的该不会就是陵空留下的洞府吧?”谢真疑惑。 “那倒应该不是。”长明说,“他们找的是临琅古国留下的遗迹。” 谢真不由得惊了:“那岂止是有关系……这事情听起来不宜大肆宣扬,你从哪里打听到的?” “不但打听到,还给我们寻了个活计。” 长明伸手一抹,两枚令牌掉落在桌上,虽看上去不是什么灵物,但描金嵌玉,做得很是浮夸华丽。谢真拣起一块,翻过来看了看,只见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兰台”。 他一看便微微皱眉,耳边听到长明说:“我们就出上一份力气,去看看这遗迹究竟是怎么回事。” * 次日清晨,阴沉天色下,一列马车穿过城中西门,迤逦行来。 马蹄声踏破薄雾,辘辘车轮轧过青石板路,此时的逢水城将醒未醒,街道上的铺子许多都还没卸下门板。但在那些已经起身的人眼中,这队马车无疑十分惹眼。 且不说那些毛色齐整的良驹,每座装饰华贵的车厢上,都挂着一张绣有玉骨扇的锦幅。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不是兰台会的车么……一大早,这是往哪里去?” 兰台,乃是生意遍及中原各地的一家大商号。早年专做珍奇异宝的生意,近些年也多了些平易近人些的铺子,像是开遍各城,卖调制香药的漪兰斋就是他们名下。 逢水城地处交通要道,此地的居民对这个兰台会并不陌生,只是这样招摇的车队,不像是运送货物;若说是有要人前来吧,又不见护卫仪仗的踪迹。 在大街上闲人或好奇、或欣羡的注视中,车队缓缓拐了个弯,却是朝着守备府的方向去了。 坠在队尾的一辆车中,谢真将藏着海山剑的包裹横放膝上,靠在座中假寐。 车里除了他与长明外还有两名修士,在登车时彼此打了个招呼后,就再无一人说话。行进的马车尚算平稳,车中却始终寂静无声。 肯定和长明这次的乔装脱不开关系,谢真心道。 长明这次没再把年纪变小,而是化形为一个轮廓冷硬的青年,通俗点说,一见可知不好惹。就算放到凡人之间,估计也是那种可以随时抄家伙干架的类型。 第一次见到他的新模样,连谢真也吓了一跳。长明捏脸的技艺着实不错,很是掌握了精髓,这张脸的五官是从之前那个少年的轮廓修改而来,增加年岁,再添些细节,顿时与原来全然不同,还带着一股匪气,让人一望可知此人性情强横。 谢真左看右看都不习惯,在他的想象中,长明就算想不开去落草为寇,也该是文雅的游侠嘛。 “这跟你可真是不像。”他不禁道。 “人族讲所谓‘相由心生’,见到这个人长得是什么模样,便有了先入之见。”长明道,“不需特意表现,他人也会认为我是横蛮之人。” “唔,话是这么说。”谢真瞧着他那刀刻般凌厉的眉毛,“长明你也不是这个性情啊。” “稍微想想那图雅塔兰他们平时是怎么办事的,也就有几分神韵了。”长明随口道。 谢真:“……” 如今再看,也不知道是不是气质学得太像了,车厢里的同行者路上硬是一句话也不出声。 那两个陌生修士是一对师徒,年长的是个面容疲惫的男子,年轻的还是个少年,眼睛圆溜溜的,有些好奇,又对冷着脸的长明有些害怕。 闭着眼睛的谢真总感觉有一阵扫来扫去的视线停在自己身上,想来就是那个少年了。他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颇郁闷地发觉那股香气仍然若有若无地盘旋在四周。 那时长明神秘兮兮说要给他想个办法掩饰,结果今天一早,他找来了一个易容的小法宝,变了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给他。这法宝与蜃珠那天衣无缝的术法相比远远不如,变出来的脸也过分标准,仔细看去,十分令人生疑。 把这另外一层伪装罩在蜃珠之上后,长明便说这样就行了,也不说这是怎么回事。谢真怀疑地追问时,来接他们的车却来了,如此他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得上了车。 及至现在,察觉到那个少年修士不停偷看他,谢真只想抓着长明摇一摇:你这办法真的管用吗?! 然而长明贯彻他的人设,坐得不动如山,就连包裹里的石碑前辈……不对,是剑里的石碑前辈,都又进入了沉眠,让他想说两句话都找不到人。 如此,在僵硬的气氛中,车队抵达了守备府。 守备府的人早早已提灯等候。他们被吩咐过,这次来的不是一般的客人,而是城主请来的修士。 仙门中自有他们的门户之见,平常的凡人眼中就没那么多分别了。不管是所谓名门大派,还是无根无基的散修,对他们来讲都是能飞天遁地的神仙……哪怕可能没那么厉害,总之你拿把刀,人家也拿把刀,对砍一通死得肯定是你。 在逢水城待得久了,多少也有机会见过那么几个修士,何况是守备府的侍从,更要见多识广。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们真到了每次面对这些超凡之人时,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一列车队看似不少,下来的修士总共也就有二十余个。谢真他们乘的这辆车塞了四个人,前面的有些车中只有一两个,这些被守备府请来的散修们,从一开始便隐隐划分了三六九等。 下车时,那少年修士望着谢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上被他师父拉走了。谢真尽管疑惑,也暂且无暇管他,只是依照自己的习惯,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些修士们。 与白沙汀那些来捡漏的散修比起来,这些人显然要可靠许多,各个修为都有些水准。逢水城守备府此次召集人手,奉的是延国之命,又有兰台会从中牵线,想来下了血本,找来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只是,这样多的修士聚在一处,若没有个带头的人力压全场,光靠凡人肯定指挥不动,到时候也就是一盘散沙。 谢真估量了片刻这些修士的分量,对守备府会找谁来镇场,心里兜兜转转猜测了一回。 待他们进到厅中,这里早已花团锦簇地布置起来。侍从引着众人入座,谢真果然看到前方除了话事人的坐席外,还留了一席空位,显是留给关键人物的。 修士们也都留意到了那空席,彼此眼神一碰,各有思量。须臾,正看到一妙龄女子伴着一名头戴方巾的修士前来。 那女孩一望可知并无修为,想来是守备府的人了。谢真对着那书生打扮的修士看了一会,也没想起来这人是什么来头,刚想和长明交换一下眼神,却感觉长明在衣袖下面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 就在此时,厅堂后方忽地传来几声嘈杂,接着门便被从中推开。 上首两人中,反倒是身无修为的凡人女孩镇定自若,那修士目光一凝,露出了有些措手不及的神情。 莫非来者不善,且是守备府请来的?谢真这样想着,回头看去。 脚步声响,只见一名紫衣少年手执折扇,独自踱了进来。 不说他浑身上下的行头,手中那柄玉骨嵌翠的扇子就足见贵重,活脱脱是个豪阔人家的纨绔公子。他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相貌,颊边浅浅一只酒窝,未语先笑,一双眼睛大大方方地在屋中左右上下扫了个圈。 掠过角落中坐着的长明与谢真时,他自然也没多在意,最后视线停留在上首的座席上。 “许久不见,”他先朝着那女孩道,“城主风采更胜往昔哪。” 他不挑破,厅中许多人都不知道那女孩竟是如今的逢水城主,不禁纷纷向她看去。城主起身道:“仙长说笑了,妾身上次有幸拜见时,还不记事呢。” “正是这么一说。”紫衣少年点头,“如今的佳人,可不是比当初那抽抽搭搭的小毛头可爱多了。” 城主闻言嫣然一笑。她身边那戴方巾的修士则郑重道:“这位道友,可是瑶山高徒?” “不敢当,也没有很高,出门在外不好打着这名号,免得给师门丢人。” 少年笑吟吟地道,折扇在左手掌心啪地一敲:“在下霍清源,乃应兰台会之邀,前来掠阵的镖师是也。”《 》 87、芙蓉扇(二) -芙蓉扇2- 满室中,一半人在看这不速之客,另一半人则望向上首。才刚把人召集来,就弄了这么一出戏码,可以想见接下来的行程绝不会风平浪静。 “城主这是何意?”那个书生打扮的修士面色不愉,“竟也不事先与我说上一声?” 城主柔声道:“仙长请听我道来……” 她姿态放得很低,神色间倒没什么惊慌,果然霍清源插口道:“这位,别误会,城主此前并不知情。” “那阁下是什么意思?”修士沉声道,“这次的事情,瑶山是准备横插一脚了?” 霍清源不紧不慢道:“逢水城与兰台会一向来往融洽,此次兰台会出工出力,帮的自然是城主的忙。得知城主要以身犯险,东家连忙知会我,要我找点靠谱的人来——想来想去,还是我自己跑一趟最好。”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侧目。大家都是仙门中人,原本或许也不在意如今的逢水城主是男是女、年龄几何,见到这年纪轻轻的女孩,也就是稍一惊讶而已。 可是他们这回是要进遗迹探秘,怎么还要带上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那修士冷着脸道:“不劳费心,我们自然会护得城主周全。” “阁下是来自衡文书院吧。”霍清源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不知名号是?” 对方不解其意,皱眉道:“戴晟。” “好,戴师兄……” 霍清源拖长了声音道,唰地一下将他的折扇展开,晃了两晃。看他那扇骨上描金嵌翠,打开的扇面上居然一片空白,半点图案也无,“你不远万里来逢水城,是去探那遗迹的,我说的可对?” 戴晟道:“是又如何?” “我有话直说,你别见怪。”霍清源仍然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带着城主同行,你敢说遇到危局,两难只能择其一时,你会毫不犹豫地去保护城主,坐视你要找的东西从手中溜走?” 戴晟被他问得一窒,随即怒道:“到了生死攸关时,我怎会不顾他人安危?” “这便是不同了。”霍清源两手一摊,“我这次来不是为了什么珍宝,不用到了生死攸关,也不用二选其一,专是为了护住城主平安。多一个人来做这个,我想你们也会更安心吧?” 安心你个大头梨……戴晟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这么写着。 “哦对,是我失言了。”霍清源转头对着城主一笑,“不能说不是为了珍宝,城主正是逢水的明珠才对,又何止贵重过千两黄金。” 城主再怎么稳重也还是个妙龄女孩,被他这么一看,双颊也不由得微微泛红。 谢真:“……” 他眯起眼睛,地听着师弟调戏小姑娘,初见时涌起的那些百味陈杂已经渐渐消散,现在他只觉得,这小子果然是没啥变化。 事到如今,他多少也明白了状况。 衡文派正是当初与妖族立盟的六派之一,中间道统一度断绝,后来的弟子带着派中信物,打起门派的名号重又立业,便是如今的衡文书院。 衡文书院虽然还有衡文二字,却并未留下衡文派的太多传承,对于仙门来说,衡文派已可算是名存实亡了。 也因如此,衡文书院顶着昔日六大派的名号,平时反倒不太与毓秀、正清等往来。在仙门中处境有些尴尬,他们于是另辟蹊径,选了延国作为立根之土。 仙门号称出世,终究也不可能每天只喝西北风,既然是人,就免不得与凡世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正清在各地营建宫观,便是一种入世的途径,只是他们行事不偏不倚,绝不插手俗世纷争,多年下来才有了如今的超然地位。 衡文书院则不同,他们被延国王族供奉,平时在仙门默许的程度上,也没少为延国出力。战事是不能插手,但给王族炼点防身物件,治一治皇亲国戚那些乱七八糟的病,有妖魔作乱时遣弟子去解决,这些事还是能做的。 谢真对他们有印象,就是有次延国境内大妖兴风作浪,他们实在兜不住了,不得不请仙门同道帮手。谢真欣然应邀,由于砍得太快,叫拖了很久都束手无策的衡文书院有点面上无光。 那一次,刚好也是在逢水城。 此次延国探查遗迹,说不准是哪边提议,哪边实行,总之王室与衡文书院肯定都有份。 看眼下,似乎这重任却是委派到了逢水城身上,衡文书院也没派来太多人手。逢水城主则又请来兰台会为援手,把霍清源这个麻烦精引了出来。 霍清源是兰台会背后的少东家之一……不,现在应该叫老东家了,这件事谢真是知道的。只是,与兰台会有来往,和能请动霍清源出手,这两者之间可差了不知道有多远。 他与长明一路过来时,未曾听到什么风声,直到进了逢水城才得知此事,可见并未在仙门中传开。逢水城主把这消息送到瑶山,中间一定托了什么办法。 “说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人家城主进去陪你们冒险啊?” 霍清源摇着扇子,问出了在座众人的心声,“有个磕磕碰碰的多不好办,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说法?” “自然有。”戴晟硬邦邦地回道,“要探这遗迹,就不可少了她的出力。” 霍清源眨了眨眼睛:“……哦。” 戴晟看着他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忍不住道:“你不问是什么缘由?” “我问了你也未必好好答吧。”霍清源笑道,“这小姑娘文文弱弱的,还能出什么力,无非就是要用她的血脉解个什么封印,开个什么门,老套路啦——” 戴晟深吸一口气,看那表情是根本不想理他了。 谢真暗中点头,他的猜测和霍清源差不太多。若衡文书院是因此迫使逢水城主不得不以身犯险,城主担心自己安危也很正常,她一个凡人之身,要是修士们在遗迹中卸磨杀驴,又或者丢下她不管,她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找来霍清源帮手,确是一个办法,衡文书院即使不满,也会心存顾忌。 却不知道,是谁在其中给她牵了这个线? 霍清源不请自来,至少表面如此,自是没有给他准备的座席。城主起身相让,却被用扇子在肩上一压,按了回去。 “我不掺和你们的大计,随便坐坐就得了。”他环视屋中一周,见谢真这一席还有空位,便径直走了过来,坐在谢真另一侧。 谢真心绪翻涌,但也只能佯作无事。耳边听着戴晟重整旗鼓,对他们这些请来帮手的修士解说探索遗迹时的计划。说是计划,跟没有也差不多,基本就是冲进去,找东西,别死了。 衡文书院不可能把他们所知的详细据实已告,一席话里废话占了大半,谢真听得三心二意,一直在走神。他半张脸藏在阴影下,也没人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直到他感到左边有人忽地低声说:“道友?” 随着这话出口,对方凑了过来,歪头看着他。 谢真没提防,下意识地将风帽稍稍揭起,正了正表情,问道:“何事?” 霍清源却小声道:“原来道友的真容是这个样子。” 说完他促狭地笑了笑,仿佛就是个想吓他一吓,好看看他的脸是什么样的顽皮少年一样。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别说是十七年后的如今,就算是霍清源真正青春年少的时候,那一肚子的鬼主意也从来就没少过,满得都要洒出来了。 谢真实在不想在这般情景下与他多说,又担心动起手来被看出底细,就当做没听见,重新坐正。他已经感觉到长明十分不善的眼神朝这边投了过来。 霍清源却也没再纠缠,只是笑吟吟地又靠了回去。 * 谢真原以为事情交代完毕,他们便可即刻动身前往遗迹,城主却道要设筵席招待,为他们接风洗尘。 他们被侍女引向另一处厅堂中,珍馐美馔流水般送上,舞者来往穿梭,奏曲的乐师皆身披绯红纱衾,作南国装扮。众人分散而坐,谢真正想与长明交谈几句,却见一名梳双髻的貌美侍女轻手轻脚地走来,对着长明施礼,低声道:“这位仙长,劳驾借一步说话。” 长明把端在手中一口没喝的酒杯往桌上一放:“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这回答就很不识趣,侍女也愣了片刻,才柔声道:“此处人多耳杂,可否移步?城主大人有事请您私下相商。” 谢真心道长明那个令牌似乎是用什么不大温和的法子弄来的,难道是要被揭穿?长明沉吟片刻,既不答应,也未拒绝,却转头看向谢真。 谢真一怔,见长明目露征询之色,似在问他意见。他想了想,万一要跑路就两边见机行事而已,便道:“你去吧,我无事。” 长明略一颔首,也不多说,起身随那侍女离去。 两人背影刚走出视线之外,谢真就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道友,原来你在此处。” 不用回头他也听得出说话的是谁。只见霍清源手执一只牡丹银壶,施施然从旁转了出来,在他对侧落座。 虽然他神情一派自然,谢真却觉得他根本就是算准了这时候过来的。 霍清源招手唤来侍人,端上来一盘其薄如纸,攒起如同花瓣的鱼脍。他就如经验丰富的食客,夹起一朵鱼片,在碟中蘸了蘸,迅速而不失优雅地送入口中,片刻后评价道:“不错。” 谢真也尝了一口,这做法与蜃楼中有些相似,在中原应属新奇,只是滋味却不比无忧在家里请他吃的那样甘美了。 “看道友的样子,评价似乎不高。”霍清源随手给两人斟上酒,“想必是尝过更好的?听说燕乡鱼脍也是一绝。” 面对话中试探,谢真只道:“吃不大习惯而已。” 霍清源:“原来如此。逢水城的烤鱼十分不错,不爱鱼脍的话,应该尝尝那个。守备府倒是不会做那样的民间美食,有些可惜了。” 谢真默默吃鱼,拿不准他到底要说什么。不过他可以肯定,这小子绝不可能只是来闲聊的。 果然,霍清源又道:“不知你对逢水城主了解多少,但要我说,你无需多虑。” 谢真疑惑道:“多虑什么?” 霍清源看了他片刻,微笑道:“城主虽是女子,却并非自恃美貌与修士结交的轻浮之人……这话本不应由我说,但若因此使你们生出误会,反倒不美。” 谢真:“……” 不是,他误会这个干什么啊?退一万步,哪怕他想得太多,等长明回来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总感觉这话有点古怪,似乎哪里不对,于是平淡道:“多谢提醒,不过你不是专程过来提醒我这个的吧。” “非要说的话,是我见到道友独坐一处,忍不住要过来聊上几句。”霍清源将折扇随手摆在一边,“是我唐突了么?” 谢真:“有一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小子如此叽叽歪歪。 霍清源:“……” 听到这冷漠的回答,他愣了一下,随即极有风度地展颜一笑:“不瞒你说,满座上下,也就只有你看着是对这里的宴会兴趣缺缺的样子。既然客人不尽兴,我难免要来弥补一二。” “霍道友却不是这里的主人。”谢真道。 说出“霍道友”时,他有点牙疼,对方却全不知道,笑吟吟道:“这次行程兰台会打点上下,我也算是半个主人……不,八分之一个主人吧。” 谢真:“……”八分之一怎么算出来的? “道友可是觉得这里铺张奢靡,过于浮夸?”霍清源又道,“名门修士平日养尊处优,或许不在意这些。也不是不在意,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人扫榻相迎,面对礼遇,也是司空见惯。而散修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待遇了,凡人怕他未必敬他,因而这次邀各路散修援手,先要面子做足,把大家捧得舒舒服服,方才好干活。” 谢真一时默然。霍清源看着他:“冒昧猜测,道友大约出身不凡?” 谢真确实没想到是在这里露了些破绽,还好关于他们的身份,长明与他对过说法,预先有所准备。他按照长明交代的话,答道:“乡野隐居罢了,只是随着朋友一起,出来见见世面。” 霍清源点点头,居然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多问。 此时丝弦音转低柔,奏起了一支古曲,绵绵密密,极尽绮丽。霍清源神色有着不易觉察的怅然,道:“这一曲《银云栉栉》,许久没有听过了。说来好笑,我当初只以为这首讲的是君王与女仙的风流韵事……” 那一瞬间,对面这侃侃而谈的人忽地与谢真记忆中的身影重叠在一处。 他记得那时霍清源还是个没长高的小毛头,衣食住行讲究无比,倒是除了奢侈外没什么毛病,特别是没有王孙公子的娇气,苦头也吃得,让谢真对师父为什么要收这孩子上山少了些疑惑。 才入门不久,他回家探亲,惹出一堆麻烦,谢真不得不亲自去他家里收拾残局。回山的一路上,小霍颇有点噤若寒蝉的意思,担心大师兄生他的气,谢真虽然并没多在意,却也没发现这小孩的心事。 直到他们乘船北上,船上有琵琶女弹起这首《银云栉栉》,霍清源听得入迷,谢真便忍不住给他讲了这个故事的真面目。 此事流传出来,已经添上许多柔和色彩,原本却是一件仙门中都有所耳闻的妖魔作乱之事。那个女仙,乃是一名修为精深的狐女,诱惑那位国主为她神魂颠倒,不仅将源源不断的灵药奉上供她修炼,自己的精魄也被吸取一空,最厉害的是这期间完全没有正道修士发觉此事。直到一次王妃的真身被外人撞破,方才露出了狐狸尾巴。 那国主下场实在称不上好,不过以此事改编的乐曲早就不记得这点了。谢真知道霍清源小小年纪,享乐之事没少体验,便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叫他有所警醒。 结果大概是警醒得太过头了,把小霍吓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谢真没办法,只好坐在他床边,给他念剑经听。 念了一路,日后霍清源一听到剑经开头就要咕咚一声原地睡过去,过了好久才治好这毛病。 虽然多少有些阴影,这次之后霍清源倒是不怕他了,还有点越来越皮的架势。他招猫逗狗惹出那各式各样的麻烦,当初谢真头痛无比,现在想来,却不由得莞尔。 思绪起伏间,谢真取过酒杯,将一盏酒慢慢饮下去。这酒真材实料,的确是佳酿。 霍清源看着谢真,笑道:“不知为何,道友发呆……不,沉吟的样子,令我有些似曾相识。” 谢真心下一惊,差点以为是哪里被他看破了身份。可见到霍清源眼带笑意,镇定自若的样子,他便意识到绝不可能是真的被认了出来。 只听霍清源低声道:“道友有意掩藏形貌,我也不会说破。只是循此香气,我一时间也想不起,像的是仙门师姐妹中的哪一位佳人。” 谢真:“……”《 》 88、芙蓉扇(三) 长明返回座中时,饮宴正行到好时候。丝弦宛如缭绕轻烟,织造出一片靡丽气氛,修士们酒酣耳热的姿态,与他们自觉有天壤之别的凡人也无甚两样。 谢真独自待在一角,面前小小一只银壶的酒,喝了这么半天也没喝完。长明悄无声息在他对面坐下,面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喜怒。 “城主找你有什么事?”谢真握着酒杯问。 长明:“东拉西扯,说了不少。这次衡文书院召来的修士几乎全与他们有些关联,都是延国之中的各路散修,因而要听戴晟的号令。只有我们是用兰台会的令牌约来,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自然要争取一下。” “兰台会的令牌……”谢真看向他,长明略一点头。 他说的正是之前拿给谢真看的那两块令牌。兰台会财大气粗,往日常常招揽贤能……说好听的是贤能,其实就是那些拿钱办事的散修,替他们做点自矜身份的人不方便去干的事情。这些人多半是改头换面前来,令牌也不计名号,双方心知肚明,事情了结,一拍两散,当做无事发生。 长明弄来的这两块令牌,非要追查的话,或许还是能摸出原先持有令牌的是何许人也,与他们是否相似。然而,在区区这几日中不大可能,而他们今晚就要进遗迹,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就不是他们需要在意的事了。 “是城主借兰台会的名义招人。”谢真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她此前并不确信霍清源会来。” 早知道的话,就不用费这个麻烦了。 长明点点头,道:“至于为何衡文书院不亲自派人去遗迹,而是要组起一支散修的队伍,概因延国王族之间意见不一。衡文书院中也分成两派,支持探查遗迹的束手束脚,最后只派出了戴晟一个。” 谢真不由得皱眉。凡世之中,朝堂纷争原是不可避免,只是衡文书院怎么说也是仙家门派,竟不能置身事外,反受驱使,卷入这种争斗。 “他们争得的什么?”他问。 “正清此前对于衡文书院在延国的作为颇有微词。”长明顺手把酒壶拿了过来,“衡文原本打算向正清示好,邀他们一同探索遗迹。” “这哪里是示好。”谢真道,“分明是给正清扔一个不能不管的大麻烦。” 长明:“而另一派主张自己独占,赌上一票,看看能不能在遗迹里找到足以令门派复兴的东西。” “比如一池子流火吗?”谢真嘲道。 长明却没有笑,而是道:“不无可能。临琅古国禁军中,不乏运用流火的迹象,虽然是削弱了威能的那种,但他们确对此有所涉猎。” 谢真喃喃道:“我或许不该说刚刚那句。自从出门之后,不好的预感总是有所应验。” “那有什么。真要是这样,算他们倒霉。”长明冷酷道。 谢真:“……” 他想了想:“既然打算找正清的占了上风,为什么会是眼下的局面?” “因为正清忙着在芳海偷偷摸摸地探查,以及派人去和西琼吵架。”长明毫无罪魁祸首的意识,坦然道,“这会没时间管他们。” 谢真:“说了半天还是我们的锅啊……” 长明斟酒,道:“至于逢水城主是如何给霍清源递去消息的,她只说是兰台会的关系,但我看不像。” “我也觉得。”谢真点点头,“她对这种事有所保留再正常不过,倒不如说,她会把前面那些事情都对于和盘托出,才更奇怪。” “又不是什么稀奇事。”长明随口说。 谢真支颐道:“你看来也许不算什么,人家城主可还要吃延国的一口饭,哪有把这些秘事到处乱说的。她是想要招揽你么?” “没有。”长明淡定道,“她既没给我弹琴,也没跳什么舞。” 谢真:“……” 这场合人多耳杂,不好怼回去,他只能瞪了长明一眼。 长明尝了口酒,将银杯放回桌上时,忽然道:“刚才有谁来过?” 顺着他的视线,谢真见到桌沿的衬缎上有一道细微的酒痕。夹杂在绣纹中间,很难留意到,他都不知道长明是怎么看出来的。 “霍清源。”他说。 长明并不很意外,只望了望他的神色,看他是否有所心神震动。谢真已经震动过一波了,如今已经麻木了:“你猜他是为什么过来的?” “试探一下你是什么来路。”长明道。 谢真:“差不多吧。他想知道我是仙门中的哪个师姊妹改头换面出来玩的。” 长明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古怪,似乎想笑又有点想打人。谢真瞥他:“你就是故意的吧。” 就在此时,此前邀长明前去的那名侍女来到不远处霍清源的座席旁,垂首与他说了两句什么,霍清源便离席而去,想来是去见城主了。 望着他的背影,长明不禁冷哼了一声。 谢真又好气又好笑。当初长明与他的师弟们关系说不上好,这其中又以霍清源为最能惹事的代表。封云稳重,方天南有些孤僻,那时小裴又还没上山,只有霍清源经常满地打滚要跟大师兄出去玩,于是他也是和长明见过最多次的那个。 长明比他年长些,外表看着都差不多年纪,算是同辈人,却不知道是哪根弦搭得不好,一见面都看对方格外不顺眼。霍清源蔫坏,趁谢真不在,撺掇长明与他比试,被长明摁着揍了一顿。打斗中,两人砸破瓦片穿过屋顶,直直地掉在谢真床上。 后半夜从外面归来的谢真一开门,看到的就是从中间断成两截的床架,和两个捏着鼻子商议怎么收拾烂摊子的少年。霍清源叫人送来的新床已经在路上了,只可惜慢了一步,还是没赶上谢真回来前送到;而长明已经找了个桶,准备把旧床毁尸灭迹后用来装残渣。 想起往事,谢真不由得看了看长明,心道如果是现在的他,完全不用费劲,绝对一点飞灰都不会剩下。 长明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一句:“那侍女是个妖族。” 谢真愕然,要不是长明点破,他丝毫没有察觉到。 那首《银云栉栉》中写的狐女之乱,正是发生在延国古时的事情。现在的延国皇族与歌中的君王早不是一朝一姓,但延国对妖族抵触的传统还是留了下来。如今逢水城主在身边带着一名妖族,若是被人揭穿,于她应十分不利。 再看上首的戴晟,被众星拱月般的奉承着,脸色还不是太好,但是多少态度也没那样僵硬了。那个梳双髻的侍女就从他身边缓缓走过,他也一无所觉。 长明自有他的方法来甄别藏于人群中的妖类,就像他能只凭一面就猜出阿片的血脉一样。谢真同样小声问:“是什么?” “狐狸。”长明果然这样答道。 耳边琴声仍在柔声奏鸣,谢真望着她离去后尤自轻摆的翠纱帘幕,若有所思。 * 是夜,这临时拉起来的一队人马朝着逢水城外进发。 来时声势不小,去时则轻装简从。亥时满城寂然,天阴欲雪,更无一星半点的月光。众人走出守备府中为他们准备的休憩之所,一个个穿过院落,等候车驾,间或有低声交谈。倘若有哪个毛贼此刻趴在墙头向里面偷看,准会觉得这群人是要去干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前去的时间是戴晟定下的,他虽没仔细说缘由,但想必也与进遗迹的方法有关。想起在白沙汀,他们也是半夜进入沼中,谢真不免觉得最近怎么净是做这种趁夜出行,鬼鬼祟祟的事情。 城主的车驾停在院中另一侧,她身份不同,又是女眷,与这些修士们还是隔开了一些。谢真站在廊下,远远看到她登车,旁边果然跟着那个侍女。 自从长明点破了那个侍女的妖族血脉后,谢真不免多了些留意,猜想她会不会与城主同行。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侍女重新梳了头发,把一条长辫盘起在脑后,作江湖中常见的女武者打扮。要说这一身,比起钟溪派那两姐妹不伦不类的装束看着对劲多了,好歹不会一打眼就让人怀疑。 或许因为是血脉的关系,尽管她神色沉稳,眉眼轮廓间仍然十分妩媚动人。谢真也拿不准是不是因为听了她的来历才会有此先入之见,毕竟相貌娇柔的女子哪里都有,却不见得个个都是狐狸变的。 她立在城主身后,在灯光照不分明的地方,容颜却更加引人注目。院中的修士不可免俗,有不少人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朝那边扫去,谢真正大光明地混在其中看,只是别人看的是美人,他想的则是这侍女与当年祸乱延国的狐女有没有关系。 这担心并非无凭无据,妖族本来就格外看重血脉家系延续,当年与人结下仇怨,数十年甚至百年后,妖类后裔回来挟怨报复的事情比比皆是。谢真没少遇见过这样的纠纷,尤其是恩怨经过长久岁月的酝酿,往往早就掰不清楚谁对谁错,麻烦的很。 这个侍女,会不会是歌谣中那个狐女的后人?又或者她在逢水城主身边,与当初之事并无关联? 谢真正想着,那侍女忽然回过头,朝着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即,她便登上车驾,只余下一地黯淡灯光。 “她是不是瞪了我一眼?”谢真疑惑道。 “一定是你看得太入迷了,惹人生气。”旁边的长明冷冷地说。 谢真:“……” 那边,戴晟也终于来到院中。散修们见到他,不管是聊天的还是看天的,纷纷神色一正,严肃起来。 毕竟城主肯定指挥不动他们这群人,这队伍里谁做主还是一目了然的。戴晟左右看看,神色还算满意,整了整衣襟,就要往城主那辆车上去。 他刚迈出一步,道上马蹄声响,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 只见灯火之中,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驶进院落,帘幕上绣着的玉骨扇纹样被火光一照,飘动之间光彩夺目。明明无人迎接,却硬是被它走出了大驾光临的效果。 谢真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来了,他就说怎么方才没看到那小子呢。 拉车的良驹被缰绳一勒,稳稳停住,霍清源便在众人瞩目中一掀帘子下了车。他一把勾住戴晟的肩膀,亲亲热热道:“戴师兄,上车说话。” 戴晟木着脸,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把这自来熟的家伙推开。他看了看城主那边,还没等出声,霍清源就道:“知道你原要与城主一车,但那边都是姑娘家,多有不便。我特意从兰台会又找了辆车,来来来,不用跟我客气。”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把戴晟塞进了车里。 众人:“……” 架走了戴晟,霍清源对其余人一挥手:“看什么看,快上车,走了!” 他环视一周,视线扫到廊下的谢真,冲他灿烂地笑了笑,假装没看到旁边神色不渝的长明,就钻回了车上。 长明:“所以说这家伙……” “大概是看你一脸官司,于是叫你高兴一点的意思。”谢真道。 长明:“……” * 戴晟一进车里,顿觉误入毂中。 车中陈设与霍清源行事作风十分相衬,奢华得大大方方,只是他完全顾不上打量。车中宽敞的座席上已经有了两个客人,其中那红衣的少女他未曾见过,另一人的名声则无需多说,可谓如雷贯耳。 “孟道友。”他干巴巴地说,脑中各种念头飞快转过,让他神色不免僵硬。 来者自然是孟君山。他笑道:“多年前在正清有一面之缘,未想到又在此处再见。” 戴晟当年确在正清见过孟君山,彼时对方是风头无两的毓秀首徒,刚刚在席间漂亮地赢了一场比试,众人钦羡有之,嫉妒有之,走到哪里都是议论纷纷的对象。而他是被衡文书院的长辈带着来见世面的小弟子,师叔尚且要打叠起笑脸与孟君山寒暄,他跟在一旁,实在是半点让人记住的特色也无。 尽管他知道多半是霍清源事先介绍过,哪怕是虚言客套,被这么一句,说得气也消了一小半。 车中立着小巧玲珑的炉子,上面温着酒,不是用壶,而是装在一只双耳铜罐中。孟君山拨弄着酒罐,说道:“小霍性子有些急,如有得罪……” 戴晟心想下一句肯定是“多多包涵”之类,这些大门派出来的人惯会这样以势压人,虽然他们自己或许没觉得。却不料,孟君山道:“你不顶他两句,他都不知道他在得罪你。” 戴晟:“……” 他一时哭笑不得,现下也不能转身就走,他干脆就在对首落座,破罐子破摔地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出招。 片刻后,霍清源也重新回了车里,大大咧咧地坐到他旁边,招呼道:“先喝酒,这酒我好不容易从家里弄来的。” 孟君山把铜罐稍稍掀开一些,原本盖得密实的盖子现出缝隙,醇美的酒香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他不由得露出笑意,戴晟则看到坐在他身边的红衣少女气鼓鼓地瞪着他,仿佛在谴责他没事就抓紧机会喝酒的行径。 霍清源取了杯子,见到他的目光,道:“这位是毓秀的闻人师妹。” 闻人郴扯了扯嘴角,不是很想说话。孟君山一手提起铜罐,给在座四人各自倒了一杯,再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有如好酒的醉鬼般迫不及待的行径,由他做来却极为潇洒,叫人生不出讨厌来。一杯烈酒饮尽,孟君山面色如常,赞了一句好酒,转向戴晟道:“这一杯暂当做是对不请自来的赔罪。” 闻人郴幽幽道:“师兄是不是还要说,一杯不够诚意,得三杯更好。” 孟君山:“也不是不行……” 戴晟摇了摇头,也喝了杯中酒,沉声道:“孟师兄,毓秀既然遣你出行,想来是对这遗迹势在必得了?不过,衡文虽只有我一人到此,却也不会拱手相让。”《 》 89、芙蓉扇(四) 孟君山将酒杯随手放下,温言道:“道友过虑了。我等不请自来,并非是要与衡文书院为敌。” 戴晟僵硬地一笑,神情半点没放松。孟君山又道:“只是查探临琅古国遗迹,此事非同小可。平平安安也就罢了,中间若是横生枝节,引发的因果却不只与衡文书院一家有关。” “仙门众议是来年的事情。”戴晟尤自坚持道,“如今又没什么妨碍。” “都说到这里,就不必装傻了吧。”孟君山轻笑,“妖部正因渊山封印一事兴师动众,你要说临琅古国的遗迹与天魔一点关系也无么?” 戴晟:“只是探个遗迹,孟师兄又何必危言耸听。更何况,我门中曾与正清报过此次之事,他们并未阻拦。” 言下之意,正清不管的事情,你们毓秀现在又要来横插一手? 孟君山岂是会被这三两句话堵住的人,他也不绕圈子,直接戳破了对方的意思:“正清或许有他们的缘由,但既然事关重大,我就不能不来讨这个嫌。遗迹中有什么珍藏,我等分毫不取,事后若发现是虚惊一场,我便自去衡文书院赔罪。” “言重了。”戴晟冷冷地说,“易地而处,我却不敢说这样的话。孟师兄的赔罪,我们衡文书院可当不起。” 他态度讥讽,闻人郴不由得面露不快,看了一眼师兄,总算还是没贸然开口。 孟君山只是淡然答道:“变局当前,仙门各派正应协力同心。我便在此先谢过师弟的援手了。” 戴晟最后还是气冲冲地下了车,城主的车也没上,回了自己的座驾。 须臾,这一列车队缓缓驶入夜色。车中剩下他们三人时,闻人郴才不忿道:“衡文书院那算是什么态度?” 孟君山顺手地又倒了杯酒,若无其事地喝了,才道:“你想想,要是你正找了个法门,要去发财的时候,村里的豪户忽然跑来说分我一份,你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古国遗迹而已,又不是什么仙门前辈留下的洞府,”闻人郴撇嘴,“谁还稀罕抢他的财宝了?” 霍清源拨开帷幕向外看了看,才收回视线,靠回座椅里。他说:“闻人师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你单看衡文书院有延国皇族在背后供养,可别小看了凡人的权欲,这活不是那么好干的。” 闻人郴道:“衡文书院怎么说也是仙门修士,怎能被凡人掣肘?” “世事大抵逃不过一个‘有所求’。”霍清源用扇子抵着下巴,笑吟吟地说,“闻人师妹可有什么心愿吗?” “怎么就忽然问到我了?”闻人郴想了想,还是答道:“也没什么,我要好好修行,将来也能游历四方斩妖除魔,为师傅和师兄们分忧,还有……” 她的视线落在正在温酒的孟君山身上上,有些赌气地道:“就这些。” 霍清源道:“你所求不多,只是你已有的东西,却是许多人都得不到的。毓秀在仙门中鼎鼎大名,弟子走到哪里都要受几分尊重,你有师长与师兄们爱护,在别处吃了亏也有人帮你找回场子,起居不说奢华,也是永远舒心自在,从没尝过节衣缩食的苦……” 闻人郴皱眉道:“就算你说得不错,那又怎样?” “你刚才问衡文书院,他们也是一样的道理。”霍清源一摊手,“想找到让门派扬眉吐气的机会,所以才要进遗迹;因为要维持与延国皇族的供奉关系,就不能随心所欲,甚至门中也分帮结派,以至于最后派来的就只有戴晟一个。” “同是一个门派的兄弟姐妹,内斗有什么意思?”闻人郴难以理解地问。 霍清源吁了口气,瞥了一眼专心喝酒的孟君山,放弃了替他给师妹上课的打算。他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何止是衡文书院,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争端……不提这个,我先来和你们说说,我听来的有关此事的始末吧。” 延国当今的君王年迈,正值子嗣们暗流涌动的争斗时刻,原本应当超脱于此的衡文书院也卷入了纷争。个中原因,他们也无暇关心,总之此事造成的后果是衡文书院这一代的弟子也分成几派,各自较劲。 追溯到六百年前,当初的霜天之乱与平常的战乱不同,不是自外向内席卷,而是在临琅国的都城爆发。临琅的王公大臣乃至门阀贵族们死伤惨重,但仍有不少侥幸存活,携带出来的典籍与财宝等流落各处,许多直到数百年后才被发现。 延国诸多从古时传承下来的秘宝中,有一件据说是临琅国留下来的珍藏。具体是什么,霍清源也不清楚,但这件珍藏就在前不久忽然在宝库中自鸣,惊动了看守者,层层上报后这件东西辗转被送到衡文书院手中,他们从中找出了指向一处遗迹的线索。 遗迹位于逢水城边,且需要临琅国一支家系的血脉方能开启。而逢水城翟氏,正是他们的后裔。 “好可疑啊……”听到这里,闻人郴忍不住说。 “有不少巧合,是吧?”霍清源笑道,“如果再告诉你,那条线索中还说,这个遗迹里藏着当年让临琅兴盛起来的秘密呢?” 闻人郴:“那我肯定觉得这是骗人的。” “正是!”霍清源打了个响指,“衡文书院也不傻,他们要是确信这东西有诈,这件事整个就不存在了。现在这样,是因为他们既不能确定这是真的,又不能确定这是假的。” 闻人郴听得很入神,霍清源又道:“他们中的一派人,就是之前老是想打通正清,让正清放手让他们在延国为所欲为的那些——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觉得这事可行的——哎总之,他们想把东西交给正清。要我说这样也不错,可惜正清没打算管这事。” “不应该啊。”闻人郴纳闷道,“就算现在他们腾不出手,也不至于吧?” 孟君山悠悠道:“怕是他们压根就没把后半句告诉正清吧。” “不愧是孟师兄。”霍清源一展扇子,“如果只以为是个寻常的遗迹,正清现在没空理他们也不奇怪。他们还想着让别人探查遗迹,自己等着捞好处,想得反正挺美。” “那戴晟就是想要亲自下遗迹的一派了。” 孟君山点点头,“看他的样子,似乎很反感其他门派插手,大约一开始就是主张不报给正清的。好不容易争得了这个机会,没了正清,临到头又跳出我们几个,他不生气才怪。” “可我们又不是要和他抢东西啊?”闻人郴不爽道,“万一这奇奇怪怪的遗迹与天魔的封印有关系,回头出点事情他们负责的了么?” “出什么事情,当然是我们负责。”霍清源摇头,“这些名门大派平日里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天塌下来当然也是他们顶着。” 闻人郴瞪着霍清源:“有你这么说自家的吗?” “这么想的人多了。”霍清源用扇子戳了戳铜罐,把盖子戳得跳了一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怕仙门与妖族明天就开打,祈长明又不可能横越千里专门来烧小戴道友。他认识衡文书院谁是谁吗?” 车队后方的一辆车中,帘幕忽然被掀开,北风卷起冬夜的寒气,扑打着车中的灯火。 谢真裹着斗篷,在座椅上神游天外,长明在他旁边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一卷书,正是他们先前在白沙汀的书摊上买的《六派溯源》。据谢真对他神情的观察,他对这册书的内容颇有微词,不过野史八卦这种东西就是越胡扯越让人有兴趣,看他读得还是挺自得其乐的。 车中另外那对散修师徒,徒弟已经歪靠在师父的腿上睡着了,姿势不大舒服,睡得口水快要流出来,看得谢真不禁莞尔,一时间想起了许多往事。 正在这时,突然闯入的身影让徒弟吓得直直地弹了起来。 谢真在对方进来前就有所察觉,车队正在行进中,从每辆车上一个个查过,闹出来的动静实在不小。长明不耐烦地用手指按着书页,抬起头来。 来人正是戴晟,他往空出来的座椅中间一坐,扫视着车里的其他人。 散修中的师父皱了皱眉,还是道:“可是有什么事?” “巡查一下。”戴晟淡淡地说,浑身透着一股找麻烦的气息。他目光落在谢真两人身上,认了出来他们就是兰台会找来的修士,遂对谢真说:“到了这时,道友也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么?” 谢真心道我在守备府中的宴会上又没披着斗篷,明明是你没细看…… 长明在旁边缓缓放下了书。谢真连忙用手肘戳了他一下,随手就把风帽摘掉了。戴晟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不太明白这平平常常的脸有什么好遮的,旋即沉声道:“我不管城主对你们两个许诺了什么,只要进了遗迹,就不要想着玩什么伎俩,否则我衡文书院可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他一掀帘子,又从车上下去了,想来是去了后面那辆车上。 谢真:“……” 他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哪受了闲气,有必要跑来撂下这么一句吗? 那个散修的弟子揉着眼睛,嘟嘟哝哝地抱怨了两下,师父拍拍他的头,让他接着睡。谢真瞄了一眼看书被打断的长明,认真地考虑是不是也要有样学样。 长明淡淡道:“衡文书院?” 谢真:“……”唉。《 》 90、芙蓉扇(五) 挂着玉骨扇的车中,熄灭的炉火仍有微温。孟君山晃了一下铜罐,罐中还剩下薄薄几滴,酒香随着余热蒸腾,缓缓散去。 他考虑了片刻要不要举起罐子直接喝,最后还是放下这个打算,重又将盖子盖上了。 酒是好酒,气味清冽,但十足浓郁。霍清源将窗格掀开一小半,令夜风涤荡车中的氤氲酒香。 闻人郴小小地吁了口气。她看着霍清源,虽觉得他这大冬天摇扇子的举止未免有点毛病,但他向来都这副德性,说什么都没用。 “不过,你怎么对这些密辛都探听得这么清楚?”她问。 “有兰台会,当然很方便。”霍清源不在意道,“何况延国的朝野之争并不是秘密,有心打听,连都城街边卖豆腐花的小娘子也能跟你聊几句。” 闻人郴:“不光是这个,你对衡文书院这次对遗迹的计划,好像也清楚的很……” “阿郴。”孟君山出声道,“这个不好问的。” “嗯?”闻人郴还未反应过来,“为什么?” 孟君山耐心道:“再问下去,要么小霍编瞎话胡扯一通,要么他翻脸把我们从车上撵下去,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闻人郴:“……” 霍清源哈哈大笑:“别欺负你小师妹了,话不用说这么直吧?再说这回我可没动什么歪招,差不多都是从城主那里听来的。她也说不定是在骗我,你们最好也别全信。” 闻人郴有点被绕晕了:“她会骗你?” 霍清源:“很奇怪么?我又和她不熟。” “不熟她还会告诉你这么多?”闻人郴怀疑地看着他。 霍清源唉了一声,想用扇子敲她的头,被她啪地一下打开了。他说:“小师妹,别拿看坏人的眼神看我好吧?城主是对我有所求,肯定是我问什么她答什么,不管是真是假,面子上总要把我哄开心了,而且不能有什么让我看穿的破绽是吧。” 闻人郴听得直皱眉:“这话讲的,好像对人家姑娘毫无怜惜似的。” “你可别因为她不习武就把她当成寻常闺阁。”霍清源似笑非笑道,“光靠惹人怜惜,可没法当一城之主啊。” 还没等闻人郴追问,他又道:“话说回来,我是觉得城主挺不容易,这回我来到这,不就是为了让她能活着回来么?若有什么我顾不上的……小师妹,你也顺手帮帮人家吧?” 闻人郴忽然被扣了这么一顶帽子,却没想太多,她天性热忱,听了这话毫不犹豫道:“当然,我定会看好她!” 霍清源一展折扇,挡住了忍不住笑意的半张脸孔。孟君山实在看不下去了,把杯子往暗格中一放,道:“这就奇了,我记得按你们瑶山规矩,回山时管不了兰台会的事情。既然你与城主并无联系,她是怎么邀约到你,让你从瑶山千里迢迢赶来的?” “喂,别以为我会对你跟小师妹一视同仁啊。”霍清源啧了一声,“再问个没完,我回头就叫他们排一出你担纲主演的本子……” “这就不用了。”孟君山果断道,“你闲着没事还是忙你的生意吧。说起来你那个什么调香的生意似乎还挺红火?” 他话头转得太快,霍清源也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笑道:“漪兰斋势头不错,前些日子又在棉城开了一家。” “我们在路上也有瞧见。”闻人郴插口道,“走得匆忙,来不及进去看看,客人好像也不少呢。” “现下是赔本赚赚吆喝罢了。”讲起这些来,霍清源俨然一副商贾子弟的派头,“师妹喜欢,我回头送些到你们毓秀去。也给向师妹备一份吧,她最近可好?” 闻人郴的神色微微一滞,幸好车中灯光幽暗,不很明显。孟君山代她答道:“正在掌门座下领受教诲。” 霍清源并未留意到这话有什么别的意味,只是感叹道:“听着就辛苦。不提了,出来玩就放松点,我来给你试试这个……” 闻人郴本想说才不是出来玩的,见到霍清源熟练地从箱中取出加盖的竹编壶,将香丸点上,一套下来眼花缭乱,一时间也忘了抗议。 不多时,壶中流出丝丝烟气,就如同墨色滴入清水,在空中缭绕沉降。霍清源这才将车窗重新关上,笑问:“这一味如何?” “我不大懂。”闻人郴诚实道,“不过很好闻。” “水生花木,归于河海湖川。”孟君山也道,“着实不错。” 闻人郴看了师兄一眼,稍稍有点郁闷,感觉自己根本什么都没从里面品出来,光觉得香了。霍清源合起扇子道:“多谢,这是我之前没事琢磨着调的,当时还颇为自得,没想到马上就脸疼了。” “谁打你了?”闻人郴立刻追问。 霍清源:“……也不用那么期待吧?” 闻人郴捧着杯子,好奇地看着他。霍清源道:“今日在席间遇到一位佳人,才知道什么是调香的高手。坐在她身旁,我盘里的烤鱼都仿佛不香了。” 闻人郴不信道:“有这么厉害?” “这么说吧,自打我修炼这芙蓉扇以来,访遍世间名花,跟花妖也没少打交道。”霍清源认真道,“后来想着这些经验不能白费,又做起香料生意,发现个中门道十分有趣,每每商队带来新奇货品,我都要一一试过。漪兰斋挂起牌子后,流传的方子对我不是秘密,我又常常观摩调香师傅们的法门,懂了些新技艺。就以这些,说一句我对调香略懂一二,不算骄矜吧……” 说到“略懂”时,他微微一笑,笑中却带着伤怀。只是那神色一闪而逝,很快便不见了。 “如此,我却辨别不出那位姑娘的香是什么,出自何处。”他继续道,“有些像花,又或许不是,我丝毫想不出这香味是如何调出来的。又或者,是什么我从未见过的香料也未可知。” 闻人郴:“哦,所以你只是觉得稀奇。” “稀奇最难得。何况,那香气也的确令人沉醉。”霍清源用扇子一拍手心,“总之,我当时就死皮赖脸凑上去套近乎……” 孟君山瞥他:“你也别总这么放浪无羁了,还想再被人告状到你掌门师兄前面吗?” “没问题。”霍清源摆手,“她做了乔装,扮作男子,脸也不是真容,不会显得轻浮的。” 闻人郴忍不住道:“你都没见到真容,就知道是佳人了?” 霍清源正色道:“要是她能告诉我这香是什么来历,她于我便是绝世佳人。倘若她还能把方子抄给我,我就……” 闻人郴:“你就以身相许?” “我就奉她为兰台会贵客,买香不要钱,别的打八折。”霍清源干脆利落地说,“以身相许就算了,我见她怕是已经有了护花使者。” 孟君山:“有趣,我倒也想见见她了。” 闻人郴欲言又止。霍清源看到,便说:“闻人师妹有何高见?虽然你好似不大了解这些,但调香总归主要还是卖给女孩家的嘛,不如来说说看?” “……”闻人郴忍了片刻,还是没憋住,凉凉道:“呵,男人。” * 车队抵达目的地时,依照时刻推算,月轮应当正行至中天。可惜他们头顶的夜空上,就只能见到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暗云。 这场雪不知道酝酿了多久,始终没有落下来。寒夜孤清,万籁俱寂时,唯有远处河水奔流的响动,夹在隐隐松风之间。 谢真一下车就打了个喷嚏。长明便轻声念了一句:“一刀两断。” “……”谢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觑了一眼近旁与他们同车那对师徒,见师父正在对弟子切切叮嘱,两人都没注意到这边,这才松了口气。 想当年,他第一次发现这差异巨大的风俗时,一头雾水地问长明:“难道不是该说‘长命百岁’?” “是长命百岁么?”长明想了想,“我们那里说,鼻子发痒是有人在念叨你,多半是什么时候惹出的仇怨没料理干净,所以要讲‘一刀两断’,多加谨慎。” 妖部的这些小习惯,在外人听来,实在是有些杀气腾腾。 谢真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收回思绪。 逢水城地处中原,四季分明,冬日里城中处处用炭,烟火尘灰的味道尤其明显。到了郊野,则只剩下一片片枝叶落尽的树林,夜风中满是枯干凛冽的气息。 谢真却在其中闻到了一股怪异的焦味,像是在烧没干透的柴,一边升烟一边冒着闷火,带着一股阴暗潮湿,格外令人皱眉。 他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长明,低声道:“你没闻到什么吗?” “什么?”长明的目光顺着他的帽檐往里看。 谢真:“……不是我。有一股什么东西烧糊了的味。” 长明神色稍微严肃了些,看来他确实毫无察觉,谢真不由得心道,莫非是他自己的鼻子变得好使了起来?花妖应该这样吗,难道不是狗……或者狼之类的,才会有这种天赋? “从哪来的?”长明问。 谢真又仔细辨别了片刻,但那气味时隐时现,着实不好把握。他摇摇头,自嘲道:“这可不是吉兆。” 长明却抬起手,掌心在他面前一晃。借着衣袖的遮挡,谢真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正是此前在白沙沼用来寻路的白银罗盘,盖子开启,上面的指针稳稳地指向了前方。 谢真抬头看向前方在夜色中影影幢幢的山丘。长明已经收回罗盘,对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此前的猜测果然不错。衡文书院要探的这个遗迹,与秘境正在同一处方向。 逢水城地处延国东侧,旁边是一片绵延丘陵,与乐桑河相接,逢水城的“逢水”就因此得名。而他们此刻来到的则是山中,非但从乐桑河通行的商队不会接近,连山民也不大接近这一片地方。 随着车队前来的车夫与侍从护卫都被留在了原地,只有戴晟带领的这一队散修朝着山中进发。谢真跟在队伍中间,远远看到前面霍清源专门为城主点了盏灯,一团形似花苞的蓬松影子晃悠悠地悬浮空中,发出桃花般的绯红柔光。 在霍清源决心修行他的芙蓉扇时,掌门对这花里胡哨的法门颇有微词,且担忧他修行进境,并不赞同他这样随心所欲地乱来。谢真却说服掌门,给了他一个机会,后来霍清源也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话虽如此,他打小刚学了点术法就会从手里变出花哄小姑娘开心,时隔多年再看到他这番表演,谢真颇有种这小子一点没变的微妙心情。 山路不易走,又是深夜,不过在场众人皆是修士,倒也难不倒他们。谢真出于习惯,将人数从前往后又点了一遍,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他们走在霍清源另一边,披着斗篷,只留给他模糊不清的背影。 是霍清源找来的帮手?或许是兰台会的修士? 谢真看了一会,不得其解,暂且放下不管。不多时,他们便到达了一处山洞前。 夜色深沉,借着灯光,他们看到山体中有一道开口的裂隙,宽窄可容一人通过。 原本还有低声交谈的队伍见此,不由得都静了下来。裂隙歪歪扭扭,看上去着实有些难看,幸好冬日中大概没什么滑腻的青苔或是野覃,即使如此,这道山洞仍然如同一张巨口,露出狰狞恶相。 “就是这里?”有人问了一句。 “是。” 戴晟手持火把,靠近了些,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看到山洞旁有些纵横交错的裂纹。戴晟道:“近日山中地动,石壁开裂,才露出这个入口。遗迹就在其中。” 说完,他率先从裂隙中钻了进去。 散修们顿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霍清源回头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没人说话了,接着只见城主与她的侍女举步跟上,霍清源紧随其后,也消失在山洞中。 哪怕这里看着有些不祥,可来都来了,散修们于是一个跟着一个穿过裂隙。轮到谢真时,他伸手碰了碰岩壁。 原本他怀疑那股焦味是从这里传来的,但都走到地头了,气味并未变得清晰,仍是时有时无,让他拿不准到底怎么回事。山洞的岩壁触手冰冷,摸起来也并无异常,他收回手时,却忽然感觉好像蹭掉了一片什么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合拢五指,用屈起的指尖在掌心里摸索。那块东西薄如蝉翼,圆圆的颇为坚硬,一面光滑,另一面则有层细细的绒毛。 谢真脑子里转过了许多猜想,硬是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玩意,总之肯定不是石屑或者枯叶之类。 他们在山壁中走过短短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既已到了山洞内,他们便不再用火把,先到的散修一起将预先准备的纸灯笼排布在四周,灯笼中刻着一块简易的阵法,点着以灵气催动的灯光。 这是一间竖窄横宽的石室,天顶很低,显得有些逼仄,但一口气进来十多个人,周围仍然有许多空余。刚才的裂隙中,他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如今这里地面则平整光洁,显然是人为打造而出。 但是,石室的形状却极为古怪。谢真扫了一眼,发现它竟然有七个角,若把他们进来的位置当做是门,整个布局也不是按照中轴左右对称,而是歪斜着的。 他回头一看,那扇门也不是真正的门,只是在墙壁上塑了一个门框,外面原本应该是封死的。这不知什么来历的地动,使得山中裂开缝隙,恰好裂出了一条穿过这道假门的通路。 实在是太恰好了。谢真蹙眉,低头看向手掌里的东西。 那是一块半个小指甲大的圆形薄片,平滑的一面闪着微弱的浅金光泽,反面则盖着一层短而雪白的绒毛。单看它的卖相,还有几分精巧可爱。 谢真本来是半拢着五指悄悄观察,不防旁边长明忽然伸手,指尖探进他的掌心,轻轻一勾就把东西给勾走了。 谢真:“……” 他掌心被挠了一下,不由得握紧手指,使劲来回磨蹭了两下,才消去那种奇怪的感觉。《 》 91、七绝井(一) 石室之中,一时间无人开口。多数人都在打量这古怪的地方,戴晟则与城主立在石壁前,细细看着上面的痕迹。 墙壁上既无图纹,也无字样,只有一些凌乱的痕迹,像是被利器划出,刻得很深。城主身披一袭锦裘,伸手小心地抚摸墙上刮痕,石室中以灵气点起的灯火映在那价值千金的毛皮上,华贵的流光隐隐闪烁。 谢真不禁稍微走了一下神,心想倘若她的斗篷是狐狸皮,旁边那个狐妖不知道会如何想…… 虽然这念头着实无稽,他还是不由得看了一眼那名侍女。她站在城主身后不远处,眼睛看着的却不是墙壁,而是静静地望着那些散修。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他人的注视,侍女很快收回目光,微微低头,作出一副恭谨沉默的姿态。谢真不动声色地侧过头,顺着她刚才看着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了那两个披着斗篷,站在角落里的生人。 他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那两个突然加进来的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派头,确实很令人警觉。 这时戴晟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他清清嗓子,道:“如各位所见,此处便是遗迹所在。这间屋子有七面墙,时辰一到,除却我们进来的那处,每一面墙上都会现出门扇,各自通向背后的暗道。” 听了这话,散修们立刻看向四周的墙壁。石壁上光秃秃一片,没什么缝隙,只有那些横七竖八的划痕,并不像是有什么门的样子。 只是此处乃是古国遗迹,临琅当年以凡人的巧技闻名,造些暗门自然也不在话下。 “暗道之中,路分两岔。”戴晟继续道,“岔路之后又有岔路,曲曲折折,难以数清。依照古籍之中的记载,只有一条路通向遗迹中心,就请诸位将它找出来。” 谢真微微一挑眉,这“古籍”之说就耐人寻味了,哪里来的古籍? 一名散修问道:“你们想必已经探过了,这些通路里可有什么机关?” 戴晟道:“有些路一进去就知道是死路,调头离开即可。另一些中有些小陷阱之流,也难不倒诸位,毕竟这遗迹尽管古老,也是凡人所造。” 听了这话,散修们纷纷点头,神色也轻松了一些。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注意到,这诡异的山体缝隙,歪斜扭曲的石室,都让他们不自觉地心神绷紧。 谢真却不这么想,这话听听就算了,能在山腹中造出这些纵横交错暗道的,即使是凡人,也不容小觑。 “天亮之时,这些暗门就将锁闭,若是来日再来,其中道路排布便会截然不同。”戴晟严肃道,“因而,今夜无法找出通路的话,便会前功尽弃,只能明日再来。望诸位一鼓作气,免得夜长梦多。” 听到这里,谢真总算明白了那些看似不大合理之处背后的缘由。 探遗迹这种机密之事,找来这么十好几个各路散修来,看来戴晟与他所属的衡文书院那一派,也是迫不得已。这暗道的设计,想要找出真正的入口,并非一两个精锐可以胜任,必须得找来足够人手才行。 起先谢真有些怀疑,衡文书院召集这么多散修,怕不是知道遗迹里有什么风险,准备拿这些人来垫脚的。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完全是因为这样。 戴晟取出一卷丝绢,向空中一掷,挂在他们进来那条裂隙的门边。他指尖在空中虚划,丝绢下面的墨点延伸出六条细线,接着停在原处,不再上升。 随后他将一叠绣帕分发给散修们,帕子上正与绢布一样,呈现出分毫不差的墨迹图样。 戴晟言简意赅地讲了讲这东西的用法,它会将每一组探索者的足迹记录其上,判断一条路走不下去时,他们只需运使术法,便可在墨线的尽处打个结,标示出来。 谢真掂量了一下,这东西看似简单,其中应该用了不少昂贵原料,附着的术法也十分精巧,可见衡文书院下了不少功夫。 他还留意到,这些散修要么是独身一人,要么是两三人结伴,刚好分出六组,这应该也在计划之中。霍清源与那两个披斗篷的人则不算在其内。 如此,万事俱备。 在众人的注视下,城主深吸一口气,拿过侍女递过来的匕首,在自己举起的手臂上用力一划。 这一刀没什么花巧,实实在在地砍了个大口子,谢真也被她这股狠劲惊了一下。鲜血飞溅,她痛得五官扭曲,把匕首往地上一抛,用手蘸着血,涂在墙壁上的刮痕中。 侍女立刻拿着药布上来盖住她的手臂,但短短的一瞬中,谢真仍然看到她的手上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光是看到的,就有不下四五条伤痕。 石室中寂静了片刻,随后骤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下一刻,那六面歪斜的墙壁犹如沙土一样风化剥落,坍塌般地现出可容一人通过的空洞。石屑簌簌洒落,洞口边缘又如犬牙交错,内里更是仿佛深不见底,在灯火照亮的尺许方寸以外,只剩下无尽的幽暗。 在众人都神色各异地盯着这些门看时,长明已经毫不犹豫地选了扇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其他人:“……” 这二话不说就是冲的气势,怎么说,实在是有点愣头青…… 等到看到这人的同伴也没有半点迟疑,举步跟上时,他们甚至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瞻前顾后了。不用戴晟多说,他们也逐一走了进去,消失在黑暗中。 * 甫一踏上暗道,脚下那粗糙的触感便提醒他们,这里并非是人力修建的道路,而是山洞之中。 山壁逼仄,走起来也不算很舒服,但他们的步伐也未曾慢下来。一进门,刚走了几步,前面就是一个转弯。 这时身后的亮光已经极其微弱,谢真还能差不多看清,再向前估计就不行了。他正想取出一张明月灯的阵符,那边长明已经唤出了一小团火光,飞过他自己的肩膀,悬在谢真面前。 火光橙红,色泽十分讨人喜欢,好似一只橘子,边缘跳跃的火焰又有些毛蓬蓬的。以前常见长明玩火的谢真不禁微笑,伸手托住火光,只觉掌心中一阵温热。 接着,火光忽然在他手中变幻成一朵花苞灯,模样特别眼熟,刚还见过没多久。 谢真:“……” 他一把抓住这团火,往长明的后背上丢了过去。还没碰到,火光便一分两束,左右迸散开来,重新聚合成一只雀鸟的模样,绕着他飞旋来去,最后停在他手上,乖乖躺下不动了。 谢真:“专心看路,别玩了!” 有些人看着一本正经,捏起小胖鸟来怎么比谁都熟练。 “路有什么可看的。”长明在前面说,“什么暗门,密道,只有一个入口,每日都会改变方位……说得似模似样的,但你能相信这样庞大的机关真能存续六百年之久依然运转如初?” 谢真:“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 说着他就想再去摸一下岩壁,不防长明忽然侧过身,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没让他碰上去。 接着他松开手道:“我看还是别碰为好。” 谢真:“这山石有什么凶险?” 他举起手中装死的小鸟灯,上去照了照,实在也看不出哪里不对。长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边道:“若我猜得没错,不是凶险,而是让人讨厌。还记得刚才那个有七面的石室么?” “现在想来,歪的有点不同寻常。”谢真忽然醒悟,“说是七面,其实更像是个八角的房间,被削掉了一个角吧?” 他们进来的裂隙位于一面短墙上,因而觉得房间左右不均,格外怪异。可假如排除那些歪斜的尺寸,把最长的那面墙补齐,形状便会大致回归一个平常的八角。 而长明选的这条路,正是最长的墙上那扇门。 “八角缺一,是种早已失传的布阵法门。”长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此处并非阵法,仅仅参照了图案。临琅古国的年月,有一种建造法式正是八角缺一,由来已不可考,但就如同缺角是阵法的阵眼一般,依照这法门挖出来的屋子,缺角也常常就是关键所在。” 谢真来不及感叹他对阵法的精研,奇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挖出来’?” “是。”长明语带一丝笑意,“这名为七绝井的框架,正是用于墓室之中。” 听了这话,谢真顿时十分别扭。 “说了半天,衡文书院挖的还是别人的墓。”他蹙眉道,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平常的墓里,怎么会有用血脉开启的机关?” 长明:“如果里面藏着留给后人的遗物呢?”长明说。 “难道这处墓室的主人,是逢水城主一脉的先祖?”谢真立刻明白了,“这倒说得通。” “不无可能。逢水城翟氏的来历,你可有什么印象?”长明问道。 谢真摇摇头,旋即想起他摇头长明也看不到,便说:“不晓得。” 长明:“难道当年那位城主,没有与你聊起过这些往事?” “不曾。”谢真道,“大概是我让人生不出谈兴吧,不像你,才见了一面就听了不少轶事。” 长明:“……” 谢真诚恳道:“可见虽然这张脸变的蛮横,长明殿下的气质还是足可信赖的。” “不是这样说的……”长明无奈道,果断扯开了话头,“这处遗迹就在逢水城左近,不大可能是巧合。” “接下来多半还有要用得到城主的地方。”谢真也说回正事,“你有什么打算?真要老老实实去找那个入口?” “找是要找。”长明道,“罗盘自从进入山中,已经不能指明方向,我们应当已经在秘境附近,或者这座山就是秘境本身了。如今又没有其他线索,只能先看看这墓中会有什么门道。” “别的记载也没有么?”谢真奇道。 他还记得,寻找位于白沙汀的第一处秘境时,除了用于寻路的罗盘外,长明多少还是握着一些提示,虽然不见得都有用就是了。至于石碑前辈,进山之后他早就试着呼唤过,一如既往地没得到回应。 “依我的猜测,陵空对这处秘境似乎有些不喜。”长明沉吟片刻,答道,“与白沙汀的洞府不同,这里或许已被弃之不用,记载全被销毁,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又用于承接了一处封印,大约是因为地脉的特殊吧。” “不高兴就把记录都烧了?”谢真想了想,“好像还挺像是陵空的风格。反正愁掉毛的是后人,他又不管。” 长明沉默了片刻,道:“不会掉毛的。” 谢真差点笑出声,连忙严肃了表情:“只是打个比方。” 他手里的小火鸟也一骨碌坐起来,狂拍翅膀。谢真只好上手捋它,捋着捋着忽然想起,这鸟明明是长明搓出来的,闹脾气也不是它自己的事情啊…… 他正要说话,长明放慢脚步,然后停下:“到岔路了。” 山洞中左右上下都十分狭窄,谢真被他挡住,啥也看不到。他这次乔装时身形没做什么调整,比长明低上那么几寸,现在感觉就仿佛被一面墙堵住了去路。 他把长明往一边拨了拨,从他肩膀后面探出头看。小火鸟嗖地一下蹦了出去,在他眼前飞旋,为他照亮前方。 与他想象的不同,岔路并非左右分开。前方的通路直直向前,而右边的石壁上多了一处空洞,像是从主干上分出来的支脉。 谢真一转头,小火鸟就飞回来,停在侧方的洞口前。它散发出的温暖火光,多少驱散了一些山道中的湿冷。 谢真:“这样,一般人都会觉得直走是主路吧。不知其他人遇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岔路?” 想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戴晟发给他们的绢帕。白绢之上,六条墨线均向上延伸,除他们以外,另外五条线上都已标出了两三个岔口。 在上面看别人选的路径,也有些意思。有人专门选一侧,每逢岔口,无论两岔还是三岔,都只选最左边的那个。也有人全无定则,忽左忽右,不知道是随手选的,还是自有他们的判断法门。 就在他的注视下,有一根线的岔路尽头被打上了一个结,表示探索之人走上了死路。 “他们走得这么快?”谢真不禁问。 “因为我们这条路最长。” 长明在绢帕上随手划了一下,代表着他们的那条墨线伸展开来,宛如含苞吐蕊,分出一截细细的旁枝。 画完路线,长明折起绢帕放回谢真手中:“这个不用看了,他们再找也是无用,正路一定在我们这条路上。” “还有这回事?”谢真一怔。 长明道:“戴晟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有误。七绝井,不是穷尽所有道路就能找到正解那样简单。你看地上。” 他伸手捉住火鸟,把它往地上一扔。火鸟悬在半空,照亮了他们脚下的一圈土地。 山洞中无论是岩壁还是地面,全都坑洼不平,并不会有谁去留意这道路到底是什么形状。但当谢真低头看去,岔路洞口门前这一小块土地,尽管歪歪扭扭,数下来仍然正好是七面——并且就像他们进来的那个石室,有一面格外长。 谢真震惊了:“这……谁能看得出来啊!” “倘若墓室主人真的有东西留给后人,一定会在留书中提及七绝井的规制。”长明不以为意道,“只是,恐怕他也没想到中间时隔如此久,想必翟氏也遗失了这些记载。” 谢真顺着那八角缺一的一面看去,它对着的却并不是那个岔路口,而是实心的岩壁。长明抬起手道:“那张地图上随便画画就得了,我们走这边。” 说完,他手中腾起火焰,往前一推。 石壁被白得几近无色的火焰无声地吞噬,从中间塌陷。这样看去,遮挡着的石壁就只有尺许长的薄薄一层,打破之后,便露出了后面掩藏着的通道。 谢真看着被暴力拆解的洞口:“我从未见过走迷宫还要拆墙的,幸好你见多识广。” 长明含蓄一笑,并不说话。旁边的火鸟却特别来劲地在空中滚了一圈,哗啦啦抖两下翅膀,歪头梳了梳毛,然后志得意满地落在谢真手上,开始踱步。 谢真:“……”《 》 92、七绝井(二) 挂在门前的整幅绢布地图上,六条墨线各自分出支流,在无声中缓缓向前推进。霍清源看了一会,颇无聊地转开了视线。 方才站了太多人而显得格外拥挤的这间石室,在散修们离开后,又变得有些空空荡荡。城主安静地待在一角,她的侍女在一块突出来的山石上铺了软垫,好让她能坐下来歇一会。另外两个披斗篷的修士则在另一头,光明正大地布了隔音屏障交谈,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戴晟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绢布上延伸的墨线。哪怕其实散修们要每到一处岔口才更新上面的轨迹,他的神色中也免不了焦急。 霍清源百无聊赖,提过一盏灯,踱到墙边的洞口。他先是摸了摸石壁,然后提起扇子,在上面敲敲打打一番。 戴晟被他吵得额头冒出青筋:“你做什么?” “这不是有点好奇么。”霍清源边敲边道,“这通路出现的这样诡异,也不知是什么阵法,多半是哪个修士设下。时隔数百年依然如故,可见这位前辈有两把刷子啊。” “那你敲出什么门道了?” 兴许是被搅局的状况木已成舟,戴晟不再维持无谓的虚情客套,说话也懒得客气了。 霍清源唉了一声:“石头是平常石头,门也是平常的门。我倒是想进去看看,只是城主在此,走不开呀。” 戴晟硬邦邦地说:“有我等在这里看守,你去就是了。” “答应的事可不能马虎,也不急于一时。” 霍清源走回到戴晟旁边:“戴师兄此前遣人进去看过是不是,可有什么见解?” 戴晟:“要是发现了什么诀窍,我还用大张旗鼓找这些散修来?” 他勉强把后半截话收了回去。看那表情,明显是说:那样还省得把你们这群人招来。 “每日在山腹中改换道路的机关,说一句大手笔实不为过。”霍清源将扇子一收,“如今看来,遗迹也不像戴师兄说的那样简单。” 戴晟转过身:“所以?” 霍清源微笑道:“来都来了,就别再藏私了吧。趁着还没进去,不如跟我们说说,你们还对这里知道多少?说不定大家群策群力,也能有些新发现。” 戴晟看了角落里的城主一眼。她默不作声,面色苍白,当做自己是墙角的一块石头,力图远离此刻屋中的争端。但他可没忘记,正是她在背后推了一手,造就了眼前这个局面。 “那你问错了人。”他说,“翟城主才是这遗迹的后继者,你不如问她才对。” 霍清源挑眉,戴晟尤嫌不够,又道:“只是你既然来做了这护花使者,城主大约也早就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 石室的角落里,忽然横空传来清脆的这么一句。 隔绝声音的壁障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这话说得也不算大声,不过此处安静,于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说话的人掀开帽子,一脸“我只是说悄悄话”的明知故犯表情,正是闻人郴。 戴晟脸色不太好看,但也不好朝着她发火,只作没听到。 霍清源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我来做翟城主的护卫,并不是要探听她家中密辛,也不打算拿她作钥匙,把遗迹打开再将东西据为己有……倘若她愿意讲,自然不错,倒是没有以势压人的道理。戴师兄,你说是吧?” 这话差不多就是指着衡文书院的鼻子说的了。戴晟勃然变色:“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莫说一介凡人要怎样从这种地方全身而退,临琅破亡已经数百年,如今这无主遗迹,当然是有能者居之!” “虽说我不大赞同说这里是无主遗迹……” 霍清源哗啦一下打开扇子,笑吟吟道:“但按照戴师兄的意思,不论道义,谁拳头硬就听谁,我是也没有什么意见啦。” 戴晟:“……” 他脸色一时间十分难看。当初衡文书院一声令下,翟氏贵为一城之主也不得不以身涉险,为他们开启遗迹;如今瑶山明摆着要插手,他也没这个底气把人赶走。要让惯于以势压人的一方忍气吞声,那滋味当然是不怎么好。 眼看再装蘑菇已经装不下去了,城主终于开口了。她语声婉柔,言辞也十分谨慎:“倘若族中有更多记载,我定会如实告知,毕竟我们已在山中,更不愿诸位有半点闪失。无奈年代久远,翟氏又非累世大族,侥幸传续下来一系,却早已不记得祖先是何许人。” 六百年,对于仙门修士也是不短的年月了。对于凡人来说,更是沧海桑田。 戴晟的神色略缓了一缓,只听城主继续道:“先辈传下来的遗训几经散佚,如今我们只知道,逢水城边的山中藏着临琅古国留下的密藏。一旦山中有不同寻常的异动,便是密藏重建天日之时,我们翟氏血脉则是开启遗迹的关键。” “密藏中究竟有什么?”霍清源追问。 城主摇头:“不瞒你说,我族先辈们也曾想一探究竟,均无功而返。这次若能叫我见到这密藏的真面目,我也算不愧对祖先了。” 霍清源眨了眨眼睛,另一个声音忽道:“我倒想问,你们族中的记载里,没有提过这所谓密藏的原本面目么?” 孟君山不知何时也脱下了斗篷,他起身向这边走来时,余人都看到他原先待着的角落地上画了许多横七竖八的线条。 屋里还没见过他的就只有城主她们了。城主只是一怔,旋即微微垂首,看不出任何好奇来。此情此景,对她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好奇的余暇。 她的侍女自打进来后一直不言不语,这时却反而抬起头看了过去。这会其他人的视线都在孟君山身上,因而也没有显得如何打眼。 孟君山大步走到他们之间,霍清源稍稍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示意他先说。被晾在一边的戴晟纵使看起来很有些意见,不知怎么却杠不出声。 哪怕他此前一语不发,当他开口时,这屋中余人便不约而同地收声,静听他说话。 孟君山也不废话,单刀直入道:“若我猜的不错,这里的布置是古时一种丧仪法式,因而应该是一处墓室。” “什么?”城主惊呼道。 “真的假的?”霍清源愕然,然后立刻看向戴晟,“你该不会是带着城主来挖了自己家的祖坟吧?” 戴晟脸色铁青:“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墓?!难道你就看出来了?” 霍清源呃了一声,扭头看孟君山:“孟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游历时见过一本记载庙宇楼阁的古籍,只是时隔太久,费了一番功夫才想起。”孟君山转向霍清源,“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我并不知道这种墓室的机关有什么解法。” “啊,也对。”霍清源嘟囔道,“书上又不会教你怎么从人家的墓里全身而退。戴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戴晟震惊了一会,已经缓了过来:“事已至此,我不可能叫他们退出来,只能见机行事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霍清源叹气,他看了一眼神色惶惑的城主,没有说下去,而是道:“既然这样,至少告诉里面那些人一声。你那块布能不能通知一下他们啊?” 戴晟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那不仅仅是块布,但马上醒悟和这家伙东拉西扯一点用都没有。他转过身,看向门上挂着的白绢,接着猛然倒抽一口凉气。 余人见他举止,都朝那边看去,石室中突然陷入死寂。 白绢上原本有着六条墨线,分出许多枝蔓,有一些分出去的线头上打了个结,但六条线都有一枝正在伸展。 在他们眼前,中间探的最远的那条墨线,就仿佛被人拦腰斩断,突兀地向一旁歪去。眨眼的功夫,歪下去的线条就由黑转红,那浓到不祥的乌红色从绢布上洇散开来,正如一捧鲜血从中缓缓浸出。 “戴师兄!”霍清源全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肃然问:“这是你这法宝的示警么?这条路上的人是不是遭遇了不测?” “不是……” 戴晟的回答让所有人心中一沉,他不停在白绢上划下阵法,却根本不能阻止血迹的蔓延:“它不应该变成这样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显然是不能指望他了,霍清源与孟君山对视一眼,双双开口。 “孟师兄,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守着这里,我过去瞧一眼。” “……” 霍清源:“孟师兄!我们真是没有一点默契啊!” “别废话了。”孟君山盯着绢布看了片刻,把路线记下,翻手取出铜镜:“你留,我去。” 霍清源只好点头。一旁的闻人郴叫道:“师兄,我和你一起!” “老实呆着。”孟君山已经走向了山洞,头也不回道,“若有其他路上回来的人,用得上你带的伤药。” 闻人郴不敢在这时候和师兄闹别扭,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站住了。 孟君山正要踏进路口,不防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整座石室如同天崩地裂般摇撼,头顶的山岩一块块碎裂,噼里啪啦地向下砸落。尘灰飞扬中,那个容他们进来的裂隙一寸寸挤压,居然就在眼前扭曲着合上了。 冲天的青光从镜中疾射而出,化为一片水幕,将下落的碎石四散拂开,接着向下一卷,挡在石室中的众人头顶。但山石还是接连不断地坠下,此时空中凭空现出朵朵飞花,将它们一一击碎。 “进山洞!”孟君山喝道。 他已经察觉背后的山洞未受牵连,崩毁的只有这个石室。霍清源见状立刻拎起离他最近的城主,混乱之中也管不了是哪条路,直接推进了旁边的洞口。 闻人郴则长鞭一甩,要把那个侍女勾住,没想到对方轻轻一让,居然避开了她的鞭梢。 “你……”闻人郴一愣,这时她脚下的地面忽然晃动起来,猛然塌落! 她惊叫一声,身不由己地掉了下去。半个石室的地面纷纷开裂,戴晟与侍女的身影也转瞬被乱石吞没。 孟君山毫不犹豫,反手一抄铜镜,席卷着水光就朝下面纵身一跃,跟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 顷刻之间,天塌地陷的石室中就只剩下霍清源一个。他看着一片狼藉,仍在零零碎碎向下掉落石头的洞口,恨恨地一拍扇子,只好先回过身去找城主。 往那个洞口里走了几步,城主正靠着山壁,微微发抖地站着。霍清源挽起一支灯火,见她目光散乱,明显是受了惊吓,顿生怜香惜玉之心。 他先是大略看了看她有无受伤,道了一声失礼,就准备把她抱起来走。 未曾料到,城主忽然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片刻之后,仿佛是发觉这样没用,她又将手挪了开来,只是脸色的惊恐之色越加浓厚了。 霍清源并未听到任何异常,见到这诡异的情况,不禁一惊。 城主颤着声音道:“仙长,我听到……有人的声音……” 霍清源心知她已经吓得不行,尽量柔声道:“别怕,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他在不停的吃东西。”城主喃喃地说。 山壁之间,浮夸的绯红灯火笼罩下,霍清源只感觉一阵凉气顺着他的后背窜了上来。耳边听到城主继续道:“还有……他在笑。” * “那是什么声音?”谢真忽道。 他们在黑暗的山洞中穿行,有火鸟的照明,这路途不算那么难熬,但难免要叫人心弦绷紧。就在这时,一阵隆隆如闷雷的声响透过山石,传到他们耳边。 这声音已经不大响亮,谢真却感觉不妙,那听起来太像是山石崩塌的动静了。 长明侧耳听了片刻:“那个方向,是我们进来的山洞口。” “是那里塌了?”谢真顿时皱眉,“那边还有两个凡人在。” “一个。”长明纠正。 谢真:“哦,对。” 他差点忘记那个侍女是妖族了。这么想来,只有城主一人需要照看,有霍清源在应该不成问题。他暂且放下此事,问道:“是七绝井的阵法发动所致?” “不是。”长明断言,“多半有人故意为之。石室若被毁,七绝井的阵法就破了一半,无论山中原本有什么东西,都离失控不远了。” 谢真:“我就知道不可能那么顺利……” 说着他就去取那张发给他们的绢帕。尽管长明根本懒得看,他还是负责地每隔一会就查看一下,多少掌握其他路上人的动向。 这时他一取出来,就看到整张绢帕鲜红一片,已经被不知道哪来的血浸透了。 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惊恐万分,脱手把这东西扔出去了。谢真倒没什么,他碰到这东西就知道,上面的红色看着吓人,却不是真的血迹。或者说,这张绢帕上甚至根本没被打湿,那颜色完全就是依照绢帕上原本的显影术法,画出来的。 “是有探路的人出事了?”他扯了两下帕子,紧皱眉头。 长明扫了一眼,淡淡道:“也可能是姓戴的死了。” 谢真:“……” 长明不由分说地把绢帕从他手中抽出,一把火烧了,转身向前:“我们离尽头不远了,现在回身已经太晚,早些过去,或许就能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 93、七绝井(三) 山中远远的那一阵摇撼,须臾过后就再无声息。但谢真二人既觉察到异变,便都加快脚步,又不知绕过了几个岔口,眼前忽地豁然开朗。 火鸟的亮光原本只映在山道周围窄窄一圈,突然进到一处开阔地界,顿时大放光明,照得上下左右一片通敞。 谢真听了长明的解说,进到这里来,首先就低头看地面的形状。果不其然,这又是一个有着七面石壁的山洞,大小与密道入口那间石室相仿佛,只是雕琢得更加粗糙,仿佛没耐心的顽童拿着泥巴东捏一下西推一块,造出这么一个地方。 “该是此处了。”长明环顾四周,笃定道。 谢真:“……就这?” 他心道那一串弯弯绕绕的密道尽头,多少也得有个大门,或是阵法之类的,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光秃秃的山洞吧。 照这样看,就算有人侥幸撞到了终点,能不能知道这是正门还不一定。 长明走向八角缺一的那面墙,火鸟衔起谢真的袖子,往那面扯了扯,接着自己也飞了过去。火光之下,墙上纵横交错的刮痕深深刻入石壁中,映出一道道浓重的阴影。 “和刚才那间石室的痕迹很像啊。”谢真端详了一会,“位置不大相同,走势却差不多。” 长明:“所以,他们的计策若顺利,现在城主就该在这面墙上再放一次血了。” 谢真:“……” 他走近前去细看,那些划痕中凹凸不平,好像什么猛兽用巨大的爪子挠出来的。他不确定道:“这该不会是什么妖兽吧……有什么住在山里的妖兽会这样?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住在山里的妖兽有不少。”长明道,“住在山洞里的就不多了,我倒是有几个名字,但都不像。限于地盘大小,它们不大可能有这样庞大的躯体。” “上次在白沙汀就见到了不同寻常的松花忽律,这里的妖兽或许变大了也说不定。”谢真仍觉得这痕迹是被抓出来的,“不是有所谓镇墓兽的说法么。” 长明:“……镇墓兽只是用石料雕刻成兽类的形状,凡人并不会真的关妖兽到墓里。” “原来是这样?”谢真一愣。 他游历多年,自觉地出去冒充凡人也不会有太多破绽,但对陵墓这种平时根本见不到的东西就没辙了。说到镇墓兽,他想的是古时许多妖族与仙门修士,会驯些妖兽来守卫洞府,那凡人找野兽来守墓似乎也没什么毛病……现在一想,明显还是很成问题的。 霜天之乱时,许多妖兽受到影响而魔化,导致许多人不慎被反咬一口,在那之后,仙门中这种做法基本绝迹了。鉴于不少妖兽原本就是老老实实在深山大泽中待着,被人抓去纯属无妄之灾,这也未必是坏事。 反倒是妖族,许多地方还保留这种习俗。就像静流部,他们与归亡的关系,并不是主仆那样简单。 长明结束了对石壁的查看,道:“和预计差不多。我要破阵了。” 说着,他在空中一挽,手中已握了一柄由苍白烈焰凝成的长剑。 且不说长明平时运使火焰如臂使指,干什么要专门弄出把剑来,谢真看到剑,先赞了一句:“有模有样。” 剑中自有度量,万般变化不离其中。刚开始锻剑的匠人,哪怕见师傅手中过了无数把,自己上手的时候总要再三尝试,才能打出一把“顺手”的剑来。 无论重剑轻剑,长剑短剑,均有与之相称的法门。其中差异,只在分寸毫厘之间。 长明手里这一把,尺寸极为精准。他自己平常不是用剑的,随手一比划就做到如此,殊为不易。 第一眼觉得不错,谢真再看第二眼,就开始疑惑了:“怎么这样像海山?不对,这就是海山吧?” 长明:“唔。这把看着最熟。” 谢真也没多想:“看看就能学会,你这话可不要叫锻剑的匠人听到,没得惹人嫉妒。” 长明微微一笑,握着剑,径直嵌进面前的石壁。 谢真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要变出个趁手的家伙了。只见他手持火焰凝成的剑刃,在石壁上缓缓刻画出阵法的纹路,山岩在此刻宛如纸糊的豆腐……不对,没有纸糊的豆腐,总之任他切削。 这活简直是把剑当雕刀用,幸好不是真剑,不然剑刃也经不起这么粗鲁的磨损。谢真看到山石与火焰相触之处泛起焦黑的色泽,不由得想起刚到此地时闻到的那股糊味。 那奇怪的味道,进山后再也没出现过,叫他老是琢磨这回事。 这山里的怪事太多了,处处都叫人心生不安。谢真望着长明刻上最后一笔,眼看那条斜着的刻纹就要碰到最初的线头,把整个阵法完成,长明却忽然停手了。 谢真问道:“怎么?” 长明:“有些不对。” 他把剑刃原样从山岩中抽了出来,五指一握,将火焰捻灭,然后仔细打量石壁。谢真一时帮不上什么,便后退两步欣赏这幅阵法,余光忽见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海山悄然出鞘,剑光一闪,霎时将其斩成两截。 谢真尤其喜爱海山这点,非但色泽沉黯,来去无踪,连自鸣的声音也如风拂柳叶般轻而短促。他方才看到石头边有一堆细腿在摆来摆去,想也不想就出手了,如今回过神来,朝那边走去:“山里哪来的螃蟹?” 说着,他把被他斩断的东西拎了起来。 甫一在光下见到它的全貌,连谢真也不由得后背一麻。 原来这哪里是螃蟹,根本就是只螃蟹大的蜘蛛。它躯体上覆盖着片片圆形薄鳞,鳞上生着一层雪白短毛,但又有大半鳞片已经剥落,露出下面像岩石一般的土灰色,如同纵横交错的瘢痕。 谢真忍着这种怪异的不适,从它身上揭了一块鳞片下来,翻过来一看,果然它背面是一层淡淡的金色。 “原来我在山洞里摸到的就是这东西?” 他想象一下这大蜘蛛爬过山岩,留下鳞片的样子,现在就很想找个地方洗手……然后他看向长明:“你是不是刚刚就知道了?” “不知道它长这样。”长明走过来道,“但山中这类东西多半怕光,想来我们也见不到,还不如不知道。” 谢真:“……说得也是。” 他本想把虫子扔了,却忽然发现手里拎着的半片蜘蛛,只有三条腿。 想到这里,他立刻过去,把另外半片也捡起来,拼在一起。果不其然,这蜘蛛总共有七条腿。 在旁边看着的长明面对这诡异的状况,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谢真苦中作乐道:“哎,这是不是该叫八腿缺一。” 长明:“……” 他从谢真手中接过蜘蛛,仔细查看,片刻后说:“原来如此。难怪石壁中的阵法运转有碍,看来这些蜘蛛才是七绝井的柱石。” 谢真:“等等,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七条腿蜘蛛看着是异化了没错,说柱石是不是太夸张了? “字面上的柱石。柱子,和石头。” 长明语气虽平稳如常,神色却流露出一丝新奇,看来是这布阵方式如此巧妙,叫他有些见猎心喜:“山中的通路每一日都全盘改变,不是出于土行术法,而是这些蜘蛛做出来的。” 谢真:“你是说,它们还会砌墙?用什么砌?” “用它们自己。”长明说。 他并指一划,把蜘蛛横着剖开,然后揭开上半截的壳子。火光之下,谢真看清了其中的内容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那里面没有他想象的血或残碎的肉之类,从这里看去,它甚至不像是真的虫子。在虫壳之中,密密排列着一个个缩小的蜘蛛轮廓,这些轮廓中又挤着另一排更小的虫形,缝隙中则填满了石头。 谢真看了一眼就不想看了,勉强才没有立刻扭过头去,长明这时已经很快地把壳子重新扣上了。 接着他返身回到他们进来的狭窄山洞口,烧穿一块山石,徒手扳下来。谢真硬着头皮跟过去,正看到掰开的这块石头里,有几只大半个身体都化成石头,腔中已经变成空壳的蜘蛛。 “里面那些东西哪去了?”谢真毛骨悚然。 “这座山中的七绝井,是一片由许多孔洞相互勾连的道路。”长明把那块石头烧干净了,“我猜,这种虫以石屑为食,随着阵法排布,它们吃掉要打通的石头,再到需要堵住的路口,蜕下外壳化作岩石,放出里面的卵,继续长大,吞食,周而复始。” 谢真:“所以我们一路走来,经过的岩壁和洞口,不知道有多少是这些虫子堆成的……” 他并不怕虫蚁之类,只是这情景实在是说不出来的诡异,这么一想的话,整座山洞中岂不全是蜘蛛的尸骸。 “且慢,我们一路走来,并没看到这东西。”谢真觉得有些不对,“现在这座山洞里又这样亮,怎么会忽然有一只跑出来?” 话一出口,他忽然懂了,抬头看向被刻上了阵法那面石壁。 刻痕深入山石中,火光无法透入,叫人忍不住想,这石头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长明:“这些蜘蛛是由术法催生出来的,看起来是虫子,其实是石头。你就当他们是石头好了。” “要是一个东西长得像蜘蛛,还会像蜘蛛一样爬,那它就是蜘蛛。”谢真面无表情道。 长明吁了口气,想了想,抽出一张阵符抛向空中,化出一捧向下涓涓流淌的清水,道:“洗洗。” 谢真:“……” 他想说现在又不是做这个的时候,但阵符用都用了,也不能浪费,他飞快搓了两把,道:“你来。” 长明还在思索,闻言心不在焉地握住谢真的手指,借着水擦拭起来。 谢真:“………………我是说你自己洗。” 长明:“……” 他总算回过神来,貌似镇定地松开谢真,自己洗了手,待阵符用完,燃烧成灰烬,才道:“明白了。真正的墓室在我们脚下。” 谢真已经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折腾得麻木了:“挺好,怎么下去?” 长明还未说话,他们耳边突地传来喀的一声。 谢真立刻转头,正看到刻有阵法那面石壁下方裂开了一个缺口,刚刚好好,把长明没有画完的最后一笔补上了。 砂土簌簌沿着山壁滑落,接着大块的碎石也砸了下来。山洞中的地面一阵摇晃,轰然四裂,转眼间他们已经置身半空,向下坠落。 天旋地转间,谢真忽地感觉长明揽着他的手臂消失了。 夺目的赤与金色刹那间在黑暗中喷薄而出。重重叠叠的深浅色泽,正如朝迎云光,夕照烟霞,极盛处犹如不灭的日炎,飘摇的焰尾又好似燃烧将尽的余火,向长夜中洒出最后一点明亮的灰烬。 只消一眼,就让人看尽了世上的万般烈焰。 凤凰长长的尾羽宛如一条光河,拂动间不断落下星点火花,流光溢彩的双翼舒展开来,很快收拢,将谢真裹在中间。 谢真只感觉被一袭又轻又热的被子包住,连坠落的感觉都模糊不清了。只是他此刻震惊不已,一时间心绪翻涌,差点控制不住灵气。 他万万没想到,长明会在此时不受控制地现出真身。 自他复生以来,就再没有见过长明的凤凰身,每次说到这里,总会被长明找借口岔过去。他早就猜想这其中有些缘由,却未料想亲眼见到时竟然是这副光景。 他看到两道银白的伤痕交错而过,横亘在那令人目眩的华美羽翼上,仿佛一个痛彻入骨的印记。《 》 94、七绝井(四) 山石崩落的通路宛如一口深井,地底的幽暗盘踞其中,仿佛陈年累月的积水淤泥,扔块瓦片下去都听不到响。 辉煌的火焰须臾即逝,在坠落中,环绕着谢真的那双羽翼重又变回了手臂。 不过哪怕变回来,落势也不曾稍减,也就是在撞到地面之前缓了一缓,总算没给砸出个坑来。 头顶是茫茫黑暗,此处却好像有些不知哪里来的微光,让人能勉强看清周围轮廓。借着这点光,谢真看到长明已经恢复人身,只是那层伪装的幻象已经没了。 他往长明耳朵上一看,果然看到那价值连城的蜃珠脱去了隐匿,虽挂在原处,上面却布满裂痕。哪怕在这黯淡的光照下也能看出,它原本柔润无暇的凝碧颜色彻底褪去,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空壳。 换作是别的情形,蜃珠都不至于如此脆弱。这次时机实在太寸,长明化回凤凰真身,四溢横流的火焰第一个冲破的就是这层幻象。 挨了凤凰的失控一击,是个人估计都要随风飘扬了,别说蜃珠,它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壮烈。 谢真挺纳闷自己怎么还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自打见到长明真身,他脑中就乱成一团,到现在心神也定不下来。 眼看长明一撑地面打算起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动,把人又给摁了回去:“你先把话说清楚!” 长明:“……” 此时此刻,谢真忽然感觉,所谓修行出来的敏锐目力,其实也没那么厉害。 他能在深夜中辨明敌手的轮廓,捕捉刀刃映出那一星半点的寒光,可现在他想看清长明的神色,即使离得这样近,视线却总被一层朦胧昏暗阻隔。 “难怪你不想让我见到。”他低头看长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与我说。” 长明仿佛被他的视线弄得有些不自在,偏了一下头,沉默片刻才道:“那你死了有告诉我吗?” “……”谢真气得噎住,“现在再说这就没意思了啊!” “是啊。”长明的语气没什么波澜,“早就过去了。” 谢真仍然难以置信:“那是剑伤,我不会看错,仙门哪里有这样的剑修?这样的事情,外面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传言?” 长明:“这有什么值得讲的。” 谢真:“太有了吧……” 以他对仙门的了解,要是有谁能在凤凰身上砍这么两剑,肯定是要大书特书啊!当事者自己不说,别人也会帮他吹,名声不就是这么吹起来的? 至于等这人闻名仙妖两道之后,会不会被王庭报复……反正仇都结了,也不差这点,不如多给大家提供点谈资。 他刚下山的时候,也经历了一波这样烈火烹油的吹捧,在众人口中,俨然就是仙门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那段时日,他打尖会吃到迷药拌饭,住个店半夜也会被撬窗户,许多邪道妖族都盯上了这前途无量的少年剑修——管他是落进英雄冢还是温柔乡,总之把他解决,扬名立万指日可待。 谢真被当成靶子刷了好一阵子,最后这股歪风邪气终于在众多挑战者头破血流之后消弭无形。说来讽刺,大家意识到他真的不好惹之后,不管是夸他的还是讲闲话的,都不太会大声说了。 一个没有师长压着,没有同门出来和稀泥,想不给你面子就可以不给你面子的剑修,即使与王庭后裔过往甚密,让人看不顺眼,也没人敢在他背后编排太多,唯恐被他反手一剑劈在脑门上。 至于身后名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任谢真怎么问,长明就是不接腔,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想告诉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谢真也不好一直追问,心里就像堵着一团火,怎么都发不出来。他抱着闷气与长明互瞪了半晌,终于想起来:“等等,你刚才为何会化出真身?” “原来你还知道问。”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墓室里吗?” 谢真:“……当然记得。” 长明:“那么,劳驾挪挪地方,让我先起来如何?” 谢真:“……” 他们掉下来的时候抱成一团,很不利落,方才他又把长明摁在地上,着实不太成体统。谢真略有点尴尬地从长明身上移开,把对方扶了起来,尽量当做他们落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有段时日没有看到长明的真容了。褪去相较下太过平凡的伪装,这幽暗的地底也仿佛被照亮一般湛然生光。 长明道:“记得白沙沼中的那一次吗,刚才也是一样。” 他这么说,谢真立刻懂了。落入白沙湖底的洞府前,长明的火焰也曾短暂地失控,把他的手烫得换了一层皮。 “这里的地脉封印也被有了异变?”他皱起眉头,担忧道,“你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好?” “无事。”长明冷静道,“方才在上面,我察觉地脉封印就在不远处,试着感应了一下,山就塌了。” 谢真:“听着好像不大欢迎你的样子。” 长明:“不奇怪。问问那个石碑前辈醒了没。” 他说出“石碑前辈”的时候,语气总有点微妙的嘲讽。谢真握着海山凝神听了听,摇头道:“没反应。” 长明点点头,不很意外:“那先不指望他了。” “怎么这时候想起来问他?”谢真奇道。他之前也试着叫过几次石碑前辈,都没得到回话,长明则常常一副就当没这人的样子,对他此举不置可否。 即使在白沙汀中,他们也算同心协力过,可关系似乎丝毫没有融洽起来。 想想石碑前辈那个嘴,这样倒也不算奇怪就是了…… “情形这样诡异,多点讯息也是好的。”长明道,“地脉封印倘若在墓中,那么是先有封印还是先有墓?” 谢真:“你好像讲过,地脉封印的方位不限于方寸之处,如果先有墓,想必……唔,想必设立封印的时候会绕开吧。” 他其实十分怀疑,真遇到这样的事情,陵空那个横行霸道的脾气说不定会把人家墓给炸了。不过毕竟是长明的先祖,而且这墓看起来也没什么事,这有些不敬的猜测还是别说了为好。 长明:“如果封印在先,墓室是后来建造,更不合常理。白沙汀中的洞府尚且留了阵灵驻守,藏于水底,免得被人察知。墓室主人若是临琅国的一介凡人,如何能在封印头上破土动工?” “你也说了,七绝井是从古阵法中演化而来。”谢真沉吟道,“建这墓室的,或许不是凡人呢。” “不是凡人而是修士,就不会被陵空找上门算账吗?”长明反问。 谢真:“……也是啊。” 长明唤出一团悬浮的火焰照明,又取出小罗盘观看。 细密得叫人头晕的图纹之中,一根黄金指针不住游动,停在南面片刻,又轻颤着开始回转。谢真瞥了一眼,反正也看不懂,视线便不由得向上移去。 半明半暗中,长明垂下目光,凝神思索。火光在他的眼睫下投出一道柔软的阴影,谢真恍然发觉,他抿起嘴唇的模样,与当年那倔强的少年并无二致。 他似乎心绪不佳,谢真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自己正微微皱着眉头? 或许是因为这山中墓室诡异的情形,或许是因为地脉封印的异常,或许这样那样,理由多得是,这破地方又不可能让人开心得起来。 但是,谢真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两道交错的伤痕。 如今看去都那样骇人,背后一定藏着惊心动魄的过往。方才他关心则乱,抓着人追问个没完,现在却开始有点后悔了。 长明不想讲的话,又何必非得让他想起这些不快的事情。 毕竟他认识的长明早已经长大了。他只是……一时间还是改不掉往日的习惯。 “怎么?”长明忽道。 谢真回过神,发觉自己好像盯着对方看了太久,此刻长明正望着他,目露询问。 迎着对方的眼神,谢真貌似镇定地找了个话头:“你的蜃珠坏了,得想个办法。” 长明一怔,伸手取下失去效用的蜃珠。一看他的表情,谢真就知道他恐怕刚才都没有察觉到这回事。 他把自己那枚蜃珠从耳朵上拔了下来。多亏长明出的鬼主意,他现在还背着一层乔装,生硬是生硬了点,也比没有强。 “用我这个。”谢真捏着耳扣,拨开其中暗藏的精细机关,将它戴在长明耳边。 长明默不作声,回手按住蜃珠,片刻后已经变回了那个修士的模样。谢真托着那枚碎裂的蜃珠,对着光看了看。 长明以他一贯作风道:“没救了,烧掉吧。” “……怎么说都有点可惜。”谢真辩道,“回头交给施主将看看,说不定还能修。” 长明:“你拿去,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怎么坏的。” 谢真:“那算了。”还是不要徒增枝节为好。 长明从他手中拈起蜃珠,却没立即烧掉,而是收了起来。谢真只道他不打算在这玩火,也没在意。 就在这时,他们头顶隐隐传来人声。 “咦,这里怎么有个坑?” 谢真:“……” 他们跌下的地方四面都是山壁,好像井口般拘束了头上传来的回声。在不分明的杂音里,他还是立刻听出了那是霍清源的声音,中气十足,似乎无甚大碍。 另一个姑娘的声音细细地说了句什么,听不大清楚。接着霍清源道:“把城主留在这太过危险,我们还是一同下去。” 长明冷着脸,回头看了一下四周。此处的山洞不大,左右没什么可以遮掩的地方,他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只是拉着谢真向后让了让。 他们都满以为上面那两人马上就要下来,结果等了一会也没动静。只听霍清源道:“城主莫怕,一个山洞罢了。你闭上眼,抓着我的手,可好?” 长明轻轻冷笑了一声。 谢真的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又过了片刻,上方的黑暗中有晶莹光点洒下,朵朵飞花环绕中,霍清源双手抱着城主,面带微笑,缓缓旋转,飘然下落。 那些芙蓉花随之纷纷扬起,四散凋铃,掀起一阵花雨。 谢真:“……” 这一瞬间,他不由得想起了很多。自从复生以来他三灾两病,好几次被长明抱来抱去,现在想来,那画面想必也是很那什么…… 不过再怎么也不会比眼前的情景浮夸了。谢真很想问他师弟一句,人家城主眼睛闭得紧紧的,这些毫无必要的花瓣到底有什么乱洒的必要啊?! 花雨散去,霍清源完美落地,转过身,就看到谢真二人立在一旁,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霍清源:“……” 他一脸理所当然你们不用大惊小怪的表情,把城主放了下来,扶着她站稳。接着转向长明:“这就知道,从这条路上定能见到二位。果然是深藏不露啊。” 看到长明一脸冷漠,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不是见到你们一路拆墙打洞的痕迹,我竟不知还有这种法子。看来这才是密道的走法,你们恐怕比戴晟都更了解这处地方,是不是?” “你待如何?”长明淡淡道。 “我?”霍清源笑道,“我只是来凑热闹的。戴晟估计想不到,他费心谋划多时,还有两只黄雀藏在他邀来凑数的队伍中吧。” 长明:“我们乃是应兰台会之邀来。”不要说得好像这黑锅和你没关系一样。 霍清源噎了一下,随即大方道:“道友这般的奇人异士,谁会不乐意结交。此间事毕,我便将货真价实的令牌为二位送上,又有何妨?” 言外之意,你们冒用兰台会令牌的把戏我已经识破,但若是识时务,也不是非要计较。 谢真看着他们绕弯子,颇觉头疼。他知道长明用的应该是真令牌,只有身份是假的而已。 长明故作警惕道:“不必。出去后不被你瑶山寻仇,我就谢天谢地了。” 霍清源自觉找到台阶,闻言便笑道:“道友难道觉得我是仗着师门胡作非为之人?” 长明:“霍四公子令名,谁人不知。” 他十分入戏地扮演着一个阴阳怪气的修士,谢真甚至觉得他演得有点自得其乐,起码这句嘲讽得有八成是真心的…… “过奖过奖。”霍清源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内涵,客气道:“承蒙道友信任,我等彼此正应协力同心。” 谢真:“……”你这鬼话说得也是一如既往地溜。 他念头转了一转,大概明白了。霍清源多半也对这七绝井中的情形预计不足,正得找个长明这样会认路的帮手。至于长明,需要的则是关键时刻说不定能起上作用的城主。 只见各怀心思的两人互相打完机锋,很快进入正题。霍清源问道:“道友不辞辛劳到此,可有什么所求?”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刺了对方一句。长明却说:“你是为何而来,我自然也是一样的由头。” 霍清源着实有些疑惑,重复道:“我是为何而来?” 长明摆出一副大家都懂的神色:“这里左右无人,不必说那遮遮掩掩的话了。你不是为了遗迹中的秘宝,难道还真是来当护卫的?” 霍清源:“……” 看到他的表情,谢真差点笑出声,面上还是纹丝不动。他们都知道,霍清源不大可能是为此而来,可这样讲却与他们如今扮演的身份相符。 还被霍清源扶着的城主尴尬地看向一旁。霍清源打了个哈哈:“此事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非要算起来,城主才是此间后人。” 城主细声道:“我听仙长的安排。” 长明并不在意,只说:“我要从中挑一件东西走。” 语气势在必得,谢真若非知道事情始末,都不会怀疑他是在信口胡说。 一件东西听着不多,可谁也不知道秘藏中究竟有什么。倘若只有一样东西呢?又或者其他都是寻常,只有一样是真正的宝物,又当如何? 霍清源眼睛也不眨,直接点头道:“可以。” 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的痛快,简直令人怀疑这许诺是不是真的作数。谢真看长明意犹未尽,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别演得太入戏了,见好就收。 他这一出声,却把其余三人的视线都引了过来。 霍清源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成自然,刷地一下将显出半面芙蓉的扇子展开,朝他笑了笑。谢真并不想理他,瞥了长明一眼,长明便道:“知道了。” 接着他转向霍清源道:“我的同伴也要挑一件。” 谢真:“……”我不是这个意思!《 》 95、七绝井(五) 乱石纷飞中,孟君山将旋转的铜镜抄回手中,镜中青芒奔涌,水色相接,化作一道光幕,照彻幽暗的山洞。 石室崩塌得突然,难免手忙脚乱,半空中他正要以水幕牵住前头掉下去的三人,才碰到那个侍女衣角,就见她好似落叶般飘然转身,恰好避了过去。 闻人郴与戴晟则被他兜住,三人一起降到地上。下落的地方是处不大的山洞,他们站在中央,那侍女便远离他们,立于一角。 几人对望,一时间气氛很有几分险恶。 “你是什么人?”戴晟先忍不住开口了,“鬼鬼祟祟混进守备府,意欲何为?” 他也看到方才的情形,发现了对方不可能是寻常凡人。 不怪他话音急躁,实在是这一路上是变数太多。从绢图被染红……不,从霍清源闯进厅中那一刻起,形势就已从他志在必得的手中脱缰了。 原本身为衡文书院弟子,这一队散修都该唯他马首是瞻,结果瑶山与毓秀的人不知道吃错什么药,非要来横插一手。如今看来,连城主带来的拖油瓶侍女,都似乎没那样简单。 就算不想承认,他也知道这一趟要得偿所愿恐怕很难。万般郁闷压在心头,哪怕眼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在他看来就也是个搅局的黑手。 面对他的质问,侍女从容不迫地抬起手,抿了一下在坠落中稍稍散乱的鬓发。 她姿容不俗,寻常的动作由她做来毫无扭捏,有种秋叶般镇静的优美。见到她这样,原本满心防备的闻人郴愣了愣,不由得低头留意自己的衣服有没有弄乱。 “你将守备府上上下下查过了一遍,”侍女淡淡地说,“怎会不知我从城主幼时就在她身边。” 戴晟一滞,他其实记不太清了,守备府里反正都是凡人,他查了一遍没有什么最近派进来的形迹可疑的内贼,就把这事丢到了一边,怎么会去留意一个小小的侍女。 “好,看来城主瞒着我的事情还不少。”他冷着脸道,“你是何方散修?报上名来。” 他自觉地已经压抑了脾气,在那两个多管闲事的毓秀弟子面前,他姑且没有当场动手,口气也不算坏。 谁料到侍女根本没回答,甚至连看都没看他。她一语不发地侧过身,仔细观察石壁上的痕迹,把他的话完全当做了耳旁风。 戴晟:“……” 只听呛的一声,他拔剑出鞘,一道月牙般的弧光顿时破空朝着对方飞了过去。 倘若谢真在此,多半会心中暗道一句“有趣”。 诸般兵器,在一千人手中有一千种法门,并无高下之分。纵然他在此道出类拔萃,也不过是将一条路走到了旁人难以企及之境而已。 剑器在此中则最受众人喜欢,倘若主要修行旁的术法,又想带一件兵器在身边,剑永远都是首选。既潇洒,又易搭配,还很方便玩点花样。 譬如说剑气,原本是剑修日久修炼出的一门绝技,可大多数不是钻研此道的修士也用剑,也想要这样好看的招数,要怎么办?办法可就太多了。 有专门为此而设计的术法,用出来惊艳四座,只是威力还不如拿剑直接砍,更别提与真正的剑气相比;有特别锻造用来发剑气的兵刃,除了剑形,还有刀形、矛形、齐眉棍形——也不知道定制这东西的客人有何目的,反正确实在坊间见过;再有就是干脆弄个幻术,自称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谢真是没见过敢在他面前搞这种事情的人,不过他琢磨,这样要是碰到会玩幻术的,大概会被毒打一顿。 戴晟的这个剑气有趣就有趣在,他确实练剑,也凝出了一点剑气。然后他将这三个常见的法门都在剑气上轮番装点了一遍,弄出了如今这样不算花架子,也很能唬人的模样。 剑气出手,没察觉这里面有水分的闻人郴立刻脸色一变。 孟君山倒是发现了,但有人替他试探那来历不明的侍女,他乐于先看看对方如何应对。只是铜镜在他身后蓄势待发,预备万一对面接不住时尚能救一下场,总不能在这里搞得血溅三尺。 出乎他们的意料,侍女不曾以她方才显现出来的妙曼身法躲避,也没有取出腰间佩带的短剑。剑气将要袭至身前时,她翻手向上,朝掌心里吹出一口气。 一蓬幽青的火焰在她手上摇曳升起,转眼间化作了柳叶般弯弯的光弧。 这道青火朝着剑气飞去,不偏不倚地与它撞在一起。刃相贴,火焰无声无息地吞噬了剑气,自己也化为一缕轻烟散去。 见到那如烟如雾,朦朦胧胧的青火,戴晟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剑尖立刻指向了对面。 闻人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副表情。想逼人使真本事的一招被无声化解,落面子是有点,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却听到戴晟咬牙切齿道:“狐火……难怪不敢光明正大露面,原来是这样的邪魔外道!” 说着他就要提剑上去。孟君山忽地用镜子在他肩上敲了敲,他只觉好像被冰凉的溪水泼了一脸,脑中顿时清明了不少。 但刚才那阵愤愤之意还未散去,他厉声道:“孟师兄休要拦我!我衡文与这些妖狐素有恩怨……” 孟君山:“若是在外头,我不会管这闲事。如今大家身处险境,我劝师弟还是点到即止,量力而行。” “量力?”戴晟怒道,“对付这样狡诈多端的妖族,怎能未战先怯?” 孟君山见他并非虚张声势,不禁心中叹了口气。 识货的人都晓得,那一道青火乃是狐妖本命道行,名字唤作火,却并不是真的火焰。狐妖擅长幻惑之术,这虚实不定的狐火自然也系出同源。 方才两道光弧相接,看似是一撞之下各自湮灭,但他看得分明,那道青火不偏不倚地破去了剑气上附着的幻象,令那拼凑的平衡一瞬间崩毁,才使得剑气无以为继,只能消散。 这份举重若轻的精准,对方绝非等闲之辈。倘若单打独斗,戴晟多半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这话要是直说未免过分无礼,孟君山一边从记忆中搜刮狐妖一族的传闻,一边道:“上下都是石头,你们打着打着把山打塌可就有意思了。如今首要的是弄清形势,两位的旧恩怨,稍后再谈如何?” 客气地说着劝架的话,他背后的铜镜却寸寸升起,悬于空中。粼粼波光映上四面石壁,一瞬间竟恍如江海倒倾。 见此情景,闻人郴暗道师兄要动真格了。 她不太明白,面对眼前这俩水平好像都不怎么样的人,师兄干什么要严阵以待。不过她平时甚少与师兄出游,看到这样要跟人动起手来的场面,非但没有紧张,反而颇觉刺激。 别说是她,戴晟也吓了一跳。 拉架归拉架,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了?看着架势,要是他们不停下,是不是还想连他也一起打? 野路子狐妖他是不怵,可对上孟君山,他免不了有三分……三分不止,起码五分的迟疑。虽不像昔日瑶山谢玄华那样凶名在外,私下里他们提到毓秀这个成日游山玩水的大弟子,也常酸溜溜的嘲讽几句,可是真打起来,自己有几斤几两怎么会不清楚。 审时度势下,他收了剑,有些讪讪道:“孟师兄说得也是,此间还有更要紧的事,余下的出去再与你算。” 侍女后退一步,她旁边就是一处山洞,原本近在咫尺,似虚似实的水幕沿着石壁环绕,却有意无意地将她与出口隔开。 她朝那边望了一眼,就转头看向孟君山:“我在此虽另有缘由,但无意与你们为敌,何必非要阻拦?就此别过,各走各路不好么?” 她语气慎重,显然不愿贸然动手。孟君山笑道:“对不住,要这样放你走,却是不成。” 倘若只是隐姓埋名,为城主护航的寻常妖族,他不会多作为难。可见她如此修为,定然来历不凡,就不得不留她问个清楚了。 意思大家都懂,这个话听起来就有那么点无赖。闻言,侍女面上不由得笼上了一层薄怒。 美人含嗔,也端的是赏心悦目。自从落到山洞下,她始终一副不为所动的沉着态度,在戴晟眼中就尤其令人生气。直到此时对着孟君山,她方才认真起来,露出了些许不同神色。 “孟君山,我和你有仇么?”她冷冷地问。 “姑娘认得我?”孟君山不甚有诚意地作出惊讶神情,“何出此言?” 话音未落,只见青焰大盛,雾火绞成一条如龙蛇游走般狂舞的光带,朝他直扑过来。 孟君山没少与妖族打交道,即使他们之中有许多举止看似与修士乃至凡人无异,骨子里也总是甩不脱那股肆无忌惮的野性。 就像如今,对方一出手便是全力,青火刹那间四下奔流,所到之处闪烁着无数幽影,瞬息万变,仿佛在演出一幕幕骇人景象,将逼仄的山洞映照得恍若魔境。 孟君山面色凝重,铜镜在手中翻转,一道刺目的强光从中照出,划破了重重叠叠的迷障。 他也是修习幻境的行家,知道此时决不能任由对方施为。原本环绕山洞四周的水幕倏忽收起,护在还没反应过来的闻人郴面前,顺便也挡住了被突然爆发的大战给逼到了墙角的戴晟。 妖族行事常无所顾忌,即便对手是他,保不准就会拿此间另外两个人开刀。幻术这种东西又最难提防,特别是对涉世未深的修士,一个弄不好就要心神受创。 闻人郴自不必说,他也不可能坐视戴晟被害,索性一起都圈在里面了。 出乎他的预料,对方根本没对那两个人下手。孟君山只觉得她隔着飞散的青火,冷冰冰地看了这边一眼,随即毫不恋战,身形一动,已经向山洞口遁去。 孟君山岂能让她如愿,水幕灵巧无比地收紧,朝着那边一卷,像一只巨手般横着握住她的腰,把她硬生生从黑暗里扯了回来。 这一来一回,都在兔起鹘落之间,闻人郴终于抽出长鞭时,只看到人已经被师兄捉住了。 那侍女身形纤细,被水幕攫住时,简直好似一片飘荡的风筝。戴晟面露喜色,闻人郴却不由得有些不忍。 孟君山却没有放松神色,就当余人以为他要将人拉回到面前时,水幕忽然向外一送,把她朝着岩壁扔了出去。 闻人郴惊呼道:“师兄!” 顷刻间,只见那个身影失去了形状,化为万千棘刺,在一团青雾中朝着他们飞射而来。孟君山早已立起水幕挡在他们面前,在水幕后面的闻人郴与戴晟就看着那些棘刺如同利刃钉入木中,夺夺连响,带出阵阵劲风。 如今有水幕阻拦,但足可让人可以想象打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一切平息后,山洞重又恢复寂静。孟君山在原地站了片刻,沉吟不语。 戴晟的郁气现在平复了不少。要说他有眼不识狐妖,这边两个毓秀弟子不是也一样?何况,就连孟君山出手,也还是让人逃了。 他状似圆场道:“妖狐诡计多端,专会这样耍弄幻象,不知有多少前辈高人也折在那里,孟师兄失手不奇怪。” 闻人郴不禁觉得他有点阴阳怪气。戴晟又道:“正与传言中一样,面上和颜悦色,下手比谁都狠毒。” 闻人郴忍不住说:“她面上也没和颜悦色啊。”或许是漂亮姑娘做什么都让人如沐春风吧。 戴晟:“……” 孟君山没理会他们这边的官司,他走到那个幻象消失处,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闻人郴见状扬声道:“师兄,小心有诈。” 孟君山:“应该没有。” 闻人郴:“那你捡到什么了,也给我看看呗?” 孟君山拈着那东西,放在她面前。那是一支双股钗,色作漆黑,寻常钗上刻有纹样,这钗上的纹路则是荆棘般盘旋而成,正与射向他们的棘刺形状相似。 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寒气森森。说可怕吧,一望可知是精工细作,大约价值不菲,只是估计没有哪个正常姑娘会把这玩意戴出门就是了。 钗头上,一对指尖大小的珍珠莹润生光。闻人郴喃喃道:“怪好看的。” “她急于摆脱我们,多半知道些此处内情。” 孟君山将发钗握在手中:“我们跟上她再说。”《 》 96、七绝井(六) 山道之中,两侧岩壁狭窄,容不下两人并肩。于是长明打头,谢真跟在他身后,队尾是城主与霍清源,一行人沿着通路前行。 落到山底后,下面的山洞仍然错综盘旋,又是个与上方相似的迷宫。只是来时他们从裂隙入口向内,这次则是反过来,朝着来时的方向回返。 哪怕对这里阵法并不了解,谢真也隐隐感觉,他们正接近七绝井的中心。 稍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在这样挤迫的地方行走,不宜太过匆忙。长明边寻路边察看四周,不算很快,但脚下深浅起伏,对于常人还是有点难走。 谢真听着背后城主的气息逐渐急促,不由得回过头。 此前拿刀放血时,便能看出她年纪轻轻,性情却颇为坚韧,寻常姑娘家受不得的苦,她一句抱怨没有。如今她走得辛苦,也一样咬牙不说话。 城主借着灯光低头看路,没留意到谢真的视线,霍清源倒是马上发现了。他笑道:“道友,有什么事?” 他依旧还是点了一堆飘来飘去、花朵模样的灯光,把这阴森幽暗的山道搞得像灯节出游。自打两边谈拢,长明答应为他们引路后,他就是这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哪怕走在最后面,也不妨碍他孔雀开屏。 “……”谢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只想问问,城主还跟得上么?” 城主闻言,低声说:“不要紧的。倘若拖累了诸位,那便是……” 话还没说完,她气息突然转弱,软倒下去。 霍清源眼疾手快,将她抱了起来。谢真也吃了一惊,才知道她刚刚是在强撑。 这会霍清源终于严肃了些,曲起揽着她的手臂,在她颈间按了片刻,皱眉道:“进山时一切如常,怎会这样虚弱?” 谢真猜测道:“你有没有在她周围见到过蜘蛛?” 虽然那蜘蛛是石头变的,但是长得那样奇怪,保不准会咬人呢? “蜘蛛?”霍清源一愣,“什么蜘蛛?” 谢真也不知道要怎样与他解释,现在又不好擅自检查人家身上有没有哪里被咬过。正在迟疑时,前面的长明停下脚步,略带不耐地隔着谢真伸过手,把一张阵符啪地贴在了城主脑门上。 谢真:“……” 符纸无风自动,化出一个清心安神的术法,随即悄无声息地散去。 阵符的效果立竿见影,城主不须片刻就悠悠醒转。只是她面色苍白,仍然气若游丝。 霍清源问道:“城主,可是哪里难受?” 城主茫然地转了转视线,发觉自己正被霍清源抱着,神情中不见羞涩,反而竟有一阵让人不会错认的凄凉。 “仙长。”她轻轻地说,“到这时候,也不能瞒你了。此前戴晟阁下几次三番带我进山,每次回去,我都辗转难眠,仿佛大病一场,可短短几个时辰过去,第二日又恢复如常,谁也看不出异样。” 谢真心中一瞬间飘过六七八九个会引发类似病症的术法。对付民间的散装小妖时,除掉罪魁祸首或许不难,可他们留下的祸患常常千奇百怪,凡人受害的姿势也不一而足。善后说是可以交予附近的仙门,不过赶上了总不可能不管,谢真行走四方,很是攒下了一些五花八门的见闻。 有些盗取凡人血气的妖魔喜欢玩这样的把戏,每次把夺取的再还回一小点,沾染过妖魔的血气让凡人表面看似神完气足,内里却日渐亏空,觉察时往往为时已晚。民间传说中,经常讲山精狐魅将贪图美色的男子骗成干尸一具,正是隐喻这类妖魔。 霍清源皱眉道:“你没有与戴晟说这件事?” “没有。”城主自嘲地笑了笑,“或许他会想办法医治我,又或许怕我死得太快,就把定下的日子再提前……我不敢赌他的好心。” 霍清源动了动嘴唇,不知要说什么好。城主短促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后来我夜里悄悄请医师看诊,先后三个,都说命不久矣。拖着这样的身子涉险,多半是死路一条,但仙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逢水城近年来仿佛鲜花着锦,其实延国朝中正斗得天昏地暗,谁都想向这里插一手。夫人去后,我年纪轻轻,难担大任,衡文书院此时遣人来要我协助,没给我说不行的余地。既然如此,能换来他们一时庇护,算是没白托付……唉,这些俗事,在仙长听来大概没什么意思。” 霍清源低声道:“活在这世上谁也不容易,你我又有何区别呢。” 城主扯了扯嘴角。她说:“不过,万一衡文书院不守承诺,守备府都是些凡人,去哪里说理?就当是我小人之心,总之我不敢全信他们。” “所以你才把我找了来。”霍清源点了点头。 “邀你来时不诚心,到了之后又是一番花言巧语,真是对不住。” 城主这样说着,虽然虚弱得话音无力,笑容中仍是带着几分狡黠:“我不是请仙长来保护我的。只要有你的见证,衡文书院日后想做什么,总要掂量一下风险。毕竟,这样也算是你们仙门之间的事情了,是不是?” “城主不必抱歉。”霍清源洒然道,“我又不是白跑一趟,你拿出大师兄的信物,哪怕你叫我上门去和衡文的人撩架,我也会去的。” 谢真:“……” 什么信物,哪来的信物,他怎么不记得还有这回事了啊! “昔年剑仙于我们翟氏有恩,我怎会借着这个去得寸进尺。”城主黯然道,“夫人并没有提及过要怎样对待这件信物,只是要我保管,我想她一定是更希望把东西留在逢水城。要责怪的话,就等我自己去与她解释好啦。” 她看着霍清源,问道:“仙长,剑仙曾经……有再提起过我们夫人吗?” “我倒是很想答你,”霍清源苦笑道,“但这种事情,大师兄提也不会跟我提啊。” “你们聊够了吗?”长明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 谢真:“……” 听那语气,他已经不耐烦到一个地步了。只听长明又用他从繁岭部学来那种粗暴语气道:“有药她就死不了,遗言差不多说几句就行了,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把人活着带回去吧。” 说完他不再等待,转身就继续往前走了。 谢真无奈地看了霍清源一眼,转过身,听着后面脚步声响,是霍清源抱着城主跟了上来。只听他念叨着:“道友刚才还出手救人,明明做着怜香惜玉的事,讲话这样硬邦邦,叫人多误会你的好心啊。” 长明:“谁怜香惜玉了?你快死了我也给你贴一张怎样?” 霍清源:“……” * 被这么一打岔,耽误了些时候,一行人走的比方才更快了。左右城主如今不靠自己走,不用怕掉队。 谢真也不晓得如今长明是靠什么带路,只看他每到岔道,选起来都毫不犹豫,多半是胸有成竹。他想了想,对霍清源道:“问起来或许有些冒昧……你已经拿到先城主的信物了么?” “自然。”霍清源笑道,“莫非你也是对我们大师兄仰慕已久?” 谢真:“……” 行吧,只能忍了。他答道:“只是讲到这里,实在十分好奇。” 霍清源:“嗨,谁能不好奇呢,要不然玄华箴言也不会卖的那么好了是吧。来都来了,城主不介意的话,给你说说也无妨。” 谢真暗想还好是背对着这家伙,要不他简直都快控制不住表情了。 耳边听到城主细若蚊呐地“嗯”了一声,霍清源便道:“说来要叫你失望了,那信物既非稀世珍宝,也非女儿家的首饰,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剑谱。” 谢真心中道了一声“原来!”,终于记起了前因后果。 那年冬天,初雪来得格外早。他下山后自北向南一路走来,处处银装素裹,飞雪就好像要伴他左右般,久久眷恋不去。 长明早些日子送信来,约他在永安关见面,赶上时候,或许还能一同赏雪。结果雪是来了,约定之日过了许久,长明却迟迟没现身。 永安关的桃树仿佛遍开梨花,距他在此处斩妖那一年,已经过去好些时候,但他走在城里还是会叫人认出来。他索性就住在正清观里练剑,没事与巡查到此的灵霄互殴……不是,切磋一下,倒也不是虚度时日。 只是他还是心有挂记。长明甚少爽约,来迟都几乎没有,他总担忧他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眼看一日日过去,他暗下决定,倘若再过半月还是没有消息,他就去深泉林庭探上一探。 当然这个是不能与灵霄说的。灵霄压根不知道他在这里是等长明,知道了估计他就没清净日子过了。 隔天灵霄回了太微山,前脚刚走,后脚延国妖魔作乱的消息就从衡文书院传到了永安关。谢真岂能坐视不理,当下就交代了下正清观里小弟子去报师门,叫人随后跟上,自己一人一剑,冲到逢水城把那只虎妖收拾了。 虎妖乃是积年的老妖,据说背后还有延国朝中哪一系的推波助澜,究竟怎样谢真不清楚,但既然都出来祸乱人间了,被砍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这妖族从延国深山出来,流窜作案,刚到逢水城开始大展拳脚就踢到铁板,着实死不瞑目。饶是如此,逢水城也饱受妖魔为害之苦,对出手救人的仙长是千恩万谢。谢真推拒不过,还是应城主之邀,在守备府的宴席上做了一回上宾。 酒过三巡,当时的城主翟夫人亲自换了衣裳,献了一支舞。后日人们的传说中,均称那场舞妙曼绝伦,翟夫人宛如天仙下凡,叫在座众人包括剑仙在内看得如痴如醉……至于那舞跳得是什么,有人说是月上仙娥,有人说是海中鲛人,有多少个传说,就有多少种说法。 这也不奇怪,真正在宴席上见过的人毕竟不多,口口相传就变了模样。而在主座上从头看到尾的谢真,如今记起来的却与那些不同。 “翟夫人跳得是一支剑舞。”霍清源说道。 不错,谢真想。隔了这样久,他快要记不得还是个年轻姑娘的翟夫人长什么样子了,想来应该与如今的城主不太像。不过她手中的软剑,寒意流动间与日光相映,闪着微微的紫芒,那情景仍然如同昨日一般清楚。 在席上,他一眼就看出翟夫人是个适合练剑的好苗子。她没有修道的资质,但单以习武而言,哪怕入门晚了些,坚持下去,也必然有所成就。 恰好他此前收集了不少民间习武的剑谱,即使大多于他无用,博采众长总是没什么坏处。宴席过后,他挑了一本自觉最合适她的,上面还带着不少随手批下的笔注,当作临别礼送到了城主手上,望她日后能步入这一道。 “剑谱交到我手上,我就从头到尾读了。”霍清源若有所思道,“依我看,这本剑谱放到习武之人手中,也算是难得的典籍。只不过,除了大师兄的批注,这本书册似乎也没怎么被翻过。” “夫人一直都仔细珍藏,”城主咳嗽了两声,“从不拿出来,直到病中才交给了我。” 霍清源:“但是大师兄应该不会没来由地把剑谱送人啊……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希望先城主能照着这本书练剑的吧?” “从那之后,夫人再也没有跳过舞。”城主轻轻地说,“也没有拿起过剑了。”《 》 97、七绝井(七) 霍清源道:“这又是为啥?” 谢真听在耳中,稍微有那么点尴尬。虽然他确是当事人本尊,如今乔装之下,别人也只会当他们是无关闲人,讲起这些家事秘辛,应是非礼勿听。 城主却不在意,兴许是她命如残烛,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她说:“翟氏一系,族中执掌往往是女子。许多年来,他人的议论,坊间悠悠众口的附会,我们也听得多了。不过,在诸位仙门修士眼中,男女之别似乎没有那样分明。” 这话是没错,仙门中女弟子不在少数,做一派执掌也是常有的事,并没什么稀奇。 “话是这么说,”霍清源总是不按常理答话,“但城主这般佳人,于我还是和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男人不同的。换做他们,我是决计不抱的,得用扛。” 城主扑哧一笑,也不知道是吃他这套,还是只为给他捧个场。 她继续道:“我未曾亲眼见过剑仙,只听夫人说起过。他不因夫人是女子之身对她别样看待,反倒留下剑谱,指点她修行。” “大师兄一贯这样不解风情。”霍清源感叹道,“越是这样,好像越有人挂念,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真:“……” 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也并不是很想听你编排我好吗! 讲到这里,城主却话锋一转:“当年,延国朝中动荡,正值多事之秋,逢水城也不能幸免。原本不介入朝堂纷争的衡文书院,更是渐渐管起了俗事,这可就叫我们凡夫俗子难办了。” 谢真默默听着,他当初去逢水城除魔时,对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霍清源道:“夫人年纪轻轻,也是不容易。” 城主苦笑了一声,停了片刻,才道:“此时正赶上妖魔作乱,虽令形势雪上加霜,却又打破了僵持局面。衡文书院应接不暇,叫仙门中得了消息,恰在这时,剑仙来到了逢水城。” “这就是赶早不如赶得巧。”霍清源笑道。 城主幽幽叹了口气:“因与衡文书院多有龃龉,夫人原本对仙门有些成见。可剑仙斩妖救难在先,于我逢水城有恩,一见之下,更是令人心折。这叫原本已经打定主意的夫人不知道要怎样才好,总之,最后依旧还是照了计划行事。” 霍清源:“……嗯?” 他语气略有迟疑,已经感觉到这故事与他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那些似模似样的流言,说书人口中的戏文,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城主低声道,“宴请剑仙的那场宴席上,有不少文人墨客,将见到的情形作成花团锦簇的诗文,再向外头传抄出去。如此这般,一下子就流传街头巷尾,讲得好像一场风花雪月、英雄美人的传说,谁知道这个故事原本并无缘起,哪里来的结局呢。” 霍清源并不是很意外:“这么说,先城主是为了与衡文书院斡旋,方才出此计策了。” “正是。”城主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勉力继续道,“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叫衡文书院后来没再明着对逢水城施压,守备府也渐渐能够不受朝中争斗挟制,总归是一点点好了起来。只是夫人的心结,却始终无法解开……” “冒昧问一句,”谢真忍不住开口道,“衡文书院怎么也在仙门中,总该知道这些传言也只是传言吧?” 虽然他名声也不能说有多好,但是稍微了解他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他平日里是怎样的作风,至少当初从来就没人拿这段传闻来问过他啊? ……当然,也可能是不敢问。 “哎,道友这你就不懂了。”霍清源明明两手抱着城主,这语气却仿佛是拿着扇子边摇边说的。 谢真强自按捺想揍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听着霍清源说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用求个真假的。不管当初大师兄与城主到底有怎样的因缘,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点桃花,总之日后要是城主出了点什么问题,总要有好事之人去和大师兄讲起来。” 谢真:“……” 好事之人?谁?你在说你自己吗? “讲了之后会怎样,谁也不晓得。”霍清源啧了一声,“万一大师兄想去逢水城看看情况呢?又或者,他会想找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哪怕只有些许的可能,出手的人面对的可能就是千里追杀,这谁遭得住啊。” 一直没出事的长明冷冷道:“除了作乱的邪魔,我从未听过剑仙追杀过什么人,倒是不必担忧这么多。” “你怎么就知道没有?”霍清源哈哈一笑。 长明:“哦?那不如也叫我们长长见闻?” 谢真:“……” 霍清源:“这可不能告诉你,你就随便代入想象一下大师兄的英姿就好了。” 长明:“……”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谢真仿佛感到前面长明背影周围的热度也变高了一点点。 说实在的,还不如不问。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之前的话头:“所以就因为这样,翟夫人才不再练剑了么?” “夫人喜爱跳舞,也喜爱剑器。”城主黯然道,“这两样,到头来却变成算计的棋子,叫人再也没法如从前一般看待。那本剑谱,夫人交给我时,曾叹说我没有天赋,这样东西还是早点物归原主为好。她这样辜负人家的好意,早已经练不得剑了。” “夫人却想岔了。”霍清源说,“如果她愿意练剑,大师兄应该只会觉得挺好的……” 总算说了句人话,谢真心道。 “我们也,或许仙门修士不在意俗世间有什么传说,又是怎样牵强附会、编排他们的事迹。”城主叹道,“可我辈身在其中,却不能问心无愧。” “难怪逢水城后来这样上心。”霍清源道,“玄华箴言刚印出时,有一半都是从逢水城发向各地的吧。” 谢真:“……………………” 有一阵子没见到这本奇书,谢真都快要把它抛到脑后了。谁能料到荒郊野外的地洞里,还能被这么突如其来地捅一刀。 别人就算了,霍清源这个不省心的一提,谢真顿生疑窦,闹不明白这事是不是和他有点关系。 至于逢水城……还是算了,这个他也管不到。 翟夫人与他不过相识数日,时隔多年再度听人讲起她,已是感慨万分。他不由得想,那些同凡世中人结为知交好友,乃至谈婚论嫁的修士与妖族,待到数十年后孑然一身,不知应怎样追想前缘? 他如今终于尝过了故人不再的滋味。而他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像长明所说,不留只言片语就已离去。 想到这些,哪怕霍清源还是那副惹是生非的老样子,他拳头好像也没那么硬了。 正当他觉得差不多心平气和了的时候,长明忽道:“停。” 余人应声止步。霍清源老实不客气地凑上前来:“怎样,找到什么啦?” 岩洞间的小路原本十分狭窄,山石嶙峋,一呼一吸间,那幽暗的阴冷便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不知不觉间走出了这么远,他们此刻站立的地方稍稍开阔了一些,只是四下里浓重的阴影,弥漫在鼻端若有若无的焦味,都令人心神不宁。 不对,怎么又有焦味了? 谢真左右看看,其他人均无异色,似乎还是只有他自己闻得到。与在山外时相比,那气味清晰了许多,伴随而来的还有萦绕在心头的一股烦闷。 为了甩开那叫人难受的感觉,他垂下视线,打量他们所在的山洞。 在这座诡异的山里,他已经习惯了每到了什么地方,先数一数到底有几个边。这回搭眼看去,他愣了愣,重新数了一遍——还是只有六面墙。 霍清源四下看看这似乎无甚特别的地方,一脸莫名其妙,怀疑长明是不是把他给引了死胡同里。长明没理他,思索片刻,伸手在旁边的墙上敲了一下。 他这一敲,石壁应声裂成无数片,簌簌掉了一地。 就像是他们在暗道之中走过的那些路口一般,这里的石壁也不是实心的山岩,约莫一两指的厚度,宛如一张起伏不平的粗糙屏风。 谢真算是知道这里为何只有六面墙了。那块薄石板后面藏着一处角落,两面山岩中间,夹着一只从石头里探出的雕刻。 霍清源把城主放了下来,一手扶着她站住,举着灯看了片刻,疑惑道:“这是什么玩意?” 难道是镇墓兽……话到嘴边,前车之鉴,谢真决定还是先别说出口了。 石雕有西瓜大小,仔细看的话,似乎是个兽头的样子。头上有双角,其中一支断折,掉下来的断角也不知在哪里,残余的碎片倒显得极其锋利,在灯下闪着幽光。 说邪气吧,这兽头轮廓平和,看着并不让人厌恶。但它的头整个扭到一旁,用断角正对着他们,又透露出几分说不清的怪异。 “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谢真自言自语道,“若非是新折断,这断角不会这样锐利。” 霍清源皱着眉头,对着诡异的情形也没什么主意。等他视线向下扫去,脸色不禁更加不好看了。 只见兽首石雕底下摆着一只灰尘满布的杯子,端端正正就放在断角的正下方。想到此前一路上城主用血打开通路,不难猜测这东西是作什么用的。 就在这时,原本还半靠在霍清源肩上的城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上前两步,一把握住了石雕的断角。刹那间,她被刺穿的手掌上血如泉涌,一点不剩地全都流进杯中。 霍清源惊道:“城主?” 方才谈及逢水城往事时,城主固然气力虚弱,但还是神智清楚,言谈如常。眼下却不同,她双目中满是茫然,仿佛躯体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霍清源想把她拉开,然而断角已经嵌进她手上,一犹豫间就慢了半拍。出手更快的是长明,他不知何时戴上了那副手套,徒手在石雕上一扳,就把半个脑袋掰了下来。 霍清源:“……” 石雕一断,城主顿时被抽干气力一般晕了过去。霍清源匆匆为她止血,瞥见那只杯子已经盈满鲜血,大感不妙。 他们来这里总是要想办法开门,可突发的情形接踵而来,仿佛总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使得他们无暇多想,一步步来到了此处。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几人的眼皮底下,杯中的鲜血仿佛被谁一饮而尽,顷刻间抽了个干净。山岩中轰然一声震响,石壁就像两道巨门,朝着他们面前打开。 轧轧声响间,夹杂了令人牙酸的刮擦摩挲声。霍清源站起身,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道乌压压的浪潮席卷而起,无数石蛛从门里倾泻而出,噼里啪啦地洒落下来。 霍清源手里还抱着就剩一口气的城主,这密密麻麻的蜘蛛扑面而来,一瞬间头皮都差点炸开了。万千飞花盘旋而起,遮挡在他们面前,取得是滴水不漏的守势。 然而除他以外的两人不退反进,谢真拉开春雷弓,这会没再用射月箭,弓弦上只一道青光破开幽暗,落入虫海中方圆数尺间灰飞烟灭,飞快扫出了一条道路。 长明此时也懒得费心掩饰了,随手甩了几张符纸在空中,接着轰然一声,山洞中登时化为燃烧的火海。 一片混乱中,霍清源叫道:“你怎么回事!起码看清楚再烧啊!!!” 虽然也有在山洞中长明留了手的缘故,不过七脚蜘蛛不愧是能化作石头的怪虫,耐烧得很,一时间门中遍地都是残骸碎片。谢真只勉强看清门后似乎别有洞天,一手握弓,就要率先向里冲。 长明却半路伸手揽住他,谢真只觉身上一轻,脚不沾地被带了进去。 门后是一间七边石室,纵然在山岩之中,百丈地下,修建得却十分宽阔。谢真无暇细思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道理,只看到遍地狼藉中央摆着一口厚实的棺椁。 见石蜘蛛被烧得差不多了,长明挥手一收,火焰即可止息。霍清源终于赶了上来,一脸想骂人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见到石棺也不由得一愣,嘀咕道:“不是吧,这还真是人家的祖坟?” 这回城主还没醒,姑且也没人管他说什么。就在几人的注视下,石棺的盖子晃了一晃,砰地掀开到了一旁。 此情此景,实在是再诡异不过了。谢真的感觉尤其不妙,棺盖开启的一瞬间,那股焦味猛然强烈起来,熏得他不停眨眼。 接着,一个身形从棺中坐了起来。还没看清它的面目,就听到一阵大笑声从它口中发出,回荡在山石之间。 经历刚刚那一番乱象,老实说现在钻出个什么三头六臂、奇形怪状的东西,在场众人也不会有多惊讶了。 然而棺中坐起的人,乍一看去再寻常不过。一头有些枯干的长发扎成了蓬乱发髻,脸孔清癯,甚至好像因为刚从封闭的棺中重见天日,一双眼睛怕亮似的眯了起来。 他身上披着银线织成的殓衣,已有许多处黯淡缺损,挂在他瘦得脱形的肩膀上,像耷下来的风帆一样晃晃荡荡。 哪怕面前站着一排不速之客,按说应该是此处墓主的人似乎也对他们视而不见。他趴在石棺边上,伸手一捞,抓起一只半个身体都化成石头的蜘蛛,旁若无人地扯下一条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 98、千愁灯(一) 乍见此情景,霍清源不由得脸色发青。 谢真他们之前看过一次大蛛套小蛛的情形,如今少了一些震撼,那种叫人发毛的不适倒是只增无减。长明脚步一顿,随即挥手一记火光,把那蜘蛛腿给烧成了青烟。 棺中人显然神智并不清楚,手指空握了握,面上现出了吃到一半饭碗被踢翻的片刻呆滞。 接着,他麻木的神情虽然没变,周身的气势却转为险恶,缓缓从棺中升起。 之所以说“升”而不是站,是因为他姿势怪异,上身纹丝不动,好似凭空飘起一般。配上那破烂的银线殓衣,场面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当他半身以下也露出棺外时,谢真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只见数不清的石蛛密密麻麻地附在他的衣摆内外,一只只虫脚颤动,来回摇摆,堆成一团蠕动着的阴影。 这些蜘蛛像是满溢的污水般漫出了石棺外,把棺中人随之抬起,就仿佛它们才是这个人的腿脚一样。 饶是谢真见多识广,看到这副情景,也油然而生一种抄起弓给他三箭爆头的冲动。 但他们费尽功夫才来到这里,眼看这个棺中人多半是谜团的关键,总不能跳上去就杀。何况,能不能杀得了还是两说,万一砍下去他再炸成一堆蜘蛛……那画面他想都不愿意想。 就在众人的视线中,棺中人从袖中探出一只枯瘦的手,猛地向前一甩。 谢真顿觉这姿势有些眼熟,好像是在使长枪,可对方的手中空无一物,因而显得格外突兀。伴着他的手势,山洞顶轰隆隆地滚下许多岩石,朝他们压将过来。 七绝井阵法自成一体,直到此刻,谢真方才感觉到它建在岩石中,对于这样仿照山崩的的术法有如何的助益。借了山石崩落的大势,砂土飞扬间卷成一股怪风,犹如一张巨口择人而噬。 偏偏他们身在其中,倘若回击太过凌厉,真令山岩塌陷,又难以脱身。 就在山石即将落向面前时,一道金红的光芒在他们头顶骤然炸开。顷刻间,火光飞流如雨,烈焰交织成一道栅墙,拦住了坠落的山石。 从这边看去,那壁障薄如绢纱,根根纺线是流光溢彩的火焰,无论是落石还是砂尘,一触即化为飞灰,半点没能透过来到另外一面。 长明冷眼看着棺中人,以戴着手套的五指在火墙上一推,火墙顿时向前移去,四处收拢,反把对方罩在中间。当烈火的帷幕彻底将他围绕时,无论那人如何动作,掀起的术法都难以突破包围。 最终,他仿佛气力用尽,跌落回石棺中。他衣摆上的蜘蛛有一大半好似失去了桎梏,哗啦一下四散奔逃,全都撞在还未熄灭的火墙上,烧了个外焦里也焦。 谢真的春雷弓挂在臂上,缓缓地拍了两下手,道:“利索。” 长明礼貌道:“过奖。” 说完,他便朝着石棺走去。这时霍清源开口,语气充满怀疑:“……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谢真还未应声,却听到了异样,骤然转身。 石室中他们进来的那道门里,一前一后飞入两道身影。前一道刚到火光照映之地,霎时散成万千蝶影,避过了紧随其后的一击,接着重又聚拢,归于原本形貌。 谢真看得分明,那原本梳拢的发辫有几缕凌乱垂落,正是与城主同行那名狐妖侍女。 侍女虽重化人形,身形仍然宛如蝴蝶一般,在空中轻若无物地微微偏旋,周遭雾气若隐若现。转过视线时,她与谢真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个正着。 一瞬间,她神色愕然,好像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物。 谢真不由得有种被她看穿了真面目的感觉,心道不会吧……而且此前在守备府,她就颇为异样地留意过他,怎么这时候反倒吃惊? 不对,他此前把蜃珠卸去,如今只剩一层平常的伪装,倒也说不通。 哪怕是平常的伪装,察觉到这术法的人也许不少,能一眼看穿的,则必然是精于此道。狐妖擅长幻惑之术,或能做到这点,只是那份惊讶,简直就好像认识他一样。 这些念头都在刹那之间一掠而过,侍女回身落在地上,紧追其后的那人也现出身形。 孟君山视线扫过不知为何满脸戒备的霍清源,不远处面如寒霜的侍女,以及石棺边长明的身影,似乎对此处的形势有些疑惑。 适才他发现了侍女的踪迹后,紧咬不放一路追到此处,交手数次,深觉此人乃是劲敌。谁能想到,一队人中藏得最深的,会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妖族侍女? 越是这样,越弄不清她是什么来路,他越不能放任对方在遗迹中探索。一番缠斗后,终于追到了这里。 念及此处,孟君山翻手将铜镜一收,虽然这东西收不收都无甚区别,不过多少是一副好好说话的姿态。他上前一步,发现这回对方总算没有再动手了,正待开口,旁边背对着他的谢真转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孟君山:“……” 谢真:“……” 别人不说,孟君山修行镜中幻形多年,绝对可以看到他本来面目。 谢真立刻想起了那两个下车后莫名其妙混入队伍中,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修士,一时间简直无语问天……这一队人里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孟君山也好不到哪去,先是愕然,接着松了口气,再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脸吃了树皮的表情转过视线,投向了石室中最后剩下那个他不认识的身影。 谢真:“……”要命,这一局是真的要命。 就在此时,那侍女忽然身影一隐一现,闪到了石棺附近。几乎同时,空中一道如刀的火焰凭空一劈,把她的轮廓从雾气中映了出来,不得不回手打出一记青光,以免被那火焰侵袭。 刚刚短短的片刻中,她想要接近石棺,却被长明拦了回来。 棺中人已经人事不省,长明抓着他的脖子,正把他从石棺中向外拖。遭了打扰,他侧转半边脸来,一言不发,接着就是三道火焰,前后相接,朝着那个侍女汹涌而至。 侍女周身青光大盛,叫人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凝神接下了这连环几击。一有余暇,她立刻开口道:“棺中那千愁灯,如不及早处理,恐有大患!” 千愁灯? 谢真仿佛有些耳熟,或许在哪听过,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是什么东西。 长明却显然是知道的,闻言面色一凛,将一道火焰往棺中按去。 谢真几步退到石棺旁边,长明自然不会拦他,他便往里面看去。一看之下,他算是知道长明为何没发现玄机了,只见棺底厚厚地铺着一层石蛛,结结实实装满了大半个内棺,这要是能看到底下有东西才怪了。 如今得了提醒,长明用火将那些石蛛一层层烧去,终于露出了最下方埋着的东西。 那灯笼只有手掌大小,四周嵌着绯红的琉璃,光看这样式,要是上面串个木棍再挂点穗子,给哪个小姑娘提去灯节都足合适。 只是灯中没有装烛火的灯座,却有一朵花俏立其中。在这布满了残骸与石蛛的恶地,它于琉璃囚笼中绽放,有着不为世俗所染的纯然静美。 它现身的那一刻,谢真却感觉那烧焦的气味刹那间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长明伸手把灯拿起,他下意识道:“等等……” 话音未落,灯笼的琉璃片上骤然出现一道裂痕,接着应声破碎。 谢真只觉周遭一暗一明,重新亮起时,已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 苍空湛碧,日头将斜未斜,树影间一片淡青的屋瓦被映得发白,正近黄昏。 饶是天色柔和,乍见日光的谢真还是抬起手,在眼睛上遮了一遮。须臾之间,从乌漆抹黑的山洞中到了此处,真如幻梦一般。 若他想得没错,这里大概确是幻境。 四下水声淙淙,石阶边草木葱茏,从不知何处吹来的清风带着些许潮润水气,凉丝丝地拂过晒得发热的面颊。这里既非逢水城,也不是寒意凛冽的时节,除了幻境,再没什么东西能把他一眨眼间搬来此处。 却不知是只有他一个陷入此地,还是山洞里的其他人也中了招……后者的话,事情着实有些大条。 照那狐妖侍女的说法,棺中的小灯笼多半就是罪魁祸首。千愁灯,莫非就是个将人拖进幻境的法器?总觉得应该没有他想得这样简单。 无论如何,即便是幻境,也该有迹可循,眼下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谢真一边觉着周围景色看起来有些莫名眼熟,一边习惯性地伸手先去找剑。 碰到腰间剑柄,他不由得一怔,顺手把剑抽了出来。锋刃幽暗,入手沉甸甸的很是踏实,正是海山。 他还剑入鞘,沿着水声的方向快步走去,到了一处溪流边,低头望向水面。 水中倒影眉角带着细细的红痕,束发黑衣,正以有些惆怅的神情回视他。 谢真犹记得在昭云部白阳峰神魂离体的那一次,他身着瑶山弟子的装束,腰间悬着孤光,从里到外,完完全全是“谢玄华”。 距今还未到一年,神魂显化的外貌已与他如今的模样别无二致。甚至连心剑,都从孤光转为了海山。 即使是在这样无人知晓的所在,他也清清楚楚地觉察到,曾经那个“谢真”在世上留下的痕迹,终于也在渐渐消散。 说不上是好或坏,只如日升月沉,草木荣枯,时候到了,自然就会这样。 谢真反手握着剑鞘,在水面随手撩了一把,将倒影拨碎。短短片刻的怔忪后,他不再多想,转身沿着林间的小石路,朝着立有灯笼的方向走去。 幻境中的一日,外头兴许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但这怎么说也没有闲晃的功夫。还是早点走到路上,见到人烟,掂量一下这处幻象到底因何而起再做打算。 不过,这蒙着青纱的灯笼怎么越看越熟悉了…… 没过几步,他已经转出了方才那片林地。柳暗花明之际,眼前景象叫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见到的既非村庄,也不是什么园林庭院。半山上廊腰缦回,楼阁层叠间有飞瀑涌落,流水曲折相连,远远遥望时,仿佛檐角、石阶与草木,尽数笼在一层似有似无,如梦如幻的薄雾之中。 他便是没想到,时隔多日,他又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重回了蜃楼中。 身为剑仙时他曾造访过濛山,后来阿花在这里劈柴教课,更是对这里颇为熟悉。 不过他也没有每处角落都仔细探访过,要是那样,不用等暴露身份,早就被当可疑人等抓起来审了。是以,刚才在林中才没有立刻认得出。 还好无忧住的院落在山腰中央,周围道路他走过多次,连一些隐蔽的小径也了如指掌。谢真专拣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走,很快就到了那气派不凡的水阁附近。 一路走来,四下的氛围让他有些疑惑。他记得蜃楼里有不少形形色色的小妖,大多是水属与木属的缘故,虽然有时会因天性羞怯而不理生人,多数还是十分活泼温柔。培植的灵草圈在外人进不去的地方,而山中其他四处也种了许多精心选来的花草,别有一番勃勃生机。 可如今,几次与人擦肩而过,都发现他们神色肃穆。巡逻的守卫就不说了,连提着竹篮采药回来的小妖族,也只有喁喁细语,没见到几个说笑的,与他印象中大不相同。 这是蜃楼里出了什么事情?又或者,这个幻境本来就没那么清晰? 察觉这一点后,谢真猜想这幻境大概与他自己的记忆没什么关系。他侧身藏在两棵树交织的阴影间,等一队守卫从山路上走过,方才一拉树枝,翻过墙头。 后院中,两棵梨树开得正盛。 换作平常的梨树,过了立夏早就挂上绿荫了,能这样开花,肯定是被用了什么术法。姑且不说这样颠倒时节的办法怎样,炎夏里见到堆雪一般的飞花,确实叫人心神舒畅。 这两棵树谢真还是记得的,他当时就在树下剁了一晚上的木头。 梨花似细雪片片飘扬,一道身影分开纱幕,踏上与水阁相接的回廊。光亮的木地板上缀满落花,他走在其上轻若无声,碧玉环悬在发际,有如风过水波,微微摇动。 见到那身红衣,谢真在心里一拍手,好嘛,老熟人了! 有熟悉面孔的好处,就是套话容易多了。认不认识他,是不是惊讶,与他讲什么话……都可作为推断依据,单凭应对,就能猜出许多幻境的讯息。 时机正好,谢真在墙上唤了一句:“无忧公子,别来无恙?” 说着,他一纵身,正落在长廊尽头,与对方打了个照面。 红衣少年愕然望着他。四目相对间,谢真也惊得差点忘了自己要说啥。 方才隔着树荫没见到正脸,如今看得清楚,这张面孔压根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无忧啊! 这也就算了,他记得蜃楼一脉是有在自己的容貌上略作修饰,不以真容示人的传统,无忧平时的模样本来就不是原貌,再有别的脸也不奇怪。 可是,气势与直觉做不得假。望着那双即使在惊讶中也如深湖般沉凝的眼睛,谢真敢说,这要是无忧的话,他就把他的柴刀吃下去。 “你认错人了。” 片刻的默然后,红衣少年开口道。果不其然,声音也与无忧不同,炎炎夏日里,硬是能让人听出一分朦胧的冰凉。 接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又道:“剑不错,拿来看看。” 谢真:“……”《 》 99、千愁灯(二) 梨花似雪,纷纷而落。谢真不由得问道:“你……该不会是施夕未吧?” 这状况就挺离谱的,但他越看越觉得像了。非但眉目之间有些神似,只看他不作掩饰时,四周灵气那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就是明明白白的蜃楼一脉。 何况这身装束,要不说他刚才怎么会认错呢,与无忧的品味简直就没什么区别。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怎么会在幻境里见到年少的施夕未?他们仅有数面之缘,修行之路天差地别,虽说前阵子不慎听了一段他的陈年旧事,可是谢真觉得这位静流主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作为他的心魔之类出场…… 要么就是,那个千愁灯营造出来的幻境与施夕未有关。不过,世上几乎所有幻境,都并非凭空造出,而是依托神魂与记忆而来。 与其说这一段记忆是由在棺材里和蜘蛛埋了几百年的灯自己携带,不如说多半源自在场的哪个人。 比方说,那个被孟君山一路追杀过来,窥破了他的伪装,还认识阿花这张脸的狐妖。 从年岁上推断,其余人都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去过蜃楼,只有那个狐妖他不知来历,或有这个机会……至少表面如此。 可将各种迹象连起来,一个令人难以忽视的猜测就自然浮现了——搞不好这个狐妖根本就是施夕未本人吧! 谢真油然而生一种“你们蜃楼真是路子广”的感触,随即想到,若这真是施夕未以幻术出行,他也是冲着遗迹中的东西来的? 不对,如今还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只见听了他这句直愣愣的问话,那红衣少年便蹙起眉看他。 这花妖非但没有双手把剑奉上,面无恭敬之色,又做出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是不是哪里有些不正常……他的神情里明明白白写着这般怀疑。 “不然还能是谁?你既来到这里,又何出此问。” 他上下打量谢真:“王庭怎会派这样糊涂的使者过来?” 王庭使者?谢真一怔。 接着他明白过来,他如今那身黑衣,确实是住在长明家里时曾用过的装束。那么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个来自王庭的花妖了。 而这个少年施夕未将他当做了使者,十有八九幻境中的这个时候,确实有王庭使者来访。却不知道,他是取代了使者的身份,又或者他翻墙进来的时候,外面另外有个使者在等着? 怎么不管是现实还是幻境,他总是不知不觉给王庭带来许多黑锅…… 谢真再默默次向长明告了声罪,随即想到,按照施夕未的年纪来看,这黑锅还真没长明什么事,要背也是长明他爹背了。 他也不知道真正的王庭使者来做什么、要怎样答话,心里念头急转,思索这幻境的成因。施夕未却淡淡道:“也罢,不与你计较了。” 说着,将掌心摊开,微微一抬脸,示意他把剑交上来。 谢真一阵无奈。这个小施主将……还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主将,似乎都没想过他会不从。 可惜,即使此处乃是幻境,但要他把剑交出来,还是想都别想。 他答道:“剑修之剑不可轻易示人,见谅。” 施夕未微微有些惊讶:“剑修?” 他似乎一时间没有将花妖与剑修这两个不太搭界的词语连在一起,神色间并没有什么被违抗的恼怒。 看起来与无忧的年纪相仿,倒是没有那么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任性嘛,谢真心道,多少还是稳重一些。 他才刚这么想着,就见到施夕未抬手向他面前一拂,他眼中对方的身影登时恍惚起来,如雾里看花,模糊不清。 谢真:“……” 是他想错了,这位只是动手之前不打招呼而已。 认出施夕未时,他其实就在琢磨怎么探探他的深浅了。 倘若这处幻境是杀阵,“施夕未”是阵心的话,交手间多半要让他觉察异常。又或者,如果这个少年的施夕未却有谢真与他相识时的修为,这幻境的成因又值得推敲。 见此,他便顺势道了声“得罪”,一手将海山连鞘取下,平平向前一推。 如同打破一面琉璃镜,他眼前有些朦胧的景象被他这直来直去不讲道理的一撞,瞬间冲得散开。 那层模模糊糊的遮挡一去,他所见的情形重又清楚起来。仍然是花落无声的长廊,只是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方才他击碎的乃是附着在他自己身上的幻象,对方早就不在原处了。谢真退步转身,剑鞘比目视更先一步,挥向不知何时立于梨树下的人影。 在触及对方的一刻,千只红蝶于刹那间展翅齐飞。纷纷的蝶影虚实交间,有着惟妙惟肖的蝴蝶轮廓,却如同由薄纸剪成,从双翼中有微光透出。 谢真记得渚南地方有种闻名天下的绸纱,单单一张几乎如流水般透明,许多层重叠起来,方有浓淡变幻的稀世颜色。眼前的景象也是如此,一只只浅红蝴蝶于纷飞中交错,明处犹如夕阳斜照,暗处较烈火更为浓郁,这瞬息万变的绮丽色泽,仿佛漫天梨花也沾染了云霞。 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蝴蝶好看,擦上一下你的血估计也会喷的很好看。 一道幽暗的剑影悄然而至,很不识趣地横过了这幅似幻似真的画面。谢真手持不知何时已出鞘的海山,漆黑的剑尖点在一只与余者毫无差别的红蝶上。 在他的注视下,那只蝴蝶缓缓转为青色。空中幻影泛起水波般的涟漪,渐次收拢,红衣少年的身影重又在其中现身。 谢真的剑正指在他耳边束发的碧玉环上。须臾,这枚柔润的翡翠上现出道道细纹,就如方才的幻象一般四分五裂,坠落在地时,发出一串雨水打在石阶的清脆响声。 “……” 收剑回鞘时,谢真有些讪讪。 他一试便知,这不是与他交手那个多年后的施夕未,对方确与外表一样,还在少年时。不过当,初无忧那拿不出手的幻术水平让他有些轻敌,没想到这时的施夕未已经颇具气象,叫他不由得将海山出鞘了。 而他在这幻境中也无节省灵气之忧,一个没收住手,剑气一送,就把人家的碧玉环给敲成了八瓣儿,着实有些以大欺小。 施夕未伸手将发梢挽向耳后,一双眼睛望着海山:“好俊的剑。王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修剑的花妖?” 谢真:“说来你或许不信,我来到此处的缘由有些复杂……” 话没说完,他突然一顿。他在施夕未脸上看到了一种势在必得的熟悉神色,让他颇感不妙,觉得接下来可能说啥也没用了。 他的直觉不错,果然,施夕未下一句话是:“是么?那你不必走了。与其在王庭蹉跎岁月,不如留在我蜃楼。” 谢真:“……” 失敬了,原来你们蜃楼真的有强抢民男的家族传统。 况且,瞧瞧这挖墙脚时堂而皇之的自信,长明他爹那时到底是有多能混日子啊? 他收起神色,正容道:“我无意改换门庭,恕难从命。” 施夕未:“唔,我倒不是在问你愿不愿意。” 话音一落,谢真只觉一阵磅礴的灵气自下而上,犹如沸腾的水气从四面八方溢出。目光所及,窗棂廊柱间的隙缝,重重纱幔层叠之处,乃至蓄有莲叶的水池中,都不住漫出一缕又一缕的轻雾。 这处栽着梨树的小小院落,一旁曲折精巧的水阁回廊,均渐渐被这雾气浸没其中。以谢真的耳力,他还听到院外有许多人急匆匆地奔走,恐怕整座濛山上下,都已觉察到了异状。 谢真立于原地,五指搭上海山剑鞘,一口气是叹也叹不出来。 仙门之中,一派居所往往有自古传承下来的阵法镇守。譬如瑶山,镇山大阵是环绕剑阁而立的九重剑阵,以孤光为引时,号称万法皆可破去,谢真虽然知晓开启之法,却从未有机会运使过。 而蜃楼这般族中重地,自然也会有类似法门。濛山临海,乃是幻蜃一族起源之地,身为静流部执掌的施夕未动用起这种杀器,堪称如臂使指,声势惊人。 谢真实在没想到,三言两语间,施夕未竟然就准备挟蜃楼之威把他直接摁在这里。 虽说占不了上风时,有主场之利,单打独斗才是傻子,面对他这疑似上门砸场子的,此举可说十分果决……可是他真没打算挑事啊,怎会变成这样呢! 眼看此事无法善了,要么立刻开溜,要么和人家结结实实干一架,谢真只略一迟疑,立刻下定了决心。 他不解剑鞘,身形一闪,到了水阁长廊之上。 在原地的那个施夕未当然早已不是本人,此刻四处溶溶的迷雾中,他的气息也如轻风流动,难以捕捉。循着那一点痕迹,谢真凭着千锤百炼出来的直觉,双手像握柴火棍般错开握着连鞘的剑,往虚空中用力一敲。 他口中也同时喝道:“醒来!” 只听砰的一声,他的剑鞘砸到了实处。 施夕未的身影在水边倏忽闪现,额头上红了一块,显然是被结结实实地敲到了脑门上。 他一下没站稳,连退两步,踩进了身后的池水中。 看到他后退时,谢真暗叫糟糕。 刚才那手烧火棍敲头,是他从行舟学来的邪门歪道,还一次都未曾用过。此前在白阳峰中陷入幻境,令他发觉自己不大有应对这般状况的经验,于是在沉鱼塔中也顺便查了查相关典籍。行舟有次见到,多问了几句,便兴致勃勃地传授了他这个法门。 与其说是法门,不如说是民间应付妖魔鬼怪时的土法。据他说法,若是在幻境中遇到尚未勘破迷障之人,都可以试试用棍子当头一棒,口中唤他醒来。 谢真有点怀疑他在耍人,行舟却道:“试试又不会怎样!还能把人敲傻不成?” 接着又传授他相应的运使灵气的窍门,听着倒也似模似样,谢真便姑且记了下来。如今他怀疑施夕未乃是这处幻境的阵心,又见形势无法收拾,索性赌上一赌,给了他一棍子。 不过,这要是没把他打醒,那仇可就结得更大了……两次都往人家头上招呼,就说这谁能忍得了吧! 眼看施夕未挨了一敲,差点掉进湖里,他觉得多半完蛋了,这场不明不白的架估计非打不可。 正当他准备破罐子破摔冲上去来一套连招时,却见施夕未虽然踏入湖中,却并未沉下去,而是如履平地,飘然立在水面上。 他伸手一压,四周的雾气比来时更快,转瞬间缭绕的薄雾已散了个干干净净。宛如云收雨霁,盛开的花树之后,重又现出水洗过一般明澈的青空。 谢真与他四目相对,见他明显有些不同,觉得他这一棍子怕是真的起了点作用。 不过光看这个不能有定论,他还未放松,手仍然扣住海山剑柄。接着,施夕未仿佛想起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由得露出了些许尴尬与苦笑混杂起来的神色。 谢真:“……” 好了,不用提醒他刚才欺负小孩子的事实了! 只见施夕未轻叹一声,道:“阿花公子。” 这话一出,可见是真的认了出来。谢真尽力不让自己的视线飘向他额头上被敲出的那个红印,道:“方才多有失礼,原来真的是主将本尊在此。” 施夕未:“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才是。” 说话间,他越过浅浅的一层湖水,举步踏上回廊。凭栏站定后,他又侧头望向院中梨树,思索起来。 谢真知道他也在琢磨这幻境的形势,便不出声打扰。片刻后,施夕未转过头,斟酌道:“这么说,石棺旁边那位,果然就是长明殿下了?” 这时候藏也藏不住了,谢真道:“是他。” 施夕未:“原来如此,你将蜃珠分了一枚与他。” 谢真点点头,心想这蜃珠原来连施夕未自己也看不穿,实在是够良心,可惜已经碎了一颗,凑不成对了。 他问:“主将是扮作了那个姑……那个狐妖?” “正是。”施夕未道,“前些时候我寻到一些那金砂面具人的消息,从逢水城查到此处,便暂且顶替了那名狐妖的身份,前来一探。” 他一派坦然,仿佛易装出行如同家常便饭,谢真不由得肃然起敬。 并且,这封将来意合盘托出的爽快,也至少明面上不欲与他们两人生出冲突。 电光石火间,谢真忽然想起瑶山与静流部有暗中往来的传闻。此前他一直有些疑惑,不清楚逢水城主究竟是如何请动了霍清源,哪怕霍清源后来讲到逢水城主交出了他留下的剑谱,可是这剑谱是怎样送到瑶山的? 除非有像正清这样建于各地的宫观,凡人要想去仙门中寻人,本来就很不容易,甚至他们根本就找不到瑶山在何处。也不像是通过兰台会,倘若有这样的门路,戴晟刚来时就早些传信,怎至于等到拖无可拖的最后一刻。 如今想来,说不定是静流部在背后插手,才将信准确无误地送到了霍清源这个绝对会来凑热闹的人手上。 不对,或许也是因为与静流联系的那个人原本就是霍清源。但是霍清源他自己知不知道这名狐妖侍女的身份? 多半不知道。那与他同行的孟君山,大概也不知道。 谢真嘴角一抽,回想起孟君山和狐妖边战边冲进来的一幕,心道世事机缘巧合不外如是……老孟,你到底追杀了人家多久啊?《 》 100、千愁灯(三) 那边厢,施夕未自然不知他片刻之间已经转了许多七七八八的念头。他略一沉吟,道:“阿花公子想必未曾听说过千愁灯,容我先为你解释一番。” 谢真:“主将请讲。” 对于追查金砂面具的事,施夕未果然不会和盘托出,而是避开话头,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左右他们现在都一起钻着山洞,等下估计还要跟墓主动手干架,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 听到这处墓室与那金面人有关系,他竟然也没有太多惊讶。冥冥之中,陵空遗下的王庭辛秘,自称星仪的金面人,乃至霜天之乱与临琅古国,逐渐串成了一条若明若暗的线索。只是,那些散碎讯息如同露出河面的乱石,他暂且还没能摸清楚它们究竟是如何相连。 施夕未道:“千愁灯的制法,原是我静流部中秘传。说来惭愧,我此前也从未亲眼见过,只是在书中读到而已。这件灵物能令人陷入幻梦之中,倘若无人深入神魂将其唤醒,被灯火所摄之人在灯芯燃尽前,将始终沉眠于梦中,不得脱身。” “那个墓主过了几百年还活蹦乱跳的,就是因为他一直在梦里吗?”谢真疑惑道。 “自然不是。”施夕未失笑,“这是营造幻境的法宝,可做不到延年益寿,也不给死人保鲜。再说,这东西做出来就不是为了长长久久点着的,一般被这灯照到,前脚陷入幻境,后脚就叫人杀了。” 谢真:“……这倒也是。” “但,又说这灯中幻梦,瞬息长如百年。”施夕未又道,“哪怕片刻后将死,也能在灯中做一场美梦,如同酩酊大醉一般,不知春秋。” “一醉解千愁么,着实贴切。”谢真道,“那这灯让人梦到的情景,有什么根据不?” 他想到如今见到的施夕未是年少时候,该不会是要让人从小到大都梦上一遍?可是将这辈子原原本本再过一次,对大多的世人来说恐怕根本不算什么美梦。 “记载中说,是会选一段回忆中让人挣脱不出的情景。”施夕未答道。 “挣脱不出?”谢真一怔,心想他如今所见的平和景象,好像与这说法不大相符啊。 “非是不能,而是想不到去逃脱。”施夕未仿佛知道他的疑问,“也即是叫你生不出念头去思索,此处是否会是幻象。” 他望向院中的梨树,“年纪轻时不识人间喜悲,大抵就是这样,不晓得将来要往哪里去,自然也不会多想眼前所见是真是幻。” 谢真有感而发,叹道:“没错,到了现在这把年纪,有时大清早都睡不醒了。” 施夕未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太明白这和睡不睡得醒有何关系。谢真又道:“那我为何没被这灯给捉住,主将晓不晓得?” “阿花公子可知道守心?”施夕未问。 谢真点点头。守心是由妖族精魄凝成的宝珠,他还记得长明当初带了一对到静流部来。施夕未道:“千愁灯与守心有些相似,灯芯中用来烧的是花妖的魂魄。因而,花妖面对千愁灯非但不会被影响,还能提早觉察到异样。” 谢真恍然:“是会闻到灯中的焦味?” 怪不得他一路闻到那鬼魅般不肯散去的烧灼气息,始终觉得心中烦闷难当。灯中烧的花妖虽多半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却同归一类,源属相近。像这样死后也不得安生的惨事,激起的不平之心乃是与生俱来,来自血脉之中的物伤其类。 “似乎是这样。”施夕未不大确定,“据说若是灯烧得足够亮,在方圆数尺之内就能感觉到。” 谢真吃了一惊:“数尺之内?这么近?” “你不是在那座石棺附近闻到的么?”施夕未奇道。 谢真:“在进山前我就隐约有所察觉……不算我们从山中掉下去的深度,少说也有数百尺吧。” 施夕未也觉不可思议,但随即道:“寻常的灯也用不了几百年,这一盏多半有其古怪之处。这幻境不宜久留,早些脱身为好。” “正是这么一说。” 谢真差不多明白这灯中幻境是怎么回事了:“要怎样把人叫醒?” “照方才那样就可以。”施夕未含笑道,“没想到阿花公子对破幻也有所通晓,这次若没你出手,着实有些不妙了。” 谢真尽量叫自己不去看他脑门上被打出来的红印,心道行舟那些天马行空的主意居然也有靠谱的时候,真是错怪他了。施夕未又道:“这灯原本不是为我们而燃,如今适逢其会,才被卷入幻梦中。你我虽然觉察此乃梦境,可要苏醒过来,恐怕要把正主也敲醒才行。” “你是说那棺中人。”谢真道,“不过,上哪里去到他的梦中?” 施夕未:“这局面我未曾见过,只能靠猜。现今先从我这处离开,见机行事吧。” 两人都不知从此处出去后,是否又会掉入他人的梦中,但眼下只能先试试再说。 施夕未与谢真从水阁正门出去时,外面的守卫都吓了一跳。碍于职责,也不敢一直盯着那不知怎么出现在此处的面生花妖看,一个个脖子都僵了。 来时还是翻墙,走时却有主人相陪,谢真这会再看那些小心翼翼的行人,发觉之前还真不是他想多,这里的气氛与他待过的那个蜃楼确实很不相同。不管这些部众是不是为了过日子才谨小慎微,总之这时的施夕未多半是相当难搞……不,严厉的那种主事者。 “说起来,”上山路时,谢真忍不住问道,“这时是真的有王庭来使么?” “确有此事。”施夕未道,“这会兴许正在哪里等着,不过既是幻境,就容我失礼罢。” 见谢真神色中有些好奇,他略想了一想:“也不是什么机密事情,大概是要去附近的山中采玉。先王风雅,偶有如此要求,三部自然是多行方便。当初先王依照习俗为王后亲手打造的羽饰,用得就是濛山出产的翠玉,后来听闻用于祭礼的羽饰有一些缺损了,又寻原样的玉料去补全,就是这一次。” 谢真一边点头,一边想起了陵空那张珠光宝气的小插屏,心道原来喜欢捣鼓这些是祈氏的家族传统。他在雩祀时,也用过一副巧夺天工的红玉羽饰,不知又是出自谁的手笔。 “那我可是赶得太巧了。”他摇头道,“差点就打了起来。” 施夕未道:“年少时欠缺思虑,叫你见笑了。我管束无忧,也是想他不要如我当年一般。” 想到无忧,谢真不禁玩笑道:“主将也是动过手后,才会看这人顺眼一些吗?” 听他这话,施夕未居然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不瞒你说,照我当年的想法,大概是想将你捉住慢慢收拾吧。” “这倒是很实在。”谢真失笑。 “阿花公子用剑有君子之风。”施夕未彬彬有礼地说,“至于那些不问两句便劈头盖脸打上来,二话不说就紧追不舍的无礼之徒,我自然是不喜欢的。” 谢真:“……” 沿石阶向上,他们已能看到蜃楼最高处的楼阁,暮色中蜿蜒的水流尽处,廊桥间垂落的碧蓝藤花丛丛相接。 刚到时还不大确定,现在看来,施夕未虽是主事,但静流先代主将此刻尚在蜃楼,只是就如传言中的那样不问世事而已。 谢真于后日到访蜃楼时,曾见到庭院间的花木修整得宜,错落有致。而如今,藤花简直就像蔓草般肆无忌惮地四下生长,仿佛被炎夏的热意浸染,青蓝的色泽浓得令人目眩。 远远看去,那被如云的层层花海包裹其中的幽居,与民间传说中对妖魔居所的夸张想象倒有些相似。 施夕未略带复杂地望了那边一眼,并不过去,取一旁的小径穿过树丛。行得数十步,只见花树之间一片湖泊静卧其中,宛如默然凝望的明眸。 风拂叶动,湖水却始终波平如镜。透过好似碧玉般的水面,谢真隐约见到那深不见底的湖底,有朦胧暗影潜藏其中。 他心知这里兴许是蜃楼的隐秘之地,便不再打量四周。施夕未道:“出这幻境也容易,从这里走就行了。容我开个门,请阿花公子稍加按捺,莫要拔剑。” 谢真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只见湖上如同迎来一场骤雨,倒映着花枝叶影的水面顿时七零八落地搅动起来。接着,他背后被利落地一推,身不由己地往湖里落了下去。 还好在千钧一发间,他想着方才的提醒,没有反手劈他一剑。坠落时,湖水朝两边分开,丝毫没有沾湿他的衣衫,余光间正看到施夕未的身影紧随其后。 这人该不会是在记仇我刚才敲他吧……谢真忽然蹦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接着,就像穿过一层镜面,他眼前的景象骤然换成了如洗的高旷秋空。才刚站稳,微风过处,一片红叶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手上。 眨眼之间,天地已经换了个模样。谢真五指一握,捉住这片红叶,等着刹那间倒错的晕眩过去,抬头望向四周火红的枫林。 施夕未就在他旁边,谢真看他一眼,道:“我去那边看看。” 脚下一条小径时断时续,荒草丛生,许久没有修葺过了。还好这片树林不大,他疾步走过,接着眼前一空,石径尽处竟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 他正立在一处陡崖边,数座险峰在云中若隐若现。施夕未走近过来,蹙眉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真对这里可是熟得很,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顿了一顿,他说:“毓秀峰。” “……” 片刻沉默过后,施夕未道:“不错,总归晓得要找谁了。去哪找,还请指教。” 谢真念头急转,这肯定是孟君山的幻境没错了,只不知道是他的哪段生涯,毓秀峰上景色数十年来无甚变化,这会反正看是看不出来。 不过,只要人在山上,也就那么几处地方可去。这片枫林位于主峰半山,向上越过竹林,是掌门居所与静心堂,往下则是众弟子的小院,藏书阁,以及林林总总的其余楼阁。 孟君山在门中,只要没被掌门叫去,找他多半得往下走。倘若不在这座主峰,那就另当别论,不过既是幻境,想必也不会离得太远。 谢真于是对施夕未解释一番,太详细之处自然略过,他一个野生花妖对毓秀派如此了解已经很不寻常,要连弟子们几时用饭、住在哪里都清清楚楚,未免也太令人起疑心。末了,他道:“不如我们分头先找。” 施夕未微微点头,取出一支传讯用的青玉簪交给他,又为他套了个消隐行踪的幻术,最后问:“依公子看,朝哪边走更有可能找到他?” 谢真也没把握:“往下吧?” “多谢。”施夕未转身上山,片刻间身影已经消失在小路尽头。 谢真:“……” 此时黄昏将至,也不知是否巧合,这两处幻境均是暮色四合的时分。 谢真拣小路快步下山,一路上半个熟悉面孔也没见到。这会儿弟子们应当有一次晚课,想必不是聚集在真知堂比试,就是已经去用饭了。 他正要直奔真知堂找人,至少也看看此刻有哪些弟子在,忽见到树影掩映间露出一角雪白飞瓦,顿时停下脚步。略一犹豫,他便朝那边而去,不多时已站在两扇紧闭的铜门前。 这座白楼名唤“龙渊”,阁中陈列有诸般兵器。刀剑有灵,收藏时少不得要费些心思,否则像是阿若那柄十年,往枕头底下一塞,任是什么神兵利器也要光彩不再。龙渊阁中设有阵法,再加上这些见过血的刀剑相互以势呼应,只要偶尔善加维护,便是绝好的养锋之地。 毓秀弟子平日自有惯用的法宝,无事不会跑到这里来,孟君山偶然在阁中发现一处空置的密室,于是在里头藏了一堆好酒。谢真过来就是为了碰个运气,哪怕他本人不在,也可从那里面推测一下踪迹。 他身上还罩着施夕未的幻术,于是没走大门,觑准一扇窗子,悄无声息地踏过檐角,倒转海山一挑,从拨开的窗中跳了进去。 自打进了幻境,不是爬树翻墙,就是跳人家窗户,把那鬼鬼祟祟的行径做了个遍。谢真一边在暗道失礼,一边反手将那扇窗轻轻合好。 龙渊阁内格局与寻常楼宇不同,即使白日厅堂中也光线黯淡,此时天色渐晚,四下里更显幽深。谢真走下回廊,步入正堂的那刻,只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寒意刺骨。 高敞的正阁中,半显半隐的暗影之下,无数兵器如同被惊醒的卫士,森然凝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从最近处起始,兵器们逐一发出低吟。起初只是细微的嗡鸣,回荡在正堂之中时,顿时如空谷回响,犹带余音。 这其中,有斩过妖魔的凶刀,也有三柱清香受人供奉的清净剑,刀剑如有性情,相互间也是天差地别。只是此刻,它们的气势不分彼此,激荡之意仿佛一阵泼天白浪,朝着闯入者直压过来。 谢真还未有动作,鞘中的海山却按捺不住,轻震着发出鸣声。 原本谢真还想用别的法子安抚这些刀剑,见到海山已经应了,索性顺势就将其半边出鞘。 鞘中的低鸣随着这一拔,霎时化为一声清越的长吟。 平日里海山依他心意,出剑回剑都无声无息,从不招摇。与往常的傲气内敛相比,谢真简直疑心这睥睨全场的架势,是不是与某位石碑前辈有关。 可惜,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对方出声,想来是没有跟进幻境之中。 他转念一想,神魂之剑乃是心剑,与其说出声的是海山,不如说……或许他才是作如此想的那一个。 思及此处,谢真竟有一丝怅然。他将海山还于鞘中,对无人空处略施一礼,快步登楼去寻那密室了。 在他身后,满堂刀剑寂然无声。《 》 101、千愁灯(四) 施夕未穿过竹林小径,一路朝山上去。此时斜阳未落,稀疏竹影之间,仅有的二三鸟雀在他经过时一无所觉,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石亭间踱步。 若非幻境,他或许这一生都不会踏足毓秀山,遑论正大光明地走上峰头。换作其他时候,他定要好好把这里瞧上一瞧,可惜此刻他着实没什么兴致。 他在小路的分岔处稍稍一顿,直接向着掌门居所去了。 那来自王庭的花妖着实神秘莫测,毓秀山这般的仙门重地,常年有掌门镇守,他居然也能如此熟悉,连后山那样外人不可能熟知的地方都能说个一二三五。 尽管可供探查的讯息不多,施夕未也对他的来历有颇多猜想。其之一便是,倘若他来自花妖的血脉淡薄,在妖类的特质外显之前,确实有可能看似与人族无异。在这期间,他曾在毓秀山待过,又和孟君山认识,这样就说得通了。 但这个猜测也有一些令人疑惑之处,譬如,他在毓秀山是什么身份?弟子的话,他的出身有没有被那据说对妖族深恶痛绝的掌门发觉?以及……他又是怎样与长明殿下相识的?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早已逝去的剑仙谢玄华。 长明殿下与谢玄华乃是旧识,这在有心人眼中不算什么秘密。如今这样一个剑法卓绝,又对仙门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花妖出现在他身边,很难叫人不想起那些往事。 他一度怀疑这花妖是不是谢玄华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之类,可惜花妖血脉往往驳杂,只靠外貌,几乎无法辨别他究竟是什么来历。若猜测为真,这个孩子明明身具奇才,却不为仙门所容,反倒寄身深泉林庭,不得不说造化捉弄。 虽然,要说世事无常……也实在轮不到他去同情别的什么人。 “乔杭!你站住!” 他刚出竹林,不远处就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沿着小路匆匆走来。前面的小少年额头青了一大块,满脸郁闷,后面跟着的少女正气冲冲地喊他。 那叫乔杭的少年很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站住应声:“师姐。” 两人皆作毓秀弟子打扮,少女年纪正轻,发间束着一条翠色锦带,更显颜色鲜妍。只见少女快步来到乔杭身后,一把按住他肩膀叫他不能溜掉,口中道:“跑这么快是往哪去?” 乔杭:“晚课。” “你顶着那么张脸去晚课?”少女道,“不要是回去哭才好吧!” 乔杭气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技不如人,我……” “你还知道技不如人,那就不要趁着大师兄面壁的时候去搅事啊?” 少女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还不是看掌门闭关,没人管你就想去找回上次落的面子么?如今你倒是知道了,大师兄就算只用剑,收拾你也不成问题!” 他们数尺之外就是静立的施夕未,竹影萧萧摇动,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旁边还站了个人。这大师兄说得无疑就是孟君山,听话中意思,他就在山上什么地方面壁。 施夕未一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默默想着,不行就从这里面捉一个带路吧? 乔杭听了那话,顿时更不高兴了:“什么叫不成问题,我那是惜败,惜败!” “你真以为自己那两下子能在大师兄手底下走那么多招啊?”少女嘲道,“这么说,你下次倒是堂堂正正去与他比试一番。” 乔杭:“我只是不想再被他用幻术耍着玩了!难道我就很想跟个愣头青一样冲上去挨打吗!” 他喊出来时已经带了点哭腔,随即深感丢人,不由得狼狈地止住了话。 少女沉默了片刻,取出一条帕子,两手合在上面,片刻后,绸布上浮起了浅浅一层白霜。这点术法的效用在斗战中是完全拿不出手,不过她显是已尽了力。 她把冰凉的手帕卷起来,按在师弟的额头上。乔杭没有躲开,只是低头看着她衣角。 “好了,大师兄又不是要欺负你。”少女缓和了一些语气,“他要是当真动手,你就不会只是被敲一下头啦。之前的比试,他既没叫你受伤,更没叫你丢脸……哪怕你不服气,他也没与你计较是吧?” 隔了一会,乔杭才闷闷地说:“我就讨厌他那样子。” “哎呀,你跟他置什么气?”少女道,“我刚入门不久,他代师父传我‘凝霜式’,过了十五日,他来找我,说道:师妹,这天天练得也有半个月,叫我看看你使得怎么样?我当然是使得不怎么样了,徒有架子,还差得远呢。结果他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瞧着我,弄不明白他眨眨眼睛就能用好的东西,我怎么要花这么久……你说气不气人?” 乔杭怔怔地听着,少女又道:“所以你不要跟他比,与自己比比不就行了。我看你剑用的照前阵子好了不少,况且你不打算专研剑法,还纠结什么呢。” 软语安慰了几句,她又板起脸道:“师父出关之前,叫我再看你跑去静心堂,不用大师兄,我就收拾你一顿!” 施夕未无心听他们这些少年人的烦恼,现下听到了那面壁的是在什么地方,便转身离去。 远远地,少女兀自念叨:“再说啦,你刚才最后那几下使得也不对。‘惊风白日’之后,你不要顺势欺上前去,反倒是要回手……” “……接一式‘光景西流’。” 他仿佛仍能听到那个含笑的声音,“这里慢一些,但不要软绵绵的。虚中有实,在于此间时机……” 时隔多年他甚至已经不明白,那些在梦中也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何直至醒来之后也记得清清楚楚。一取出剑,肩背臂膀无不依照被悉心教导的法门运使,五指与手腕娴熟地推转,就如曾有人将它们握在手中一般。 施夕未在静心堂外停下脚步,取出青玉簪,给此刻在半山下的花妖传了一道讯息。接着,他身随雾气,无声无息地潜入这间厅堂中。 不须刻意寻找,一道阶梯直通正堂,在因年代久远而斑驳、却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砖石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只蒲团,一个身着云纹锦衣的少年正在入静。 他面前的廊柱上,悬着一面双手合捧大小的古镜。镜面中映不出任何景象,而是模糊一片,萦绕的幽幽紫气如同飞云,在镜中片刻不休地缓缓流动。 * 那个不省心的师弟离开后,孟君山原以为今天的麻烦事就到此为止了。 静心堂立于毓秀山上已有数百年时日,久经风霜,这其间也不知被修缮了几次,方才如现在一般,砖是砖瓦是瓦,不怕屋顶掉落砸破他脑袋。可是,他常常觉得,前辈们修房子的时候,大概忘记了正堂中的蒲团也该换一换来着…… 蒲团平日收在箱中,用于编织的药草乃是灵物,至少还有个形状。但坐了这些年,里头的芯早已被压得结结实实,薄得不能再薄了。每次坐在上头,他都觉得从腰到腿哪儿都疼。 这郁闷还是他独一份的,除了他这大师兄之外,别的在掌门面前如鹌鹑般乖巧的师弟师妹们,并没有三天两头进来面壁的苦恼。 他勉强摆了个不太难受的姿势,掌心向下,双目微阖。无须如其他弟子一般反复凝神静气,甚至不用坐正,几乎是立刻之间,他的心神便沉入幽静之中。 悬挂于正堂之上的那面古镜名为“大昀紫镜”,是从先代一位掌门手中传下的秘宝。据说此物在主人手中时声名赫赫,非但能以自身威势震慑敌手心神,还有破去一切幻形之效,邪魔歪道在它面前,往往一个照面都走不过。 可惜镜子的脾气就与他的能耐一般大,主人去后,再也无人驱使得了它。门中前辈们想尽办法,最后只能选了这风水方位无一不是绝佳之地,盖上这座楼阁,将这面镜子悬在堂中,方才叫它消停下来。 既然摆在这里不能挪动,斩妖除魔的事情自然是做不了,至于那破幻的本事,这毓秀山上也没人给它用来施展。所幸它依然保有以威压助人凝神的功效,使得这原本不叫静心堂的静心堂,数百年来成了弟子们挨罚面壁的去处。 兴许是被关进来太多次了,孟君山觉得,他与这小镜子……不对是宝镜,不说惺惺相惜,成日价地在这面面相觑,也算看了个脸熟吧。刚进来时,他还在这镜子照耀下如坐针毡,浑身不舒坦,如今似乎已经完全没了难受,反倒有种别样的妙趣。 只要在此一入静,他的心神便被裹入镜子的蒙蒙紫光中,他的双目仿佛也成了镜面的一角,从镜中注视着这座静心堂的一草一木。 虽说这地方本身是没啥可看,但这对他来说无疑还有些趣味。他甚至想,倘若他有机会亲手制得一件法宝,似乎镜子就挺不错的。 这个傍晚,他依旧与往常一样,带着入静时那万事皆空,又有些漫不经心的思绪,从镜中朦胧的视野望出去发呆。 当一个身影若无其事地迈入静心堂时,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接着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见鬼了,他心想。他入门已有好一阵子,平时勤修不辍,感官较常人敏锐许多,可即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觉察到对方到来。 那是个身着红衣的少年人,他踏上堂前石阶,步伐不慢不快,接着径直向正堂走来。他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使得他的身影如同水波中的倒影,时而清楚,时而又捉摸不定。 若不是在镜中注视,孟君山都要以为他后面根本没有任何人。 然而,假如他与大昀紫镜中有一个出了错,那多半是他,不是镜子。此时此刻,他耳边又回响起了师父对于这面古镜的说法,他还没忘记,这面镜子是可以勘破幻象的。 他闭着眼睛,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不动一动,尽力装作还在入静的模样。而他沉在镜中的心神,正在略带惊恐地看着那不速之客站在他背后,用一种说不出来是什么意思的目光望向他。 一息,二息,三息过去,那红衣少年还是在原处静静看着。 短短片刻间,孟君山心中转过的念头如果写在一张卷轴上,在静心堂门口一甩,足可以哗啦啦地一直拖到山脚下。 这人未经通传就进了静心堂,十分不妙。毓秀山不说守卫森严,上面也住着这样多的弟子,还有掌门终日镇守,这家伙居然能直上主峰,一路进到静心堂来,光这幻术造诣就不是他能对付得了,更加不妙。 比这还大大不妙的,是他在镜中见到的对方模样。 这少年的打扮他在仙门中从未见过,发间的碧玉环如同雨中新叶,美则美矣,一看就是平时不常跟人动手打架才会这样穿戴……不对扯远了,关键是,他看到对方的耳际附有两片青碧的薄翼,一望可知并非人族。 他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见它们似绡纱剔透,向两旁斜斜凝定,既像鳍尾,也像羽翅,哪怕此间一丝微风也无,仍然如柔波般轻轻颤动。《 》 102、千愁灯(五) 上山之前,孟君山早就听过许多山精野怪的传说,自己也亲眼看过几次。他一个走南闯北的凡人少年,胆大又机灵,碰到的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每回都能全身而退,运气着实相当好。 放在俗世中,这些稀奇古怪的经历足以让人吹到孙子辈了。他见过化形后与邻家妇人无异的狼妖,也见过被修士追杀,浑身狼藉奄奄一息的狐狸,在他心中妖族其实也就和凡人一般,有七情六欲,喜乐悲愁,只是可能会比较毛茸茸一些。 入门后,依照毓秀门风给他的印象,下次再遇到妖族就是刀兵相见。纵使如此,他还是觉得那些故事挺有意思,以至于去和师父掰歪理:“您说,斩除邪魔,也要知己知彼对不对。” 掌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孟君山:“就是在想咱们藏书阁中有没有讲妖族的话本……我是说典籍?” 掌门:“……” 问完这话,他的面壁又多了几天。 门里其实确有这类书卷,也没有禁止弟子们借阅,他后来反省,大概是因为当时跟掌门讲话的语气太欠打了。 正因遥不可及,传闻才成为传闻,看得习惯了,也就渐渐失了那股跃跃欲试的趣味。孟君山曾以为那些世外异类已经没什么叫他惊讶之处,如今想来,他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他就这样满怀奇妙的心绪,悄悄打量这个不请自来的妖族少年。那绮丽中带着一丝森然的非人形貌,叫他难以移开目光,几乎忘记了眼下的处境。 只可惜他忘了,镜子还没有忘。 就在孟君山开始琢磨要兑什么样的青色来作画时,忽地感到目光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随着这一抖,他视野中顿时笼上了一层浓重的紫气,还带着些许血色,让他险些以为有谁照着他眼睛砸了一拳头。等他想起,现在他正是透过镜子在看时,不但没有松口气,反倒暗叫糟糕。 大昀紫镜在它的主人手上,不知破过多少幻术,除过多少妖魔。别看它如今平心静气地挂在墙上,好似个照看顽皮弟子的摆设,可论及当年,的的确确是见过血的杀伐之器。 谁能想到,在这毓秀主峰重地,还能有妖族送上门来呢? 孟君山一阵目眩,浑身灵气不受控制地涌向镜中。他与镜子心神相接,恰好给了对方一个借他之手施展的时机。 只消片刻,他竟然已觉气神两虚,大昀紫镜看着是丝毫不管他能不能受得住,也要给这妖族一个教训了。这般霸道做派,让孟君山从头到脚一丝都动不了,硬生生被按在原地,有苦说不出。 他心中不停念叨:镜兄,镜前辈,镜太爷爷,这来者既没伤人,也非恶客,总不能上来就打……打就算了,打之前起码也通个气吧,否则岂非胜之不武? 镜子根本没理他。它虽是法宝,实则并无灵智,是循着先主人那一缕争伐的执念行事而已。 孟君山身不由己,视线随着镜面移向那边,只见紫光凝于一处,正对准了那似乎毫无所觉的少年。 镜子毕竟是法宝而已,动起手来不像人,没有半句废话。霎时间,整座静心堂中照得上下通彻,一道凌厉的紫光已经朝来者激射而去。 那一刻,压在孟君山身上的束缚顿时消去,虽然灵气被抽去大半,至少手脚又重获了自由。 电光石火间,在他都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就用最后的力气一个翻身,把那个红衣少年扑到了一边。 仗着片刻知觉,他堪堪抢出了毫厘之差的先机,那道镜子蓄了半天的紫光没有击中来客,而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后背上。 孟君山当即只觉被攻城槌碾了一下,刹那间排山倒海的冲击后,居然没有半点疼痛,反倒整个后背都麻了。 “……你在想什么?!” 被他挡开这一击的红衣少年毫发无损,几乎立刻就挣脱了他的手。孟君山站立不稳,外加浑身使不上力,一松手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脑中转过一个念头:听他的语气,怎么好像认识我一样? 这会来不及想太多,虽然暂时别说疼,连自己胳膊腿都快感觉不到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 他忽然发现,原来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到对方了。和镜中幻影比起来,旁的都一样,只是少了耳边显眼的妖类标识,看起来与人族无异。 这会,他的神情可说是复杂万分,既像恼火,又像无奈,叫孟君山更加觉得他们或许是有什么渊源了。 他想都没想地问道:“这位,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对方干脆地回了他两个字:“住口。” 肯定见过,孟君山想。可是他怎么就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呢。 那少年稍一犹豫,把他半边身子翻过来,低头察看他背后被紫光轰到的地方。孟君山被这么一翻,目光正好对上墙壁上的大昀紫镜,他愕然看到,往日紫气缭绕的镜面灰蒙蒙一片,甚至还现出了裂纹。 “镜子……”孟君山结巴道,“是你干的?” “是又怎样?”少年冷冷地说。 孟君山:“你或许不会怎样,但我大概要完了……” 冷静下来后,他想到师父如今就在山上,等下过来见到这局面,当真不知要怎样收场才好。正茫然时,那少年似乎是将手按在了他后背,低声问了一句:“很痛吗?” 孟君山压根就没有半点感觉,他现在倒是知道慌了,心想他该不会是快死了吧。不管怎么看,他都实在还没活够。 可是,刚才那一瞬间,他怎么就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好痛啊。”他干巴巴地说,“快要痛死了。” 少年:“……” 明明他这话说得十分虚假,一点都不像是受伤的人,可在他拧过脖子朝旁边望时,仍看到少年轻轻蹙起了眉头。 半晌,少年道:“你不会死的。” “通常人家这么讲的时候,听这话的人都离死不远了。”孟君山忧愁道。 他想转过身去,却被少年按住了:“别动。” 孟君山:“哎,这回要我真的栽了,起码叫我做个明白鬼吧。你真不认识我?” 少年反问道:“你没见过我,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嘛……” 孟君山自己也答不出来。方才他脑中一片空白,反倒是身体先动了起来,他上哪去问自己的腿干什么跳的那么快,胳膊干什么要把人挡开啊? 想了半天,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就当我突然发狂了吧。” 少年:“……” * 须臾之前。 谢真独自登上龙渊楼,不消多时就找到了那个藏酒的密室。门扉隐藏在重重帘幕之后,生人哪怕知道这后面有玄机,想一寸寸找过去也是无从下手,而他对此处一清二楚,却不费半点功夫。 他解开门上小巧的机关,闪身进去,没忘记将背后的帷幕拉好。 暗室中没有窗子,门一关,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谢真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往门口左边一探,果然摸到了一盏提灯。 他记得墙根下有个铜钩,孟君山每次都从那边拿灯过来,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变化。他心下略安,抬手擦亮灯盏,提将起来。 灯光照亮室内的刹那,他不禁一怔。 孟君山当年带他来找酒喝时,这房间就像一处已被弃置的密室,无论当年曾经藏过什么东西,都早就失去了踪迹。问起来时,孟君山也说这里根本无人来察看,所以他才敢把他的宝贝酒坛们放在这里。 然而,此刻他面前并非是那萧索的空屋。房中央陈列着一柄长剑,形制古朴,沉黯的朱红剑鞘在灯下近乎乌黑。 如此看来,此处想必就是这间暗室原本的模样了。 不过……莫非这个幻境就和施夕未的一样,里面没有老孟,只有小孟? 要找的孟君山不在此处,那么多留无益。谢真本想立即离去,可才转过身,心中莫名一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幻境依照孟君山的心神营造而出,如果他没见过密室中的这把剑,照理说,它应该也不会现身于此才对。而孟君山从未与他提过这间屋中原本藏过什么,那么或许是有什么缘故,让他对此缄口不言。 倘若这事涉毓秀门中隐秘,他自然不好趁火打劫地窥探。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把剑似乎有些眼熟。 忽地,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划过,令他登时僵住。 他儿时记忆淡薄得几近无形,唯一记得的就是母亲将遗物交托给他的那幕。除此之外,在幼时与他也相处过一些时日的父亲,他已经没有半点印象。 因而在万鬼门中的一瞥,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父亲的模样。 此刻,那片刻间的画面重又在他心中复现。那个满是人间烟火气,架着锅灶与织机,堆着柴火的小屋,墙角架子上就搁着这样一把朱红剑鞘的长剑。 瑶山弟子谢拂风,在门中时也曾短暂执掌过孤光,然而随着他挂剑离山,行走江湖时身边佩剑就换成了这一柄,据说这也是他下山时唯一从师门带走的东西。 剑长三尺六,名唤“不平”。 经历瑶山上代门中变乱,故人往事都已风流云散,这把剑自然也没有留存下来。谢真怎么也没料到,此刻会在毓秀见到它的踪迹。 心神震动间,他已经如着魔般伸出手,将这把剑拿了起来。“不平”远比寻常刀剑沉重得多,剑鞘远看是黯淡的朱红,仔细瞧去就会看出色泽浓淡不匀,好像被断断续续地燎过一般,在掌中散发出异样的温暖。 谢真凝望着它片刻,缓缓抽剑出鞘。 刃锋甫一见光,一阵灼热之意立时扑面而来。仿佛在炉中煅烧后微亮的余烬,青灰的剑刃隐隐泛红,似有无尽的暗流蕴含其中。 看它的模样,不难想象曾经是怎样一柄好剑。可惜,如今密密的裂纹布满剑身,虽还勉强维持着没有断开,但显是已无法再拿来用了。 谢真屏息将剑刃一寸寸退出剑鞘,在那片有如冰裂的细纹中,他看到一些缝隙相互扭结,现出一朵莲花印的形状。 每个瑶山弟子拜入门派之时,都将被以秘法授予一枚莲花纹印,约束他们决不能杀伤同门弟子的性命。唯有万不得已时,掌门才会暂且解开这层束缚,亲自清理门户。 违反这一条的结果,在如今还活着的瑶山弟子间,恐怕没人能比谢真更清楚了。 这把“不平”的主人谢拂风,当年无疑也卷入了同室操戈的纷争,以至于手中长剑都遭毁去。而这把断剑为什么会在毓秀…… 就在此时,谢真听到有脚步声登上阶梯,朝他这边行来。 事出突然,密室中又没有旁的出口,现在从正门出去势必要与来者碰上。 虽说这是在幻境里,实在不行就硬碰硬地撞出去,但孟君山这时还不见人影,闹大了势必要添上许多麻烦。谢真小心地将不平归于鞘中,默默立在门口,希望来人只是经过,别发现这里还藏了个人。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就听着来者一路走来,最后正好在密室门外停住,淡淡道:“滚出来。” 正是毓秀掌门的声音。 谢真对他的做派再熟悉不过,倘若叫他看到这是个不知哪里来的妖族闯到毓秀峰上,说不定一个照面就动杀机。之所以没有直接破门而入,想来也是顾及到不好在龙渊楼中大打出手。 他心念电转,口中道:“失礼了,晚辈无意冒犯。” “毓秀当不起你这样的晚辈。”掌门语声带着一股寒意,“莫非以为我察觉不出你身上的妖气么?” 谢真这回真的吃了一惊,他没见过掌门和妖族动手,料不到他居然对妖族的行迹如此敏锐。他虽然是花妖,可平时甚少运使妖族术法,只要把脸一遮,哪怕是仙门修士都不大能明白他是什么来历,更别说隔着这么远就能发觉了。 不对啊,谢真转念一想,都知道这里有个妖族了,怎么还不进门来杀他? 他目光落到手中的不平剑上,一时恍然,接着不由得苦笑一下,心道接下来要做的,哪怕只是在幻境里也够缺德了…… 他低声说:“本以为龙渊楼这重重隐蔽之下藏着什么神兵利器,没想到却是一把断剑。冲着这个与郁掌门为敌,未免不值得,你说是吧?” 掌门沉默了片刻,道:“放下剑,出来。” “这却是恕难从命。”谢真笑道,“实不相瞒,剑此刻在我手中,都不用怎样,说不定用点力就要碎了。就这样放下,万一争斗之中失手,岂不是毁了这件藏品?” 这番话他含着笑意说出,心中已经叫苦不迭。他实在不太会扮这恶人,对方又是熟悉的仙门长辈,一时间不免脸似火烧。 果然听到掌门缓缓道:“无耻之徒,不必绕弯子,你待如何?” 谢真:“……” 他轻咳一声,答道:“晚辈冒险上山,实是贵派弟子与我有一段旧怨,我只需与他当面对质,之后东西自当原样奉还。” 掌门:“嗯?是谁?” 谢真:“孟君山。” 掌门一顿,压抑着怒意道:“很好。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老孟,对不住了……谢真默默想,这也是为了早点把你从幻境里弄醒,你就忍忍吧。 “别耍花招,”掌门又道,“你若是将那把剑毁损,就不用想活着下山了。” 谢真:“郁掌门且安心,我也不会拿我性命玩笑。” 他手执海山,将不平剑佩在腰间,旋开密室的石门。门外听着掌门冷笑一声:“这机关,是谁教你开的?” ……是你徒弟啊,谢真心道,不过这话还是不说为好。 他假装没听到,开门出去,和站在帘幕外的掌门打了个照面。 掌门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分别。只有他近身的人才知道,因为修行功法的缘故,他的视力有一些折损,有时候视线显得冰冷无情,其实是因为他看不太清楚。 然而在与他四目相对时,谢真心中突地升起一股警兆,接着猛然抽身后退。 那一瞬间,他看到掌门眉宇间陡然升起难以错认的戾气,接着整条长廊两侧浮起片片白霜,木地板的结冻一直延伸到他脚下。凭空现身的冰雪飞向他面前时,已经凝成一条狰狞的冰龙,向着他当头扑下。 手边就是不平剑,但事到临头谢真丝毫没有用它挡在前面的意思,而是拔出海山,一剑将冰龙从正中劈开! 谢真来不及想掌门为什么忽然变脸,他已经感觉到施夕未给他的传讯玉簪震动起来,一下下撞着他的衣袖。借着后撤的势头,他转身跳下窗子,身随剑影,朝着山上疾奔而去。《 》 103、千愁灯(六) 夕阳西斜,两名弟子并肩走下山路,其中那少年鼻尖还有点红,神色间却已经没有绷得那样紧了,正听着身边神采飞扬的女孩说话。 忽听得喀喇一声大响,不远处龙渊楼的窗子就在他们眼前被撞破开来。一个黑衣人影从中跃出,飞舞的冰棱追在他身后,转眼就在地上落下了一圈冻结的霜痕。 见到这一幕,两人均是目瞪口呆。毓秀千年名门,他们虽拜师不久,见得不多,可也决计想不到会碰见有人跑上峰头大打出手。 眼看来者身形迅捷无伦,乔杭率先回过神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剑就冲了上去。 他师姐这时却看到了地面上的冰霜,急道:“别过去!” 她伸出的手抓了个空,那身影不避不让,径直迎着乔杭过来,剑光如飞虹一闪,并无鸣声,反倒是带出的风声化作了尖锐的呼啸。 不需卓越眼力,也足以看出来者绝非他们这年轻弟子可以匹敌。师姐一声惊叫没出口,那剑光已经压到了乔杭面前。 短促一声如裂帛般清厉,乔杭的长剑已被斩成两段。接下来却没有什么鲜血四溅的场面,那人手中剑刃在对方的半截断剑上一转,乔杭身不由己地一个踉跄,突然被提着后颈,朝着后面扔了出去。 片刻交手,只在兔起鹘落之间。 师姐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目,这胆大包天的狂徒全然出乎她意料,竟是个年纪与她差相仿佛,风姿秀丽的少年。他手中提着一柄漆黑长剑,背上还背着一把,即使刚刚还把乔杭劈头盖脸地扔了出去,身后又有强敌追袭,他神色间仍不显得凶狠或是焦急,只有一派稀松平常。 师姐不由得看愣了,接着才察觉到对方眉角的明艳红痕。连来历都不屑于遮掩,这妖族究竟是何等狂傲? 她心思敏锐,早在看到地面冰霜时就明白与来人交手的多半是掌门,能与掌门硬碰硬,她自然不会觉得对方是化形不完全。但这凌厉惊人的剑法,实在与她往常所知道的花妖大相径庭。 弥漫的冰雾后,掌门的身影显现出来,一手拎着人事不省的乔杭,面色阴沉。而这时,那花妖少年早就一溜烟地过了山路。 虽然不曾刻意催动,但在方才交手的余波下,掌门身周依然有细小的冰霜纷纷而落。他将乔杭放在一旁的石阶上,眉头微皱。 师姐连忙跑过去,忐忑道:“掌门,小乔他怎么了?” 掌门解开乔杭的衣领,两道细细的印痕赫然横过琵琶骨,现出清晰的绀色。师姐吓了一跳,她并不知道这是剑气留下的暗伤,不管她怎样回想方才的情景,都不记得那个花妖是何时在乔杭胸口来了这么两下子的。 她忧心忡忡,看到掌门将手压在乔杭咽喉之下,五指间瞬时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气。接着乔杭猛地吸了口气,咳嗽起来。 “无碍。”掌门这才道,示意她过来安抚。 师姐赶快施以灵气梳理,抚着他胸口,叫他顺过气来,一边愤愤道:“这到底是什么害人的妖法!” “……那不是妖法。” 她只听到身旁的人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愕然转头,却只看到一道冰风掠过,掌门已经不见踪影。 直至此时她才想起,刚才那花妖少年离去的方向,好像是上山,而非下山? 谢真才从掌门那如影随形的攻势中脱身,便从袖中取出青玉簪,向空中掷去。玉簪不向下落,而是被微风吹得飘起,接着化为一团玲珑生光的雾影。 那生出双翼的影子,不知该说像蜻蜓,还是飞蛾,又或者是一只小巧得可以绣在扇上的雀鸟。它既轻且疾,飞在前方指引去路。 许久没能如此时一般肆意挥洒灵气,掠过山路时,他难得又感到了那心随意动的畅快。山风过处,万顷松涛如同海潮,在群岭间席卷低鸣。 自打上了这幻境里的毓秀山,他就没干过一点好事。谢真在心中数了数,不请自来闯入禁地的事已经不值得一说,单就是拿遗物相要挟,逃走时还朝弟子身上打去两道剑气封住他灵脉,来绊住掌门脚步的行径,就已经没有半点长辈尊严了。 虽然乔杭与向敏跟他算是一辈……可这会他们都还小,连法诀大概都背不利索,也真够造孽的。 他这般想着时,丝毫没想起自己当年负剑下山时也不比他们大上多少。他只琢磨着,这时候孟君山想必也还年纪不大,恐怕都还没见过那个“谢真”。 但他却见过密室中的那把剑,不然,它决不会出现在幻境中。 谢真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至关重要之事,出去后定要找孟君山问个明白。他跟着引路玉簪,穿过那片许多年来都无甚变化的小竹林,就见到青影径直朝那座古朴的小楼飞了过去。 静心堂,倒也不出他意料之外……不愧是老孟,原来这么早就开始在这里关禁闭了。 他没有半点停留,从廊下一穿而过。说起来,他还从未进去过静心堂中,在毓秀他毕竟是客,这种要地还是能避则避。何况即便是孟君山,也是不敢在静心堂里藏酒喝的。 越过高而窄的石阶,正堂之中的情形立时映入他眼中。 一个作毓秀弟子装扮的少年半躺半坐,从肩到背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焦得发黑,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神态自若。那年轻了好些岁的相貌,赫然就是孟君山的模样。 而在一旁捉着他左手,正为他疗伤的,除了施夕未还能是谁? 谢真脚下难免顿了一顿,不太想知道这里之前发生了啥事。照理说,施夕未动起手来可不会把人打得外焦里糊,而且他俩看着好像还挺和睦…… 迎着他一言难尽的目光,施夕未镇定地一抬手,把传讯玉簪捉了回去。孟君山原本脸没冲着门口,察觉到异动也扭过头来,正与门前的谢真四目相对。 “怎么又来了一个?”孟君山愕然,随即现出疑惑之色,“且慢,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施夕未淡淡道:“你对每个刚见面的人都要讲这句话么?” 孟君山:“……” 谢真:“……” * 面对孟君山探究的眼神,谢真义正辞严道:“少来,不认识你。” 孟君山也觉察到话讲得有点不对,想摸摸下巴,结果手一动就感觉胳膊发麻,无奈停住了。他说:“奇哉怪也,我是觉得你的容貌有些熟悉,大约在哪里见过与你相像的人,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他皱着眉头思索,没发觉谢真面色微微一变。 谢真原以为是因彼此相识,幻境中他才会说出方才那第一句话,现在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当日在燕乡宝扇河上,他以阿花的身份与孟君山初见,乃至后来挑破身份相认,孟君山都不曾对他的新面孔表露过半点异样。 而这个小孟这样说,那多年以后,他是不记得,还是对此缄口不言? 谢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很多事,譬如他如今这肖似母亲的相貌,龙渊阁密室中后来不知所踪的不平剑,还有掌门刚才那痛下杀手的态度。这千愁灯的小世界,虽是一场幻梦,却能从中窥探到往日记忆的真实一角。 这一刻,只要他取下背后的不平剑,追问这个小孟,有关他身世中笼罩的种种谜团,或许当即就能听到一些他求而不得的线索。 幻境中的小孟一定知道些什么。即使那是孟君山已经忘记……又或者不曾对他直言相告的东西。 谢真伸手连鞘取下长剑,没有半点迟疑。他将海山握在手中,对施夕未道:“劳烦按住他,我要敲了。” 孟君山也顾不上想了,惊道:“你要干什么?” 施夕未:“就是不按,他现在也动弹不得。”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一手压住孟君山的肩头,唇边笑意一闪而逝。谢真瞧在眼里,只能装作没看见。 他还从没做过出剑之前叫人把敌手先制服这种无赖行径。那时在蜃楼算是情急之下,当头一敲行云流水,后来他仔细回想行舟教的诸般要点,反倒觉得许多地方没能融会贯通。以防万一,他得多试试。 砰地一声,孟君山脑门上被敲了一记。敲完,谢真问道:“认识我是谁了吗?” 孟君山悲愤道:“我就是想不起来,你也不用砸我的头啊!砸傻了不就更想不出来了!!” 谢真:“……” 完了,看起来真的没用。 施夕未一眼看出他干这活不太熟练,便道:“这桩办法,想得太多反而碍手碍脚,顺其自然,感觉到了就好。” “问题就是找不到感觉……”谢真话音未落,猛地转身。剑光刹那间照彻正堂上下,与骤然从石阶上涌起的寒霜一碰,那比在场各位年纪都大的门框摇了摇,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孟君山在背后倒抽一口冷气:“你……等等,你把这剑从龙渊阁里偷出来了?!” 他终于见到了谢真负在背后的不平剑。谢真扯了扯嘴角,道:“或许你不信,但我真不是来盗剑的。” 在绝不应出现在这种天候的缭绕寒气中,掌门一步步拾阶而上,似乎笃定他们已无处可逃。 一进正堂,只见头上大昀紫镜黯淡无光,孟君山左边站着持剑的花妖,右边是伸臂扶他半坐的红衣少年,他本人则夹在中间,满脸生无可恋。 掌门:“……” 谢真就看着他微动嘴唇,似乎想就这令人愤慨的情形斥责两句,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孟君山干笑道:“师父,你来啦。” 掌门在距三人数尺之遥处停下。他脚下蔓延的冰霜也如谨遵号令一般,在他前方止住去势,于地面上勒出一道色泽分明的界限。 他目光依次扫过谢真与施夕未,最后落在孟君山身上,开口道:“伤得重么?” 孟君山:“动不了,不过……” 他眨了眨眼,狡猾地一笑。背后已经蒙上阴翳的古镜忽地闪烁出光辉,一道耀眼的紫光自镜中散开,沿着横梁墙壁一路飞散。目光所及,无论是斑驳的廊柱,还是此时半边覆盖着冰霜的地面,均罩上了一层隐隐紫光。 正堂中窗扉紧闭,只有刚刚破掉的门扇开着。紫芒在门上交织,汇成一面流光溢彩的帷幕,凡是长了眼睛的人,大概都不会想要硬闯过去。 这道紫光过后,大昀紫镜从中裂成两片,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片刻之间,这静心堂已是内外隔绝,成了插翅难飞的樊笼。 “没想到,”施夕未轻声道,“还是小看了你。” 孟君山哈哈一笑,结果咳嗽起来,鲜血止不住从唇边溢出,他又抬不起手去掩住,情形瞧着甚是可怖。他这半天插科打诨,东拉西扯,心神却仍保有与镜子的最后一丝联系,如今终于等到掌门到来,立刻将大昀紫镜中的阵法开启,把所有人都困在其中,断绝了这两个不速之客逃走的退路。 “师父你尽管动手,别管弟子。”孟君山把涌上喉咙的血咳完,便道,“反正我好像是活不成了,左右都……唔唔……” 施夕未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拭去他颊边的新鲜血迹,也把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接着他随手把帕子扔掉,五指在孟君山心脉上轻轻一按,含笑道:“他甘愿舍身,掌门怎么说?还想要你弟子的命么?” 掌门沉默了片刻:“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话音冰冷,却无疑有妥协之意。只是看到他寒入骨髓的目光,谢真毫不怀疑,倘若他们控制不住场面,给他半点可趁之机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两个妖族冻起来挂在峰头风干…… 施夕未恍如未觉,好整以暇道:“叫掌门做什么都行?” 谢真简直不敢直视掌门此时的表情。只听掌门冷冷地说:“若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条件,你尽可把他一掌拍死,你们两人也决计走不出这里。” 施夕未侧头对孟君山道:“听到了吗,你师父叫我拍死你。” 掌门:“……” “那你快点下手,”孟君山有气无力道,“免得还要拿我要挟……” 施夕未重又转向掌门,道:“也不叫掌门为难,放我们两人自行离去便是。” 掌门怀疑道:“就这样?” “到访名山,不好空手而回。”施夕未道,“贵派的大弟子,我们就带走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后,掌门冷笑一声:“好,很好!” 谢真一听就知道要糟,他话音一落,厅堂空中凭空现出无数飞旋的冰棱,朝他们铺天盖地袭来。施夕未就像早有预料般,把孟君山往他怀里一推,化作一道雾影直迎上去。 谢真回手,剑光过处斩落击向他们的冰棱,而施夕未与掌门已经动起了手,一时间正堂中雾气弥漫,如临严冬。他把孟君山拖得远了些,左手握着剑鞘,认真道:“老孟……不对,小孟,我告诉你,此处一切,都只是虚妄幻梦。” 小孟茫然:“你说啥?” 方才谢真反复回想,还是觉得他的敲头无论姿势还是灵气运用,都并无破绽。虽说似乎缺了点什么,但或许关键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他再想起在蜃楼,那当头一敲,施夕未当即从幻梦中脱身,或许是因为他心中也想要醒转过来。而敲孟君山时,对方与他就少了一点水到渠成的灵犀。 想到这里,他又道:“你眼前所见皆因你而起,我们要将你唤醒,才会闹出这番乱子。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来自何方,为何与你相识么?只要醒来,你便都清清楚楚。” 孟君山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困惑不解地看着他。谢真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反手抄起剑鞘,朝他头上咚地一敲! 就在这一刻,四周的景象忽地凝固,仿佛被印成了一幅静画。 谢真的手仍然很稳,心里却焦急起来。他没料到会有这样情形,他在施夕未那边敲完人,幻境可是依旧如故来着…… 他看到孟君山面色一僵,脸上依次转过目瞪口呆一言难尽魂魄出窍种种神情,接着他身周的静画如同被摔破的瓷盘,刹那间崩碎成千万残片。 落入虚空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难道是因为打击太大,连他的幻境都裂开了? 眼前一暗一亮,那穿过一层镜面的感觉再度来临。接着他重又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碧空,就是这方向不大对劲。 从蜃楼来到毓秀时,他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这次不知是否因为前一个幻境崩解的缘故,他离开幻境时在坠落,换了个地方依然在往下掉。 他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下面若是万丈悬崖,可别一进来就摔个人事不省。空中无从借力,他在腰间剑鞘一按,就要御起剑光。 可他刚碰到剑柄,下落之势就忽地停住。有人伸出手,把他稳稳当当地接在了两臂之间。 这一瞬间,谢真心中已经有了约略估计。从被接住的冲击来看,他掉下来的地方不算太高,但也不很低,与屋顶或是树上相近。而接住他的人双手无一丝颤抖,以灵气缓解了落势,定是修士无误。 只是不知道这是谁的幻境……难道要把所有人的幻境都走上一圈才行? 这样猜测着,他已经被放了下来,那施以援手的好心人还扶了他一把,助他站稳。他回过身,口中道:“多谢……” 只说出两个字,接下的话他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白衣佩剑,玉冠束发,那没有太多神色,以至于总让人以为漠然到不近人情的面容上,此刻带着几分惊异。 年少的谢玄华望着他,片刻后开口时,语气罕有地犹豫:“你……从什么地方来?” 谢真:“……………………”《 》 104、少年游(一) 山涧中一道流瀑白练般飞落,水声淙淙,几乎盖过在炎夏中越发嘈杂的蝉鸣。树影之下,两人面面相觑。 谢真满头乱麻,此刻很想抓着施夕未问上一问,这千愁灯的幻境究竟怎么回事,居然还能与自己碰面? 但就事论事,这也并非不可能,如果幻境的主人梦到了他,他自己反倒是四处乱闯,跑到别人家里的不速之客。 对面的小谢十分耐心,澄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等待回答。不知怎地,谢真竟然被自己看得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且慢动手,我虽是妖族,却没打算在此为非作歹。” 小谢微微一蹙眉,神情看着仿佛更严肃了。但谢真很清楚,他心里想的一定是:“我问你从哪里来,并不是要砍你的意思……” 他自然是故意这样讲的。少年时,他常常行走于各地的荒郊野岭,一时间他也推断不出这是何时何地,贸然胡扯自己的来历,当场露馅可大大不妙。 不过,这个小谢年纪很轻,腰间佩剑也还不是孤光,他知道这幻境的主人多半并非霍清源,而是长明才对。 思及此处,他又道:“我来山中寻猎,没料到与人撞上,你若介意,我远远地走避开去就是了。” 小谢略有些疑惑道:“既是寻猎,那你为何会从树上掉下来?” “……”谢真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高树,面不改色道:“树上风轻,一不留神睡了过去,莫怪。” 小谢也跟着举目望去,唇角不易觉察地一动,若非熟悉他的人,决计看不出他在笑。他答道:“山林无主之地,何谈回避,道友客气了。” 谢真看着他八风不动的神情,心情一时间相当复杂。他这么以退为进,小谢果然没太多提防。 至少这会,他大约还没遇到过太多手段百出,卯着劲想尝他鲜血的各路妖魔与邪道。不然遇到这种从天而降掉在他面前的花妖,不说伸手去接了,起码先弄清人家身上带不带毒吧。 年轻点也好,年轻点好骗。这山间全无人烟,连条小路都看不到,鬼知道他跟长明落脚在什么地方,要找到幻境主人,可不就得指望他了。 谢真不怎么会骗人,不过要是糊弄自己的话,他多少还有点心得。 正当他想着怎样让小谢把他带去见长明时,他们脚下自远而近传来一阵震荡,接着旁边那棵树猛烈摇撼起来。 野草与落叶下的泥土泛起涟漪般的翻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沸腾的波动一碰到树根,整棵树顿时像是被一口吸干的水袋,清晰可见地干瘪下去。树皮乍一看还是那饱经风霜的模样,内里却透出枯竭的死气,原本托着繁茂绿叶,犹如一片浓云的树冠,好像受了痛一样向内蜷缩。 谢真与小谢同时抽身后退,彼此隔开一段,紧盯着树下异状。此时,土地的摇晃忽地停下,山林中一片死寂,鸟鸣虫声尽皆静默,唯有溪水依旧奔流。 微风过处,这棵树上的叶子哗啦啦飘了一地,没有半片还残留在树枝上,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秃了个干净。 谢真嘴角一抽……他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不等他说话,那已经枯死的树下,一道圆滚滚的影子骤然破土而出! 薄暮中日头偏斜,映在这从地里钻出来的妖物身上,那份宝光熠熠的灿然,把这山野之地也照得一派富贵。 妖物背上盖着密密一层鳞甲,色泽多作紫黑,光看颜色似乎也没有那么招摇。只是它身上甲片质地宛如宝石,晶莹润泽,就是和常被拿去雕琢成石榴讨吉利的紫玉相比,恐怕也要更胜一筹。 稍有见识的修士一看便知,它身上的紫光不是为了好看,而是实打实地带着毒。 这妖物名叫“鲮鳢”,称鱼但非鱼,乃是在山岭中潜藏于地下的兽类。寻常鲮鳢昼伏夜行,身上也无毒,虽然样貌凶恶,却与人相安无事。这头鲮鳢则是开了灵智的妖兽,凭借强横身躯与蓄积的毒液,在这处林间兴风作浪。 当年谢真听到这头鲮鳢的传闻,正与长明两人路过此地,便出手把它收拾了。只不过,他还记得……那其中好像又有一些小波折。 鲮鳢伏在地上,掩藏在鳞甲下的眼珠泛白,左转右转,似乎没打定主意要盯住哪个人好。它三角尖尖的脑袋,弯曲又粗壮的尾巴上也盖满鳞甲,没有防护的腹部紧紧压在泥土上,一副不会轻举妄动的谨慎姿态。 谢真倒是知道,一旦打起来,这家伙比那些闻名的凶兽还要横蛮得多。 鲮鳢的尾巴一抬,谢真当即拔剑。此处不需掩饰行迹,海山悠然轻振,另一边的小谢同样将剑出鞘。 两人抽剑,时机分毫不差,两道剑鸣合在一处,融成了干脆利落的一声。 小谢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好剑!” 谢真也看过去,小谢此时用的剑从师门带来,虽不及孤光鼎鼎大名,也是足够他运使了。他于是答一句:“你也不错。” 话音落下,两道剑光一左一右,倏忽朝着妖物奔袭而至。 举凡世间技艺,往往修习愈精,愈有大巧不工、返本归真之象。虽不见得至臻完满,也可步入不拘泥的自如境界。 自然,在做到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前,遵循前人留下的指点,远比自己摸索着乱比划强得多。好比长于五行术法的毓秀,也有从初窥门径到精研深入的一整套剑法,那些并非专修此道,只想有一技傍身的弟子,都会按照这条路按部就班修习。 瑶山以剑传家,虽然并非人人都有这个天分去当剑修,门中与剑相关的密藏之多之广,也是旁人难以想象。谢真自小在这些典籍中长大,凡是他想要的,永远只有挑花眼的份,决不会苦于寻不到东西可学。 正因如此,他从不执着于一家一派,早早便晓得博采众长、融为己用,才是实在本事。 自打他从静流部复生,旁人固然惊异于这花妖剑法卓绝,却谁也没能摸清楚他是什么路数,或是师承何处,有什么来历。他有意不去使那些会叫人想起谢玄华的招式,至少明面如此,至于细微之处,若非同样深谙此道的剑修,是无法从中看出个一二三五的。 不过,这在小谢面前可是行不通。 太高明不成,太漫不经心也不成,故意藏拙、粗疏大意更是不成。从习练过的剑法里挑一门倒是可以,只得保证是这个小谢还没见识过的,他一时半会哪里记得这么清楚。何况眼前这个是长明幻境中的小谢,长明哪怕不研习剑法,也是一等一的博闻强识,万一被认出来怎么收场? 要不是长明的去处还着落在小谢头上,他真想把这家伙在此放倒算了,还省点算计的功夫…… 心里嘀嘀咕咕的当口,谢真手上不停,剑光已迫至鲮鳢面前。 鲮鳢的粗尾巴声势惊人地一甩,却没有拿自己的鳞甲试试剑够不够快的意思。这妖物在山岭间横行霸道,自有它生存的本事,卷起的砂土被妖气一裹,顿时场中飞沙走石。乌黑的烟气在它身前转为浓稠,比起水坑里的泥汤,倒更像是熬得太厚的芝麻糊。寻常人在这妖雾中,就是挪动也要像陷入泥沼,寸步难行。 小谢的剑迅疾如电,一连五剑斩了上去,激荡的剑气锋锐无匹硬是把无形无质的黑烟砍得溃散开去。另一头,谢真的剑光一触到鲮鳢身上的壁障,转瞬间便散作一团绽开的雾气,密如织丝,柔如拂柳,似影随形地将妖物头颅笼罩其中。 这便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当初前往渊山之前,他修行多年,剑法将臻大成,却始终隔着一层若有若无,又难以逾越的鸿沟,到不了他推演中的圆满境界。为勘破关碍,他转而去参详了许多以往不曾涉及的法门,想从中窥见些许灵光。 虽到最后,他也没能踏出那一步,但在期间也习得了不少新鲜手艺。譬如这以机巧为要的缠字剑,原本他因与自身杀伐凌厉的剑式不相合,看了两眼就丢开一边了,在那之后却小有所成,用来伪装再合适不过。 在这一刚一柔,配合起来妙到毫巅的夹击中,鲮鳢就是不靠它兽类的直觉,也看得出自己个大难临头。面前的修士步步紧逼,就快击破它赖以防卫的妖雾,另一人则封死了它的退路,但凡稍一晃神,恐怕就要被绞进那无孔不入的光网里。 它有没有后悔在这两人面前现身,谁也不晓得,但鲮鳢此刻退无可退,终于决心拼死一击。 它浑身鳞甲片片立起,刹那间浑身上下鲜血迸溅,将紫玉般的鳞片染上一层黯淡血光。随着血流遍身,凝聚妖气的浓烟也从无数细小伤口中奔涌而出,迎风飘舞,令那钝重的身躯上仿佛突然生出了一双破败不堪的黑翼。 黑翼一振再振,鲮鳢周身气势已拔升到顶点。妖物骨子中那股横蛮暴虐之意流露无遗,它当即抱着一股玉石俱碎之力,迎头朝着小谢撞了过去! 见此,小谢也神色凝重。不论对手是强是弱,拼死一击总是不能轻忽。 还好有另一名萍水相逢的助力在旁掠阵,面对直冲过来的鲮鳢,他回敬的是如今的拿手绝招——剑上光华脱体而出,于空中一分两道,从左右穿入妖雾中,猛地止住鲮鳢的冲势,也将它两肩撕裂开来。未等它作反应,第三道剑光挟着开山裂石之威迎头斩下,当即令它身首分离。 被这么斩下头颅,绝无幸存之理。鲮鳢身上仍有血液不住渗出,浸入四下泥土,周身弥漫的妖雾却缓缓散开了。 小谢注视死去的鲮鳢片刻,正要还剑出鞘,忽地看到它断裂的脖颈中飞出一道黑影,几乎瞬间就扑到了他眼前。 他手中长剑向上一卷,就要将其绞碎。谁知道它与那妖雾不同,并不受剑气伤害,剑刃就像斩入水中一般,轻轻就被它溜走了。 眼看它就要顺着剑柄缠上小谢手腕,旁边倏忽伸过一道剑锋,把它挑了开去。 出手的自然是谢真,沐浴了鲮鳢鲜血的海山锋刃色泽越加幽暗,剑光连闪,将那黑气死死困住,一点点磨灭。 看到最后一丝黑气消散,他略松了口气,反手提起剑刃打量。 小谢正要开口,却见在方才黑气泯灭之处猛地重新跳出了一缕烟雾,宛如一撮风中残烛的小火苗,却像毒蛇般昂起头,一口咬在了谢真左手腕上。 * 暮色四合之际,浓云渐渐涌起,遮蔽了大半边天空。婆娑树影摇动间,晚风已带了潮润的气息,只是不知这场雨何时才会落下。 黄昏斜照,长明正从南面登上草木葱茏的半坡。山间别说石阶,连小路也没有一条,满地不是乱石树根,就是在起伏不平的泥土中肆意生长的野草,加上坡道陡峭,几无落脚之地。 在其间穿行的少年却浑不在意,他步履轻盈,四下的树枝在碰到他衣角前就被一股无形力道推开,令他行路虽快,仪态仍是一丝不乱。 倘若有旁人在山野之间乍一见到他,不是以为自己遇到了从哪家庙祠供台上走下来的神仙公子,就是要把他当作变幻模样来取人性命的魑魅。凡人却不知,野庙里的塑像如果追根溯源,十有八九真是妖族留下的传说;而把眼前这灵秀少年的来历往那边去猜,可说相去不远,又可说是错得离谱。 那些与长明自己却是全不相干。他手上提着竹篮,篮中装着果实,铺了一层用以调味的灵草和野菜,最上面还放着一只肥兔子。 他边走边想,这半个下午虽没什么特别收获,也未曾见到那只鲮鳢的踪迹,这篮东西倒是可以做顿有荤有素的晚餐……可能好吃不到哪去,但口腹之欲在此刻也并非那么重要。 若是耽于享乐,在深泉林庭时万事有人侍奉,无论什么罕见的美食,又或是珍奇玩物,只要他说上一句,自会送到他的案上来。然而,他却觉得在山里采药抓兔子的生活比那些都要愉快得多。 攀上最后一段坡道,他们选定的落脚处已近在眼前。那座庙祠年久失修,藤蔓间露出的小半墙壁在风雨冲刷下,早已不复当年的洁白。庙中的山神像也剥去了大半彩漆,本来雕得就粗糙,这下就更是看不出原本什么样子了。 这片山林附近原本有几处猎户村落,如今已经搬迁到更北边,只有这座庙祠留了下来。修建的时候他们无疑尽了力,如今它外表残破,内里依然足够遮风挡雨。 长明瞥了一眼布在庙外的阵法,看起来并无异常。其实无须多看,庙门有半边敞开,他已经见到里面那个白衣的背影,以及总是被他放在同一处的佩剑上,那随着和风轻摆的剑穗。 他不自觉泛起微笑,走上前去道:“不是说去峰顶看看,怎么比我还先回来?” “……啊,长明。” 对方转过头,先是对他一笑,然后蹙眉道:“出了一点小事情。” 虽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不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长明还是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下就到了门前。 看清庙祠中的情形时,他将要问出口的话仿佛被堵了回去,叫他好像忽然忘记了要说什么。 剑修怀中半抱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花妖。斜阳将落的余晖透过半掩庙门,在明暗交织之界,那陌生面容上眉角红痕宛然,仿佛睡着了一样。《 》 105、少年游(二) “……你从哪里捡回来的?” 长明迈过只剩半边的门槛,不无怀疑地打量这花妖。小谢答道:“不是捡的。在山顶遇到鲮鳢,他替我挨了临死一击,中了毒。” 年轻的妖族双目紧闭,看着确实伤势不轻。他唇上毫无血色,两颊则透出薄红,眉梢沁出浅浅一层细汗,令那胭脂般的红痕越发莹润生光。 这画面瞧着赏心悦目,长明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手里的兔子好像都不香了。 他将篮子放下,伸手碰碰对方额头,果不其然,热得有些异常。这时候他才闻到一股苦味,转头看去,挡风墙角下支起的一小堆火上煮着药,倒扣一只木盘当做盖子,上面还压着一袋盐,药味大多被关在里面,只飘出来些许。 至于容器,当然就是他们吃晚饭要用的锅,如无意外,本是要拿来煮汤的。 长明:“……” 他揭开盖子,扑面而来的是水汽与药香……说香是抬举它了,那股药味苦中带涩,涩中带酸,冲得他马上屏住呼吸,在小谢出声之前,当机立断把盖子给扣了回去。 小谢见他只是往里瞧了一眼,就没再提醒他别跑了药性之类的,而是道:“再添些火吧。” 长明不作声,指尖一弹,一缕微光跃入锅底,令火堆烧得更稳了些。他转身走到小谢身边坐下,侧头看着还未醒来的花妖。 小谢两指搭在他手腕上,察看他伤势,片刻后又移开,拿起一块巾帕擦了擦他额头上的细汗。长明越看这情形越别扭,忍不住问道:“你亲眼见到他中毒么?” “就在我面前,还能有假。”小谢不解其意。 长明说:“花妖虽然大多不擅争斗,但都知道不好用毒对付他们。说不准哪一族体质特殊,下的毒就不管用了,他们避毒的本事稀奇古怪,一时大意,被反败为胜的事情也不是没见过。” 谢真皱眉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可是他灵机虚弱驳杂,若非真的中毒,很难作出这样子。” “倒不是说着其中一定有异。”长明一派自然道,“姑且让我看看,我也算学过几日医呢。” 这话有理,小谢于是把这花妖轻轻转了一下,好让长明能瞧得更清楚些。 鲮鳢毒性带寒,因而虽然病人症状显热,他也用斗篷将他裹了一裹,以免受风。此时,拢在一处的斗篷散开,花妖身上原本穿着那件黑衣,以及衣襟上不甚显眼的织绣,也便一同映入长明眼前。 说是不甚显眼,那些纹样调出的朱红光泽内敛,绣法又似乎极细腻,反正小谢是压根没有多看一眼。如果他仔细看就会知道,它们并非是寻常的卷草纹,针脚到处,就如同肆意来去,舒展盛开的火焰。 * 谢真半死不活地被他自己扛回来时,还觉得他这个主意挺机灵。他连怎么忽悠小谢都想好了,没料到正好赶上这回事,索性将计就计。 那时在这越地的山岭之间,他就是这么被鲮鳢临死吐出来的毒雾给咬了一口。当时并没什么大碍,他用灵气封住毒性上行,不当一回事地回到与长明歇息的庙祠后,忽然就发现自己走不了直线,跟喝醉了酒一样头晕目眩。 这只鲮鳢的毒与它昼伏夜行的习性相近,中毒后白天昏昏欲睡,夜里清醒过来,看什么都天旋地转。长明对外伤治起来得心应手,毒就不那么擅长了,结果两人在庙里待了好几天,熬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最后谢真硬是用灵气把毒给梳理了出来,着实放了不少血。 大概是中毒的缘故,就连这段时日的印象,在他记忆里也十分模糊。 总之,一回生二回熟,谢真这次控制得当,咬的这小小一口,毒性随时能被他解去,骗人反正是够了。 一被毒雾咬住,他立刻以灵气催动,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只留神识观察。果然,小谢老老实实地把他一路扛回驻地,正如他所料,没等太久长明就送上了门来。 谢真半枕在小谢的手臂上,被他自己的骨头硌得够呛。他已经感到长明怀疑的目光扫过他面孔,落在了他衣襟上。 这会应该认出来我是王庭来人了吧,他心道。如此一来,不用他再去做什么,长明自己就会想办法把小谢支开,独自问他话。 以前长明一直都是这样,偶尔有他父亲派来的王庭妖族来寻他,他都尽量不使两边照面,一来免得谢真难做,二来他和当时王庭的关系也实在不大好。谢真有所觉察,但总是顺着他的意思,只作不知。 不过,见长明这样戒备,他不由得生起一阵淡淡的骄傲——他的确是别有居心,提防得半点没错,长明这会哪怕还没怎么经历过人间险恶,这份谨慎也是机灵又可靠。 反观小谢……唉,他这骗子还是不要说什么了。 这边小谢见到长明迟疑,问道:“怎么?” 长明:“嗯……我想想。” 谢真正等他下文,冷不防长明伸手按住了他颈侧,接着一股纯正灼热的灵气如同摧枯拉朽,瞬间就从他们肌肤相触之处涌了进来。 这一手如同提着人脖子灌下去的猛药,还是沸腾着的,死人都要被他震得跳起来打上一套八荒拳。不管是真晕假晕,被这么一冲,肯定是晕不下去了。 长明也不是纯粹胡来,这股灵气确实在足以支撑他清醒片刻。谢真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长明略带嘲讽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打得是什么主意。 谢真与他目光一触即分,接着一偏头,吐出的鲜血顿时将衣袖浸湿了一大块。黑衣上一时看不出,也有一些溅到了小谢雪白的衣袖上。 长明:“……” 他的神情一时间相当困惑,仿佛没明白,刚才那一股灵气只会把人敲醒,怎么还能震到吐血? 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谢真借机又把毒性清理了一下。小谢却不知这其中关窍,见状一惊,还没等长明说话就抓起谢真的手,以灵气一探,随即蹙眉道:“他如今受不得这样的灵气灌注。你怎样,可有哪里不大好?” 后面一句是对着谢真问的,谢真低声道:“我没关系。”说完瞥了长明一眼。 长明:“……………………” 小谢再查了一遍,确信他真的无事,方才作罢。长明抿着嘴,带着三分怀疑五分纳闷,还有那么点不可言表的无名委屈,没好气地盯着他看。 他这时候脸上还藏不住事,偏生小谢也挺迟钝,全没发现他的小情绪。谢真余光看到他神情,顿时就过意不去了。 不过长明也就不高兴了一小会,很快就重整旗鼓,柔声道:“方才有些急,但大致想法似乎不差。再让我看一下吧?这次定不会莽撞了。” 他这么乖乖巧巧地一说,小谢不疑有他:“那你小心些,人家是花妖,经不起你乱折腾。” “这话倒不尽然。”长明微微一笑,“都知道狼熊虎豹身糙皮厚,打起来能多挨三拳两脚,木属妖族看似柔弱,论性命强韧,却也不输他们。像那山中草木,冬去春来,狐狸兔子都被叼走了,它们也始终如一。” “也对。” 小谢虚心受教,想了想:“当年那桃花妖,确实不容小觑,不过破了迷障后得手还挺容易,叫我有些想当然了。” 长明抽了抽嘴角:“若是在你剑下,或许真没什么太大分别就是了。” “我还差得远,”小谢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练出名堂来再讲这个吧。” 他重取了一张手帕递给谢真,说道:“这是长明,说起来还没请教你名号?” 谢真心想你们总算想起这里还有个我了,怎么聊起来这么旁若无人的,我当年是这个样子吗? ……想来想去,似乎还真差不离。 他顺口说:“叫我阿花就好。” 长明噗地一下咳嗽起来。小谢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没什么,呛着了。”长明整了整面色,“那这位……阿花公子,请伸个手。” 他在“阿花”二字上稍一加重,小谢没发现什么,谢真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长明看过来的目光,无疑觉得已看穿他的秘密,正盘算怎么收拾他。 这狡黠中带着一丝坏心眼的神情,真是说不出地叫他怀念。 谢真不觉微笑,将手伸出去给他,要多配合有多配合。长明反倒皱了皱眉,好像怀疑他在搞什么鬼,不由得就谨慎了些。 搭上他手腕,他便一扫其余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只见他探了一遍脉象,道:“这个毒看似性寒,其中却有变化,才会叫他寒气侵体,外头又烧得厉害。我看那药可以改上一改。” 这话挑不出问题,但要说他没打什么算盘,谢真是半点都不相信。 小谢则根本没多想,点了点头。他俩都对药理略有研究,只是小谢志不在此,长明此时也未像后日那般精研,两个半吊子互相印证了几句,很快有了结论。小谢起身道:“那你来改火候,我去采这二味药,去去就回。” 说罢,看了看眼帘半闭,貌似昏昏沉沉的谢真,想了想,把他抱起,放得离火堆更近了些。末了叮嘱一句:“要是他睡了,就把斗篷给他盖上。” 长明:“有我在,还能叫他冻着么。” 小谢很放心,并不多说,提起剑出了庙门。 那一身白衣的背影隐没于暮色后,长明又等了片刻,全无征兆地回手一按,几道火焰织成的锁链骤然现形,朝着谢真那边毫不客气地捆了下去。 随着金铁交击般的一声震响,谢真手持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他手中的海山,一剑劈开了围绕他的火焰。他目光清明,肩上还挂着小谢给他披上去的斗篷,但显然已经没有方才半死不活的虚弱样子了。 长明冷笑道:“不装死了?我倒是不知王庭什么有了个这样的花……” 他一句话没说完,谢真的剑锋已经指到了面前,让他不得不抽身后退。一阵潮汐般翻腾的烈焰仿佛凭空而至,从他双手中倾泻而出,刹那间满室尽是煌煌火光。 却没料到,谢真只是虚晃一招,带起的剑风回转时撩开了火海的一角,他就借着这一剑之势斜身掠入,另一手中的剑鞘已经咚地一下敲在长明头上。 长明浑身一震,周围流散的烈火顿时有些不受控制,肆意窜上屋瓦墙边,把这老屋冲得摇摇欲坠。只是他一时间顾不上那些,更没发现煮药的锅被火舌一卷,锅底燎了个洞,里头的汤药全都漏了出来,又被烈焰烤出了一股野菜饼的焦香。 然而受到冲击的并不止他。谢真一棍子敲下去,自己眼前却霎时划过许多画面,一幕幕情景如同江海倒悬,汹涌流入他心中。 …… 此前经过两处幻境,敲人脑门敲得再二再三,熟极而流,他却没料到还会有这样的变化。 宛如琉璃玉盏被一掷而碎,溅起的碎屑映出道道辉光,那些散落的画面也如这般破碎而短暂。谢真全副注意都用在稳定心神上,才不会被那轰然洒落的记忆冲得七零八落。 大多碎片都似激流间的水花,绕过屹立中央的岩石,奔流而去,来不及多看片刻。即使如此,在须臾之间,他仍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象。 一时,他发觉“自己”走在及膝的积雪间,天地间茫茫一片,火焰在他骨血之中流动,却不曾融化周身的冰霜。他手中握着一截银白枝条,上面闪烁着的锐利冷光,以及枝杈上打磨的痕迹,都无疑宣示这枝条绝不是从哪一株树上切下,而是出自匠人之手的精心塑造。 他将枝条迎向寒风,在不见天日的极寒中,那层灿烂的银光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层层叠叠的暗痕。越是黯淡,它便越是神气内敛,渐渐透出一种神兵利器方才具有的威严。风雪呼啸,扑面而来的雪花还未碰到他脸颊就已消散,他沉默不语,不知是在看着什么,又或只是在出神,视线尽头只有隐没在乌云中的山际,与垂落下来与之相接的混沌天幕。 又一时,他立于一道岩石垒起的巨门间,脚下的石阶每级都宽逾两尺,两旁不知生长了几个百年的古树高耸入云,而面前的殿堂在那片古树的衬托中也仍显宏伟,只是那些粗犷的雕凿,满是异族风情的修饰,无不昭示着此处远离中原之外。石阶上似乎只有他独自走上,但他却问了一句:“还有谁?” 无人应答。不远处,殿中横置着两把断刀,碎成四截,粗粝的刀背极宽,形制怪异,斑斑血迹令深黑的底色下透出一股暗红。他伸手一压,始终漂浮于他身侧的烟雾散开,又是两截相似的断刀跌落在地。那兵刃与岩石相撞的震响在殿堂中萦绕不散,他回身向后,目之所及,山林正在寂静中燃烧。 再一时,是草长莺飞的春日,他坐在半山腰一座小小的茶铺外。桌上摆了两碗茶,两碟点心,对面空无一人,引得一个年轻伙计在门框后面好奇地探头探脑。春雨方歇,檐外绿柳上摇落水珠,湖面倒映着繁花与流云,更远处,那飞鸟不可及的云雾之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座秀丽山峰。 倘若不是修道中人,即使在此处遥望,也难以见到那山峰的半点轮廓。不像本就是名胜险峰的毓秀,也不像三百正清观八方来谒的太微,瑶山如同雾中之梦,全不在意旁人是否能瞻仰到它的风姿,又能否追寻到它似有若无的踪迹。换做谢真自己从外回返,但凡远远见到老家,无不快马加鞭,只想早日归去。而在此处,这久久凝望瑶山的目光,仿佛浑然不知何处是尽头…… 万千飞旋的碎屑轰然落幕,谢真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与他相视的目光。 那瞳孔深处光辉夺目的星辰淡去,金与红的烈焰逐渐止息,又变回了那双他无比熟悉的黑眸。一句话也不说,长明忽然伸手抱住他,勒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谢真哭笑不得,心中亦难自禁,不由得也搂着长明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还好只过了片刻,长明就松开他,虽然还是少年模样,面上却以恢复了平常的镇静。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你骗小孩子还挺熟练的?” 谢真:“……”《 》 106、少年游(三) 谢真正心绪起伏,听了这话一怔,一时间压根想不出分辩的话。他只能不大有底气地嘀咕道:“骗自己哪叫骗……” “你没有骗我么?”长明拖长声音道,“阿花——公子?” 谢真连连摇手:“行了行了!” 片刻前,长明也是这么意味深长地念他这名字,换到现在则全然成了另一种意味,叫他着实难以招架。 这个少年模样的长明,内里虽已经是如今的他,但或许是这年轻躯壳的缘故,又带上了些许久未见的轻灵跳脱之气。别的不提,光是他这么满脸无辜,稍稍一歪头,目带戏谑地盯着他看,谢真就觉得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憋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一句:“……锅都烧漏了。” 长明微微一笑,不在意地道:“这锅确实该漏一次。” 谢真初时还没领会,接着忽然明白,长明说的是真正发生在这段过去中的事情。他想了想,才道:“我倒是不大记得。” “那是,你那会整天昏昏沉沉的,连一边头发给编出麻花辫儿,你也只会翻个身让我编另一边而已。”长明随口道。 谢真:“…………什么,还有这事?!” “说笑的。”长明一脸若无其事,“我怎会趁人之危呢。” 谢真怀疑地看着他,弄不准这是不是真有其事,可惜他实在记不太清楚了。不止是那段本就模糊的记忆,刚才在唤醒长明时他眼前掠过的片段,此刻虽然大多像从梦中醒来般淡却,却仍有不少余影盘桓不去,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也知道这时不是细问的好时机,便敲敲长明肩膀:“起来了。” 刚才两人一个推一个拽,在斗篷与毡毯里跌做一堆,此时长明才慢吞吞地支起手臂,挨着他坐到一边。谢真右手边是那惨遭药汤浇灭的火堆,已经没有半点热乎气了,左边的长明倒像个小火炉一般,稳稳地散发出暖意。 谢真轻咳一声,道:“长话短说,这里是……” “千愁灯。”长明接道,“在七绝井里我听到了示警。” 谢真点点头,长明显然也知道这东西,看来是不用解说了。 长明道:“那狐妖有点意思,你在幻境中遇到她了?” 谢真:“那是施夕未。” 长明:“……” 谢真欣赏了一下他凝固的表情,反过来想想,自己当时知道真相时,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他将先后经过蜃楼与毓秀的事情简单一说,最后问道:“从孟君山那边离开时,那处幻境破碎,他们会醒过来么?” “不,大概是掉到另外哪个角落了。”长明道,“千愁灯十分难缠,要想解开困局,最容易的还是从外面毁去灯盏。从内而外破除并非不可能,但是那两人都精于虚实相间之道,应当反而不敢硬来,没有把握就不会动手。” 谢真疑惑道:“硬来又会怎样?” “身处幻境之中,我们借你之手暂且取回了清明,若有意外,难保不会再跌回到无知无觉的境地。” 长明看了看思索的谢真,又道:“不妨将这里看作是梦境,迷梦易醒,如今陷入灯中的人则像是头上罩了麻袋,怎么都醒不过来,难上加难。” “于你未必那样难吧。”谢真打趣道,“我看你成竹在胸,想来已有成算了。” 这话不错,将诸般不妙的情形一一道来时,对方语气却无甚担忧。长明果然一点头,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这座千愁灯,原本就不是给我们准备的。我们闯入他人幻境,受了牵连,找准窍门就可脱身。” 谢真:“怎么找?” “得去把那个人敲醒。”长明道,“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还算不算人。” 谢真一顿,知道长明指的自然是那棺中怪人。不提还好,一提这个他登时想起那形如枯木,裹在银线殓衣中半朽的躯体伸出手,捞起一只石蛛大嚼特嚼的情形。 “他的幻境中该不会也是铺天盖地的蜘蛛吧?”他喃喃道。 “放把火也就干净了。”长明不在意道,随即一道银光从空中落下,掉在他张开的手心里。 那精巧玲珑,外圆内方的罗盘,赫然正是长明在白沙沼中用过的那一个。 “这是怎么凭空变出来的?”谢真稀奇道,“你总不会从小随身就带着它吧?” “不,我想用它,它自然就来了。”长明拨开盖子,内里华美的镶嵌立刻弹出一片流光溢彩,“当然,也是因为它现在就在我身边,千愁灯就是这样有趣。” 谢真戳了戳罗盘的边缘,那冰凉坚硬的触感,一点都不显得虚幻:“有趣在哪里?” “想想,我们在此处的一切,在外面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长明以手指轻轻按住颤动的指针,“在这里,倘若不被幻境所困,而是反过来驱使幻境,便是真正的心随意动,这东西叫许多自以为无欲无求的人着了道,也不是全无道理——你看。” 他向外一指,谢真发现以那座破破烂烂的庙门为界,门外的黄昏似乎凝滞了。万籁俱寂间,既无风声,也无鸟鸣,就连横斜的枝叶也一动不动。一道最后的夕光映在树顶,仿佛在为这缄口不言的群山盖上一重纱幕。 “这是你做的?”他不由得惊叹。 “毕竟这里是我的幻境。”长明谦逊道,“这点事情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那静止的画中现出一个小点,很快在他们视线中越来越大,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御风飞掠而来的人影。 白衣负剑的小谢冲上半山腰,兴许是着急赶路的缘故,连人带剑宛如流星,也管不了什么准头不准头的。他的剑光从不远处的树间一穿而过,那两棵盘根错节的古树,刹那间就一个秃了右半边,一个秃了左半边。 只见他在破庙门前急停,一整衣摆走上台阶,一边道:“外面不大对劲,长明你看……” 说到一半,他也看清了庙中的情形。火堆灭了,刚才还对花妖爱答不理的长明,这会跟人头靠头,肩挨肩地坐在一起;而那本来气若游丝的花妖如今精神奕奕,正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谢真:“……” 长明:“……” 三人面面相觑,小谢还在茫然时,谢真与长明不由得看向彼此。 在谢真一脸“快想想办法啊”的神色中,长明果断地捉住他手腕,将罗盘朝着空中一掷,飞散的银光立刻充溢天地。谢真再次有了那飘然下落的感觉,不同的是,这次有人始终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消片刻,他们同时脚下一顿,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眼前银白一片的光亮淡去,现出周围的景象。两面爬着青藤的石墙靠得很近,二人并行连转身都难,这里与此前都不同,是一条只会在凡俗城镇中见到的小巷子。 落地后,没先打量四周,两人反倒是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欲言又止。 半晌谢真道:“……你跑什么?” 长明反问:“那你干什么满脸心虚?” 谢真本想回嘴,但是想想当时他确是有点心虚,顿时接不上话。片刻后,他又道:“那不是你的幻境么,他不归你管的?” 小谢出现的时机,明显让长明也吃了一惊,并不在他预料之中。长明被这么一问,也答不出话,良久才道:“或许在我看来,他就是这么个谁也摁不住的人。” 谢真:“我当年有那么能惹事?” 长明这时已恢复了神色,握着谢真肩头把他转了半圈,从后面轻推他往前走,一边道:“正事要紧,看看我们走对地方了没。” 谢真就被他一路推出了小巷。街上出乎意料地十分繁华,他们两个无论怎么看都相当显眼的人站到街边,来往行路人竟没有半个朝这边看上一看,就像对他们的到来毫无所觉。 目之所至,街上行人衣着发饰,乃至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全都与他们平日所见大相径庭。与其说是异域风物,倒不如说……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 * 谢真环视一周,大感稀奇。他不说遍历天下,去过的地方也着实不少,却说不出这究竟是哪里。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这绝非藏于山野之间的妖族村落,也不可能是哪个隐世仙门的居所。只有人世间的城池,才有这样多往来的凡人,这样蓬勃喧嚣的烟火气。 以他们不久前经过的逢水城为例,当地房屋飞檐多为鳞形,竖直收窄,这也是中原最常见的样式。而他们眼前的长街上,青与枯叶色的屋檐大多深而平,如流云曲卷,形制殊为柔美。 单一座屋子这样或许只是修得别出心裁,可放眼望去,处处大同小异,就格外叫人疑惑了。 谢真转头道:“这就是棺中那兄弟的幻境么……长明?” 他一回头没看到人,发现长明已经信步走到了街边。 那里树荫下有个华服的年轻男子,眼睛微微发肿,下面浮着一层青黑,看着就是没睡好的样子。不远处就是个茶摊,他好像有些嫌弃不肯坐下,只站在一边,摇着手里的折扇。 看他那一脸气血两虚的惫懒相,谢真不由得想,同样也是扇子不离手的小霍,看起来其实也不是那么像个真正的纨绔子弟——就他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寻常练武人怕是都没有他那股精气神。 长明看他一眼,伸手把他的折扇给抽走了。 手中乍空,那人却没有什么动作,仍用那已经空空如也的手缓缓作摇扇状。 谢真:“……” 面对这仿佛中了妖术的奇景,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过了一会,这年轻人才放下手,好似忘了折扇这回事,不过手指的姿势依然有些不大正常。 他顿时明白了长明为何要做此试探。这处幻境与他之前遇到的不同,他们在其中大概只能当个看客。 长明随手用折扇在他肩上一敲,一股无形巨力当头压下,登时就把这倒霉家伙拍得两腿一软,坐在地上。随即,也正如谢真所料,他很快重新站起,连衣服也没有拍打拍打,就浑然无事地继续站在那里了。 见状,长明也不再费工夫,把折扇扔在一边,对谢真道:“看来棺中这位的幻境里,没有什么铺天盖地的蜘蛛。” 谢真:“幸好没有,不然能看不能打,烦也烦死了……现在我倒是担心,那人就算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未必认得出来。” 眼前这市井繁华之象,显然是不会有什么怪人生啖蜘蛛之类的情形出现,照常理推测,想必是那怪人生前的世间。 既然是生前,那么既不会穿着什么殓衣,也不会顶着一张皮包骨头的枯干面容,这么一想,好像也不剩下什么能拿来辨识他的东西了。 长明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忽地一道人影飞来,像只麻袋般咚地一下落在了他们脚边。 即使以麻袋而言,这也算是个相当沉重的麻袋。摔在地上这人,年纪与茶摊边的公子相仿,身躯差不多得比他宽个三圈,把裹着他的绫罗绸缎也撑得臃肿起来。要把这么个人隔空扔起来,没点功夫还真办不到。 “韦兄!”没了折扇的折扇公子大惊,“我说你怎么迟迟不到……你与谁打架去了?!” 他连忙上前搀扶,地上的“韦兄”则哼哼唧唧,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他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双颊肿起,两个青紫巴掌形一左一右印在两边,那叫一个轮廓分明。 “这……是谁对你下此毒手!”折扇公子好不容易把人从地上扶起,不过这个韦兄似乎被扔过来的时候腿也受了伤,怎么也站不起来。想把这位大兄弟强行扛起来实在有点困难,也只好让他半坐在地,情形十分狼狈。 折扇公子气喘吁吁,骂道:“等我知道谁干的,要他好瞧!都城之中,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王法!” 在一边看热闹的谢真心道,原来这里是都城? 如此说来,他更加确信此处不是他去过的任何一座国都了。这时,他们眼前一暗,只见一骑白马在前方猛然扬蹄,稳稳地停在了街边。 马是良马,红辔银鞍,马上的少年目光如刀,冷冷地朝这边看过来。 他年不及弱冠,一身样式少见的劲装,半尺宽的腰带在胁下缠了几圈勒紧作护腰,上面银白的桂花织绣灿然生光。 一见这年岁比他们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那折扇公子登时收声,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不安。 少年瞥了一眼地上满脸开花的“韦兄”,轻蔑道:“有你的狐朋狗友照看倒好,省得我叫人给你抬回家去了。” 折扇公子脸上阵红阵白,早就把刚才“还有没有王法”的豪言壮语丢到了脑后。他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翟歆,你不要欺人太甚!” 闻言,谢真转头看向长明:“他姓翟,不会这么巧吧?” 逢水城翟氏,修筑成七绝井的墓室,传闻中的先祖……种种迹象连成一线,不由得他不作此想。 难不成,眼前之人就是翟氏先祖,墓室的主人? 哪怕中间隔了六百余年的漫长岁月,谢真也无法把这英姿飒爽的少年与石棺里那宛如活尸的半朽躯体联系起来。他显然不是修道中人,若真是如此,如芸芸众生般化为一抔黄土的结局,对他来说似乎都是一种解脱了。 “幻境之中,没什么巧不巧的。”长明意味深长道,“虽说把他烧了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幻境中心,但此时不妨多看看,这段记忆中还有什么门道。” 谢真:“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烧啊……” 名叫翟歆的少年一夹马腹,他的坐骑顿时向前迈了几步,迫近地上那两个狼狈的年轻人。尽管这匹白马看着训练有素,迎面而来的压迫力还是让他们哆嗦了一下。 “你……你要怎样?”折扇公子白着脸说。 “我欺人太甚?” 翟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即将视线移到掩着面的另一人脸上:“不如问问他,目中无人的究竟是谁?再叫我听到你对太子殿下不敬……” 他将手中马鞭凌空一挥,在空中打出一声啸响,鞭梢绷直,径自指到了“韦兄”的鼻子上。 姓韦的男子吓得大叫,接着发现身上并无痛楚,那本来就肿得不能瞧的脸上越发胀得紫中带红。 “就不只是抽你两巴掌这么简单了!”翟歆威胁地朝他们冷笑一声,一勒马头离开了。 惊魂未定的两人直到马蹄声远去,没入街上的喧杂之中,方才松了口气。折扇公子恨恨地啐了一口:“这小魔头,没人管教,倒是更嚣张跋扈了!说两句又怎么了,越是瘸子越怕人说短话……” 他口中骂骂咧咧,不远处“韦兄”的家丁也终于赶了上来,一拥而上看顾起自家少爷来。见这里已没什么可看的,谢真与长明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飘上屋顶,去追翟歆的踪迹了。《 》 107、少年游(四) 翟歆的白马虽是千里良驹,在闹市中也伸不开腿,只能缓步而行。过了这段长街,前方人流熙攘处,赫然是座碧瓦朱甍的高楼。 楼阁之前,一面酒旗迎风招展,上书“思仙”二字。名字俗了点,装饰却十足风雅,笔划不是当下的写法,极有古韵。 翟歆在酒楼前翻身下马,不用他说话,自有人将他坐骑牵去照料。门前的伙计端起笑脸招呼他进去,翟歆只是摆摆手,抱臂站在门前,看着像是在等人。 这会约莫是未时,酒楼里客不满半数,大多都是在喝茶闲磕牙。一路跟到这里的长明侧头看了看,正当谢真以为他要上楼时,他纵身一跃,坐在了三楼的画栏上头。 谢真:“……” 他抬头看着,见到长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旁边的栏杆。 谢真无奈,只好也跳上楼去:“你非得找个高处待着才舒坦吗?”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在长明身边坐了下来。栏杆既平且宽,朝外无处踏足,只能在空中晃荡,叫他找回了一点小时候爬树的趣味。 长明抬手一指:“看那边。” 这时,日头已从中天转西。初秋时分残留的暑气蒸腾,化作笼罩在城上的稀薄热雾,此刻被倦怠的昳日光芒从中一劈两半,现出那一片高低起伏的屋顶来。 在常常流连名山的修行者看来,思仙楼实在称不上高,但也足以俯瞰半城风景。谢真顺着长明指着那边看去,更远有一片巍峨楼阁,屋瓦尽是淡青色琉璃,远远望去就好似连绵不绝,波光粼粼的水面。 “那是王宫?”他不由得眯起眼睛,“排场很足啊。” 这样浅色的琉璃玉瓦不但难得,要维持那熠熠生光的清透颜色,还得人常常打理,娇贵又麻烦。深泉林庭就有几座楼阁用了许多琉璃装饰,也从没见过谁爬上去擦,想来是用了什么术法。 “不错。”长明道,“只是王宫也就罢了,方才一路走来,许多门前店面上都有琉璃装饰。可见琉璃在此不仅时兴,家家都能买得起一两件。” “琉璃吗……” 谢真知道这种东西是以多种石料烧制出来,烧成后晶莹剔透,既可做容器,也能像金银一样镶嵌。然而他印象中很少有人精于这手艺,它又不像真正的玉石翡翠一样价值不菲,故而平时见得不多。 他在兵器谱中曾读到过一把身世不祥的妖刀,刀名就叫做“琉璃”。正因琉璃没那么常见,这名字听起来才有些传奇的潇洒,不然总觉得好像和“铁剑”、“铜刀”、“木头棍子”没啥区别了。 “这里盛产琉璃?”他想了想,“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这么一个小国,地处中原边陲,熙水之滨。熙水是以前的名号,它南边的那一段河流如今叫做乐桑。” 长明讲起这些,娓娓道来中带着一丝惯有的冷嘲:“早年流传下来的史料中,提及这小国仅有只言片语,历任文治武功皆平平无奇,唯有制琉璃的手艺有些名气。但六百年后的如今,与它名号相连的,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听到开头谢真已经差不多明白,那句“六百年”也已经为此注上了定论。 “霜天之乱……” 他望着人来人往的长街,路边有个小姑娘手里的面人儿掉在了地上,她顿住脚步哭了起来,一旁牵着他的少年苦着脸不住安慰。“如此说来,这里真的就是临琅了。” 临琅,这答案正在情理之中。衡文书院觉得他们探查的是临琅古国遗迹,如今虽然事出有变,这地方根本就是一处诡异的墓室,但棺中人来自临琅,又应上了他们当初的推测。 这猜想本来顺理成章,奈何那棺中人看着实在不大寻常,更像是什么邪魔歪道、魍魉魑魅,让他一开始总以为那是封印进来的什么妖魔。 “他看来不过是个寻常少年。” 谢真往下看去,翟歆独自站在楼边,在这里只看得到他发顶,见不到他是何等神情,但想来看着就不太好惹。周围不管是行人还是进楼的客人,全都避开他走路,思仙楼的伙计也说不定正在为他发愁。 那把富贵两字写在脸上的“韦兄”,都被他当街抽了不知道几个耳光,这少年非但行事骄横,家世也必然不凡,才撑得起这无所顾忌的底气。 想到那棺中的可怖情形,谢真微微一叹:“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过是随口感慨,长明却道:“他被封在七绝井的墓中,一定有修行中人的手笔。另外,逢水城翟氏能立足于延国,多半也藏有继承自先祖的遗泽。这个翟歆,多半在临琅那风光正盛的几十年里是个重要角色……而且,这处墓室离陵空的秘境这样近,我们这会还弄不明白缘故。” “可这就奇怪了,”谢真说,“霜天之乱的史料虽有许多散佚,但多少也有后人研究,其中有这么一个姓翟的大人物吗?” “没有。”长明摇头,“反过来讲,正因他没有留下记述,我想翟城主她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却必须缄口不言。” “有道理……” 谢真还在琢磨这里面的曲折时,一架素面马车已经停在思仙楼门前。 马车来得悄无声息,在喧嚣的街头没激起什么动静,车子看着也不打眼,以至在翟歆朝车边走去时,谢真才发觉是他等的人到了。 他不免好奇,当即从栏杆边一跃而下,想看得更清楚些。 翟歆早已收起了面上的傲慢之气,那叫一个彬彬有礼、儒雅随和,这神色谢真看得怪眼熟的,许多平时飞扬跋扈的别派弟子,见到他经常这么一脸乖巧。 不过,比起他常见到的那有点虚又有点怕的神色,翟歆这自内而外洋溢的欢喜之情,也着实不像作假。 谢真飘然飞落时,就落在翟歆旁边,倘若翟歆看得到他,这么过分的贴脸站位肯定要引发斗殴。车门正对着这边,只见帷帘一掀,一名作文士打扮的青年便走下车来。 常言说不应以貌取人,不过任谁见他第一眼,都要觉得来者如芝兰玉树,气度修养俱佳,神色间的谦和温雅之意,更是很难叫人不喜欢。 然而,这望之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两鬓竟已夹杂了几缕白发。 谢真看得一愣,再打量对方的面容时,看不出有什么病相或是憔悴之态,不过显然这人的身子骨也不算太好。 “先天不足之相。” 长明道,不知何时也到了他旁边,两人就这么站在马车边,堂而皇之地近距离围观起来。看这情形,谢真毫不怀疑这个年少白头的来客,绝对是这段往事里的关键人物。 “我听说这种也可以调理,或是用些灵药……”谢真说了一句,随即摇头,“只怕现在已经是调理过之后了吧。” 长明随口说:“活不了太久,用凡人的话,是神仙难救。不过要是有灵药,也说不准。” 文士一下车,翟歆立刻迎上前,谢真留意到他垂在一旁的手情不自禁地一动,但终于还是没伸出去。 下一刻,他就明白了为何会如此。文士朝这边走来时,步履不快,明显看得出有些跛足的毛病。翟歆与他一起往楼里走去,神色间颇有些小心翼翼,忍着不去搀扶对方,一边用凌厉的眼神扫视周围一圈,把往这边看过来的人都吓得转开了视线。 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忧,注意到这边的路人并没有几个。要说始终紧盯着他们不放的,也就是一路跟着他们上了三楼,还老实不客气地跟进了雅间那两个闲妖了。 雅间中陈设看着是提前打过招呼,偌大一间静室,桌边只设了正正好好三个座席。好在窗边还有一席竹榻,让他们俩看戏的还不至于没地方坐。 酒楼伙计送上茶水便悄然告退,门一关,翟歆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太子殿下,还不是休沐日,怎么有兴致出来喝茶了?” 谢真心道,原来这位就是临琅的太子殿下。 他想起那折扇公子骂骂咧咧间提到的事情,不禁恍然。原来什么“瘸子怕人说短话”,并不全是粗俗无礼,却居然是一句实话。但这样想来,反倒比寻常骂人话更加恶毒许多。 “偶尔出来走走,就当静心。”太子微笑道,“我倒是听说,阿歆去禁军了?” 说到这个,翟歆反而有些打不起精神:“补了个副尉,还是我爹的安排,我本想从头做起,结果现在这样又要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怪没意思的。” 太子道:“照阿歆的脾气,想必已经挨个打过去一遍了。” “那个当然。”翟歆一扬头,“他们哪里是我对手?” 他一显摆起来,就不免带了些孩子气,太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们阿歆自然是很好的。” “……哎,殿下谬赞啦。” 翟歆脸上可没有什么“谬赞”的客气,像只得意洋洋的小公鸡般,就差没有原地昂首踱步了。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再过两个月南轩遣使来访,这时机可能还是有点太早。殿下,要不你还是替我说说情,调些出身民间的禁军卫给我吧?我真是不想在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废物上浪费时间了!” “你要让手下禁军卫去与南轩演武?”太子问。 翟歆:“何尝不可?” “并非我不信你,只是这对你们不公平。”太子轻声说,“南轩有妖物相助,凡人手段,多半难以抵挡。” 翟歆一怔,咬牙道:“这些妖魔怎么哪里都要插一脚!我就不信没人能拿他们有办法……” 这时,雅间的门被敲了三下。太子展眉道:“是我们的客人到了。” 翟歆早就想问第三个座席是给谁的,这时却见太子起身相迎,顿时有些迷惑,心说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门一开,进来的是个与太子年纪相仿,身量颇高的青年。他一身布衣,身后负着的长剑以布条一圈圈缠裹起来,而他的相貌也正如朴素的打扮一般,毫无任何出奇之处,寻常到好像转个头就会忘记。 谢真近来对易容换貌的手段也算有些了解,此时一看,就觉得这人肯定是用了什么遮掩真容的术法。 “这位是关兄。”太子以熟稔的口吻介绍道,“关兄,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阿歆,莫看他年纪轻轻,武艺可是少有敌手。” 来人看了翟歆一眼,点头道:“还不错。” 翟歆眯起眼睛,谢真几乎都能看到他耳朵里噌地冒出了两股火苗。 好歹是太子殿下引见的客人,他也没说出什么“口气挺大啊”的冲话,而是笑道:“不敢当,回头也请关兄指教两手?” “较量武艺就不必了,关兄博闻强识,其他的事情你们倒是可以多聊聊。”太子温声道,“关兄乃是隐世仙门弟子,我们年前于熙水相识,如今他在书阁待了半月,已打算留下了。” “书阁?” 翟歆一脸茫然,仿佛不明白他们的书阁里有什么能吸引到仙门中人的东西,“这位……是要做修撰么?” “并非如此。”太子含笑道,“我将上书父皇,举荐关兄为下一任星仪。”《 》 108、少年游(五) 此情此境,忽然听到星仪二字,谢真不由得凛然。再向那布衣负剑的青年看去时,只觉得他那副不大有诚意的易容,也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莫测。 那时他们从安游兆口中得知那金砂面具人自称星仪,少不得去依此查了一番。如今“星仪”是凡世宫廷中由修道之人担任的官职,洲内四处划拉一圈,大大小小也能找出十好几个能自称星仪的,但全都道行平平,看不出什么异常。 往前再推个百十年,也有一些星仪在国中举足轻重,甚或是干出些让仙门中人也不得不赶去除害的荒唐事情。及至正清在各地的宫观日渐鼎盛,对凡人来说,斩妖除魔的事情还不如去找更加靠谱的名门大派。那些想背靠一国作威作福的修士,从前或许还得搞出点大事才会被问罪,如今一上任就得先被正清掂量掂量,怎么看都费力不讨好。 是以,当今的星仪,往往都是出身当地,不抱什么精进之心的散修,他们有几斤几两也就可想而知。 仙门中人虽也会入红尘历练,但整日置身于俗世权欲最盛的漩涡中,多少对修行有碍。这其中的分寸把握不易,就像衡文书院,看似在延国中多受尊崇,门中弟子却不见得出息。 当时整理这些讯息的西琼也不由得感慨:“修士没啥用啊,要说这事还是我们妖族干得顺手,要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管他什么念头通达不通达。” 谢真琢磨他这话,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损哪边,反正不管哪边他都会被骂到…… 西琼又道:“就看戏文话本里,那些祸乱朝纲的还不都是妖族么?哪怕其实没那么多真事,足以看出大家都觉得我们比较行。” “也不一定,或许就是这样好写而已。”谢真翻着卷宗,随口道,“戏本里那些妖族还不都是狐妖花妖一类,人们说是要听野史传记,其实还是君王被妖女迷得七晕八素这种戏码最多,很老套了。” 孟君山行游各地,听过的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曾说过坊间最受喜欢的,不外乎是“寻仇报恩,行侠仗义,仙人妖女,小姐书生”。这其中凡人对修道中人的事迹不太清楚,闭着眼睛就是一通穿凿附会,以至于当仙门修士偶然在酒楼听到自己的本子,常常饭都吃不完就得气跑。 听了谢真的感慨,西琼忽然不吱声了。过了一会,觉得他特别沉默的谢真疑惑道:“怎么?” 西琼:“没……没什么。” 总而言之,眼下市面上的星仪都不太行,更与安游兆描述那个神秘的星仪相去甚远。 哪怕把那些已经卸任的星仪算在里面,除掉确信已经身亡的,剩下来……也没几个还好好活着的,这条线索就暂时断在了此处。倘若那人自称星仪,却根本就和星仪一职毫无关系,那他们也只能自认白费力气。 拜查找这些的功夫所赐,谢真也读了些关于霜天之乱时那名星仪的事迹。此人来历不详,后世记述者多认为是散修出身,在临琅担任了数十年的星仪,其间经历了三任国君更替,直到临琅在天魔起势时灭亡。 “这莫非就是那个星仪?”谢真打量这深藏不露的来客,种种迹象加起来,由不得他不作此想。 长明:“想来是。” 随着这句语气颇为笃定的回答,长明已离席站起,径直朝着星仪走了过去。太子还站在原处说话,被他随手往旁边一拨,接着他伸出手,就要把星仪背后那柄剑取下来。 谢真一怔,转念想想这办法还真是没错,对于这种浑身上下看不出来历的人,要想窥探他的出身,莫过于他随身带着的剑了。 下一刻,却见长明五指空握,从那布条包裹的剑上划过,丝毫不受阻碍,如同穿过了一道幻影。 他望着这一幕,大感讶异,自己也上前去试。说来也奇怪,这幻境中其余一切都栩栩如生,就只有这个星仪仿佛根本不存于此间,让他们怎么都碰不到半片衣角。 他们还在那比比划划,那三人寒暄完了,逐一落座,酒菜也送了上来。盘碟用得多是琉璃器与竹器,分量不大,俱都十分精细,想来此间特色如此。 长明最终还是拿这星仪的幻影没办法,心情不甚愉快地退后一步,随手拿起闲放在桌边的竹箸,夹了块点心。只尝了一口,他就不禁面露嫌弃,抬手扔进了一旁的香炉中。 谢真:“……” 他欲言又止,却也不由得好奇这到底是有多难吃,于是也取了一块。长明道:“等等。” 这话说得有点迟,他已经咬了下去。入口只觉这东西根本就不是用来吃的,一星半点的味道也无,虽然他没吃过土,但土估计都比这个有滋味些。 谢真默默看了一眼这块模样还不错的梅花点心,叫它与前一块去香炉作伴了。 桌边的三人一无所觉,还在说些闲话,翟歆不住悄悄打量星仪,显是有一肚子问题,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星仪随手夹了一筷,他也跟着提箸,却发现盘中只有一块,被星仪夹走后,这碟子就莫名其妙的空了。 他望着那只碟子,眼神十分迷惑。 “……”谢真转头看长明,“瞧你干的好事。” 长明淡然道:“你也吃了。” 谢真无言以对。看到那边翟歆很快在幻境的推动下忘了这茬,继续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地偷瞄星仪,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人之五感,在这幻境中应当没什么分别,怎么眼见耳闻都栩栩如生,唯有食物吃着像土?” “不是像土,只是没有滋味。”长明道,“兴许是幻境主人已经忘了点心是什么味道吧。” “为何……”谢真话一出口,顿时想起了棺中人在生啖蜘蛛的景象,再也不想问下去了。 那边厢,席间三人谈兴正浓。太子就如他给人的印象一般,谈笑间令人如沐春风,不带半分骄矜。翟歆不管平时有什么脾气,这会也相当乖巧,看得出他对太子的敬爱确实出自真心。而星仪说话不多,言语沉稳,自有一种中正平和,教人不自觉信服之意,就连翟歆目光中对他那股审视也渐渐散去不少。 太子说起他们在熙水书院相识的经过时,星仪便在一旁微笑倾听。原来他们两人那日造访藏书阁,太子微服出行,星仪也扮作一名寻常书生,两人均不知对方身份,交谈中却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后来太子在熙水遇险,星仪出手相救,彼此方才互通了来历,之后虽然暂别,书信往来也一直未断。 翟歆听到太子遇险的经过,初时紧张得不行,后来听到事情无碍,总算冷静下来,忍不住抱怨:“殿下,这是去年的时候吧,你回来之后都没有同我讲过这事情!” “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徒然叫人担心。”太子温声道,“何况那时有关兄在,我半点伤都不曾受。” 翟歆:“那是……多亏了关兄援手。” 他脸色有些纠结,太子没太留意,又道:“至于关兄为何前来临琅,也是因为我与他提起宫中藏有为数众多机关巧技的书册,如今研习这个的人不多,关兄却很有兴味,便来借阅一番。” “机关?”翟歆这下是真的没听懂,“可那些不过是小技,仙门中人也会在意这个?” “虽是小技,很有意思倒是真的。” 太子浅笑道,“我自小体弱,母后为我遍寻灵药,也找了不少求仙问道的书册给我解闷,我那时就常常想,假如我也能有仙人们万分之一的厉害,或许也不会在妖物与他国的精兵健将面前那样束手无策了吧。” “别说是殿下,谁没做过修仙的梦啊,”翟歆耿直道,“可不是这块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太子道:“因而,原本我只有一些无根无据的臆想,遇到关兄之后,我却觉得那念头也并非毫无可能。” 翟歆不由得愕然,扭头看向星仪。 “原来你们琢磨的不是机关,”他呐呐道,“而是,而是……” “是能让身无灵脉的凡人也能使出神通的办法。”太子答道。 这句回答力若千钧,叫翟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屋中一时陷入了静寂。 这几人的谈话居然扯出这么一桩事情,叫两位看客也均感惊异。谢真道:“这个,也不知道最后是成还是没成?” 说成了吧,如今这法门压根没有半点影子,至少是没能流传下来。说不成吧,他还记得小李提到过,当年临琅有一支“傲视群雄”的禁军,在天魔之乱前赫赫有名。 蕞尔小邦,怎样才能不声不响拿出这般雄兵?如何傲视,本钱哪里来?这些令人不解之处,在他们面前几人透露出的讯息中,似乎已经有了解答。 “想来多半是做出了一番成就。”谢真自言自语道,“但之后又赶上霜天之乱,可惜了。” “可惜?”长明微微冷笑,“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情么?” 谢真悚然而惊,转头看向他。长明展开掌心,依次屈起手指:“禁军令临琅百战百胜,霜天之乱从临琅起始,禁军化为魔兵,战乱中星仪主持镇魔血祭……” 这些都是他们以前就听过的事情。谢真一指点在他最后那根手指上,长明道:“如今又知道了这些禁军的来历,这天魔怕是和星仪脱不开关系。” 他掂了掂指尖。谢真仍有些不可置信:“我们都猜得到的事情,当年的人也不会看不出来。即使有许多流言蜚语,他们终究还是没找到天魔源自何方,不是么?” 长明:“只是不知天魔来历而已。兴许星仪他们的所谓办法,就是借助了邪魔的手段,最后反受其害。” 他的猜测一如既往地冷酷无情,谢真也找不到话来反驳。然而稍一停顿后,长明却话锋一转:“但这样也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世间大道行者本来有数,当年仙门加上妖族上下都翻不出天魔的来历,这么一个能席卷天下的邪魔,发迹之前难道是藏在地缝里的不成?” 谢真:“既然叫天魔,大概不是在地缝里的吧……” 长明:“……”《 》 109、少年游(六) 他们在这边扯得越来越远时,翟歆回过神来,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办法是谁都能行么?花费如何,能不能推行开来?” 别看他年纪不大,想的问题却都很实打实。太子先答道:“不是谁都行,比如说,我就不成。” 翟歆一怔,顿时就接不上话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太子一笑:“我这身板一向不大中用,不是有了仙法就能舞刀弄枪的。但这法子原本就是为习武之人准备,倘若可行,稍作训练,便是一批精兵强将。” “此乃前人未行之道,”星仪以他沉着的语调接道,“不敢说有何把握,但足可一试。” “至于花费,自然是有的。”太子道,“不过,并非是金银盐铁那一种。” “那就是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之类?”翟歆立刻警觉,“殿下,咱们虽也不算太穷,但也没太多余钱去填这种坑的,要是太贵就……就再想想办法?” “你进禁军还没几天,怎地哭穷就这么熟练了?”太子一指他,哭笑不得,“那些东西光用钱哪里买得到,况且重要的也不是那个。” 翟歆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这个,还是由关兄来说吧。”太子笑着望向星仪。 星仪略一沉吟,对翟歆说道:“修行之中,有‘天昃地盈’一说,意指世间灵气涨落。不提它,这事情就很难说清,你对此有何了解?” 翟歆茫然地鹦鹉学舌:“天泽一丁?” 星仪:“……” 太子在一旁忍笑,显然早有预料。星仪摇了摇头,为他讲解起来。 两人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听得认真。这事情本可以几句话说个大概,没想到他从仙门中关于灵气盈昃的起源猜测说起,讲得细致入微。翟歆对修行一道全无了解,常常会问些门外汉的问题,他也都一一详细解答。 谢真越看越觉得稀奇:“他很有耐心么。” 看多了在凡人面前孤傲自矜的修士,至少星仪这副态度就很能博得好感。原本抱着先入之见的谢真,见此也不免有了些改观。 他心道,不知道星仪在仙门中有没有弟子?这个人要是愿意的话,大概可以当个很好的师父。 “他不是在与人闲话。”长明一挑眉,说道,“这是拉人入伙的态度。” 谢真:“入伙?” “翟歆出身不凡,是太子心腹,自己又是禁军中人。”长明道,“修炼有成后,再在禁军中推行,若是我,也会诱使他来第一个修行这法门。临琅那支禁军定然就是这么来的。” “有道理。”谢真歪头想了想,“不过,我瞧他说的句句都是正理,也不是在花言巧语地骗人。” “骗人是下策。”长明随口道,“要叫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唯有许诺他们渴求之物。” 谢真笑道:“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左右不过就是这个道理。”长明道,“譬如要招揽西琼,便可以说:我乃祈氏后人,整个深泉林庭迟早有一天都是我的,现在流落在外暂且回不去,只需你借我百两黄金,日后在王庭许你大祭之位,安排你一村老小搬进芳海……” 谢真:“…………………………” 长明一本正经地说完,在谢真震惊的眼神中,方微微一笑:“说笑的,西琼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谢真:“……你就编吧!” 两人打趣之际,星仪已经渐渐讲到正题:“或许你以为盈昃之期只与修行有关,可人间俗世的情形,恰与此密不可分。这轮盈期已近一甲子,尚未看到有下行迹象,如今天下灵气正如雨落潮汛,盈满而溢。居于山野的妖族纷纷得此助益,哪怕十中有一,生出入世的念头,便足以闹出些大乱子。” 翟歆听得入神:“那仙门中人就、就这么……” 他一时有些犹豫,星仪却接上了他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坐视不管?并非如此,倘若有妖邪祸乱一方,伤及无辜,出手诛灭也是有理可循。而那些已经身居朝中,为国君所用的妖族,那些名门正派也不会为此就二话不说地打上去……别人是会谢他,还是怪他坏了自己好事,都未可知。” 翟歆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星仪道:“妖族有王庭三部,仙门中是五派为首,两方遥遥相持,互为掣肘,不会轻启争端。而洲中诸国,与那些无人约束的散居妖族,却就在这杆秤以外了。” 谢真不由得听住了。只听星仪继续道:“与其指望仙门主持公道,不如寻求不依靠他们也可自保的办法。” 若说之前还只是对他的豪言壮语有所触动,那么现在翟歆已是完完全全被他描述的情形说服了。一旁始终静静倾听的太子,也难掩目光中流露的异彩。 “好!”翟歆举杯,起身道,“关先生,为我临琅敬你一杯!” 说完也不看对面,仰头一饮而尽。他之前光顾着说话,菜都没吃几口,酒更没顾得上喝。这时一杯下去,脸上登时涌起红晕,看着酒量反正是不怎么样。 太子不禁莞尔,亲手斟上一杯,送到星仪面前,轻笑道:“我们凡间水酒,关先生喝不惯,沾沾唇也就罢了。” 星仪道:“我不好酒,酒与我而言倒没什么分别,无非是身在何处,与谁一起。” 说罢,他慢慢将这杯桂花酒喝了下去。 酒过三巡,翟歆明显是喝高了有点上头,拉着太子唠叨个没完,畅想将来禁军如何如何。见他已经有点迷糊,太子取出手帕擦了擦他额头,担忧道:“阿歆,这就送你回将军府吧。” “将军……”翟歆也没听清,傻乎乎地笑道,“是,我要做将军,为殿下打仗!” 太子温声说:“好,你先喝一口茶,来。” 醒酒茶已经送了过来,翟歆头晕目眩地看了一眼,仿佛没弄明白这是做什么的,又凑在太子旁边,说道:“授将才能用的红缨甲,我已经偷偷做了一套啦,就等着什么时候能穿出去……” 太子简直拿他没办法:“这种事情,又不是急得来的。” “我不想叫殿下等太久。”翟歆喃喃地说,“再说年纪轻骑白马才好看,当将军我也要当最潇洒的那个嘛。” 太子又好气又好笑,翟歆又道:“我要骑马披甲到我爹面前让他看看,看看他儿子我也……也……” 他思索了片刻,脑门磕在桌沿上,一声不吭地睡了过去。 听了星仪的这番谋划,谢真与长明均在思索,却见随着翟歆这么一睡,屋内突地生出一阵朦朦胧胧的白雾。 这雾气在席间缭绕,翻卷过处,方才还在闲谈的三人已人影不见。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满桌杯碟,连搬动的座椅归于原位。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擦过桌面,把上头的一切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仿佛根本无人来过一般。 谢真疑惑道:“怎么回事,难道他醒来了?” 长明沉吟片刻,回手将厢房的纸窗推了上去。谢真与他并肩向下看,王都的长街仍旧如他们见过的那样尘烟喧嚣,长明环视一周,便望向街道尽头,似乎在等什么东西到来。 没用他等太久,很快,一匹缓步而行的白马就在闹市之中现身。那无一丝杂色,红辔银鞍的千里驹,与他背上同样神气活现的少年骑手,所到之处,几乎人人都要忍不住看他一眼。 “果然是这样。”长明若有所思道。 谢真也明白过来:“这段故事又重演了一遍?可这是不是有点短……” “千愁灯的幻境也是由心神演化而出。”长明摇头,“他出身临琅,在这棺中待了这许多年,怕是心神早已行将磨蚀殆尽,只能将这短短一段的残余反复轮回了。” 翟歆仍旧在思仙楼前下马,在那里独自一人,等着那架载着太子殿下的马车前来。 他这时在想着什么?谢真不由得去想,几百年后,他身处七绝井中,心神则困于千愁灯的幻境,只剩下这不断往复的片刻时光……而这短暂的半日中,前半段在等人,后半段在谈天说地,最后还醉得不省人事,难道这就是他最沉湎的记忆? “不奇怪。” 长明答道,谢真这才发现自己不觉把疑问说出了口。长明道:“这就是他充满希冀的时刻。” 谢真一怔,长明漫不经心地道:“星仪带来了打造精兵强将的法门,太子将大展宏图,他要领禁军为国效力,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谢真不禁扶额。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不大通顺:“照这么说,史书上临琅确实依靠禁军留下了浓墨重彩,他展望的事情真正到来时,难道还不如眼前的空中楼阁让他高兴么?” “问得好。”长明起身道,“我也想看看,他的记忆中还能不能榨出点别的东西。” 这时,厢房的门也正好被推开。 太子在前,率先入座,翟歆则跟随在后。长明迎着他走上去,抬手放出一道火焰,缠到翟歆颈间。 那燃烧着的苍白火焰并未在他脖颈上留下痕迹,周围的情景却像是被灼烧的画纸一般,渐渐发黑翻卷,最后片片飞散。 谢真知道这是长明在迫使千愁灯中翟歆的心神醒转,以此将他们带出幻境。他按剑立于长明身后,以防突生变局。 不消片刻,厢房的画面已经烟消云散,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谢真差点以为他们已经回到了七绝井下,但长明探过一只手将他握住,叫他明白这里仍是幻境之中。 略一感受便知道,这里的黑暗并非是一片死寂。周围传来细碎的动静,宛如金铁摩挲,叮咚作响,鼻端同时飘过一阵淡淡的药香。 接着,一缕灯火在不远处亮起,响起微弱的毕剥声。 灯火映照出四下情形,此处乃是一座石室,陈设让人全然搞不懂这到底是做什么的。沿墙摆着许多大件,均用丝缎遮盖其上,从那起伏轮廓看得出,它们的形状全都十足怪异;最大的有立柜那样高,小的尺寸也和桌凳相方,摇曳的灯影下,它们就仿佛是一群高低不一的蒙面怪客,从四面八方投来幽深的目光。 石室中央挖了一方浅浅的水池,深不及两尺,灯火黯淡,虽然看不大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也可看出其中盈满的绝非清水,而是浓稠发暗的什么东西。水池里有一具四方青石,这会被当做床榻用,上面正躺着一个身着重衫的人。 昏暗中,那人身上的罩衣似乎一大半都湿着,其中隐约闪过了丝丝缕缕的银光。 谢真想走近些好看得更清楚,却忽听耳边有人说道:“结束了,起来吧。” 那声音近在咫尺,说话的人与他擦肩而过,飘摆的衣袖犹如幻影,掠过了他的手臂。 星仪仍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与思仙楼上侃侃而谈的模样比起来,不曾有半点改变。他手持一面银镜,朝水池走去。 池中石床上,那道人影微微一动,缓缓坐起身来。 随着他的举动,他身上看起来像是湿衣的东西骤然如同水流迸散,分成无数道细流,蠕动着滑落到池水中。最后,他只剩下一件薄衣裹在身上,在昏暗的灯火下,他的肢体瘦长而怪异,看着令人心惊肉跳。 他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一捋,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即使早有预料,谢真还是暗自吸了口冷气。 这张脸的年纪不过二十许,距离思仙楼中的少年,似乎并没有过去太久的时日。然而,在这五官轮廓并无改变的脸上,却已经很难找到属于那个少年翟歆的痕迹。 细密的圆鳞从两侧颈下蔓延而上,一直爬到耳后,如同两只将他脖颈扼住的手,闪着湿润的金色微光。瘦削的两颊上,还属于活人的皮肤也几乎毫无血色,即使在如此黯淡的灯光下,也看得出里面透出一层淡淡的青灰。 深陷的眼窝中,他的眼珠慢慢转动,最终投向了站在他身边的星仪。 星仪无言地将镜子递给他,翟歆沙哑地说:“这次……不用了。” 谢真原以为那面镜子是什么法宝,如今看来,大概真的就是面寻常的镜子。从这短短一句话中,他几乎想象得到,在这之前的许多次,翟歆每次醒来都讨要镜子,想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说话间,翟歆已经从石床上翻身下来。下摆宽阔的衣衫掩住了他双腿,当他踏在池水中时,里面立刻响起了黏腻的破碎声。 他走出水池,衣摆在石地上拖出一道污迹。初时走起来还有些迟缓,脚步怪异,几步之后便完全站稳了。 星仪的身量已经很高,现在翟歆比他还要高出半头,好似一根挑起了旗子的竹竿。他稍一转头,就看到几步之外摆着一只与这屋子格格不入的华丽木箱。 箱笼边角包铜,浮雕涂饰极尽精致,颇有奢夸之风,打眼一看就知,这箱子的主人不是名门闺秀,就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在箱盖边,巧匠以金线嵌了一串小小的桂花,片片花瓣玲珑金黄,垂落下去盖住了锁扣。 翟歆那仿佛被蜡凝固的面孔上泛出一丝涟漪,他那僵硬的嘴角扭曲起来,却的确是个笑容。 “是殿……陛下叫你拿来的?”他问。 星仪:“正是。” 翟歆俯身,细长的手指触到那串桂花,轻轻摩挲片刻,喀地一声打开了锁扣。揭开箱盖,箱中叠着一件雪白的软甲,一条红缨整整齐齐叠在上面,等着主人将它装到银盔之上。 他静静地凝视那条红缨,并没有伸出手去。良久,他说:“这个如今也穿不上,劳烦星仪再为我寻套盔甲,粗重一些的,露不出脸就行。” “你若是担心这个,”星仪端详他的面孔,“我可为你作些掩饰。” “不必了。”翟歆平静道,“就让他们以为翟歆死了吧,从今日起,我只是禁军中一个无名统领……只是,星仪阁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星仪:“请讲。” “我有个小妹妹,打小也没怎么照顾过她。”翟歆低声说,“我不愿与她相见,星仪能否将她远远送走,助她安身立命,不再回来?” “我答应你。”星仪道。 翟歆点了点头,轻轻把箱盖合上。星仪又道:“陛下曾想设宴招待你,我说你还要些时日休息,暂且先回绝了。” 翟歆:“……多谢。” 星仪一招手,也不见从哪里飞出了一只小酒壶,并一对杯子。他为翟歆斟上,道:“我敬将军一杯。” 翟歆默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许久之后,他才说:“我这一生,除了为临琅而战,便别无所求。” 这句话一落,他们眼前忽然一阵模糊,谢真经历数个灯中幻境,对此已经相当熟悉,这就是幻境即将崩塌的预兆。 天旋地转中,他清楚地感觉自己渐渐醒来,这次是真正的脱离千愁灯,回到了现实之中。 但就在这期间,他耳边始终回荡着阵阵凄厉的笑声。那个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诅咒道:“星仪……星仪!星仪!你没有说过……没说过我要生生世世受此折磨!” 甫一睁眼,谢真立刻伸手按剑,海山的剑柄一握入手中,他顿感安定,随即环视四周。 他们仍在七绝井下,石棺所在的密室中。就在他苏醒时,另外几人也同时醒转过来,长明与他在石棺一侧,施夕未所扮的狐妖与孟君山隔着石棺与他们相对,四双眼睛一时间面面相觑,千愁灯碎了的灯座掉在他们脚下。 谢真的春雷弓还挂在背上,这会大家都是熟人,倒已经没什么掩饰的必要。霍清源这时悠悠转醒,显然是做了个好梦,满面春风,接着目光落在对峙的几人身上,笑容登时凝固了:“……”《 》 110、琉璃脆(一) 霍清源:“……那是什么邪术?!” 问这话时,他显然也已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陷入了幻境中。只是,从美梦里一下回到黑漆漆的蜘蛛洞,还是叫他无所适从。 说归说,他已经折扇在手,一跃而起。不知是否还不适应这情形的缘故,他脚下一个不稳,踩在了旁边戴晟腿上。 戴晟也刚醒,神智还不大清楚,登时被他踩得骂了一句。 霍清源无暇管他,俯身察看还在昏睡的城主,发现她还有气息时,暂且松了口气。闻人郴此时满脸迷茫地撑起身体,一看就是还没搞清自己身在何处。 “阿郴,到我身后来。”孟君山沉声说。 闻人郴听到师兄语气严肃,打了个激灵,想都没想地纵身过去,与他站在一起。她这么一站,石室中两边泾渭分明,隐隐现出对峙之势。 此时,山洞里仅余下长明手边的一道火焰照亮四周,微光时明时暗,令所有人的面庞都看不分明。离石棺远些的是四名仙门弟子,外加一个人事不知的城主;孟君山面前是大半身形隐没在阴影中的狐妖,再往后就是石棺另一边的长明与谢真。 就算再迟钝,戴晟也知道那两个“兰台会找来的散修”不是好相与的了。他死死盯着在场众人中最为气定神闲的长明,目光中半是恚怒,半是不解。 长明并不理会他,只是将那盏破碎的千愁灯拾起。灯中幻梦般的花朵被这样一碰,立刻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一片沉默中,还是孟君山答了霍清源的话:“那是幻境。”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霍清源反正也不是要在这个时候追根究底。他一边警觉地打量那挂在石棺边一动不动的棺中怪人,一边嘀咕道:“这幻境还挺美的,我们梦到的应该不相同吧……老孟你见到什么了?” 他惯于在干正事时也不忘说两句废话打岔,本来只是随口一扯,没想到孟君山看似无甚反应,火光映照下的半边耳朵却明显地泛起了红色。 霍清源:“……” 他脱口而出:“不是吧,你这是梦到谁……” 一道青光径直奔着他面门呼啸而来,他不得不一举扇子挡住,没说完的半句话遂吞了回去。孟君山斥道:“别东拉西扯了!” “是是是……”霍清源一肚子好奇,心说这才问一句你就翻脸,要不要这么不打自招啊? 其余人看着他们说不到两句就差点内讧起来,均不明所以。霍清源咳嗽一声,转头对戴晟道:“戴兄,这除了棺材和蜘蛛,也没见到什么秘藏,说是要来探遗迹,你看我们这是找对了地方没有?” 戴晟看了一眼孟君山,以及与孟君山交手的狐妖侍女,这俩他显然都不是对手;再看看那两个兰台会散修,高个子那个挥手将铺天盖地的石蛛烧个干净的场面还在眼前;最后他目光移回到霍清源身上,平时和师兄弟取笑时说是能和这游手好闲的家伙五五开,真要打起来他却没有什么把握…… 这一屋子的人,看来看去,竟然没有一个是他能拿捏的。 事已至此,他反倒冷静下来,说道:“我自有办法,只是却不便现在说。” 霍清源挑眉,只见戴晟伸手一指狐妖:“我们且先同心协力,将这妖族擒下,再谈其他!” 孟君山:“……” 他与狐妖打了一路,这会尽管依旧对峙,却谁也没有动手,本来大家都是刚从幻境中醒来,也不足为奇。 可戴晟说了这句后,谁都看得出来,孟君山的神情中颇有几分僵硬。 霍清源摸了摸鼻子:“这位不是城主带来的护卫么,怎么又成妖族了?” “我倒也想问问,为何城主会将一只狐妖带在身边?” 戴晟看了一眼逢水城主,她尚未苏醒,自然答不了这一问。他又看向孟君山:“孟师兄,你怎地还在迟疑?” 不等孟君山说话,狐妖先开口道:“只叫别人动手,谈什么同心协力。” 虽语带讥讽,但她话音低柔,自有一股令人心驰神荡之意。戴晟一噎,只听她又道:“若是仙门中人讲究单打独斗的道义,不如我先来领教一番阁下高招?” 说着,她作势举步,就要朝戴晟这边过来。 戴晟差点绷不住表情,更不想承认他就是那个被捏的软柿子,幸好这时孟君山一抬手,铜镜洒出一道水光,挡住了她去路。 狐妖却没看他,而是似笑非笑地望了霍清源一眼。霍清源被她一看,有点发懵:“这位姐姐,可是有什么话要讲?” “衡文书院与狐族的私怨,原不必将其他人一同扯上。”狐妖扬眉,“你将城主唤醒,我是友是敌,一问便知。” “逢水城主明知如此还敢将你留在左右,自然是要包庇你,这有什么好问!”戴晟争辩道,“你们狐妖原应对延国避之不及,现在都跑到衡文书院眼皮底下了,要说没有企图,谁会相信?” 他转向霍清源:“说我有私怨也罢,好,我认了。只是不把那狐妖拿下,你们也别想找到秘藏!” “你口口声声,说得仿佛秘藏于你已唾手可得。”狐妖淡淡道,“焉知你不是在虚张声势?” 说话间,她看向戴晟,目中隐约有狐火般的幽青色一闪而逝。 被那双明眸一望,戴晟心中再度涌起一股郁愤之气。此前他与这狐妖交手时,就曾数度感到大异往常的怒火,哪怕平日里不是那么冲动,面对她时却是难以自控,直到被孟君山敲醒,方才冷静下来。 只是那时他醒觉恐怕是中了妖术,如今也根本想不起来之前的教训。他愤然道:“我这就叫你看看……” 孟君山登时察觉不对,这时戴晟已将手往袖中探去,仓促间他来不及作别的,只抬手在铜镜上一扣。 一阵如钟鸣的震响从中传出,戴晟猛然觉得胸口像被重锤抡上,险些吐血,神智却清醒过来。幻惑之术无形无质,找准关窍却可一击破去,孟君山甫一出手,立刻翻转铜镜,一串双翼如刀刃的蝴蝶噼里啪啦地打在他展开的水幕上。 狐妖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处,最后一小半的蝴蝶却陡然转了个方向,朝着他身后的闻人郴飞去。闻人郴猝不及防,长鞭中荡出的灵气只挡住了几只,余者却已经掠至她面前。 孟君山周身青光大盛,水幕犹如潮汐倒卷,硬生生把那些精巧而满是杀机的蝴蝶扑了开去。仅有一只蝴蝶穿过了水幕,闻人郴下意识抬手去挡,闪着寒光的蝶翼从她指尖一穿而过,却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虚中有实,实又为虚,飞向她的蝴蝶乃是幻象,另一头纷飞蝶影则已经迫至戴晟面前。 就在此时,他们头顶忽然不住作响,沙尘如细雨簌簌而落。这与之前石室崩塌的情形太过相像,一片尘雾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各展本事,唯恐再度落到什么地方去。 然而他们脚下的石地并未开裂,上方的摇动也慢慢止息。飞尘渐沉,众人重又可以视物时,就见彼此的衣袖发间都落满了淡金的细砂,地面上也盖了薄薄的一层。 霍清源扇子一挥,花灯凭空飞起时,他们发现石棺后面那两个修士,连同从棺中被拖出来的半朽尸首,全都不知影踪。 * 方才从千愁灯中醒来后,谢真就发觉此间情形十分诡异。在场众人可说是各怀鬼胎,互相的了解也参差不齐,谁也不敢说都清楚了彼此的真面目。 就连此行的牵头人戴晟,他所求的是遗迹中的秘藏,看似光明正大,但肯定还隐瞒了不少事情。 在戴晟正对狐妖喊打喊杀时,长明默不作声,在石棺背面缓缓画出一个阵法。借着阴影的遮挡,除了一旁的谢真,更无人察觉他的动作。 谢真一眼瞥到,那阵□□廓呈八角形,曲折密布的图纹纳入不足一掌宽的方寸之中,难怪就连长明画起来也颇费工夫。 最后一笔收拢,整块阵法上随即发出微弱的沉沉红光,宛如火堆上行将熄灭的余烬。 长明全神贯注地画完,五指一合,画在岩石上的阵法凭空浮起,接着便顺着半开的石棺盖,被他一把扔进了棺中。 这时屋顶轰然一声震动,霎时间四下里沙尘飞扬。长明似有预料,一手揽住谢真,化作一道火光遁入石棺中。 谢真满以为他们要和棺中没烧干净剩下那些石蛛来个脸贴脸,没想到棺盖在头顶合拢之际,他们下方也陡然一空。 向下坠落时,谢真心中只剩两个字:又来? 自打进山以来,他们先是在九曲十八弯迷宫中一路下行,接着从山洞中掉了不知几百尺深,眼下竟然还能再往下,他简直都要怀疑七绝井的建造者是不是把这块地都给挖穿了。 这念头只停留了一瞬,不消片刻,他们已经飘然落地。周遭一片漆黑,长明问道:“纸灯符还有么?” 虽不知为何不点火照明,谢真也不多问,翻手取出此前就预备好的符纸,向空中一掷。符纸化为一轮薄薄的明月,悬于半空中,洒下遍地银辉。 棺中人就躺在他们不远处,看来是被长明一并带了下来。而就在他们面前,空旷石地的正中央,赫然立着一座无字黑碑。 一看到石碑,谢真脑海中犹如被一道闪电照亮,他立即抬头四顾,明月灯在他的操纵下越升越高,直到将此地的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这里除了那块石碑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地面看起来极为奇异,既非山岩,也不是精心铺就的青砖;它的质地既光滑,也有些凹凸不平,仿佛纯黑的釉质,在纸灯的照耀下夹杂着绚丽的琉璃光泽。再向远处看,墙壁与地面竟无分界,自下而上均是这样黑漆漆一片。 与白沙汀中那座四壁满是飞扬火焰的纹饰,神工天巧的主殿比起来,这里只能说是个宽敞一点的黑石洞。 但,它的的确确与那座主殿一般,建成了严密的八角形轮廓,石碑立于正中央。谢真将其与记忆中白沙汀洞府的主殿对照,方位几乎分毫不差。 不用多说,他也知道,这就是他们在寻找的封印之地。 谢真:“可是这……”也太不对劲了吧! 他一时间有些混乱,十分摸不到头脑。见识了湖底那极尽堂皇华丽的别居,如今乍一见到此地,他打心底不相信这是陵空选的秘境所在。 就这么一个黑不溜秋的山洞,上面还顶着个棺材,怎么可能? 然而黑石碑就在他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长明仿佛知道他所想,接道:“你是想说,可是这怎会如此寒酸?” 谢真:“……差不多。再有,山中一路都是灰石,这里怎么变成了黑的?” “这不是山石。” 长明轻轻踏了一下地面,“看那边。” 他伸指虚点了两处地方,谢真顺着方向望去,仔细一看,发觉与两侧竖直的石壁不同,那两处粗糙地向外突起,隐约可以看出碎石的形状。 长明道:“若我猜得不错,这里原本是一处地宫,并且还有几道殿门,通向偏室一类。如今这个样子,则是因为有谁在里头放了一把火,不但将出去的路烧塌,还把墙壁地面都融成了一片。” 被他这么一点破,谢真恍然。长明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这黑中隐约可见缤纷五色,被烧光之前,里面想必也是有不少金玉珠翠。” 谢真觉得根本不用去问到底是谁放的火了,能把这地方给烧到浑然天成的上下一体,这答案简直想都不用想…… “这里就是刚才那座石室之下?”他仰头看向天顶,他们刚才穿过的通路已经毫无痕迹,“实在很深……你怎么知道要这样下来?” “和白沙湖底相差不多,地脉阵眼自然要深入地底。”长明道,举步走向石碑,“至于那座墓室与地宫的渊源,七绝井八角缺一的阵法,正是依托地脉封印建造而出。” 谢真想起此前他与长明谈起过,究竟是先有墓室,还是先有陵空设下的秘境?眼前这地宫的模样,让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个不大靠谱,但也并非全无可能的猜测——难道说七绝井建造之后,陵空并没有把墓拆了,反倒是一气之下把地宫给烧了个干净? 这时,长明已经来到石碑前,将手按了上去。 谢真在白沙汀时他没有亲眼见到长明解开封印的情形,如今不由得有些紧张,没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在他的注视中,长明手上一度被隐藏起来的两道锁链骤然现形,仿佛与之呼应一般,金银两色火焰从石碑中腾起,化作一条燃烧的锁链,紧紧扣在他的手腕上。 如同一张遍布利齿的巨口猛然合拢,在他原本绝不会为火焰所伤的肌肤上,也赫然现出了烧灼的痕迹。 谢真惊道:“怎么回事?” 他疾步上前,长明道:“无妨……” 才说了两个字,他就察觉不对,立刻住口。谢真却已经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痛楚,正不知如何是好,另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不远处响起,平静无波地说了一句:“两位,别来无恙?”《 》 111、琉璃脆(二) 他们头顶的灯符原本将四下照得清清楚楚,可就在那声音开口之际,那轮纸月仿佛也被蒙上一层尘埃,明朗的银光乍转黯淡。那飘忽不定,时明时暗的模样,正与法器受到灵气侵袭,摇摇欲坠的情形相类。 无形无质的阴翳从他们前方的石墙上溢出,宛如蔓延的水渍,片刻间,那一角的虚空仿佛也如被浸透一般,转为浓稠沉重。 照理说,这会就是正气凛然地喝一句“何方鼠辈藏头露尾不敢现身”来叫阵的好时机,不过谢真从来不会在这时候多费口舌。他望着那片阴影深处,不自觉面色凝重。 对方又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蝉花,哈哈哈!” 他的语调平平板板,似乎听不出心绪变化,但他话中意思却并非如此,那一句笑声也因此显得尤为怪异。 随着他的话语,那片不定形的阴影也随之泛起涟漪,就如活物一般呼吸起伏。 谢真沉声道:“果然是你。” 那声音微微模糊,几乎听不出什么特征,然而他却不可能忘记——当时在王庭,从安游兆的玉尺中现身的金砂化身,说话便与此并无不同;十年前,他透过牧若虚的记忆,听到那金砂面具人的声音,也是分毫不差的一副语调! 那些千丝万缕的关联在他心中陡然浮出水面,他脱口问道:“你继承了临琅星仪的名号?” “不必试探。”对方答道,“你们已在千愁灯中见过我了吧?” 话音一落,那片阴影飞快向内收缩,其中隐约可见一团影影绰绰的人形。就像是有人随手描了一个轮廓,再向里填进阴影,最后稀里糊涂完成的拙朴画作,甚至能看到他双肩与手臂不断滴落融化,于空中消散。 同样平板一片的面庞,令谢真想起了白沙汀洞府里的水人,然而水人圆头圆脑还有几分可爱,这团阴影就只剩怪异,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谢真问那句话,确实心存试探,不过他也同样不敢相信,原应在六百年前就已灰飞烟灭的临琅星仪,竟然当真仍存于世。 虽然,看他这情形,即使神魂尚在,想来也早已不是什么常人了。 身披暗影的星仪将面孔转向谢真。在一片黏稠的幽影里,别说眼睛,半点五官轮廓都看不到,但谢真仿佛感到了一道目光从中望向他,令他陡生不安。 星仪遥遥对他们探出一只手,他脚下的阴影骤然朝着地宫中央的石碑围拢,边缘如同沸腾一般不断变幻,仿佛无数只细长的手指从中探出,争相向他们涌来,场面直教人头皮发麻。 旁边长明正全神贯注于秘境封印中,无暇他顾,谢真当即心随神动,海山铮鸣一声,跃空出鞘。 剑影出鞘时只一道清光,霎时一分为四,再分十六,重重叠叠,辉映交织,转瞬已数之不尽,几有千道。地宫闭塞的天顶在这刻仿佛已不复逼仄,上方不再是山岩,而是极目不尽的湛湛苍穹。 半空之中,刹那间已无一处不是剑光! 在鬼门中,谢真以朝羲用出这一式,剑光有如烈日流金,煌煌不可正视;昭云白阳峰的阵眼中,他用的是心剑孤光,剑影也正是与他相伴多年的熟悉模样,银辉冷冽,宛如玉山倾摧,月照江河;此时的海山剑气,则抛却万般华彩,只有纯粹无瑕的凛然杀机。 漫天剑影犹如疾雨,挟千钧之势奔流坠下。起初那灯符也照不透彻、尚能似泥沼般吞噬剑气的阴影,终于无所遁形,被这沛然不可抵御的剑势击散,冰消雪融。 一剑之威,整座地宫仿佛都在隐隐摇撼,谢真却没指望这一下就能破敌制胜。非但对方那从六百年前延续至今的情形诡异莫名,光是想想人家早就在这下面等着他们,就知道他不可能毫无布置,闷头冲上来送死。 只不过,长明在秘境封印中正值紧要关头,他不敢冒险令他受打扰,故而一出手就是全力,先轰他一波再说。 原本就不大平坦的黑石地面突遭大难,蔓延其上的阴影也如同晒干的水迹般消散无形。剑影归于手中后,谢真却忽生警兆,一手按剑,骤然转身。 方才剑影将他们两人护得密不透风,但终究有一处破绽。被他们带下来的棺中尸首原本毫无生机地躺在一旁,谢真有意避过它身侧,没叫它一起被穿成筛子,四下流淌的暗影正是捉住了这个空隙。 一道阴影钻入他耳中,令朽坏的躯体姿态怪异地直立而起。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下青气隐现,两道细细的黑影从紧闭的眼睑中流淌而下,宛如沾着污泥的车辙轧过茫茫雪地。 翟歆……或是说星仪,从容不迫地一掸衣襟,那件历经六百年的银线殓衣看着已经破烂到神仙难救了,姑且还算是没被他掸成飞灰。 谢真深深蹙眉,他听过一些操纵他人躯壳尸骸的法门,无一不是残忍至极。即使星仪这一手与他所知的情形都不相同,他也不觉十分奇怪,反正星仪在他心中已经邪门得不能再邪门了。 好嘛,他暗道,既然钻进了人身,杀起来反倒更方便。 星仪张开五指,低头看了看那远较常人枯瘦,差不多就是皮包骨头的手掌两面,接着仿佛洞察谢真所思所想,侧头道:“你的剑虽快,但将这具躯壳斩了,只会徒增麻烦而已。” 他的声音嘶哑,语调倒不再那样毫无起伏。说来讽刺,他听起来更像人的声音,却是从尸骸的口中发出。 “你留着这具躯体六百年,就是为了借此复生?”谢真寒声问道。 想起千愁灯中见过的景象,他实在难掩对此行径的憎恶之情。星仪却淡然道:“能有这错得离谱的一问,看来你虽走到此处,却对墓中的阵法一窍不通。” 谢真:“……” 他又没钻研过这东西,上哪去懂啊倒是! 长明始终心神沉在秘境封印中,不曾说话,此时忽然开口道:“区区封墓之阵,若非有下方封印镇住,照那么折腾一通,山早叫那些蜘蛛挖塌了。这等瞻前不顾后的阵法,有什么通晓的必要?” 星仪:“……” * “那两个人哪里去了?!” 上方墓室中,众人忽地发觉少了两个人,皆不明所以,但这最震惊的一声呼喝却是从戴晟口中发出。 自打进来以来,说好听是明哲保身,说不好听点就是胆气不足的这位衡文书院弟子,此刻竟像是中了邪一般,纵身跃入石棺,不管不顾地运起剑光,去砸棺底的石板。 那里先前盖着不少蜘蛛,后来被烧得化成一片漆黑,如今石板上已经糊得什么都看不出了。戴晟砸了几次后,也发现这方法行不通,于是取出一块铜片,改砸为铲,想要把上面的污迹刮去。 闻人郴虽看他不顺眼,还是朝那边走去:“要搭把手么?” “不用!”戴晟脱口而出,随即含糊地补充道:“……这里腾挪不便,我自己来就行了。” 闻人郴看他拒意坚决,便不再上前。另一边,刚刚还要对他下手的狐妖见戴晟在石棺里大动干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动作,却没有阻止。 孟君山方才打破戴晟中的幻惑之术,回手护住闻人郴,出手不假思索,可是看似镇定,其实压根心里还乱成一团,全凭本能行事。这会他总算冷静下来,一瞥身边那扮作狐妖的施夕未,忽然察觉到不对。 他原以为长明与施夕未都在一行人中,必定是里应外合,两人若是联手,仙门这边几个师妹师弟加起来也不够长明收拾的,还打什么,想着怎么别缺胳膊少腿为上。然而,回想起进到千愁灯前的情形,他却觉得他们事先并不曾知晓对方在此。 眼前所见更是叫他确信,施夕未和王庭未必是一路,说不定另有打算。 这些日子,雩祀一事本就让仙门上下流言纷纷,孟君山来此也是为防衡文书院挖出什么乱子。结果挖还没挖出什么东西,倒是先撞上了长明本尊,一时间叫他也十分摸不到头脑。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想将视线移向身旁,却硬生生忍住了。狐妖美则美矣,先前交手时也没想太多,可得知对方真身后,他又有些不敢多看。 耳边听到戴晟边铲边怒道:“……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魔歪道,难不成钻进去就能捷足先登,我倒要看看你们耍了什么伎俩!” 孟君山:“……”别骂了别骂了…… 他余光瞥见施夕未脸色一冷,指尖青光闪动,就要出手教训人,当即想都没想地伸手一拦,结果抓了个空。 那边戴晟还在奋力清理石板,全没察觉自己差点挨上一刀。孟君山一抓住那只青蝶的影子,就感到它化为一阵微雨,啄在他合拢的掌心中。 等他再想张开手时,却发现那湿润之意在他掌中一搅,生出一股挣脱不开的黏性,将他屈起的手指牢牢黏在了手掌上。 孟君山:“……” 施夕未神情纹丝不动,倒也没再对戴晟出手。孟君山简直哭笑不得,另一手凝出灵气用力一捋,才把自己的手指头解救出来,再看对方时,觉得那看起来无甚变化的冷漠神色中,好像也带上了点不可说的笑意。 他们两人的眉眼官司一触即分,霍清源在旁边却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忍不住问道:“老孟,你和这位姐姐莫非有旧?” 石棺里的戴晟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他下意识地竖了道隔音屏障,但这边的几人都听到了他这句话,闻人郴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孟君山心中也免不了升起一股想要对这小子饱以老拳的冲动。偏偏这时,施夕未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孟君山:“……有些年没见了。” 霍清源:“哦……” 也不知道他在哦个什么。孟君山正欲言又止,那边戴晟叫道:“霍道友……不,孟师兄,烦请来助我一臂之力!” 霍清源:“嗯?你是先叫了我吗?” 孟君山巴不得不用再被他问东问西,立即快步走向石棺。棺中戴晟半跪于地,棺底石板已经被他清理了大半边。 他此刻早已抛去了一直端着的架子,也无暇去管溅上衣襟的污迹。孟君山越过石棺的边沿看去时,他伸手抹开石板上已被清理过的焦黑痕迹,现出下面刻着的阵法图纹。 孟君山同样对此颇有研究,只是这图案露出来的仅有一小片,他也没法从中看出里面到底是什么阵法。 戴晟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已经到这一步,我便要试试启动这阵法,孟道友可否为我护法?” 孟君山颔首,问道:“这阵法有何用处?” “自然是为我们打开遗迹的秘藏。” 戴晟似乎胸有成竹,他放下手中用来清理棺底的铜片,又仔细擦了擦手。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下。 孟君山一怔,定睛看去,那摆在阵法上的,分明是一枚古朴的暗金面具。《 》 112、琉璃脆(三) 孟君山朝棺里一看,心道这是什么奇门法器,瞧着倒是有些像古物。 戴晟一手按上去,灵气鼓动,遂有层淡淡的光芒从面具上泛起。孟君山还待细看,忽地觉得腰上仿佛被套索勒住,一股巨力将他向后扯去。 猝不及防间,他本能与之相抗,只被拽出了两步远就停了下来。 就在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被拖离了石棺,只看到一道金光倏忽从棺中疾射而出,钉在戴晟胸前。 戴晟显然也毫无预料,登时身形一晃,仰面倒下,斜斜挂在了石棺边沿。孟君山看得清楚,黄金面具从中裂开两半,尖锐的一角正嵌在他咽喉下方一寸的地方,没有多少鲜血涌出,只有面具上正溢出蒙蒙金光。 几乎同时,狐妖的衣角从他面前闪现,探手去拔那片面具。谁料戴晟那已无法动弹的身体一个不稳,反倒向石棺里跌了进去。 一击不中,施夕未振袖一挥,两道雾气钳在戴晟腰间,硬是要把他拽出来。孟君山只愣了一下,立即也扬起水幕,裹着戴晟向外扯。 别的不说,戴晟怎么看都是在棺里遭了什么不妙的玩意,先把人弄出来总不会有错。 水幕一卷住戴晟,孟君山就吃了一惊,他手下感到的重量何止千钧,哪怕戴晟七尺之躯整个都是秤砣做的,也绝不可能沉成这个鬼样子。 事感不妙,孟君山更不敢小觑,铜镜从他袖中飞出,向石棺里不要钱地冲进了一波汹涌潮汐。接着他就感觉手上一松,仿佛是把什么树根从土里拔出来,戴晟被拽得凭空飞起,胸前拖着一道昏黄的金光,落在了他们面前。 闻人郴与霍清源离着更远些,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就只见到戴晟俯身在石棺中,接着立于原地的狐妖身影陡然如水波散去,下一刻已在石棺旁现身,莫名其妙地和孟君山一起拔起了萝卜。 霍清源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凭借狐妖与孟君山那几下交手,已经察觉这妖族大概是精擅幻术的大师。可是哪怕早有提防,他也没发现刚才站在那里的狐妖不是本人,而是幻象。 他也隐约感觉不大对劲,这狐妖没名没分地在逢水城当侍女,修为怎会如此精深?但想想狐妖一贯百变千面,说不定她自有不凡来历,回头还是得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 心念转动间,戴晟已被他们从石棺中抓了出来。他咽喉下嵌着的面具骤然松开,掉落在地,接着不住震颤起来,似乎有一股气息正要从中喷薄而出。 施夕未面如寒霜,一道雾气盘旋的阵法凭空向下一推,把面具死死压住,不教它头上那个灵气漩涡继续滋长下去。相较于他刚才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手段,这阵法可说是朴实无华,毫不起眼,赫然已经动了真格。 孟君山愕然看着:“那是什么东西?” “别光看了,”施夕未咬牙道,“上来帮忙!” 孟君山也是没反应过来,在场众人唯有他知道施夕未的真身,这么一个丝毫看不出厉害的无名法器连静流主将都对付不了,简直就是离谱。 等他同样对其施加压制时,才知道这玩意根本就不是寻常法器。 面具上的气息带着一股难言的混沌,非但在他们的压制下左冲右突,还隐隐蚕食着他们放出的灵气。他们这番作为,就好像拿一只碗去盖住喷薄的泉眼,有力气也很难使得上。 “这面具怎么回事?”按了片刻,孟君山也差点冒出冷汗,“把它放出来再对付还容易些吧?”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施夕未却道:“那样只会更麻烦。” 孟君山:“你见过这东西?” “与它交过手。”施夕未简短道,“在燕乡,我不是它的对手。” 孟君山心中惊涛骇浪,不光是对方自承不敌,而且既然提到燕乡,那不就是…… 施夕未:“就是你想的那一次。” 孟君山:“……” 他只知道施夕未当时身受重伤,却不知道其中还有这种渊源。如此一说,无忧受伤一事也与其有关了。 难怪施夕未要亲赴中原,隐形埋名潜伏在城主府中,原来是察觉到了衡文书院有什么线索?也不太对,倘若他早知道东西在戴晟身上,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从他口中挖出秘密,既然他直到进到遗迹都还在掩藏身份,多半是在等待行程中哪里露出破绽。 孟君山此刻有点体会到之前戴晟的心情了,敢情这一行人里根本就没有一个是单纯地来挖遗迹的? 另一边两人见孟君山都出手了,霍清源当即也助上一臂之力。只是他不像孟君山那样通晓阵法,于是只是输些灵气进来,聊作援助。 闻人郴则取了灵药出来,救治昏迷不醒的戴晟,她真是没想到带的药竟然用在了这么个情形下。戴晟胸前的伤口已不再流血,整个人却气息微弱,叫她也不知道怎么治才好,只能强行喂了恢复元气的丹药下去,看着也无甚变化。 她手上救着人,目光忍不住在孟君山与那狐妖脸上转来转去,她直觉这俩人的关系绝对不简单,但又不明白,孟君山刚见面的时候怎么先是视若无睹,之后又上去就揍? 而且越看那狐妖她越丧气,这我见犹怜的美人,真不愧是狐族……,狐狸精通幻惑之术,不会她也不自觉中招了吧? 她暗自晃了晃头,别开了视线不看。 霍清源那边,一伸手就感到了面具的诡异,不由得也大为惊奇。他心念电转,看了狐妖一眼,转头问孟君山:“老孟,你既然认识这一位,那刚刚溜走的散修和那位师妹,你知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历?” 猛然意识到他说的师妹是指谁的孟君山:“……………………”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话,异变突生。 在他们谁都没留意的地方,洒了满地的细碎金砂悄然围拢在昏迷不醒的城主身边。砂砾汇成一线,悄然爬进她袖口,片刻之后,她忽然张开了双眼。 那双本应该是纯正人族的黑眸中,此刻瞳孔呈现一片亮金,她以不该有的敏捷身手一跃而起,手中金砂汇集,成了半片残剑的模样。 几人所站的方位,只有施夕未见到了这一幕。城主的身形快逾脱兔,他连喝一声“小心”都无暇,只来得及令两道蝶影从上而下疾坠,撞在她手中的残剑上。 那金砂凝成的残剑竟锋锐无匹,蝶翼与之一碰,无声无息就裂成两片,化为雾气散去。然而这一举并非毫无建树,原本正对着霍清源后心扎过去的剑尖被冲得一歪,刺在了他腰间。 这一跃一刺,仿佛演练了千百遍的熟极而流,霍清源没有半点提防,金剑毫无阻挡地将他护身灵气一穿而过,登时鲜血飞溅。 剧痛之下,霍清源全身灵气一阵混乱,神智还清醒得很,立刻就要把他维持阵法的那只手撤去,免得他乱窜的扰乱阵法运转。但那金剑就好像预料到一般,一股混沌气息从他灵脉中奔涌而过,刹那间就借着他的手,将阵法撕开一个缺口。 那气息一触即逝,来得快去得也快,霍清源几乎都没法说清刚才那是什么感觉,金剑就已经从他身上拔出,连同那股气息也随之散去。 阵法另一边的两人同时一震,眼睁睁看着面具陡然升起,满地的金砂向其飘飞,转瞬间凝聚成一个人形。 这几下变故只在顷刻之间,眼看霍清源倒下,闻人郴惊怒交集,却见城主手上握着的半片残剑已经散落一地,她自己也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软倒在地。 闻人郴连忙为霍清源疗伤,霍清源却抓着她手腕向后一扯,两人被从下方出现的花萼一托,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背后紧随而至的一道剑光。 那金砂的人形现下已完全凝实,身着布衣,金砂面具覆面,他伸手一招,地上散落的金砂重又凝成一柄长剑。刚才射向霍清源那一剑似乎只是随手为之,他也不再看那边,只是手腕一振,金砂剑便发出一声清啸。 仇人相见,施夕未更不迟疑,身形一闪散去,漫天蝶影登时将面具人围拢其中。在场余人均觉天旋地转,眼前仿佛搅起无尽迷雾,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金砂面具人则一剑劈向虚空之中,然后接连两剑,剑气连环,疾射而去。 第一剑劈开了纷飞蝶影,第二剑逼出了狐妖身形,第三剑接踵而至,眼看就要袭上她的咽喉。面具人此时却沙哑地笑了一声,道:“幻术还可以。” 说罢,他头也不回,一道比刚才凌厉许多的耀眼剑光,如煌煌雷光直击而下,劈向身后的空处。 果然,那第三剑击中的狐妖不过是幻影,碎去的刹那,她的身影已经在另一侧浮现,正迎上从天而降的那道剑光。 剑光的方寸半丝不差,她身上陡然浮现一层莹莹珠光,迎面挡了这一记,那护身宝光接连破碎,最后轰然散去。她也如断线的风筝被击得横飞出去,背后重重撞在岩壁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金砂面具人点了点头,轻笑一声,似乎在说“不过如此”。 但在他即将转身时,动作却猛地停住。虽然看不到被面具覆盖的上半张脸上有什么神色,那未被遮挡的嘴唇却忽然绷紧了。 一面铜镜此时在他背后升起,恰如明月出于平湖之上。幽光照彻一室上下,镜中光芒所到之处,石室中的一切都改了模样,原本应该在左方的,此刻均在右侧浮现,就好像是这片小小天地映在镜中,已经是镜中左右颠倒的景象。 那跌落于石室一角的狐妖早已不知所踪,面具人立即举剑,剑光从中央横扫而过,孟君山这时却得了先机,水幕席卷,将这一剑挡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只红蝶倏忽从悬于半空的铜镜中飞出。铜镜化为一道利刃,斜斜地从面具人肩后一掠而过,把他的右臂连同半个身体都斩了下来。 闻人郴才回过神来就看到这一幕,她哪里见过这场面,好悬没尖叫出声。不过,面具人身上并无半点鲜血,被斩下的半边身躯化为金砂散落一地,另外那一大半则呼啸卷起一阵旋风,猛地扎进石棺中,消失无踪。《 》 113、琉璃脆(四) 这番交手只在顷刻之间,孟君山伸手接住飞回的铜镜,那只红蝶也已经向地上一落,化回人身,众人眼前氤氲幻雾尚未散尽,耳边犹有潮声回响。 闻人郴目眩神驰,半天没回过神来,听到旁边霍清源有气无力地道:“两位,好俊的招数。” 一句话倒是把她的神智拉了回来,可再想起方才所见,依然有些难以置信。大师兄与这来历神秘的狐妖出手配合竟然如此天衣无缝,甚至不需半句招呼,实在大大超出她意料之外。 若说之前只是略有疑惑,她现在真的正经怀疑起来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渊源了…… 霍清源反手按着腰上伤处,那金砂凝成的断剑不是寻常兵器,他一个没注意,血又从指缝间涌了出来。闻人郴立刻道:“你先别动!” “唉,至少没有毒……” 霍清源嘀咕道,他伤得不轻,仍能淡然处之,别看他平日里一副风流纨绔做派,这种时候也足可见心性坚忍。 闻人郴给他上药时,他侧头道:“城主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思想这?”闻人郴瞪他,“她一剑就差点没把你捅个对穿啊!” 霍清源:“妹啊,刚才那怎么看都不是城主本人,她大约是遭了那金砂的操纵。” 闻人郴并没见到城主被金砂缠住后,双眼化为金色的那一幕,听了霍清源这么说,还是半信半疑:“谁是你妹,别乱叫……我去看看。” 她探了探城主的脉象,虽然微弱,但仍有气息,身上倒是半点灵气也无,就如之前一般,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闻人郴喂了她一丸药,又取出银针施救。霍清源闭目调息片刻,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便去察看戴晟的情形。 另一边,施夕未伸手从地上扫起几粒散落的金砂,低头端详。 金砂颗粒较寻常砂砾粗上许多,仔细看去每一粒的色泽深浅不一,金光璀璨,均如琉璃般晶莹剔透。他两指拈住一枚,靠近眼前细看。 孟君山手边铜镜正悬于半空,发出幽幽水光,随着他巡视四周,查看有无异样。见施夕未正在研究那砂砾,他下意识便驱使铜镜靠了过去,权作照明。 施夕未专注之时,察觉旁边有一道熟悉的柔光贴近,想都没想地伸手在镜子上轻轻一扳,要调个更合适的角度。 刚一碰到铜镜,他骤然回过神来。这里并非燕乡暮色正浓的时分,他不是在桌前提笔学画,为他掌灯的那个人,自然也非昨日。修士的本命法器可不是轻易能让别人触碰的,他一觉不对,立刻就要松手。 却没想到,铜镜反倒是顺杆爬地拱进他掌心里,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孟君山:“……” 施夕未瞥他一眼,知道铜镜自有几分灵性,倒也没把这锅扣在他头上。他屈起手指,把铜镜推开了些,任凭它有几分委屈地在空中微微晃荡,也硬下心肠不理,将手收了回来。 他把那粒金砂在手中捻了捻,正在沉吟,那边霍清源唤道:“老孟,你来看看,他似乎有点不对头啊……” 戴晟躺在石棺另一边,人事不省。适才一片混乱中闻人郴为他止血疗伤过,此时虽表面看来无碍,但霍清源发现他脉象空空荡荡,内里仿佛被吞噬殆尽。 孟君山闻声过来,伸手一探,也发现情形不妙。 “是那个面具有古怪?”霍清源猜到,“刚才那金砂化身,是这墓室里留下的阵灵一类?他道行未免也太厉害了一些……” 他之前不知金砂面具人以及此间纠葛,只能凭空猜测,不免就猜得离谱了一点。孟君山道:“这个金砂化身十分邪门,我不知他来历,但绝非寻常之辈。” 霍清源疑惑:“你以前还见过这个金砂人?” “见倒是没见过……”孟君山这时不好多说,霍清源忽觉手上一轻,他抓着的戴晟手腕被另一只手捉了起来。 狐妖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一搭戴晟脉象,断言道:“他血气与灵气均被抽空,金砂化身每次现身,都要依靠这样一番催动。” 霍清源脑子一转,问道:“你莫非就是为了这个什么金砂,才会混进探查遗迹的队伍中?” 他虽不知来龙去脉,这一句猜得倒是十分准。狐妖轻轻一挑眉,答非所问道:“看来戴晟瞒了你们不少事情。他执意要进到遗迹底层,正是因为身怀异宝,想来是那金砂面具叫他相信他能找到秘藏。” 顿了一顿,他又道:“戴晟对这处遗迹知之甚详,那些用逢水城主的血脉为引,用修士们各自探索七绝井的法门,大概也是金砂面具告诉他的了。” 霍清源:“一个面具怎么能……” 他说了半句,自己也停下了。仅仅一个面具是做不了什么,可是就他们刚才看到的情形,哪里是仅仅一个面具的问题啊! 这样想来,他更有些不敢相信,衡文书院派出戴晟下探遗迹这整件事情,难道竟是另有像那金砂化身一般的神秘邪魔在背后拨弄? 孟君山道:“戴晟大约也是遭到欺骗,才会在这里被金砂面具反戈一击。那个不知来历的金砂化身,只是想利用他把自己带到此处而已。” “哎,我们何尝不是也被牵着鼻子走,在这出戏里跑了一回龙套。”霍清源叹道,“戴兄眼下这情况,可不好办啊。” 狐妖微微一笑,“左右你们也没办法,不如把他给我罢。” 霍清源嘴上东拉西扯,心里对这狐妖却不敢放下提防,此刻见对方朝他看过来,登时打起警惕。然而就算他有所防备,那一笑依旧让他有些飘飘然。 接着,他眼前突然一黑。不是他遭了攻击,而是孟君山把原本用于照亮四周的铜镜给猝不及防地按灭了。 霍清源:“……” 黑暗中,孟君山沉声说:“既然谈正事,不如把幻惑之术都收一收,不然何来诚意?” “道友说笑了,我却不曾有意为之。”狐妖淡淡道,“何况两位仙门高徒,怎会被区区幻术迷惑,失却本心?” 霍清源不由得感到被扎了一箭,他也觉得这狐妖有些不对劲,越是提防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幻术,就越是容易受她影响。 奇怪的是,孟君山听了这话仿佛也是一噎,也不知道戳中了他什么痛处。 远处还在给城主治伤的闻人郴终于忍无可忍:“师兄!你就不能给我留点亮光吗!” “……” 片刻后,石室中重新亮起,霍清源手中扣着折扇,凝神戒备。狐妖若无其事道:“怎么说?” 孟君山道:“不行。” “你要将他带回毓秀?”狐妖挑眉,“你们知道怎样救他么?” “那就不劳费心了。”孟君山已经重整神态,闻言懒洋洋地笑道,“你要是没这个把握将我们三人全数留下,那就算把人掳走,这事也没完。” 霍清源听得一头雾水,说这两人认识吧,谈话间这样剑拔弩张;要说是敌非友,这来往试探交锋中,又仿佛带着些心知肚明的意味。 微妙,太微妙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转过了一万个嘀咕。 “再说,”孟君山又道,伸手指了指石棺,“你不想知道剩下那一半金砂化身跑去什么地方了?” 狐妖侧头看他:“不必明知故问。也罢,人你们带走,东西就归我了。”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精巧的珠贝,地上随之雾气流溢,将散落的金砂卷进了那枚贝壳中。 孟君山:“……其实你一开始想带走的就不是戴晟,是吧?” 狐妖展颜一笑,并不回答。正在此时,几人均感到地面一震,一股灼热之气自下席卷上来。 霍清源俯身按住地面,原本冰凉的石板渐渐泛起暖意,虽还不至于一下子就热得发烫,但照这么下去,迟早也得把人烤熟。 他抬起头,严肃道:“我觉得不太妙,这山是不是要炸了?” * 片刻之前。 谢真持剑与星仪对峙的当口,上方忽有一阵如雨的金砂洒落下来,纷纷朝着星仪的残破之躯飞去。金砂从两鬓向他面容上汇聚,最终凝成一片古朴的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 他身上也泛着点点金色,却不知为何,只有半边身体上金光闪烁,另外半边则还是那破破烂烂的样子。 谢真虽不知这番变化是怎么来的,但也知道绝不是好事,当即不再犹豫,一剑劈了过去。星仪从袖中挥出一截金砂凝成的断剑,抬手一挡,整个人就着这剑势向后飘飞,直冲地宫墙壁的一角过去。 那里似乎原本是一条通路,后来被落石堵住,如今被一撞之下轰然倒塌,露出背后漆黑一片的山洞道路,星仪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其中。 谢真才要提剑直追,忽觉得这说不定是声东击西之计,他现在若被引走,背后长明就又只剩他一个了。于是他收剑转身,一看到长明,顿时吃了一惊。 刚才那股金砂不仅落向星仪,似乎也有一些洒在了石碑上。相较于方才与封印的对抗,如今长明周身的灵气几乎肉眼可见地混乱,按在石碑的那只手上,锁链深深勒进骨肉中,鲜血不住滴落,又在半空中化为灰烬。 谢真又惊又怒,心知一定是星仪做了什么手脚。他颤声唤道:“长明?” 长明双眼已经转为夺目的金红,视线向着虚空,显然完全听到不到外界的声音。但即使他濒临失控,身上灵气也并未肆意流溢,反而紧紧被约束在他身侧。 倘若他灵气全然不受控制,此处必将化为烈焰燃烧的死地。看他被锁链勒出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却不曾从石碑上移开的那只手,谢真便知道,他所剩无几的神智大概已经全都用在自控之上。 石碑身为封印中心,长明的异状同样也影响到它,乃至整座地宫。谢真已感到周围热度不断升高,不由得焦急万分,心一横,拔出海山对准石碑,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它来一下再说。 “……且慢!” 从海山中,传出了许久未见的石碑前辈的声音。 谢真顾不得欣喜,立刻急道:“石碑前辈!眼下的情形……” “好了不用说,我已经知道了。”石碑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淡定,仔细听的话,似乎莫名有些虚弱。只是谢真心急如焚,并没留意到这点,就听石碑道:“是有点麻烦,但你这总想拔剑去砍的习惯可得改改。” 谢真差点被气笑,这会已经把客气不客气的都抛在脑后:“若没有别的办法,自然我就要用我的办法了!” “哼,怎么就没有办法?”石碑教训道,“你剑耍多了,是不是就忘记自己是个花妖了?” “什么?”谢真莫名其妙,“这和花妖有什么关系?” 不怪他总不把自己当花妖,实在是他这一族既无族人,也没叫他有什么归属之心,术法更是一个都不会。按照妖族传统的眼光来看,他的确一点都不靠谱。 “你再怎么不中用,总归也是蝉花。”石碑严肃道,“白费他给你调和了那么多次灵气,遇到他灵气混乱时,你就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真闻言不禁怔住。只迟疑了片刻,他举袖一挥,十余枚淡红的玉简已被他抛到半空中。 这些玉简是他在深泉林庭时制成,其中也有行舟的改进,使得它们更易使用。玉简能将他平日里的灵气贮存,一旦争斗时灵气耗尽,就可拿这些储备用来救急。 在白沙汀中他用过一次,长明虽对这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不甚赞同,之后的日子里他还是默默把用掉的重新补全,又多做了些准备,如今大半都被他甩了出来。 剑光一掠而过,将掷出来的玉简纷纷拦腰斩断,与他系出同源的灵气在空中聚成一团薄薄的云雾,绕着主人旋转片刻,朝着他奔流而去。 若说从前长明为他温养灵气,是让干渴的人饮下甘泉,这会他的情形则像是往半满的杯中倒下一瓢水,让他瞬间头晕目眩。只是要与长明那磅礴汹涌的灵机相调和,这些就是必不可少。 在尚能控制住四溢的灵气时,他伸手按着长明后颈,向下轻轻一压。 那张面孔近在咫尺时,他忽然有一刹那地茫然。在这救人的紧要关头,他几乎是惊慌地发现,他心中涌起的不是焦急,却是一阵难以言明,无所寄托的旖旎之意。 在满心失措的杂念中,唇齿相接之际,他已经将一口绵长柔和的灵气缓缓渡了过去。《 》 114、琉璃脆(五) 形如废墟的地宫中,火焰刹那间似潮汐般奔流飞旋。此情此景,倒与白沙汀主殿中曾掀起的漫天烈火相仿佛,只是这时充溢四周的火焰并非实质,而是似虚似幻,乃是外化的灵光所致。 谢真正小心翼翼地调息,未想到唇齿相接时,那一口灵气已经顺畅无比地渡了过去。他们修行方式天差地别,本应泾渭分明,所属也全然不同的灵气,此刻竟似江河入海,两人的灵脉宛如合为一体,自然便开始往复流转。 那些从玉简中放出的灵气渡给长明后,又有一股灼热的暖流周转回来。上次渡气时,谢真犹在半梦半醒间,这回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调谐之法。灵气如潺潺清泉,散入四肢百骸,这无法言喻的甘美,直叫人身在云端。 察觉到长明受秘境封印冲击而混乱的灵机渐渐平复,谢真略微松了口气,那些纷繁念头却依旧盘旋不去,搅得他心中没有半点清明。 这般逾矩举动,虽然事到临头他不曾迟疑,但正因如此,才不应当在此时想东想西。……可他就是压不住这丛生的杂念,明明是事急从权,倒好像在行轻薄之举。 灵气最后运转一周,归于各自源头,他立即向后退开,带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慌乱。 这一退之下,灵气调和时那飘然欲仙的滋味如潮退去,余下来的却是肌肤相亲时的触感,在寂静中越加鲜明。他仍能感到残留下来那一丝隐隐的润泽,令他唇上有如火烧,心头也似一团乱麻。 正在这时,长明忽地伸手在他脑后一托,低头看向他。 见到他那双依然有金红火焰缭绕的双目,谢真恍然发觉,自己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长明戴着的蜃珠拨了下来,那耳扣正捏在他手心里。 ……不是,现下哪里是想这个的时候。 刚才他退后一步拉开的距离,这会又几近于无了。他甚至不晓得长明到底有没有清醒过来,还是只凭本能行动。在这方寸之间,彼此呼吸交缠,他仿佛也沐浴在烈火之中,又是茫然又是担忧地想着,难道调和得不够,还要再来……倒也不是不行。 接着,他只见长明眼睫动了动,合上眼睛,向前一倾,与他额头相抵。 那轻柔地一碰,叫他骤然回过神来,惊喜道:“长明!你好些了?” 长明似乎疲惫万分,低低应了一声,谢真感到他的五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 许久,他才抬起头,四下里的火焰宛如臣服般压低,随即流入石碑中,席卷一空。眼看石碑上火光隐现,谢真也为之精神一振,问道:“封印解开了?”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长明手上仍有两道锁链。其中一道虽已十分黯淡,终究并未消散,便感到这情形好像还没结束。 长明别开视线,过得片刻,方才转过头看他,说道:“还需要些功夫。但是……” 他神态已经恢复从容,谢真不由得就把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暂且抛开,追问道:“但是什么?” 长明微微一顿,仿佛在迟疑,然后说道:“在封印中一览这处秘境后,我看到地下有一处贮存了流火——正是在他离开的那个方向。” 他抬手朝着星仪遁走的那扇门一指,谢真登时失色。 他就觉得方才星仪打都不打直接开溜有些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来他不是逃走,而是要去找那流火。以星仪此人的行事来看,流火到了他手里,哪怕不是把这座山炸上天,也绝对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大麻烦。 而且,又是流火……自打他复生以来,这种应当极为少见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现身。钟溪派那对师姊妹携带的姑且不算,可是白阳峰中牧若虚布下的流火大阵,以及安游兆带进王庭的那一缕,全都与星仪脱不开干系。 谢真也是没想到,他进山前玩笑的那句“一池子流火”,应验得真就这么实诚。 他当即道:“我去拦他。” 话一出口,他也霎时明白了长明那片刻犹豫的缘故。星仪此人手段诡秘,长明自然不想让他贸然涉险。然而无论何等险境,两人或能保全自身,可还有七绝井中其余那些修士,乃至山外的凡人在,就凭这些,他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他如实相告,因为他也定会前去。 长明深深看他一眼,最后只道:“当心。” 两字之间,似有千言万语。谢真笑道:“无事,我去去就……” “别说这句,怪不吉利的。”长明忽地打断道。随即,仿佛觉察自己有些失态,又说:“封印至多一刻钟可解,若流火不好对付,就等我过去。” 谢真有些不解,但此刻也不是多说的时候,便一点头,按剑转身,追随着星仪离开的那条通路而去。 地宫周围的数扇门都被碎石掩埋,只有那处洞口被星仪撞开。一进到通道中,谢真就发觉这周围极为规整,并非七绝井中那般简单开凿而出的山洞。 纸灯随着他向前飘动,洒下的光芒间,他看到脚下石阶笔直向前,回廊墙壁上甚至有浮雕纹饰,虽只是一掠而过,无暇细瞧,但那重重叠叠、花里胡哨的样子,正是他觉着有几分眼熟的奢夸之风。 此处无疑曾是在山体之下修建的一座洞府,不难想象,在遭毁损之前是何等的美轮美奂。他身形迅疾,沿石阶一路盘旋上下,这里并无岔路,也不担心会追丢。中间还遇到几处被落石堵塞的地方,都已经被星仪轰开一处空隙,正可以容一人通过。 又侧身穿过一丛碎石之后,他猛地止住脚步。 满眼的红色,从脚下几尺开外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石壁之下。这里与石碑所在的地宫,宽阔之处相差无几,只是地面几乎整个挖空,建了一方巨大的平池。 六百年都没有人到访过的秘境里,这池子依旧盛得满满当当。其间波荡似水,又如余烬般现出橙红颜色的,不是流火还是什么? 谢真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多的流火。白阳峰阵法中的流火兴许比眼前更多,可是藏在山体之中,直到最后他才见到它们缓缓烧尽的样子。 而眼前这一池,既触手可及,也自是险恶万分。 星仪独自立在池边,似在出神。池中流火微微摇荡,幽深光芒如夕照残阳,不见将四方照亮,却像在这石殿中刻出了一道道阴影。 既已打了个照面,谢真索性不再掩饰行迹,光明正大地走向前去。 在见到星仪的那刻,他隐约感到,对方仿佛就是在这里等着引他入毂。既然如此,他也想知道,这人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他在距星仪几步之遥处停下,剑未出鞘,只是在这短短的距离中,从静到动,剑光及身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星仪好似很有耐心,这时方才转过头来。一直跟在谢真身后飘行的纸灯,此刻也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一身殓衣,挂在肩上仿佛残破的风帆。原本应该显得鬼气森森,但他上半张脸仍然罩着金砂面具,这古朴的面具令他不像话本故事里的孤魂野鬼,反倒像是个邪气四溢的妖魔。 “蝉花。”星仪从容道,“自打知道你,我便一直想与你谈谈。” 谢真:“有什么可谈的?” 这令他戒慎的敌手,此刻距他咫尺之遥,谢真能清楚地看到他面具上的每一丝刻纹。那纹路既像飞羽,也像舒卷的枝叶,当中虽在双眼位置留了两个空洞,可那后面似乎并没有目光投出,只是混沌不清的一片幽暗。 两人在池边相对而立,流火散溢而出的灵气在四周隐约浮动,使得空中仿佛有无数张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谢真不急着动手,自然是在等长明解开封印。他不信星仪不明白这点,可对方似乎并不在意。 “很多。”星仪稍一低头,似乎在欣赏他手边的佩剑,然后道:“但是,就这样谈未免少了点意思。” 只见他向空中一探手,飞舞的金砂凭空而至,在他手中凝成一柄黄金剑。 这把剑只能说略具剑形,倒不如说刚从炉中锻打出来的金条,别提花纹,连护手也极为粗疏。剑柄更好像是一截光秃秃的金片,很难想象能有谁拿着它会感觉顺手。 谢真一扬眉,他可不觉得星仪是为了省事才弄出这么一柄剑来。若是从未见过锻剑的人,可能会造一把四不像出来,却决计不会弄出这样形神兼备的剑胚。 “让我看看你的斤两。”星仪淡淡道,“拔剑!” 此情此景,谢真实在很想回敬他一句:你叫我拔剑我就拔? 然而,随着星仪横剑起手,一阵沛然剑势顿时扑面而至,那在殓衣下像个骨头架子的枯干身躯,竟如渊渟岳峙,挟凛然威势向他迫来。 谢真已经许多年没有遇到在剑上能与他一较高下的敌手,在一点灿然金芒在对方的剑尖上闪耀时,海山已如长虹般出鞘,化为一团剑光向他笼罩过去。 星仪不闪不避,同样持剑迎上,谢真运剑极快,他也以快打快,犹有余暇道:“这种时候,还留手么?” 谢真同样并未用出全力,但他不爱在这时候闲聊,只是一言不发,剑光渐渐向一旁转去。 两人剑势已完全交织在一处,其间凶险万分,相互牵引,星仪也不由得被他带离了几步。谢真不曾掩饰他的意图,就是要让他们交战的地方离那要命的流火池远一些。 星仪显然是不能让他如愿,见状忽地撤剑,向后一跃。 谢真岂会放过这样大的破绽,海山紧随其后,剑光从飘如飞羽的轻灵骤然转为万钧之重,猛地洞穿了那具躯体的胸膛。 他早就料到这不知用什么法子复活起来的残躯,其弱点肯定也不像常人一般,弄不好斩掉头颅也不会死去,更别说只是穿胸而过了。因而,他也不是要一击致命,海山似串糖葫芦把这躯体顶在剑上后,去势不减,就要掠过流火池,把他往石壁上钉去。 这番变故就在一霎之间,就在海山要越过池边,登上对岸之际,星仪的身躯陡然向下一沉。谢真只感觉剑上忽如有山石崩落,海山的锋刃也似陷入泥沼般凝滞,他立即并指一招,海山卷着一道辉光从他胸口跃出。 星仪胸前被捅了个对穿,不见血流,倒是有金砂纷纷扬扬从中洒落。他不退反进,迎着谢真暴风骤雨的剑势,向前一步踏入了流火池中。 池中流火随之扬起一道波浪,那流动的火光几乎要碰到他殓衣飘飞的下摆。星仪恍若不觉,未见他脚下有什么支撑,只是踏步向前,手上剑光交击不停,人已经如闲庭信步,走到了一池流火中央。 谢真此刻仍然身在半空,借着两剑相交之力斜掠而起,接着再度落下,随着身形盘旋,剑光也从四面八方朝星仪袭去。 金剑华光熠熠,海山则如一道幽影,双剑白刃相贴,忽近忽远。星仪始终虚踏空中,而谢真随剑势上下飘掠,两人共蹈于流火之上,刹那间剑锋已交击百十次,只有一声长长的嗡鸣传出,音色凌厉,绵绵不绝。《 》 115、琉璃脆(六) 星仪这时终于开口道:“还是小瞧了你。在剑之一道上,我已没什么可同你讲的了。” 他声调不高,就如剑意一般清楚利落,带着一阵奇异的节律,使得双方原本相持的剑势,也在一呼一吸间微微扰动。 谢真觑到空隙,正要一剑破去,却发觉如此必将使得对方将发未发的剑光自上而下坠入流火池中,这显然也在星仪的意料之中。 时机稍纵即逝,既错过了将他挑出池外的良机,谢真便不再冒进,海山锋芒陡转圆融,与星仪手中的金砂剑一触即分,两人身影各自后掠,分立于流火池岸边,遥遥相对。 两人交手只在少顷之间,不够一盏新茶从滚热转为微温。但这由极烈到极静的态势,其间的凶险却未曾减少。 相隔数百年依旧摇荡不安的灵气在空中缭绕,相隔一池流火望去,对面的身影也似隔着火焰延烧的轻烟,有些看不分明。谢真心中战意昂然,他深知双方刚才都不是生死相搏,他固然不敢贸然把对方一剑捅进池子里,星仪出手间也仿佛暗含考较之意,好像就是想观赏一番他的剑法。 倘若不是在这情势下,谢真决不会令他还有这般余裕。 然而他也得承认,星仪在剑上修为之精深,领悟之高妙,都是他生平仅见。此时此刻,他竟也有了自重生以来旁人看待他的心情:这等剑法,无论是仙门还是妖族中,都不应是籍籍无名之辈…… 在霜天之乱前夜,他以临琅星仪之名在那风云激荡的时代留下一笔时,这卓绝剑法并没有留在记载之中,仙门也对这个“星仪”所知不多。 及至此时,谢真更加好奇,正如他在翟歆的记忆中所见,星仪那用以掩饰自己的幻象背后,其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索性顺着星仪的话头反问道:“那么你的剑法,又师承何派?” 他本就是那么一问,没指望对方会老老实实回答他。谁料星仪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样,失笑出声。 谢真:“有什么好笑?” “我笑你修为不错,心思却仍迂腐。”星仪悠然道,“你明知剑法一道至极,就再难遵循前人定势,你我剑式皆随心所欲,无形无迹,却还拘泥什么门户之见?” “这怎就是门户之见?”谢真不悦道,“你不愿答就罢了,但人人皆有出身来历,难道修行有成,就当自己没被师父教过?” 星仪:“这可不尽然。” 谢真眉头一扬,听得他继续道:“我便是无门无派,无人教我,我也不屑去学那些定则陈规。……这种事,你应该是最明白的。” 谢真冷冷道:“明白什么?”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绝非那样波澜不惊。这星仪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着实让人生气,但他这话并非无中生有。谢真自己的师父,前任瑶山掌门,同样并非剑修,甚至也不擅斗战,而是专研蕴灵之术。彼时瑶山经历前代门中大乱,人才凋零,连他师父也是在这乱局中勉力接任掌门之位,更找不出什么旁人来教他。 他修习剑术,除了师父入门的指引外,就是通读门中秘籍,再加上自己的领悟。正如星仪说的那样,他又何尝不知,在修行精进之后,其实早已无法借助外物。也因如此,他有心隐藏自己行迹时,旁人便全然无法看出他的剑法有什么来历,源自何处。 就像是眼前的星仪一样……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一时间却想不分明。 果然,听了他的反问,星仪微微一笑:“你又何必问我?就如此刻,若你不说,也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瑶山门下,是不是?” 在星仪之前说出那句“蝉花”时,谢真已隐隐有所预感。如今对方干脆利落地揭开了他的来历,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惊讶了。 算起来,继石碑前辈之后,这是第二个知晓他前后两世身份的外人。石碑也只是从孤光上推测他出身瑶山,可只看星仪这成竹在胸的语气,仿佛并不止于此。 谢真横剑平举,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星仪在空中一挽,金砂剑当即化为一捧金光流散。他负手侧身,在流火池前缓缓踱起步来,仿佛全不把对面的人呢放在眼里。他答道:“我对你的了解,大概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多。” “这倒是挺稀奇。”谢真冷冷地说。 “我说过,一心修剑,别无旁骛,未必全是好事。”星仪淡淡道,“你称瑶山为师门,却不知瑶山为何将你收入门下;你奉命镇魔,不惜殒身,却不知天魔为何镇于渊山;你借蝉花蜕壳复生,却也不知蝉花真正的天赋,入宝山空手而归——说你活得潇洒,不如说是活得糊涂。” 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地说来,听在谢真耳中不啻雷霆万钧。 他依旧面上没什么神色,只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周身盘绕的杀气陡升,早已昭示了他心中并不平静。 说到这里,星仪微微一顿,仿佛在欣赏谢真的神情,然后才继续道:“若只是如此,或能说一句机缘巧合,造化弄人。然而你复生之后,却不回瑶山,足以见得你也并非没有思量。你只是不愿去弄清楚,一径逃避,叫你能继续自欺欺人,就好像真的无悔无憾一样……” 谢真深吸一口气,在这怒极之时,他反倒忽然镇定下来。星仪尤在火上浇油:“怎么,我说错了?” “你尽可以接着说。”谢真平静道,“我也想听听我背后究竟有什么故事,说吧,说出来让我好好痛悔一下。” 星仪一怔,不由得失笑道:“够嘴硬的,有意思!你这个人……看着叫人不痛快,没想到还挺像我的么。” 谢真:“说话就说话,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星仪丝毫不恼,笑道:“不如这样好了,你同我走一趟,不论你想知道什么,保管都给你说清楚,这主意不亏吧?” “恕不奉陪。”谢真也微微一笑,“你这老骨头怕是无亲无故,我可还有人等我回去呢。” 此话一出,始终游刃有余嘲讽他的星仪,脸色终于稍稍沉了下来。 尽管没有打算与他一争口舌之利,谢真也不免感觉有些痛快。话到这里,可以说谈崩得不能再崩了,他也凝神持剑,准备应付对方的发作。 就在这时,流火池中忽地现出一个水涡,接着猛然升起,化作了扬至半空中的一股水柱——或者应该叫水柱,即使这时流火仍是流火,还不曾爆裂开来,那橘红的浪花与在周围飞舞,有若实质的灵气焰尖,依旧显出它已经到了一触即燃的边缘。 谢真第一反应就是星仪在搞什么玄虚,他来的路上早已想过,一旦流火燃起要如何应对,当即对着流火燃起的地方斩下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脱体而出时,斜斜地化为一道平而宽的雪亮剑气,与他常用的轻疾如飞,又或是堂皇威严的剑势不同,显得甚至有几分朴拙。 而它与流火一撞之下,非但没有将那些躁动不安的灵气击燃,反倒如同漩涡,将散溢的火焰尽数收拢其中。 白亮如银的剑气在穿过火柱后,已经转为与流火同样的绯红,骤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顷刻化作数不清的细小剑气,各自裹着一滴流火,翩翩然四下飘飞。刹那间,空中仿佛摇落一树火花,无数一闪即逝的燃烧的飞花,转眼间都成了犹带红光的余烬。 一道能将山洞的脑壳顶掀开半边的流火,就这般被消弭于无形。一剑既出,星仪不由得轻喝了一声:“好!” 这声喝采听在谢真耳中,竟是在距他不足数尺的地方传来。他剑随意动,迅疾无伦地回手一剑,正刺向声音传来的那处。 他未料到,交战间始终身形诡秘的星仪,这一下居然被他刺了个结结实实。然而剑锋到处,不再是陷入泥沼般的触感,而好像是真的穿过了血肉之躯。 谢真余光看到星仪立在另外一侧,远远地望着他。殓衣沐浴在零落的火光下,面上的金砂面具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残破,只剩了小半边,露出了大半属于翟歆的苍白脸孔。 他刺中的不是星仪的真身,那是什么? 谢真顿感不妙,回头看去,背后是一具与真人无异的躯体,他的剑尖准确无误地穿过了对方的心口。这人罩着一件灰衫,露在外面的手臂脖颈肌肤皆栩栩如生,只有脸孔是一片蠕动着的金砂,还未完全化出面目。 他心念电转,想到星仪脸上碎了一块的面具,已然猜到他刺中的是对方的一个化身。然而,这化身既无战力,也并不灵便,已被他一箭穿心,星仪做什么要忽然来这么一手?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真立即撤剑后退,就在剑尖抽出的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澎湃的灵气沿着剑锋,仿佛泉水投入漩涡,向他汹涌而来。 海山猛地一震,几乎脱手而出,与此同时,他听到石碑的声音急促道:“不要汲取那灵气!” 这话还是说得晚了一步,那股灵气流入他四肢百骸之中。谢真立即运功相抗,却发现这灵气并无异样,既不显污浊,也没有金砂人身上那种混沌,只是寻常的灵气而已。也因如此,他根本无从阻挡,要不是星仪这大敌当前,他简直要以为这灵气是来助他一臂之力,而非要害他的。 令他惊心的是,他周身属于花妖的灵脉,吸取了这些灵气后显得极为欢欣。与长明为他渡气时那彼此相融的和煦不同,这股喜悦带着一阵浓浓的杀戮之意,仿佛刚刚在他手上夺取的性命,已被他最深处鼓动的贪婪一口吞下,在餍足之外,他的血脉还渴求着更多。 “你……”谢真只吐出一个字,就觉躯体已几乎不受他自己掌控,身不由己地半跪在地。 他浑身灵气都向他胸中汇集而去,渐渐凝成一枚无形的茧。在犹如将筋脉拧成一团的疼痛之外,随着那只茧的成形,他也发觉自己再难调动一丝一毫的灵气。 “你想问,我做了什么?” 星仪缓步来到他面前,淡淡道:“指点一下你,蝉花究竟该怎么修炼而已,不必谢我。” 在灵气的凝结中,谢真意识已经逐渐飞散,只在勉力支撑。听到这话,他模模糊糊记起石碑前辈也说过类似的东西——“蝉花的修行之法?把人杀了,将灵气掠取干净,你要试试么?” 这会,他就很想质问蝉花老祖宗们一句:说是修行,这玩意还能强买强卖的? 坠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星仪彬彬有礼地一挥手,金砂飞旋,遮蔽了他的视线。 * 地宫中,长明一手按在石碑上,空中缭绕的金火越来越盛,眼看已铺天盖地,煌煌不可正视。 封印就到即将解开的关头,他却忽然感到心中一跳,隐隐有种奇异的不安。 如今箭在弦上,已无暇思索其他,火焰如刀,在殿中无形的阵法上刻下最后一笔。漫天火焰一收,他手臂上缠绕的两道锁链中,其中一条已经崩裂。 此情此景,与在白沙汀中解除封印的情形十分相似,只是石碑依旧安安静静留在原地,并没有像那时一般,从中溢出金砂,消散在四周。 长明的神识一凝,探寻四周时再无滞涩,他立即将神识探入石碑中。随着脑中轰然展开的一幅详细图景,此处秘境的上下布置,密室通路,已分毫不差地映在他眼前。 就在这时,他猛然感到一阵摇撼,神识几乎是立刻被从石碑中弹了出来。 四周地动山摇,他的神识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一记重创。那个方向……长明目光一凝,身影已化作一道火光,没入谢真离去的那扇门中。 掠出地宫时,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刚才那一下,无疑正是最坏的情形:在谢真赶去拦阻星仪的地方,流火已经被引燃了。 虽然不清楚为何流火的威力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大,但它被引燃的时机实在是妙到毫巅——在长明已经入主这处秘境,却还没有出手压制流火的当口,流火就在巧得不能再巧的一刹那爆发,不但没来得及被压制,反过来又背刺了新的秘境主人一刀。换个稍微修为低些的,这会已经被炸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就算是长明,这下也让他很不好受。 长明却顾不上停下来调息,他冲进原本那一池流火所在的殿堂时,头顶的山石已经摇摇欲坠,流火也顺着上方七绝井的阵法,涌入了山体之中。 已经流空的宽阔池底,嵌着四个烧灼出来的字。那字迹略显潦草,但飞扬凌厉,自有一番韵味,写道:月满,渊山。《 》 116、琉璃脆(七) 石棺所在的墓室中,几人均感到地面越来越热,间有隐隐约约的震动在其中,哪还猜不到下面肯定出了什么事。 霍清源脱口而出那句“山要炸了”之后,自觉未免有些乌鸦嘴,摆手道:“当我没说。” 孟君山皱眉:“不太对劲。” “是不对劲,自从进这鬼地方以来就没有哪里对劲过……”霍清源嘟囔道。 金砂剑留下的伤处颇为特异,哪怕用了灵药,这会他腰间还是隐隐有血渗出。他不顾这些,跳进石棺中察看,却怎么也找不出门道。 戴晟已经是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解开阵法就别想了,何况他带的那只金砂面具临阵反咬他一口,说不定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们开门。 霍清源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倘若谢真在此,一眼就能看得出他脑子里多半在转什么鬼主意。他伸手丈量棺底的石板,已经能感到那里烫得厉害。 孟君山正用铜镜照着石壁察看,余光扫到,不禁问霍清源:“你看出什么了?” 霍清源已经将折扇抽到手中,笑道:“都来到这里了,眼看这处遗迹里压根没什么东西,秘密想必就在下面。你们就不想知道,底下到底有什么玄机么?” “你怎么进去?”孟君山没好气地说。 霍清源一指棺底:“这阵法我虽看不懂,却感觉到它有些松动……” 狐妖在旁边随口说:“即使如此,打碎那块石板也于事无补。” 孟君山也道:“不要轻举妄动。” “怎么,”霍清源看看他,又看看狐妖,抱起手臂道:“两位这会也如此同心协力?” 狐妖轻笑一声,并不答他。孟君山眼风也不往旁边飘一下,正色道:“不为其他,只是凶险难料。” “孟师兄可从来不是畏难不前的性子。”霍清源道,“下去那两个修士,不论是不是妖族,孟师兄你其实是认得的吧?” 孟君山暗叹一声,就知道霍清源迟早要起疑心。非要说的话,他多少也是因为谢真在此,因而才不太担忧。哪怕谢真复生以来,没有半点要回仙门的意思,他始终还是相信这个昔年好友,身在何处都压得住阵脚。 然而仙门众议在即,原本应当在王庭的长明与他现身此处究竟为何,依然如同雾里看花,叫他想不分明。 照孟君山的想法,他们从这里下去,迟早也会原路返回。若能借机与他们谈上一谈,那就再好不过。不过,这会旁边不但有霍清源,还有一个捉摸不透的静流主将,着实增添了许多变数。 “他们是什么来历?”霍清源犹自追问,“莫非是昭云部?还是王庭使者?总不可能是静流部……” 闻人郴忍不住插口:“少来,毓秀又不像你们,从来都与妖族不来往的!” “那是当然,贵派一向门规森严。”霍清源彬彬有礼道,“不过孟师兄行游天下,有一二故交,也不稀奇。” 闻人郴知道大师兄在外还有一段……可能不止一段的旧事,也没法理直气壮起来了。这时,在一旁事不关己的狐妖伸手将城主抱起,闻人郴立刻拦道:“你做什么!” 狐妖道:“此间已经没有她的事情了,我要将她送回逢水城去,就此别过。” 霍清源奇道:“你还真是她的侍女不成?” 方才那一番交手,他早就认定这狐妖只是潜藏在城主府伺机而动,与城主并无香火之情,也管不上她死活。狐妖轻描淡写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干系。我带她进来,也要带她回去,不劳费心。” 霍清源神色间不大相信,心道你不会是另有什么图谋吧。狐妖却似看透他所思所想,轻嗤一声:“仙门中人言出重诺,倒也不必以为旁人全都心怀鬼胎。” 霍清源脸皮很厚,就当根本没听出她的讥嘲之意,眨了眨眼,忽道:“既然如此,这位道友是不是与静流部有些渊源?此前城主向我传信,就是借静流部之手,我看守备府中也没有其他妖族,想必就是你为她搭的线了。” 狐妖本来已经要离去,闻言又停下,转身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 “既是这样,我们正不算是陌路人。”霍清源笑吟吟道,虽然话里全是试探,却并不叫人生气,“瑶山与贵部之间,大多都是在下联络。” 孟君山实在听不下去了,轻斥道:“你少套些近乎吧!” “孟师兄不肯告诉我实情,我朝别人问问还不成么?”霍清源不以为意,又道:“这些年来,咱们两家也算是琴瑟和谐——” 闻人郴:“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兴许你也听过我的名号,”霍清源一本正经地插科打诨,“忝为兰台会东家,做了贵部不少生意,与你们主将也谈笑风生……” 孟君山:“……” 他听不下去了,索性把头转了过去,不想去看人家脸上是什么表情。耳边听到狐妖似被逗笑,柔声说道:“我当然听说过霍公子。既然如此,我便有一言相赠。” 霍清源:“请讲。” “此地不宜久留。”狐妖仍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只话音中透出一丝肃然,“再不走,就不好走了。” 孟君山闻言立刻抬头,与对方目光一对,醒悟这话非但是与霍清源讲,也是讲给他听的。 然而狐妖却不再多言,挥袖一卷,一团如云如雾的青气裹着她与城主,顷刻已经升上空中,没入他们来处的那层幽暗中。 霍清源若有所思,见人都走了,也不跟孟君山摆那些装模作样的语气了,说道:“老孟,你看……” 话音未落,他们脚下陡然一阵巨震,四面石壁轰轰作响,竟好似要塌下来一般。孟君山不由得变色,一手把戴晟抓了起来,喝道:“快走!” 不用多说,霍清源与闻人郴已经紧随他身后,三人沿着来路急掠出去。 岩石之下本来昏暗,头上的山石又不住摇撼,直让人有种要被深埋其下的恐惧。闻人郴没遇见过此等险境,但心中憋着一口气,决不想拖师兄的后腿,当即灵气全力运转,不肯落下半步。 然而越是催动,越觉得其间有种滞涩,过了片刻,竟觉得气都有些喘不上来。霍清源适时在她手臂上一托,说道:“稳住,且留些力。” 孟君山并不回头,身旁的铜镜却照来一道柔光,立刻让闻人郴感到胸中一清。她喘了口气,道:“这里的灵气有古怪……怎么回事?” 霍清源:“我也想知道啊!” 两人一同看着孟君山,他身形在前,一道水幕若有若无地围绕在几人周围,显然是他出手相护。孟君山颇为晦气地道:“我早该想到的,这场面不久前才见过一次……这山里有流火!” 闻人郴与霍清源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语调截然不同:闻人郴是疑惑中带着茫然,霍清源则要震惊得多。闻人郴脱口道:“这种古时的东西,不是早已绝迹了么?” 孟君山:“那你说这陵墓是什么时候修的?” 闻人郴:“……” 霍清源没说话,脸色凝重。他们不消多久,已经到了他们从七角石室坠下来的那处,说来也是奇怪,狐妖不过比他们先走片刻,这一路却没见到她与城主的踪影。 几人各施手段,沿山壁跃空而去。孟君山以镜光照耀四周,霍清源也升起花灯,提防周遭黑暗里有什么突然窜出来给他们一刀。 幸好,短短片刻间,倒没什么东西来找他们麻烦。只是他们下方山石不住作响,听着就像已塌得不成样子了。 他们攀回那间七角石室时,地上经过之前那一遭塌陷,已几无立足之处。奇怪的是,方才那股炎热从地底起始,他们在下面时感觉还没有那样明显,到得七绝井上方,却是热浪滚滚,一时间山壁上也烧得发红,好似掉进了一只大炒锅里。 孟君山拧眉思索片刻,把戴晟往闻人郴肩上一搁,说道:“你带他先出去。” 闻人郴愕然道:“那你呢?” 孟君山看一眼霍清源,对方也对他点头,他便说:“同来那些修士应当还在七绝井的山道里,我们去找找。” “万一他们已经走了呢?”闻人郴急道。 孟君山一指他们进山的来路:“那里还有碎石堵着,不像是已经有人离开。听话,快走!” 被师兄这么一喝,闻人郴不禁凛然,答道:“是!” 她心知戴晟对他们也十分要紧,说不住此行的收获,就要着落在他身上,当即不再迟疑,着手清去碎石,向外奔去。 孟君山与霍清源则各走一路,分别投入山洞之中。戴晟那幅绢布地图此前挂在这座石室中,他们都曾看过,此刻将图画记在心中,就沿着标出来的路线找过去。 那些修士之后半点消息没有,孟君山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走第一条路就见到了两个躺在山道尽头的修士,不见什么伤处,只是人事不省。他松了口气,先把其中那看起来还是个少年的修士提起来,又去拉那个年长的,没想到那少年被他一颠,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惊叫了一声:“你是谁!……我师父呢?” 孟君山不惊反喜,把对方放下,肃容道:“情形紧急,你先把这人唤醒,沿着来路逃出去!我且去找其他人。” 少年看到地上另一个修士,叫了声师父,然后似乎明白过来,对孟君山道:“我晓得了!这里出了什么事?衡文书院那戴师兄呢?” 孟君山:“就别管他了……对了,来时那间石室地面已经碎了,回去的时候当心掉下去。” 少年修士一头雾水,只来得及点点头,孟君山就已经身形飞掠,去了另一条路上。 他来回奔忙,唤醒了好几个修士,叫他们自去避难。算算霍清源那边,应该已经把人差不多找齐了。这时山洞中已经犹如火烤,他折身回返,越过第一间七角石室,闪身进到曲曲折折的山洞里。 这是他们进山时走过的第一段路,孟君山本以为他们早已出去,没料到转过一个弯,地上横七竖八地坐了一堆人,包括闻人郴在内,居然全都堵在山洞入口处。 闻人郴见到他来了,叫道:“大师兄!……进来的路被封死了!这些道友的灵气都被抽空了,也帮不上忙——” 孟君山心中一沉,再看那些戴晟招来的修士们,他们纷纷在地上调息,显然是有心无力。闻人郴鞭梢一甩,正用灵气击打那块封门的巨石,倘若是寻常石头,怕早就被她打碎一地,而堵门的石头却岿然不动,似是另有玄机。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一股热浪席卷而来。孟君山回手挡去,铜镜向后一迎,稳稳地接住了那股火焰。这火焰只是流火爆发时的余波,说危险倒也不算危险,只是再耽搁下去,说不准还要生变。 随着那热浪,霍清源一手提着一个修士,飞身而至。他扫了一眼周围,道:“就这些人了没错……老孟,不是我说,山真的要炸了!” 孟君山头大如斗:“谢谢你了,我看得出来……” 霍清源侧身窜过来,把旁边的几个修士挤得东倒西歪,一看这拦路巨石,他也脸色一沉:“阵法?” 孟君山对阵法一道颇为精深,此刻却不是仔细研究的时候,他沉声道:“没时间细解了,推墙吧!” 他已看出这里的石门阵法牢固,周围山壁稍薄弱一些,但设阵的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只守门而不顾周围墙上。他们来时想必是以城主的血脉开门,走的时候却走不成了。 城主……那人带她走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此事? 不对,山门未开,他们去了哪里? 这些念头只是一转而过,孟君山不及多想,执起铜镜,就要强行破去石壁上的障碍。就在这时,一只红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光芒在黑暗中一闪而亮,贴向山岩。 蝶翼宛如溶解一般,随之化为一道血迹,泼落在石门上。登时只听得轰然一声,山门不破自开。《 》 117、琉璃脆(八) 野旷云低,夜风低柔,冬日萧疏的枯林之间,一道黑影挟着风声从枝头掠过,惊得群鸟四散而飞。 今夜无星无月。寅时才过,黎明未至,在此处人迹少见的荒地间,更无一丝灯火能透出这深重夜色。那黑影在水边一落,闪着微光的轮廓倏地延伸,展开成了长长的一条。 还好无人在附近,不然准会以为是什么妖蛇现身,这荒郊野外的,先得把自己吓个半死。不过,若定神看去,那展开的东西上下齐平,方方正正,怎么看都不是妖物;再看它从两侧聚起,绕成一束的模样,不难看出它很像个卷轴。 卷轴落下后,片刻就收成了手中一握的大小,原本载着的人影也站定脚步,各自点起灯火。只见五缕清光从一行人中升起,列得十分齐整,只最后面那一团瞧着黯淡无力,还有些摇摇晃晃。 有人道:“元宜,又怎么了?” 那叫元宜的少年答道:“有点晕……” 接着是一声低呼,元宜又道:“对不住对不住,师兄,不是故意扯你袖子的,我给你理理……” “别拽了,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前面说话那师兄喝道。 “好了,原处整理一下。”另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是我驭风之术不精,否则也不会叫你们难过。”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道:“哪里哪里!没有的事!” “小师叔不要这么讲!是我愚笨,特别怕高……咦你踢我干什么?” “要不是小师叔,我们哪里能到的这样快?” 那几缕灯火乃是浮在半空的灵光,隐约现出小鼎的形状。灯火照耀下,一行五人均着玉簪紫带,是仙门中最为人熟知的正清弟子装束。 为首那被叫做小师叔的修士,手持卷轴,正是原应在太微山的灵徽。 灵徽身为与掌门同辈的末徒,年纪比不少师侄辈还要轻上一些,故而在与他熟悉的同门中,这个小师叔的小字总是摘不掉。叫归这么叫,大家对这天资不凡的小师叔还是多有尊敬,这会七嘴八舌的说辞,倒不全是对长辈面子的恭维。 灵徽扫了一眼这几个师侄,因为趁夜出门办差,就是最稳重的也不免有点浮躁。他略有些无奈,说道:“元珩过来。” 元珩是这些小辈中的师兄,他刚理好被毛手毛脚的师弟扯开的衣袖,闻言应声上前。灵徽双手展开卷轴,当中现出一幅墨笔点绘的星图,不需多说,元珩当即凝神戒备,为他护法。 随着卷轴法器浮于空中,点点星光便从灵徽手中逸出,向郊野间四散而去。 逢水城中并无正清观,这一行正清弟子乃是从离延国最近的一处宫观赶来。几日前,掌门遣灵徽下巡,没想到中间忽有变局:衡文书院门下弟子戴晟疑以妖法蛊惑同门,夺取门中藏宝,接着打着书院旗号,在逢水城旁纠集人手,要去传闻中的临琅遗迹中一探。 此事衡文书院曾遮遮掩掩地透过些许风声,然而没有真凭实据,正清那会根本没当一回事。直到衡文安在逢水城守备府的眼目回报,戴晟这一通上瞒下骗的行事,居然把霍清源也扯了进来,正清才感觉不对,于是令灵徽几人顺路来探。 他们只知那处山头大致方向,到了左近后,再感应周边灵气,才能确定方位。见灵徽施术,除了元珩按剑不动外,其余几人也即各踏方位,将他们围拢其中。 天幕犹如一座哑然的铜钟,闷不做声地扣在四野之上。即使伸手不见五指,行路人也能感到那遮星蔽月的浓云正沉沉压在他们头顶,当中含着的那一口将至未至的雪,也不知何时才会飘落下来。 正清的探知秘法一经发动,四下鸟兽木石,风吹草动,皆如实照映在持术者心神之间。灵徽正在凝神细探,忽感到一阵磅礴之力在图景中骤然现身,剧震之下,他还未看清那是什么,就已经从星图中被弹了出来。 耳边听得几声惊呼,灵徽一睁眼,正看到卷轴从空中跌落,无数星光倒飞回来,化为一阵墨点淋漓的小雨,重又落在星图之上。 秘法中途被断去,他有些头晕目眩,在元珩的手臂上一撑,方才站稳。元珩急道:“小师叔,那边!” 灵徽心下一惊,朝几名弟子纷纷张望的地方看去,那里正是探知时传来异动的方位。那些本应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绵延丘陵,此刻从中清晰浮现出山峰的轮廓,仿佛一截外壳已烧得焦黑,内里仍有余火燃烧的枯木。 幽幽红光在峰脊之侧明灭,每闪动一次,就隐约有落石从山头上剥落,相距如此遥远,他们也能感到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震荡。 * 最后一个修士被同行者拖着奔出山门后,背后的山峰一阵摇颤。这传到十里之外依然不减的震动,在近处直如天摇地撼,要说这山马上就要在他们背后炸飞上天,也不会叫人奇怪。 夜风拂面,哪怕此刻仍然一片漆黑,不见天光,从逼仄山洞中逃出来的一行人还是不由得大口喘息。和遗迹里那混浊窒闷,还夹杂着腐朽气息的气息相比,如今冬夜里透着寒意的微风,对他们而言无异甘泉。 一声巨响之后,纷纷坠下的落石堵住了背后的山门。在七绝井里被抽干灵气的修士们尽管快要支撑不住,还是竭力再掠出了一段,不过当他们回头再看时,那山却好像已经不再摇撼了。 孟君山面色凝重,在余人都退的远远时,他与霍清源仍站在被堵塞的山洞旁,留神其间的变化。此刻他们在山脚下,颇有些一叶障目,虽知道其中有流火爆发,却不知峰脊后火光之亮,已经在昏暗的原野中点起了一根明晃晃的火把。 两人再等片刻,确信这山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霍清源把扇子啪地一合:“开头声势不小,还以为流火有很多呢,结果最后也没出什么大事,奇哉怪也。” 孟君山心道,这与深入七绝井之底的那俩人肯定脱不开关系。霍清源沉吟道:“难不成……” 莫非他猜出了什么?孟君山稍稍一惊,却听对方道:“难不成流火放太久,都潮了?” 孟君山:“你见过谁家流火会受潮啊!” 霍清源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说,而是岔开话头道:“我天亮就回山,之前少不得还得去逢水城走一趟,那狐妖姑娘总让我不大放心。” “你去就是了。”孟君山道,“这边我来收拾。” 两人转回到那些坐下调息的修士间,霍清源无意向旁边一瞥,惊道:“城主?” 孟君山也一怔,只见不远处树梢上挂着一盏小小的青灯,城主被放在一块大石边,膝上盖着她那件锦裘。霍清源快步赶过去,见她面色如常,呼吸平稳,看着状况竟比她在七绝井下受伤时还要好一些。 那狐妖说要送她回逢水城,如今却把她放在此处,显是要托付给他们,自己却多半是因事情生变,提早离去。霍清源心中盘算了一遭,暂时放下那些猜测,伸手搭上城主腕脉,没想到这么一碰,就把她惊醒了。 城主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有些疑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看到霍清源时,她神情一松,刚要说话,面色又微微变了变。 霍清源察言观色,温声道:“此处已安全无虞,城主不必担心。” 城主轻轻点头,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她抬手掩口,片刻后带着一丝赧意张开手掌,赫然从口中吐出了一粒柔光闪烁的明珠。 “我不知这个是什么时候……”她慌乱道。 各地习俗不同,但不少墓葬中都有令往生者口含一物的惯例。下了一趟遗迹,嘴里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东西,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饶是徒手抓白刃也面不改色的城主,这会也不禁脸色惨白。 霍清源细细看去,却说:“别怕,这个是药。” “药?”城主疑惑道。听了这话,她倒是觉察口中有一丝微苦的药香残留。 “静流部水炼灵药,多以珍珠为载。”霍清源道,“不必担心,这是用来救你的,你收着就好。” 城主这才放下心,取出手帕,小心将这颗珍珠收了起来。略定定神,她向旁边张望,担忧道:“宁宁……跟我同来的那个侍女,她没出来么?” “她叫宁宁?”霍清源微微一笑,“果然是很合适狐妖的名字。” 城主浑身一震,愕然抬头,颤声道:“她……她虽是妖族,却从未害过人的,这次也是担忧我才会与我同来,仙长,请你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她……” 霍清源怎么听都不对劲,那狐妖哪有城主形容的这么弱小无辜?但看城主的神情也不似作伪,何况这会她也没理由掩饰,倒像是根本不知道那个“宁宁”的深浅。 该说不愧是狐妖么,就连对常年相伴的人,也远远摸不清她的根底。异类殊途,正是如此。 “可当不起,她本事大着呢,也是她将你从山中带出来的,只不过刚刚先行离去了。” 霍清源说到这,也不禁苦笑了:“这颗药应当就是她留下的,且不必担心,兴许她很快就回来寻你了。” 城主稍稍松了口气,眉宇间仍笼着一层焦心。霍清源有心探问那狐妖的来历,不过看城主这样子,如今也不是好时机。 也罢,跑得了狐狸跑不了守备府,想要旁敲侧击,有的是功夫……或许等兰台会再送些逢水城的讯息过来,就更好了。 霍清源总觉得那狐妖和孟君山关系有些不清不楚,心下很是好奇。不过,他自觉抓住了城主这条线索,坚信只要顺藤摸瓜,必然有所收获,对这触手可及的八卦,他也不着急打听。 城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有件事不知是不是有干系……在遗迹中时,我半梦半醒间,仿佛见到了我族传言中的仙人显灵。” “显灵?”霍清源精神一振,“在梦中看到的?” 城主轻轻点头:“祖辈留书中曾有记载,当我翟氏一族遇到不可解的难事时,会有据说曾对先祖有照拂之恩的仙人托梦显灵,助其度过难关。不过,事到如今,这早已只剩下传言了。” 霍清源仔细听着,城主又道:“梦中我周遭好似火烤,十分焦渴,却又没力气站起身来。正挣扎间,忽见到金砂如雨洒下,让我立即不药而愈,再没有半点难受,简直有些飘飘然——可是先祖的传说中,那金砂的化身会给她们指引,我却没再见到什么别的异象了。” 说着,她望着霍清源,想听听他是怎么解释这梦中显灵的。 面对她期待的目光,霍清源欲言又止。这该怎么说,难道要说你那什么先祖显灵,多半是被那金砂化身操纵了躯体,你捅那一刀让我后腰上还血流不止呢…… “光听这些,还是弄不懂有什么名堂。”他最终委婉道,“不如回逢水城后,城主再与我说说族中祖辈留下的记载吧。” 城主:“这个自然。” 顿了一顿,她又颇为伤怀道:“没想到,倒是我这不争气的一代,最后见到了传闻中的仙人显灵。先城主当年苦苦支撑时,反而没有此等运气。” 霍清源心道那金砂化身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没看到说不定还是好事。正想着如何接话,却见城主叹了口气,微笑道:“不过,倘若夫人知道此事,想必也不会遗憾,而是要说——我这一生,也见过了我的那一位仙人。” 两人低声交谈之际,孟君山早已起身离去。 进入七绝井唯一的通路已被封住,如今那座山峰在黑夜中也越烧越亮,无论其中曾有什么秘藏,都恐难再见天日。 他将目光从不远处三三两两调息的修士那边收回,不欲与那些人多作来往。虽然这群人可以算是他们救出来的,但此事疑点甚多,他现在过去,也是叫人家徒增提防戒备。 犹自沉思时,他忽有所感,转过头去。 一旁的枯树下,狐妖的身影正静静伫立。流火透过山峰,将石壁蒸出了一块块斑驳的橙红,不祥的微光明灭不定,令她面上的神情也看不分明。 孟君山竟有些张口结舌:“你……” 要说什么,他一时间根本没想出来。难道要问,你为何事了之后还未离去?又或是问你对那来历诡异的金砂化身还知道什么?乃至于,这种种异象之间,王庭三部究竟意欲如何?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那张与他记忆中没有半点相似,属于陌生狐妖的面容,涌到嘴边,令他脱口而出的却是:“那金砂人扎手得很,你已无碍了?”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话一出口,孟君山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寂静之中,他又道:“方才,多谢援手。” 他说得自然是破开山门时,那只红蝶引路的事情,若他没猜错,用的多半就是主将的血为引了。 听了这句,眼前人却出乎他意料,侧过头嫣然一笑:“那你要怎样谢我?” 孟君山“……” 突然见到来人时,那一刹那有点上头的欢喜冷却后,隐隐好像哪里不对劲的感觉终于占了上风。 静流主将扮作的狐妖固然毫无破绽,宜喜宜嗔,但与真正狐族那浑然天成的顾盼生姿比起来,孟君山还是能察觉到些许不同。凡是说正事时,他根本不会费工夫假以辞色;而他若是想起了狐妖的天赋,柔声细语,冲你笑一笑啊之类的……多半是有人要倒霉了。 那点绮思被冷风吹去,叫他清醒了不少。孟君山踏步上前,伸手一探——果不其然,树下那只是一道幻影,构筑的精妙之处,叫他也没能立即察觉,然而他探过去的手却碰到了了什么实在的东西。 凝滞的灵气被他一搅,登时化为星星点点的微光散去,留在原处的却是一只耳朵缺了一块的野狐狸,也不知道被什么法术挂在树枝上,四爪乱动,口中却发不出声。孟君山的手这一下正好送到它嘴边,被它吭哧一口,咬住了手指。 “……”孟君山默默将手收回,那狐狸也被跟着提了起来。 他捏住狐狸的后颈,教它松口,无奈这狐狸咬的死紧,好不容易才把指头解救出来。他已发现这狐狸身上几乎一丝灵气也无,但他总觉得施夕未不会做无用之事,这狐狸身上怕是还有什么玄机。 狐狸挣扎了一会,显得野性难驯,也看不出什么有灵智的迹象,似乎并非妖族,只是兽类而已。要说不寻常之处,它的皮毛上沾着不少已经干透结块的血污,还有一些焦黑痕迹,看着倒像是被雷劈了……不对,谁会用雷劈一只平常的野狐狸? 孟君山正自纳闷,忽见它皮毛之中埋着细细一根链子。他将那银链拉出,末端悬着一块小小的锁片,花纹中依稀可见两个古字:宁宁。 * 片刻前,距山峰数里之外,当流火开始从山岩中渗出时,几个前来探路的正清弟子一时间都愣住了。元宜惊声道:“……这么近?” 是的,太近了,那座燃烧的山峰不在更远处的群山里,而是已经迫近逢水城所在的河谷,倘若峰头上的火焰滚落下来,或许会直接冲到城外的村落之中。 还没等他们动身,脚下的震动却戛然而止,目之所及的火焰缓缓黯淡,接着归于寂静。元珩定了定神,问道:“小师叔,我们是否要分头去探?” “不。”灵徽只是略一思索就拿定主意,“元宜回去报讯,其余人跟我一起过去看看。” “哎?”元宜迷茫道,被元珩瞪了一眼后,终于想起该怎么答话了:“是!诸位一切当心!” 说罢,他架起自己的法器,却感到空中焦灼之气骤然大盛,手下一抖,差点没扶稳。门中常常教导,情势未明之前不要贸然起飞,免得当靶子被打下来,他便落回地上,耳边已听到灵徽厉声道:“结南斗阵!”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急迫。 南斗阵是正清弟子入门第一个就要学的合阵,不仅防守自身,也能阻拦敌手攻势,挡住或许正躲在他们身后,靠他们保护的其他人。南斗承玄武七宿之象,是纯粹的守阵,常被弟子戏称为龟壳,常见归常见,牢靠也是够牢靠,三至六人均可成阵。 低辈弟子结伴出门寻常皆是四五人一队,哪怕少了几个也能用出来,足见创制这门阵法的前辈为保住他们小命的良苦用心。 元宜只见灵徽身侧其余三人各持法器,灵力流转,一道紫光闪烁的六角阵即刻升起。寻常四人结阵,有八尺方圆已算不错,此时灵徽在阵中主持,展开的阵型宽逾数丈,直拔云霄,仿佛在这林地间撑起了一支光华熠熠的巨伞。 见此,元宜立即放下了去报讯的打算,而是合身向阵中一送,化为这南斗阵的一角。多了一人助力,阵形更盛,他余光见到灵徽手中卷轴并非他常用的法器,形制殊为不同,此时全力催动下,上面流转的灵光浓郁到近乎实质,心想多半是什么压箱底的秘宝了。 他自然不知,这是掌门年轻时用过的法器,自打小师弟初次下山就交由他携带,其中还藏有掌门的几道秘法,以备不时之需。灵徽这时还未曾动用里面的手段,只是将法器取出施术,但也见得他对眼下状况殊无把握。 南斗阵升起,前后不过须臾之间,元宜落地时还未觉察到异状,入阵后往来处一望,就看到了叫他毕生难忘的情景。 长夜之中,一线赤焰自远而近,从天幕尽头疾掠而来,起初尚是隐约虚影,及至近前,已化作横无际涯的一道怒涛。所过之处,草木砂石俱化飞灰,穹苍之上也似有明烛倒悬,遮天蔽日之处,仿佛千里潮汛,那无可阻挡之势,又如骤雨延绵无尽。 几名正清弟子只觉眼前一暗,刹那间已满是烈焰。在要令人目盲的辉耀之中,仍能见到一道金红交间的影子,奔腾火光为其飞羽,双翼展开之际,就如流云般煌煌燎燃。 震愣之时,元宜忽然想道,倘若是叫他未入师门修道前见此一幕,恐怕即使侥幸活了下来,这辈子也不敢再看到一点火了。 才刚这么觉着,那凤凰挟着周身烈焰,已经不闪不避,直撞上了他们结出的南斗阵。 以往无比可靠的阵形此时竟如纸糊一般,连元宜都恍惚觉得人家撞上的不是他们全力结出的阵法,而是穿过了一片水面,仅仅留下了几道流波涟漪。 直至对方一穿而过,南斗阵泛着幽幽紫光的阵势仍在半空中存留了片刻,方才无声无息地碎裂散去。这一情形,也终于能让人看出端倪,火中凤凰本相虽然声势夺人,却并非真身,而是化影。 不过此时即使是灵徽也无暇细想,南斗阵一举碎去后,灵气逆流,他首当其冲,险些跌坐在地。其余弟子一个个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看是已无再战之力了。 话说回来,面对这般不讲道理的对手,纵使他们神完气足,又何来与之相抗的底气? 灵徽已做好命陨当场的准备,事到临头,他只是可惜与他同来的几名弟子,他们年纪实在是也太轻了一些……等他调息之后,重新握住卷轴,才发觉有点不对。 对方连南斗阵都不放在眼中,要杀他们,怎么还会等他调息完事? 灵徽茫然向一旁望去,却见到了一幕奇观。 那奔腾而至的火焰,显然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在距他们一丈之外的地方,烈火过处,在地上烧出了一道宽阔焦痕。焦痕上方,残留的灵气悬于空中,模糊地显现出了一些细微的痕迹,既像是断断续续的金线,也像是闪着微光的砂砾。 散溢的火行灵气极为暴烈,让夜风也带着了一缕热意,灵徽呼吸时只觉喉中烧灼,心下也是一片混乱。一个叫他有些不敢置信的念头跳了出来:这术法虽带着杀伐之意,却更像是用于追踪的。 然而,即使是追踪,似乎也没什么结果。以他眼前所见,那如金砂般的痕迹,已在几步之外就渐渐四散淡去,全无踪影了。 正当这样想着时,他也发觉那道赤影在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后,并未离去太远,而是在数十丈外停了下来。火焰渐次熄灭,空中华美的凤凰之姿已如梦幻般消散,只是他晓得,所见一切绝非梦境。 远远地,他看到那里不知何时立着了一个背影。那人身着黑衣,近乎隐没于暗夜之中,惟有地上闪烁不定的些许光芒映出他的轮廓。 灵徽定睛一看,那是几根点燃的草叶。方才那横贯天际的火焰将熄之时,不再将草木一径烧得灰飞烟灭,留下的余火只是燎着了几处枯草。在这万物凋衰的冬夜中,那些摇曳的幽微火光,恰如满地乱红。 他忽觉面颊一凉,不由得抬头,却见纷纷大雪终于落了下来。 【第三卷·完】《 》 118、踏雪行(一) 雪下了两日两夜,第三天渐渐停了,终于现出苍白的日头来。天色仍旧泛灰,然而浓云散去,复又显出其高旷,山林间万籁俱寂,正是朔风如刀。 满桌一早起来,已经将客店门上板子卸下,这会灶间柴火升起,她边拾掇些腊味,边把酒烫上。她家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把路口的雪铲下去,姑且清出一条道。 从这家小小的客店往东,山脚下数十上百里人迹少至,却也有许多山民村落,这片地界在中原人之间也跟着当地土语,称作“德音”。 河水每年封冻后,来往经过的车马便渐渐地少了。从中原到此地路途遥远,入冬后更是滴水成冰,寻常旅人往往要等来年开春,才会踏着融雪到访。而在这时节依然北上的行商,多是为了珍奇的毛皮与药草。 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德音人,轻易也不会在这几个月上山。严冬时山上酷寒难忍,积雪下看不见道路,一脚踏错陷进雪坑找都找不到的事情也常有。即使冬日里猛兽大多蛰伏,依然有许多想不到的凶险,令进山无异九死一生。 不过,客店老板娘满桌就喜欢这样的商队。赶在这时进山,若非有功夫傍身,也是悍不畏死之辈,走的是大买卖,手头也不吝啬。一年到头最好的酒,正等着在这时候挖出来,绝不愁卖不出去。那些练家好手,又或是技艺精熟的猎户,常常不问价钱,拍开坛子就喝,洒得桌上椅上尽是酒渍。 这壮行的好酒下肚,转头能从山中回来的,又不知能有几人了。 兴许是前几日雪下得太大,马队也不好走路,一早上过去,也不见人经此路上山。满桌忙活完了杂事,坐下在门前歇口气,她当家的正从外头回来,将沾着冰碴的皮帽子摘下来往她头上一扣,把她眼睛都给挡住了。 满桌笑骂了一句,伸手顶起帽檐,忽见店门外多出来两道身影。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弄不清那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雪地中的。两人均穿皮袍,又是步行,乍一看像是附近的猎户,却两手空空,不见带着什么兵器或是货物。 眼看人已经进得门来,满桌连忙起身招呼。 走到近前,她才发觉为首一人个头极高,也不知是在外头走了多久,身上那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仿佛浸透了风雪,叫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客人讲话口音像是中原人,只说住店,不拘什么饭菜上些来。又彬彬有礼道:“这时节想必有好酒。” 满桌应道:“可不正是时候!” 店中餐食自然不会细致到哪去,但都是真材实料的野味,再将酒烫得滚热,摆上一桌也像模像样。没过多久,又有两队人先后来投店,堂上一时间热闹起来。 与最先进来那两个透着些许古怪的中原人相比,后面这些就是满桌平日见得最多的客人了。有些是商行专走这条路的采药人,冬衣裹得很厚,行李边用绳子串着许多瓶罐与奇形怪状的家伙什。另外一些是结伴的猎户,各个孔武有力,带着匕首与铁叉,穿着的皮衣许久也不换新的,总是沾着些陈年的血迹。 他们打来那些最好的皮毛,总也不会留给自家穿,而是要经商队转手,卖到那些距德音千里之遥的中原,卖给那些一辈子也不会下雪进山打猎的人。到时候经巧手剪裁,配上明珠美玉,才好叫那些佳节赏雪的公子小姐们打扮起来,免得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被吹成个鹌鹑。 店里推杯换盏,喧闹不停时,满桌觑空看向坐在火炉边的那两人。高个的已经解下了遮风的披巾,现出一张文雅面孔,两颊殊无血色,却也不是被冻得发青,而是玉石一样的白,与其余客人被北风刮得通红的脸膛大不一样。 他从容用了些饭菜,再倒些酒喝,看着很有些悠然自得。至于与他同行那人,进屋就后只把风帽摘了,半张脸还蒙在毛皮围领下,坐在一旁既不出声也不动筷。 这两人实在举止神秘,满桌虽想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也明白最好别去好奇。这会那边的猎户们喝得多了,嗓门渐大,一个带了几分醉意的猎人嚷道:“你还没上过这边的山,山里厉害的东西多着了,别说虎豹,前年那搅风搅雨的猪头怪就不简单……” “人家那叫封豨,不是什么猪头怪。”另一个猎人嘲笑道。 “封……封豨,对,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妖兽。”猎人大着舌头说,“不是我说,那东西算是没碰见我,要是被我遇上了……当场就能把我顶到天上去!” 满桌正在添柴火,差点被没呛住,旁边几人也大笑起来。猎人又道:“那还不是没声没息地就被收拾了,我跟你们说,这山里最惹不起的,还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妖精!” “山里真有妖精?”猎户中间的一个小年轻问道。 喝醉那个猎人乜着眼看了看他,忽然“哈”地一声:“你可是想问有没有美人儿?我跟你讲,你可消受不起,谁知道人家是不是想把你骨头煮来吃了?” 满桌边笑边听,山妖她相信是有的,倒是不怎么信这人真见过。无意间,她朝一旁瞥了一眼,见到那不吃饭的古怪客人不知何时将头转了过来,一副听得认真的样子,正盯着那个猎户瞧。 不巧的是,说话的人也发觉了。主要是对方并没有掩饰视线,又在屋里还包得严严实实,连脸都不露,未免显得行迹鬼祟。 只见那猎人借着酒劲,把酒碗往桌上一顿,朝这边喝道:“那个藏头露尾的,你瞅啥?” 对方:“……” 谢真看着一脸凶相瞪着他的那位大哥,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那时他在七绝井下遭到星仪暗算,再醒来时浑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周围冰天雪地的山林,才知道距离逢水城已有千里之遥。星仪那以金砂托身飞掠的手段,他在牧若虚的记忆中曾经见过,此番亲身体验,果然论跑路那是一等一的麻溜。 星仪在赶路时并不与他说话,显然自有计议。到了德音,星仪途径一座小镇,稍作停留,寻了本地人的冬袍给两人罩上,接着就一路往山上去。 昨夜风雪呼啸,夜空是一片茫茫混沌,别说星辰,月亮也半点影子都没,谢真也就没法从中推断他昏睡了几天。直到在镇上,他见到人家门上桃符未换,祈福守财的红灯新挂了出来,就知冬日未尽,离年关还有些时候,想来没有过去太久。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德音,但也从未在冬日上过山。传言中,繁岭妖部十二荒就在德音的深山之中,即使在凛冬也风雪不侵,仍有花木盛开。 然而繁岭部当年对王庭连面子的帐也不买,仗着山高路远,俨然自成一国,就更不会与中原仙门有什么交游,谢真便也不曾踏足此地。 星仪不辞千里赶到此处,谢真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图谋,又和繁岭部有什么干系。这会听见旁人闲谈间提到妖族,不免竖起耳朵多听了两句,不料就戳爆了对方的脾气。 若按他自己的性子,自然不会与那人计较。只是此刻他受制于人,担心要是应对不妥,这行事肆无忌惮的星仪说不定会借题发挥,殃及无辜。 他念头在心中打了个转,先把颈间的皮毛护肩解了下来,既然对方怪的是他藏头露尾,那自然不好再遮着脸。 毛蓬蓬的围领拿去后,他多少也觉得松快了些,和声道:“一时听得入神了,还请莫怪。” 那喝得挺上头的猎人一愣,好似张口结舌,酒也醒了几分。他看看谢真,再看看一旁若无其事喝着酒的星仪,嘴里稀里糊涂地咕哝了一句“打扰”还是什么的土话,拱拱手,就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身子也背了过去。 旁边的年轻猎户瞪着眼,直想好奇地往这头看,被他一巴掌呼在后脑勺,拽了回去。接下来,他们围着的桌上,连交谈的声音也低了许多,不再如刚才一般吆五喝六了。 屋外北风呼号,不时吹得门窗砰砰作响。店里依然满是此起彼伏的说笑,杯盘碰撞的脆声,柴火毕毕剥剥地烧着,似乎没什么人留意到这一角的小插曲。 然而,在这喧嚣的杂音间,猎户与同伴的交谈尽管压低了嗓子,还是被谢真听得清清楚楚。适才那朝他嚷嚷的猎户小声对旁边的年轻人说:“……你懂个鸟!往好了说,兴许来头不小,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万一再倒霉点,是什么山妖野怪……” 他说着又偷瞄了这边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还是改了口:“……是什么山里的狐狸大仙,岂不是大大不妙?” 谢真心想幸好我不是什么狐狸大仙,你们要真撞上小心眼的狐妖,这样在背后嘀嘀咕咕,可多半要被捉弄一番。想到这里,他朝星仪投去一瞥,却见对方满上一小碗的酒,向他推了过来。 他低头瞧了瞧碗中略有些混浊的酒水,举碗一仰,喝了个干净。 星仪所言不差,酒确实是好酒,如一道烈火顺着喉咙烧下去,酒香虽谈不上雅致,自也有一股朴拙雄浑之气。 星仪自己端着酒碗,喝得倒是不快,一碗饮尽,他又再提壶自斟,口中道:“方才,你怕我去找那几个人的麻烦?” 谢真答道:“确实。” 星仪似笑非笑道:“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行事无状?” “不一定,但难说。”谢真诚实道,“毕竟你这人邪门的很。” 星仪不由得失笑:“你这样怎么行。就是我没有这意思,看到你如此在意,说不定也要拿无辜之人胁迫于你,你又当如何?” 谢真一摊手:“我现在难道不是受制于你?看你千里迢迢把我提过来,想必也是要拿我充些用处,你能摆布着我去做的,我不做也得做;凡是我有点办法,也不想叫你如愿。” 他能与星仪在这里状似心平气和地讲话,而不是大打出手,实在是因为他自身情况也十分糟糕。他醒过来后,那在七绝井下击杀星仪分形时感到的灵气茧不但没有消散,反而牢牢凝结在他胸中灵脉,把他的灵气抽得干干净净,丝毫都调用不得。 他已察觉到这或许只是暂且如此,更像是蝉花修行的一段必经之路,待茧解开之际,兴许还会有些新造化。然而眼下,除了那莫名其妙的花妖体质外,他就与凡人一般无二。 海山依然佩在他身旁,有这神兵利器,他自忖遇上个寻常修士,或也有一拼之力,只是对上星仪就毫无胜算了。换做旁人将他俘虏,清楚他剑法超卓,必定要把他的剑有多远拿多远,最好连个碎瓷片都碰不到——星仪却并未将海山取走,任由他随身携带,此举当真是绝然的傲慢。 星仪晃了一下空了的酒壶,随口道:“那却由不得你。” “说起来,那时你说我同你走一趟,便把事情跟我讲清楚。”谢真忽地提起当日在地宫中的交谈,“如今我来是来了,这事情还讲不讲?” “对不住了,”星仪客气道,“我不和手下败将讨价还价。” “这感觉倒是新鲜。”谢真并不恼怒,“偶尔尝尝落败的滋味,也还不错。” 星仪笑道:“不错在哪里?” 谢真:“败而不亡,岂不是运气挺好。” 他既是自嘲,对方身为六百年前已灭国的临琅星仪,如今又好似死灰复燃,也是真正的“败而不亡”。星仪仿佛没听到他的讥讽,叫伙计再上了酒,说道:“你可知德音有什么好去处?” 德音地处北疆,河原广阔,山上林木茂盛,凛冬时节冰雪严凝、青松披霜的景象,足以叫人心胸清朗。不过常人赏雪,赏得是城下梅林纷纷如落花,可不会顶着刺骨严寒,跑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看那漫天大雪。 谢真料想他说的也不是这类,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德音有什么特别之处了,便说:“繁岭族地我虽没去过,想来应该不差。” 星仪摇头道:“你去过深泉林庭,三部该当没什么地方入得了眼了。” “濛山与天枢峰各有胜场,我却不这样觉得。”谢真也倒了一碗酒,放在手边不急着喝,“莫非你那个年代,王庭的景色与如今不同?” 星仪:“也不必说个一句就要套我的话吧?” “我还想问你,”谢真回道,“说是不讲旧事,怎么又聊了起来?” “若你当初跟我走,那么你问,我答。”星仪道,“现在你被我拎着走,就是我说,你听。” “所以我没得挑是吧?” 谢真看着星仪那坦然神色,纵使知道这张面孔是属于翟歆的,仍然怎么看都不顺眼,总想照他鼻子上来一拳。星仪自顾自地说:“德音西北方的山谷之中,有一座铸剑池,想来多年没人用过,早已经废弃了。” “在这种方位?”谢真不解。 铸剑一事,不但火种要精挑细选,锻造时的位置也不容轻忽,常常是选火行灵气浓郁的地方,哪怕凡间匠人在这方面也十分讲究。星仪道:“不在冰天雪地中,何以施展名匠之才?铸剑池开池之际,有如红莲万顷,七绝井下那流火池,与之相比不过一只小火盆罢了。” 谢真却突然想起,在千愁灯里唤醒长明时,那一闪而过的画面中,赫然就有他手持形似剑胚的枝条,走在漫天风雪中的情形。 落入星仪之手后,他一直刻意不去想起长明,如今堤防既溃,便再难抑制。 不知他是否从秘境脱身,有没有见到星仪最后的踪迹,余下的那道封印碍不碍事?德音这几日漫天飞雪,不知逢水城那里是不是也一样,自己被星仪捉了去,又再下了雪,他一定非常恼火,多半还大发脾气…… 他自小踏上修行之路,从不觉得这世间太大,无论要往何处,若是不辞辛苦,总可以日夜兼程。然而如今,从这喧杂的林间客店向外望,屋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松木仿佛梳齿般散落在山际;纵是雪止云高,那中原的城池,芳海中的王庭,仍旧远在南天之外。 山长水远,千里迢遥,他却不能奔赴而去。《 》 119、踏雪行(二) 风雪既停,店中众人酒足饭饱,就要各奔前程去了。 猎户们往深山中走,打了酒装满皮袋,即刻动身。采药人进林子颇有讲究,要选个好时辰,便还留在桌边,叫了浓酽的咸茶,边喝边闲谈。 老板娘满桌忙着忙那,手上不闲,老是有那么一丝分神留在那两个神秘客人身上,跟那差点触到霉头的猎户想得一样,她也觉得这俩人来历绝不简单,多半就不是人。 不是胡吹大气,她见过的山妖,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谁叫他们家的酒好呢。山妖专挑一般人走不了路的时候来买酒喝,不是外面雪积了五尺厚,就是大半夜的从林子里现身,活像是从地洞里凭空蹿出来似的。 要问她怎么知道那不是人?好不好看她还瞧不出来吗,她又不瞎。 照她朴实的想法,山妖啥的,不就是什么狼啊鹿啊之类变的么。原本没个人形,好不容易能变成人了,自然要变漂亮点。要是给她个妖法,让她从人变成别的,她当然也想变得神奇活现些,比如皮毛油光水滑、角上冒着银光的白鹿什么的,去村里转一圈说不定还能吃上供奉。 是以,有时候乍一在客人里看到什么精神小伙,漂亮姑娘,她心里老是转些奇怪念头:这个看着像是虎,也可能是狼,那个傻乎乎的,搞不好是个狍子。 而今天她见到这小郎君,她琢磨了半天,也没觉得山里的什么东西跟他相似。只看相貌,猜狐狸也不是不行,那握着酒碗的五指赛雪欺霜,兴许是只白狐狸……但她总觉得不像。 至于跟他一起那位,个子实在是太高了,这么大只,多半是个黑熊。 还在猜来猜去时,那两个她认为铁定是妖的客人已经起身离席。这山中客店没有二楼,后头搭的屋舍团团围成院子,就当做客房。他们出手大方,住的独个儿一间屋,伙计忙提着热水壶,招呼着往后面去了。 满桌觑了两人背影一眼,摇摇头,过来收拾桌子。他们酒喝了不少,饭菜却几乎没用过,都是熏的炙的好肉,点了不吃,实在是浪费。 她抹着桌子,胡思乱想起来:这菜用得多是野猪肉,看那高个客人一口没吃,莫非他不是熊,而是野猪妖? 谢真自然不知道老板娘在心里编排什么,他进到后院,见那木屋围墙用泥加砌,在寒风中十分教人。星仪投店时,随口就要了最好的屋子,看起来不知道好在哪里,倒确实比旁边的大上一圈。 他一个几百年的死人,手头哪里有钱,看他那金砂也没法真当金子用。这钱还是谢真带在身上的,平心而论,用这个裁衣住店,总比任由星仪去使些别的手段强。不过当时见对方老实不客气,把长明为他带上的阵符并其余小物件也一并打扫走,谢真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 伙计给两人引路进屋,点上炉子。与全无修饰的外墙相比,屋内陈设竟叫人眼前一亮,四壁蒙着的毡幕上染着道道赭色竖纹,桌腿椅脚许多还带着未磨去的树皮,颇有山林间的粗犷之风。 给两人冲上茶水,伙计方才离开。星仪端着茶碗,并不去喝,大约是瞧不上这里茶水粗陋,只是任由热气蒸腾。谢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只默默将冬袍解去,扔在椅上。 没了厚重袖口的遮挡,便能看到他两腕之上各有一枚金环,宽不逾指,尺寸仿佛精心计算,扣上时殊为妥帖。倘若转动它细看,就知道金环上并无机关,也不能像臂镯那般可以分开再合拢,而是浑然一体,用寻常方法根本没法将它们戴上。 谢真醒来时,这金环已经在他手上,想也知道是星仪用来防备他的。它们钏不像钏,镯不像镯,形制纤细,又有几分古朴,令他不由得想起那枚引出了一桩陈年旧事的杏核金梭。 这玩意的邪门之处,他也有所领教。它们若算是法器,那运用起来当真是无影无形,只要星仪心念一动,金环当即就凝定空中,任凭他手上有几分力气,都没法挣脱一丝半毫。 对于灵气暂失的谢真来说,这金环实在是把他克得死死的,只能说或许是剑修最知道怎么对付剑修吧。 木屋之中自然没有什么窗户,墙洞在这大雪刚停的时候早已堵住,压在毡幕下头了。屋中只有蓬勃的火光摇动,谢真心不在焉地握住金环,缓缓转动。 不管戴了多久,它们还是一样冰冷刺骨。星仪淡淡道:“不用试了,你摘不下的。” 谢真礼貌:“我就没事转转。” “……”星仪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找个舒服点的地方待着吧。” 谢真坐在木桌对面,闻言不明所以道:“怎么?这里就挺好。” 星仪点了点头,谢真忽觉手腕上传来一阵莫可抵御的力道,两手不自觉被拉扯着分开,紧紧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他下意识地想动一动,却发现那金环与扶手仿佛连成一体,叫他动弹不得。 他低头看了看,嘲道:“这镣铐倒是富贵。” 星仪施施然将一口都没喝的茶碗放回桌上,里面那刚冲上的茶,在片刻之间似乎已经完全没了热气。他说道:“我至多一个时辰就回,你在这等着罢。” 话音没落,却见谢真试了半天,干脆一躬身,把背后沉重的木椅也给带得悬空而起。 星仪:“……” 谢真平静地又把椅子放了回去:“知道了。” “不管你是真知道还是打什么主意,”星仪微微一笑,“倘若我回来时你已经不在屋里,今天见过你的人,便都无法活命了。” 说完,他并不起身,只看一道朦胧的淡金光流从头顶升腾而起,穿窗而出,转瞬就消失在雪中。 再看他留在原地的身躯,则是阖上了双目,浑然没有了一点生机。 眼前这副躯壳,从内里渐渐透出一股衰颓之气,直到脸颊开始泛青,就不再继续变化。幸好如此,还不至于要他和一具真正的干尸面对面坐上一天,不过这情形委实可怖,若是旁人闯了进来,少不得要以为这人忽然毙命了。 刚才星仪的话言犹在耳,谢真心下仍是怒意不止,心道这魔头当真是半点不把人性命看在眼里。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正低头思索接下来要怎样应对,他忽觉一阵异样,猛然抬头。 只见椅中那六百多年的半朽之躯,已经重又张开眼,定定地朝他看了过来。 谢真不免心中凛然。因为死气外露的缘故,那双眼珠微微混浊,透出一股昏乱之意,叫人拿不准他是不是清醒。 如今星仪走了,这具身体里剩下的又是什么?是临琅的将军翟歆,还是在石棺中封闭直至神思泯灭的怪物,又或是仅凭邪气支撑的亡魂? 谢真不动声色,面上仍镇定地与其对视。良久,对方的目光渐渐凝聚,却一言不发,站起身来。 他朝外走出两步,谢真一眼就看出他的姿势颇为怪异。他双腿状似在模仿常人一般迈出,但倘若只看他上半身,却好像是在平稳地滑移,没什么起伏,与星仪的步态大为不同。 看这情况,谢真已经感到对方多半还有神智,可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眼看他已经走到门边,谢真凝神蓄力,这家店里可还有伙计和客人,要是他想出门为害,只能先从背后给他一椅子了……有没有用就再说吧。 木屋的门被他推开半面,一阵寒风登时席卷进来。他站在门口,并不出去,只是喊了一声路过的伙计:“过来。” 他的嗓音嘶哑,正是在棺中发出狂笑的那个声音。 谢真后知后觉地想起,与在七绝井下不同,在他再次醒来之后,星仪用的这个身体已经有了不小的改动。非但举止姿势与常人无异,面貌恢复平常,就连声音也变得清亮许多,起码不会让人一听就觉得这人喉咙是不是出了毛病。 看这情形,他一走,这躯体就很快打回了原形。看来,不是星仪的灵气有什么效用,而是他用着这具身体时,特意使了些手段,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更像是个人样。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木屋外,伙计已经应声过来,然后惊呼道:“客官,你脸色怎地这样……青,是炉子没烧好冻着了么?” 谢真:“……” 脸色很青的客官沙哑道:“无事。你将先前的酒菜,原样再送两份进来。” 伙计道了一声好嘞,快步走了。他把门关上,一转身,就看到谢真抓着扶手,正把沉重的椅子挪回原位。 “……” 谢真重新坐好,当作无事发生,镇定地抬头看着他。对方冷笑一声:“你怕我对那些人出手?” 谢真心道这不是以防万一吗。只听对方道:“看你之前举止,虽是妖族,行事倒是如侠客一般……” 他的声音直如锈铁刮擦,难以入耳,语调也带着一股讥嘲,谢真断不会觉得他要说什么好话。果然,他又道:“但我生平最讨厌的,除了你们这些妖族,就是那光风霁月的正道仙人。” 谢真不由得道:“这倒也是,不奇怪。” 对方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反应。谢真道:“翟将军,之前在墓中,多有冒犯了。” 面前的已死之人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默认了他的称呼。谢真再无怀疑,此刻控制这具躯体的,果然就是在千愁灯中见过的翟歆! “冒犯?”翟歆嘲道,“你是说把我从棺材里拖出来又拖回去的事情吗?” 谢真:“……” “不过,你怎么会说出我名号?”翟歆又问,“即使是当年,应当也已经无人知道了才对。” 他目光凌厉,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谢真暗道,看来他确实不知自己进过千愁灯的幻境,不然这冒犯的事情,还得加上一条偷他点心吃。 他坦然道:“你的名字虽未流传,却有后人在。” 翟歆一怔,恰在这时伙计叩门,是饭菜送来了。不等翟歆说话,谢真先扬声道:“劳烦,就放在门口吧。” “啊?”伙计犹豫了一下,“那客官快些出来拿吧,不然都凉了!” 脚步远去,翟歆瞪了他一眼,起身去把菜拿了进来。两个大木盘上杯盘碗碟,把桌面占得满满当当。 他见谢真欲言又止,道:“看什么看?不是给你的。”说完便狼吞虎咽起来。 谢真:“不,只是想说,你难道现在还能吃平常食物吗?” 他之前就发现星仪只喝了酒。翟歆不耐烦道:“当然不能!” 他两三下风卷残云,把一碗炖菜吃了个干净,末了回味了一下,道:“一点味道都尝不出。” 谢真:“……” “你是不是想问,那我为什么还要吃?”翟歆又拉过一盘炒肉,“你可知道那石棺里是怎样的情形?除了漫漫长梦,偶尔醒转过来,就是难言的饿,难言的焦渴——也不知道过了那是多少年!” “六百年。”谢真道,“你在那里关了足有六百年,可是如今看来,你的神智还不曾磨灭……当初,星仪对你做了什么?” 翟歆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面色发暗,眼窝深陷,此刻因为吃的挺急,嘴上还沾着些油,这尊容人不人鬼不鬼,着实有些可怕。 但那似笑非笑间带着一丝恶劣的神色,叫谢真仿佛又见到了思仙楼上神采飞扬、嬉笑畅谈时,那一副生动的眉眼。 “你为何觉得我就会告诉你呢?”他反问。 吃到第二盘的时候,他已经慢了下来。发现吃不出味道后,他仿佛意在品味这肉在嘴里咀嚼的触感,但看他的表情,好像也不大满意。 他慢吞吞地道:“我说过,我很讨厌妖族,也不喜欢甚么名门正派的作风。你和星仪有仇,那是你们之间的事。” “你不恨他么?”谢真问。 翟歆:“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真看着他一脸戏耍人的表情,心念一转,并不再答话,而是微微露出一丝窘迫神色,闭口不言。 见谢真好似说不出话,翟歆冷笑道:“我是想找星仪讨个说法,但你自身难保,我还能指望你不成?况且,我是已死之人,别说活着时就无牵无挂,你说六百年过去,想必我的故国也风烟云散——这世上还有什么叫我挂怀的事?有那功夫,还不如再吃一口这肉!” 果然,谢真心道,哪怕并不是一直清醒着,在不见天日的石棺里闷了这么久,乍得自由,哪有忍得住不说话的? 星仪看似不在此处,但翟歆身上必然有禁制,才叫他没有逃走的念头。想来也因此,他肚子里大概也憋着一口气,对方不接话头,他就自己说了下去……也叫谢真知道了一件事:他恐怕还不知道他死后,临琅的结局究竟为何。 他却不急着提到此事,而是道:“我方才说你有后人在世,不是虚言。” 翟歆:“胡言乱语,我并无妻小,哪来的后人?” 谢真淡淡道:“你有个小妹,把她托付给了星仪,送出临琅之外。她这一系传续下来,直至今日,依然冠以翟姓。” 此话一出,翟歆那浑不在意的神色登时凝固了。 他猛地起身,差点把盘子掀翻,低声喝道:“你怎么会知道?!……是星仪告诉你的?” 他与星仪交代这件事时,旁边没有第三人在场,他作此想也不奇怪。谢真自然也不会说他是在千愁灯中看到,他从容道:“翟将军,我对你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还想更清楚些。”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难道你求的是禁军的秘密?”翟歆阴沉道,“奉劝你一句,那东西就不应该降临这世上,你要找死,也找点阳间的办法吧。” 谢真失笑:“你以为凭你说上两句,我就能复原出什么法门不成?这未免太看得起我,也太看不起星仪了吧。” 翟歆:“……” 见他神色似有松动,谢真又道:“你想知道她们的境况,我这就告诉你。那之后,望你也讲一讲你的故事。” “你先说?”翟歆怀疑道,“就不怕我听完就不讲了?” 谢真:“没办法,这就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翟歆:“……” 他瞪着谢真,仿佛搞不明白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谢真微微一笑,略整思绪,便徐徐为他说起他所知的逢水城翟氏之事。 翟氏是女子传族,在逢水城立足已久,虽不免风风雨雨,总算也是一方名门。他讲的倒不至于有多详细,也不涉及什么秘闻,但毕竟曾有一段因缘,林林总总的讯息算起来,还是比一般人了解的多出不少。 一直讲到如今这位城主,他才把七绝井中的经历略去,只说受她招揽一事。翟歆怔怔听着,几乎魂不守舍,等谢真说完了,才茫然道:“她……是什么样子?” 这个她,说的当然就是这个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侄孙女。谢真道:“她年纪尚轻,独掌一城,虽不曾习武,却也擅长因势利导,称得上有勇有谋。” “她长什么样?”翟歆打断道。 谢真:“……”这就有点难为人了。 别说他手腕被困,就是他再长两只手,那画技也只能帮倒忙。他只好尽力形容:“她……两靥如点,双眉如张,依我看来姿容不俗……” “那不像。”翟歆喃喃道,“不像啊。” 他从那已不能呼吸的口中,缓缓地叹出一道气。 谢真听到他梦呓般地说:“阿继她,脸蛋太圆,眼睛又小,就算我是她兄长,也得说她怎么都算不上是个美人……” 他问那后人的模样,不是想知道她的相貌,只是想从那里听到一丝亲人留存于世的痕迹而已。但,那也终究是徒劳。 正如他自己所说,毕竟已过去了这样久的岁月。翟氏传承至今,血脉不曾断绝,可那又有何用?他的小妹,早已经不在了。 看着对方那因伤怀而愈加可怖的脸,谢真不由得心下恻然。他刚想说些什么,翟歆忽然一笑:“倒也挺好,想必我妹婿,侄女婿,侄孙女婿……长得应该都很俊吧,不亏。” 谢真:“……”《 》 120、踏雪行(三) 故事说完了,桌上碗盘也空出去一大半。 谢真边回忆边讲,专心致志,回过神来才发现听的人并没耽误吃饭。眼看席上就剩了半碗烧肉,要不是听到最后对方心神激荡,忘了动筷,恐怕这半碗也留不下来。 见谢真打量那只碗,翟歆似乎终于想起来应该谦让一下了,便不甚有诚意地道:“你也吃点?” 谢真颇为无奈:“不必,方才用过了。” 翟歆:“哦对,你的手被绑住了是吧?哈哈哈哈!” 谢真:“……” 面对他谴责的眼神,翟歆笑了两声就停了下来,大约是也不想叫对方一怒之下用椅子抡他。炉火毕剥声中,他从桌上拎过还没动的酒壶,也不像星仪那样用杯子,直接就着壶嘴喝尽,然后道:“该我讲了?我得想想从哪里说起。” 谢真见他神色郁郁,并不催促,只耐心等他开口。翟歆将空酒壶随手一推,张开五指,在时明时暗的火光中端详自己枯干的手掌。 片刻后,他说:“你叫我将军,那你知道我领的是什么兵么?” 谢真:“禁军。” “不错。”翟歆沉声道,“但,我徒有统领之名,禁军却不归于我;部属中一兵一卒,乃至我自己,都是星仪一手打造,任他摆布。” 临琅禁军,大名应当称作“朱翎禁军卫”,原是驻守王城,拱卫宫廷的宿卫。彼时,贵胄之家中那些既不承嗣,读书也拿不出手的子弟,练上三拳两腿,被家中长辈安排进禁军谋上一官半职,也是一条出路。 翟歆自小习武,家人为他延请名师,功法药食上无不精心。半是天资不错,半是舍得花钱,这一路培养下来,莫说与同辈相较,就是放他自己去江湖闯荡,也可称得上本事不差。 然而,他初入禁军时,面对的就是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摊子。同侪不是胸无大志地混日子,就是徒有模样的绣花枕头,民间出身的军士若非特例,升迁都是难事,可又哪来那么多事情叫他们建功? 临琅数十年不启战端,并非高枕无忧,邻国间时有争端,也免不得受上几回威迫。翟歆自恃勇武,少年人心高气傲,铆足劲想做出一番事业,结果进了禁军,正像一头撞进泥沼,筋骨没伤,却束手束脚,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候,星仪来到了临琅。 “太子殿下引荐他,不,应该说是将我引荐给他。”翟歆自嘲一笑,“第一次见到时,只觉这人普普通通,倒也不像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修士,因而就不怎么讨人厌。” 谢真在千愁灯中见过那时的星仪,抛开成见,看着确是一副沉稳端正的人品。翟歆又道:“举荐他为星仪,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总归他不曾辜负重任,之后殿下继位,使我领禁军卫中王城骑五百,这便是后日禁军的前身。” 关于太子一事,他轻描淡写带过,没有多说。谢真却知道,那位太子殿下不良于行,连几个纨绔子弟议论起来,言语中也颇为恶劣,想必处境不算十分得意。听这番话,他与先王之间也不见得和睦,最后得承大统,中间不知经历了几多波折。 “那时,我听从星仪安排,研习一种法门。”翟歆道,“在此之前,他与我说清,这法门若是成功,非但不用惧怕凡世间精兵强将,哪怕面对妖魔,也有一战之力。若是不成,反正先死我这么一个就是了。我不是不怕死,想了又想,拿定主意要赌一把试试,结果……” 他顿了片刻,才道:“我是不懂神仙的术法,可也知道他做的那些,别说什么仙门正派,就连邪魔外道也不会比他更邪魔歪道了。” 谢真不忍地微微皱眉。翟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这就同情上我了?不如先担心自己吧,你落到他手里,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 谢真客气道:“正是要请你分享一下被害经验,我好有个准备。” “……”翟歆差点被他噎死,没好气道:“你怕是还不知道星仪的手段吧?就你这没几斤肉的小身板,都不够他切的。” 谢真目光不由得向他露在衣袖外的双手看去,除了有些干枯外,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同。翟歆道:“你看我如今是没缺胳膊少腿,也是托他的福,把我拼来拼去,还真是花了他不少功夫!” 他骂了一句,谢真硬是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想来是临琅那边的方言,不过光看表情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只是这样也算了,在他的密室中,最昂贵的不是那些灵药。”翟歆说到这里,冷笑起来,“他有一口血池——看着是没多大,要拿血给它填满,少说得死上几十个人差不多。” 谢真心中一紧,想起曾见到的密室中那一幕,青石台下浓稠的池水从他身上滚落,就好像蠕动的活物。他沉声道:“是活人的血?” “不错,我当时就像你这么问他。”翟歆道,“他说,不是人血。当然也不是牲畜的血,甚至不是兽血……你猜是什么?” 他恶劣地笑了笑,虽然这答案呼之欲出,却故意卖了个关子。 然而这时,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神,那目光中有几分了然,更多的则是平静如海的悲哀。 “妖血。”谢真低声说。 “对,就是妖血。”翟歆板着脸,忽然失去了戏弄眼前这妖族的兴致,“我一个凡人,除妖降魔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若是有那能耐,生死相搏,还不是能砍多少个就砍多少个?但是,抓了不杀,留一口气放血放到干,这种事就……就很他妈的不对劲!” 他恨恨地一拍桌子,酒壶被他砸得一跳,翻倒下去。 盯着那酒壶看了两眼,他缓缓靠回到椅中,索然道:“说是星仪手上的性命,最后东西还是用在我身上,愿打愿挨,谁也不清白。第一眼见到那池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来绝无善终,不是死无全尸,就是背上万世骂名,又或许兼而有之,谁知道呢。” “星仪给你用了妖血,”谢真沉吟片刻,问道,“之后,你能用得了妖族的术法么?又或是修习了仙门典籍?” 翟歆颓然的目光重又移回来,有些惊讶地望着对方。他早发觉这妖族颇不像妖族,言谈举止自有一股清正之气,听了这些,他不论是切齿痛恨,勃然大怒,还是怜悯伤怀,都不奇怪;然而他此时追问下去,镇定得几近冷酷,倒出乎意料之外。 他也不禁严肃起来,摇头道:“都不是。倘若禁军用的是仙术妖法,世人焉能容忍我们这样的异类?届时除了凡人,只怕仙门与妖族,都要联手把我们先摁死再说。” 谢真心下苦笑,虽然翟歆并不知道,可后来霜天之乱时天魔降世,这些禁军化为魔兵,当真是令仙妖两道难得地放下纠葛,不得不联手对敌了。 他已经认定天魔绝对和星仪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只听翟歆继续道:“我们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征战,至少旁人看来是这样。旗下兵卒个个骁勇善战,生死置之度外,列阵合击时配合妙到毫巅,即使不免战损,递补进来的也绝不拖后腿。只要我亲自掌军,不需号令,事事皆如臂使指,不需言语,人人自然知我心意。我与将士浑然一体,不分彼此,百人如一人,千人也如一人——这支禁军,如星仪许诺的那样,所向披靡。” 谢真:“就像是傀儡一般。” “是的,你听懂了。”翟歆答道,“我乃是禁军之首,是这悬丝的中心。” 讲起这段按理说煊赫风光的过往,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追怀,只是冷冰冰地平铺直叙。 谢真蹙眉沉思,片刻后才问:“是只有上阵时如此,还是一直都这样?” 翟歆奇怪道:“当然只有打仗是这样,不然大家平时日子不过了?” “那除你以外,禁军中其他兵士,也被星仪动过手脚?”谢真追问。 “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动手动脚啊!”翟歆怒道。 谢真:“等等,我说的不是……” 翟歆充耳不闻,没好气道:“被他切来切去的就只有我一个,其他人嘛,在祭祀上拜了拜,喝了些星仪给的酒,没别的了。星仪与我保证,他们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不知道该叫什么玩意的东西,我是不知道他守没守信,至少在我死之前,我的部属们看着都还正常。” 这话里提到的东西,让谢真很难不多想:“酒里有什么东西?” “你真的要问?”翟歆斜眼看他。 谢真叹了口气:“是你的血吧。” “哟,猜得挺准。”翟歆啧了一声,“看来你也不怎么正常啊,不如你抱一下星仪的大腿,求他收你当个徒弟什么的,说不定他还能放你一马。” “说着说着怎么还骂上人了……”谢真无奈道,“这不是乱猜,血这种东西,本就是这类邪术惯用的引子与媒介。” “嗯?”翟歆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这术法的底细了?” 谢真摇头:“无论是修士中恶名昭彰的傀儡术,还是妖族的幻惑之道,都与你说的情形不同。要说有些相像的,就只有……” 他心中一震,恍然间想起了许多事情。雀蛇一族那被诅咒的天赋,近能将修行有成的金翅鸟族人纳入掌控,连朝夕相处的旁人都看不出破绽;远能从无到有拉起一支妖军,虽说牧若虚功亏一篑,败亡时妖军也即溃散,但其间的手法,无不有种令人心惊的影子。 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星仪的踪迹就是在牧若虚的记忆中,或许他还不会立刻想到此节。现在看来,星仪不费吹灰之力就借翟歆的躯壳行动,这与牧若虚把别人的肉身当做屋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行迹,何其相似? 谢真一时间思绪纷乱,星仪与雀蛇一族必有渊源,可其中纠葛并非一目了然。倘若雀蛇不是一支妖族,而是一个门派,那他就会猜想是星仪从牧氏那里学到了术法。然而这不是术法,而是雀蛇的血脉天赋,甚至还依赖于他们阴阳双魂而生,学是没法学的,从中模仿倒是勉强有戏。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星仪其实就是有雀蛇血脉的妖族,但他总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正自思索,翟歆已经冷笑道:“谁也不像,那才对了!星仪这人,你要是只与他喝一盏茶,谈谈天,你准会觉得他为人特别和善。跟他在城中走一走,你就见他对贩夫走卒,或者皇亲贵胄,全都一视同仁,客客气气。我这样看不惯高来高去的仙人,起初都觉得他不错,就是因为他不像那些满心都是仙凡有别的修士那样,不拿正眼看人,可你猜怎么着?” 谢真没明白他怎么忽然扯开了话头,但也顺着他的意思,跟了一句:“怎么?” 翟歆道:“他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我说任何人,就是不管凡人,还是仙人,还是妖族,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哼,他掩饰得是不差,但我好歹也是被他折腾了这么久,我还能看不出来?这家伙傲慢到没边儿了!你要是问他,你的术法是学自谁家?他就会说——” 只见他神情一正,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用与星仪十分相似的语调说道:“我要走的,自然是前人未行之路。” 见他忽然模仿星仪变了个脸,谢真只觉毛骨悚然。 翟歆扭了扭脖子,重又恢复了那颇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态,继续道:“那术法说白了,就像是把所有人的心魂全都倒在一起搅一搅。有人是水,有人是酒,有人是粥,混到一起就是一锅泥汤,这些心魂合一时,我是其中主导。一个动念,众人便都能领会,我就好像化身无数,同时在每一个人心中指挥他们,实话说那感觉挺好的……下了战场,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谢真听得十分仔细,翟歆瞥了他一眼,又道:“这么听起来,是不是不大像邪术了?当然,一直照这么下去的话,我最后可能就不会进棺材了。” “这样多人的神魂在你身上集聚,最后一定使你难以支撑。”谢真道。 翟歆大为扫兴:“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谢真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星仪在禁军上搞了什么名堂。正如他所说,这既不是仙门术法,也不是妖族手段,而是“凡人也能使出的神通”。 哪怕从未踏上修行之路,人人也一样都有心魂,只是有的强韧,有的脆弱一些。星仪在禁军中作的这番尝试,将凡人的心魂交错相融,稍有差错,这几千上万的无辜军士就要沦为行尸走肉。 翟歆并不明白此间凶险,只以为被切来切去的是自己,牺牲起来就他一个。殊不知这术法一成,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星仪手中摆弄的不止整支禁军,甚至也有临琅的国运。用在刀尖跳舞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所作所为,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一边转圈一边翻跟头。 谢真隐隐感到他窥见了超乎他想象的往事一角,正想追问,却见翟歆轻声道:“看来二位聊得很有兴致?” 这句话出口之后,才有一道金色流光从窗外飞入,向他额头落了进去。 翟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登时变化起来,重又显出生机。但在谢真看来,他倒宁可对着那张枯干憔悴的面容。 星仪接管了这躯壳后,伸手在颈侧抚下去,似在确认它是否恢复如常。谢真嘲道:“怎么,没被冷风吹到脱皮?” “今日山上的风不算大。”星仪从容道,“也好,等下你也能少吃点苦头。” 谢真:“死都要死了,吃不吃苦头的,倒也无关紧要。” 星仪微微一笑,刚要说话,脸色却有点异样。他在原地顿了片刻,忽然推开遮着窗洞的毯子,直接就从窗户飘然飞身出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跳窗户,谢真一时愕然,随即就听到了远处什么东西被吐到地上的声音。 谢真:“……” 好一会后,星仪在窗外道:“劳驾,递杯茶来。” 谢真:“您是不是忘了我手还被捆在椅子上来着?” 星仪:“……”《 》 121、踏雪行(四) 被翟歆这么摆了一道,星仪又离开了片刻,回来时重又恢复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对谢真道:“见笑了。” 谢真确实很想笑,但看着这翟歆的脸,又怎么都笑不出来。星仪两指一捺,他双腕上金环应声松开,还没等他活动一下手臂,那两枚金环便往当中一碰,将他两手牢牢地并在了一起。 总归不再被捆在椅子上了,谢真也不管星仪还有什么把戏,自顾自地站起身,左右转了一转,稍稍缓解了坐姿的僵硬。 星仪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挺自在。” “哪里自在了?”谢真奇道。 星仪望着他被扣在一起,仿佛戴着枷锁的双手,悠悠道:“见了不少落入下风时就觉得尊严扫地的修士,像你这般处之泰然的,并不太多。” 谢真心道现在哪里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但也看出星仪这人惯以拨弄他人心境取乐,说这话总不会抱着什么好心,便不答话。 星仪微微一笑,挨个掂了掂桌上的酒壶,还有一只是满的,便提了过来。另一手随手把风帽往谢真头上一罩,挥出一道金砂,将他卷住,越窗而去。 没过一会,谢真就知道星仪那句“少吃点苦头”是什么意思了。 与来时赶路相比,这次他们飞得不高,堪堪越过林梢,然而空中寒气凛冽,远非在地面行走可比,不多时,谢真就感觉从里到外都冻了个透。 德音大雪皑皑的山林在下方,犹如一片缭绕的云烟,向后疾退而去。树木枝叶落尽,梢头满是积雪,偶尔也能见到湖面结冻,绵延冰河如同曲折的银线。纵使山势有所起伏,四下里也还是同样景色,无从辨别道路,只知道大约是朝着西北而去。 被金砂卷着,一时无事可做,谢真默运灵视,只见胸中的灵气茧还是老样子,就连想调用些来抵御寒意,也是难以做到。他不知这情形要持续多久,若是得花个十年八年的才能恢复,他就不奇怪为什么蝉花的祖辈在外海混不下去了…… 正琢磨着,他突然感到灵气茧上微微震动,透出些许温热。 这茧并非真的丝茧,只是紧紧缠绕在一处的灵气,然而此刻它却仿佛抽丝一般,剥落了一条细细的红线。一经落下,红线便化为融融暖意,游入他四肢百骸之间。 风声呼啸中,星仪讶道:“火行灵气?” 四周一阵波荡,谢真忽觉有几颗金砂顺着手背爬了上来,压在腕脉上。他两手被金环扣住,五指却还能活动,顺势捏住了一颗,触手冰冷,捻在手指之间时,仍能感到其中细小的棱角。 “这灵气不是你的,”星仪自言自语,“从哪里……罢了,多少也猜得到。” 谢真暗想,兴许正是因那火行灵气与他自身非出同源,没有被灵气茧全盘缠住,如今才有一丝散溢出来。 暖意自内而外,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尽管微弱,也如火焰般蓬勃不息。长明当初渡入的灵气,在远隔千里的朔风中,仍旧于血脉中绵绵流动,为他驱散了沁入骨髓的严寒。 他仿佛听到耳边星仪轻叹一声,夹在流动的风声里,难以辨得分明。又过得不久,他们从半空降下,重又落在雪地上。 这是一处无甚特别的树坡,不远处地上高低凸凹,似乎在白雪覆盖之下,还有着不少乱石。 星仪落下时,疾风吹开了脚下一片雪地,然后这地方人迹罕至,车辙脚印一概都没有,贸然落地,恐怕积雪要直没至腰。他负手而立,环顾四周,接着迈步到树下,伸手去扫旁边的雪堆。 积雪除尽后,现出雪下掩藏的一丛花木,色如紫铜的枝条上,一朵朵重瓣白花将开未开,只在花蕊中有一抹夺目的赤红,宛如含着火焰。 谢真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好看得很。他从未见过这花,不过星仪既然特地在此停下,想必它们也有些来头。 星仪折下几枝花便停手,没有将它们一扫而空的意思。他将花枝略作整理,递给谢真:“拿着。” 谢真举了举还被扣在一起的手,刚想说话,那对金环忽然分开,反倒叫他有些惊讶:“这是什么药草?” 星仪:“是花。” 还用你说,谢真心道,我当然看得出这是花……问题这东西是做什么的?但星仪并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他只好接过花枝,抱在手中。星仪转身道:“跟我来。” 他背对谢真,往雪地中当先而行。两侧积雪被无形之力推开,走在如此开辟出的一条通路中,恍如劈波斩浪。 谢真不会觉得对方就真的毫无防备,只是这么一个背影在面前,叫人着实很想戳他一剑。他一面不停拨弄灵气茧,指望叫它再放出些灵气来,可惜徒劳无功;另一面,他留心着周围的地形,最后忍不住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铸剑池。”星仪答道。 说话间,他们走出这片林地,两侧雪峰突兀,山谷已赫然在前。 谢真猜测过这连星仪都称赞不已的铸剑池是什么情形,或许是巍峨殿堂,又或是夺天造化的奇观,然而如今一看,这山谷中只有一片寂静的冰湖,没有半点由人开凿的痕迹。 湖面十分宽阔,他遥望湖心,以为星仪这动不动就化身金砂,四处乱飞的,此刻就要卷起他直飞过去。未料到,星仪掸了掸衣袖,便率先踏上了冰面。 湖水冻得十分结实,冰面上并无积雪,走在其上也不觉滑溜。谢真低头看去,微微泛蓝的坚冰极为清透,透过少说有数尺深的冰层,隐约能看到冰下有幽深颜色,不住参差变幻。 他目光到处,忽见冰下的色彩骤然搅动起来,凝聚出一柄剑的虚影。 一瞥之间,只见那把剑通体洁白,仿佛寒冰雕琢,剑刃中央宛如白雪覆盖的山棱,纵无烈日照耀,也内蕴万千变幻的虹光。哪怕谢真偏好朴实的兵器,也得说这剑长得甚美,那一番遗世独立、饮露餐风的仙姿,称之有倾城之色亦不为过。 然而,这美人只有半面容颜。剑锋往下,护手仅仅打了个燕尾斜飞的雏形,远称不上完整,好像铸剑者打到这里就撂开手不管了。 下一刻,在虚影中突地伸出一只手,连砧锤也不用,侧手往剑刃中间一砸,登时将其劈成两段。 谢真看出这虚影乃是铸造之中的剑形,尚未完满,自然有其脆弱之处。不过这只手的主人在炉上挥手断剑,不费半点功夫,也非常人能为。 眼看一把好剑就这么咯嘣一下成了两截,谢真不由得心下惋惜,随即回过神来——这里既是铸剑池,难道他看到的,就是曾在这里被打造的刀剑残影? 心念一转到这里,剑影当即如泡沫消散。那景象前后不过刹那,谢真也只是略一驻足,走在前方的星仪却有所察觉,回头看到谢真望着冰下,说道:“你见到那些残剑了?” “那些?”谢真疑惑道,“莫非还不止一把?” “这湖底残剑无数,都是久不见天日的一点残缺灵性,如今感到有剑修前来,自然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星仪轻轻踏了一下冰面,“别看太久。虽非本意,它们毕竟不甘湮灭,那怨念总是不自觉引诱人去追寻,与它们同镇湖底……我可不想下去捞你。” 谢真:“我瞧着怎么不太像在引诱,那剑都被人掰成两截了。” “哦?你看到的情形是这样?”星仪扬眉。 谢真暗道,我已有了自己的剑,想必也不会受此诱惑,钻进湖底去找什么名剑。不过,他刚刚看着那道残影,并未感到星仪说的怨念,反倒有一种混沌无名的哀伤。 “所以,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谢真问道,“准备把我当剑给铸了?” 星仪:“能作出如此猜想,看来你对铸剑也是一窍不通。” 谢真:“……” 这讨人嫌的语气,还原样又来一遍……这次可没有长明替他怼回去了。 他确实不怎么懂阵法,却并非不懂铸剑。他自然知道用活人祭剑根本只是山野传闻,然而翟歆口中的星仪太过邪门,让他总觉得对方不管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一样,星仪道:“翟歆与你说了些当年的事情,叫你以为我心狠手辣,专喜欢将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是不是?” 谢真:“看来你很清楚你所作所为是怎样的嘛。” “论迹不论心,自然是世所难容,无可辩驳了。”星仪道。 谢真看着他面上一丝淡淡笑意,心想你嘴上说着“无可辩驳”,神色却压根没有半点愧意,怕是根本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他说道:“若是论心,你做这些,难道就无损道义了?” “莫非你以为,我在临琅的布置,是我迫使他们做的?”星仪有些好笑地道,“是我按着翟歆的头去练我的法门?还是我非要给临琅打造出一支禁军不可?” “你也算是修道中人,用那些个仙法诱惑凡人,回头又说他们经不起考验,很有趣吗?”谢真沉声道。 “怎么会无趣?红尘俗世,最有趣味。”星仪转头看向他,“你又真的懂得什么是凡人么?你尚未记事就拜师入门,过得是隐居山中的日子,之后往来交游皆是名门高徒,待得剑道有成,更是风头无两;走到哪里都去路无阻,遇到谁都不敢给你脸色看,恐怕除了最后一口气把自己赔进去,你就没吃过什么亏吧。” 他语气颇为轻佻,谢真听得却是这话中内容,他生平事迹其实也算不得秘密,只是对方如此一一道来,仍然叫他心中凛然。 星仪又道:“苦修多年,囿于天资难有寸进,你可知道这滋味是什么样?明明晓得什么样的法门适合自家,却偏偏无门无派,得不到秘籍,你可知道这样的散修会去做什么?你连仙门中人的烦愁都不懂,以为你游历四方,喝过凡人酿的酒,用过凡人的剑,听过凡人讲的故事……你就觉得你已经入世了?” 谢真冷冷道:“我从不对凡人出手,也救过许多性命,我不觉这哪里错了。” “你当然没错。”星仪道,“但你也要知道,凡人不是要你小心哄着的懵懂孩童,也不是向你乞怜的小猫小狗。你觉得他们受我引诱,是一时不察的无知之举,然而他们只是抓住了我递给他们的刀剑而已——否则,他们还能去求谁呢?” “所以你还给他们的就是……”谢真差点没忍住,却还记得翟歆并不知道霜天之乱的事情,勉强将要出口的话换了个说辞,“就是这样悲惨的下场?” “他们要的,我已经如数给了他们。”星仪微笑道,“反过来说,其实他们也给不了我什么,我还往里贴补了不少。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想助临琅一臂之力……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谢真原本正怒气上涌,听到这句“很有意思”,心中刹那间雷光一闪,将那隐隐约约的念头照得雪亮。 他问道:“那么你对陵空,也是于心无愧么?” 话音落下,星仪面上那从容不迫的笑意,总算缓缓收了起来。 他们依然在湖面上前行,只是这仿佛极为漫长的沉默中,唯有北风拂过的叹息绵延不绝,朝着灰暗的天际消逝而去。许久,星仪答道:“这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 122、踏雪行(五) 谢真原本只有六分把握,当星仪久久不言时,便知道这一回是猜中了。 对于星仪,这显然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往事,而谢真又何尝不是暗自心惊。那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记述,被这条线一串,其中关联纷纷浮现,让他豁然开朗。 当年与陵空在白沙汀中避世隐居的,正是那个后来前往临琅,接任星仪之位的剑修。这中间想必还有什么摩擦,以至于星仪不再造访白沙汀,而陵空这目下无尘的人物,也对临琅这凡人小国有所留心。 照阵灵小李的说法,那个剑修不仅到过白沙汀的洞府,也曾出入王庭,身怀陵空的十足信任——虽然是有点不吉利,但谢真不禁想到,这几乎就与长明待他差不多了。 陵空在白沙汀洞府中藏有的阵法图录,对他全不避忌,恐怕他亲手设下的三处秘境,星仪也有所知晓,甚至搞不好里面也有他的手笔。 星仪谋取三部血脉,对王庭了如指掌,他将翟歆封印的地方,就在第二处秘境地宫的头顶……种种令人疑惑之处,原来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解答:他根本不需从哪里探明这些,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如今,谢真也还不知道星仪到底是妖族还是修士,除了他的来历,他的真身也仍还在迷雾之中。他简直数不清这人有过几张面孔,除了罩着面具的金砂化身,以及眼下用的翟歆的身体,千愁灯中见到的那个,肯定也是用幻术造出的假象;他在陵空的镜子里倒是见过一张看起来很像好人的脸,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个是星仪,可倘若那才是真容,安游兆为什么又说他与谢真如今的花妖相貌相似? 蝉花……星仪一口叫破他的血脉,顺带也看穿了他复生前后的缘由,还对他们的修行法门所知甚详,难道他也是蝉花一族的先辈? 谢真思绪纷纷,耳边听到星仪不欲多说,他却不想放过这话头,接道:“另一个故事?未必如此吧。封着翟歆的七绝井就在秘境之上,那地宫又是被谁烧干净的?” 星仪:“明知故问。” 谢真见他神色间颇为冰冷,免不了有些快意,心想你可算是不笑了,敢情你也不是对什么都毫不在乎啊。 他倒是也想刺对方两句,可惜学不来星仪那副悠闲的口吻,只就事论事道:“你大约是在秘境上修建七绝井,借地脉取灵气将翟歆封在石棺中,这件事陵空并不知晓,因而后来才毁了那处地宫……你就是为了秘境才欺骗他的吗?” 星仪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反问道:“你觉得他像是会受骗的样子?” 谢真:“难说吧,凤凰这样遗世独立,我虽清楚陵空是什么性情,若是像长明那样单纯,被人欺瞒也不奇怪。” 星仪:“……” 谢真这话,有一半是激他,另一半却也有些真心。他在镜中对陵空惊鸿一瞥,对方叫他觉得,与其说是不会被骗,不如说骗他的都逃不过一劫,所以没谁有这胆子罢了。 更何况,手足友人反目成仇,总是叫人措手不及,也不愿相信。 “他是怎样,你一个几百年后的小辈知道什么。”星仪森然道,“读过几本古籍,就来妄加评说了?” 谢真:“岂止从书中,我还亲眼见过他。” 星仪倏地转头看他。这一刻,他腰间的海山也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只是太过细微,谢真全副心神又在与星仪对峙,并未发现端倪。 “不可能。”星仪冷冷道,“你在哪里见过他?” 谢真念头急转,却不直接答话,而是反问道:“同样相隔数百年,你不是也站在这里?若非见过他,我怎会知道你与他相识?” “这世上凡是逝去魂魄留下的踪迹,皆可探寻,只在于难易。”星仪斩钉截铁道,“唯有他,绝不可能。” 谢真情不自禁问道:“为什么?” “原来你真的不懂……” 不知为何,星仪的神色莫名有些失望,似乎已经笃定他只是虚张声势:“你不是去过菱湖么?在鬼门中,祈氏血脉难以追溯,你就没有想过缘由?” 谢真越听越惊讶,他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星仪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当初修筑鬼门,我也出了几分力,可惜那不过是个败笔,只能作些无关紧要的用处罢了。前些时候鬼门再开,时隔多年,我还纳闷是谁记得这个,没想到竟是凤凰后裔,拿着一滴半妖的血来开门……” “半妖?”谢真喃喃道。 在鬼门中的情景刹那又浮现在他眼前,星仪嘲道:“怎么,莫非他没告诉你,那就是你的血?” 谢真心中猛地一震,刹那间周遭仿佛皆如潮汐退去,过往种种则席卷而来,一时间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耳边听得星仪道:“闲话说够了,我们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了冰湖正中央。 山谷如同一只浑然无暇的玉碗,将一汪清澈的冰面盛在其中。从湖中四顾眺望,山野之间那些散乱的林木,隐约形成一道道流淌的线。白雪宛如罩在旧物上的绢帛,盖住了它们的色泽纹理,轮廓却越发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四周坡地上深深浅浅的积雪,正像是垂落的飞羽,仿佛曾有一双遮天蔽日的羽翼,在这幅巨画上轻轻一拍,将那华美的痕迹留在了群山之上。 世上并没有那样巨大的翅膀,就是真的有,它印下的痕迹也不会这样留存下来。山谷中那些由参差树木画出的羽痕,只能是经过精心修饰,方能呈现出如今的模样,百年如一,静静地将铸剑池环抱其中。 可惜,站在冰湖上的两人都无心欣赏这番奇景。随着星仪话音一落,冰面上忽地生出一枝苗木般的冰刺,接着迎风便长,眨眼间已化为一株参天巨木。 这棵通体寒霜的冰树,任谁都叫不出它是什么品类,与什么树木相似。它枝干宽阔,树顶直入云霄,枝叶却如海上岛屿间的莲树一般伸展垂落,在他们周围降下。 片刻之间,这里就凭空生出了一座冰屋,四周冰壁晶莹透明,流光变幻,阻隔了湖上呼啸的寒风。 冰屋之中,直垂地面的树枝化作一处宽阔的砧台,又有几处枝条同样变为桌案、椅凳等等。饶是谢真心神纷乱,也不由得注目:此处陈列的器具,分明都是拿来铸剑用的。 只是,还缺了最为关键的一样,那便是熔炼炉。 凡间铸铁的熔炉连着风箱,常常要数人一同锻制,仙门中也有以火池熔剑的手法,这两种冰屋中都不曾见到。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听星仪道:“如此甚好。” 他也不知星仪在跟谁说话,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语。话音到处,手腕上金环传来一阵巨力,在险些将双臂折断的剧痛中,将他隔空一扯,掼在了砧台之上。 由坚冰作成的砧台,也正如坚冰一般寒冷刺骨。隔着衣袍的地方还好些,但双手分开,被金环扣在冰上时,手背也紧贴着冰面,几乎当即就没了知觉。他勉强动了动手指,肌肤上只传来一丝麻木的刺痛。 听说在极寒之地,徒手去抓冰块时,冰面稍稍化掉再结冻,手就会被粘在上头……谢真苦中作乐地想,现在估计也和那样差不多了。 他一路上拿着的花跌落在地,星仪将那些花摆在一旁,取出从旅店带来的那只酒壶,倾倒出一线烈酒,浇在上面。 他既不出声,也无笑容,似乎很有耐心,一点点将酒倒干净。最后,他抬手一弹,一缕金砂化成的火星落在花束上,轰然烧了起来。 德音的酒虽是烈酒,却也没有这样容易烧起,而在星仪的手下,被酒浸透的花枝就仿佛一支歪倒的松脂火把。若有若无的红色向四周蔓延而去,当花枝燃尽时,整片湖面已经化为火海,熊熊烈火围拢他们,于冰面下不住燃烧。 谢真侧眼见到这一情形,心道原来这座湖才是锻炉……而他们,如今真是货真价实地被架在火上烤了。 身下的冰砧台冷彻骨髓,仿佛要连他的肺腑与思绪都一并冻结其中。若不是他强令自己清醒,加上灵脉中一息尚存的火行灵气仍在游走,恐怕他早就在这无边的寒冷中睡了过去。 他倒是希望那些火能赶紧烧过来,好叫他从这份折磨中缓一缓,可惜这大冰块结实得很,不见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他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睑都要冻在一起,想必睫毛也挂上了霜花。在他渐渐模糊的眼前,星仪踱步过来,稍一低头,若有所思地打量。 谢真竭力睁开眼睛,与他目光相对。翟歆当年也许就是这样躺在祭台上,听了他的往事,谢真再看星仪时,总觉得他的眼神就像个鱼贩子在看案板上的鱼。 接着,星仪信手一探,将海山从他腰间拔了出来。 出鞘那一刻,海山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啸。名剑有灵,在主人面前落入旁人之手,无异奇耻大辱。那鸣声中饱含的凶戾,仿佛连这座冰屋都无法拘束,尾音带着挥之不去的怒意,在四壁间震动许久,方才止息。 星仪持剑而立,伸指在刃身上一滑而过,赞道:“脾气不小,和你很像。” 语毕,他手腕微微一转,剑身化作一道寒光,刹那间穿过谢真右肩,把他钉在冰上。 谢真大半个人都冻得麻了,疼痛就也不大清楚,但姑且还能辨别出这位置暂不伤及性命。剑刃纵贯他肩上骨肉,再透入冰层,没进半截,使他胸前鲜血迸流。 此情此景,谢真却还有一点余力思索,星仪这是要做什么? 一路上星仪对他勉强算是以礼相待,要说刻意想把他零碎折磨一番,也不用等到现在。这一剑重伤之下,他右手一时半会拿不了剑,但他本来就受制于人,何必又要多此一举…… “这还用得着猜?” 那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在他心中响起,“他真正要伤的,当然是你的神魂!” 被血迹浸透的剑刃依然幽暗如故,只当中那条银线已被染红。谢真这下不喜反惊,在心底低声道:“前辈!你小心不要叫他发觉了……” 他几乎与冰台融为一体,寒霜从他两颊蔓延上来,叫他想要动动嘴唇都不大可能,更作不出什么别的表情来,也就不可能在神色上露出端倪。不过,星仪早就在他心中留下了特别邪门的印象,他也拿不准剑中石碑前辈的一缕残像,会不会被他察觉。 石碑的声音仍是那样悦耳,听起来莫名有些神完气足,反倒是谢真被冻得七晕八素,心声也虚弱得很。只听石碑骂道:“都什么时候了,担心我不如想点有用的!怎么我一不留神你就混到这个份上了?” 谢真无言以对,他瞥了星仪一眼,对方似乎并没发觉什么异样,正在手中化出金砂。石碑又说:“他一定是要以神魂与你一决胜负,如果你败了,谁也救不了你……” “那我要是赢了呢?”谢真精神一振。 石碑冷酷道:“那他也不会死。” “倒也不奇怪……”谢真喃喃道。 “他这番作为,就是他没有必胜的把握。”石碑道,“然而,即使你心剑蒙尘,神魂受创,也不是没有胜机——至于是什么胜机,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谢真:“这个时候就别卖关子了吧?!” 就在此时,星仪挥手洒出一道如云如雾的金砂,将他笼罩其中。心神坠入那一片金光之前,他最后听到石碑说:“去吧!别丢我面子。”《 》 123、风雨声(一) 一道电光照彻天际,霹雳在浓云中沉沉滚过,倾盆大雨随后而至,洒落在这座已不复存世的古老都城中。 谢真经历过的几处幻境,没有哪个是如现在这样,才一进去就引发了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前一刻他还被自己的剑钉在冰台上,眨眼间已经身在幻境之中的半空,与另一道身影一先一后地向下疾坠。 空中风雨如刀,滚滚雷鸣在四周狂舞,似远似近,汇集到一处时,简直震耳欲聋。来不及细思,谢真并指一挥,海山果真仍与他心念相通,当即跃空出鞘,一声长啸间,朝着空中另一人斩去。 对方几乎同时反手挥出一剑,两道剑风交击,夺目辉光刹那穿破云层,仿佛一道逆风而上,击向苍穹的闪电。 伴随这一剑,谢真已经落到了地上,他的对手也如飞鸟般翩然落下,两人相隔数丈,遥遥对峙。 大雨宛如重重叠叠的帷幕,将四下的景象隔绝在昏暗之中。雨水敲击屋瓦,摇晃树叶,这阵阵响动充斥在天地之间,压过了其余的一切声音,使得这无限的嘈杂中,又有着无限的寂静。 青石板路,流云般曲卷的墙檐,他们此刻正立于一条长街之上。雨中路边见不到一个行人,家家关门闭户,仅有几盏昏黄的风灯,遥遥在高楼上闪烁不定。 谢真左手持剑,另一手按在肩头的伤处,那里仍有血迹不住渗出。灵气在他周身激荡,使得风雨不近,但这处险恶剑伤就像在酒坛底裂了个口子,再怎么想要封住,灵气还是止不住地流出。 他此刻才知道,星仪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当中却有诸般巧妙的后手。这伤在他神魂上,一时间不会要命,只会令他虚弱。失了先机,之后若是步步亏输,免不得被从头到尾压在下风。 星仪想要的,当然不是干脆利落地把他一剑砍死,必定还有别的用处。但倘若败在这场神魂的争斗中,反被他利用去作恶事,那倒还真不如在这死了。 天边又是一道电光划过,霎时将两人的身影都照得雪亮。谢真依旧穿着王庭的黑衣,看着更像是雨中的一抹幽魂,他对面的人则是白衣佩剑,丰神俊秀,神色清朗之中,又带着一丝从容不迫的笑意。 虽有些不合时宜,谢真还是不由得心道,这情景放在别人眼里,怎么看都要觉得对面才是斩妖除魔的仙长,而他就是那个被除的…… 今时今刻,星仪那总是掩藏在面具、化身或是他人皮囊下的真面目,终于在他面前现身。然而,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果然是你。”他低声道。 就如他猜测的一般无二,眼前所见,分明就是在白沙汀洞府那面镜子中,与陵空谈论铸剑的材料好不好吃的那名剑修。 星仪稍一扬眉,目光在海山上掠过,随之缓缓拔剑。 他腰间剑鞘如乌木般暗沉,但剑刃甫一出鞘,登时仿佛赤焰熔金,熠熠华光汇聚在那三尺剑锋上,宛如一轮在雨中燃烧的烈日。 谢真失声道:“朝羲?” 这把剑他怎会不认得?他以为事到如今,星仪就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大锤他也不会吃惊了,但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朝羲。 他早就认定星仪多半做了什么在陵空背后捅刀的事情,这人惯会搬弄人心,这会又拿出陵空的佩剑,无疑是饱含恶意,火上浇油。 星仪一转手腕,剑尖斜指,他不催动灵气,大雨便顺着暗金的剑刃,如同泪水一般蜿蜒流下。他带着些怀念道:“上次与你交手,真正的朝羲却不在身边。这回总算是趁手些了。” 谢真记得在七绝井下,星仪拿着的确是一道以金砂化成的剑,看着仿佛还未锻造完成。哪怕是他,也没法从那半成型的剑胚认出那是什么剑,也就根本没往这边想。 只是,一看他这会拿着陵空的剑,他就忍不住怒气上涌,冷冷道:“无耻之徒,多说无益……” 星仪一怔:“我怎么就无耻了?” 谢真的“多说无益”却真的就是多说无益,话音未落,森然剑势已迎面而至。 纷纷洒落的雨水,此刻似乎也凝固当空。海山剑影化身万千,交织的雨线宛如绣娘手中蚕丝,从当中被一劈为二,再分为四,那致密的剑气掠过时,将飞散为雾气的雨水留在身后,化为一张天罗地网,朝着星仪当头罩下。 就在剑光脱刃的一刻,星仪也同时出剑,手中朝羲泼出一片金色疾雨,一一迎上海山幽光闪烁的剑影。双方正面相撞,朝羲的剑意就仿佛对敌手来势一清二楚,对面出了多少剑,这边便也有多少剑光相迎,几乎不差毫厘。 即使仅有散溢在外的剑气,也使得路面轰然迸裂,碎石纷飞,不知有多少屋瓦跌落在地,混入沉闷的雨声中。这里实在不适合打架,若非幻境,谢真是万万不会这样在街头动手的。 此刻他心中却微微惊疑,他这一式“千山万剑”乃是瑶山传下的秘法,虽然本就没指望这一下就能建功,可看星仪的应对,竟似对这剑势来路极为熟悉。 由不得他细想,他伤处灵气仍在不住流失,必要速战速决。一剑过后,他身随剑光,无声无息地迎将上去。 一道雷霆再度自天空划过,刹那的光芒中,他忽然越过星仪身后,看到了长街尽头的一道巨大黑影,正朝着他们这边滚滚而来。 星仪眼看对手上一刻还杀气腾腾,下一刻突地抽身而退,顿感不妙。 那一道闪电之后,闷雷声响彻天际,整座城池仿佛都在这天威中摇撼。在这其间,夹杂的却有一道猛踏地面的马蹄声,自远而近,起初天衣无缝地藏在轰然的雷音里,等到他察觉时,已经迫近他身后。 他想也不想地反手一剑,剑光有如奔浪,前后相叠,将街上的青石板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可当他回头看去时,那道身影只被剑光擦过了半边,散开的影子转瞬聚拢,看起来并未伤筋动骨。 滚滚雷声中,一人一骑自长街尽头而来,悍然冲破了重重雨幕。 骑手身披重甲,被雨水洗得熠熠生光,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他头盔下粗糙的面罩,一块弯曲的精铁片,在双眼的位置凿了两个黑黢黢的孔洞,乍一看简直如同九幽而来的魔头,叫人脊背生凉。他座下骏马通体漆黑,比寻常的战马还要高出许多,四蹄翻飞,犹如重锤击鼓,将地面踏得咚咚震响。 他身后跟着铺天盖地的黑雾,半条街都已经被裹入了雾中,这与大雨下的昏暗不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异乎寻常高大的黑马来去如风,星仪只是稍一停顿,这骑手连人带马已经冲过他身边,朝着谢真喊了一声:“跟上!” 他的嗓音也如那可怖的外表一般,嘶哑难言。谢真一怔,他身在半空,战马正从他下方奔过,眼看星仪已经扬起朝羲,朝这边指来。 他立即按剑,预备接住星仪的攻势,至少人家看着是来帮他的,总不能让星仪把人一剑给斩了。 谁料到,星仪剑上金辉刚刚亮起,他们中间相隔数丈的街道,居然轰然一声从中间断裂开来。他们脚下的半条街猛然横着转了起来,当中茫茫黑烟涌起,别说星仪的身影,就是那本应该疾射而至的剑影,也丝毫不见了踪迹。 饶是谢真也没想到会有这阵仗,街道连着周围的房子,骤然天旋地转,他立即御起剑光,险些没被晃晕。 那黑马就好像一无所觉,仍旧向前疾奔。谢真缀在奔马一旁,迟疑道:“翟将军?” 从这副模样,加上那嗓音,除了他估计也没别人了……只是这登场的方式,还是叫他大吃一惊。 “废话,当然是我。” 黑甲骑士哼了一声,他的声音在盔甲中嗡嗡作响,更难听清楚了。他说道:“别飞了,省点劲吧,星仪一时半会追不过来。” 谢真略一犹豫,收起海山,飘然一落,斜坐在马后。这黑马大得离谱,容下两人绰绰有余,翟歆嘲道:“你会不会骑马啊?哪有你这么坐的,跟个娘们似的。” 谢真:“……” 他权当没听到,稍稍整了整思绪,问道:“我们如今,就在你的心境中?” 神魂刚被星仪掠走时,他来不及细思,如今想来,就如千愁灯的幻境一般,他们神魂交战,必有一处作为承载。他原以为此处是星仪的识海,但要说他选了他凭依的翟歆作为战场,也不算意外。 “不然呢?”翟歆骂道,“他娘的跑到老子家里大打出手,仙门妖族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谢真:“……” 好吧好吧,他已经习惯了。 “我可不是要救你,我才懒得管你死活。”翟歆又道,“我就是不想让那家伙得意——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光靠我搞不定他。虽说我看你也够呛,不过总有点希望吧。” “我自然会与他拼死一搏。”谢真答道。 翟歆啧了一声:“看你这血都止不住呢,叫我怎么指望你,打不过也别直接送啊。” 谢真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这个看似是流血,实际上却是神魂的暗伤……” “我晓得啦。”翟歆打断道,“心魂嘛,这个我熟悉,现在首要的是找个办法把血给你止一止。” “你知道怎样修补神魂?”谢真愕然,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我们就在你的心境里,你要用自己的心魂来修补我?” “这有什么稀奇的?”翟歆不耐烦道,“你们一个个求仙问道的,神魂都是道行完满,出点问题就跟什么似的。像我这样,早就破烂得四处漏风了,匀一点给你也没事。” 他话是这么说,可一般凡人从生到死,也未必会有让自己的心魂残破如斯的体验。星仪对禁军做的事情,就连仙门中人,也很难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谢真心知再客气未免虚伪,正色道:“不敢言谢,翟将军还有心愿的话,倘若我能脱身,必当尽力。” “用不着。”翟歆漠然道,“你以为我想救你这妖族吗?坐稳了!” 不停息的大雨如同天河倒悬,街上几成湖海,马蹄疾奔间,又带了些清脆的水声。他们正踏上一座石桥,桥面忽然向上抬起,黑马四足一踏,跃向空中。 他们背后,在雨中连绵一片,青檐灰墙的屋宇纷纷聚拢起来,像是蒸锅里馒头把彼此的脸挤得压扁在一起,转瞬间吞噬了来处的道路。 这座城犹如工匠手中的木楔,一双无形的巨手拆分它的房屋、街道、城墙与桥,再重新拼合在一处,纵使拼完看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姑且也算是拼整齐了。 黑马跃过折成两截的断桥,落在对岸的石板路上。以它的分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飘然落地的从容,那一声轰然落地的巨响,不知道还以为谁家房子塌了。 谢真望向已经被烟雾吞没的那条小河:“这里是……临琅的王都?” “她叫琼城。” 翟歆难得没有话里带刺,“不下这么大雨的时候,也是很美的。” 但是,他心中的故国之都,怎么会是这样转来转去,相互拼接的模样——谢真正自疑惑,翟歆已经说道:“你可别以为那里真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这里怎么回事……不过幸亏如此,星仪想找到我们,且得费点功夫。” 谢真忽然想到,这街路相互转动的情形,与七绝井下石蛛变幻的道路何其相似? 恐怕即使翟歆封在石棺中,神魂被千愁灯拘住,他周围山中发生的一切,仍然不知不觉地烙印在了他心中。 再往深了想,搞不好就是因为他吃了石蛛……不,或许是心魂中融入了一些石蛛的记忆,因而才会有这番景象。 谢真心中微微恻然,前面的翟歆却一无所觉。他们转过一道街口,翟歆一提缰绳,黑马前蹄朝着迎面而来的窗户一踢,随着砰地一声巨响,他们已经连人带马冲进了院中。 “……”谢真伸手弹开飞过来的木片,“这是谁家的院子?” 翟歆:“星仪家的。” 谢真:“……”《 》 124、风雨声(二) 大雨之中,院里沿路尚有石灯笼亮着。里面的蜡烛不知是不是施了术法,虽无遮无挡,仍然不惧风雨,在水雾中映出一片渺茫微光。 谢真四下一望,这里与琼城中许多的宅院一般,枯叶色的屋瓦宽而平,被雨水洗的发暗,檐角曲翘,垂下几串琉璃铃盏。庭前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好像从未修剪过,颇有几分野趣,把一旁的窗户遮了大半。墙里花木石亭,尽数笼罩在绵绵雨幕下,若不是翟歆说这里是星仪府上,他准以为这只是一处寻常人家。 他倒没想过星仪会住在城中的小院子里。他本以为星仪会干脆住在王宫,或者像后来的那些星仪们,修了些什么观星台、闻道塔之类的给自己修炼呢。 翟歆却不管他在琢磨什么,闯进院子里后,那高头大马自然无法像在大街上那样肆意奔驰,不过被他一催,也扬起蹄子,把这里的景致踩的乱七八糟,最后一头把正门给撞开了。 他飞身下马,朝早就飘落在地的谢真一挥手,示意他跟上:“你是不是在想,星仪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谢真:“正是。” 翟歆疾步穿过门廊,看也不看地转过厢房,折过一个弯,仿佛对这里的布置熟记在心。他说道:“瞧着平平常常吧,不奢不夸,还为他赚了些好名声。我可是知道,他当初对这地方左挑右选,院子也是把原先的拆了重建,中间费的功夫真不少,不过寻常人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还以为他有多俭朴。” 大概在他看来,星仪做的所有事情,反正都肯定不怀好意。 谢真想到的却是另一节。星仪对宅院坐落在何处这样精细,与其说是挑剔,不如说这位置或许对他十分紧要。 “你可知他为何要选这里?”他问。 “我哪知道。”翟歆只有个铁皮盖着的后脑勺,话音听着倒像是在翻白眼,“这地方原本是两户中间,人家出钱也不愿意卖的,但太子殿下要么,那面子总还是要给。之后两边拆了,移了一堆不知道哪里挖来的树,看着就跟老房子一样了。” 谢真:“你记得真清楚……” “啊,”翟歆道,“因为这些欺行霸市的事儿都是我亲手干的。” 他一巴掌拍开门,进了一处像是书房的所在,抬手让谢真先别过来,走上前把手探进博古架中一个格子,扭开了什么机关,退后几步。 轧轧声响中,那摆了些书籍与珍玩的架子危险地晃了两下,向旁边移开,后面的墙壁整个倾倒下来,化作了向下的阶梯。 书房里藏密室虽然颇为俗套,但是这机关的造法还挺新奇……谢真心想,而且总觉得有点眼熟。 翟歆三步并作两步,顺着石阶奔了下去。密道中自然没有灯,谢真这四处漏风的灵气姑且还够用,学着长明捏了个小红鸟,飞在前方照明。只是他技艺不纯熟,这鸟呆头呆脑,浑然不见应有的灵动。 翟歆:“这肥鸟是你的本体?” 谢真:“……不是。” 翟歆不怀好意地嗤笑一声,这时他们面前一空,红鸟振翅升高,微弱的火光映出了四下里的轮廓。 他们踏入的这间暗室,当中有一处四四方方的水池,池中立着青石床,谢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翟歆弯腰在门口鼓捣了两下,石壁上的几盏灯相继亮起,这些就不是外面用的火烛了,而是由阵法制成,柔和的灯光顿时照得一室通明。 方池中的东西已经浓稠得不见血色,倒像是一锅厚厚的泥浆。翟歆走近池边:“前头刚与你说完,可想不到这么快就见着了吧。” “我以为,你心境中疗伤的所在该是医馆,又或是将军府上之类。”谢真道。 翟歆:“我都成这样了,别的医师哪里治得了我?” 谢真一怔,只听甲片相撞,几声轻响,翟歆已把他那密不透光的头盔取了下来。 这个活着的翟歆无疑是人,又不是那么地像人。就和在千愁灯中见过的一样,他面色中透着微微的青灰,枯干的手指又瘦又长,淡金的细密圆鳞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后。 见谢真望着他,翟歆戏谑道:“怎么,怕了?” 谢真:“比星仪的幻术看着还顺眼点。” 翟歆登时大笑起来。他指着血池中的青石床,示意谢真过去,一边道:“我在外头受了伤,或是这副身体哪里不对劲,都得忍着,等回来找星仪治。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伤他给治,有坏了的地方他给缝缝补补,甚至留个疤他都能给顺手去了,真他妈的……” 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好像心怀怨恨,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谢真跃过池水,在青石床上盘膝坐下。翟歆喃喃地说:“我在这待得比在自己家还长,看着星仪那张脸,比我亲爹的脸都熟悉。” 眼看他神色恍惚,谢真不得不打断他的回忆:“然后,这个血池要怎样启动?” “然后?”翟歆回过神来,皱眉道:“你躺平。” 谢真依言躺下,还是无事发生。 翟歆:“完蛋,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都是躺下等星仪动手的。” 谢真:“……” 他知道翟歆虽有着驭使禁军作战的经历,对心魂的掌控依然不及修士中精通此道中人,无法如臂使指,只能去找心境中他认为能够疗伤的地方。 就是没想到,这个地方是星仪的地下黑医馆,而且翟歆自己都搞不清楚血池怎么用…… 看翟歆指望不上,他干脆侧过身,探手向下,伸进池水中。 甫一相触,他立即发觉,这当中与其说是血或泥,不如说是有若实质的灵气。平静的池水被他一碰,陡然翻腾起来,把翟歆也吓了一跳。 谢真不禁屏息凝神,被星仪刺穿的伤处,原本像个碗底的破洞一样向外渗漏,此时却忽然凝固不动。 几乎出自本能,他在心神中稍稍一推,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口刹那张开,贪婪而渴求地吞噬起了这些触手可及的灵气。 翟歆在一旁,只看到谢真将手探入血池,接着一阵缭绕的红雾从池中腾起,将他笼罩其中。 “喂,花妖,”他皱眉道,“你没事吧?” 对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透过云雾,他双目微阖,看着像是已经沉浸在修行之中。血池中的泥浆一丝丝变淡,而他的衣衫中已不再渗血,面色也似乎不那么苍白了。 “……不愧是妖族,这邪门东西还真是天生就会。” 翟歆自言自语道,“我该不会是救了一个魔头吧……算了,我管他呢。” 灵气凝成的小鸟在空中飞旋一圈,落在青石床上,眷恋地靠在主人的手边。它身上闪烁着微弱火光,收拢翅膀时,看着就好似一个圆滚滚的毛球。 翟歆最后望了一眼血池,将头盔随手抛在地上,转身出门。踏过漆黑一片的石阶,穿过书房,刚从被撞破那面墙钻出来,他就发现庭院里空空如也,黑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莫名其妙地四处一看,也没见到踪影,于是以手就口,用力一吹,打了个唿哨。 不知何时起,雨已经无声无息地小了。遮天蔽日的浓云也渐渐散开,夕阳斜照,从屋檐滴落的水幕犹如珠帘,帘外便是那如绡如纱,如烟如霞的雨雾。 一道雪白的疾影倏忽穿过细雨,蹄声清脆地踏过石板,停在他面前。 与那匹高大健壮,叫人怀疑是不是混了什么妖兽血统的黑马相比,眼前的白马简直像是个文弱秀才。不过,它肯定不觉得自己不够威猛,看那干干净净,一丝杂色也无的毛皮,定是有人勤加打理;朱红的缰辔,精工细作的鞍鞯,全都那样光洁如新。 翟歆一时怔住,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脚步却难免迟疑。他抬手想要摸摸这匹小白马,忽地发觉手臂上盖着的不再是那漆黑的铁片,而是银光熠熠的轻甲,一枚用黄玉嵌出桂花的护腕,正扣在少年人骨节分明的手上。 这双太过陌生的手,尽管有一丝颤抖,还是轻轻落上了白马的背脊。 他抚摸着曾经的坐骑,低声说:“我走以后,你怎么样了?” 说不定没多久就被送走,又或许关在家里,等着他兴许哪天会回来。他倒希望它能被送得远远的,送到能让它自由自在的地方去。将性命交托给星仪之后,他很少再去回想当年旧事,这一度令他爱逾珍宝的马儿,也早就被他抛在脑后。 若是想起它,就总不免想起那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府邸,想起院中枝叶如盖的桂树,亭中摆棋的老父,回廊里蹒跚学步的小妹。他们看着这匹小白马的时候,是否也会想起他这个音讯全无的不孝之人? 白马浑然不知他心事,自然也不会答他。它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矜持的神气,似乎在催促主人少说废话,赶紧上来。 就如当年一般,翟歆纵身上马,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要是有下辈子,望你有个好归宿,可别再找个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主人了。” 白马一声轻嘶,朝着墙外飞身一跃,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奔行而去。 雨雾朦胧,街上空无一人,它却好像还记得当年的规矩,不紧不慢地缓步小跑着,仿佛周围依旧是那熙熙攘攘的坊市,背上的小主人,也还是那走马观花的少年。 马蹄声中,翟歆只觉周身久违地轻盈,好似要乘风而去。即使在梦中,他也终于回到了琼城,仍能在天光之下,打马走过这条长长的老街。 但在见到前方的思仙楼,以及道中央静立的人时,他猛地一勒缰绳,方才片刻的恍惚登时消散。那人转过身,稍稍仰头看着他,并不在意骑在马上的翟歆是如何居高临下。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见到你,阿歆。”他从容道,“心境中的因缘际会,要比俗世中更讲道理。” 寂静无声的街道上,一人银甲红缨,一人白衣负剑,默然相对。渐渐散开的雾气间,一旁的高楼上酒旗飘飘,“思仙”二字隐约可见。 翟歆抬头看看酒旗,嗤道:“怎么,还记得这地方呢?” “那时太子殿下邀你至此,为我引见,真如昨日一般。”星仪微笑道,“你也容颜未改,教人十分怀念。” 翟歆诚恳地说:“这件事我一直弄不懂,你到底是怎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缺德的话来着?” “你想必误会了,凡世之躯,红颜白骨并无差别,我也无意冒犯。” 星仪耐心道,“但,在你心境中,能见到少时的模样,足可说你的心魂之中,仍有未曾蒙尘的一角。” 他负手而立,并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好像也不在意翟歆这明显的拖延之举。长街的两头,屋宇又缓缓推挤过来,封住了前后的道路,他也只作不见。 “又来了,什么心啊魂啊的,”翟歆不屑道,“我倒要问问你,我人都死了,这还有个鸟用?” “你还在这里,与我说话,不正因为你还没有死么?”星仪反问。 翟歆怒道:“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是在棺材里躺了几百年的尸首了!现在这样当你的提线木偶,贴上一张像模像样的人皮,还不如死了更好!你当我愿意这样?” “也许你已经忘记,但我还记得。”星仪平淡道,“当年你躺进棺中时,最后一次对我说,等你的病治好了,还想再回到临琅,再看一次故乡的景象。我也答应你,无论过去多久,只要你神魂不灭,我总会把你再从这里挖出来。” 翟歆面上神色一阵扭曲,厉声说:“你来的太迟了,星仪,我早就后悔了……宁可在那棺材里腐朽,好过永生永世求死不能!” “是的,太迟了。” 星仪叹道,“自那之后,风云际变,这几百年间,我也不得自由。就连这一次,也是恰逢其会,因势利导,我才得以重回七绝井中。” 翟歆冷笑道:“那我还得多谢你,使我脱离苦海么?” “我曾对于寄予厚望,直至今日,也是一样。”星仪道,“待得此间事毕,你尽可自行决定,要往何处去。” “往何处去?”翟歆大笑一声,纵使他的嗓音已恢复了清朗,这笑声听起来仍有几分凄厉,“我还能往何处去?临琅都已经没了,可笑那个滥好人花妖,还藏着掖着生怕让我知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要是这世上还有琼城,也只能在这梦中了吧!” “临琅国号虽不存,后人尚在,如今燕乡中蒲姓、白姓,便有许多是旧时临琅人移居而去。”星仪却道,“虽大约没人说得出自家祖先的来历,但去那些村镇看一看,许多家门前,依然会挂着一串琉璃铃。” 翟歆不由得怔住。星仪又道:“若说旁人会执着于临琅的名号,我想至少你不是这样。当初临琅虽屡受边犯,都城中的帝室名门、王公清贵,依旧安全无虞,悠闲快活得很。是你忍受不了邻邦的耀武扬威,看不下去边民朝不保夕的处境,才亟待变革,渴望一支傲视群雄的禁军。” 他看向翟歆微微迷惘的神情:“兴许你也曾想过吧,假如我从未到此,临琅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太子殿下继位后,是否会再对邻国卑躬屈膝?当年我在熙水之南,见到的那些苦于兵祸,被南轩当牛马一般驱使的百姓,没了禁军的庇护,还能不能过上平安的日子?” 连翟歆也一时语塞,他早已不是那个满怀壮志的天真少年,深知人力总有不能及之处。若非如此,他们当初又为何会紧紧抓住星仪这根救命稻草? “至于你……以你的家世,总可以逍遥一生,自由自在。”星仪淡淡道,“临琅不见得会在你这一代破灭,也许在你之后,也将苟延残喘下去,世事不过如此。” 翟歆沉默良久,从马背上取过一支长枪,一振手腕,指向星仪。 这杆枪不属于“翟歆”,而是禁军之首,号令全军的兵器。它通体漆黑,隐隐带着血腥之气,与这银甲白马好像不大合衬,他却稳稳将它握在手中,凝立之处,仿佛磐石。 “这便是你的回答?”星仪挑眉道,“明知不敌,也要为了那个妖族,阻我去路?” 翟歆:“我要拦你,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这样口是心非。”星仪笑道,“无非就是看他好似曾经的你,不想叫他落入我手中,重蹈覆辙——回到当年,你定然不会再听我的话。” 这一次,翟歆没有再露出怒气,未经风霜的面孔上波澜不惊。他平静道:“只靠我们自己,临琅的确难以在短短十数年中强盛起来,说不定直到最后也依旧会受人欺凌。但若没有你,我只会尽我所能,哪怕无法如愿,以凡人之身一败涂地,也好过向仙人乞求拯救。” “你见过了一种输法,就以为另一种输法更好些。”星仪遗憾地说,“可惜,那倒也是未必。” “也许吧……” 翟歆看着那曾被他视作师长的人,低声说:“星仪,倘若重来一次,我宁愿从未与你相识。”《 》 125、风雨声(三) 石室中,墙里刻着阵法的灯盏依旧明亮,但这里实在太过死寂,柔光映在四下里蒙着丝缎的大件家什上,只显得黑影幢幢,颇为阴森。 青石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淡薄了许多的红雾在他周围弥漫,唯有从时隐时现的微弱气息,才能看得出他还活着。城中另一处纵使如何翻天覆地,却连一星半点的响动都传不到这屋中来。 谢真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一派玄妙的境界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这感触与他在千万次的剑影里觅得那一丝绝妙灵光,又是截然相反。 剑之一道于他,如同手持火烛,照耀一室之内,既能通天贯地,也可细到毫微,种种变化尽数知悉在心,乃是近乎通明的洞彻。此刻在血池中修练,则好似雾中夜行,去路渺渺,不知要往何处,却只是一径疾奔。越是前行,身负那些纷繁错杂的渊源便越加明朗,仿佛只要步伐不停,定会寻找到超脱躯壳的极乐之处,而那“破道”的答案所在,就是潜藏在他血脉之中,那恒久不改、永世如一的故乡。 照这样不加控制,还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幸好他灵台中一点清明尚在,在缭绕的红雾渐渐淡薄时,他也随之收势,重又睁开眼睛。 谢真从青石床上坐起,方才千头万绪的残余已悉数退去,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这血池只是翟歆心境中一处幻景,并不能当真助他修炼,只是身为凡人的翟歆认为此处能治好他的伤,他便也得依样走一遍用血池疗伤的过程。 因而,那些令他心神震动的感受,正是翟歆也曾体会过的。 仙门以入道为修行,妖族则追溯自身血脉传承,翟歆虽为凡人,在血池中这般修炼,却实属妖族一派。起先他感到血池中血脉驳杂,不知道是融合了多少种妖血,这一段确是翟歆的感受;但不久之后,在池中回响的血脉只剩下了一个,与他在七绝井下杀死星仪化身,汲取灵气时如出一辙,显然并非源于这处心境,而是引出了他自身的记忆。 那便是蝉花的血脉修行之法,是他此前多番尝试也不得其门,却在剑锋染血时体会到的,畅快淋漓的甘美滋味。 然而,当血池的灵气退去,他发觉自身尚在心境之中,方才的修行不过是一场幻梦时,那一刹那胸中弥漫的烦闷与杀意,仍令他心有余悸。 身为剑修,又或者任何一名仙门正道,都不能容许自身心性反被本能驭使。哪怕他平日里也对仙门中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颇有微词,也深知人欲有度,若在修行之中失却节制,只会沦为人人得以诛之的邪魔。 照这么一想,蝉花血脉当真十分不妙,修炼起来如此凶横,要么是刚出门就被人给替天行道了,要么以杀养杀,迟早也要为害四方。但话说回来,这么多年下来,蝉花一族的名号都已泯灭,更从来没听过有哪个蝉花妖成了气候的。 不会吧,他心想,难不成那些蝉花先辈们全都走的是双修之路吗…… 只是如今无暇考虑这个,谢真调息片刻,立即提起海山,跃出血池。池中只余浅浅一层清水,他颇为复杂地望了一眼,匆匆离去。 天色渐晚,落日重又从渐渐散开的云层间照耀在这座转瞬即逝的城池上,本应升起炊烟的家家户户如今空无一人,不免显得分外寂寥。 谢真出了星仪的宅邸,在街上茫然四顾。他可不像是翟歆那样对琼城了若指掌,何况如今许多屋宅都被挪得乱七八糟,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刚想上个屋顶看看,眼前这空城的静谧景色便被一声巨响打破。只见隔街的墙头砖瓦、路边枯柳,都在这震动中微微摇晃起来。 那声音正是从北面传来,谢真闻声御起剑光,朝那边疾行而去。 还没到地方,他已经听到了一阵强似一阵的雷声。这会儿天已经放晴,早不是他刚进来时那风雨交加的情形,这雷声也不是来自天上,而是从地底传来。 不消片刻,前方就现出一面迎风招展的酒旗,上书二字:思仙。 这不就是临琅太子带着星仪跟翟歆见面那个地方么?他心中刚闪过这念头,耳边的雷声骤然止息,他见到星仪白衣飘飘,正收剑回鞘,面前则有一人从空中坠下。 谢真不及细想,纵身前去,接住了那个掉下来的身影。 翟歆犹带些稚气的脸上,溅了一道星星点点的血痕。他胸口当中一道伤处,不偏不倚地穿心而过,看得出这一剑极为干净利落。换做常人,早就已经死透了,只是这会翟歆还醒着,见到谢真,虚弱道:“认不出来了么,就是我翟歆……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很风流倜傥?” 谢真在千愁灯中见过他这副容貌,此刻却说不出什么话,勉强笑道:“那是自然。” 他明知事不可为,还是忍不住一手运起灵气,按在他伤处上。翟歆见状低声道:“别费力气了……” “别费力气了。”立在不远处的星仪也淡淡道,“何况,若不是为了你,他本可以不必死在这里。” 听了这话,翟歆已经快闭上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张口就想开骂。谢真却比他更先一步接过了话头,回道:“打搅他的安宁,我着实惭愧。承蒙你多番照顾,我也得投桃报李,早日叫你入土为安才是。” 星仪:“……” 翟歆笑出声来,连连呛咳,口中不免溢出了更多血迹。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有话要说,谢真感到手中的躯体渐渐僵硬,一时无法,只好附耳过去。 “星仪在墓里,”翟歆低低地说,“临走之前……留了‘月满渊山’四字……” 谢真本以为他要交代些遗言,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一时怔住。翟歆所说的墓里,也就是七绝井底,星仪的留书,也就是他掳走自己之前写下,莫非就是给长明看的? “没死就……记得赴约。” 翟歆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还有人……等……” 最后那些不成调的气音,化为一阵微弱的吐息,未尽而绝。他抓着谢真衣襟的手指也松脱开来,唯有一双黯淡的眼睛,仍然望着琼城暮色四合的天空。 在这六百年后,故国烟消云散,曾经相识之人更是湮没在岁月尘埃中。于他而言,在这场旧梦以外,却已经无人等候。 谢真忽觉臂弯一轻,手上已经空无一物。在这幻境之中,一道神魂的消逝是如此彻彻底底,不留半点痕迹。 雨止云穿,夕阳于青石板的积水间映出万千细碎波光,仿佛令这古城的街头巷陌,都落满了一片金灿灿的桂花。 谢真转过身,星仪仍站在不远处,稍稍侧头,望着西下的落日。 他没有趁机出手,谢真也大概知道,他在神魂之中对上星仪原本就没有什么把握,现如今翟歆已逝,这处心境也未崩毁,正因它完全落入了对方的掌控。眼前形势,于他正是难上加难。 他伸手按剑,握住剑柄的一刻,心中涌起的怒意与酸楚都被暂且压下。他说道:“这一路上,我总是在想,你殚精竭虑,为的究竟是什么?” “你还会思索这个,当真稀奇。”星仪笑道,“你不是觉得,无论我要做什么,反正都是些伤天害理的东西,无需分辨么?” “你对翟歆说,要寻得让凡人也能使出神通的法门,然而你做的那处血池,根本就是改头换面的妖族血脉传承之法。”谢真道,“虽不算是谎话,但也不尽不实,至少你志不在此,恐怕什么让凡人修行的办法,你也并不在意,只是你谋划中的一环而已。” 星仪:“很好,然后呢?” “你在翟歆身上种入妖血,令他身形变化,在战场所向披靡,是为了让他成为禁军之首。而以你的眼界,想必也不在意这些凡人的武勇……” 想到翟歆的一生,谢真心中难抑悲凉,但随着他一句句说出这些,那些纷杂的线索也逐渐理顺:“对他神魂的改造,才是你真正的手段吧?操纵神魂的法门,仙门诸派对此殊为谨慎,何况你所作所为早已与邪道无异,难怪你要隐姓埋名,藏在临琅背后,才不至成为众矢之的。” “几百年过去了,仙门还是一样的不知变通。”星仪轻嗤道,“当年凤凰坐镇深泉林庭时,他们又何尝有什么面子可言?等到三部势弱,却又威风起来,自认较妖族高出一等,这妄自尊大之处,真的叫人厌烦。” 谢真油然而生一股荒谬之感,哪怕星仪在他眼中早已是半个字都不能信,这几句话说的,却叫他很难反驳。 他压下这念头,说回正题:“我不愿称你一句前辈,但你修剑已臻化境,将七绝井建得得数百年如常,在神魂上能行前人未行之法,想来在六百年前的世上,也是一代天骄……” 星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从这里听到好话,就差没说一句“再多夸点”。 “旁人有的你看不上,旁人没有的你也有了,若不是为了那些庸常缘由,只能是另有所图。”谢真直视回去,沉声道,“你要向神魂上,追寻你的道之一极,是么?” 话音落下时,正有一阵风从这条古城的长街上穿过,令那楼上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谢真问是这么问,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推断。他越发确信,星仪单只是在此世现身后的所作所为,虽然恶行昭彰,却绝不疯狂,而是步步为营,颇有条理。 因为他面前这个人,不是他曾以为的对妖部或是仙门抱有恶意的邪魔,而是清楚明白自己所愿,不吝将一切都当做踏脚石的求道者。 而且还特别难搞,谢真心想。要不是他如今显然受着种种制约,怕不是早就来一场大乱子了。 “不错。”星仪缓缓道,“你果然很不错,瑶山后人,总能叫我刮目相看。” 这后半句听着多少有点莫名其妙,谢真一扬眉,听他继续道:“如今,我给你两条路……若你在此俯首认输,我不动你一根手指,你当可回去将私事了结,待到诸般事毕后,再回来为我效劳。” “你就不怕我回头叫上一群人来除魔卫道?”谢真反问。 “我自有办法让你遵守约定,不过,你倒是也可以试试如何破除我的束缚。”星仪似笑非笑道,“这个便是各凭本事,你能脱身,算我棋差一着,就是最后不成,也不过就是回到原处。” 谢真:“挺好。另一条呢?” 星仪悠悠道:“还非要我说明白么?你也该知道,在这神魂之战中,你并无胜算。实话讲,我不想把你打个七零八落地再往回拼,于你于我,都是麻烦。” 一旁楼上的酒旗终于不耐狂风撕扯,挑着它的竹竿从中断折,从高处坠落下来。那片青底金绣的旗子上原本写着“思仙”两个古字,可它在风中旋展铺开时,那浓重的金墨忽然扭结回环,化为一只眼眸,轻轻眨了一眨。 那酒旗只在空中停留片刻,便被风卷到了远处,然而此时,长街上下已经不是片刻前的那番天地。曲拱的门顶,古树上虬结的皱褶,屋檐下波光荡漾的琉璃铃铛,乃至砖瓦缝隙,繁茂枝叶,浅浅的积水中,仿佛全都藏着似有若无的视线。 无数只眼睛从这已经面目全非的城中,朝他一齐看了过来。《 》 126、风雨声(四) 黄昏晚照的琼城街巷,已全无方才那细雨方歇,秋色宜人的景象。哪怕心知这是对方对这处心境操纵自如的把戏,被那样多混沌不明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一起盯着,谢真仍是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看着那似乎还想发表一番谬论的星仪,他不想再听,横剑当胸,以作回答。 心剑海山仿佛也感到他决死之意,纵使谢真握剑极稳,剑尖上一点光华仍然幽幽闪动,战意昂扬般轻颤不休。 星仪叹道:“求死固然一了百了,忍辱负重搏得一线生机,何尝不是勇毅?不过剑修也多半如此,总是宁愿做个不管不顾的莽夫,也只能先把这硬骨头打断再说了。” 谢真心道你这家伙说得好听,若是在心境之中朝你屈服,可根本就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事了,恐怕神魂被制,再难有翻身之日。他一剑斜指,沉声道:“翟将军舍身相救,不是为了叫我在这关头俯首认输!” 话音未落,海山剑光声势如虹,直指星仪面前。 星仪不见动作,鞘中金光闪电般游至他身前,挡下了这一剑。海山去势不尽,余震绵绵而至,星仪借力掠开,身形飘然后退。 眼看对方不想硬碰硬,谢真引剑追去,却见街巷楼阁的轮廓纷纷化开,扭结消融,此情此景若非天塌地陷,也就只有梦中才能一见。谢真身在半空,脚下大地已经只剩一片虚无,琼城的幻象破碎殆尽,星仪周围烟雾沉沉的混沌逐渐凝实,化为一轮漆黑蚀日。 电光石火间,谢真看清了那异象的全貌。它轮廓浑圆,色泽如渊之深,四周一环金光隐现,乍一看的确是日食之象。然而那乌黑的日轮稍稍一转,竟然好似一枚眼珠,当中又含着无数更小的眼眸,当中似有波澜不住涌动,如同重重叠叠、纵横交错的蚁巢。 在这蚀日背后,秋空仿佛刹那间失却了颜色,既无碧落之青,也无霞光之赤,所见之处,只余微微泛灰的苍白。没有一丝云气,那高远无所至极的空旷中,正是宛如霜雪凝冻的冰冷天穹。 在这庞然巨物面前,谢真战意愈炽,海山冲霄而起,将弥漫的混沌之气层层劈裂,一直斩到星仪面前。星仪横剑一挡,似乎打定主意不与他正面交战,伸手一按,使得蚀日以灭顶之势向他压下。 谢真不得不召回海山,剑光化为一道光幕,不断斩破那汹涌而来的黑雾。饶是如此,面对无穷无尽的混沌,他的守势也一再收紧,而那满是眼目的蚀日已近在咫尺。 星仪好整以暇地看着,看到谢真毫无力竭之象,剑势仍旧滴水不漏,在此劣势中也不失沉稳,不禁微微点头。他端详了海山片刻,笑道:“你不负阿歆的遗愿,却可曾想过你葬身此处,等你回去的旁人又如何?” 谢真在七绝井下讥讽他孑然一人时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又被他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明知这是攻心之计,谢真仍难免胸中一窒。皎皎剑光间,他咬紧牙关,不愿流露出丝毫动摇来。 一入仙门,即是与天争命,谁也不敢说能次次化险为夷,他身为剑修,更是凡有毫厘之差,都是生死间走过一遭。他曾以为,倘若自己不幸身故,不管是家里的师弟还是同道友人,就算一时伤悲,总归能懂他并无遗憾——人在世间,生死有命,不外如是。 然而这一刻,他心中浮现的不是其他,却是菱湖边长明刚刚与他相认时,那一双无声相望,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睛。 在那瞬间,他仿佛觉得这双目光中的执着,永远不会释怀,永远不会放下。 海山上光华吞吐,横斜的剑势骤然强盛,将不住涌来的黑雾扫出一大片空隙。借此时机,谢真持剑指地,无数剑气在他身周飞旋而起,一时间竟压过了那沉沉蚀日的声势。 “不错,”星仪遥遥说道,“你总算认真用一次这千山万剑了。” 他语气依旧从容不迫,面色倒是肃然起来。纵使这心境中他堪称随心所欲,到了谢真准备要拼死一搏的时候,他还是不愿太过托大。 星仪稍稍抬手,正要令蚀日全力击下,耳边忽地传来叮当一声。 那铃音不知从何而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四方。他先是一怔,刹那间脸色大变。 海山剑阵中,剑气纵横交错,将当中谢真的身影遮挡其中。但隐约能看到有一点银光,正从他身上逐渐明亮起来。 星仪脱口而出:“——千秋铃?!” 谢真都没怎么听清,剑上不慢,下意识说了一句:“啥?” 话一出口,他突然也发觉心口处有一点闪烁光芒越来越亮。天地间的铃声再响,这回他也听得分明,接着只见丝丝银光从他身上溢出,于空中交织出一枚铃铛的模样。 这银铃颇有些古旧,色泽斑驳,上面刻着几道清晰可见的划痕。谢真愕然,哪还能认不出,这不就是长明的那只银铃么? 据说这是王庭圣物,不过长明随身带着,也没见到多么当回事的样子。谢真倒是记得很清楚,这枚银铃一次在鬼门中击退来袭的魂魄,一次给了附体在小孩身上的牧若虚一记教训,还有一次,则是为他保存了裴心的一点残魂。 可是这东西为何会在他身上?谢真这会也十分迷惑,思绪不由得一出溜跑得没边,心说这难道是长明悄悄藏在他这里的,姑且也是叫圣物,奉兰该不会气死吧…… 而且连他都不知道这铃铛叫什么,星仪怎么一副比他还熟悉的样子? 不及他多想,银铃全没有听他指令的意思,自顾自地升至空中,留下一串不疾不徐的叮当声。 它一直飞到与对面的蚀日平齐,那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小巧轮廓,在犹如日坠的巨大眼眸面前,实在仿佛蚍蜉撼树。 谢真却觉周遭压力顿减,只见星仪前所未有地面色凝重,那些混沌黑雾正如长鲸吸水,一股脑地回返到他身旁。对着这一枚小小的银铃,他好似拿出了全副的心神,如临大敌。 见不再有外物绊住脚步,谢真登时就想上去给他一剑,不过看那银铃显然是来为他当帮手的,不知贸然上去会不会反成阻碍。只一迟疑间,就见银铃微动,第三次响了起来。 霎时间,清越的钟声从中迸发而出,仿佛片刻间横越万里,响彻在天地之间。 这铃铛之前都是叮里当啷地响,没料到它这会发出的居然是钟声,谢真被震得耳中一时嗡嗡作痛。他胸口也像是被钟槌迎面击中,一股沛然力道传来,差点把他锤翻过去,连退两步,方才站住。 他抬头一望,空中那轮蚀日与它当中的千百只眼睛,随着钟声过处,突然从乌黑转为灰白。像是洗褪了色的衣衫,又像风化剥落的旧漆,虽说这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活物,然而就在这刹那间,它仿佛死得彻彻底底,只剩空壳。 须臾,它从空中轰然崩塌,抖下一片纷纷扬扬,有如纸灰的余烬。 眼前这情形的霸道,比起星仪的手段令人骇然更甚。如此,从第三声铃响的短短片刻间,整片心境里就只剩下了面前的星仪。 谢真不知为何只觉气力耗尽,手指不住轻颤,全凭着一股执念才能紧握海山不放。他猜想多半是那银铃的缘故,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就是不知道星仪还有没有余力。 星仪已经从空中落下,立在他们脚下的一片虚无之上。谢真一握海山,朝他走去。 才迈出两步,忽听一声轻响,结冻的天幕迸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星仪的面颊上也如呼应般,现出了一道碎瓷样的细纹。 那一瞬间,他的神色似乎殊为悲伤。半边脸孔跌落下来,还没有化为金砂时,上面的那只眼珠最后轻轻一转,望向了半空中的银铃。 谢真就眼看星仪在他面前哗啦一下,碎成了满地的金砂。被他耍了这么久,他还不敢放心大意,直到银铃“叮咚叮咚”地响了两下,似乎在朝他说话。 他下意识地张开手掌,让银铃落在他掌心中。触手所及,依然稍稍有些粗糙,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谢真捏着这个头不大,来头不小的铃铛,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他浑身一震,神魂归体,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天光幽微,山林里见不到日出,但这时辰看着正是黎明,现世大概已经过了一夜。他还是入梦前那躺在冰台上的姿势,刚想起身,胸前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谢真:“……” 差点忘了,他好像还被串在海山上……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臂,行动间感觉无比钝重,力气也十失其九。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莽撞,小心地找了个最合适的姿势,蓄起力气,一鼓作气把海山拔了出来。 剑刃幽光如故,不染尘埃,没看见鲜血迸溅的情形,他刚想松口气,忽然觉察到这未必是好事。果不其然,他左手探向衣襟上,就感到全身上下结满了冰霜,差不多已经是条冻鱼了。 谢真咬牙从冰台上翻身下来,双腿一时无知无觉,落地就是扑通一声,好险没摔成滚地葫芦,狼狈不堪。他却管不了那么多,四下一看,冰屋中早已没有星仪的踪迹,他面前只有一件委地的冬袍,当中裹着半片银线织成的殓衣,在日光微明中,仍然好似柔滑如水。 就如他所料一般,六百前的凡人躯体仰赖灵气支撑,神魂一旦散去,最后留在世上的痕迹也就灰飞烟灭,消散无踪。 谢真等到身上不再那么僵硬,能站起身后,就先朝着那残破的衣冠拜了一拜,用那件外袍把仅剩的残片裹了起来。 海山的剑鞘落在地上,他拾起来,正要还剑入鞘,忽听那熟悉的声音在他心中说道:“如何,我没诳你吧?” “石碑前辈!”左右无人,谢真这句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即有所觉察,“前辈好似精神了许多?” 石碑不满道:“嗯?我以前难不成就有气无力?” 谢真:“……总归听着有点不大一样。” 听得石碑前辈的声音不再那样时断时续,清楚了许多,这也叫他一扫忧心,颇为欢喜。他问道:“前辈,你可知道这银铃有什么名堂?” “也就是你走运,用完了都还稀里糊涂的。”石碑哼了一声,“长明那败家子,把东西留下的时候都不和你讲一讲的?” 谢真心道果然是长明留下的,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石碑道:“你还笑?” “没有没有。”谢真早就发现了跟石碑前辈交谈,只能顺着毛捋,“我听闻这是王庭圣物,只是不知它称作什么,好像长明也不清楚……星仪见到它的时候,说了一句‘千秋铃’,莫非这才是它的真名?” 石碑冷冷道:“不是,它没名字。” 谢真:“……”行吧。 “便宜你了,别看它好似威风得很,用起来一样要命,否则也不会称为凶物。”石碑又说,“方才那一下,耗费得不是你的神魂,不然你打完星仪,现在大约也已经凉了。” 谢真愕然:“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这东西抓起来就能用的吧?”石碑漫不经心道,“千秋归虚,万魂寂灭,你见到这番小试身手,却远远不是它当年的风采。”《 》 127、十二荒(一) 听石碑这样一说,谢真不由得想起长明提到过的王庭旧事来。 据说深泉林庭中那些枝叶雪白的树木,并不是一开始就长成这样。霜天之乱时,陵空坐镇王庭,只身挡住了南下的魔潮,芳海的山林也因此一夜转白。这只银铃至此尘封在祖祠中,再无人动用,直到长明将它取出。 按照当初两位大祭的配置,分别掌管慧泉与圣物,长明之前的那几代先王实在空有其名,拿这两样都没什么办法。 若说银铃当年被陵空用来抵御天魔,那如今这确实只能算小场面。谢真却挂记着石碑话中的意思,追问道:“前辈,你说耗费的不是我的神魂,又是为何?” “这铃铛等闲人驱动不起,霜天之乱时,它背靠取之不尽的慧泉,方才有那番战绩。”石碑道,“至于现下,倒是用不到多少灵气,可惜你现在一点不剩,也没得给它抽。那姓翟的小孩,神识消泯后剩下的魂魄不肯散去,仍想着对星仪还以颜色,那不就是一拍即合。” 谢真沉默许久,低声道:“原来他又救了我一次。” “他的生平我也听了个大概。”石碑难得也有些唏嘘,“这辈子还真是物尽其用,从肉身到神魂,没一处不被抖个彻彻底底。也就是最后,多少也算心愿达成,好歹是把星仪那化身给打没了。” 谢真扯了扯嘴角,实在高兴不起来:“就知道他没死透,连个化身都这么难对付……” “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厉害。”石碑冷笑道,“在秘境交手时,若不是他知道你蝉花一族的命门,拿准时机暗算,根本没法把你带走。你不是说过,在王庭时也和长明毁了他一个化身么?” 谢真一愣,细想起来确是如此。他灵气被封后近似凡人,星仪总有办法挟制,进去心境后,又被星仪那不知道炼了什么魔功的神魂压着打,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一种这人无比难搞的念头来。 “也对,神魂厉害归厉害,却不是正面对敌时用。”谢真思索道,“除非像这次一般钻进识海中,否则要打的也不过就是灵气充盈、浑身金砂没有要害、来无影去无形、剑术超卓的化身……而已。” 石碑:“……” 谢真:“而且还狡诈多端,净是歪理。” “你也该反省一下。”石碑不客气地说,“同样是用剑的,怎么光是他算计你,你就不能算计他?” “……”谢真无奈,“我倒是想啊,可连他这人怎么回事都还没弄明白呢。这化身一个接一个,每次都是在我们解开慧泉封印的时候横插一手,总得有个源头吧,这又该去哪里找?” 石碑:“我要是你,我就往临琅走一趟。” “临琅的旧时疆域,现在好像都被几家分了个干净。”谢真想了想,丝毫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假,“等到慧泉封印事了,仙门众议之后,就先去琼城旧址看一看吧。” 石碑:“……你就不怕是我随口糊弄你?” “前辈平时甚少提醒,每次施以援手却都至关重要。”谢真笑道,“又怎么会害我?” 石碑哼了一声,没答话,听着好像心情也是不坏。 谢真这时想得却是与长明同去琼城,如今他被星仪掳走,还定下渊山之约,不知道长明那边是何等情形。星仪这些化身如此诡异,他最担心对方弄出个金砂化身,赶早去了渊山,再去把长明暗算一次。 为今之计,须得早日赶回长明那边,两人再做打算。 他虽然很想立即插翅北飞,可眼下别说飞了,连走都走不好。寒气侵体之下,他膝盖现在才有了少许知觉,能勉强扶着冰台站起身,估计现在来只兔子都比他跑得快。 他自身灵气仍被封住,只有长明留下的那一丝火行灵气在周身游走,多亏如此,他冻得僵硬的躯体才渐渐恢复过来。他拖着麻木的双腿,在冰屋里翻了翻,一无所获,当初长明为他带上的阵符等等,早就不知被星仪丢到哪里去了。 如今他全身上下,也就海山和蜃珠还拿得出手。想到这个,他又抖了抖衣袖,石碑奇怪道:“怎么?” 谢真:“千……那个银铃,刚醒来时我仿佛记得还在手里握着,现在怎么不见了?” “它在你神魂中藏身,你当然找不到了!”石碑不耐烦道,“你以为这东西和你吃不完揣兜里的饼一样?碰上个丢三落四的给掉河里,日子还不过了?” 谢真:“……” 他觉得石碑前辈可能对平常人的生活有点误会,但这时候还是别顶嘴为好。 “那它还藏得挺深。”他若无其事道,“非但此前没能察觉,现在也一样感应不到。” 石碑嗤道:“这铃铛又不听你的,只是奉命守护你,你要想拿它来对敌,那是做梦。” “也是,我对神魂一道并不熟悉,想来也用不了。”谢真说到这里,不禁又有些担忧,“不知长明是何时把它寄在我这里,没了圣物,他会不会有麻烦?” “哼,你以为他会在意吗!” 石碑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喷涌而出,明明不是用耳朵听,谢真还是油然而生一股想要堵住耳朵的冲动。看在石碑前辈的面子上,他终归还是没有松开海山,硬着头皮听着石碑愤然道:“没见过这样的浪荡子!这破铃铛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天天带着乱跑,说给出去就给出去,招呼都不打一个!” 谢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听到铃声咚咚轻响,仿佛对这“破铃铛”的叫法十分不满。 “那个……”他想说两句,却也不知道怎么讲。长明当年就对深泉林庭种种传统不屑一顾,等到继位,更是家业随他摆布,恐怕就是先祖复生,也没谁能管得住他。 迟疑片刻,他诚恳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由我而起,东西也在我这,前辈要怪就怪我好了。” “……”石碑更气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也不用这么护着他吧!” 谢真叹了口气,还想再劝,石碑已经失去了骂人的兴致:“算了,也就你这小蝉花多少还靠谱,他要是被你骗了,只能说他活该。” 谢真:“……我自不会辜负他。” 他也不会什么指天画地,赌咒发誓,只好干巴巴讲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不捅他一剑试试。”石碑冷笑,“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吃个教训。” “……”谢真简直对石碑前辈这脾气无可奈何。 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前辈,你莫非是因为知道先王陵空与星仪的前缘,才不愿见到长明与仙门结交?” 从眼下种种也不难看出,无论陵空还是星仪都不像是会客客气气与人分道扬镳的样子,当年故友反目,那场面想必是平静不了。 “正相反。”石碑嘲笑道,“比起那心眼九曲十八弯的绝顶聪明人,还是直不愣登的剑修叫人放心点。” 谢真:“……” 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啊,这位前辈。 他休整了这一会,终于感觉身上已无大碍。隔着冰屋的墙壁,能见到外面天色已亮,他用星仪留下的那件外衣打了个包袱,琢磨着怎么从这里出去,出去后又要怎么办。 之前出了客店,他们往山林里飞了好一阵,不过此地离德音应该也不算太远。想要回中原,靠两条腿走是不成的,要是他灵气还在,大概还能御剑赶路,但他眼下这个四处漏风的筛子体质,也不大可能昼夜兼程。 想来想去,还是得先回到有人烟的地界。德音的村子或能找到车马代步,到了镇上换匹好马,才好南下。 德音这面的北地并没有正清观,就是有,现在也肯定不好贸然上门,万一被正清扣下乐子就大了。倒是长明提过,逢水城以北也有王庭驻扎的妖族,如果能找到他们,想必会方便不少。 话又说回来……他现在兜里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东西都被星仪给扔了。 谢真正自思索,忽见腕上扣着的金环,灵光一现。星仪如今不在,这双金环自然也失了效力,但至少是金子,总能顶点用的吧? 他拔出海山,收着势头往手腕上一劈。擦着皮肤那薄薄一层的金环被削下,他稍稍侧过手,把断开两半的金环放在冰台上,另一手也如法炮制。石碑道:“不错,看着就叫人不高兴,赶紧扔了。” 谢真道:“还不能扔,得当路费。” 石碑语气古怪道:“你不会真以为这东西能拿去换钱吧?” 谢真一怔,视线落处,只见那被削成四瓣的金环在冰台上渐渐坍落,很快就变成了一束聚都聚不起来的砂砾,随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散去了。 谢真:“……” 他郁闷地抹了一把冰面,那里丁点砂砾都没留下,偏偏石碑仿佛觉得他方才的举动很傻,笑得停不下来。直到谢真用海山在冰屋的墙上比了比,准备砍个口子出去时,他才道:“行吧,穷也不能穷了王庭的面子,我给你指条明路。” “……前辈请讲。” “你是不是忘了,这里可是铸剑池。”石碑道,“等会我带你找找,随便从哪挖下点宝石什么的就成了……” 谢真愕然道:“不大好吧……这不是王庭重地么?” “重什么地,你看这地方像是平时有谁来的吗?”石碑满不在乎道,“敲点边角料而已,如今王庭当家的都不会反对,你还纠结什么。” 谢真不得不承认,长明确实也不会是在乎这点小事的样子。不过他又想起,石碑前辈当年好像就是铸剑师来着? “前辈,你当年是不是就曾在这里开池铸剑?”他问道。 石碑却似不愿意多说:“是有这事,你不要问东问西了,早点离开是正经。” 谢真便不再追问,手持海山在冰墙上劈了几剑,破出个能让人穿过的裂缝来。他最后环视一周,还剑入鞘,侧身钻出了冰屋。 北风仍然呼啸不息,一时间他耳边尽是风声。千里山林,举目不见人烟,这喧嚣中的寂静,令他又想起梦中那大雨倾盆的古城来。 谢真拉紧帽檐,驱散了这叫人伤怀的念头。出了冰屋回头再看,湖中凭空长出来的巨树直指天际,光芒闪烁的枝条直垂而下,仿佛流瀑凝冰,他进来前无暇欣赏,如今却不由得赞叹。 若是孟君山在此处,恐怕已经忍不住开始作画了,他就只能用眼睛瞧一瞧,记在心里。不愧是王庭的铸剑池,这般华美遗风,简直与陵空的秘境一脉相承。 “也没那么好看,不至于把你看傻了吧?” 石碑出声道,听着像是嘲笑,语调中却有一丝自矜,并且压根没有在掩饰。谢真不禁莞尔:“岂止好看,简直是夺天造化——不知道长明有没有见过,倒想叫他也来瞧瞧。” 石碑:“……” 他沉默了片刻,冷漠道:“谁知道他见没见过。行了,现在你听我说,先往北走个十步左右……” 谢真抬头对着太阳分辨哪边是北,却忽听前方一阵破空之声,当即抽身疾退。冰面一声震响,一杆通体晶莹的宽刀直直地嵌入了他方才所站之处。 这大刀来势汹汹,冰面上登时被它凿出了两条裂纹,一道身影紧随其后,轰然落地。 对方将手一伸,把刀从冰上拔了出来,接着屈膝站起,与谢真来了个脸对脸。 之所以不说四目相对,是因为这人压根就没有眼睛。来者浑身晶莹透明,几乎能透过他的身躯看到背后的景象,乃是一名身形高大,用冰凝成的偶人。 它身上的雕琢颇有神韵,即使是用冰凿出,没有半点颜色,也能从线条看出他身穿的是猎户的衣着。至于脸上,那自然是没有五官,谢真莫名觉得这没有脸的风格相当之眼熟…… 它手中那把宽刀,一看就像是山林妖族的武器。比起轮廓写意的身躯,这把刀的雕刻极尽精细,古朴粗犷之态扑面而来。偏偏它又是由坚冰制成,在日光照耀下晶莹透明,两下反差之间,更有一股难言之美。 谢真来不及感叹一下那冰刀的铸造水平,这人高马大的冰偶已经挥舞着宽刀,朝他当头劈下。 “——石碑前辈,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反手一挥海山,那冰刀从中断折,顺带冰偶的脑袋也被削掉了半个。谢真并不觉得这样能叫它停下,果不其然,只有半个脑袋和半把刀的冰偶,依旧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还好手握海山,与石碑前辈讲话也方便:“难道说铸剑池听到了我们想拆它的话,想要处置无礼之徒?可是这不是还没动手么!” 石碑:“呃……” 谢真三剑把这冰偶拆成了八片,散落一地,总算是消停了。一交手他就感到,这冰偶相当结实,行动也很有章法,要不是他身手了得,绝没法这么快解决。 何况他现在无法动用灵气,光靠着蛮力与灵巧,与之对战也不是毫不费力。 “确实是来惩治无礼者,但不是冲你来的。”沉默片刻后,石碑缓缓道,“星仪开启铸剑池时,起先用他的秘法压制,如今阵法才终于感应到异常。” 谢真:“莫非,这也是个像白沙汀里小李那样的阵灵?” 他起手就把人给劈碎了,不禁颇为歉疚,石碑道:“……并不是阵灵,只是阵法造出的冰偶而已。” “那还好。”谢真舒了口气,“边角料也别撬了,回头再想想办法,我们这就走。”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大响,冰屋上的巨树拦腰崩毁,磨盘大的冰块纷纷从天而落,在半路就化为一个个冰偶,手持各式兵器,下饺子一般落在湖面上。粗略一数,至少也得有几百个。 谢真:“……” 石碑:“虽然原本不是冲你来的,但是星仪已经没了,他们除了追杀你,也找不到别人了……” “不是吧,”谢真目瞪口呆,“铸剑池这么傻的,都分不清好人坏人的吗?” “你和星仪一起来的,当然算不上好人了,这哪分得出来?!” 不知为何,石碑的语气颇有点恼羞成怒:“愣着干什么,你还想一个个打过去怎么地?” 谢真:“……” 海山幽光一闪,先把最靠前的几只冰偶拦腰斩断,接着他还剑入鞘,绝不恋战,转身就走。花妖的身形在风中轻盈一折,出得湖面,身后跟着一大排轰隆隆追上来的冰偶,一起冲进了坡上的山林中。《 》 128、十二荒(二) 枯叶落尽的古树上,一只白喙白羽、橙红额头的松鸦梳拢羽毛,抖得积雪簌簌而落。清晨的雪地微微泛蓝,四下里不闻丝毫声响,它昂首踱上枯枝时,好像让那枝头开出了一朵毛茸茸的花苞。 正当它悠然停驻时,忽有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震荡,将它立足的树枝也轻轻摇动了一下。它立即振翅而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黎明的天空中。 这警觉的鸟儿离去之后,来势汹汹的响动才终于传入了这片寂静的山林。最前方的人影有如漂萍,掠过雪地时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足见其奔行之疾,身形之轻。紧随在后的则是一群横冲直撞的巨大冰偶,身躯看似笨重,在雪地上跑起来丝毫不慢,倒是拦路的树木都遭了殃,纷纷被它们撞得东倒西歪。 眼看有几个持刀的冰偶追了上来,被追赶那人猛地一个停步,剑光闪过,把最前面几只切成八块。这一剑之力,使得他也有半边身体陷入厚厚的积雪,纵身而出时,他顺手把一旁的枯树砍倒在地,轰然倒下时,又压住了后面几个追兵。 单只是一棵树自然阻挡不了太久,冰偶挥动刀剑,把树干劈散,又继续不知疲倦地往下追赶。 这被一群冰偶追杀的倒霉人自然就是谢真,他边跑边在心里问:“石碑前辈!它们到底还要追到什么时候去啊!” 原以为离开冰湖几里地也该差不多,谁知道他都翻过一座山坡了,竟然完全不见那些家伙有停手的意思。 石碑轻咳一声:“这个,按理说德音这一片地界,在那时都算是王庭的地盘。” “……”听出他言外之意的谢真简直无语问天,“你们王庭是否也太霸道了一点……再说那时候是,现在也未必还是吧!你叫住在这边的凡人要怎么办?” “他们也不会跑到铸剑池里找麻烦啊。”石碑无辜地说。 谢真:“……” 星仪,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心道但凡我还有点灵气用,也回头跟他们拼了,总比这么一直跑下去强。 那边石碑也低声道:“但凡我还能……” 随即他像是自觉失言,没再说下去。谢真却听得清楚,想着他这样讲,实在也是有心无力了。 曾于那风起云涌时代,在王庭也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如今却只余神魂一缕,困在剑里,跟着一起被追杀,心中大约也好受不起来。 他跃过一株倒下的枯木,在心中道:“前辈勿要在意,不过无灵性的傀儡而已,我尽力而为。” 石碑差点被气笑:“你还有功夫安慰我呢?还有,什么叫傀儡而已,要是瞧不起它们,到时候可别措手不及!” 谢真:“是,多谢前辈提醒。” 石碑:“我哪里在提醒你,我是叫你不要小看王庭的阵法!” 谢真:“好好好,对对对……” 石碑前辈就算是担心人,也总是不会实话实说,他已经习惯了。 脚下山坡渐渐陡峭,谢真一路疾奔,待见到坡顶孤零零一株松树时,便反手拔出海山。那松树枝叶繁密,只是也受不住海山之利,被剑光扫去,当即拦腰截断,朝着前方倒了下去。 他飞身踏上树梢,一直跃至树冠尽头。若有人见到这一幕,必定要惊呼出声,前方并非是雪地,而是一处空荡荡的山渊! 原来这松树前方即是断崖,谢真这一斩一劈,把砍断的树向着崖边推了下去。他在树上最后借力一踏,凭着这势头向前连掠,转眼间已身在半空。 那些冰偶们果然并不是只知道一味猛追,见前方路断,也没有傻到刹不住脚,冲下山崖。只是崖边最后一株树已经倒下,他们又没插翅,如今想要越过断崖追击,也难越天堑。 见状,冰偶们大多呆呆立在原地,唯有一只高大冰偶越众而出,果断举起手中那把宽刀,全力一掷,朝着空中的人投将过去。 谢真却似早有预料,海山改斩为拍,将剑刃平平往半空中的冰刀上一压。冰刀被按得一沉,谢真自己则被这股沉重的势头又向前带了一阵,当冰刀落下深谷时,他也有惊无险地飘然落地,踏了对面的崖边。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只是在这大雪封山的林中,除了那群冰偶之外,更无人来为之喝一声采……除了海山中那个观众。 谢真只听石碑赞道:“还凑合!” 谢真:“过奖了……”如果这算夸奖的话。 石碑:“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处断崖的?” 谢真:“星仪提着我在天上飞的时候,看到了一眼。” 他站定之后,回头一看,山崖对面密密麻麻站着一群冰偶,看着相当骇人。他不由得想道,这要是有哪个猎人进山,见到这副场面,说不得又要在德音的传说里增添上相当玄乎的一笔。 日光渐亮,他忽然发觉许多冰偶都在渐渐矮小,仔细看去,是它们从腿脚开始变短,一点点地融化了。 尽管不知铸剑池里这到底是什么阵法,但他总不会觉得是被太阳给晒化了的,于是不懂就问:“前辈,它们这是离开铸剑池太远,灵气无法支撑了么?” “是,算你走运。”石碑道,“铸剑池废弃太久,又少了地脉支撑,若是在当年,绝不至于就此为止的。” 谢真心道前辈你这语气中淡淡的遗憾是怎样,难道我被追杀你不也一样跟着倒霉吗! 片刻后,石碑又喃喃说道:“没有翅膀,果然还是有些不便。” 谢真:“我倒是想有呢,可惜我又没法选择我继承的是什么妖族血脉……” “嗯?不是说你。”石碑说,“我是说那些冰偶。” 谢真:“……” 他决定还是别和人家计较这个了,有时候前辈就是有这么一股轴劲。 正要转身离开,忽听背后风声乍起,他立即回头一看,却见刚才拿刀扔他的为首冰偶抓起了身边的唯一一个还没融化的同伴,嗖地一下扔过了山崖。 为首冰偶丢出自己的宽刀后就两手空空,也不知道它是因为没了兵器,所以抓个别的大件来扔,还是真就聪明到用这种办法继续追击敌人。它手臂力道尚在,把那只冰偶抛得高高飞起,双腿却融化了一半,已经无法挪动。 把最后一个冰偶扔出去后,他便也与其余同伴一样,只能留在原地,那没有五官的冰块脸对着山崖这边,仿佛在做最后的目送。 连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追杀的谢真,见此都不由得肃然起敬。虽然铸剑池确实错怪了他这替星仪背了黑锅的人质,但设计这座守阵,为这些冰偶赋予灵气与意志的建造者,想必也有着相类的执着之心。 ……赞赏归赞赏,看到那只被抛得太高,以至于划过一条弧线从他头顶掠过、掉进树林的冰偶,谢真还是马上提剑追了过去。 就剩这么一个,谢真原以为也就是两剑解决的事,没想到对方跑得还真挺快。 那个冰偶身形较那些手持宽刀的同伴更为纤细,也没有拿着兵器,却也还能保持着人形。它浑身闪烁着日光下冰柱微微消融时的亮泽,晶莹剔透,身形轻盈,在雪地间犹如一道夺目的虹彩。 石碑轻快道:“这一型大约就是专用来掠阵,身法更轻,自带的灵气也较其他多些,融化得慢,关键时刻还能支援同僚。你看,这个时候不就发挥了作用么。” 谢真哭笑不得,却知道石碑说得没错,之前追得太近被他砍了的,好像大多都是这一种,难怪最后只剩下一个还没融化。他边疾步直追,边忍不住道:“那这阵法设计可能有些问题,没有考虑到跑得太快会被人提前清理掉的情况么?” 石碑:“……” 谢真忽然发觉不对,这冰偶怎么不上来杀他,反而在前面逃跑?才想到这里,就见到那只冰偶停下脚步,两臂一绞,拔断了旁边的一棵松树,朝他挥了过来。 谢真:“……” 好家伙,原来你刚才是在找趁手的兵器…… 大树整棵折断之下,谢真正要躲避,无意间往树上看得一眼,却叫他倒吸一口凉气,不退反进,直冲上去。 只见散乱的枝叶间,正有个小小孩童紧抱着树枝,好险没被甩下去。冰偶那一点灵光哪里看得出树上有没有人,这孩子也是倒霉,栖身的松树突然被人拔走,显然彻底吓傻了,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紧紧闭着双眼。 刹那间,谢真心中转过这冰偶下一步该如何动作的数种猜想。树上的孩子离他太远,他一剑挥出,先取冰偶面门。 冰偶果然抱着巨树回挡,上头的树梢也随之荡了回去。谢真一剑将它斜着劈开,紧随在后的剑光将冰偶斩碎,叫它再无还手之力,接着无暇再看那开始融化的冰偶,朝着倒下的松树疾奔而去。 被这么一晃,那孩子也抱不住树枝,大叫着松开了手。然而一根枝杈却刚好勾住了衣领,眼看就要被断树压在下面,千钧一发之际,谢真飞身赶到,一剑斩断了那根树枝,将孩子揽在手里。 松针积雪纷纷扬扬,如雨洒落,谢真侧身以后背挡住,倒下的树干一路滚动,后面是个颇为陡峭的雪坡。他身形连点,手上还抱着个孩子,不敢过于颠簸,也随着向下,最后终于在坡底一缓,站住了脚步。 这时,他突然感觉手上一轻,臂弯里哪还是那个有点沉的小孩,分明变成了一只大尾巴蓬松的小狐狸。 原来是个小狐妖,谢真心道。 既然不是凡人,那倒是没必要送回家去了,叫这孩子自己找回去应该不成问题。再说妖族的孩童往往警惕,说不定还不敢叫他走到离老巢太近。 他弯腰把小狐狸放下,说道:“去吧。” 小狐狸陷入雪地,翻过肚子,四只爪子拨拉拨拉,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真:“……” 他不得不求助道:“石碑前辈,小狐狸要怎么哄?” 石碑:“我哪知道!你不是说你教过师弟的么,这还要问我?” 可是我师弟又不是毛绒绒的……谢真叹了口气,想了想,吓唬道:“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抓走了!” 小狐狸:“……” 谢真看着有些呆滞的小狐狸,正色道:“你能化出人形,修为总该有的,都不知道我什么来头就撒娇,我要是坏人你怎么办?” 小狐狸嗷了一声,呜咽地哭了起来。 “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起你的师弟们。”石碑淡淡道。 谢真:“……” 小狐狸哭着哭着,变回了人形,还是刚才谢真见到抱在树上的小孩子模样,裹成一个球,头上戴着皮帽,疑似耳朵的地方支棱起两个角。 这人形的模样脸颊圆溜溜的,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方才急着救人没留意,如今细看,那身装束和德音的村人也不尽相同,倒是与雩祀上他见到那些繁岭部众相似。打磨细致的骨饰坠在袍角,帽子上嵌有彩石,手背画着深青的花纹,一直延伸到指节上。 “繁岭部的。”石碑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语气道。 谢真就见那狐狸小孩坐起身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花,花……哥哥……” 石碑幸灾乐祸地嗤笑道:“繁岭部一向喜爱花妖,对花妖而言却更愿去蜃楼那等水灵充沛之地修炼,因而十二荒里花妖稀罕又娇贵,大多也性子温柔——这狐狸崽见到你,当然以为你是个好妖。” 谢真:“……” 他尴尬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其实不是小狐狸不够警惕,而是他这辈子的花妖脸很值得相信啊…… “不过,”石碑补了一刀,“人家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持剑砍人的凶花妖吧。” 谢真沉默片刻,点头道:“那他以后就知道这世道有多么险恶了。” 石碑:“……”《 》 129、十二荒(三) 谢真两手穿过小狐狸臂下,把他从雪里提溜起来,摆正了站好,然后屈起一膝,与他平视。或许是他神色镇静,小狐狸渐渐收起了泪花,小脸也不自觉严肃起来。 “你知道回家的路么?”谢真问。 小狐狸点点头。谢真为他理了理弄乱的袍子,说道:“那就回去吧。” 他自觉已经很耐心讲道理了,小狐狸却摇了摇头,捉住他的手指,慢慢说道:“花花,也回去。” 谢真:“我不是繁岭的花妖,不能和你走。” 他倒也没有因为这只狐狸崽太小而把他真的当做小孩子,该说的还是要说,而且他觉得对方一定听得懂。果然,小狐狸又说:“出……出不去的。” 出去,往哪里出去? 这句犹带童稚的话听在耳中,莫名有种不祥之意。谢真微微皱眉,心想这也太像是话本故事里凡人误入妖乡,被魍魉魑魅当下酒菜时候的说法了吧……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方才为了抓住这小狐狸,他一路往雪坡下面滑去,眼下正站在这处浅浅的谷底。回头看去,此前越过的那处断崖上,积雪满布的几棵松树依稀可见,看起来仍在山林之中,并不像是掉进了什么魔境的样子。 天色从他离开铸剑池起就一直灰暗,如今更是飘下了细细的雪片。与他们来的一路上见到,那裹挟在呼啸北风中的大雪相比,眼前的落雪则如同纷纷细沙,化作一片晶莹闪烁的雪雾,有种与这荒野严冬不大相称的秀致。 谢真心中微微一沉,回身朝着坡上走去。越是向前,周围的雪雾就越加浓厚,丝毫不像是在堂堂白日下,四周一片迷蒙。刚才隔着更远还能看到的崖顶,此时已完全隐没在灰暗中。 等他转头看向坡底,那边依旧如常,虽然仍是那寥寥枯木,皑皑积雪,却也干净清楚,不见昏暝。 “这是迷障?”剑中的石碑奇道,“你方才没有发现?……哦我都忘了,你动用不了灵气是吧。” 谢真:“有点麻烦。” 所谓迷障,只是对守阵最初几般变化之一的泛称。阵如其名,大凡要守卫什么,无非就是两种办法,要么就叫人找不到这样东西,彻底藏匿起踪迹,秉承这一方向的通常是幻阵;要么在别人攻进来时,反过来将其按死,则是广为人知的杀阵。 谢真对阵法没什么精研,但这些只要初涉门径,多少都会有些了解。更何况,瑶山门中的两处古阵,正是这两派各自的绝妙之作。 一面幻阵,令瑶山终年隐没在群山之中,莫说凡人,就连大多仙门中人,在无人迎客时也很难摸到山门的边。一面杀阵,则是环绕剑阁的九重剑阵,平日无人得见,一旦发动,传说用裂天撼地形容也不为过。 谢真继承孤光时,从师父那里得知了开启法门,自己从未用过,听说即使是在上代门中变乱时,这座剑阵也不曾动用。不过,哪怕门中凋零,只要还有执掌孤光的弟子,就依旧能以剑阵退敌。 瑶山向来是单枝独脉,派中弟子莫说与正清相比,就是较毓秀也远远更少。这样人丁单薄的门派,在式微时也依旧不落下风,与其说是指望仙门同道的良心,不如说是这众所周知的剑阵,乃至更多隐而不发的秘藏,令它仍能维持超然,不至于如钟溪一般避世避到消磨志气,也不至于如衡文一般断绝了传承。 先人遗泽,代代相继。剑阵差不多是谢真最熟悉的阵法,深知其中威能,当年布设这两处阵法的祖师,必定是高瞻远瞩,且有不世之才。 至于幻阵,虽然不如剑阵一般名声赫赫,于瑶山的庇护也是润物无声。各处仙门多少都有这类阵法,譬如太微山的云海,常人远远看得到却找不到登天之路,取得是一个“望之不及”,与他们在凡世间经营的仙门名号遥相呼应。与瑶山一样,这种幻阵也可算得上是一种迷障。 至于他眼下见到的这处嘛……这副诡奇之意,全然不是仙门阵法那先礼后兵,绵里藏针的做派。手无寸铁的凡人若是误入仙山地界,只会迷迷糊糊地重新绕回大路,多半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掉入山妖狐怪之流的巢穴,才会有这种一步踏进幻境,再也回不了头的遭遇。 许入不许出,这副迷障虽是守阵,却不为守卫,而像引诱。 既是幻阵,又殊为隐蔽,谢真如今身无灵气,根本无从察觉。石碑则依附在海山上,平日尚要借他耳目,这一妖一魂经历大风大浪,如今小河沟里翻船,莫名其妙就踩进了坑里。 石碑冷哼道:“早跟你说叫你留意着些,你这样迟钝,耳不聪目不明的,我岂不是也跟你一起当了聋子瞎子?” “是是。”谢真好脾气道,“我是对阵法不大通晓……” 其实他若是灵气还在,对迷障的感知绝不会这样微弱,不过他假装没这回事,就当是给石碑前辈一个批判他的话头好了。石碑果然道:“星仪说你对阵法一窍不通,也没有说错!身为瑶山弟子怎能这样偏科?倒不如乖乖认了。” 谢真心道瑶山弟子怎么就一定要学阵法,明明剑道才是正统传承,只是思及石碑大约也不怎么了解瑶山,便也不争辩,只说:“那怎么能认,长明都替我骂回去了,当然不能弱了声势。” 石碑:“……” 小小地辩解了一下后,谢真又道:“石碑前辈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对三部的通晓想必世上无人能及,如今形势,还要烦请您指点一二。” 石碑:“你以为随便说两句好听话我就不计较了吗?” 谢真:“怎么会,前辈定是见我愚钝难忍,才会看在王庭的面子上,不吝赐教。” 石碑:“……巧言令色!” 两人斗嘴间,谢真已经重新走下雪坡,那小狐狸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眺望。听到雪地上脚步轻响,他帽子里的耳朵一动,立即转过身,朝他跑了过来。 谢真把手放在他头顶,隔着帽子揉了两下,心中对石碑道:“剑法不论,我如今与凡人也相差无几,迷障这东西没法硬碰硬,看来只能寻机去找阵眼了。” “你这不是挺有主意么。”石碑没好气地说,“还问我做什么?哦,你刚才还说了三部是吧,看来你也猜出这是繁岭的迷障了。” “小狐狸是繁岭的小狐狸,迷障自然也是繁岭的迷障。”谢真叹气,“但还是要请教前辈,这是哪一种阵法,阵眼又该往何处去找?” “繁岭懂个鬼的阵法,雕虫小技罢了。”石碑冷漠道。 果然是非常石碑前辈的发言,谢真很想提醒他一句,他们两个难兄难弟可正是被这雕虫小技困在原地了…… 只听石碑继续道:“繁岭的迷障么,又在这个时候,想必是寒宵节前夜无疑,就是不知这是第几日。你看那阵法边沿,远远不止这处坡地,而是绵延数十里,将这片山林都笼罩在内。” 谢真举目望去,正如他所说,不似背后的寒空清朗,雪雾与天相接,他目之所及的那一面,皆是渺渺茫茫。 “好大阵仗。”他估量着迷障的范围,不禁咋舌,“这岂不是说,繁岭族地就在迷障中央,最后还是要往那边去一趟?” “没错,所以你看着点那小狐狸崽,别让它跑了。”石碑冷酷无情道,“必要时还能当个狐质。” 谢真:“……” 他看一眼那依然很没戒心的小狐狸,就当没听到后半句,问道:“寒宵节,这是繁岭部的祭祀么,就像雩祀一样?” “寒宵一年一度,能和雩祀比么?”石碑道,“不过就是他们关起门来自己耍而已。” 谢真:“这样大的迷障,规模可说不上小啊。” “因为这迷障也不是拿来做正事的。”石碑语气颇为不屑,“你以为寒宵是做什么的?他们布下这迷障七日,捕获那些误入其中的青壮凡人,还有适逢其会的野生小妖。待到寒宵当夜,十二荒中大宴宾客,酒酣耳热了就胡天胡地,隔日再把人丢出去。” “……”谢真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还有这事?” 他忽然想起,德音民间仿佛是有过这样的传说。有些山中猎户,乃至上山贩货的商人,偶尔会留下雪夜中被山妖狐怪之流诱走,迷迷糊糊地置身异境的经历。一场群魔乱舞、荒唐风流之后,醒来就发现自己倒在雪地里,虽身处寒冬,周身暖意不消,待得要以为自己做了梦,又能在身旁发现一二奇珍异宝,叫人浑然不知之前的种种是真是幻。 鉴于好像没人会被抓走两次,再者那些亲历者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也就和普通的遭了妖精的传说没两样,好歹是性命无虞。就是没想到,竟然还是繁岭部的习俗……这个妖部的路子还真是相当的野。 石碑不满道:“你对凡人的传说倒是知道得不少,怎么却不知道繁岭这个风俗,你也算是王庭的妖?” 谢真:“……” 他也有点纳闷,长明与他闲聊时也会说起一些三部逸闻,但是压根就没讲过繁岭部还有这种节日。 听到这里,他总算对繁岭部被仙门乃至妖族斥为“不堪教化”的荒蛮习俗有所理解,看来不仅仅是好勇斗狠而已…… “有点麻烦啊。”他喃喃道,第二遍说这话时,心情已经和第一次完全不同了。 石碑:“你怕什么,来者是客,若是不愿寻欢作乐,就当是白来一趟,喝他们一席酒。” 谢真:“酒我也不想喝啊!” “那你要硬闯,只能去和他们打架了,他们一定会轮番出来应战。”石碑无情道,“来了不参加祭礼就走,那就是不给他们面子。” 谢真:“……” 他低头看着一脸无辜的小狐狸,只觉得一个头三个大。石碑又道:“有些妖族还会特意赶在这时候过来凑热闹,只是过了今夜,就算和谁看对了眼,繁岭部也从来都是翻脸不认妖,一视同仁扫地出门。不过嘛……你既然是花妖,想必他们也会用尽浑身解数把你留下吧,哈哈!” “前辈,你是不是笑出声了?”谢真面无表情。 石碑:“有吗?” 谢真算是明白了,石碑前辈这会根本就只会看戏而已。他略一沉吟,取出蜃珠,背过身去,凭记忆从蜃珠中带着的那些面孔里选了一张。 蜃珠里带着的脸都不引人注目,纵使花妖的特征无法掩盖,一个寻常花妖也总比“那个王庭的花妖”要好得多。既然知道长明与这一代繁岭部关系不大好,他如今只身前往族地,还是谨慎为上。 转过头,小狐狸见到他忽然变了一张脸,也毫无惊讶,大约是平时看惯了同族的幻术。谢真正在想怎么开口让他带路,忽有一道青光破空而来。 他把小狐狸往背后一扯,翻手抬起海山,剑鞘点在青火中央,将其打得散开。他感到对方出手只是试探,故而剑也不曾出鞘。 一见这青火,他就知道来者多半也是狐狸。 不远处枯树微动,影影绰绰,这手幻术比起某个假狐妖,还是颇有不如。谢真望向雪地上空处,对方步伐一停,须臾便从隐匿中现身。 来者形貌文雅,头上明晃晃顶着一对雪白狐耳,虽作凡世间的书生打扮,却也佩了一些繁岭的饰物,稍有那么点不伦不类。 谢真身后的小狐狸欢喜道:“先生!” 白狐对那小狐狸点点头,转向谢真,微笑道:“原来是贵客大驾光临,咱们那个不胜荣幸,蓬……蓬什么……哎总之快进来说话吧,外头这么冷!” 谢真:“……”《 》 130、十二荒(四) 四周都是荒山野林,一时间谢真也不明白哪里有“进来说话”的地方。他略一迟疑,就顺水推舟道:“在下只是误入此地,那便叨扰了。” “不叨不叨!”白狐笑道,“这时节来的花妖可不多见,天寒地冻的,先来烤……那个泡泡热泉再说。” 他可能原本是想说烤火,想到木属妖族的习惯,就临时改了口。比起在中原留下许多魔魅传说的狐族,这只白狐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繁岭的缘故,举手投足间倒是有种别样的爽朗。 白狐引着他往坡下的林中走去,不多时就见到一处枯木掩映的山洞,积雪将洞口遮住了一半,里面则漆黑无光。 谢真现在看到这种山洞,总觉得里面是不是等下就要冲出一群蜘蛛来。白狐回头道:“果然没记错,这边有条近路……啊,迢迢,你就是从这里溜出来的?” 走近了看,洞口的雪堆上赫然印着一串小爪印,靠近外头的地方还有个坑,大概是小狐狸跑出来的时候跌了一跤。 那被叫做“迢迢”的狐狸小孩耷拉着耳朵点点头,随即身形一矮,重又变回了原形,顺着谢真的手臂跳了上去。谢真连忙把他揽住,听到小狐狸口吐人言:“任先生,你不要告诉阿娘好不好?” 谢真微微挑眉,发现小狐狸讲话要比人形时流畅了许多。白狐闻言道:“不好,你回去等着挨揍吧。” 小狐狸:“……” 听到他们交谈,谢真约莫猜到了这山洞的用途。白狐也不在意迢迢到底挂在谁的身上,率先迈步向山洞中走去,谢真问道:“任先生,前方可是通向繁岭族地?” “正是,”白狐说,“请放心,这里没有熊。” 谢真:“……”他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事已至此,他也就从善如流,一手提着不想自己走路的小狐狸,一边跟着大狐狸先生走进山洞。白狐从袖中取出一盏提灯点亮,说道:“先生都是他们胡乱叫的,我有时给族中孩子们教些小手艺,也算不上什么先生。不知贵客怎样称呼?” 谢真道:“贵客不敢当,我姓齐,从南面来。” “原来是从中原来么。”白狐将灯挑高了一些,照着脚下道路,“齐公子莫非是在四处游历?有闲暇的话,不如在这边盘桓一阵,现在外头风大雪深,我们繁岭又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外人等闲难得一遇呢。” 石碑前辈说得没错,繁岭似乎确实很喜欢招揽花妖。还好谢真早有预料,便婉言谢绝,又道:“虽不好辜负美意,但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先行离去。” 白狐笑道:“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喝一杯再说?” “……”谢真心道果然得有这么一句,无奈道,“实在是有要事在身……” 白狐听他坚持,倒是也没再劝,想了想说:“从迷障里放人出去,我也说了不算,咱们主将现在还不在族里。不过今个就是寒宵节了,算算也没几个时辰,不如你留下先歇一晚,我与族人打个招呼,明早迷障一闭再动身,这样如何?” 谢真自无不可:“那就感激不尽了。” 白狐一番安排通情达理,叫他松了口气。只是听他的意思,这个狐妖在繁岭部中,并不只是像他所说“教些小手艺”那么简单。 “别客气别客气。” 虽然白狐提灯走在前方,看不见神情,从话音里也能听出一股笑眯眯的感觉,“说不定你瞧这里十二荒也是个好地方,将来能想着过来定居,那我们可就赚了——不过看你还带着刀,想必也是久经历练,这样的花妖倒是不多见。” 谢真不动声色道:“行走在外,有时拿把趁手的兵器,比术法还要方便一些。” 他也没去纠正这是刀还是剑,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对方这话中有一丝试探之意。白狐却没有追问下去,而是一拍手道:“可不是,这话讲得,很有繁岭的味道嘛!……迢迢,你听没听到,这是人家的经验之谈,你老是说要出去闯荡,还不好好练功夫,总撒娇怎么行。” 他自谦时说不是先生,但这时时忍不住揪着弟子耳朵提点的劲,叫谢真也会心一笑。小狐狸迢迢耷拉着耳朵道:“术法……术法也不是不能用呀,任先生你也……” 白狐语气危险道:“我怎么?” 迢迢卡了一下,立即改口道:“先生也擅长术法,不是也一样厉害么?” “奉承话都讲不好,叫你练个刀跟要了你命一样,”白狐冷哼道,“我要是你爹,把你尾巴都薅秃!” “先生怎么舍得拔我的毛啦……”迢迢的大尾巴一甩一甩,撒起娇来,根本不见惧意。白狐没两下就绷不住严厉了,看来他嘴上说得凶,恐怕也还是个心软的师傅。 他们在山洞中走了这一阵,路上全无在七绝井中的窒闷,虽不见光,偶尔也能感到有微风流动。谢真默算他们走出了多远,可惜他不大擅长在这黑漆漆的地方辨别方向,连个罗盘都没有,就更难确定方位了。 白狐一面逗着迢迢,一面也与谢真搭话,想是怕他在山洞里走得不安,有意与他东拉西扯地聊一聊。这份谈不上多么滴水不漏,但颇为率直的体贴,叫人实在很难不喜欢,连谢真也觉得与他说话十分轻松。 兴许是因为他带着剑,他们不知不觉就聊到兵器上,白狐自称技艺稀松,不过说到繁岭族人爱用的刀,他依旧是如数家珍:“……我们没那么多好听叫法,刃面一尺宽往上的叫宽刀,不管碰上野兽妖兽,都是当头劈开两段。还有种细长的就是窄刀,走到外面去经常跟剑搞混,不过我们用的多是皮鞘,刀背那边要涂红或是涂紫,这样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谢真听得有趣,要不是心中始终挂记着赶快脱身的事情,都想留下来听他好好说一回。正在这时,他听到海山中石碑说了一句:“就快进十二荒了,我睡一会,你自己看着办。还有,狐狸说话不要信,当心被卖了还不知道。” 石碑这个时醒时睡的规律,和三部驻地乃至秘境所在,似乎总有些说不出的联系。谢真待要关心,耳边就听到甩上门的砰咚一声,都不知道这是怎么模仿出来的……听这声音,显然石碑前辈的睡意也是相当坚决。 他只好按下疑问,另一边,白狐也止住话头,笑道:“好,这就快到了。待会还请静心凝神,小心脚下。” 山洞的地势斜向一旁而去,他们迈步向上,迢迢忽地抽了抽鼻子,喃喃道:“这个味道,要糟要糟。” 白狐:“嗯?你闻到谁了?” 还没等谢真想明白怎么大狐狸在这方面还没有小狐狸敏锐,前方忽地亮起,紧闭的山岩轧轧作响,最后沉闷一响,朝两侧分开。 通向繁岭族地的山道,看似没什么花巧,尽头的阵法却自有乾坤。若不是有人引领,闯到这里的外人免不了被追兵前后一堵,直接在山洞里包了饺子。 白狐顺手将提灯往岩壁的缝隙中一塞,朝着天光一跃而出,丝毫不见刚才的稳重。谢真跟随其后,在幽暗之处走了这一会,眼前骤见开阔,日光与风伴着鲜活的喧嚣,顿时扑面而来。 洞口离地约莫丈高,谢真一步踏出,悄然落地,回头只见来时的洞口是一扇披挂彩绘的木门,嵌在山壁之上,两侧林木不是枯树,而是犹带葱茏绿荫。 寻常人从这里出来,乍见冬日里一副春来景象,怕不是要以为自己到了仙境。话说回来,这洞口要是第一次来没点准备,搞不好就得一脚踩空,摔下去滚三滚。 明明都回了家,小狐狸迢迢还是没下地,反而顺着他肩膀爬上去,把自己卷成了一条围领。谢真捋了捋他尾巴,放眼四望。 这里便是繁岭十二荒,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是第一次到访。 关于这里为什么叫做十二荒,流传在外的也有不同说法。有的说在归顺王庭前,十二名妖族先祖于此处建立族地,庇护那时候可能还不叫德音的德音山林,就是如今繁岭部的前身。也有的说,就像繁岭取名的习俗一般,族地建立前山林经历了十二个荒年,于是以此为名,祈愿往后年年丰饶。 谢真自然不知道哪个才是正典,又或者两者兼有,但他在看到族地中央的巍峨石殿时,不由得想起了在王庭藏书中的种种传说。那环绕在台阶周围的六座石柱,加上间隔其中的六株古树,正好呈十二之数,彼此距离方位也极有章法,仿佛一圈山岳般的将士,拱卫着当中的殿堂。 殿堂当中的巨门以岩石垒成,雕凿粗犷,宛如一张凝固的兽口,带着难言的古朴与凌厉。他们这一处山洞出口,一出来就正对着殿门,尽管那殿堂离他们尚远,周围遍布着屋舍和人群,那座石门也依然能夺去来客的全副心神,叫人以为自己正要被这古老的巨兽一口吞噬。 谢真与石门遥遥相对,一刹那间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战意。不过,也只有片刻而已,他手指微微一动便即停下,甚至没有移向外袍下遮着的海山,肩上的小狐狸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 这石殿肯定不对劲,他心道,光凭建造的气势,绝不会叫他有如此反应。方才那一刻,他感到在石阶之上、古树之间,有一股荒蛮的气息盘桓当中,因而才触动了他的警觉。 幸好他管住了自己的手,而那股气息也没有注意到他……才刚这么想时,却见一旁的白狐正要伸手相扶,结果手停在半路,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谢真立即意识到不对,恐怕换做平常的小妖,面对这石门的气息,总要被吓上一吓才对。他光顾着控制自己不要拔剑,完全不记得还得在这方面演一下。 他念头急转,又凝视了石门片刻,才重重吐了口气,对白狐苦笑道:“任先生,这就是‘静心凝神,小心脚下’么……险些失态,见笑了。” “莫怪我没说得更清楚,第一回进来,以后都没有这种感觉啦。”白狐眨了眨眼睛,也笑了起来,“公子真是叫人刮目相看,我第一次惊得差点变回原形呢。” 谢真:“这座殿堂实在声势惊人,但既是在繁岭族地中,又好像理所应当了。” 他知道与其胡乱来一些他并不太擅长的谦虚话,还不如直接从对方的族地夸起,果然白狐与有荣焉道:“那是繁岭的先祖,先祖总会在那里看着我们,即使是族地陷入危机时……” 他好像忽然察觉失言,轻咳一声打住了话头。 听到这里,谢真却一瞬间想起,难怪他看这石门有些眼熟,在千愁灯中窥见长明记忆一角的时候,他好像就见过一模一样的画面——那时长明独自立在石阶之上,无人敢应他的问话,从那情形看,恐怕绝对不是来做什么好事的。 “你从哪里找来的花妖?” 一个冷冽的声音在他们不远处说道,话音未落,对方已经大步走到他们面前。来者是个身量高挑,短袍束袖的女子,那英气而不失艳丽的面容上,颊边用调成黑金两色的颜料画着几道纹路。花纹笔法随意,却极有神韵,以至于她身上虽无妖族特征,谢真也立即猜出,这多半是一只虎妖。 她一现身,小狐狸迢迢就哆嗦了一下,把脑袋藏到了谢真背后,小声嘀咕道:“我就闻到……果然她在。” 白狐任先生仿佛与她也不大对付,闻言板着脸道:“和你无关。” “哼……”虎妖女子扫了谢真一眼,对他倒似没什么敌意,而是冲着白狐道:“连你也要撞那劳什子的运气,向王庭献媚么?你最好别叫主将知道。” “这是我的客人,他误入迷障,我才将他带回来!”白狐怒道,“寒宵节当日,你这样胡说,也是待客之道么?” “客人?”虎妖冷冷道,“哪有花妖会在这时节跑来德音迷路?” 谢真抽了抽嘴角,心说这话也没错。白狐侧身挡在他前面,坚决道:“我又不会拿他去换什么奖赏,你也别打他的主意。” 虎妖气结:“你少倒打一耙……行,你爱怎么怎么地吧!我倒要看看主将怎么说!”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白狐歉然转头道:“真是失礼,她也不是有意针对你,主要还是生我的气。” 谢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们提到王庭、赏金什么的……那是什么事情?”《 》 131、十二荒(五) 不管十二荒当初取名的时候是不是为了祈愿丰年,如今的族地中人烟喧嚣,确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迷障外是数九寒冬、朔风呼啸,十二荒里则草木犹青,偶尔也能见到几丛花树,逆着时令盛放。花木之下张灯结彩,仿佛有春光融融,但不像南国的春日一般绮丽,仍旧带着北地的拙朴与山林的野性,所见之处皆是生机勃勃。 说来惭愧,谢真来之前听了石碑前辈那一番讲解,对十二荒颇有一些要敬而远之的想象,亲眼见到时,却发现并非那样可怕。 他就像一个寻常客人,初次到来时,将目光从那气势惊人的石殿上移开,才有余暇去打量周围其他。十二荒地处宽阔,坐落在山谷之中,既不是蜃楼那般层层叠叠,曲水相连,也不像昭云部那样分处各个峰顶。目之所及,一马平川的谷地里遍布屋舍,许多妖族推着板车,或是扛着包裹在石子小路上来往行走,那不时响起的笑闹与车轮声,无不满是人世的烟火气。 白狐把迢迢从谢真肩上拎走,往旁边一扔,让他自己玩去。见小狐狸还要撒娇,他摆手道:“去去,我要带客人去喝酒,小孩子快点回家。” 迢迢在地上滚了滚,化作人形,小脸上露出了“那好吧”的神色,似乎意思是既然是要喝酒,就不能打扰了。他对谢真挥了挥手,比了一个手势,转身跑掉了。 谢真疑惑道:“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说着,他也学着捏住手指,比了个狐狸头的样子。白狐道:“是说晚点再来找你说话,不过这小子大概玩着玩着就忘了吧。” 谢真不禁失笑。白狐带他绕过路口,来到旁边的一所大屋,屋外长长的游廊没有栏杆,木板磨得光滑发亮,铺有许多染成五彩的草编软垫,模样有点像是蒲团,只不过大得离谱,叫一个人躺上去也不成问题。 一路走来没几步,谢真就见到回廊依次躺了一只豹子,一只装满辣椒的大筐,一只黑貂,几个看不出原形的大个子,还有一只耳朵和鼻头都圆滚滚,像鹿一样的妖族。 这些千奇百怪的妖族躺成一排晒太阳,状似十分悠闲。见到白狐过来,他们纷纷招呼:“这不是飘飘吗?”“先生回来了?之前都上哪去了?” 白狐顺手从筐里捡起一只辣椒,击中豹子的脑门:“说了多少遍了,别乱叫人名字!” “行吧,任先生,任师傅……”豹妖用爪子把掉下来的辣椒拨开,忽然发现了后面的谢真:“嚯,你从哪里骗来了个花妖老弟?” 谢真:“……” 白狐:“我的客人,少打主意,人家过完寒宵节就走。” “原来是来赶寒宵节的啊。”豹妖的毛脸上露出一个笑,虽然利齿森森,但凶恶中也有几分可爱,“别叫牡丹姊姊看到了,不然她又要生气。” “别提,她已经气过一回了。”白狐郁闷道。 豹妖一愣,哈哈大笑,黑中带金的皮毛上日光不住波荡,煞是好看。那结实的四肢朝空中一跃,舒展开来,眨眼化为人形,赫然又是一个身形矫健的姑娘。她乌发结成的辫子一圈圈盘在脑后,两条手臂上画着五色斑斓的纹样,那副衣着别说是冬天,就是三伏盛夏也有点嫌太清凉。 尽管知道繁岭习俗与中原不同,谢真还是不由得目不斜视,不好往那边多瞧。还好那豹妖少女很快拎起一件外袍随手披上,把白狐的嘟囔当做耳旁风,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大屋。 木屋里十分宽阔,布置得与德音的客店厅堂相似,里头觥筹交错,果然是家酒店。只不过四面的窗洞上,那些华丽的壁毯全都卷了起来,窗子上多半施了术法,既能叫日光洒入,又不受冷风侵袭。 屋中央挖了个方正的火塘,里面一蓬火焰烧得毕毕剥剥,火苗直窜到半空去。也就是仗着这里都是妖族,这火被他们使劲往旺里堆,倘若这里是凡世寻常的木屋,恐怕屋顶早都给烧没了。 仔细一看,火堆里还扔着几个熏黑的罐子,与装着一把坚果的铜碗。四散的热意间夹杂了烟熏火燎的糊味,就好像这处十二荒给人的感觉一般,毛毛糙糙又有些温暖。 白狐找了张墙角的桌子,想来是顾及花妖不喜欢火,离着火塘相当远。一个高逾六尺,臂上能跑马的铁塔巨汉一言不发地给他们端来了酒坛,豹妖手快地拍开坛封,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任先生的酒都是好酒!” 白狐冷笑道:“这会知道叫先生了?” “别这么小气啊,飘飘。”豹妖嬉笑道,眼看白狐的脸又拉长了,赶紧提起酒坛,给他先满上一碗。 谢真听着白狐被叫了两次“飘飘”,心里也有点纳闷,听说狐族最早的传统的就是双字赠名,难道这位任先生其实就叫飘飘,可是他又怎么好像不认? 或许是他神色中的好奇有点明显,白狐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原先不是繁岭族人,这名字是来十二荒后取的,叫做任飘飖。” 他以手指在桌上写了出来,又道:“只不过这几个字,不是那样好认……” “特别是不识字儿的,就挺容易念错。”豹妖理直气壮地说,“你说你把名字搞得这么复杂干什么?” 白狐叹了口气,也没反驳,只是介绍道:“这位客人是齐公子,从中原来的。” “幸会啊,齐老弟。”豹妖笑道,“叫我措都就成,来,干了这碗!” 谢真也不好推辞,便拿起酒碗,和她一碰。白狐刚想阻止,结果他已经一饮而尽,姿态虽然文雅,喝得可是一点不慢。 十二荒的酒果然既烈且辣,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德音的村人处买来还是自家酿造,一口下去,如同一线火苗顺着喉咙往下直烧。谢真满饮一碗,微笑道:“真是好酒,承蒙招待了。” 见他如此爽快,措都也高兴得很,一拍桌子就要和他拼酒。白狐大为头疼,伸手按着她脑门把她摁回了座上,警告道:“今天就这一坛,多了没有,你也不想寒宵节前就喝得醉醺醺吧?我还有事情要与客人讲。” 措都:“好吧,讲什么,介绍你侄女给人家吗?” “……”白狐有气无力道,“别捣乱,我是要说最近王庭那个悬赏的事情。” “哦哦那个啊!”措都仿佛终于想了起来,“你是要把这位老弟送去领赏吗?别这么缺德吧,而且我看他也不像那个传说中的阿花呀。” 谢真:“……” 传说中的阿花……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丝不妙了。 白狐给了措都一个爆栗,怒道:“别胡说八道!有酒还堵不住你嘴吗!” 措都耸耸肩,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白狐转向谢真,组织了一下措辞,说道:“几日前有个小道消息传来,说王庭一名花妖离开芳海不知所踪,王庭正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据说这个花妖名字很怪,叫做阿花,不但自己身手不凡,还与一个棘手人物同行,倘若发现他行迹,不可擅动,一定要速速传讯。” 尽管在听到阿花这名字时已经有所预感,谢真还是忍不住喝了口酒压压惊,问道:“那悬赏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虽说只是传言,但是短短几日就传遍了妖族中,总归不是那样简单。”白狐笑道,“听说能给出确信讯息的都有奖赏,假如真有谁能把人找回来,凡是所求,王庭无有不允。” 谢真简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来如此……” 不用多说,必然是他被星仪掳走后,长明追丢了他们的踪迹,不愿只把希望赌在所谓渊山相见上,才用了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他身上带着蜃珠,星仪也不大可能与他一起招摇过市,所谓找人,其实根本十分渺茫。 然而妖族散落四方,当这流言传遍之后,若是星仪还想与他一起来到人烟众多之地,与妖族打交道,就总不免受到掣肘——假如他没有被星仪一拳打昏装在麻袋里的话。 店伙计提着篮子环绕屋中,把一盘盘炸得酥脆的肉馅小饼放在桌上。措都拣起一只,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其实咱们除了去雩祀的那些族人,根本就没谁知道那个阿花长什么样啊。” “长什么样,也不打紧。”白狐慢条斯理道,“花妖因为修炼的缘故,很少会在外行走。除去那些在荒山野岭闭门不出的,静流与昭云都有不少花妖,咱们繁岭也有零星几个,全都是久居原地,真名实姓,有据可查。所以,要是遇见个陌生花妖,怀疑一下总不会错。” 谢真越听这话越觉得他自己十分可疑……不对,什么可疑不可疑的,他根本就是阿花本花啊! 措都咕哝道:“那这位齐老弟岂不是也有可能?” 还没等谢真说话,白狐就摇头道:“莫说他孤身一人,牡丹是去过雩祀的,她可不认识这位客人。” 说着,他对谢真抱歉道:“对不住,其实我原先也有些怀疑,但见你随我回来,也就不觉得是你。等牡丹,就是那个老虎大姊见过你,就更没什么好说了。” “可惜不是,”谢真淡定道,“不然赏金我们还能分一分。” 他总觉得自从复生之后,这面不改色扯谎的水平是越来越好了。哪怕面前几个繁岭妖族都颇为热心,他也没打算坦承身份,虽然这样有些对不住人家,但他深知繁岭部与王庭有过许多纠葛,在这里贸然现身,恐要横生枝节。 听了他的话,白狐一愣,不禁莞尔。措都也大笑:“齐老弟你可是运气好,我们任先生是个良民啊!换了别的混蛋,搞不好就把你抓去碰碰运气,听说已经有这么干的了。” 谢真:“这也……”太乱来了吧。 见他脸色古怪,措都以为他担心之后的安危,趁机道:“外面有很多不讲理的妖哦,不如你就在我们繁岭先住一阵!” 谢真:“……” 白狐哭笑不得:“你骗小孩呢!别听她乱讲,虽说你是得留意一点。” “我只是想,随便抓个花妖过去,王庭也不会认的吧?”谢真无奈道。 “话是这么说啦。”措都风卷残云,就快把盘子里的酥饼吃了个底掉,意思意思给客人留了两块,“但谁知道呢,说不定就真撞上大运了。那可是长明殿下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啊,别说是什么珍宝法器,像是你要有个杀不掉的仇家,这回不是嘭地一下就解决了!” 她手舞足蹈比划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点残渣在桌上。谢真心道,长明动起手好像也不是“嘭地一下”吧? “再有,”白狐添了一碗酒,“据说殿下对那个花妖十分爱重,也有人想着说不定别的花妖也行呢,万一入了法眼,也算不亏。” 谢真:“……” 措都若有所思道:“这回他们这么来劲,还不是因为长明殿下平时好像压根就没有什么喜好。我听阿婆说,先王风雅,常常搜集古籍跟玉石,偶尔到三部里转上一转,大家看了也安心,虽然那跟咱们也没关系……” 她摆了摆手,姑且含糊过去。谢真知道她言外之意,长明在修行上更胜先辈,君临三部的威势也非以往可比,如果说先王的喜好,旁人是当做闲言趣谈,到了长明这里则不止于此。盖因他权柄在握,即使并不张扬,也有无数人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长明殿下的喜好,就不是没关系了。”白狐道,“毕竟王庭和三部之间,也不再是昔日的局面。” 说到这个话头,他的神色间也掠过了一丝阴霾。措都眨了眨眼,给他倒酒:“哎呀,大过节的,任师傅就别这么严肃啦!说不定长明殿下就是个挺无趣的性子呢。” 白狐回过神来,笑道:“凡人有句话叫‘人无风趣官多贵’,没准殿下正是不爱分心,修行才会如此精深。” 谢真听着这些闲谈,只觉得他们口中说的俨然是一个心无旁骛的苦修者。或许,这也是长明在三部大多数妖族眼中的样子,难以匹敌,又不可捉摸。 然而他所知道的那个长明,非但不无趣,简直是说不出的有趣。比如当初他热衷摆弄阵法,最叫他愉快的事,就是在与仙门中人的比试中技压一筹,堂堂正正地将其挫败。多年后,他在阵法一道上深有造诣,虽不再像年少时一般好胜,对此的研习却有增无减,乃至如今也能在他书房中见到许多手记。 再像是闲暇消磨,他各种杂书都会读一读,尤其喜欢地方风物志,有几次读到兴头上,不远万里跑去当地,结果发现记述不尽不实,从那以后就懒得亲自探访,只把书中所写当作故事随便听听。出门在外时,饭菜能入口就不大挑剔,但若是听说哪里有稀奇古怪的风俗美食,一定会想找来尝尝,哪怕吃了就后悔,也是下次还敢…… 对面的措都忽地扭过身,朝着一旁挥手,打断了他的思绪。人群中,刚才与白狐呛声的那名虎妖女子提着酒坛经过,措都叫道:“牡丹姊姊!” 牡丹停下脚步,向她笑了笑,似乎本想过来,但一看到桌上还有白狐任先生,立马打消了念头。措都连忙道:“别走别走,我就问一件事!任先生说,你见过王庭那个阿花对吧?” “是又怎么样,”牡丹瞥了一眼任先生,“你别好的不学坏的学。” 措都打了个哈哈:“正好话赶话说到这,我好奇死了,你们说的这个阿花是啥样子?” 谢真并不记得这个虎妖牡丹,不过在那雩祀后的宴席上,三部妖族济济一堂,估计大多都见过他长什么样了。 牡丹把酒坛换了一只手,漠然道:“看着不是很能打,但听说确实有两下子。另外,也十分貌美,想随便找个花妖顶替,光是脸这一关就过不去吧。”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谢真一眼,转身走了。 “呃,齐老弟你别生气,”措都转头道,“牡丹姊不是针对你,她是怕你被任先生花言巧语迷惑,糊里糊涂就给坑了。” “我谢谢你啊……”白狐黑着脸说。 “那什么,以貌取人总是不对的。”措都又安慰谢真道,“漂亮有什么用,漂亮能当饭吃吗?我就觉得你还满讨人喜欢啦,还很能喝。” 谢真:“……过奖了。”《 》 132、岭上云(一) 一坛酒看着不多,还是他们三个分着喝,但差不多一半都进了措都的肚子。烈酒入喉,加上这熏人欲醉的年关气氛,酒坛快见底的时候,豹妖少女已经眼睛直眨,一句话要分三段说,最后终于离席而去,嘟囔着要出去凉快凉快。 白狐刚道了一句“慢点”,就看她一头撞在了门板上,还是旁边的店家给拉开门,她才晕乎乎地蹦了出去。 谢真担忧道:“就这么放着不管,没关系么?” “没事。”白狐扳过酒坛看了看,里头还剩些,“她吹吹风就醒酒了,要是闹事,也有人揍她。” 谢真算是对繁岭这边的不服就打的风俗有了些领会。白狐把最后一点酒分到他们碗中:“齐公子也喝了不少,看着一点醉意都没有,酒量真是豪爽啊。” “其实没几碗,平日里不常喝酒,也不大会醉,想来是血脉的缘故。”谢真实话实说,“算是投机取巧吧。” 白狐笑眯眯道:“挺好,待晚上有谁来找你拼酒,你就尽管喝,吓死他们。” 他去和店家结了账,又提着一小坛酒回来,谢真愕然:“还要接着喝?” 虽说是入乡随俗,但这一天是打算除了喝酒就不干别的了吗? “啊,这个不是喝的。”白狐忙摆手,“这不是给你接了风,寻思带你回去歇一歇,这坛酒我拿来拜祭用。” 谢真松了口气,再看那酒坛,比他们方才喝得那坛小巧许多,并无多余的装饰,只在封泥处缠了一段红绸。 白狐领着他出去,经过门口时,之前给他们上菜的那个铁塔巨汉一边解开头巾一边进来,像是刚刚换了班。他干活时沉默寡言,这会则是对白狐笑了笑,显然十分熟稔:“任先生,慢走……这个是?” 他扫了一眼白狐手里的酒坛,不禁惊讶:“您把存在我们这的老窖取出来了?” “今个日子好,我就拿回去喝了。”白狐若无其事道。 “可这是最后一坛……”对方顿了一顿,粗犷的脸上显出一丝郑重,“任先生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只管叫我知道一声。” “瞧你说的,我又不会把酒喝完了就落跑。”白狐笑道,“你也去歇歇吧,忙前忙外的,别到晚上反倒没精神了。” 这人高马大的汉子顺从地点了点头,拿着头巾进去了。谢真在一边听着,不禁有些疑惑这俩在打什么哑谜。 出了木屋,白狐把酒坛换到手中抱着,叹了口气道:“就这么一坛老窖酒,再多就没了,人家弄不好还以为我输光了家当拿去换钱。” 谢真恍然,想想对于他们来说,一坛美酒就和压箱底的宝贝差不多了,“那又是为何今日特意拿出来?” “再好的酒,不喝也就和没有一样。”白狐摇了摇头,“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差别。” 十二荒中,屋宅围绕六树六柱的石殿而建,一圈圈向外排布。谢真猜想,多半越靠近中心,屋中的主人也越显要。 任先生住的地方就离石殿不远,屋子却只是一所寻常的排屋,在周围那些装点得千奇百怪的屋子中间,朴素到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屋外那宽阔的木廊还算引人注目,栏杆边挂着一溜软垫和毯子在晾晒,想来日光充沛的时候,在这里躺上半日,也是难得的享受。 他们走到屋前,白狐扬声道:“灰尾,来迎接客人了。” 过了片刻,屋里跑出一个穿男装的少女来,白狐一看,纳闷道:“绿尾,怎么是你,灰尾呢?” “大人,你给灰尾姐姐放了假,叫她回家了啊。”那叫绿尾的女孩说。 “哦,好像是有这回事。”白狐敲了敲额头,“那绿尾,你来帮我……” “对不住,我就是替灰尾来打理一下花草,这会还得回去上妆呢。”绿尾嗔道,“我们都是有伴儿的人,晚上可不能轻忽,大人您反正也闲来无事,自己招呼罢。” 白狐:“……” “啊,对了。”她从篮子里拿出一枝花递给白狐,“这个给您,今年别再一个人闷着了,多少找点乐子吧。” 看任先生那表情,像是受到了会心一击,又拿她没办法。绿尾看了一眼谢真,想来是他没法掩去的花妖特征起了作用,她甜甜地笑了笑,也抽了一枝花给他,随即翩然而去。 谢真看向手中,赤铜色的树枝上挂着重瓣白花,当中裹着一点火红的花蕊。这花他不能更眼熟了,就在不久前,途径雪地的星仪还揪了一把这个花,让他带进了铸剑池里。 他原以为这花有什么说道,结果当时星仪自己就把铸剑池开了,并没看出有何用处。 白狐轻咳一声:“得了,还是我带你去热泉吧……” “不劳烦,热泉就不必了。”谢真道,“我自去打些水来,整理一下仪容就好。” 见他坚持,白狐也没有再劝,带他去了后院的池边,那里大约也是从别处引来的水源,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十分清爽。白狐离开前,谢真拿起绿尾送的花:“任先生,这花又是什么?” “这个?”白狐一扬自己手中那枝,“这个是岁杪,你在山中应该也见过吧。不到最冷的时候,它还不会开,这时节山里野外也就只有这一种花了。” 谢真想起星仪在花枝上倒酒点火的事情,不禁问道:“可是有什么寓意?” “寓意啊……老一辈的才讲究这个。光阴抛费,往事难追,一年之终见到这种花,取个追思往日的意思。”白狐无所谓道,“如今没人在意,就是瞧着好看而已。” 谢真默默点头,道了谢,白狐便先回屋去了。他就着池水,把身上没扫干净的松针落叶仔细收拾一番,再重新系好外袍。 他胸前伤处虽已不再流血,浸出的血迹却染满了前襟,现在全靠外头的冬衣遮住,不叫人见到里面的狼狈。 不过,顶着一身血进到凡人的村镇或许会引来官兵,可在十二荒里,他觉得就算是头破血流走在路上,也不会有哪个妖大惊小怪吧…… 想是这么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整理好衣冠,把海山原样用布条裹住,进屋去找任先生。 尽管外观朴素,木屋内还是布置得十分精心,进门是点着火塘的厅堂,四周摆着一圈座椅,也有铺在地上的软垫,保准来客无论是人形还是原形,都能找到合适地方,舒舒服服地一窝。 白狐不在这里,只见到桌子上摆了一套小碗,火塘上搭了一个锅子,甜香味四散飘出,想是煮来待客的。没经招呼不好贸然走动,谢真也就安心地在火边坐下,等着任先生出来。 左等右等,过了好一会,西面的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巨震,接着是叮里咣啷的一阵乱响,好像什么东西给打翻了。 谢真下意识地一按剑柄,随即收回手,站起身朝那边走去。朝着西侧的房门上,帘幕原本就卷了起来,在门前一看,里面就一览无余。屋子像是用来教课的次间,摆着规整的桌椅板凳,还有几个书箱书柜。 繁岭的习俗与中原不同,谢真也不知道哪间能进,哪间需要避让,但这间至少不是主人家的卧房,走进去应该没什么事。他小心地穿过这一间,之后是一段拐弯的过道,再往前的门则紧紧闭着,刚才的声响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谢真在门上叩了叩,问道:“任先生?还好么?” “还……还行。”任先生的声音有点郁闷,“那什么,齐老弟……不是,齐公子,你有空的话,可否来帮个忙?门没锁。” 既然主人这样说了,谢真便抬起外面虚搭着的门挡,推门进去。 一踏进屋内,他就差点被冲天的香味熏得倒退出去。里面大概是个库房,到处堆着箱笼和袋子,四壁上都蒙着毯席,大白天的也一片昏暗,只有放在一角的提灯还有点亮光。一面墙边的木架正倒在地上,看得谢真眼皮当时就是一跳——照他的经验,这种架子倒下来,上面搁着的古物珍玩,杯盘瓶碗,估计都要遭殃。 但是定睛看去时,地上却没有太多碎片,只有不少木雕滚得到处都是,看来那架子上放得也不都是易碎的东西。只有一堆陶片看着是真的打碎了,中间流出的淡红膏质被一只水晶碗扣住,刺鼻的香气依旧从中不断溢出来。 白狐正苦着脸卷起挂毯,推开墙上的窗板,想要驱散这些香气。谢真连忙过去帮忙,两人分头合力,把两面墙的窗户都打开后,微凉的风终于卷进库房,让这浓郁到让人头晕的香味淡去了一些。 白狐使了一个术法,让风把香味吹走得更快一些,谢真总算感觉鼻子好受点了。他辨认了一下这个香味,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搜寻了一下记忆,不由得道:“这是始鸠香?” “咦?好像是叫这个名。”白狐把洒出来的香料拨进碗里,又拿了个碟子盖住,“不愧是花妖啊,你对香料还挺熟悉的?” 谢真压根不熟悉,不过前阵子长明在兰台会的铺子里买香料,他也听了一耳朵的讲解。始鸠香也在他们买过的香料之中,当时买来是干制的样子,眼前这个桃花色的膏质,应当是在油脂中浸制而成,一些地方的祠庙中会用来涂抹神像。 他说:“谈不上熟悉,只是始鸠气味霸道,一闻就记住了。” “可不是,这下就更霸道了。”白狐无精打采道,“本来就是想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结果不知怎地那罐子就黏在木板上,气得我使劲一薅,就……” ……就稀里哗啦了呗。谢真俯身在木架上一看,果然见到了一块淡红的印渍:“这种香膏倘若保存不慎,溢出了一些的话,干结之后就会把罐底粘住。以后封得严密一些,就无此苦恼了。” “原来如此。”白狐肃然起敬,“齐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啊!” 哪里,谢真想道,就是从长明那里现学现卖罢了。 他帮着白狐把地上的狼藉也收拾一番,白狐叹气:“灰尾不在,我老是把东西搞得一团乱,等她回来又要念叨我。” 他两只狐狸耳朵都耷拉了下来,谢真安慰道:“还好除了这个罐子,也没什么别的损伤。” 白狐把香膏铲进碗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下我还要收拾祭拜用的家伙什,能不能也劳烦你搭把手?” 谢真心中微微一挑眉,面上不动神色道:“自然可以,只是祭拜的事情,我身为外人,有什么要避忌的,也请提点着些。” 白狐一拍手,高兴道:“太好了,这个祭拜说不上是真的祭拜啦,等我与你说来……哎不对,外头的汤是不是要烧干了?” 等他们出去喝了些汤再回来,库房里的香气已经很淡了。他们从箱子中翻找各式祭具时,任先生也把所谓祭拜的事情简单跟他讲了一讲。 生死一事,无论是仙门或是妖族,多比俗世间看得达观。修行者固然也会追思故人,但对于祖先师长,并不像凡人那样年年拜祭、大施香火,归根结底在于他们相信逝者魂归天地,并没有一处所谓幽冥可供寄托。 而繁岭部却截然不同,每到年末,在山祠中祭拜先祖,乃是流传千年至今的习俗,即便世易时移,也不曾稍作改变。山祠就是十二荒中央那座古树与巨柱环绕的石殿,据说繁岭部还不叫这个名字时,那座殿堂就已经矗立在山林中了。 “还不叫这个名字……”谢真疑惑道,“难道说繁岭部并不是深泉林庭建立的?” 这和他在长明那边听到的王庭历史有些差异——不对,当时说的是初代凤凰授三部玉印,假如繁岭这里曾经有一处妖族聚落,在那时被王庭收入麾下,也不无可能。 果然,白狐点头:“与静流、昭云不同,繁岭部是归顺于王庭,后来才取名为繁岭。” 他想了想,有点尴尬道:“年代太过久远,我也不知道我们原先叫什么名字,不过我想照这边的习俗……大概是被王庭给打服的吧。” 谢真:“……” 好有道理,完全可以想象。至于王庭为什么非要繁岭不可,他已经猜出,除了要将繁岭的地脉统归慧泉,再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当年以武力收服的繁岭部,在王庭衰落时,也是第一个跃跃欲试,扬起叛旗的妖部。哪怕是全盛时的昭云,也只是自恃权势不把王庭放在眼里,还没到直接撂挑子不干的程度。 “总而言之,这种习俗古已有之。”白狐道,“我等山林之民,死后也魂归山林,祭拜山祠也就是祭拜先祖。然而对于那些死后不归山林管的,去山祠就没有用了,只能自家悄悄地祭拜一下。” 谢真终于明白了白狐在家里偷偷捣鼓这些是为了什么,连从酒屋拿走他的酒,也没有与那里的店家明说原因。他问:“莫非任先生要祭拜的,是不属于繁岭部的其他妖族?” “可以这么说。”白狐微笑道,“而且,也不只是妖族。我先问一句,齐公子对于仙门中人,有没有什么成见?” 谢真:“……倒是没有。” 他们收拾好了物事,白狐提起他的酒坛,反手推开了藏在壁毯后面的一道门。谢真犹豫了一下,见对方招手,也跟着进去了。 里面是一座小屋,虽然见不到窗户在哪里,气味却十分洁净,四下毫无尘埃,显然是常通风打扫。谢真把桌子支好,白狐从箱子里抱出一座小小木雕,雕工实在有点难看,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一头狼。 “我当年流浪到德音,若不是两位恩人,就活不下来,更没有今天。”白狐把木雕轻轻放在桌上,“这一位是妖族,名讳就不多提了,他对我帮助良多;另一位,则是仙门中人。” 谢真还在想他是不是会从箱子里再拿出个木雕小人时,白狐取出一卷织物,在墙壁对面悬挂起来。 那张薄薄的挂毯并不名贵,织得有些毛糙,上头的图案也不是织绣,而是用颜料染成,只是比起那怪模怪样的木雕,挂毯上的画面栩栩如生,极为传神。 上面画着一人的背影,装束看着像是仙门修士,不知道是不是染色的缘故,那件白衣更像是一身灰衫。他走在山中,雪地皑皑,枯木寥寥,一柄长剑负在他身后,朱红的剑鞘是这画中仅有的亮色,只是那红色浓淡不匀,微微有些斑驳。 谢真望着那画中的长剑,陡然升起一股念头,令他心中震动。他尽力不将其流露在脸上,然而目光依旧无法控制,紧紧盯着画中的人看。 白狐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只以为他在看画。他把这张挂毯理平,说道:“这一位已逝去多年,仙门中似乎都已经不提及他的名号了。如今人们只知惊鸿一现的剑仙谢玄华,然而在他之前,瑶山也曾一度兴盛……我蒙恩人搭救时不知他名号,但不难打听,他便是瑶山那一代挂剑下山的首徒谢诀。”《 》 133、岭上云(二) 谢诀,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了。 壁毯上的背影清楚如故,仿佛不曾经历岁月风霜。白狐取过酒杯,将他那最后一坛酒小心地供奉在画像前,再把那不伦不类地装在水晶碗里的香膏拿过来,开始给那座木雕涂抹。 始鸠那烟雾缭绕般的香气徐徐散开,令谢真一时间恍如身在梦中。他定了定神,说道:“谢玄华我知道,谢诀却没听过,两人都是瑶山门下,莫非有什么渊源?” 放在从前,这套骗人的话他也得在心里稍作酝酿,如今却一点不打磕绊,熟极而流地讲了出来。白狐道:“没听过不奇怪。我听说谢玄华是他的后人,但瑶山对谢诀之名讳莫如深,自然也不会多提及。” 他看了谢真一眼,微笑道:“若你有兴趣,我来与你讲一讲他的事情。当今世上,能多一个人知晓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谢真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孺慕之心,却很想更加了解他一些。 他年少时,师父病体虚弱,只能勉强予他教导,毓秀的郁掌门对他多有照拂,不过毕竟不能越过门派之别,过分关切。这两位他最熟悉的长辈都与谢诀是旧识,但他们从不与谢真谈论他的亲生父亲。 渐渐长大一些后,谢真明白过来,或许这种避而不谈,也是对他的一种照顾。一旦提起谢诀,势必要说到上代瑶山门中的变乱,这件事他第一次向师父问起时,师父就三言两语,不带多余评判地告诉了他当年的旧事。 “……当年谢诀身为大师兄,资质与人望都足以力压同侪,下任掌门的人选,本应毫无悬念。”白狐说道,“但他与门中不和,常年在外游历,后来更是挂剑下山,形同被师门放逐,就此隐居。” 没错,谢真想,和他从师父那里听到的几乎一样。只不过师父还提到,他娶了一名妖族女子,也是促使他甘愿放弃掌门之位,自请下山的原因。 “离山多年后,他忽然被召回师门,有人猜测是因为掌门过世,也有人说时日对不上,个中缘由,至今已经无人知道。”白狐低声说,“他回山后,门中当即发生血案,留在门中的同辈弟子互相杀戮殆尽,谢诀自己也丧生于那场变故中。” 他微微一顿,才继续道:“我相信此事不是因他而起,至少不止于此。不仅因为他对我有恩,而是倘若他就是罪魁祸首,瑶山没道理对这点隐而不谈,把罪名推到一人身上,总好过叫外人议论纷纷。虽然现在他的名声也形同叛门,但是毕竟,如今关于那桩旧案的说辞,依旧是‘门中变乱’,而不是被逆徒血洗。” 对于这桩在仙门中也疑云重重的旧案,他能说出这些推测,显然没少费尽心思地打探。他所说的结论,也与谢真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所猜测的不谋而合。 不久之前,他还在孟君山的梦境中见到了龙渊楼中,谢诀当年所持的佩剑“不平”。他暂且没机会弄清楚孟君山为何会知道此事,至少不平剑必定曾收藏于毓秀,为郁掌门经手过。 那把朱红的不平剑上形如莲花的裂痕,无疑昭示着谢诀曾经对同门拔剑相向,才会触动瑶山刻在弟子神魂上,禁绝同门相残的生死束缚。 看到莲花纹印的时候,谢真就已经猜到,恐怕谢诀不是死于旁人之手,而是被这束缚反噬而死。 前任掌门当年不在门中,逃过一劫,只是他回山后必然也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才会在提起这件事时,让谢真不要多问,告诉他父辈恩怨与他无关。 谢真小时候在瑶山上,常常整夜修行,许多个独对一地月光的夜里,他曾经也想过,师父对他细心有余,却总是不大亲近,是不是与对他父亲的怨怼有关。可是每当心中生出这种念头,他都不禁痛恨自己的这份猜疑,立刻将其抛诸脑后。 然而,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觉得,如果他父亲真的做出血洗师门的行径,师父即使不喜爱他,乃至视他为仇人之子,也并不是毫无来由。 对师父这样难以诉之于口的心绪,在多年后令他一再悔憾,如果他当初能问得出口,是不是或许也能打破他们师徒间那似有若无的隔膜?有时他甚至觉得,非但他对师父敬重有余,师父对他,也总是带着一种格外的谨慎。 那年师父沉疴难起,他孤身前去寻药,却错过了最后一面。那些未说出口的事情,也随着他溘然长逝,一并带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谢真心绪飘忽,一时间都忘记了接人家的话头。白狐倒不在意,反正他看着也只是想有个人听他念叨而已。 他叹道:“那时我不知道他还留下了后人,似乎谢玄华的出身来历,在仙门中也不大有人提及,想来是瑶山也不想把当年的事情传得太远吧。” 这你可就想错了,谢真心道,仙门真要是传起什么隐秘旧事,那消息能跟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从德音飞到燕乡再折回到渚南还能原地转三圈。 “后来知道了他有一子拜入瑶山门下,我担心因为这段恩怨,他会不会在门中吃亏。”白狐又道,“所以,我骗……打听了瑶山的方位,想上去看看。” 谢真由衷道:“能为此做到这一步,着实很不容易。” 哪怕当时瑶山一度锁闭山门,一个小小的妖族敢于这么干,那真是把脑袋拴在尾巴根上了。 白狐:“哪里,我根本连瑶山在什么地方都没找到就回来了。” 谢真:“……” “总之,当年还想着,或许那孩子长大之后,我还能寻机报答。”白狐蔫蔫道,“你知道,咱们妖族最是看中这种因果。但是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啦。” 之后……那就是他初次下山,当即广为扬名,没多久就变得无人敢惹的事情了吧。谢真自己也清楚,那时候他的名声很难说是美名还是凶名,当时仙妖两道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来找他干架的,那一场场实打实的战绩,才是他最初的立身之阶。 “我本想把他也顺便摆一下的,但是也不想去用随便谁画的像,就退而求其次了。”白狐道。 谢真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见白狐掀开画毯的一角,下面放着两册他相当熟悉的书卷。 谢真:“……” 啊,这久违的玄华箴言……不知为何,他现在好像已经渐渐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东西了。 为免再听到更多自己的八卦,他问道:“那你当年,是怎样被他搭救的?” “那时我还是个小狐狸崽子,术法不能说差,只能说是一窍不通。”白狐放下涂了香膏木雕,用空着的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他救了我一命,这倒不是最打紧的事……不,其实也很打紧,只是与当时的情形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谢真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危险的情形?” “危险吗,也算是吧。”白狐自嘲地一笑,“那地方不是德音,而是中原的小镇。我为了修行,带着我那还没化形的妹子藏身在山中一处破庙里,偶尔有人借宿,我就弄点鬼火把他们吓跑。如果旅人在庙里生火,我就后半夜再把他们吓跑,这样他们有时候会掉下些吃的忘记拿。” 谢真:“……”这混得确实有点惨了。 “我化形不完全,幻术也不精,没法混进镇上,但是也的确并无害人之心。”白狐说到这里时,耳朵不禁抖了抖,“一日,有个身上带着件仙门法器的江湖人路过,原来是听说破庙闹鬼,前来斩妖除魔的。我后来才知道,哪怕我从没伤过人,附近的流言也是越传越离谱,什么庙里埋了几十枯骨的故事都出来了……总之,那个江湖人有两下子,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叫小妹先逃,留下与他大战一场,把他的法器损毁了,人也打了个半死。” 故事讲到这里,事情多半不会就此结束,果然白狐继续道:“我力竭要逃,出门却看到镇上的青壮结队而来,要为那江湖人掠阵,这不就把我逮个正着。我耳朵与尾巴也藏不住,就这么被他们拖了回去。” 谢真听着这番形容,眼前却浮现出两颊现出蛇鳞的阿若被村民捉住的景象,那情景与之何其相似?这时白狐则话锋一转:“我自然是假作无力逃脱,等到蓄起一些灵气,挣脱绳索,把他们挠的满地开花。” 谢真:“……” 白狐:“我不伤他们性命,也不全是因为心慈手软。如今又不是古时,霜天之乱后,仙门势盛,妖部势衰,早就不是那能在世间随心所欲的日子。若是在这里沾了杀孽,回头仙门再追杀过来,我一只野狐狸,藏也没处藏,挡也挡不住,还不如及早脱身。” 这句“仙门势盛,妖部势衰”,虽然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却叫谢真心中微动,模模糊糊好像领会到了什么。他暂且按下这念头,听着白狐继续道:“谁想到,那江湖人居然还能动弹,除了起初那件法器,他还有一把附了仙门术法的宝剑。他被村人抬回来的路上,自己嗑了点灵药,待我把人打得差不多了,跳起来险些给我劈死。就在他准备再补一剑的时候,搁大道对面来了个仙门修士。” 他习惯地一停,似乎想卖个关子,随即才想起根本没什么悬念可说的。从他那娓娓道来的语调上,谢真觉得他肯定平时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 “……那自然就是谢诀了。”白狐清了清嗓子,“可笑我当时并不识得他,也不知他有什么名声,只以为对面又来了个帮手,于是拼尽全力,也想把那江湖人咬一口再说。谢诀他剑也不拔,拿着剑鞘就一边一个,把我俩都给敲倒了。” 说到这里,白狐看向谢真:“你说,见到一个妖族和一个凡人在性命相搏,周围还有一堆七歪八倒,受了伤的凡人……寻常的仙门中人会怎么做?” 谢真:“若是情况危急,多半要先把那妖族料理了再说。” 他已经明白了白狐先前说“当时的情形”是指什么。此情此景,他在百口莫辩的必死之际,居然会被放过一马,足可以说是离谱了。 “是啊,我也觉得我要交待在这了。”白狐点头,“那江湖人本来就是提着一口气,当即昏了过去,我就看着那个新来的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我受伤的尾巴。他原先背着的那把剑现在拿在手里,离得近了,我才感觉到那是一把气势非凡的灵剑,当下就万念俱灰,蹬腿等死。结果听到他说:狐老弟,就是你躲在山上文神庙里吓唬人?” 白狐学着对方那沉着的声音,听起来惟妙惟肖,谢真也不由得听住了:“我正奇怪,就睁开眼睛看他,他又问还有一只狐狸呢?我呲牙吼他,叫他别打我小妹的主意,我死也不会说她在什么地方,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然后他就说:我在周围探问了几日,虽然传闻山里妖怪凶恶,但是既没有哪家受过伤,也没有旅人遇难的真凭实据,你其实没害过人吧?……你猜我怎么答他?” 谢真想了想:“你说,要杀要剐随你便,谁要你一个假惺惺的仙门怜悯?” 白狐噎住,沉默片刻,真诚地说:“齐公子,你一个花妖头别这么铁好不好,作死是真的会死的啊。” 谢真:“……” 他只是根据繁岭剽悍的民风,综合一些妖族被他痛揍时放的狠话,得出了这个猜想……看来是猜错了。 白狐道:“我说,假如你一口咬定我害过人,我也可以承认,只要别去抓我妹子就好。” 谢真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齐公子看来是不大熟悉仙门间的险恶啊。”白狐摇头,“有些散修会把妖族抓去正清观,换些灵药之类,自然是做过恶事的抓起来才师出有名。正清么,据说也会加以察验,但抓去就是被抓去,谁还能指望他们的公正?因此,我那时候以为他是想把我给卖了。” 谢真一时语塞,他对这些勾当确实并不知晓,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白狐道:“那人听完就笑了,说:看来我没猜错,你也是够倒霉的,被人替天行道了吧。之后他就把我拎起来往路边一丢,让我赶紧跑掉。 “看到他这般做法,我不大敢信,万一他故意放我去找我小妹,要把我俩一网打尽呢?反正我妹子溜得比我快,我也不跑远,就化为原形,躲在镇子附近窥探。我看他客串了一把医师,拿了些那些凡人不懂、但多半挺值钱的灵药,给村民与那江湖人治了伤。” “他不是把那个江湖人一起放倒了么?”谢真不解,“人家没觉得他拉偏架?” “嗨,江湖人那时被他背后偷袭,压根不知道是他干的,还以为是我捣鬼。”白狐挑眉道,“江湖人一边骂狐狸狡猾,一边对他谢了又谢,看得我那个气啊……至于‘那只妖狐’,他就说狐狸已经被他打跑,以后再不敢回来。等他料理了那边的事情,启程继续北行时,我又偷偷跟着他,没走两步就被他捏住后颈皮拎起来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谢真不禁莞尔。白狐道:“也不怕你笑话,我和拿着法器的凡人都打得有来有回,遇到谢诀,根本就是白给。那时候尾巴还受了伤,半死不活的,可能是看到这倒霉样子太惨,他就带着我走了一段,给我把伤也治了。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有什么图谋,只是挺好心,可是对着妖族好心,他也真是个怪人。” 听到他口中形容的谢诀,谢真一面觉得这形象与他想象中的父亲不甚相似,一面又觉得这作派好像本该如此。白狐继续道:“我问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奇怪,是仙门中人,又做着两面不讨好的事情。他反问我,你说人族与妖族的差别究竟在何处?……齐公子,你觉得呢?” 谢真一怔,自然而然道:“我想,没什么差别。” 白狐好像只是在给小孩讲故事的时候习惯多问一句,没想到谢真却这么答了。见他神色有些不解,谢真略一犹豫,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论来历如何,谁都是一副皮囊,一副神魂。都说妖族有善有恶,脾性肆无忌惮,可人与人何尝不是千差万别,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在这世上讨生活而已。” “齐公子心胸非同一般。”白狐叹道,“刚才这样问,我也有些莽撞了,换个不太熟悉的繁岭妖,怕不是要说着‘你说你大爷我跟人有什么区别?’然后给我摔在地上。” 谢真:“……” “对这一问,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答的了。”白狐道,“多半也尖酸刻薄,很不好听。不过,他倒是没把我给扔出去。” 他望着灯中摇曳的烛火,在那朦胧微光之中,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很没架子的剑修,与他在火光下笑谈的模样。 “不是我说,小狐狸,我打……我见过的妖族说不定比你见过的还多。”剑修在雪地里支了一口锅,把山里挖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洗洗削削,丢进去煮。小狐狸看着那锅,油然而生一股担忧之情,耳边听对方道:“你一直窝在山里,见过几个妖啊?” “就,就算没见过很多,我自己就是妖,我难道还不比你更清楚?” 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狐狸自觉被戳中痛处,梗着脖子反驳。剑修道:“嗐,那你说什么仙门虚伪,凡人愚昧,其实你也没怎么遇到过仙门与凡人啊,除了刚被痛揍的那次。” 小狐狸:“……” 他气得不想说话了。剑修拿过一颗笋开始剥:“妖类本来非人,又追逐人形而化生,在七情六欲上反倒格外执着。而仙门乃至凡人,先别说做不做得到,大都是认为压抑本性,遵循义理而行才是正途。” “这不还是变着法子自夸么?”小狐狸撇嘴,“什么仙门就是正道,正道还不就是你们定的。” 剑修把笋扔进锅里,悠然道:“若不是我在周围查探所谓狐妖踪迹,恰好赶来,你大约也被那小兄弟给砍了。虽然你看不上所谓正道,最后还是受了这‘正道’帮忙,因而你看,这也不全是虚伪。” 小狐狸一愣:“这确实,我很该庆幸才对,但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那却是因为你不对我们妖类有先入之见,像你这样的修士也不多。换个人来,我只会死得更快罢了,要么就是被提去正清,换了赏金。” “所以才说,各人心中的正道并不相同。”剑修拿着他那把剑,往火堆下拨了拨。小狐狸就算再没见识,现在也看出这把剑不是凡品了,见他拿着当烧火棍用,不禁觉得暴殄天物。剑修则浑不在意,说道:“师门谕令是正道,惩奸除恶是正道,护佑苍生也是正道。那些不爱琢磨的呢,就干脆听先辈的话,说叫他守规矩就守规矩,说妖族信不得就不去信。这也未必不好,只因倘若你遵行之道与他人格格不入,那被放逐世外,也是顺理成章。” 小狐狸仿佛有些懂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大冷天跑到这荒野里煮草根吗?” “……”剑修在锅里搅了搅,“什么叫草根,这汤还没煮好呢。” “好吧,我明白了。”小狐狸点头,“你不是奇怪,你只是……嗯,你的道理和旁人不大一样。” “我这把剑,名叫不平,年少时我曾立志荡尽世间不平事,如今看来这大话是吹得有点过头。”剑修笑道,“我虽也算离经叛道,其实也难以得脱拘束,若是叫我在大义与私情之间选,我恐怕就无法保全私心。” “这不就是你说的正道么,”小狐狸歪头,“有什么奇怪?” “那我问你,假如你小妹遇险,要你必须伤及无辜才能救她,你做不做?”剑修问。 小狐狸:“我妹子应该已经跑到延国去了,她比我会藏,应该没啥事。” 剑修:“……我是说,假如。” “假如么?”小狐狸想了想,“会啊,哪怕不应该,也肯定要做的,怎样都会做。” 他说完才感觉有点不对,抬头道:“喂,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我没有善心,现在就要把我给灭了?” “我要除你还用等到现在?”剑修敲了敲锅子。 小狐狸:“……”也是。 “或许,这就是妖类的率性任情。”剑修叹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虽非正义,只为私情,又何尝不是问心之道?” 看到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的小狐狸,他从锅里舀出一碗汤,搅了搅让它凉些,递过去道:“虽然是你问的我,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答得叫你满意。倘若异日重逢,但愿你也能无愧于心,至于善恶之别,你我会不会刀剑相见,那倒不怎么要紧。” 小狐狸茫然地接过碗,本来想说什么,结果喝了一口之后全忘了:“好香!原来你真的会煮汤啊!” 剑修微微一笑,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不再提那些话了。 那日虽然并无晚霞,天边只有一轮淡月升起,汤锅下面跳动的火光仍然是雪地中的一道亮色。不知多少年后,小狐狸再回想起那一幕时,仍然觉得剑修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寂寥。 * 从任先生的屋中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白狐看着好像挺闲散,寒宵节还是有事情要忙,中间又耽搁了不少时候,只匆匆叮嘱他几句就跟着几名族人离开,留谢真一个人想着怎么去打发这一晚上。 繁岭这外人等闲难得见识的寒宵节就在眼前,他却几乎无心观赏,心中全是刚才听来的事情。白狐差不多是把他当成能听不能说的闷葫芦,难得有这么个从繁岭外面来,又不对这些品头论足,天一亮就要离去的妖族,讲得简直不能更尽兴。 非要说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闻,他当年与谢诀同行不过数日,甚至直到分别,都还不知道对方是瑶山座下弟子。然而他那些絮絮叨叨的讲述,令谢真仿佛透过岁月与生死,见到了一个真正的谢诀:不太傲慢,也不太凶,见过挺多,想得挺多,对仙门规矩颇有微词,自己却又是个无可置疑的仙门中人。 他自嘲无法保全私心,不知道他留下隐居的妻儿,独自返回师门,却一去不归时,究竟是抱憾而逝,还是至死无悔? 谢真心事重重地走了片刻,忽觉周围喧嚣渐起,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回了那间酒屋前方。 与午前相比,这地方彻底变了个模样。渐暗的天色下,路边点起了许多火堆,火中大概加了什么药草,一蓬蓬地跳出五彩斑斓的亮光。不少桌凳从屋里搬了出来,也有更多人干脆铺了毯子,在扫清积雪的屋前席地而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繁岭妖族。 谢真曾在中原游览过织金节的灯市,那些缠着彩线的花灯装饰富丽、极具巧思,而繁岭这边挂在树上的灯笼就没有那么多花样,就是一个劲地往大了做。他甚至见到了一只有水缸大的灯笼,里头肯定是用术法点的灯,红彤彤地仿佛一轮落日卡在树枝间,他都担心那倒霉的树会不会被它不小心给点着。 这些朴实得圆滚滚,俗气到有点土的灯笼,却宛如挂满枝头的果实,叫人不自觉地心生欢喜。 年末祭礼要等节后,如今也不见有哪位大人出来讲两句,一年一度的寒宵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谢真驻足望向那十二柱环绕的山祠,巨石垒造的殿堂边也点了许多彩灯,只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妖族也没谁往圣地旁边凑,使得那灿烂辉煌之下,又有些难言的冷清。 这时忽有一只鸟儿从树上飞下,仓促间谢真也辨不出那是什么鸟,只看它身形娇小,似乎是鹘鵃一类。小鸟拿翅膀往前面肩挨着肩走路的两人身上一扫,顿时有许多花瓣洒落下来,令他们头上衣襟都沾了不少。 那两人惊呼一声,随即大笑,那鸟并不停留,冲着谢真依样又是一下。谢真被洒了一头花瓣,闻到淡淡缭绕的香味,如今他身为花妖,立即就辨别出这些都是术法造出来的香花。 那小鸟还嫌不够,绕着他不住打量,谢真瞥见它带着一抹淡青的尾羽,灵光一现:“绿尾?” “……哎呀,认出来了。” 那青色尾羽的小鸟口吐人言,往地上一落,赫然就是不久前白狐屋中那名侍女。看她通身装束,谢真总算明白她怎么理直气壮地丢下白狐不管,自己跑去打扮了——且不说那繁复的发式,精心描画的妆容,就光是那全身上下佩戴的彩石与手臂上的羽毛花纹,看着就像是没几个时辰准备不完的。 “喂,新来的花妖哥哥。”她笑道,“我的术法怎么样?你也变个花来看看好不好?” 谢真:“……” 他这个假花妖,也就是在之前灵气难以控制,香气盖都盖不住的时候还有点花妖的样子。如今随着他灵气成茧,连那香气也被压住了,现在可谓是一点拿得出的术法也不会。 “倒不是我不想变,”他诚恳道,“只是我灵气又弱,术法也不会,实在对不住。” 绿尾愕然,片刻才道:“太可怜了吧……没事,今晚还有凡人在呢,不怕你不受欢迎。要不要跟我们喝酒去?” 谢真只好婉言谢绝,绿尾便不多劝,重又化为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他沿路走来,所见到的妖族不是聚众畅饮,就是成双成对,喁喁细语。繁岭一脉相承的北地风俗,叫他这个多数时候都在中原的仙门看得十分不习惯,光是那些如交颈鸳鸯般贴在一起的情人,就叫他目不斜视,只想加快脚步。 躲过了一对从树上浑然忘我而掉下来的鸟妖,又小心地绕过一群明显喝高了的姑娘们,他见到不远处树下只有一个小火堆,就快步走了过去。 火旁的毯子上,他先前见过那名叫牡丹的虎妖正自斟自饮。他一看这是个独身的姑娘家,刚想转身告辞,牡丹却抬头道:“是你啊,怎么独个儿在这晃悠,不去和他们找点乐子?” 谢真无奈道:“适逢其会,也没想到恰好赶上贵部过节,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罢了。” “哦。”牡丹点了点头,指着火堆对面的毯子道,“要么你就在这坐会吧,反正我也是喝喝闷酒。” 谢真见她一派坦然,便依言坐下,被她递了个酒碗过来。碗中美酒犹带温热,就如同这笼罩在夜色下的十二荒一般,满是令人醺然欲醉的芬芳。 牡丹已经带了些醉意,喃喃道:“真是讨厌,见不到我家阿妹,这寒宵节又有什么趣味?” 她艳丽的面孔上如今薄带轻愁,瞧着十分惹人怜惜。谢真还在想要怎么说两句场面话安慰一下,就看她遥望着远处的人群,幽幽道:“看到那些成双结对的,真想把他们扔进湖里……” 谢真:“……” “你呢,花妖?”她醉眼朦胧地说,“你也在挂记着不在这里的谁么?” 仿佛应和着她惆怅的醉语,纷纷细雪悄然飘落下来。夜空依旧澄明,群星如在眼前,这场雪显然也是用术法幻化而出。雪片洒在地上与屋顶,所到之处,无不留下了一片晶莹银白的微光。 牡丹并没有在意这一问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斟酒。谢真低头看着酒碗中倒映的波光,方才听到的种种话语,在他心中搅成一片:仙妖之别,善恶之辨,正道规矩,义理私心……最终全数化为了纷繁杂念,叫他也分不出当中到底有什么叫他心绪难明。 他仰头望去,在朔风也无法吹乱的苍穹尽处,依旧是那耿耿天河,熠熠寒星。《 》 134、岭上云(三) 绿尾越过一片垂落彩饰的枝叶,从屋檐下低低掠过。 入夜的十二荒如同一幅斑斓锦绣,明处是灯火绮丽,暗处则有徐徐幽香。她不擅夜视,化为原形时更是难以辨别颜色,刚刚被相熟的朋友拉住说了几句话,才脱身出来,就再也看不到那个花妖的影子了。 她被叮嘱要留心对方的踪迹,眼下倒也不慌,从羽毛中叨出一片花瓣,循着上面的香气,沿着树下排屋慢慢找过去。 终于,在一处烧得不大精神的火堆边,她看到了那花妖正和一名女子饮酒。他身上的香气已经极淡,想来是那些术法化成的花瓣,已经被他扫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丝踪迹残留。 “哼哼,说着不想寻乐子,这不还是坐下来了么?” 绿尾心中虽然嘀咕,倒也看出两人坐得颇远,且并无谈笑之态,倒像是各喝各的。接着,她看清了那姑娘的相貌,情不自禁地羽毛一颤:“怎么是那个母老虎……” 虎妖牡丹,乃是这代主将的亲卫之一,与任先生同为僚属,却一向合不来。绿尾一见她就有点打怵,索性先找了个她察觉不到的地方,远远停在树梢上,琢磨着要怎么过去搭话。 那边厢,牡丹喝得半醉,不知不觉就倒出了不少心中苦闷。她有一个自小相伴的“阿妹”,本来两人在繁岭过着好好的清静日子,前不久昭云部中却有些变动,据说要整修一座毁于火难的山头,此事传来,一个与阿妹有些来往的匠人便致信邀她前去。 阿妹平日修习阵法,苦于境界凝滞多年,听到此事就毫不犹豫地动身。她并非出身昭云部,多半也接触不到什么秘辛,只能打打下手。但能与在图腾塔上造诣精深的昭云匠人们共事,无疑是个触类旁通,学以致用的良机。 然而她这一去,就不知道那边的工事几时结束,两人又是何年何月,才能再聚。 谢真听了半天,心道这件事居然还和他们在昭云部的经历有些关系,那要重修的山头,不用说肯定是白阳峰了。看样子,即使牧氏族人已经不在,峰上的古阵他们还是想来个修修补补又三年。 他不久前才去过昭云部,于是拣着那边的见闻说了几种。牡丹听了,略感安慰:“原来如此,那边的地界听着就不是她喜欢的那种……挺好,我还担心她会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 他心道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想了想,实话实说:“昭云七十二峰,与……寻常山峰的居所不同,若不是擅长飞掠,住起来确实不那么方便。” 他差点溜出一句“与仙门不同”,还好没说岔。牡丹惆怅道:“若有机会,我也该出去走走。故乡虽好,天下却真是广阔无边。” 谢真:“你们繁岭族人,平时不好擅离族地的么?” “怎么会,”牡丹下意识地道,“不做约束,但凭心意,来去自由,只要别走太久,房子也给你留着。” 她看谢真神情有些疑惑,忽然回过神来:“哦……我忘记了,你这花妖不是来定居的是么。那你就当没听到吧。” 谢真:“……” 这熟极而流的,真是了不得。 “至于我,我是主将亲卫,与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牡丹懒洋洋地说,“主将不像前代,动不动就出门搞事,今天大过节的还自己闷着,连我们都不叫过去陪着喝点酒。其实要告假也不是不成……” 她越说声音越低,好像已经琢磨起了这事是否可行。谢真却听到了一句令他在意的话,不禁追问:“大过节的——你是说,主将此刻就在十二荒里么?” “是啊。”牡丹心不在焉地说,“前几日就回了,这会大家估计都还不知道。反正寒宵节也不需他出面,倒是年年都狂蜂浪蝶,叫他不想应付,索性躲了。” 谢真:“任先生也不知道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牡丹莫名其妙,“还是他之前把主将迎回来的呢。” 火堆中一块干柴烧得断裂开来,发出毕剥之声。五色斑斓的彩焰先是明亮了一瞬,旋即微微黯淡下去。 谢真望着火焰,状似出神,心中却刹那间转过了许多个念头。须臾之间,他已经大致有了计较,正想开口,忽然感到有一丝警兆在远处若隐若现。 他灵气无法动用,敏锐的知觉仍在,察觉到那多半是有谁在窥测,分辨不出什么敌意,但至少也是行踪鬼祟。 “我与主将曾有一面之缘,原以为他不在十二荒,不然总该去上门拜会。只可惜我有急事在身,今夜就要动身启程……” 远处被窥探的感觉越来越近,他缓缓道来,边说边留意着对方的神情。牡丹听了,面上并无异色,似乎没觉得他的话中哪里不妥,这令他确定了接下来的说辞:“倘若可以,寒宵节后,能否劳烦代我向主将转交一封书信?” “嗯?可以啊。”牡丹一挑眉毛,“不过我得跟你说,给我们主将写个信、送个花的,可有不少,但是主将都从来没什么回音。” “无妨。”谢真根本没领会她话中揶揄,立即从包袱上撕了一块布片下来,蘸着炭灰在上面行云流水地划了一堆横七竖八的线条,然后对折两下递过去,诚恳道:“那就拜托了。” 牡丹:“……” 这画的什么鬼东西啊,也能叫书信吗? 谢真把碗里残酒一饮而尽,端端正正地摆了回去。这时,后方一阵香风袭来,牡丹敏锐地抬头看去,见到来者时,又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绿尾从他身后绕了出来,发髻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岁杪花,随着她的步伐轻盈摇动。谢真心想,她从自己背后而不是牡丹背后落下,多半是害怕牡丹回头给她一爪子。 “齐公子。”她笑道,“借一步说话可好?” 牡丹听了这话,又瞥了她一眼,见谢真若无其事地起身,便没出声。谢真理了一下外袍的衣领,就与她一起走上了木屋后枝叶掩映的小路。 “其实,是任先生遣我来寻你的。”绿尾轻快道,“听说你要急着出门赶路?总之,他好不容易忙完,要送送你。” “任先生太客气了。”谢真道,“寒宵节上,想必任先生也忙得很,还要专门来照看我这边,实在是受之有愧。” 绿尾:“没有啦,你是任先生的客人哪,当然不能慢待。” “还有绿尾姑娘,在此佳节,倒是我耽误了你的功夫。”谢真又道,“只可惜我也不会变个什么花来给你看……” “怎么这样讲,寒宵就是要随心所欲嘛。给任先生帮帮忙我又不会不乐意,再说你这花妖虽然平平无……呃,反正还是挺顺眼的。”绿尾一派天真无邪,“以后再来繁岭,要来找我呀,最好也学点变花的术法啦,这个很受女孩子喜欢的!” 谢真心道,他倒是会挽个剑花,只是可能就不那么受人喜欢了…… 他们回到任先生的木屋边,绿尾叫他在原处稍待,自己一溜烟地跑了。不多时,任先生就从屋后提着灯走了过来。 他同样盛装打扮,但不像寒宵节上那些妖族一般力求引人注目,反倒相当庄重。一条骨饰垂在他束起的长发间,其余打磨光滑的骨头都晶莹干净,唯有中间坠着的一颗不知道什么兽类的牙齿,黯淡中含着隐隐血光。 就连他头上两只大白耳朵,被这透出凶色的兽牙一衬,好像也没有那么毛绒绒了。 见到谢真,他笑道:“总算脱身了,久等久等。如今迷障已经能自由出入,你是想要现在离开,还是明天一早动身?如果担心林间夜深,再多休息一下也好。” 谢真依旧是表一番感谢,说道:“我还是现在动身为好,就从我们来时的路出去么?” “那边因为过节的缘故,门都关了。”白狐道,“我带你从别处走。” 两人穿过屋间小路,一直走到一片稀疏的林地后。山壁之上,就像他们来时那条通道那样嵌着一扇木门,不过在黯淡灯火的映照下,上面的彩绘好像许久无人打理,剥落成了一片斑驳。 谢真止步道:“就送到这里吧,任先生,这一日蒙你照看良多。” 白狐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待我来给你开门……哦对,还有这个。” 他递给谢真一个小包裹,里面鼓鼓地,好像塞着几个圆球:“也没什么特产这边,装了几个果子给你,不是啥贵重东西,路上吃吧。” 谢真诚恳道:“任先生实在周到,那就却之不恭了。” 白狐上前把门打开,却发现对方没有跟过来,回头一看,谢真仍若有所思站在原处。 他顿了一顿,笑道:“怎么啦,难道是忘了什么事情?” “是有件事。”谢真望着他,“任先生,我有些好奇,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一阵喧闹从火光通明的地方响起,接着是许多笑声,也不知道喝醉的妖族们又搞出了什么名堂。那声音传到此处时,已经十分微弱,时隐时现,正如这令人微醺的夜里,随晚风而浮沉的幽香。 白狐没有立即回答,使得这本来就有些荒僻的地方越发寂静。附近也没挂什么灯笼,只有他手中的提灯照明,不过隔着树林,也能看到人影与火光,就如谢真预料的那样,不远不近。 “这话怎讲?”沉默了一会后,白狐终于开口。 “我们彼此都坦白一些吧。”谢真道,“如果你清楚我的来历,就不会不知道,我想从这里回去与大家一同欢庆佳节,你多半也没法从这几步路上拦住我。” 白狐苦笑道:“确实如此,阿花公子。早就听闻你剑术不凡,以我这两下子,自然是无法与你相比的。”《 》 135、岭上云(四) 原来如此,谢真心道,但这又是为何? 对上他的目光,白狐的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不愿直撄其锋。可他面上一派从容自若,实则还有许多事情没想明白。 挑这个地方把话摊开,也是谢真有意在此一试,看能不能把对方的话诈出来。他赌就赌在,自己灵气被封的状况,乃是蝉花血脉的特异之处,旁人应当察觉不出。 假如白狐果真有所图谋,那这一路确实处处谨慎,没叫他有半点怀疑。如果他依旧是那个能与他们主将硬碰硬的身手,一旦发觉不对,恐怕事情立即无法收拾——就好比现在,面对当场翻脸的威胁,对方还是选了先用话把他稳住,不敢让他动手。 “我还以为我已经够小心了。”白狐叹了口气,“能不能教我明白一下,我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这个我没法回答。”谢真礼貌地说,“毕竟,我从来没有对你起过疑心。” 他这句听起来有点像是嘲讽,其实不然,完全是他的真心话。他的确不是从白狐身上察觉到不对,而是从旁推断而出。 牡丹在醉中随口一提,繁岭主将已经返回十二荒,只是不想在寒宵节上被纠缠,故而假作不在。此事知情者寥寥,白狐恰好就是其中之一。白狐与他相见的第一面,则状似无意地提到,主将此刻不在族地。 单凭这一处不起眼的谎言,并不能下什么定论。说不定白狐也只是顺口为主将遮掩行踪,免得不知好歹的野生花妖跑去打扰人家清静……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倘若白狐眼中的他只是个寻常花妖,那寒宵节上绿尾对他的追踪,就实在很不自然。 绿尾小姑娘的修为虽不算高明,一开始混在热热闹闹过节的妖族中间,又没什么真正的敌意,也足够蒙混过关。直到后来他到了牡丹旁边,绿尾或许是中间跟丢了,一路找过来时,终于触动了谢真的警觉,确信她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回头再想想绿尾朝他洒下的花瓣,那些花被扫落后,仍有一丝带有术法痕迹的香气附在他衣襟上。在这处处香气混杂的寒宵节里,着实不容易留意,只是既然有了戒备,反过来再想就格外可疑。他不由得心道,如果长明在此,多半当场就能认出那是什么术法吧。 更何况,绿尾原本就招呼他同饮,如果他应邀前去,后面这些追踪都能省了,也就绝不会叫他发觉不对。 哪怕他的花妖身份在王庭悬赏之下变得有些抢手,依照这短短半日间他的见闻,十二荒里怎么也不像是他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捉走的法外之地。总而言之,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平凡花妖,绿尾这刻意的跟踪怎么都说不通。 她从牡丹身边把他叫出来后,奉了谁的命令,已经不言而喻。 牡丹无意间透露的讯息,加上绿尾的可疑行迹,两厢对照,足以叫他怀疑。而抱着这种先入之见,再看白狐之前的所作所为,又会是另一种感觉。 自打进入十二荒以来,白狐仿佛对他毫无提防,不但邀他去酒屋一坐,与繁岭族人谈笑,晚间又全不在意地让他去寒宵节上闲逛。在这中间,没有做过任何把他刻意隐藏起来,或是不叫他与旁人接触的事情。 但如今回头再想,无论是选了那座酒屋喝酒,还是与那性子大大咧咧、明显什么都不知道的措都姑娘同桌,依旧都在白狐的掌控之中。而在那之后,万一他想要四处走走,一时间又没有什么合情合理,不叫他起疑心的理由,让他一直待在与人隔绝之处,要怎么办? 所以,装着香膏的陶罐恰逢其会地被打翻,最后直到黄昏来临前,他们都在那幅挂毯下交谈。 由白狐亲自安排的行程,可谓是自然而然,天衣无缝。只可惜,想必事出紧急,寒宵节上他无暇脱身,找不到更可靠的帮手,只好叫绿尾来顶上。 这林林总总许多想法,不但当中有颇多臆测,倘若白狐真的无意为之,也称得上是极为失礼。但那令他数次逢凶化吉的敏锐灵光,却终于再次证明,这一回他也不是平白担忧。 抛开其余的无谓猜测,能叫白狐如此大费周章、处处小心,他也只能猜想,对方是认出了“阿花”的真身。这花妖的神秘来历与古怪事迹,如今三部可能都传遍了,再谨慎些也不为过。 原本他只有五成把握,刚才那么虚张声势地一试,就真的给试了出来。 他本来也没想通自己怎么会被看穿,毕竟对方没说几句话,就在主将的消息上骗了他一次,明显是第一面就认出了他的身份。蜃珠的可靠,已经叫施夕未亲身验证过,不是他小看这只狐狸,单就幻术一道的造诣,恐怕如今世上也无人能超过静流主将。 那么,也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了。 “我倒是猜得出,你是从哪里看破的。” 谢真翻手将海山连鞘握住,一手搭在剑柄上,令白狐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你没认出我,却认出了这把剑,是不是?” 白狐轻轻点头:“没错。” 谢真搭救那只小狐狸迢迢时,剑还拿在手上,白狐前来时也见到了归鞘的海山。如今想起,在穿过山道时,白狐还不经意地点了一句刀剑的事情。这令他在进到十二荒之前,没忘记把海山遮掩一下,以至于连去过雩祀的牡丹也没有发觉……虽然他觉得,牡丹可能压根就不记得这把剑的剑鞘长什么样子了。 “但我却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谢真若有所思,“这剑鞘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吧?” 海山的剑鞘颇为素雅,也没有什么令人注目之处,这种不起眼,一直叫他十分喜欢。 即使是这样颇为剑拔弩张的情形,白狐也忍不住一笑,说道:“阿花公子或许是见惯奇珍异宝,可是这样取螣翼之精髓,织就裹成的剑鞘,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普通。旁人或许有眼不识泰山,繁岭妖族却对这种异兽多有了解,看得出剑鞘的不凡之处,回来很是议论了一番呢。” 谢真:“……” 竟然是这在这种地方翻了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平平无奇的剑鞘还有这种来历。 他点点头:“这样想来,你第一面就把我认了出来。你在酒屋里说的那些王庭悬赏的流言,其实就是讲给我听的吧?” “你现在看来,是不是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好像暗藏鬼祟?”白狐苦笑。 是啊,不然呢……谢真轻咳一声,说道:“这一日承蒙任先生的照顾,却也并无虚假。” 白狐诚恳道:“虽然多有隐瞒,但我实在也没有害人之心。” 兴许是谢真还算和颜悦色,他也从刚刚被揭穿的慌乱中镇定了下来,抬头道:“说来惭愧,起初发觉你隐姓埋名到来,我还真有些忧虑,不知你意欲何为。在繁岭,我也提心吊胆,唯恐中间出什么岔子,直到刚刚,我才放下心……” 他这一番解释,貌似也圆上了他处处谨慎,甚至找人盯梢的事情。谢真不置可否,听到他继续道:“原以为你会就这样离开,可你却在这时把话说破,莫非是还有什么别的缘由?” 谢真也不和他绕圈子了,单刀直入道:“我想知道,主将此时是不是就在十二荒?” 白狐头上的两只毛耳朵蹭地一下立了起来,叫谢真看得差点没忍住笑。他警觉地环视了四周,才道:“不瞒你说,是这样。……是有谁和你讲了吗?” 谢真微微点头,并不多说什么。白狐咬了一下嘴唇,喃喃道:“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这件事才怀疑我么……搞了半天,我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啊。” 他仿佛片刻间也想通了当中关窍,颓然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实不相瞒,我这种种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不想叫你与狄珂大人碰面。” 终于到了重头戏,谢真打量对方的目光,也比方才多了些审视。不怪他想多,如今看来,还没进到十二荒前白狐那句“主将不在”,恐怕当中更带有许多试探——假如他就是为了主将而来,听到这话想必会再多打听上几句,而不会像他当时那样随口放过。从他的回应中,白狐多半已经猜到,他来此的原因与主将无关。 要是反过来,他还会不会把自己带进十二荒,或者要不要在通道里弄个什么机关把他拦住,都未可知。 “这又是为何?”他问。 在此之前,他早就已经猜测过其中缘由。白狐对他的诸多隐瞒,除了打算对他不利以外,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解释…… “因为,你在这里孤身见到狄珂大人,恐怕就再难脱身了。”白狐低声道。 繁岭主将一系,血脉最为古老的卓延氏,这一代原本有四个兄弟姊妹。长子狄珩继承主将之位,次女与幼子都依照繁岭习俗,终身不婚不娶,在十二荒拱卫他左右。 只有第三子狄珂与族人不和,狄珩成为主将后就自请行巡山林,形同被放逐。后来他们的母亲病重,狄珂总算回了一次家,却在葬礼后与兄长大吵一架,头也不回地再次离开了。 “我们那时都以为,他此生恐怕都不会再回十二荒。”白狐说,“然而,不久后王庭就传来的长明殿下继位的消息,主将……当时的主将决心借此机会摆脱祈氏的统治,就此与深泉林庭断绝往来,使繁岭重回古时那样,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这也就是繁岭所谓“叛乱”的由来,谢真知道,当时繁岭不只是想要与王庭决裂,更是要废去玉印之契,一旦成功,王庭的慧泉地脉就将三角缺一。 凤凰一脉全盛时,繁岭也曾受过昃期时源自慧泉的恩泽,而再之后的数百年,这契约却又是形同虚设。站在卓延氏这一边看,无论遵守约定,还是索性一拍两散,都有他的道理,况且繁岭一向强者为尊,在王庭衰落时,他们想必也很不服气。 然而,他们对上的是长明。 “那一日主将连同两个弟妹,乃至为他效死的族人,全数战死在山祠之前。”白狐沉重道,“关于与王庭决裂一事,繁岭也有许多人反对,我就是其中之一。主将死前,与长明殿下有过密谈,谁也不清楚讲了什么,不过殿下事后也不曾再度清算,并令我们将狄珂大人接回族地,继任主将。” 这与谢真所知的往事基本毫无差别,白狐又道:“无论如何,为了保存卓延氏血脉,狄珂大人都不能与王庭翻脸。过去的几年,他也确实不动声色,只是我晓得,他始终怀有对王庭的敌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也说得通,有这么多的血仇在其中,没有敌意那才奇怪。 谢真道:“你是说,他或许会一刀砍了我,以此报复王庭?” “我不敢说一定如此,但是,不能冒这个险。”白狐认真道,“倘若你在这里出了什么事,王庭的怒火,繁岭现在无法再承受一次了。” 谢真本来想说这也未必,他又不是什么王庭的重要人物,可是想到长明……假如有谁暗中加害长明,他也确实会不辞千里上门杀人。 他又想起在王庭与狄珂初见时,对方二话不说就当面邀战,行动言语之间,却没能看出他怀抱着什么仇恨。他问道:“若是如此,你为何不与我直说,还省得再出什么岔子?” 白狐苦笑:“虽然我这样做,已经算是背叛了狄珂大人,但总归还是想为自己掩饰一下。本来我想着,能假装没认出你,把你平平安安地送走,以后就当没这回事,对谁都好。” 他顿了顿,才道:“再者,我也不想叫你知道狄珂大人的心思,总担心王庭会不会秋后算账。所以,才要想方设法地瞒着你。” “……原来如此,任先生实在是用心良苦。” 谢真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白狐望着他,诚恳道:“你我萍水相逢,但这短短半日,我也看得出阿花公子是难得的豁达。繁岭妖族都喜欢你这样的脾气,倘若在别处相遇,我们未必不能举杯痛饮,可经过这些事,想来我已经没这个资格与你谈什么交情。我只求你看在卓延氏最后血脉的份上,不要记恨狄珂大人。” 谢真洒然道:“自然不会。” 说是不要记恨,其实也就是让他不要和长明告状,这确实没什么必要。真有仇的话,他自己就去报了。 白狐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耳朵也轻轻摇摆,终于恢复了刚见面时那副温柔的神气。他感激道:“我……我没什么能说的了,阿花公子,愿你前路平安。” 说着,他就去揭开山洞口的木门,谢真在他背后说:“临行之前,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白狐:“请尽管讲。” “还请你止步于此,不要再送。”谢真也不找什么借口了,直视着他说,“我想请牡丹姑娘送我离开。她清楚出去的道路,也不知道我是谁,这应当无碍吧?” 刹那间,在摇曳灯光的映照下,他看到白狐脸上现出了一种微妙的神情。好像是想要叹气,又好像是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使那张依旧年轻的面容上笼罩着深深的疲惫。 无需多言,谢真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早有提防,当即纵身一跃,远离白狐与他旁边的山洞口,在空中身形一侧,海山悄然出鞘。 却没想到脚下土地陡生异变,张开了仿佛猛兽之口的一道裂缝。他霎时感觉身上有千斤重,一股沛然巨力从上压下,余光瞥见白狐双手持诀,竟然丝毫不惧,朝他迫近而来,似乎哪怕血溅当场,也要把他推落到这条地裂中。 半空中已无借力之处,白狐也身不由己地随他一起坠下。海山剑锋触及到他时,头顶的地裂也随之合拢,黑暗中登时血气弥漫。 在最后一瞬的微光中,他的神色只有一片平静决然。《 》 136、岭上云(五) “飘飘,”他听到有人说道,“大中午了还睡?” 那声音似远似近,在他耳边晃荡,叫他有点紧张,但浓重的睡意还是仿佛一口大缸,把他扣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一动不动,无声地挣扎了一下,感觉被子还在,耳朵也没被揪,就又朝着黑暗中下沉。 彻底睡过去前,旁边另一人小声道:“主将,我这就去……” “算了。”先前的声音说,“让他睡吧,睡不死他。” 白狐从梦中醒来时,被子在身上裹得好好地,只是耳朵有点冷。西面的墙上,壁毯整个卷了起来,斜阳如同无声的波浪,将灿烂的金色推进屋里,再轰然一下四处散开。 尽管是已行将熄灭的落日,那光芒依然令他觉得有些刺眼。他怔怔地望着那耀眼的余晖,直到屋门推开,一个少年抱着厚厚的一叠衣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大人,”少年轻声说,“主将请您醒来之后立刻过去找他。” “我……我睡了多久?”白狐还有点发呆,他想起了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了主将的声音,又有点心虚地问道:“难不成,主将中间过来找过我?” “是,主将见您还没醒,就先回去了。”少年一丝不苟地答道。 白狐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耳朵,很难相信自己偷懒翘班,以至于主将亲自来找,居然没有被一脚从床上踢下来。他扭头看到少年还捧着衣服等待,连忙麻溜爬起来换衣服。 少年的动作恭谨而小心,只是白狐睡得迷迷糊糊,把头伸进了衣带和袖子中间,随手一扯,差点把自己勒得吐出舌头来。少年见状,立即帮他整理好,然后半跪下来,不安地朝他谢罪。 “快起来,早说了别这么紧张……”白狐无奈道,“我又不是主将。” 他这话说的不大尊敬,少年虽然起身,脸色却更白了一点。白狐见状,只好随口拉拉家常:“苍尾,之前不是说去帮家里做事,怎么又回来了?” “我小妹身体已经好些了。”那叫苍尾的少年小心地答道,“家里也是想叫我多在您身边学点东西。” “我却没什么功夫来教你们,真是过意不去。”白狐叹了口气。 苍尾还想说什么,白狐已经把繁杂的衣冠穿戴整齐,捋顺耳朵上的乱毛,最后再挂一根骨饰链子就齐活儿了。他交代道:“我估计明天都不一定回得来,你没什么事做的话,等下就先回家去吧,你小妹总还是要人多照顾一下的。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再去给她看看病……她有没有想我呀?” “大人您对我们的照顾,真是感激不尽。”苍尾眼圈一红,“绿尾她要不是不好出门受冷,早就想跑来找您了,她那没大没小的脾气,我真怕她惹是生非……” “这有什么,还是个小鸟崽呢。”白狐唏嘘道,“孩子就要有孩子样,我倒希望你也能没大没小一点。” 苍尾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怎么答话。白狐看他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差不多也能猜到他在心里说什么:我不小心一点,撞到主将手里,岂不是当场玩完? 毕竟连白狐自己都不敢说主将就一定不会把他吊起来烤,见状也没话说了,唏嘘片刻,就把风帽扣上,穿过前廊出门去了。 屋外北风呼啸,地上结着薄薄一层冰,白狐一出门就险些滑个三连摔,连忙捏了个术法才稳住。主将那边的亲卫都不好说话,他不想叫苍尾跟着吃挂落,因而这种时候从来不带他,就自己一个过去。 十二荒原本的阵法,可以在冬日也保有族地内的温暖,只是如今的主将把那些“没有半点用处,只会叫人沉迷享乐”的阵型都给关了,仅仅留下防阵的核心部分。那些多出来的灵气,全部用来投入山祠中,支撑祖灵的运转。 白狐边走边琢磨这些,一个头三个大,总算在忧虑到嘴角起泡之前到了主将居所。大冷天站在门口守卫的熊妖漠然看了他一眼,横过手中的槊杆,直到白狐不情不愿地揭开帽子,把脸露出来后,才放了他进去。 穿过门廊,经过庭前,窗沿上垂落的纸灯正在夕阳中摇曳。到了此间,冷风已经吹不进来,但也并没有因为是主将居所,就比其余的屋子更暖和一些。依照古法祭祀的药草气味隐约可辨,使得这寒意中又带着几分肃杀。 白狐掀开帐帘进来,对门边亲卫不以为意的眼神视若无睹。繁岭部主将站在铺满了桦皮卷的长桌之后,哪怕不知道他是妖族,以凡人的眼光来看,他也依旧是个高大得令人生畏的男子。 先代主将,他那博学多才的父亲,为他取的中原名字是“狄珩”,不过他自己从来不喜欢中原,也早就把这名字扔在脑后。在为数不多依旧可以直呼其名的族人中间,他仍然沿用自己的赠名,意为疾风的“萨尔赫”。 “你还知道来。”他冷冷地说,“怎么不干脆睡一整个冬天,明年开春我好拿你去烤,一定很肥美。” 白狐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冬天就是挺犯困,毕竟我是狐狸嘛……再之前好像听到主将过来了,还以为是我做梦。要不是真睡傻了,在借我俩胆子我也不敢不起来啊。” 萨尔赫瞥了他一眼,看在他一贯厚着脸皮自承胆小,没点繁岭骨气的样子,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说了一句:“你当我傻吗?别的狐狸冬天哪里睡觉?” 白狐:“……” 他心道我之前连着看了半个月的古籍,没累昏在你桌子底下就算坚强了好吧!想归想,抱怨是不敢抱怨的,还是得打起精神过去帮忙。 长桌上的桦皮卷摆得虽然凌乱,却已经是他们竭尽全力,还原出的十二荒古阵最初的模样。山祠中先祖之灵的传承千年不灭,落在纸面上的记载就没那么可靠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从只言片语中寻找记录。 这其中,一大半的讯息都是老主将搜集出来的。在更久远的年月里,繁岭部还不叫繁岭,没有归附王庭之前,十二荒族地远比如今更为广阔。山祠周围的六柱与六树,正象征着族人立足守望的山岭与繁林。 那时的北地群山,莫说凡人,即使是仙门修士也不敢轻易涉足。十二荒对于外人犹如一片幽暗迷境,一旦陷入其中,便只能任由那荒蛮的秩序摆布。年年寒宵时,山祠中将举办盛大的生祭,在如今已经模糊不清的石刻中,依稀可见那血肉堆积如山,药草燃烧的浓烟与飞雪一同缭绕,直入云霄的情形。 每当想到这些画面,白狐都无法不恐惧。他很想逃走,逃到德音的哪个角落,也许逃回到那对他不算友善的中原去,总之逃得远远地,离开这片近在咫尺的血腥阴翳。 然而,他还是留了下来,留在了救他性命,教导他,给他尊严的主将身边。 如今的繁岭部,像他一样留下的族人并不多。先代老主将在筹谋脱离王庭,恢复繁岭昔日荣光时,至少还维持着族中的平静。如今的主将萨尔赫,他的主张则日渐尖锐,莫说是那些本来就满足于安稳日子,与德音的凡人也有不少交情的“懦夫”,哪怕是那些不怕与王庭翻脸、但不主张重启古老血腥祭祀的族人,也遭到他的排斥。 除了他忠心耿耿的亲卫,现在还留在族地,没有避到周围山林中的,也就是那些不方便迁徙的族人了。萨尔赫对此不以为意,反正当他做成了这件大事之后,他自然也会重获那些拥趸。 白狐绕过长桌时,又被地毯上的皱褶绊了一下,扶着桌子才站稳。萨尔赫嗤笑一声,没有说话,但他抬起头时,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一旁亲卫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这种不擅斗战的狐妖,即使主将倚重他的才华,在武力定胜负的繁岭妖族之中,也从来得不到什么好眼色,只是看在主将的份上给他一个面子。倒是那些他空闲时候教导的孩子,与被他帮忙看过病的族人,才会有更多真心。 萨尔赫也看不上那些不能打的妖族,能单单对他颇多容忍,究其原因,也是因为白狐是他手把手教导出来,等到发现他的聪明劲完全用不到打架上,也来不及把他撵走了。这只笨手笨脚的狐狸,算得上是他半个学徒、半个兄弟,若不是萨尔赫自己年纪也还轻,或许都和半个儿子差不多了。 白狐转过桌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主将旁边,往桌上看去。那些他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摆一遍的阵法中,如今盖上了一张新的桦皮卷,上面用鲜红的颜色描了一个轮廓。 那形状他从没见过,不禁疑惑地看向主将。萨尔赫微微一笑,将手虚按在那张桦皮卷上,一枚玉印的虚影顿时从他手中浮现,正与那血红的图案相对应。 白狐大惊失色,但瞥见主将的神情,把想说出来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萨尔赫看着他,森然道:“怎么?” 白狐把心一横,俯身跪下,说道:“请恕罪,我依旧觉得,在没有摸清新王的底细前,不是贸然与王庭开战的时机。” 屋中一时间落针可闻,连门边的亲卫也屏住了呼吸。片刻后,萨尔赫出乎意料地没有发作,而是冷冷道:“我何尝不知道?但是,从没有最好的时机,只有去做和不去做的分别。” 白狐垂着头,低声答道:“……是。” 萨尔赫收回玉印,随手翻了翻桦皮卷,一脸烦躁。白狐跪在一旁,地毯柔软厚实,倒是没什么难受,只是心中始终无法平静。 过了一会,萨尔赫不耐烦道:“站起来,畏首畏尾的像什么样子。事到如今,连你也害怕了么?” 白狐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没敢应声,默默站起身。不是事到如今,他想,其实我一直在害怕,从来没有胆子大过啊,主将。 但即使要为之而死,他也不会有别的回答。 * 通读过老主将留下的手卷,又与当今主将一同研习古籍,白狐虽非这里土生土长,但哪怕把前几代居民一起算上,他大约也是最了解十二荒中阵法的繁岭妖族之一了。 然也他依旧没有彻底弄清楚,山祠中的“先祖之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繁岭部中关于它的传说,有许多让他困惑之处。据说死去的繁岭族人,魂魄将归于十二荒,在山祠中祭拜先祖,也就是祭拜逝去的亲人。按照这个说法,祖灵应当是一众魂魄的聚合。 然而,祖灵也确确实实展露过威能,虽然仅限方圆数里之内,但它那浩然的灵气,足以将敢于侵入族地的外来者击退。这个时候,它又是仿佛是独自一身,意志虽模糊不明,却也十分确切。 白狐完全想不通,哪怕前半段说法是真的,也没见过把许许多多的魂魄捏在一起,像把小泥球捏成泥巴团一样捏成个大家伙的说法啊。况且,即使大家都坚信亲人的魂魄归于先祖之灵,也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死去的魂魄托个梦,回家看看之类的事情。 身为多少也了解一些仙门关于魂魄修行门道的白狐,对这些传说深表怀疑。他大逆不道地想,那些所谓融入了祖灵的魂魄,搞不好早已不是魂魄,而是化作了祖灵这一庞然大物的养料,滋养其壮大。而早年那些血腥的生祭,兴许也是同样的道理。 ……话又说回来,哪怕把这话和繁岭妖族直说,他们也会觉得死后能当一把祖灵的养料,应该是很荣幸的事情吧。 总而言之,不管这祖灵到底是什么来历,萨尔赫是铁了心要拿它当做底牌,与王庭叫板了。凤凰那变幻莫测的火行术法,在王庭衰落的多年后威名尚在,繁岭部实话说并没有应对的稳妥招数,因而才要借助祖灵帮手。 以撕毁玉印之契相威胁,迫使新王前来十二荒,用祖灵抵御他的术法,接下来便可以放手与之一战。他们的计划看似简单,倒也十分好用。 无论是将其击败,还是干脆做的更绝一点……繁岭都将自此不受管束。退一步说,哪怕并不顺利,他们也有与之谈判的资格。 萨尔赫说得没错,适逢王庭变乱,新王继位,王庭这时候多半调不出足够的戍卫开到十二荒来,虽说趁人之危,却的确是对他们有利的时机。而新王长明,以人族的年纪来说也不算很大,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至少萨尔赫是作如此之想,他见过深泉林庭的先王,并不以为这个新王就能厉害到哪里去。白狐却始终深怀忧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变数。 他们筹备完全,向王庭发出战书后,便紧锣密鼓地准备,却没听到任何回音。眼见约定之期已经过去,严阵以待了好些天的白狐终于撑不住,哪怕被主将骂死,他也一定得去睡一觉了。 他早年受过重伤,冬日里灵气运转不畅,总是昏昏沉沉,这点只有萨尔赫最清楚。白狐能做的其实已经做完,打架又用不上他,萨尔赫干脆也没让他回去,就叫人把他带去客居的西屋安顿了。 这一觉又是睡得天昏地暗,再醒来时,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女声音低声叫他:“你还好吗,快起来……” 白狐猛地坐起,险些和对方撞个正着。昏暗之中,他见到一片金饰的光芒闪动,不由得捂住头——这要是磕上,他脑门就要多一排印子了。 不对,金饰?还是这个模样? 他揉了揉眼睛,赫然见到一名美貌少女站在他床边。他呐呐地说:“你是谁……莫非是昭云部的?” 少女道:“我叫安柔兆。” 白狐腾地一下就清醒了,他记得昭云部似乎有意将长老的掌上明珠嫁来繁岭,对方可不就是叫安柔兆么?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不是,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到不久,住你隔壁,他们只以为我是昭云信使。”安柔兆若无其事道,“我是悄悄逃家跑出来的,就想看一眼繁岭是什么样子。” 白狐一腔疑惑都说不完,最后憋出来一句:“你翘家跑出来还这么穿得这么招摇……” “有么?”安柔兆见对方看着自己的发饰,不确定地道,“不是已经换了很朴素的了么?” “……”白狐无言以对。他混沌的思绪总算渐渐清晰起来,也发觉了怪异之处:“那你来我屋里做什么?” “西屋的大门从外面锁上了。”安柔兆从容地说,“外面似乎有什么乱子,我出不去,想找个本地的打听一下怎么回事。” 白狐顿时明白,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报上真名,乃是要借助自己的身份,迅速找到一个能办事的人。她想得没错,任何一个如今的繁岭妖族,面对她的要求,都无法等闲待之。 并且,听她的语气,族地中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此前和衣倒在毯子里就睡了,此刻倒是方便,爬起来换上靴子就向外走,一边对安柔兆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请您跟在我身边,不要远离。” 安柔兆正色道:“放心,你帮我办事,我会照看你的。” 白狐:“不是,您照顾自己就行了……” 他们穿过回廊,来到西屋的门前。白狐在门上试了试,果然发现上面的阵法只是寻常的闭锁,并没加什么额外的咒缚。这样,他也更相信旁边这位昭云部妖族没有在说谎了,那些亲卫大概是事出紧急,因而暂时锁上大门,以防西屋中外来的客人随意走动。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记得自己也在西屋里……白狐犹豫了片刻,心中已经觉得大为不妙。这种时候的紧急事情,还能是什么? 安柔兆也恰巧问了一句:“繁岭部中,最近有什么大事么?” “您不知道?”白狐心烦意乱时,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多半是王庭来了……” “王庭?”安柔兆睁大了眼睛,“王庭与繁岭部许久都没什么来往了吧?” 话一出口,她脸色一变:“你们莫非与王庭开战了?” 白狐本来想糊弄过去,没想到她如此敏锐,看来繁岭部这些年的动作,在有心人眼中也不是秘密。他答道:“还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形,还请您留在此处,我出去看看。” “不行,我也要去。” 安柔兆的神色十分镇定,并不是无理取闹的语气,“如无意外,我也将与狄珩主将立下婚姻之约,此间昭云部没有旁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避而不见。” 白狐:“可是您要是有什么损伤……” “真要是不小心死了,那也没办法。”安柔兆冷静道,“我还有两个弟弟,虽然不能替我嫁人,但履行与繁岭的盟约,也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 白狐:“……” 他一脑门官司,心想这会怕是打不过她,也来不及计较那么多了,只能点头称是。他取出腰牌,将西屋的阵法解开,安柔兆好奇道:“你在繁岭部担当什么职务?” “我啊……打杂的。”白狐刚说了一句,屋门推开,外面登时飘来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他快走几步,往山祠那边望去,正见到祭祀时燃烧的浓烟化为烟柱,笔直地升向天际。 安柔兆谨慎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转过屋角,树木掩映之后,远远地就能见到六柱六树环绕的山祠。此刻细雪飘飞,山祠前方点着一堆大火,药草在火中不断焚烧,盘旋的烟气中,山祠顶上的巨石仿佛变幻了形状,化为一只狰狞的狼首,向着天空无声嘶吼。 主将立在山祠门前,身后交叉背着他的两柄长刀。在斗战中,那两柄刀会并拢化作宽刀,乃是繁岭的独门兵器,一旦双刀合一,就是全力斩出之时。 见此情景,白狐哪还不知道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当即就要奔过去。安柔兆却从后面扯了一下他,低声道:“天上……”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不稳,白狐不由得也仰起头,朝天空看去。 那是令他永世难忘的情形。黄昏的天穹下,一道金赤交间的火光缓缓坠下,穿过了十二荒族地上闪烁的波澜。理应对外来者有所拦阻的阵法,此刻似乎没能发挥半点效用,地上众人一时间都做不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不疾不徐地下落。 那道光焰并不是十分刺目,却裹挟着磅礴声势,让人升出无可匹敌的念头。即使不与那西沉的夕阳相比,也仿佛一轮辉煌烈日,势若万钧地降临在眼前。 十二荒内外,凡是目睹了这一幕的妖族,尽皆噤口不语。 火光在众人注目下,径直朝着山祠前方一落,四下飞散。白狐从这里看去,只能见到一个黑衣的背影,腰悬佩剑,卓然而立。若非此情此景,只看那副装束,他简直要以为对方是哪家仙门出来的剑修。 他竟然真的来了,孤身赴会……难道他就如此不把繁岭放在眼里? 白狐远远望着,心中好像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反倒像是悬在头顶的多日的刀一朝落下,是死是活,总归不用继续等待。他甚至来得及想道,可惜没见到传说中的凤凰真身,也不知道待会打起来之后还有没有机会…… 因为阵法一照面就未曾建功,萨尔赫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略行一礼,道:“长明殿下。” 他此刻站在石阶上的高处,即使嘴上客气,也称不上礼节周全。况且,他四周虎视眈眈的亲卫们,没有一个随之行礼,令场中的气氛也颇为险恶。 萨尔赫神色一肃,才要说话,对方却抬起手:“不必多言。” 火光燃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深泉林庭的新王从容道:“我来到十二荒,正是不愿见到昔日盟约于今废止。主将虽似乎去意已决,我总还是想试试有什么办法,能将繁岭挽留下来。” 此话一出,白狐还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以为这一战必定剑拔弩张,可如今听来,王庭仿佛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还打算与他们有商有量。 殊不知,繁岭多年的筹划至今,早已不可能这样简单地揭过去了。 萨尔赫也不禁露出一丝讥嘲之色:“那么,殿下有何高见?” “如今还不知道。” 长明若有所思地回答,“最好不必是将卓延氏杀到一个不留的程度才行,那样收场时就有些棘手了。”《 》 137、岭上云(六) 山祠之前,主将的精锐亲卫间先是寂静片刻,接着不由得鼓噪起来,间杂着兵器出鞘声。莫说繁岭妖族本就好战,哪怕放在别处,在对方家门口放出这等狂言,也着实无法让人平静以待。 萨尔赫不怒反笑,伸手向背后一抽,两柄长刀铮然合拢:“卓延氏萨尔赫在此,倒要请长明殿下指教!” 白狐一见这情形就暗叫不好,他们原本打算以祖灵牵制凤凰的术法,再使亲卫与王庭派出的人马对抗,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是两边的首领先打上了。 长明道:“主将,你在向我挑战么?” “不错!”萨尔赫掷地有声道,“纵使您是凤凰后裔,也恕我不能以礼相待。我族尊奉王庭号令已有千年,但繁岭部本就应当是山林之主,这名存实亡的盟约,已经不必再延续下去!” 这一席话令四周亲卫都安静下来,越加急促的风雪之中,只有祭火不住燃烧的噼啪声。萨尔赫将宽刀一扬:“殿下孤身亲至,我等也不会以多欺少,您有什么话,先接下我的刀再讲吧!” 白狐远远地看着,也见不到那个长明殿下面上究竟是什么神情,只是看他的背影,好似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萨尔赫在石阶上举刀指向他,他也仿佛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抬头仰望。 不由自主地,白狐也抬头看去,只见山祠上巨石化作的狼首,正在火光无法照亮的黑暗中沉默不语。 “原来如此。”长明收回目光,“听说繁岭部山祠中有庇佑族人的先祖之灵,想必这就是你们的倚仗了。卓延氏战技精湛而不擅术法,有祖灵为你们掠阵,也还算公平吧。” 那些亲卫们尚且不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白狐却不禁变色。 繁岭的祖灵在三部中不算秘密,但王庭连他们的谋划都一清二楚,不仅如此,也依旧胸有成竹、浑不在意……到了这一步,对方的气势状似占了先机,但他又是否当真有破局之法? “只是这位先祖之灵,究竟当真有灵,还是无识无觉,任你们操纵的傀儡?”长明淡淡道,“不知他张开双目,看到的是我这个敌手,还是你们这些不肖子孙?” 萨尔赫厉声道:“殿下,我给你几分薄面,却断不容得你辱没我辈先人!” 他将刀头向石阶上一撞,祭火陡然向上蹿起,一道疾风从山祠的石柱间迸发而出。火光之中,流风顷刻间化为一头巨狼的虚影,森森利齿张开之际,吞下数人也不在话下,那庞然的身形就这样当头扑落,转眼间已经迫至对方面前。 这一连串兔起鹘落,使人无暇他顾,白狐还来不及欣赏片刻祖灵化身的英姿,就见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形。此情此景,长明既没有化为真身迎战,也不曾用出他血脉传承的火行术法,反倒探出左手,并指一引。 一道金光应声跃空出鞘,那灿然辉耀之色,正是多年未曾示人的王剑朝羲。 朝羲一出,声势比那道狼影更为锐利,瞬息间将其击破,不费吹灰之力地胜了这一招。萨尔赫也不指望一击便能建功,见状再次举刀,就要乘势追击。 白狐目不转睛地看着,从他收集的关于新王为数不多的讯息中,没听过他修习过剑法,倒是好像和哪个仙门剑修有所往来,因而学了几招也说不定……刚才那一下御剑术有模有样,可不就是仙门才爱用的招式么? 然而引剑跃空只是表象,他与祖灵对抗,靠得却不是剑,而是实实在在的术法。 白狐那半桶水的修行,能勉力看出到这种程度,已经是精心钻研过的结果,却也仅此而已了。他只知道,这位年轻的新王敢于孤身前来,绝非莽撞,而是自有倚仗。 果然,不等祖灵再度出手,半空中的朝羲没有半点停顿,便化为一道利芒,宛如飞星般向着山祠之上疾驰而去。 萨尔赫的刀首恰在这时击向石阶,祭祀中的药草浓烟滚滚扬起,山祠顶端那由巨石变化而成的狼首仰天而啸,几如活物无异。它对着奔袭而来的朝羲一声怒吼,口中猛地吐出一柄刀影。 从地上望去,朝羲只像是一线细细的金光,那刀影则宽逾数尺,刀面上乌中带赤、好似筋脉虬结的纹路清晰可辨,一望可知是卓延氏代代相传的那种宽刀。比起萨尔赫手中那把,刀影则更为庞大,如山岳罩顶般往朝羲上直压下来。 这瞬息万变的斗法,令场中许多人都浑然忘记了这是生死关头,一霎不霎地望着空中。就在刀剑相撞前一刻,一道火焰无声无息地拦在了刀影前方。 长明那片刻前持过剑诀的左手,五指稍一张开,空中的火焰立即迸发,将刀影自当中撕裂为两半。朝羲就从破碎的刀影中一穿而过,不偏不倚地刺入了狼首巨石的口中。 自打来到十二荒,白狐从未见到垒成山祠的那些巨石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诚如凡人想象永久,也会用“磐石不移”来描绘一般,那些沉重的山岩最适宜寄托企望恒常不变的忧思。至于那些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繁岭族人,恐怕更是会以为那山祠百代如一,也将如此延续到千年以后。 然而此刻,理应坚不可摧的巨石被朝羲一刺而透,刹那间剑刃已经没入。光芒闪耀的剑锋嵌进岩石中时,刺耳声响宛如一阵暴虐的旋风,仿佛挟着此间土地古老意志的狂怒,登时席卷了四周。 有些离着更近的亲卫首当其冲,甚至没有明白过来之前就被震倒在地。白狐在树林这边隔着尚远,也被那杂音冲得头晕目眩,原地晃了晃,还是旁边的安柔兆伸手扶了他一把。 安柔兆一向的镇定,在这时候也再也维持不下去,但尽管脸色苍白,手上还是稳稳地把旁边的不靠谱狐狸撑住了。白狐缓过神来,立即就想绕到山祠那边去,用尾巴尖想也知道,事情至此已经差不多完全脱离了他们的预计。 这回却是安柔兆反过来把他一把拉住,低声道:“别出去,你想死吗!” 她手劲大得出奇,该说不愧是金翅鸟的利爪,白狐只觉得手臂像是被铁圈钳住,丝毫动弹不得。就是这么一顿,山祠顶上缭绕的火光已经散开,叫还处在震惊中的众人看清了上面的情形。 狼首巨石仍立在山祠之上,朝羲不偏不倚地刺入了它口中,还有半截留在外面。而狼首也无法维持方才怒啸的姿态,它两排利齿合拢,咬住了剑身,不难看出正是这样一咬,才没让长剑贯穿它的头颅。 白狐怔怔望着那惨烈的一幕,忽听得远远传来轰然一声,西北方的山林里毫无预兆地火光冲天。那火焰中耀眼的金光若隐若现,先是攀升上去,接着好像被无形之风阻隔一般黯淡片刻,接着又重新大放光芒。 那片火焰却不像山火一样四下蔓延,而是集成一束,猛烈地燃烧,在行将沉入黑暗的天空下,仿佛直入云霄的炬火。 这还不算完,接着又是两股青烟升起,其余两个方向的山林里也同样烧起了火光。再看山祠之前,一贯脾气暴烈的萨尔赫却没有拔刀上去和长明拼命,而是盘膝坐在石阶上,面前的祭火盘旋飞舞,映照着他英气的面孔犹如被刻坏了的木雕,透出难以言喻的苦痛。 这一刻,白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想要以祖灵对付凤凰的术法,却没想到对方也堂堂正正地就此回击,甚至反过来将其压制。威势笼罩十二荒的祖灵,在双方斗法中一旦败退,失去的权柄被凤凰火灵侵袭,立刻便无法抑制地令山林燃烧。 倘若祖灵彻底输掉这场斗法,恐怕十二荒都将陷入一片火海——萨尔赫身为主将,此刻也只能全力支撑祖灵,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就是我们走上的道路?白狐在心中茫然自问,他追随萨尔赫,追随卓延氏几代的夙愿,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情景?祖灵本应庇护族人,被他们强行唤出以威慑王庭,反过来却使得山林遭焚,简直像是个荒唐不经的报应。 掷出朝羲之后,长明依旧立于原地。他虽不曾现出真身,四周虚空却不住波荡,似有无形之火环绕,甚至望向他的视线也被那汹涌的灵气扭曲。 他一面透过朝羲与祖灵相持,一面仍有余裕,用与先前一般无二的语调平静道:“看来主将的刀,一时间是无法领教了。” 萨尔赫额头青筋毕露,他竭尽全力支撑祖灵,竟然连回话的余暇都腾不出来。长明稍稍一顿,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会以少欺多,只要还有一个部下挡在你面前,我就不对你出手,如何?” 见他还敢这样说,主将亲卫们哪里还能忍得了,咆哮着就冲将上去。片刻之间,鲜血飞溅,山祠前就如传说中千年前的生祭一般,化为了遍地的尸山血海。 安柔兆骇然地望着这一幕,趁她分神,白狐毫不犹豫地化为原形,朝着祭火疾奔而去。他雪白的毛皮几乎瞬间就被飞散的热血染污,但他心中别无他想,仅仅只有一个念头。 哪怕不中用,哪怕是最后一次,他也要站着死去,做一只繁岭的狐狸。 …… 白狐落入黑暗中,最后一缕光随着他们头顶的裂缝合拢而消散,他闭上双眼,静静等待那即将来临的痛苦。 那个花妖的剑风正如传闻中一样疾如电闪,剑刃及体时,透骨的寒意一瞬间就爬上了他的手臂。他自知连化为原形也来不及,这条爪子恐怕下一刻就要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胆子不大,依然很怕痛。然而,尽管当中有许多波折,他还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相比之下,掉一只爪子也不算什么……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对方一定不会放过拷问他的机会,不会叫他死得这样简单。 就在他这样想着时,那冰冷的剑锋却在将要斩断他手臂的刹那,轻轻偏了开去。《 》 138、岭上云(七) 地裂合拢的一刻,谢真隐约见到右手边的石壁近在咫尺,上面的花纹之密,令人目眩。白狐持咒时,朝他逼近的那股重压转瞬即逝,看来对方全力施为,就是想让他失陷其中。 他用手中剑鞘往石壁上一撑,身形飘旋,另一手的海山则在即将斩入白狐手臂的一刻收了回来。 这处地裂内里出乎意料地浅,谢真才刚借着力道在空中一滞,脚下就碰到了地面。比起上次在七绝井里的大坑套小坑,或是上上次白沙汀的湖中漩涡……好像从王庭出来之后就到处掉坑,他心想,世上原来就这么多的坑等着人掉的吗? 接着,海山在黑暗中破空一闪,追随着不远处坠地的声响而去。 黑暗中难以视物,只有手上知觉教他如何行动。剑尖及体,先是穿过肌肤与血肉,再碰上稍稍坚硬的肩骨。海山的剑刃锋锐无匹,足可以视之无物,但谢真还是手腕一转,向上挑起。 散乱的灵气顿时从对方伤处流泄而出,白狐不住干咳,周遭的血腥气愈发浓重。从那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听起来,他没能变化回真身。 许久不和妖族动手,谢真也没丢下老手艺。这一剑下去精准无比,丝毫不见生疏。 白狐断断续续地咳嗽,边道:“你这出手,简直……简直像是仙门的人,他们对付……妖族的时候,就这样冲着灵……灵脉招呼。” 谢真持剑而立,凝神感应。四周极为安静,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半点活物的气息。他本以为掉进地裂后下面还有其他埋伏,看来并非如此。 想到这里,他隔着黑暗看向那还没喘匀气的主谋,片刻之后,白狐问道:“……可是,你怎么却不砍我的手?” “没那个必要。”谢真淡淡道。 无论是坠入地裂时,还是此时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形,对他来说,的确是并无必要再施折磨。但收剑时那一刻,他是否有所迟疑,连他自己也不愿在此时去细思。 “你果真不像是个繁岭妖。”白狐叹了口气,“叫你这样的好心花妖倒霉,我一定会遭报应吧。” 谢真提醒他:“现在咱俩谁更倒霉还不一定呢。” 他弹了一下剑刃,令鲜血抖落,海山轻振之下,发出柔声低鸣。 白狐:“……” 恐吓完了狐狸,谢真归剑入鞘,将杀意也暂且一并按下。见周围实在不像是有什么机关了,他便弯腰捡起滚落在一旁的提灯,想把它点亮。 学着之前白狐的样子,来回扭了几下底座,灯是半点亮光也无。他索性拎起来用力摇晃,又往地上磕了磕。 在他落下时就发现,脚下地面不是泥土,反而十分平整坚硬。灯座在地上一撞,咚地一声闷响,居然真的慢慢亮了起来。 灯芯被微弱的灵气催动,点起细若残烛的一缕火苗。光亮甫现,先照亮的是白狐衣襟上新鲜的血迹。 他脸色差不多比耳朵还要白,一手按着肩上的伤口。刚才谢真那一剑,留下的皮肉伤尚在其次,实则也斩断了他灵气周转,叫他一时间无法用术法为自己治伤。 白狐望着他不语,神色复杂。他已无还手之力,谢真便也不再盯着他,回身举起那聊胜于无的黯淡提灯,照向四周。 墙壁果然就如他最后一眼看到那样满是深色花纹,底部密密麻麻,高处则有些稀疏。在繁岭也见过不少古怪的彩绘,多少也各有妙处,可墙上这纹理横七竖八,又相当凌乱,让他实在找不出一点值得称赞的地方。 看了两眼后,谢真心道在这中间就算是有什么阵法图案,他也肯定是察觉不到的。他再用灯照了照脚下,地面一片焦黑,目之所及没见到什么异物,只是颇为粗糙。 有点像是烧糊过,谢真暗想。他近来见识了几次纵火焚烧的遗迹,正很有些心得,一眼就看出这里用得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火,以至于里头的东西烧得不干净,残余在地上结成一片,黑黢黢的很像是上了年头的锅底。 但得知这里被烧过,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更别提他察看一圈后,发现这里地方不大,四壁浑圆,像个宽肚浅口的坛子,简直好像造出来就是为了害人掉进去的。 他倒转剑柄,在墙上叩了叩,传出的声响沉闷,周围的土地似乎也是实心的。他再将海山朝头顶掷出,剑刃不受阻碍地一刺而入,却仿佛陷入泥沼,被层层叠叠地粘滞其中。 上方那曾如活物般张开又合拢的地裂,着实是无所定形,滑不留手。若是他灵气还在,当能以蛮力破开,如今却没什么好办法。 谢真抬手唤回海山,以提灯照了照,看到那漆黑的剑刃仍然色泽幽幽,明净如故,才放下心来。一旁的白狐低声道:“省些力气吧,这时候是出不去的。” 谢真:“为何?” “你也该察觉到了,此处灵气凝滞,无论术法还是血脉天赋,都难以施展。”白狐道,“纵使没有禁制,要突破上方山祠的镇压,也是千难万难。” 他说完后,谢真只是嗯了一声,收剑回鞘,就没再接话,兀自思索。狐狸顿了顿,自嘲道:“不过想来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了。” “这倒不一定。”谢真随口道,“有人说狐狸的话不能信,但你我萍水相逢,先前你待我很好,我固然感激,如今发现你别有所图,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白狐显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不由得沉默了。 谢真自然不是不打算问他话,只是他也知道这位任先生不好相与,要是被他牵着话头走,少不了又得说出些什么似是而非的东西来糊弄。 他耐着性子,再花了片刻功夫查探这间暗室四周,见再无其他值得注目之处,方才回到白狐面前。 白狐倚在墙上,勉强站立,见谢真一手按剑,朝这边走来,耳朵不禁抖了抖。他刚要说什么,谢真已经先一步开口:“佯装求饶的话就免了,你若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白狐一怔,苦笑道:“我自然不想死,但你要在这里把我一剑杀了,我也只能认栽。” “不错,就算与我一起失陷不在你预料,你也多半是快要得偿所愿了。”谢真道,“我如今被拘禁此处,即使你死去,之后的情形总会照着你的谋划演变,是不是?” 他依旧没有拔剑,只是朝着白狐又走近两步。那张用蜃珠幻化而出的平凡面孔上并无凶恶之色,但那一派平静,仿佛更叫人畏惧。白狐不自觉绷紧身体,露出了如临大敌的表情。 “但是,任先生,你为何要这样做?”谢真问道,“你方才与我说的一番话,现在想来,虽并非真相,但也未必全是虚言……” 白狐当时所说,当今繁岭主将狄珂意图对他不利,自己则想要避免争端,叫他尽快离开十二荒,乍听起来确实合情合理。然而,那总归是他一面之词。 倘若如此费尽周折,为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对他不利,那多半就是在离开之时有什么埋伏了。因而他才提出,要旁人代为送他离开。 要是事情真如白狐说的那样,这点要求应当不成问题。就算是担心把无关人等牵扯进来,以后露馅的危险又大了一分,至少也该与他商量。 正因之前说的不是真话,他既然生疑,发现这谎无论如何也圆不下去,白狐才会果断出手。想必那个木门也根本不是离开十二荒的出口,别的族人一来就能知道不对劲,若他猜的不错,多半那个出口也会叫他掉进现在这个坑里头。 没能把他骗进去,白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惜让自己也一起掉进来。这机关隔着这么远也能发动,却也出乎了谢真的意料,短短片刻间来不及细思,最终还是在这里大意了。 但眼下再回想白狐那一番话,其中的意思倒是越发耐人寻味。谢真把提灯抬了抬,让它白狐的脸照得更清楚一些,端详着对方在他注视下警戒的神情,说道:“那因先代主将而对王庭怀有恨意的,不是狄珂主将,而是任先生你吧?” 灯火摇曳下,白狐似要躲避他目光一样偏过了头。片刻之后,他依然没有回答,不过谢真已经知道这一回是猜中了。 直到此刻,他才想起白狐在为他讲述谢诀的往事时,曾经还提到他有另一位妖族的恩人,名字也没提及,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他摆在香案上的,正是一座狼形的木雕。 “你要为先代主将复仇么?”谢真说完,自己摇了摇头,“看你这番计划,大概不是抓个王庭的妖族杀了这么简单,难道你想以我为饵,把长明引出来下手?” 白狐终于转过头,低声说:“要是对付凤凰那样容易,我们当年岂会输得一败涂地?” 谢真微微扬眉,从那已经不再故作平静的语气中,他隐约感到对方非但亲历先代主将与王庭的争端,只怕还在当中牵涉颇深。 白狐又道:“此事虽然在我心中盘桓已久,却没想到阿花公子你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认出你的一刻,我也不由觉得这是命中注定。说来惭愧,我只是想以你相胁,请长明殿下为我做一件事。” 谢真心道什么命中注定,明明是星仪留下的烂摊子。但哪怕是星仪,估计也想不到自己会失手,而他逃脱出来又会遇到这么个麻烦吧。 “且慢,王庭不是发布了那什么……悬赏么。”他忽然想起来,“下黑手之前,你就没想过干脆把我交给王庭?即使你们有前仇,长明也定然不会违背诺言。” 白狐:“话虽如此,可是我的要求,王庭绝不会应允。” 他伸手摸了摸石壁上的刻纹,低声说:“这个地方已经久未启用,不过当年的痕迹,倒是完完整整保存了下来。如今繁岭的寒宵节,那欢歌纵饮的整夜,就和千年之前无甚差别;只是一宵终了后,接下来的事情,却曾经是另一番模样。” 或许真的是讲惯了故事,连这种时候他也是一副娓娓道来的语气。然而在昏暗灯火的摇动下,墙上那些刻纹似乎也显出莫名的狂乱,让他平缓的语调不觉透出几分阴森。 “千年前的寒宵节后,被诱入族地的凡人与过路妖类,并不会如现下一般送离,而是在醉醺醺中被带进一处特别的出口……是的,就是我想叫你进去的那扇门。”白狐说道,“我们如今所在的,就是拘禁这些人的地瓮,他们将落入其中,作为这一年的生祭。” 谢真面色一沉,看着石壁上那些凌乱的刻痕,顿时反应过来:“这不是花纹……是生祭挣扎的痕迹?你们在下面点火烧它?” 适才种种所见忽然连成一线,醒悟到这里曾发生过的残暴行径,他的话中也不禁带出了怒意。白狐轻轻点头:“那是在繁岭部与王庭立下盟约之前的事。” 谢真道:“先代主将力主废去与王庭的玉印之契,莫非他就是想要令山林重归上古的秩序,你才会对生祭一事知之甚详?” 白狐没料到仅凭这几句话,就被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关联,一时间没想出怎么答话。但这短短几息的沉默,也就和回答没什么两样了。 谢真沉声道:“先代主将倘若与王庭决裂,这般惨事也将复现,即使如此,你也依旧愿意追随他吗?” 这话仿佛戳中了对方的痛处,白狐再也顾不上掩饰,冷笑一声,尖锐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看不惯这种事?繁岭妖族的荒蛮习性,可不仅仅是好勇斗狠而已,说不定我正是乐见其成!……况且,我才刚把你骗了一遭,你居然还觉得我会有什么善心?” 他似乎连谢真会不会拔剑相对都不怕了,这一刻他的神色叫谁看到都会觉得,与往常那种懒散和善的模样根本判若两面。 谢真却不为所动,只是波澜不惊地反问道:“你没有么?” 在他平静的目光下,一室寂静中,只有白狐沉重呼吸的声响。片刻后,白狐好似难堪般别过了头去。《 》 139、岭上云(八) 依照时辰推算,寒宵节行将结束,天色再过不久就要转明。那些纵情欢乐的繁岭妖族,此刻兴许就在不远处酩酊大醉,这处暗室中却只有寂静。 幽幽灯火下,谢真见对方面无血色,死死咬着嘴唇,暗想他简直不像是来骗人的,倒像是被骗那个。要不是心中汹涌起伏,也不至于这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他却不能断言,白狐这番模样到底是真的心绪难抑,还是演出来的假意虚情。既然如此,那只好先全都不信了。 “无论你心中作如何想,对先主将确是忠心可鉴。”他晃了一下越来越暗的提灯,说道,“不是要杀我,也不是为了复仇,那还有什么缘故?” 或许是他不为所动的语气殊为冷漠,白狐轻轻瑟缩了一下,而谢真下一句话又叫他神色僵住:“我想,说不定是先主将留下了什么话给你吧。” 白狐不愿与他对视,也不想被他打量,无奈这地方本来也没多大,躲也没处躲。他向后挪了一点,想要藏进提灯照不清楚的阴影里,却好像又担心触动对方的杀意,不敢退得太多。 方才疾言厉色的尖锐,像是随着勇气一起漏了个无影无踪,那谨小慎微的神态又回到了他身上。不如说,在斗室中与随时能给他一剑的敌手共处时,这才是比较识时务的样子。 谢真却绝不会以为他仅仅是胆小而已,胆小能做出这种事?实话说,从他复生以来,这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敢算计到长明头上的妖族。 若说他心中的执念令他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他也一定想要在此时活得更久一些,好亲眼见到他的筹划成真。 “假使真是先主将的遗志,那想必很不好办。” 谢真不见白狐答话,也不追问,自顾自道:“况且抓人做要挟也不容易,不知你这处地瓮有什么名堂,既有自信能拿来应付长明,看着仿佛也不怕狄珂主将察觉……既然把我骗到关押生祭的地方,又是在寒宵节这个当口,莫非山祠中繁岭的‘先祖’,才是你的倚仗?” 初入十二荒时,他远远就在那座巍峨石殿中感到过一股荒蛮气息,仿佛一尊目不可见的庞然大物盘踞其间。白狐也提及山祠中供奉着繁岭先祖,自古以来便庇佑十二荒,要问那已经废止的生祭是祭给谁的,除了这“先祖”外不作他想。 谢真不清楚山祠中的先祖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他很熟悉仙门常有的镇山大阵,功用想必与之相差仿佛。大凡这种山门重地,总会有护佑一地的镇守法门,寒宵节时支起的迷障是一种,山祠的先祖也该算一种。 如今白狐的一番谋划,很难不让他往这里猜测。但他也纳闷,说起来当年长明在繁岭部平乱,按理说肯定和所谓先祖交过手,要是真拿先祖没办法,繁岭部也不会输了吧? “阿花公子,你着实机敏……” 白狐低着头,轻声道,“你猜得不错,生祭正是要上供先祖之灵。然而我只想将你困住,不会让你当真被献作供奉,祖灵直到春日才会开始享用祭祀,那时长明殿下应当已经到了。” “且慢,”谢真道,“这里开春是什么时候?” 白狐:“三个月之后吧。” 谢真:“……”你们德音的冬天也太长了! 他差不多明白了白狐的意思,对方想借这祖灵的威能将他拘束住,这期间须得不走漏风声。白狐要是没跟他一起掉下来,现下把他关在里头,自己就能留在外面收拾首尾。 只要不是进到山祠里挖人,就连在十二荒见过他的那些妖族,也只会以为他早就离开。更别说,除了白狐之外,压根没人知道他真身。 也不知道白狐准备怎么瞒住狄珂,说不定自有他的办法。等到时机成熟,再把长明引来,祖灵则是他自恃能与长明交涉的手段。 他怎么想都觉得,与其说要靠祖灵抵挡长明的怒火,不如说在他这人质上下手更快一点。要把人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闲不能解脱,那办法着实不少。 谢真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鬼蜮伎俩,不光是妖族,也有邪道修士的手段。看懂白狐这计策后,他心里立即转过四五六七八个猜想,个个精妙,个个缺德。 且不说接下来还有什么麻烦等着他,单说这时辰……别说三个月,三天他都等不起,谁知道那星仪是不是就在渊山埋伏着,要打长明一个出其不意? 纵使他仍觉得白狐话中有些古怪之处,这一刻他只打定主意,决不能因此被困在繁岭,必得从这迷局中及早脱身才行。 思及此处,却又有另一个念头涌现。他如今灵气被封,孤身无援,应付一个白狐或许手到擒来,可对上那不知真面目的山祠先祖,情势只能说是万分不利。倘若能恢复灵气,胜机或许还多上几分。 他此时灵气结茧,虽说是被星仪算计,但归根结底也是他蝉花血脉所致。蝉花的修行一道便是掠夺,他如今自家功行有碍,灵气不得运转,但从旁人那里取一些来,兴许也能得用。 况且在他面前,还有个再合适不过的食粮。 往日会令他嗤之以鼻的杂念,此时竟似野火蔓延,在他心中盘旋不去。在七绝井手刃星仪化身时,那曾从神魂深处滋长的焦渴,再一次如潮席卷而至。 眼前的白狐仍是那番面貌,但仿佛不再是那与他相谈甚欢,又骗他入毂的狡猾妖族,而是不堪怜悯的草芥。耳边的寂静中,回荡的尽是那不需诉之于口,也能叫他领会的絮絮劝诱。 ——这只狐狸现下讲什么不打算将你献祭,焉知不是欺你善心想要拿捏你,叫你不要对他动手的伪饰之辞?纵使真如他所说,他害你被困于此,难道还不该把他一剑了结?取他性命,夺来他的灵气,从这里杀将出去,看那些祭祀的遗迹,便该知道对这些妖族也不必有太多怜悯。月升将至,渊山路远,正当及早前去……去找到长明…… 刹那间,他纷繁的神思中忽地浮现出一双久远记忆中的眼睛。少年人的澄明目光,带着无需诉之于口的倾心信赖,朝他心底望了过来。 白狐靠在石壁上,从落进地瓮后,尽管修为遭到压制,他也始终一次次尝试为自己疗伤,眼下总算勉强把血止住了。 见对方莫名打住话头,他心念百转,也猜不出人家到底在想什么。就见花妖思索片刻,忽地抽剑出鞘,五指顺着剑刃向下一勒,好似在丈量这柄利器的锋芒。 剑身漆黑,在昏暗灯火下几不可见,白狐微微睁大眼睛,不由得担心对方一个手滑,怕不是得血溅当场。 然而灵剑沉默无声,并不曾划破主人的指尖。花妖朝他这边投来一瞥,白狐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却感到两只耳朵情不自禁,紧张地朝后乍了起来。 那深入骨髓的恐慌,叫他忍不住想将手探向额前,伸到一半又僵在空中。 那边厢,花妖却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将剑尖重又垂了下来。 …… 这阵恶念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须臾之间。谢真定了定神,仍有些心有余悸。 源于蝉花血脉的杀意居然如此汹涌,叫他险些按捺不住。他不惧背负血债,但生死相搏是一回事,仅仅为了攫取灵气就行杀戮,与那些被他斩除的妖魔,又有何等区别? 若不是这一次动摇,或许他还没能觉察,在与星仪同行,又深入临琅幻境这短短几日里,着实让他心境蒙上了一层阴霾。而如今,就仿佛照破迷雾,令他神思也为之一清。 等他发现出鞘的海山正握着手中,忽听到心底的铃声轻轻响了两下。 不久前在铸剑池助他逃出生天的千秋铃,从那之后便一直沉默,即便是他方才心魔乍现时,也还是一样的不言不语。反倒是他镇静下来后,又突然击响,让谢真一时想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千秋铃虽为王庭圣物,终究是法器而非魂魄化身,无法像石碑前辈一般与他交谈。身为它托身之处,谢真也只能隐约从铃声中听出那么一点脾气,就像刚才那两声,总觉得好像是在示警一般。 谢真深知这铃铛来历非凡,对它的提醒更是不敢小觑,目光不由得就朝着对面的白狐望去。没等他说话,地下骤然传来一阵热浪,整座斗室也随之摇动起来。 不过是片刻之间,他们就犹如置身烘炉,一股厚重的热度自下而上,透过那糊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地面涌入地瓮中。 变故骤生时,谢真没忘记分神留意四周的震荡。他们下落时穿过地裂,之后封在头顶的也是泥沼一般的遮盖,这令他早就推测,山祠中想必有什么土行阵法可以操纵大地,乃至搬运这处装着祭品的地瓮。 地瓮果然如他所料,被周围土地推挤着挪移起来。谢真默记他们被搬去的方向,虽因石壁之外,不大好估算,但想必就是向着十二荒中央而去。 斗室中火烧火燎,谢真这个木属花妖还没来得及难受,那一丝长明留下的火行灵气便再度显现,仿佛要和外界横向霸道的热意较劲一般,于他灵脉中游走,将那些焦灼都挡在了外面。 原来火行灵气是这么方便的吗?冷了也管,热了也管……谢真转念一想,他见过其他修火行功法的仙门与妖族,一个个脾气比二踢脚都爆,心道只怕不是那回事。想必是物随主人形,因为是长明的灵气,所以特别贴心。 再看白狐,对方额上也微微沁汗,但那惊愕慌乱的神情,显然不仅是此处越来越热的关系。他一手按在墙上,随着掌心滑动,滚热的石壁上几乎立即就现出了道道血痕。他却管不了灼伤之痛,一径皱眉默念,连提防旁边的花妖也顾不上了。 谢真心道所料不错,白狐能操纵先前地裂,多半也有摆布这处祭坛地瓮的办法。他原本还想着如何把剩下的底细从他口中撬出来,结果事出突然,看样子他也掩饰不下去了。 只是,这地瓮的异动,似乎也并不在白狐的计划之中。 白狐施术半晌,石壁上已经布满了血印,可地瓮仍旧像是架在火堆上的汤锅,越煮越滚烫。接着,四周猛地一震,那推移的力道停住,他们头顶传来石板推开的沉闷声响,一道光亮随之洒了下来。 照落的并非日月之辉,那泛红的摇曳光晕,只像是火光在不住燃烧。然而那总比黯淡的提灯好得太多,将地瓮映得一片通明,谢真也总算得以见到这处斗室的全貌。 正如他在黑暗中丈量的一般,这里上窄下宽,但即便是瓮底,也依旧十分逼仄。倾斜的墙壁上满是划痕,现在又多了些血迹,就算没有这些添头,那些岩石也颇多凸凹不平之处,大概开凿的时候就没打算仔细。 谢真抬头望去,从这里只看得到上方远远悬挂着灯火,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形。他稍作迟疑,伸手拎住白狐的腰带,在犹带余热的石壁上略一借力,纵身跃出。 刚一出地瓮,耳边便有破空声响,似箭非箭,带着一阵古怪的哨声,骤然袭至面前。 白狐还没缓过神来,被拎得头重脚轻,马上就见到一道乌光迎面而来,心里直道: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谢真抓他也不是为了当盾牌使,当即就把这大件狐狸往外一扔,回手抽剑,不闪不避,当头斩去。 剑刃与乌光相交时,他若有所感,果然见到那光影被劈成两半,去势不减,仍旧向他袭来。耳边听到白狐急道:“当心!” 谢真心下微讶,只因那一声脱口而出,在这紧要关头听着确是情真意切。 然而,不需旁人提醒,他也对山野妖物的诡诈早有提防。多年前面对鲮鳢,小谢还会被它的妖雾毒倒一回,如今再被这种招数放倒,他就真的不用混了。 在一旁白狐眼中,海山剑光幽幽,几乎在哨箭迸裂之时,也立即一分为四。他压根看不出哪一段剑影为真,又或许皆是虚幻;剑光甚至托着那碎裂的哨箭向前游走了半寸,仿佛在丈量它的斤两,随即才向当中一绞,干脆利落地扼杀。 空中两团乌痕乍然绽开,白狐倘若更识货一点,就能看出绞碎来者的不止四道剑光,而是数不清的细微剑意。方寸之间,纵横交错的剑意宛如穿花攒蕊,将哨箭碾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化作哨箭的浓重妖气凝而不散,斩断它的剑身也是一样色作漆黑,两样黑色一触即分,反倒泾渭分明。 海山锋刃如渊之暗,掠过其上的剑气一闪,又好似月照深湖,在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一道波光。谢真手腕微转,就像抖开一团墨迹般,将哨箭遗落下的最后些许妖气甩落下去,剑刃上仍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哪怕是对剑法一窍不通的白狐眼里,那一下也尽是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破去这一下突袭,谢真更不停留,剑光直朝哨箭来处追击而去。他面前一名持弓的人影侧身而立,刚才那道箭不用说,就是从他手中发出。 那人的轮廓缥缈不定,却是仿佛由烟雾与火光化成的模样,谢真一剑过去,海山径直从烟影穿过,没遇到半点阻挡。不过,看似是没砍到,对方的影子在被他搅乱后也越发淡薄,接着渐渐消散而去。 见那身影消散,谢真持剑斜指,一面戒备,一面看向四周。此处是一间高敞宽阔的殿堂,山岩垒成的石壁上看不到窗口,不见半点天光,只有墙边与头顶的无数灯火熊熊燃烧,将四下里照得恍如白昼。 正对着他的殿堂尽头,有两扇石门紧闭,远看几有数丈之高。石殿中央,则是一座沉入地面的巨大深坑,里面厚重的余灰好似呼吸般微微起伏,零星火光散落其间,几缕青烟从中升起,袅袅不绝。 谢真一怔,随即想起,要是这坑再小点,不就和他在排屋里见到的火塘一样了?又或者,说不定部众们屋里的火塘,才是仿照眼前这东西建造出来的。 看到这同时烤好几只羊都绰绰有余的火塘,他已经对置身何地没什么怀疑了。况且,除了山祠,有着如此巨大的石门石壁的地方,十二荒里也找不出第二个。 方才那个浑身烟熏火燎的持弓人影,想来就是从火塘中升起。谢真朝着火塘走去,被他抛在一旁的白狐挣扎道:“别过去,那是……” 谢真头也不回道:“是你们的先祖之灵。” “祖灵不仅仅是那一道幻影而已!”白狐想要起身,却因伤势踉跄了一下,“你千万不要激怒他,否则谁也收不了场!” “你不是本来就想把我供奉上去么?”谢真平静道,“我看这情形也不在你的预料之中,你有什么话要说?” 白狐一只手上已经血迹斑斑,他用那只还完好的手在发间拨弄两下,将骨饰中央那颗血迹斑斑的兽牙取下,握在手中。他急切道:“祖灵在冬日本应沉睡,决不该在这个时候醒来!眼下咱们都在险境中,都是我惹出来的乱子,你先退后,让我看看能不能叫他镇定……” 就要走到火塘边的谢真忽地停步。正当白狐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火塘中骤然腾起一股滚滚浓烟。 灯火通明,偌大的石殿之间一片寂静,只有白狐负伤时轻轻的喘息依旧清晰可闻。没有多余的光华,没有震荡,甚至没有半点声响,浓烟散去后,一尊巨狼的身影就这样静静浮现在火塘中。 若是只看脖颈以上,纵使身躯庞大得骇人,也难否认它所具的荒蛮之美,足以叫人移不开视线。它烟气曲卷的深灰毛发远比真正的兽类更为华美,而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间,又有着即使出现在一张狼面上,也无法错认的悲哀神情。 就在它本应矫健的躯体上,一团虬结的黑瘤紧紧粘附在背脊,仿佛原本就是从那里长出来的一般。那怪异的瘤子臃肿不堪,几乎像是它背上又长出了第二个头。 更可怖的是,在其上不住蠕动的黑雾里,确有另一张狼面在若隐若现。 谢真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白狐一眼,发现他一动不动,完全呆在了当场。 他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到,自言自语道:“也别说,这八成是冲着我来的才对……” 从进入这座殿堂开始就断断续续响个不停的千秋铃,此时没好气地又叮叮敲了两下,就好像是在他耳边抱怨一样。《 》 140、岭上云(九) 到了这时,谢真已经顾不上在意白狐的慌乱是不是装出来的了。光听着千秋铃在那叽叽歪歪,他就提起了十分戒心。 这王庭圣物很有架子,此前一路上也不是没遇到险境,它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对上星仪的危急关头方才现身。谢真侧耳听着,比起在心境中隐忍多时、最后才放出惊天一击的沉着做派,千秋铃如今的响声好像少了几分冷漠,多了点气呼呼的感觉,仿佛十分烦躁。 他作势朝着巨狼走去两步,铃音猛地拔高起来,听着更像是骂人了。 “……”不知怎么,他有点领会到了千秋铃想说什么。 面前那东西讨人厌,本铃铛又受命保护你,趁早给我离它远点,别给我惹麻烦……差不多就这么个意思。 身为神魂一道的法器,千秋铃对它这副态度,眼前这所谓先祖之灵的来历,实在值得玩味。 见谢真踏近,那只烟雾缭绕的巨狼也朝他看来。它背后的隆起中,黑雾里的轮廓扭结起来,逐渐清晰,化作一张惟妙惟肖的狼面。 如今这巨狼头颈与背脊上各生一首,那从恶瘤中生出的黑狼头颅,面貌也并不难看,与原本的狼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这两张肖似的狼面背侧相对,看着说不出的别扭,直教人毛骨悚然。 那只原本的狼头不言不动,背上那邪门的黑狼面则用一双乌幽幽的眼睛向这边看。它没有露出利齿,仅仅是盯着不放,谢真仍觉得它好像要随时扑过来,朝猎物的喉咙上来一口。 不过它这脑袋长在后背上,也不知道真扑的话会怎么个扑法……会是先迈前爪呢,还是先迈后腿? 火塘中的余烬仍在闪烁,每有暗流在下方涌动,都要掀起一阵微弱的爆裂,将灰片吹得四下散落。那迟滞稳定的节律,令人恍然以为他们正踏在一尊庞然巨兽倒伏的躯体上,面前的火塘就是被剖开的胸膛,当中那颗鲜血犹温的心,依旧在缓缓鼓动。 倘若将繁岭部治下的山林比作血肉之躯,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祖祠,或许真的算得上是它的心口。 站在这明显不大对劲的祖灵面前,谢真心里不由得微感荒谬。这些日子他途径妖族三部,似乎每到一个地方都牵涉颇深,处处搅进前世也没遇到过的大乱子里。 在昭云,他们葬送了先主将的最后血脉,回到王庭后又听了静流部一桩惊天秘闻,如今他到了繁岭,说是想悄没声地溜掉,最后还是落到个要与人家供奉的先祖大打出手的局面。 在不知道这祖灵的俩脑袋是在搞什么名堂之前,谢真着实不想和它动手……只可惜,从来都不是他找事,而是事找他。 只见背后的狼头与他对视片刻,张口一啸,不闻声息,一股烟雾却从它口中喷出,落在地上,化作人形。扑面而来那股火烧火燎的气息,与他们刚上来时那个用哨箭袭击他们的人形,正是同出一源。 来者的身影要比方才那人更加清楚,单看相貌中那与中原人有别的轮廓,不用说也看得出是繁岭妖族化形的模样,说不定就是主将一脉的祖先;他手中拿着的也不是弓箭,而是一柄宽刀,样式则与谢真在十二荒里见到的颇为不同,刀尖稍稍弯曲,刀身则格外钝重。 要知道,如今繁岭妖族的宽刀已经是等闲人拿都拿不动的沉重,更别提眼前的刀更厚更沉,简直像是从哪里的山岩上劈下来一块,打磨两下就扛起来当刀使了。虽然一人一刀都是从烟雾中化出,可谢真绝不会以为这把宽刀砍下来时,也会像一缕轻烟般微风拂面。 白狐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目露骇色,耳边忽听谢真问道:“任先生,你认得他是谁么?” 他都没想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这当口要问这么一句,嘴上已经先说了出来:“不认得,但定是卓延氏哪一位先祖……” 谢真稍一点头,随即望向那幻影,横剑略施一礼道:“前辈若开得了口,何不报上名来?” 一旁的白狐只觉得这道先祖幻影身上战意宛如怒涛,朝着前方滚滚逼迫而来,他离着这么远,都有种浑身战栗的压抑,简直难以想象正面相对要如何抵抗。 然而那个花妖不退不避,还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凡是繁岭妖族,此情此景下,哪怕是为了手中兵刃的尊严,都决不可能不作回答。 那持刀的幻影默然而立,却是一言不发。 白狐握着那枚兽牙的手微微颤抖,他已经明白了花妖作此问的用意——这个先祖的幻影,开不了口,回不了话,根本也没有清醒的神智! 他还在满心混乱时,巨狼背上的黑狼面再度张口,又是一次无声长啸,先祖的幻影就如受到驱使一般,向着面前的花妖奔袭而至。 刹那间的由静转动,对手持一把巨刀的人本该不是那样容易的事,然而宽刀被他舞起时,真如烟雾一般轻盈,眨眼间便推到几步开外,斩落时又似有千钧之重,挟着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白狐的一声惊呼还在口中,就见到花妖稍稍侧身,于间不容发之中避开了刀风。这一击显然斩出就没想着收势,直直地砍到了地面上,顷刻间轰然作响,石砖被劈得四下爆裂,当中一块碎片飞溅而出时,差点砸到狐狸脑门上。 先祖幻影毫不停息,拧身错步,一刀紧随一刀,连着三刀劈出,石砖上瞬间被犁出了三条触目惊心的沟壑。以花妖的身板,只要擦上一刀,恐怕都要被拍进地面里,只是这三刀没有一刀碰到了对手,每每都在毫厘之间错了过去。 谢真剑在手中,却隐而不发,为得就是看清对方的底细——不是刀法的路数,而是这烟雾幻影的门道。三刀之后,他已有成算,当下在第四刀斩来时,不闪不避,反手一剑直指对方咽喉。 果然正如他所想,即使不运灵气的剑未必能对这烟雾人形一击见效,先祖的幻影仍旧遵循生前习惯,面对这必中的一剑,下意识地仰头躲避。 如此一来,刀势中破绽立现,谢真一剑既出,却不像对方那沉重刀法般有来无回,而是自实化虚,下一刀又紧随而至。他在砍入地面的宽刀上一踏,烟雾凝成的刀背此刻竟如磐石般凝实,随着对方抽刀提起,谢真已顺势身在半空。 倘若那些因为花妖使剑而啧啧称奇的闲人在此,定不会再对此事有半点怀疑。那持剑的身影正是轻如飞花,剑光又仿佛流星迸落,叫人觉得这般精巧的剑道被花妖用来,实在是天造地设,圆融如意。 谢真当然更想和人家正面对刀,就好像当初在王庭与狄珂交手时,与卓延氏那力若千钧的刀势相抗,也是难得的体悟。可惜这会儿他缺了灵气,没法上去硬碰硬,只好以快打慢,与之周旋。 他从空中落下时,伴着一片剑光洒落,两人的位置已经调换过来。手持千斤重刀的那一个,此刻反倒成了防守一方,面对连绵不绝的杀机,一时间居然有些左支右绌。 旁边的白狐看得眼睛都瞪圆了,纵使心中有万般计较,这一刻也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他当真是对我手下留情…… 谢真看似稳居上风,其实还在思索怎样才能将这幻影从源头击败。正在此时,先祖幻影那始终无甚表情的面孔突然一动,微微张口。 见多了邪门歪道的招数,谢真不敢大意,立即运起剑光一挡,唯恐对方有什么暗招。未曾想,幻影什么都没有吐出,倒是谢真自己感到神魂有些古怪,好像是被轻轻地拉扯了一下。 这时,千秋铃忽然叮叮震了两声,那股怪异的拉扯感觉当即消失不见。 谢真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这个先祖的幻影……不,应当说是那巨狼所象征的先祖之灵,从梦中醒来后,正是歆飨的时刻——地瓮揭开,生祭进入山祠,先前那持弓箭的幻影,也是来做同一件事,那便是接收送来的祭品! 而作为祭品的,不是血肉,也不是性命,而是神魂。 难怪千秋铃先作示警,如今又出来援手,这捕食神魂的先祖之灵,说起来与它还算是同行。 此前种种蛛丝马迹串成一线,他终于发觉了白狐极力想要隐瞒的关键。山祠中的先祖之灵,不一定强得足以与王庭相抗,白狐之所以不怕狄珂发觉,还自信在长明前来时也有威胁他的底气,是因为先祖之灵能够操纵神魂……多半是将生祭的神魂拘禁其中,而白狐握着摆布它的手段。 如此一来,倘若他神魂被先祖扣住,外人又无法将他安全无虞地救出,有所忌惮之下,就只能靠白狐放人了。用这样的筹码与王庭交涉,远比抓个人质有用得多,兴许还真能让他谈出个结果来。 只不过,先祖之灵如今的模样,显然也出乎任何人的预计。不知道白狐的手段是不是要趁着先祖沉睡时方能施展,总之即使他身为幕后黑手,想必也没料到要面对这个一言不合就自行开饭的暴躁二头狼。 这些念头皆在电光石火间闪过,千秋铃鸣响过后,幻影不由得僵立原地。虽只有片刻,在对敌时无异自曝其短,谢真岂能放过良机,剑光骤盛,映得烟雾化成的人形一片黯淡,宛如在日光下冰消雪融。 趁着烟雾向着四下散开的当口,谢真一剑直指火塘中巨狼背脊。那怪异的黑狼面毫无疑问,正是送出这些幻影的罪魁祸首,不将它先解决,恐怕是打也打不完。 然而背后风声乍现,谢真屈指一引,本应斩向巨狼的剑光化作一道流光回返,挡住了从后面袭来的一击。 回头看去时,那被劈开的幻影重又聚拢起来,却换了另一副样貌。方才手持宽刀的幻影身形匀称,新的这位则既高且瘦,满头散发微微蓬乱,脸颊上横着一道狰狞伤疤,简直好似一个茹毛饮血的蛮子。 但看他手中那一人多高的长枪,显是精心锻造的神兵利器,再加上那破破烂烂的装束也看得出有繁岭的痕迹……如无意外,想必又是一个繁岭的先人。 谢真回防的一剑将枪尖撞得荡开,对方双手握枪,硬生生抵挡住了剑势,反过来踏步进迫。若说使宽刀的势如山崩,眼前的长枪则似一道怒雷,锐不可当。 观战的白狐心差点提到嗓子眼,就在他以为花妖避无可避之时,却见眨眼之间,对方已跃上枪头,在枪杆上向前直奔。长枪之势尚不及收回,他在其上正是如履平地,须臾间身合剑光,从幻影头顶直劈下去。 这一次,谢真没急着回去找巨狼背上的源头,果然不消片刻,散开的烟雾再度化为手持双刀的女子,紧随他纵身而上。 摸清了烟雾幻影的路数后,谢真应付倒是比一开始容易。即使他倚仗的只有一柄海山,但这些先祖幻影也不见得在全盛中,或许是被那巨狼塑造出来时就不完整,行动之间难免滞涩,诸多破绽在他眼里一览无余。饶是如此,面对这源源不绝、各个身怀绝技的繁岭精锐,他也打叠起了全副精神。 白狐看不出其中细微门道,他只见到先是一个拿刀的朝花妖杀过去,接着忽地换成用长枪的高个儿,再随后幻影面目一换再换,转眼间就已经变了十几种模样。他认得出其中有几种是族中带有传承的奇门兵器,更别说许多幻影用得干脆就是繁岭宽刀,不用说,这里个个都是卓延氏先祖的幻影。 令他瞠目结舌的,却是那花妖与这群幻影轮番激斗,竟然丝毫不落下风。也不知他是看穿了这里法术或是灵气都不顶用,他单凭一柄长剑,无论对上什么兵器,都是见招拆招,游刃有余。 妖族多偏重术法,白狐曾以为刀剑而论,繁岭该是独占鳌头,即使是仙门中鼎鼎大名的剑仙,想必也是以精深修为驭使灵剑,平日里高来高去,未必会与人近身相搏。可眼前这花妖的技艺几近炉火纯青,叫人根本猜不透他是什么来历,又是怎么练出这一手功夫的。 他还在愣神时,被花妖斩落的幻影已经再度变化,成了一名覆面少年,左手握刀,右手持鞭,身形一转轻灵,且不恋战,借着刀剑相击之势向后飘旋而起。他鞭梢一卷,遥遥地卷住了白狐的脖颈。 白狐只看到黑影一闪,颈间便传来剧痛,根本不及思索,就用含着法诀的手掌去捉那鞭梢。这正中对方下怀,他甫一握紧,长鞭立即回卷,扯得他踉跄几步,扑到了火塘旁边。 谢真的剑光此刻也随之落下,将长鞭斩为两截。覆面的幻影当即将鞭子一抛,刀交右手,与他缠斗起来。 他身形极快,且与之前那些一力要生死相搏的幻影不同,意在纠缠,将烟雾躯体那飘忽不定的优势利用得淋漓尽致。谢真心道有异,余光看到巨狼从火塘中一跃而出,正落在被拖过来的白狐面前。 兴许先祖之灵本来是想从他先吃起,毕竟他神魂本就不俗,又经历两世,说不定吃起来也层次丰满,很有滋味。但见一时间奈何不了他,吃吃那个陪送的狐狸也不错。 巨狼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白狐现在还是人形,在它的阴影下也显得相当弱小无助。只见巨狼稍稍屈身,背脊上的黑狼面轻易地将白狐叼着后颈衔了起来,当它重又直起身时,不见鲜血迸溅,但白狐也已经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谢真和白狐还有一笔账要算,却也绝不想见到生祭在他面前上演。他一剑逼退覆面幻影,在心中唤道:“千秋前辈!” 这一声前辈,固然是叫石碑前辈叫得习惯了,不过千秋铃这不知传承了多久的圣物,又有一丝灵性在其中,说是前辈也理所应当。 与先祖幻影们斗法时,千秋铃数次击响,将那要拉扯他神魂的动作一一逼退,谢真就指望它此刻再帮一次忙,先把那狐狸给救下来再说。 千秋铃就跟忽然聋了一样,一动不动。谢真转念一想,道:“是不能对那只狼出手么?那请为我拦一下背后那个……”他好自己过去救人。 这时,千秋铃终于咕噜了一声,谢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铃铛……或者钟,怎么还能发出这种阴阳怪气的声音? 千秋铃又晃了两下,这回那股事不关己之意更加清晰:我是来保护你的,狐狸与我何干? 谢真:“……” 这么稍稍一顿,身后的幻影立刻追上,谢真心下焦急,手上更不留情,一剑将他劈得散开,合身从飞散的烟雾里直穿过去,眼看离衔着狐狸的巨狼不过几步之遥。 但先祖幻影似乎打定主意要阻挠他,不叫他打搅了巨狼的胃口,烟气堪堪在他身后聚拢,半边身子还未凝实,一手已经挥刀斩向他背后。咫尺之间,若不回剑挡住,刀光总是要比他的身形快上一步。 谢真却恍若未觉,剑光化作一道飞虹,朝着巨狼背后咬住白狐的黑狼面疾射而去,竟然丝毫不在意背后那一刀会不会砍在自己身上。 就在刀刃临身那一刹,千秋铃骤然震响,纵使只有谢真自己听到了这似钟似磬的清越鸣声,依旧觉得它挟着磅礴气势,仿佛在四壁乃至群山间回荡。 本来就不曾凝实的持刀幻影,在这一声之下再度溃散。谢真既无后顾之忧,海山再不留力,一击迫使巨狼松口,把狐狸落在了地上。 黑狼面上现出狂怒之色,身躯宛如山丘倾倒,轰然向他压将过来。谢真看得清楚,这从背上长出的脑袋终究不是真头颅,非但不能将躯体操纵自如,行动间也不免滞涩,全然看不出狼的轻捷。想来,他吐出那些幻影来交战,也是因为自身挪移不便。 即使它身形庞大,谢真又岂会怕这傻大个。他一手拽住好悬没掉进火塘的白狐向后一扔,海山不须他多言,在半空中悄然一转,朝着黑狼面的口中刺了进去。 黑狼猝不及防,无暇躲避,只能利齿一合,死死咬住没入半截的剑身。谢真与海山心神相连,只觉剑刃不是刺入烟雾,也不是破开血肉,只像是陷入了泥潭之中。 片刻前还打得天翻地覆的石殿中,此时转为诡异的寂静。巨狼背脊上的黑狼面痛楚地摇晃,想要将剑吐出,谢真却觉得一股灵气顺着海山向他奔涌而来。 他吃了一惊,就要撤剑后退,谁料不仅是对方吐不出剑,他自己也没法将海山抽出。这看起来要多邪门有多邪门的怪异黑狼面,蕴含的灵气居然极为澄澈,并非是谢真熟悉的木行与火行,而仿佛来自于山岭大地。 他自身的灵气仍然在封闭之中,剑上传来的灵气则散入他百脉,宛如在原本冰封的河面上流入了奔腾活水。随着水流越发宽阔,被冲刷的冰面也渐渐消融,谢真只觉胸中闭塞多日的结茧无声碎裂,灵气霎时间重又归还到了他手中。 他总算是体会到了蝉花的修炼法有多特殊,不是循序渐进,也不靠灵光体悟,越过关碍后,丰沛的灵气刹那如同江河倒灌,再加上从黑狼面处汲取的灵气,令他都险些掌控不住。 海山却是最高兴的一个,再度有了取之不尽的灵气,它清啸一声,跃空而起,落在主人身侧护卫。谢真顾不上思索那狼怎么忽然松嘴的事情,见海山靠得住,他立刻在原地入静,竭力将奔涌的灵气收归统摄。 不知过了多久,谢真心神逐渐回归时,四下里依旧是那样安静。空中的海山若有所觉,悄然归入鞘中,他五指搭上剑柄,只觉周身无一处不如意。 星仪所谓蝉花的修行之道,还真不是胡言乱语。重获灵气后,这具蝉花躯体的修为更上一层楼,原本的暗疾似乎也大为好转,实是意外之喜。 他轻抚一下海山,灵剑的欣悦之意也透过剑身传来,令他也不觉得露出笑意。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之前他好像是端坐下来,这厅堂里四面空旷,为什么他背后好像靠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谢真一跃而起,却见那灰色巨狼盘踞在火塘边,刚才他靠着的,不用说就是它毛皮光滑的肚子。巨狼仍然双目合拢,面容却显得平静许多,它背脊上那个古怪的黑狼头,此刻已经踪影不见。 不在刀剑相对的时候,谢真也得说,这狼实在是相当的美貌。巨狼前爪下压着仍是人形的白狐,谢真见状,立即想上前察看,却见巨狼缓缓张开了眼睛。《 》 141、岭上云(十) 石殿中灯火明暗不定,谢真在巨狼身躯投下的阴影中抬头望去,见它双目平静,色如琥珀,并没有背上黑狼头那股疯劲。 见状,他捉住趴在地上的白狐手臂,想把他先从狼爪子下面给拽出来。 “……”巨狼默默抬起前爪,把狐狸松开了。 谢真把白狐翻了个面,看他气息平稳,伤处非但不再流血,似乎还愈合了一些。 他不禁疑惑,难道在他吸取灵气期间,有谁给狐狸治疗过? 白狐性命还在,但谢真可没忘记他当时被黑狼毫不留情地吸了一口,神魂有没有事就不一定了。 他去探对方脉息,耳边忽听到一句:“他无甚大碍。” 声如击磬,又带着丝丝余震,一室之内尽是回音振鸣。短短几个字里,仿佛有许多人争相出声,犹如涟漪相叠,一股脑地钻进听者耳中。 谢真转头看向巨狼,兴许为了说话方便,这只先祖之灵的化身舒展俯伏的身躯,将头颅低下,轻轻靠在前爪上。 它目光深邃,显然有着与人无异的灵智,一举一动且兼具猛兽自如的优雅。 “王庭的使者,你是为何而来?” 巨狼依旧用那种余音阵阵的声调说话,“也是同数年前一般,为繁岭带来裁决么?” 谢真一怔,没有反驳他被误认为王庭使者这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认错了。他想了想,答道:“也许你不信,我是被这只狐狸骗进来的。” 巨狼:“……” 它蓬松的脑袋偏了一偏,看着就压根不信这话。 “方才我若不敌,下场想必就是做你背上那兄弟的盘中餐。” 谢真瞥了一眼狐狸,抬头重新与巨狼对视:“繁岭的先祖之灵,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巨狼,或是说先祖之灵,闻言并没立即开口。 它双眸幽幽,审视片刻,才道:“我等本不愿与王庭使者多言,但却使我等解脱桎梏。如此,你有何疑问,凡不涉机密,我等也将作答。” 这么实诚的吗,谢真心道,不愧是繁岭的祖灵。 他不会对祖灵的话照单全收,只是也确想知道对方会怎么说。而这个“我等”的自称,听起来似乎很有一些门道。 “我自然想知道这一切来龙去脉。”他说,“首先就是,祖灵有难,繁岭主将是否知晓?” “多半是知道的。”巨狼说。 谢真奇道:“多半是什么意思?” 巨狼道:“先代主将与王庭一战过后,我等身遭重创,非但如此,数代主将在我等身上埋下的恶果,终于化为顽疾。你也亲眼见到,从我等背后长出的另一只狼首,并无清醒神志,且饥饿不堪。为压制他的凶性,凤凰将我等封锁在山祠中沉睡,以期渐渐消磨戾气。若不是你闯入殿中,或许还要许多年方才能复原。” 原来这也是长明的手笔,谢真心道。镇压繁岭部的祖灵,单听起来是很不得了,可是和长明这些年来的事迹相比,也算不上是惊人之举。 “如今的主将,是在此事之后才返回十二荒接任。”巨狼继续道,“我等只能隐约感知他归来,却不知道他对这些了解多少。不过,想必王庭早已与他解释过。” 谢真点头,又问:“先代主将埋下的恶果,又是什么?” 巨狼徐徐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睛。谢真心说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有长进,如今都能从一张狼脸上看出惆怅来。 它依旧用那种嘈杂的声音,将其中来由缓缓道来。 谢真觉得他一对耳朵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也许立刻就从他脑袋上飞走了,谁爱听谁听去吧,可不要在这里受此折磨。 硬着头皮听下来,这话中内容,又让他不禁称奇。 繁岭祖灵,原本是蛮荒山林间的天生之灵,早在繁岭归入王庭前,就已在这片土地上徘徊。 起先,它无形无质,无所归依,直到遇见灰狼卓延一族。在那遥远岁月中,北地山林中人迹罕至,却是妖魔盘踞,又有许多异兽横行,远比如今更为险恶。卓延氏自草原迁徙而来,在林中定居,用了多年才在此安身立命,最终成为一方主宰。 现如今,已无人知道这些狼妖是如何发现原初的祖灵,又是如何将它收归己有的。天生之灵无我无识,卓延氏自千年之前,代代族长死后都将魂魄投入其中,终于铸起属于他们自己的神灵。 卓延氏寄身的族地,正是如今十二荒的前身。那些围绕山祠而建的种种阵法皆是后人手笔,原本先祖之灵承载的唯一祈愿,只是庇佑这片山林。 就如繁岭族人如今依旧会念祷那般:邪崇莫侵,灾殃莫近。 祈求大雨不会化为洪流,山火不会烧尽家园,凛冬朔风不会夺去幼子的性命。祖灵笼罩下的山林虽非乐土,也足以令族民在其中得到些许安稳。 听到这里,谢真不由得问道:“莫非这就是你一直自称‘我等’的缘故……先祖之灵,就是代代主将魂魄的聚合?刚刚我见到那些幻影,难道不只是形似,真的就是卓延氏的先祖们?” 若是如此,这种仿佛无数声音一起说话的诡异,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等死后,并非作为逝者永存于此。” 巨狼答道,“融入祖灵后,便不再有自身;生前是谁,也不会将我等区分开来。” 也即是说,尽管每一代先祖的魂魄没有归于天地消散,可是在化入祖灵后,同样也不再有自己的意志。依常理来想,这样也的确算是从此消逝了。 开荒拓土时不可或缺的祖灵庇佑,随着此地妖族逐渐发展壮大,反而变得棘手起来。 究其根源,乃是因为先民与山林中妖□□战连绵,使得祖灵也为那源源不断的杀戮浸染,逐渐化出凶性的一面。渴求血肉的祖灵固然强横,但当部族趋于稳定,却没有那么多祭品来满足它的胃口。 繁岭早年的生祭便是由此而来。上古之时,繁岭妖族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在山岭间与天争命,总是我进一分,你退一寸,部族若要发展壮大,就免不了掠夺他人生机。 但这残暴行径有违天和,即使中原仙门一时间鞭长莫及,待他们成了气候,迟早会与此地妖族有一场血战。 就在此时,深泉林庭的凤凰先祖造访了山林。由此卓延一族才知道,祖灵所需的供养,也与灵气的盈昃涌落相关。凤凰以其神通抚平祖灵的凶性,令其守护山林的平和一面重归主导。王庭主持的慧泉地脉,则能以其中蓄起的灵气,细水长流地维持祖灵安稳。 原来繁岭当年与王庭立约,背后还有这种缘由……听到这里,谢真恍然。 卓延氏并不愿轻易屈居人下,但凤凰可不是来和他们讲道理的,最终他们还是领授玉印,成为“繁岭”一部。 多年相安无事下来,繁岭虽然仍保持着好斗的风气,多数部众却已习惯了王庭治下的平和。那些不安与此的,有些是难抑猛兽天性,有些则是怀念上古时的传统——其中就有尊奉祖灵的卓延氏。 或许是祖灵中的凶念只是被压制,却从未消失的缘故,卓延氏恢复旧制的念头也不曾断绝。霜天之乱后,慧泉逆置,地脉灵气陷入凝滞,更给了他们一个理由。 或许在久远岁月中,双方各得其所,对于深泉林庭,卓延氏也曾有过真正的忠诚。然而时移世易,当王庭难以慑服三部,一度坚牢的盟约也不免名存实亡。 至此,谢真终于明白了先代主将叛乱的根源。不止先代,也许更早之前,他们就已有过谋划。 让他们没有立即动手的诸多顾虑,随着王庭式微,三部各怀鬼胎,也逐渐不再紧要。终于在萨尔赫这一代,王庭理当最为衰弱之时,他们认为时机已至。 若不是遇到了长明,想来他已得偿所愿。 谢真沉吟片刻,还是有些不解:“祖灵说是要靠生祭或灵气维持,但慧泉已经逆置有六百年之久,祖灵依然如常。缺乏供养,也能坚持得这样长远吗?” “十二荒中有古时建起的阵法,在其运转下,灵气供养不足时祖灵只会渐渐沉眠,而非重拾凶性。”巨狼道,“繁岭妖族在此生存多年,这片山林已不是往昔的绝地。因而,如此程度的庇护,也尽够了。” “原来如此。”谢真连上了前因后果,“是萨尔赫主将改动了阵法,将祖灵唤醒用于杀伐,才令那凶性一面的狼首现身……”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 太熟悉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这与雀蛇的一体双魂,善恶两面相互压制,何其相似? 本为同根同源,最后却是恶念一方占据上风。他记得雀蛇一族在获得这份天赋之前生计艰难,分裂出来的阴魄却令他们力压一部,统领昭云数代之久。 “萨尔赫主将是从哪里得到了改动阵法的法门?”谢真问,心中隐有所感,仿佛困扰他们多时的迷雾即将揭开一角。 巨狼抖了抖毛:“是他改的。” 它爪子一动,指着的方向,赫然是还晕着的任先生。 谢真:“……” 他看向任先生软趴趴的白耳朵,一时无言。 虽然多少猜到白狐在萨尔赫反叛时担当的角色颇为重要,可要说他本事大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巨狼又道:“繁岭懂阵法的本就不多,改是他改的,但他也是按照部中存留的古籍,照虎画猫。” “照虎画猫?”谢真下意识重复道。 祖灵:“他仿出来的阵法并不如记载中的效果,不就是照虎画猫?” 谢真:“……”你们繁岭妖遣词造句的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那这份典籍,想必也是繁岭秘藏,等闲族人不得而知了?” 在王庭时,他遍览沉鱼塔中藏书,知道当中并无与分魂相关的记述,因而才有此问。倘若这法门当真是繁岭秘籍,那对雀蛇修炼法门知之甚详的星仪,说不定是和繁岭有所关联。 祖灵道:“秘藏说不上,我等繁岭族人,早年少有谁研习阵法一道,自然也用不到这些。” 也不意外……谢真又问:“那祖灵是否知道,霜天之乱前,曾有谁取阅过这份法门?” 这话问出口,他也感到不太靠谱,祖灵这个半梦半醒的样子,要让它记住六百年前有谁来借过书,也太难为人家了。 巨狼却歪头道:“霜天之乱前?那个时候,这个阵法才刚建成。” 谢真疑惑:“不是说这个阵法是古时建立吗?” “霜天之乱难道不是古时?”巨狼莫名其妙道。 谢真:“……是我想岔了。” 他近来和六百年前的人与事接触太多,又两度在幻境中造访临琅,几乎觉得那就在昨日。 再者,祖灵提到深泉林庭的凤凰先祖与之立约,他便以为十二荒的阵法也是源自那时,却没想到,虽然也算是古时,但却比他想象得要近得多。 巨狼也摇了摇头:“十二荒中的阵法,有些是来自上古,伴随祖灵而生,就如生祭时的迷障幻阵;有些是凤凰立约时布下,像是慧泉地脉;而调节灵气供养,后来又被萨尔赫修改的那一部分,才是来自六百年前。小白狐参照的典籍,便是六百年前留下的记载。” 谢真诧异道:“你是说,那阵法在建立时,就已经有了如何将它改动,激发祖灵凶性,以作为杀阵的方法?” “是。”巨狼说,“至于有无外人借阅,在我等的记忆中,从未有此事。” 谢真无声叹了口气,刚以为这线索又断了,忽又想起一事:“那六百年前,这一部分阵法是全由繁岭先人建立,还是也参照了别家秘籍?” 想想繁岭妖一向不擅此道,万一这阵法另有来历,或可追溯其源头。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巨狼也明白过来,“我等确实受过指点,但也不能算别家外人。当年,陵空殿下对繁岭祖灵的来历极有兴趣,为此数度造访,一待就是许久。” 它语带缥缈,仿佛又见到了那已然逝去的景象:“彼时王庭赫赫扬扬,陵空殿下王驾亲临,四时繁花竞相争艳,春风也愿为他驻足……山林上下,凡是走得开身的族人都要兼程赶回,待到殿下开门见客的时日,等着与他较量的,能从十二荒一直排到山谷外头,就盼望能被他指点几手、揍个两下。” 谢真:“……” “……及至霜天之乱初始,他遣人送来秘籍,指点繁岭族人建立了阵法。”巨狼说回正题,”繁岭在霜天之乱后的安稳,多受此庇荫,无论先王陵空当年所图为何,我们都承他这一份情。” 承情是承情,好像也没耽误你们反叛啊,谢真心道。 这个阵法原来是在陵空指点下建立的——听到这里,他不免有一种出乎意料,又不那么意外的感觉。 繁岭这里由于祖灵缘故,一旦慧泉有变,出的乱子必然比其余两部更大。陵空想必在霜天之乱时已有准备,才为繁岭建立阵法,以便在慧泉逆置后,也让他们能稳住十二荒的形势。 听了这么多陵空的轶事,纵使知道他平日里或许随心所欲、目下无人,但他所做种种,在生死存亡时刻,却无愧于深泉林庭之王的担当。 他唏嘘之际,巨狼又道:“但唤起祖灵凶性的法门,并非记载于陵空殿下送来的这份秘籍中,而是来自十二荒中留存的抄本。当年凤凰与同行者驻留繁岭时,留下诸多手稿,小白狐从中两相参照,方且找到了改造阵法的要义。” 谢真警觉道:“同行者?是谁?” 巨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对方怎么忽然严肃。 它回想片刻,说道:“我等不知他名号,不过,那并非妖族,而是一个剑修。” 原来又是你啊!谢真差一点脱口而出。 他想到白沙汀所见的镜中残影,陵空与剑修友人在洞府中切磋阵法,那时二人彼此尚且无所避忌,其乐融融;想到七绝井中,陵空在地脉上建造后又亲手毁去、最终还是用来容纳慧泉封印的那座地宫,在它之上,是藏有临琅禁军神魂之秘的石棺;又想到那嘴里不知道哪一句是实话,提到陵空时却不愿多谈的星仪……冰天雪地中那一壶浊酒,一枝岁杪,又是为谁而祭? 如今想来,陵空与星仪确有过志同道合的岁月,他们曾在白沙汀洞府中研习阵法,也曾前来繁岭探访祖灵——说不定在这时,隐忧就已埋下。 从两人日后为人所知的事迹来看,星仪或许就是从祖灵这里得到了操纵神魂的启发。 倘若雀蛇牧氏一族的天赋是星仪的手笔,那时他与王庭应当尚且往来密切。即使那时分魂的隐患还不明显,没有陵空的首肯,此事想必也无法做成。 及至星仪初到临琅,按照白沙汀洞府阵灵小李的说法,陵空似乎也没有立即发觉异常。翟歆被封入棺中时,星仪在临琅禁军上尝试的法门已经施行多年,而七绝井下那被烧毁的地宫,不知是否昭示着二人业已决裂。 以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从六百年后看那段历史,他们一个与霜天之乱脱不开关系,另一个则为阻止灾祸,绝命于王庭。 若非机缘巧合知晓这些秘闻,谁又会知道,在史书中毫不相干的两人,曾有这样的过往? 谢真定一定神,将这念头暂且压下。迎着巨狼不明所以的目光,他问道:“对那个剑修,还有其他记载么?” “我等不知他名号,连相貌也模模糊糊,记不大清。” 巨狼歪头道,“现在想来,似乎陵空殿下有意为他遮掩。毕竟那时王庭与仙门剑拔弩张,不愿让人知道真身也不奇怪。” 谢真又再问了几句,可惜祖灵对星仪已经没什么印象,他只好回到眼下的官司:“这么说来,对这祖灵异变,狄珂主将也是知情的了?” “纵是知道,他也无法处置,只能看守着当代凤凰设下的封锁,等待祖灵恢复。” 巨狼答道,“对付异变,先是要以强硬手段压制祖灵,之后又要以术法拔除其中滞塞灵气——这是个水磨功夫,要花上许多年。如你这般操纵灵气,一口气解决的精深手法,我也从未见过。” 术法稀里糊涂的剑修不禁有些心虚。他能从祖灵身上吸取灵气,是他的蝉花血脉在自行觅食,和他自己的修行可没什么关系。 误打误撞之间,应该还算是做了件好事。只是以后千万要更加谨慎,不要害了不相干的人才好。 “至于我等本该在沉睡中,为何会被唤醒……” 巨狼露出一个利齿森森的笑容,“你还是问问这一位吧。” 它用爪尖按在白狐胸口,随即移开。任先生重重喘息几声,猛地咳嗽着醒转过来。 谢真想起他刚醒时巨狼就是这么按着狐狸,心道他可能有点误会。那或许不是玩弄猎物,而是种保护的姿态也说不定。 白狐挣扎着起身,首先便四下寻找,看到他先前握在手中那血迹斑斑的兽牙掉在一旁,连忙扑过去抓住。 接着他好像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向火塘边的灰色巨狼,再看看按剑而立的谢真,神情难以置信。 “主将?”他喃喃道。 “若你说的是萨尔赫,我等并非是他。”巨狼平静地回答。 对祖灵那异样的声音,又或是“我等”的自称,白狐都没有显出诧异,只是梦游般地问道:“但是他就在你们之中,对吧?” “不。”巨狼道,“他从不曾在,也不会在我等之间。” 白狐凝视着对他的人形来说也是个庞然大物的巨狼,良久,才自嘲般地低声道:“……是么?” 谢真在一旁看着,不无惊讶地发现,白狐身为繁岭妖族,似乎并没有对他们的祖灵表现出什么敬畏。想到操纵祖灵的阵法就是由他一手改造,他的胆量也实在比外表看上去要大得多。 就在此时,石门忽地轧轧转动起来,又有一人走进了殿中。 巨狼似乎早就所觉,散漫地甩了甩头,趴在了前爪上。殿堂的另一端,厚重到几人合力也不一定推得开的正门正缓缓合拢,于火光中快步走近的那人,赫然正是狄珂。 这位繁岭主先是惊愕地看着巨狼,再看看谢真,最后望向白狐,对方则是黯然地避过了他的视线。 “先祖?”狄珂迟疑地对巨狼说。 巨狼威严地哼了一声,端起了刚才没有表现出来的长辈架子。 狄珂那张冷脸上难得浮出笑意:“先祖,您竟然恢复如常了?” “是王庭使者的援手。”巨狼不太情愿地挪了挪身体,用爪尖点点谢真,“王庭使者是小白狐带来的,这里有什么事情,我等却是不清楚了。” 面对狄珂疑惑的目光,谢真并未取下蜃珠,只是心念一动,将幻象暂且撤下。 “阿花公子,真的是你。” 狄珂这才释然,扬了扬手中的布片,“牡丹将它拿来时,我真是吃了一惊。” 他拿着的正是谢真此前交给牡丹那张“书信”。谢真画的是他与狄珂在王庭交手时的往来刀式,当时若白狐并无他意,他就会从牡丹手中讨回这个暗记。如今他与白狐落进地裂,看来牡丹已经将信送到,狄珂便收到了这个提醒。 只是他来得这样快,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主将,我虽从王庭而来,但并非使者。”谢真思索着措辞,“我途径十二荒,无意叨扰主将,本来寒宵之后就该离去,至于为何会来到这里,也是阴差阳错……” “是我将他骗进血祭地瓮的。” 白狐虚弱得只能勉强站立,此时低声道:“狄珂大人,此间之罪,我一力承担。” 狄珂面色微变:“任先生?” “这不是为了萨尔赫主将复仇。”白狐有气无力地说,“我本想以地瓮困住他,以此交换,让王庭为我做一件事……一件按照常理,他们绝不会答应的事。” 他此前与谢真也是这样说的,只是他话中意思真真假假,至今还是难以辨明。 火塘中毕剥一声,照耀殿堂的火光跳亮了一瞬。白狐看了看巨狼,又转向狄珂:“萨尔赫主将当年剑指王庭,并不是没想过失败后的下场。倘若王庭胜了,他会以自身为血祭,压抑祖灵凶性。这不是像历代主将一般回归祖灵,他的神魂将如献上的祭品那样,被祖灵吞嚼,不得解脱。” 他张开手掌,托着那枚染血的兽牙,“这就是主将授予我的权柄,通行十二荒中阵法的令牌。透过令牌感应,我知道这些年来祖灵的无声蛰伏,不是因为彼此相安无事,而是被镇压在这十二荒里……我为主将改动阵法,重唤起祖灵杀伐一面来对付王庭,如今就是我们自食苦果之时。” 狄珂深深皱眉。白狐自顾自地继续道:“祖灵在十二荒中沉睡,我却不想让主将永世不得安宁。若是世上还有谁能斩断祖灵与他之间的联结,那就只有王庭了。” “所以你想让长明把祖灵叫出来再劈一剑?”谢真诧异道。 他一时间忘了叫敬称,不过在场也无人注意。白狐沉默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只是凡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想坐视他受此折磨。” 谢真实在佩服对方的胆量,这貌不惊人的狐妖,谋划的都是些捅破天的主意——且不说威胁长明是否可行,光是朝自家祖灵下手的事情,就够他万劫不复的了。 “我原想将这位花妖引入祖灵血祭之中,到时长明殿下若想将他救出,便要斩断祖灵与祭品间的连锁。” 白狐显然已经抛开一切,丝毫不在意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没想到,本该沉睡的祖灵却被唤醒了。” 不知道是因为蝉花的特异,还是因为千秋铃,谢真心想。不过这件事似乎确实应在他身上。 “是你唤醒了祖灵,也是你让祖灵回归了原状。” 白狐望向谢真,忽地行一大礼,低声道:“你要怎样处置,我都绝无二话,但求你……让萨尔赫主将解脱!” 谢真吃了一惊:“且慢,祖灵不是已经复原了?而且方才祖灵也说,萨尔赫不在他们之中吧?” “作为祭品,自然不算是在‘他们’之中了!” 白狐抬起头,谢真下意识看向祖灵,却见巨狼舔了舔爪子,淡然道:“并非如此,萨尔赫从未做过祭品。” “我不相信。”白狐说。 谢真:“……” 神魂之事他一知半解,眼下两边各执一词,他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他在心中摇了摇千秋铃,想看看对方有没有提示,结果这坏脾气银铃根本不理他。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狄珂终于开口了:“任先生,当时与王庭那一战,大哥无法操纵失控的先祖,是长明殿下出手镇压。大哥也没有将自身作为血祭,而是死于对决中,之后先祖便被封锁在十二荒,以期缓缓消磨凶性……这些长明殿下与我解释的,我也曾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 白狐咬牙道:“可你怎么知道王庭没有骗我们?” “自那以后,种种事情正如他所说。”狄珂沉声说,“先祖虽不能与我交谈,但山林渐趋平静,如果不是这次血祭阵法启动,先祖应当还在殿中沉睡才是。” “先祖在沉睡我当然知道。”白狐冷冷地说,“可是萨尔赫主将的归处呢?先祖之灵的平息,究竟是被凤凰镇压,还是因为萨尔赫主将的血祭,不都是王庭的一面之词?” “任先生。”狄珂面对白狐时很有耐心,但语调也不免苦涩:“王庭的话,先祖的话,你都听到了。到底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我只相信我听到的东西。” 白狐抓紧了那枚兽牙,“萨尔赫主将的这面令牌,将我与祖灵相接,只要握着它,我就能感到那呼唤着我的苦楚,我知道他正在受着折磨……就算王庭不承认,狄珂大人不承认,先祖也不承认,可是我知道!” 他话音中的凄楚与恨意如此真切,令狄珂也不由得转头望向祖灵。 巨狼平静如常,只有火塘中的光亮映在它的眼眸中。 “萨尔赫从不是祭品,我等无需欺骗你。” 巨狼道,“纵使你愿意这么相信,那又如何?自有十二荒以来,有多少神魂被祭献,哪个不是出自繁岭妖族的的手笔?卓延氏的血祭亦有先例,在与王庭立约前,一旦祭品不足以压制祖灵凶性,卓延氏便从自身开始祭献。既然萨尔赫想要恢复旧制,那他想必也做好了承担代价的决心。他当初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不是么?” “……” 狄珂面色凝重,白狐垂头不语,这座殿堂中荒蛮的过往,难以洗刷的血色,仿佛都化作这无边际的沉默,压在他们心头。 过了许久,白狐低声说:“你们……先祖,见过繁岭千年岁月,区区一个神魂,纵使是卓延氏主将,在你们眼里也算不上特别。可我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狐狸,我活得不久,看得不远,心里也装不下太多东西。我铸成大错,辜负了许多人,但为了主将,我还是……” “够了!” 狄珂喝道,伸手握向他肩膀,却抓了个空。 白狐不知何时施展了幻术,火塘边纷乱的灵气如烟雾缭绕,狄珂又心情激荡,竟然没能看穿。 他抬头时,白狐的真身已在三步之外。他紧握的手中,那枚用作令牌的兽牙上现出一道极细的裂痕,在场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用来请求你的东西了。” 白狐深深望着谢真,“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在我捏破这块令牌,搅乱十二荒阵法之前,杀了我吧!” “我只有一事不解。” 谢真知道旁边的狄珂随时都会拔刀,但他并不在意,说了下去:“倘若萨尔赫主将早有准备,心甘情愿作为血祭,那他为何还会呼唤你,想让你帮他解脱呢?” 白狐愣了片刻,才道:“可他正遭苦楚,流露出来也是常情……” 谢真并没说什么“你看人家祖灵都讲了根本没有这回事”,他知道白狐看似正常,其实在这件事上疯得厉害,绝对听不进去。 “这令牌是由萨尔赫主将交给你,他也知道你能透过它感应先祖。他若是从先祖那里发出呼唤,是确实会传到你的耳边。” 他瞥向白狐微微发抖的手,“既然如此,他的意思就是,不做什么血祭,不管什么繁岭了,只要让我解脱就好?在你心中,萨尔赫主将会这么做吗?” “不会的,不……我不知道……” 白狐先是摇头,随后声音转为坚决,“我只知道那苦痛是真的,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不管!” “所以你相信的,就只有这令牌中的感应?”谢真道。 忽然间,他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不但是白狐与狄珂,连祖灵巨狼也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发觉了什么事。 “小蝉花啊。” 石碑的声音在谢真心中浮现,微弱如丝,带着悠然的神气:“怎么每次一醒就见你卷入麻烦?你哪是花妖,叫麻烦妖好了。” 谢真无奈答道:“前辈,有时候不是我找麻烦,而是麻烦找我。” “哼,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碑沉吟片刻,笃定地说:“你猜得大致差不多,只是有点小偏差……这还真是挺有意思。” * 在余人注视下,幽光一闪,海山已无声出鞘。 狄珂不禁变色,刚想阻拦,却发现谢真指向的是地面。他手腕轻振,剑尖吐出一缕清光,在砖石上浅浅地刻出线条。 白狐也怔住了,不明所以地将视线投向地上。随着剑光的划线渐渐显出图案,他神情疑惑起来:“这个是……十二荒中的阵法?” “也是拱卫先祖之灵的阵法中的一片。” 谢真重复了一遍他在耳边听到的话。 石碑前辈微弱但唠叨的声音正在他耳边回荡:“你会不会划线啊,明明没歪怎么就看着这么死板呢!收一点,不要那么凌厉!你又不是在砍人!……” 这不是阵法本身,只是示意,因而画起来简易。谢真也只想石碑前辈少骂几句,剑光如飞,很快便收拢结束。 “任先生应当识得吧。” 谢真以剑尖指向地上阵法的左半,“十二荒中妖族敬拜先祖,有时心有疑难,也常在祖灵前默问。祖灵不具卜筮之能,但这古阵能令人心思澄明,凝神专注,虽然效用不大,也算是有些助益。” 巨狼轻轻点头,意为确实如此。 顺着石碑前辈的提醒,谢真继续指向右半图案:“那块令牌中,用得就算不是这一副,也应是相似无几的‘镜式’。以萨尔赫主将分出的权柄,将持令牌者的心神映入其中,如此不需血脉,你也能操纵十二荒的阵法。” 狄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透出迷惑,显然没弄清楚谢真要说什么。白狐则后退一步,面色惨白。 石碑:“问问狐狸,这两处勾连起来,是什么效用?” 谢真:“似乎应该是‘观照’?” 石碑:“还不错嘛……不对,我又不是在问你!” 谢真大概能想象石碑前辈想看热闹的心情,不过让他去嘲讽失魂落魄的任先生,他还是说不出口。 顿了一顿,他只是平铺直叙地说道:“这两处阵法相连时,便有观照之意——烛照洞明,自观己身。” “是什么意思?”狄珂疑惑道。 “持有令牌者心声过于强烈时,在‘观照’之中,或会感知到自身的欲求。” 谢真解释道,“任先生,你也许确实听到了呼声,感到了那份苦楚,但源头并不是萨尔赫主将,而是你自己。” 单就这点未必能做此推断,但既然有长明与祖灵两方的旁证,都说萨尔赫没有被献祭,那就只剩下这个理由了。 看到摇摇欲坠的白狐,谢真不禁想,或许他并不是一无所觉,只是刻意避开了这个答案。他的执念,已经不知不觉将他蚕食殆尽。 不是萨尔赫在呼唤他,而是他在呼唤逝去的主将;不是萨尔赫在遭受血祭的折磨,而是他无法承受这痛悔,咽不下别离之苦。 狄珂走向白狐身边,从失魂落魄的他手中取下那枚兽牙。 谢真也松了口气,回剑入鞘。他朝着狄珂一拱手,说道:“叨扰了,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狄珂忍不住道:“阿花公子……” 能叫繁岭主将踌躇的,想也知道是什么。谢真自己不打算追究,可他也不想瞒着长明,便道:“我当对王庭实情以告——但我会劝他别动手的。” 狄珂:“……” 他的眉毛快要拧到一块去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王庭正在悬赏找你吧?” “主将要捉我去领赏么?”谢真笑道。 繁岭主将没有答话,两人在火光中对视片刻,狄珂放开了握刀的手。 殿中如弓弦紧绷的气息渐渐散去,谢真看着那两扇为他开启的殿门,忽然想起一事:“还得请主将为我指条道路,好叫我离开这迷障。” “迷障?”狄珂一愣,“寒宵节已经过去数日了。” 谢真愕然,旋即想起斩断黑狼首后,吸取灵气的时候,他原以为只是过了片刻——难怪狄珂来的快,原来根本已经过了这么久! 他心中一沉,无暇多说,疾步掠出殿外。穿过回旋向上的幽暗石廊,外面是又一重宏伟的殿门,接着是寒气扑面而来。 夜风犹如纱幕飘拂,脚下台阶延伸向下,他发现自己正俯视着暮色中的十二荒。 谢真想起他在长明的记忆中惊鸿一瞥的画面,这是长明踏足过的地方,大概也是萨尔赫最后战斗过的地方。 没有寒宵节那日的喧闹,也没有鲜血与杀戮,只有零散的火堆光亮在屋舍前摇曳。山谷中的族地宁静安详,一如往常,仿佛即将沉入梦乡。 路上还有些许繁岭妖族在走动,此刻他们都抬起头,惊异地看着那个不知为什么会从山祠中走出来的花妖。 在几近满盈的一轮明月下,剑光直升天际,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 石殿中,狄珂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任先生,虽然你也叫我主将,但你心中的主将,想必自始至终都只有大哥一个。” 他抬手制止了对方要说的话:“这没什么。现在有人还记得大哥,也挺不错。” “那是因为追随他的战士,都在那一战中死去了。”白狐喃喃地说,“只有我,连与凤凰交手的资格都没有,刚进战场就倒在余波下,最后,也只有我苟且偷生。” 狄珂伸手摩挲刀柄,神色似有犹豫。白狐平静道:“我既辜负您,也辜负繁岭,罪无可恕,再没什么要解释的。主将是给我一个痛快,还是把我交给王庭,但凭处置。” 火光下影子一晃,是狄珂拔出了那把窄刀。 白狐闭目待死,却只感到劲风掠过面前,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坠地声。 刀风割断了他发间的骨饰。那枚兽牙令牌已被除去,余下的骨玉如琉璃般晶莹,却远比琉璃坚固。摔落在地时,依旧柔润有光,不曾受到半点损伤。 “你走吧。” 狄珂收刀入鞘,转身说:“王庭问罪,我总有办法应付。” 白狐怅然道:“为什么?” “我从不认同父亲与萨尔赫的谋划,因而才远走他乡。但我的兄弟姊妹死于王庭之手,这仇怨或许永远也无法洗刷。”狄珂道,“为了卓延氏,为了繁岭,我当了这个懦夫。” 他站在巨狼旁边,没有看背后的白狐,只是说:“走吧。离开繁岭,别被找到了。” 良久的寂静后,他听到白狐叹了口气。 “十二荒真的是很好的地方。” 白狐低声说,“我喜欢这里,喜欢教小孩子们念书,可是后来我教的学生,都再也没有你这么聪明的了。你是个好主将,你会让大家都过上平安的日子,我真想……我真想一辈子都那么躺在屋子前头晒太阳。” 狄珂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他忍不住回头,却看到那个身影委顿下来。 白狐伸手按着自己的咽喉,术法形成的血痕已经蔓延到了脸颊两侧。暖意从他身上飞快的流走,狄珂几乎以为自己抓着的是一块冰。 “对不住,那图雅塔兰……” 他嘴唇微动,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声音,但狄珂读出了那两个字。 巨狼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火塘中千年不变的烈焰倒映在它眼中,恍如无情,又似悲悯。 …… 白狐刻下最后一笔,吹了吹小刀,举起手里的小玉牌端详。 字有点歪,不过笔画这么多,总的来说他已经挺满意了。 “任先生,又玩刀呢?” 两只灰色狼耳朵从旁边探了出来。顶着一头乱毛的少年爬过晒暖的门廊,盘腿坐在另一只蒲团上,老气横秋地说:“你的刀工还要练练,我来给你打磨吧。” 白狐不以为忤:“能看就行了嘛,弄那么漂亮干啥。” “所以这是什么?”灰狼少年问。 “我的名字。” 白狐先把牌子放在一边,抓了把梳子给对方梳毛,“老是有人乱拔我在山坡上种的药草吃,我得把地圈上,再挂个牌子在那里。” 少年舒服地眯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变回了本形。灰狼的毛发犹如刀锋般闪着冷光,但在过午暖洋洋的太阳下,也像是晒得融化一般,显得格外柔亮顺滑。 白狐使了个小术法,把夹杂的草叶吹走,顺便收集掉下来的毛,打算编条带子。 “可是,”灰狼甩了甩尾巴说,“你写的怎么不是任一啊?” “那又不是大名,我以前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儿,没人管我们。”白狐说,“如今来了十二荒安家,这辈子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给自己取个名字,以后就是繁岭的狐狸了。” “任先生早就是我们繁岭的狐狸了嘛。” 灰狼伸头去看那块玉牌,念道:“任、飘、飘……” 突然,他尾巴被扯住,整只狼被往后拖走。他倒是想挣扎一下,又怕挠坏任先生的衣服,结果就这么被拽了出去。 一个身背双刀的高个青年站在门廊下。他的化形几乎毫无破绽,没有半点遗留的特征,但他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像是被猛兽的眼睛盯住了。 “那图雅塔兰,”他冷淡地说,“你胖了。” 还保持本形的灰狼少年大怒,跳起来就要咬他。青年随手解下连鞘的宽刀当棍子用,在空中荡了半圈,直接把它打飞了出去。 白狐:“……” 青年对白狐道:“任飘飘么?还不错。” “不是飘飘!” 白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觉得这个名字以后恐怕很难被念对……不过他还是捡起玉牌,指着上面的字说:“是飘飖,任飘飖。” “好吧。”青年说,“这中原名字挺怪的。” “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萨尔赫的意思是风。”白狐清了清嗓子,“飘飖呢,有被风吹拂,随风摇动的意思。” 青年沉吟了一会,问道:“是说最近我把你撵得东奔西忙,折腾过头了吗?” “什么……不是啊!”白狐差点没气死,“意思当然是我要追随你,遵你号令,为你效力,永远都……” 他忽然停住,愕然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一丝打趣的笑意,让那惯常冷漠的神情显得明亮起来。 白狐坐在门廊下,愣愣地仰头望着他。对方伸出手,拉着他站起,他膝盖上那把粘着毛的梳子掉在一边,不过谁也没去管。 年轻的灰狼用刀鞘轻撞他的手腕两次。日光向斜,刀鞘上繁岭的图纹熠熠生辉。 那一刻,任飘飖觉得自己敢为他去做任何事。虽然他是一只胆小的狐狸,他不知道这勇气会有多深、多久……但是他不会迟疑。 因为他追随的对象也是如此的坚定不移、无所畏惧,天底下一定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 “我知道了。” 萨尔赫说,揪了一下他的耳朵,没用力,“你要记得你的誓言。” * 一道幽光从疏云间坠下,掠过积雪的松枝,轻轻落在少有人烟的荒崖上。 剑修以身御剑时疾若奔雷,但多数只用以腾挪飞掠,若想长途赶路,却是难上加难。纵是谢真如今不计灵气抛费,竭力而为,也要时不时停下来调息。 “才刚取回灵气,就这么不管不顾啊。” 石碑的声音懒洋洋道,“不过,我就是劝你,你也不会听。” “前辈不必担心。”谢真道,“我如今灵气充盈,赶到渊山尚有余力。” “谁担心你了?”石碑嗤笑,“再说,你的担心才是没道理。你又不曾落在那个星仪手里,就算长明与他在渊山见面,也吃不了什么亏,你着什么急。” 渊山……谢真默然片刻,只说:“我总是要去的。” “累死你我可不管。”石碑没好气地说。 谢真莞尔,不再多言,独自走下盈满月光的雪坡。德音的村落远在前方,而无论是十二荒,还是繁岭的山林,都已被他抛在身后。 他想到萨尔赫,那没有同先辈一般融入祖灵,而是魂魄归于天地的主将,不知如今是否已经像他的赠名一般,化作了穿过山岭的风? 然而冬夜中唯有静穆。四下悄然,广阔的寂寥仿佛亘古不变,垂落在群山的夜幕下。 他侧耳听去,北风凛冽如常,风中既无低诉,也无叹息。《 》 142、不思量(一) 篾匠沿着小路朝坡上走去,四下皆是一片冬日的萧索。泥地上有几处发灰的积雪,枯木疏落,要想从那些枝条上见到绿意,少说也得再等十天半月。 天色渐晚,只有一点残阳是最后的亮色。他攀上一段陡坡,就看到那座正清观的瓦檐映着霞光,出尘洁净,不似凡俗。 他早就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见此情景,总是忍不住想:这房子是用仙人术法来清扫的吗?还是里面的道长们也会提着桶子,爬上去擦? 而且要他说,他们这种小地方会有座正清观,本来就是件怪事。 从他祖辈的祖辈,不知道多久之前,那座小巧但神气的宫观就已经立在村外的山上了。里头住的可不是什么野道人,而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弟子”。 多少年来,宫观里的道长们不常现身,与村人们相安无事。他们不收供奉,只每旬叫村里人去帮着采办些东西。村里人偶有个什么急病,来得及送到山上,能救的人家也都会救一救,比什么游医灵验得多。 因为这么一座宫观在旁边,村里人一向觉得自家纵是地处偏僻,却多少沾了点仙缘。虽说这里除了“渊守村”这么个拗口的名字外,着实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可光是少灾少难这一点,就是难得。 关于这正清观,篾匠知道的还要更多些。他是里正家的小儿子,这一代给山上送东西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这活谁都能做,却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做。 见得多了,就不像旁的人那么敬畏。他知道这座宫观里的道长或许有些方外手段,但比起仙人,他们却与凡人更近些。没见过他们飞天遁地,没见过什么法宝,而且平时也要吃饭,做菜也放酱油醋,还会买点玄啥啥言的闲书。 他还知道,正清是个皇帝老爷都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大门派,他们的宫观都是在繁华的大城里,做的都是富贵生意。这四下不着落的山里头,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常年驻留的? 也难怪村里也暗中流传着另一种传言,说这正清观,镇压的是上古的妖魔呢。 篾匠在观外卸下担着的包裹,擦干净手,从怀中小心地取出竹筒。接下来就是上山最重要的一件活:把“净水”取回去。 凡有正清观的地方,就有一座这仪鼎,日光照处,鼎中清泉自生。这桩神异是他亲眼所见,至少这鼎在山上风吹雨打,里面却从没有过什么枯枝败叶,每次打回来的水,也永远清澈如常。 篾匠也不晓得鼎中净水能不能像传说的那样祛除邪秽,但供上的这一筒水,是实实在在会叫村里人感到心安的。 要说起来,他既对仙人没什么向往,也不相信什么山里的妖魔,但他做这件事还是诚心诚意。封好竹筒,他郑重地对着观门前的小方鼎拜了两拜,转过身,随即愣住了。 不远处的树梢忽如被无形之风拂过,一齐轻轻摇动。他没感觉到有风吹来,却见到有个人影从树下走过。 黄昏余晖已逝,那人的轮廓在暮色中半明半隐,裹着深重的寒气,让篾匠不禁打了个冷颤。恍惚间,他只见到对方黑衣负剑,眉角红痕嫣然,身影犹如幻象般浮现,旋即又消融在夕雾中。 一眨眼的功夫,他视线中就已空无一人,面前依旧是那几棵枝叶落尽,没精打采的枯树。 篾匠呆立在原地。他见到的是妖魔吗?还是来自幽冥的魂魄? 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捏着竹筒。竹筒里的净水并没有什么异常,身后的正清观也平静如故。 越是回想起那一瞬间所见,他越是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景象或许并不存于世间,而只是稍纵即逝的绮梦。 * 谢真隐去身形,歉意地看向那个村人。对方大约是被吓到了,幸好他下山的步伐虽然惊慌,但还算稳当。 从北地一路到渊山,他横穿云气,途经山川湖泊,也曾掠过城池上的繁华灯火。这千里之遥的路途,被他单人独剑,尽皆跨越。 此时此刻,他终于也感到了疲惫。周身寒气缭绕,让树梢也挂上了一层薄霜,不知是高天之上汹涌的冷意未散,还是繁岭那严酷的冬日如影随形,依旧缀在他的身后。 不过看到云间刚刚显现出朦胧光辉的满月,他就知道还不算太晚。 渊山,这在仙妖两道大名鼎鼎的封魔之地,内里的情形却鲜有人知。 谢真身为瑶山门下,自然比旁人清楚一些。自霜天之乱已有六百余年,仙门之中几经变动,但对此处的看守始终颇有章法。 天魔封镇位于渊山中心,不受外力操纵,只有天魔异动时才会开启。而在这片地界周遭,仙门又设下将整个渊山锁闭其中的阵法,闲杂人等别说侵扰真正的封镇,就连接近渊山,也必须得先越过重重阻碍。 渊山南北角各有一望亭,长年驻留数名仙门弟子,监察渊山异动。正清又在两侧山下建起宫观,负责定期查探望亭中留守修士的情形。一旦异变发生,又或是失去消息,正清便能通过联结天下宫观的仪鼎得知。 与山南望亭联络的,便是渊守村旁这座正清观。当年谢真入山,走的正是眼下他踏过的这条路。 他在远处等待片刻,见到宫观的偏门打开,一名短衣青年出来收拾村人送上来的包裹,看服色是正清的外门弟子。又有一年纪稍长的女子拿着扫帚,上前清扫仪鼎附近的石板。 谢真见两人脸色如常,料想此时不管渊山里是什么情形,这处正清观都还没有察觉,否则也不会有这轻松神态。 他稍觉放心,正要离去,却听那女子叹了口气:“这个时分了,元盈师姐怎么还没回来。” 正清当代掌门灵霄往下,弟子一辈从“元”字序,谢真不认得元盈这个名字,但多半就是这一代的内门弟子。 青年浑不在意道:“她才过去一日呢,要担心也太早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内门的师兄师姐前去望亭,半日就该折返了。”女子仍然担忧道,“规矩说是三日不见人再传讯,可这次着实有点晚。” “咱们这个元盈师姐呢……年纪又轻,又是初次来这边,不见得和以往那些前辈们一样。”青年笑道,“山里路远,走得慢些,或是想看看风景,咱们可不好追得太紧。” 女子微微皱眉,似乎对他轻佻的态度不敢赞同。青年摆手道:“行了,大不了我今晚守着就是,元盈师姐回来,总不会责问我们不尽心罢。” 听到这里,谢真不再多留,悄然越过山顶,从崖边一跃而下。 前往山南望亭的小路颇为曲折,往来者通常都是老老实实地沿着路过去,免得一不小心触动了布置在渊山外层的阵法。 这对于谢真倒不是问题,半空中他御起剑光,如一阵轻风掠过林间。他有意慢上一些,以免这阵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什么改动,但这只是过虑,最后到达望亭时,他衣衫上的寒气都还没有散尽。 山隘间的望亭是一间宽阔的石楼,形容拙朴,唯有镌刻在廊柱上的印痕,昭示着六派的昔日风雨。谢真见到楼前灯火挑亮,四处却一片寂静,当下连身形也不去隐藏,推门而入。 堂上一名玉冠紫带,正清弟子打扮的少女斜坐在墙边,双目紧闭,显然是中了术法在沉睡。 若是没猜错,她就是那个“元盈师姐”了。谢真心道果然,快步在望楼上下巡视一遍,又在楼上看到两个昏迷不醒的仙门弟子。 看周遭情形,几人都是不见反抗,连挣扎也没有一下就被制住。无论是袭击的手段,还是如今禁锢他们的术法,均是来历难辨,可见出手之人行事谨慎。 在谢真看来,这八成是长明的手笔,但也说不定是星仪驱使着又一具金砂化身前来,不能掉以轻心。 见几人性命无虞,屋内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谢真对他们默念一句对不住,随即穿过望亭,来到树下一处形似井台的入口前。 按照常理,渊山外的守卫足以将任何不安分的人阻挡在外。山中密布的阵法细如丝网,稍不留神就会被触动,南北两面的望亭中驻守的仙门修士也非泛泛之辈。 但要说这些都拦不住长明,叫他一路顺顺当当到了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 此刻让谢真愕然的是另一件事。井台边倒着最后一名正清服色的弟子,就在他旁边,井台六角形的石座上,端正地摆着一块玉牌。 他知道这桩规矩。仙门中人若是因故到此巡察,穿过井台去往渊山之中前,须得将门中令牌留在这里,待到回返,再由亭中镇守者交还。 无论长明还是星仪,都不大可能会遵循这条规矩。令牌在此,只能是有人在那之前就进了渊山。 况且,谢真对那块玉牌的样子,实是再熟悉不过。 月色映照下,背面那笔法写意的莲花温润生光。谢真默默将玉牌翻转,就见其上只有一道剑痕横过,虽空无一字,湛然气势依旧迎面而来。 瑶山门下令牌皆由弟子亲手刻画,一面是莲花纹印,一面是自己的名号。唯有一枚令牌自古时传承至今,持有这无字令牌之人,正是当今瑶山掌门。《 》 143、不思量(二) 谢真眉头深锁,略一迟疑,还是将令牌放回原处。 渊山里有长明和星仪,再加上他,情形就已经够混乱了,怎么瑶山还来插了一手?何况来的还是封云…… 那与他最早相识,也在门中艰难时相互扶持的师弟,如今已是一派之首。为了瑶山,封云付出的心力,他都看在眼里。 记忆中,那个早早成长起来的少年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叛逆的时候。比起那几个各有令人头疼之处的师弟们,封云是那个最省心的孩子,全不用他师兄操心,有时候明明自己带着心事,还会去若无其事地照顾别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将那些情绪起伏都藏了起来,就连谢真也看不透他。但在谢真心里,无论封云后来如何稳重妥帖,他始终都是当年那个有点忧郁、怕黑又怕孤单的小孩子。 而且,他修行上自有天赋,却一直不擅斗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人出行,有没有旁人跟随? 想到这里,他在原先想要见到长明的急迫之上,又更添了一层担忧。 海山在鞘中轻振,似是要让他安心。石碑前辈在路上就又归于沉默,至今还是没什么动静;他神魂中的千秋铃也是一样,不过虽不出声,也知道它确实仍在。 谢真再不犹豫,朝井台之中一跃而入。 初次从这里进渊山,很容易被里头的道路给摆上一道。这井台只是做成井口的模样,下面却是条倾斜的坡路,御起法器会撞到墙上,放着不管则会一路滚下去,最后一脚踩空,掉进下面的水潭。 谢真对此熟门熟路,当即在坡上接连轻点,滑到尽头时一推山石,横掠出去,落在水潭边。 在他前方,一条笔直的石桥几乎看不到尽头。就如外面的望亭一样,这桥也是由术法从山石中开凿而出,丝毫不考虑美观,既无台阶,也无栏杆,就这么突兀地横在水面上。 但这简陋的石桥下,却有一番奇景。黑暗的水面遍布点点微光,来到这里的都是修行者,不难看出这些柔和的光芒来自水潭中的团藻,它们如云絮般漂浮,多数散落,偶尔也聚做一簇,仿佛已融化于这无尽的静谧中。 谢真走上这只容一人通过的石桥,那些光藻察觉到灵气变化,纷纷荡起涟漪。在这山岩之下,头顶并无日月,而脚下诸多闪烁的微光,却似水面倒映着星空。 可惜走到这里的人,大多没这个兴致去欣赏什么景色。随着石桥延伸,四周光芒渐疏,最终彻底散去。 不再有亮光,不再看得到在微光下粼粼的水面。他继续向前,没用术法弄出些什么照明,此时桥下两侧的幽暗就如同黑衣上的血迹一般显现——那比黑暗更加深沉的不祥感觉,让人知道自己正行走在深渊之上。 就连谢真也不会打算跳下去一探究竟。据他所知,这里没有妖魔,或是什么瘴气、毒水等等有形之物,唯有那吞噬一切的寂静。 山为渊上之山;渊为山中之渊。 沿着曾走过的这条路,他来到了渊面中央。从这里,道路分为两条,向下是渊山真正的要地,天魔镇印所在,向上则是生长在阵法之顶的石林。 谢真凝神细听,不管是哪个方向,似乎都没有声音传来,更无从推测两边有没有人。想到天魔镇印长年紧闭,他转身向上,打算先看过那边的情形再说。 石阶陡峭,一线直通半空。好在随着台阶升高,四周的光亮渐显,虽仍然微弱,也足以叫人看清周围的模样。 这巨大洞窟中没有常见雕饰,石壁上还依稀可见开凿时的痕迹,高阔的穹顶同样斑驳起伏,并不平整。但此处仍旧比凡人可以想象的华美殿堂更为壮丽,地面上组成阵法的线条相接,如流水四散,又极具章法;银、紫与玉青的色泽隐约夹杂其中,那是修筑时曾不计抛费使用的无数珍稀宝材,本身早就随着阵法的铸成化为灰烬,残余碎屑却浸入山岩,令其好似一卷铺展开来、宝光闪烁的织绣丝缎。 而在此轮廓之上,一束束嶙峋石柱间或耸立,有些与穹顶相连,有些则尚未触及顶部,只是尽力伸展向上。单从这点,便能让人察觉到它们仿佛是从地面拔出,更别说那带着条条细棱的表层,与生长的树木也十分相似。 这些如逆悬钟乳的石柱,正是从渊山的大阵法中经年累月生长而出。以渊山中沉积的灵气为基,年月愈久,愈加牢固,除非将这片符刻石林通通毁去,否则任谁也无法对下方的天魔镇印造成损伤。 整座石林约有十余处大小不一的洞窟相连,想在里面找人,实非易事。不过谢真见到没什么动静,就知道暂时人还没在里面打起来。 他快步从石林间穿过,四处搜寻踪迹,始终没见到人影。走到半路,余光忽然瞥到金光一闪。 这颜色让他立即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拔剑在手,朝那边缓缓走去。 金光闪过的地方,是侧边一处狭窄的洞窟。谢真一进去就发现,此处虽小,石柱却长得既高且实,几乎每一株都直抵穹顶,几乎真如一片密密的林地。 石林中央,竟有一方浅池。谢真从前没到过石林的这个角落,也不知道这池子是不是早就在这里,不过此刻池中之物让他手中的海山也微微颤动起来——那赫然是一池璀璨的金砂。 星仪那诡异的金砂一直让他头疼,突然见到这情景,他不禁持剑戒备,如临大敌。 池中的金砂如漩涡般缓缓流动,看着远比它们组成人形时更加明亮,似乎还带着几分琉璃的清透色泽。就在谢真的注视下,池中的金砂凝成了一片面具,正是星仪曾经戴着的那种古朴样式。 随着面具从池中升起,一道轮廓也浮现出来。金砂逐渐褪去光泽,形成了栩栩如生的人形,发丝、额头、双耳与下颌依次凝结,接着是脖颈和肩膀,片刻之间,半边与人无异的躯体就已经躺在了金砂池中。 哪怕知道这看似鲜活的肌肤下,流淌着的大约都是冰冷金砂,谢真也不由得惊叹于这造物的奇异。单从凝聚完毕的上半身来看,这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要不是金砂面具罩在他脸上,实在很难将他与星仪联系起来。 在他胸膛以下还浸没在金砂中时,池中金砂的流动转为迟缓,最终慢慢停了下来。谢真疑惑地看着,却始终没见到新的动静,就像是塑造到一半,忽然就没力气了似的。 他不敢大意,将剑尖指向金砂面具,沉声问:“星仪?” 面具覆脸的少年不言不动。谢真手腕前送,剑尖抵在面具上,只要他心念一动,剑光就会将其贯穿,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但就被他的剑尖一碰,那面具不太牢靠,就这么掉了下来。 看着那背后也光滑平整,并没有哪里用于固定的面具,谢真心想,难道星仪平时就是把面具粘在脸上的吗?这就不怎么潇洒了吧…… 可当他见到少年的面孔时,他不禁怔住了。 这一刻,他明白了曾为星仪驱使的金翅鸟安游兆,为何会怀疑他与星仪的关系。这个少年的相貌与他现在的脸,乃至他母亲的面容,都有些微妙的相似,连他自己都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亲缘。 事到如今,他已经见过了星仪的三张脸。用着翟歆身体时暂且不论,在陵空的镜子与铸剑池的神魂交战中,他看到的星仪都是剑修样貌。而星仪以化身行动时留下的几处踪迹,又都戴着金砂面具,此前只从安游兆那里听过一句描述。 现在终于见到了星仪面具之下的样子,此间差别依然叫他疑惑,倘若金砂化身可以随意塑造,他为什么要用这样一张脸? 又或是,有什么缘由使化身也局限于这副轮廓……也许他的剑修身体已经随着霜天之乱而泯灭,如今用不知什么方法复生之后,新的躯体就是这番模样。 早在从安游兆那里听到星仪的相貌与他相似时,他和长明就怀疑过星仪是否与蝉花有什么关系。不过,纵使蝉花能够令人复生,横跨六百余年的岁月,也着实是过于漫长了一些。 谢真心绪纷乱,剑却依旧稳稳地指向那片金砂面具。 过了半晌,对方仍旧没有动弹的迹象。谢真逐渐明白,这大概并不是星仪的又一个圈套,否则这具未完成的化身不会这样任人宰割。 不论星仪原本在北地铸剑池中有什么计划,千秋铃的现身都不在他预料中,正如石碑前辈所说,他那时着实是给了星仪一记意想不到的教训。那时他还不确定这对星仪的伤害有多大,如今看到这具化身,他姑且可以猜想,神魂一战确实使得他元气大伤,以至于无法如期在渊山造出化身。 若事情正如此,那就好办得多了,不用担心长明在什么地方被星仪偷袭,也不用担心被星仪用自己的安危相威胁。 只是,星仪的化身为何会在渊山之中造出,这一池金砂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这些依旧令人疑惑,或许只能待来日再解明。 谢真端详池中的少年,他没有呼吸起伏,因而不像睡着,却又面容鲜活,决非已死之人。 金砂面具落在他胸前,他的双臂也没入池中金砂,可能还没来得及被塑造出来。谢真看着这诡异的景象,只觉得他好似一只被黏在金色琥珀中的飞蛾,无法挣脱,也不能算死去,只是被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那安详的神色纯然洁净,带着无邪的容光,让人决计想不到这副身躯之中有着怎样的秘密。 谢真有心想要把这具化身带走,但他知道长明就在不远处,实在不想在这关头横生枝节。他剑尖一顿,光芒迸发,瞬间将那金砂面具斩为两段。 一道细细的金砂从少年眼中流出,如同泪珠般光芒闪耀,在空中化作飘舞的尘埃。 这具化身的崩解自内而外,外层的壳子还维持原状时,内里的金砂已从七窍向外涌出,最后空空的皮囊才如支撑不住般,蓬地飞散在池中。这本该叫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却因为那外壳始终如玉雕般形容鲜活,凭空多出了一股悲哀之美。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完,确认这化身已经碎的不能再碎,池中金砂也蒸腾殆尽后,才将那碎成两片的金砂面具挑了出来。 千秋铃并无示警,他也稍稍放了些心,但也不太愿意拿着,于是用一段衣带把它打了个结,提在手里。 到此,石林的半数洞窟都已被他找过,连星仪的化身也被他缴获,按理说已经没什么可担心,但谢真心中总有些隐约的不安。或许因为封云与长明都不见踪影,这比见到他们正在大打出手还让人担心一点。 他加快脚步,想要把这片石林巡视一遍,之后就立刻下到镇印处察看。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神魂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自从复生之后,被王庭医者诊断为神魂不相容症以来,他还从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震动,仿佛他的神魂就要透体而出,离开这具身躯一般。 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只来得及扶住身旁的石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金砂面具一个飞掷,不知道丢到了哪个角落。 接着,他就极不甘心地跌入了黑暗。 * “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谢真再度醒来时,发现眼前又是漆黑一片。 纵是他心志再坚定,也差点慌了神,这可太像是是他在青崖醒来的时候了……且不说他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复生一次,光是再睡十七年,世间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完全不敢想象。 就算只是像在繁岭的时候睡上个几天,也是大大不妙。 才想到这里,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声音,那说话之人,不是长明又是谁? 再听到长明说话,他心中百味陈杂,多日不见,他都未曾发觉对方的声音竟然如此令他安心。 然而长明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安心不起来了:“……更没想到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中用,封掌门。” 谢真:“……” 他发觉那声音不是来自身边,而是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来自遥远的高处。 眼前的黑暗还是没有消散,谢真想要挪动一下,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什么地方。奇怪的是,他却能感觉到丰沛的灵气,并非在他骨脉中流转,而是如泉水般浸润在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是在哪里? 谢真一头雾水,竭力想要摆脱这情形,可是连禁锢都感觉不到,挣脱更是无从谈起。至少他没感觉到什么痛苦,且神志清醒,只是不知身在何地。 他只能猜想,或许符刻石林中有什么机关,叫他跌落在某处,反倒接近了他之前没找到的长明他们。 看起来,长明所在之处离他还有些距离,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所幸在清醒之后,他感到周围的灵气缓慢凝聚,大约再过一阵就能得些自由,也不算是毫无希望。 “我也想不到仙门众议之前,竟会见到长明殿下潜入渊山。” 上方又传来另一人的说话声,“这就难免叫人疑心,殿下以六派盟约威迫仙门,暗地里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打算。” 那斯文和缓的语调,与当年的封云没有半点区别。光是听着,谢真就能想象到他不疾不徐讲话的样子。 长明道:“我怎么就来不得渊山?既然说到六派盟约,难道盟约是六派跟自己立的不成?” “这怎能混为一谈。”封云道,“渊山向来归六派镇守,殿下若要前来,自当有仙门修士陪同,却不必这样恃强硬闯……” “行了。” 长明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转为平静,说道:“你我都别绕什么圈子了。封掌门,你现在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少受点罪。” 片刻的沉默中,谢真忽然明白,封云固然不知道长明为什么会出现在渊山,长明却也在试探对方——他不能确定封云的到来是不是被星仪暗中安排,又或者,是否封云自己就和星仪有什么关系。 封云道:“我也说过,这道密门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重新开启。在那之前,殿下再怎么威迫我,也是没有用的。” 话音刚落,他就不由得闷哼一声,不知是遭了什么收拾。 谢真:“……” 他听着两人冲突,只能干着急。又听长明冷笑道:“你倒是笃定我不会取你性命。” “不敢说。”封云淡淡地说,“原来殿下依然是如此顾念旧情。” 一声锋刃交击的响动骤然传来,清越之音仿佛刹那间穿过山岩,没入遥远的黑暗中。谢真心中先是微微一痛,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正是孤光满含幽寂的剑鸣。《 》 144、不思量(三) 上方的剑刃交击声一闪而逝,随后沉寂。谢真焦心万分,却动弹不得。 世事无常,那由王庭铸剑师打造出来的日月双剑,时隔不知多少年后,竟是在这种情形下重逢。 而且那两个人还都不惯使剑,让这场面很没气氛……谢真赶紧把这念头拍掉,都什么时候了还琢磨这个! “还以为你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没拿出来。”长明道,“结果就这?” 谢真:“……” 封云的回答久久没传来,半晌才道:“长明殿下莫非疑心我在此处设伏?” 他的声音仍能听出有一丝不稳。长明不答,反问道:“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 长明:“那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 “仙门六派皆对渊山有监察之责,我瑶山自然也在列。”封云顿了一顿,自嘲道,“若是早知道要撞上殿下你,我总该做些打算,不能让自己落入这个局面吧。” 长明凉冰冰地说:“明知没有胜算,却把我们两个关在一处,可不是封掌门的行事作风。” “殿下要是想在渊山之中做些什么,我想必是无力阻止。”封云坦然道,“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长明不语。谢真心思纷乱,他这边已经截住了星仪的金砂化身,但长明还不知这些,多半仍怀疑封云是不是故意拖住他。 他无计可施时,又听封云道:“雩祀之后,瑶山遣往王庭的信使从未得到过回音,虽不知另外两家如何,姑且猜测,也差不了太多。长明殿下,你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却连我们的回答都不想听。” “如果信使说的是你们已经归还了灵气,那我还是会听的。”长明说,“瑶山信使带的是这样的话么?要是我错过了,封掌门可以现在跟我说。” 面对他的嘲讽,封云语气如常:“不是不愿,只是办不到。我们并不是有意挑起与王庭的争端。” “好一个办不到。”长明道,“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 “这也是我想问殿下的。”封云平和道,“对仙门的解释你置之不理,等到了众议之上,殿下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片刻沉默后,长明笑了一声:“原来如此。你把我们关在这里,是想跟我谈一谈。” 封云:“既然适逢其会,若是能借此消解一些纷争,也是好的。” “我也不是没和你们仙门打过交道。” 长明话音淡淡,但隔着黑暗,谢真也能听出其中压抑着的戾气,“莫管底下怎么翻腾,搭出来的漂亮架子不能塌。正清、毓秀当了这么久的名门正派,没人赶着拂他们面子,也是时候给大家点新鲜谈资了……” 他顿了一顿,说道:“封掌门,你们瑶山又如何呢?” “事无不可对人言。”封云静静道,“再说,对于瑶山,长明殿下总归是有几分了解的罢,就不用我多加介绍了。” 谢真:“……” 他心里一揪,就怕听到长明痛殴对方的声音。但出乎他的意料,长明并没动气,只是轻笑一声,说道:“不用总是变着法子来激怒我。封掌门可以猜猜,我对你们瑶山的秘密知道多少。” 谢真满头雾水,什么秘密?他怎么不知道?还是说长明依旧没摆脱对封云的疑心,到现在了还在套话? 封云:“殿下不妨说得再清楚一点。” “就凭你这股话里有话,却不敢明言的劲儿,不如我们就从你大师兄说起吧。”长明的语气冷了下来,“封掌门该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接任掌门的吧?” 封云仿佛竖起了全副的戒备:“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自打有这通对话以来,虽然话里常有针锋相对,但封云大体都是那副气定神闲的语气,这还是第一次显露出焦躁的态度。 但谢真在一旁听着,转念一想,又并不觉得封云会这么容易袒露真情实感。以他对封云的了解,越是到了紧要关头,他越是镇静。 如此想来,他反而觉得,封云确实心中有什么瑶山的秘辛,不过那和他关系不大。之前封云话中几次暗示,如今长明将话头引向他大师兄,他便顺势地假作惊愕,以此掩饰真正的问题所在,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长明到底有没有看穿这一层,又或者即便看穿了,也要借此试探,他就不清楚了。 只听长明道:“瑶山掌门之位,本应由孤光剑主接任。那时正逢上代掌门病逝,接着就是渊山镇魔,随后你取回孤光,代行职责,之后正式继任,一应事务处理俱是无可指摘……这也是顺理成章,原本门中事务都经你手,真正的下任掌门只是潜心修炼,仅仅如此,还可以说是你原本预备辅佐掌门师兄。可是,你既非剑修,之前也从未用过孤光,竟然如此快就得到孤光承认,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谢真都听懵了,他从没往这里想过。一来孤光对他堪称百依百顺,授剑大典不过是走个过场,根本没为持有孤光的事情发过愁;二来他复生后对瑶山的消息只是知道大概,在他看来,封云接任掌门是理所当然,并不知道还有这些经历。 “殿下是要说,我三师弟更具孤光剑主的资格么?”封云反问,“大师兄固然是不二之选,但瑶山掌门并非只有剑修才能接任,我们的师父乃至上代师祖,都不是以剑技见长。” “没错。”长明淡淡道,“上一代瑶山门中变乱之事尽人皆知,再向前追溯,早在变乱之前,资质最出色的谢诀下山时就已换了佩剑,意在空出孤光剑主之位,不再争夺掌门。先代陈掌门在变乱后幸存,但他正式继任已是数年之后,这时他方能授领孤光。到如今,在镇魔前一直属于你大师兄的孤光,之后没用几个月就随你继任,那封掌门你到底是天赋过人,还是门中早就预料到你会接任掌门,因而做好了准备呢?” “殿下,你并不明白我瑶山门中的规矩,却在这里妄加猜测。”封云寒声道,“你所说这些,我自有分辩之力,但为何要向你解释?” 长明笑道:“好啊,那你就去仙门众议上解释去。你们仙门这同气连枝的一家子,总不是外人了吧?” 谢真:“……” 他心中一片混乱,耳边听得黑暗中无人回答,想必封云也没好到哪去。过了许久,忽听封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长明殿下,与其说你是推测出的这些,不如说你是心中有怨,之后才将怀疑落在我身上的吧。” 长明冷冷道:“我不能怀疑你么?” “……我此刻的话,不因为你是长明殿下,而是看在大师兄的份上。” 封云低声道,“我若是对大师兄有过一丝一毫的加害之意,教我邪魔噬身,永堕幽暗,受千刀万剑之苦,不得解脱。” 长明默然。半晌,封云放软语气,说道:“为大师兄镇魔一事难以释怀的,并不是只有殿下你一个。可如今往事重提,让仙门之中重起波澜,再使大师兄清誉有损,无论你我,想必都不会乐见。” “那是我王庭与仙门之间的事情,与他又有什么关系?”长明愤然道。 “殿下不要明知故问了。”封云沉声说,“大师兄当年在仙门中隐隐遭到各方忌惮,中间有几分是你的缘故,殿下难道不清楚?如今这些俱是前尘过往,殿下你固然可以肆意妄为,却管得了世人议论么?” 许久无人说话,谢真只觉酸楚难言,直到他听到长明的回答。 “他一生无愧师门,也无愧于正道。”长明缓缓道,“那些俗人议论,他要是在意,就不会把我当友人。若说他会后悔,那你才是看低了他。” 谢真想,假如他此刻在他们面前,怕是也会因为心神激荡,一时无言。耳边长明还在继续道:“至于你,封掌门,在意的到底是你大师兄的名声,还是瑶山的面子,恐怕还是两说……” “殿下,你的妄执也要有个限度!” 封云的语调中终于升起了火气,“你怀疑这个,怨恨那个,以为你做的事情就没人知道?我问殿下一句,多年来你从未在人前现出过真身,中间是什么缘故?” 刹那间,谢真顿时想起了长明双翼上那银白色的剑痕。 封云已经毫不客气地说了下去:“那年有个神秘人物夜探瑶山,几乎闯到玄华剑阁,受了九重剑阵的两击后,直到遁走前都未曾显露真容。曾经我以为是哪个与大师兄有仇怨的妖魔想要打搅他身后事,后来殿下执掌王庭,我才知道一直都错估了你的修为……剑阵之伤,这些年还不足以完全化解吧?你对待友人,就是要闯入他的灵祭?” “你想不到我才要吃惊。”长明森然道,“不许我见他最后一面,就是封掌门你的主意吧?” “要不是我拦着,你就要私自开棺,闹个天翻地覆了!”封云怒道,“你这样什么都不顾,就对得起大师兄的照拂了?” “我们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评说!”长明厉声道。 “祈长明,你觉得我胡言乱语,尽可以一剑杀了我。” 封云冷冷地说,“大师兄待你以诚,而你又是什么样的心思?你敢不敢对着大师兄的名字发誓,你对他从未有一丝一毫的逾越之意,爱慕之情?” 黑暗中是长久的寂静。这寂静有如悬丝,一端是两人无言的沉默,一端维系着旁听者那摇摇欲坠的理智。 纵使真的走在深渊之上,也从未像此刻般令谢真觉得,他即将无所依托,飘然跌落。 那并不仅是他心神大乱下的错觉。四周始终柔和包围着他的灵气涌动起来,逐渐将他吞没。 在神志渐渐昏沉的时候,他却觉得思绪如同在镜中照见一般清楚。 他想告诉封云,你师兄或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完美无缺。他自恃勇决,却惧于看清那本该看清的种种;他以为所行诸事,皆是顺心而为,可是并不曾坦然检视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也有话要对长明说。若他还能从这里脱身,他不会再像青崖那时一样犹豫不决,尽管前路不明,不知下一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又一次在此错过。 但无论何种情形,何时何地……他想道,我都一定会去见你。 【第四卷·完】《 》 145、东风面(一) 繁星宛如水中倒影,搅起时聚时散的漩涡。 先是一片涟漪,之后幽暗的无形水波便推动着周遭的微光散开。星光一环环荡漾四散,围绕着那个被投入其中,打破了此处寂静的异数。 他在这片光海中漫游,那本该横过天际的星空此刻在他头顶卷成深井,缓缓转动。 他心知那些光点并非星辰,只是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词语来描绘。它们寒光冰冷,如同砂砾,又似微尘。每当有星点拂过他身边,他就从一段光影中掠过。 他看到远嫁的长姊,从车窗间对他投来最后一瞥,那帷帘随即放下,缀于其上金雨似的桂花不住摇晃;他是住在破庙里的乞儿,教他功夫的老醉鬼整日昏沉,偶有清醒,就拿偷来的钱叫他去买青鱼;他在河边摆渡为生,小儿子跟他一样身强体健,熬得住劳役盘剥,却抵不过南轩蛮子的刀剑,他被叫去认人的时候,只看到好像半块生姜的残躯;他无亲无故,住琼城秋坊石榴子巷,养两只花狸,不知怎么惹恼了禁军小头领的亲眷,走夜路被从后心刺了两刀……他滚倒在院墙下,脸朝着石砖地上的水洼,那带着脂粉气的污水赛过琉璃银镜,倒映着白练般的月光。 他是瓦匠,画工,盗匪,猎人。他是师长,子女,将领,仆从。他有过欢喜,哀恸,仇怨,悲苦。他经过这些,不作停留。 记忆如海波拍岸,席卷来去,只留下细碎浮沫。他一路向前,终于见到熟悉的景象。 深泉林庭落叶似雪,蜃楼在雨后大雾弥漫,隐约现出几点幽灯。永安关桃花纷飞,毓秀峰上飞瀑湍流,华楼丝弦不绝,旧亭台蔓草丛生,江中渔火烁烁,他走过荒山枯林,走过熙攘的长街,走过泥淖血泊,最后走向那从梦中浮现的故乡。 林间小径的尽头,布衣少年手持木剑,使一式最寻常的“小归藏”。不知是多少遍,他运腕展臂,剑尖刺破昏暝夜色,抵向虚空中不可见的那一处。 破晓之前,瑶山上万籁俱寂,唯有松风隐约低吟。 …… 谢真睁开眼,发觉自己正置身于这片星海的底部。 纷杂的记忆正如潮退去,他拍了拍脑袋,仰头看向上方那旋转的星空,心中震撼难以言表。 他知道他的神魂就在天魔之中,穿过漩涡,此处是真正的尽头。 一轮漆黑的蚀日悬浮在他面前,周围溢出幽暗金辉,使它看起来仿佛一枚奇异的眼珠。不久前与星仪那一战中,他正见过对方身后出现过这个图案。 正当他想要细看时,他的心魂好似被牵引,不由得抬起手,向一旁印出。 银光从他指间洒落,在黑暗中形成一柄长剑的轮廓。 剑影与蚀日遥遥相对,共存于这黑暗之底,却隐隐相斥。在印下剑影的一瞬间,谢真便察觉自身与这片星海之间产生了难以言说的联系。 就像他当年第一次面对天魔时所感到的一样,那是无形无质,无善无恶,无处不在的一种……东西。 要不是他刚从繁岭走了一遭,恐怕还是完全一头雾水。 现在,他则对这所谓的天魔,有了更清楚的领悟。与繁岭的先祖类似,天魔也是一种“灵”,它是如此的广阔稳固,远远超越了寻常的魂魄,如同日月星辰、山川河海,已近恒常之列。莫说六百年,就是再来六百年,它或许也还是原来的模样。 但天魔之中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那些散碎的记忆就只是记忆,是所剩无几的余烬。他几乎可以确信,与先祖之灵不同,天魔是被人所铸造出来的。 以无数魂灵的聚合为容器,盛着难以计量的灵气,形成了这样一种不自然的造物。 就好像用骨头绷成架子,蒙上皮,倒进血与肉,并不会让它变成一个活物;天魔具有神魂,也蕴含灵气,但它不是一个“人”。 或许正因为这个堪称奇迹的造物天生带有缺陷,如果放任容器中混沌的灵气四处流动,被它污染的一切都变化难料。因而,当年霜天之乱末尾,仙门与妖族对付天魔的办法,就是把它封锁在渊山中。 每当天魔中灵气满溢,其无心的化影就会冲击镇印。仙门每一轮镇魔,都是将这溢出的化影击败,让复还平常的灵气回归天地。 前面那些,谢真都还能从经历中找出对应,就是最后这里让他疑惑不解。 他十七年在渊山对上的敌手,确有天魔之力,可是怎么看都像是个真正的人……活人死人先不说,至少绝非无心无魂的化影。 想到这里,谢真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蚀日印记。 若说天魔是一把刀,那星仪想必就是第一个握它的人。不知是星仪铸造了天魔,还是只是善加利用,总之他塑造的那些金砂化身,那些取之不尽的灵气,现在终于知道都是怎么来的了。 如今谢真在他之后,也在天魔中刻下了自己的印记。可惜的是,关于当年霜天之乱的真实情形,乃至星仪与天魔的关系,他都没能从这里听说,但他已经知足了。 “也许我能操纵天魔多一些,星仪那份就少一些……” 他看看蚀日印记,再看看自己的剑印,不禁琢磨起来:“不过,当年镇魔的时候,为何没人这么试过?难道是试了却没成功?又或者这其中有什么潜藏的危险?” 想了一会,不得其法,他也就不想了。反正木已成舟,与其担忧后悔,不如赶紧想个办法出去,还有人等着他呢。 ……说到这个,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直到此刻,他的最后一点恍惚也散尽,终于彻底从这醺然迷梦中清醒过来。 天魔原本无心,但又极易令人迷失其中。正如方才,他甚至没去思索自己究竟是真身在此,还是神魂在这里游荡,只是全心沉浸在天魔这壮丽造物的奇妙中。 不过,一点灵光既现,就能跳出这桎梏。 谢真这些日子也算是经历丰富,哪怕是专研神魂一道的修士,都未必有他最近这么多离奇体会。眼下这般情形,无疑是神魂而非现世,他聚气凝神,引导心光回归躯体,熟练得让他怪惆怅的。 片刻后,他总算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天魔里游荡太耗费心神,他此刻倍感欣喜,分外踏实,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 接着,耳边哗啦一声,他从水面里冒了出来。 天光耀眼,令他不由得眯起眼睛,暗道果然已经过去了许久。 进渊山时是深夜,如今看日头的位置,大概是刚过午。谢真先左右一望,看到河岸边乱石野草,四面皆是荒坡,不见半个人影,倒是省却许多麻烦;随后他且不忙着出水,反而潜下河底,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漂出来的。 他记得符刻石林中没有水流,但渊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暗河,要是他失去意识后掉进深渊,又从被暗流送出了渊山,似乎也不无可能。 才转动着这念头,他就发觉不对,他海山呢? 还有他的袖子……这被一层淡薄的银白灵光隔绝了水流,在河底依旧显得一尘不染的衣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想法。 再也顾不上什么暗河出口,他破水而出,落在岸边,朝着河面照去。 透过水波,谢玄华正静静地回望着他。 在这惊愕到不知作何感想的时刻,谢真差点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了。 他摸了摸耳朵,那里的确没有蜃珠。水中倒影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震惊的情绪,谢真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他想说我那么大一个阿花哪去了?这是他原本的身体吗?……从感觉来说,确实没错,可是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谢真凝神内视,察觉到了许多与以往不同之处。骨肉脏腑中许多破碎之处,均被源自天魔的灵气缓缓修复,神魂上,则隐约勾连着另一个更远的所在。 他觉得那可能就是阿花,只是实在离着太远,他费尽功夫才勉强将神识探过去。到了那边,就只剩下如游丝般的感知,几番尝试,才终于聚起了一点气力。 随着他慢慢张开双眼,另一双距他千里之遥的眼睛,也在这时睁开。 * 行舟打了个寒颤,将两手揣在袖子里,裹得更紧了点。 冬日已尽,他这会儿却披着厚斗篷,椅子也加了两层软垫。屋中并没那么冷,何况他在木属妖族中也算是不畏寒暑的一类,但那股凉意仿佛沁入骨髓,叫他只能多穿点,聊得一些无用的安慰。 来这里前,他带足了各样器具——拆装简易的小桌,不需磨墨的四色笔,另有细炭笔与银刀用于绘图,书箱两层分别装满纸与典籍,足够把他的医书往下写个两卷。 真正进来之后,明明除了发呆和写稿之外什么都干不了,他却只想发呆,一个字都不愿意动。 他望向幕帘后的玉床,上面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唯有细微的气息起伏。 那天凌晨,他被侍女从被子里挖起来,半夹半抬地拎进持静院时,起初还没察觉事态严重。 等他弄清楚阿花并非以往的不相容症发作,而是魂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具空壳时,顿时惊得睡意全无。 再看看旁边面色苍白,一语不发的殿下,他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王庭发出那道搜寻花妖的谕令时,芳海中的住民都被这消息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在他们心中,雩祀后长明殿下就在闭关,至于阿花公子大约是与殿下在一起,谁也没想到事态一转,竟会变成这样的情形。 一时间,所有人都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个神秘的花妖还在不在芳海?王庭搜寻的是不是他?如此这般的猜测纷纷,使此事一口气登上了流言之首,盖过了雩祀那些渐渐平息的讨论,也压过了诸如昭云部暗潮汹涌、十二荒寒宵将尽之类的话题。 行舟这个原本每隔几日就要来诊视的医师,自然知道阿花这些日子不在王庭。他对那些不着边际的八卦嗤之以鼻,但也确实有些担忧阿花出门在外的安危,没想到还真就看到人家躺着回来了。 要是阿花能醒过来,他真想揪着他的衣襟怒骂一番:是不是把医师的话不当话啊?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如今的状况,也令他感到极为棘手。纵使性命无碍,若是找不回神魂,也是无从救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长明这次出乎意料的镇静,让他不用在面对一个不会治的病人时,还要捎带一个不好惹的病人亲属。 他还因此见识了持静院下的秘密。从院中静室向下,有一间位于地底,临近泉水的密室,一座曜玉制成的石床赫然立于其中。 这种稀世珍宝采集不易,玉床上也隐约看得出拼接的痕迹,可见即使以王庭之力,也找不来一整块的曜玉来雕刻。好在将阿花安置上去后,他周身灵气逐渐聚敛,渐趋稳定,如同被锁住一般,哪怕一时半会找不回神魂,也不用担忧失去生机。 行舟不禁疑惑,这张玉床正适用于徘徊在死生之间的阿花,可也不是一天两天能造出来。难道长明殿下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 自那天之后,长明就在密室中住下,身边堆满了典籍与史书,除了与行舟交谈,几乎不言不语。每日他都会消失几个时辰,在那时,行舟就代替他作为守卫。 行舟心知,阿花身上一定有更深的秘密。能说的长明都说过,不能说的,他也不该追问。可是他身为医师,又实在无法坐视这情形继续僵持。 就在他昨日打定主意,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时,长明就出了远门,把陪护的活计交到了他手上。 “唉,阿花啊,我当时要是再劝你几句就好了,虽然你也不会听。” 行舟嘀咕了一句,扔下一个字都不想写的医书初稿,踱步到帘幕边,无聊地检查了一遍防护的阵法。 “你可不要有事啊。”他喃喃地说,“我总觉得殿下好像在酝酿什么吓人的计划,要是你一直不醒,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他愕然地停下了话头。帘幕后面的人正缓缓睁开眼睛,向他看了过来。《 》 146、东风面(二) 谢真坐在河边,虽不是循规蹈矩的入静姿态,但也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他眼中正映出两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面是荒山堤岸,天色清朗,日光渐斜,河水静静流去。另一面则是昏暗的屋中,垂下的帷幕罩在四周,隐约能见到旁边站着一个身影。 这两处画面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相融,如同裙幅上两重薄纱重叠的花纹。 谢真知道另一边的景象来自阿花的视线,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局面,光是把这两重景象分开,找准将神识集中在其中一边的办法,就花了好半天。 好在这努力也不是完全没用。凭着这细丝一样,好像随时会断掉的感知,他总算稍微能操纵了一点阿花的身体……至少眼前的视野清楚了。 他又试了一下能不能让阿花坐起来,但才动了动手臂,就前功尽弃。 谢真:“……” 要说人平日里行走坐卧,活动手足,就像使剑一般不用作太多思考;他现在隔着不知道多远的距离操纵阿花,就像是怀里抱着只羊,羊嘴里叼着绳,绳上系着剑,然后他要用这东西耍一套瑶山剑法。 虽然……但是……至少得给他点时间,和羊之间相互熟悉一下吧! 他被这油瓶里夹蚕豆的糟心局面弄得火冒三丈,正在较劲时,就见到帷幕分开,现出了行舟目瞪口呆的脸。 * 行舟回过神,一把掀开了玉床边的帷幕。 理应神魂离体的阿花睁开眼睛看着他,还试图将自己撑起来,不过很快胳膊一软,倒了回去。 “阿花,你醒了……!” 这平时被他大为嫌弃的废话此刻脱口而出,实在是他也万万想不到这个情形。他伸手搭脉,感到对方的生机微弱却稳定,丝毫不像是之前还如同一具空壳的样子。 只是,很快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阿花除了起初动弹的那一下,好像再也没法支撑自己做出什么别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行舟也从激动中冷静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行舟试探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对方眨了眨眼。行舟见状,连忙补充道:“是就眨一下,不是就眨两下?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花默默瞪着他,半天没动静,行舟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根本不是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他改口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阿花:“……” 行舟看对方眨了一下眼睛。他又问:“你感觉,神魂现在还是完整的吗?” 这次有些慢,但依然是眨一下。行舟又等了片刻,确认没错,稍微松了口气,接着又问:“你的神魂是不是被困在了其他地方?” 他愕然地看到阿花连续眨了三次眼睛。这让他一头雾水,随即心念急转,问道:“是有一部分对,有一部分错?……难道说你被困在了身体里,只是无法挣脱桎梏?” 对方很快地眨了两下,他想了想:“你的神魂在其他地方?” 回答是眨一下。行舟一拍手,恍然大悟:“所以你神魂在其他地方,但是没有被困住,对不对?” 他看到阿花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就合拢双眼,重新陷入了沉睡。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 谢真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用力眨了几下,眼皮上仍然残留着抽筋的感觉。 维持这样遥远的感知本就不容易,在坚持答了行舟几个问题之后,他的神魂联结就好像是拉到尽头的弦,铮地一下就绷断了。 要是能再多控制一点阿花的身体,他真想抓着行舟摇两下——别光问我了,倒是跟我说说你们那边都发生什么事了啊! 不过,他也知道在行舟看来,自己还是一个重伤苏醒的病患,行舟能这么快就问出他的神魂是不是在别处,可见他们那边已经对状况有了些了解。 如今他只能从所见的情景上稍作推测。行舟正在看护他,足见长明已经把阿花的身体带了回去,多半是安置在王庭。现在行舟知道他苏醒过来,若能转告长明,也能让他放下一点心。 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把“阿花”带回去的,见到他沉睡不醒,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对着河水发呆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来,不得不尽量收束念头,先不去深想。他转而思索现在的去向,为今之计,最好是赶快返回阿花身边,弄清现在这一副神魂两个身躯到底要如何处置。 能重获“谢玄华”的真身,本应是件好事,可这身体是从渊山里捞出来的,且显然被天魔修补过,到处带着天魔之力的残余,总得好好检查一下,否则放不下心。 阿花又是他母亲的遗赠,须得慎重对待,这一切都得是他能顺利操纵这两具躯体之后才能考虑。 事情一件接一件,越积越多,依然是千头万绪。星仪,天魔,瑶山,还有长明…… 山风拂过,吹乱了水中树影。谢真心中已有计较,伸手一碰水面,波荡的河水顿时凝住,化作一面宽阔的镜子。 他探身照着这水镜,另一手按在眉角,点点银光从指间浮现,如细雪纷飞缭绕,最终聚成一张盖住他上半张面孔,七歪八扭的面具。 谢真:“……” 他从天魔中学到的第一个技巧,就是取天魔的灵气化为实质,可以想见,星仪的金砂也是从这般变化而来。 星仪的天魔灵气显现成金砂,到了他这里则是片片白雪。假以时日,或许他也能以此创造化身,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刚上手还不熟练,塑造一块面具都费劲。 不过,与他方才试着遥遥操纵阿花的别扭相比,做面具可顺手多了。 他沉下心来,再作尝试,逐渐掌握了运用这宛如实质的天魔灵气的诀窍。虽不擅画工,照着已有的图样加以摹仿,倒不会太难。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浮现出在雩祀上戴过的那一套红玉羽饰。随着念头转过,重重飞羽从面具中浮现,仿佛有轮廓朦胧的羽翼覆盖在了双眼之上。 再略作调整,谢真觉得差不离了,就算去冒充那些羽毛光鲜、形容精致的有翼妖族,应该也不至于因为面具太丑被识破。 他做这面具,主要因为自己的幻术修行不到家,还是得先把脸稳妥遮上。 一切就绪,他再照了照水面,忽然发觉这面具浑然一体,好像忘记给眼睛留个空隙了…… 幸而化为实质的灵气依旧是他的灵气,面具即使遮住半张脸,也不会妨碍他的视线。他索性不去管了,起身整了整衣袖,仰头辨别日光方向。 那抚平水面的手指移开后,镜子还是留存了片刻,映出天上悠悠白云。随即,镜面便化为万千细碎水波,纷然消散,渺无声息。 岸边不见人影,小河波光粼粼,只如往常奔流而去。 * 幽暗中跳出一缕火光,随即勾勒出提灯的轮廓。一只手握住灯柄,光芒摇晃,洒落在水面上。 此处的寂静似乎已绵延太久,灯光渐渐跳亮,才一点点赶开了沉积的陈旧气息。长明手持提灯,走过这古老的岩脉,地下暗河流经石缝时悄然无声,只能听到洞顶的渗水时而滴落,发出缓慢的轻响。 他沉默地走着,提灯里的火光却没那么安静。只见那火越烧越高,终于有一缕跃出灯外,猛地扬起了迸散的光雾。 从雾中显现的身影,也如雾气般飘摇不定。烈日般的金纹从衣袖垂落,仿佛燃烧着将他拥簇其中,即使他的轮廓依旧模糊,时隐时现,也不大会让人联想起幽魂一类,反倒更像是火焰的化身。那副散漫而高傲的神态,放在他身上只觉得是理所当然。 甫一现身,他就如光芒辉耀,驱散了这里阴沉的黑暗。 可惜这景象并无他人看见,唯一的观众也不为所动。长明冷冷地说:“多谢,灯有一盏就够了。” “你对祖先还真是没有一点尊重啊……” 那雾影倚在虚空中,随着对方一起漂浮着前行。他评道:“放在我们那会,高低得给你教导一下。” 长明:“看来你也知道这已不是你们的时代了,陵空。” 陵空闻言微微一笑:“也是。” 话音落下,他五指一合,长明提着灯的手腕上骤然浮现出最后那道锁链的印痕。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过,锁链的痕迹在皮肤上深深刻了下去,甚至浮现出隐约烧焦的气息。 长明眉头都不皱,只有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对方抽了一下后就收手,他也一声痛都不说,彼此都若无其事地揭过了这页。 过了片刻,陵空无聊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记仇呢?不就是当时拦着没让你进天魔镇印吗,至于跟我摆脸色?” 长明顿了顿,强压怒气道:“要不是你用他来要挟……” “其实你仔细想想,也知道我不会把小蝉花怎么样的。”陵空一摊手,“被我吓住,那只能说是你不冷静。” 长明:“……” “再说了,我拦错了吗?”陵空就当没看到对方阴沉的表情,“你要是把渊山炸了,大家一起没命就算了,可是人你也救不出来啊。” 长明反问:“除了你,有谁说过要炸渊山吗?” “你以为王庭祖训中那条远离天魔是放着好玩的?”陵空挑眉,“你应该知道你一旦接触天魔,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你过去就几次擦着边涉险,这回又是明知故犯……” 长明懒得反驳他,却听到他话锋一转:“不愧是凤凰,都是一个鸟样。” “……” 即使长明心事重重,此刻也不禁斜过视线看向对方。陵空道:“我的先代,就是修琴台那位,他夫人还是个凡人,过世之后没多久,他也跟着回归了,留下的烂摊子真是烂中之烂,里烂外也烂。一想起他,我看你都顺眼了。” 长明:“那倒也不必。” 陵空道:“我又不是夸你。祈氏时不时就要出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种,实在讨厌。” “哪来的江山?”长明嘲道,“妖族统共才有多少?尊称一声王庭,也不过是一个村子管着三个县。” 陵空:“……” 他抱臂看了对方一会,忽然说道:“不错啊,没想到你还挺像样的。” 长明不禁有点疑惑,不知道这家伙嘴里怎么冒出句好话。陵空道:“仙妖两道这么些年来,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称王称霸,唯我独尊,动辄喊打喊杀的,通常都死得不怎么好看。” 长明看了他一眼,难得良心发作,把那句“你在说你自己吗”给咽了回去。 结果陵空还是察觉到了他的眼神,不快道:“看什么看?要不是你祖宗我虚怀若谷,不矜不伐,心系天下苍生,哪还有你小子的今天?” 长明:“……” 他实在是一时语塞。陵空一拂衣袖,转到他前面,随着他的步伐倒着飘动,打量他的神情:“话又说回来,有些人嘴上不提,心中的执念却更深呢。你在世间已少有敌手,就没有更多想要的?” 长明沉默片刻,正当陵空以为他要带过这话头时,却听他淡淡地说:“再怎么厉害,我也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我只关心我看到的东西,做我能做的事情。” 陵空奇道:“这真是你说的话?听着怎么跟那小蝉花的口吻似的。” 长明并不否认,陵空啧了一声:“你也别总是跟别人学道理,有空你倒是多教教他什么叫妖族的……” “算了吧。”长明打断他,“难不成星仪的道理也是你教的?” “那倒没有。”陵空道,“我们都是互相学习。” 长明:“……” “你不要因为他在你们手上吃了点亏就小看他。”陵空又飘回到一边,“光是一手掀起了霜天之乱,纵观古今,也没谁能像他一样搞出这么大的麻烦来。哼,要不是因为他难对付,你当我没事闲着来帮你们?” “是啊,”长明说,“我还想问你,既然有心帮忙,为什么之前总是躲躲藏藏,窝在海山里,不肯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陵空笑道:“行了,不用试探我。你大概也猜到了吧,你我一见面,我的余数可就所剩不多了。”《 》 147、东风面(三) 长明迟疑片刻,答道:“我或许知道这个道理,但无法真正领会。” “本来就是这样。” 陵空摆摆手,“越过那一刻,你自然会懂,而在此之前,无论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现在说这个还有点早就是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本来就不宽阔的暗河渐渐干涸,在岩石的缝隙中分为数道支流。长明驻足,用灯照了照,旋即从袖中取出那只巴掌大小、内圆外方的银色罗盘,挑开盖子察看。 陵空道:“我就在这里,你还看什么罗盘?” “记载中说,最后的地脉并非固定在一处,而是随月相游移。”长明按住罗盘上颤动的金针,“过了六百多年,你也未必知道它在哪里吧。” “游移只是因为它是双生灵脉中的一条而已。” 陵空在罗盘盖子上弹了一下,几缕火光从中跃出,沿着石壁逡巡,“两条灵脉彼此相接,找起来容易得很……咦?” 他诧异地看着那些火光在空中舞动,划出细长灼亮的痕迹。长明也抬头一望,不过陵空显然用的是什么秘法,他很难从那些凌乱的符文中看出什么含义。 陵空侧目端详,随即一挥手让火光旋转,重又在石壁上游动散开,默算了一会,骂道:“什么东西,哪个混蛋动了我的地脉?” “首先,这不能说是你老人家的地脉。”长明说,“被动过的也不是封印所在的那边,而是双生子中的另一条。” 陵空语气险恶了起来:“你早就知道是吧?” “正要为六百年不闻世事的石碑前辈介绍。”长明不疾不徐道,“这双生地脉,其中一条如今被镇在毓秀山下,另外那条封印的地脉则踪迹难寻。虽不知毓秀对慧泉的事情知道多少,但要动封印,不可能不惊动他们。” “少给我阴阳怪气。”陵空有些心不在焉,“毓秀啊……这就很难说了。” 长明:“看来当年王庭和他们还有些交情?” “怎么可能,毓秀最是一群死脑筋老古板了,找我们茬都来不及。” 陵空面带嫌弃道,“只是镇魔时两边商讨,仙门对慧泉的事情也略知一些,毓秀又是道法天地、山川的行家,要说对地脉最敏锐的,也就是他们了。” “所以说毓秀截留双生地脉,很可能是与慧泉相关,有意为之?”长明皱眉。 “也不至于连地脉封印都一清二楚,否则就不止是做这些了。” 陵空思索道,“多半是探察到了不带封印的那一条地脉,发觉它受慧泉荫庇,于是收进了山门,既能助益修行,又能窥探慧泉的情形。至于带着封印那条,就因此转为隐匿,所以才找不到。” 长明不由得问道:“既然会有这种局面,当初你为何不将这双生地脉约束在一处?” “慧泉的本源即是自然。”谈到这个,陵空出奇地耐心,详细与他说来,“在地脉上修筑宫室、建立封印,本与地脉自身无碍。但为了操纵慧泉,强去扭转地脉的天性,反而有损慧泉那枝繁叶茂的脉络。” 长明听得入神。陵空又道:“你已知道它们随月相游移,那双生地脉相伴而生,调和而相异,离散时彼此吸引,聚后又难免相斥,因而会这样处无定所。毓秀收拢一条地脉,想必看重的是这灵机本身,我设此封印,取得则是它这份游离的灵性,更不可能搬一座毓秀山来镇压,自然还是放它自己乱跑……现在跑不见了,反正也不是我来找嘛。” 长明正若有所思,等到最后一句,顿时哭笑不得。 “纵使自觉周全,最后仍是会出些岔子。”陵空倒并不避讳谈及自己的失误,“几处封印终究还是受了天魔的影响,以至于周遭地形、生灵皆遭扭曲。” 想到七绝井的石蜘蛛,还有白沙汀中的枫齿鱼,长明微微点头,印证了此前心中猜想。他说道:“白沙汀由湖变为泥沼,沼中生出枫齿鱼这样怪异的鱼兽,若说是封印导致,那也历经了数百年时间。然而那些格外巨大的松花忽律,却是近些年才新添的,果然是因为天魔之力外溢所致么?” “那还用说。放任天魔不管的话,这种事情以后也少不了。”陵空想了想,忽地一笑,“要是有巨猫巨犬,说不定还挺妙的……” 长明:“……” 想象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反正他是笑不出来。 陵空兴致一起,沿着岩石边飘荡的火光顿时化作一只只小兽,列成两队,圆头圆脑地行进。虽都是简笔绘出、一两根线条勾勒的图形,却惟妙惟肖,分外有那灵动的神韵。 走着走着,队中一只小兽忽地迎风便长,变作一只顶天立地的大猫,一口就把其余的伙伴全都吞下肚中。它的线条赤色耀眼,带着嘴角一抹血痕,肚子里几团火苗,继续在那石壁上懒洋洋地飘动。 陵空轻摇手指,像是摆弄傀儡戏一般,让那火光画出的大猫左摇右摆。长明看了这一场小小的影戏,对这位凤凰恶劣古怪的趣味又多了一层认识。 耳边却听陵空道:“那三处地脉秘境,建造早在霜天之乱之前,最初本是用来加深对慧泉的掌控。王庭先祖与三部的玉印之约历经多年,纵使安稳,却也已陈旧,比起守万事不易之法,我更相信居安时应思变……后来,正是靠着地脉秘境,我才得以逆置慧泉。但这并非因为我做得对,恰恰相反,或许正因为我错了。” 长明面露不解,被他这番话绕住了。陵空微微一笑:“今之视昔,亦是如此。慧泉,地脉秘境,乃至王庭圣物,三部的盟约,究竟如何处置,终究是你来决定。不是王庭约束你,而是你自己知道,应将王庭引向何方。” 长明默然片刻,看了看手上的锁链:“虽然我也曾因为地脉封印一事,以为得不到先祖的承认……但我在意的并非这件事本身。” “我当初是设下限制,不过倒也不是承不承认的问题。”陵空无所谓道,“我总要确保那个对慧泉动手的继任者,自己的能耐够硬吧?要是连这个都没法摆平,怎么应对随之而来的麻烦?” “……那我之前的几代先王,又是如何?” 长明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只是因为修为不足,就不被承认是真正的祈氏吗?” 陵空笑吟吟道:“那又关我什么事?” 大猫的图形在他作势一捏下,砰地炸成灰烬。他语调中带着理所当然的冷酷:“一味追随效仿,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世事多是如此,恰如命数,你虔心求恳,它只不屑一顾;你抛下那些向前走,它才与你并驾齐驱。凤凰的火焰,只为自证其道者点燃。” 四散的火光闪动,拼出一只小鸟来。陵空探手一抓,线条勾勒的图案如同从画中拔起,每根羽毛都纤毫毕现。 他上下抛动这小鸟,略微收起笑容,正色道:“不需什么先祖,你早已经承认了自己。就算不是凤凰,你也是长明,不是么?” 长明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位从古老岁月中走出的凤凰先王,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 下一刻,只见陵空捧着火焰小鸟,怪腔怪调地学起了他在白沙汀秘境的对峙中说过的话:“而且你自信起来也是很潇洒的嘛,‘毕竟如今的深泉林庭之王,是我——’” 长明:“…………………………………………” 陵空见他拳头都捏紧了,半天才松开,还挺奇怪他怎么这次挺能忍。却听对方沉默片刻,冷不丁地问道:“当初为你提灯的,就是星仪吗?” 陵空:“……” “当年你们之间有什么故事,我倒是无意窥探。”长明凉凉道,“但身为星仪的至交好友,你可否为正被他祸害的我们指点一下迷津,说说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陵空就当作没听到他前面的疑问,若无其事地说:“他最终肯定是想要掌控天魔,至于如今他在做什么,我哪知道?” “不如咱们给他一封书信问问?”长明嘲道。 “你最好别叫他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形。”陵空松手放开火焰小鸟,让它自由自在地飞舞起来,“此前他行事谨慎,只在王庭与三部的周围试探,多半就是提防我留下了什么后手。” 长明疑惑:“你留了什么后手?” 陵空:“没有啊,所以说不能让他知道。” 长明:“……” 看着长明一瞬间怀疑人生的神情,陵空这才哈哈一笑:“逗你的,至少有一件你早就知道了——天魔如今受盈昃影响已然微弱,无碍大局。即使盈期再至,它也不会如当年一般壮大,现在想要为天魔补足灵气,就得去寻找灵脉。慧泉自然是最好的,只是难啃,退而求其次,零散的地脉也成。” 长明皱眉道:“可是天魔本身依然被镇压在渊山,星仪要怎样将灵气送进去?” “他一定有办法隔着渊山的天魔镇印,引动天魔之力,但我不知他是怎样做的。” 陵空也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我们与天魔不应相见,否则我倒是想亲眼看看。至于如今,先将慧泉的最后一处地脉封印收归掌控,从星仪手里救小蝉花的时候才不至于被掣肘……啊,到了。” 一走一飘的两人同时停步。罗盘金针凝定不动,即使不靠它指引方向,长明也能清楚地察觉,他们寻找的目标就在不远处。 “这是……熔泉?” 他一手按在石壁上,闭目感知,片刻后奇道:“要在熔泉中建起封印,很是不容易吧?” “否则又怎显出本事?”陵空傲然道,“这双生地脉的另一条乃是冰泉,容易倒是容易了,可我又不稀罕。” 长明直接无视了他这段评价,沉吟道:“这么说来,毓秀山中有条做入门考验的登云路,一年四时都冰封着,大概就是因为镇压了这冰泉地脉吧。” “也许,反正在我那时,没听过这东西。”陵空道,“不过毓秀爱折腾人也是老传统了,羽清就经常捡他们的漏,好苗子也不少。” “羽清?”长明疑惑道。 “哦……就是正清和羽虚的前身,那时他们还是一家。”陵空语带怀念,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幸灾乐祸,“比霜天之乱更早的事情了,估计后面他们引以为耻,也不怎么提,毕竟分家的时候不太体面。” 长明恍然:“羽虚门虽是六派之一,可近年早就销声匿迹,比王庭还要衰落了。” “最后那句可以不用说。”陵空瞥他一眼,“哼,最后果然还是正清占了上风,当年他们就对羽虚多加打压,闹了不少事端。对仙门不多留个心不行,正清、毓秀皆不是易与之辈……如今你动这处地脉,毓秀山必然有所感应,你可想过怎么应付?” 长明并没急着回答,在幽微灯火下思索片刻,合上罗盘,才从容道:“你不妨猜猜,此次仙门众议,宴开何处?”《 》 148、东风面(四) “洲陆云险,湖光旷远。你瞧那揽七曲川流,携三山之奇秀,风止雪霁处,正是那群英际会之地,名唤作凝波渡……” 茶楼上,三面窗皆推得半开,树影淡淡在窗纸上一印,往下便能看得到新枝上挂了花苞。屋中只见茶香,不见花香,但溶溶春意正如那摇曳的霞色,早已浸在了拂面而来的暖风中。 非年非节,日头刚过午,城里闲人纵多,平时茶楼里也少有坐得这样满的时候。若是稍加打量,不难看出这些客人大多并非凡俗,当中有些还作了寻常打扮,有些则一望可知,就是那平日难得一见的仙门修士。 像是如今中间那一桌少年,许是哪个小地方出来的,大谈旅路见闻,却也青春可喜,引得旁人饶有兴致地听。 余下那些,光是看着作派,也能大致猜猜来历。衣冠鲜丽,面有矜色,约莫是正经门派的弟子;瞧着不大起眼,偶尔三两一桌,低声聊着的,多是远道而来的散修。又有那被长辈带着出来见世面的,带着可疑奇门法器的,北地相貌又穿着中原衣衫的……种种不一,足令人大开眼界。 “——再就是那难辨出身,有意掩饰,叫人拿不准的。” 嘉木此时想起的,则是他师父讲给他的最后一句:“就算不是妖族,也说不定是什么邪门的修士,你务必要敬而远之。记住你是去见世面,不是去找死的。” 他琢磨着,与他隔着一张桌的那人,究竟是哪一种呢? 这怀熙小城原非繁华之地,只因为近日间仙门中的热闹,才来了这许多人从此经过。他午间进了这茶楼,见角落里还有一空位,过去坐了,本来压根也没多想。 嘉木其人,乃是燕乡一名专习器法的修士。他门派名声不显,又颇为松散,自入道后他便跟着掌门师父打磨器法,经历可说是毫无起伏,乏味透顶。他倒也知道,这未必是啥坏事。 但老在一处待着也不成,他素日最多也就是在轻云舟市摆摊,这回师父遣他出来办事,也就是因为他身手在同辈中算是不错,就算打不过,跑也跑得掉。 虽是初次出远门,好在他一路顺利到了这中原地界,偶有小风波,就当是学些教训,除了被骗了点钱,也没别的波澜……直到此刻。 他又要了一壶茶,借着这机会,再次悄悄打量对面。 那白衣人靠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外头,手边的茶凉了也不在意。在一屋子各形各色的客人中间,他的打扮不算显眼,只是戴了一张遮去半张脸的面具。要说出奇之处,就是那面具不留孔隙,浑然一体,不知对方是眼盲,又或是修了什么奇门秘术。 炼器是嘉木的看家本事,吸引他的也不是人,而是那张面具。 他猜不出它用得是什么材料,只见其薄而轻盈,雪亮如月光,上面的羽纹本应是雕刻而出,却仿佛真正的羽翼一般交叠,几乎要在拂过茶楼的春风中轻颤起来。 经手过无数器物,他对自己的眼光也有些自信,至少确信那不是用羽毛刷了点银白染料做出来的。因而,他才见猎心喜,想认识认识做出这面具的人。 然而是否要冒这个风险,就另当别论了——寻常修士也就罢了,那面具上精巧绝伦的羽纹,叫他疑心人家是不是妖族;再加上对方虽不言语,却带着一股冷冰冰的气势,令他无端有些畏惧。 这直觉曾叫他躲开了不少麻烦,如今他左思右想,还是没下定去搭话的决心。 那边厢,高谈阔论的几人正说得热闹,连旁边起先只是听他们海侃的客人,也加进去聊了起来。 此处有茶无酒,但兴头上来,就是清茶也能喝得人面酣耳热。仙门中难得一见的盛会在即,近来的诸般风波又接连不断,哪怕是寻常修士,也都隐约感到那涌动的暗流,叫人半是忧心,半是跃跃欲试。 一个作游侠装束的年轻人眉飞色舞道:“那‘秋声剑’上回找上衡文的二代弟子,已经过了三四日吧?传说他最多不出七日,就会去找下个对手,这回岂不是要赶上仙门众议……没准他如今已到凝波渡了呢?” “我前些时候听过这人,还是在燕乡那边闯荡,如今都已经挑上衡文啦。”另一人叹道,“断没想到他有这般志气。” 边上一名少年好奇道:“秋声剑?仙门有这么一号人物么?” 余人便为他讲起此事,原来这秋声剑是近日仙门颇受瞩目的年轻散修,无门无派,也不晓得师何人,只知道最初是从燕乡那边闯出了声名,使得一手好剑,到处邀战同道剑修。 起先是有输有赢,因是切磋,姑且没受什么重伤。之后他越打越顺,技艺也是突飞猛进地精湛起来,再无败绩,挑战的对象也从燕乡当地修士,渐渐变成了有名望的散修,往后更是剑指名门大派,开始约战他们的弟子。 那些大门派直到这时才把他看在眼里,却有点迟了。他们自然也不愿甘当踏脚石,无奈这散修带着真本事,若只是切磋剑法,不论其他,确实罕有敌手;再者,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人,派出前辈去压他,也实在有失风度。 别的不说,要是“秋声剑”在途中被人暗害,出了点什么岔子,这口黑锅在看戏众人的心里,少不得就得扣在被他挑过来的门派头上。 放在平时得是个难得的奇闻,可惜现在大家多半更在意那仙门众议与妖族的风波,这件事也就算余兴节目。 不过身为散修挑战名门弟子,本就是喜闻乐见的噱头,也有不少人关注着这“秋声剑”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这岂不是叫人想起当年的谢玄华?” 最初问话那少年听得悠然神往,赞叹道,“同样修剑,同样少年成名、百战浴血,剑仙去后,无人堪称仙门第一剑,如今莫非又是一个天才出世?” 这话一出,有人点头,有人则不以为然。 一名年长些的女子笑道:“此人并非只靠锐气傍身,他看似猛打猛冲,无所畏惧,其实选起对手有些策略,不去找那下手狠辣的硬茬。要说未来可期,也是没错,现在还是稍显青涩了一点儿。” 那少年挠了挠鼻子,说道:“可是谢玄华成名时,好像比他还小些吧。” “也就是近些年世道太平了些,你们才不知当年的情形。” 旁边一直不太理人、作蛮族装扮的高大刀客不耐烦地开口道:“谢玄华下山那会遇到的敌手,什么为害作乱的邪魔修士,盘踞一方的妖族,哪个会跟他点到为止的切磋,哪个能讲同道情面,哪个不是和他生死相搏?难道谢玄华是瑶山弟子,活该挨那诸般挑剔,秋声剑是个散修,打的是名门大派的脸,就是志气高远了?” 一番话说完,见众人全看向他,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粗声道:“看什么看?我可不喜欢什么剑仙,单听不惯这比较就是。” “阁下此言有理。”先前说话的女修士打圆场道,“只是当今仙门有新人崭露头角,总是一件好事。” 刀客哼了一声,不再多说,把茶喝得像闷酒也似。余人就着这话头议论起来:“说到这个,当年瑶山谢玄华仿佛与当今妖族新王有些交情,可也未见王庭与瑶山走得近,果然还是道途有别……” 铮地一声琴音响起,引得人抬头去看。 一名老琴师不知何时坐上了屏风边的竹凳,慢悠悠奏起曲来,弦音如流水淙淙,别有一番清幽。见他发髻灰白,衣着朴素,是个寻常凡人,别人也就没当一回事,倒是嘉木抬头扫了一眼。 添过茶水,嘉木心不在焉地喝着,直到两曲过后,客人走了几个,又来了一波,那老琴师终于收起琴,往后面去了。他连忙放下茶钱,整了整衣襟,跟在后头。 一路从楼上绕了下去,穿街过巷,到了一处僻静小院里,果然无人拦阻。嘉木快走几步,刚想说话,那老琴师头也不回道:“客人且稍等。”进了屋里。 也没叫他等太久,那道门又滑开了。嘉木等了一下,不见对方出来,硬着头皮小心地进去,里头是个堆着许多桶子的库房,只中间放了套桌椅。 老琴师打量他片刻,问道:“可是轻云舟市来的白道友?” “是我。”嘉木松了口气,“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不是什么前辈,叫老柳就行。”老琴师淡淡道,“恕我无礼,但还是要先请你拿信物给我。” 嘉木道:“正该如此。”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递过去。 老琴师见信卷上的束绳微光流转,显然附有阵法,便也不拆,收在怀中。嘉木终究有些急切,追问道:“柳前辈,什么时候能叫我见到他?” “待我给那人验看过再说。”老琴师道,“你且住下吧,不拘哪一处客栈,这怀熙城我还是有几分熟悉的,总归找得到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口中忽然涌出鲜血,脸上现出青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嘉木大惊失色,上前拦住,碰到对方的手臂,忽觉得一丝微微的麻意从掌心蔓延了过来。 他以为是对方中毒发作,立即去摸药丸,拿出来后又察觉不太对劲。他把对方扶到椅上坐下,划开他手背一小块皮肉,只见有一道极细微的青光转瞬即逝。 这哪里是中毒,多半是被人施了延迟发作的雷法! 嘉木匆忙从手腕上捋下一枚玉镯,抖开化作雾网,罩在对方面孔上。不消片刻,雾网上就逐渐变得焦黑。 说起来,他这次前来,正是因为要找的那位病人受了雷法的伤,寻常医师处理不干净残留的雷火,才派他带着门派中新造的灵器来试试。谁曾想,还没见到正主,这东西先用在了接头的人身上。 他施术洗清雾网,再用它来吸出散逸的雷火,如此反复两次,老琴师的面色终于稍稍恢复,只是依旧神志昏沉。最初的惊慌过去后,看他暂时无碍,嘉木又生出另一种惶惑:这人生地不熟的城里,是不是还暗藏着一个伺机要对他们下手的人? “是你做的?”有人在他背后问。 嘉木吓得差点直跳起来。他自恃感知还算敏锐,却完全没察觉到什么时候来了个人。再回头,他更是呆住了。 茶楼上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白衣人站在门边,昏暗的屋中,那银白的羽纹面具仿佛浸过了月光。 “不是我!”他脱口而出,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干嘛要对这个人解释? 或许是被对方的气势所慑,他连下一句的质问都有点结巴:“……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来找他。” 白衣人指了指椅子里的老琴师,并不等他多说,走近来搭上了老琴师的腕脉。 嘉木愣了一下,想起要防备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万一对方就是那用雷法暗算了柳前辈的人,岂不是大大不妙? 他戒备地按住袖中灵器,盯着对方的动作。老琴师上了年纪,一双抚琴的手瘦得支离,仍能看出原本素雅的轮廓;为他搭脉的那只手则是五指修长,色如玉石,和本人一样透着一股难言的冷峻。 嘉木不觉有些看住了。耳边忽听到白衣人道:“像是正清的雷法。” 他大吃一惊:“正清?怎么会?”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心中却不断地沉下去,几乎立刻信了一大半。白衣人又道:“最好找个无人打扰的所在,再处理一下这伤势。你住什么地方?” 他讲话并不盛气凌人,嘉木却有种不自觉想要遵从的恍惚,总算他还没完全被牵着走:“我……不,就在这院子里不行吗?你又是他什么人?” “既被种了雷法,或许会被追踪过来。” 白衣人稍一停顿,回头道,“看来已经到了——不好意思,劳烦你去门口挡一挡吧。” 嘉木只觉得背后一股柔和而不容挣脱的力道传来,身不由己地飞身飘出,正栽到了小院门前。 一个作旅者打扮的男子立在门口,脸上满是厌世的神情,看着似乎就连站在这都费尽了他的精力。他身上不是正清衣冠,嘉木也不敢确信这家伙是什么人,但至少肯定来者不善。 这人看了一样嘉木,表情也没怎么变,无精打采地说道:“让开。” 嘉木虽然是被那白衣人莫名其妙扔出来的,可是他本来也没打算放着那老琴师不管,闻言皱眉道:“我要是不让呢?” “你认识那妖族?” 这厌世男子没等他回答就叹了口气,“算了,问了句废话,无所谓了。” 嘉木警惕地看着他:“……你是正清的人?” 听了这句,对方那颓丧的神色里,总算微微有了一点严肃,不过也只是一点而已。他不再多说,手中紫芒一闪,带着一道雷光朝着嘉木推了过来。 嘉木立即祭起最得用的灵器,一柄如意见风便长,化作枝繁叶茂的古木虚影,挡在身前。见那雷光霸道,他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只是硬着头皮抵挡。 下一刻,他忽觉耳边冷风割面,一道银光从背后的院门中激掠而出。 来不及多看,他只见到那银光似有箭形,又好像仅是术法的余波,来时无声,倏忽而至,凌厉之势锋锐无匹。院外来人御起的雷法被一击即散,银光去势不停,直指向那人眉心。 对方目露惊骇,袖中一枚小巧的书卷疾飞出来,挡在他面前。 银光却没有与那书卷相撞,而是骤然悬停在一寸之外,停留片刻,迸散为冰雪般的飞砂,纷纷洒落。 嘉木看得眼花缭乱,虽没能完全看懂瞬息之间的斗法,却隐约感觉这比直接迎头痛击,更多出了一份举重若轻的震慑。 门外来客如临大敌,再也没有之前那不当回事的神气。嘉木知道他忌惮的是院中的人,却也不由得有了点狐假虎威的感觉,当下也不出声,就立在门口不动。 被那白衣人扔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被坑了,没想到人家可能真的只是用他来挡个门,反倒是他被帮了一把。 那使雷法的修士再度看了看嘉木,仿佛要把的样子记住,随即深深望了一眼院门,竟毫不留恋,转身就走。院里也没再出声,放任他离去了。 嘉木:“……” 他是不是卷进了什么麻烦?但是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啊! 心乱如麻地在门口站了片刻,他回过神来,匆匆回到院中。进屋一看,那白衣人手握一缕银光按在老琴师肩上,充溢的灵气他隔着几步之外都能感受到。 这白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看着很了不得的样子……嘉木一脑门疑惑,他都不知道那老琴师是个妖族,明明只是受师父之托来看望病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刚想开口问,只见老琴师喘过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 149、东风面(五) “柳前辈……” 嘉木正要解释情形,老琴师就抬手制止了他:“我方才都听到了。这位道友说的是,先离开此处,我有一处别居,可以暂避。” 他气若游丝,语调却沉稳,安抚了嘉木那乱糟糟的思绪。 白衣人也轻轻颔首,并无异议。嘉木虽对他来历好奇得很,但此时也不是追问的时机,何况他刚刚出手相救,把正清的人逼退,姑且也算是临时与他们绑在了一条船上。 等等,他心道,这人根本没出去与那个正清的见面,正清就算秋后算账,恐怕也只会找到他白嘉木而已…… 他想想都觉得头疼,手上倒是不慢,从短袍的好几条腰带中解下一条,两下抖开,成了一袭宽大的斗篷。只见斗篷朝着老琴师身上一罩,青缎里衬便如活物般蠕动起来,托举着他的肩背、腰腿,像是有人扶着他一般,甚至不需动弹手脚,也能从椅子中站起。 从外表看,就只是个穿着灰扑扑斗篷的路人,丝毫不起眼。 嘉木道了一声得罪,操纵着这斗篷带着老琴师走了几步,确信没什么问题。老琴师都忍不住赞了一句:“好东西。你们家的器法,真是一绝。” “哪里哪里,前辈谬赞了。” 嘉木身上稀奇古怪的玩意一大堆,这斗篷平时多用于搬运被打得不能自理的倒霉蛋或者懒鬼同门,偶尔也搬一下自己,这回难得派上正经用处,他不免有点小得意。 再从一枚玉环中放出了隐匿的术法,给自己改头换面完毕,他转头一看,就见那白衣人若无其事,丝毫没有要掩饰一下行踪的意思。 嘉木:“……” 这会那正清的也不知道留没留下什么人跟随,他刚想开口劝说,却听对方道:“你们去就是,我稍后就到。” 虽不知他的“稍后就到”是怎么个意思,嘉木也没工夫多问,就带着被斗篷架着的老琴师先走了。 一路上他提心吊胆,幸好无事发生,顺顺当当到了地方。 老琴师说的别居,其实是一处窄巷中的民房。怀熙城本来不大,这处街巷不至于粗陋,但与茶楼那边不可同日而语,看着全不像是修士会踏足的地界。 嘉木看看左右无人,也不走门,跳墙进院。里头陈设朴素,只院里一棵柳树枝繁叶茂,在春风中网着一大片喜人的绿意。 老琴师道:“进屋。”弹出一片叶子,下了门锁。 嘉木一路上以灵气支撑那斗篷,此刻略感疲乏,稍稍放松了对其的操纵,把老琴师半扶半抱地带过门廊,放到他指的一把竹椅里。 到此他才安稳了一点,收起斗篷,又取出那调理雷火的玉镯,思索接下来如何为对方稳定伤势。忽见老琴师目光微微转动,他警兆突生,扭过头去,正看到那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堂屋一侧了。 “你……” 嘉木被吓得不轻,他真是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踪迹,好不容易把后面那句“你什么时候来的”这种废话给咽了回去。 白衣人还是那副从容的语调,说道:“路上没人跟着你们,可以放心。” 原来如此……嘉木松了口气,跟着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白衣人看似神秘,但至今为止,却都是在帮他们。 老琴师咳了几声,低低道:“招待不周了。这位不知名姓的道友,多谢你出手相助,敢问你寻在下是为何事?勿要怪我心急,眼下情形总要问个清楚,才好说话。” “本该如此。”白衣人道,“我听闻柳先生也做信使,如今还是否能向妖部传讯?” 老琴师面上现出愕然之色,顿了一顿,才说:“道友的消息想来是有些年头……早在十余年前,我就已不做这信使了。” 白衣人道:“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 “道友知道我名号,莫非也是我妖族中人?”老琴师问道,随即自嘲一笑,“恕我眼力不佳,看不出道友的来历。” “是。”白衣人只答了一个字。 老琴师道:“虽不做信使,但昔日的联络还在,只是传讯的话,我也能一试,权当稍微报答阁下援手之恩。不知阁下要传讯去何处?” “感激不尽。”白衣人道,“若是王庭,要多久?” “王庭不算最远……五日差不多。”老琴师算了算,“阁下要传信给王庭中人,还是芳海那面的族民?到那边从文书中被拣出也要一阵,送到收信人手里,估摸十来天,总该到了。” 白衣人:“……” 嘉木在一旁听着,看到白衣人听了这回答之后就沉默了。他心想对方难道是嫌慢?可是这似乎已经够快了,就是这先头的五日,多半还是下了本钱,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 沉吟片刻,白衣人摇头道:“多谢,此事之后再说吧。至于正清为何寻你麻烦,你可有什么头绪?” 这话一出,院中便安静下来。嘉木看看白衣人,再看看老琴师,微觉不安,不动声色地往老琴师这边挪了挪。 他也搞不懂这突然冒出来的白衣人到底有什么打算。要说他本是来找柳先生传信的,如今都牵扯上正清,他还想要多管闲事,实在不像是个游离在三部外的野生妖族。 老琴师迟疑良久,才开口道:“不瞒你说,我连自己什么时候被种了一道雷法都不清楚。这雷法与正清有关,还是道友你点破,我至今也没什么头绪。” 白衣人道:“正清的真传雷法有别于寻常,察觉不到,也不奇怪。若是你触犯了行走世间的规矩,当有正清观的人来处理,但方才来的那位灵弦,与掌门同辈,并不坐镇宫观,唯有太微山差遣得动他。” 老琴师闻言紧皱眉头,白衣人平静道:“毕竟贸然前来,柳先生不好轻信于我,也是情理之中。同为妖族,也算有些渊源,如需援手,再去寻我便是。” 说完,不待两人再说什么,他径直绕过院中柳树,身影被垂枝遮挡的刹那,就已消隐无踪。 嘉木怔怔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被老琴师咳嗽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他也不是毫无经验,当下从荷包里摸出颗玉珠捏碎,将一道简易阵法罩在四周,隔绝声音与气息。老琴师道:“对他可能没什么用,不过也比没有强。” 嘉木:“……他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大妖。”老琴师的声音低了下去,显然重伤在身,刚刚也只是强撑而已,“白道友,如今我没别的人能拜托,就与你直说吧。正清的人,我想多半是为了你师叔来的。” “啊!”嘉木反应过来,“我师叔中的是雷法,前辈你也一样,这么说师叔也是正清的人打伤的?” 老琴师抚胸喘息,微微点头。嘉木忙取出雾网为他缓解雷火伤势,愧疚道:“是我们连累你了。” “当然是你们连累的,我又不想和正清的人对上!”老琴师没好气地说,“可是没法子,谁叫我欠那家伙人情呢。” 嘉木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老琴师想了想,无奈道:“那戴面具的白衣服,我看不穿他的底细。虽是妖族,万一他与正清的人联手设套,来骗我这老眼昏花的,那可就栽了。” 嘉木脱口而出:“不会吧,师叔到底有什么值得正清图的啊?” 老琴师瞟了他一眼,凉凉道:“眼下没别的法子,只能姑且冒个险。你请那戴面具的家伙帮忙,把你师叔带走吧,给他换个地方——虽然不知道正清为什么要找他,总之最好不要给他们找到。” “那要是他真的和正清是一伙的呢?”嘉木惴惴道,“又或者,他不是和正清一伙,但也想对师叔不利……” 老琴师:“那你师叔就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咯。” 嘉木:“……” “无论如何,也比落到正清手里强,毕竟伤了你师叔的大概就是正清的人。” 老琴师淡然道,“正清盯上了我,要找到这里不难,而那戴面具的追踪你也是轻而易举。当然,他要是真有歹意,你也危险,现在你逃回师门报信,我也不会勉强你。” 嘉木大声道:“当然不会!无论是前辈还是师叔,我都不会放着不管,定要护得你们周全” 老琴师:“啧,仙门的愣头青真好忽悠啊。” 嘉木:“……前辈你是不是把心里想的话给说出来了?” “别废话了,去找他吧。”老琴师略一犹豫,还是从袖中摸出一张包在墨纸中的小方块,塞给了嘉木:“拿着这个阵符,能保你一条小命。除非到了生死关头,不然别用。” 嘉木感激道:“多谢前辈,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实话我也挺怕的……” “千万别乱用啊!”老琴师心疼地说,“要是你没死,记得拿回来给我,我就剩这一张了!” 嘉木:“……” 出得门前,嘉木深吸了口气,把这桩事情前前后后在心中过了一遍。 他奉师父之命来到中原,是为了救治一名受雷火暗伤的病人,据说是他的师叔,嘉木却从没见过对方。似乎在嘉木入门前,他就已经远走中原,隐居起来。 时隔多年,还是师叔在中原认识的友人,也就是这位柳先生,拿了师叔的信物向师门传讯——师叔受伤后,柳先生也试着求医问药,但收效甚微,因而才不得不求助他们。 接到信后,师父沉默良久,隔日就收拾药物、灵器,把嘉木派了出来。 嘉木知道这个师叔身上必然有些故事,但师父不说,他就也不好多问。可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师叔受伤这件事居然和正清扯上了关系。 想到灵弦与白衣人那瞬息之间的斗法,他不但没有畏惧,反而热血上涌,心想那素未谋面的师叔,还有这柳前辈,两人眼下都只能靠他了。 他就算拼上小命,也要与不知道打什么主意的正清,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好人的白衣人周旋到底! ……这股气势在他踏出院门的时候就消了一半。那白衣人就立在门前不远处,把这窄街陋巷也衬得不寻常起来。 “那个,”嘉木讷讷道,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位前辈……” 他磕磕绊绊地说出了想要请对方帮忙,转移病人的请求。白衣人丝毫不为难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就在这院里吗?” 嘉木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院中有阵法,护着一人,既然你说有伤者,想必就是这边了。”白衣人顿了一顿,道,“以后还是小心些,别这么容易被人套话。” 不知道是不是嘉木的错觉,竟然从白衣人的语气里听出了好像师父教训他的口吻。 他不禁缩了缩脖子,旋即回过神来,推门回去。门廊下的老琴师显然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苦笑道:“果然瞒不过你。容我再问一句,你是不是和正清有旧怨?” 白衣人迟疑了一下,才说:“没有。但我与王庭的柏先生有旧,听他提起过你这位同乡。” 老琴师把半眯着的眼睛睁开了,打量他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我领了你这份情。” 嘉木隐约也感觉到,白衣人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提这个,也是有他的考虑。倘若老琴师不愿他插手,这层关系在不在,都于事无补;而如今说出来,也叫人放了一分心。 对方虽来历神秘,又是妖族,却行事磊落,有君子之风。纵使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轻心,不知不觉间,他好像也对这白衣人莫名地信赖起来。 见老琴师用眼神催他,嘉木忙把人引进屋内,绕过门廊,解开两道阵法,进了一处药香氤氲的居室中。 榻上卧着一名面如金纸的男子,他的容貌尚是青年,头发却灰白交杂,枯草一般散落在枕上,如同重病的老人。 嘉木一看这人伤得恐怕比老琴师更重,连忙上前,取出雾网为他诊治。半晌,这人悠悠转醒,沙哑道:“老柳……” 看到嘉木,他急道:“你是谁?老柳呢?你快去与他说,告诉他赶紧离开这里,我……” “师叔,我是掌门弟子白嘉木。”嘉木握住他手,“我们已经知道了,是正清的人打伤了你对吧?” “师门……师门怎么还来找我这废人?” 对方稍微清醒了些,把手往回一抽,“你也走,别管我了!” 嘉木发觉他的力气大得不像病人,一下被甩开了手。他又是担心,又有点委屈,刚想说话,却见那“师叔”猛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你……你是……怎么会……” 顺着他的视线,他看到了站在一旁,没有出声的白衣人。 “师叔,你认识他?”嘉木忍不住问。 不会是仇家吧?这么想着,他转头看向师叔,却见他脸上不是恐惧,而是做梦一般的神情。 * 谢真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孔。不算熟悉,但确实记得。 只不过,记忆中不是陷于枯败乱发中的脸,而是玉簪束发,手持如意的仙门才俊,身旁还跟着一个略显羞涩的师弟。那时,他是第一次见对方,情势紧急,不容细叙,兴许有些失礼。 而对方还是半带紧张,半带激动地说道:“谢师兄,我们是羽虚的海绡、海文……” 他略一颔首,目光逐一扫过这两位陌生的师弟,以及周围的几名修士。石桥边,幽暗水面不住翻腾,混沌的灵气在这渊山之底左冲右突,恐惧如同山雨欲来,沉沉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诸位原是值守于此,或许未曾有过镇魔准备,只不过镇印异动提早,才不得不先进山抵挡。” 他不自觉用了习惯的严肃语气,好叫这些人镇定下来。此时此刻,他心中也是一样的平静如冰:“请凝神清心,以待后援,在我身后,至少守住镇印外环。随我来。” 众人同声称是,他不再多说,率先快步穿过渊面上的孤桥。 水中星光轻轻闪烁,只是无人说话,许久之后,队中才有人道:“谢师兄,你对天魔……有几分胜算?” 不清楚,他心想,或许有,或许一点也没有。但平生以来,有哪一次战斗是必然会赢,或者必然会死的呢?胜败之机,只在刹那心间。 他说:“唯尽力而已。”《 》 150、亦已歌(一) 海绡已经很少会做梦了。他仍活在这世上,似乎就是为了回忆,但回忆也斑驳混杂,让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最常记起的,反而是一些年少时的小事。他十二岁那年,被一个说话结巴的卖扇书生看中,要收他去修道,后来他知道他师父来自羽虚,着实是个正经仙门,哪怕在燕乡之外,也有几分名声。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恰逢这时他那做香料生意的父亲发了家,要携家带口搬去延国;他看着全家上下,从长辈到小弟小妹,仆从侍女,个个欢欣鼓舞地整理行装,他独个站在黄昏的院子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寂寥——后来他想,那可能只是少年人吃饱了撑的冒出的饭气。总之,他就这么辞别了家人,从此与尘世各走一边。 从他这入门的缘由也看得出,他既没有救世济人的伟愿,也不是为了什么执念,更不是别无选择。若是他当初没犯那伤春悲秋的病,老老实实跟着家人搬去延国,一切可能大有不同。 当然,不会是全都不同。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但师弟……也许就不会和他一起来到中原了。 那时师父自己也有些犹豫,讲到羽虚的光辉历史:“当年我们也是六派之一,就算敬陪末座……可是再往上追溯,我们与正清本来是一家来着。” 虽然看不出宫观遍及天下的正清,和窝在燕乡一角炼器的羽虚到底哪里像,但他还是很给师父捧场:“真的吗?” 师父:“那是当然,我还会骗你?这六派之盟,算是与整个仙门立约,如今大多是正清、瑶山、毓秀在维护这份盟约。我羽虚势力不及中原仙门,只是轮流派弟子去参加正清领头的巡回驻守,现在你们师姐要回来,门中正要寻出下一次的人选。” 海文不知何时溜进了屋里,蹭到他身边坐下。师父瞪了这个不省心的师弟一眼,又道:“远离师门,固然多有不便,却也能在仙门各派前面混个脸熟,交流些功法诀窍。且驻守也不会真的要你去镇魔,你看你师姐在中原待了这许久,也没碰上一次……但海绡你不大喜欢抛头露面,我拿不准要不要把你报给掌门,因而问问你的意思。” 海文一愣:“怎么不问我呢?” “你还问?”师父怒道,“光是在门中惹事还不够?出去了可没人给你善后!” “不是还有师兄嘛。”海文没心没肺地说,“我俩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师父根本懒得理他,一扫帚就把这天下无敌的俩人一起铲出去了。回去后海绡想来想去,又架不住海文来磨,还是与师父说了愿往。最后,这机会真的就落在了他们师兄弟身上。 海文一到中原,那是游鱼入海,恨不得一天游览八处风景,吃上十顿饭。海绡不爱交际,却沉迷于正清的藏书阁,哪怕只是供别派弟子借阅的那些,就已经让他流连神往。 日子平淡地过去,他每天忙着巡游,炼器,读书,管教师弟,还有抽空关注剑仙八卦。就算听到正清告知天魔周期将近,他也没有太大的担忧——每次天魔异动相比估计出来的时间,相差数年,乃至十数年的都有,而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回去了。 连海文这家伙都有点想家,有天还买了市集上的燕乡特产白水糕与他分,吃完直骂骗子,说味道根本不像。海绡也吃的没滋没味,但不能像师弟那么轻浮,板起脸说你闹腾什么,回去再吃不就是了?海文道,那师兄可得请我。 而事情怕来就真来。隔了一天,警兆便来临了。 在驻守之地的凌晨,那个平日里不打眼,就好像永远不会响的钟型法器骤然振响,吓得所有人惊醒过来,面面相觑。海绡是当中最先镇静下来的,他连忙带着海文与一名别派的师弟,一同赶向渊山。 在山南望亭,他们遇到了另外几名驻守的弟子,众人一合计,派出传讯人后,就在亭中把守。 按照正清的典籍所说,初次警兆后,大约再过两至三日,会有再一次的警兆,届时天魔镇印将开启,镇魔就是在这时进行。他们这些驻守要做的,就是先等各派人手集结。 说是这么说,可难免惶惶不安。他们守在六角井台边,此刻渊山的入口与往日还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只觉得那井中的黑暗如同深渊,叫人心生恐惧。他看看四周,知道大家都是一样的感觉。 就这么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突然间,几队驻守弟子携带的钟型法器一同发出鸣叫。 他甚至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法器狂乱地振鸣,那刺耳的声音让海绡回过神来,转过头去,正看到井口盘旋升起符刻的雾纹——那是渊山在示警,不是法器误报,而是天魔镇印真的要开启了! 在所有人茫然失措之际,一道剑光破空而来,落地显出身影。海绡怔怔地望着那风姿夺目的来人,有些不敢确信,直到旁边一个毓秀的师妹上前道:“谢师兄!” 她匆匆说着此处的情形,众人仿佛找到主心骨一样,难掩激动地围了上来。白衣剑修一边听着,到井口略作检视,很快下了判断:“镇印提前开启,来不及等人到齐了。留个人在外面守着,余人随我进渊山。” 他的话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没人犹豫,当下就鱼贯而入。海绡走在中间,捏了捏师弟的手,令他不要紧张,虽然他自己也紧张得很,以至于进去时从坡上一路滚了下去。 差点跌进水潭时,他腰上被人轻轻一托,横飞出去。他素日也没白修炼,当下稳稳在水潭边站住。想要道谢时,却发现正是谢师兄站在潭边,照看跌下来的弟子们。 “渊山中灵气混乱,镇印开启时尤其如此。”谢师兄告诫他们,“运起术法时,要格外当心,免得反受其扰。” 他好像永远是那副沉着的神情,看着他的时候,海绡自己心中也不由得安定下来。 但这份勇气,在下到天魔镇印前时,不说是消失殆尽,也起码是去了一半。 与那半开半合的镇印之门相比,方才的渊山井口简直不算什么。那石门中涌出的灵气混沌而磅礴,站在它面前,几乎无法让人提起半点战意——他们都是超越了凡俗的修道者,可此时此刻,他却不由得想到,那些并无仙法的凡人在面对庞然巨兽时,或许也就是这般绝望。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术法会不会遭到扭曲了,各人纷纷祭起看家本领,以期抵挡片刻。海绡也是一样,把那平日里用都不舍得用的雾网法器往上一架,护住了自己与师弟,海文也终于回过神来,与他联手抵挡。 几乎只是顷刻之间,他就感到血脉中灵气翻涌,让他胸中剧痛,眼前也是黑雾弥漫。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时,剑光乍现。 不计其数的光辉,犹如月光照映的海潮,将这幽暗与滞塞席卷一空。海绡擦了擦眼中的血,正看到那混沌的灵气被暂且推回到了镇印之后,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一剑之威。 他完全明白了,此前谢师兄为什么只让他们守住镇印。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明白天魔的恐怖,哪怕只是外溢的余波,都让他们左支右绌。 不需多言,驻守弟子们缓过一口气,立即开始在镇印之外结阵防御。剑修从他们之间穿过,径直朝着镇印之门走去。海绡一时也不知在想什么,脱口唤道:“谢师兄……” 刚出口他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总觉得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 谢师兄也许听到了他的话,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每次回想起这一刻,都不知是确有此事,还是他看错了,又或者在这许多年的岁月里,他的记忆也被那些执念涂改了模样。 但那最后一幕,总是清楚地印在他的心中。那白衣的背影转瞬没入镇印之门,没有稍作停留。 然而,他们的危机才刚开了个头。谢师兄入内镇压后,镇印之门中溢出的混沌灵气大为减缓,起初他们凭借结阵还能抵御,可终究越积越多。 黑暗中不知时辰,过了大约小半日,那些涨起的灵气猛地聚合在一处,探出无数幽暗细长的肢体,猝不及防朝他们袭来。 结阵中央的弟子正面挨了一下,当场就软倒下去,生死不知。余人又惊又怒,纷纷上前迎战。 那些肢体宛如怪异的手臂,末端分岔,长出形似十多根指头的手掌,像绸带般长而灵活,又锋利无比,打到哪里都像是被灵气轰过,无论术法还是灵器,一时都拿它没什么办法。 他们既要守住结阵,只能分出人来抵挡。渐渐地,连阵也结不住了,后援又不会来得这样快,竟是陷入了绝地。 混乱中,有人喘息道:“镇印之门,是否可以暂且关上……” “不行!”海绡回想起做驻守时读过的典籍,立刻道,“镇印受天魔异动开启,关上后不知道还能不能重开,纵使后援来了,也无法进去援助谢师兄了!” “但若是把守不住这镇印,”又有人急道,“让天魔溢出到渊山之外,岂不是更糟糕?” “把谢师兄一个锁在镇印中,要是……要是镇魔未成,渊山也是要崩的!”另一人厉声道,“就算能成,他也没有退路了!” 前一人怒道:“那你说要怎么办?难道你以为我是怕死么?我……” 一句话没说完,横斜里插出一条幽暗触肢,将他扫飞出去。结阵登时摇摇欲坠,他们更是发觉这些混沌妖物受天魔滋养,愈加壮大起来,此消彼长间,形势更是危在旦夕。 海文与那些天魔的手臂战作一团,身上伤处越来越多,快要成了个血人。海绡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竭力抵挡,但他已察觉到众人心志动摇,不禁焦急万分。 正在此时,那一直默不作声的毓秀女弟子冲出阵线,身上灵气汹涌暴涨,竟然一下顶住了魔物的侵袭,让他们压力大减。 海绡暗道大派传承中说不定有些应对绝境的法门,她兴许是一直在准备这个,但这种往往也是以燃烧自身、损害根基为代价,不由得心生悲壮。 就见那毓秀弟子非但修为大增,就连术法也仿佛变了个模样。她的风雷旗法器裹住全身,双目紧闭,周围渐有风雪回旋,冰冷彻骨的灵气朝着魔物迫去。 余人还没等松口气,却看天魔溢出的灵气似乎感受到强敌来临,也同样愈加凶烈起来。镇印外围被幽暗魔气彻底淹没,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就连修道者的双眼也无法看穿,一时间众人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惊呼声接连响起。 “冷静!”海绡强撑着大呼道,“不要乱了阵脚……” 话音未落,黑暗中身后传来锵然一声。那声响既沉重无比,又带着一股清越,犹如晚钟。 从天魔溢出来的魔物攻势,几乎立即就缓解下来。等到海绡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声音,他顿时如坠冰窟。 ——镇印之门,关上了。《 》 151、亦已歌(二) “我不清楚。” 海绡道,他固执地重复,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袖,“我总是想起那一刻,但我不清楚……是谁。” 床帐中躺着重病之人,但内室蒙着重纱的木窗还是被拉开了一道缝隙,以使微风穿过,稍稍洗去陈朽气息。夕阳也因此照进了窄窄一条,纵使透过春日的傍晚,那淡红的光晕铺在薄衾上,仍显得朦胧而冰凉。 这是柳先生在城中盘下的另一处老屋,离原先那茶楼不过一街之隔,巷中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往来穿梭,是个闹中取静的巧妙所在。 先前嘉木虽看出海绡师叔认识这与他们萍水相逢的白衣人,却说不好他们到底是有缘还是有仇,师叔那副差点断气的模样实在是把他吓到了。到了老屋后,师叔刚恢复了些气力,就把不客气地把他往外撵,说要与这白衣人谈谈,嘉木只好抱着他的法器退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有什么委屈的心思。师叔满脸都写着“这事你不该掺和”,回头一想,师叔离开门派时本来就似乎有些隐情,嘉木要是再不知道收敛好奇心,他就白在外面跑这一趟了。 因而他也没去搞什么偷听的小动作,老老实实地找了个远点的屋子,修他的雾网玉镯去了。 屋中,谢真终于听完了那断断续续的叙述。 海绡一直没有放开他的衣袖,他也任由对方捉着。等到海绡说到镇印之门闭合时,数次想要继续下去,却找不到言辞,只是一再重复着:“我不清楚……” 那只手不停地颤抖着,谢真伸出一手,稳稳地握住他的手腕。那力道与上面传来的安抚之意,慢慢让海绡平静下来。 等到他不再咳嗽,谢真方才低声道:“你不必将这件事担在心上。” “……我没法忘。” 海绡看着他,那苦笑中带着凄凉,“镇印关上,天魔退去后,我们之中除了先前战死的冯师弟,余人都留得了一条性命……但这条命是怎么逃下来的,又是以什么做交换,在场谁会不清楚?在渊山之下,仿佛过了有一千年之久……我们感到天魔的异动渐弱,仙门的后援也终于陆续赶到,把我们救了出去……” 他说上几句,就要停下喘口气,谢真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说,不曾催促或是打断。咳了一会,海绡才继续道:“后来事情如何平息,他们如何再开镇印,我已经全不知道了。养伤时,只有消息传来:镇魔已成,谢师兄身故……正清将我们分开医治,也有他们的用意在,当我想去找当时渊山中的同伴时,他们劝我……不要贸然行事。” * “至少也总该让我们当面问个清楚吧!” 面对海绡愤然的质问,正清派来照顾的年长修士并没有强行阻拦,只是叹息,扶着他坐下:“我们绝不会阻拦你们见面,但是有些事情,得先跟你讲明……” 这名正清的师兄虽是内门,却未得授“灵”字,仍以原本姓氏,唤作涂师兄。涂师兄对他细心照料,还时常为他带来在另一处养伤的海文的消息,海绡纵使再有气,也无法朝对方发出来。 涂师兄道:“如今,镇印之门被关上一事,所知之人依然不多。毕竟镇魔已成……” 话说到一半,他见海绡面露痛色,话头稍转:“……自然,这都要仰赖谢师兄。但在这时候,大家都不会忙着去深究,我们正清也是想把事情解明之后,再做打算。” 海绡擦了擦泪,硬声道:“那就弄个明白啊!” “可是,”涂师兄斟酌片刻,方说道,“据我们所知,事发之时镇印外幽暗蔽日,渊山的驻守弟子中,无人看到是谁关上了镇印,也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做的。” “怎会有这样敢做不敢当的鼠辈!” 海绡勃然怒道,正想痛斥,忽然碰到了涂师兄无奈的目光。 刹那间,他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冷到了脚。 “你们,”他慢慢地说,“你们……也不能确信不是我,对么?” 涂师兄握住他的手,海绡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发抖。养伤时,涂师兄常常为他敷药,他手掌温暖,但此时海绡只觉得对方的碰触令他恐惧,忍不住猛地撤回了手。 涂师兄也不在意,放缓语气道:“我不愿相信你们之中有任何人做了此事。另外,天魔镇印的情形复杂,也有猜测,或许它是自己关上……” 他的话在海绡耳边嗡嗡作响,那状似礼貌的表象,根本无法掩盖当中无法抹去的怀疑。他脱口而出:“不是有术法能够剥离心魂,检验记忆么?只要有人施术,你们怎么查都无所谓!先从我查起就是了!” “师弟慎言,剥离心魂乃是邪法,绝不允许在仙门中运使的。” 涂师兄正色道,又微微叹气:“至于那窥看记忆的术法,派中有前辈在我正清弟子身上试过,只能见到一片混沌。海绡师弟,你不妨也试着追忆那一刻,应当也是相差无几。” 那一刻,那无光的一刻…… 海绡越是回忆,越是惶惑。光亮灭去前,他在海文身边,那之后又是如何呢? 至少不是他做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但那个瞬间,他们被遮蔽的不仅是双目。混沌宛如巨幕,笼罩在他们四周,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碰触过什么东西,施放着的术法是否遭到扭曲……一切都已被埋藏在那浓重的幽暗中。 “海绡,海绡!” 涂师兄焦急的声音,终于将他拉出了回忆。他冷汗淋漓地绞紧双手,紧咬牙关。 “你大概也明白是怎样的困局了。”涂师兄给他递了热茶,“无法推定是谁,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形。驻守弟子中,有毓秀、正清、羽虚、衡文各派……若是在弄懂实情前,就把这消息泄露出去,那情形实非我们乐见的。” 海绡怔怔地说:“因为我们谁都难以自证无辜。” 涂师兄叹了口气:“实话说,驻守弟子中有正清门下在列,确也是我们作此考虑的一个缘由。但就算这事与正清无关,我们也不想看到仙门中闹出这样大的恶名——事涉数派弟子,又无法确定是谁,等于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想到羽虚,想到师父、师弟,海绡只觉得血都一点点凉透了。 涂师兄又道:“倘若能辨明事实,我们也绝不会姑息隐瞒。可是当今之际,我们不能把你们所有人都一起推出去,受那悠悠众口的议论。” “可是……”海绡艰难地说,“本不该如此……” “海绡,我知你问心无愧,但此事若是闹得沸沸扬扬,影响的不只你自己,也有各派,乃至与你一同驻守的其他弟子。” 涂师兄放缓语气,“再者,我们并非就此放着不管,或许再经一段时间休养,你们记忆中的混沌,会稍微清晰起来,也未可知。” 连消带打之下,海绡心中那一股气,已经很难再提起来了。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涂师兄,劳烦你费了这好些功夫。” 涂师兄再度细细安抚他一番,见他毕竟重伤初愈,说了这些,情绪大起大落,已经神思昏沉,便搀扶他休息,准备告辞离去。 在他要放下床帐前,他忽听海绡轻声地开口了。 “这样秘而不宣,对各派,对我们驻守弟子,对仙门,或许都是更好的……” 他喃喃地说,“但,对谢师兄又是如何呢?” 涂师兄本想出言安慰,却在对上海绡的眼睛时,不知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那件事真相如何,至今没人知道。” 海绡垂下眼睛,望着帐下树影,“海文在渊山中受伤最重,根基大损,又长年被错乱的灵气所扰,郁郁而终。除了海文,我没有去找过其他驻守弟子,和他们谈起这件事……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更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怀疑我。” 谢真默默陪他坐着。海绡停下歇了片刻,继续道:“我们这些人,多数都带着从渊山落下的病根。有些人,我听过他们已不在的消息,有些人干脆就杳无音讯,像是毓秀那位师姐,也是在门派养病许久,才重新出来行走……他们的门中或许知道,但我与海文,都没有透露只言片语给羽虚。海文去后,我无颜面对师门,就此离开,到了中原。”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对方。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件未曾预料的事情。” * 怀熙城的秋日仿佛以枯笔画出,处处皆是繁华落尽的冷清。或许,也只是以他那双衰朽的眼睛看去,才是如此凄凉。 海绡住在城西巷中,每日抄书换些酒钱。无人知道这个燕乡来的落魄书生曾是仙门弟子,亲历过那至今余波未消的镇魔之事。倒是因为卖相不差,来过几波人给他做媒,都被婉拒后,又传出他其实是个妖族的流言。但他平日的形迹实在是乏善可陈,左邻右舍反而渐渐习惯了这外地人,把他当做了小巷的一份子。 事到如今,当年求仙问道的锐气,已经在海绡心中冰消雪融,化为泥污。 常言修士当有攀越艰险的勇毅,但渊山一事,就如同横亘在他面前的夜幕,让他纵有长帆,也无法飞渡。他有悔,有愧,有悲,既不敢面对师门,也不能宽宥自己。 有时他也想,往后的日子兴许就是这样了。他这一生,究竟于世间何益? 晚秋的一日,他难得翻出了行李中的灵器,推算天气。 算了两次,都说今夜有初雪。夜深时,他便披衣坐在院里,任由寒气浸入躯体,勾起他胸中旧伤作痛,他反倒觉出一丝安慰。 雪一直没有下来,他起身去拿酒,刚一回头,就看到一人站在他面前。 不见踪迹,悄然无声。他猛地后退两步,对方只是伸手一拂,他全身已被燃烧着暗火的阵法紧束,毫无还手之力。 来者一身黑衣,形貌有如明珠美玉,仿佛能将这凋敝的院落照亮一般,让久未打理过自己的海绡也生出惭意。 “羽虚门,海绡。”黑衣人道,“居然躲在中原的这所小镇中,也算你会藏。” 海绡固然是避居世外,却没有刻意躲藏,闻言不由得怒道:“你又是谁?” 黑衣人上下审视他片刻,海绡忽觉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掀翻在地。对方倒也没使什么恶毒手段,只是一脚踏在他身上,让暗火蔓延到他周身。 海绡本来就有旧伤在身,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没一会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还在地上,全身像是被打碎了一般疼痛。 “你是……哪里的……仇家?”他断断续续地问。 黑衣人不语,沉默片刻后,俯身问道:“你在渊山里都见到了什么?” 海绡猛地瞪大双眼。这几年来,仙门中知情人对此闭口不谈,不知情的则早就遗忘了他们这些驻守弟子,他还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们这些人自己还在意这件事。 对方又是谁?挖掘其中蛛丝马迹的歪门邪道?又或是妖族? “这与你何干?”海绡厉声道,“多说无益,干脆杀了我就是!” 黑衣人冷冷道:“……杀了你又有什么用?” 海绡一愣,只觉得对方的神色分外复杂,似乎还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悲哀。 接着,阵法中的一道火链倏忽地缠上他的喉咙,一寸寸缓慢收紧。黑衣人俯视着他,静观生命一点一滴从他口中流逝,这漫长的折磨让海绡的意识几乎崩散,当黑暗开始淹没他的神魂,他明白他真的要死了。 但这一刻来临时,他却感到了软弱的自由。 气息重新涌入喉管时,海绡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起来,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抛回了这痛苦的世间。 “宁死也不愿说吗……” 黑衣人看着他,“我已经见过了其他的驻守,镇印之门是被提早关上的,说出这个秘密,对他们也是种解脱。如此,你还要闭口不言吗?” “我……不想让你们拿这个事情……做文章。” 海绡的神思已经模糊,反正也要死了,更没必要掩饰什么。他喃喃道:“就算说,也不是被人逼迫……如果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在众人之前……那才……”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海绡周身的枷锁松开,对方把他扶了起来。 海绡昏昏沉沉地与之对视。黑衣人开口道:“我还不能相信你。但是,我会查清真相,公之于众。因而我需要听你仔细说,在你眼中,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 海绡茫然地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长明。”黑衣人说。 这个名字在他耳边盘旋了一会,海绡终于想了起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身在燕乡,与妖族接触比中原修士更多,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对方本尊。 凤凰后裔,三部之主,深泉林庭的新王……这些头衔在他心中掠过,他说出来的却是:“你是,你是与谢师兄有交情的那个……” “是的。”对方答道,“我是他的朋友。”《 》 152、亦已歌(三) “我与老柳,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讲到这里,海绡终于露出一个不带苦涩的笑容,“他曾是王庭信使,隐居在怀熙城,因而长明殿下安排他来照看我。虽是妖族,按理我也该叫他一声前辈,不过我们平辈论交,多亏了他,让我这废人也多了些苟延残喘的意趣。之后,我们便在这小城平稳度日,直到数日之前……” 那时他前往海文的家乡,去祭拜这个始终令他心怀愧意的师弟。回来的路上,他竟遇到了一名追踪而来的正清弟子,请他回门派一叙。 这让海绡心有不安,坚决回绝了。然而对方似乎铁了心要把他带走,两人随即动起手来。 对方是正清“元”字一辈,修为与海绡未受伤时,当在伯仲之间。海绡这些年承蒙柳先生照顾,伤势大为好转,却毕竟不耐久战,在正清的雷法之前败下阵来。 就在对方以为胜券在握时,海绡出其不意地使出了暗藏的灵器,从他面前逃走,一路回到了怀熙。还没等与柳先生细说,就已伤重昏迷。 “……这便是我所知的一切。” 说到最后,海绡的声音也渐渐低下来。他也不再敢看向对方,只是盯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等待无言的判决。 “海绡师弟。” 谢真说,“虽是我进去镇印,但若无诸位在外把守,镇魔之业也未必能成。如我一般,你做了你应做的,不该因此愧疚。” 海绡已是泣不成声。谢真收拢五指,掌心中银光流转,海绡只觉困扰他多年,使他灵气运使滞涩的沉疴正缓缓被拔出,浑身轻松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愿下次再见时,你的心疾也能痊愈。”谢真道,“抬起头吧,海绡师弟。” 他平静的语气中有莫大的力量。海绡胡乱抹了两下眼睛,仰起脸,点了点头。 “谢师兄……”他现在已经有勇气问了,“你既然没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时确实算是死过一回。”谢真坦然道,“我重回世间也没过多久,现今这样,我还在探寻前因后果。” “只要能回来,怎样都好。”海绡诚心诚意地说。 谢真轻拍一下他手背,起身道:“你且休养,我要去问问正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绡:“……”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想来想去,却也没什么毛病——只是世上能这么问到正清头上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了。 见对方就要离开,他脱口而出:“谢师兄……” 谢真转过身,他倒是迟疑了,顿了顿,才不好意思道:“你的面具,上面像是有王庭的图纹呢。” 谢真这才想起他连面具都忘了摘,当即伸手取下。海绡喃喃道:“师兄真是丝毫未变。” 可是,一切都已经全然不同了。这句话谁也不会说出,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谢真低头看看面具,说道:“这确是王庭的羽纹。” “我想说,长明殿下他,”海绡踟蹰道,“纵使仙门中对你们的交游多有非议,但他对师兄,似是真心相待……” 他忘了后面的话,怔然停了下来。在对方那冷肃的面孔上,他看到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的。”谢真说。 * 小城中暮色渐深,泼了水的青石板上,断断续续映着斜阳。一名戴着面具的白衣人夹杂在游人之间,朝着城东走去。 谢真步履不停,心思却早不在这熙攘的街道中。 离开渊山后,他发觉竟已过了这么多时日,着实无所适从。仙门众议在即,赶回王庭又很有可能扑空,他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去那风云汇聚的凝波渡——反正不管怎样,在那边迟早都能找到长明的。 到了怀熙小城,他记起这里仿佛有个王庭信使,便顺路来碰碰运气。许久之前,他从离家出走的长明那里听过这回事,但此时不好跟人家直说;刚好他在王庭时,与为他治过伤的老树妖柏先生聊起过这个同乡,便以此做了托词。 只没想到,柳先生已不是信使,而长居山中的柏先生,也压根不晓得同乡早就卸任。 信是没处送,却意外有了新的奇遇。海绡与他有缘,柳先生又是因为长明的缘故与海绡结识,这一切说巧不巧,无非前定。 ……想起海绡那些不成句的诉说,他的神色越发凝重。 不知不觉,他已经出得城外,沿着绿意渐暗的林间小路,走上山丘。时隔多年,这小径几乎未有改换,足见并未废弃。 草木掩映间,立着一座不起眼的石亭。要说是给人歇脚用,不该建在这样荒僻所在,若说是立亭纪念,也不见有人供奉清扫,足显怪异。 谢真看到这座亭子,却知道是找对地方了。 他远远看到亭中有个人影,心想这倒是意外之喜。他本想在这寻踪觅迹,看看能否等来人,没想到这就撞见了。 那人影在亭中伫立半晌,回身从小路走下。行至一半,他忽然驻足,警觉地朝着林中看来。 “什么人?”他喝道,“藏头露尾,为何不敢现身?” 这人赫然便是前不久才见过的灵弦。他将书卷抄在手里,暂未轻举妄动,狐疑地打量着幽暗的荒林。 与其说察觉到了对方踪迹,不如说是一点灵光的提醒。要是来者不善,恐怕是强敌。 晚风摇动林木,吹得簌簌作响。灵弦稍一犹豫,挥出书卷护身,还是朝那边走去,想要察看一番。 忽然,一道飞芒扑面而来,正撞在他举起的书卷法器上。银光如雪片飘舞,灵弦脱口而出:“又是你!” 看这术法不难得知,匿藏在左近的,正是早些时候阻拦他追查琴师的神秘来人。灵弦不敢大意,双手御起紫、青雷法,朝着来者方向倾泻而出,势要把那片林地洗上一遍。 他在正清做了多年的独行客,自有一套心得。这番御雷洗地,貌似声势不凡,其实只为借此照见对方踪迹。他身周则有数道雷光隐而不发,专等对方露出破绽,再予雷霆一击。 雷光映得林间光芒雪亮,他眼中也有紫意闪过,神光如电,扫过周遭。可无论视野中,抑或是随着雷法而蔓延的感知里,都是空空荡荡,殊无异状。 灵弦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还欲细看,一道银光倏忽而至,擦着他面前的书卷飞过,正中胸前。 他只是稍稍一痛,似乎伤得不重,但浑身麻木,神思也有些混沌。大惊之下,他全力运使灵气,愈是尝试,愈觉得被那白亮如雪的银丝束缚,不消片刻,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了。 为什么小城里会莫名其妙蹦出一个高人?灵弦只觉头痛,就算是凝波渡附近八方风云汇聚,可能这么轻易地把他制住,世上能有几个? 眼前的萧疏的树影中,无声现出一道白衣的身影。那人戴着一张飞羽纹的面具,灵弦心道果然是妖族……兴许那老琴师还认识什么厉害人物?这次可真是栽在了莽撞上。 但,当对方走近他面前时,灵弦忽地愣住了。 “你……”他迟疑地开口,舌头明明未受控制,却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不听使唤,“你怎么有点像……不不不,不可能吧……” “别来无恙。” 那人说道,“灵弦师弟雷法修炼有成,恭喜了。” 灵弦张着嘴,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当对方挥动银光,卷起他悄然往山林深处去时,他仿佛回到了当年被挂到树上的时候,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侧影。 * 霍清源百无聊赖地合拢折扇,望着窗上印出的一道浅影。 悬在廊下那盏小小的旧灯偶尔飞出火星,转瞬便消逝在轻烟中。岭上松风幽寂,潺潺之音似无止息,仿佛追溯这辽远风声的源头,就能见到它如天河一般,垂落自暮霭凝光的云间。 这处先掌门的居所已是山中故地,平日间笼罩在阵法的迷雾中,少有人踏足。霍清源也有许久没来,但旧事历历,仍如昨日。 只是那独坐灯下的师兄,已经不是同一个了。 屋里的灯熄了,屋外的还亮着。须臾,封云推门而出,廊灯照亮了他神情,却是眉头紧蹙,尚在沉思。 霍清源以折扇抵着下巴,眨了眨眼。 一片落叶打着旋掠过,当中蕴含的不同于自然的灵气,触动了封云的感知。他伸手一握,想要看个清楚,没想到那叶片在他手中一颤,砰地炸出了淡淡的花香。 再看去,他手里托着的哪里是叶子,分明是一朵初绽的茶花。 封云哭笑不得,面上的愁绪倒是被这一手给打散了。他把花在手中掂了掂,见它纵使是捏出来取乐的,也形色俱真切,暗想师弟确是未曾懈怠修行。有心夸他一句,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他佯作严厉道:“都被叫师叔了,还是这么没个正经样子?” “无非是被叫老不正经而已嘛。”对方笑眯眯道。 封云也无可奈何,将花朝他抛去。霍清源展开扇子一接,素白扇面上顿时印上了工笔细描的一片茶花。 两人在门前各自一拜,便并肩朝山下走去。霍清源道:“老三呢?” “叫师兄。”封云说,“他在闭关。” 霍清源:“好的,掌门师兄。” 封云懒得理他,只是说:“你少跟天南别苗头……他近来修炼也不大顺畅,正是郁结于心。” “他还有不郁结的时候?”霍清源状似惊诧道。 封云轻声道:“他比你年长,但论为人处世之道,他却比你更生疏。有时你也不要与他太过认真。” 霍清源顿了一顿,才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你是他师兄,不好跟他计较,我可不会惯着他那脾气。” “我什么时候用得着你给我出头了?”封云道。 霍清源:“啧!” 他故意歪歪斜斜地走路,走着走着,把封云从石头小径上挤到了泥土里。 封云:“……” 他踏空走了几步,实在忍无可忍,袖中荡起疾风,一巴掌就把霍清源打得掉下了山崖。 过得片刻,霍清源无精打采地飞回来了。封云道:“闹够了没?说正事。” “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啊……”霍清源歪了歪头,随即折扇一拍手心:“延国的储位之争,快要尘埃落定了。如果不出意外,肯定是要出意外。” 封云:“……继续说。” 他倒也没说你关注这东西干什么,而是知道对方必有所指。霍清源悠然道:“衡文这次,恐怕是有失水准。门中争斗得厉害,他们自以为在摆弄凡人的棋子,却也不知不觉当着别人的刀。我一度怀疑延国陈氏之中有什么妖族在操纵——修士固然也成,但散修势单力薄,等衡文回过神来,他们决计讨不了好,大门派又犯不上这么做;若是妖族,拉拢一回三部乃至王庭的支持,却足以搅起一番波澜。” “看来你没捉到人家的尾巴?”封云挑眉。 霍清源叹道:“延国被狐女折腾过,这倒霉事都刻进传统了,平日里对妖族喊打喊杀,要是真有妖族想翻弄事端,那必定是要隐藏形迹。要是真有这么个对手,那可是难缠得很,我连这家伙到底在哪都不清楚呢。” 封云想起一事:“你此前送信提到逢水城翟氏家的狐族,与你说的可有联系?” “我原以为是有的,毕竟狐狸记仇,要是当年狐妃的后裔回来延国报复,也不奇怪。”霍清源道,“但翟城主的狐妖,只是与她有私交,这事之前看家护院,压根都没去过延国的王城。” 封云点点头,并不很在意这种独行的妖族。霍清源又道:“不过我看那狐妖在翟城主身边,也是有所图谋。她修为着实不凡,说不定都是哪支狐族的祖奶奶辈人物了,可是她还是为翟城主来兰台会求助,伴她一起下遗迹,还招来两个也不是善茬的帮手……要是她放手施为,就算不和衡文硬顶,也总有别的办法,我看她搞不好就是为了翟氏那个遗迹,才跟在城主身边的。” “但你说过,她也没从遗迹中取到什么要紧东西?”封云问。 “那倒是。” 霍清源微微一笑,“可所谓宝藏,也未必就是有形之物啊。”《 》 153、亦已歌(四) “说来听听。”封云道。 两人停下脚步,前方几棵老树斜出,矗立在乱石丛生的崖边。脚下并非万仞绝壁,一眼望去,绿意盎然的林冠依稀可见,但在缭绕的山雾中,此处也有仙意缥缈,几似云间。 霍清源把扇子一收:“狐狸想要什么,我们且不清楚,遗迹这边却可以猜猜。那时阵法中有流火肆虐,引得山崩,虽然其后也没法回去细寻证据,但弄出这么大声势,流火肯定不是一点半点。” “流火的配置,虽非不传之秘,但如今也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门派还有收藏了。”封云想了想,“况且我记得,每份配方的成效均有不同。你看那流火的成色如何?” “反正我差点跑不掉……应该是挺不错吧。” 看到师兄的表情,霍清源不得不解释道:“我就是想取些回来,也没赶上,净是被撵着跑了。” 封云道:“若说遗迹中有流火的配方,固然可能,但相对于这大张旗鼓的探寻,单一个流火,似乎有点不够分量吧。” “对于仙门和凡人,流火的分量也不大一样呢。”霍清源笑道。 封云面露思索。霍清源扬了扬折扇:“关于逢水城遗迹的传言是怎么说的来着?藏着让古国临琅兴盛的秘密——我去查过当时记载,临琅除了那所向披靡的朱翎禁军卫,同样也用过一种名叫‘丹铜’的箭式兵器,看那描述,十分像是流火,只是要弱得太多。最妙的是,丹铜的制法似乎全然与术法无关,只要别闹出太大的乱子,仙门也不会干涉……当年把流火的配方改成丹铜的,必定是个聪明人物。” “但你既然读过那段记载,就应该知道,正是因为霜天之乱中流火肆虐,仙门各派才联手封存它的制法,让它如今销声匿迹。”封云皱眉道。 “封存的是流火,又不是那个丹铜。”霍清源一摊手,“师兄不觉得这东西很适合眼下的延国吗?丹铜的配方,给哪个仙门都不一定有什么大用,可就是到了正参与延国储位之争的衡文手里,没准就能起到奇效。” 封云不由得点头:“纵使滥用此物会被仙门注目,可是这配方甚至不需要制出,单只是摆在赌桌上,就妙用无穷了。” “正是。有了这个猜想,去审问戴晟的时候,你猜这么着?”霍清源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封云耐心道。 霍清源:“他起初还是不肯说,气得我忍不住跟他动手了。” 封云:“……” 说到戴晟,这又是一桩麻烦的官司。 近来衡文书院内斗不休,在遗迹一事上,原本就有不同打算。戴晟来逢水城,再怎么擅自行动,上下瞒骗,毕竟都在延国之内,总不可能一丝风声不露;惹出了篓子,等正清来查问的时候,衡文倒是痛痛快快把黑锅都甩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七绝井崩塌后,正清的人赶来,碰到的却是霍清源与毓秀的两名弟子。见面分一半,大家都号称需要个交代,从戴晟那里掏出来的话,少不得大家都要听听。 “……所以说,你又欺负灵徽了吧?”封云瞥向对方。 霍清源反问道:“你不就是为了方便我欺负人,才总派我去应付他?” 封云:“那倒也是。” 戴晟自陈,有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燕乡散修找上他,声称逢水城遗迹中有制炼“丹铜”的半份秘法。 仅是如此,还无法取信于人,那散修手中有半份秘方,给戴晟验证过小半,另外又指点他如何探查遗迹。他言明自己势单力薄,无力去找那遗迹,一旦戴晟取回剩下的丹铜秘方,自己也将把其余的部分与他交换,拼出一份完整的秘方。 “在遗迹之底,戴晟放下的那件金砂面具,也是这个散修交给他的。” 霍清源回想起当时情形,仍有些心有余悸:“那面具引出了遗迹中的一个……不知道该说是阵灵还是什么东西,或许说是化身更恰当,棘手得很,老孟都差点吃了亏。这事情怎么想都很古怪,我姑且一猜,将面具给戴晟的散修,会不会是临琅的遗脉?” 封云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霍清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逢水城翟氏据说是临琅后人,说不定当初丹铜秘方一分为二,一半在遗迹里,另一半在那燕乡散修手中。他又瞒了戴晟不少事情,比如怎么触发遗迹中的阵灵,到时候死无对证,他或许有什么办法能把整个秘方取回……到时候,再拿着秘方去延国谋事,甚至投了衡文,也是条路。” “那狐妖也是来找丹铜秘方的?”封云问道。 霍清源:“不无可能,狐妖若要在延国的乱象中分一杯羹,丹铜就是个敲门的金砖。妖族中传承千奇百怪,没准也能知道这件线索了。” “照你这么说,逢水城这一桩官司,前前后后都是围绕着丹铜秘方,而丹铜秘方,又是用在储位之争上。”封云道,“延国朝堂更迭虽非小事,但放在眼下的仙门之中,就让人怀疑,是否在这背后还掩饰着什么。” 霍清源若有所思,扇子都忘了摇。封云又说:“起初是因为临琅乃是霜天之乱的源头,我们才注意到逢水城这件事。” “话是没错,我冲着这个去的,但也没看到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啊。”霍清源扭头看对方,“倒是师兄,好像你对临琅格外的在意?” 封云笑道:“还套上我的话了?” “就像是深泉林庭那个宣言提到的,”霍清源仿佛没听出对方的拒绝,直接顺杆往上爬,“渊山没有归还灵气,这件事你以前说是天魔的原因,可是天魔六百年来都没什么变化,怎么这次就出问题了呢?你这样留意临琅,是知道些什么?以及这一切,到底和……” 他顿了一顿,还是说了出来:“和大师兄有没有关系?” 封云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霍清源紧紧盯着他的脸,想要从的表情里看到什么,却一无所获。 但忽然间他明白过来,倘若对方真的不知道,骤然听他提到这个,又怎么会显得如此波澜不惊? 半晌,封云叹气:“先不要问了,好么?我不想糊弄你,等到从凝波渡回来,再与你分说。” 霍清源立刻道:“呸呸,快把这话收回去!你这么说,我都怕你死在凝波渡了!” 封云:“……”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痛打这孝顺师弟的冲动。霍清源赶紧退后了几步:“就那么一说——走了走了,我去摆点酒,咱们今晚喝一杯。” * “谢师兄……真的是你?” 荒山深林中,灵弦坐在一截枯木上,几道若隐若现的银光绕着他周身飘转。他虽未遭束缚,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起先的震惊之后,他仍不太能相信,兀自嘀咕道:“不是什么幻术么?我就说延国的狐狸有问题——再说了,你的剑呢?你又不爱用术法这些东西……” 对方立在不远处的树下,已经取下了面具,平静看着他。 这熟悉的表情让灵弦头皮发麻,总觉得有人要倒霉,而且……现在好像也没有别的人在场了。 “你宁愿是幻术?” 他听到谢师兄说道,“若是旁人变了我的模样捉住你,也未必是好事。” 灵弦不由得回答:“那肯定还是你本人比较可怕……” 对方微微一挑眉,灵弦顿时不出声了。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谢师兄翻过手掌,一缕雪色光芒化作飞羽,飘上枝头,稍稍照亮了这片被暮色吞没的山林一角。 “是你们在找羽虚门的海绡吧?” 听到这单刀直入的问话,灵弦心道果然,如果是谢师兄的话,决不会转弯抹角——但他又究竟知道多少? 他谨慎道:“据我所知,他正被妖族挟迫,我们在寻他的下落。” “以雷法重伤他的,是不是正清弟子?”谢真问。 “那时,门中小辈想要请他回来时,双方生了些误会。”灵弦斟酌道,“那名弟子同样受伤不轻,之后海绡去向不明,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谢真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正清为何要请走他?” “……谢师兄,这我却是不能答你。” 灵弦知道受制于人,跑是跑不掉的,倒也无所顾忌起来,往树上一靠:“师兄安然无恙,本该是件好事,可你是如何回来,这些年经历如何,我也丝毫不知——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怎知面前的谢师兄,还是不是我认识的谢师兄?” “天魔镇印被关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谢真全无要自证的意思,只是平静说道,“仙门既然决心掩饰,海绡这些弟子们也听从,时隔多年又起争端,也许正清也是不希望有人在仙门众议上旧事重提。” 灵弦闭口不言,谢真又道:“若此事已经泄露出去,那么避无可避时,找到那一个人,总比叫所有人都陷入千夫所指要好一些。” 半晌,灵弦缓缓吐了一口气:“谢师兄,听你谈论这件事,真是让我怪害怕的。如果你知道了是谁,该不会直接就提剑去找他吧?” “我倒想问,当初正清没找出那人,如今难道是有了什么别的办法?”谢真看着他,“还是说,你们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推出这样一个人来?” 他并未作势威胁,但灵弦只觉心下凛然,不由自主地辩白道:“正清绝不会如此!” 话一出口,他就颇为后悔。谢真道:“或许你们去寻海绡这些人,只是为了消弭纷争。但在你眼中,当真认为那妖族琴师是挟迫海绡,而非维护他?你当真只为了他的安危,而非怕他落入妖族手中?” “……事关谢师兄,你怎样说都是有理的,我却也只是奉命行事。”灵弦苦笑,“恕我不能再答。” 谢真默然片刻,说道:“我不是问正清,而是问你作何想。” 灵弦的神色慢慢僵硬,仿佛戴上了防备的面具:“谢师兄何出此言?我既为正清门下弟子,便不会有背门弃信之举。” 谢真轻轻摇了摇头,灵弦一时竟觉得他的神色间有种难得的温和。 “草木亦有灵性,何况修行之人。”他静静道,“你我纵使蒙受深恩,甘为师门刀剑,也非无思无欲。行事之间,更应叩问自身。”《 》 154、望凝波(一) 这日春寒料峭,细雨从晨起时便断续不停,从岸边向外望去,那垂柳渡船、翠玉似的水面,皆笼在幽幽冷雾之中。 及至未时,忽地云开雾散,现出如洗的青空。石路砖瓦上尚有水迹残余,被将斜的日头一照,四下里尽是灿然洁净的明光。 阿邵两手搭在栏杆,远望那水波朦胧处。听背后又有脚步声近,她按着斗笠转身,一边熟练说道:“没船啦,尽租干净了,那条是我自家的……” “不租船。”来人道,“枇杷怎么卖?” 阿邵一抬头,面前是个神色灵动的少年人,短袍上系了数条形色不一的腰带,初看凌乱,瞧着却也不难看。 见他这不同于常人的打扮,阿邵倒没惊奇,只是答道:“枇杷不是我家的,我给小妹子看着摊呢。郎君要买,自去拣些就是了。” 那少年笑应一声,不知从哪变出个小竹篮,认真挑起枇杷来。阿邵这才看到,他后面还跟着一名同伴,只是那人全身罩在一件灰扑扑的斗篷里,看不到真容。 斗篷人说道:“你还真有心思吃枇杷?” “师叔不知,”少年一本正经道,“我越是紧张时,越是吃得停不下来。” 阿邵不禁哧地一笑。见那少年看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随口道:“仙长们也会吃枇杷么?” “为啥不吃?”少年眨了眨眼,“我可不算什么仙长……不过你怎知我们是修道人?” “最近凝波渡来了许多仙长。”阿邵道,“租船的,买船的,出手大方,又不会讲价,可有意思了。” 少年:“……” 阿邵也拿了一只枇杷:“凝波渡里是不是有什么大热闹啊?” “热闹是应该挺热闹吧……”少年看起来并不是很有兴致,“话说,这里明明叫凝波渡,却是湖边,是有什么缘故么?” “好像多少年前,此处也曾是河口。如今这河还在,就是位置偏了些。”阿邵道,“这问题我听了好几次,可惜我也没法讲得更精彩些了。” “原来。这河叫什么呢?” “玉镜江呀,仙长不是这边的人吧?” 阿邵向西一指,极目尽处水色生波,山廓隐现,莫说凡人,就是修道者也看不到更远了。然而这船家的小娘子就如亲眼所见一般,如数道来:“咱们这沿岸六城,都依着这玉镜江,南与乐桑河相接,往西越过宝扇河,能一直走到燕乡呢!” “燕乡啊……” 少年也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双眸明亮。阿邵听到一声轻叹,却是从披斗篷那人处传来的,只听他说道:“漫漫千里,何止山水?” 那声音低哑,自有一股百折千回的怅惘。 阿邵收回视线,心下不为所动,这来来往往的行路客,游子思乡,羁旅忧悒,她可看得太多嘞。 见少年挑完了枇杷,她打叠精神,推销道:“仙长要不要再买把伞?这几天凝波渡可是怪得很,一会儿下雨一会儿下雾的,别看眼下日头好,要是两位去游湖赏景,带上一把也是有备无患……” * 西斜日照下,小舟向着山湾中摇去。 波光已镀上一线茶金色,愈发显得湖水黛青。嘉木坐在船首,不须摇桨,水面自向两侧退去。他看看舱中的枇杷、纸伞和师叔,再望向湖上,只觉日色深深,四周那若有似无的薄雾中,并非只有他一艘孤舟,却又看不清旁人的形影。 雾气渐浓间,他驱船向前,周围幽影森森,叫他也有些忐忑。忽觉手中一沉,却是海绡师叔到他旁边,递了他一只枇杷。 恰在此时,只听一阵琅琅脆响,宛如金声玉振,雾气纷然化雨,雨水又似珠帘,蓦地朝着天际掀了开来。 眼前再无遮蔽,天净水朗,令人心神为之一清。湖湾中形色各异的舟船,正是他们穿行雾中时见到的剪影,此时三两相聚,虽不似凡世中灯节游湖那般热闹非凡,也别有一番雅趣。 水面上片片玉阶,盏盏浮灯,将这凝波渡映衬得有如烟水朦胧的幻境。嘉木使小船缓缓游入阵中,自己站在舟首,望向那湖上如浮萍相接的青玉色——这萍桥可供人在水上行走,却不会阻住舟船去路。轻风过处,点点碎光翻涌,只不知是水底清波,还是映着那天上斜阳。 嘉木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但那萍桥以灵气塑造,虚实相间,才在掌心中如玉珠闪烁,转瞬就化水从指间流走了。 “师父你瞧……” 不远处一阵拨水声,也是个少年探手舀起湖水看。他和一名年长修士坐在舱外,与嘉木他们一般,座驾也是艘不起眼的小船,多半是来看热闹的散修。 那眼睛圆溜溜的少年道:“这术法是正清布下的吧,可他们好像还没到?” “该是已到了。”师父笑道,“但要找个好时候入场才是。” 少年:“哦!要有排场的嘛。” 他转头时看到嘉木也在摆弄那萍桥,两人不禁遥遥相视一笑。他们所在的水面外圈,舟船皆是松散排着,靠近中央处,则不约而同地空出了一片,为还未登场的正主们留出了戏台。 越到中间,载驾越现千姿百态,显是都不愿堕了面子。其中尤为显眼的是座画柱雕栏、碧瓦朱檐的游舫,宫灯中挑着柔光浮动的灵焰,上下一派华贵气象,便是摆在那流金涨腻的繁华之处,也全然适宜。 兴许因此处是仙门同道相聚,船上不见盛装妙曼的侍女从人,只有几名弟子在各处照看。游舫当中则是一道纱幕掩着,显是正客还没出场。 嘉木左右打量着,嘀咕道:“不是正清的话,这又是谁家?” “是衡文书院。” 舱中的海绡仍披着斗篷,此刻轻声说道,“正清宫观遍布天下,但在延国,是衡文的势力更强盛。盖因正清并不与凡世宫廷来往,延国正值多事之秋,若有所求,反倒是从衡文那里更能寻到。” “咱们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正清就这么坐视不管么?” 嘉木虽是羽虚门下,平时更多与散修为伍,这般身为修道者,却向着人间取富贵的行径,他实在难以苟同。海绡道:“眼下看来,他们还算相安无事,就是不知道会这样到什么时候。” 就在他们说话间,一阵余波自远及近,让他们船下的水面微微摇荡起来。 浮灯闪烁,萍桥开合,人未到而声势先至,给众人留足了整顿精神、收起闲话的功夫。只见那转过山湾的湖道波光轻振,钟磬之音隐隐,继而檐角破开雾幕,来客真身方才徐徐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与其说游船,不如说是行于水上的殿阁,纵不显奢靡,也足有堂皇气象。玉阶廊柱,清气萦云,殿前一座澄净仪鼎,形制皆与正清宫观中一般无二。 正清殿阁缓缓向着凝波渡之中行去时,沿途修士纷纷起身。在十数弟子环绕侍立之间,阁中是两名紫带玉簪的修士,只要对仙门稍有了解,就不难认出两人身份。 左首笼袖之人名为灵璘,与掌门虽非同出一脉,多年来在门中也颇为得用。右首的灵徽则是掌门一系的关门小师弟,上代门中风云际变时,他还未学成出山,不曾沾染事端,是以在仙门之间交游时常见到他出面。 遣来这两位,可见正清对此次集会颇为重视。然而,待到阁船驶入中央,稳稳泊在主位上时,又有一个身影从殿中走出,使得凝波渡上下顿时就是一静。 那人手持书卷,大袖飘飘,神色间不怒而威,乃是当代正清掌门灵霄。 这位掌门依礼向四周同道致意,随即返回阁中,将殿前的案台留给了灵璘、灵徽二人。众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传音的传音,设隔音屏障的设屏障,一时间明明都在议论,湖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沉寂。 嘉木也吃了一惊,反正离得远,索性钻回舱里八卦:“师叔,那是正清掌门吧?他怎么也来了?” 海绡神色有些复杂:“今夜之事,或许比你我想得还要更复杂些。” “那我们……” 嘉木只是稍一犹豫,就下定了决心,仿佛给自己鼓劲般沉声说:“……反正我们都来了,这样更好,对吧师叔?” “这时候倒不应当莽撞。”海绡轻推他一把,“看,又有一家到了。” 嘉木起先不知对方指的是什么,他看向山湾间诸船来处,那边只有一片静雾,不见丝毫动静。 待到他回头一望,不由得愣在原地。 在那湖面中央,正清的殿阁一层,空无一物的水面上原本映着山色夕阳。但此刻那水面之下,分明看得到一艘小船的倒影。 水上依旧风止波平,倒影中的船却越驶越近,旁人看得清楚,那船以两道乌金断木造成,观其形状,真不知是从何等的庞然巨树上,才能斩下这样的枝干。 与时下精细的造法相较,倒影中的舟船几无雕饰,极为简洁,但自有一股古朴沉毅之气。虽略显钝重,却仿佛飘然而至,眨眼间,它的倒影已然纤毫毕现。 嘉木只觉眼前一暗,那艘古木舟骤然于水面之上现身。 如同倒影重又印入真实,不需任何声势,它似乎一直静立于此。只是,倒影中不曾见到的船上人,此刻方才展露真容。 莫说与衡文、正清相比,就是拖门带户的散修,一船上的人兴许都比他们多点。却见那宽敞的古木舟上,仅有两个少年弟子挽起幕帘,一名着碧玉冠的青年横剑于膝,闭目不语。在他身边,则是一个腰悬佩剑,眉眼含笑的白衣修士。 “是瑶山来人。”海绡在舱中低声道。 嘉木一眨不眨地望着湖中央那几艘船,深觉见了不少世面。他暗道,传说昔年谢玄华气度端严,有如出鞘名剑,不料接任他的现任瑶山掌门是这般温润的样子……倒是他后面那个剑修,看起来更像是剑仙的师弟一些。 或许正因他看得入神,当正清另一边的水面上现出波澜时,他立时察觉,忙招呼师叔:“那边,是不是又来了一……呃?那是啥?” 虚空中,似有一支饱蘸墨汁的狼毫甩向天际,斜阳下的湖光山色顿时布满点点墨迹。 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无形的笔痕信手涂抹,令那背后的群山青雾、半江霞蔚,尽数失却颜色,化为墨色印染的黑白山水。一线湖面上,笔端再挑,细细勾勒出一座画船,檐角栏杆皆活灵活现。 又有寥寥几笔,画出个站在船头的人影。随着墨迹向下拖去,那人的衣袖飘摆,在画中转身,微一躬身,伸手相引。 余人只听得风吹纸张那哗啦啦的轻响,刹那间,那船从画中一跃而现。 船上灯火相映,处处可见雅致精巧,衬在背后那重又有了颜色的山水中,比在画中,还要更像是一幅画。 立于船首那人抬起手中铜镜,些许还未散去的墨色线条纷纷遁入镜中。他整了整衣袖,左右一望,洒然道:“看来还不算太迟。”《 》 155、望凝波(二) 毓秀来客从画中登临时,仿佛也扯动了夕照的一角,落日终于渐趋西沉。凝波渡上晚风低柔,千灯辉耀,一时只见青玉萍桥上映着粼粼波光。 仙门中有名有姓的门派与家系,若不是亲身前来,也遣出了弟子亲朋,众人在此齐聚,却都心知肚明,今夜的重头戏,还是着落在正清、毓秀、瑶山几家之上。 “日落时分已至,妖部还没到么?” 嘉木和此刻湖上大多数人,想的大抵都是同一件事。海绡听了他的嘀咕,只是道:“稍安勿躁,……另外小心翻船。” “翻船?”嘉木满头不解,“为什么会翻船?” “你在燕乡这么久,还不知妖部的习性吗?”海绡道,“这次又是来到仙门的场子,不搞点大事情才怪了。” 等待王庭时,余人也没闲着,衡文那边为首的华袍修士便问道:“孟师兄,这位师妹甚是面生,莫非是贵派初次下山的弟子?” 毓秀船上,孟君山演完了这套画中舟的阵势,就已回到案前端坐。他左手边的乔杭,常来往的仙门弟子大多也认识,右侧的女子却如衡文修士所言,似乎无人见过。 她并非身着毓秀的云纹衣冠,发髻中别了一支细长草叶,在其余的弟子间显得格格不入。孟君山对衡文出言询问那人道:“景昀道友,这位是钟溪派的弥雁师妹。” 那女子也起身施了一礼,柔声道:“钟溪避世多年,无意纷争,但知此次相聚或有要事,我等也愿略尽绵力。” 衡文那名为景昀的弟子神色一正,忙道:“原是钟溪的道友,有失远迎……” 各派门下一时寒暄不提,湖中其余人再度兴起了一阵传音的浪潮。有些散修就是听过钟溪的名头,也奇怪为何毓秀会载她们在船上。 昔日仙门六派的名头早已渐渐衰落,不说与衡文相比,就连在燕乡独居一地的羽虚,钟溪也是颇有不如。嘉木倒是清楚钟溪曾与自家共列,祖上都发达过,只是如今钟溪弟子与毓秀同行,让他心中微感不安。 有此疑虑的不止他一个,正清的灵璘便得空问道:“弥雁道友,又是缘何与孟师兄同来此地?贵派师门弟子,就到了道友一人么?” 弥雁不卑不亢道:“我等长居苍山之中,对中原同道知之甚少,幸而有毓秀道友援手,以为引见。弥雁不才,忝居代掌门之位,今次有何决议,都将如数向门中转达就是。” 灵璘注视她片刻,说道:“竟是代掌门当面,失礼了。” 这番对答,落在有心人眼里颇有些意味不明,不知道他们打得是什么机锋。灵璘双手笼袖,正自沉吟,突然抬起头,望向已然暮色四合的夕空。 天际仍有最后一道余晖。金非灿金,红非赤红,那微蒙霞光原已埋藏在乱云之间,忽如暗火为疾风吹燃,蓬然延烧起来,刹那间染遍了黯淡的天穹。 在凡世文人墨客看来,这般绮丽的火烧云,正合挥毫提笔,得来三两好句。然而仙门众人眼中,那燎燃的并不只有夕照,映照云间的也不是天地造化之钟;此时此刻,倘若朝他们奔掠而来的真是落日坠海,兴许还能叫他们轻松点。 横贯晚空的云焰及至山湖之上,方才褪去辉光,现出真形。两只翼如垂云的巨鹰在前,牵着一架火光萦绕的黑漆辇车,朝着凝波渡直落而下。 湖上众舟船中顿时就是一阵光华疾闪,术法、阵法此起彼伏。纵不至于这样就乱了阵脚,各人也无不是手段齐出,起了架势抵御,就怕这连个驭者都没有的霸道飞车栽到自家头顶上。 嘉木两手一挥,双腕上系了玉扣的丝线跃起交织,在船顶撑起一把无形的遮蔽。他借着萍桥的映影,往场中看去时,却见几大派都是按兵不动,想来是不愿失了气度。 不消片刻,鹰车投下的影子已经罩在湖面上。就在众人以为它们要来个惊天动地的降落时,两只鹰形妖兽忽地在触水之前停住,凝于半空。 这一下从极动到极静,令人无所适从,嘉木呆呆地仰头看去,几乎能看到鹰腹洁白的细羽。 黑鹰,金喙,白肚皮……他终于想起了课上听过的形容,原来这就是芳海的崖鹰。 飞鹰既停,它们身后的车驾也就顺势下沉,不偏不倚地嵌入场中留出的那处空缺。虽是车形,却似乎比列席的舟船还要大些,它轻似飘叶般落下,只激起了几圈淡淡涟漪。 单看这举重若轻的降落,丝毫想不到这车是以怎样砸场子的气势冲过来的。 一碰到水面,车驾四壁就如莲叶绽放,朝着四下展开,徐徐垂入水面。一座雅室从中显现,拱卫周遭的除了玄衣的王庭守卫,也有三部衣着的随从,帷幕之后,隐约可见有文书端坐的身影。 居中而立的,不是众人想见到的那一位,而是个三十许的妖族男子,他身旁则是一名身披金羽的少年。为首那人环视一周,将各人各异的神色收入眼中,方才一拱手道:“王庭大祭西琼,见过各位仙门同道。” 那少年也微笑说:“昭云安子午,躬逢其盛,不胜荣幸。” 两只崖鹰低鸣一声,盘旋向上,须臾不见踪影。嘉木撤了防御,一心盯着王庭来客看。 他估计所有人都和他有同一个疑问……凤凰呢?他怎么没来? 正清那边的灵璘再次承担了众望所归的提问职责:“西琼大祭,怎么不见长明殿下?” “殿下稍迟即至。” 西琼虽然面上带笑,但并不打算再作解释,“若是能在殿下到来前商讨出个结果,那就再好不过了。” 灵璘道:“事关毁却三部与六派盟约之事,长明殿下竟不能亲至么?” “承蒙殿下交托,我在此即可代表王庭。” 西琼从容道,“况且,此事非是关于毁却盟约,而是我等想要问仙门诸位,为何不守约定,未能归还渊山灵气?” 凝波渡上一时悄然。谁都知道妖部这次来者不善,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上来就直奔主题。 不是仙门大派中人的,以前没见过西琼,本来还在感叹这使者看着文质彬彬,大异于他们往常对妖族的印象,结果一开口还是半点委婉不打,殊为蛮横。 灵璘对这回答似乎并不惊讶,只说:“既然王庭为了盟约而来,想必大祭对于盟约,也是知晓于心了?” 西琼道:“自然。” “虽有归还灵气的约定,盟约中却从未说过,要在镇魔之后立即实行。”灵璘道,“六百年来,仙门代代镇魔,从未失约,反倒是王庭一言不合便启封慧泉,这不是毁弃盟约,又是什么?” 这话也是说得很不客气,不少人暗中窥看正清的殿阁,只见灵霄掌门仍然端坐其后,并不见神色变化。 西琼并不动怒,反问他:“仙门自镇魔以来,每次归还灵气都是在何时呢?” 灵璘道:“自是代代有所不同。” “正是。”西琼道,“但不曾有哪一次,是三年后灵气仍未归还的——若有这种情形,也请道友列证反驳于我。” 灵璘微微皱眉,没有回答。西琼又道:“距上次镇魔足有十七载,种种迹象都看得出,世间昃期将至,王庭以慧泉救济三部妖族,有何不可?这位正清道友,你也熟读盟约,自然该清楚,在镇压行将结束的当下,区区慧泉的灵气变动,已不再能影响镇印中的天魔了。” “王庭也曾参与建起渊山镇印,又如何不知,纵使天魔衰弱,镇印自身也受慧泉涨落冲击。” 灵璘缓缓道,“慧泉此前解封一半,若是全数放开,使得镇印不稳,才是有碍世间太平——此举冒天下之大不韪,大祭也清楚吧?” 嘉木在一旁听得全神贯注,生怕错过了这等大场面。他虽来自羽虚,却与在场大多数仙门修士一般,即使大约知道王庭与六派盟约之事,也不大了解个中内情,这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么多内幕。 听到这里,他也不禁为了仙门担忧起来。如今倘使王庭一意孤行,渊山镇印又会变成何等局面?仙门要想阻止,是不是真要重启战端? 只见那西琼大祭不作犹豫,直白道:“若是仙门如数归还这一次渊山应有的灵气,我等自然不急着用慧泉了。”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渊山的灵气上。此刻不止妖族,在场之人其实都多少好奇,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情。 灵璘说道:“上一次渊山镇魔,与往昔相比有所异常,我仙门多年来也在查明当中阻碍,绝非刻意留住灵气不归还。这中间的首尾,我们也早与王庭有过解释了。” “有异常。并非我们刻意。调查了,但还没弄清楚……” 西琼一挑眉,“正清的道友,换作是你们,能不能接受这番解释?” “既然如此,王庭意欲何为?”灵璘沉声问。 “仙门查不出,我等也不愿在此为难。”西琼平静道,“就请你们打开渊山镇印,让我等进去看个究竟吧。” 此言既出,气氛就是一变。 场中央的各派均是面色凝重,倒是外圈围观的散修们,有不少尚未领会其中真意。嘉木毕竟刚听了不少来自师叔的消息,经过一番恶补,姑且知道他们的争执所在;正因为知道,才觉得事情似乎确实有些不妙了。 王庭使者所说的镇印,指的不是望亭中的井口,而是在渊山深处中心,那一道将天魔禁锢其中的闭锁。作为六百年前,仙门与妖族共同织造的旷世之作,它依托渊山这得天独厚的灵脉,以无数悬于其上的符刻为衣,本身乃是极为繁复精密的阵法,镇印之门只是它的一面入口而已。 通常唯有天魔异动时,镇印之门才会自行开启,容仙门弟子进入镇魔。只要天魔好好在里面待着,别来作乱,平时大家远离它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去打开? “仙门六派,当有开启镇印的手段。” 西琼一整衣袖,沉声道,“依照约定,凡有半数赞同,即可商议重开镇印,诸位应当还未忘记吧。” 嘉木怔怔听着,手心不知不觉满是冷汗,直到海绡拍了拍他,才回过神来。他听到灵璘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擅启封印若使天魔作乱,王庭可知道这会是何等的灾祸?” 西琼道:“盟约中定下这样的规章,便是为了让镇印有异常时,各派能够查明疑难之处。若非在天魔平静之时,开启镇印并不如此危险,怎会在盟约中立下这般约定?” “但如今灵气未能归还,尚不确信天魔是处于何等情形,一旦脱困,谁能担负这等重责?”灵璘质问道。 “正因镇印情形不定,才应当查个分明。”西琼分毫不让,“如此拖延下去,倘使形势更危,又该去找谁来分说?” 灵璘一时无言,纵使想放下狠话,又未曾得到自家掌门示意,却是不能像妖族那边无所顾忌。西琼已经说了下去:“昔年与王庭三部定下盟约的六派仍存世间,此刻想必也尽数列席……” 寂静之中,只听到他不疾不徐的声音:“正清,毓秀,瑶山,钟溪,衡文,羽虚——只此一事上,敢问诸位有何见解?”《 》 156、望凝波(三) 此言一出,众人视线纷纷投向湖中央各派中人。有人低声问:“羽虚?那是个燕乡的门派吧,似乎没见到他们来人?” 更多人则是心中暗道:“难怪毓秀的船上会载来那个什么钟溪派……原来六派之盟里,还有这种约定。” 议论也罢,好奇也罢,大家都免不了疑惑,王庭会在这里提及此事,难道真的指望仙门中会有人站在他们一边?又或者,这里面还有别的内情? 灵璘自然也感到了周围的视线,面上怒色一闪而逝,正要开口,肩上忽然沉了沉。 他立刻一整神色,向后退去两步。余人顿时将目光投注在端坐于殿阁中央的灵霄身上。这位自从到来后就未发一言,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摆了个幻象在此的正清掌门,似乎终于打算开口了。 一片寂静中,只听他说道:“渊山镇印情形,须得查明清楚再做行事。若时机成熟,此事并非不可,但不应贸然行动。” 衡文船上的景昀说了一句:“掌门此是老成持重之言。” “这么说,正清是反对的了。” 西琼看也没看衡文那边,只望着灵霄说道,“原也不出意料,但掌门这话我却无法赞同。镇魔十七年后,依旧是这个样子,究竟何时才是所谓的时机?难道要等到下一次天魔异动,镇印再开时,再做考虑?” 灵霄淡淡道:“镇魔乃是千年之计,急功冒进,岂非因小失大。西琼大祭,王庭既已解封过一次慧泉灵气,三部已无后顾之忧,此刻又是在急什么呢?” 西琼眉头微皱,没有立即答话。正当众人以为他被问住时,他却扬眉道:“掌门非得要我把话说清楚么?我们不能相信仙门能将这件事好好查清,谁知道你们在掩饰些什么——像是当年镇印被人提早关上的事情,你们弄清楚了吗?” 舟船之间先是一静,之后微弱的嘈杂声才如风吹苇叶,细细响起。至于这里面夹杂了多少传音术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嘉木猛地扭头看向船舱里的师叔,只见海绡紧握双手,显出了在他身上已经很少得见的鲜明神情。 正清的殿阁上,灵璘面色中透出掩饰不住的惊愕,似乎是强忍着才没有转头去看自家掌门。端坐上首的灵霄,听到这话却是平静如常,让嘉木心里嘀咕,他刚才该不会是漏听了吧…… 西琼那张带着书生气的温吞脸孔上,神色没多大变化,但或许是暮色渐深,衬得他眸光熠熠,透出鹰隼般的锐色,仿佛直到此刻才像个仙门中人想象的妖族了。 他说道:“掌门当不会推说不知吧?贵派想要彻查之后再公诸于众,我们并非不明白,但既然我们对镇魔颇多疑问,总不能不提此事。” 湖上的议论之声已经无法掩盖了,西琼环视四周:“看来这件事仙门知道得还不多,用不用我来讲讲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 灵霄将手中的卷轴交于另一只手中,沉声说:“此事是我下令封锁消息,也该由我来为诸君解惑才是。” 与会修士虽知道此次聚会必然不太平,却也想不到没过多久,就会挑出这么一桩事关镇魔的秘辛。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中,灵霄缓缓说来:“十七年前天魔异动时,谢玄华入渊山镇魔,其余驻守弟子于镇印外守护,等待后援。因天魔之力外溢,诸位驻守弟子难以抵挡,混战之中,镇印就此被关上。” 这番话让众人都愣住了。片刻后,才有人颤声说:“当初说后援赶到不及,其实是镇印已关,进不去么?” 灵霄面色紧绷,声音仍旧平稳:“援助的各派弟子赶到时,镇魔已成。天魔异动结束后,镇印再次打开,我们得以为之收尾,也是那时,我们曾检查过镇印之中的情形,确信天魔的情形无碍。” 仙门诸人无不面面相觑,深觉这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意料。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那么,是谁?” 他声调不高,甚至不显得愤怒,却透出一股浓烈杀意,“在那时关上镇印的,是哪个人?” 瑶山的古木黑船上,那碧玉冠的剑修原本闭目抱剑,像是一切都与他无关。熟悉瑶山方天南的人都知道,他倒不是今天才如此,平时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但等旁人将视线从正清转向瑶山船上时,看到他不知何时已迈到船首,好似一言不合,就要顺着萍桥,冲进正清的船上算账去了。 “因天魔的缘故,当时驻守弟子的记忆皆被混沌覆盖,我等多方尝试,也无法令他们回想起那一刻的情形。” 灵霄望着对方,不避不让,“除此之外,天魔异动也不同往常,也许是镇印中出了什么异样,才使得门在那时关上。贸然让消息传出,驻守弟子必受千夫所指,又难以自证清白,实非益事。因而,我等知情人决意将此事按下,待到查清真相,再给同道一个清楚交代。” 在最初得知此事的震惊过后,他这一番解释,倒让众人多少都理解了他们当时的选择。设身处地想,倘若他们就是在场的驻守弟子,记忆既遭抹消,又要背负断人后路的恶名,怕不是只能远走避世,或是以死为证。 但是,方天南显然是并没被这番话安抚下去。旁人只能看到他面色铁青地和他掌门师兄说着什么,却被瑶山船上的屏障隔离在外,听不到话中内容。 这么一想,封云身为瑶山掌门,是不是当年也知道此事?作为谢玄华的同门,哪怕曾为了大局按下争执,眼下又是否还会站在正清这一边? 显然,会这么想的绝不止那些目不暇接的围观者。正清的殿阁里,灵璘就神色凝重,不时看向瑶山的方向。 灵霄掌门则还是那稳重的风范,此前那些引发连番震荡的发言,都没能让他的面色多变一变。纵使再怎么说大局为重,也不免令人感叹,他实在有一副冷硬如铁的心肠。 “说来说去……你们到底查出什么了?” 西琼看完了一场仙门之中的纷争,此刻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个交代,该不会也是要再等个十年八年的吧?” 他这一出声,许多人才记起这里还有妖部的人在旁观,脸色都有些僵硬起来。只有灵霄不以为意,平静道:“那时驻守弟子们的记忆中充斥混沌,疑受天魔之害,精擅此道的前辈们认为,应等待天魔的影响消退,或能从中得出结论。近来我等正召集亲历者,但就我们寻到的几人而言,暂且还没有恢复的迹象。” 西琼:“也就是什么都还没查出来的意思了?” 他连番问话中语带嘲讽,引来灵璘怒目而视。灵霄却反问道:“据我所知,妖部同样查访过几名当年的驻守弟子,该知我所言非虚,也并不是推脱之辞吧?” “我等隔雾看花,总不如你仙门自家人清楚,要说什么确信之论,那倒是没有。” 西琼竟然就这么承认了,随后话锋一转:“正因如此,才要查个清楚。已知当年镇魔时有人可能对镇印做了手脚,当时看不出什么变化,现在却未必。不打开镇印,怎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确是如此。” 这一次出声的,是瑶山掌门封云。他收起了惯常的温和神色,此刻面上肃然,而灵霄也终于微微皱起了双眉。 古木船上,方天南冷着脸站在掌门身后,一言不发。封云望了一眼西琼,随即将目光转向正清:“当年镇魔之时的内情,我略知一二,正如灵霄掌门所说,为了诸位仙门同道考虑,我也认为应当暂缓。然而,王庭提议重开镇印有其道理在,即使无法查明关闭镇印的旧事,至少弄清天魔的情形,才能保得日后安稳。” 他没提到自家师兄,但谁都知道,瑶山作此表态,也必然与此有关。灵璘沉声道:“封掌门,瑶山当真要在此事上,与妖部站在一处么?” 方天南不客气道:“双方讲了这么多,你除了站边就没听到别的?不与正清附和就不算仙门中人的话,倒是早说……” “不可无礼!” 封云一抬衣袖,阻住了师弟后面的话。但该说的差不多也都说完了。 灵璘也气得脸色上来,却被掌门制止。灵霄淡淡道:“瑶山既作此想,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原以为王庭在仙门这里提出重启镇印,无异痴人说梦,可才刚开始,就有两派各执一言,僵持不下。 舟船上的众人有的看正清,有的看瑶山,为这名门大派间难得摆到了台面上的矛盾而紧张。兴许今日过后,他们会忧虑仙门之中是否会因此生出新的波澜,不过现在……大多数适逢其会者只是全神贯注,不想放过半点细节。 此事,见正清瑶山都已有所表态,余人目光逐渐转向毓秀那边。及至此时,许多人才忽然明白了钟溪会与毓秀同行的意味——既然钟溪这位代掌门唯毓秀马首是瞻,那么毓秀的态度,足有着两笔的分量。 原本众人皆知,毓秀一向与妖族不睦,遇到这种事情,会如何做都不用想;但王庭挑破镇魔之事,使得瑶山一转态度,毓秀这边就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看着舟上沉吟不语的孟君山,许多人都记起,他与谢玄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倘若毓秀首肯,加上钟溪,那不就直接凑足了开启镇印的半数? 灵璘忍不住说道:“孟师兄,事关仙门同道,你可万不能意气用事。” 孟君山还未答话,他手中的铜镜中忽地飘出一道冷光。 雾烟烁烁,聚成一道剪影,再从影子中透出轮廓来。孟君山神色一肃,恭敬地将铜镜置于案上,须臾间,那雾光已化为一道朦胧身影。 孟君山起身行礼,口称:“掌门。” 仙门中人皆知毓秀掌门长年守山不出,大多数人还是初次见到这位郁掌门的模样。就如他修习的功法一般,即使只是一道模糊的虚影,也显出十分的沉静冰冷。 修士之间的传讯,从来就不是一件易事。相距不远时尚好,一旦到了百里之外,术法的难度也将变得极为棘手,更别说千里传信,几乎没有什么公认的好办法。妖族常用飞鸟为信使,正清则以仪鼎连通四处的宫观,但这些均有局限,也总要隔上好一会功夫。 仙门之中,唯有毓秀于此道有些心得,据说也是他们的修行近于天地山川之故。正如眼下,虽然凝波渡与毓秀相隔不远,但凭一道术法就能将化影投入此处,只怕非毓秀不能为。 灵霄道:“掌门别来无恙?既然化影来此,想必掌门也知道当下所议何事了。” 郁掌门的虚影微微颔首:“是。” 那声音也像是铜器中波荡的水面,带着些微回音,但仍能听得清楚。他漠然说道:“此事,我毓秀不能应允。”《 》 157、望凝波(四) 画船之上,光雾氤氲。这位甚少现于人前的毓秀掌门开口时,凝波渡四下里皆是悄然无声。 只听他淡淡道:“纵使重开镇印,也应依仙门诸派商议,而非此时此刻,在妖部面前匆忙决定。今日妖部以慧泉相挟,焉知明日不会更进一步?” 众人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见得是渊山这一件事,总之凡是妖族提议的,毓秀都不打算附和。 在妖族之事上,毓秀一贯是这个态度,倒也不算奇怪。掌门此番话,无形间也勾起了在座仙门修士那点心思——现在是王庭步步紧逼,各派之间若生不和,岂不是叫妖族看了笑话? 至于妖族走后,想必围绕渊山之事,仙门中也会是一场波澜,但那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郁掌门望向瑶山,语气不再那样冰冷:“封掌门此举,任谁都能理解,我亦无权置喙。只是,即使不近人情,毓秀的意思也依旧不变。” 此言之意,就是再无更改余地。仙门众人忙着传音议论,也有不少人看向毓秀船上,自从掌门化影现身后,孟君山便在一旁静立,此时面色平静,只是心里是不是也一样平静,大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西琼显然对毓秀的表态毫不意外,甚至没打算对此稍作评论,而是转头问毓秀船上的另一人:“钟溪这位道友,也是作如此想的吗?” 众人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万一王庭来使与毓秀掌门呛声起来,搞不好直接就要开打。至少现在看来,这聚会还能多延续一会儿。 钟溪的弥雁轻声说道:“正是如此。” 这样一来,正清、毓秀、钟溪三派反对,只要再有一家表态,结论就毫无悬念了。西琼叹一口气,语气并不如何惋惜:“仙门的所谓大局为重,今日算是有所见识。看来余下两派,也是一个意思了?” 说是两派,但谁也没见到羽虚的人在哪里,于是目光便都投向衡文的船上。但就在此时,有人高声说道:“未必!” 那一声不是出自各大派间,却是在小船挤挤挨挨的外侧。 周围人愕然望向发声之人,只见一名少年修士立在舟首,昂然喊出了那句话。他随即拨动船头,余人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路,让这平平无奇的小船滑进了湖中央。 那少年朝着四周一拱手:“羽虚门下白嘉木,见过诸位前辈。” 四下不禁哗然,谁也没想到羽虚真的有使者在此。灵璘不得不再次担负起问话的职责:“这位……白道友,之前为何未曾现身?” “羽虚地处燕乡,与中原同道交游不多,本就无意纷争。” 嘉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一些:“但盟约事涉六派,我等当不能独善其身。” 灵璘道:“原应如此。这么说来,白道友赴会,乃是奉了贵派掌门之命么?” 嘉木一愣:“那倒不是。” “那白道友对于镇印一事,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又能否代表贵派的意思?”灵璘问道。 嘉木一时语塞,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仙门诸多大派的掌门面前说话,余人虽未发一言,那股沉重的压力却也让他虚了三分。 就在此时,船舱的遮帘一动,海绡从他身边走过,来到船首,脱去了斗篷的风帽。 仙门众人纷纷望向这个不知该说是年青还是年老的修士。他脸孔苍白,生机衰弱,轮廓阴影如同刻痕,无不透出苦痛与风霜的痕迹。 这是他多年以来不愿示人的面貌,但此刻,他静静站在灯火之下,任由无数双眼睛打量。 嘉木鼻子一酸,再也顾不上紧张害怕,大声道:“比起当即决议镇印之事,我们更有另一件事要先问个清楚!” “我名海绡,曾是羽虚门下弟子。” 他的师叔踏前一步,说道:“十七年前镇魔时,我即在渊山中,目睹了这件事情。” 嘉木看到,灵璘的神色起初带着疑惑,直到海绡自报家门,方才严肃起来。这一点细枝末节,却使那股不平之火愈发炽烈,烫得他胸中疼痛。 “正如诸位所言,当年渊山之中,我等心志皆为混沌侵扰,以至于落成一桩悬案。”海绡缓缓道,“前些日子,正清门下道友邀我去贵派小叙,言语不能说服,便动起手来,我侥幸逃脱后,又遣人来再次追索……想来,也是为了查清当年真相,所不得已为之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西琼插口道:“正清的道友,可是确有其事?” “我派近来正是在寻访渊山当年的诸位驻守弟子。”灵璘淡淡道,“去找这位羽虚道友的师侄,至今重伤未愈。” “要不是你们非得带人回去,怎么会起这番冲突?”嘉木忍不住怒道。 灵璘道:“我派弟子察知这位羽虚道友疑受妖族所困,因而施以援手,谁料对方反戈一击,这也能称得上冲突?我也想请教海绡道友,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已不是羽虚门下弟子。”海绡答道,“至于与妖族往来,我早与正清那位道友解释过,我非受其所困,反倒是对方助我良多。他不愿相信,我也不能束手就缚。” 他话音虽平和,旁观众人的议论却未曾平息。燕乡妖族远较中原繁盛,羽虚门下有一二妖族知交,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但海绡既有这段经历,刚刚他们也见到妖部拿此事大做文章,在座许多人也不免觉得双方都有失妥当。 西琼似笑非笑道:“看来羽虚对镇印一事上,也是想求个清楚明白了?” “既然海绡道友已非羽虚门下,又何来代羽虚决断一说?”景昀忍不住道。 “此间诸事,我将原原本本禀给掌门知晓。”嘉木大声说,“掌门定会有他老人家的决断,现在却大可不必把我们算作是附和一流。” 景昀道:“也望贵派掌门莫要意气用事。” “……我此刻在诸君面前分说此事,也不是为了一时意气。” 海绡望着正清的殿阁,“自渊山之后,我未曾向门中透露此事,倘若我心怀不甘,早就该去做些什么了。但诸位可曾想过,若是那关上镇印之人并非只是胆怯才不愿承认,而是自有他的意图在,那该怎样?他是否还引动了镇印的其他变化,譬如这灵气未归还一事,会不会与此相关?” 灵璘肃声道:“你是说,驻守弟子中有心怀异心之人?” “我自然知道这指责殊为严厉。”海绡道,“但我也是其中一人,你们尽可去把我也怀疑在内——事到如今,这已不仅是关乎几个人的名声性命,不弄清楚镇印中的情形,我辈岂能安枕?” 他这番话说不上慷慨激昂,但自有一股坚定之意,哪怕是对妖族无甚好感的仙门修士,也对他颇有改观。 灵璘深深皱眉,却听上首的掌门道:“海绡道友的意思,我们知晓了。此间事毕,道友若往太微山一叙,正清必当以礼相迎。” 嘉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说我们才不要去呢。不过他也知道,正清掌门这话并不是仗势威迫,只是给了双方一个转圜余地。 海绡淡声道:“掌门相邀,自无不应之理。” “既然羽虚之意暂且未定,就先寄下。”灵霄又道,“这桩决议,也该有个结果了。” 听了这话众人总算回过神来。羽虚的人一打岔,叫人忘记了还有一家没说话。说起来,羽虚纵使还未定下,但要是有四派反对,这件事也是成不了的。 最后那一派……还能有什么悬念呢? 许多人松了口气,心道这场大戏终于能收尾了。也有不少人担心地瞧着王庭使者,猜测着他们之后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衡文船上,景昀拂了拂衣袖,刚想说话,他旁边站出一人,说道:“若诸位同道重开镇印,衡文也愿助一臂之力。” 景昀:“……” 不止景昀自己,其他人也无不是觉得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 嘉木一脸震惊地看着那同样身着衡文衣冠的年青修士,暗想这家伙该不会是说反了吧…… 他不认识那人,在场倒是有见过的,那名叫黎暄的弟子乃是衡文这一代的才俊人物。自打到了凝波渡以来,他始终坐在景昀一侧,安安静静地听着诸人议论,直到此刻才开口,第一句就是谁也没料想到的话。 倘若是对衡文更有一些了解的,就知道在衡文如今内斗不休的情势下,他与景昀也并非同属一边。若说景昀所在的派别与正清多有交集、甘附骥尾,那黎暄一派则主张在延国削减正清的影响……他们上一次联手,还是把戴晟扔出去背黑锅的时候。 景昀强压震惊,低声道:“黎师弟,你这是何意?你能替衡文作这个决定么?” “师兄虽是衡文使者,在此事上,却是我领了一道掌门谕令。” 黎暄面带笑容,将一只卷轴递予对方,景昀那僵硬的面孔上也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意。他匆匆看完了卷轴上的字迹,也顾不上别人是怎么想的了,就带着那尴尬的神色,任由师弟将谕令取回。 这一手连正清似乎都没有想到,更别提旁人了。黎暄转向正清,恭谨道:“此事说是出于私心,也未尝不可。渊山距延国最近,若生事端,衡文首当其冲,我派不惧于应对,但总还是想弄清楚,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形。” 灵璘冷冷地看着他,黎暄状似谦恭,但并不相让。凝固的气氛中,西琼将不知何时跑到手里的酒杯放回案上,笑道:“看来想出个结果,却是不容易了。” 话是这么说,言外之意却颇有些志在必得。仙门众人纷纷注目正清、毓秀两派,不知今日之事会演变成怎样,直到又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我有一言要说。” 那人从小船跃上萍桥,越过水面走去。已经有认识他的惊呼道:“秋声剑?” 这近日来声名鹊起的年青剑修,望之确实气度不凡。他的本名不大为人知晓,行走在外,都以他那柄古剑为名,唤作白秋声。 白秋声行至湖中央时,灵璘问道:“白道友,你要说的事情,可是与六派之事相关?” 众人都知白秋声乃是燕乡散修,确实不像是能涉入此等大事的样子。不料他说道:“与瑶山有关。” 这答案出人意表,只见他转向瑶山一面,朗声说道:“我师门一系乃是瑶山分枝,六百年间始终隐居燕乡。祖辈有言,倘若自觉剑法堪与当世高手匹敌,应去瑶山与掌门一决高下。” 秋声剑一路挑战仙门各路剑修名宿,却谁都没想到,他最后居然是剑指瑶山。 连景昀都听不下去,说道:“这一段旧话,能当作是依据?” 白秋声道:“请问封掌门,有没有这一回事?” 封云初时面色凝重,如今却已平静下来,答道:“确有此事。” 凝波渡上一片哗然,仙门众人这回连传音都不传了,当即就纷纷议论起来。白秋声取下背后负着的长剑,双手捧着,说道:“那便请按着约定的规矩,只比剑法,不比其他。” 灵霄道:“只凭这个就决定,未免太过草率。瑶山一门之掌,且要考察德行,封掌门多年来行事,我辈中人看在眼中,怎能因此贸然更替?” 白秋声伸手轻抚戴在脸侧的奇异饰物,那似用乌木制成的薄片与他面庞紧紧贴合,但只遮挡了他右眼到颧骨的一小片地方,就好像是从面具上切下的一块碎片。这饰物他从不离身,一些见过他的人都不免猜测,是不是他面孔上有过毁损,才要以此作为遮挡。 他说道:“我所求并非掌门之位,而是孤光。若我侥幸胜了,取得孤光,再到封掌门座下领受教诲便是。” 灵璘皱眉道:“孤光剑主若非掌门,便是下任掌门,此事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那是瑶山后来的规矩。”白秋声淡然道,“我此行前来,只是遵循先辈遗志,为孤光拼上全力一战。” 无论哪一派,甚至王庭那边,都被这突然跳出来的秋声剑弄得一头雾水。要说他真的赢走孤光,瑶山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当做寻常弟子看待,这六派决议,还真不能说与他此事没有一点关系。 更有许多人暗道,都知道当今瑶山封掌门并非修习剑法一道,这秋声剑根本就是来踢馆的吧?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只见青影一闪,方天南掠过水面,落在与白秋声相对的萍桥上。 “无需多言。”他冷冷道,“先打过我再说罢。”《 》 158、望凝波(五) 湖面风轻,灯火照映下,萍桥波光粼粼的玉色只见些微涟漪,令相对而立的两人如同踏在水上。 白秋声行了一礼,口称:“请方师兄指教。” 他使出瑶山剑法中起手一式,以示恭谨,对面的方天南虽没什么好脸色,但也受了他这一敬。两人剑刃轻轻一触,随即秋声剑幽光若水,朝着对面攻去。 白秋声以往四处挑战,用的剑式也各不相同,这还是初次展露出他本来技艺。对剑法不大熟悉的修士,能瞧出他的路数似与瑶山有几分相似,但更为委婉,颇有些以柔克刚的意味。至于研习过剑之一道的人,更能看出这两人架势虽不同,却像是出自同源。 方天南手中佩剑名为“乘鸾”,剑锋青光闪烁,动辄急进急转,叫人目眩。秋声剑则是色如柔波,剑意绵绵不绝,稳稳抵挡了对方攻势。 嘉木听过秋声剑的传闻,本对这散修有着几分好奇,可见到眼下情形,却又担心起瑶山的师兄来。他小声问道:“他两人僵持不下……秋声剑这样厉害的吗?” “并非如此。”海绡的眼光自是比他高出几分,“方师兄仍有余暇,定是想要迫出对方更多剑法,才打得这样有来有往。不过再这么打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嘉木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这秋声剑如今使得剑法,貌似确实与瑶山同出一源……” 海绡迟疑了一下,“我也只能看出这么多了,究竟如何,还得是个中高人,又或是瑶山门下,才能看得分明罢。” 嘉木将视线从场中移开,向着瑶山船上看去。掌门封云正望着场中情形,眉间神色肃然。 他转念一想,明白了师叔的意思。秋声剑的剑法越是与瑶山相似,他那所谓“瑶山古时分枝”的说法就越立得住,那上门挑战的状似无礼之举,也就更能说得通了。 也不知方天南是不是也想到了这点,只见他剑势一厉,不再容让,剑气如狂风骤雨,朝着对手直逼而去。 白秋声从最初便一直采取守势,如今却是想还手也不得,不由得现出左支右绌之态。在旁人眼中,不出片刻,也就将败于对方手下。 方天南行走仙门多年,技艺如何是有目共睹。纵使他前面并未尽全力,白秋声年纪轻轻,在他这里能坚持这许多回合,已当属不易,倒也没人看低于他。 不少人都心中琢磨,这一回虽是赢不了,可是他自称与瑶山同出一脉,会不会自此归入瑶山正统?这一系隐世多年,还能教出这等弟子,定然有其秘诀。 也不知道白秋声还有没有什么师兄师妹一类,若是这些人回去瑶山,想必也是不小的助力……这究竟会使人丁单薄的瑶山更为繁盛,还是埋下分歧的隐忧,就是日后的事情了。 只见白秋声已退至萍桥边,方天南占尽上风,但不托大,一式“离心共渺”宛如匹练横过空中。若是对方接不住这手,必然分神后撤,落下萍桥。 正当众人以为这场比试高下已分时,白秋声却不闪不避,回剑迎上。 秋声剑上光华清灵,使出了一模一样的“离心共渺”。两人皆未运使术法,只有伴随剑锋激荡的灵气,双剑分毫不差地相交,接着那青光一暗,竟然是方天南的剑被荡开了些许。 一招既占先机,后招即连绵不断,场上的白秋声就像是个换了个人一样,剑势不再柔韧若水,反倒是有了此前未见的锋锐。须臾之间攻守易势,如今却是方天南来抵挡他不给片刻喘息之机的快剑了。 在场无论看不看得懂斗剑的,一时均是愕然。要说白秋声输招之前的反击,还能算是竭力一搏,可仅凭心中意气也无法使出他现在这番剑法——那剑势之间的堂皇霸道,与他先前招式可谓天差地别。 难道说这才是白秋声的真正水平,此前都是示之以弱?那样的话,这个秋声剑实在有些深不可测了,只怕不能再当作是后起之秀看待。照这么看,他就算敌不过方天南,也不会相差太多。 “有些不妙啊……” 王庭船上,西琼专注看着场中比试,喃喃地说。 他们此刻自然是隔绝了声音,不过一旁的安子午还是稍稍放低声调:“我看那秋声剑,也不过就是斗个旗鼓相当?” 两人都不是行家,但西琼见多识广,更能看出些门道:“能与方三打得有来有回,从今日之后,剑修里当有他一席之地了。” “他可是来砸场子的。”安子午笑道,“瑶山这次能把面子保住就不错了。我听闻封掌门修为高深,却并不精于剑法,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档子事呢?” 西琼道:“方三能胜,那还算好的。” “你说他比不过秋声剑?”安子午奇道,“不至于吧。” 西琼:“我只是这么一猜……别忘了,他们这番较量只比剑法。我要是秋声剑,必然有备而来。” 看得出这一点的并非只有他们。当秋声剑越战越勇时,众人也回过神来,发觉方天南不再如刚才那般游刃有余,而双方也确是陷入了僵持不下的境地。 两人剑上蕴含的灵气逐渐溢散开来,在湖中化作一片凶险的轻雾。白秋声手中长剑犹如疾光,精妙之处令人大开眼界,再想想他此前扬言要挑上瑶山的豪言壮语,不禁让人感叹,他并非没有这张狂的资格。 方天南的应对同样无可指摘,身为瑶山弟子,又是前辈,在这名后辈散修的咄咄攻势面前,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自乱阵脚,反而剑势一转稳重,与对方周旋起来。 和刚才一样,他还是在观察对方的剑法,只不过之前是引导对方使出更多招式,如今则是寻找他的破绽。 许多人不禁暗想,假如自己与方天南易地而处,多半抵挡不住。可是照如今的架势,胜负也犹在两可之间。 白秋声似也觉出其中意味,一阵令人目不暇接的抢攻过后,秋声剑雪亮的流光忽地一分为六,再分为十二,刹那间数不清的剑影朝着对面倾泻而去。 正清的殿阁中,灵霄神色复杂,无声地自语道:“千山万剑……” 这瑶山秘传的剑法于众人之前现身时,再无人怀疑白秋声那所谓瑶山分枝的来历是真是假。 虽然多少人都知道这著名的一式,亲眼见过的却也不算很多。目睹过剑仙昔日风采的人,很难不把那景象刻在心底,以至于时隔多年再度看到,总会不自觉地比较。 而直到此时他们才发觉,回忆中那耀眼的光华正如初见一般,没有丝毫黯淡。 眼前的千山万剑,与剑仙使出来的相比,好像还是差了一点气神。但,这只是少数人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无损于这鼎鼎大名的剑法的威势。 只见那剑光煌煌如昼,又像流波顷刻间堆叠出直冲穹庐的巨浪,纵使只有片刻,也似天地绝景般巍峨庄严。下一刻,那不可动摇的缥缈云山轰然崩塌,暴烈地将对方吞没其中。 在这不知多少人离席站起的时候,飞流的剑影中闪起一点锐利的青光。 漫天剑影消散殆尽,一把剑脱手飞起,在夜空中映照出烁烁寒星。和剑一起被抛飞的,还有白秋声——他堪堪在萍桥边缘稳住身形,姿态狼狈,但当他挥手将飞回的秋声剑握住时,左眼闪动着比灯火还要明亮的光芒。 方天南在萍桥中央持剑而立,脸色苍白。当白秋声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到瑶山船上的封云时,四下里一片死寂。 “等一下……这到底是谁胜了?” 嘉木悄悄传音问师叔,他怎么看都不觉得方天南的表情像是赢了的样子。 海绡也以传音答道:“最后是方师兄以他超出秋声剑许多的修为,硬是破去了对方的剑式。但以剑法的比试而言,是秋声剑赢了。” 在场见多识广之辈都看得出这结果,也不算完全意料之外。开打前,看好白秋声的寥寥无几,他精妙绝伦的瑶山剑法却已足以令人信服。 能把方天南逼到拿出真章,虽是占了规矩的便宜,但光凭他最后这一手千山万剑,假以时日,必定大有成就。 至于这只比剑法的约定是否公平……毕竟连人家瑶山自己都认了,还能怎样呢? 此前替瑶山说过话的几派,到这时尽皆默然。倒不是他们不敢沾惹麻烦,实在是事到如今,这情形已非旁人可以置喙。 “方师兄,承让了。” 白秋声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收剑入鞘。方天南仍然站在他对面,并没答话,他的脸色不禁令人感到有些不妙。 王庭船上,安子午嘀咕道:“西琼你猜得是没错,可是这状况……别是方三想直接拔剑把这家伙给砍了吧?” “天南,回来。” 封云说道,声音依旧平稳。过了片刻,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来。” 方天南一手压在剑柄上,沉默而立,如同一尊石雕。 被晚辈挑战还输了,现在半句场面话不讲,按理说颇有失气度,不过在场谁都能明白他的心情。他身上背负的,也不止是他自己的尊严。 这须臾的寂静,在众人眼中无比漫长。终于他微微低头,说道:“白道友的瑶山剑法果然不凡,是我技不如人。” 他回到瑶山船上后,旁观者先是松了口气,复又提起心来。到了这时,瑶山可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封云平日出手不多,几无败绩,在蕴灵术上造诣甚高,然而他对剑之一道不大精通,这点也是众所周知。面对白秋声,他在剑法上几乎想不出有什么胜算。 众人注视下,他解下孤光置于案上。白秋声问道:“封掌门不愿以孤光与我比试么?” “既然只比剑法,还是不要用的好。” 封云从身旁门下弟子手中接过一把寻常的仪剑。孤光有其神异之处,他这样固然是为了公平规矩,却也让许多人不禁暗中叹息——就算用孤光,恐怕也敌不过对方,他大约也只是不愿见到孤光因此蒙尘罢了。 白秋声笑道:“掌门不必如此……” 他在萍桥中央负手而立,面上终于现出一丝志得意满。平心而论,以他今日一举扬名的战果来看,他已经算是十分沉得住气的了。 封云才要踏下船,水面忽地微微一晃。众目睽睽之中,一只不知何时来到了外圈的小船挤开周围的障碍,直愣愣地撞上了萍桥边缘。 只见一个戴着斗笠、垂纱遮面的白衣人从船里跃出,大步朝着湖中走来。经过桥边时,正有个年青剑修在船头看热闹,他脚步稍停,对那人道:“可否借剑一用?” 那剑修一愣,却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解剑一扔:“拿去!我这是出门练手,街边买的,可不是什么好剑。” 白衣人道:“多谢。” 他接过剑,一路走过萍桥,来到白秋声面前。白秋声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今晚发生的离奇事情实在已经太多了。 那白衣人沉声道:“瑶山门下。拔剑吧!” 话音一落,那借来的剑呛然出鞘,一式瑶山剑法的起手已指向他面前。 这一剑来得极快,但并非突袭,其势堂堂正正,就是为了让人接下。 白秋声面带愕然,显然没想到对方说打就打。然而对方以瑶山剑法宣明自身来历,正和他此前所做的一模一样,他再无避战之理,只能抽剑迎上。 出乎他的意料,这唐突登场的不速之客没有利用先机,反倒像是任由对方随意出手。白秋声也就抛下那些杂念,全心疾攻,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架势下去,见效却寥寥。 在旁人眼中,白衣人轻描淡写地挥剑,就将白秋声的急攻一一化解。初时的惊讶过后,他们越是看着秋声剑的呼啸寒光,越对这名来客的来历满腹疑窦。 白秋声身在场中,感觉自然更清楚,他一招招攻势泼出,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甚至叫他怀疑起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他不明白的术法。 这念头只是一刹那就被他自己否认了,对方或许有意让他信服,连抵挡的剑式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分明就是瑶山的入门剑法,就算是不主修剑道的弟子,多少也会习得几手。他素来天资过人,早早就去钻研那些精深剑术,不会多费时间在这些平平无奇的剑式上,也就是向方天南挑战时,才会用上那起手式,以作礼节。 眼前这人所用,的的确确就是那些他见过的剑式。但起承转合之间,却又叫他无比的陌生。 久攻不下间,他也忍不住心中焦躁,这时却听到白衣人说了一句:“还未到要尽全力的时候么?” 他话音不高,不过在场余人都听在耳中,闻言不禁再度打量场中形势。 白秋声此时出招颇有声势,但在有眼力的人看来,却是比他击败方天南时有所不及。如今回想起来,他对上方天南时,也是在半途中奋起反击,最后才使出那令人惊艳的千山万剑。 莫非这位瑶山旁枝门下,练的是什么越战越强的法门?须得交手一阵之后,才能发挥出全力? 众人也就是胡乱猜测,局势发展太快,叫人根本来不及细思。白衣人说完那句后,见白秋声依旧是如先前一般,又等了片刻,忽地剑光一闪,径直指向对方眉心。 这回就算有人先前不认得的,也在刚才知道了这一式的名字——正是方天南使过的“离心共渺”。 秋声剑波澜烁烁,白秋声的面上掠过痛苦之色,手上却半点不慢,以分毫不差的一式回敬。 此情此景,就是他与方天南交手之时的复现。然而双剑相交,退让的却是秋声剑,他仿佛无法直撄其锋,挡下这次后立转守势,白衣人则又是一剑过去,迫使对方举剑相迎。 如此往复三遍,顷刻间双方已是对了三式瑶山剑法,每一次都凶险百出,又妙到毫巅。秋声剑全无破绽,白衣人的剑法则是凌厉无伦,交手之间,直令人目眩神迷。 这时更多人也瞧出了关键所在,白秋声这三剑的精妙,决计远超他先前源源不断的攻势。与方天南那一战,想来也是差不多,只不过那时他先守后攻,看得不那样明显。 三剑之后,白秋声看似不落下风,却好像也失去了从容之色。就见秋声剑锋芒急转,无数剑影从中轰然迸发,如云汇集,正是那一式“千山万剑”。 此剑既出,就是决胜之意,所有人都不禁提起了心,不知这白衣人要如何应对。 他会如方天南一般以力破之吗?那样一来,在剑法上却是输了一筹。又或者,他会像方才那样,用同样的剑招回敬? 这瑶山也少有人能用的千山万剑,今日好像也变得没那么稀奇了,而就白衣人登场以来的表现来看,他能使出这一招,倒也不会叫人太过惊讶。 就在众人的屏息中,白衣人只出了一剑。 在秋声剑万影奔流、云山倾塌的声势面前,那一剑犹如奔雷惊电,刹那间切开了氤氲剑气的迷雾。白衣人借来的剑确实不是什么法器,运使之间并无光彩,然而剑势的险厉奇绝,全不须依靠外物。 就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觉这一剑仿佛月照江河,将那不可抵挡的光华映照在观者心中。剑光稍纵即逝,其意却久久不散,似乎无论过去多久,若是闭上双眼,就仍能见到连天地亦能横断的湛然清辉。 这一瞬间好似过了许久,湖中剑影尽皆消散,又只留下了两个相对而立的身影。秋声剑落在萍桥上,白衣人手中剑尖则抵住了对方脸上那块薄薄的乌木面具。 沉默之中,只听一声细不可察的脆响,面具碎裂开来,跌落在地。 那张面孔被面具遮挡之处,有一条横过右眼的伤疤。它似乎并未伤到眼睛,伤疤中不知为何闪着金色幽光,就像是被细碎的金砂浸染过一般。 白秋声茫然地跪倒在地,想要挽回那块面具,但它已经化作了一捧流散的金砂。他在萍桥上摸索许久,最后拾起了自己的秋声剑,只是拿剑的手不住颤抖。 “既然比剑法,还是别依靠外物为好。”那白衣人淡淡地说。 白秋声嘶哑地问:“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没有立即答话,他走回刚才借剑的地方,两手捧剑,还给了原主人。 那个剑修刚看了这么一场精彩至极的比试,明显还没回过身来,呆头呆脑地接过来。白衣人道谢一声,随即伸手除去了斗笠。 忽然间,那剑修大叫一声,喊破了嗓子,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之后他就像是被什么术法凝固了一样,张着嘴愣在原地。 起初还有人弄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但当白衣人顺着萍桥,从容不迫地走回众人视线下时,一种绝无仅有的寂静蔓延开来,笼罩了凝波渡。 这一刻,月轮跃出微云,行至夜空之岸。万籁无声间,拂动月光的唯有轻风。《 》 159、皆冰雪(一) 湖上月色如尘,玉砌堆雪。谢真行至萍桥中央,舟船阁室仿佛在幽暗中绵延的城楼,灯火朦胧下,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有些看不分明。 “你……你……” 灵璘指着他的手直颤,“谢玄华?是你吗?” 谢真道:“是我。” 片刻的沉默后,一阵终于回过神来的喧嚣从寂静中轰然涌出。 没人还想着传什么音,稍微矜持些的在交头接耳,也有人扯着旁边的同伴嚷嚷,本来排得疏落的小船被后面的一挤,顿时七扭八歪。船顶上钻出不少想要看得更清楚的人,要不是靠内的都是各大派的船,早就有人踩着船蓬一路溜到最前面了。 在剑仙辞世十七年的如今,倘若有谁顶着那张脸走在路上,多半会被先抓去审问一番,看看他到底怎么想不开要用这种幻术。 然而他先在众人面前以卓绝剑法击破了千山万剑,到这时,已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来历。 “师叔,真的是谢玄华吗?真的吗?不然你打我一下?” 嘉木颠来倒去地叨咕,海绡则一巴掌抽在他胳膊上,让他清醒了过来:“别犯傻了,再说你之前不是见过吗?” “我吗?”嘉木震惊道,“什么时候?等等……” 不提眼睛瞪得溜圆的嘉木,此刻凝波渡上大部分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众人纷纷激动的时候,反而没人敢动了,无数道目光就看着那人把萍桥上的白秋声拉了起来,向瑶山那边走去。 方天南已经从案上一跃而过,踏着湖面奔来,全然没有此前那稳重的风范。到了面前,他只是喊了一声“大师兄”,泪水就夺眶而出。 他看到大师兄朝他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的惆怅,显得都有点不像他了。 谢真将灵气干涸、虚弱无力的白秋声交在对方手里,说道:“带他先回去吧。” 方天南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不带犹疑地听从,甚至眼泪也没有擦一擦。谢真望着他转身的背影,许久才让自己移开目光。 乌木船上,封云也在怔然相望。那丝毫未改的面孔上神色无比复杂,似有安慰,眼中含泪,又犹疑着不敢上前。 谢真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转过身,来到正清船前。 殿阁相较诸派各有胜场的舟船,也算是其中最具排场的一座,将那独自立在面前的人影衬得有些单薄。原本还没冷静下来,或窃窃私语,或大声议论的众人,逐渐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慢慢安静下来。 他们看到,始终端坐于殿阁之后的灵霄已经起身,在船边肃立。他问道:“谢玄华,你为何……在这里?” “我从渊山而来。” 谢真一开口,四下里无不是屏气凝神,让他每一个字都在众人耳中听得清清楚楚:“昨日与今日,我在符刻石林中查验,在与镇印勾连的阵法中,见到不止一处变幻的痕迹。镇印之中必定有变,如今来历不明者取得天魔之力作乱,或许正因镇印疏漏所致,请诸位开启镇印,探明实情。” 熟读剑仙事迹的都知道,他甚少会在人前说上这么一长段,结果许多人就只是在听他讲话,压根没去琢磨话里的意思。 但还是有人听懂了,灵璘就疑惑道:“纵是你这么说……符刻石林也常有人巡视,怎么从未听过回报?” 也就是说这话的是谢玄华,换个人来,他多半就不是这副语气了。谢真答道:“也许是近日里,渊山有天魔气息流露的缘故。” “不是,这帮人怎么就谈上正事啦?” 王庭船上,刚把掉下去的酒杯捡回来的西琼终于忍不住了:“就没人关心一下谢玄华为什么活着吗?那是谢玄华啊!不是随便路过的什么剑修吧!” 周围的隔音壁障还未撤下,姑且使得他免遭被人怒目而视的下场。安子午本来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热闹,闻言道:“你没听到他也想要开镇印吗?四舍五入,他也是王庭的人了。” 西琼打了个哆嗦:“别了吧,我的脖子也没有那么硬来着。” “我仿佛记得,长明殿下与他相交甚笃……”安子午随口道。 西琼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逐渐变得诡异起来,还有点坐立不安。那边安子午没注意,只是示意他看毓秀那边:“瞧瞧,还是有人记得问的。” 先前曾用以为毓秀掌门传讯的铜镜,此刻再度流散出缕缕光雾,描出虚像的轮廓。维持这段术法的孟君山静立在侧,神色中忧虑之意一闪而过。 “谢真。”郁掌门轻声问道,“你是如何复生的?” 谢真答道:“还不全清楚,但天魔之力为我做了些修补。” 一时间,众皆哗然。霜天之乱的六百年后,天魔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但对大多数人来说,那只是一种始终被镇压在渊山的邪魔,并不会有在光天化日下与其遭遇的机会。 如今他们听到了什么?为镇压天魔而死的剑仙,承认自己也沾染了天魔? 不过这么说天魔是不是干了件好事……基本所有人都冒出了这念头。 郁掌门缓缓道:“那么,你是我认识的谢真,还是天魔的同党?” “此事非我所愿。”谢真道,“如有可能,我自当祛除天魔的纠缠,但我心神并未受扰,我清楚我为何事而来。” “谢师兄,事关重大,不是说说就行的。” 扯上镇印之事,灵璘总算精神起来了,只是在对方稍稍侧头,向他看来时,难免还是有那么一点声弱:“……既与天魔有关,焉知开启镇印不会助长天魔逃脱?” 这话便是直指对方主张开启镇印,会不会是别有意图。方天南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但还没等他说话,谢真就反问道:“我将天魔摆在你面前,你识得么?” 灵璘:“……” “沾染天魔之力,我若不提,也并不容易看出。”谢真道,“我直言相告,是不愿欺瞒。他日相见,诸位道友心中如有提防,那也是好的。”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都说不出话来。 剑仙啊,虽然你有话直说很好,可在你面前光是提防有什么用吗…… “我此来只为示警,若不尽早解决,后患无穷。”谢真又道,“即使你们不允可,我也会自己去查。” 一直皱着眉的灵霄终于说了一句:“你是代瑶山这么说的?” 要不是他提到,大家都快忘了这场聚会的前半段,他们还在记数有几派赞同了重开镇印的决议。原以为那就是今晚的重头戏了,谁能想到之后事情一个比一个震撼呢? “这与瑶山无关。” 谢真坦然道,“我知我身负天魔,无法取信于人,自复生之后,我从未回过瑶山。” “既然如此,谢师兄何不由仙门看守……” 灵璘一开口就感到有不少视线扎到了他脸上,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至少若有危害,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不远处王庭船上,西琼凉凉道:“说得好,你去抓他啊。” 灵璘:“……” 谢真并没答话,只是一拂衣袖,清光幽幽的雪片于他手中凝成一柄长剑。他持剑一礼,说道:“没别的事,我便去了。” 不知多少人在心中喊了一句“等等”,即使他们也不知道要等个什么。 但也有人说出了声,只听灵霄与郁掌门不约而同道:“且慢!” 灵霄手持书卷起身,郁掌门则是在虚影中说道:“谢真,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雾光忽地颤动起来,连带着他的轮廓也随之不住摇荡。在众人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就听到郁掌门厉声道:“凤凰!安敢如此!” 那虚影并非对着船外,而是朝向一侧,显然他怒斥的对象并不在被铜镜映照的凝波渡,而是——毓秀山。 孟君山惊道:“师父?” “妖族动摇地脉,我去会会他。” 郁掌门的声音说完这句便即消散,雾光骤然破裂,腾起一阵冷气,化为细雪飘落。那端端正正摆在案上的铜镜,也霎时间覆满了寒霜。 * 毓秀山,峰顶之畔,竹林后隐约可见一处小楼掩映。 掌门居所中原有花木四季盛开,如今更是万物生发的好时节,幽幽浮动的芬芳有如山中薄雾,萦绕不去,又不甚分明。 而若是穿过楼阁,登上内堂之中,那春光融融的花香便立时一扫而空。透过纸窗的日光不带半点暖意,就像是此间主人一样,四下里只有风雪般冰冷苦涩的气息。 案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中一尊玉瓿。净水自此处斜斜跃入空中,再从两侧飘落交汇,化作一面流动的水镜。 镜中水色幽深,布满或明或暗、星星点点的光痕,像是一把随意洒在秤上的棋子。那些闪烁如珍珠的斑痕,或是集聚在一处,轮廓深浅分明,或是散落于盘中,游动不定。 玉瓿中涌出的净水奔流不止,那些光痕也时时变换。要是旁人见到其中图案,兴许会觉得它形似舆图,却找不到究竟是哪一处地方。 即使是毓秀门中,读得懂这幅画的也只寥寥。这座法器描绘出的乃是世上灵机走势,除了地脉灵气,各派疆界,还有更加玄之又玄的东西——譬如修士、妖族,哪怕自身与山川天地相比颇为渺小,只要汇集到一定之数,所携卷的玄机也时常在镜中拖出片刻痕迹。 越是靠近毓秀山,水镜里显现的走向就越为清晰。在凝波渡上群英云集的时刻,不知多少修士赶赴此地,他们之间的灵机相互纠缠,宛如云霞蒸腾,映在镜中的光晕庞大而模糊,已令人无从辨认。 但这水镜里唯一照不出的,就是毓秀山自身。 是以,当掌门郁雪非端坐案台前,以术法与身在凝波渡的弟子传讯时,直到镜图上与凝波渡毗邻之处迸出辉光,他才觉察到不对。 水镜中的光痕只是玄奥灵机的照映,只凭这个,远不足看出究竟是谁触动了这些变幻。 然而这一刻在镜中显现的,是一道极为清楚的地脉轮廓。 自冰泉地脉被镇压在毓秀山下以来,历任掌门都会对此,乃至与其相伴双生、依旧游走不定的另一条地脉无比熟悉。 冰泉无法映进镜中,熔泉则是它的影子,此时正在灼灼燃烧——那形如飞羽的赤红光痕,正似水中摇曳的火焰。《 》 160、皆冰雪(二) 灯花跳了一下,闻人郴抬头看去,见那火光已经快要熄灭了。 她的闺中陈设满满当当,四处摆着许多带着巧思的小玩意,但并不奢靡,也见不到什么名贵之物。书案上只一盏寻常的灯,甚至没用术法,更别提令光亮稳定的宝石……她在轻云舟市见过那么一件,精巧华美,但她觉得用不上,因为她晚上从来不看书。 毓秀山的春夜风凉如水。她既没休息,也没去修行,而是坐在屋里发呆,当然是因为仙门众议之行没带上她。 也不知道凝波渡那边怎么样了。想起最近时不时就闭关,见不到人影的向敏师姐,她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不安。 正当她要去拨一拨灯火的时候,那盛着一杯柔光的铜座忽地晃了晃。 不对……摇晃的不是灯座,而是火焰,在无风的屋内,吹动它的是夜雾一般流淌的灵气。 闻人郴只觉寒毛直竖,要是她有条尾巴,此刻一定也是炸起了毛。她跳起来冲向屋外,架上的长鞭适时飞卷过来,缠上她的手臂,鞭柄向下一绕,钻进虚握的掌心里。 她暂且没工夫去感叹自家法器的贴心,心中只是想着:这是门中的阵法被触动了吗?怎么会有人敢来毓秀主峰生事? 才一出门,她就呆住了。夜空中,不合时节的漫天大雪纷然而落,无论山崖石径、古木春草,都在片刻间盖上了烁烁清霜。 “是师父……” 她喃喃自语,引发这场面的,除了掌门不做第二人想。当她转身要往峰顶奔去时,却见到另一件叫人惊愕的事。 那一年到头都冰封着的登云路,此刻像是一条翻卷的银绸,化作飞瀑向下奔流。 * 寒气从岩道中一掠而过,卷起了此处少有的疾风。 冰雪同火焰一般,皆是造化之力,但在这闷不透风的地下,仅仅是寒冷,并不能带来丝毫光明。 那道冷风渐渐减缓,术法点起的灯火照亮了毓秀掌门的身影,也映出了四下里层层叠叠的寒霜。那些从衣袖翻卷中飘散的冰雪清光,昭示着这宛如数九寒冬的奇景,正是由眼前这一名修士引动的异象。 单只是灵气溢散,倒也不至如此,然而在山中蜿蜒的冰泉地脉正与之共鸣,激荡不休。若不是他有意压制,只怕那寒意还会透过上方的山石,将草木衰枯之色遍布地上。 郁雪非面沉如水,踏在冻结的山岩上前行。忽地,他似有所觉,一道凶厉的冰风从他袖中席卷而出,势不可挡地向前方扑去。 那飞散的冰霜被虚空所阻,突如其来的火焰上下一挽,将这试探的一击抹得干干净净。 视线尽处,仅余下袅袅水雾,雾中的轮廓浮现而出,从容向他走来。 长明停下脚步。烈火的灼烫气息从他的来路蔓延开,一直延伸到前方,在被冰霜覆盖的山石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打量着对方时,对方也在回望他。隔着一丈不到的距离,三部之主与毓秀掌门无声地对视,如同两面相对的镜子,倒映着对彼此的杀意。 “借凝波渡为你作遮掩,是我小看了你。” 是郁雪非先开口了,“但你想全身而退,却没那么轻易。” “若没有让掌门俯首认输的把握,”长明道,“我也不会来毓秀山。” 郁雪非冷冷地看着他:“深泉林庭是要掀起战端么?” “我只为慧泉的地脉而来。”长明答道,“贵派当初镇压与之纠缠的双生地脉,就该想到会有被找上门的一天吧。” “地脉本是天地所钟,不是你一家之物。”郁雪非道,“妖族先行占过也就罢了,焉有不再许旁人染指的道理?” “正如你所说,有能者居之,谁也不必找什么古已有之的借口。” 长明说道,“你毓秀想制衡,也要看你制不制得住。无非各凭本事罢了。” 隔着被极寒与高热蒸腾的虚空,两人沉默了一瞬,随即不约而同出手。 灵气激荡,犹如在岩石间奔行的海潮,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修士妖族若有所感,望向了毓秀山的方向。 * 凝波渡上,听到了毓秀掌门最后那两句话的众人,无不是惊愕万分。 未等旁人说话,孟君山翻手收回铜镜,道一声:“少陪了!”便要当即离去。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一道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幽气刹那间横过水面,将月色下的凝波渡笼罩在昏暝之中。 众人只觉眼前一暗一亮,夜幕忽地从头顶消退,周遭的山影也不见踪迹,夕光正倾洒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 嘉木只来得及回身挡在师叔前面,等到看清了面前的光景,他抓着船棚,人都傻了:“这,这是什么东西?幻术吗?” 他叫着“幻术”,实则只是顺口为之的愕然之词,但船中的海绡抓住他手臂,沉声道:“没错……是极为高明的幻术。” 一个浪打过来,让他们本来只合在湖里游上一游的小船摇得像个拨浪鼓。嘉木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面上掀起一道直达半空的巨浪,他下意识地撑出法器一挡,只觉得水珠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让小船里都进了半舱的水。 “您管这叫幻术?”他喊道,“别人都跑到哪去啦?” 从他们的小船上向四周望,原本挨在一起的那许多船都不见踪影,波涛翻涌的海面上除了浪头就是水雾,只隐约能看到几艘船影在远方起伏。 “以海代湖,这就是幻术运使的手笔。”海绡仍算镇定,“你见到的水是真的,但扑过来的海浪,可能是凝波渡中其他修士的误伤——莫要蒙头乱撞,要紧的是先从这幻术里出去。” “师叔你太靠谱了……”嘉木勉力冷静下来,“所以咱们要怎么出去啊?” 海绡:“不晓得。” 嘉木:“……” “无妨,我们不擅长应对幻术,总有人会的。”海绡说道,“小心别让船翻了,静待时机,再寻破绽。” 就在嘉木他们不远处,或说曾经在他们不远处,正清来客也还没回过神来。 夜色中明光乍现的一瞬,船上诸人只看到掌门纵身掠出栏杆,丢下了一句:“结参伐阵!” 言犹在耳,刹那间,海浪已从四面八方朝着殿阁抛涌而来,惊得随行一名年轻弟子就要御空腾起。灵璘及时一挥衣袖,把他拍了回来,喝道:“不要慌张!都遵掌门吩咐!” 正清这艘舟船不止是气派而已,内里也附有数种阵法的便利,参伐阵正在其中,但它也是甚少有人会想起的一样阵法。 此阵主破幻之效,而幻之一道千变万化,若是对上幻术的行家,往往中招了都还没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幸好世间精通幻术者寥寥,就算真的背运碰上了,大概人家也不太可能干等着对手结个阵来抵挡。 不过,参伐阵用在这里,正是对症下药。以灵璘为首,众弟子衣袖飘摆,紫芒如电腾空而起,朝着白浪滔天的四周飞散而去。 还没有什么神通能把万里江海挪移到这凝波渡里,因而纵使那扑面水浪是真,后面总归还是幻象。灵璘见那些星光熠熠的紫电在半空中停住,心知是遇到了阻碍,当即催发灵气,力要击破这幻觉。 空中并无声音传来,只从虚空中现出几条巨大缝隙,让人仿佛能听到“喀锵”的劈裂之音。随即一大块映着海浪的远空,宛如被打破的碎瓷掉落下来,露出背后的幽暗。 此刻凝波渡已是半夜中,那黑暗无疑昭示着他们已将这虚假的白日幻象打开了一道裂口。不用灵璘说话,弟子们合力调转阵法指向,紫芒掼向碎裂处,使那缺损边掉下更多波澜涌动的碎片。 正当他们想要一鼓作气时,在那裂缝中的夜色里,缓缓现出一轮落日。 仿佛是从漆黑的眼睛中翻出来的白眼珠,那苍白的落日如一丸白水银,滚落在似有似无的远山暗影中。当众人察觉到裂缝后的夜色也同样不真实时,刹那间,无数雪亮盘卷的光芒从映于水面的倒影中浮动,狂乱地朝着缺口奔涌而来。 一名弟子惊道:“这……也是幻象吗?怎么……” “别废话!”灵璘厉声道,“南斗阵!” 虽有几名弟子被照得头晕目眩,慢了一步,但当那亮光袭至面前时,南斗紫光熠熠的六角阵法已经结成。 如同纸伞迎上倾盆大雨,扑面而来的淋漓日光有若实质,抛洒在南斗阵的屏障上,激起道道涟漪。阵中之人虽无事,舟船却是遭了难,那些明光崩落时,打得檐瓦四溅,廊柱毁损。 初遭变故的慌乱之后,正清诸人也镇静下来,其中一名叫元宜的弟子疑道:“这术法,怎么像是衡文的‘愆旸’阵势?” “愆旸”就如正清的“参伐”一般,也具破幻之效。灵璘道:“莫要放松守卫,若我没猜错,刚才我们破幻的术法,或许也打到了别人家头上。” 能来凝波渡的弟子没有迟钝的,顿时都明白过来。这化湖为海、威势惊人的幻术,非但将各派来客相互区隔,当众人使出手段要挣脱时,又将他们的攻势巧加引导,让他们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这样一来,在尚未辨明形势前,反倒不好出手了。 就在正清弟子们的眼前,一群纷纷的红蝶在天幕上飘舞,好似穿针引线,将渗出的夜色飞快地补了回去。 片刻后,周围景色复归圆融。远望海面,只见夕云灿灿,水色如霞,迎面而来的也非湖上夜风,而是带着涩意的潮息。倘若不知自己身在幻象中,定也会觉得心神朗阔。 但造出这幻象的主人,却似有意为之,让这胜景之中多了些怪异的意味。天际高扬而起的雪白波涛,洒落如雨的水珠时,隐约能在这大幕之中见到一座殿阁的轮廓,正是他们自己这艘船的样子。而在镜中倒影之后,那比轻烟朦胧、比远云缥缈的,是绵延盘旋在海雾中的群山。 元宜愣愣地望着那边,问出了师兄弟们心中的那一句:“……这般幻景,究竟是谁的手笔?” 灵璘严厉道:“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幻术的阵势越大,破绽也就越多。各位持南斗不变,元宜随我再起参伐阵,把船往北方引!” 众弟子齐声应是。灵璘维持着他镇定自若的气派不变,但对师侄问出的话,他其实已有了令他忧心的答案。 * 孟君山从水面上疾掠而过,铜镜在他手边翻飞,凡是被它照到的地方,均会褪去颜色,化为淋漓的线条。 他左边的海面怒浪滔天,右边则是夜色中灯火凌乱的山湖,在这昼与夜的交界中,一道墨线从中延伸,仿佛要将画纸一劈两半。 忽然间,他在水面上停了下来。上下左右皆是奇异的景象,他却好像找到了关键之处,背后逐渐浮现出辽阔墨影。 那狂笔挥出的山水霎时间充溢了天地,再也没有大海与山湖,取而代之的是回环往复,永无止尽的画轴。 照亮此处的既非日光,也非灯火,虚空中只有淡白纸痕。山形嶙峋,水色如染,就连这幅画的主人自己,也似乎化作了一道泼墨的剪影。 只见他双手一分,裂纸之声犹如哀叹,撕开了这迷乱的幻景。 这时,就在墨色山水与氤氲海雾的缝隙之间,一只红蝶翩然飞出,落在纸上,涂下了一道朱红的笔痕。《 》 161、皆冰雪(三) 孟君山望着那红蝶,只默然了一瞬,旋即眼前幻景就如撕开的画纸,伴着猎猎风声,飒然破裂开来。 他已预料到不会那么轻易分出高下,虚幻的海雾迎面吹来,那阵清凉并没令他动容,然而他心中怎么想,就没人晓得了。 铜镜落回他手中,那触感有如砚台,时常在他掌心摩挲,其宽和温润之意,令他心神渐渐沉静。 这般将整片凝波渡囊括其中的幻景,恐非一人之力可为。当中或有旁人相助,或是拿出了什么压箱底的法器,都不奇怪,如今猜也没用;但他在七绝井下经历过一次千愁灯的心内梦景,此处的幻术虽非与心魂相连,却隐约能察觉与之相类的术法痕迹,说不定正是那次经历带来的灵思。 幻术织成的天与海将他环绕其中。若说寻常术法引动的灵气,像是狂人胡乱蘸了颜色信手涂抹,那这片幻景则是神工意匠,妙笔丹青。 孟君山侧耳倾听,灵气的奔涌如笔画、如丝弦,在他心中缓缓鼓动。他执起铜镜,仿佛毫不心急,在玄而又玄的一刹那,他骤然出手,道道墨痕横贯天际,洒落在金光灿然的海面上。 漫天笔墨勾勒出群山形意,似有千钧之重,一分分坠入轻雾缭绕的天幕。幻境与画境彼此侵蚀,纠缠不休,慢慢难分彼此。 这一刻,在幻景中寻找出路的众人,都在天际看到了当世两位顶尖高手斗法的景象。雾海之上,写意山峦笔墨淋漓,时而是万仞险峰,时而又化作泼洒的云流,卷涌着倾天而下。 笔痕之后,海雾散去,显现出嫣然的霞光。那飞云在山水轮廓笔画间浮游,初时遥遥在远方,忽地来得近了,那竟不是夕照,而是一片绯红的蝴蝶。 霎时间,千万只红蝶翩然飞起,朝着天际飘落而去。 * 云雾之间,四下里别无他人,只有紫光飞转。谢真劈落近处的几片书简,随即终于忍无可忍,一剑斩开云层,直迫到对方面前。 灵霄手中那一卷书,已经化作天罗地网,罩住了幻境之中的这一片小天地。见谢真面无表情,他开口道:“你要去哪里?” 谢真:“那还用说。” 电光石火间,两人又是数度交手。谢真手持那银雪化成的长剑,剑光如疾雨闪耀,但正清掌门也非浪得虚名,阵法有若实质,接下了这一轮攻势。 面对这全心求稳的对手,谢真也一时为难,除非他能下死手,不然还不知道要跟这人僵持到什么时候去。耳边听到灵霄沉声说:“我不能让你去毓秀山。” 谢真几剑过去,那星光涌动的书简之阵也渐渐动摇。灵霄又道:“……我知道你仍是谢玄华,并未被天魔动摇神志。” “就因为我手下留情?”谢真实在是恼火得很,语气也冷下来。 灵霄就当没听见这话,仍然说了下去:“仙门之中的言语,你无需担心,就由我来处置,你自回去瑶山就是。” “与那些都无关,与你也无关。” 谢真一振剑锋,斜斜指去,皱眉道,“我现下不会回去仙门。” 灵霄道:“那你更不应和妖族混在一起。” 他话音刚落,阵法周围一阵急响,游动的剑光迸散为片片飞雪,由至疾转为至轻,妙到毫巅地解开了他大半的守御。 灵霄也未曾想到,以往不擅长术阵的对方能打出如此精巧的解法。但这一刻,他恍然又找回了当初面对谢玄华的心情:不论做了怎样的万全准备,事到临头总会发现,还是低估了他。 只听对方说道:“和我交手,就别分心了。” 虽然知道这位老熟人可能并没什么讽刺之意,灵霄心中还是想要苦笑。谢真也明白对方是打定主意要拖延到底,双方再不试探,剑光与阵法的耀光刹那间照彻乌云。 * 伴着裂石般的崩碎之声,在弥漫着烈焰与冰雪的山岩之间,片刻现出了清明。 两人相对而立,与先前一般无二,只有四处狼藉的场面昭示着方才一场交手。此战意在争夺地脉,且谁也不想把这里的山也跟着震塌,但激斗中溢散之力,还是让这里摇摇欲坠。 长明半边衣袖上还有未化去的冰霜,不能说不狼狈,但面上气定神闲。再观对面,毓秀掌门形容仍是一丝不乱,目光如刀,紧紧盯着对方。 “掌门何必再坚持不放?” 顶着那凌厉的眼神,长明若无其事地说,“我又不是要把你们的冰泉抽走,不过是取回王庭的地脉而已。” 郁雪非凝视他半晌,忽然问道:“传闻先前数代祈氏,皆未领会凤凰的真传,而你不同,是么?” 长明轻嗤一声,并不打算答他这句话。 两人看似在此处对峙,神念感知却都正浸入大地深处,与既是有形、亦是无形的地脉相勾连。 那条游离不定的熔泉中,奔涌着灵气化作的河流。它曾被与其并行双生、遥相呼应的冰泉压制多年,这时即将解脱桎梏,纵无灵智,也仿佛欣悦般不住震动。 “郁掌门,我十分清楚仙门对渊山有何图谋。” 就在此时,长明开口道。望着对方眼中透出的厉色,他缓缓说了下去:“倘若易地而处,我也要道一声佩服,但你们又怎能知道,你们才是顺应大势的那一方?” 明知道他在乱人心志,郁雪非索性移开视线,不去看他。 但地脉之间的争斗行至尽头,已不是他能阻拦的。就在长明话音落下的一刻,岩道中的灵气骤然被抽尽一空,两人均感到神识一震,那两道双生地脉终告分离。 长明微微一笑,衣袖上的冰霜簌簌而落。他心知对方定然要立即回山,镇压受创的冰泉地脉,于是废话也不多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凤凰。” 郁雪非忽然说道,“谢真会从渊山复生,也是你的手笔么?” 长明愕然回头:“……你说什么?” 他并没听到回答,对方似乎也没想听他的回答。眼前只有一阵风雪掠过,毓秀掌门已经去得远了。 隔着不知几层山岩,正有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石碑上等待。 石碑立于形似莲花的殿中,这座封闭于大地深处的秘境,仍旧保留着当年的光彩。美中不足的是,那些一圈圈建造的玉石环池,似乎本应有水充溢其中,可如今却都已干涸,只露出下方雕琢着纹样的台阶。 “这小子别是跟人聊起来了吧,怎么这么慢……” 陵空没精打采地用火光在空中画着小鸟,忽然感觉到什么,精神一振,望向殿堂的角落。 一股金红的流水闪着灼热光芒,注入了曲折回环的沟渠。那形似熔泉的灵气流淌间,瞬时在黑玉的池底描绘出了飞羽的轮廓,随即水位渐升,犹如一条光华闪耀的丝缎铺展开来。 不消许久,一度干涸的玉池已经重新盈满。随着水池轮廓四下漫溢的灵光,正如一片片花瓣舒展开来,环绕着正中央的封印。 而石碑上的那个虚影,见到这绮丽景象,却只是无味地移开了视线。他从虚空中信手一捉,一条锁链被他从石碑上提了起来。 那金银相间的锁链躺在他的掌心中。他垂下视线,盯着它看了片刻,随即轻轻一捏。 锁链断裂时没有发出声响,而他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喀锵。” * 凝波渡上,幻境中涌来一阵波动的潮汐,使得众人无不凝神戒备。 天幕上呈现出一幅诡谲无比,又带着异样之美的景象。夕照的缥缈云烟中,拥着墨笔勾勒的几道群山轮廓,而那轮廓之中,是一片柔润的漆黑颜色。 就仿佛是结冻的冰面之上,仅有一角冰层被打破,从中露出的水面里,倒映的是寒冷的夜空。 众人纷纷抬头,看到那一小块真实的夜空上,缓缓显现出一粒又一粒璀璨的远星。 那些星辰裹着金红交织的辉光,宛如火焰延烧在黑暗中,形成羽翼般的图形。 此时此刻,四野里无数修士与妖族都见到了这一奇景。这并非真正的星斗,而是天地间灵气呼应时投映而出的虚影。 上一次这番景象现世,还是六百年前,在那无分昼夜,苍白有如霜结的天空上,闪耀着夺目而不祥的寒星。 今日今日,那些仿佛要将夜空烧穿的焰星,令遥望者都不禁恍惚。而在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心中,只会觉得更加震撼。 ——深泉林庭的慧泉,在六百年后,终于复归如一。 白浪与海雾的幻象就此散去,真正的夜色重又笼罩在山湖之中。 凝波渡上已经是混乱一片,有不少船已经东倒西歪,最显眼的就是撞在一起的正清与衡文的舟船,两边都看着像是刚遭了洗劫。 瑶山那边,方天南持剑站在船尾,一道柔和的阵法光芒罩住了整条乌木船,显然是封云出手守御,而羽虚弟子那艘小船不知道怎么挂在他们的船尾巴边,一并受了庇护。毓秀的船似乎未受一点影响,只有孟君山不知踪影。 就在众人缓过神来,找寻那罪魁祸首的王庭来使时,凌乱的水面下猛地冲出一道庞大的身影。 那是一条庞大的三首怪鱼,鱼背上孟君山手持铜镜,不远处则是一名青衣的妖族,旁人只能见其姿态端严,面容却似罩在一层迷雾中,看不分明。 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孟君山纵身离去,对毓秀船上的乔杭道了一句:“随我回山!”身影便消隐在云气之中。 毓秀山遇袭,门下弟子匆匆告退,原是应有之理。但那漂浮在湖中央的大鱼实在太过显眼,以至于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鱼到底是从哪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上面那个又是谁? 灵璘总算把那七歪八倒的船稳了下来,扬声问道:“这位可是静流主将当面?” 忽然间,那大鱼如同幻影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王庭那艘由崖鹰拉来,从辇车变成的大船。 叶片般展开的阶梯,雅室栏杆,灯火摇曳,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就连案上也还有半满的酒杯。这近在眼前的幻术令人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是鱼变成了船,还是船本来就是鱼。 那名青衣妖族立于船首,夜风过处,引得他衣袖轻拂,发间的碧玉环玲珑摇动。 只见他朝着正清的方向略一颔首,似是答了灵璘的那一问。接着他步入船中,越过起身相迎的西琼与安子午,重又回到了帷幕之后。《 》 162、皆冰雪(四) 这下,不用谁多说,仙门就把王庭的船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能做出如此嚣张行径,实在是没法让人善罢甘休。 不少人都看向正清的船,殊不知灵璘现在也在想,掌门师兄到底哪里去了? 还好他不须担心太久,夜空中的云雾散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坠了下来。下面的船慌忙闪避,但那两人都有分寸,并没砸到谁家头顶,而是准而又准地落在了残留的萍桥上。 那手握书卷,发冠有点歪掉的,赫然是正清掌门灵霄。他对面的剑仙还是那副模样,只是手中并无剑。 众人纷纷看着他们,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打起来的。一片寂静中,封云忽地解下孤光,径直抛了过去。 就连谢真也露出一丝愕然,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出鞘半边。剑锋犹如一泓月光,映得他面上也现出了柔和之色。 但不消片刻,他便归剑入鞘,重把剑掷回去,轻声道:“这是瑶山的剑。” 封云还待再说,却被他抬手阻止。灵霄扶了扶发冠,沉声道:“你当真要与妖族为伍么?” 谢真平静道:“天魔之患未决之前,我不会回仙门。” 一旁的灵璘如何猜不出他是为了拦阻谢真去毓秀山,才与对方交手。见到掌门师兄这番模样,显然也是没占上风,一时间又是担忧,又是急火直冒,也顾不上什么剑仙不剑仙了,怒道:“莫说什么天魔,谢师兄你当年便与王庭往来甚密,如今祈长明已是新王,焉知你站的是哪一边,是不是对他旧情难忘……” 灵霄喝止道:“灵璘!” 灵璘并不服气,只是恨恨住口。却听到一旁谢真说道:“那又如何?” 一时之间,四下鸦雀无声。灵璘也愣住了,半晌才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那又如何?”谢真淡淡道,“纵有情思,也与此无关。我只做我应做之事。” 不止灵璘张口结舌,偌大的凝波渡,竟无一人能发出半点声音。 就在此时,一道辉耀火光横过夜空,朝着湖中央疾掠下来。灵霄不由得向后避去,谢真仍留在原处,那火焰正落在他身前,飞光散去,现出一袭黑衣的身影。 自打凝波渡开宴以来,众人无不是等着这位三部之王现身。但今夜数不清的事情轮番登场,到他姗姗来迟时,已经没人还有惊叹的力气,都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就算能注意到四周那不同寻常的呆滞视线,长明也不会太过在意,何况他此刻压根看不到旁人。 那熟悉的身影就在他面前,并非幻象,也不是梦境。或许是感到他来得急切,对方的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真的是你。”他听到自己轻声道。 “是我。”白衣的剑仙答道,“没别的事就走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长明无言地点头。两人伸手相握,金红与雪亮的光辉破空而起,此时两只崖鹰也从王庭的舟船上现身,携着重又变回辇车的厢庭振翅高飞。 一直到湖上雾气逐渐散去,那安静也始终笼罩四周。忽地,一声裂响打破了死寂,循着这声音看去,只见封云一脸麻木地端坐在船中,面前的桌案碎成了两截。 * 夜云之间,崖鹰得了主人的吩咐,消隐了身形,一路向着王庭归去。而那飞遁的焰光则是在半路上按下,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山岭之中。 谢真落下之后,往四周一看,这里是渺无人烟的林间,估计只是随处找了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不过此处有一汪浅浅的湖水,月至中天,将清辉洒至水面,别有一番幽静之趣。 两人在湖边大石上坐下,他把长明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见他无恙,问道:“怎么半途停下了?” “去王庭还要许久,我等不及要说……” 长明怔怔地望着他,直到两人四目相对,才稍一偏头,低声道:“你是如何……变回这样的?” 谢真把他在天魔中按下烙印,又从渊山的暗河中漂出来的事情简要一说,末了道:“若没猜错的话,我这副躯壳,始终保存在渊山之中。原本受损不轻,是天魔之力把它修补起来。” 长明初时还十分惊愕,到后面就陷入了沉思。听完后,他叹道:“既然和天魔扯上关系,那仙门恐怕你是暂时回不得。” 谢真:“正是,我已经说给他们知道了。” 长明:“……” 他又是无奈,又是复杂地一笑:“你还是先随我回王庭,驱除天魔的办法就由我来想。至于仙门那边,总有办法,眼下就先冷一冷吧。” “也不只是这件事。”谢真道,“非但他们信不过我,我如今也不敢信他们,就怕是另有图谋之人在其中做过什么手脚。” 他复又说起前往凝波渡前的事情,关于海绡一事暂且略过,之后遇到灵弦,抓着他去了一趟渊山,探查了符刻石林后,就把他寄放在渊山之外,等到阵法解了,他自能离去。 他说道:“我在瑶山时,并未听过仙门有改动渊山镇印的事情,能做到此事的,只有毓秀与正清。我实在不能确信,这里面是不是有人想要放出天魔,而星仪能够依仗天魔之力作乱,又和此事有什么关联。” 长明沉吟片刻,说道:“是否事关天魔,我不好断言,但仙门改动镇印的缘故,我大约有一些头绪。” 谢真精神一振:“是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就是,倘若镇印一切不变,待到天魔被彻底镇压之后,将会使世间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盛大盈期。” 长明一气说完,就望向对方。连谢真都被这句话中的意思震住了,半晌才“啊”了一下。 原来如此……难怪会是这样! 天地灵气充盈之时,即是妖族强盛的年代。于仙门,特别是司掌世间大势的正清而言,这盈期决非好事,兴许又会带来一次两道强弱逆转,引来天下大乱。 但对于妖族,慧泉为了渊山镇印已经沉寂数百年,便不至于是真正的昃期,也相差无几。镇魔之后的大盈之期,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甘霖。 要说这镇魔期间,仙门与妖族均有牺牲,早已经混杂难论。陵空在以慧泉为封印时,就埋下了这一手妖族未来的复兴之兆,而仙门察觉之后则有意阻止,时至今日,当真是说不清孰是孰非,只是那一句“各凭本事”。 长明歉然道:“不是我有意相瞒,只是此前还不能确信,我不愿叫你为难。” “不,如今已经不是这个问题……” 谢真皱眉想了一会,才说道:“无论仙门改动封印是为何,最后天魔之力从封印中逃逸出来,才是不容置疑的结果。星仪行事诡谲无比,万一仙门改动封印这事,也有他在中间暗中推动呢?” 他这番猜测,实是没有半点依据能说明星仪与仙门有关,放在对世上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说出这等疑罪之言。 只有在长明面前,他相信对方定会明白自己的本心。 果然长明根本没有在意,而是接道:“我也想过或许有这回事,但天魔就是一笔烂账,还有星仪这个至今没弄清他目的的家伙在,贸然调查,恐会在仙门之间有更大争端。” 谢真也觉头痛,随口说道:“那你说的十七年前灵气未曾归还,也是因为镇印的变动么?” 长明:“……还真不见得。” 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谢真不禁讶然。长明说:“依我看来,仙门对镇印确实做了手脚,可是那一次的灵气消失,他们好像也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仙门众议上把黑锅扣给他们,是为吵赢这一架,还有就是……” 他突然住口不言。谢真接道:“还有就是,为当年镇魔之事中的我争一口气。” 长明一手遮额:“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弄得更麻烦了……” “你怎么不早和我说?”谢真拉开他的手。 长明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最后才叹了口气,诚实道:“刚知道你复生的时候,这些都抛在一边了。之后,才想起把事情做完。” 谢真忽也有些说不出话,耳朵隐隐有些发烧。他迟疑片刻,说道:“我们上次分开之后,过了这许久,我也遇到了许多事情要同你讲。” 长明道:“我也一样。回去以后,我们慢慢地谈。” “但有件事情,还是要先说。”谢真道,“其实在渊山中,我在原本这具躯壳中恢复了神志,那时我听到了你与封云的对峙……” 长明先是吃了一惊,面色忽地苍白下来:“你……听到多少?” “我听到他问你,究竟是怎么看我。” 谢真说到这里,就见长明仿佛已经忘了怎么说话。看到对方眼中的无措,他再难自抑,低声道:“……我只觉得,这一问,应该问我才是。” 说罢,他按着长明的手,向他唇上轻轻吻去。 这一吻绵长无尽,朦胧间他感到长明另一只手微微发颤,握着他肩,把他慢慢地拉近过去。 两人俱都十分生涩,还有些小心翼翼。恍惚中谢真想到,这一次可不是什么渡气,也不是为了帮他疗伤。明明只是缠绵相依,却好似比灵气交织之时,更有那无可比拟的甘美。 良久,在他们仿佛就要融化在这月光中时,两人终于分开。谢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长明就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我……这时候是不是该说点动听话?” 谢真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他两手在空中晃了晃,还是落下来环住了对方。 长明闷闷道:“你说啊。” 谢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笨嘴拙舌,想了好一会,才道:“我只想你能好好的,却总是让你担心难过。” 长明松开了他,状似无奈道:“那有什么办法呢。” 他眼中犹带一丝泪光,就这么微笑起来。他一笑,让谢真后面要说什么都全想不起来了。 两人相对出神了半天,谢真问:“你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就觉得好像问了个傻问题。长明却认认真真地说:“我在想,你喜欢什么样的琴台?要是从瑶山把你的剑阁搬来,封云应当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谢真:“他大概很会有意见,再说这个不着急吧……” 长明叹了口气:“也是,要是如今就在王庭动工,说不定很快消息就要传到仙门那边。” “这个,”谢真迟疑了一下,“你或许不用担心,可能现在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了。” 长明:“……?”《 》 163、相皎洁(一) 月落日升,复又是暮色黄昏。 自凝波渡返回的妖族诸人,早先已悉数抵达芳海,按理说此行成果不凡,正当举杯欢饮,然而此时的王庭却是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 不用说,这与那至今不见人影的殿下脱不开关系。 西琼前脚安顿了随行的三部使者,后脚就紧着收拾出使归来的事宜,腾不出半点余暇。最可气的是,在他忙得头晕眼花时,旁边还跟着一个奉兰,不停地问着“真的假的?还有这事?” 要不是他一根手指都懒得多动,真想过去给他一头槌,两个人一起撞晕了事。 正火冒三丈时,西琼余光一瞥,见到昭云主将从门外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安子午手里还提着一盒花饼,看着是来找西琼聊天的。回途中碍于旁人不好多说,可是把他给憋得够难受。 但他刚迈进门,立即就停住了,只因奉兰那雪白长发的背影实在十分好认。 西琼眼看对方要溜走,马上抛过去一个刀子般的眼神。安子午无奈,只好走近来,清了清嗓子:“奉兰大祭?我正有一事请教……” 奉兰对这年轻的昭云主将毫无戒心,轻轻松松就被哄走了。西琼总算解脱,奋力整理完手头的东西,交给两名文书带走,长长呼了一口气,栽倒在桌案上。 不多时,耳边又有脚步声响,他有气无力道:“又是什么事……” 对方答道:“是我。” 西琼瞬间弹了起来,正看到长明走到面前。 他盯着自家殿下看了片刻,目光不由得往门口扫去,暂时没看到什么人影,方才松了口气。长明一挑眉,明知故问道:“怎么?” 西琼小声道:“殿下,剑仙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长明:“你也想和他比试两招?” 西琼:“……” 他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极为精彩,因为他看到殿下微微笑了一下。隔了片刻,他才意识到这是在说笑。 虽然殿下平日里并非全然不苟言笑,但这还是叫他意识到,对方的心情真是相当之好。 就是这笑话不太好笑,还让他后背凉飕飕的……西琼纠结了一会,还是问道:“那他……知道阿花也在王庭吗?” 长明:“……” 西琼震惊地发现,自家殿下居然露出了一副“我刚想起这回事”的神色。更离谱的是,下一刻对方摆了摆手道:“此事无妨。” 到底哪里无妨啊?怎么想都不太妙吧! 西琼已经开始想念奉兰了。要是他还在这里,大概就会用唠叨让殿下不耐烦,最后大家一起被扫地出门,这样他就不用在这里尴尬了…… 他胡思乱想之际,却见门前又走近一道身影。长明转过身,说道:“不是说去看树么?” “看完了。”对方回道,朝屋内看过来,“这位想必就是……西琼大祭了。” 西琼化形后很长一段日子,直到遇见如命运般改写了他一生的殿下之前,都待在族人隐居的小村里。 就算他们是本领不大的妖族,小心翼翼地躲在凡人的地界,也还是能听到不少仙门与妖族的消息。别人当个乐子听过就算,他却什么都记在心里。 或许他生来就与那些随遇而安的同族不一样,他脑海中仿佛有一架织机,总是一刻不停地转着,把他看来的、听来的诸事理得清清楚楚。 在那些传闻里,剑仙谢玄华是个绕不开的名字。虽是仙门中人,他行事却有侠义之风,并不是那种一味自诩正道的死脑筋。纵是有意挑衅的妖族,若去找他比试,他也端正以对;而遇上伤天害理的邪魔歪道,从未听说他避而不战,每每都是迎面对敌,不留后患。 这中间有过多少凶险,旁人再怎么也无法体会。只是这副胸襟,却不能不让人心生钦佩。 西琼很有自知之明,一来他肯定不会去吃饱了撑的去找人家麻烦,二来他也不打算去做什么要被讨伐的恶事,谢玄华厉害归厉害,应该也和他扯不上半点关系。看到族人的弟弟妹妹念叨剑仙时,他还会腹诽对方太过幼稚。 但……世事无常,后来他也偷偷买过几本玄华箴言收藏。随殿下来到王庭后,他逐渐察觉殿下与剑仙的交情绝非泛泛,多年以来,执念竟似不曾稍减。 只是,斯人已逝,再多念想也是空寄。他倒没有想劝的意思,因为这般事,这般人,的确是难以忘怀。 ……总而言之,他发如上感慨的时候,绝对没想过有一天剑仙会死而复生,会在众人之前坦然自诉情衷,还会……来到他眼前,甚至能叫出他的名字。 西琼貌似镇定地起身相迎,只是不确定自己绕过桌案时有没有同手同脚。 比起在凝波渡初见时的惊愕,现下又是不同。对方实打实地就是站在他不远处,并非画像,也不是幻影。 他以为见过一次总该平静些,但这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家乡小村里游手好闲的年轻妖族。那从只言片语、半真半假的传闻之中拼凑出来的轮廓,如今就在他面前。 或许是王庭的春风分外柔融,相比月色下清绝的孤影,此刻对方的神情简直称得上温和了。 “久仰大名……”西琼半天终于挤出这么一句,竭力省略了后面那些可能的滔滔不绝,“阁下的剑没带在身边么?” 话一出口,他就心里大叫完蛋。天地良心,他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脑海中那个喊着“我想看剑仙和他的剑!”的年轻的自己不停对他拳打脚踢,一不小心脑筋就搭错线了。 剑仙却半点没有生气,只是仿佛有些好笑地道:“一会就去取回来。” 西琼讷讷地应了声,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对方眼中带着一丝笑意,又说:“想比试两招么,稍后自当奉陪。” 西琼:“……………………” * “这么瞒着各位,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谢真道。 王庭中花木葱茏,他已经拣了人少的小径走,但还是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往来者。凡是看到他和长明并肩走过的,全都跟被施了术法般一动不动,让他终于也有点想御起剑光,溜回持静院了。 不过看了看旁边的长明,他还是放弃了这念头。长明既没立即大修琴台,也没再开一次雩祀把三部都叫来显摆,应该是已经尽力在克制了,散散步这种小事就随他去吧。 长明道:“也不会一直瞒着。至少眼下,还是别叫仙门知道的好。” 他对西琼并无疑虑,但现下确实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谢真点点头,说道:“之前你说拿海山有些用处,是什么来着?石碑前辈怎么样了?” “他还挺好的。”长明顿了顿,“待会你见到他的时候,别太惊讶就是。” 谢真奇道:“已经能见到他了么?” 长明摆了摆手,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谢真也就先不问了。两人越过回廊,穿过林地,来到两棵白树间挂着的锁链前,长明取下朝羲,开启了禁地之门。 重回禁地,期间经历了这许多波折,但此地还是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它在数百年前如此,或许再过个百年,千年,也会仍是这静谧的模样。 湖中的魂体静静沉睡,小屋前飘了几片树叶,石碑上也像他初次来时那样,空无字迹。长明将海山横置于石碑上,退后几步,与谢真站在一处,静静等待。 只见烁烁微光从剑上升腾,石碑上也漾出相似的光芒。蓄积的色泽渐渐浓厚,终于,伴随着灼亮的火焰,那身影再度从虚无中形成轮廓。 他的现身如同一道烈日,照亮了这片安详的小天地。光是看他坐在石碑上那理所应当的架势,要是有人此时说这石碑本是一副御座,只不过样子比较怪,见到这一幕的人想必也是会连连点头称是。 谢真看到的,却是那犹如红玉一般、带着微微金色的双眸,那是他在白沙汀的镜中见过的眼睛。他问道:“是陵空殿下?” 对方没答话,而是伸手在面前一画。火光随着他指尖划动,画出一个小小的笑脸,晶亮地凝固在半空中。 谢真迟疑了一下:“……石碑前辈?” 陵空满意地点点头,评道:“小蝉花,你原本这副样子,也还人模人样的嘛!” 谢真:“前辈谬赞了……” 两边都沉默了一会,陵空的眉毛渐渐挑起:“你怎么见到我都不惊讶一下?” “此前一路过来,多少还是能猜到一些。” 谢真见对方神完气足,也放下了心,“何况前辈虽避而不谈,却也不爱虚言。” 如今想来,石碑前辈的言谈之间,确实处处都能找出蛛丝马迹。要说对方打定了主意隐瞒,实在不应留下这么多破绽,但放在陵空身上,一切又显得理所应当——他自有其傲慢所在,哪怕暂不愿表明身份,却也不屑于说出太多谎话。 “我起初也没想到,王庭的变局,确是应在你们这一代身上。”陵空淡淡地说,“若不是如此,我无非就是再等上个几十上百年罢了。” 言外之意,正是他们之后的举动,才让这位六百年前传奇中的先王,愿以真身与真名出现。 他在板着脸的时候实在很有气势,不过很快,他就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得了,从熔泉回来就睡到现在,我还得再睡一觉,有什么疑惑,过个几天再来找我吧。” 说着,他还记得嘲讽两句:“小蝉花换回这壳子,总没有那些神魂的毛病了吧?省得你们又要搂搂抱抱,拉拉扯扯。” 记起此前的种种,谢真也不由得生出一丝赧意,觉察出了许多此前未曾细想的滋味来。 陵空说完,发现平时怎么都要回上两句的长明,这时却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带出些笑意。再看另一个人的神情……他终于也露出愕然之色:“你们两个?” “我们如今已通晓了彼此心意。”谢真大方道,“如今想来,前辈也曾提点过我要正视自身,只是我闭目塞听,愚钝不知。不过,总还是要感谢前辈的一番苦心。” “……” 陵空有那么一会像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不是,我可没提点过你吧!” 长明在一边凉凉道:“那大概就是单纯的嘲讽了。” 陵空:“……”《 》 164、相皎洁(二) 从禁地离开时,晚空已有朦胧月影。林间落叶如雪,灯火就在不远处,这静谧的一刻却似绵延无尽。 谢真探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感到长明轻轻回握的力道,他问:“海山,其实是你铸造的吧?” 刚刚取回的海山,此刻正佩在他身侧。长明轻咳一声:“嗯……你知道了。” “那为什么不同我说……” 谢真顿了一顿,“莫非是怕我知道是你铸的之后,就算使得不习惯,也勉强用着?” 长明:“没有,是太贵了,怕你还不起钱。” 谢真忍不住一笑,长明这才抿嘴道:“和陵空不一样,我可不是什么铸剑师。” “我见到了北地那座剑池。”谢真温声说,“能铸出海山,一定费了许多功夫。” “还行吧。”长明道,“也不难学,藏书里有不少记载。现在想想,大概就是陵空留下的吧。” “知道这许多年后,王庭又有了一个铸剑的后继者,想必他也会有些欣慰。”谢真感慨道。 长明:“都说了,我不当什么铸剑师。我只想为你铸剑而已。” 谢真一时间也在这直白的情意面前哑口无言。长明却还没意识到,兀自说了下去:“而且那铸剑池实在麻烦,除非你还想再要一把剑,要不然我也不想再开它了……” 海山愤怒地抖了一下,却被长明看见了,摁着它的剑环道:“怎么,你有意见?” 谢真:“……你跟一把剑较什么劲啊!” “我看它是被陵空住过,脾气都变坏了。”长明道。 谢真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与陵空前辈的关系,倒似是变好了一些。” 长明道:“没那回事,他还是看我不顺眼。” 谢真是记得陵空当初不愿与长明交谈,心道这大概是凤凰的家事,便不再多问。两人此刻均想起来陵空铸造的朝羲、孤光双剑,但默契地暂不提及,朝着来路行去。 他们离开这一会工夫,王庭中已是灯火灿烂。那雩祀后曾开过饮宴的小花园再度迎来了三部宾客,虽因使者不如上回人数众多,喧闹之意稍减,但仍旧是花开如云,春光融融。 西琼两眼无神地坐在主位之侧,连装都不想装了,手边直接就摆着一大壶滋补药茶。光是闻着从里面飘来的甜腻与药味交织的气息,就能想象里面加了多少蜜糖。 先前长明表示会缺席宴会时,不仅是西琼,旁人也都觉得毫不意外。不如说,要是殿下与剑仙一起出现在众人之前,那场面才是不好控制……眼下让大家都冷静冷静也好。 然而,这也就意味着,宴席上的主事人就剩下了西琼。妖族的宴席向来随意,却架不住大家兴致高涨,面对那些时不时就端着酒杯,到这里来绕上一圈的客人们,西琼只能见招拆招。 看他摆出这一副勤勉而疲惫的架势,那些没啥正事、纯来打听八卦的妖族,多少也有点自知之明,没敢冒着被他记上一笔的危险来啰嗦他。但除此之外,来正经叙话的也不少,遇到这种,就得打起精神,一一应付。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方的原因,这茶着实让西琼好受了不少,就是不免有点犯困。不知过了多久,穿梭在四周的人影散开,一个金光灿烂的人影在他旁边坐下,看了一眼那壶茶,笑道:“大祭好雅兴。” “雅兴个头!”西琼低声道,“你倒是尝尝?” 来人正是安子午,他应声提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小碗。余人见到他在此,都纷纷暂且退避,让他们两个单独闲谈。 身为昭云主将,安子午自然不能开席时就陪在此处。他在园中四处转了两圈,该应酬的应酬,吃吃喝喝也没落下,估量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悠然前来救场。 西琼就看他用银匙挑出碗底的珍珠丸子尝了尝,再喝了口茶,赞道:“药是好药,味道也不差。” “我就想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是喝不下的吗……”西琼有气无力道。 安子午微微一笑:“此乃得胜的欢饮,清茶亦如美酒。” 西琼心道这茶哪里清了?听到对方又道:“近来昭云诸事如常,王庭又正值繁忙时候,我也想着多停留些时日,略尽绵力。到殿下面前,还要请你多美言几句。” 西琼稍稍坐直身体,眯起眼睛看他。安子午泰然自若地喝着茶,半晌,西琼道:“你也知道,殿下未必会在意吧。” 安子午道:“我何尝不知?但莫说繁岭自有繁岭的规矩,而静流那位大人的行事,也不是我能学得来的。” 与他们从凝波渡同返的施夕未,连芳海的边都没进,半路就告辞了。他来去自由,也无人能置喙,毕竟实打实地出力办事,比什么姿态都有用得多。 不用安子午多说,西琼也能明白他的苦衷。静流凡事不愿争先,虽偏居一隅,但样样都不缺乏。王庭孱弱,他们关起门来当自己的水族泽国,王庭复起,他们也是与祈氏矛盾最少的一派。蜃楼一系延续至今,静流上下几乎以主将一言而决,相比之下,在纷争不断的昭云,安子午想要真正坐稳主将之位,并不止是闭门修炼就行。 但,就如西琼所说,长明并不打算将一切权力牢牢握住手中。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刻,三部能起到应有的作用,至于到底谁管事,那不重要,别当祸害就行。 倘若雀蛇牧氏还在昭云,继续半疯半清醒地统治,西琼敢肯定,殿下绝对会像对待繁岭一样亲手处置。然而如今的安氏姑且算是脑子正常,这当中的金翅鸟互啄,长明肯定看都懒得看,更别说着力扶持哪一派了。 “我只是担心你反而绕了远路。”西琼叹了口气。 安子午却道:“我有意向殿下求取修行之法,就算最后事情不尽如我意,也不算是白费功夫。再说,殿下对于奋勇争先之人,就算不多偏心,也总不会阻拦的。” 西琼一怔,当年随殿下返回王庭时,那一幕幕再度涌上心头。 起初他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好,惹过不少麻烦,但殿下对此意外地宽容,甚至每每亲自出手为他收拾。有一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冒着被扫地出门的风险,去问殿下自己为什么还没被扫地出门。 “你已尽力而为,远胜于当初的我。” 殿下是这么回答他的,“你不曾空费自身的天赋,这就够了。至于错误,只要能弥补,倒也没什么关系。” 那时西琼光顾着感动,许久之后,才从那轻描淡写的半句里,体会出无法言明的苦涩。 据他所知,殿下在年少时,也远远称不上是游手好闲。只是他有着难以修正的憾悔,因而才会在日后对自己愈加苛责。 这些他可从来没和旁人提起过,安子午想必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自行揣摩。说到底,他们两个从一开始不得不打交道,到如今这样半真半假的交情,彼此纵未提起过,也多少都是觉得在对方那里见到了些许自身的反照。 “总之……”他轻咳一声,“你试试也好。” 安子午心满意足地靠回座椅,谦虚道:“且看运气吧。” 西琼有点牙痒,忍不住泼他冷水:“殿下还不知何时有空来关心这些呢。” “哦,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安子午往这边凑了一点,低声道:“话说……不知道咱们何时能拜访一下剑仙?” 西琼:“你也想和他比试两招?” 安子午:“……” * 回持静院这一路上没再见到什么闲人,谢真在庭中停步,拨动池中泉水,只觉那流水如春雪般幽凉。 池底画出的小鱼隔着水波,仿佛还在摇头摆尾地游动。 屋门开阖,百珠从廊后转了出来。见到二人,她先是欣喜,而后神情不免复杂起来,分别与他们见礼。到了谢真面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虽迟了许多年……但寻药之恩,不敢稍忘。” 谢真一怔,才道:“夫人言重了。” 他瞥向长明,看得对方轻咳一声。说起来,当年确有这回事,长明在旅途中为这位自小看顾他的侍女寻找治耳疾的药草,颇是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谢真也同他一起经历此事,就是不知道回家之后,长明是怎么和人家讲这段故事的。 百珠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不禁露出笑容,只是神色中总是带着一股忧伤。她问道:“行舟大人还未回塔,我现下去把他请过来?” “不必。”长明摆手道,“我们去见他。” 百珠似乎更担忧了,但也只默默提起灯盏,为他们领路。她送到寝居门前便止步,长明穿过盘曲回环的门廊,进入最深处的静室,接着扬起一缕细细的火光,敲在屋角无形的机关上。 没有丝毫声音,墙壁轻盈地向后仰去,一道不知道原本隐藏在何处的石阶旋转过来,朝着前方的幽暗延伸而去。 谢真若有所思:“这机关的风格,与白沙汀洞府中十分相似。” 长明取过提灯,举步走下阶梯,边道:“倘若都是陵空的手笔,也不奇怪。” “但我还在别处见过这样的机关。”谢真跟在他身后,“在那位翟将军的梦境中,临琅的国都琼城,星仪的宅邸。” 他与长明简略讲过了一路的经历,但没来得及细说,长明听了也微觉诧异:“是星仪仿制了这种机关?不过,这机关说本身没什么秘法,倒是在造得更顺滑漂亮上费了些周章。” 谢真:“原来你已将这机关原理也弄清楚了。” “不弄清楚怎么敢用,万一被关里面出不来呢?”长明道。 谢真不禁莞尔。长明又说:“这处密室本是空屋,后来我移了些物件进去。阵法的造册都在,哪怕栖梧台,也不见得比这里更安全。” 说着,转过最后一段台阶,他们再逐一穿过三重石门。厚重的石板如有千斤之重,移动间却也悄然无声,不愧是修在持静院下,恐怕底下吵翻了天,上面都未必能听到一丝响动。 暗室粗略分为内外两层,外间立着张书案,上头与四周堆满了笔墨书纸,和许多乱七八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一旁摆着竹椅,行舟正窝在里面睡得昏天黑地。 里间则能看到一张宽阔的床榻,四面幕帘放了下来,掩着沉睡其上的一道隐约身形。 一进到此地,谢真便能感到灵气如同雨雾,缓缓浸润在周身上下,甚至能听到并不存于现世的虚幻流水之声。他们一路走下的台阶,并不至于极深,只能说此处的方位也非同寻常。 “原本还不大明显,慧泉解封之后,才变成如今这样。” 长明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拍了拍行舟。行舟闭着眼睛,哼哼道:“百珠姐姐,我还不饿……” “别装了。”长明道,“又不是听不出来。” 行舟在丝衾下装死片刻,这才睁开眼睛。看到长明,刚想说话,目光扫到他旁边的人,神情顿时凝固了。 他一跃而起,顾不上头发乱翘,挡在外间门口:“殿下!这……这不好吧!你怎么把人家带到这来了……” 谢真无奈地看着他。长明转头道:“对他就不用瞒了,就是不说,他自己也会发现。” 行舟愕然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这时注意到了海山,眼睛差点瞪出来。谢真及时道:“眼见为实,行舟阁下,就让‘阿花’来与你亲自说吧。” 刚从渊山离开时,他曾隔着千里之遥,试着操纵“阿花”的躯壳。那联系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没起到什么效用。 如今双方近在咫尺,周围的灵气又如海潮涌动,他分出一缕心神系住那具身体时,几乎没受任何阻碍,仿佛那就是他向来既有的一部分。 听了他的话,屋中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只见那朦胧的身影从床上起身,一只手先是从帘幕后探出,随即慢慢拉开了帷幔。《 》 165、相皎洁(三) 行舟:“真的假的?还有这事?” 他自认见多识广,从来只有别人对他找出来的疑难杂症直呼不信的份。像现在这般,明明这案例他钻研不少时候了,心里也知道道理上并非不可能,反倒是事情本身太过难以置信……这阵仗他是真没见过。 这个死脑筋阿花是剑仙?谢玄华还有另一个花妖的躯壳?话本故事都不会这么写的吧! 可是,正如对方说的,眼见为实,他不信也得信。 重纱帷幔向两侧挑起,那对身影正并肩坐在曜玉床一侧。 剑仙双目微阖,仿佛正在入静,当他不言不动时,余下的唯有令人望而却步的冷冽。一旁的花妖则带着行舟熟悉的平静神情,方才那些神魂与躯壳的简要解释,就是从他这里说出来的。 听了行舟这没回过神来的话,他并不着急,只是温和道:“连我自己,也觉不可思议。” 行舟脑中真是打翻了药铺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混杂在一起。他此刻想的却是:果然就如我推测,不相合的症状仍有遗留,神魂的主人想要一同操纵这两边的身体,还得多加熟悉。 他喃喃问道:“那如今这两边……你要怎么办?” 花妖答道:“原身中尚有隐忧,阿花这边则是灵气与神魂的旧患,正是想请你参详一番。” 行舟看着眼前这双身影,一边静如霜雪,一边是容色照人,任谁知道了其中内情,都不免要恍惚。他刚想开口,就见花妖忽地向一旁倒下来。 剑仙也同时睁眼,展臂将其揽住,道:“还是这样说话方便些。” 行舟对阿花说话还没什么陌生感觉,此刻却有点迟疑了:“呃……剑仙你……” “想叫阿花也行。”谢真打趣道,“别说这样你就不认识我了。” 行舟忍不住揉了两下脸:“那你让我适应适应……” “这事明日再说。”长明终于发话了,“行舟多日辛苦,且先去歇息吧。” 行舟等得就是他这句话,马上把那些乱成一个窝的物什收拾两下,夹着书稿就跑了。随着背后台阶合拢,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或说三个人。 长明走近前去,神情略有踟躇,似乎有点不知要怎么对待这情形才好。 谢真一手揽着仿佛半梦半醒的花妖,笑道:“是不是对这副新的模样,还更习惯些?” 长明:“……也不能这么说。” 他正自迟疑,忽见阿花也睁开了眼睛。两个“谢真”分别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左右手,把他牵了过去,坐在两人之间让出的位置。 长明颇为僵硬地坐直了:“这么快就能操纵两具身体了么?” “只是徒有其表而已。”答他的是剑仙,“想要让两边一起使剑,还差得远。” 长明:“……” 怎么说呢,毫不意外,他就知道对方一定在琢磨这个…… “眼下我用以控制阿花的,还是天魔之力。”谢真解释道,“我没修习过化身一类的法门,不然兴许能有些参详。但以我所知,天魔的化身与寻常化身只是表象相似,内里截然不同。” 长明也静下心来细思:“所以说,星仪用得也是类似的法门。” “多半如此。”谢真道,“安游兆曾见过他与蝉花相似的面貌,我姑且猜测,他的原身不知道还是否存世,如今或许用得是蝉花的蜕壳之身。” 长明接道:“而那些金砂化身,则是从蜕壳再度延伸出来操纵。至于星仪是否有蝉花血脉,这个回头问石碑前辈就是。” 谢真点头,继而道:“我大约明白,若是将神魂转入花妖躯体,我便能如从前一般以阿花的身份行动。但天魔之力,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而不敢莽撞。至少有阿花在,还有一条退路。” 这话中的意味让长明不禁蹙眉。谢真说道:“我如今的身体,假如天魔之力消散,恐怕难以维持。” 长明之前已经察看过一次,如今仍是再度握着他手腕,将一股如丝的灵气探入逡巡。和上次无甚区别,他只感觉对方的灵气流转如常,并无半点滞塞。 “表面是看不出的。”谢真道,“我想,既然我们总要镇压或除去天魔,我这一份也不应留下。到时候,就得你来用千秋铃……哎。” 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想起被他忘记的事情:“等等,圣物到哪里去了?” 长明:“它本应寄托在你神魂中,但你把……阿花留在渊山后,它没能跟随过去,而是返回了我这里。如今,我将它暂且供奉起来,由它休整片刻。” “想来是被天魔阻挡了。”谢真思索道,“对上星仪那一场,多亏了它。” 长明心不在焉地应和一声,神色仍有些低沉。谢真握着他手,摇了摇:“不必因此感伤,此身与彼身,没有什么分别。难道变成阿花的模样,你就会不开心么?” “自然不会!”长明立即回答,“但是,这对你来说……我只是想你能少些遗憾。” 谢真道:“世上哪得十全十美?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海山是不错,但也不至于称最。”长明看了看海山,“我常想还有可提升之处,或许有空的时候再多炼制一遍……” 谢真叹了口气,反省这八成是自己的问题。他道:“我说的是你。” 说完,他就不由得转开了视线。长明似乎是怔了一会,随即轻轻靠近过来,两人气息交拂之间,阿花失了控制,啪地一下软倒在他们膝上。 长明:“……” 谢真简直哭笑不得,忙先让阿花坐起,伸手把他抱着,放回床上原处。 灯火透过轻纱,到得帷幕之间时已十分朦胧。谢真望着阿花那沉静的面容,那眉角的红痕让他想起了陵空的话,一时间忽然有点不太敢看长明了。 他定了定神,感到掌心下的玉床带着微热。曜玉乃是稀世奇珍,记载中说触手如肌肤温软,实是有些夸张。再柔软的玉石,也有着深藏其中的坚硬寒意,躺着总归不会很舒服。 他把阿花摆得平平整整,拉上帷幕,这时却听到背后叮地一声。 门边墙上悬着一只小巧的装饰,像是几枚薄薄的银片系在一起,进来时他并没注意,如今这东西正无风自动,相碰出清亮的响动。谢真问道:“是传讯?” “非紧急时不用。”长明过去按住它,那声音便消失了。 两人不再耽搁,从暗室中原路出去,到得寝居之外,百珠托着一只盒子正自等待。她虽尽力镇定,脸上却不免有焦急之色。 谢真一眼过去,看到那平平无奇的木盒之上,刻着一片瑶山的莲花纹印。 百珠将盒子捧给长明,忧虑的目光却忍不住向这边转来。长明面无表情地移开盖子,从中取出一块玉牌,拈着翻转过来,那背后果然空无一字,只有一道剑痕。 “是掌门令牌。”谢真道。 长明抖了抖盒子,见别无他物,又拿过盒盖,果然里侧有一行小字:请往揽素一晤。 * 芳海地处广袤,绵延幽深,湖泊宛如片片碎玉,散落在白雪般的林地之间。据说因有大地深处的泉水,才使这里涌出许多溪流湖泊,凡是见过芳海中的湖水,就不能不信这个传言;无论在哪一处,那些水流都是别处难寻的澄澈。 往燕乡那边去,有一处与旁边湖水同名的小镇,名唤揽素。芳海中有不少这样的居处,家家户户均是妖族,不止对外隔绝,互相之间也往来甚少。揽素这巴掌大小的镇子,只因靠近林地边缘,方才热闹一些,偶尔能见到客商、游历的修士,也不大会把陌生人当稀奇看。 此时正值半夜,屋前屋后洁白的树叶映着微光,将这夜晚衬得也比别处明亮。四下朦胧的黯蓝里,只有小街尽头一间茶铺前挑着孤灯。 那担当与王庭传讯之责的掌柜,也早已悄然离开,店中只有一名来客独坐桌前。他默默斟茶,喝出了苦酒的架势。 不知过去多久,店门无声转开,两人一前一后,带着满地月色走了进来。 封云骤然起身,旋即察觉到失态。再度见到大师兄,他仍然抑制不住两眼酸涩。 ……但在看到旁边的凤凰时,再多眼泪都被他憋回去了。 长明淡淡道:“不知封掌门有何贵干?” “关于殿下那未履的另一半约定,我们稍待再说。” 片刻之间,封云已经整理好了神情,“这次我是来见大师兄的。” 谢真道:“你果然来了。走吧,寻个安静些的地方去。” 三人离了镇上,到得揽素湖边,在一处四面通敞的小亭中坐下。封云看了长明一眼,再看了大师兄一眼,再看长明一眼,引得对方冷冷道:“怎么?” 封云答:“能有甚么?” 谢真:“你们可以去旁边打完了再回来。” “不好吧。”长明道,“那岂不是一边倒了?” 封云:“……” 谢真默默解下海山放在桌上,两人顿时都不说话了。他沉吟片刻,说道:“小云,有些事情身在其中时想不到,之后我也渐渐懂了。师父当年虽将孤光托付于我,其实更属意你接任掌门,对么?” 封云收起了表情,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他抬起头,说道:“大师兄,我……” 接下来的话仿佛难以出口,谢真却道:“你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封云苦笑道:“这话连我自己都难信,大师兄却信我么。” 长明微微眯起眼,倒也没在这时候打岔。谢真道:“当初我本想收小裴为徒,最后却成了师弟,回想起来,那也是师父的意思。若是师父的决定,你又如何能够左右?” “师父做这些,并不是凭借着好恶。”封云勉强道。 谢真道:“我明白。我曾经不解,即使师父觉得我注定因镇魔而死,即使师父收我入门,也就是为了镇魔这一件事,但他为何不肯告诉我呢?” 封云想要开口,却被谢真轻轻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猜测了。瑶山仍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秘辛,与镇魔相关,说不定也与我相关,而师父只能将此事交托给你。” 长明探手过去,无声地握着他的手。他神色平静,言辞也依旧从容,手指却像冰一样冷。 封云沉默许久,说道:“师父留给我的话中,有一条是:倘若你从镇魔之后生还,那必须要提防你,因为你或许已经为天魔所惑。” 长明已经忍无可忍,但他刚一动,谢真就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一边道:“可是你如今来与我说这些,却是违背了师父的嘱咐。” “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所见,相信大师兄。” 封云低声道,“其实,师父走前十分悔憾,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究竟是对是错,又无法诉之于口。他最想知道,你会不会恨他。” “我希望师父知道,我不会。” 谢真眼中终于也现出了悲哀之色,他说:“而我更愿他明白……即使当初知道了这一切,我也不会有所迟疑。”《 》 166、谁与共(一) 陈霁从书阁出来,抱着写了满满一本的心得卷册,走下石阶。松涛阵阵,山风在乌云下席卷来去,大雨将至未至,谁也不知会何时落下来。 他施了个小术法,免得书册与衣袍被吹乱。离开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书阁那扇窗户紧闭,师父想来也已离开了。 一路回到居所,他始终有些静不下心。刚收好书卷,就听到何师兄在外面喊他:“还没睡下吧?” 他总觉得没啥好事,但灯火未熄,他只好推窗问:“师兄,怎么了?” 对方只是朝他招手。陈霁出得门外,何师兄拉着他往山下走,一边道:“今日都没看到你人影。” “我在书阁……”陈霁犹豫了一下,没提师父今天也在那边独自看书的事情,“过几天,想闭关一阵子。” 何师兄道:“你最近闭关也太多了吧?” 陈霁只是微微苦笑。何师兄并不再问,说道:“得亏你还没进去。穆师兄和谢诀斗剑去了,不去看看太可惜。” “在这个时候?”陈霁讶道,心道那不妙的预感果然没错。 “切磋而已。”何师兄道,“只比剑法,点到为止。” 要真是寻常的切磋,就也不必选在这么晚了,陈霁暗想。 瑶山门下,比试实乃家常便饭,偶尔打着打着动了真格,受点伤也不稀奇,通常师父是不会管的。可是,比试按理来说都是修为相差仿佛的捉对,穆师兄修行多年,谢诀却刚入门不久,照这个架势,也决非师兄指点师弟那么简单。 陈霁低声问:“师父知道么?” 何师兄有些不耐,但他知道陈霁的性情温柔和缓,也爱替人担心,于是多说了几句:“师父知道了也无妨。这比试,是谢诀自己邀起来的。” 陈霁这下才真是吃了一惊。 两人赶到时,这一辈弟子几乎悉数来到。斗剑依照往日习惯,选在湖边开阔处,门中人丁不旺,围不成圈子,只见各人或坐或站,散在场中四周,穆师兄一个人负手立在湖边。 “竟然叫穆师兄等他……” 何师兄咕哝了一句,想往前走些,却被陈霁拉了拉衣袖。他想了想,就站在树下,抱起了手臂。 陈霁也望着穆师兄的侧影。相处日久,他知道穆师兄并非不好相处之人,修炼更堪称拼命,纵有些傲气,但身为名门瑶山这一辈中翘楚,若是没点心气,那才奇怪。 其余师兄弟们对这位穆师兄,敬佩有之,追赶的念头也不放下,时有较量之意,这都是门内同辈的相处。 而谢诀,谢师兄……他就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坚石,砸进这盛着珠玉的匣中,却把那熠熠的宝光都衬得黯淡了。 平心而论,掌门刚将谢诀收入门下时,诸位弟子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念头。当代门中格局初成,各人的天资也见了分明,本是颇为稳定的情势,轻易生不出波澜。 毕竟不是从小一起修行的师兄弟,大家没法一下子就多亲近,可也不至于排斥。山中清净,朝夕相处间,慢慢熟悉起来,也就能融入众人之中……本该如此。 问题就在于,掌门对谢诀,实在有些过于偏爱了。 这偏心不是体现在几句好话,几次和颜悦色,或是明面的照顾上。掌门甚至也不曾给他过多的赞许和夸奖。只是,掌门对这新弟子的严厉与上心,谁都能感觉得到,唯有这态度做不了假。 陈霁有一次听到师兄无心的抱怨:“和他一比,我们都像是捡来的了!” 当然,谢诀才是那个“捡来的”弟子。陈霁入门较晚,修得是蕴灵术,对此感触不深,可也大致能明白师兄们的憋屈。 掌门传道授业,不可谓不尽心,以往少有偏颇,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众人早就习惯了。而到了如今,在谢诀身上,他们才终于知道,掌门尽心竭力地去教一名弟子是什么样的。 陈霁心知他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但他偶尔也会觉得,眼下这暗流隐隐的气氛,并不来自于谢诀,反倒责在掌门身上。 谢诀入门前,据说跟着散修在江湖闯荡,身上不见仙门修士的出尘脱俗,倒是多了烟熏火燎的狠劲。就算是行事圆融之人,也未必处理得了这局面,何况他性子直率,脾气刚硬,些许的敌意打上去,马上就能给弹回来。 以瑶山门下的风气,不至于弄出什么当面阴阳怪气、排挤讥讽的不入流手段,但这份紧张的气氛盘旋不去,使得谢诀的孤立越发明显。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主动与穆师兄比试的吧?陈霁漫无边际地想着,有些时候,打一打反而能打出个新局面来。 此刻风重云低,唯有湖面波光才有些亮色。穆师兄转过身来,余人都朝着林间看去,那里,谢诀手提铁剑,沿着小路走来。 进得场中,他环视一周:“各位到得好早。” 何师兄忍不住道:“是你来晚了。” 谢诀不置可否,但也没说什么。穆师兄道:“来了就好。本就约在这个时辰。” “请师兄指教。”谢诀半句废话没有。 穆师兄却道:“打之前,我有一事想问。我入门早你多年,就算只比剑法,对你也不公平。你为何要约我斗剑?” 陈霁不禁凝神听着他们的话。谢诀淡淡道:“你们瞧我不顺眼,不是么?” 话是实话,却不能实说。否则,轻是口无遮拦,重则可说引起同门不睦,没看谁也不愿意把话挑透吗?穆师兄也愕然道:“谢师弟……” “我无所谓。”谢诀道,“我与穆师兄比斗,若是输了,你们看我被打一顿,或许稍解不快。赢了呢,也免得日后别人再来找我麻烦。” 陈霁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隐隐还有一些佩服。看来谢诀是心里明镜也似,却更愿直来直去,不作遮掩。 要不是掌门……他连忙驱走这念头,但还是忍不住想,或许这位谢师兄,也是能和大家处得来的。 至于他说,若是胜了如何如何,陈霁压根就没去想。穆师兄乃是这一代的剑法之首,哪里是他这半吊子能较量的?敢来挑战,就足见胆色了。 穆师兄道:“师弟哪里的话。切磋而已,点到为止。” 他身为师兄,终究还是要说场面话。谢诀微微一笑,拔剑道:“来吧!” 剑刃交击声起,两人已是战作一团。天色原本就幽暗不明,那两道迅疾身影时而贴近,时而分开,几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陈霁看得眼花缭乱,旁边的何师兄却面色凝重,收起了看热闹的神色。陈霁初时不解,等过了许久,场中还是丝毫没有分出胜负的迹象时,才明白过来,这不是穆师兄有意相让。 难道谢诀真能和穆师兄打得有来有回?……可是,他上山才多久?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下,攻守渐渐易势。起先是谢诀一力抢攻,但穆师兄终究修道日久,剑行稳重,一寸寸压过对方的势头。 即使如此,也再没人敢小觑谢诀。眼看他节节后退,陈霁竟希望他能多坚持一会,即使这时认输,也不丢面子了。 但就在他即将落败时,谢诀忽地剑势一变,招招狠厉起来。两人原本以相似的剑法对拆,如同共舞一般,此刻他先脱离了这套路,穆师兄也被他一带,交战的情势立即混杂起来。 何师兄喃喃道:“这个……” 场中,穆师兄拆过几招,眉头也皱了起来,忽地数剑横出,将其迫退,口中道:“这不是瑶山的剑法。” 陈霁恍然,这剑法无疑是谢诀在入门前习得,想是他来瑶山剑法不久,反倒是在外用得那套旧法门熟悉。 然而此刻情形也因此显得微妙起来,一旦用上外头的野路子招式,就像是抛去了同门之间切磋的本心,只想着输赢了。对方已经出言点破,谢诀却如未闻,毫无收手的意思。 穆师兄似是终于决心结束这场比斗,挡下那凌乱的剑势后,他着力抢攻,令谢诀应接不暇。就在众人以为他落败在即时,突见冷光一闪,谢诀手中那寻常铁剑如白虹般刺破幽暗,正是一式“映天归雁”。 这已是瑶山的精深剑式,别说谢诀不应这么早学到,就算他堪堪学到这里,也没人想到这一剑被他使出,能有如此夺目之效。 他先是引导穆师兄转换攻势,然后倾力一击,果真奏效。这一剑穿过四下光影,直抵到对手眼前。 穆师兄又惊又震,剑上被约束的灵气猛然扬起,瞬间迸断了谢诀那把铁剑,余势未尽,带着那半截剑刃冲去。 谢诀手中只半把断剑,轻轻一侧身,让那剑刃碎片越过他身边,飞进了林地之中。 四下里一片寂静,陈霁几乎忘了呼吸。 谁都想不到这场斗剑会变成这样,无论是谢诀的做法,还是他那惊人的天赋,又或是穆师兄实际上输了一城的结果,都令人久久无言。 在众人的注视下,谢诀转身而去,很快又回来,用不知道哪来的布条把两截铁剑缠在一起,小心地拿在手里。穆师兄始终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是你胜了。” 他终于说道,脸上也现出些许释然的笑意。谢诀正要说话,忽地一道剑光掠过,穆师兄手里那把对练用的剑,也折成了两段。 掌门从林间缓步走来,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穆师兄立刻扔下剑,低声道:“师父。” 陈霁和何师兄本来在边缘,见到掌门,不禁往阴影里又缩了缩。掌门看着穆师兄道:“你跟刚入门没多久的师弟斗剑?” 谢诀立即道:“是我找穆师兄约战。” 掌门仍旧没移开视线,冷冷地说:“他找你约战,你就答应?” 穆师兄的笑意已经完全褪去,面色苍白。他颤声道:“是弟子的不是。” “今夜就在此反省吧。”掌门转身对谢诀道:“你跟我回去。” 谢诀的脸色也说不上好看,他歉意地望了穆师兄一眼,对方却低着头,没有与他四目相对。 掌门与谢诀离开湖边时,周围的师兄弟没有一个动弹,陈霁也是一样,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个的背影。许久,只听闷雷滚过,大雨倾盆般地洒了下来。 …… “那时的念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陈霁轻声道,“后来,当我明白了师父的心思,我曾经暗想,决不能像这样,让知情与不知情的人都是如此妄念缠身……” 他的弟子在床前,眼中已有隐约的泪光。但他知道,这只是为了他而哭,并非为了他讲起的往事;而往事中的人,与挂念这段往事的人,都早已零落难寻了。 窗外风雨如晦,接天之水无穷无尽,仿佛要将这世间吞没。在那席卷天地的雨潮中,瑶山也不过是一叶飘摇的轻舟。 “但,我终于也还是做了更无情的事。” 他说,“……也许就如师父一样,我们都已着魔了吧。”《 》 167、谁与共(二) 春雨如线,密密绵绵,仿佛柔绡轻纱,拂去一层又是一层。那绿意如云的古木,树间隐现的楼阁,在这雨雾中正似仙境般缥缈。 陈霁不期然想起了幼时听过的那些神仙故事,那时他真以为,踏入修行之道就是出尘脱俗。直至今日他也觉得,倘若他只是一名凡人,想必也会把那些容颜不老、举手间能呼风唤雨的修士当做是神仙。神仙又怎么会计较俗世的烦恼呢? 然而,仙门修士固然不大会担忧吃喝生计,也少受寻常病痛所扰,但他们说到底依旧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喜乐悲愁。 ……虽然他没怎么见过,想必妖族也是差不多的吧。 陈霁撑着纸伞,缓步走下石阶,忽见前方山石上坐着一人,任由细雨把他和石头都浇得透湿。 他愕然道:“谢师兄?” 一声师兄,他叫得自然而然。这半途上山,被师父破格收入门下的弟子,已从谁都能直呼其名的“谢诀”,变成了行走仙门无人敢小觑的同辈第一人。 谢诀听到他过来,只是摆了摆手。陈霁快步过去,扫了扫石头上的水,和他一起坐着,伞也举在了两人的头顶。 “在这生什么闷气呢?”他问。 谢诀:“没,在听雨。” 陈霁满头雾水,不知道这个从来不谈风雅的家伙是哪根筋搭错了。 谢诀只是默然看着云边。相比刚上山时,他少了些扎手的锋芒,多了些沉稳宽和。但陈霁知道,他那份刚硬并未稍减,只是不再形之于外。 连陈霁自己都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成了与谢诀最熟悉的那个。其实,这也并非无迹可循,单只是他不修剑法,不用时常在谢诀那神鬼莫测的才华面前自惭形秽,就已经是别的师兄弟达不到的境界。 前些日子,掌门将孤光传给谢诀时,把门内多年潜藏的紧绷气氛一下推向了顶点。 孤光的意义不言而明,别的师兄弟是怎么想,陈霁不清楚,他只希望众人能和睦相处,可是这并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在他出神时,谢诀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阿霁,你知道毓秀的郁雪非吧?” 陈霁疑惑道:“郁师兄我怎会不知?听说他就快接任毓秀执掌了。” “就是他。”谢诀道,“算起来,我们也曾是师兄弟,上山前就认识了。” 陈霁从没听过还有这事,大为惊讶。谢诀又道:“毓秀瑶山往来不少,以后若是你在门中待得烦闷,就去他那里躲躲。” “哪至于到躲出去的地步……”陈霁下意识地就想反驳。 谢诀说:“你常常闭关,可这不是你真的愿意吧?修行蕴灵术,体察自然尤为要紧,你要是真想闭关,也就算了,别把闭关当避事的手段。” 他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犀利无比,半点余地都不给人留。陈霁一时间张口结舌,他确对门中的暗流十分厌烦,有时候事情到了头上,索性推说闭关,因为他自小就经常这样,别人也都随他去了。 没想到,不是相识更久的其余师兄弟,而是谢诀第一个点破了他。 尴尬过后,陈霁心中百味杂陈,心道以谢诀的性子,是真为他打算才会这么说。他笑道:“好啊,下次谢师兄去毓秀,就带上我如何?” “下次不一定是何时,你自己去吧,我和他打过招呼了。”谢诀道。 陈霁愕然看着他,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你……谢师兄,你要去哪里?” “想下山走走。”谢诀道,“不是那种走个过场的历练,也不和仙门打交道,哪里有事就去哪。” 陈霁急道:“你和师父说过了?” “师父同意了。”谢诀道,“你看。” 他抬起佩剑,陈霁这才发现,他带着的不是孤光,而是另一把没见过的剑。谢诀道:“我将孤光暂且还给了师父。” 陈霁瞠目结舌,从没听过会有谁把这执掌之剑给还回去的。他脑子乱作一团,最后只是问:“那你何时回来?” “放心,又不是不回了!”谢诀终于露出笑容,“待我回来,给你带糖画儿。瑶山上可没有这东西。” 陈霁:“……” 他心神混乱之际,没注意到伞拿歪了,越来越大的雨正噼里啪啦地砸在谢诀的半边肩膀上。回过神他才赶紧移过去,谢诀哈哈一笑,道:“还打伞做什么?” 顿了片刻,他又说:“唯有这瑶山的雨,就算在别处听,也不是这个滋味了。” 谢诀并没食言,等他再次回山时,陈霁收到了糖画,一叠各式样子都有。他尝了一个,觉得也不怎么好吃,剩下的他施了术法,小心地收藏起来。 瑶山首徒挂剑下山的这番事情,也引起了不少议论。谢诀果如自己所说,游历时甚少搭理修士,对仙门中人来说,几乎算是隐名匿踪。许多人猜测瑶山的继承起了些风波,但打听又打听不出来,只好作罢。 谢诀不在,瑶山上的气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陈霁已不那么在意了。他去了几次毓秀,与其说是躲避,不如说是为了不拂师兄的一番好心。郁雪非性子冷清,和他相交淡淡,反倒让陈霁感到难得的不拘束,两人一来二去,慢慢熟悉起来,也会书信往来了。 日子如此平淡流去,当陈霁收到郁雪非一封不同寻常的信时,已是又一个暮春。 此时郁雪非已是毓秀掌门,等闲不得离山。他写给陈霁的信,却从不带什么掌门的章印,仍是友人私下往来的样子。 陈霁收到时便有些诧异,信笺装在平常的竹筒中,看似无甚特别,内里却额外附了几个小术法,确保不会被旁人拆去。他们平素执笔往来,通常只聊闲事,并不费这种周章。 这信就被他留到了晚上。在灯下,他花了不少功夫解开封隐,终于摊开那一张素帛。字迹还是熟悉的字迹,内容却让他眉头深锁。 原来郁雪非在信中写到了一桩谢诀的事情。他言明,谢诀已与一名妖族女子共结连理,远离中原隐居。 陈霁确也是许久没有得到谢诀的消息了。以往他隔段时间还会回山一趟,最后一次时,与穆师兄那些人又起了些冲突,双方不欢而散。自那之后,陈霁惦念他久久不归,还去问过师父,掌门则叫他不必担心,说如有急事,自有办法联络到他。 话是这么说,陈霁却还是隐隐担心,这次郁雪非的信,也算是揭开了他的忧虑。 郁雪非在信中写道,自从知道此事后,他也没再听到谢诀消息,更是担心是否影响到他在瑶山的处境。他直言自己与妖族有宿仇,一向看不惯妖族,本来不愿在此事上多作评说,倘若他出言劝阻,倒是让谢诀为难;若是陈霁这个与谢诀熟悉的瑶山弟子能帮忙,或是在掌门面前说和,也许能令事情有转圜余地。 陈霁见此,着实是犯了难。瑶山不比毓秀,对妖族成见不深,可是也万没可能有一个与妖族结亲的掌门。谢诀不是寻常弟子,这将来要怎么办? 事情到这里,陈霁倒没有劝师兄回头是岸的想法,他觉得谢诀就不是会听人劝的。只是,他也不想看到哪天这件事被别的师兄弟拿来借题发挥。 何况还有掌门……掌门近些年身体越发不好,应是镇魔留下的老毛病,他真怕掌门骤闻此事,再气出个好歹来。 思来想去,陈霁决心还是自己出马,先去找师兄问问是怎么回事。 他平日不大出门,一说要离山,师兄弟们都毫无疑心,只觉得他愿意出去走走真是难得,少不得又是多番叮嘱,各式用得着的物什满满装了一包。 他揣着对大家有所隐瞒的愧疚之心,一路到了郁雪非信中指引的地方左近。那地点本就是个泛泛大概,他到处转了好久,终于在一处镇子上碰见了谢诀。 谢诀如今别说穿得像仙门中人,就是往路边一站,都要叫人疑心他是不是劫道的。他一身粗布衣衫,身量却高大,加之气势挺拔,目光仍湛然有神。 在瑶山多年,他骨子里的不羁之意始终未减。束齐玉冠,佩上名剑,他能做个潇洒不凡的剑修;如今这样不修边幅,也不会叫人当成寻常猎户,只觉得像是什么草莽英雄。 见陈霁瞪大眼睛看着他,谢诀一挑眉道:“不认识我了?” 陈霁却觉得,仿佛这副打扮才是他的本来模样。他把这话藏在心底,只道:“总算让我找到师兄了。” 思及前些日子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经历,他语气里也不免有点委屈巴巴。谢诀听得直笑,一手把他扯进镇上仅有那家客店里,叫了酒,坐下说话。 陈霁还在琢磨怎么开口,就听对方道:“是不是知道我娶亲的事了?小雪告诉你的?” 他一愣,心道这还有什么能瞒得住的?搞不好这件事,他就只告诉了郁雪非一个。 “叫你担心了。”谢诀道,“我没和你们通气,也是想过一阵的安生日子,并非定要隐瞒。” 陈霁低声说:“可是,听闻夫人是妖族……” “掌门不会在意。”谢诀道。 “怎么不会?”陈霁忍不住道,“师父就是再宽纵,也不会连这个都任由你去吧!” 谢诀只是微微摇头。陈霁忽觉失言,一时怔住。 无意之言,往往却最真心,即使这真心话他自己都没觉察。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空酒杯,在心中问自己:难道我也觉得师父对谢师兄太过偏爱了吗? 谢诀这时给他斟了些酒,打断了他的思绪:“前几日你在这镇上晃悠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你却没看到我。” 陈霁疑惑:“真的?” “所以这次来见你,就是打算同你回山一趟。”谢诀道,“太久没回去也不成,等见了掌门,交代下近来事情,也就没毛病了。” 陈霁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不管是一见面就点出他的来意,还是没等劝说就决定回去禀告掌门,虽然他此行的目标也都达成了,却只觉得自己全是被对方牵着走。 谢师兄与师父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若是只有掌门与未来的掌门才能得知的门派秘辛,陈霁心道,那像他这样从来无缘此位的,不知道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意兴阑珊,也不知自己此来是不是白费功夫,反倒给师兄添了烦恼。举杯一饮而尽时,那劣酒冲得他喉咙生疼。 两人便即朝着门中回返,陈霁过后想想,他连师兄的家小也没见到一面,大概也是师兄有意为之,不愿因妻子的妖族身份多生事端。 谢诀言谈之间并不避讳,常常笑说这次再回家后,又有些新鲜事情能讲了,还记下几个途径的店铺,打算回程时带些巧趣玩意。陈霁也不再纠结,难得与师兄出门在外,干脆就放开心情,倒也自在。 旅程说长不长,两人回到门派时,山间乱红纷纷,春日的尾巴仍在。瑶山不似别家讲究排场,别说是专门叫人迎客,就是洒扫仆役也极少,沿山路上去,四处见不到人影实属寻常。 陈霁想着不知道师兄弟们看到谢诀回来会怎样,心事重重,加之这里又是熟悉的老家门派中,也没注意四周。这时谢诀却拦了他一把,沉声道:“慢着。” 语气中难得的严肃,把陈霁也惊醒过来。 他们已来到一片松林之前,绕过石阶,就是掌门居处。山间虫鸣风声窸窸窣窣,似乎并无异常,但陈霁心中却猛地升起一股寒意。 谢诀面色凝重,持剑在手,缓缓走上石阶。陈霁跟在他身后,一时间茫然无措,接着就见前方屋门迸开,一具躯体从中翻滚下来,落在他们脚边。 那已了无生气的面孔,赫然是喜欢给自己修眉毛的何师兄。他五官似因痛苦而扭成一团,但一双浓密的眉毛,依然是刮得齐齐整整。 陈霁几乎站立不稳,只听谢诀低喝道:“退后!” 剑光骤然闪过,谢诀已经拔剑与来者战在了一处。陈霁抬头看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衣被殷红浸透,双目紧闭,木无表情,两道血痕从眼睫划过双颊,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师父。《 》 168、谁与共(三) 乍逢巨变,陈霁耳边只闻剑刃交击的破空之声,脑中昏沉一片,何师兄那苦楚的面孔不断在他眼前闪烁。 却听谢诀喝道:“师父定是中了邪魔,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这一声,将他从这难以置信的可怖现实中敲醒。陈霁定下神来,虽还是不敢看师父那带着血泪的面容,也奔上前去,与谢诀并肩作战。 但两名顶尖剑修的交锋何等激烈,陈霁只能在旁掠阵。见谢诀只是一味抵挡,他忽然明白过来,瑶山门下的纹印禁绝弟子之间相互杀戮,倘若谢诀主动对师父下杀手,恐怕他就会先受反噬之苦。 可是,为什么掌门能杀死何师兄,此刻也不受其约束? 谢诀边打边退,抽空对陈霁道:“别管我了,去看看其他人……” 说着掌门一径疾攻,让他连话都说不全。陈霁咬了咬牙,脱出战局,往松林后奔去。 小楼门扉敞开,蜿蜒的血河从阶梯上一直流到门外。寻常搏斗,就是取人性命,也未必能淌出这么多的血。 陈霁踏着血迹,一路上检视倒在两边的死者。严师兄,高师兄,阿恒……他的动作快而轻捷,确认了已没半点生机,就越过去看下一个,没有迟疑。光看他的所作所为,说是冷酷无情也不为过。 至于他自己,只是麻木地做着这一切。每见到一张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他就仿佛是又死去了一分。 一直到掌门的静室前,他还隐约有着一些期望,当他看到最后一个人时,那点侥幸也随之破灭了。穆师兄伏倒在地,气息已绝,陈霁将他翻过来时,只见他仍不瞑目,面孔上带着决然。 陈霁颤抖着拿起掉落在一旁的长剑。那是穆师兄的佩剑,如一泓清泉的剑刃上,此刻遍布着裂痕,隐隐形成莲花般的纹样。 穆师兄也拿起剑,向着师父还击了么?陈霁茫然地想着,又看到对方脸上那凝固了的神情,或许在最后一刻,他终于也倾尽了全力。 他将穆师兄的遗体放好,不再耽搁,转身掠出小楼。掌门和谢诀的战局还未停歇,纵使掌门显然已无神智,谢诀却也只能取守势,这无异是自束手脚,更无可能获胜。 此时,谢诀身上已现多处伤痕,陈霁连忙施术为他疗伤。谢诀顾不上看他那边,只是问道:“别人呢?” 陈霁面色凄然,那句话实在说不出口,但这无声亦是回答。 谢诀沉默了片刻,见陈霁又冲上来援手,才道:“你离远些。” 陈霁急道:“这么下去不行!” 他们都看得出,这个情形不可能一直僵持,若掌门能恢复神智,还有几分希望,可要是一直不恢复呢?谢诀能在极端的劣势下坚持这么久,已经算是难得了,多拖一会,就增一分的凶险。 “——望晴。” 谢诀忽然叫了陈霁那个上山后几乎没人念过的名字,“以后,就只有你了。” 陈霁怔住,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一道赤虹般的夺目剑光霎时间在两人中间亮起。 那一式“映天归雁”,携着无可阻挡之势,贯穿了掌门胸口。就见血雨飞散,不止伤处所在,掌门周身也迸出许多血迹,那是剑气在骨脉中大肆毁损所致。 谢诀似是将全副的决意凝聚在这一击中,绝不留半点余地,眼看对方已无幸存之理。陈霁不由得心胆俱寒,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别的,而是……“谢师兄!” 他只见谢诀朝他微微一笑,将手中那把名叫“不平”的佩剑归鞘。 朱红剑刃隐没于鞘中那一刻,他也随之倒下。陈霁耳边传来一阵敲冰碎玉的震裂之声,只是那或许是他的幻觉,因为无论是剑刃,还是使剑的人,被瑶山之印所噬时都不应有这么清楚的响动。 他再也无力支撑,跪倒在师兄与掌门之间,真希望自己也随之而去。 但看到谢诀那仿佛睡着一般的面容,他又回过神来,心说决不能在这里自暴自弃。正当他俯身去整理对方遗体,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陈霁差一点就要御术还击,但一股磅礴的灵气从那只手上传来,登时让他动弹不得。 他勉力抬起头,就见掌门撑起身体,胸前那本该置任何人于死地的可怖伤口中间,正闪烁着幽微的金光。掌门面孔上血泪纵横,他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狼狈的样子,可是那张脸上,即使哀恸,也的确是他熟悉的神情。 “师父……?”他不敢置信地说。 掌门轻轻点了点头。陈霁仍被涌来的灵气束缚在原处,手腕上却逐渐浮现出莲花纹印的轮廓。他知道这是什么,却不曾想过这会与自己有关。 瑶山掌门的传承,此刻正烙印在他的神魂上。 “我撑不了太久。等我死后,你用孤光打开我屋中密室,那里面有更多的传承记载。” 掌门积蓄了些气力,支撑着开口,声音虽微弱,却清楚平稳,“现在,我能说多少,你听多少……” 陈霁说不出话,只是听着。忽有两颗水滴打在他衣襟上,他本以为是泪水,但片刻后,又有更多的雨珠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 “……去开一下窗吧。” 屋外,正是风雨大作。听到师父这样说,封云虽怕那潮气影响重病之人,但又不愿在此刻违逆师父的意思,只是稍一犹豫,就起身去推窗。 暴雨犹如浪涛,织成了比这世间一切都更高、更广阔的帷帘,平日里极目可见的松林远峰,都被这雨幕遮挡在后。那裹着雨水的冷风吹进屋中时,他听到师父很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霜天之乱中,天魔的来历,至今仍是谜团。” 陈霁说,看到弟子的神情因为这意想不到的话头而惊疑起来,他不禁想,或许这副神色,也曾经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吧? “无人知道临琅为何会引来这样前所未见的邪魔,唯一能怀疑的,就是那个在乱象初生时举行镇魔血祭的临琅星仪。”他慢慢说道,“虽然他当时做法是为了阻止灾祸,但也让人猜测,这籍籍无名的修士,定和天魔牵涉极深。” 封云问:“他和……瑶山,有什么关系吗?” “瑶山的建派祖师,名号为观澜。” 陈霁道,“观澜祖师是有大才华的修士,霜天前的六大派中,不算羽清分裂出来的正清和羽虚,瑶山建派最晚,却也无可置疑跻身仙门前列。但在瑶山形势稳定,正欣欣向荣之际,观澜祖师却就此离山。并非寻常的退隐,他言明,瑶山万事由新任掌门自决,从此以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当他死了,他是这么说的。” 这真是古怪之极的行事,可封云因为逐渐猜到了师父要讲的脉络,一时间心跳如擂,已经无法思索了。陈霁道:“自那之后,瑶山再也没听过观澜祖师的半点消息,仿佛这个人就从世上消失了……直到霜天之乱。” 封云颤声道:“他和那个星仪有关系?” “是。甚至,那星仪或许就是观澜祖师本人。” 陈霁说出了这惊世骇俗的秘闻,“这件事,仙门旁人并不知情,那星仪在镇魔血祭后,也身散魂消,无从对证。但瑶山先辈已经确信,霜天之乱绝对与观澜祖师脱不开关系。” 就是封云再沉稳,此刻也冷静不下来了。他失声道:“难道观澜祖师与瑶山断绝来往,就是因为……就是因为他要引发这天魔?” “如今,我们已无从得知了。”陈霁道,“就算观澜祖师不愿牵扯到瑶山,天魔之事瑶山也毫不知情……但,这门派也依旧是他一手建立,先辈们既知此事,绝不可能真就当作没有这个祖师。” 封云喃喃道:“因此在镇魔之中,才如此不计牺牲么……” 他回想起读过的仙门中对霜天之乱的记载,即使在各派都倾力而为的时候,瑶山的惨烈也属令人印象深刻的。渊山镇魔之后,瑶山尚存的两代,加起来不过一手之数。 他原以为这是由于别派枝叶繁茂,相比之下贵精不贵多的瑶山,会显得更人丁凄凉。但是如今想想,那些牺牲者一大半都是最后死在渊山,足见其竭尽全力的执念。 “那时,就算是将星仪与观澜祖师有关系的事情嚷出来,也只会徒然令瑶山成为众矢之的,况且瑶山根本也不知道星仪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天魔现世。” 陈霁道,“身为后人,我无法妄评此举是否有失坦荡,但先辈也确实为此拼光了家底。而在镇魔之后,他们也决心要将瑶山继续传承下去,此时门中却又有矛盾……” 生出分歧那两名弟子,乃是瑶山仅存的第二代。他们都曾在观澜祖师座下聆听教诲,与他们同在门墙之下的兄弟姊妹,都已葬身于这场灾祸中。 其中一人觉得,观澜祖师的这个秘密,终结在他们这两代就行了,不该让以后的弟子还背着这道枷锁。另一人则说,除非天魔彻底从世上除去,否则瑶山在一天,就要继续为镇魔不惜代价。 谁都无法说服对方,于是他们依照瑶山一贯的规矩,以剑法定决。两人斗得不分胜负,最终前者略输一筹。他们决定,将前者的弟子送往燕乡,以此为瑶山的旁支,这个秘密无需在那一脉传承。而前者自己,则是与其他弟子一同留在瑶山。 或许瑶山当真有在绝境中起复的气运,在如此艰难的境地后,竟还是渐渐发展了起来,未曾辜负六派之名。与天魔的纠葛,则从此只在掌门一系交接时传承。 渊山镇印之中,灵气极为混乱,术法往往只能使出五分的效用,而依靠自身的修士更能施展,其中的佼佼者,正是剑修。因此,瑶山掌门通常在剑修之间传承,也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凡是仙门各派,执掌承继之时,总会发下些誓言,要为门派竭尽全力云云。这未必是虚词,但掌门却着实不是那么危险的活计,说到底,哪有那么多需要掌门牺牲的机会? 可瑶山这副誓言,是真正的“不惜全力”。六派固然都为镇魔派出弟子,但也多少会注意些,巧做安排,别让门下英才被一网打尽。瑶山却不然,次次去的都是门中高手,有的葬身渊山,有的回来也伤重不治,等到了下回,该去还是继续去。 其余几派对瑶山这番作为,不是没有过猜测。猜他们与王庭有过什么约定的有之,说他们知道渊山镇印某种秘密的有之,觉得他们是因人丁稀少而采取这策略的有之,甚至关于瑶山当年是不是和天魔有勾结,这种诛心之言也不是没人说过。 而只要流言没问到自己头上,瑶山就当没听到。 “就这样,到了师父那一辈。”陈霁道,“情形稍稍有了些变化。” 事情要从两代前的掌门说起。这位掌门在与妖族争斗中拼得两败俱伤,修为几乎尽散,恰在那时,天魔异动提早来临。 掌门既无法前去,只好由门下弟子中的两名赴会。当中年轻的师弟殒命于镇魔中,据说坠入深渊,遗体都无法找回。稍年长一些那名弟子返回时,起先甚至看不出受了太多伤,只是因师弟身亡,脾气从开朗转为沉闷,几乎不与人交谈,数年后才渐渐好转。 这个弟子名唤知涯,先掌门过世后,他承继孤光,成了新一代的瑶山执掌。 镇魔的影响,许多年后才在他身上慢慢显现出来,那是一种自内而外,无可救药的衰朽,使得他再难恢复到曾经的修为,至少在那时看来,这就是全部的后果了。 他已无力参与下一次镇魔,且近几次天魔异动的周期越发古怪,谁也说不好那会何时到来。 他应当依照先辈的惯例,从弟子中选取继承者——本该如此。 “我的师父知涯掌门,与他的先代共同推算,下回镇魔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陈霁说道,“斩而不除,死灰复燃……为此,瑶山需要一名顶尖的剑修履行这使命,以此终结我们数百年来的夙愿。” 封云怔怔地望着师父,窗外一阵闷雷滚过,闪电将两人的神情照得通明。 “我前头的那些师兄,大多都是习剑。”陈霁平静地说了下去,“他们天赋并不差,尤其是穆师兄,说是当代的佼佼者也不为过,但师父仍然觉得不够。多年过去,师父差不多也觉得就这样了,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谢师兄。”《 》 169、谁与共(四) 玉镜江边小栎镇,水道绕过沙洲,散为曲曲弯弯的细小支流。撑一只船向北,越过桥边蔓草,或能在远岸依稀见到那一棵老杨柳。 春日绿意映云,冬时枯枝堆雪,树还未见人间沧桑,它身后掩着的那青墙碧瓦,已非昔年模样。 此处住过一户姓谢的人家,祖上据说也有先辈为官做宰,传至后来,依旧是诗书知礼,素有贤名。只可惜,在前朝的波谲云诡中,边郡亦不能幸免,谢家蒙受牵连,后又遭邪魔毒手,一时风流云散。 宅邸几经易手,大约是旧事遗下的凄凉之意徘徊不去,这里始终没再兴盛起来。历任主人各有喜好,添添补补之下,景象更不复当年清幽,唯有庭前垂柳如烟如雾,冷眼看着世事变迁。 曾有一名白衣负剑的年青人立在岸边,望着柳荫下的宅门。有关此处的种种,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他怎么也无法从这陌生的地方看到一丝半点供他缅怀的痕迹。最后,他也只能摇摇头,走下河岸去。 倘若柳树有些灵识,或许会记起许多年前,也有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少年,站在同一处地方。他作市井游侠的打扮,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看着那已不是他家门的院墙。 他旁边是个戴着斗笠的青衣人,江水从他们身后静静流过。 少年道:“世上还没有我的时候,这柳树就在这。我离家前它是这样,如今这屋子不姓谢了,它还是一样,没准以后我死了它也不会变。这树,树下的石头,江河流水,无非如此。” “你羡慕这江河么?”青衣人问。 “可惜我生来是人,当不了河水。”少年道,“没法无知无识,奔流个千秋万载。人怎么活,我就怎么活,我想报仇,还想救人,不做这些,称不上活着。” 青衣人道:“所以,你已经想好了。” “是。”少年仰头道,“你说了收我入门的缘由,这就是我答应的缘由。不过,还有件事情。” 青衣人:“是你的师弟么?他天资甚佳,与你作伴未尝不可。” “不,我希望他能有个别的去处。”少年叹了口气,“自己说来轻松,但我可不想把这包袱也背到他身上啊。” …… “谢师兄天资卓绝,有不世之才。”陈霁道,“他带艺投师,被掌门破格收入门下,此等情形在瑶山也是前所未见。加之掌门对他格外关照,诸位师兄难免觉得……” 他说得快了,只好停下先调匀气息。封云听得入神,一时间也抛去了平日的谨慎,接道:“难免觉得师父收了一个又一个弟子,都不合心意,这次终于找到了满意的剑修天才,倾囊相授,把此前的师兄们都衬得可笑起来?” 他说完,才发觉这话对上一辈太不恭敬,连忙起身告罪。 陈霁无力道:“坐下吧……事情确是这样,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固然了解谢师兄的为人,但我当年也未尝不是暗有微词,只觉师父的偏心使得门中人心浮动。到如今,这些纠葛已是微不足道了。” 他缓缓地叹出一口气,出神地望着帘外水幕。这寂静在雨声中绵延,封云的心渐渐提了起来,知道这桩旧事终于讲到了最要紧的地方。 “天魔。” 陈霁突然说道,“在你看来,天魔是什么样的?” 就像是临时被大师兄抽起来检查修炼进度,封云不自觉挺直后背,心中拼命回想门中书卷里有关天魔的记载。无奈这个实在不太多,他只能斟酌着说:“无形无质,也无从泯灭,与神魂相类,却不需依托……唯有镇魔时,才会动摇渊山封印,与前去镇魔之人相抗。” 想了想,他又道:“不,因果说反了,应是天魔动摇封印时,各派才会前往镇魔。” 陈霁道:“记载中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只看这描绘,你会觉得天魔就像是山崩、洪潮、地动……它并非有意为害,但实实在在地让世间生灵涂炭。” 这确实是封云对霜天之乱乃至天魔的理解,不过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问一句“不然呢”,而是说:“难道,天魔其实是有灵识的?” “六派之中,对此始终没有一个定论。”陈霁道,“天魔如同一团混沌,散布开来时使被染上的人神智昏乱,被镇压后,也依旧时时想要掠夺外界的生机。说是天灾,这显然不是自然的法理;说它有灵,却从未有谁能与它交谈过。” 封云眉头紧皱。陈霁的语气也沉了下去:“而掌门那一次从镇魔中归来,看似未受太大的损伤,实则已被天魔浸染。直到最后他才发觉,我们对天魔依然所知甚少……” “可是,多年来别的门派从镇魔中全身而退的人,也为数不少吧?”封云忍不住道,“若是有这种危险,怎么从来都没被发现?” 陈霁道:“我想……不,是师父想到,促使他被天魔所惑的,是他对天魔本身的执着。” 封云“啊”了一声,刹那间明白过来。 “瑶山世代延续的使命,隐瞒天魔来历的愧疚,以及迫切想要除去天魔的责任……如此种种,这一脉相承的悲愿,是比门中纹印更为深刻的痕迹……” 陈霁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天魔……察觉到师父的心魔,又在他心中种下新的心魔。他不记得对弟子挥剑时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被谢师兄搏命一击,方才击破他被扰乱的神魂。说来讽刺,师父能不受门中纹印的约束,是因为潜藏的天魔;在谢师兄一剑之下,仍旧能把这些事情告知我,也是因为未散去的天魔之力。那时我竭尽全力挽救师父,损害了根基,但比起谢师兄,这也算不了什么……” 他仿佛每呼出一口气,生机就流走一分。封云想要施术为他缓解苦楚,却被他轻轻推开。 * “……别做这……无益的功夫了。” 掌门推开陈霁的手,说是推开,实则传来的力道几近于无,“省点力气,待我死后……要处理干净,别留什么后患。” 他目光散乱,已经难说看着的究竟是面前这最后的弟子,还是雨流如织的天空。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太过微弱,陈霁只勉强听到几个字:“若是当初……” 那股哀切而空茫的悔意,似乎也化为雨水,流入了他的心中。 是后悔没能早些察觉到天魔的危害?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对弟子天资的挑剔,不断寻求当世天才的举动,反倒引发了门中龃龉,也催生了自己执念的滋长? 又或是……在临终之际,看着此生种种都被亲手毁去,会觉得当年死于渊山,未尝不是更好的结局? 大雨连绵半月,洗去了石阶之上的血迹,也洗去了此处曾有过的生机。陈霁没有从师父那里听到什么对他的嘱托,但那掌门的印记足以言明一切。 无论他心中作如何想,他都要与瑶山一同走下去。 要说最难以面对的,不是仙门中必然生出的波澜,而是门中弟子的亲眷友人。当中,又以郁雪非尤甚,陈霁既不能对他和盘托出,也不知要如何向他交代,最后只能说,这番变乱绝非谢诀的过错。 临别之际,郁雪非平静问他,对谢诀身后留下的家人有何打算。 “倘若夫人愿受瑶山庇护,那自然好,”他道,“要是她另有打算,也总要为他们寻个安稳的去处。” 郁雪非道:“若是她返回妖族之中,也无所谓么?” 陈霁那时实在也没什么主意,只说要先看对方是做如何想。等他料理了手头事情,终于赶往谢诀隐居之处,敲门时尚有女子应声,进去却只见幼子在襁褓中,不见夫人的身影,对方竟是连面都不愿与他一见就已离去。 * “……莫非她此刻仍旧在世?” 对封云的疑问,陈霁摇了摇头:“她……留下字迹,直言自己时日无多,将孩子托付给我。” 封云不由得想道,谢诀死后这位妖族妻子也即随之而去,很难不让人猜测是不是修了什么心魂相连的法门。 这念头一闪而逝,他随即想到更要紧的事情:“大师兄他,知道这些过往吗?” “不。”陈霁低声道,“他是瑶山这一代镇魔的人选。” 封云声音发颤:“但是……您……” 难道师父您就是为了这个,才把他收入门下的?这话还未出口,他便觉得不对,那时候大师兄还是个孩童,就算有天赋,也不能那么早显现出来。 陈霁却领会了他的意思,苦笑道:“我本想照顾谢师兄的后人,可是你也看到了,说是谢真他挽救了瑶山也不为过……他天资尚在谢师兄之上,如今越是明白掌门当初的纠结,我越是难以面对他。” 封云心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对,但究竟怎样才是对的?是大师兄展露出才华之后,就应该把他扫地出门,远离瑶山的漩涡?还是他们能再找到镇魔的人选,代替他去赴那九死一生的危局?不管怎么想,这些都只是无理与荒谬。 他喃喃地说:“至少要把这些告诉大师兄……” “当初师父就是因此令天魔有隙可乘,我不敢冒这个险。”陈霁道。 他闭上双目,无论是悔恨还是痛楚的神情,都像是被雨水冲刷殆尽一般,从他久受虚弱折磨的面容上渐渐消退,最后只余下冰面般的平静。 “瑶山掌门之印,有一半在孤光上,另一半我现下传给你。” 他的声音此刻恢复了几分气力,往昔的从容在此刻复现,“若是你大师兄在镇魔中身故,你便是下一任掌门,而即使天魔已除,他从渊山回来——你也要务必谨慎,在辨明他是否被天魔影响前,不能太过相信他。” 封云张了张嘴,明知道这是师父最后的嘱托,却怎么都说不出那句“我知道了”。 陈霁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或许他也清楚,这个弟子总不会令他失望。他松开封云的手腕,那银白的莲花纹印正逐渐消隐。 “我等不到他回来了。”陈霁道,“或许天意如此,即使他在这里……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那一刻的神情,令封云难以忘怀。接着他慢慢坐起身来,望向窗外。 山崖之上,风雨声席卷来去,却仿佛被那茫茫夜幕吞没,无论朝哪边看,都只有寒意与死寂。偶有几点雨珠飘洒进来,才在灯边留下了细微水痕。 “去吧。”他说,“我还想再听听瑶山的雨。” …… 一束火焰忽从无形中现身,跃入石桌空着的灯座之中。 虽是随手搓出来的灯火,但它就如施术者的脾气一般,自顾自地昂然生辉,顿时照亮了这小小的亭阁。月光几近于无,树叶窸窣作响,那幽暗原本悄然围拢在他们四周,此刻也如潮水般退去。 亭中的讲述者与听者,也像是从梦中醒来,任由火光流下古老的石阶,驱散了那连绵不绝的雨幕。 封云不由得垂下视线,片刻后,又定了定神,不无忐忑地看向对面。 出乎他的意料,大师兄的神色尚算平静,尤其是在听了这么多生死攸关的秘辛之后,简直可以说是镇定得有些离谱了。火光映在他眼中,令他沉吟的表情多了几分锋利与坚决。 良久之后,谢真才开口道:“这么说,原本天魔注定要在这一代终结。我们若能根除天魔的后患,无论是遗憾还是告慰,那都可留待之后了。”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亭外的夜色,昭示着他心中也非看上去的那么波澜不惊。封云一时百味杂陈,正要说些什么,就见一旁长明衣袖微动,探过去握紧了他的手。《 》 170、谁与共(五) “这些瑶山旧事中,我尚有几处疑惑不明……不过,还是先说十七年前的事情吧。” 谢真望着灯火,又想了一会,说道:“那时仙门进去渊山镇印,里面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吧?” “只见交战的剑痕遗迹,但没有人影。”封云答道,“天魔在蛰伏时不现真形,而之前……也有镇魔者坠入深渊的前例,于是各派关上镇印,将此事暂结。” 谢真道:“所以在瑶山停灵时,棺中是空的。” 封云低声说:“是。” 他神情中有些僵硬,并且忍住没往长明那边看,但在谢真眼里,这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说起来,封云还并不知道他和长明在渊山那一番对话,都被当事者听了个七七八八……谢真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谈起此事,干脆先抛在脑后了。 “就如在凝波渡我对诸位说的那样,是天魔之力这具身体修复如初。” 谢真道,“我想,这与师祖知涯掌门的情形有所不同。天魔溢散出来的混沌,或会令人神智昏乱,但我如今算是能操纵一部分天魔之力为我所用,因而反倒不会受其影响。” 封云疑惑道:“是天魔向你臣服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 谢真斟酌片刻,尽量解释道:“天魔本身似乎并无意识,就像一把剑,拿起来就能使,但要是贸然去捉,也会被锋刃所伤。这形容不算恰当,你姑且一听。” “那大师兄现在岂不是天魔的主人?”封云惊愕道。 谢真道:“更像是借来用用。要说主人,另有一个人比我早得多。” 封云立即明白过来:“是观澜祖师?” “或者说,临琅的星仪。”谢真道,“不管他眼下是本尊,是化身,还是以什么法门寄托……总而言之,他无疑仍在这个世上。” 尽管多少也有所猜测,真正听到这个定论时,封云还是不免脸色难看至极。 “这就是大师兄说过那个……取得天魔之力作乱的来历不明者?”他喃喃道。 谢真:“正是。” 他在空中虚划,如雪的银光逐渐凝成图形,就算他不擅长作画,那金砂面具看了太多次,总算也大致拟出了轮廓。 “他的化身,常常戴着这样的面具。”谢真把那图形转了个方向,冲着封云,“是金色,有些黯淡,大致意会一下。” 旁边无聊听着的长明闻言,伸手一弹,一道细小火光跳到面具的图形上,宛如一卷薄薄的丝缎展开,将面具染上了金色。他端详片刻,又曲起手指稍作调整,使得那略显幽暗的色泽也惟妙惟肖。 “就是这样。简直分毫不差。”谢真赞道。 封云:“……” 他沉默片刻,道:“我记住了。” 谢真本想将图形散掉,但又觉得这颜色涂得不错,于是把它捏成个团,拨到旁边去。他问:“之前你没有见过戴这样面具的可疑之人吧?” “从未见过。”封云确信道。 谢真也算是放下了一点心:“他此前似乎有意谋取王庭的慧泉灵气,并未得手,之后又想劝诱我为他效力。还有,你有没有从白秋声那里问出些什么?” “白秋声?”封云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我们将他带回瑶山后,他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等等,你是说?” “我看得出,他当时戴着那一块乌木面具之中,就附有与天魔之力相类的法门。” 见封云遽然变色,他解释道:“白秋声本人应该与此无关,也未受沾染,只是那面具是一件法器,赋予了超出他本身技艺的剑术。我姑且猜测,此事也与临琅星仪有关。” 封云紧紧皱眉,半晌道:“他是当初从瑶山分至燕乡的一支,我问过他,那里已经几乎没什么传承了。他的剑术是按部就班,和师父习得,但他游历时被一名隐藏形迹的修士所伤,对方为表歉意,送了他那块面具。他说那面具原本只是助他在练剑时静心凝神,可是逐渐他发觉只要戴着面具,便能使出超凡脱俗的剑术,有如神助……唯一的缺陷是,非得与人对战到快要落败时,那股灵光才会闪现。” “就算是妖族来看,这法器也绝对算得上邪道了。”长明淡淡道。 “白秋声年纪尚轻,这诱惑于他确难抵挡。”封云就事论事,“他原本的天资并不差,可是他能靠着这面具挑遍名门大派的剑修,哪怕只是切磋剑法,也足够惊人,远远超出了他原本的程度。” 谢真道:“对他来说,有这么一遭经历未必是坏事。修剑之道,修心为上,他原本或许经不起引诱,若能破而后立,自当有一番成就。” “我与他相识尚短,还不好说秉性。”封云若有所思,“倘若大师兄首肯,他又可堪教化,藉此能令燕乡一支回归瑶山,也是好事。” “你才是掌门,这还用问我么?”谢真随口道。 封云的神色有些尴尬,但没挪开视线,仍然执着地看向他。就算余光看到旁边长明嘲讽的表情,也当做没见到。 谢真也颇为无奈,只得说:“此事由你决断。” “是。”封云答得很快。 谢真心里直叹气,转开话头道:“星仪会在白秋声背后推上一把,我猜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意图。只是,万一他对瑶山有什么想法,一定要严加提防。” 他其实也不能确定星仪是为了对瑶山做什么,才把白秋声推出来。如果他就是观澜祖师本人,似乎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他只要在瑶山现身,就够现在这群弟子们头疼了。 “我知道了。”封云点头,“大师兄,你之后要去渊山么?” “对于天魔,我还想从另一处地方探求一下它的奥秘。” 谢真指的自然是石碑前辈那里,“待到做好准备,再去镇印之中查探。” 封云仍旧担忧,但也无从劝起,想了想,还是说道:“衡文在凝波渡选了开启镇印,与其说是支持瑶山,不如说是要和正清对着干。真到了要去渊山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帮忙。” 谢真也颇为不解:“他们最近是怎么回事?” 衡文在延国根植多年,一向是面上与正清交好,平时则自顾自地发展对延国上下的影响。这回直接和正清顶上,可说是和以往的策略背道而驰。 “衡文内的继承,与延国的储位之争,都已到最后时刻。”封云道,“想来,这就是下一任山长的作风。” 谢真以前甚少关心这些,此时却隐约觉得在这当口,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封云察言观色,说道:“大师兄对衡文与延国的情形有些在意么?不如我回去再作查探,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对。” 谢真自无不可,封云于是问道:“那传讯……” “就不劳你们再赶来王庭了。”长明道,“系柳镇上姚家药铺,找掌柜的寄信,说从瑶山送往芳海即可。有瑶山的印记,给你算特急。” 封云:“……” “说起来,你先前说的那一半约定是什么?”谢真问。 不等封云开口,长明就说:“我请封掌门在凝波渡暗中助王庭一臂之力,以此探寻十七年前镇魔时被隐瞒之事。” 封云也一整神色,沉声道:“殿下许诺了你所知的讯息,那究竟是什么?” 谢真没想到两人竟在凝波渡前就有这么一笔,难道就是在渊山的相会,才促成了此事?他们那时候说着说着都快打起来了,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说通的…… 长明先看了看谢真,他们回来后还没聊起到此事,谢真轻轻点头,表示不用顾及他。长明于是道:“关上镇印的人,我认为是毓秀的向敏。” 封云惊愕道:“怎么可能?” “你看,”长明冷冷道,“一旦怀疑中的此人是名门弟子,你们就‘怎么可能’,难道非得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修士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举动,才算合情合理?” 封云深吸一口气,稍稍平静下来,说道:“我知道你对仙门有成见,但抛开门户,也不提她与大师兄的旧交……向敏在那些人之中修为最高,说句诛心之言,就算其他人都不行,她撑到等来援救也不是难事。” “先不谈她这么做的理由,我只说我为何会如此想。” 长明平静道,“据我探问过的几个当时在渊山的弟子所说,在诸人五感被蒙蔽之前,他们都提到向敏似乎用什么法门提升了修为,可见此举令他们印象深刻。” 封云紧皱眉头。长明又道:“渊山中溢出的天魔之力,会对术法有极大的干扰。遮蔽感官的混沌,究竟是在那时刚好扩散,还是因为她身上灵气爆发,才触动了天魔的反制?” “但当时情势紧急,她自然要倾尽全力。”封云脱口而出。 “我不是说她故意如此。”长明道,“可要在那种情形下关闭镇印,比起毫无防备、突如其来被夺去感知的其他修士,难道不是灵气正运转到巅峰的人更容易做到?何况她当时冲杀在前,本来就离镇印最近。” 封云喃喃道:“……这也都是猜测。” 长明道:“要是能确定,还用在这跟你解释?向敏的疑点,我看得出,仙门不会看不出,只是要么觉得她绝无理由这样做,要么不愿意为了个猜测招惹毓秀而已。” 谢真都听得愣住了,这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况且他同样无法想象向敏会如此做。长明看向封云,缓缓道:“原本我也只想着从旁处再做求证,但今日你既讲了瑶山旧事,我想问一句,这秘辛当真没有半点泄露在外?” “什么意思?”封云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带着一丝恍惚。 长明道:“我就直说了,倘若动手的真是向敏,那授意她这样切断后路,永绝后患的人,会不会是郁雪非?”《 》 171、洒芳枝(一) “师兄,”他听到有人低声叫他,“师兄?” 孟君山将神识向下沉去,看见闻人郴悄然走到他身边。四下地面铺满冰雪,她行走之时格外小心,以免踏出太多声响。 此时,他的目光寄托于镜中,心境仿佛也抽离了烦扰,旁观着窗门上幢幢人影。一列灯盏悬于廊下,雪色流金的光辉之中,人们的面容也失却了颜色。 他看到他自己双目紧闭,眉间凝重,旁边师妹两手交握,神情又是忧虑,又是焦躁。她唤了两声之后,见对方还没醒,只能轻推他肩膀。 半空中的铜镜徐徐旋转。孟君山睁开眼睛,重回人间。 镜中四面空虚,现世则宛如严冬,正是从一处寒茫无依,到了另一处同样冰冷的所在。 “是什么……” 他一开口,嗓子沙哑不成声,几个字后才清楚起来,“是什么时辰?” “又是一天半了。”闻人郴垂头道,“乔师兄在另一边接替你为师父护法,你也该缓一缓。” 掌门所在的内室之外,如今已成了天寒地冻的雪洞。冷气蔓延,一缕缕形状扭结的冰柱从梁上挂下,那些附有阵法的灵灯也有不少毁损熄灭。 孟君山原本静坐在门外不远处,当他神念游离,襄助掌门压制地脉时,冰霜爬上了双膝,将那垂在地上的衣袍也冻住了。空中满是灵气凝成的霜花,将他发间眉间染成雪色,远远看去,就像一尊白皑皑的冰像。 他先抖抖袖子,以灵气挥散冰霜,随即抓着窗框起身,让腿脚逐渐回复知觉。匆忙之间,也顾不上齐整,身上仍旧片片斑驳发白。 “现下形势如何?”他问。 闻人郴道:“师父仍在闭关,看地脉情形应无碍,余人都在山中各处,尽力消弭地脉扰动。” 孟君山默然听着,招手使空中徘徊的铜镜落下。在他手中,镜面雾蒙蒙一片,正如他此时心境。 毓秀山下镇压的冰泉地脉,与王庭所属那一条熔泉地脉相互缠绕,用以牵制与监察慧泉,这是此前连他也不知道的秘闻。若非事出突然,想来会到他真正接任掌门的那时,师父才会将其和盘托出。 王庭此次并未掠走毓秀的冰泉,只是使那条熔泉从闭锁中释放出来。可地脉双生的天性不是没有代价,门派从前得益于这两条地脉,如今熔泉脱离,冰泉也需重新镇压,使得毓秀山上下动荡不安。 若只是镇压冰泉,有掌门与他,加上其余弟子的协助,本身也只是耗费工夫的事情。但凝波渡后,王庭的激进之举在仙门中掀起轩然大波,瑶山态度暧昧不明,众人都在等着正清与毓秀下一步的决断。 其实大家心里也知道,要是有哪个大派是有本事、且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剑指王庭的,那必然是毓秀无疑。别说毓秀的传统就与妖族不睦,这次凤凰专找毓秀针对,不是挑起争斗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又问:“有谁上门么?” “……有。”闻人郴不太高兴地说,“原本按照师父的吩咐,关了山中桓阵,闭门谢客,没多久,正清与衡文使者就一先一后过来了。我说掌门闭关,师兄你也脱不开身,他们也只道等多久都无妨,现下我将他们安排在半山暂歇。” 她瞄了一眼孟君山,劝道:“让他们再等等,反正都等了这么久啦!师兄你先去歇一下吧。” “不妨事。”孟君山笑道,“也用不了多久,我去将他们打发了。” 他看得出闻人郴此刻强压不安,想来在门中诸人不是闭关就是忙着收拾事情的当口,她在外上下支应,定然勉强。因而,虽知两派使者前来并非小事,但也做一派轻松语调,免得对方更加担忧。 闻人郴眉头深锁,倒也没再劝说,只道:“放心,这里有我看着。” 既然要迎客,就不好留这副狼狈模样。孟君山先去收拾齐整,又从柜中找出个许久不用的木匣,翻出一瓶甘药来。 他此时倦意深沉,乃是用尽心力协助镇压冰泉所致,不是寻常犯困,更无法强行驱散,唯有休憩才是恢复的正理。 这甘药既无催化之力,也不对灵气运转横加干涉,只会令人暂且保持神智清明,之后该休息还是得休息。对于修炼间隙,偶有什么事务要应付时,服用此药就十分合适。 其用料简明,效用清楚,在仙门中广受欢迎,也于兰台会周转之中占了不小的一笔——面上不说,买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精妙的水炼之法,绝对是静流部的出产。 就算是在毓秀,对这种颇为安全、只是疑似来自妖部的灵药,也不至于禁止弟子私下采购。孟君山与霍清源熟悉,以前时常有兰台会的新品捎来,后来这些都被他收在匣中,找了个角落放着。 如今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他也不再想些有的没的,从瓶中倒出最后两粒。甘药色作青碧,形如翡翠珠,在灯火中仿佛含着一泓清泉般的幽光。 他把两丸都压在舌下,味道全然不像平常灵药那样芬芳,三分冰凉,七分酸涩。他静立片刻,方才打叠精神,出门见人。 待到送走两名使者,已是夜半时分。山间寂然无声,登云路寒气森森,似乎昭示着地脉的镇压尚算顺利。 孟君山却无法就此放下心来。歇是要歇的,至多一个时辰,不超出两个,天亮之前赶回掌门处应当无碍。但直到返回居所,他仍然心绪纷乱,难以平静。 正清使者是他认识的小辈,两派彼此熟悉,过多试探也是无用。对方仅仅送来灵霄掌门的意思,希望毓秀在对王庭一事上谨慎。 至于衡文,态度不可谓不古怪。他们以往对毓秀敬而远之,如今却一反常态,暗示倘若毓秀与王庭有意相争,衡文当尽援手之义,另附一只信匣,言明请掌门亲启。 信匣此刻正放在案上,镶金嵌玉,宝光华美,十足的衡文派头。对于当中有什么奥秘,他并不好奇,但也不得不去思索。 旁边的另一只匣子则以桂木制成,不见标示或装饰,将内里的药气紧锁其中,不使一丝流露在外。回过神来时,孟君山察觉自己正盯着那药匣出神,只好起身将它重新塞回柜子深处。 甘药那酸冷的余味徘徊不散,让他打消了去歇息的念头。最后,他还是从箱子里找出一点私藏的酒,翻到屋顶坐下。 干涸的灵气渐渐恢复,他无比疲惫,只有心神清醒,或许有些清醒地过了头。他边喝边想,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想着毓秀、仙门、友人、妖族……种种一切,许多往日情景如水中之影,神姿犹在,又触不可及,仅剩陈年旧酿般沉厚的刺痛。 酒两下就喝完了,他又抄起铜镜,一手擎住,朝向夜空。此时云淡星稀,镜面有如一轮黯淡圆月,他聚起一缕细微灵气,使上面逐渐现出图形。 镜中幻影千变万化,亦是一种修行,不过孟君山平日还是更爱用笔墨。现在他懒得回屋铺纸,只是随意在镜中描绘。 心不在焉之下,他几次画出不应有的影像,发觉后又匆匆拭去。最后他索性只画熟人,画来画去,凝波渡的景象也现于镜中。从舟上望去,萍桥上白衣剑修只是浮光掠影中的一点。 “你可真搞了不少事情,真教人头疼……” 他喃喃自语,胡画一通,反正想来对方也不会介意他乱涂乱抹。过一会,他擦了笔墨,又开始画那张花妖的面容。 兴许是旧友原本的样子太过清晰,遮住了后来的印象,他自诩一眼就能将人的相貌丝毫不差地记下,此时画花妖时,却觉得怎么看都不对,失却了原本韵味。 他勾勾改改,又去了颜色,只用素笔描摹。渐渐地,他仿佛察觉到一些景象在记忆深处飘荡,那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 ……为何会这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越是试着回想,那抓不住的灵光反而越是模糊。但是,在那浓淡轮廓、深浅线条之间,确有一幅脸孔浮现出来。 他怔怔地停笔,看着镜中的画像。 那已经离他认识的那个花妖相去甚远,至多有个五六分相似,是一张清瘦的女子面庞。 他不认识这画中的人。寻遍记忆,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她究竟是谁?莫非是谢真那身为妖族的母亲? 可据说早在谢真被瑶山收留时,他母亲就已不知所踪,那时他自己还只是个入门不久的毓秀弟子,怎么会见到这没有半点交集的人? 此事中的怪异之处令他心神不宁。他竭力搜寻,记起一件久远的小事。 事后想想,那时正是瑶山变乱之后不久。师父轻易不能离山,但也为那新接任的陈掌门尽心,多方施以援手,勉力平息在仙门中引发的波澜。 那时毓秀上下也颇为紧张,孟君山修行只算略有小成,师父并未遣他去做什么要事,只在某天郑重托付一封信给他,详细说明了要送到何地。 他带着信一路来到个毫不起眼的小镇,按照师父的吩咐,带着信在一间客舍中等待。那时,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时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信已被取走了。 师父与他说过交信的情形,他经历的也正如描述,因而并不以为异,只觉对方术法精深,且不愿露面。时隔多年,再去回忆当初情形,却觉那烟雾般朦胧的记忆也有所松动。 他凝聚神念,小心地探查这段过往。或许是经历了千愁灯的缘故,他对这隐匿的记忆更加得心应手,当他撬开封锁时,数不清的画面骤然涌入脑海之中。 他从林间飞掠而过,毫不怀疑自己奔去的方向;他从袖中取出一面师父所赐的小镜,将其挂在腕上;他来到一所小小木屋前,敲响了门;他又重返那间客舍,整理衣冠,扫去浮尘,和离开时分毫不差地坐回原处…… 这些举动无疑是由他做出,但绝非源自他本人之意。 在那些支离破碎,无法接续的景象里,他看到了画像中那名女子。 “他”说道:“谢诀的后人不能流落在妖部。无论你去到何地……” 断裂的画面无法拼合,在那块碎片的最后,他只看到了对方毫无一丝血色的面容。《 》 172、洒芳枝(二) 玉瓿之上,水流变幻,点点光痕描摹的图形已非昔日模样。在毓秀山所在星位不远处,一道深红轮廓如同血痕,朝西逐渐淡去,若隐若现,与远在芳海的慧泉相连。 内室中仍留有一丝寒气,但已不似日前那样酷烈。地脉镇压后,门中上下都大大松了口气,如今登云路恢复如初,小楼也清扫干净,看不出半点之前冰天雪地的痕迹。 只是掌门那些花木近来遭了不少罪,又被这么一折腾,越加零落可怜。弟子们也试着挽救,孟君山路过看到了,忍不住叫他们少费些力气,想来掌门也没有多余心思放在这上面,日后再补进就是。 如他所料,掌门依旧闭门不出,孟君山揣着衡文的信匣与一肚子烦恼前来时,也只得了个座椅用来发呆。 在他开始数玉瓿上有几个光团时,掌门终于结束入静,从帷幕后起身。他忙上前服侍,等师父有心情听人说话了,再把近日的消息一一转述。 “衡文……” 郁雪非闭目片刻,探手启开匣子。孟君山退后回避,但也看得出当中只有薄薄一张帛卷,别无他物。 看过内容,郁雪非随手卷起信卷,朝匣中一扔。半晌,他忽道:“对王庭,你作如何想?” 孟君山早已思索过无数遍,闻言说道:“祈长明得位这些年来,三部对其俯首听命,本人虽有些孤僻乖张,但自王庭以下,治下妖族行事颇有约束,更甚先代。于世间而言,也并非全无益处。” 他言有未尽,也只能说到这里。仙门固然不愿坐视王庭复兴,但一个权柄在握的三部之王,对妖族的震慑非同寻常。近些日子,那些四处流落、善恶难分的小妖愿意回归妖部,谋得一席之地,而成气候的散装大妖,许多也因畏惧王庭威严而匿踪隐迹。 他略一斟酌,又道:“此前仙门与妖族争执,因慧泉而起,现下又掺杂了渊山镇魔的纠纷。王庭无礼挑衅,我等必要回以颜色,但归根结底,在镇魔一事上尚要释清误会才是。” “误会?”郁雪非扬眉,“现在倒是知道油嘴滑舌地试探你师父了?” 孟君山离席跪下:“弟子不敢。” “我看你是敢得很。”郁雪非冷冷道,“也罢,省得你胡思乱想。” 他踱步到摆在桌案上的玉瓿前,望着其中跃动的水流。 片刻后,郁雪非开口道:“王庭执意要进渊山镇印查看,追索的不只是十七年前失去的灵气。他们或许更想知道,镇印是否被改过,又是改成了什么样。” 他转回孟君山面前:“你想得不错,仙门的确改过镇印中的阵法。”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师父确认此事,还是孟君山心中一沉。他不知要作何表情,只听对方继续道:“霜天之乱后,世间灵气一径平稳,少盈少昃。你是否想过,当天魔被消磨殆尽,渊山镇印崩解时,这情形会有何等不同?” 孟君山道:“当会令世间重归盈昃涨落,回复原本的正理。” “若只是如此,那还好了。” 郁雪非抬手一指,空中浮现出一片四四方方平整的削薄冰面,其上雪纹纵横交错,蚀出镂空的轮廓,赫然是一幅极为复杂的阵法图纹。 “渊山镇印归还的灵气有其限度。”他说,“镇压天魔后释出的灵气十不足七,其余沉滞在阵法、渊池、地脉中,一旦渊山的使命完成,镇印毁去,这些灵气将在世间引发一次空前绝后的盈期。” 孟君山久久无言,好一阵子后,才涩然道:“渊山镇印是王庭主导筑成……这也在霜天之乱时那位凤凰的预计之中么?” 郁雪非道:“至少仙门曾经并不知情,直到先代反复测算,方才确信此事。正清与毓秀均有知晓,为此才联手改动渊山镇印。” 说是这么说……孟君山心中对此事也不敢全然赞同,但在师父面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这等悖逆之言。他僵硬问道:“那十七年前未能归还的灵气,就是因为这个?” “那不是我们有意为之。”郁雪非皱眉,“按照先前计略,镇魔不应受什么影响——只能说,总有我等无法算到的事情。” 孟君山不禁道:“那瑶山……” “瑶山的情形颇为复杂,他们对镇魔抱着极大的执着,预言天魔将在这一代彻底陨灭,但这与我们的推算并不相同。” 郁雪非道,“霜天之乱时,深泉林庭对瑶山格外照拂,且不论里面有何款曲,正清愿为仙门遏制妖族的兴起,瑶山那群死脑筋却不一定会认可。” 他淡淡扫了一眼孟君山:“陈掌门与我有旧,谢真更不用说。但是,以谢真和王庭后人的交情,我怎能将这与妖族干系重大的秘辛托付给他?” “他绝非这般不可信任之人!”孟君山脱口而出。 “你还要为他说话吗?”郁雪非看着他,“在他复生之后,与仙门针锋相对,无意回归瑶山,如今已在王庭的时候?” “……” 孟君山紧咬牙关,默不出声。郁雪非平静道:“他身上毕竟有一半的妖血。若在妖族长大,就是彻头彻尾的妖族;拜入仙门,也未必是完全的仙门中人。” 孟君山难以置信道:“难道师父一直都是这么看他的吗?” 谢真还在瑶山时,每次拜访毓秀,他都陪伴在侧。过往如在眼前,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从未觉得师父对谢真有何异样——那严厉又不失关切的态度,以师父的脾性来说,实属难能可贵。短暂的相处中,他给谢真的好脸色比给孟君山这个麻烦徒弟的还多。 就连对王庭的态度上,师父也只是淡淡提点过他几次。比起提到这事就唠叨个没完的灵霄,师父甚至都显得通情达理点…… 他从未想过,那背后或许始终都是评判的眼光。 “我曾以为,既然拜入瑶山门下,他当会成为行事端方的修士。若非毓秀门规所限,不能收下妖族血脉的弟子,我定会亲自教养他。” 郁雪非神色间罩着一层阴影,“可惜,他踏入世间后,仍旧向着妖族靠拢而去。我并不怪他,这骨中之亲,血中之缘,天生如此。” “师父,你不怪他……” 孟君山低声道,“只是觉得,他果然还是妖族的后裔,是么?” 郁雪非并未回答,只是望着水流中的星辰。在他背于身后的衣袖中,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 “若不是情形复杂,我真想去毓秀问一问郁掌门。” 谢真轻轻叹了口气,“大概,他应该还是会回答我的。” “不急。”长明说,“和封云摊牌,就是想让他那边看看有何。假如就像我想的那样,郁掌门真的对瑶山的秘辛有所听闻,那时再说也不迟。” 两人离开揽素镇后,并不取捷径,而是自林中返回。夜中月光朦胧,芳海中雪白枝叶依稀摇动,使得这半明半暗的美景更添幽寂。 谢真怅然说道:“不听到郁掌门亲口说,我总不愿这么想他。” “那也是常情。”长明道,“我们要是猜错了,那是好事,可你以后再与他打交道,务必要谨慎。” “恐怕再见之时,我也不会被他当作是仙门中人了。”谢真苦笑道,“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他本来满心都想着瑶山的过往,被这么一打岔,堵在胸中的悒郁好像也被遗忘了一会儿。长明冷哼一声,说道:“你有一半妖族血脉,爱当妖族就当妖族,爱当修士就当修士,又需要旁人来说甚么?” 谢真莞尔:“是。” “要是你自小在妖部长大,或许如今就是……长得不像花妖的花妖了。”长明说着说着,又摇头:“不成,那多半我们就没法认识了。” 他状似遗憾,谢真知道对方有意逗他开心,便也顺着说道:“也没准和你一起被塞在筐里。” 长明:“……” “不过说到这个,我隐约记得,阿娘对于要把我送到瑶山,并不十分情愿。”谢真记起了在鬼门中见到的过往,“没想到在师父那边看来,却是她不告而别,将我留给了瑶山。这其中,多半还有什么我不清楚的事情。” 长明若有所思:“她将蜕壳给你,是预料到你会去镇魔吗?但又有些没道理,你那时的年纪,再怎么都看不出修道天赋……或许不一定是知道你要去向何处,总归是担心你的安危,且无法伴你左右,这样也说得通。” 谢真默默点头,眼前又浮现出她带着泪水的眼眸。 若是回忆起这些时心中痛楚,那反倒是触之可及的怀恋。但他记忆中只有那浮光掠影的残片,即使明知道应该难过,却唯有深不见底的空茫伴随。 至亲,师门,长辈……过往的纠缠已经难分难辨。将这低回心事留于夜中,明日仍要一心前行——纵使这样想着,知道王庭就在前方的树影之间,时辰已近初晓,天色也仍旧幽暗,不见黎明的光辉。 长明遥望远处,说道:“天明之后,又是麻烦的一日。” 谢真随着他停下脚步,无需多言,彼此也知晓对方所想,任凭静夜围拢在他们身周。片刻后,长明解下朝羲:“回去前,来打一场吧。” “比剑么?”谢真挑眉,“你从来都不喜欢这个。” 长明:“也没有那么不喜欢。” 谢真笑望他一眼,抽剑出鞘。只见飘叶纷纷,如雪而落。《 》 173、洒芳枝(三) “我不练这个。” 年少的妖族瞥了一眼树下的旅伴,为让对方务必放下这念头,又道:“剑都没拿过。” “这就有点夸张了啊。”谢真说,“看得出,你多少也学过一点。” 长明:“对你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那区别可大了。”对方认真道。 溪水如玉带蜿蜒,两人经山中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这人迹罕至的幽谷。树影连天,遮蔽了午后日照,在夏末令人烦闷的燥热中,此地风轻水凉,无异世外仙境。 长明坐在水边,摆弄着手中一块石片。其色灰白,当中微微透光,却非翡翠玉石之属,也无妙曼颜色。他周围还扔着许多相似的石块,大多带着裂痕。 心不在焉间,他没控制好力道,只见火焰一闪而逝,石片白气蒸腾,一丝裂纹从中间涌现,随即四散破碎。 旁边忽地伸过一只手,一把捉住那些迸裂的碎屑,免得它们飞溅出去。 长明吃了一惊,忙扔下石片,抓着对方手掌,把他手指扳开来。 那里躺着几枚棱角尖锐的石屑,原本不足为道,只是石片中附着一瞬间的暴烈灵气,还是在掌心中留下了些许痕迹。 “灵气很足,看来修行未曾懈怠。” 谢真说着说着,看到对方表情,及时改口:“……又没啥事。” 长明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把那些石屑小心除掉,看确实没受伤,勉强算了。 谢真的手还被他拉着,就已经重提话头:“你都在这纠结大半天了,一味埋头苦思也不成,不如起来跟我比划两下?” 长明无声地长长叹气,往后一仰,躺在了狐狸尾巴般柔软的草地上。 他正尝试一种冷僻术法,以灵气崩裂石片,现出碎纹,观其图形,便能依此勘察地气走向。 听着是挺不错,他从典籍里翻出记载时,还疑惑为何如此有用的法门却流传不广。真正上手后才知,这东西十分不靠谱,既难看出些什么门道,也难确信所寻方向是对是错。 学了半天,他不禁怀疑,录下这法门的人大约本来就熟知堪舆之术,而此法不过是用以辅佐的印证反照而已。 为作最后一试,他照着古籍测定中的方向,翻山越岭而来。在这理应有所发现的地方,术法依旧毫不给他面子,该不灵光还是不灵光,叫他心浮气躁、难以按捺。 余光里瞥见衣袖飘摆,谢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透过枝叶,日色仍具锐利,映得他眼前一片光亮的空茫。一旁的人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陪他待着。 “这术法真是没什么效用。”他道。 谢真道:“你从研习至今,不过数月而已,建功也不急于一时。” “说是这么说……” 长明颇为气馁,“要精深领会,固然需长久打磨,可是试了半天门都没摸到,想来一开始就不对。这并非什么靠灵光的顿悟之道,只是技艺术法,不是没学会,而是学了不好用——听着是不是像为自己开脱?” “当然不是。”谢真斩钉截铁道,“你说学会了,那就没错。这点自信都没有,还怎么修行?” 长明不禁一笑,这确是对方会说的话。 昔时,他只想摆脱自己的出身,那桎梏无形无质,仿佛永难打破。及至遇到谢真,对方甚少对他出言劝说,告诉他该做何事、该担负什么,他却反倒明白了许多道理。 那如一潭死水的王庭无法教他为传承而骄傲,他也不觉得承前人余荫有何荣耀可言。而在谢真身边,他见到的是修行者的路途。于此世间有所追求,归根结底并非为了他人,只问本心。 等到他真想做出些名堂,又时有新的困惑。挣脱反抗可以只凭一股愤懑,要担负起责任,却不能盲冲乱撞。他修习术法,淬炼血脉,似乎在逐步向前,但王庭诸事在他眼前混沌不明,浑然不知何处才是正路。 谢真曾带他拜访燕乡一家专门琢磨新式玩意的锻造铺,店家以秘法熬制出晶莹透明的玉胶,装在桶中时就如一泓清水。他仍记得那锈味的胶桶给他留下的古怪印象,看似清澈透亮,但飞虫落叶一旦触及便被黏住,那仿佛无一丝阴霾的水面下,是比泥沼更为固执的凝滞。 “……大约又是白费功夫。” 他喃喃道,也不知说的是这门术法,还是别的什么。 眼前忽地影子一闪,是谢真捉住了一片将要落到他衣襟上的叶子。耳边听得对方说道:“那日我在门中学阵法,实在想不通,翻遍了藏书,找到一本前人注解。看得虽也是云里雾里,多少有个盼头,没想到后半这笔记一转,干脆写起了话本故事。” 长明忍着没笑出声,颇为辛苦,神情细微变化,想必也被一旁的人看得清楚。 “想笑就笑吧。”谢真无奈道。 “哪有。”长明端正表情,“那话本……那注解末尾的故事怎样?” “随笔写就,不知所云,亏着我还觉得里面是不是隐含什么法门。” 提起这个,谢真也不由得有几分气闷,“看到最后才知道,大可不用看。” 长明不禁大笑。过了一会,他说:“能把话本写到注解里的,我倒好奇都是什么故事了。” 谢真耐不过他非要听,想了半天才想出这篇:“说,有一妖族乘舟出游,于湖岸见到一渔人、一钓客。渔人不张网,钓客也不甩竿,妖族便问这是何故。钓客道,儿时曾见水中有神鱼,赤红耀眼,如日之坠,不知是真是幻。他只想再见神鱼一次,每逢晴夜,常来水边,雇了渔人的小船,在水上搜寻那神鱼踪影。” “赤色,还发亮的鱼?”长明琢磨道,“似乎在哪里读到过记载,回去找找看罢。” “故事里的妖族也没听过,其实不一定真有此物。”谢真道,“过了多年,妖族又在湖里见到两人。渔人仍是那渔人,只是年岁长了,钓客却遍身绫罗,富贵气派。钓客道,他为找那神鱼,尽去搜罗山川风物志,机缘巧合得贵人青眼,家业亦愈加兴盛。他尚未见过神鱼,却信是这神鱼带来吉运,仍然时时惦念,切切寻觅。” 长明若有所思:“他如今找鱼,也未必真是在找鱼。” “我读到此处,也是作如此想。”谢真莞尔。 “后来呢?”长明问,“还会再见吧?” “下次已是十数年后。妖族见到他们时,渔人满头白发,仍划着他的船,钓客则病体支离,衣衫褴褛。”谢真道,“原来世间风云起伏,钓客运道尽了,家财空散,亲族流离,年老了落得个凄凉下场。他本想一死了之,但想着还未见过神鱼,又舍不得闭眼。念着念着,倒也不觉难过了,索性就这么等着,日子还是过下去。” 长明点头:“这回总该见到了吧。” “没有。”谢真说,“到这就完了。” “完了?”长明愕然,“结尾呢?起承转合呢?哪有这样的故事啊!” 谢真:“其实,见不到也不奇怪吧?前头说,钓客拿不准他见到的是不是梦幻,也许本来就没有神鱼。” 长明:“……” 他大为不满,只想质问笔者写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谢真又道:“我看完也想,这笔记主人或许想讲个什么道理。故事末了有一句,妖族问那钓客,你若见到神鱼,是否就再无遗憾?钓客道,如今见不见到,已经不打紧了。” “看来他也知道,写注解写到一半跑路,实在不负责任。”长明刻薄道,“因而写个故事来告诉后人,就算最后啥也没得到,也不是全无意义?” “很气人吧?世上就是有很多白费功夫的事情。” 谢真道,“但,没准在这中间又得了些别的收获,也说不定。” 长明一怔,转头看去,却见对方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也不用这么……”他忽然找不到话了,半晌才说,“转弯抹角的。” “不是你非要听故事?”谢真一本正经道。 长明捞起溪中石片,流水沁凉,略微镇定他心神。胸中那一阵鼓噪倏忽而至,来去匆匆,仿佛羽翼振动,蓬勃轻盈,教他捉摸不透。 “所以,那注解上真有这个故事?”他故作平静地反问。 “那是当然。”谢真道,“我又不会编话本。” 他横剑在膝,此刻正抬手抿起被风稍稍拂乱的发梢。还是不变的端正神色,长明却知道这人此刻只怕正在发呆。 林间微风不比春日,只有夏热暑气,更无花香,可好似依旧熏人欲醉。 许久,长明忽说:“那渔人……” 谢真疑惑道:“什么渔人?” 长明摇摇头,没再多说。 他望着水流将落叶缓缓托去,心中想道:那钓客又何必哀愁?到最后,他也并非孤身一人。 “来比剑吧?”他问。 * 西琼振翅横越树顶,借着熹微日光,巡视依旧幽影婆娑的芳海。 深泉林庭四周无数阵法,历经千百年修改增补,早已层层叠叠,融合得难分难解。恐怕就连长明殿下,也不敢说对此全然清楚,只是拣取其中有益之处用上一用。 譬如此刻,他与同行者并未刻意掩饰,行迹穿过森林,在阵法之中荡开无形涟漪。西琼既负有监察一职,便能察觉到两人已在王庭附近,只是究竟在何处,还得他亲自察看。 他本可等待殿下返回王庭后再作禀报,但近来打破常理之事实在太多……他真怕再等一会,这俩人又悄无声息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幸好他不用找上太久。在那被薄薄初日照亮的林间,树叶如雪片飞舞,无需凭借鸱鸮的出众目力,也能见到当中持剑相对的两道身影。 西琼在半空化形,扑一扑衣袖,往下降去。此间两人自能察觉他到来,但要是一时半会不愿停手,他也不介意等一等。 何况,剑仙出手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谁会嫌看得太够呢? 他落在不远处一棵树下,打算光明正大地观摩一会。 刀剑对决时,常会被形容是生死之间的共舞,其间不乏凶险与凌厉。眼下所见,却是另一番光景:幽光穿梭往复,不疾不徐,就连西琼这般外行也能看得清楚,真如挥毫泼墨般雅致。 朝羲的金芒与其比肩相携,两人都不使甚么高妙招式,但方寸之间,往来默契严密,自有一分丝丝入扣的宛转。 西琼看着看着,莫名地坐立不安起来,明明人家就只是练剑而已,可他就觉得像是误闯了禁地,似乎这也不该看,那也不该看。 来都来了,要是即刻回避,反显唐突。他边想着能不能找个机会跳进后面的树影逃走,一边眼睛还是很诚实地看着场中。 片刻后,就见剑势一收,两道华光各自归鞘。长明朝他这边看看,疑惑道:“这个时候?” 西琼上前道:“是正清求见。” 他从袖中取出拜帖奉上。帖子有两层,内里那张仍封得完好,长明随手拆了,一眼扫去,微微挑眉。 “明日吧。”他想了想,“一个使者就够,再多也无用,让他们选一个进芳海。” 西琼称是,之后略作迟疑,还是问道:“既然如此,以何等规格接待呢?” “没空跟他们讲究排场,管一顿饭就不错了。”长明道。 西琼:“……”《 》 174、洒芳枝(四) 灵徽看着在清汤里上下沉浮的一片花瓣,陷入沉思。 屋内别无旁人,但他仍正襟危坐,耳听六路,随时留意周围动向。 自来他神念敏锐,天赋尤受称赞,师兄着意令他在此道多加修行,好在行走世间时也多一分保命本钱。 此时他正将知觉谨慎探出,如同摊开一张薄饼,越过这所屋宇,绵软地覆上庭院石径、池水花木。 无论怎样探查,此地都平静如常。没有他想象中森严的守卫,仅有那名引他来此的侍女还未离去。她停留在庭前,想必正履行职责,那气息悠然舒缓,就连灵徽自己都比她焦躁得多。 灵徽也知道这样实属紧张过头。他着意控制,但收效甚微,兴许养气功夫还大大不够。这是他初次踏进深泉林庭,又是在这一触即发的情形下,想必也甚少有仙门使者面对过这般局面。 若是数十年前到访,面对衰落的王族,不必如此戒慎;就是长明继位后,他对仙门态度也不咸不淡,至少无需担心使者的安危。 灵徽并非替自己紧张,而是唯恐办不好掌门师兄交代的事情。 孤身踏入王庭未曾令他惧怕,倒是如今这看似平静的气氛,叫人无所适从。他夹了一箸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白玉方,本以为心烦意乱下尝不出什么滋味,入口却觉清凉甜蜜,殊为美妙。 他不由得又伸出筷子。正在此时,一股无可忽视的气势显现于他的感知中。 就像觉察到饼摊被突然踢翻一样,他手中稍一松懈,那雪白方块就向下跌去,落回了那铺着鲜花的碟子里。 门上青色的珠铃一动,来客已然现身。 灵徽怔怔望着白衣剑修在他面前从容落座。对方扫了一眼桌上几片洒出来的碎花,并不在意,身后侍女随之为他送上杯碟,与一尊小巧玲珑的酒器,便无言告退,转眼已离开庭院之外。 这清净之地片刻间只余下他们二人。在灵霄的嘱咐中,单独与谢玄华密谈也是一项重任,但灵徽并不知道是否能有这等机会。 谁能想到,才刚到王庭,不费半点功夫,他就已经坐在这里。 “谢师兄……” 灵徽还在迟疑如何应对,谢真却十分爽快道:“想来灵霄掌门该有口信通传,我便先来见你了。” 一室晨光有如帘帷拂动,纵使窗扉紧掩,芳海中清幽气息仍穿堂而过。在这明亮底色上,对方的神情似乎也添了一分温和。 灵徽不由得想起他们初见之时……应该说,只是他自己的初见。那时他离出师还早,未能获准下山,听说谢玄华难得拜访太微山,他悄悄躲在殿后,等客人从廊下经过。 出乎他意料,那与大师兄灵霄并肩而行的剑修,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可怕。什么霸气、傲气、杀气,在他身上压根就看不见,如冰雪雕刻的面容上平静得有些冷淡,倒也与他素日名声相衬。 灵徽正琢磨是是不是灵弦师兄讲的事迹太过于夸张了,就正看到对方稍稍抬起眼,朝他躲着的树中望了过来。 那一眼,就好像将他整个人都穿透般,叫他明白了目中藏锋并非一句虚言。 回过神来时,他只凭本能维系着术法,缩在茂密的树叶里,好险没掉下去。 眼看因为客人停顿,灵霄大师兄也放慢脚步,似乎有所疑惑,灵徽只觉得今天怕是要站着出来躺着回去了。 但剑修却重又迈步向前,并没有追个究竟的意思。若不是灵徽目力超群,定会错过他转回头前,面上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往事中太微山的缥缈云雾,凝波渡上出鞘的月光,当灵徽挥去那些杂念后,觉察到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要不要向他直言,就交由你来断定。” 掌门师兄的嘱托言犹在耳,“倘若你感到些许不对,哪怕分不清来自何处,也应慎重。” 他正是因此才被派来担此重任,这也是他如此焦躁不安的缘由。既然昔日剑仙已有被天魔迷惑心志的危险,他不止一次怀疑,仅凭他那些玄之又玄的灵觉,是否足以作为信任他的依据? 他沉默时,对方也没催促,静静等待他理清思绪。灵徽不再犹疑,抬头道:“掌门令我转告,倘若谢师兄决意要开渊山镇印,正清愿助一臂之力。” 对面的谢真既不惊讶,也不欣喜,只是点了点头:“想来查探镇印,也要在贵派的监察之下了。” 灵徽:“……是。” 他说得有些心虚,盖因当灵霄交代他时,也没将前因后果全数说清。他随之又道:“掌门也望能与谢师兄一会,为诸事稍作释疑。” 谢真若有所思,说道:“那就谢过灵霄掌门的好意了。” 灵徽实在无法从对方神情中看出什么征兆,也不知道他是喜是怒,又或者并没将此当回事。 他还在斟酌时,忽听谢真问道:“对于衡文,掌门有什么话要说?” 此问是顺理成章。凝波渡中,瑶山、羽虚两派不避讳赞同开启镇印,谢真死而复生一事非但不会改变他们态度,反而更是扫清了余下阻碍,令瑶山与王庭往昔的不睦也不再紧要。 衡文的支持则颇为古怪,在此之前,他们只闷头于延国的一亩三分地,对上正清这等仙门之首,也向来是谦恭有加,甘附骥尾。 于各派之前出言反复,丝毫不顾及正清,虽或许也有派中内斗的缘故,这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出招,还是叫人疑惑。 眼下毓秀无疑绝不会与妖族共谋,钟溪也是如此。灵霄给他带来的这番提议,若非预计到衡文那边或有什么变故,就将全无意义。 灵徽道:“衡文本不应如此行事。延国朝中动荡,引得衡文生出纷争,兴许门内各方又遭利用,也未可知。” 他觑得对方面色,小心道:“听闻,也有妖族涉入其中。” 谢真道:“衡文与延国,不是对妖族深恶痛绝么?” 他指的是当年妖狐之乱祸及延国那桩往事,此后至少明面上,延国中少有妖族踪迹。灵徽说道:“正因如此,才显异常。” 谢真点了点头:“这么说,正清疑心其中有王庭的手笔。” 他神色未有变化,但灵徽与之目光相对,只觉那双眼清亮如镜,叫他无所遁形。 “……妖族若是以什么手段取得衡文在凝波渡的首肯,其后真要去开启镇印,不见得会那样顺利。” 灵徽索性把话说完,他知道灵霄师兄给他托出的,也不见得是全部底细:“倘事情恰如所料,谢师兄再考虑不迟。” 谢真不置可否,片刻后道:“掌门想必也交代你一两件事情,用来取信于我,不妨说来听听。” “……” 灵徽这下连琢磨这些话怎么出口的功夫都省了。他犹豫片刻,说道:“譬如渊山中符刻石林,一直经由正清维护,多年来阵法上的些许变动,这些记载或会对谢师兄有所助益。” “掌门对此就说到这里?”谢真问。 “是,若是两位当面对谈,再有旁的疑问,掌门必然也不吝于解答。”灵徽谨慎道。 “没关系,我大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谢真平和道,“还有么?” 灵徽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愣了一会才说:“只有这些。” 他心说对方的反应出乎意料,到时一定要将其一字不差地报给掌门才是。就听谢真道:“我知道了。听了你转述,灵霄掌门想必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将面前杯子斟满,看来是觉得正事已经说完。那银瓶形似酒器,装得却是花香氤氲的清茶。 灵徽也确实没有更多要转达的了。他只觉谈话从始至终都未踏出过对方划定的区限,虽然他已做完了掌门托付的这项任务,可那被料个正着的感觉,还是令他坐立不安。 隔着桌案,剑修正默不作声地喝茶。窗纸上日光摇曳,不知是不是枝叶雪白的缘故,那些墨痕般的树影似也更浅淡一些。 他忽而觉察,单就眼前这一幕背后的故事……死而复生的剑仙,列席王庭门下的仙门弟子,桩桩件件,都相当不可思议。 他不由得也拿起手边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壶里同样也是茶,只留余温。 片刻后,谢真问道:“你们家掌门如何?” 灵徽不自觉放下杯子,肃容道:“掌门师兄道心通明,诸事安遂……” 对方耐心等他把场面话说完,才道:“从凝波渡回去,他是不是大为震怒?” 灵徽:“……” 他卡了一会,才说:“掌门师兄一向持重,纵有忧虑,也于修行无碍。” 谢真颇为了然地点头:“看来是恼得不轻。” 灵徽也没法辩解一句“绝非如此”,怎么描怎么黑,不如不说。回想起掌门的脸色,他忍不住说道:“……得知谢师兄依旧在世,掌门师兄其实是十分欢喜的。” 谢真道:“之后,便是越想越气。” 灵徽:“……” “贵掌门自来心志坚定。身为一派执掌,思虑之事也难单以对错论。”谢真话锋一转,“你大可转告他,即使此刻不回瑶山,我也依旧是我。” “掌门师兄只是……”灵徽垂下视线,“为你担忧。” 他不说担忧何事,盖因显而易见。 谢真说道:“妖部诸事,王庭自当有其决议,并非我能涉入,我也不会为此左右。至于灵霄掌门考虑的,是否会受旁人利用——对于长明,我全然信任。” 在这无可置疑的断言下,灵徽一时间竟想不出要怎么应答。 “但毕竟,两位道途殊异……” 才说了半句,他突然停了下来,深觉此言轻率。以往换作他掌门师兄来说,也不会得来什么好脸色;他虽不知灵霄碰过多少钉子,也明白这劝说的话不是他能讲的。 他不安地看过去,却见对方并无不悦。 “同为人族不见得永无芥蒂,妖族也不是非要暗藏祸心。”谢真平和道,“心思相通,皆有前因。正如你未必会对随意一名门下师兄弟的话照单全收,却会信赖你掌门师兄,不是么?” 那还用说?掌门师兄自然是值得信赖,哪怕他叫自己去做不可能之事……他也会相信那必有用意。 灵徽沉默片刻,才嗫嚅道:“我……和掌门师兄,并非是……” 谢真也怔了一下,难得现出无奈之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灵徽猛地发现自己会错了意,顿时感到血涌上脸颊。仗着修行有方,不至于涨的满脸通红,但还是感觉耳朵里热气直冒。 都是因为他来之前多番准备,不得不听了一堆八卦,种种传闻在他思绪中徘徊不散,才会在这样正经的谈论之中不知道想歪到哪里去…… 看出他脑筋打结,谢真放下茶杯道:“想来长明那边也该有些空闲,这就去先把正事做了吧。” 他起身离席,灵徽满腹心思,只能跟上。 两人出了这间待客的竹舍,向王庭深处而去。 刚来时灵徽尽顾着戒备,哪有余心左顾右盼,此刻走在谢师兄身边,却是出奇地放松下来,也能欣赏些四下景色了。 仙门重地多建在山岳之间,气派务求庄严、高旷,妖部的喜好则不然,即便是同位于峻峰上的昭云部,也偏重奇险之趣。芳海中的千年王庭更具风致,屋宇檐瓦色泽清透,于雪白枝叶掩映之间,处处皆似不染尘埃。 偶见来往行人,都着深色衣冠,有如这幅幻梦般画作上的点点墨迹,勾勒出烟火气息。灵徽留意观察,见众人有的带着未消去的妖族特征,有的则与人族无异;没见到哪个愁眉苦脸,也没谁面带杀气,大多都从容地做着自己的事。 见到他这个一看就是仙门修士的经过,他们倒是多半会看上一眼,行礼致意——不是对他,而是对他身边那个同样作剑修打扮的谢师兄。 这叫灵徽一时间感觉有些错乱。仙门修士在王庭中闲庭信步,且颇受礼敬,似乎相当荒谬;但这人要是谢玄华,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一路无言,不多时他们便停在一处殿阁前。庭中花树有如云雾,灵徽从树下走过,也觉被这亦真亦幻的色彩裹住,不禁屏住了气息。 率先登上石阶的谢真则熟门熟路,引他穿过回廊,踏进厅堂之中。 四面窗帷半卷,日光明朗,一室中尽是徐徐清风。此处陈设雅致,与灵徽想象中的颇有不同,不见奢华排场,没有传闻中的宝座,王庭之主就在书案后等着他们到来。 灵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但这次身负使命,心境大为不同。没等他开口,就听一旁的谢师兄说道:“正清的灵徽道友,给你带来了。” “有劳。”长明道,把手里的书卷扣到了一边。 两人对答之间皆十分正经,也不见眉眼官司,可灵徽就是觉得这气氛说不出的微妙,仿佛他在这里相当碍事。 等到谢真离开,长明终于把视线移到他身上,灵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大概是因为刚才对方没有分一点眼神给他的缘故。《 》 175、洒芳枝(五) 石墙翻转,在背后无声合拢,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后,长明方才走下阶梯。 持静院中这间密室是王庭旧迹,原本只剩这套机关,运转无碍,却是个空架子。在他之前,持静院多年没有正经的主人,也就没谁将这密室用起来。 慧泉还未重启时,长明就已发觉这里是一处特殊所在。环绕石屋外层的阵法精巧绝伦,使此处时刻浸润在深泉林庭地下那丰沛的灵气中。 若说那个只能用朝羲开启的禁地里,池水是用来蕴养神魂,那这个石室则是利于保存躯壳。 长明一度猜测这两处地方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可惜王庭的典籍里丝毫没有记载。 他理清了这里每一处阵法的来龙去脉,又往上添添补补,越叠越多。他将那以曜玉拼合、价值连城的玉床放进密室之中,搭起一副架子,挂上帷帐,令其看着更像是张真正的床榻,好叫睡在上面的人别觉得太过冰凉。 地下的暗室没有窗扉,墙上便要饰以帘幕,免得空荡荡地不美。灯火也要斟酌摆放,还有诸般陈设,皆由他亲自置办,不假旁人之手。 他没有怀着期盼去做这些。再怎么抱着那心愿,他也知道有时候天命并不是非得与你讲道理。 他只是等待,等待抓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又或是等到希望断绝的时刻。 每一次走在黑暗的石阶上,他都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在这不短也不长的几步路上,他将这世上一切都抛在脑后。 台阶尽头,会有一间空屋在等着他。 * 门里灯火通亮。他刚踏进去,就见眼前一花,一把木剑被挑得飞了起来。 长明:“……” “阿花”的身形紧随其后,将剑柄抄在手中,飘然落回地面。看他姿态轻盈,腾挪灵活,对面的白衣剑修本人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显然他操纵这具躯壳的技巧颇有进益。 谢真转过头,正要说话,却停下来端详对方神色。长明下意识将神情放松,笑道:“怎么?” 谢真想了想:“给你看些有趣的。” 话音刚落,他手中木剑一转,朝着“阿花”直掠而去。“阿花”回剑相交,两方都极为迅捷,木剑轻而钝,发不出什么剑鸣之音,但剑势自然化作一团混沌的暗影,片刻间不知过了多少招。 以长明的眼力,也无法透彻看清全貌。从双剑相击,到各自后退分开,仿佛只过了一瞬间。 他从“阿花”那里接过木剑,看到上面稍有裂痕,大体无损,足见持剑者的收放自如。 “实在很快。”他道,“我竟从没见过你使如此的快剑。” “因为是与阿花对练嘛。” 谢真也在检查手中木剑:“快剑固然可以追求极致,真到用时,未必最快的就是最好,还要看对手的节奏。平常对练,也是差不多的道理,除非对面熟知你每时每刻心中剑路,每一招喂得严丝合缝,不然心中的‘最快’只能心里想想,使出来总归差上一些。” 他掂了掂剑柄,似乎十分满意。长明道:“原来‘阿花’还有这般妙用。” “我早就想这么试试了。”谢真道,“谁没做过左手跟右手比剑的美梦呢。” 长明:“……或许只有你?” 看到他无奈神色,谢真忍不住一笑。阿花走到一旁,从案上铜壶里斟了泉水冷茶过来,长明道:“起先还难以控制,这还没几天过去,已经这么熟练了?” “不是靠练,”谢真说道,“掌握了诀窍后,立即就从磕磕绊绊,变成现在这样毫无阻碍。” 长明不由得担忧起此间是否有天魔的作用,谢真却似乎猜到他所想,细细解释:“我这具原本的躯壳复活,确实有天魔的助力,但我与阿花的联结乃是出自血脉天然,并不需天魔从中导引。” “那倒是好事。”长明放心了些。 谢真道:“就好比那散修‘血狩’,要没有他,我们不会相遇;相遇之后,他被打死了,我们也还是一样互相认识。” 长明哭笑不得,觉察到对方看出他心情略有低沉,才着意说些俏皮话来安慰。 放在从前,他或许就此含混过去,眼下却想应当更为坦诚才是。 他说道:“在密室石阶上,常叫我想起你不在王庭的日子。以至于开门前,都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人在,那景象又是真是假。” 谢真把阿花拉过来,示意道:“不仅有,还有两个。” 长明:“……” 再有什么心事,都要被他说没了。谢真随即让阿花去一旁坐,不再玩笑,问道:“是正清使者说了什么令你烦扰的事?” 长明一怔:“倒是没有。” 见他神色,显然没将正清到访的事情放在心上。不过既然提到,他便也说了下去:“正清意在消弭六派众议上的争执,至少不愿见王庭与毓秀在此时掀起战端。” “是正清的风格。”谢真道。 长明:“但就渊山、天魔这些事情,使者也给不出什么准信,问就是再议。” 谢真:“……这也很像正清。” “这头拖着王庭,那头先去处置仙门内的裂痕,正清如此,也在意料之中。”长明不置可否,“就是不知仙门愿不愿意听他调和。” 想到总是心事重重的灵霄,谢真叹道:“正清的麻烦也不少。” “正因其余门派不愿、或是无力如正清一般承担匡正世道、居中调和的重任,正清才是如今的正清。” 一贯对正清无甚好感的长明,这次却难得说了句公道话,“正清相当于是为仙门担起了那些麻烦的‘俗务’。” 谢真点头道:“仙门推崇出尘离世,道义上能为铲除邪魔外道出力,行事却不愿与凡俗过多牵扯。但太过避世,却如死水无源,不是长久之计。” 就是瑶山这样看似独善其身的门派,当年也将霍清源这王公之后收入门墙,其中自有他师父与封云的用意在其中。 “正清的掌门一系,将此间干系看得十分清楚。”长明道,“他们宫观遍布各处,协调传讯,收下许多注定无法在修行上走太远的外门弟子维持宫观事务,看似费力不讨好,但仙门离了他们又不行。何况他们更容易选出天赋优异的弟子,当中总能培养出下代翘楚。” 谢真:“这么说来,衡文看似对正清俯首帖耳,日后却或有一争啊。” 衡文书院同样意图入世,但以延国为基,偏居一地。不得不说,这策略也很有效,正清起先不想在已与衡文有纠葛的延国上花太多功夫,回头再看,已经不好插手。 “衡文如今绝无法与正清抗衡。”长明道,“除非,叫他们另辟蹊径,找出别的门道。” 谢真也觉得是这么回事。究其根本,衡文书院不是曾经的衡文派,传承一度中断,以门中修士的境界而论,断无法与正清底蕴相比。 正清谋划在延国的布局,考虑的或是仙门中名声,与其余门派的来往关系,是否会使时局动荡等等。可若是抛开这些制约,他们处置衡文书院实非难事。 衡文也深知这点,因而一面谨慎行事,一面以规矩为重。毕竟要是正清不愿意再讲规矩,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谢真道:“但在凝波渡,衡文当众给正清下了个面子,谁都没想到。” “听西琼说过了。”长明点头,“已令人去查,不过妖族在延国不方便打探,一时半会难得结果。” “既然衡文有意走正清的老路,又因实力不济只能暂且屈从……”谢真说,“现下他们这般行事,说不定就是找到了什么制约正清的办法了。” 长明思索片刻,忽道:“正清觉得这里头有王庭的手笔。” 谢真:“一猜就中。” “都用不着猜。”长明道,“尤其是在众议上,衡文相当于站在王庭一边,任谁都会怀疑他们是否与王庭暗通款曲。” “但你原本的计划,并不在意六派决议如何。”谢真说,“自然也没必要去特意做什么。” “旁人未必这样看。”长明若有所思,“说来说去,现在竟没人知道衡文到底在弄什么玄虚。你还记得,衡文的戴晟下七绝井时,拿了一片金砂面具么?” 谢真:“我正是疑虑这个。” 长明:“事后的消息是,衡文书院将这事全推到戴晟一人头上。蛊惑戴晟去探七绝井的,也是将面具赠给他的无名散修。单就这事而言,说是星仪为了图谋地脉封印的计策也无不可……但,倘若如今衡文的变化也与星仪有关,说不得,又是麻烦。” 谢真叹道:“我想着的始终是确保渊山封印无碍,不叫星仪在天魔上做什么手脚。此前他意图取得三部血脉,染指地脉封印,还想把我骗去入伙,几乎都与慧泉有关,姑且也算一码事。可是万一衡文也是他在背后拨弄,这差着十万八千里,又是为了什么?” “不一定是衡文。”长明转念一想,“也许是为了延国。” “延国?”谢真不解其意,随口说,“总不能是要让延国变成下一个临琅。” 长明:“……” 谢真:“……” 两人面面相觑。谢真喃喃道:“不至于吧。” 可片刻间他已想到了许多。仙门对出入凡世宫廷的修士向来多有留意,但延国几乎只有衡文一家,别派甚少插手。霜天之乱后这许多年来,衡文与延国一直相安无事,从来没人去考虑这其中是否有不妥。 见他表情凝重,长明安慰道:“暂且只是猜测而已。” “连星仪的尾巴都没揪到一根,全靠想象就开始忧虑,还是有点早。”谢真说道,“单凭衡文的些许异动,不足为患,没准只是与延国王位更替有关……” 他顿了一顿,长明接道:“但只要和星仪扯上关系,往往最不妙的预感最后都成了真。” “光是瞎想也不行。”谢真已经冷静下来,“在没打探出眉目之前,王庭至少还有一位前辈可以请教。” “正是。”长明道,“我看他也该歇够了。” * “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前辈的?” 陵空飘出石碑,怒斥这俩不速之客:“让我再多睡两天都不行?难不成王庭现在还要我来操心?” 谢真:“……” 看着陵空呵欠连天的样子,他也觉有些不好意思。长明却不吃这套:“王庭的事你不管,星仪的事你管不管?” 陵空:“怎么,打到你家门口啦?” 长明:“……” 眼看这两个越说越来火,谢真连忙转开话头:“陵空前辈,你此前提过,若是打听到星仪的踪迹,当报与你知道。” “有消息了?”对上他,陵空的脸色多少要缓和一些。 谢真道:“虽不见星仪现身,近来却有些值得怀疑之处,想请前辈参详。” 陵空微有泄气,摆手道:“说吧说吧。总不会是他又找了一国,开始搞事了吧。” 谢真:“……” 长明:“……”《 》 176、洒芳枝(六) “大师兄?” 闻人郴提着篮子,轻手轻脚走到屋前。 院中房门敞开,不知主人是否在内。她又等了一会,还是不见人影,只好把篮子放在门边,刚一转身,就见孟君山沿小径走了上来。 斜阳正照向顶峰,从流瀑之间溢出夺目金辉,刺得她眯起眼睛。林间则已是一片幽暗,令独自上山那人身上披满阴影。 等他来到黄昏映照的光亮下,又能看见他脸上仍是熟悉的懒散表情。 闻人郴并不像以往那般放下心来。她踟蹰道:“刚才,没在真知堂见到师兄。” 日暮时,年轻弟子都会聚在真知堂作晚课。孟君山于修行上早有独辟蹊径的法门,不必再去真知堂诵心入静,但他平时多在外游历,一旦回了毓秀山,都会按时前往真知堂,顺势指点一下小辈们。 闻人郴今天在真知堂等他,却没见到人,才又上山到他居所。 “没什么事情。”孟君山摆手道,似乎不想多说,“怎么,还没用饭?想下山去转转?” 闻人郴:“……” 她忍不住想翻他白眼。小时候大师兄逗她玩,惹急了没法收场,就悄悄领她去山下看新鲜。她也是够呆,随便见到点什么都能乐好久。 如今早非昨日,大师兄一张口还是那么一套,叫她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说不出的心酸。 “你就糊弄人吧。”闻人郴重又拎起那篮子,“亏得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 孟君山一怔,才道:“哎哟,还有这等好事!谁家的酒?” 闻人郴:“师兄,假装开心跟装都不想装,还是有点不一样。你要不要听听你这口气有多假啊?” “说得是。”孟君山走上近前,揭开罩布看了看,“玉髓啊,不错,兰台会捎来的吧?” 他见闻人郴正瞪着他,叹道:“师妹的好意我晓得。只是眼下这情形,实在提不起兴致。” “我又不是想叫你喝得高高兴兴。”闻人郴把篮子塞给他,“还不是因为有些人没酒不行。” 孟君山:“都这么说了,不来一起喝两杯?” “我才不喝。”闻人郴赌气道,“走了!” “你也别总想东想西。”孟君山道,“叫师父见了,又要说你沉不住气。” 闻人郴牙尖嘴利的反驳道:“那大师兄倒是要拿出些我辈榜样的稳重气度才是。” 孟君山不禁苦笑,看着小师妹怒气冲冲离去。那背影兴许是希望有人拦上一拦,但终于还是渐渐远去,没入树影之中。 近来形势紧张,弟子无不谨言慎行,大家不大议论门派与王庭的恩怨,私下里却肯定没少讨论。掌门又在这时候闭关不出,安抚其余弟子的责任便落在他这大师兄身上。 有他在,众人多少算是有了主心骨。孟君山以往甚少处置门派事务,到了用上他的关头,却十分得心应手,叫本打算先看看他笑话再施援手的乔杭只能干瞪眼。 对外挡着别派的试探,对内压下门中焦躁的气氛,他皆是信手拈来、应对无碍。旁人见他云淡风轻,自然也被那股镇定涤清心境。 闻人郴倒是看出一点他强压着的忧虑。他知道面对师妹关切,自己不尽不诚,实在教人伤心。 可他烦闷的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能拿出来和她说的,那只会令她也麻烦缠身。 孟君山摇了摇头,将篮子提回屋去,取出酒壶,打算找个好地方放着。有一点闻人郴没说错,他最近是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渚南名酒“玉髓”,本身不算太过豪奢,但颇有些娇贵,相传运送时稍有不当,都会损耗其中风味。孟君山在渚南时遇到过,一尝果然极有特色,借着地利之便喝了个够。 待到离开后再找,别地的玉髓酒非但身价翻了几倍,口味也不如往时,可见那传言也不是编出来的。 要说将玉髓推向渚南之外的功臣,非兰台会莫属,他们平日运香药的线路用来捎这酒是正好。有了安稳运送的门路,玉髓在外地不再那样稀罕,也不会被人念叨名声难副,酒客得以品尝到原本风味,兰台会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此刻在他手里这壶玉髓,以素胎白瓶装盛,瓶上描着几笔淡青的山水。孟君山越看这越是眼熟,想了半天,终于记在渚南时,他曾题画一张,赠给酒家。 转描到瓶上后,与原本神韵相差甚远,以至于他一时半会都没认出来。 如今看着这幅图形,他也不知道要作何表情。半晌,他把酒往柜子里收好,自失一笑,出门往山上去了。 自掌门闭关以来,孟君山每日晨昏两次,前往小楼探看。通常没什么大事可做,早间照料一番花木,晚间视情形略作洒扫。至于掌门所在的内室,则始终门扉紧闭。 这天他本以为也是一样,便从楼上的回廊扫起。此处不比自家,他不敢擎起个水旋风大扫特扫,只是捏着最不会出错的净尘术法,老老实实地四下逡巡。 最后他将铜镜一收,向着门前拜了拜,准备收工。还没等转身,就听到门中传来一句:“进来。” 屋中寒意缭绕。不同于上次镇压地脉时不受控制地肆意外溢,这一次,掌门妥善地将其约束在一室之中,那凛冽透彻的冰冷,让孟君山也不由得运起灵气相抵御。 郁雪非面前的桌案上,铺着一大张薄薄的冰面,白色霜痕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地布满其上,有些线条在他的注目下,还在缓缓挪移变幻。 这并非是挥霍灵气,而是当推演计算阵法脉络时,这样做来更加清晰省力。 传承不同,推演时的习惯也相异。许多人研习阵法的第一课,便是在心中呈现阵法形貌,对于惯常观想入静的修士而言,这倒不算太难。往后也多于虚空推演,直到胸有成竹,方才落笔成形。 毓秀的传承却略有不同,他们修行与天地山川相合,那一点观悟灵光玄而又玄,又必不可少。因而,他们推演时不会只靠默想,更要呈现到实处,入门弟子用的是纸笔、沙盘,踏入修行门槛后,就各有各的小妙招了。 孟君山自己不用说,用得是他的“画镜”。忆起少时,他修为还不深,掌门以冰画讲习时虽有意控制,他还是被冻得够呛,不得不早早学会了灵镜之法。 后来想想,没准掌门就是故意的,想看看他究竟脑子灵光到了什么程度。 郁雪非道:“过来。你看得出些什么?” 这一句,就和当初授课时别无二致。他招呼的人,却不再是那个聪明又毛躁,嬉皮笑脸的小徒弟了。 孟君山轻声应是,来到案前,垂头细看。 起先,他还在刻意压下翻腾心绪,但看清了冰上阵法后,他神色逐渐凝重,那些杂念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图中阵法极为繁复,就连毓秀用以镇压地脉的大阵,比之都有所不及。话说回来,若不是孟君山也熟读毓秀山中的典籍,他都未必能看懂这部阵法的门道。 如此庞大的规格,稍有不慎就会彼此冲突,落于驳杂混乱的俗套,那便只是张空有华丽的废纸。 然而,眼前的阵法出奇精密,处处呈现出堪称奇诡的圆融。 就像撰写者提出了一桩匪夷所思的设想,又以天才的手段将其实现……没有完全实现,但也差不多了。这阵法显然并不完整,已有的部分却几无破绽可言。 问题就在于这阵法的意图。孟君山看了出来,一时间却难以置信。 “这是……”他迟疑道,“营造地脉的法门?” 凡修行者都知道,地脉诞生乃是先天造化所钟,绝非人力所能为之。 就连盛极一时的深泉林庭,其慧泉也是依托于现有的地脉。毓秀同样曾镇压过地脉,深知其中难处,除此之外,旁的门派甚至都没想过去摆弄这东西。 从古到今,也没人说地脉这玩意好,我没有,就自己造一个。如今真有这样一张阵法摆在眼前,岂能不让人震惊? “嗯。” 面对孟君山自己都不敢确信的答案,郁雪非就回了他一个字。 他视线仍随着些许变换的线条推移,片刻后又道:“看来你游历在外,也不只是吃喝玩乐,学的东西还没忘干净。” 孟君山:“……” 被训了一句,他倒是从惊愕中冷静下来。郁雪非像是考校一般问他:“在你看来,这阵法有几分成色?” 孟君山更加仔细地审视起这幅冰画。起先,他被阵法中的妙处震慑,自然升起一股信服之意;越是精研此道者,在这时候反而越容易迷惑。 须得跳出其中再看,才能不带偏颇地品评阵法中缺失之处。 “——要么是空中楼阁,要么就是惊世之作。” 他边思索,边答道:“没有灵气,所谓人造地脉毫无用处,那用以填充的灵气从何而来?另外,光看眼前阵法,对之后如何维持地脉稳定并无手段,这却又是关键。” 郁雪非微微颔首。孟君山又道:“这幅阵法还不完全,倘若余下部分能补足这两处,就堪称阵法一道的巅峰,否则都是空谈。” “不错。” 郁雪非将五指在冰面上一按。许多原本清晰的印痕顿时从图形中消失,孟君山凝神细看,与那幅已经记在心中的阵法相比,被抹去的约有十之一二。 “这是它的原样。”郁雪非说道,“我尝试补全,但就如你所说,这幅阵法并不只是略有缺损。关键的阵眼全然不见踪影……但这也是意料之中。” 他抬起手,那些被他补足的痕迹重又出现在冰面上。 孟君山问道:“师父是从何处寻得这阵法?” 郁雪非轻轻冷笑了一下:“衡文送来的。” 孟君山又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奇珍竟然出自衡文书院。他转念想起前些日子,衡文曾经给掌门送来密信,或许从那时起,双方便因此事有所往来。 衡文书院把阵法送到毓秀是为了何事?总不可能只是给掌门显摆一下吧? 掌门道:“衡文声称这幅阵法有缺损,请我相助补全。你也看得出,图中的阵眼被隐藏起来,其实缺损处是细枝末节。衡文不但懂这阵法,对它如何才能运转,也必然是心里有数。” “所以,求助补全阵法是假,求助旁的事情才是真。”孟君山应声道。 郁雪非:“接着说。” 孟君山沉默片刻,才道:“衡文若要依此营造地脉,此事非同小可,须得在仙门中有些盟友才是。” 衡文一向尊正清为先,但这事正清未必乐见其成,所以另辟蹊径,找上毓秀,也是一桩办法。毓秀非但精于此道,又是在这样一个微妙时刻,怎么想都有些胜算。 不过,孟君山仍然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忽地,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莫非他们想以此容纳渊山封印解除后的灵气?” 郁雪非:“并非没有机会。只是我如今还不知道,这阵法最后会如何完成。” 要是那样的话,这就不只是衡文一家之事,在仙门与妖族的对峙中,也将是举足轻重的一笔。 孟君山深深皱眉,半晌道:“衡文拿出这个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他们称这是从旧衡文派的遗卷中偶然得来。”郁雪非道。 孟君山:“这话让人没法信。” “你不信是最好。”郁雪非的语气听不出波澜,“衡文请我们遣人协助参详阵法,我已修书一封,你顺道给带过去吧。” 孟君山只得躬身道:“……是。” “不必急于求成。” 郁雪非将玉匣放在他手上,淡淡道:“至于衡文究竟想如何做,就要你来好好看清楚了。”《 》 177、洒芳枝(七) 王庭禁地之中,沉默已经绵延许久。小院里,站着的是一名凤凰,一名剑仙,四只眼睛都望着那石碑上高坐的虚影。 面对这两双目光的齐齐凝视,世上只怕少有人能无动于衷。但如今被盯着的那位毫不在乎,兀自抱臂沉吟。 半晌,陵空总算回过神来,疑惑道:“你们在那傻站着干什么?” 长明:“……容我提醒,是你刚刚听我们说完,就一声不吭发起了呆。” “什么发呆。”陵空道,“我那是在琢磨事情。” 谢真不禁有些忧虑,他知道长明也是如此。自从他们这次回到王庭,长明也提及陵空颇为虚弱,毕竟他只是一缕残像,也不清楚眼下情形能维持多久。 当然这种担心,长明是不可能当着陵空的面表现出来的。 时不时走神的状况,或许正是残像不稳的征兆。谢真凝神细看,没看出那虚影有何变化,耳边听得长明说道:“若是年纪大了,想点事情都累,我们改日再来也不是不行。” 谢真只想扶额,好好一句关心的话,被他说得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果然,陵空嘲道:“年纪大了又怎样?你先活到这年纪再说吧。” 谢真:“……” 见长明冷笑一声,就要反唇相讥,他只好轻咳道:“天魔之事悬而未决,诸多难料,说起身后安排,我倒是也想过一些。” “想这个做什么?”长明登时忘了吵架,转头道,“总不会让你再有事的。” 陵空也稍稍换了个坐姿,脸色有点尴尬,最后憋出来一句:“也不用把星仪想的那么天下无敌。” 谢真确是思索过这些,并非因为意气消沉,而是死过一次后,看待许多事情的眼光都与以往不相同。无论是这具原本的躯壳,还是花妖的新身,可说都是有拿不准的隐患,不得不多作准备。 而此刻他提起这个,主要还是岔开话头,让他们少拌两句嘴。 “既有陵空前辈指点,”他说道,“对上星仪,我们多了解一分,就增一分胜算。” “这话倒是没错。”陵空点头,瞥了一眼长明,“看看你,就不能和小蝉花学学怎么尊敬前辈?” 长明:“好话也得你听得进去。如今不是半遮半掩的时候了,知道什么就说吧。” 陵空这次没计较,歪头道:“你以为我此前没有和盘托出,是因为我懒得讲吗?” 赶在长明出声前,谢真抢先说:“前辈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 “这还差不多。”陵空满意了,“我须得确信,我能在此事上信赖你们。王庭之事是没得选,反正祈氏也就剩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不知为何,他这话的意思是很嘲讽,语气却带着种难明的自得。谢真回头看时,长明也并不在意,只是挑了挑眉。 “……星仪则是另一回事。”陵空又道,“他最擅长蛊惑人心,谁都说不好会不会在某时某刻受了他的引诱。” 长明道:“你与谢真相处这么久,总该看清他是个心无旁骛的剑修吧。” 他在“如此久”上加重音调,在这种地方莫名地鸣不平,叫谢真又是好笑,又是心有感触。 “你猜我上一个认识的天纵奇才、一心向道、人人称许的剑修是谁?”陵空凉凉道,“就是星仪他本人。” 长明:“……” 说完,陵空不忘对谢真补了一句:“不是针对你,除了这些表象,其实你们截然不同。” 谢真苦笑道:“既知星仪的来历,前辈此言,实是当不起这赞许。” “你们仙门就是包袱重,大可不必这么谦虚。”陵空对着长明指指点点,“你看那小凤凰对他祖宗我客气过吗?” 长明:“陵空殿下要是想被供到栖梧台上使三部瞻仰,晚辈这就去安排。” 陵空:“……” 谢真已经没话可以拿来打岔了,油然而生一种放他们先吵完再说的念头。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道:“前辈说星仪精于诱导,那时他与我往北地去,他既想令我为他所用,但一路上却没说过什么劝诱的话。难道因为拿定我已无处可逃,因而不需这样?” “你以为他会说些什么?”陵空反问,“讲讲他的远大志向,说说不得已的苦衷,劝你识相,当他手下?” 谢真:“……差不多吧。” 这也是他行走四方时,和一些邪魔外道打交道时的心得。陵空笑道:“这话你自己也知道骗不到你,他又怎么会白费功夫。” “既如此,前辈此前又为何担心我们会受他蛊惑?”谢真问。 “连哄带骗,引人入彀,只是不入流的手段。”陵空道,“他许诺的东西,常是旁人不得不要、难以推拒的,他也会信守诺言,只不过在此之间,你已经无意间跟随在他左右。” 想起在千愁灯中所见所闻,以及翟歆的下场,谢真深以为然。看到一旁长明面无表情,陵空又将话头指了过去:“别不当一回事,倘若小蝉花没能从星仪那里脱身,你与他依约于满月在渊山相见,你能否断言不会受他威胁?” 还没等长明答话,谢真就正色道:“没到那当口,又如何在假想中作选择?星仪听了想必也要觉得有趣,他还没做呢,我们就自己先纠结起来。” 他难得如此认真对答,陵空也微微一怔。谢真又道:“且不说事到临头不一定是非此即彼,就算真有这情形,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他的错,要怪也得怪那蓄意害人的一边。” 陵空无奈道:“好了好了,不是要欺负你们家凤凰,就是叫你们不能掉以轻心——有一点你说得在理,若非到了那关头,谁也说不好情形会是如何。说到底,我也不是就相信你们绝不会作出错事,可是我活了这些年,最后领会到的就是一件道理:事情总不会在你做好万全准备之后再来。” 谢真与长明相视一眼,都严肃起来,等着对方往下说。 “霜天之乱时,仙门与三部都是措手不及、疲于应付。”陵空道,“我虽对天魔的诞生缘由有所猜测,但终究不知道临琅当初发生了什么。若是详加探访,或许能一窥全貌,可惜那时实在没有这个余暇。” 他依次望过面前两人,沉吟道:“你们想问,星仪是否会携天魔之力,在延国重演临琅旧事。要有真凭实据,你们自然可以昭告四方,前去除魔卫道,但只怕星仪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 “不用非得有什么能说服天下人的理由。”谢真闻言道,“只要星仪现身,我们自然要去对付他。” “我要是他,就不会在此时贸然出来讨打。”陵空一摊手,“他不出现,你能去找谁麻烦?没凭没据地打上衡文书院?还是对延国的凡人出手?说来说去,你们本来都还是猜测,连星仪是不是真在延国都不晓得吧?” 谢真并不气馁:“因此才要请前辈指点,好让我们能找到星仪的踪迹。” “都说了,我不清楚临琅当年情形,也就无法据此推断延国。” 陵空欣赏了片刻这两个人皱眉沉思的表情,才道:“但我知道哪里或许有这个答案。” 谢真反应过来:“临琅旧址?” 陵空颔首。长明则说:“临琅起初是险恶绝地,后来经历六百年,早被人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要说那中间还有没被发现的遗迹?” 陵空不屑道:“那六百年来,有谁破解了天魔的来历么?” 谢真:“……这倒没有。” “若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看穿,也不是他的手笔了。”陵空说道,“何况至关重要之物,不一定在眼见之中。” 长明反问道:“就算这样,星仪能以金砂化身行走世间,他自己也有机会毁尸灭迹,会将破绽留着,等我们去抄他的老底?” “所以我说‘或许’啊!”陵空怒道,“总有些东西无法抹消,再说我也只需些许印证,难道你还想让我跟你保证这一去手到擒来马到成功吗?” 谢真:“……” 长明却把脸上挑衅的神情一收,平静道:“你说只需些许印证,只怕也不是对临琅全然一无所知吧?与其等我们印证完了再讲,不如先说说你知道,我们一起参详。” 陵空手指在空中虚戳了两下,嘲道:“在这等着我呢?” 谢真在旁边看着,心想别看他们针锋相对,性子其实像得很。两个都想占据上风,力争主导,谁也不愿受人制约。 这么一杠上,两下就僵持起来。陵空行动受限,固然无法轻易摆布对方去为他探查,长明也很难一口气把对方心中所知全都掏干净。 纵是两代王庭之主,血脉相连,彼此也还不能全然信任。与其说争一口气,不如说争的是此事的决策权力。 只见陵空顿了顿,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怕我延误时机,对延国那边不管不顾,乃至故意等那边闹出什么麻烦再去勘察。” 谢真:“……”他还真没往这边想过。 长明面不改色与他对视。陵空又道:“虽然我也确实不关心仙门会怎么倒霉,但我心里有数。当年星仪在临琅搞风搞雨,未尝没有各派坐视的原因,我如今更不至对此漠不关心。” “那是最好。” 长明也略一让步,“去临琅一探势在必行,在此之前,能否将天魔的事情再与我们解释得更清楚些?” 谢真没和他交换眼神,闻言也心领神会,说道:“我如今也身负一道天魔的印记,怎么使用,全靠自己摸索,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陵空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道:“天魔本身的法门,我并不清楚。非要形容的话,我想它应该算是一件半途而废的残物……它没能达成星仪的期许,因为某些缘由中途横遭扭曲,因而酿成大祸。” 还没达成,就已给世间带来如此大难,真要是完成了,又该是个什么情景? 正当谢真讶异时,陵空却道:“至于星仪想令他成为的模样,世间与之相类的,你们已经见过了一个半。” “一个半?” 对面两人异口同声道,实在是这说法匪夷所思。 陵空说出了令他们震惊的答案:“那半个,是繁岭的先祖之灵。它已具备少许超脱世间的特质,却难再进一步。至于那一个……” 他将目光移向长明,平淡道:“即是凤凰传承。”《 》 178、羡无穷(一) 谢真:“这又是为什么?” 指望那两个互打机锋的在那绕来绕去,大概永远得不到解答,因而他决定遵从本心,不懂就问。 他在十二荒见过繁岭祖灵后,有了些与天魔牵连的猜测,可是他从未往八竿子打不着的凤凰传承上面想过。 “凤凰传承究竟是什么,他一样想问。” 陵空隔空点了点长明,“我曾对他说,等他越过那界限,自然会懂。如今等不到那时候,我也只好给你们粗浅地解释一番。” 说着,他将手翻过,掌心托起一缕火焰。 他本人尚且是虚影,火却做不得假,蓬勃灵气有若实质,且有一股天然的威严。禁地中已是傍晚,这团火甫一现身,顿时放出灿然光明,将四下里照得通亮。 谢真望着那火,一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不妨碍他凝神专注。眼下对方要说的,恐怕已是这世间罕有的秘闻。 陵空问道:“在你看来,这是什么?” 他看着谢真,想必很清楚长明不会配合他来一问一答。 谢真没那么多和他杠的念头,闻言老实道:“以术法生出的火焰,灵气精纯,催发时偏重使其光亮,因而外有定形,内蕴暴烈。” 陵空顿了顿,尴尬道:“说得很是,但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团寻常的火……我只是拿来做个示例。” 谢真:“……” 长明没好气地看着陵空。对方轻咳一声,不再卖关子:“你知道它是火,是因为见到它的光亮,感到它发热,是不是?” 谢真不明所以:“是。” “那么,假若这火并不在此处……” 陵空比了个手势,掌上火焰随之消隐,但那光亮与热力仍在:“我放了个幻术,遮蔽了它的模样,但你要想象这团火已经不在这里。” 谢真点头。陵空道:“它仍旧发出光,令你觉得灼热,只要你站在左近,便能实实在在感觉到。可既然它本身不是在这里,无论你泼上一碗水,砍了我这只手,或是唤来一场大雨……都无法将它扑灭,因为你不能击破那虚无之源。” 他收起幻术,把火随手抛在空中悬停,总结道:“这团‘假若的火’,既在此处,又非全然在此处。明白吗?” 谢真:“明白了,又没完全明白。” 陵空:“……” 长明嗤地一声笑出来,说道:“瞧你这比方打的。” 陵空对他怒目而视。谢真本来还在思索,见状连忙道:“前辈说的,我大致能领会。这个‘假若火’超脱此世,光与热对此世却是真实。” “你这不是挺明白吗?”陵空扬眉。 谢真:“不解之处在于,它是如何从此世消隐的?” “问得好。”陵空说,“它不是从此世消隐,而是诞生之初,即超然于世,我们称之为‘真灵’。名字都是后取的,叫什么不重要,就凤凰真灵来讲,据我猜想,它或许即是火之本源。” 谢真看看陵空,又看看长明,着实没有从他们两个身上见到什么“不存于此世”的玄奇征兆来。 “先从凤凰说起吧。”陵空往石碑上一靠,“凤凰一脉,看似是妖族之首,其实与所有妖族都不同。我们的传承,原本与血脉并无关系。” 长明也不由得现出惊讶之色。陵空转向他道:“你可曾想过,为何霜天之乱后,王庭衰落至此,祈氏一脉也全无往日的强横修为?” “曾经我也困惑不解。”长明道,“后来读到更多王庭旧事,我以为是慧泉封锁的缘故,令诸代先王都修行受阻,命数甚至不及一些长寿的妖族。祈氏修行本就需要灵气相助,我无法从这里突破,只能转而精研术法,锻炼血脉,除去躯壳中的杂质,使其更为纯粹。什么法门都尝试一遍,硬将修为堆了上去。” 谢真默然听着,难以想象他在这十余年间受了多少苦。仿佛感到他的目光,长明的视线转了过来,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中又带着一丝腼腆,恍然令谢真想起了他年少时不辞千里赴约相见,兴致盎然地历数近来又学了什么术法的模样。 陵空本来面露赞赏,等看到两人在那里无声对视,眉毛不禁跳了两跳。 他板着脸道:“你以为是纯化血脉令你更接近传承,实则是你神魂精进,使得凤凰真灵更多地映照其中。” 谢真在一边听得更糊涂了,问道:“既说与血脉无关,可这多年以来,祈氏确是如此承继下来的啊?” “多年以来,又是从何时以来呢?”陵空笑道。 谢真颇为困惑,长明却听懂了:“祈氏代代居于王庭,族系有据可考,详细记载可追溯道霜天之乱后那一代……先王少晖,我们理所当然认为,那是你的后裔。” 陵空道:“我无父无母,也没有子嗣。在我之前的每一代祈氏,都是如此。” 面对这两个怔怔看着他的后辈,他轻叹一声,将飘在空中作示例的火焰唤了下来。 “凤凰真灵恒久不变。”他说道,“就如火焰向外迸发,真灵也会向此世投出它的‘光亮’,也即是众人眼中的凤凰。每一个凤凰,都是真灵的映照。” 谢真愕然道:“前辈是说,所有的凤凰其实都是同一人?” “完全不是。”陵空摇头,“倘若你学了一式剑法,依此劈出十万剑,你能说每一剑都是同一剑么?你又能说,每一剑都是你心中的那一式剑么?” 谢真似有所悟,沉思起来。陵空又道:“霜天之前,历代凤凰的归处不同,有的厌倦此地,启程远行,有的心思圆满,化归天地,当然也有那想不开的干脆自绝尘世。凤凰真灵在此世必有一道映照,因而先代离去,后代即在王庭中显化降临。除了同源于真灵,走得是相类的修行之道外,凤凰之间彼此并无相通之处;非但与凡人传说中的轮回转世毫无干系,就连记忆、思绪、修炼心得等等,若非刻意投归真灵中留存,互相也无缘窥见。” 他看了看谢真,调侃道:“瞧你神色如此凝重,这下不用太紧张了吧。凤凰传承固然玄奇,但你们长明倒也没什么被八辈祖宗忽然夺舍的风险。” 谢真:“……” 长明也在皱眉思索,刚想说话,就被这横来一句打了岔,表情很是古怪。陵空斜眼道:“怎么?” “……霜天之后,祈氏变为如今的血脉相继,莫非是因为先王少晖并没能得到真灵的全副映照?”长明问道。 陵空:“显而易见。与天魔一战,令我神魂碎裂,如今这一道残魂,同样携有凤凰真灵的映照。真灵再次显化时,新的凤凰……是叫少晖吧,只得去部分。” “但据我所知,先王少晖的修为比起你,实是大有不如。”长明追问道,“既然你在此处仅余残影,按理说,真灵之力应当大多承载于少晖身上才是?” “首先,真灵的映照不是大饼,切多了就多,切少了就少。” 陵空懒洋洋地说,“譬如原本有个好碗,打成两片后,变成一个残碗,和一个碎碗碴子——那残碗虽然只是缺了一块,却再也无法承载真灵之力。” 他用手指在空中虚画一圈,比了个手势:“我虽然只是一小片,但曾经真是个碗;那个生来就缺了一块的碗,却从来没装过水。” 话已至此,谢真终于明白了那个仙门多年以来都没弄清的疑惑:为何王庭衰落至此,从没哪一代祈氏恢复过先祖的荣光? 原来,霜天后的祈氏,与曾经的凤凰,根本来说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我已有预感,留下警示,但终究无法事事料尽。”陵空道,“如今看来,继任这位的办法还算稳妥。以血脉承继之法,将这不完全的映照留在祈氏之中,姑且保存了王庭正统。” “徒有正统,却无统御的权柄,也只会日渐衰微。” 长明神色淡然,似乎毫不在意,可是以谢真对他的了解,深知此事对他绝非没有触动。 他沉默片刻,问道:“霜天后的历代祈氏,就没有谁想要谋夺你那里的一份映照,令传承完整么?” 陵空:“那你猜猜,为什么在我与你讲起这些之前,你对此一无所知呢?” “我从先王处得位,原本就不顺利。”长明平静道,“在他最后日子里,对我无话可说,我曾想过,或许有些传承也随着他被一同带走了。” 陵空原本语带嘲讽,听了这话倒是一愣,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摆手道:“大概与那无关。此前我在石碑中时醒时睡,也略微窥探到前几代王庭的情形。从少晖始,他就没将凤凰真灵的秘密传下来……也有他自己并不完全知晓的原因在里头。” 谢真奇道:“为何如此?” 如此重大的秘密,正应该代代相传才是。陵空道:“倘若从未承载过真灵的祈氏凤凰,到我面前想要褫夺我的真灵之力,尽管我只是一道残魂,要制住他也是轻而易举。” 听到这里,谢真逐渐明白了,陵空当时还是“石碑前辈”时,不愿意与长明相见,实是另有更深的一层含义在其中。 长明接道:“而先王少晖想必知道,以你的脾气,万一有祈氏后代想不开来招惹,怕是当场叫你杀了。与其弄得无法收场,还不如隐瞒下去。” 陵空:“现在你也知道喽。” 谢真:“……” “你猜得差不多,但不是全部缘由。”陵空道,“真灵的映照太过莫测,少晖想必穷尽一生也未能窥见真容。将复兴的希望寄托于此,反倒可能将祈氏引入歧途。因而,少晖留下的修行典籍,都是为如今的祈氏准备的,即使从此与真灵无缘,王庭也要延续下去,守卫慧泉,联结三部。他一定想着:没有真灵,日子难道就不过了?” 长明神情之间颇为向往,显然很赞同这番念头。他说:“可惜,这位先王不会想到,经历几代承继,祈氏血脉的修行反而越发艰难。” “这也没有办法。”陵空唏嘘道,“而且因血脉缘故,下一代越是修行精进,前一代就会愈加衰弱。” 长明垂下眼眸,既似讥嘲,又似悲哀。陵空道:“纵观你一路上所作所为,确实称得上桀骜不驯。对于祈氏之名加诸给你的荣耀,你恨不得一股脑甩下,你竭力修行,但并非为了光耀王庭。你反抗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先王,但还是接过了对王庭与三部的重任,倘若有一日你觉得他们不再需要照拂,你怕是会把朝羲一扔,卷包袱跑路。” 长明烦躁道:“你有话就直说吧!” “总之,你独辟蹊径的修行,使得神魂臻于完满,那般孤傲心境,也与真灵的显化相合。”陵空认真道,“你或许已有感受,随着你修为精进,那日渐在你躯壳中满溢的‘血脉之力’,实为凤凰真灵映照。祈氏六百年传承至今,终于能了却因果。” 长明神色中现出一丝惘然。良久,他说道:“历代先祖所为,我固然感佩,但于我心底,我实在觉得,真灵是否显化在我,并不十分有所谓。” “正因如此。”陵空微微一笑,“正因如此……” 禁地之中,一时无人出声,三人各有心事,各自沉思。 最后还是谢真打破沉寂:“前辈,当真灵显化完满,你又会怎样?” “自然是神散魂消。” 陵空洒然道,“不必惋惜,以此世的眼光看来,那是再无痕迹,可谁知我又是往何处去呢?” 他摆了摆手,似乎要挥散这惆怅气氛:“再说,我总得见到天魔一事解决,才好放下。” 提到天魔,谢真才想起,他们本是来就天魔一事寻求指教,不知不觉却讲起了凤凰秘闻。陵空道:“如今你们知道了凤凰真灵,对繁岭的先祖之灵也当有所领悟了。那是未能衍化完全的真灵,倒有一大半都滞留于此世之中。卓延氏以族人神魂助其增长,是养分,也是束缚,那祖灵已不具备真灵之能,而是与繁岭山林纠缠一体,再难分离。” 至此,那所谓“一个半”与天魔相似的事物,他已经说得清楚。谢真道:“原来天魔也是真灵的显化么?” “恰恰相反。”陵空道,“天魔,乃是诞生于此世,想要超脱此世的造物。真灵显化,是从无形映照至有形,天魔则以有形追索无形。” “造物……”长明低声道,“那果然是星仪亲手制造出来的?” “可以这么讲。” 陵空抬头望去,禁地上的天幕一片混沌,夜已昏暝。他说道:“他并未对我说过,但如今想想,我也能明白。他打造天魔,不是为了征战四方,当上凡俗与仙门的帝王,也不是为了用一场灾祸扫清天下,甚至也不是为了更进一步的长生。他只是想要看看自己能做到哪一步……越过所有此世的同侪,去那无论是仙门修士还是妖族都不曾越过的界限,触及真正的永恒。” 他收回视线,目光依次在面前两个后辈脸上掠过,微微一笑:“越是这样的宏愿,为此能做出什么事情,就越是难以想象啊。”《 》 179、羡无穷(二) 庭院深深,一株银杏树不知历经多少年月,枝叶繁密,如云般笼罩着屋宇院落。此间似乎无人洒扫,任由落叶铺满了四处,及至日昳,那青石砖地仿佛也覆了一层灿然金光。 但无论秋风如何吹拂,那片片飘下的黄叶都绕开了树下石案,远远向别处落去了。 石案上摆有楸枰,上头却并无棋子,只有两枚奇异的小小偶人。其中一个由暗色金砂塑造而成,精巧无比,身躯肢体无一处不细致。虽然它通体流动着金砂,制做的人显然没有费神去描画面庞、雕琢衣饰,但看其行动间顺畅自如,俨然与缩小的常人一般无二。 另一个,就只能勉强称作是人形。数十片形状不一的红玉拼成了它的躯体,大致看得出哪里是脑袋,哪里是胳膊和腿,想把它看作是人,须得加点想象。 红玉小人一动起来,浑身上下的玉片无不是旋转翻飞,看着好像随时都会散架一般。只是,看得久了,也会发觉它的拼合极有章法,种种姿态看似离奇,却自有一种怪异的优美,叫人感叹其中深思熟虑的精妙。 这两个小人以棋盘为战场,各持一把小剑,你来我往打得热闹。不知多少回合后,金砂小人突进一剑,剑穿过红玉小人胸口,想要撤回时,却卡在了两块玉片之间。 “停停停!”石桌旁的陵空叫道。 他手指捏着红玉小人两肩,令当中的玉片转动,取下卡住的小剑。本来这两个偶人都是由神念操纵,用不着动手,但他还是把红玉小人抱了过来,察看当中是否有缺损。 金砂小人也随之转身,慢慢走向主人。石桌对侧,坐着一名白衣剑修,他并不触碰面前的金砂小人,而是双手虚放,令其缓缓转身,只有从小人身上那不断涌动的金砂疾流,才能看出它正时时刻刻处于变幻之中。 修补片刻,他便让金砂小人走过棋盘,想要将那把小剑取回。结果才刚伸手,就被陵空一指头摁住了。 金砂小人挥舞起另一条手臂,但它无法出声,那剑修便为他配上词句:“陵空殿下,欺负人。” 他模仿的声调平平板板,倒真像是那小偶人说出的话。 陵空恶劣地把那金砂小人弹得翻了过去,口中说:“少来倒打一耙,你在这把小剑上凝聚了更多金砂,当我看不出来吗!” “我可没有作弊。” 剑修一本正经道,“总共这些金砂,还是我们先前捏人时用到的分量。要让那剑更为致密,才好运使剑法啊。” 须知这两只小偶人,并非是一些修行者用的傀儡术法,只是玩器而已。令它们行动自如,甚至像真人一般持剑对决,足见操纵者对灵气的运用已臻登峰造极。 陵空对“剑法”不加评论,只是不依不饶道:“剑用得多了,本体就要用得少,可是你那个小人分明还是以往的模样。” 剑修无奈一笑,让那金砂小人站起身来。 只见它两手探入胸膛,向两侧拉开,倘若这是血肉之躯,这画面想必颇为惊悚;不过眼下展露出来的,仅是那金砂流动的外壳,胸口之中竟是个空洞,只有稀少的几枚金砂上下飞快跃动。 至此可见,那部分用到剑上的多出来的金砂,就是从小人的胸口中省下来的。造物者还特别设下障眼法,使得这空腔中的缺失难以被感知到。 陵空差点气笑:“……你为了赢我,还真是费尽心思啊!” “承让,承让。”剑修怡然道,“这把戏不能耍两回。有一次奏效,就没白费工夫。” 陵空翻了个白眼,起身去煮茶了。原来两人赌赛无甚彩头,输的那个自去端茶倒水,与其说比谁更厉害,倒不如说在比谁更懒。 茶炉就在院中,陵空虽恼他的破把戏,做事却不糊弄,一时不再出声,专心调理。等他端上杯盏,剑修起身接过,笑道:“在你这里,才喝得上如此好茶。” 杯中茶汤色泽澄金,貌似并无玄奇迹象,但即便在仙门大派中,也属奢侈之物。陵空道:“少来哭穷。上回就说给你寄些,你又说不要。” “在瑶山,须得为晚辈弟子作些表率。”剑修道,“门中百事待兴,我自不好靡费。” “也不至于就俭省到这个地步吧!”陵空愕然,“轻云舟市的买卖,不是做得风生水起?” “一来门中不晓得此事,二来那些资材我已有计量,瑶山上下,要建造的地方太多了。” 剑修摇头道,“你知道我,有这些享受固然不错,没有也无妨。” “你活该没茶喝。”陵空评道。 剑修:“那你岂非也活该被我打秋风?” 陵空啧了一声,靠进竹椅,自顾自喝茶。待到日头西斜,两人将小偶人放回棋桌,又各自摆弄起来。 剑修一手托住金砂小人,让其在掌心中站立,凝神调节它周身流动。陵空那边的红玉小人看起来就更倒霉些,被拆了一地,仅存的一只手还得拿着自己应该是腿的玉片,好让它方便被雕琢。 陵空刻好了这块玉片,装回小人身上,看着它走来走去,陷入沉思。忽听剑修道:“你有话想问,却藏着不说,看来我今日真是惹恼你了。” “错。”陵空说,“我连问都不用问。” “原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剑修笑道。 陵空:“知道你要得意洋洋,所以不给你这机会,不行么?” “陵空殿下雅量,莫要生气了。” 剑修将手一招,那金砂小人规规矩矩走上前去,行作揖之势。这金砂小人对战时,动静敏捷,与人无异,此刻却模仿着笨拙姿态,颇为憨态可掬。 陵空也把红玉小人转了个方向,指着对面,“去,给他两巴掌。” 红玉小人跳上前去,在金砂小人头上邦邦拍了两下。陵空道:“我都想得到你要怎么说,‘羽清分裂之果,早有前因,即使没有我在,难道这祸根就没了?’……是也不是?” 剑修:“羽清分裂之果,早有前因,即使没有我在,难道这祸根就没了?” 陵空:“……” “你这神机妙算,竟连我一字一句都预测得清楚。”剑修调侃道。 陵空低声骂了一句市井俚语,与他出尘风姿殊不相称。剑修听了一笑,随即说道:“羽清一分为二,仙门局势变幻,暂解了瑶山被诸派明里暗里凌迫之危,对我大有好处。可是抛开这结果不谈,我既不曾在羽清中搬弄是非,也不曾对哪个同道砌词狡辩,更没说过虚言谎话;至多是因势利导,稍加牵引,倘若有人同样做了这些,但不知结果,也并无获益,他又是否有可责难之处呢?” “是啊,你也只是当你的好剑修,好掌门,甚至还以德报怨,对两方各施援手。”陵空嘲道,“他们还得谢谢你呢!” 剑修叹了口气,也不再辩解,说道:“我知道你总是不喜欢。” “我是不喜欢。”陵空道,“想当年,你我还年少,你在轻云舟市做你的流火生意,不靠机变,没可能让你顺顺当当赚下去,早被人打包卖了;我这边的烂摊子,你也有想不完的办法,为我除去不知多少麻烦……我不喜欢找你帮忙,不喜欢问你主意,不喜欢你千里迢迢跑来王庭给我打算!” 剑修一时默然,良久才道:“是我说错了。” 他这句的歉意,比前面那些调侃打趣都真心许多。陵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坐在那里不出声了,红玉小人失了提携,奇形怪状地躺在棋盘上,看着又有几分可怜。 剑修起身取过茶壶,那炉子是特制,里面的火都是陵空遥遥以术法烧的,如今早就熄灭,壶里此刻也只有冷茶。陵空瞥他一眼,不知他要做什么。 却见剑修提着壶向下一倒,一缕金砂从中倾泻而出。 那金砂与他塑造小偶人所用色泽相近,质地则虚实相间,仿佛比空中的浮尘还要轻盈。片刻之间,那流出的金砂已远远超出了壶中可容之数,显然只是个障眼法罢了。 金砂四处流散,落下地去,不曾与枯叶混同,而是汇集成缕,宛如溪流盘旋;飘在空中,也是层次分明,在周围奔涌萦绕。 小小庭院里,霎时间已是变幻一新,地上并无水迹,却似波平浪静的湖面,倒映着天河灿烂。抬头望去,那暮色渐浓的天幕映衬下,是明光流转的烁烁星空。 金砂升腾,在院中空地前化出一棵黄金树的轮廓,与那另一棵生长此处的银杏树相映成趣。剑修道:“还没造好,想着先拿式样来给你看看。” 陵空:“我不喜欢。” 剑修:“唔……那看来是没什么要改的地方了。” 陵空嗤地一笑,红玉小人坐起身来,纵身一跃,跳到黄金树的枝头上去。金砂景象乃是辅以灵气衍化的虚影,大多并无实体,但在红玉小人所经之处,金砂纷纷凝结,为它托起阶梯。 最后,红玉小人找到一处宽阔叶丛,躺了下来。星仪见它四仰八叉的姿态,唇边也现出一丝笑意。 陵空看着黄金树,有些出神:“你在当世已罕有敌手,哪怕别人仗着势众,你也不是没有朋友。我早就想给羽清一个教训了。修行问道至今,我以为你早已能顺遂心意,做自己想做之事,自由自在……” “人在世间,永不会自由自在的。”剑修轻声说,“我做这些,也并不以此为难。”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担忧什么吗?你只是听不进去吧。” 陵空怅然道,“摆弄人心,是天底下最险,你此次得偿所愿,下次又当如何?” 星光流金,洒落如雨。环绕在他们周身的点点幻光,虽使这景象绮丽如迷梦,却平添了两三分的缥缈。倚在枝叶之间的红玉小人,恍惚间又似远远停在巨树上的飞鸟,令这咫尺距离,一时间也如万里之遥。 在这金砂的雨雾中,剑修并没有回答。 * “在你们看来,人心是什么样的?”陵空问道。 谢真被他这突然一问弄得有点迷惑,答道:“人与人都不同,恐怕难以一概而论。” 陵空又看向长明,长明想了想,道:“我也无法简单作答。” “好。”陵空道,“倘若有一个人,无论是世上哪一种欲望,哪一种最细微的念头,都能从他的心中找到,只要看着它,就相当于看到了所有的人心……那‘人心是什么样’这一问,是否就有答案了?” 长明皱眉道:“这要如何才能做到?” “我哪知道。” 陵空说,“但星仪知道。或者说,他想试试能不能做到。”《 》 180、羡无穷(三) “原来如此……” 谢真脱口而出这一句,随即停住话头,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抬眼对上长明关切的视线,解释道:“前辈这样一说,忽觉此前听到的临琅旧事,许多都有迹可循了。” 长明了然:“是那个翟将军的回忆?” “后来在北地,我又听到些他的述说。” 如今又再提起,那大雨滂沱下琼城旋转的屋宇,长街上白马踏过桂花,一幕幕只存于心境中,却越过六百年的岁月衰朽,仍旧分外清晰。谢真说道:“星仪为临琅练就的禁军,使兵士们的神魂连为一体,想必他就是以此作为尝试。” 他与长明讲起两人分别后的见闻时,大略说过这些,长明闻言会意道:“霜天之乱起始时,这支禁军也就成了最初的魔兵。” 谢真点头,许多曾经令他困惑,又或是不解其意之处,如今渐渐连成一线。“星仪在心境中与我交手时,显化那轮漆黑蚀日,像是一枚巨大眼珠,当中又裹着无数细小眼珠;翟将军的心境在摇撼不稳时,也像是四下里藏着许多眼睛。” 想起那诡异的景象,连他也忍不住有点毛骨悚然:“现在想来,那是不是天魔将众多神魂吞没其中的象征?我在渊山中复苏时,也好像在许多人的识忆之中穿梭,直到最后,才返回自身。” “那你还算走运。”陵空道,“要是一时不慎,经不起诱惑而迷失,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融化其中。” 谢真颇有些不解,回想片刻,确信自己没记错,才道:“在那里,我并没受到什么幻觉引诱,甚至见都没见过。” 陵空卡壳了一下,说道:“兴许是你本心坚定。” 谢真隐约感觉这里面没那么简单,但瞧陵空的神色,不像是要为他释疑的样子。他换了个话头:“如今我也负有天魔的印记,前辈能从中对天魔有些推测吗?” “当年仙门与王庭都见过天魔,却不知道天魔是怎么来的。”陵空无谓地甩了甩手,“而你现在也只是借用些许天魔之力,隔着十万八千里,我能看出什么?” 随即他神色一正,告诫道:“我不清楚两个真灵碰到一起会如何,当年在繁岭,我没觉出异样,霜天时面对天魔,我却感到一股不祥的牵引,仿佛昭示着我若与天魔直面,会激起更多的麻烦。长明你上次冒险去渊山也就罢了,以后切记遇到天魔时要谨慎。” 长明:“知道。” 陵空看向谢真:“我要稍作休养几日,等你们动身去临琅,就带着你的剑来。” 谢真自然称是。陵空又转回长明:“附身剑上太过无聊,我列个单子给你,做个凭依的物件。” 几人皆是心知肚明,陵空不一定还能存世多久,面对这要求,长明一反之前处处抬杠的态度,认真记下。 因其本身仍是附于剑中,只是分出神识来运转凭依的偶人,陵空又再解释一番所用的阵法等等。不仅长明颇有所得,旁边的谢真也从中学了不少,所谓一通百通,在操纵阿花时正可作参考。 陵空似乎很懒得给人讲课,说着说着就不耐烦起来,勉强压着脾气说完了。赶人之前,他忽然问了一句:“琴台修了没?” 谢真:“……” 长明:“已有了些筹划,只待动工。” 谢真心想我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筹划……回去还是劝一劝,至少别在这多事之秋费人费力了。陵空道:“不错。琴台的方位也与王庭的阵法相合,但历代改来改去,改得乱七八糟,你修的时候留意些,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长明道:“我读过你那一代琴台重修的阵法留图,看起来实在不像适宜居住。这是记载有误,还是你确实未曾启用?” “我又没有王后,当然没人住。”陵空随口道,“那么大个楼阁,总不好白放着,我就拿来堆阵法了。” 长明这次顿了顿,才说:“你虽说过映照真灵的凤凰不需后裔,但琴台却是在你之前更早的先王修筑。王庭历史上,常常也有王后的记载,这些究竟真相为何?” 他罕见地有些迟疑。陵空这回一眼看穿了他,大笑道:“你担心凤凰真灵的映照会使你断情绝欲?要真是这样,你还不想要了是吗?” 长明:“是啊。” 陵空:“……” 谢真尽量板住表情,打算一旦陵空转过头来调笑,就装作没听见。但见陵空只是啧了一声,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你且放心吧,真灵与那些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往的王后,都确是历代先王的道侣……唉,我就知道凤凰里都是些烦人的情种。” “你说得仿佛你不是凤凰一样。”长明忍不住道。 “我自然不同。”陵空道,“我前面那位先代实在很不像话,情魔缠身,不但荒废实务,还把自己耗死了,给我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因而我得到映照时,便由真灵将此种心绪摒弃,即可不生情念,免得麻烦。” “……” 看到面露惊愕的两人,他疑道:“有什么奇怪?都走上修行之路了,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吧?” 谢真说了句公道话:“无意寻求道侣者众多,但干脆从源头斥离情念,以往是没听过这般做法。” “又不是什么要紧事。”陵空无聊道,“世上妙趣林林总总,可追求之事数不胜数,我活了这些年,也没因为这个就觉得少了什么乐子。” 谢真总觉得这话有点像歪理,但陵空自己不以为意,旁人也无权置喙。及至陵空把他们赶出禁地,两人穿过林间回去时,方才听到那许多的秘闻又翻腾上来,叫他无暇去想这些细枝末节了。 长明说道:“陵空还是有许多事没有揭示。看来不去临琅,也无法从他那里听到更多。” “若不是要应对天魔,前辈想必也不愿诉之于口。” 谢真有些唏嘘,“这般伤心往事,只怕提一提都难过。” “伤心往事?”长明一挑眉毛,似乎并不认同。 “我知道陵空前辈曾是傲气盖世的人物。”谢真叹道,“但心性坚定,不见得就不会伤怀啊。” “我说的倒不是这个。” 长明顿了顿,见谢真好奇地看过来,想想才道:“要是有得选,陵空大概也不愿见到霜天之乱降临,可对星仪打造天魔这一创举,他是颇为赞赏的。” 谢真本想说“怎么可能”,但回想起陵空为他们解释真灵与天魔时的情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竟说不出口。 以常理推之,星仪是造成那灾难的罪魁祸首,又可说是辜负了好友的信赖,无论陵空如何憎恨他,似乎都理所应当;况且,陵空也在抵挡天魔中竭尽全力,及至身殒,现在变成这残留人世的可悲情形,也都是拜他所赐, 可是,谈论起那超脱此世、追索恒常的宏愿时,陵空那惯常嘲弄的语气下,藏着的并非鄙薄,也不是痛恨。或许他的真心,已在不经意间流露而出——那望向远空的视线中,仍带着激扬的神采。 “说到底,我还是无法领会他们这种念头。” 谢真回头望去,充当禁地门扉的两棵白树已经远远没入雾气,看不分明了,“但这世上难以理解的东西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了。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为我所能为。”长明道,“你当初也是这样教导我的。” “说教导未免有点夸张吧……”谢真久违地尴尬起来,“再说,你本就十分务实,用不着谁来教。” 长明:“我可不是乱说的。虽然写不进什么箴言,几句话我总还记得,要我说给你听么?‘只须想此时此刻——’” 谢真:“……停,对不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完,他也忍俊不禁,那因往事沉积的阴霾似乎都被驱散开来。 薄暮时分,他们并肩而行,风中晚春的料峭已尽消去。暖意柔融,暗香拂动,此处的幽静如此安宁,令人想要长久地沉醉其中。至于这片树海、这深泉林庭中曾有过何种唏嘘旧事,在漫漫岁月之后,也仅有只言片语可供追溯了。 然后有些痕迹还是留了下来。那些银白如雪的枝叶轮廓,在天色渐暗时愈加清楚地浮现,仿佛碑刻上历经风霜而磨损的笔触,正映着尚未照向此地的月光。 “不知怎么地,”谢真说,“好像记起来我说过这话了……但说得也不太对。” 他停下脚步,继续道:“明日要修行,要查阅延国有没有送来传讯,之后我们得去临琅,或许也要去渊山,探寻天魔,应对星仪——此时此刻,固然知道将来有这些打算,那却算不上真的‘此时此刻’。” 长明转头看过来,眼中透出笑意。他问:“那此时此刻,你又在想些什么?” “想着此时此刻。”谢真说,“实在是很好的一刻。” 【第五卷·完】《 》 181、似我心(一) 醒来时,谢真一时有些记不起这是什么地方。 帷幔低垂,自绉纹间透过的隐约光亮,映至里侧已十分浅淡,难分辨是天光还是烛火。玉青的飞羽深浅层叠,仅有一点银光在织线上轻轻闪烁,寝帐之下,仍是一片柔融的昏暗。 在此徘徊不去的,并非梦境的残余,而是随暖意一同缭绕的困乏。 他半坐起来,拎起袖子看了看。这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也不是中间借用的长明那件,大概是从汤沐回来时,又另换了一套新的。 长明还在睡着,朦胧微光宛如岁月尘埃,掩去了他神色中的沉郁与尖锐,使得那份安定分外纯净无瑕。 虽说自打初次相遇开始,他好像就从来也没怎么天真过,眼下的怀念有八成是在回想时加了太多柔光。谢真曾以为即使是修行中人,也难以将事事都记得真切,但此时只是看着他,半生共度的过往已如飘渺云迹,历历在目,犹在昨日。 他所知道的,不知道的,种种浮光掠影,终于凝定为这沉睡的面容。 在这慵倦的时刻,再不爱多愁善感的人也不免想东想西。他见枕上黑发有如流水,与自己垂落的发梢相互交缠,难分彼此,明知一伸手就能拢起,他却径自出神。 他渐渐觉察到,他对此世已有如此深重的眷恋,或许这早已埋藏在心中,只是他以前还不明白。 那些追求恒常者,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领悟?谢真无从猜测旁人的念头,但这一瞬间,他也涌现出一种无可比拟的渴望,想要自岁月流转中跃出,超然物外,令一切停留于此刻;在这不知是白昼还是黄昏的幽暗中,在这帷帐之下,在气息吹拂的咫尺间,只有他与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更清楚,万事万物不会为谁而止息。若说定要从中寻到真意,那这一刻也未尝不可称之为永恒。 在这寂静的安宁中,思绪漫无边际地游驰,过了许久,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长明哪会睡得这么踏实,必然是装的。 才想到这里,一双手臂就将他揽住,让他跌回了床里。 他要是想,大可以错身闪避,何况理由也很显著,这都不知道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分了,早该起来梳洗,稍稍弥补这出格的懈怠。 但他反正就是没办法挣脱,任由对方抱了个满怀。 “发什么呆呢?” 他听长明在耳边问道。温热气息吹拂过来,令颈间一阵微微颤栗,放在以前可能不觉有什么,到了如今,那感触却不同往日。 “不知道是几时了。”谢真道。 他正要挑开一线帷幔看看,手又被握住了。长明说道:“反正不是早上。既然不是早上,不如再等到明天早上。” 谢真:“这算是什么谬论?” 长明:“那你说有没有道理。” 谢真:“……有那么一点。” 既然有那么一点道理,那也就足够了。屋中半明半暗,昼与夜的界限于此混淆,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或者说是什么时辰都不要紧。 从怀抱相贴中传来的暖意,让谢真莫名想要叹一口气。他感到长明的指尖扫过面颊,将一缕垂落的鬓发挽向耳后,随即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他压得有些凌乱的发梢。 “又在想什么正经事了?”长明问。 谢真才发觉自己把这口气给叹了出来。但他想的倒不是正经事。 他道:“以往自诩见识广博,但有些事只靠道听途说,再难真正明白。譬如为情所困,是如何困?色令智昏,会有多昏?沉溺温柔乡,又是怎样难挣脱?……若是经历过一遭,评判起来也算有几分底气,否则冷眼旁观,却笑人看不穿,实在没道理。” “……” 长明不禁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那你领悟了什么道理?” “悟性显然是不够。”谢真道,“又困,又昏,又不想起床。” 长明:“只可说是一败涂地吧。” 谢真:“不如你先起来?” “不起。”长明即刻答道。 要是能这么一直待着,等到哪个不容再偷懒下去的传讯把他们叫起来,那倒也不错。谢真这么想着,又听长明道:“你说得也不错,像是我以前不知道,起床竟然是一件这么讨厌的事。” “你本来也挺喜欢赖床。”谢真指出。 “那不一样。” 长明道,“有点讨厌,和天底下最讨厌,还是大不相同。” 谢真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把这幼稚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关键是,他自己心中也颇有一些赞同。长明又道:“人心不是很奇怪么?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不满足,如今一想到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就觉得一切都是无聊又麻烦。” 谢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 长明:“是这个道理,只是不太想听。” “不过,”谢真道,“我也很想和你每时每刻都不分开——虽说没办法真的不分开,但这不分开的念头,多少算是没有分开吧?” 长明这回没有答话,只是环过来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简直让人动弹不得。过了一会,谢真说:“不知道你眼下在想什么,不过最好别是修琴台的事情。” 长明:“……没那回事。” “仿佛有那么一点心虚。”谢真说,“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我修琴台为什么要心虚?”长明反问。 谢真:“……” “我想起当初还留了一副没有用上的红玉。”长明道,“正好可以再雕刻一套羽饰,那个色泽清淡一些,更与你相称。” “羽饰?”谢真想了起来,“说起来,雩祀上那一套,其实是你亲手做的吧?” “是。” 长明顿了顿,“当初没有直说,是因为这在王庭有些特别的意义。” 谢真:“历代先王会给王后打造羽饰,是不是?” “原来你知道了。”长明轻咳一声,“我告诉过他们不要乱讲……” “我是在静流部听说的。”谢真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据说,先王曾去濛山采过翠玉,因而留下了传言。” “是有这回事。”长明道,“我见过其中半副,就在母亲遗下的妆奁中,单论技艺精巧,我不及他。” 谢真回想雩祀上那一套红玉羽饰,他已经找不出什么溢美之词来形容,很难想象若有手艺比那还要高上几分,到底会是什么样子。长明说道:“但年少时我看到它,只觉十分讽刺。那雕刻是多么风雅,精巧绝伦的壳子里,盛着的又是多么淡薄的情意,正好似那一对夫妻,只有面子上漂亮而已。所谓珍而重之的传统,如果都是这样虚伪,还不如不要。” 谢真:“看来,你日后多少也是改变了念头。” “自然。”长明说,“与我不合的传统是陈旧迂腐,用得上的传统便值得大加发扬,有时从一些昏君逸话里,也能学到些东西。” 谢真:“……” “不单是这个。”长明道,“还有不知多少事情要做……事到如今,我实在觉得以往的许多日子,都好像是平白虚度了一般。”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吃饼人的故事?”谢真问。 “什么?” “说有人吃了十个饼,终于觉得饱了。”谢真道,“他就说,我前面的九个饼竟是白吃了,该只吃最后一个就好。” 长明:“……” 他不出声了,似乎在酝酿如何反击。这套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谢真早也习以为常,正等着他下一句怎么嘲讽回来,却不料颈边一热,被轻轻地咬住了耳垂。 * “此地之外,又有何地?” 窗扉甫启,屋外混着花香的晚风便游荡进来,搅散了灯火摇曳的暮色。雨早已停了,雾也散去,夏夜的气息一转润泽清朗,只是从垂下的花枝间望去,那月光俨然仍有几分飘渺迷蒙。 陵空靠在窗边,刻着手里的一块阵法,若非紧盯着看,那刀刃就像一动不动,只偶尔才冷冷地映出一道寒光。 他指尖上已沾了些淡红的玉屑,还有些掉在他衣袖上,他也不去管,专心致志地忙着。只是他即使如此专注,也留了一只耳朵,听院子里的友人说着他那些神神叨叨的怪话。 剑修背对着这边,正在赏那一树天时已尽的繁花。他又道:“除了眼前所见这小小院子,那千万里的山川,我们又怎知此刻是否真实无虚呢?” 陵空倒没说“你吃坏东西了吧”,而是顺着他的话头道:“若说你见过才算真的,那些你也曾见过。而下一句你大概要讲,在上次你见到,与下次你见到之间,不能说它们就一定还在那里。” “正是。”剑修说。 “但那关我什么事?”陵空反问,“就算我不看的时候,它们都不在了——那就不在了呗。” “即使你下次再去看的时候,发现都不在了,也无所谓?”剑修的话里带着笑意。 “你这是胡搅蛮缠。” 陵空甩了甩阵图,又一缕碎屑被他抖在了袖子上,“我本来就相信那些东西总在该在的地方,怀疑它们不在的是你才对。你要来论一论它们为什么要不在,我又干嘛要去担心这个?” 剑修道:“有些事物,并不像山川湖海那样恒久。凡人的城池国度,屋宇楼阁……就算是修行中人勤加维护的殿堂,都会随岁月磨蚀,之后再如何修补,也不是最初那一间。” “那倒是。”陵空说,“我一向觉得,该走的就让他走吧。” “如果一定要留下呢?”剑修问。 “留下什么?”陵空似乎也不解起来,“你是说瑶山?想在你有生之年保住它,于你又不是什么问题,等你死了,还管他干什么?深泉林庭也会有消亡的一天,我从来不花心思去想他。” “不是那回事。” 剑修说,“有形之物终将消逝,是因为有形。可是,无形之物既然来自于无形,就应当在某处有着无限的延续才是。” 陵空疑惑道:“怎么个无形法?” “就如我所见的这些,”剑修仰头看着被明月照耀的枝头,“你问我要留下什么,不妨假定,我想留住的就是这一刻。” 陵空终于放下手里的玉片,朝窗外看去。花树之下,剑修转过身,点了点心口。 “至于留在哪里,”他说,“别无他处,只有此地。”《 》 182、似我心(二) 西琼近来颇为顺心称意。自凝波渡归来后,此前数月中那风雨欲来的气氛为之一清,众人无不觉得沉闷尽去,心旷神畅。 妖族固然生性各异,但既然能在芳海中居住,便不像繁岭部那般好战,也少有怯懦之辈。让大家心中疑虑的,只是在胶着局面下一触即发、难以预料的变化,如今王庭已取回慧泉的全盘掌控,扫除隐患,前路由此也清楚分明。 至于被压了一头的仙门是不是心有不甘,双方会不会再生争端,倒也没有谁在担忧的。 平日里周围人做事时是满腹沉思,还是心绪轻快,情形实有天壤之别,统管诸事的西琼对此感触尤深。夏日渐至,眼看王庭中人纷纷换了新装,深色衣袍在这时节显沉,配饰便力图玲珑巧致、清爽可喜,每每成群结队进出,都如新风般赏心悦目。 西琼忙还是忙,没那些闲情逸致,但这弥漫的轻盈气息一样叫他松快起来。现在睡也能睡好了,每天跟着蹭蹭厨房里推陈出新的小灶,偶尔去迫害一下闭门修炼的安子午,自觉得已经达成了劳逸结合的平衡。 这日琐事不多,入夜后阁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换班的文书提着夜宵前来当值。夜半已过,西琼索性也收了工,想起有阵子没回家,不如干脆回族地去,混顿早饭,再睡一上午。 芳海中,正是清夜无尘,月辉在树顶遥遥抛洒,宛如白刃上再镀了一层银霜。自慧泉启封以来,此地灵气日益满盈,浸润其中时,诸般妙悟自生,比这见惯了的美景又更令人心旷神怡。 西琼出得王庭,不禁越飞越慢,心道最近修行虽不至荒废,但也不曾十分用心,何不趁此机会勤勉一番。念头既定,他按低风势,正想找个清净地方,不料前方骤见一道剑气掠过夜色,相距虽远,却万难忽视。 其势并不凌厉,与声声林涛相合,自有种大巧不工的意韵。西琼不免羽毛一阵扑棱,十分犯难。 撞见都撞见了,对面肯定也察觉到自己来临,如果假作不知,蒙头飞走,似乎颇为无礼。要飞过去吧,又不知是不是冒昧。 他也没迟疑太久,片刻后就照原路往前。从纷乱树影间降下,面前豁然开朗,一道溪流如玉带盘折,溪边空处,剑修停了手中剑,正看向他来处。 他不再犹豫,化形落地,上前见礼。 “可是打扰了大祭修行?”谢真问道。 西琼一愣,才明白他或许是将这里当作他的修炼之地了,忙道:“不过是恰巧经过,前来致意一二。” “何必客气。”谢真道,看了看天色,“大祭忙到这个时辰,着实辛苦了。” “近来清闲了许多,再者我族天性如此,昼夜颠倒是常事,并不以为苦。” 西琼摆手,“阁下此时来练剑,也是十分勤勉啊。” 谢真道:“近来自觉太过懈怠,只好稍加弥补。” 西琼心想咱们眼中的“懈怠”大约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视线一扫,看到对方手中那素净不起眼的剑鞘,心中又是一震:原来殿下把阿花的剑也拿给这位用了…… 他知不知道这是阿花的剑呢?又或者,这把剑原本就是殿下为他准备的? 以他自己的了解,他相信殿下做不出那等负心薄幸、拈花惹草、见异思迁……之事,只是这状况委实颇为离奇。 不过,想想当初阿花在王庭时,殿下对他们的猜测打趣均是严词否认,虽然大家有目共睹,殿下对待阿花确是另眼相看……越想越头疼,他赶紧打住思绪。 或许是盯着人家的剑看了太久,他眼前忽地伸过来一把木剑的剑柄。 “过两招么?”对方问。 西琼:“……” 他凝视着这打磨干净的剑柄,深觉遇到了人生前所未有之大危机。 要是拒绝会怎样?话说这木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谢玄华还会随身带着这东西啊? 只听谢真又道:“几日前初见时,大祭也曾问起过。切磋比试,自当乐意奉陪,若是这时候不巧,也不妨事。” 西琼顿时想起那时的情景,更想使劲晃晃自己的脑壳了。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那剑,总算还有点清醒,没有将剑一横,上前挑战。他斟酌道:“我只习术法,剑法不过是花架子。” 他向来口才灵便,论与人打交道,比王庭里那群闭门造车的家伙强到不知哪里去。但此刻面对一个等着和他切磋的剑仙,他仍不由得讷讷:“之前只是……” 要找些好听话来凑合过去,倒不是想不出,可是他心中不愿如此。见他迟疑,对方却爽快道:“只是这剑修的名声在外,又是死而复生之人,见到不免好奇。这却是人之常情了。” 虽然西琼纠结的理由不止这些,可是人家台阶都体贴地递了来,他自然只是点头称是。 对方朝他一笑,尽管在素来冷峻的面容上,并不显得有多么和蔼,但那确是不会错认的笑意。忽然间,西琼后知后觉地察知,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根源在哪里——对方不像往日所见那样一身白衣,而是穿了件王庭的黑衫。 要说他怎么会没发觉,大概是先前被剑光吸引了,之后又心弦紧绷,无暇留意他物。又或是因为,面前这人无论作何打扮,别人注意到的永远是他本身而已。 不过,这装束在他身上丝毫不显奇异,那股气势最是干净利落。 西琼不觉想起了旧日的王庭,先王为人风流,钟爱丝竹管弦、笙歌乐舞,王庭上下也是一片的繁盛颓靡。他为殿下效劳,随殿下回返王庭,其实也没见过几日曾经的景象;之后的变化也非一蹴而就,但诸人自然体察新王心意,一扫昔日风气,个个打叠精神,这才显出简明利索。 若是那时的剑仙前来王庭,想必是处处都格格不入。如今,却是无处不妥,仿佛他原本就是王庭的一员。 西琼看着手中木剑,只要将它递回去,起身作别,就可以赶快结束这不期而遇,飞回村里睡大觉。眼看对方也正等他告辞,神色间并无一丝不耐,他却终于改了主意。 “阁下,在王庭待得还称意么?”他问,“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他会犹豫,也是拿不准该不该和对方聊起这些。无论如何,瑶山谢玄华的身份还是颇为特殊,又是因为殿下的原因才留在此处,与王庭、与妖族别无关系。他的事情,自有殿下来关切,旁人若是探问,说不定反而显得冒昧。 西琼身为大祭,主理王庭上下事务,在诸事尚不明朗之前,少说少错、对其敬而远之才是明智之举。 但是,倘若剑仙盘桓在此,总不能始终不与旁人打交道。 殿下的脾气,他多年下来也略知一二,恐怕在殿下看来,对方能随心所欲才是最要紧的。想和人说话就说,不想结识,也不能叫人搅扰清净,总而言之,必不让他有半点勉强。 可是要西琼来说,王庭众人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位剑仙——论来历,在仙门中是数一数二的天骄,论名声,不少年轻孩子都是听着他故事长大的,论修为,也不知道与殿下是谁更胜一筹…… 琴台里曾有过三部的名门之后,有过弱小妖族,有过来自乡野的散修,甚至也有过寿命不永的凡人。大家本可以说句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然而这个场面,确实是第一次见。 如此,人人心怀敬畏,又不知剑仙对他们是何等态度,自然踟蹰不前。 指望殿□□察这般微妙心思,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西琼实是诚心期望殿下这桩姻缘顺遂,不论谢玄华还是不是瑶山门下,他未来都将是王庭的半个主人,而非仅仅只是一名贵客。 今日见到对方衣着也改了王庭的样式,大概也有相处融洽之心,他左思右想,还是应借此机会尝试一二,没准就能开个好头。 “王庭处处都好。” 上来先是场面话,西琼也含笑点头,就听谢真下一句道:“只是,时常觉得诸位族人见到我时总有些紧张,是王庭少见仙门修士,才觉得不太自在么?” 西琼:“啊……这个……” 他也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愕然过后,反倒不纠结了。他也诚恳道:“正因剑仙盛名在外,又是别有不同。” 见对方并无不愉,他又道:“好叫阁下知道,这也并非是有意无礼。” “何来无礼,我倒觉得是过分客气了。”谢真道,“倘若易地而处,长明随我前去仙门,断不会是这般平和光景。” 西琼:“……” 他想象了一下殿下嫁入仙门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冷颤。谢真又道:“比之仙门对妖族的成见,王庭诸位足称友善。我也知这既有些许薄名在其中,又有长明的缘故,总要面上过得去——但对于我这仙门中人在此,你们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西琼发现他确实是在认真地问这个问题。他也确实是在认真考虑,要如何与王庭的部众妥善相处。 之前打的那许多腹稿,此刻都被他抛在一边。他按捺心绪,答道:“就以我自己而言,我如何待人,要看人如何待我。阁下处事向来公道,从无派别之分,世人皆看在眼中;既然阁下不对妖族有那异见,我又怎会拘泥于彼此来历?我想他人,也是如此。” “……这原是最分明的道理。” 谢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是我一时间没有看得分明。” 西琼看着这位当代无人能出其右的剑修,凝波渡那晚面对六派、面对仙门众人时他坦然回身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他的目光常予人以冷若冰霜的印象,那莫测剑法、端方行事,又为此格外披上了凛然的光辉。然而,西琼此刻又觉得,正如深潭清澈,令人一望即觉出寒意,但那潭水自身,也仅仅是别无阴霾而已。 “至于大家在阁下面前有些放不开,实与阁下是否来自仙门无关……” 他微笑道,“倒是许多人的仰慕之心,不知如何去述说。” 随即,他看到对方沉默片刻,露出了“我知道怎么办了”的神色,让他心中一顿,莫名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待到此间事毕,便找些日子,与诸位切磋吧。”谢真道,“若是有兴致,可来尽情较量一番!” 西琼:“……”《 》 183、似我心(三) 谢真提了一只木盒从沉鱼塔出来时,午后日色已渐淡,正合纳凉躲懒。庭前树影交映,素日人来人往的廊下也暂得片刻清闲,难得显出与景致相衬的幽静来。 装书的盒子是阿花那时常用的,他这回再去藏书阁,行舟从柜子里翻出个竹箱,自里面给他原封不动搬了出来。似乎他不在时,这东西也妥善收藏,没有旁人用过。 待得进到持静院,绕过廊下,就见小书房朝南的门敞开着,正等他回来。 长明正坐在案前,望着手里一块淡红的薄玉版沉思。看到谢真进门,他视线也移了过来,只是仍带着点神游天外的茫然。 谢真一看就知道他在思忖什么学问的麻烦,摆了摆手,让他不用分神,自去整理带回来的书卷。不久,长明伸手拂过玉片,使其浮现出密密的刻纹,随即丢去旁边铜盘里,和其余的玉片叠在一起,这才略松了口气。 “陵空前辈又给你出难题了?”谢真笑道。 “他或许很想为难一下。”长明淡定道,“我倒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能难得倒我。” 谢真就知道这两位的互别苗头,姑且又是长明小胜一局。只是看他之前那绞尽脑汁的模样,定然也没那么轻松。 他道:“总归这回,能叫前辈看看你的成果。” 他虽没有跟陵空显摆的需求,但他知道这屋里至少有一个人有。 果然,长明冷哼一声,顺手把盘子里的玉片重新归了次序,大有要追求个十全十美的架势。 小书房虽然占了个“小”字,其实丝毫不小。当中一张案台比常人用的宽阔几倍,既有摆着文房四宝的平常所在,也有半边陈列着许多稀罕材料、趁手器具,可供此间主人做点什么手工。 这里称作小书房,是与外间另一处大书房相对。原本长明与西琼等人议事就在那大书房,及至去年雩祀后,诸多事务一时纷杂,索性正式挪去了王庭往常用以议事的殿阁。 奉兰还为此十分欣慰,觉得旧时传统正逐渐复归,更加有了规矩模样,殊不知此事的根源是长明嫌他们开会太吵。 自那以后,大书房仍留有许多案卷,长明偶尔也会与一二近臣过去碰个面,但持静院无疑是更清净了。 小书房则是长明自留处,那张拼合的大桌台上,当中对向又辟出一块读书写信的地方。谢真就正待在这里,一边看着长明收拾他的刻版,一边好奇道:“这回前辈教得是什么?” 长明想了想:“一种融汇阵法的铸器之术——只能这么叫了,并没名字,因为他懒得想。” 谢真:“……” 照这么说,自然是陵空独创的手笔了。长明道:“这法门也有流传下来的衍变,妖族营造图腾塔,就是根据此法而来。” 谢真顿时想起了他们在昭云部见过的那一尊图腾塔,原来起源竟也与陵空有关。长明又道:“陵空这套本法,既难领悟,也难炼造。构想固然精妙,操纵起来却极耗心力,稍有不慎,造物崩解都算是好的。” 谢真:“那要是不好,会怎样?” 长明:“无非是大炸特炸,和小小一炸的区别。” 谢真:“……” “这都是我的推想。”长明摆弄着刻板,“只这几日间,我也难说能学到几分,只能先将紧要的融会一番,其余留待日后精研了。” 他能如此讲,已经是对陵空颇为服气的表现。谢真道:“想来术阵一道,若要传法,首要的就是保证稳妥,难怪传下来的法门都经改变,只有如此,才能在妖族中传续下来。” 长明:“他教我时,没有半点耐心,全都一股脑丢来,多解释两句都嫌烦。我也看出他的喜好,就是永远都要最好的结果,为了些许寸进,不惜耗费重金,更不会在意旁人懂不懂。” 谢真听得直笑,虽然有些担心长明吃了苦头,但也看得出,他抱怨归抱怨,实则乐在其中。他便是这样的脾气,无用的好听话,讲的多么顺心也不屑听,若是有真材实料,哪怕遭罪都要去学一学。 这时长明却话锋一转:“但王庭与各部典籍中的衍生法门,改良十分明显,削除了许多繁杂之处,效力虽减,难度也大为降低,就连资材也不是专挑贵的来了。最重要的是,倘若这些改良是陵空自己做的,他必然会毫不客气地拿来教训我,既然他不说,我猜这些并非全是他的手笔。” 谢真:“你是说……也有星仪的协力?” “仅是猜想,但我看多半就是这样。”长明道,“要是王庭中旁人所为,不会连个名字都不署。” 谢真又觉离奇,又觉这猜想很有道理。想到星仪会将这些研习的精髓加以细致改动,方便后人学习,总好像与他那肆无忌惮搅动风云的形象不大相符;可再想起他的其余经历——仙门中传道的先师,将术法用在凡人国度中的谋士,仿佛也是理所应当了。 “足见他们当年,也曾有相知相得的时候。”谢真感叹。 长明道:“对他来说,大概仍是不满足。” 思及他那些夺天地造化的惊人谋划,谢真不禁叹气,心道对星仪来说,或许世上也并无什么东西能叫他止步。却见长明心不在焉地将那叠玉版归置好,朝他一瞥,眼中带着些许笑意。 谢真挑眉:“怎么啦?” “我在想,只有眼下是最要紧的。”长明悠然道,“更要紧的,则是面前这个人,是不是跟你作同样想。” 谢真道:“你在‘最’之后又加了‘更’,那到底是‘最’的最要紧,还是‘更’的更要紧呢?” 长明:“……” 两人对视一眼,谢真先忍不住笑了。长明摇了摇头,掂起铜盘:“雕匠的活计尽做够了,这就去拿给陵空看。他要是挑三拣四,我非得和他辩驳一番。” 谢真探过去看了一眼摞在最上面那块玉版,只见刻痕繁复到难以言说的地步,完全想不出这是要来做什么用。 “它们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他好奇道。 “容我卖个关子。”长明道,“这东西挺有趣,等陵空把它装上,你就能看到了。” * 这次将陵空请来,还是谢真去拿了海山,用以承载。据陵空自己说,出得石碑后,化影有些费神,不那么随心所欲,故而只是躲在剑里,以心音嘀嘀咕咕。 “还好不用忍太久了,这样毕竟也很无聊。” 陵空念叨着,“很快就有新的容器可用啦。为了这次出行,我可是教了他不少东西。” 谢真知道他说得就是那个“名字懒得取”的铸器法门了。他请教对方:“比起以灵剑为载体,那样铸出的器具,会更有益于前辈发挥修为么?” “我哪还有什么可发挥的。”陵空道,“就是在里面可以舒展舒展而已。这一点你应该也懂吧?我之前传你的那部修行之法,你记得了没?” “都记住了。”谢真应道。 陵空:“那你可猜得出来,这修行之法源自于何处么?” “有一大半,显然是蝉花修行的秘籍,不过如此明显,我反倒不能确定。”谢真如实道,“另一半,操纵神魂的心得,想来是前辈自己的研究。” 陵空一愣:“你也不要把我想的那么麻烦啊……我可没想挖个陷阱为难你。前一半确实就是蝉花的秘籍,是当年蝉花一族来到王庭时留下的。” 谢真:“……是我想多了。” 长明与他说了不少陵空在讲课时的怪脾气,让他也不由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但回头想想,陵空在向他传授时,还是相当有前辈风范的。 他转开话题:“血脉修行法,对妖族也是各族的不传之秘,既能将这法门留在王庭,想来蝉花当年也是王庭的部族了?” “并非这样。蝉花自外陆归来,是我再往前几代的事情。”陵空想了想,“记载中称,他们千里迢迢来此,途中折损许多,在王庭中休养,才略复元气。他们奉上族中秘籍与珍宝,除了致谢外,也有防止传承断绝的缘故,之后蝉花虽也算是王庭治下,但没有留在芳海,而是自去寻了隐秘族地,繁衍生息。” 谢真:“这么一说,我曾在沉鱼塔中寻找蝉花的记载,结果寥寥,更别提什么秘籍了。” “大约收在极密那一边了吧,反正肯定不会是在藏书阁。”陵空道,“谁知道后人给存去哪里了。” 谢真总觉得有些奇怪,就算这种秘籍是只有王庭之主才能查阅的,那长明也不会漏过。既然两人都没找到过,那只能说这秘籍在这一代并没留存在王庭了。 但见陵空无意多说,他也先不去问,转而道:“依前辈所说,蝉花一族要想修行,须得掠夺旁人灵气。若是走杀戮之道,恐怕很难一直掩藏,多少会在修行界露出形迹。而蝉花在世间向来都是默默无名,是否可以说,他们并未从恶呢?” “或许吧。”陵空无所谓道,“你也不用太在意,就算血脉或有关联,但你也管不到旁人,你自己遵循正道就行了。” 停了停,他又说:“再说,取得灵气也有别的办法,不是还能双修么——虽然你大概用不太上。” 谢真:“……” 他是一时间想起了父母旧事,倒还没往自己身上琢磨。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疑问:“前辈,那你知不知道,星仪他是否也有蝉花血脉呢?” “什么?”陵空疑惑道。 谢真便说起昭云部安游兆将“阿花”的面貌与星仪联想起来的事情。陵空听了,许久没作声,他还在海山中,谢真也见不到他神色如何,只觉得此事或许别有隐情。 “——我得想想。” 等了半天,陵空就这么答了一句。两人各怀心事,很快回到了持静院的小书房,里头长明已在等着了。《 》 184、似我心(四) 案台收拾得干净利索,除了盛着玉片的铜盘,还放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另外还有一只小小的炉座,雕镂精细,谢真曾见过长明用它煮水烧茶,不需柴炭,全靠主人自己点火。 炉上没放茶壶,而是坐着一只奇异器皿,像是被压扁了的陶瓶,既宽且平,瓶口歪向一旁,与往常见过的任何杯壶都大为不同。虽形貌古怪,但见其金光柔润,显然并非凡品,以至于那歪扭轮廓也仿佛有了几分堕马髻般的风流。 此时,正有一道白雾从这枚金器中飘出,丝丝缕缕,在炉座上空凝而不散,盘旋不去。 谢真带着海山一进门,就见那雾气逐渐变幻,勾勒出确实的形状来。说是像人,又不全像,只有那圆圈充作的头,和两根线画出来的双手格外清晰。 “陵空前辈?”他不确定道。 那仅有一个白圈、连五官都懒得画的头点了点,随即壶中传来陵空的声音,像透过水波,有些模糊:“不错不错,那家伙偶尔也会做点有用的事嘛。” “我人还在呢,”长明在一旁冷冷道,“你大可直接说句谢谢。” 陵空拖长声音:“承蒙长明殿下厚赐,恭谢圣恩——” 长明:“……” 谢真好悬没笑出声,强自忍住,问道:“这是什么?” “给那家伙临时用的燃香,可以稍微省些神。”长明解释道,“只需些微拨动,即可画出轮廓,不必把多余的力气花在显化形体上。” 谢真道:“倒很像是民间请神的法门。” 他见过一些这类情形,常常是乡野间的妖族或是散修等,假作鬼神之名,借请灵、扶乩等与凡人交谈。当然,他们没有陵空这种神魂存世的高深秘法,只是真身躲在暗处,用灵气勾连,装神弄鬼而已。 这办法偏门,用在此时却十分方便。长明道:“正是从那里得来的念头。” “换一味琥珀香要好些。” 陵空挑剔道,来回晃着那两根烟线。很明显,他幻化出这两只手就是为了指指点点:“白南梨不如不放,太甜!” 长明转身从架上拿了把扇子,呼地一扇,把壶里冒出来的烟全给吹没了。 谢真:“……” “我也觉得这香味不怎么样。”长明总结道。 谢真无奈,随口说了一句:“记得你原对香料也颇为精通……” 他忽然想了起来,上次他们去兰台会的香药铺子,还是为了给阿花身上的异香想个办法;至于为何会有那个麻烦,前因则是在白沙汀下,那一次的灵气交融。 当时许多朦胧心事,如今回想起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他不禁看了过去,两人目光相汇,彼此所思所想,皆在这一望之中。片刻后,长明抬起手指,点了点唇上一处。 谢真脸上微热,那时被他不小心咬破的痕迹,仿佛又清楚地浮现在眼前。他轻咳一声:“你怎么还记仇呢。” 长明无辜道:“记得什么?” 谢真:“……” 这时,陵空那些线条终于在重新冒出来的烟雾里勉强成型,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俩怎么不说话了?因为对前辈不敬而无地自容了是吧?” 长明:“……” 幸好陵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开始审视铜盘里刻好的玉版后,屋中气氛总算严肃起来。 他挥动线条,凝出左右各三根手指,将那烟气构成的虚形探出玉版之间。毕竟那烟雾不是真的实体,他也不需要拿起来端详,只这样就能细细检看每一件成品。 半晌,他下了结论:“还可以吧!” 谢真松了口气,这话从陵空嘴里说出来,可以当作十分的褒奖来听,至少不用再看他们俩继续针锋相对了。他瞥见长明放在桌边的手指无声地轻敲,显然对这评价也算满意。 陵空收回烟线,改将整团烟雾都飘了过来,盘旋在铜盘上空。长明对谢真道:“瞧着。” “你当这是在变戏法吗?”陵空的声音从烟气里传来。 长明道:“戏法怎有这个精彩。” 谢真都弄不懂他这到底是不是在阴阳怪气了。陵空竟觉得没什么毛病,欣然道:“那倒是。瞧着吧!” 只见白雾缭绕,叠在最上面的一块玉片缓缓从盘中飘起。其状薄而澄亮,几乎能透过淡红的纹理看到对侧的光影。 烟气顺着刻在上面的繁密细痕蔓延,令浮起的玉片转瞬间碎成千百块。 以谢真的眼力,看得出它碎裂时也是依据刻痕,中间还有些他不清楚的变化,但大体还是照着这其中的阵法而来。随后,余下的玉片也依次升起、破碎,几个呼吸间,铜盘里只剩下了一堆碎片。 此间灵气愈加浓厚,由香料与灵药调制而成的白烟在屋中飘荡,那只金器仿佛正竭力地蒸云吐雾,长明也将手搭在炉沿,慎重地控制火焰。 隔着朦胧白雾,谢真注视着铜盘,那些碎玉的赤红色泽使得它们宛如发亮的余烬。虽然香药只是用来借以凭依,且遭到两位凤凰赌气般的差评,但此刻氤氲气息如云弥漫,正能从中觉察出几分沉静的肃穆。 玉屑之中,一侧羽翼倏地扬起。无数棱角分明,细小而尖锐的玉片如同片片飞羽,组成了这一面刀锋般的飞翼,随着它对侧另一片翅膀浮现,两翼向上升起,更多的碎玉宛如飞蛾扑火,纷纷依附而去,描绘出鲜明的轮廓。 待到雾气散去,悬于他们眼前的是一只奇异的翼形玉偶。 谢真看着这陵空变出来的容器,一时间思绪停滞,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觉得这件东西都很难称之为鸟……虽说也有着一对骨架般的翅翼,它原应有着身躯和头颅的地方,却由十数根锐利线条取代,无数玉片在其中旋转翻飞,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流转,又始终保持着这一副怪异的形体。 “如何?” 陵空的话音也随之有了细微变化,带了一丝金玉交击之声,让那本就悦耳的声音显得尤为华美。 谢真实话实说:“……就仿佛不属于这世上。” “你是懂欣赏的!”陵空得意洋洋。 “你是会夸人的。”长明接道。 陵空:“……” 玉偶在桌面上跳了几下,明明没有爪子,却好像小鸟在惟妙惟肖地踱步。就连一开始被那副模样震住的谢真,也觉得这姿态殊为优美。 “嗯,可以用用。”陵空说道,又转向长明,“还愣着干什么,快给你祖宗充点灵气。” 长明一言不发,霎时出手。就见一道苍白火焰朝着桌上直奔而去,形如玉尺,在半空中不过增长了数寸,当中蕴含的暴烈之意却恍如一触即发,令人毫不怀疑下一瞬它就要绽裂开来,将这倒霉屋子夷为平地。 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弓弦铮然弹动,玉偶不闪不避地迎上,两翼舒展,沐浴在这火焰中。片刻之间,它身上无数碎玉片一齐转动,色泽也瞬间转为雪白,泛起炽亮光芒。闪烁数次后,方才逐渐黯淡,又恢复为原先玉质的赤红色。 但这玉偶的样子确是微妙地有所不同,好像更为灵动鲜活了起来。谢真道:“补足灵气,要用这么危险的办法吗?” “当然……不是。”陵空用翅膀尖摆了摆,“刚才要是接得不利索,起码这桌子是要没了吧。” 长明:“若这器具炼造得合宜,怎会接不下来。” “算你做得不错,行了吧!”陵空啧了一声。 谢真了然,原来是长明以这种方式再次验证了他的手法,而陵空也顺势接下这招,不再挑三拣四。他望着玉偶,想了想,还是说出了他的顾虑:“前辈要以这副姿态与我们出行么?只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绝非凡物。” 陵空道:“那算他们有眼光。” 谢真:“……” “说笑而已——随便顶个幻术就是了,”陵空笑道,“虽然我幻术不算精通,但也凑合。” 屋中白烟已渐散去,余下的淡雾忽地向玉偶流去,化作一面轻纱覆盖其上,转眼间那奇异的碎玉翼形,就变成了一只羽冠长尾的白鸟。 没等谢真欣赏,白鸟又抖了两下,将这层假象抖落下去。碎玉纷纷飞来,落向他手边,那些荆棘般旋转的碎片相互拼合,凝成一枚无暇的玉镯。 虽因顾及礼仪,谢真没有伸手上去摸一摸,单从玉镯坠在手腕上的触感,也只有冰凉光洁,感觉不到半点棱角。 要说伪装,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好像它真就是这么一件熠熠奇珍。只不过谢真从不佩戴这些饰物,看到腕上一道夺目的赤红,自觉还是颇为突兀。 兴许长明也作如此想,他伸手轻轻托起这只手腕,端详片刻,说道:“不能变点别的?” 那玉镯突然向一侧延伸出去,变出一只与原本玉环相连的圆环,一把将他的手腕也给套住了。两人的手就这么交错着扣在一起,看得谢真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陵空懒洋洋道:“满意了吗?” 长明:“还可以吧。” 谢真:“……”《 》 185、非草木(一) 青衣弟子手持一盏琉璃灯,缓缓走下亭廊。 庭树一株株高大峻拔,在这仙家福地里,就连树木也要比别处繁茂。据说这些古树少说都有百岁的年纪,如今又是一夏,那些枝叶仍旧浓绿葱茏,仿佛枯荣有数,它们也将这般轮转不止。 木石无心,却能长长久久延续下去,轻易做到人们求而不得的事情。 踏入树影之间,楼阁的灯火就难照耀到了,只有他提着的灯盏在衣裾洒出一小圈柔光。即使如此,弟子也没有稍稍放松架子,依然端着无可挑剔的礼仪,向园中深处走去。 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毕竟,他还不知道他要见到的那位贵客,究竟个是什么样的人。 弟子名叫阿韵,在池苑里,像他们这样未能获列门墙的年少弟子,大都以小字互相称呼。 无论他们在凡世中是怎样的贵胄出身,到了衡文书院里,那些显赫姓氏都不必拿来一说。实则大家都对彼此来历心知肚明,只是这出尘脱俗的姿态,总要做上一做。 与仙门各派不同,衡文书院不曾将本门隐于山中,而是堂而皇之地置业于延国腹地,离都城新宛仅有半日行程。在延国人眼里,这或许是衡文护佑此地的证明,寻常修士则多半觉得这昭示了衡文书院入世的决心,但若是对霜天前的六派有更多了解,便不难想到个中理由,一大半是因为如今的衡文书院未能全盘承继旧“衡文派”的遗泽,不得不另起炉灶。 阿韵自然不会知道这么多,他初入书院时,只觉殿阁华美,王宫也难与之相比。他所在的池苑,更是丹楹刻桷、画栋雕栏,那处处以奢侈砌出的雅致,足以让人在里面过上神仙日子。 要将衡文书院的仙师们称为神仙也无不可,不过那也并非大家想象中的神仙就是了。 阿韵不想做什么神仙。这个“不想”,未尝没有赌气成分在里头,若他真有修行禀赋,能光明正大地拜入仙门为徒,他哪有不乐意的道理? 可既然无缘于此,他就不愿意勉强。神仙有神仙日子,尘世也有尘世的活法,人生短短数十年,红尘俗世自有乐趣,何必徒寻烦恼。 然而,家族既选中他,他就再不可能安稳做他的纨绔去了。 衡文收这种记名弟子,也有他们的挑剔。虽不需超群天赋,至少也得有点灵性,再加仪容端正,行事得宜,秉性也得识大体——他们是要与延国的世家大族加深往来,不是要和他们结仇。 这回家里送去书院的子弟,中选的只阿韵一个。他们这些记名弟子,年少时在衡文以弟子礼侍奉仙师,修习些强身健体的法门,兴许也能偶有奇遇,得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待到学成,无论是归家后辅佐未来的家主,还是继续在衡文寻个职司,都能为家族尽心尽力。 他们与在书院时的同窗们,彼此自有几分旁人难以涉入的联系,如此代代延续,围绕在衡文左右,只会益加盘根错节,紧密难分。 这一眼望得到尽头的道路,曾叫阿韵举目茫然,意气消沉。家中祖母要对付他只用一句话:“觉得日子太舒服了?你脱了锦衣,抹去姓氏,阿婆我给你带上两串大钱权作饯别,从这府中走出去,你便能随心所欲。” 阿韵:“……” 事后他再琢磨,觉得或许对着那些真有种这么干的孩子,祖母就不会用这套说辞了。他倒是很明白,自己不是宁愿吃苦受罪也要反叛的料。 祖母又同他道:“你的未来须得你自己去选。你喜欢留在仙家,还是喜欢跟着家里商队,游历四方?……你想去哪里,就要朝着哪里使力。眼下哀叹不得自由,有甚么用?若你真有反骨,就该从衡文学成后再甩手不干,那时你才有了点安身立命的本钱。” 阿韵被她大胆的言辞吓到了:“孙儿怎敢如此忘恩负义……” “好孩子。”祖母笑道,“你心里有这个家。” 在衡文待了这些日子,他渐渐更加领会了祖母那笑容背后的含义。他心里是不是念着种种恩义,并不十分重要;但无论他走到哪里,身上都永远带着这家姓的烙印,他是不可能将禄米养大的百十斤血肉、书卷教养出的一副脑子拆下来留给父母的。 他是这样,他的同窗们是这样,而衡文的仙师、弟子们,何尝不是一样?他们又能自由到哪里去呢? 阿韵踏上石阶,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夏夜中回响,叫他稍稍有些不安。 以往池苑里接待贵客,笙箫乐舞之声常常数日不歇,就是有谁喜好安静,也总能见到侍女从人来往。眼前这座庭院里竟似空无一人,要不是屋中灯火还亮着,他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他深吸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叩响院前迎客的符牌。等了片刻,不见人来,边门却无声荡开了。 这情景真跟闹鬼没两样,要不是他在书院里也长了些见识,少不得要拔腿跑路。但他此刻只是定了定神,先四下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符纸、法器一流。 结果一低头,看到门口站了只大花狸,胖脸上神情很是稳重,朝他点点头,一扭身在前引路。 阿韵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延国人素来对妖族无甚好感,衡文也一样排斥,按理说如果这是个狸猫妖,没可能大大方方在园子里游逛。 也或许是灵宠一流,不过豢养妖兽,似乎同样也是妖族那边的习性,至少书院这边很少见到。再说,看这花狸在栏杆上走得四平八稳,还替他开了个屋门,岂止是通人性而已? 庭院中花木扶疏,他一路走来,确是一个人都没见到,让他越发忐忑。花狸领着他穿屋过院,终于来到内堂,就见这胖猫一跃而起,砰地一下扑开房门。 明亮灯火霎时从门中流泻而出,而花狸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一大坨地就往下坠去。阿韵右手拿灯,左手里还有个提盒,一时间目瞪口呆,想要勉力伸胳膊去接时,那猫就在他面前融化成了一团阴影。 ——不,仔细看去,那并非阴影,而是一捧清水。半空中化为水的花狸,或者说刚刚幻化为花狸的水,悠然地束成一道水线,朝着门里游了过去。 绕过屏风,案台上摆着一只宽口玉瓶,薄薄的玉色透光,里头装了满满的水。少有谁在书案上做这种摆设,可见是特意为之。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阿韵听到桌边那人说道,“劳烦稍等片刻——请随意坐。” 此间主人,衡文的贵客,正在案台后挥毫泼墨。一见他衣袍上的云纹,阿韵立即回想起往日教导,知道这位是毓秀门下。 他本来有些奇怪,既然是毓秀来客,何不在他来之前就和他交代清楚,也好让他略作准备?转念一想,他被特意从日常的修业中提来,又没叫旁人知晓,大概来客乃是秘密到访。 但等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他不禁“啊”地轻呼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出口他就暗道不好,连忙噤声。对方却似已经听到,轻轻一挑眉,暂没去理会。 他笔下画作已至尾声,阿韵只是往那面瞥了一眼,就觉头晕目眩,完全不晓得纸上有什么。片刻后,他将墨色淋漓的笔随手一搁,一面铜镜从袖中跃出,悬于桌案之上。 镜光如水波闪烁,几下之后,桌上竟然只剩下一张白纸,上面的笔迹统统无影无踪,不知是不是被摄回了铜镜里。 这时,他方才抬头看了过来。 阿韵一时呆立,正拼命想着如何解释,对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这一面之缘,想起来阿韵都觉得离奇。那时他年纪尚小,还没去书院应选,一日随家人去游湖,遇到两人在摆摊卖扇子。他族兄停下聊了两句,发现这两人很是有趣,一个是穷书生带着扇子卖字,另一个则是路过的画师跟着凑热闹,有人要买花鸟扇子,他就画上一副。 族兄买了两把牡丹扇,回去的路上感叹说笔法着实不错,可惜大概是专画这细巧之作,难登大雅之堂,才还在颠沛流离。阿韵哪懂这番感慨,单觉得那戴着斗笠的画师长得好,就跟他想象中流浪江湖的侠客差不多……或许不是侠客,但至少有一技之长吧?总之他看在眼里,记得清楚。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再次见面是这个情景。 当年那份落拓潇洒,尽化为了眼前的气度高华,唯有在提笔时的意态,依稀可见几分风流影子。 阿韵呐呐道:“许久不见,原来……原来你拜入了毓秀。” 画师被他逗得一笑:“我是拜入了毓秀,却并非你我别后的事情。” 阿韵回过神来,只想抽自己两下,他说的这是什么傻话啊!距那时还没过几年,他必然早就是毓秀的修士才对! “仙师……”他连忙改换称呼,“敢问仙师名号?” “不用叫什么仙师。”画师道,“我是毓秀孟君山。” 那名字在他耳中化为震响。阿韵呆望着他,忘记这举止颇为唐突,听到他问:“小道友如何称呼?” “阿韵。” 他脱口而出,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名叫姜希音。” “姜道友。”对方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从一旁的竹瓶中取出一条卷轴,在桌上摊开,又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站过来看。 阿韵脑子里一片浆糊,稀里糊涂地走过去,低头一看,顿时清醒过来:这是一张延国的山川舆图。 孟君山道:“我请衡文为我寻一名精通地理之人,还要仰仗道友帮忙。” 他当即从舆图上指了几处,详细问来。阿韵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叫来了,这下打起精神,仔细作答。 那些问题听得出不是刻意为难,但有些实在颇为刁钻,让他不敢放松,额头渐渐浸出汗。及至问到一处旧河道改道之事,他苦思冥想,半天也答不上来,忽见对方拿起铜镜,在纸上映出一幅画:“你想的可是这里?” 画上只有素笔,描绘的正是那处河口的远景,阿韵顾不上感叹这法术神奇,仔细看完,终于给出解答。或许是看出他紧张,孟君山轻松道:“先说这些吧,你且去在这院里歇息,明日再谈。” 阿韵有心说自己并不累,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自作聪明,温顺应是。见对方回到案前,拿出另外几张卷轴,大有彻夜不睡的架势,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去外间煮了茶拿来。 将茶端上时,他正看见孟君山从袖里抖了两颗翡翠般的药丸在手上。见到茶来,他道了声谢,先去喝那热茶。 阿韵偷偷瞄着那药丸,只觉幽光熠熠,不似凡物。孟君山察觉到他视线,将手掌摊给他看:“这是甘药,吃了可以少睡一顿觉。” 阿韵:“……”他还以为会更神奇一点。 孟君山索性拿了瓶给他:“尝尝可以,不要一次吃太多。这个虽然药性柔和,但姑且也是药。” “怎敢无功受禄?”阿韵连忙要推辞。 “拿着吧。”孟君山随口道,“这两天有得你忙呢。” 阿韵:“……” 他欲言又止,把瓶子珍惜收好。临走前,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前辈,那河口的画卷如此清楚,您是亲眼见过,才画下来的么?” “只凭想象,断不敢拿来在此时用。”孟君山笑道,“延国博大,风物甚美,很值得遍历一番。” 阿韵不禁为之神往。在他心中,游历四方的并非这位仙门高徒,而是那无牵无挂的画师;或许这才是问道长生的意义,可以纵情而行,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像他这样的人,活到他这个份上……大概才是真的自由吧?走出门外后,他也一直这么琢磨着。《 》 186、非草木(二) 孟君山现在很想来点酒。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提起,这处池苑里的人立即就会奉上他们搜罗来的各式佳酿。只是这酒喝着能有什么滋味? 再说,越是想喝,此时越是应当戒慎。 壶里还有冷茶,他就手倒了点,镇一镇隐隐作痛的脑袋。桌上摊开几张卷轴,将整张案台都铺满了,他出神地看着,想的却不只是这些纸上能看得出的东西。 衡文请他来做的是勘察山川河流走势,以便补全阵法漏洞的活计。与其说求援,不如说引诱:这么大一个阵图摆在面前,其意昭然若揭。 就如他和掌门推测的那样,这个营造空地脉的阵法,本身已相当完整。衡文将至关重要之处隐藏起来,待价而沽。 眼下双方正是言犹未尽,彼此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挑破。此事在衡文中应当也属机密,孟君山前来书院,一直是那名叫黎暄的山长亲传弟子接待。至于山长本人如今则在衡文王宫中,据说是因为当今陛下病体沉重的缘故。 照理说,这种事情不至于让一派掌门亲自驻留,只是看衡文与延国这纠缠不清的状况,大概也不全是借口。正值这暗流涌动之时,叫人很难不去怀疑,衡文打算借着王位更替的机会施展一番。 看这营造地脉的构想,就知道衡文从未放弃过复兴之道,他们不会甘于像现在这样,做个“入世”的门派。 而仅仅是这种野心,毓秀至多冷眼旁观,绝不会掺和。衡文所图甚大,恐怕也只有遏制妖族这种理由,才能在仙门中撬动盟友。 孟君山心知此事正待衡文掀开赌盅,向他们揭示谜底。他只是忧虑,到了那时,情势结果恐怕已非他能左右。 他枯坐许久,取出信笺,先写回报给掌门的飞书。照例将飞书送出后,他看看天色,思忖起来。 * 都城入夜后仍有无数灯火照耀,别处则不然。这座镇子离新宛不远,没染上什么繁华气息,只一条长街修得平整,两侧店铺多是为了途径此处的旅人所开。黄昏时,四下里挑起几盏风灯,照亮客店、酒家的门脸,此外更无其他。 若说新宛那些川流不息的坊市,是以灯光夺走昼夜之规,好叫那繁华景象向夜幕之中不住延续的话,那镇上的街道就仿佛在欣然迎接寂静,毫不抗拒夜晚的来临。 一年之中,夏日总比平时多出几寸的天光。暮色泛紫,这寻常难见的清透光彩奢侈地铺陈在天际,车轮与马蹄声悠然而来,偶有行人过路,也不急着回去,慢慢走在这微带潮湿的晚风中。 这其中,有一名戴斗笠的旅人并不起眼,但他没有在客栈边停留,绕街过巷,很快就到了一处僻静院子前。 此处没有深门大院的高墙,夕阳下,只见那竹篱笆上爬满青色小花,扎得密密实实,十分精心。一只半黑半白的小猫崽趴在门边木桩上,看到有生人来了,径自将尾巴甩来甩去,无精打采地喵一声。 客人看了看猫,一推院门,果然应手而开。 小院里满是花木。虽然品类繁多,却并没刻意按照什么格局摆放,不见雅致,徒显杂乱,但反而显得生机勃勃。一个粗布衣衫的背影弯着腰,打理架上爬藤,院中央空着一把宽大竹椅,上头和四周有大大小小十几只猫,均是一副懒洋洋的悠闲神气,似乎并不打算挥起爪子,给周围那些娇贵的花草一点颜色看看。 “怎么这个点来了。”那貌似花农的院子主人头也不回说道。 “陆师叔一向可好?” 来人取下斗笠,周身那股灰蒙蒙的黯色也随之消散。他仍是那副毓秀弟子的打扮,只是路上无一人能注意到,倘若有刚才和他擦肩而过的人再次看到这幕,一定颇为惊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此视而不见。 孟君山将提盒摆上竹桌,不忙着动,先拿出鱼干,把院里的猫喂一圈。之后他再打开提盒,里面装的不是衡文池苑里的珍馐玉馔,而是新宛街市里的各色小吃点心。另有一只小酒壶,拿出来时仍旧冰凉,片刻间就在闷热的夏夜中结了一层水珠。 “我倒没有不好。”花农说道,“但我看这世道恐怕有些不太妙。” 他终于直起腰来,走回到摆着桌椅的树下。大小猫们很给他面子,椅子上的纷纷挪了开来,给他让出位置,只有一位趴在扶手上的仿佛觉得彼此并不相干,一动不动,只把耷拉下来的尾巴给收了上去。 院子主人坐进椅子,呼了口气。他面貌看起来并不老,但神色沧桑,一时让人难说他究竟多大年纪。那沾着泥土的手一招,一道水流从屋角的缸里跃来,他背过身,就着水流洗净了手,一边道:“凳子自己拿,就在棚子那边。” 孟君山老老实实地搬了凳子,回来在他面前坐下。对方不跟他客气,拣起竹箸吃了起来,又摸了摸那冰凉的酒壶:“说吧,这次又有什么麻烦事?” “还真没有。”孟君山道。 陆师叔道:“总不能是专程来延国看我的吧。衡文又怎么了吗?” 孟君山无奈一笑,对方就懂了:“门中事务,不好说是吧,你不必为难。” 说是这么说,过了一会,他还是嘟囔道:“衡文这搅风搅雨的架势,早该有人来管管了,看到你在这,我还能放下一点心。” 孟君山实在不知要如何说,他此行前来,并不一定能阻拦衡文的谋划,反而说不定要添上一把火。陆师叔觑见他眉间愁容,似有所觉,转开话头道:“掌门近来如何?——对了,刚经过凝波渡那一遭事,也好不到哪去吧。” “师父并无大碍。”孟君山道,“师叔隐居在此,也听到了仙门之间的传闻?” “谁还能不知道啊。”陆师叔唏嘘道,“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当年……” 他及时收住话头,将那不合时宜的感慨咽了回去。孟君山取出酒杯,为他满斟,陆师叔接了过来,奇道:“你不喝点?” 孟君山:“今日就算了。” 他们之间并无往来劝酒的俗套规矩,陆师叔也不在意,接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两人一时无言,三杯酒下去,陆师叔才道:“从凝波渡后,你见过谢玄华没有?” “却是无缘见到。”孟君山答道。 陆师叔细细打量他神色,皱眉道:“既没派你去与他会面,那我大概也知道掌门的态度了。” 孟君山默然。陆师叔道:“幸好他如今暂留王庭,否则他一回瑶山,必得令仙门众人难以安枕。只是可惜了你们两个的交情。” “在我心中,我们仍旧是从前一样。”孟君山低声道。 陆师叔道:“心中怎样想,又不作数。就是身不由己,你有苦衷,我能明白,他能明白——谁都明白了,难道就能说是丝毫未变?哪有这么容易。” 孟君山不禁苦笑。在此事上,他实则对所有人隐瞒了他两次见过阿花的关键,此事却是不好与师叔说的。虽然如此,他也不是对什么都问心无愧。 见他神色沉闷,陆师叔叹了口气,转而安慰道:“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日后再看吧。至少眼下小心行事,你师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孟君山道:“师叔且放心。” “哪里放心得起来。”陆师叔瞥他一眼,“要说你今日也不该来的。既然来了,就进去看一眼吧?” 这貌不惊人的房屋里建有土窖,四下里摆了不少盆架,有的幽光荡漾、盛开正好,有的却已经打蔫。往里走时,见孟君山望向一处枯藤,陆师叔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救不过来就算了。” 孟君山疑惑道:“这些都是灵草么?上次来还没见到,怎就这么多了。” “这还得谢谢王庭哪。”陆师叔嗤了一声,笑道,“三部如今滋润起来,出产把得也不那么紧了。之前兰台会倒手一批花木、药草,有那品相很稀奇的,也有不怎么样的,混在一起搭着卖,好价全靠自己挑。那就是静流部在清积压的余货呢,这好事我怎能错过。” 孟君山:“……那这枝枯了的,是不小心看走眼了?” “你师叔还没有这么老眼昏花。” 陆师叔笑骂道,顺手拉过藤枝,那看似干枯发脆的枝条却十分坚韧,被扯过来时丝毫无损:“这株原本就不是在此地能养活的,本想试试,可看来还是不成。” 他松开手,继续向前走,此地昏暗,让他没留意到对方的神情。两人穿过一地奇花异草,到了半掩于地下的内室,陆师叔将手掌悬于角落里箱子上片刻,才将盖子掀开。 那平平无奇的竹编箱笼,内里别有千秋。箱盖内侧刻着一幅阵法,箱里则是铺着药草与细布,上头卧着一只狐狸。 它沉沉睡着,没有因箱盖揭开而惊醒。若是仔细看去,它身上生机也极为微弱,呼吸细不可察,像是醒不过来,又像是睡得安稳。 孟君山:“她一直还是这样子?” “对,不死也不活。”陆师叔探手将狐狸周围的药草稍作整理,“试过你上次送来的药,效用不大,治妖族这种事,我们实在经验不足。还好它现在情形平稳,但你要是想等它醒来问话,恐怕没指望。” “我明白。”孟君山道,“劳师叔费心了。” 陆师叔将箱盖轻轻关上:“你当初将它送来时,就说或许会引来旁人窥伺,这么些日子里,我是半点迹象都没发现。” 孟君山道:“兴许是我多虑了。但一直放在这里也不行,此次我来,是想把她带走。” “别太小看了衡文。你是住在他们地界吧?” 陆师叔眉毛扬起,“就算你有备而来,又不能随身看顾,焉知那边不会有人察觉你带了个妖族?” “师叔无需担忧。”孟君山四下看看,想找个篮子,一边道,“我已有计较。”《 》 187、非草木(三) 金铃轻叩,声声如雨滴清柔。见客人上门,早有伙计上前迎候。 漪兰斋做的是兰台会的香药生意,铺子遍及四方,每间门面也各有细微差异,以属地特色加以妆点。延国都城新宛,正是一处满目繁华的风流地,这间铺子开在坊市当中,自是修得花团锦簇,力求叫人一眼望过去便留下影子。是以那翠琉璃的彩檐,金漆燕子纹,对别处的漪兰斋或许稍嫌流俗,在这条街上却是刚刚好。 在这片堂皇富丽之中,来客就显得格外素朴。此人提着药箱,像是从医馆来的,但药工有时也需买些香药,他这样的客人出现在店里,也不算十分稀奇。 若是如此,他要看的就不是店里摆出来那些调香了。不出所料,客人径直到了掌柜处,递上牌子,称要取预定的香药。 掌柜仔细查验过,又拿出簿子核对,恭敬道:“却还没到小店里,少则盏茶,慢了兴许要半日,实在抱歉。贵客您看,可要去阁中等候?” 客人道:“无妨,我在这里等会就是,不用费心招呼了。” 旁边小伙计觑着掌柜神态,心说这客人其貌不扬,来历却似不小。眼看客人自顾自走向一边,端详起药草、炉器的摆设来,便想过去将其引去雅座,不过他总算还记得先看看掌柜的意思——掌柜眼风扫来,明白地示意他别过去多事。 他便停下来,更卖力地打理起手头的箱盒。想着或许掌柜是要自己趋奉贵客吧,但过了一会再看,掌柜却也八风不动,仍在那看着他的簿子。 掌柜在新宛多时,这种事情却是见得不少。商号的大东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仙师,偶尔就有那与东家联络的修士,或是留下书信,或是摸准了东家来此的时候求见;他也大致咂摸出这其中门道,会用这方法约见的,多半不是来自什么名门大派,而是那些散修,和人家有点交情,要么就是来请人帮忙的。 虽说仙家事情与俗世不同,但所谓江湖人情往来,倒也不外如是。 修士脾气各异,况且他们发起脾气来,可比凡人能惹出的麻烦大多了。因而,尽管上门客人多少要给东家面子,掌柜还是分外小心谨慎,像面前这个状似寒素的客人,他摆着一副清高孤绝的架势,就最好让他自己待着凉快去,没准多说上几句,他还要嫌弃他们凡人俗气呢。 * 孟君山早在前日知道霍清源到了延国,他算了算时候,干脆直接去兰台会的铺子里找人。 漪兰斋里永远都是软香氤氲,正值夏日,他们也格外下了一番心思,来客在此不会因烟气而窒闷,四下里只有清润飘逸的冷香。他驻足细看新摆出来的香药陈设,并不是假作关心,这些新鲜东西他总是有兴趣看一看的;那副令人不太想搭理的遗世独立的表情,倒像是黏在他脸上一样,摘也摘不下来。 扮作个寻常散修来此,只是他为了免去麻烦,随性而为。他虽精研幻景,却并不经常以此修饰自身,不过易装改貌,要义在于细处,有时只是换个神情,给旁人的印象就会大大不同。 他正是观察过旁人的这些神态,方才借用过来,顺手当做面具。但是,模仿他人这般作态,他心中并无戏谑,反而带点自嘲:仙门修士的傲慢固然不美,可他那自封率性的本来做派,没准还更招同道们的讨厌呢。 看完了这面柜上的展品,他退后一步,刚要转身,忽地衣袖好像擦到了什么东西。 只听坠地声响,清脆可闻。他身后站着个年纪十分轻的小公子,一身华服锦衣,手中原本握着折扇,一碰之下掉了下去,砸在了店里深青的铺地石上。 孟君山不由得微微挑眉。他在这里没太大提防,但想碰瓷他这么一下,却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 小公子身边还簇拥着几名侍从,排场非凡,见状一名侍从连忙上前拾起扇子,以手帕托着,捧到他面前。小公子扫了一眼扇子,对孟君山道:“赔吧。” 孟君山:“……” 翠玉的扇骨上果然横着一道显眼裂痕。常所谓的扇中玉骨,多为镶嵌,或是做个翡翠的坠子而已,眼前这把却是不知用了什么法门,以玉片取代竹木,合拢时片片透薄扇骨交叠,映出重重碧绿,宛如柔波。小公子伸手捉起扇柄时,那玉色衬得他五指也苍白如雪。 他把扇子往对方面前一送,孟君山倒想看看这是玩什么花招,顺手接下。 这可叫闻声赶过来的掌柜暗自叫苦。还没弄清这到底是讹人还是寻常冲突,一看他都把当事的物件给经手了,万一对面有备而来,那不是更加难说? 也不知道这散修是不是初入世间,这点戒心都没有……再看看另一方,掌柜却心中稍定。延国自有一套服饰规制,这小少爷通身富贵气派,但并未逾制,看来不是什么新宛城里遍地的王侯之后,只是商人罢了。 转着七八个念头,掌柜正待上前,却见那散修摆摆手,让他不用管。 孟君山翻过扇子看了看,随口道:“莽撞了,见谅,原是该赔的。不知是要我寻个一模一样的扇子来,还是把它修上一修……” 说话间,他已将扇子慢慢展开。但见到半个扇面上的图形时,他神色突然一凝,视线竟有些游移,要看又不大敢信,最终还是抬起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他道:“还是你说,要怎么赔吧。” “那就出去说。”小公子面无表情一挥手,外头又进来几个侍从,围拢过来,把孟君山从店里撮了出去。 掌柜目瞪口呆,连忙追过去道:“那个……客人,您还等不等你的药了?” 客人只回头说了句:“我晚些再来!”就只剩了个背影。 一前一后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前头那架招摇华丽,一望可知是主人座驾。眼看那群侍从将“散修”塞进马车,之后一股脑钻进后面那辆,两驾车随之远去,掌柜站在门口,仍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 车厢内又是另一番光景。不同于外表的奢华修饰,内里陈设殊为素雅,车驾缓缓驶过,倘若揭开幕帘,见两侧新宛的街市如流水繁花,喧嚣不已,难免觉得此间好似浪头上一叶孤舟。 但将窗子一拉,隔绝内外,便成了个寂静的小天地。 孟君山手里还握着那把扇子,可知这并不是幻术变来的。扇面绢帛上,几笔描了个狐狸头,凌乱线条隐约可以看出一个“宁”字。 笔法潦草,倒也在他意料之中,不过这评价说出来就纯属找茬了。 他一句话在肚子里琢磨半天,才说:“可惜了,是把好扇子。” “不会真叫你赔的。”对方答道。 孟君山将一直提在手里的药箱放在一旁。车厢宽敞,主座上堆着丝缎绣垫、青绫的大迎枕,对面的人倚靠其上,仿佛要被那缭乱的绫罗绸缎埋进去般,宛然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少爷。 车里摆了精巧的冰鉴,但毕竟正值夏日,凉快不到哪去,而他衣着仍旧严密,就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热气一样。在华服美饰的映衬中,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更显得苍白,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沉静。 “主将这次,也不是真容来见啊。”孟君山叹了口气。 易装改貌的施夕未淡淡道:“彼此彼此。” 孟君山也不多说,转眼间就将那聊胜于无的伪装去了,往座中一靠,大有看看你是不是也跟进的意思。施夕未却不理他,只道:“我到延国为的是私事,无意惹来纠纷。才在凝波渡打过一场,再摆明车马来仙门挑衅,静流还没有这么轻率。” “这里又有什么事情能劳动主将大驾?”孟君山扬眉道。 “想来不和你讲清楚,接下来的话也说不下去。”施夕未道,“我此行前来,是追查那曾对我蜃楼一脉数度侵扰的凶嫌。” 孟君山的神情严肃起来:“你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寻访线索而已。”施夕未轻描淡写道。 “你怀疑那人在衡文?”孟君山追问,“还是在延国的朝中?” 施夕未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怎么就无关?”孟君山冲口而出。 施夕未平静道:“你来延国,想必也是因为近来衡文动作不断,你办你的事情,我查我的东西,实不必彼此牵涉。我如今有些讯息,倘若你愿互通有无,那就留下,不想听的话,我也不拦你走。” 孟君山默然片刻,旋即把那扇子打开扇了扇,说道:“虽说如此,主将也是有什么亟待从我这里听到的消息,才会在此现身吧。” 施夕未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药箱:“若不是看你提着狐狸进了兰台会的店……今日,我本是来见那位大东家的。” 孟君山:“……”《 》 188、非草木(四) “你找霍四那小子做什么?” 话一出口,孟君山方觉不妥。对方却似并不在意,淡淡道:“兰台会对我静流多有关照,礼尚往来,乃是应有之义……” 说话间,他瞥了一眼孟君山的脸色,话锋一转:“这客套话你想必也不会信。” 孟君山:“……” 他无可奈何,说道:“看来贵部与瑶山的交集,要比传言中的更深才是。” “与兰台会东家的交情,还论不到瑶山头上。”施夕未道,“不过,如今这番变局下,瑶山的盟友究竟是否在仙门之内,还是说不准的事。” 孟君山想起凝波渡上种种,实在教人难以辩驳。纵使他心中多有考量,也不愿在此逞口舌之利,只好苦笑。 施夕未又道:“想必你自有计较,只是没必要在这时争辩罢了。” 孟君山两手一拱,诚恳道:“是我冒昧,咱们揭过这局成不?” 施夕未在锦缎堆里挪了挪,稍稍坐直,若无其事地接着之前的话头说下去:“你带着狐狸去兰台,无非是想找个地方安置它。我知你对上次逢水城的经历还有颇多不解,这次连狐狸的事情,尽可一并谈谈。” 孟君山道:“那你想知道什么?衡文,还是朝堂之争?” “不拘什么,随意说来。”施夕未道。 听着像是没什么要求,但恰是这样最难。孟君山笑道:“我若说我闭目塞听,全无什么拿得出手,会不会叫你赶下马车?” 施夕未:“是怎么闭目塞听,细讲。” 孟君山:“……” 他将那倒霉扇子一合,想在手心里拍两下,又觉得略显轻浮,遂作罢。 车轮辘辘,他挑开帘子一角,见他们已驶出街市,行至坊巷之中。街旁绿树垂荫,日光照得屋墙一片耀白,晃得人发昏,窸窣虫声则如流水般清凉。 有了一处缺口,浓重夏意就潺潺涌入,放下幕帘,尘世便又再度远去。 他说:“有件事得先问问,那次为何把狐狸留给我?” 施夕未倒不为难他,说道:“那时我施法为她疗伤,令她假死休养,带在身边不方便,只能暂且寄给仙门的大善人了。” 仙门的大善人用扇子挠了挠脸颊:“就这样?” “想必你也查验过了,她身上没什么寻踪的术法。”施夕未一挑眉,“不然你就干脆将她往兰台会一丢,也是个办法。” 孟君山此前确是抱着从狐妖这里查出些线索的念头,但妖族秘法千变万化,他没能把狐妖救醒过来,也就谈不上这些。这会再去找霍清源不过是无奈之举,解释都不知从何解释起。 他将药箱架在柜桌上,翻开箱盖,现出躺在药草和织物之中的狐狸。箱盖里侧布满阵法,显然是临时刻划而出,笔法飘洒,施夕未先是欣赏片刻那图纹,才探入木箱,将狐狸托了出来。 小狐狸不像初见时那样黑不溜秋,只是现在也皮毛黯淡,十分可怜,被抱在那一双文弱少年的手里时,叫人对狐狸和手都有些担心。 施夕未用手帕把她裹了起来,打了个结。他推开车中暗柜的折盖,孟君山一眼看过去,箱柜比从外头看的地方宽敞得多,估计是用了什么障眼法,格子里也是五花八门,尽是些瓶瓶罐罐,茶器酒器,各色用具,还有几个点心盒子。 施夕未将狐狸安置在一只篮子中,看着是比那药箱舒服不少。他一手覆在狐狸头上,灵气流转,孟君山盯着看了半天,却不见狐狸醒来,疑惑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是在为她略作调息。”施夕未奇道,“莫非你觉得我会现在就将她唤醒,来答你疑问?我看着有那么好心吗?” 孟君山:“……要不然你好心一下试试?” 施夕未倏地扬手,一道青影直奔对方面前而去。孟君山也只看出那是个貌似飞蛾或是鸟雀的雾影,叫他伸手一捉,掌心里似有小巧的羽翅扑闪两下,旋即凝定轮廓。 他摊开手来,见是一枚青玉簪,玲珑秀致,一望即知是静流的意韵。玉质的沁凉之中,仿佛也带有一丝微温。 没准是因为天太热的缘故,他心想。 “看来你如今还不想说。” 施夕未将狐狸篮子置于架上,两手交叠,唯有这端庄姿态,让他此刻看着不那么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了:“这也无妨,到你诚心想问时,总能找出些事情来讲的。” 见这逐客之意,孟君山倒不急着走了。他一手抓住窗沿,确保万一对方要蛮不讲理地将他扔出去,他也能顺便把这车给拉散架,一边追问道:“你既说追踪那凶嫌,也该有点线索吧,不然我怎知道往哪边留心?” 施夕未扫了一眼他的无赖姿势,就像预料到会有此问一般,说道:“丹铜秘方的来历。” 此言瞬间让他了悟,孟君山不禁“哈”地一声:“……我就知道。” 那时在七绝井下,施夕未面对诸位仙门来客,并未在戴晟一事上多作纠缠。孟君山料到他不会就这么放着不管,一路上提神戒备,但并未逮到什么踪迹。 但此事告一段落后,戴晟由正清派人送回衡文,要说旁人有什么机会探知戴晟的供词,多半就是在那期间了。虽说正清弟子也非庸常之辈,然而一位幻术大师不讲武德亲自出手,要在无声无息间做成此事,倒也不能说很难。 戴晟自称是有燕乡散修许以丹铜秘方,驱使他探寻逢水城遗迹求得秘方完整,这究竟是不是托辞还未可知。要去探查这散修的来历……不,既然有旁人出手使得城主侍女宁宁重伤,戴晟那单枪匹马的冒进之举,就更像是有人暗中推动,他背了一锅的结局也顺理成章。 如此,施夕未在追查的应是隐藏在这迷雾中,那个真正将丹铜秘方作为诱饵,促成此事的幕后之人。 这幕后者与那凶嫌是何关系,之间又是如何联系在一处的,施夕未必然还知道其他内情,而他想打听,估计暂且没戏。这道疑云横亘在延国与衡文的乱局之中,也难怪施夕未在此现身,两人这次碰面,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总有这么一遇…… 心事重重下,孟君山不由得如惯常一般露出笑容。当他抬头,与施夕未视线一对,两人神色中皆有含义深沉,孟君山颇觉此时装模作样极是无趣,只是那笑意也收不回来了。 片刻沉默后,施夕未忽道:“兰台会卖甘药时,应当说过不能吃得太勤吧。” “什么?”孟君山一怔。 施夕未道:“仙门修士兴许更能明白节制的道理。用得太多,血里流的都是药味。” 孟君山:“这你都能闻出来?” 施夕未面色一寒,孟君山识趣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拈着那青玉簪道:“拿这个传讯,要怎么叫你知道?” 施夕未:“难不成还要我教你……” 一句话没说完,孟君山已经手欠地把青玉簪向空中一抛,令它化为雾影,振翅朝对面飞去。 施夕未抬手一弹,那玉簪掉转头疾飞回来,这次可不像方才那般飘然,几乎带出破空之声。 孟君山抄起药箱往面前一挡,只听夺地一响,簪子犹如利器,深深没入到木箱之中。 “……” 施夕未冷冷地看着他。孟君山干笑两声,道:“又没用过,总要试试,试试嘛。” …… 巷口宅院头上一棵梅子树,青青梅子落在街角,小童正拿衣兜捡着,忽被从马车上掉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几辆华丽不凡的车驾并不停留,转眼消失在些许扬尘中。那人站直,朝着好奇望向这边的小童一笑,把人家又吓了第二次,方拍拍衣襟上的灰,径自走了。 孟君山提着空药箱,辨了下方向,不久就绕回了大街上。传讯之物已被他收好,药箱上却被戳了个坑,他调过头来拿着,路过饮子摊,先坐下来缓一缓。 想想他刚才走了一遭,结果茶都没混上一杯。小摊上没冰,粗瓷小碗却也有井水湃过的清凉气,熬过的果子酸甜中微带醇香,勾得他又馋起酒来。 他从袖里摸出装甘药的瓶子,看了看,还是放了回去。 再叫了第二碗,他慢慢喝着,思索方才种种。街边人流往来,两个挑担汉子坐在他不远处谈笑,尘世的活气翻腾起来,更衬得那幽静的车厢宛如异境。 在这延国,妖族是异乡人,仍需隐名匿踪,低调行事。那位主将却从容自在搭起壳中道场,气势上先胜一城,叫旁人反倒像是谒见的宾客。 孟君山不由得想,他既顶着个豪商公子的名头在此,想必在新宛城中也准备了宅院,不知那里关起门来,是否也如传闻中的蜃楼一般灯明水清? 他拍拍脑袋,挥去这无谓念头,把那破扇子拿在手里把玩。 静下来想上一想,那隐约的感触就越加清晰。两人这一面,说是要从他这里探听,对方恐怕根本就没指望能真问出什么,不如说是先放下话来,再细加观察他的应对。 也因如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糊弄。一番试探下来,虽说对方也透了些半真半假的讯息,他心里依旧没什么准数,倒是要仔细想想其中意思。 本应是令他疲于应付的往来交锋,却没让他升起什么抗拒之心,说苦中作乐也罢,倒真是别有滋味。 * 这日霍清源回了小楼,把闲杂人等都放个假撵了出去。每回他来新宛都要有那么几次,众人早已习惯,待到将外头送来的一桌清雅席面整治好,便纷纷告退,关了大门,小院子空了出来。 此处乃是别居,并非兰台会那边的府邸,一应陈设不再处处讲究排面,更合主人心意。霍清源哼着小曲,亲手煮水烹茶,再来到厅中时,见来人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入座了。 孟君山道:“一来就发现门全锁了,不愧是你。” “左右你也不用走门。” 霍清源摇起了他的扇子,转头就看到对方手里还捏着一柄:“这就是你被人讹了那把?要我给你修修不?” 孟君山把扇子往怀里一收:“不劳你费心了。” 霍清源啧啧连声:“听漪兰斋的说,你叫人劫上车捉去了,这又是你在延国的哪个老相识?” 孟君山两手一摊:“老相识那可太多了,愚兄不务正业,也没别的长处,就是熟人哪儿都有。” 霍清源坏笑道:“逢水城那个狐狸妹子也是熟人吗?” 孟君山:“……”《 》 189、非草木(五) “说来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 “也没多久。”孟君山应道。 “事是这么个事,”霍清源道,“感觉却不是那么个感觉。” 两人已离得厅中,隔着一只小酒炉对坐。夏日苦热,方才只是稍用过些饭,恼人的倦意已缠了上来,就如这午后的尘雾挥之不去。 这天气自然不必再温什么酒。酒炉细看也与寻常不同,雕镂卷云的银壳之中正飘出白气,里头那一整块的冰像是要从缝隙中溢出来一样,撑得满满当当。 放在别处,是要将冰凿得尺寸恰好,容纳其中,眼下的主人却显然是不费那事,直接自己上手冻了一块。 玉盘上托有琉璃壶,孟君山自己斟了一杯,清露金红,入口满是花果芬芳。 “过阵子打算做几种去卖。”霍清源用扇子顶着下巴,端详对方表情,“怎样,你喝着如何?” “不错。”孟君山道,“也放了药草?” “对,我这方子可以吧?”霍清源得意道,“近来药草着实收了不少,唉呀,赚得我都良心不安了……” 孟君山道:“看来你跟妖族那边的生意,却也没受什么影响。” “师兄哪里的话。”霍清源乐道,“我们的货都是燕地老乡给运来的,哪有妖族什么事了?” 孟君山拿杯子指了他一下,也不禁笑了。 一时的沉默中,那股彼此都刻意忽视的尴尬劲又泛了上来。明知道有个话头就在嘴边,却不能提。 霍清源一展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他看着倒是心绪轻快,只不知到底当真如此,还是故作无谓。 孟君山与他相识不短,对这家伙的滑头也没奈何。有些事情问都不能问:你们瑶山与王庭从那之后有没有过联络?多半是有的。去的人又是哪个?见没见过你们大师兄? ……他现下情形如何?是否平安无事? 凝波渡一面,旁人看到的或许是他一如往昔的潇洒,孟君山却不免想得更多。且不说他是怎么从那个花妖变回了本身的,单就那个事涉天魔的断言,就让他忧心不已。 但就是现在两人当面,他也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思来想去,唯余沉默。霍清源像是不愿冷场太久,干脆直入正题:“所以你此前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用得上师弟啊?是缺钱花了,还是没地儿住呢?” 孟君山也不跟他客套,说道:“你们兰台会经营日久,更清楚些,跟我说说延国的情形吧。” 这不是他一开始要来的目的,却也是个合适理由,况且他确实想找人聊聊这个。霍清源一听就笑:“看来你也不光是游历到这,也有点正事要做嘛。” 当此时节,谁都知道他不可能真的还在闲逛,心照不宣罢了。孟君山道:“正事不正事的,随便往哪一坐,都能听到人议论。就是说什么的都有,一时听不出真假,我们仙门修士,对此也只是个局外人。” 他行走世间,大多时候都流连市井,除去忙他师叔婚事那样的偶尔情形,甚少去与那些宫廷王侯打交道。这不仅是毓秀弟子的处事之法,按照他本心,也不爱去凑那个繁华热闹。 说到这里,想起霍清源的出身,又觉得这个“我们”可能有失严谨。 霍清源见他神色,道:“可别看着我,我都离家这么多年,后辈都没几个认得我了……但你也不算问错人,商号正是最要和这些繁琐打交道的。” 他摸了摸酒炉,里头的冰有些化了,润湿了底座上的荷叶纹。他一面凝冰,一面道:“说是时局纷乱,其实有望大位的,也就两家在打擂台。本朝太子之位虚悬,乃是早年事端遗留,这当中庆侯虽无实名,但朝野多视其为正统,归心者众。” 孟君山道:“这庆侯好像年纪不小了。” “不错。”霍清源点头,“如今风口浪尖上的梁侯,则是他那些弟弟里最中用的一个,现下很受老皇帝的宠爱,把庆侯的风头都盖了过去,自然也有大批拥趸。” “坊间传言把梁侯的事迹编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孟君山想起之前逛街听来的诸多八卦,“一会好像继位铁板钉钉了,一会又说他权势滔天、翻手云覆手雨,反倒是庆侯的风评朴实一些。” 霍清源笑道:“那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像样点?” “又没见过本人,我怎么知道。”孟君山道,“但街上流言这般倾向,总要有人在背后推着,梁侯他无论是不想管,还是管不动,都不是什么好事。” “正是如此。”霍清源道,“若是单看形势,风头更盛的梁侯反倒很不安稳,不过这样的争斗,最不缺的就是意外,谁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出什么幺蛾子。” 孟君山摇头道:“这说了不跟白说一样。” 霍清源笑嘻嘻道:“我就是去赌斗蛐蛐,也不会赌这局势,临门一脚时踩空的倒霉鬼史上还少吗?谁要是断言给你一个结果,那才是真骗子呢。” 孟君山看他意有所指,接道:“你以前也提过,衡文正插手延国纷争,门中也分了派系,也与这有关吧。” “衡文打的什么算盘还难说。”霍清源道,“势弱才要两头下注选边站,他们犯得上这样?衡文真要深入延国,要考虑的是仙门的态度,而不是究竟谁坐那把椅子。” 这也是孟君山之前的想法,以他看来,衡文内部的裂痕,不见得只是源自延国的形势而来。 说着,霍清源也将目光移了过来,意思很明显:你都已经到这了,毓秀对此也非漠不关心吧? 孟君山道:“以衡文多年在仙门中行事,当不至于坏了规矩,不然旁人也不会坐视不理。” 规矩说得自然是仙门之间约定俗成的那条,不得以强硬手段干涉凡俗国政。实则规矩也是底线灵活,寻常也不会时时监察,他并非说衡文没有心思,而是说他们暂时不至于有挑衅以正清为首的各派的底气。 “但是……” 霍清源听了这个但是,露出一副“你总算扯到正题”的神情,连坐姿都正经了些。孟君山道:“但是,戴晟曾说他来逢水城就是为了寻求丹铜秘方,倘若衡文以此为由,扶持一派,又该怎么算?” 霍清源眨了眨眼:“你说丹铜?哦对,是有这回事。” 孟君山怀疑他是在装模作样,不过也没法追究。丹铜乃是源自古临琅的兵器,或许常人早已把它当成数百年前的遗尘,可他们哪会不知道,这东西万一现世,对于凡世的影响岂止区区? “戴晟在逢水城有没有收获,咱们两个才是最清楚的。” 霍清源摇起了扇子,“那个以丹铜引诱戴晟的燕乡散修,也没有给他完好的秘方,逢水城的探索又不了了之,按理说,衡文现在并没有这东西才对。” 孟君山:“你真信那个无名散修送秘方的说辞?” “戴晟既没给别的说法,那就只能这么听着了。”霍清源挺欠揍地道,“不然你说这黑锅能给谁呢?” 孟君山看看他,也是一笑。两人就着这果子香的小甜水,接着这么又推杯换盏起来。 * “……新宛商号恒祥昌,边商瑞福泰,进孔雀铅、紫青石等六种,以百斤计,流火炼方上余物则不见往来,两家近一月另有数十罕物见下附。疑衡文或已获丹铜秘方。 另,十七日于新宛遇孟君山……” 霍清源搁下笔,习惯性将信再读一次。他下笔前想得久,待心中有数,再提笔一气呵成,这也是他从大师兄那里学到的。 他耐心再等片刻,随着丝帛干透,墨水也淡淡透出一丝石青色。与平日展露的性子不同,他笔迹中全无那股风流劲,反倒极为工整、庄重。 将信摆好,装入乌木匣中,看着那打开的匣盖,他又沉思起来。恰有微风拂过,窗上树影拂动,他便把幕帘整个卷了上去。 小楼书房这一面长长的轩窗,展开时将院中一览无遗,蓬勃夏意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扑进房中。以延国时人眼光看来,半壁大的窗子实在有些不讲究,破坏了幽雅意境,但在家乡,霍清源就喜欢这样通敞的格局。 窗外那株淡红的花树,纵使开得晚,也在这夏天里蔫头耷脑了。霍清源才把手探出窗外,它就像是害了怕,有些可怜地轻轻摇晃起来。 “没事啊,没事。”霍清源忙道,“不揪你的花!” 明知这等花木或许只有一丝微乎其微的灵光,更不可能听懂他说什么,但他还是挺认真地说着。 这阵风过去,树也不动了。霍清源拿扇子勾了勾,石台上铺着的落花无风自动,化为一道嫣红的锦带,在空中抖一抖干净,最后纷纷钻入到乌木匣子里。 信匣的空隙不过手指宽,这许多花瓣却似装不尽地飘落进去,最后再一看,匣子里就只落着那么淡淡的一片。 霍清源噙着笑意,再作调试,确保这些花瓣到时候会炸出来喷拆信的人一头;被挡开之后,也能落下来排成一行有力的大字——“去见大师兄不带我!” 见万无一失了,他取出背刻纹印的令牌,将匣子封好。忙完这些,他这才望向窗外,发起呆来。《 》 190、非草木(六) 孟君山从窗外收回视线,案头铜镜波澜微微,逐渐映出一卷信笺的影像。 他将手探进镜中一捞,把那虚影抓入了现世。屋中无人,他正襟危坐,恭敬地将信卷展开。 飞书不长,他反复看了几遍,才令信笺重新化为水波,没入到铜镜中。 愈是琢磨,他思绪就愈发沉重。掌门的信一如往常简洁,最后那“一应诸事,皆可自决”——倘若是初到此地,接到这样的评语,只可说是信重,但在他已经将衡文的诸多古怪之处具信以告的如今,掌门仍似不为所动,叫他难免忧心。 他总觉有一双无形的目光,正在默然审视着他,而他又何尝不是心有疑虑,却没有去深究那藏在他心中的不安? “前辈?” 阿韵进来书房后,只见对方兀自对着桌上的铺散的卷轴发呆。一只毛蓬蓬的花狸卧在案头,肚皮上架着铜镜,要不是他亲眼见过,肯定猜不出它是水变的。 与这位孟前辈相处了这些时候,他也渐渐抛去了先前的拘谨,现出少年天性的活泼来。名为服侍,其实在他心里暗自雀跃地称之为共事——整理那些山川地理的讯息时,他忙得团团转,出了不少力,自觉这功劳也有他的小小一份。 换作旁人,即使刻意表现出折节下交的雅量,他也不会真就那么放得开,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只跟你客气一下呢。 孟前辈则不然,虚话说得不多,却叫他着实感受到了对方待人的认真尊重。 眼下看着昨天被收拾好的卷轴又到处都是了,他挽了挽袖子,问道:“可是要整理一番?” 孟君山终于抬起头,两手把面前的卷轴咻地一卷,说道:“这个晚点再说……劳烦你给黎师弟传个话。” 阿韵一怔,下意识地垂手而立,正色道:“前辈请吩咐。” 书院中不止一个姓黎的,但在这时被称为黎师弟的,除了黎暄外别无他人。他师从山长,虽资历与余人相较尚浅,但年少有为,俨然是当代弟子中风头无两的人物。 “请转告黎师弟,在此盘桓多时,还未能拜见山长,实在失礼。”孟君山道,“我知贵人事忙,但若有余暇,请容我前往拜会。” 阿韵肃然应是。告退前,他似有迟疑,欲言又止,孟君山瞧见了,笑道:“怎么啦?想问什么就问吧。” “孟前辈……”他犹豫道,“是不是要离开了?” “那倒没有。” 孟君山摇头,看到面前少年表情亮了起来:“毕竟这边还有许多事未完,是吧?” 他指了指桌上又被他摊得到处都是的卷轴。阿韵欢喜道:“是!” 孟君山又道:“不过,我近日确是有意回山一趟。看情形如何再说吧。” 在池苑这些日子,他偶尔会独自出行,到城中闲逛。鉴于他连门都不走,阿韵有时都不知他是何时出去,何时回来。 见孟君山又埋进了书堆,本应是告退的时机,但阿韵犹豫片刻,说道:“新宛城中尚有许多好去处,前辈动身之前,可有兴趣游览一番?” 孟君山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 阿韵以为他要出言发问,为此已准备好说辞。但对方只是答道:“好啊——你说说看。” * 孟君山并非初次来到衡文这处正堂。庭前古木成阴,石阶洒扫得干干净净,天光如水,在这青墙灰瓦之间亦显出幽深。 新衡文有书院之名,正堂也如书院一般,不像面向凡俗的门面那般华贵,少了些仙气,多了几分尘世的端严。 那将全门派众人容纳其中也绰绰有余的宽阔庭院中,此时只有一名弟子侍立门前,他对走下石阶的孟君山躬身行礼,口称:“孟师兄。” “黎师弟。”孟君山还礼道,“劳你久候了。” 黎暄忙说不敢,又道:“近来诸事繁杂,山长过意不去,特地嘱咐我们不要慢待了贵客。” “哪里的话。”孟君山也道,“山长百忙之中拨冗,晚辈已诚惶诚恐……” 两人俱都十分客气,只看这面上,谁也不好说他们是虚情假意。互相致意后,孟君山待要举步离开,又见黎暄朝着正堂行礼,随即转身与他并肩而行,他心中便有了计量。 方才,他拜会衡文山长时,对方只是温言勉励几句,就称修行繁忙,端茶送客,统共他五句话都没说上。有关孟君山最关心的阵法一事,更是一点都没来得及提。 眼下看来,山长是将这些都交给他的得意弟子黎暄来打理了。至于山长为何连表面功夫都不敷衍,与其说是忙着修行,倒不如说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占着他的精力…… 衡文是否已经着手营造那组地脉阵法?他心想,除了这件,还有没有什么他未曾想到的可能? “孟师兄这些日子在池苑,住得可还妥当?” 黎暄的问话将他的心思拉回原处。偌大庭院中,除他们外别无他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步伐,让话音止于这片幽静之中。 “好地很,再没什么不满意。”孟君山道,“叫人流连忘返,走都不想走了。” 黎暄笑道:“能让孟师兄赞这一句,也是蓬荜生光。那院子本是给贵客留的,想住多久都成。” “这可当不起。”孟君山说道,“再者,近日我也想出去走走,或许回门中一趟。” 黎暄稍稍吃了一惊。纵使孟君山知道他早就听过了禀报,仍觉得他这讶异的表情挺像那么回事的。 “孟师兄已将阵图参详完毕了么?”他问道,“还是有什么难处,须得从旁解决?” “难处也不是没有。” 孟君山转头看着他,“或是说,如今不知贵派究竟有何打算,实在教人难以安心啊。” 环绕庭院的重重碧树投下凉阴,令青石步道不至于热得发烫,但这时刻依旧没有一丝风,沉闷得好似琥珀中央。 孟君山并未刻意摆脸色,相反比他平时还要和颜悦色一点。但只要他正经起来,被他这么一看,那无形的压力仍然让黎暄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道:“孟师兄的意思是……” 孟君山懒得再敷衍,说道:“这些天来,我也明白了这阵法的大概,余下无非就是去各地走上一走,察看山水走势,但那都是细枝末节。我来此是应贵派之邀,参详阵法,其中未曾揭示之处,也不是靠参详能看得出的——黎师弟何不明示,毓秀在此究竟对贵派有何助益呢?” 黎暄苦笑道:“并非我等有意怠慢,但那阵法繁杂,料来即便是毓秀高徒,通盘解读也要再花些日子,不曾想孟师兄已经胸有成竹。” 捧上这么一下后,他又道:“依孟师兄看来,这古阵如何?” “构想精妙,实为世上罕见。”孟君山道,“若我所料不错,贵派当已经着手建造了。” 此前他请阿韵拿来的各式案卷里,即有衡文在延国各地修筑书阁的记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这看似是在仿效正清的宫观,要将他们这块地盘更加牢靠地纳入监察,倒也无甚出奇。 孟君山反复比对各个衡文书阁的图形,其选址多在人流往来的城池、河港,这一点合乎常理;但细查具体方位,这些书阁又常常偏离城中。 这其中,又有不少与他的计算无关的例子,来回排查几遍之后,他终于能够清楚地看出那沿着山川走向分布的规律。 这些书阁的建造方略,是在人烟繁华的位置与合乎风水经纬的地点之间取其平衡。前者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后者则无疑意味着某种隐秘的布局。从这些书阁的修筑时间看,多说不过十数年而已。 “我派一向对堪舆之道并不精通……” 黎暄将这话头一带而过,似乎也不能确定孟君山话中所说,究竟是已经确信,还是意在试探,“邀请贵派援手,实是诚心诚意。” 孟君山点了点头,待他下文。黎暄正色道:“衡文传承虽一度散失,终究位属昔年六派之中,如今妖族王庭兴盛,遏制其态势,我辈也是义不容辞。” 听他把话说的十分堂皇,孟君山不由感到有些讽刺。但想想他也是在旁边附和的一员,笑别人还不如先笑他自己。 他已明白对方意思,果然听黎暄道:“渊山镇魔之业将尽,这副古阵营造的地脉虚相,正可作为平衡世间灵气涨落的缓冲。若非贵派同样心系仙门,我们也不敢贸然相邀……” 他诚恳地看着孟君山:“这样足称重宝的阵法秘典,但凡换种情形,谁又愿意拿出来分享?只是时不我待,我等无法独力完成,还需贵派助我等一臂之力——以贵派在道法山川上的精研,这阵法交托给你们,也正是适得其所。” 这番说辞,都在孟君山意料之中。他沉吟片刻,说道:“贵派心怀大义,令人敬服,若有疑难,毓秀自不会坐视不理。此间事宜,我会再奏请掌门定夺。” 黎暄面露喜色,却听孟君山又问:“但,既然地脉虚相的计略都是从这阵法而来,关于这阵法的真正来历,我们总归还是好奇。” “我们起先就说过,阵法源于我派旧时传承。” 黎暄看对方神色淡淡,皱眉道:“即便衡文并非长于阵法,有一二秘典,也不足为奇吧。” 孟君山道:“黎师弟也说过,这不是区区秘典,而是堪当镇派之秘。我并非想要探听贵派的秘闻,可既然有意寻求毓秀的联合,我也不得不先问个清楚——贵派是否还有旁的盟友呢?” “师兄说笑了。” 黎暄闻言不以为意,又端上了他那礼貌周全的架势,“这副阵法是山长亲手解出,不涉他人。山长此前已具书一封,为郁掌门详加解释。” 他望着孟君山,微微一笑:“还请孟师兄放心就是。” * 新宛街头,一列车驾悠然驶过,两侧护卫只默默跟随,不见张扬,但坊市中行人已经熟练地纷纷退避。见那朱轮华毂,招摇之处,皆在无形之中。 路旁有人问道:“这是哪位贵人出行啊?” “那是梁侯府上亲眷。”一边提着鸟笼的闲汉顺嘴道,“城里哪还有别家用得这样的车啊?” 那人又问:“不是还有比他年长的庆侯么?” 闲汉道:“庆侯?那可不比以前了,你是从外头来的吧,咱们这宛城的风头你且得多打听一番……” 他正来了兴致,要好好发表一番见解,旁边那人却道了声谢,一转身就没了踪影。 把鸟笼换了个手,他挠了挠帽子,忽然想不出刚才问话那家伙到底是高矮胖瘦,又作什么打扮了。 孟君山溜溜达达,边走边瞧,看到热闹就停下看两眼。新宛繁华,街上不少这样的无聊人,谁也不会特地注意到他。 走到哪里,就入乡随俗,这是他一贯的习性。这回他头上也扣了个草帽,中间夹的不是油纸而是当地一种粗布,很有延国南地的韵味。 对旅人而言,一顶好帽子可是十分重要。首先得结实,其次就是一路相伴的情谊,让它绝不是能轻易舍弃之物,无论是上山还是跳河,能带着就一定要带着。 而他又是很能惹事的那种旅人,是以他的帽子也常是破破烂烂的。 只要不是破得没法用,他总还是会留着,为了这点念旧的习惯,他又有一手补帽子的手艺。不过世事难料,也还是会有许多情形让帽子救都救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反正下一顶帽子到了他手里,还是会很快变破。 眼下这顶,则是刚买来不久,新鲜挺括,没来得及经历风霜。 在一家豆腐坊后头,他终于见到了要找的店。门头的幌子十分旧,几乎不辨本来颜色,字迹也磨蚀殆尽,若是新客到来,都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也是新客,但无需在意,随手打帘进去,走入厢房。另一头的小院中似乎栽了竹子,日光游移,数丛竹影映在窗纸上,比画屏更多了一分风拂叶动、明暗交织的幽深。 他听到后面有人轻轻走过去,上了门板,闭店谢客。屋中已摆上一桌清淡雅致的筵席,看着就知道吃不饱,独自在此等待的主人站起身来:“孟师兄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啊!” 孟君山道:“不意在此见到景师弟……也实在是叫人惊喜。” 景昀今日一身便服,头戴儒巾,打扮得像个进城考试的小白脸书生,让孟君山都差点没认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里呵呵,孟君山入座后随口道:“这店是小姜介绍的,他没来倒有些可惜。” 景昀一愣:“小姜?” 孟君山:“就是那位名叫阿韵的小友。” 景昀这才明白:“他自有功课要做,池苑弟子很少回家,他贸然出来,也有些惹人注意。” 孟君山点点头,又道:“这些天多蒙他协助,此间事情未了,往后还得劳他帮手。” “得孟师兄这番评语,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景昀道,“必会叫他尽责勤勉,有始有终才是。” 孟君山稍微放下了心。他早知衡文之中派系内斗不休,此次邀他前来的是代山长出面的黎暄,按理说安排来协助的阿韵也该是他们的人,却不料这看似寻常的池苑弟子,又身负与另一派联络的隐秘。 来之前,他只知道相约在此见面的,一定是衡文中与黎暄等人不和的一派。到这里见到景昀,也算是预料之中,不过他担心阿韵因此惹事上身,景昀到时又不出手相护,故而特地点上两句。 景昀又说:“冒昧邀师兄前来,也是无奈之举。我知毓秀贵客对我们衡文内部的争执,多半没什么兴趣,但事情关乎重大,我们也着实为难。” 孟君山:“愿洗耳恭听。” “当今仙门与妖族虽非过去那般泾渭分明,至少贵派毓秀与我衡文,还是一贯遵循古训。”景昀热切道,“若是门中弟子有人勾连妖族,无论你我,都难坐视不理吧?” 孟君山:“……”《 》 191、非草木(七) 仙门大派中,要说和妖族最不对付的,除了毓秀就是衡文。与毓秀不同,衡文这里追溯上去,其实更多是源自延国的风俗。 延国曾受妖族之乱,狐妖为祸宫廷的故事,延地随处一个小童都能比比划地讲上一讲。无论朝堂民间,上下似有共识,妖族就是不怀好心的东西,若见到踪迹,要么避而远之,要么赶紧上报仙师,灭除祸患才行。 孟君山游历多年,在此处停留时也听过许多闲话轶闻。在他看来,厌恶妖族的观念深植延国众人心中,未尝没有各方推波助澜的原因——不仅是颜面大失的前朝王族需要找回面子,连衡文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心思。 以正清为例,他们有意当仙门中的引导者,便会盯着那些为祸的妖族对付。对三部这样自有秩序的大族,自然是以平和为要,而对那些虽无靠山、但也没干什么坏事的野生小妖,也不能仗势严苛,须得大体维持一个公平的裁断。 比起将妖族一概打成邪魔异类,这样固然麻烦很多,可想要长久维护仙妖两道的平衡,寻求兼容的立场也必不可少。 衡文则是另一种情形。延国毕竟只是一地,衡文又不像正清那样腰板梆硬,这样的风气反倒有利树立威信。民间发现各种怪事,马上想的就是请仙师照看;虽说可能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小部分还是邪道修士在搞事,真正的妖族为害不见得那样多,但一来二去,衡文的地位便愈加稳固。 这样另有一个好处,就是小事上对妖族的处置,可以免受仙门中风向的摆布。凡有事情,大可推到延国本地的习俗上,即使是爱管闲事的正清,总不至于把延地的民风如何也算作是衡文的责任。 孟君山能看穿的道理,想必仙门也不止他一个人明白。不过衡文在延国多年,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旁人也无权置喙。 延国凡人眼中,衡文的金字招牌实实在在,足见他们这条路走得不错。即使是像当年虎妖逞凶,叫衡文差点没兜住,还是谢真出手收拾首尾那次,丢的也只是衡文在仙门中的面子,于民间的名声倒是没什么损害。 “衡文取入世之道,至少也履行了他们的责任。” 一次与陆师叔喝酒时,聊到衡文,孟君山感慨道,“此地寻常凡人,对衡文也是诚心敬拜。” 陆师叔从边陲小国来到延地,住的年头也不算多,但比孟君山还是更了解一些当地事情。他笑道:“入世呢,也有入世的麻烦。仙门多数离群避世,正清的路子走起来也十分谨慎,不是没有道理。单说一件:延国的高门大族中,寻鬼求妖的秘事常有,恐怕比别的地方还要多些。” 孟君山来了兴趣:“怎么说?” “这些妖诡之事,从上到下的说辞都是禁绝,但禁的永远都是听话的人,禁不到那些老爷头上。”陆师叔道,“何况明白人也清楚,妖族哪里就是个个邪恶,就算是恶妖,也未必不能从中图到些好处。” “那也只是与虎谋皮吧。”孟君山颇不赞同。 他平日对妖族少有异类之见,底气还是因为他身怀绝技,面对善者自然可以交往,碰上邪道也有还手之力。 凡人则比修行者天然弱势,其实更安稳的做法还是离他们远点,万一倒霉点遇上恶人恶妖,连护住自己都难。 陆师叔哈哈一笑:“富贵险中求嘛。就说那《银云栉栉》的狐狸妃子,都知道她后来险使王朝倾覆,却不提当年那延王还是皇子时,也是靠她的妖术才谋得大位。前后算起,还是这家伙赚了。” 孟君山一想也是:“以凡人而言,他倒也享了数十年的安乐。” “所以说啊,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看来,全然是不同的面貌。” 陆师叔道,“仙门中人对这故事,要么觉得该仔细监察妖族踪迹,以免重蹈覆辙;要么就是想着遇到这情形,自己该如何处置……” 孟君山想到他那个瑶山的师弟,他的感想就是:“幻魅之术用得巧妙,也可翻天覆地,总得准备些应对的手段才行。” 陆师叔接着道:“至于凡人,胆小的听了,只想着妖族险恶,又怕又厌。可胆大的呢?他们看到的是,那个皇帝实实在在从狐妖手里捞到了好处啊。” 他晃晃酒壶,发现空了。孟君山虽能让坛子里的酒飞过来,但当着师叔,他还是老实地起身去倒满。 陆师叔夹了一筷子盐渍小菜:“把狐妖之乱编成曲子来唱的这个延国,既是对妖族畏惧嫌恶的地方,也是对从妖族身上谋取荣华富贵而充满梦想的土地,这两者之间,可是没有矛盾的。” 孟君山端着酒壶回来,说道:“那衡文总不会是吃干饭的吧?” “正清在天下铺陈宫观,都花了许多功夫,尚且不能面面俱到,衡文还差得远呢。”陆师叔摆手道,“说到衡文……刚才那些都扯远了,我们谈的本来是仙门的避世之道嘛。” 孟君山了然:“师叔是想说,与延国密不可分的衡文,也会被延国这种风气反过来影响吧。” “正是。” 陆师叔捏着酒杯,十分感慨:“这话我也就能跟你聊聊了,你走的地方多,看的事情多,也就更能明白。就说衡文,他们当年算盘打得响,借着延地对妖族的成见给自家积攒名声,不但不加以疏导,还煽风点火。可要知道,衡文他们招收门下弟子是从延地来,门人日常起居也是在延地,耳濡目染的都是这些,久而久之,往下的一代两代弟子,许多都将此视为天经地义。 “我也听说衡文中派系之争从未平息。”孟君山若有所思,“延国朝野的流言,还有对正清反复不定的态度……师叔这么一说,原来这些也早有前因。” “可不是。”陆师叔把手中酒一饮而尽,“入世,入世——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 “衡文门下这些年来异见颇多,也没什么值得遮掩的。” 景昀自嘲道,“就说前不久在凝波渡,还教诸位看了一场笑话。” 孟君山从前和景昀这人打交道不多,原本觉得他和衡文的师兄弟们差不太多,都是放不下架子的模样,这回听他放开来说话,倒是有种平时难见的直白。 但这时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只能作认真倾听状,希望对方赶紧说正事。 景昀道:“人各有志,原本不算什么。但衡文一向抗拒妖族,门中风气规肃,原本应当行端立正的时候,却有人心思浮动,只把衡文的立身之本当作是空谈。” 孟君山顺着他的话:“景师弟所说的,难道是……” “还能有谁,此次邀你前来的不就是黎暄师弟?”景昀也不打马虎眼了,“孟师兄代毓秀而来,可要千万慎重啊!” 接下来,孟君山就听了满满一耳朵景昀对黎暄那一派的抱怨。 其中未尝不是也夹杂着些许私人恩怨,毕竟黎暄这名后起之秀,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让师兄们颇不安稳,他这话里话外就难免带点酸。 不过大体意思,还是让孟君山听得明白——景昀这派可以说是衡文中的守旧一方,打从心底视妖族为异端,绝不会与妖族有所往来;而黎暄代表的另一派,只不过是将驱除妖族当做个方便的幌子,顺手的时候拿来用用,私底下却百无禁忌,若是需要,也不惮与妖族暗通款曲。 当然,这些暂且还都是景昀的一面之词。 而他这么说的理由也很明确,别的门派不说,碰上毓秀,这个抹黑的法子绝对行之有效。但凡能有查证,黎暄那边跟毓秀的联络总要起些波澜。 正因如此,孟君山也不能轻易下断言。他端起严肃神情,意在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事的分量,却先问道:“那么,景师弟对于贵派联络毓秀的原因,如今知道几分呢?” “我自然知道得清楚,孟师兄不用担心我是在套你的话。” 景昀不绕圈子,“衡文多年以延地为根基,到得今日,黎暄这派想要进一步深入凡世,才与朝堂勾结,我等则主张仙门即使入世,也不能过分干涉凡人。这些年各处建造的书院,也是双方妥协的结果。但如今,他们又借此构建干涉延国气运的大阵,实在叫我们无法坐视!” ……干涉延国气运? 孟君山吃了一惊,面上不能显露,但心中已经飞快地思索起来。对方口中那阵法的意图和他所了解的相差太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表面上看,若不是精研阵法之道的修士,未必看得出那副古阵就是为了营造地脉而来。比如说阿韵,帮他查了许多书卷,可对阵法真正是在做什么却一无所知。 而对于见过阵法的他来说,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干预凡世气运的因素……只能说在展示给他的那一部分里,并没看出什么端倪。 只听景昀道:“他们宣称要用那阵法建造什么地脉,这话不会真有人信吧——地脉也是能凭空建造出来的?” 孟君山:“……” 虽然,但是……要下断言还是太早了一点。 景昀已经说了下去:“这些人的谋划,与延国宫廷脱不开关系,凡世的王公贵族与修士往来密切,自是因为彼此各取所需。倘若有个法子能保住王裔的万世基业,那岂非诱人无比?” 孟君山也不禁皱眉:“连仙门都不敢说叫自己永世传延,这种事情,又哪里是术法能做到的?” 景昀:“哦,那是一个虚夸的说辞,你看他们喊万岁,也不是真能活一万岁吧。” 孟君山:“……那倒是。” “至少对气运,修士也能摆布一二。兴许那阵法真有妙用,又或者凡人相信了,都没什么区别。”景昀说,“孟师兄来延国不久,不知是否听过当今炙手可热的梁侯,坊间都传闻他不日即将继位大统。” 孟君山点了点头。景昀冷笑一声:“但他恐怕要希望落空了,真正与黎暄他们有所往来的,是另一位在朝多年,如今蛰伏的庆侯!” 孟君山对延国到底是谁能上位毫无兴趣,可是此事又涉及衡文,显然没有那么简单。他一边回想霍清源给他讲的各种八卦,一边听着景昀说:“这个庆侯,曾暗中循着民间的秘法向‘河魅’求助,所谓河魅是凡人中的说法,其实就是不知什么来历的妖族。别看延国一向排斥妖族,各地藏着的野妖根本不少。” 他用抖出了个秘密的表情看过来,孟君山并不吃惊,但也配合地作出惊愕状,又不能太过惊愕,只是微微那么一惊,得亏他收放自如。 孟君山问道:“难道说这个河魅,就是你提到的暗通款曲的妖族?” “不。”景昀泄气道,“我也不能乱扣他黑锅,虽然得知了庆侯这桩故事,但我们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求到河魅。但是,此后他与黎暄有所联系,是确凿无疑的。” 孟君山心想这件事顺下来,无非是两段:庆侯疑似与妖族有染,接着庆侯与黎暄联络,说到底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黎暄他们与妖族有联系……敢情你说了半天,一切都是推断? 他默默看着景昀,在这无声的压力下,景昀也不得不开口道:“我知道眼下所说的还无实据,但假以时日,必能有结果。” “既然说到这个,”孟君山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问道:“此前贵派戴晟在逢水城引发动乱,景师弟是否知情?” 景昀一愣,下意识道:“戴师弟如今正被严加看管,禁闭思过。” 孟君山察言观色,度其心思,又道:“对逢水城之事,各派至今仍有疑虑,只是一时顾不上这边。” 景昀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似乎十分犹豫。孟君山耐心地等了一会,听到他终于斟酌道:“戴师弟虽然鲁莽,但不是有意涉入这些纷争中。” 孟君山道:“的确如此,当初戴师弟称此事只是他一人所为,与衡文并不相干。但所谓无名散修以秘方相诱的说辞,委实太过离奇,就算是真的——我听闻戴晟与景师弟也素有交情,恕我直言,当初他就不曾就此事与你商议过?” 景昀低声说:“孟师兄这是在怀疑我吗?” “实话说,我不觉得事情会这么明显。”孟君山坦然道,“正因你我如今在此当面,我才能不加避讳,直言相问。” 景昀神色数度变化,最后叹了口气:“孟师兄觉着我们将戴师弟推出去,属凉薄之举,也是难怪。” 孟君山:“景师弟不必作如此想,但我觉得此间也必有缘由才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戴晟此前确实没有与我商量过。他有没有与别的师兄弟或是门中前辈议论,我不能断言,但我想多半是没有的。” 景昀终于也不得不揭露出一些真相,“事后我才知道,印证之下,十分疑心此事是黎师弟暗中操纵。戴师弟修为并不出奇,但在炼器之道上颇有小成,又与我派多有往来,想必很碍对方的眼。” 也难怪他会被丹铜秘方冲昏头脑,孟君山心想,恐怕戴晟即使怀疑其中有诈,也忍不住去跳了这个坑。 “你疑心黎师弟,可有什么依据?”他问道。 景昀迟疑片刻,说道:“前些时候,庆侯暗中令工匠试制新式兵器,将秘药与枪、箭融合,威力颇大。丹铜失传数百年,但那形容与传说甚为相似,足以让人怀疑,已有谁为他提供了丹铜。” 他这搜集消息的水平倒叫孟君山有所改观。黎暄那边虽一时占据上风,看来与他们僵持的另一方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不仅在门内监察对方动向,连庆侯那边按理说应属绝密的消息也能打听出来。 即使凡人对于术法手段很难抵挡,但庆侯那边同样也与修士联合,却也没能保住自己的秘密。 在此得来了丹铜的消息,孟君山压住思绪,说道:“但你既说庆侯曾有求妖之举,为何断定这丹铜一定和黎师弟有关,而不是那个什么……‘河魅’的功劳呢?” 景昀斩钉截铁道:“流火、丹铜皆是仙门秘方,哪里是什么野妖能拿得出手的?就算退一万步说,有什么妖族侥幸得来,拿去与谁换好处,也不可能去找个凡人吧?” 这可不一定哪……孟君山心道。 单就这件事,他也姑且认为是黎暄的嫌疑更大,但要说妖族就与流火绝缘,那可真不一定。远的不说,就在昭云部白阳峰的那次事端里,就曾有流火的踪迹。 他此前本就推测施夕未关心丹铜秘方的来历,是因为他追查的那个凶嫌通过某种缘由和丹铜联系在一起。现在虽还不能辨明,他也提起了十分的谨慎。 无论幕后之人是原先就有完全的秘方,只是拿它来钓戴晟办事,还是后来用什么法子补全了秘方,此法都堪称毒辣。 如今看来,对戴晟的处置更像是一种妥协,景昀这些人将戴晟抛出去撇清关系,而黎暄那边也没有借此追击,或许是知道一旦揭盅,牵涉的麻烦更多。 思索这些让孟君山心头一阵烦闷,恨不得连吃三碟酸萝卜解解腻。他说道:“丹铜现世,并非小事,倘若丹铜一事真与黎师弟有关,不比联络妖族的问题更大?” 景昀道:“眼下是我们与贵派之间的事情,自然是要将妖族一事提上来说。至于丹铜,日后再处置也可。”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毓秀平时不管凡世是非,反倒是与妖族不和,在此也没必要拿丹铜作筏子。孟君山与他这番密谈,按规矩暂时也不会轻易泄露给正清知道,这样在正清找上门来,叫衡文一体背锅之前,景昀他们还有机会收拾首尾。 孟君山沉吟不语。庆侯与妖族的秘闻,丹铜的消息,这两条讯息嵌进一片迷雾的局势中,让他重新开始考虑此前的种种推测。 让他忧心的是,如今还不好说,这件事中究竟有没有王庭的影子。当初七绝井下长明他们也在场,后来虽不知所踪,似乎没有要掺和到逢水城里事端的意思,但也不敢说真就毫无关系。 要说王庭在衡文和延国之事中插了一手,听起来似乎有点荒谬,可在局势诡谲的当今,任何笃定念头或都会显得轻率起来。 思忖片刻,他问道:“眼下,黎师弟好像是领受着贵派山长的谕令?” 景昀的脸色暗了下来,半晌才道:“山长以往不偏袒任何一方,但近来确是……我们也是没有别的法子。” 孟君山微微点头,又回想起当初凝波渡上黎暄取出掌门谕令时,景昀那震惊的神态。 看来衡文内部相持不下时,山长突然倾向了黎暄那方,才导致两派失衡,而景昀也不得不在此时冒着被扣上背叛门派骂名的风险,来试图说服他这个外来者。 景昀恳切道:“我等觉得黎暄这样将延国凡人扯进来的谋划,对衡文乃至仙门,都绝非好事,因而才要尽力阻止。说我们有私心也好,有损名声也罢,我们不指望毓秀出手干预,但至少……在出手协助黎暄他们之前,还请孟师兄三思啊。” 孟君山正色道:“景师弟说得,我已经明白了,定会认真考量。” 这承诺并不算坚决,景昀的忧虑依旧没有散去多少,他还想再说什么之前,孟君山又道:“关于那河魅的事情……再和我详细说说。”《 》 192、系归舟(一) “姐姐,你看我仪容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这名黑衣少年抱着文书,忐忑地望向同行者。他抿起的发辫透着些斑斓色彩,显然道行不够,化形尚未完全。不过他戴着顶纱帽,将头上不知道是耳朵还是角的东西遮了一遮,只能见到帽沿翘起,被撑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尖。 走在他旁边的鹿妖女子神态则稳重许多,她认真地看了看,才道:“瞧着都很好,莫要担心了。你不是都准备万全了么?” “是,”少年小声道,“只是来到这门前,就不自觉紧张起来了。” “这也难怪,你还是初次谒见。”鹿妖摆手道,“放心吧,大祭十分和善。” 少年不安地点了点头,挺直脊背。鹿妖见状一笑,伸手正了正缠在一双小巧鹿角上的花链,叹道:“这些年来,紫极殿终于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啦……” 他们正站在日光如水的庭廊之下。候见的不止他们两个,周围还有不少妖族,或坐或站,角落还有一个靠着墙边呼呼大睡的。少年刚进来的时候被他吓了一跳,但看旁人都对此司空见惯,也没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王庭诸多殿阁,大多颜色缥缈清淡,唯有正殿稍有不同,在其中显得尤为庄重。就如这处侧廊,屋脊极高,镶有琉璃的高窗以幕帘半掩,透入其中的盛夏烈日仅余微热,将雕刻着飞焰的壁柱上映出苍翠波光。 此处不带古老殿堂中常见的阴森,但宽旷中又有幽凉,踏进殿中,就教人暑气尽去,不自觉地镇静下来。 鹿妖望着另一头合拢的白玉门,心中不无感慨。 她在王庭多年,先时曾是栖梧台侍女,每日无聊到数砖块,后来王庭易主,上峰换成了个年轻的大祭,她们也从这撑场面的活计里解脱,纷纷重新择业,走马上任去了。 时至今日,她也成了西琼大祭手下一员得力干将。若说曾经的王庭是囿于传统,凝定在岁月中的静画,她也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对的话,如今的王庭则是一尊活过来的神像,让人确有了与之同行,能被其引领的实在感觉。 不过这些年来,长明殿下的特立独行始终如一。他不像先王一般居于正殿,而是待在小小的持静院中,王庭这许多妖族,寻常都难见上他一面。 不摆排场也不能说是坏事,但如此深居简出,倒叫许多仰慕之心无处寄托。 正殿东面是历来的觐见之所,称作紫极殿。一侧另有一间书阁,虽无特定名号,因各代大祭、又或是深受先王信赖者在此理事,也常被唤作“大书房”。 大书房中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此处存放的并非典籍藏书,而是历代文书、案卷,传言此处即使只是一座殿堂,能容纳的书册丝毫不比沉鱼塔来得少,内里另有乾坤,堪称王庭的一处奇景。 可惜,以往长明殿下多数时候只在持静院与近臣议事,他既不用紫极殿,西琼大祭自然也不会去用大书房,只将它当作是架阁库,令人驻守查阅、搬动文卷,自己在右院另设了办公的处所。 随着王庭诸事日渐繁多,尤其是雩祀之后,四处线报讯息如雪片般飞来,各地来使、访客、朝圣者也数不胜数,事事都要处置,样样都得花时间,使得那个办公用的院子逐渐不堪重负。 鹿妖也问过大祭是否有搬个地方的打算,对方捂着脑袋萎靡地表示他会考虑——本以为只是上司一种委婉的“没空管你”,却没想到不久后,大祭真就拿着长明殿下的手令,叫大家集体迁入大书房,把一众属下惊得目瞪口呆。 等到长明殿下也开始一连数日在紫极殿召集议事后,鹿妖虽无缘列席,但跟着西琼大祭干活这么多年下来的敏锐,也让她察觉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氛。 庭廊尽头的白玉门上人影闪动,一名狐妖侍女从中侧身出来,环视四周。 鹿妖对此已司空见惯,倒是她带来那个新人少年在旁边吃了一惊。那两道白玉门交叠紧闭,日光下微弱的浮尘飞舞,衬得它如羊脂般细腻光洁,又显得分外厚重。 但走来的侍女从中一穿而出,毫无阻滞,那门扉竟似一道影子织成的帘幕,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候见的妖族们纷纷抬头,侍女的目光则没有在旁人身上多停留,越过他们看向了鹿妖这里,朝她点了点头。 鹿妖轻轻一拍身旁少年的肩膀,两人便走上前去,跟随在侍女身后。 经过白玉门时,少年惊奇地发觉那并不只是幻影。仿佛穿过了数道珠帘重叠的帷幔,许多雨滴般的水珠从他身上拂过,不见一丝潮湿残余,又很快向后纷纷滚落下去。 眼前骤然开阔,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站在了实打实的王庭重地之中。 这里的光照不像方才那么明朗,让他那双淡黄的瞳孔微微张大。此刻在他心中升起的敬畏之情,正来自这出人意料的旷阔景象,与不露锋芒的庄严气势。 他看得几乎呆住,没留意一脚踢到了台阶,差点翻倒。虽然及时稳住了身体,但怀里那摞书卷最上面的一册还是飞了出去。 对于他如此重要的一日来说,不得不说是个悲惨的开场…… 正当他在脑海里泪流成河时,旁边忽有人一伸手,把半空中的书册捉了回来。 他余光只看到对方好像是从另外一扇门走进来的,但此时只来得及匆忙道谢:“劳烦您,那个……” “放这就行吧?”那人把书册原样摆回他手里,整整齐齐,分毫不差。 他连连点头,才要再说两句,对方摆摆手,径直朝着壁架一侧走了过去。 他只见到影子一闪,一只小小的白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弹了除了,落到了那人的肩上。 * 谢真不是第一次来这大书房,但这无疑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无论昼夜,这里都有珠灯照明,使得光照总是柔和稳定。殿堂的屋脊已经十分高,在阵法辅佐下,悬于天顶的点点清光如星河散布,只要抬头望去,便能见到在白日显现的高远星穹。 至于那些光点究竟是什么,是夜明珠还是宝石之类,他没有飞上去看,也不好断言。不过以王庭的审美来看,必定也是什么稀奇玩意。 有这样的天顶,屋子若是不够大气了,不免显得好似坐井观天,但那才华横溢的修筑者自然不会叫这样的可笑事发生。 初入此间者,一眼看到的往往不是四壁,而是如群山般无穷无尽的架阁。每一面高架上均排列着书箱,个个密实,挂有颜色不一的签牌。架阁之间彼此交错,近前的那些,似乎连签牌上的细小字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远方的那些,则真如雾中山峦般缥缈不定,乍看似乎隐于远方,定睛一看却又好像就立在后排,在那本不该有如此纵深的墙壁深处。 若是放宽视野,将这座殿阁归于一幅画面中,只会发现那些书架的数目远超屋子能容纳的范畴。相比专用来藏书的沉鱼塔,大书房不及它宽阔,但却仿佛包容万千,且能延伸至遥远的虚无之中。 与这些奇妙得令人头晕目眩的书架相比,殿堂中央就实在多了。近处的柜子上摆得不再是书箱,而是一叠叠的卷册,上下环绕的台阶将若干案台相互连接,无论置身何处,都能轻易地越过台阶去到另一个案台边,不管是要礼貌讨论还是捋起袖子对质,都不费什么功夫。 谢真拾阶而上,一路上注意避让在台阶上跑来跑去的文书们。来过几次后,这里众人已经对他渐渐习惯,不会让他再动不动引来一群注目……或许更多是因为这帮人现在越来越忙,已经没空抬头看热闹了。 西琼的位置很容易看到,倒不是因为他的案台特别华丽,而是他那桌的东西格外堆积如山。谢真从台阶绕上去,看到了之前在雩祀前领着一群侍女帮他打理衣冠的鹿妖姑娘,她带着那个差点在门口摔了个跟头的新人少年,正摊开卷册跟西琼汇报。 西琼还是那副强忍困意的表情,听了报告正在思索,眼神忽然和这边对上了,顿时清醒了不少。 谢真忙摆了摆手,让他不要过来行礼,自己则加快几步,来到了台阶尽处。 这里有一套十分精致的案台,如若需要,它能展开成为一张足以让人在上面打滚的宽阔长案,收起时看着又毫不臃肿,构思足称精巧。阁中阶梯盘旋往复,在别处无法看清这里究竟有什么陈设、又有谁在,但反过来说,只要坐在这里,整座大书房都一览无余。 谢真倒不是闲着无聊要来长明的位置体验一下,而是有正事在身——陪陵空殿下到这查书。 小白鸟停在他肩上,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他脑袋里则回响着对方喋喋不休的各种指示。虽然吵得很,但当做是修行的话,就简直称不上有半点难处了。 有了这样的觉悟,谢真十分心平气和,一样样地按着他说得来查阅。 大书房的诸多架阁,有许多实为虚体,当然也有真实的卷册,那往往也是其中较为重要的部分。这几天下来,谢真已经对取书查书十分熟练,一番忙活下来,仍旧精神奕奕。 小白鸟则在耗费了不少心力后,开始打起了盹。谢真将它托起,那由灵气操纵的玉偶此刻显现出七歪八扭的样子,伪装的雪白颜色中透出红玉晶莹,仿佛有什么馅儿要从破了的汤圆里漏出来。 将其归位花了一会工夫,直到那些散碎的缝隙和棱角都消失在白羽中,谢真才将小鸟揣好,起身离开。 一旁的书架上悬着一面翡翠镜,远看只有两本卷册大小,但从这里向东沿台阶走上三步,再看过去,那里赫然就是一扇可容人通过的门。 谢真将手搭在上面,任由那翠幕中触感如珠玉的流光在手上滚过,等着门自己打开。 过得片刻,门上的色彩逐渐淡去,里面却探过一只手来,把他轻轻拉了进去。《 》 193、系归舟(二) 眼前光景一暗一明,转瞬间,他已从那肃穆的大书房来到了一处宝光融融的小天地。 四下里帷幕低垂,笼着颗颗明珠的灯盏如藤花般搭过屏风,种种奇珍异宝,皆如同寻常陈设,随意散布各处。当中的坐榻尤为宽阔舒适,想来要在此稍作休息,打个盹,也是相当安逸。 但这里并非别处,却是在那王庭重地,紫极殿之中。 长明一见他就说:“陵空又支使你过来查书了?” “左右也是无事。”谢真笑道,“大家都在为出行做准备,这也算是能帮上些忙。” “把他放在那里自己看更快。”长明一针见血道,“他就是不使唤人不舒服。” 说着,他抓着谢真的手晃了晃,似乎想把对方凭依的那玉偶小鸟从袖子里抖出来。 谢真哭笑不得,拿另一只手托出小白鸟,把它安置在软垫上,才问:“今日已经忙完了?” “没有。”长明道,“他们还在吵,我过来歇会。” 谢真:“……” 他走前几步,挑起纱幕,朝外看去。 帐外是一面玄纹雕镂的间壁,再往前另有一道高幅屏风,衬着阶上那极之华美,被长明评价为“比铁板还硬”的王座。从此处望去,只要凝目细看,那照壁与屏风都不能阻挡视线,足以将整座紫极殿,乃至殿中诸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真初次来这里还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要被议事众人看到了他和长明躲在殿后唠闲嗑。实际上,从外向内不但看不到里面情景,连语声也是不得而闻。 仔细想想,在庄严的紫极殿里修这么一个小里间的某位先王,其趣味当真是不能深思。 紫极殿里设有坐席,如今里头一群人正在嗡嗡地争辩讨论。谢真看了两眼,就放下幕帘回来,问道:“他们是对新的规章有什么异议么?” “不会。”长明剥着丹荔说道,“只是改变非在一时,许多职责也要更替,真正实行下去,须得他们慢慢熟悉。” 谢真也明白了,长明只是要确保他的谕令推行无误,至于这中间众人如何替自己在新的局面下争取一席之地的问题,他也不介意听他们多吵一吵。 相比事无巨细、样样都规划精确的方式,这种自上而下施力,迫使各方在磨擦中各归其位的统御之道,确实是个更直接的办法。 不过,这样也是因为顶头上司具有绝对权威,再加上又有西琼这一班值得信赖的统筹者,才能得以实行。换作是曾经王庭那样疲敝的景况里,估计大家也就自作主张,阳奉阴违去了,断不会有如今的气象。 长明之所以会将王庭整个调动起来,也是为了应对这变幻的时局。 与仙门之间形势紧张,倒还不算严重,真正的问题都在明面之下。无论是渊山潜藏的危险,还是至今没有露头、说不准在搞什么名堂的星仪,哪边爆发出来,都可能是撼动当世的大事。 鉴于他们又要出门远行,万一期间有事发生,无法立即赶回坐镇,王庭也须有应对之策。在这点上,陵空无疑更有经验,他和长明先私下里商量出了大致的章程出来——期间夹杂了大量前辈对后世王庭的批评,两代凤凰之间互相的冷嘲热讽,漫长的讨论持续彻夜,谢真在旁边听得睡过去好几次。 随后长明不多耽搁,速战速决连开几天会,亲自将诸事安排下去,为此还启用了被冷落许久的紫极殿。可以想见,自此以后这里也将逐渐恢复过往的用途。 反观谢真这边,除了练剑、陪陵空查书、习得如何掌控与天魔的联系、锻炼与阿花之间的感应外,好像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这么一想,似乎一天到晚也还算充实。 但和忙得回不去持静院的长明比起来,总归要稍微好点。不过是几天而已,他已经学会很熟练地抄近道,来紫极殿这里探班了。 殿中众人还在争执不休,长明已经把这一碟子丹荔剥好,趁着谢真又忙着给玉偶小鸟整理那七歪八翘的骨架时,一口一个,都给他喂完了。 兴许是歇息过后恢复了些许灵气,陵空在谢真手里睁开眼睛,懒洋洋道:“怎么不给你祖宗也来一个?” 桃花瓷碟里堆着用小术法完整取下的果核,一排排摆得整整齐齐,就是不见果子了。长明淡定地唤来水流净手,看向一旁的错金香炉,下面的银盘中如彩球般堆放着许多未经雕琢的宝石。 他拣起一枚玛瑙珠:“请吧,陵空殿下。” 谢真还以为他只是在打趣,未想见到陵空将翅膀一拍,身侧凭空张开一道裂缝般的嘴,一口就把玛瑙珠吞了下去。 那张嘴像模像样地嚼了嚼,在玉偶的姿态上显得尤其诡异。随即,微光如水波闪动,仿佛有玛瑙的色彩流过全身,使它那些锋利的红玉羽毛增添了少许润泽。 玉偶小鸟发出无声的喟叹,像一张圆饼般摊在手心里。片刻后,他疑惑道:“什么东西嗡嗡的在吵?” 长明道:“这里是紫极殿。” “难怪。”陵空无聊道,“王庭的事情,安排得都怎样了?” 他慢腾腾地拍着翅膀飞起,从纱幕间探头看了看。长明则言简意赅地对他稍作说明。 小鸟的尾巴摆来摆去,过了一会,陵空又把头缩了回来,说道:“你这一班部下,精气神居然还不错。” 长明:“什么叫‘居然’?” “自然是对于你这散漫的态度而言。” 陵空飞回到桌上,评论道:“我见你周密有余,严厉不足,显是没给他们足够的鞭策。” “还不严厉么?”谢真奇道,“我看王庭诸位,对长明都是十足敬畏啊。” “那我们俩之间肯定有一个没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陵空不客气地说,“别说十足,我看五成都不见得有。” 谢真老实道:“或许敬畏一词,过了六百年,意思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吧。” 陵空:“……” 他被堵得差点忘了后面要说什么。偏生对方还挺认真,并不是故意噎他。 长明一本正经道:“正是。时移世易,这也不算稀奇。” 陵空实在不想听他俩一搭一唱,拿翅膀甩了甩道:“爱听不听吧!反正看你将王庭管得也不错,或许现在的妖族就是这副德性……说正事,照你这么说,明天可以走了吧?” “正是。”长明点头,“不如就趁夜启程。” 陵空道:“我琢磨了一下,往临琅那边走前,还有个地方得去一下,绕个路吧。” 长明:“去哪里?” “烟霏湖。”陵空道,“王庭在那里有一处归虚量数池,不知道你们用没用过。” 谢真:“归……什么池?” 陵空:“……” 看面前这俩人,谢真一脸疑惑,长明则若有所思,但也不像是清楚的样子。陵空怒道:“不是吧!王庭连这个都搞没啦?” “你先别急。”长明道,“烟霏湖这名字我没听过,或许是改了叫法。” 他与谢真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起身从暗门过去大书房,不消片刻就取了一册山川舆图回来。 修行者所绘地理自有其独到之处,一张图放在凡世间也堪称珍品,大书房中尚有许多比这更为精细的图样,这册只是备在桌案边,谢真顺手就拿来了。他将图卷摊开,陵空探头看了看,用翅膀一指:“这。” 不用看图卷上的注文,在场两人就已经知道了,盖因这里对他们来说,也是相当特殊的回忆之地。 “菱湖……” 长明神色难掩复杂,“此地如今叫做菱湖。” 谢真和他目光相会,彼此均想起了许多往事。只是往昔种种,如今想来滋味大是不同,谢真颇有些不好意思,长明则是微笑不语。 “菱湖?不怎么好听。”陵空道,“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再眉来眼去了?” 长明就当没听到,说道:“我们确实去过,想来你说的归什么池,就是现下被称作鬼门的秘境了。” “鬼门?更难听了。”陵空无精打采道,“总之就是去这里,哎,真没意思……” 谢真道:“王庭不是已经没有鱼骨船了?还得跟静流部借归亡一用。” 说到归亡,他就想起了劈柴妖阿花的那些旧相识们。蜃楼宛如世外幽境,人人遵循固有的步调,区区一年半载过去,大约不致有什么变化。只是不知雩祀之后,濛山是否又涌现出了新的生机。 陵空嗤道:“我亲自引路,还用得上那个?” “是有什么秘法可以导引么?”谢真问道。 想来即使有,这方法也该失传了,不然长明坐拥王庭藏卷,当初还不是要来寻归亡帮助。 “是我建的,我当然知道怎么找。” 陵空拍了拍地图,面对两人惊讶的目光,傲然道,“骑鱼这种蠢事,我可不干!”《 》 194、系归舟(三) “殿下,未想到又有幸载你们一程!” 那鱼妖浮在水中,欣喜说道。他身宽头窄,颊上两根长须,虽形貌庞大,却颇有憨态,并不叫人惧怕。 日色半铺江面,一道霞光搭过鱼背,垂向波影之中。此处已在芳海之外,但仍旧鲜见人烟,只有空山苍翠,两岸流云。 岸上站着的两人,皆作行旅打扮,与这寥阔四野正是相衬。就算不认得他们面孔,一看也知是修行中人,尤其是那只停在人肩上,头顶冒火的小白鸟……望之不似凡物。 鱼妖忍不住用余光不停偷瞄那只小鸟,和它脑袋上摇曳的小火苗。他老鱼游南闯北,见识不少,敢说那绝对是什么稀罕东西。 “原来又是你,正巧。”长明道,“从这里去得了菱湖么?” “哪有去不了的道理?”鱼妖拍了拍水,“尽管上来就是!” 谢真也发现了,这位正是之前捎过他们去越地的鱼妖,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了。可惜上次相会时他还是阿花,不好多说,只得看着长明与之叙旧片刻,才和他一同上了鱼背。 鱼妖使足本事,如箭离弦,游得飞快,背上却如平地般稳稳当当。长明随手布下隔音,一直顶着火苗的陵空才愤然道:“你们除了骑鱼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谢真拿手心把他的火压灭,听长明说道:“把崖鹰车驾留在王庭以备应变,这是你建议的,我也采纳了,有什么问题?” 谢真也道:“此后穿过中原,就是我们轮流御空的时候,如今借这位鱼道友的力,也省却许多功夫。”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陵空十分不满,“你别说水沾不近身,我就是不喜欢走水路,你一个凤凰在水上飘,简直面子扫地……你笑什么?” 谢真一怔,才发觉自己不自禁地露出了些许笑意。他说:“我想起长明也讨厌雪天,或许你们也颇有共通之处。” 陵空道:“我非但不讨厌雪天,还很爱看下雪。雪下的越大我越喜欢。” 谢真:“……” 长明则道:“下雪虽不怎么痛快,但一同赏雪烹茶,也是乐事。” 谢真想起他们不久前还在逢水城的初雪中点着暖炉,分着富有盛名的烧鱼,不禁会心一笑。但一看小白鸟又有要着起来的趋势,唯恐话头转到“现在怎么没人陪你看雪啊”,赶紧没话找话道:“鱼道友载人实在平稳,我乘船时有不适,在这里则全然不会。” “那是你碰上了靠谱的。” 陵空虽然自称讨厌骑鱼,对此却好像不是没有话说,“我曾有一部属,非要载我试试,我见他忠心难得,勉强同意,结果骑他还不如骑头野驴……” 谢真心道你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对骑鱼大有怨念的吧?却听陵空道:“那小家伙你们也见过吧?在地脉封印里。” “原来是他!” 谢真立即想起了那个头发很精细的水人,还有他最后灵气凝聚时,那副光彩熠熠的银鳞轻甲,“你叫他小李的那个。” “就是他。”陵空摆了摆翅膀,“别看他当了阵灵后脑子不太灵光,曾经也是一员刚猛之将哪。” 谢真倒没有小瞧对方的意思,说道:“在传奇般的先王陵空身边,想必也都是些传奇人物了,只可惜如今无法一睹风采。” “你听听人家是怎么尊重前辈的。”陵空朝着长明道,“你再看看你一天到晚说话好不好听……” 谢真一手扶额,他也不是有意吹捧,但感觉现在说什么都嫌多余。长明却笑道:“这么说来,在传奇的剑仙身边,我也多少能在故事中混上一席之地了。” 陵空恨铁不成钢道:“什么混上一席之地,你倒是自己努努力啊!……哦我忘了,你们这是在调情是吧,那没事了。” 谢真:“……” 长明:“……” 在沉默的气氛中,陵空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小李可不是我取的名字,人家本来就叫这个。他娘是燕地一支水寨船帮的大当家,名叫泊十七,在那年月里,跟人族混居还做的风生水起,当属不易,也是个豪杰……” 这些闲话他信手拈来,连人物的名姓都记得清楚,实在和他在传说里那目空一切的形象大不相符。 谢真本想说记载不尽不实,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些大概都只是他一个侧影而已。 史书或许会写他是如何傲慢,但未必会说他是如何有趣——只怕除了一二亲近者,也无人知晓他真正的性子如何。 想想故事里的人早已故去,中间相隔的是数百年的岁月,这些寻常说来的轶闻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缥缈颜色。 陵空还在继续讲:“……他爹则是条貌美鲤鱼,落难时被搭救了,烧得一手好菜,又把手艺传给几个孩子。这夫妻俩都没个人族的正经名字,决心给长子好好取一个,当时各自在贝壳暗中写下字来,再一同翻开,两厢一对,竟都是一个‘李’字。所谓心意相通,就是这样吧。” 谢真听得津津有味,连长明也来了兴趣,问道:“那小李究竟叫李什么?” 陵空:“叫李李啊。” 谢真:“……” * 鱼妖行路果真迅疾稳妥,从宝扇河支流一路抵达枞海,不曾有半点差池。原本从此处往西,也可从河道前去菱湖,但再往前不适合再叫对方伴随,他们便在水边别过。 再御空走过最后一段,到得菱湖畔晴羌镇时,夜色已深。 小镇不似中原城池,入夜后万籁俱寂,偶有几点稀疏灯火,也在阴云密布的夜幕中微不可觉。 这等寻常幽暗,对修行之人不成麻烦,再说来到这沉睡的小镇里,谁也不想惊动这宁静。于是他们连灯也不点,就这么穿过夜色,走在镇子的街上。 四下悄然,风中尽是夏夜那沁人心脾的幽香。谢真饶有兴趣地看着两旁房屋,见到不少熟悉的地方:“这酒楼我们去过,第一次见到西琼大祭,好像就是在这里……” “还有泰平客栈,”长明道,“灯上的花倒是不在了。” 再往前不远,就到了他们当初投宿那家客栈前。廊下的灯还亮着,在这夜半时分,大约是镇上少有的几扇还能敲开的门了,不过他们没有走近,只是在一旁经过。 顺着长明所说,谢真也看向客栈门前,只见那里挂着的灯笼崭新,十分气派。 那时与长明重逢,他满心思绪纷乱,从不曾留意过客栈门口的灯长什么样。可是现在被长明这么一提,他忽然发觉并非如此,那些原以为淡去的印象也渐渐浮现。 他想起这门前的灯盏曾经颇为陈旧,或许想要略作掩饰,才被人以巧手搭起竹架,编了花链搭在上面。那一条条垂下的花朵里,还夹杂着碎布彩绦,热热闹闹,十分可喜。 现下换了华丽的新灯,却不适合再放花上去喧宾夺主了。不过再往旁边一看,那些花链还在,仍旧间杂着各色红红绿绿布条结,编进今年的野花,在窗下轻轻摇摆。 “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谢真说,“我以为我不记得,现下倒也想起来了,真是奇妙。” 长明道:“没有刻意记,但总之就记得了。也是怪,那时我与你一起走在这街上,本以为心中该有一万个念头,想得却是:这灯上还挂了花,不伦不类的。” 谢真仿佛也看到了两人昔日的身影停在路口,朝灯笼看去的模样。若是那时的自己真在眼前,他定要敲对方脑袋一记,叫他振作精神。 听着长明如此道来,他心下一片温柔,刚想说话,就听对方又道:“那时你还把被子一裹,不想见我……” 谢真:“……” 刚不知道飞去哪里的玉偶小鸟又飞了回来,落在他肩上,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说道:“啧啧啧!” 然后它扭过头,正看到客栈门口那些花链:“这窗户上怎么还挂了花?不伦不类的。” 长明:“……” 菱湖上,仍旧是荷叶连天,浮萍交错。距他们上回来此,已经又是一个夏天,但看这碧翠丛丛,枝叶疏密,仿佛一幅撕不开、剪不断的织锦,始终如一。 若在白昼间,眼前应有绿意盎然的万顷柔波,如今夜幕既降,在湖上摇荡的便只有幽幽暗影,寻常人断不会想踏入其中。 谢真拍了拍船沿,这艘没下过水的小船漆色如新,连盘旋其上的暗青花纹也连贯绵密,没有半点磨蚀,反倒看着有点怪了。 “没想到你在这里还有座屋子……”他道。 长明含蓄道:“有个地方落脚罢了。” 说得轻巧,实际可不只是那么回事。当谢真正琢磨这大半夜去哪里借条船时,长明自称有办法,到了地方一瞧,那赫然是座像模像样的宅院。 院子也延续了他的一贯喜好,看上去不怎么起眼,里头一应陈设样样俱全,显是常有人在照看打扫。屋后从梯道走出去不远,就是碧叶拥簇的湖水,荷花掩映里一处小港,并无奢夸,却颇有巧思。 等谢真再看到一旁备着的随时能下水的两条小船时,已经完全服气了。他纳闷道:“莫非你早就料到还会再来?” 长明:“正所谓有备无患。” 陵空停在石灯笼上,说道:“你这种在四处各地置办房子的无聊行为,可以称作是……” “……有祖宗遗风。”长明道,“过奖了,还比不上你在白沙汀的湖底仙宫。” 陵空:“……” 既然有船,也无须多说,两人一鸟便这样往夜幕中摇了过去。 陵空站在船首,用以掩饰的雪白表色此刻彻底褪去,玉偶小鸟的身躯如同璀璨的红玉,在暗夜中仿佛要燃烧起来。 燕乡人口中的“灯笼旗”,名为归亡的异兽,曾在渔民中留下过诸多传说的就是那成双成对的红光。以归亡鱼骨制成的小船载着乘客驶向鬼门时,亮起的也是那相似的鲜红光芒。 现如今,船头的火光与那些并不相同,然而在夜色里,那一点焰色微微闪烁,叫人分不清此时彼刻。 谢真出神地望着黑暗,一时间都感觉不到船行的晕眩了。长明道:“是不是感觉这里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谢真疑惑道。 “不够亮。”长明一指天上。 如他所说,今夜天际云雾交织,既无月光,群星也被遮挡,令这湖上更显幽暗。长明又说:“本该有一道星河,才叫不虚此夜。” 谢真笑道:“哪里就是每次都看得到的。” 虽然这样说,但他知道,长明一定也是想起了在许久之前,两人共乘小船,横渡菱湖的夜晚。曾在荷叶间穿过的洁净夜风,如今又再吹到了身畔。 “近来也学了学掐算天象。”长明道,“我一算么,感觉这云要散了。” 谢真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算的”,忽觉微光洒落,不禁仰头看去。 只见疏云之间分开一道裂隙,现出背后的夜色,与缀于其上的熠熠繁星。或许因为天幕别处依旧还掩没在云间,那显露出来的星辰尤为明亮,一截星河斜过其中,宛如要化作细雨,落满他们肩头。《 》 195、系归舟(四) “请你俩注意一下。”船头的陵空说道,“就要到了。” 长明:“这么快?” “对于看星星的工夫来说,可能是短了一点。”陵空说,“但办正事的话,刚刚好。” “我记得前几次来的时候,船都走了半天。”谢真打了个圆场,“这回怎么看都没有那么久。” “这个嘛。”陵空转过身,“你觉得归虚池是以怎样的形态待在烟霏湖里的?为什么一定要归亡才能找到它?” “平常自然是隐藏起来。”谢真回想以往的见闻,“归亡能指引我们找到它的所在。” “那这位置究竟是在哪里呢?”陵空又问。 谢真明白过来:“它是游移不定的?” “没错。” 陵空晃悠着升到半空,展开翅膀,说道:“它正朝我们奔来。” 随着话音落下,夜色中雾气涌动,有无形之物在那虚幻的山峦后翻卷,渐渐汇成汹涌波涛。 早已显现出金红颜色的玉偶,此刻小鸟的表象轮廓也支离破碎,化为了凝定于半空中的一个闪烁的符文。 在它背后,那扇谢真曾目睹过两次的巨门从雾中浮现而出,上与天穹相接,底部则埋藏在绵绵荷叶之间。 这一次,小船没有急着穿过这扇门,他得以仔细打量它的模样。与以往的印象不同,那磅礴高远的景象似乎显得尤为虚幻。 一个接一个,幽影从门中鱼贯而出,在两侧列阵,无言地迎接此地曾经的主人。 为首的影子一身宫装,手持带刺的锤子,上次谢真与长明来访鬼门时,就遭到了她的大锤制裁,现在再次见面,看着还有几分亲切。 化作符文的玉偶摆了摆一侧的线条,令小船继续前行。谢真好奇道:“他们也是和小李一样吗?” “不。”陵空答道,“但跟你在铸剑池见过那些冰偶,差不多是一种东西。” 也就是说,这些幽影不具备神魂,而是一种防卫的机关。听了这话,谢真观察这些列队相迎的身影,不太意外地发现他们中间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几个一模一样的脸……看来制造这些阵法的时候,设计者有些耐心,但不多。 小船缓缓穿过巨门,门后依旧是烟雾渺渺、云气腾腾。这时,却见陵空化身的符文在空中一晃,雾气从中分开,再向外飘散成一道墙壁,弯曲着向中间合拢。 顷刻间,小船已被雾墙围绕其中。他们仿佛置身于井底,四周的云雾升入天际,与夜色相融,圈出了一片空荡水面。 方才迎接的幽影也不见踪迹,圆圈中央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一条船。 船下仍旧是这片湖水,并非是全然的异境。但这也不像是在菱湖之中,雾中圈出的水面上没有一根水草、一片莲叶,波平风止间,湖水清澈,犹如漆黑的琉璃,倒映着漫天繁星。 看到水中满盈的星光,谢真才感觉有点异样,他抬头望天,夜幕上依旧是阴云半掩,只在缝隙中露出一道星河。 长明则掬起一捧湖水,示意他看。 他两手之间正盛着一汪小小的星空。湖水不再是清澈的样子,而是幽暗如夜,细碎的光点在其中上下浮沉。 很显然,池水不是星空的倒影,只是一种生动的模仿。谢真想起北地铸剑池那一株冰雪凝结的巨树,猜想陵空大概就是喜欢这种似是而非、带着微妙趣味的设计。 见谢真也把手探向船外,长明便将这捧湖水洒了过来,星光闪烁,从手指间潺潺流下。 谢真也礼尚往来,给他手上浇了一捧水,两人浇来浇去,弄得手上都是光点,还好这东西不会停留,慢慢也就重新飞散,回到湖水中去了。 陵空保持着符文的轮廓飞了过来,问道:“你们搞什么呢?” 长明当然不会说在玩水,他道:“归虚池的正体,就是下面这一圈的湖水?”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和他说话时,陵空永远不会心平气和,“要不怎么叫归虚池,而不是归虚门、归虚坑什么的?” 谢真道:“将水藏在湖水中,这构想真是巧妙。” “算你识货。” 陵空飘动两下,勉强算是恢复了带有双翼的模样,但那支离破碎的轮廓仍然很难称之为鸟,“现在明白为什么平时要用归亡来找它了吧?” 谢真疑惑道:“……明白什么了?” 他还没懂陵空提示了什么。长明说道:“不是归亡在寻找归虚池,而是散布在菱湖中的‘池水’受其吸引。可以说鬼门、或是归虚池并不存于此地,只有当受到召集时才靠近而来,凝成虚幻之门。” “原来如此。”谢真恍然,“那这次我们提早见到它,也是因为陵空前辈召集时更快一点吗?” 陵空道:“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不要把我跟条鱼相提并论!” “此事我也有些不解。”长明道,“开门时至关重要的钥匙,用的是归亡这种静流部的异兽,不是太没保障了么?” “首先,王庭我记得有不少鱼骨船吧,都是当初测试时造的,用一条扔一条也能挺久了,谁知道后辈这么败家啊?” 陵空没好气地说,“再说了,归虚池而已,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用归亡只是因为它最方便,就跟我们把场地选在菱湖一样……” 我们?谢真捕捉到了这个词,不过没有出言追问。看长明仿佛不经意般瞥过来的一眼,显然他们想到了一起去。 陵空似无所觉,又道:“如今你们看到的,是归虚池真正的模样。光是用归亡,只能抵达表象,这里则是它的核心。” 谢真感到井壁般的雾墙上有影子在逡巡,定睛一看,还能从中辨别出那些机关幽魂的特征。流云广袖,凌虚髻上巍巍颤颤的花瓣,长刀与铜锤上的尖刺,都如近在咫尺般清晰。 只是,那不是映在窗纱上的灯影,而是剪纸般平整的轮廓,给人以极为怪异的印象。 长明顺着他目光看去:“怎么了?” “那些影子。”谢真想了想怎么描绘他的感觉,“不像是在雾墙外,倒像是活在墙里。” “就是在墙里。” 长明才进来没多久,已经好像对这里了然于心,“寻常是把人映作影子,这里则是把影子映作人。从这里点起火光,向外照耀,投出来的就是用来防卫鬼门的那些幽魂。至于在鬼门中寻求的与血脉相连的思忆……也是从船下这池水里取得的罢。” “你倒是对这里没少钻研啊。”陵空降落下来,停在船首,“可惜,聪明都用在怎么破坏规矩了是吧?” 长明略一扬眉,并没接话。陵空却不肯放过他,问道:“被翻起伤心事的感觉怎样?” “不怎么样。”长明道。 陵空道:“那就对了,不然我也不会设此惩处。能挣脱出来,算你有几分定力,要是再被归虚池里的守卫捉住,就不止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他不愿轻易揭示的关切,终于在一贯锐利的措辞下显露出来。要说此事中是有什么真正令他恼火,那就是长明以身犯险的举动。 谢真:“你们说的是哪件事?” “要在归虚池中查阅血脉记忆,须得本人亲自到此。”陵空说道,“上次某人试图绕过规矩,带了别人的血进来,不但并没成功,而且引来了归虚池的惩处——激起不愿回想的痛苦回忆,在虚幻中经受折磨。” 谢真不由得看向身旁的人。长明低声说:“我们在菱湖重逢那一次,我想找到的血脉记忆,是你的。” “我知道。”谢真点头。 长明自嘲道:“看来也不怎么难猜。” “不是猜的。”谢真说,“是星仪告诉我的。” 这回不止长明,就连陵空也不禁转向这里。 他原本浮在半空,数十道极细的红玉丝线从他的玉偶躯体中垂入湖水,像是正通过这些傀儡师手中牵线一般的东西在操纵归虚池。听了这话,有几根丝线无声地断裂开来,残余处飘飘忽忽向下落去,转眼就消失在星空般的湖水中。 “什么时候?”陵空问道。 “去铸剑池的路上。”谢真道,“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交谈,你在海山里都能听得到。” “我听那个干什么?”陵空不悦道,“他还说了别的没?” “他对鬼门里发生过什么一清二楚。”谢真说道,“非但如此,他说他也对鬼门的修筑出过几分力。” “……这家伙。” 陵空没再说别的,只是这么低声说了一句。谢真与他已算熟悉,听得出里面很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其实见到归虚池的真面目时,他就觉得这景象与渊山下深入天魔中心时的画面颇有些相似。只是用不着他猜测什么,真相就已经明摆在这里了。 但此刻他更关心的,并不是星仪,或是天魔。他看着长明,对方刚才只是略有惊讶,旋即平静下来。 长明似乎对这情形早有准备,或者说在陵空要前往鬼门时,就知道或早或晚总要提起这一桩。 在他开口之前,谢真说道:“既然不是什么好事,过去就叫他过去吧。” 他还记得那夜在菱湖,当他从记忆图景中挣脱出来时,看到的是长明极力忍耐的情形。虽说他也想知道鬼门到底让他看到了什么,但如果这要让长明再难过一次,那不知道也罢。 这时,陵空在半空中翻了个身,扯断剩下的丝线,说了一句:“在这等着。”便扑通一声坠入池水,瞬时了无踪迹。 如夜幕般的水面泛起涟漪,连同当中闪烁的微光一同搅动,渐渐化作星空的漩涡。停在上头的小船并不受影响,依旧漂在原处,岿然不动。 舟中人的心绪,却不见得有这么稳当了。长明望着湖面半晌,说道:“……是在永安关。” “永安关?”谢真下意识道。 话音落下,他忽地明白过来,一时茫然若失。 是了,为何不是永安关呢?这件事,他应当最清楚的才是。 永安关一别,在他心里只是不久之前。但他不在的十七年间,于长明而言,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 河川之畔,葱茏颜色沿岸绵延,翠幕倒映水面,将水碧与天青从中分隔。 暮春已过,永安关的人们仍不免在那些浓绿的树木上看出桃花的幻影。若是赶上花期,这里真要如同一片霞海;正是在这有着绚丽春色的地方,才会有剑斩桃花的传说,叫人无论何时驻足于此,都要想象那万花凋落如雨的绝景。 昔日斩妖除魔的传说本无太多内情,不过是一名桃花妖在此为害作乱,撞上刚下山的少年剑修,当即伏法。只是一经众口,慢慢又增添许多妖异色彩,又与此间中人并不相干。 年月还没过去太久,谈不上沧海桑田,却足以将往事变成故事。 水边的小船三三两两,看它们悠然停泊在树影中的样子,似乎永远都不会解开缆绳,顺流离去。谢真也在这样一艘小船里,纱帷垂落,小桌上炉火微温,烧着一壶新茶。 如今永安关人已经不会逮着一个白衣服拿剑的就纷纷侧目围观了。即使传说仍在,那个剑仙的面貌也渐渐从众人记忆中淡去,无论船家还是适才奉茶的伙计,都没能认出船上这个就是故事里的人。 谢真正看着桌上两杯茶沉思,目光忽动,隔着帷幕望向远处。又等了片刻,一个黑衣的身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 196、系归舟(五) “总算有空来见我啦?” 一边抱怨,长明还是利索地入座,难掩轻快心绪。见到桌上茶盏,也只是扬了扬眉毛,询问地看了过来。 谢真道:“最近事杂——刚才裴心也在这里。可惜他走得早了,没让你们见上一见。” 他换去残茶,再取了一只茶盏过来。长明专注地望着他的姿态,听了这话,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点,显然他是不怎么觉得可惜的。 “你在燕乡的事迹,都传到中原来了。”谢真又道,“本以为会先在你飞书中读到,最后却是从旁人口中听来。” 上月,轻云舟市里闹过一次大乱子。有散修卖符行骗,被客人抓个现形,当事者收拾了这摊主还不罢休,把十几个勾连一处耍猫腻的卖家一一踢馆过去,凭一己之力,把这阵法、符法的行情搅得天翻地覆。 传言中这客人修为甚高,但踢场子时靠得却不止此,而是以高妙的阵法技艺逐一压制,让人输得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轻云舟市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不愿揭示这踢馆者究竟是谁,只是禁不住流言蜚语,没多久这事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许多人猜想那估计是哪个闲出毛病的大派弟子,盖因要靠着集市买卖来讨生活的散修,多半不敢把轻云舟市得罪这么彻底。 谢真则不然,听了几个版本的传闻之后,他已经相当笃定那就是长明了。 “也不是我想和他们计较。” 长明无精打采道,“卖得黑心就算了,还卖假货,看了不买又要讹人,拉帮结派耍横。整件事都没劲透顶,没传出是我还好,我都嫌丢人。” “非但不丢人,还很威风。”谢真笑道,“出了这么个阵法的大师,别人都猜想是不是正清门下——他们正擅长这个;毓秀也差不离。” 一听这话长明可坐不住了:“跟他们有什么干系?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谢真逗他:“那你去认领一下?” 长明似乎认真考虑了片刻,才道:“不去。仔细想想,有这么个无中生有的事迹,他们恐怕比我还烦心吧。” 谢真忍不住笑起来,长明眨了眨眼,也跟着笑了。只有这个时候,他那张少年人意气锋锐的面容上,才会显露出有点傻乎乎的神情来。 话匣子既然打开,他也就顺势讲起了两人分开这些时候的见闻来。谢真含笑听着,时不时追问两句,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日头西斜。 他们离了小舟,走在晚风绵绵的岸上,匹练般的江面半盈霞色,照得水边处处一片朦胧。不知不觉中,长明停下了讲述,只是看着身旁人远望夕阳的侧脸。 “怎么?” 过了一会,谢真才发觉长明不是在酝酿言辞,而是发起了呆。他转头打趣道:“后面的话忘啦?” 被他一看,长明终于回过神来,说道:“哪有。我刚刚说的那座山……” 接下来他讲的依旧流畅,但谢真也能从中听出他的心不在焉。 终于,他找了个机会问道:“说到飞书,上回王庭传召你时十分急切,你回去后一切可还顺利?” 长明神色有点不自然起来,干巴巴道:“还能有什么麻烦?无非就是老一套。” 看这番模样,却是坐实了谢真的猜测。 他的担忧并非凭空而来。两人上次相聚已是许久之前,那次他们相约探访一处在古籍中提及过只言片语的冰涧,结果刚动身起行,长明便接到来自王庭的紧急传讯。 这种传讯除了当时的先王,再无旁人能发出。长明一眼扫过信笺,就把它往地上一扔,挥手烧了个干净,吓得送信的小雁拍着翅膀倒退出窗户,嗖地就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谢真以为他遇到了麻烦:“是什么急事?” “……只是召我回去。”隔了一会,长明才挤出这个回答,“但不知是什么事。” 谢真一瞬间想象了许多深泉林庭乃至三部风云动荡的情形,当即说道:“我与你一起。” “不!”长明第一反应却是断然拒绝,“不,不用——你不知道的。不会是什么大事,晚些我再传信给你。”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真也不能硬要跟去。何况长明一向不大愿意提及自己出身的王庭,谢真清楚这点,以往都少去触及这些,这次同样没有多问。 计划好的旅程自然是去不成了,长明当即动身返回,谢真等他走了,才拣了另一个方向,绕了个圈,也往芳海去。 两人路途不同,谢真抵达芳海边缘时,估计着长明这会已经直入深泉林庭,就先停了下来。那附近地势平缓,没有方便登高望远的山崖,他就凑合着找了个荒丘,在此等待。 许多年后,谢真受主人之邀前往深泉林庭时,所见皆是一片洁净无瑕。枝叶胜雪,湖水湛清,比传闻中形容得犹有过之,正如出世仙境。 可那时他远望芳海,并无缘领略其中妙处。从他驻足之地看去,只能在山岭起伏中隐约见到那些苍白枝杈蔓延出来的痕迹。 一株、两株,或许那被昔日伟力影响的树木的子孙仍旧片尘不染,但泥土与绿叶将其寸寸包围,曾经拒人千里之外的边界已模糊不清,日渐于阴翳中消融。 在谢真眼中,芳海的边际宛如无定形的烟雾,更远处又掩埋在真正的雾气之中。云烟渺渺,与天相接,古老的阵法保守着王庭旧日的尊严,也阻隔了他的目光。 先等上一日,他心想,如果真有什么大事发生,王庭总不会那样平静。再说,即使他担忧长明,也该相信他有自保之力。 想是这么想的,但他在这刚坐了半个晚上,耐心就像是破缸里的水,流得一干二净。迎着天边一线晨曦,他擦了两回剑,起身准备往里去时,长明的传信突然到了。 信笺上只有寥寥几句,解释了王庭召他回来并非要事,只为准备一项节庆。谢真反复看他行文造句,没什么陷入困境的迹象,虽说长明才刚出门就被叫回去显得有些古怪,按说这些早就该安排好才对,不过至少知道他安全无虞。 第二封信也没叫他等多久,这次长明像是有了余暇,如往日般讲了许多家常话,谢真这才放下心来,动身返回中原。 在此之后,两人仍有通信往来,但此事始终让他心中担忧。他也多方留意芳海的情形,而王庭还是老样子,不见什么异动,只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若这问题不是对外,那或许就是对内了。长明与他父亲之间相处极为冷淡,即使他逐渐展现出卓越天资,修行一日千里,放在任何一处门派里有这么个继承人都会被寄予厚望——而他们父子关系似乎并未有丝毫改善,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再无话不谈的友人之间,彼此也有不好触及的家事,何况长明从来都对此避而不谈,明显是提都不想提。 但……踌躇再三,担忧最终还是压过了其他考量,谢真转过身,望向长明,说道:“真的是没关系么?要不是心中有气,你也不会和轻云舟市的散修计较罢。” 长明刚想反驳,对上他的目光,就有些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谢真对他着实了解,长明行事一向条理清楚,不爱去惹多余的麻烦,偶有跋扈之举,多是因为对付那些势利人,就要这样才办得了事。 但在王庭长大的祈氏少主,哪会没有一点任性,只不过乱发脾气在他眼中也属不必为之的蠢举。而一旦性子上来,他心里的火无处发,可能就会做出些旁人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像是被卖符的散修招惹了,平常他估计就在这人身上讨回公道完事,要说把他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大闹一场,谢真怎么看都觉得是他在顺势发挥。 这种闹脾气也有理有据的举动,也是他十分有趣的一面……不对,谢真心道,又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放缓语调,柔声道:“我只是担心,你在王庭是不是遇到了难以应付的处境。” 长明努力想维持的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面对这一句,也终于撑不太住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常觉得烦扰,但行走世上这些年,早知道人人都有艰难,我已算是受尽照拂,不想再拿些许小事来说。” “你又不是在路上随便抓个人要他听。”谢真道,“你这是说给我听——你的事情,怎么能叫小事呢?” 长明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对谁摇的,谢真又道:“我可没少和你说仙门的麻烦八卦,你难道就嫌我啰嗦了?” “那怎么会?” 长明总算露出了笑意,“好吧,我也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沉默了一会,仿佛是下了决心就不再绕圈子,说道:“近些年,我修行精进得太快,父亲他并不乐见。” 面对这透着冷酷意味的答案,谢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长明则是平静地说了下去:“早年,他觉得我在外游历是不务正业,也不去多管。后来或许是发觉游历反倒有助于磨炼心境,对修行有益,我出门便有了许多麻烦,开始是用事务让我脱不开身,到之后……你也看到了,离开后也会找个理由叫我回去。” 谢真不禁道:“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任谁来说,也不能称之为过分。”长明淡淡道,“身为祈氏后裔,留在王庭履行职责,侍奉先辈,乃是天经地义。种种事务,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但至于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做,王庭缺了我一个有没有什么分别,也不是我能说了算。” 他说到这些时,已经没有什么怒火,听着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是,修行一事何等要紧,至亲之人非但不施以援手,还处处阻碍,这是多么叫人心灰意冷? 三言两句,说来简单,但他在王庭的日子可以想见究竟是有多难过。 哪怕是小门小派,弟子想要背离师门尚且是千难万难,不过若是决意舍弃一切,从头再来,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可是放在长明身上,这却是万万不行——祈氏一脉单传,王庭不能没有继承者,也不会有别的继承者,绝无可能任他离去。 倘若长明叛离王庭,天下再无他的容身之处,不管是三部还是仙门都不会坐视,必然要帮手把他捉回去,维持王庭那摇摇欲坠的稳定。 谢真如何会想不清楚这些?他也越发理解了长明为何不愿提及这些,这简直就是没有任何解法的难题。他唯有在这样的王庭里坚持下去,直到此消彼长的时刻来临。 “不过,我都说了,无非就是那么几招。” 说出来后,长明看着也轻松了一些,自嘲道:“我都被折腾习惯了,如今自有一番应对之策,也不算……” “——待不下去,就别待了。” 他的话被谢真打断了,不禁愕然地看了过来。 谢真则坚决道:“想出门散心也好,不想回去也好,我不会叫你受他们摆布!” 世上或许不会有谁比他更清楚,他说了这番话后,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难题。但也正因如此,他是如此笃定,没有半点迟疑。 长明与他目光交汇,一瞬间,几乎有什么要脱口而出,但最终两人之间还是陷入了沉默。 “如今我还没法应付随之而来的麻烦。” 许久,长明才说道:“我更不想躲在你背后,借你的威风去抵挡那些。” 谢真:“这不是计较意气的时候……” “离开王庭,我依旧能修习术法,但属于祈氏血脉的那一部分就难以精进了。”长明道,此时他语气已平静下来,“我不能在此止步,我已经浪费了太多年月。” 谢真不知要怎么去劝说,何况话已至此,他无法去阻拦对方在修行一道上的追求。他黯然道:“我只是不愿让你遭受这困境之苦。” “不必担心。”长明道,“为了那天下第一等的境界,这也不算什么。” 他笑了笑,并未故作轻松,但神情中无疑显示了他的决心无可更改。 谢真看了他半晌,心中尽是些如何改变这局面的念头,可左思右想,一时间也还是毫无头绪。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回了渡口边,正在此时,一名船家从岸边探头道:“这位仙长,刚才有个紫衣服的公子正急着找你呢,一时没看到,就往那边去了。” 谢真道了声谢,心道那大概是正清来人,不知又有什么急事。长明见状,说道:“你且忙吧。” 以往逢此情景,哪怕是暂离,他少不得要依依惜别一番,十分不舍。今次则仿佛心绪低沉,只是一味地望着江水流过。 谢真道:“那我去去就回。” 长明点了点头,仍未转过头来。谢真走上河岸,最后回头看过来时,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就见他跃上了那只小舟,缆绳一松,船就顺水慢慢地漂了下去。《 》 197、系归舟(六) 浸在水中的星空,似广阔漩涡缓缓转动。这亦真亦幻的景象里,湖上小舟也如与世隔绝,独自漂在夜幕的中央。 “从前那时候,”长明想了想,说道,“我真的以为你会永远都在那儿。” 谢真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哪?” “在……”长明被他问得顿了一下,有点好笑又有点想叹气,“不是在什么地方。我是说,你一直会是瑶山的大师兄,仙门的谢玄华,不会变成什么别的,也不会消失不见。就像世上总会有你这么一个人。” “这倒也——怎么说呢。”谢真道,“天下没有恒久的事物,我也是一样嘛。” “我明白。”长明说,“生老病死,宿命轮回,概莫如是;但即使你常常涉险,也面临生死争斗,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你如果输了会怎样,就好像在我心里,你总是无可匹敌,永远都会化险为夷。” 谢真默然不语,只是温柔地看着他。长明道:“有时我一人独行,心境动摇,知道你始终都在远方,即使还不能相见,我也觉得有所寄托。我当然知道万事有终,只是那总是太远,我的修行之路还长,还有许多地方想和你同去,许多话想对你讲……我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并不善于坦言自己的难处,这番剖白,也是字字沉重。谢真捉起他手,说道:“如今再看,也不是来不及。” * 重又化身为小鸟姿态的玉偶从水里升起,落在船头,左看右看,都觉得船上这俩人靠得更近了——刚才离开时明明还是一左一右地坐着,怎么现在挨到一起去了? “前辈,都还顺利?”谢真问道。 看他一脸坦然的表情,陵空不由得觉得是自己少见多怪,于是说起正事:“我出手还能不顺利?现这归虚池一时半会是没法再开了,不过现在也根本无人问津,算不上浪费。” 长明闻言道:“你把归虚池拆了?” 陵空得意地一扬翅膀,把爪子上提着的一枚圆环抛了出来。长明接过,谢真也好奇看去,见其大小近似臂镯,质地非金非玉,幽暗的银光之中,似乎有无数的符文在其中闪烁流动。 “这是归虚池的核心。” 陵空显摆完了,就把圆环一爪子勾了回去,说道:“本身不算什么秘宝,配合修筑于此的诸多阵法,才有了这个归虚池。不过嘛,现在我得拿走,自有用处。” 长明:“用来对付星仪?” “算是吧。”陵空含糊道,“你且过来向这湖底注入灵气,把阵法关上,这样妥当些。” 长明抱臂看着他,没有答话。片刻的沉默后,陵空不气反笑:“哟,在这等着我呢——让我猜猜,你是要问我这归虚池背后的门道?” “不是。” 长明摇头道,“只不过,我们此行就是为了对付星仪,有关他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吧。星仪说鬼门的修筑他也掺了一手,你不想跟我们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有什么好讲的?”陵空反问,“就是你说的那样啊。” “……” 他的回答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长明都没能立刻开口还击。谢真迟疑道:“除了鬼门,星仪还帮前辈建过什么别的吗?” 他此时想到的是那几处陵空修建的地脉封印。白沙汀里甚至还有星仪的一间屋子,几乎不必说了,而星仪显然也对七绝井所知甚深。 “首先,不是他帮我建。”陵空纠正道,“他在修筑一道上差得可有点多。阵法之类的,倒是能帮点忙,至于机关、房屋,范式都是我画的,他也就搭把手而已。” 虽说重点不是这个……谢真想起在幻境中临琅国都琼城见过的星仪宅邸,便简略形容一番,说道:“那座地下密室的机关阶梯,跟白沙汀的洞府确有相似。” “他抄我的。”陵空斩钉截铁。 谢真:“……” 长明冷笑道:“你们还一起搞过什么大事,能不能提前让我们有个准备?不要到时被他摸到家门了都还不知道呢。” 陵空道:“没啦!能踩的坑,你们已经差不多踩完一遍了。” 长明的表情看起来想立即起来把祖宗痛打一顿。陵空却一转正色,说道:“归虚池只是一次尝试,如你所见,有点用处,但不多。核心被我取走后,这里已不足为患,至于要不要重开,等事了后再说吧。” “是什么的尝试?”长明敏感道,“……缔造天魔的尝试吗?” “我不太想这么说,但在他看来,或许正是如此。”陵空淡然道,“我们当初着力探求神魂之秘,为此也走了不少弯路。” “倘若直路就是一直通向天魔,那弯路大概还好一些。”长明刻薄道。 陵空:“……” 他没好气地一甩翅膀,船下水面顿时急剧摇晃起来。四下里呈现出一副奇妙景象,如墙壁般围拢在他们四周的云雾,逐渐凝成雨水,又化作飘洒的激流。 他们刚刚还位于星空的井底,转眼间却仿佛悬于天湖之上,四面八方都是湍流飞瀑,正好似置身波涛拥簇的花蕊中心。无数闪烁的微光随着幽暗水流一同倒流回到湖中,但也有一些脱离了水面,无所依托地飘荡在空中。 早在小舟开始晃的时候,船上两人已各出一手,将船稳住,对抗着摇撼这片小天地的汹涌乱流。他们也得以目睹这壮丽景色的终结,随着云消雾散,湖水渐渐平息,夜幕终于在上方现出。 与归虚池中璀璨动人的星光相比,真正的夜空还颇有不及。尚未散去的层云如飘絮四处散落,遮得明一块暗一块,疏落星辰就像是信手涂抹其上。 但迎面而来的夜风是这样清凉爽快,让谢真恍然发觉,归虚池里的天地才是凝滞一片,没有半点波澜。 小船重又静静地漂在了菱湖的水面上。那万顷荷叶,有如在夜色里随风低回的苍翠原野,默不作声地向远处绵延。 陵空落回船上,在谢真手里找了个舒服姿势盘了起来,疲倦地团成了一个团。在他身后,那些没有回到归虚池的些许星光,在夜色里逐渐消融,化作薄若无物、难以描摹的光点,轻盈地朝着天穹飞去。 “那些也都是谁的记忆吧?” 谢真抬头望着,只觉分外奇妙。那些零碎记忆本应随逝者消散,却被精妙的手段暂且收容下来;等到收容它们的池子几经磨难,令它们逸散出来,它们又重化无形,融化在茫茫天地之间。 这一刻,他不禁思忖,声名事迹尚可在身后流传,可是我与身边之人眼中所见的景色,共度的时日,是不是终究也会如冰消雪融,来时无影,去世无踪? 曾经自信能将这世间人心摆弄于掌中的星仪,在建造这座归虚池时,心中又是作如何想的? 长明也看着那些光点,片刻后中肯道:“飞散出去那些记忆不多,对于归虚池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等回头把核心装回来,还是能接着用的。” 谢真看着对方明明在用术法驾船,却还装模作样摇了两下桨的样子,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是啊。”他点头道,“归虚池的确是巧妙的构想。” “在霜天之乱过后,鬼门给了许多妖族追溯传承、寻回先代踪迹的机会。”长明有些感慨,“就算有星仪的手笔,也确实用处不凡。” 谢真托了托手中一动不动的玉偶小鸟,忽然想起一事:“当初我们得知,雀蛇一族是在陵空前辈的时代蜕变为阴阳双魂的模样,后来在与翟将军的交谈中,我也觉得星仪操纵临琅禁卫的方式与雀蛇有些相似……本以为是星仪与雀蛇一族有什么渊源,从他们那里学到其法,现在想想,莫不是反过来才对?” “你是说,雀蛇的分魂之法,也是出自星仪之手?”长明思索道。 谢真说出来后,又感觉不太对:“雀蛇毕竟是昭云部妖族,星仪能做到背着陵空前辈下黑手吗?” 长明却觉得有道理:“雀蛇的疯狂只是结果,它们曾是寻常的隐居部族,习得分魂之法后一跃成为昭云部的统御,至少从一开始,这法门的益处远多于害处。” 他顺手戳了戳玉偶小鸟:“你在听吧?” “雀蛇啊。”陵空保持着纹丝不动的样子,只有懒洋洋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那时天地灵气充盈,妖族大多蒙受恩典,进益飞速,那雀蛇一族的修行却和灵气高低关系不大,时间久了,差距越发明显。桓岭大山里,只有他们是不得志的小可怜,有一阵还因为有半个身子是蛇,被以此为借口开除了昭云的那个什么鸟联盟……” 昭云的族地广阔,里面各族林立,派系众多,一向是三部中势力最大、形势最为复杂的地界,在学习人族那些勾心斗角的习性上无出其右。单从雀蛇和金翅鸟两代主将家系的上位经历,就可见一斑。 “他们被欺压了,就来王庭求助。”陵空道,“要我说呢,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饼,修为跟不上时代了,大可以在茫茫桓岭中找个地方安静生活,别去抢什么风头。但那个小族长不干,他嘛,很有野心——他将雀蛇一族的修行方式记述下来,条分缕析,拼拼凑凑地弄出了一套改进的修行法。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法门还远远不够,他也知道,就求我帮他一把。” 说到这里,他动了动脑袋,看向长明:“换做是你,你会帮吗?” 长明道:“不是会不会的问题。倘若那法门确有能完善的余地,给妖族多留下一份传承自是好事,反之就算有心,也无从做起。” “……你还挺有责任感啊。” 陵空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感慨:“我是没想那么多,单觉得他们一族的法门有点意思,于是尝试修修补补,在这期间那个谁……星仪的兴趣倒比我还大一些。或许是感觉到星仪才是真能帮上他们的人,雀蛇的小族长以后却是找他请教比较多了。” “那么当时,你们知道分魂之法会导致的后果么?”谢真问道。 “当然知道。”陵空满不在乎道,“我知道,星仪知道,雀蛇他们也知道。只是那时候他们觉得,这一点代价是足可承受的吧。” 谢真道:“疯狂而死,怎只是一点代价而已?” “嗯?分魂法也不是一定会发疯啊。” 陵空反而一愣,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如果分魂是自己修炼而成的,对阴阳魂魄的平衡自然强得多。不过涉及到修行之道,并不见得每个族人都能有此才华,后来他们将此法与血脉结合,变成了传承下来的天赋,缺点嘛,你们也晓得了。” “怎么会做如此行险之事?”谢真不由得道,“即使只有少数雀蛇能借此修行,也能庇护族人,这样做岂不是反而将所有亲族置于险境,有违初衷?”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陵空用翅膀顶了顶他手指,“他们要是只想退居桓岭,就不会想尽办法增进修为了。” 长明道:“他们终究是想要在天枢峰上有一席之地,等到登临主将之位后,更需将族系传承下去,成为昭云部牧氏,而不是区区的雀蛇一族。” 谢真微微叹息,也并非不能理解这种追求。陵空笑道:“妖族就是这样,不想争强好胜,和家养的小鸡仔有什么区别?哪怕是外人看来性情平和的花妖,你要说他养的灵花灵草不好,也是要抄起锄头跟你讲道理的。” 谢真想起了他在静流部认识的那名叫流束的花妖朋友,一提到炼药养花的工作就眉飞色舞,深以为然。陵空又说:“追根究底时,听着像是雀蛇多么不择手段,可在霜天之乱时,昭云牧氏在抵挡魔潮时居功至伟,又救了多少桓岭的妖族——要是仔细去算这个,那真也没个结果。是好是坏,连后人也无法评说呢。” 几人一时默然,各自陷入思索,过了片刻,长明道:“离题了。所以星仪有没有在雀蛇的传承里动过手脚,已经不用多说了吧?” “我猜他是想看看神魂的修行法在血脉传承上的效力。”陵空不无冷酷道,“无论如何,现在雀蛇已经绝迹,他的尝试亦可以说是失败。” 说了这些,他似乎也陷入困倦,卷起翅膀不再理会。谢真一时心中滋味陈杂,长明体贴地没有多言,小舟在静谧中轻轻滑过水面,回到了来时的岸边。 空屋后,谢真望向天幕,云间仍有星辰闪烁,如同光亮的河沙。湖上茫茫荷叶埋藏在幽暗中,风拂花动,其声悠远绵长。他说道:“每次来菱湖,都是有事在身,倒是对景色视而不见了。” “这船在这里等你。” 长明指着那系在缆绳上的小船,“下次就来游上那么一游。” 谢真一笑,忽起促狭之意,说道:“那也要看船家愿不愿意载我呢?” “再不会叫客人在岸上等着了。”长明一本正经道,“想到哪里都去得,如何,要跟我走么?”《 》 198、行道迟(一)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陵空事不关己地嘲笑道,“要是那个地方你没去过,最好不要飞着去……是吧。” “前辈说得对。”谢真诚恳道。 雨落纷纷,蔓草丛生的古道上走过两个身影,其中一人肩上还坐着只大白鸟。 虽是初夏时节,四下里却仿佛分外萧索,荒野上的绿意也不显生机。这颓败的画卷里,眼下突然多了一对访客,与周遭终年不变的景象殊不相称。 谢真打了一把纸伞,没有用灵气驱开雨水。或许也是因为天魔之力的影响,以往他敏锐的感知多与争斗相关,如今则更能察觉到天地万物间一些幽微之处。 正如此刻,越是靠近那座荒芜之城,他越能感到那股笼罩在这片故地上的凝滞。 静谧犹如无形的东道主的注视,排斥着久未造访的来客。无需交谈,谢真和长明都不约而同地收敛灵气,把自己当作是寻常游人,不去贸然打破这死寂。 霜天之乱平息后,一度繁华的临琅就此烟消云散。初读这段往事,只会看到这个名号从此被抹除,仅此而已。 但一个古国的消亡并不是那么干脆利落的事。若是细寻记载,不难找到此后的记述:魔潮从国都琼城兴起,向四下散布,因而琼城受创最深,加之有镇魔血祭的影响,使得此处在当时哪怕对修行者而言也属绝地。 魔潮的军势散入四野后转为稀疏,给了别处凡人逃命的时机。一部分临琅人托庇于邻国,不过可以想见,他们的境况也十分艰难;另有一些人在边军引领下跋山涉水,去了人烟较少的燕乡。 至于临琅原本的土地,起初众人都畏惧于魔潮残留的灾害,但星移斗转,魔潮的影响日益消退,邻近诸国便渐渐有人移居到此。 先是边境的一些田地,住上一阵感觉无碍,就向内探求更多。空荡荡的四境慢慢被人烟覆盖,重新唤回了那些土地上的生机。 为此,四邻之间也曾有过大大小小的冲突。在争执与妥协中,古临琅的土地一点一点被蚕食,时至今日,就只剩下琼城周围的荒野还无人接近了。 也因为如此,长明他们从天上赶路前来时,与其擦肩而过,差点飞错了地方。 “就好像笼罩在什么阵法里。” 谢真仔细感受着弥漫在四周的异样气氛,“天魔的残余,时隔六百年也这样显著,真是非同凡响。” “毕竟琼城是魔潮爆发的源头。”长明道,“你可曾感觉到什么影响?” “我没事,不如说因为有天魔的印记,在这片地界,我的知觉反而更加敏锐了。”谢真摇头,“我正想问你,陵空前辈虽说无妨,但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不会。”长明解释道,“比起渊山,这里不过是气息的残留,并不碍事。” 谢真稍稍放了点心。来之前,他曾经怀疑会不会在这里碰到星仪,他的那些金砂化身神出鬼没,实在叫人觉得阴魂不散。但当他来到琼城附近,浸入那残余的异样气息中后,却笃定地觉察到,这里绝无第二个带有天魔印记的人。 这大概就是印记之间的相互感应。他可以确信,下一次星仪再出现在他左近时,他会清楚地感应到对方的来临。 他忽觉肩上一轻,是陵空飞到了半空。玉偶吞了归虚池的核心后就膨胀起来,原本小巧玲珑的身形,现在与苍鹰相差仿佛,小鸟的轮廓却没怎么变,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憨。 “前辈,怎么了?”谢真抬头。 “这雨太讨厌。”陵空答非所问道。他向前飞去,身形转瞬消失,而城墙的轮廓此时也从雨幕中浮现而出。 只有亲临近前,才能明白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池。 在这片河原腹地上,用以建造墙砖的山石在开采后往往带着醒目的红褐,迎着日光,这些城墙常呈现出一种近似生铜的颜色。面前这座古城则不然,或许也有阴云盖顶的缘故,雨水洗去了尘灰,只留下幽暗的光泽。 岁月尚不足以完全摧毁高耸的城墙,那些磨损与风蚀的痕迹,反倒衬托出它的坚固。 世上城池有许多,更宏伟有之,更险峻有之,在走南闯北的旅者眼里,这座城的规模大约只算寻常。但它以无边的寂静震慑着这片旷野,风雨飘打其上,就像涟漪落入它的阴影。 这是一座荒城,尘封旧事为它留下的唯有死亡。 原本是城门的地方空荡荡地敞开着,他们穿过城墙,迎面而来的景象就让人惊讶。 街上的房屋虽然已经荒废,却不像是被遗弃了数百年之久。屋院和民居都能看出原先的模样,矗立的墙壁偶有破损,而流云般曲卷的屋檐仍旧带着清楚的轮廓。 只是这一切都笼罩在死寂中。雨水浸入屋瓦和残破的石路,又给这番景象增添了许多凄凉。 “都看不到什么绿色。”长明打量着四周。 空旷的街路上有一些野草蔓延,但那点绿意实在太少,石板上都没什么青苔,废屋上也见不到太多藤蔓。树木倒还是长在原处,只是也有气无力。 “刚才在城外也是,看不到什么生机。”谢真说道,“不过,那种感觉与其说是邪恶,不如说是凝滞,仿佛这里什么都变得很慢。” 他们还是在和平常一样行动,这个所谓的慢,不过是一种对灵气的感觉。长明领会了他的意思:“就像是慧泉的反面。” “慧泉?” 谢真一时间还没有明白,旋即发觉他这么说还真是贴切。慧泉深藏于王庭之下,他们往常接触到的只是慧泉散逸出来的灵气而已,但那也足以让他感受到那种活泼生机。 “是那么个意思。”他思索道,“这里确实灵气稀薄,几乎感觉不到,不过只是缺灵气,会变成这样么?我们也曾经去过一些灵气稀少的地方,都不像是这样的情形。” “不只是缺少。” 长明一弹手指,让一小缕火焰飞了出去,只见它在雨中闪烁,咝地一下消散无踪。 这样以灵气束成的火焰,就算不去刻意维持,脱手后也该燃烧一阵,此刻却瞬时就湮灭了。 谢真想了想,先没有拔剑,自己凝聚灵气一试,果然也差不多。长明说道:“寻常情形下,无论灵气多少,都只是有无的差别。这里则不然,就像是倒欠灵气。” 这个比方一针见血,谢真明白过来,天魔在此地爆发时,估计是把四周的灵气给吸了个干净。 在这诡异的情形下,依靠灵气施展的术法必定大打折扣,也难怪当时仙门修士措手不及。 而世间灵气总归逐渐趋于均匀,天魔被镇压后,被波及的临琅全境也从四周到中央,逐渐重获灵气,就像干涸的湖泊涌入水流。恐怕,这也是霜天之乱后漫长昃期的原因之一。 时至今日,只有天魔源头的琼城还在“倒欠”灵气。眼前这凋零得极为缓慢的城池,正似处于漩涡中央的平静。 “渊山封印中也差不多。”谢真说道,“只不过那里是灵气混乱,术法在其中不易奏效。以后要对付星仪,难免要考虑这个。” “我剑用得不怎么样,不过凤凰么,空手打架也还可以的。”长明客气道。 谢真:“哪有你这么谦虚的!” 两人走在雨中的荒巷里,谢真观察四周,记忆里散碎的影像逐渐拼合。 他比长明还多了一些目睹琼城的经历,虽然那时翟歆的心境已经相当狂乱,毕竟还是留下了不少画面。临琅人常在屋檐下挂的琉璃铃,这会当然早就不见踪影,但屋宇房舍里仍能看到一些用琉璃装饰的痕迹残留,让他更加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正穿过六百年前那座繁华的城池。 绕过一座倾塌的小桥遗迹,面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条明显不同于别处的宽阔长街。这里的建筑也受损的更多,到处都是废墟,显然是战乱当时遭了殃。 年少时的翟歆打马走过的是这一条街。六百年后,在故国的梦境中,他骑着白马向星仪最后赴约时,经过的也是这一条街。 在旁人的记忆里,谢真曾数次站在这条街上,直到如今他才亲身来到此地。 比起昔日照耀着纷纷桂花的灿烂秋阳,或是泼洒在两名对决的剑修之间的狂风雷电,眼前的绵绵细雨未免显得太过平常,太过无趣。但无论如何,这也是真正洒在这片废墟上的雨。 长明忽道:“瞧那个楼,千愁灯里临琅的将军,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星仪吧?” 顺着他指着的地方看去,谢真只看到了一片垮塌的遗迹,不禁一头雾水。但这么一提醒,他也从残留的部分看出了些许特征,再联系周围同样七零八落的房子,确实应该是这里没错。 “你这眼神也太好了……”他十分服气,“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个时候城池的修建,比当今更讲究方位,王庭中许多楼阁依旧沿用了这类传统。”长明认真解释道,“在千愁灯的幻境里,能看出酒楼是在这条街上的绝佳位置,如今我不用辨别它的模样,只要根据方位推断,再看看这猜测是否有佐证便行了。” 谢真笑道:“你何时对建造也有了这么多心得?以前都没听你讲过。” 长明:“这不是要修琴台么,总得学习一下。” 谢真:“……”《 》 199、行道迟(二) 天幕沉沉,阴云积聚在荒城之上,四下里闷不透风。雨水渗入夏日温吞的热意中,让空中仿佛也浸满了水汽。 谢真在街边驻足观看,忽觉周围一清,是原本在不远处的长明来到了旁边。 除了些许试探,两人都没有在此贸然引动灵气。不过长明没有刻意压制时,身上散溢的火灵足以将这些湿气驱走,他一靠过来,叫人顿感神清气爽。 谢真干脆收起伞,跟他挤到一把伞底下,说道:“我们还登上过这楼顶来着。” 在千愁灯的情境里,他们曾坐在这楼顶的栏杆边,遍览这城池的繁华景象。长明道:“自然记得。这楼名叫思仙,虽是为了讨个好彩头,如今再看来,却一语成谶。” 谢真:“……对临琅而言,或许真是不思也罢。” 他抬头望去,那幅青底金绣的酒旗仿佛还在半空飘扬。现在只剩一地废墟,楼是没法登了,但印象还在,他们在这里远眺过王宫,便顺着那方向找去。 “记载中,王宫也是举行镇魔血祭的地方。” 长明撑着伞,不时察看街上两侧的景象,“那里恐怕已经毁损不轻了。” “这倒是。”谢真道,“不过既然陵空前辈提议来这里探查,大概真有什么线索留下。” 长明想了想:“这类宫室的建造,总有许多密室、暗道一类的隐秘,若是机关巧妙,说不行还有残余。” “看他们的城墙修得不错,王宫应当也够坚固。”谢真点头,“再加上这里凝滞的特性,多保留下来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说着说着,他突然止步。长明也停了下来,两人面朝着曾经是内城朱墙的地方,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潺潺雨水冲刷着石板,宽阔的大道即使残破,也仍可窥见当初的规模。将蔓延的野草拔除,修补碎裂的青砖,这依旧会是一条威严的朝觐之路。 然而,道路尽头的王城,已经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仿佛有一柄长剑将大地剖开,东半侧的城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把庄严的禁宫景象毫不留情地袒露在外。从那个缺口看进去,里面同样是一片断壁残垣。 而被劈了个口子还立在原地的那段城墙,甚至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段。其余的地方,墙壁要么是被推倒在内侧,要么是被轰开散落,打眼一看,还能辨别出几种不同的手法来。 “这是镇魔血祭的结果?” 谢真下意识道,随即摇头,“……更像是应对天魔时的战场。” “或者是事后来找什么东西。”长明道,“这也难怪,对于天魔的源头,掘地三尺都算客气了。” 他们越过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废墟,走进王城中。和城里轮廓尚存的废屋不同,王宫几乎是被以能想到的各种办法搅了个稀碎,木橼、梁柱之类想必早就在岁月中风化,一堆堆的瓦砾散落各处,任谁都没法从中拼凑出这些宫室原本的模样。 一路走过来,他们还见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陷坑。显然当初查探这里的人也考虑过机关密道,于是看到可疑之处就干脆挖开,不留可能藏匿的余地。 断墙沐浴在细雨中,如同凹凸起伏的伤痕。越向里走,瓦砾之间的深坑就越多,砂土混着积水,在那些坑洞里填入了淤泥,却无法掩盖这千疮百孔的痕迹。 “差不多整个王宫底下都被挖开过一遍了。” 长明并未因此失望,一处处耐心地察看过来,“甚至水井……也是,换我或许也会这么做。” 谢真绕过殿外那些奇形怪状的坑:“水井还有什么说道吗?” “密道与井口相连,也是颇具古意的设计了。”长明解释道,“只是看这样子,前人也不像是有所发现。” 走在废墟间,能清楚地感觉到地面略有起伏。对于这样的一处宫城,显然不只是因为地砖没铺好,而是土地被挖开再填平的遗留。 “想想这件事,还真是离奇。” 这王宫被毁损的程度让谢真也开了眼界,“不但当年仙门与妖族没能发现什么,如今我带着天魔的刻印,依旧毫无感应——天魔的源头,真的是在这里吗?” “除了这里,还能有什么地方?”一个没好气的声音在他们头顶说。 灰蒙蒙的天空下,大白鸟从一根残破的石柱上滑翔而下。看它的姿态,落下时仿佛会砰地一声,但它停在谢真肩上的动作又十分轻盈:“至于你没有感应,那也很正常,天魔诞生的地方又未必要有天魔的气息。你吃饭还要看是哪个锅煮出来的吗?” “……”这个比方让谢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长明道:“看您这胸有成竹的气势,想必是有所发现了。” “没有。”陵空断然道。 长明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也噎了一下,片刻后反问:“那你先前飞去是做什么了?” “当然是想找线索啊。”陵空道,“先找到了不就能在你们面前摆摆威风?可惜,没这机会。” 谢真哭笑不得,问道:“那前辈准备的最后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陵空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还有办法?” 谢真:“既然前辈指引我们来这里,总不会是毫无计划,只依仗运气好坏。” “也没准就是有这样的莽夫。”长明凉凉道。 “你小子……” 陵空作势要给他一个千钧压顶,谢真连忙两手捉住。既要保持礼貌,又要表示出拉架之意,哪怕对于他来说,这也不是没有难度。 长明又道:“这笨办法我倒是知道。无非就是把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烧过去,不留下一丝空隙,不管那秘密是如何藏匿起来,一定会在火中现形。” 谢真吃了一惊,转念想,却又确有道理:“……恐怕除了你,也没人能做到了。” 别说琼城是灵气断绝之地,就是放在平常地方,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远不是所谓放把火就能解决的问题。 “是啊,不然干什么非要他来干活。”陵空道,“不就是等着这么一手。” 长明:“我怎么觉得,你还挺期待我们没能找到的?” “谁不爱看放火啊?”陵空反问。 长明:“……” 谢真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感到了这两代凤凰的差异。长明有时把放火挂在嘴边,其实是玩笑居多,他施术时总是时机恰当,极有分寸。 而陵空……就不好说了,他可能确实不嫌事大。 无论如何,最好还是别走到烧城这一步,谢真努力琢磨,但实在没什么头绪。 不知不觉间,等他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踏入一片荒草萋萋的废园中。 琼城周边颓败的景象里,唯有这里的绿意最为浓重。杂草肆意蔓延,不乏长到半人高的芒草、针茅,较之野外更加茂盛。 青藤爬满了倾坍的石墙,树上垂下枝条,草与叶,藤与枝,无不是密密相连,让这片绿色显得闷不透风,仿佛盖满了水池的藻苔,又或是一块干涸的污迹。 “这园子也被刨过。”长明看向草间一块长得像亭子顶的东西,“草木长势这样奇异,你还说没什么发现?” “废话,奇异归奇异,你倒是给我发现一个看看?”陵空反唇相讥。 “这个就是御花园吧?”谢真四下看看,只看到了一些亭台的遗迹。 说来也是,他没怎么去过凡世中的王宫,御花园之类还是从话本里听到的更多,但他也有了个想法:“临琅既曾供奉修士,或许在园里也留有使繁花常绽的秘法,如今这草也长得特别好?” 陵空道:“都灵气断绝了,区区养花的秘法哪能维持到如今?” “不用非得依靠灵气。”谢真说道,“譬如说花妖中的传承,有益花木的灵药比比皆是;再说,被秘法培植的花草凋落在土地里,对野草来说也是难得的好地方。” 看那些被翻起来的青石残余就知道,原本的花木肯定早就在挖地时被毁完了。当时的人大概也没有将那些残枝落叶彻底清理出去,而是翻完地就走了,很容易变成如今的情形。 当然放在别处,几百年来早就翻天覆地了,也只有这凝滞的地界里,才会有痕迹供人追溯当年。 长明:“很有道理。” “没想到你也偶尔会说点像花妖的话嘛!”陵空则道,“书是没白看。” 谢真可不想回忆那昏昏欲睡的经历了,看到不远处又有个坑,随口道:“那又是什么被挖开了?” 不用走得太近,他们已发现那是个较此前见过的所有都更大的……大坑。 这似乎曾经是园中的小湖,但此刻往深坑之底看去,只有浅浅一层浮在淤泥上的混浊积水,不断在雨水下激起涟漪。 深邃的坑洞宛如髑髅上空荡荡的眼眶,整个王城中各形各异的废墟,都不如这一处那么让人浑身不痛快。 “连湖底都抽干了,翻得很彻底么。” 长明随手搓了团火扔下去,在半空中火焰逐渐黯淡,到达坑底时只剩一点遥远的亮光,扑地掉进积水消失了。 陵空则振翅越过湖面,等两人也跟过来后,指着旁边的一处废墟道:“这里曾有一座琉璃塔,说是临琅历代为星仪准备的的司祭之所。” 谢真一怔,听“那个星仪”的故事听了太久,都快忘记星仪原本是一种官职的名号了。长明说道:“果然已经拆的干干净净了。” 陵空示意的原本是琉璃塔的地方,现在只有一圈残垣断壁围绕。 这情形着实令人无可奈何,他们已经把宫城找过了一遍,再没有头绪,也只能走放火这条路了。谢真想得头疼,一时又看到这个干涸的池子,不禁道:“就算当初抽空了里面的水,这么多年下来,为何没有重新蓄起来呢?” “原本这湖就是由人挖成,当年在临琅搜查的人又把湖底砂石全都翻开,成了现在这样。”长明道,“这样的池子通常有活水相连,如今源头却也已经阻塞了。” “源头……”谢真若有所思。 陵空已经急性子地追问:“你是想到什么了?” “瑶山的传承里,有一门将倒影与正体交换的法门。” 谢真回忆道,“虽看似小技,却并不只是寻常的障眼法,而是阵法的一种衍化。说来惭愧,我忘在脑后多年,还是前些日子在凝波渡,瑶山的古船从倒影中现身时,我才想起有这么一个法门。” “没什么印象了。”陵空评价道,“花里胡哨的。” “那就先把这个湖装上水试试。”长明毫不犹豫道。 谢真刚还在琢磨上哪找个水源去,那边长明已经动手施术了。只见两道近乎透明的火焰腾空而起,交错缠绕,将空中雨水卷进其中,逐渐汇聚成壮观的瀑流。 乌云之下,仿佛有个无形的漩涡通天接地,把雨水容纳其中,朝着园中的池子灌了下来。若是仔细看去,半空中仍然有水线纷飞,却是从低处逆流而回——原本落往城中各处的雨水也被磅礴的灵气牵引,一并汇入到倒悬的天河中。 浪花在坑底激起浊流,但在无色火焰的烧灼中,翻腾的泥沙也归于沉寂。雨水不停注入,深坑中水面逐渐涨起,从一面小小的明镜,化为倒映着这片阴沉天幕的清澈平湖。 “好利落的手法!”谢真笑道。 这一手举重若轻,还是在这灵气断绝之地,殊为不易。长明拍了拍手,将火焰散去,面对谢真的夸奖,挑了挑眉,有种不动声色的得意劲。 两人往湖中看去,落雨还在不断打在水面上,涟漪阵阵,摇荡不停。但除了湖边几处废墟,水中再没有映出别的影子,不像是有什么密藏。 见谢真蹙眉看着水面,长明反过来宽慰道:“本来就是乱猜,想错了没什么,倒也不费事。” “不,这时候找不到头绪不奇怪,毕竟如果只是有湖水就能现身,当年搜查宫城的人不是一样能看到?”谢真沉思道,“肯定还有什么没想到的事情。” 陵空在湖上转了一圈又飞回来,拍着翅膀道:“还是放火吧!这雨太讨厌了!” 谢真忽然抬起头,转向长明道:“能把这雨停下么?就在这片湖边的范围就行。” 陵空懵了:“等下,我不是说要让雨停……让雨停有什么用啊?” 但长明已经点头道:“当然。” 聚集在琼城之上的乌云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搅动,风卷云涌。 长明面色郑重,施展这样的术法,非但没有图腾塔一类的协助,还要应对周围灵气缺失的搅扰,连他也要全神贯注。 须臾,一道微不可察的火光直冲天际,瞬时在云层中爆裂。席卷着雷电的火焰在空中狂舞,将积满雨水的浓云从中间驱散,撕开一道缺口。 日光犹如融金泻地,从那裂隙中泼洒下来。一天已至尽头,园中的离离荒草,带着琉璃光泽的倾塌废墟,还有那重又盈满的湖面,尽数披在灿然的余晖中。 人常道夕阳虽好,却行将坠入夜晚,那绚丽中实是带有无限的忧愁。但此时照耀在同样凄凉的废墟上时,目之所及处处为金辉染遍,一切仿佛旧梦重现,又焕发出了昔日的光彩。 雨水不再飘落,仅在湖边这一小块方圆之地,笼罩其上的只有清澈的黄昏。 谢真拔剑出鞘,海山应声清鸣。这一剑悠长缓慢,比轻风更为轻柔,寂静中,剑气掠过湖面,如同一块威势千钧的镇纸,碾平了湖水上的粼粼波光。 没有一点涟漪,一丝波荡,整片湖水静止于此。 在这奇观般的明镜中,陡然现出了不应存在的景象——就在他们察看过的塔楼残基前,水面下赫然倒映着一尊琉璃塔的影子。 湖中的倒影完美无瑕,不曾受到半点灾祸和岁月的侵袭。碧青的琉璃瓦秀逸如昔,塔尖上那一点微光,正是如今洒落在废墟上的斜阳。《 》 200、行道迟(三) “铮——” 金铁之声在高旷的石墙之间震荡。回应它的是一串沉重如钟鸣的铃声,后发先至,赫然盖过了前者,一时间四下里皆是轰然回响。 刚从湖面穿过,踏入这琉璃塔楼的两人一鸟,迎面就遭遇了这番声势浩大的对峙,耳朵里全都嗡嗡直响。 “你叫那铃铛消停点!”陵空斥道。 长明破天荒地替圣物说了句公道话:“看到自己的仿本,焉有不发脾气的?” 说话间,千秋铃的虚影从他手中浮现而出。银铃兀自颤动不休,怒气冲冲,发出与其小巧身姿不相衬的巨大声响。 谢真环顾一圈,又抬头向上看去。他们正置身于这座琉璃塔的厅堂里,石阶沿四壁盘旋向上,梯井中的视野则无所遮挡,站在殿堂中央,能够从地上一直遥遥望到塔顶。 说是琉璃塔,倒也不可能全由琉璃建成。从外面看时,屋瓦飞檐上嵌着的琉璃足以衬托其奇秀,进到其中,却是又一番景象。 青石阶梯,高大的廊柱,处处皆不见雕琢痕迹,尽显肃穆。从塔顶洒入的日色映在四壁之间,如水波流转,石墙上覆盖着鳞甲似的纹理,在暗处平平无奇,只有被光照到时,才陡然荡出一丝波光来。 另有一条长长锁链从塔顶笔直垂下,系着一枚两手合捧大小的金铃,悬在天光中央。 “这是仿本?”谢真奇道。 “对了,你还没去过王庭的祖祠。”长明想了起来,“千秋铃作为圣物供奉在那里,阵法与这里的格局十分相像。不过,祖祠意在供奉,这里却应是镇压才对。” 想起千秋铃原本的用途,谢真觉得这个仿本的用途也呼之欲出了:“用来镇压此处的神魂?” “多半是了。”长明道,“人去楼空,这仿本如今也无甚用武之地。” 他说的不错,谢真在这座塔里感觉到的唯有空无,那金铃已经是仅剩的还带有一丝鲜活气的东西了。 陵空一振翅膀,向塔顶飞去。两人则沿着盘旋的石阶向上,来到墙上有波纹荡漾的地方细看。 只见那“纹理”其实是一片片深色的琉璃,形似笏板微曲,长约三寸,薄如绢帛。这些琉璃片相互拼合,几无一丝缝隙,密密贴满了整座塔楼的墙壁,放眼看去,一时难以计数。 琉璃质地柔润,颜色却不算十分清透,内里仿佛沉淀着缕缕丝絮,只不过与石墙相贴,这浑浊看着不甚明显。 “这总不会是寻常的装饰。”谢真盯着一枚琉璃片看,试图看清楚里面的图案长什么样。“看着有点像蛇皮,让人怪难受的。” 长明:“而且还是鳞片长在里侧那种。” 谢真:“你别说了……” 他越看越感觉毛骨悚然,不禁又想起了七绝井里那些一蹭就掉鳞片的螃蟹……不对,蜘蛛来。 “比作蛇蜕也没错啊。” 陵空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若天魔就是从这座塔中孵化而生,这可不就是它留下的空壳么?” 塔中已十分幽暗,残阳的红色无端显得干枯,透过塔顶的琉璃,给六百年后的不速之客们照来最后的微光。 以天魔的诞生之地而言,这座塔展示在他们眼前的景象委实有些过于平凡了。 “至少该有点遗留的阵法吧?”谢真猜道。 长明率先从石阶往回走:“最关键的东西估计都随着天魔一起离开了,但总不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对。”陵空也在思索,“他来不及收拾首尾,不错……因为这里已经是灵气断绝之地,他无法亲自过来察看,估计也信不过别的人……” 听着他的自言自语,长明与谢真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回到地面,重新搜寻。不多时,塔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长明正要点火照亮,谢真一按他手:“且慢。” 两人静静站在塔底,夜幕如流水泻地,无声笼罩了一切。黑暗浓重,塔内的墙上却闪烁起点点微光。 那些光点分外黯淡,只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才终于浮现,哪怕有一点日光,恐怕都会将它们掩盖。 既似磷火,又似飞萤,幽幽冷光虽不起眼,但万千光点阵列于高塔之中,汇聚成如星河倒卷的景象,仍然极为壮观。 这时他们才知,此前见到的塔中波光,不仅仅是夕阳在四壁的反照,那些琉璃片本身也带着自己的光亮。 “有些像,”谢真下意识道,“那个……” 长明接道:归虚池。” 陵空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就算不说也看得出来,这番设计很像是脱胎自归虚池的井中星空。 “只是用以承载的材料变了么。” 长明在黑暗中走上台阶,“这些琉璃片,就装载着培育天魔所用的记忆……不,应该是神魂吧?” “曾经是。”陵空说,“现在嘛,已经是被抽空蜜的蜂巢了。这些容器里留下的,只有天魔升华后的残照。” 如此黯淡,又如此沉寂。谢真不由得回想起在渊山里,从他神念中流过的那一道道散碎的记忆。 他试探着伸出手,碰了碰其中一块琉璃。里面的光点逐渐明亮,再缓缓减弱,周而复始,似乎不为外物所动。 “这里的神魂都被带走了吗?”他忽然想到,“会不会在哪里还残留了一些?” “天魔诞生必然穷尽全力,按理说,不可能有遗漏。” 陵空先是否认,随即话锋一转,“但当时情形混乱,星仪也无暇掌控全局,所以也说不好。” 谢真望向塔内万千星光,每个明灭的光点背后都是一枚琉璃片。他不确定道:“不会要一个个找过去吧?” 长明道:“先听听‘圣物前辈’怎么说吧。” 千秋铃的影子浮现在他掌中,随着一阵低鸣,从手上飘浮而起,飞向塔顶,开始绕着石阶巡游。 挂在塔上的仿本似乎是感觉到了千秋铃的厉害,一声不吭,当自己是个哑巴。 “这铃铛居然还挺听你的话。”陵空低声道。 即使压低声音,他们的交谈也清晰可辨,何况声量高低于这种灵器而言并无分别,属于是有点礼貌,但不多。 长明也低声道:“这是正事,自然要有正事的态度。” 陵空:“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阴阳怪气。” 长明:“有谁在对号入座吗?” 谢真:“……” 在那边一人一鸟还在低声争论的时候,千秋铃已经绕完一圈回来了。或许是曾被这位“圣物前辈”照顾过一段时间的缘故,谢真下意识伸手去迎接,然后才想起现在正主就在旁边。 出乎他的意料,在他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前,银铃的虚影真的朝他落了过来,矜持地在他手上转了转,轻轻致意,才回到长明那里。 长明收下银铃,凝神思索片刻,说道:“发现了不好说的东西,还是看过再谈吧。” 在千秋铃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那个据说是有点古怪的地方。 这里既不在塔顶,也不在地面,身处半空,是个平平无奇的位置。但银铃标记出来的那个琉璃片,仔细看去确实有些不对,它内里的纹路极为复杂,曲结成了一枚小小的圆环。 其他的琉璃器在黑暗中蕴含星光,无论是亮一些,还是黯淡一些,总会如呼吸般缓慢从明到灭,再从暗到明,正是在天魔作用下呈现于容器中神魂的残影。眼前的那一片琉璃,则自始至终是深沉的幽暗。 该说千秋铃无愧其声名,要在这无数的琉璃器中找出一个完全没有残迹的,恐怕比找出一个显眼的神魂更要难上很多。 “这是个微缩的阵法?” 谢真看着琉璃片中的印记。他总觉得要在星仪一手打造的天魔诞生之地里动手脚,应该比打败他还难,很难想象是谁能做到这点,“可别是星仪的后手吧?” “不是。” 沉默了很久的陵空突然开口了,“你们把它拿下来吧,小心一点。” 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低沉,长明也没多说什么,伸手去摘。 密布于塔中的琉璃器似乎并未钉死在墙上,这个特殊的琉璃片也轻易地被取了下来。在刚点起的一团火光的照耀下,谢真瞄了一眼琉璃片之间由此产生的缺口,也没在背后的石墙上看到什么异状。 长明将那块琉璃片托在手中,不知是因为离开了塔壁,还是感受到了光与热度,它中间黯淡的纹路稍稍明亮起来,却也不是其他容器那种闪烁的模样。 “还看不出这是什么吗?”陵空淡淡道。 “像是神魂,”长明端详道,“但太过于微弱。” “那也是难免的。”陵空说,“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想看里面记了什么,就用神念试试吧。不过记住,只能探进去一丝,否则这容器无法承受。” 谢真有点犯难,他倒是知道怎么运起神魂去硬碰硬,当初牧若虚就是过于轻敌,在拿手的领域被他一击反制。剑修的神魂强韧无比,大多时候这是优势,不过偶尔也会引来麻烦,像是花妖躯壳的不相容症如此严重,多少也有这个缘故。 再有就是放在眼下,他还真没信心分出来的“一丝”神念是不是真的只有一丝的威力,会不会威胁到脆弱的容器。 “不用担心。” 长明在这种时候一如既往地靠谱,“我们一起就是了。” 谢真没有二话,当即凝神感知,长明同样放出神念,绕了上来。 修士之间的神念往往互相排斥,井水不犯河水,除非有意修习对应的功法,才会交融。他们两人不属于那种情形,神念之间有着清晰分别,相互依靠时又十分亲近。 谢真只感到一丝细细的神念被长明挑了起来,触感微不可觉,像是掌心被手指轻轻一碰,因为神念的敏锐,又好似极为轻盈。 就这么被卷着,探入到琉璃器中时,这一丝神念顿时为他呈现出有别于眼前昏暗的另一种视野。 他仍然和长明一起站在塔楼的石阶上,心神却已沉入到琉璃器中。只是,就如陵空和长明所言,那里面的神魂实在太过暗淡,太过微弱了,以至于他能察知的片段都断断续续,时有缺损。 残像不住闪动,最终映照出了一幕澄净的天空。 * “后世之人,会如何看我?” 一个沙哑缓慢,但不失优美的声音说道,“我——孤,该被称作英主,还是暴君?” 蝉鸣潺潺如织,书院的一角,两个布衣书生正躲在树荫下对弈。 园子里草木繁茂,说好听点是颇有野趣,说不好听就是修缮不力,蔓草几乎要淹没了当作座椅的石墩。石桌也歪歪斜斜,他们拿一颗棋子垫在棋秤下,让它能平整些。 桌边两人,一个形貌雅秀,望之气度不凡,年纪轻轻,两鬓间却已带了几缕白发。另一个看似平凡,但也有一番沉稳气度。 他们悠然地下着棋,谁也没出声,更不像是听到了那道画外音的样子。风拂叶动,其声悄悄,这夏日午后俨然一片清静。 然而那个沙哑的声音仍然伴随在这画面中,继续说了下去:“美名也好,骂名也罢,临琅史书上应有孤一席之地,盖因与他相识后,这数十年的日子就与中庸无缘了。 “那日在藏书阁没找到的书册,是《河渠图志》?《授时》?还是《百谷通诀》?……原以为难忘,却早已记不清楚,可是在书院中躲开饮宴,藏在园子里下棋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 “那时孤还不知他是何人,来自何方,所为何事。直到如今,我也仍有困惑不解之处……” 图景乍变,一阵枝叶的簌簌摇动后,树影散去,方才下棋的两人此刻身处高阁之上。凭栏而立处,天风猎猎,吹得他们襟袖飘扬。 一人道:“关兄,你于我有此救命之恩,若是再不能以诚相待,我便枉称你的友人了。虽然昨日遇险后,你或许已经猜到一二……我名陈沧,乃是奉命巡察至此。” “太子殿下。” 对方果然并没有故作惊愕之色,而是道:“殿下大概会叫我不必多礼,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沧不由得一笑,眉间微带的愁色也被冲淡些许。他道:“关兄出手不凡,不知又是师承何处?” 对方笑道:“无门无派,一介散修而已。” 仿佛有意等着那两人的交谈告一段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故事须得有个起始,从这里开始未尝不可,你要听的,想必也是这个。至于孤——至于我……” 声音顿了顿,才道:“在你面前如此自称,实在让人意气难生。于你而言,这些也没什么分别吧? “纵使如此,记载下来的也只有我目之所视,耳之所闻。若你还记得我,读至此处,望你能明白,我固然会有所讳言,但并不曾忘记那日的承诺。” 书阁之上,两人相视一笑。陈沧的目光越过雕栏,望向了临琅的千里沃土,而散修只是微笑不语。 楼外,熙水奔流。《 》 201、霜天晓(一) 建平七年,修缮北园的诏令自宫中发出,营造司上下登时如汤沸般忙碌起来。 在原本供职于琼城的工匠之外,陆续又有数百匠人来到王都,随行学徒与家眷多住在石榴子巷,使得那不起眼的街坊渐渐成为名匠与手艺人的云聚之地。 北园乃是宫城御园,原以湖景见胜,工匠们接到的命令是修葺那有百年历史的“镜池”,再把湖边的琉璃古塔翻修一遍。按照发下来的图样来看,费的功夫恐怕比新盖一座还要麻烦。 但建平帝素日不好靡费,这是他即位以来初次大兴土木,诸人皆打叠精神,不敢懈怠。更何况,那座古塔曾是临琅历代供奉仙师“星仪”之处,当代星仪虽另有居所,也难说这次动工是不是应他所需。 彼时正是临琅势极而盛的年头,朱翎卫连战告捷,曾令官民深受其扰的外患为之一清,对内政令也无不通达。单论于此,建平帝的功绩也不逊于先祖,为其歌功颂德、著书立传的大有人在。 国中一片欣欣向荣,这位正值盛年的君王也应是意气风发——至少在旁人看来,该当如此。 寅时才过,陈沧已从昏梦中醒来。此时无论是帷帘深掩的屋中,还是天幕之上,都只有一片深沉黯淡。 他静卧帐中,感受自己僵直的肢体包裹在寝衣与锦衾之间。那些精心织造的绸缎并未被生人的躯体温暖,仍旧如这凉夜一般冰冷柔滑。 身上各处传来陈年的疼痛,一如既往令他逐渐镇定下来。他披衣起身,不去点亮灯盏,最近的侍从也在殿阁之外,此时此刻,这无边的寂静只为他所有。 走至墙边,他握住垂下的丝绳,拉动两下。宫室中的窗板既高且宽,常要两名侍从一起小心转动,此时它们却悄然翻转,灵巧地折叠起来,朝一侧退去,露出掩没在暗云之中的夜空。 这精妙的机关,没有用半点仙法,仅仅只装在寝殿的这一面墙上,以使居住其中的人可以不借助外力,轻易地开合窗户。 夜风幽凉,霜浓露重。极远处有几处红光摇曳,那是御辇步道旁值守的兵士,他们手中的火把朝着西北方缓缓移去,宛如游荡于天际、将向海中沉去的荧惑星。 自陈沧于熙水之滨遇到那名散修,而今已约有十年。说他一生功绩皆始于此也不为过,以至于那曾经的“太子陈沧”,早就埋没在故纸中。 最初的记忆里,宫室里总是弥漫着药味,偶尔才得以见上一面的母亲眉间也满是忧愁。先王宫中多年未有喜讯,头生子又如此体弱多病,实非吉兆,连那位因此受到拔擢的夫人也饱受无来由的责难。 在瞩目与失望的交织中,他磕磕绊绊地长大,希望他就此夭折的人或许比祈愿他平安的还要多。他的不足之症源于先天,腿疾则是来自一场意外,无人敢断言那背后一定没有阴谋的影子。 但他还是活到了拜师读书的岁数,显现出崭露头角的才智。以他的身份,只要不是无药可救的蠢货,拥护总不会少,他倒也不以此为得意。 并不喜爱他的父王在十几年后又迎来了一名子嗣,那个孩子只活了两日,或许这让先王死了心,下一年的冠礼后,他终于身披衮衣,迟来地迎接了太子之位。 那些年,南轩恶邻边患不止,他屡有军功的堂亲颇得人心。纵是拥护王权正统的臣子,都不免对他的宿疾心生担忧,就连这一派中流砥柱的翟将军一系,也不敢将注押得太满,唯恐他一朝病死,全数付诸东流。 他为人处事圆融谨慎,旁人找不到攻讦之处,便议论他的疾患。琼城中升斗小民也都知道他们的太子素有旧疾,可惋可叹。其实那时他已不像小时那样虚弱,但现于人前时,人们只会注意到他不良于行,更证实了传言。 他从未因此而恼怒,似乎心无芥蒂,一派坦然。这番沉稳态度得来诸多称许,人前人后,他始终如一,不曾稍有破绽。 然而,他并非圣人,怎么可能当真毫不在意? 那一日,还不是“星仪”的关先生对他说:“先天不足之症,药石罔效,即使以灵药调养,也不过稍稍补足亏空的元气。至于腿疾,你的伤处早已愈合,如今若是重新矫正骨肉,或许能有所改观,但恐怕徒然受罪,反倒折损寿数。” 他说道:“连仙家都这么说,我倒也不用再烦恼了。” “一国之君,确应如此。” 关先生平和道,“形貌德行,对常人或许关乎重大,于国君而言却是微不足道。史书只会评说君王的功过,盖因他们已为‘非人’,自然不受人世间的约束——太子殿下,与其设法消除这番烦恼,不如去往那烦恼无法企及的境地,你说是么?” 那之后他是怎么答的,陈沧如今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他记得,最后他问了一句:“先生身为仙家,也有自己的烦恼吗?” “自然。”关先生说道,“否则,我怎会对殿下有所求呢?” 这位星仪所求的乃是功绩,他从未刻意掩饰这点。他为临琅打造了锋锐无匹的禁军卫,陈沧报之以他应有的一切:尽心竭力的供奉,至为尊崇的地位,凡是对方需要的,他都会如期奉上。 并不是任何一个散修在俗世的国度里都能做到这一步。他没有打破修士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曾插手凡人之间的争斗,也足以应付那些潜在的暗流涌动。以陈沧所知,有仙门修士暗中前来勘察过禁军卫的情形,并未发现有越矩之处;与妖族勾连的南轩也数次要以修士之间的方式解决这个麻烦的星仪,但也都无功而返。 平心而论,星仪为临琅带来的,已经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改变。但御极多年,陈沧也已不是那一腔热血的年青人,深知禁军卫虽然重要,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靠他们解决。 百年来临琅积弱,朝中陈弊堆积如淤,供养官兵又必然损伤民力,四处偶有灾害,立刻便让人疲于应付。陈沧夙夜劳心,诸多事务却似乎从无休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 如今国中早已不记得那个体弱的太子,在众人眼中的建平帝,乃是文韬武略、励精图治的明君。正如当年的关先生所说,成为君王,世上便只会以君王的功过去评判他。 然而在国君的名望之下,他仍旧无法长久地行走,每日药汤进得多过饭食,数年未能踏出过宫城一步。他时刻思虑,人世间的欢乐与他无缘,唯有在一日之初,所有的麻烦还没有找上他的时候,在那空茫的黑暗里,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沙沙……” 万籁俱寂中,一丝不祥的响动陡然跃入耳中,让正在神游的陈沧惊醒过来。 窗外的黑暗并非夜幕,不知何时已被一团浓重的雾气掩盖。黑雾中探出一只似兽非兽的利爪,朝他猛地袭来。 陈沧身前金色的阵法图形一闪而逝,挡下了这一击。黑暗中,崩裂的符文丝线四散飘落,利爪如同被灼伤一般咝咝融化,它只是顿了一顿,又再凝聚。 但这已给了陈沧反应的工夫,他推开座椅,向寝殿之内疾退,短短十余步距离,已令他胸口起伏,不住喘息。 黑雾从窗口涌入殿中,作势欲扑,突然间殿中无数金线一齐游动起来,围绕着陈沧周围织成罗网。金线光泽黯淡,自有一股庄严之气,将黑雾死死阻隔在外。 陈沧慢慢直起身来,面上并不见如何惊慌。即使黑雾狂乱地变幻形状,不住撕扯金网,想要从中撬开一丝缝隙,这可怖的景象也没有让他失色。 黑雾来时无声,此刻摇撼阵法,也不发出一丝声音。幽暗的寝殿中,一切皆在沉默中进行,陈沧倚靠桌案而立,案上摆着一只长长的木匣,他手抚匣上,静静注视着黑雾。 须臾,黑雾向内翻卷,从中现出一个肤色深暗、面容冶艳的少年。一眼望去,他似乎没有什么妖族特征,但这诡异的现身方式,当是妖类无疑。 他看着陈沧,问道:“你怎么不叫人救驾?” “凡人侍卫如何与妖魔争斗?”陈沧道,“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 “你倒是不害怕。” 妖族少年端详片刻,无趣道:“你这家伙,不是都离死不远了么?我还能让你多活两年,不如你别抵抗了,跟我走吧!” 陈沧笑道:“你趁着星仪不在才敢过来,我如何能相信你比他更厉害呢?” “星仪?他算什么,仙门修士哪里比我们有手段?”妖族少年不屑道。 陈沧不答,只是作了个手势,示意他这金网在前,都不是他能破开的。 妖族少年斜视他一眼,双手忽地变为之前那副利爪,更猛烈地扯起金网,发出令人牙酸的簌簌声。 此情此景已不能让陈沧畏惧。星仪在临琅时,固然不需担忧这些,而他因故暂离后,也给陈沧留下了数处阵法,用以在寝宫、朝殿等地保护他的安危。 这名妖族的来意则像是要把他捉走,另作他用,说不准就是要去威胁星仪。陈沧看着他与阵法织成的金网搏斗,心中暗暗计算时刻,就在他隐而待发之际,妖族少年却停了下来,朝他狡猾地一笑。 “这位陛下。”他低声说,“莫非我看不出,这个阵法还藏着杀机么?” 那一瞬间,他双目的瞳仁转为青色,陈沧登时感觉天旋地转,贴着桌案滑落到地上。他脑中混沌难明,手脚却仿佛绵软如泥,唯有一股念头驱使着他,让他靠近面前那人。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却因身上无力,走得十分迟缓。妖族少年含笑望着他,那笑容在他眼里却不显得可恶,反倒带着难言的亲近之情,好像对他来说世上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叫对方欢喜。 可同时心中似乎又有另一股念头在挣扎,让他觉得这情形似乎有违他的本意。 一步一步,他终究还是来到金网之前,才要迈出,忽地腿上失力,跌倒在缎毯中间。 妖族少年微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似乎要扶他起身。陈沧神思昏乱,见对方的手掌始终停在金网之外,自己便探出手去。 就在他指尖触及金网的一刻,他心中突有短暂清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妖族少年脸上戏谑笑意,仿佛正等他自投罗网。 但这醒悟来得太晚,他一只手已经探至阵法之外,被对方一把握住。妖族少年向外一扯,那蛮横力道把陈沧半边身子都拉到了阵法之外,眼看就要落入敌手。 就在此时,一声铮鸣跃出寂静,幽暗的寝殿中陡然迸现出夺目光辉。 那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陈沧并没能看得清楚。他只知道妖族少年起先还抓紧了他的手臂,想要挟持他一起逃离,但几步后就果断放弃了,松手将他丢了下来。 但那也于事无补,原本用于护卫的阵法已经调转方向,金网朝着入侵者兜头罩下,紧紧勒住。 受困的身影越缩越小,很快就无法再保持人形,一阵黑雾散去后,地上只剩下一只浑身被金线缠住的漆黑小兽。 那东西像是长耳朵的狐狸,挣扎几下后就不再动弹,气息已绝。 陈沧跪在散开的金网阵法之间,惊魂未定。经过这一番折腾,寝殿中陈设倒没受什么损伤,但放在桌案上那只匣子却是滚落在地,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他点起了灯,照向木匣,只见断口平滑,像是被利器一斩两半,里头则是空空如也。 锦毯的另一头,静静躺着那柄以布条裹紧的剑。 那是星仪从不示人的佩剑,在离开临琅时,他将剑收于匣中,交由陈沧暂为保管,言称在危急时刻,或也能有些作用。 这一次,虽然他在寝殿布下的阵法依旧牢固,陈沧却中了那妖族少年的蛊惑之法,险些自己踏出阵法外,束手就擒。最后一刻,大约正是这柄剑跃出匣中,触动了阵法的反制,才令形势逆转。 陈沧捧起那柄剑,半是感激,半是敬畏。剑在他手中甚为沉重,让他几乎托不住。 灯光中,他忽然发觉那缠裹剑上的布条满是裂痕。随着他的动作,纷纷碎屑飘落下来,露出了常年在掩藏之中的真身。 与宫中收藏的各色宝剑相比,这剑乍看毫不起眼。剑鞘灰黑,剑柄似为乌木,不见半点修饰,颇有大巧不工的端庄气派。 陈沧端详剑身,也不知刚才那道一闪而逝的金色辉光,是不是也从这剑上发出。他双手放在剑上,心中莫名想要启剑一观,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意沉沉箍在他身上,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动上一动。 良久,还是门外侍卫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他两手微颤,将黑剑原封不动地放回匣中,暂且合拢裂口,重又放回了桌案上。 方才剑上的辉光让宫中侍卫发觉,匆忙赶来,才发现事情都已结束。 陈沧摆手制止了他们纷纷告罪的举动,先让他们将被金线捆住的妖族原身带走。他不敢确信这妖族是否是假死,不过对这种情形,星仪也有过吩咐,他便令侍卫将其带去园中一座带有阵法的密室,看押起来。 屋内原本损失不多,他只让侍从略作整理了事。众人恳请国君移步别处,陈沧并不应允,只教所有人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不得声张。 此令一出,余人莫不遵从,不久后也各自告退,寝殿中重又恢复了安静。 这刻,卯时仍未至,幽暗夜空上不见一丝光亮,宛如帷幕紧抿,闷不透风。陈沧疲惫地坐在桌案边,望着匣中剑,久久不语。 忽然间,一缕无形之力令他定在原处。从他身后漫溢而来的重压,既似火焰,也似浪潮,他浑身仿佛都因难言的震悚而僵直,尽管心下骇然,却丝毫动弹不得。 这些年来,身为临琅国君,他不是没有面对过妖族乃至修士的敌意,却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时刻。金网阵法毫无动静,他束手无策,唯有将视线投向剑匣,祈求它能再施援手。 那匣子一动不动,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了下去。 良久,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他眼睁睁看着一只手越过他,将那柄剑拿了起来。《 》 202、霜天晓(二) 案头莲枝玉盏中,灯火仿佛畏惧一般低颤。微光自青釉灯座流洒而下,堪堪照亮丈许之地,在这方圆光亮外,偌大的寝殿仍旧掩没在幽暗里。 陈沧正在灯前,但这光明并没能让他有丝毫的心安。他深陷椅中,连回头都不能,只能呆坐着,看着那裂成两半的匣子。 不速之客在他身后,想来正端详着手中长剑。说不定下一刻,那剑出鞘之际,就是他的死期。 也许久病之人,对自己的寿数本就带着黯然的预感,事到临头,那阵恐惧退去后,陈沧心中反而是一片茫然的平静。 又或者,他真的只是太过疲惫了。 许久之后,周围依旧安静,也没有剑顶到他脖子上。他觉得事情或有转机,有心出言试探,可惜唇舌僵直,有口难言。 “原来如此。”背后那人忽道。 那声音殊为悦耳动听,未等陈沧回过神来,只见对方已转到了他面前。 来者黑衣玉冠,半边轮廓交融在阴影里,此刻灯火黯淡,令那神姿中的稀世之美愈发动人心魄。值此生死之际,陈沧也不免为之目眩,一时间忘却了自己的安危。 “敢问阁下有何贵干?” 他问道,随即发觉那禁锢着他的无形束缚已经撤去了。 对方没有答话,而是反问道:“这把剑的主人呢?” 陈沧心中念头急转,最终还是答道:“我不知他何时回来。” 黑衣人点了点头,看不出是喜是怒。陈沧迟疑道:“这位仙师,莫非是关先生的旧识?” “我看着像仙师吗?”对方一挑眉,“关先生又是什么鬼东西?” 陈沧:“……” 那阵无形无质,压得他难以喘息的威势不知不觉消散了,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猜想来客或许不是像之前那个狐狸那样来要他命的。 但是,对方八成也是妖族,与星仪究竟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陈沧斟酌道:“关先生是我临琅国中供奉的星仪上师,这柄剑正是他所留。” 黑衣人一手横握剑鞘,闻言手上掂了掂,将剑随手放回了案上。他环顾四周,带着意兴阑珊之色,最终目光在陈沧身上停留片刻,说道:“打扰了,告辞。” “阁下……” 陈沧都不知道自己怎就脱口而出了,见对方疑问地看过来,他也把心一横,说道:“阁下既然到此,临琅也不应怠慢,不如就由孤……由我代为招待?” 黑衣人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胆子还挺大啊,谁说我跟他认识了?” 陈沧正色道:“关先生襄助临琅多年,还未有幸见过他的友人。他于临琅有大恩,阁下若是与他有缘,也该是临琅的贵客才是。” 不知这段话里是哪句说中了对方在意之处,黑衣人顿了一顿,说道:“也罢。” 不见他什么动作,远处一把座椅就悄无声息地滑到近前,他也不计较座上锦缎凌乱,随意一坐,不客气道:“别叫人进来,免得麻烦。有没有茶?” 看他发号施令的气派,倒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陈沧贵为国主,却也识时务,深知不要去拿小命去跟这种妖族摆架子,闻言便亲手取来炉具、茶器。 他将那只小铜炉摆出来,还在想着怎么点火时,黑衣人伸手一指,一团毛茸茸的火焰便悬在炉上,凭空烧了起来。 陈沧还是太子时,常要烹茶待客,文人以此为风雅,他也从善如流,习得一手好技艺,足以应付场面。 但说到底,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乐趣。即位后终日忙碌,他已很久没有亲手做这些。 黑衣人点了个火后,便不再说话,坐在一旁兀自出神。对于陈沧略显生疏的动作,他也很有耐心,并没有出声催促。 炉中水腾腾向沸,火光摇曳,国君与陌生的妖族在寝殿书案边等水沏茶,此情此景,让人仿佛身在梦中。 陈沧望着铜炉雕镂花叶之中透出的微光,万籁俱寂,那股温热的水气在秋夜中扑散开来,令他感到一种怪异的安宁。 等到他将茶盏为客人奉上时,心中已经平静下来。黑衣人接过茶,浅啜一口,虽然没说什么,但撇了撇嘴,显然不怎么满意。陈沧看在眼中,心中盘算要如何措辞。 “怎么欲言又止的。”黑衣人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陈沧道:“星仪仙师虽在临琅盘桓,我却只是凡人,对修士的规矩知之甚少,唯恐冒犯阁下,难免谨慎。” 黑衣人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见面时没把你怎样,现在自然也不会怎么样。” “临琅这些年来,也偶与修士与妖族打过些交道……” 说到妖族时,陈沧不动声色观察对方神情,没见到异样,想来这话不算越矩,“世外之人,秉性各有不同,却都不像阁下这般平易近人。” 黑衣人莫名其妙地被他给逗乐了,那出尘脱俗的面容陡然鲜活起来,让陈沧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原来我脾气这么好啊。”他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陈沧:“……”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脸上微微现出窘色,不过大半倒是故意为之。 说对方平易近人,或有逢迎的嫌疑,但他看得出来,这妖族确实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大概正因为他是个凡人。与以前见过那些摆明就是要欺负人的修士相比,他这样自持身份,简直能称得上美德了。 正如他所想,见他讷讷难言,黑衣人把笑容一收,说道:“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我留下来,就是想听听你要讲什么。” 陈沧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些,问道:“阁下,可否知道星仪上师近况如何?” 黑衣人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不可思议道:“你倒来问我?” 陈沧对此也有预料,委婉道:“自星仪上师暂离临琅后,国中就再没收到他的片言只语。虽然他也交代过,此行归期不定,但我等毕竟是凡人,无从打听他行踪,这样音讯全无,真是教人担忧……难得遇到仙师的友人,纵然冒昧,也实在忍不住问上一句。” “哦。”黑衣人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不顾自己安危,也要留客的缘故?就想问问他好不好?” 他像是第一次正眼审视面前的人,刹那间,陈沧仿佛看到了金与赤色的光辉在他双眸中流动。 刚被那状似漆黑狐狸的妖族用这样的方式偷袭了一次,他差点以为又要栽在这种地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幸好,并没有什么怪事发生,他的神智还是一样的清醒。当他定神看去,对方的眼睛仍然是幽深的黑色,方才那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他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看穿了他掩藏的真正念头,一时间心如擂鼓。 不过,拜这副衰弱的身体所赐,他的心其实擂不起鼓,也就是重重地跳了那么几下而已。 他作出苦笑的神情,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应答:“我哪里是真将生死置于度外,无非是见阁下雅量宽宏,贸然一试。若是阁下真为此怪罪于我,要取我性命,我也不知该不该后悔。” 对方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又将目光移向了桌案上的剑。 不再被那慑人的视线盯着,陈沧多少松了口气,得以把他平静的神态维持下去。 说来可笑,他贵为国君,一言可决他人生死,平日都是旁人要小心翼翼猜度他的心意。而今,他的身份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反倒是他要谨言慎行,指望这番交谈别落得个血流五步的结局。 那权柄的分量,自他得登大位后,便一日日累积至今,让他逐渐学会了如何承载其重。在这时刻,他忽然在心中自问:他对于“星仪上师”那深藏心底的疑虑,是否也是在这重量中无声地酝酿而出? 黑衣人并不知道他心中翻腾的想法,半晌,他终于开口道:“自他离开,过了多久?” 陈沧:“有两百又十余日。” “那他在你们这里,又待了多久?”黑衣人又问。 陈沧已感觉有些不妙,还是答道:“已近十年了。” 黑衣人道:“所以,我怎么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去了?” 陈沧:“……” 这几句话里的意思,还得转一下念头才能明白,他小心地问:“莫非阁下与他也许久未见了?”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说:“他用不着你担心,谁死了他都不会死。你认识他也不短了吧,还不知道他的能耐?” 陈沧心下紧张,却更加谨慎,作出凡人那种对修士之事一知半解的语气:“星仪上师自然是妙法通玄,我临琅能有今日,都是蒙他厚恩。我听闻仙家之中,是名门大派独占鳌头,但想来散修里也有星仪上师这般韬光养晦、深藏若虚之辈。” “散修……” 黑衣人轻嗤一声,“他这样的散修也确实是独一份了。” 陈沧还等着他说出些别的,没想到也没了下文。他决定再直接些:“那阁下光临敝地,便是为了寻星仪上师么?虽然不知星仪上师去了何处,但若是有其余能帮得上阁下的地方,我等也必不推辞。” “你问我为何而来?” 黑衣人的神情又冷了下来。还不等陈沧说什么,他就指着桌案上那把剑道:“你可知他为何把佩剑留下?” 陈沧感到这话题十分危险,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临琅国中暗藏危机,以往我等也遇到过修士与妖族袭击,星仪上师临走之前,令我好生供奉这柄剑,或能在危急关头得用。” “你这话不尽不实。” 黑衣人哼了一声,“他是不会说出‘好生供奉’这种话的,多半是把剑一放就不管了罢。” 陈沧:“……” 无可否认,确实是这么回事,显然他这番逢迎没用对地方。 黑衣人又问:“那你用过这把剑没有?” “这是星仪上师的佩剑,我怎敢轻动。”陈沧道,“只是在今夜,阁下到来之前,有一妖族来袭,殿中防护阵法险未奏效,最后是这柄剑出手,才救得我一命。可惜我肉眼凡胎,并未将那情形看得清楚。” “就是这么回事。” 黑衣人起身,重又将那柄剑拿起,低头望着它,“我感到此剑出鞘,故而前来。” 陈沧不好失礼,立即跟着站起,结果起得急了,头上就是一晕,连忙扶着桌案边缘才没跌倒。 对方这话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应,才能让他远远感觉到有把剑出鞘了片刻? 他来不及细想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就见黑衣人一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其抽出几寸。 仿佛流阳融金,将那璀璨光彩都凝聚到了剑锋之中,一瞬间陈沧像是被烈日灼伤,眼前发黑,结结实实地跌回了椅子里。 那阵眩目之感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视野重又渐渐清晰,但见出鞘半边的剑刃呈暗金色,固然端严华贵,却并没有始终闪着那令人畏惧的华光。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刚才刺伤他的,只是这股透体而出的剑意。《 》 203、霜天晓(三) “话本故事中仙人御剑,可横断山海,关兄也是那传说中的剑修么?” 书阁外,一株桃花树芳菲灼灼,上回见到时,它还是枝条伶仃的模样,如今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在春风中招展而开了。 陈沧扫落衣袖上的花瓣,关先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翻着一本水文图,闻言抬起头:“剑修可没有书里说的那么厉害。我虽然带着剑,也略懂些剑法,但难说算不算是真正的剑修。” “剑修难道还有真假之分吗?”陈沧笑道。 关先生耐心道:“剑修常常一心向剑,不假他物,道之一极唯有至妙剑法,其余修持不过是追寻此道途中的辅助。至于我么,各式各样的杂学记了太多,剑法只是其中一样而已。” “百艺精通殊为不易,关先生果真是奇才。” 面对这赞扬之语,关先生只是说:“哪里就谈得上精通呢?只不过,若有技艺疏松之处,我也不会拿出来献丑而已。” “我也没见过关兄使剑,但想来你剑法决不会差的。”陈沧半开玩笑道,“否则,你也不会说‘略懂’了罢?” 关先生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那把从不离左右的剑,此时就放在一旁,他伸手拂过剑上那密不透风的缠裹,神情一时间殊为怅然。 “我不使剑,是因为如今还没有要用得上剑的时候。” 书页被春风吹动,扑棱棱地翻起来,他回手按住,又道:“再说,纵使手中有剑,也未必能捉住所求之物啊。” * 陈沧喘息着睁开眼,思绪茫然,甚至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 帷帐边垂下的五色琉璃坠映着灯光,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在熟悉的寝殿内。他慢慢坐起身来,只觉胸口窒闷,像是被人锤了一顿。 “你总算醒了。” 看到在他床边坐着的黑衣人,陈沧猛地想起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让他看了星仪的剑后,他就感觉呼吸越来越艰难,在来得及起身去取药之前就晕了过去。 黑衣人拿着本黄绸封面的山川志翻着,说道:“你被剑意的余波冲到,是我大意了,见谅。” “……”陈沧惊讶于他竟然还会道歉,“无妨,还是我体弱的缘故。” “那倒是。”黑衣人说,“哪怕在凡人里,我也没见过像你身板这么脆的。” 陈沧苦笑:“我这病是天生如此,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侥幸了。” 他想要起身下地,只觉手脚无力,无奈道:“阁下,我殿中备有丹药,可否请你……”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忽地伸手朝他面前一扫。一股暖意从掌风中汹涌而来,毫不柔和,堪称暴烈地一阵左冲右突,陈沧险些又昏过去,但片刻之后,那些暖流在他周身巡回,令他久违地有了神清气爽的感受。 “没什么大用,只能叫你好过些。”黑衣人说,“你这身体也就是要勉力维持,可别死太早了。” 陈沧感激道:“阁下大恩,不知该如何言谢。” “用不着。”黑衣人冷淡道,“也不是为了你。” 此刻陈沧的思绪也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他透出渴望之色,低声道:“我听闻在仙家眼中,躯壳之中尚有神魂,有时身躯毁坏,神魂依旧能存世……敢问阁下,凡人也能做到这样么?” 黑衣人挑眉道:“你听谁说的?” “世间总有这样的传言。”陈沧答道,这句也是真话,只是没有说尽。 “你最好别抱这种妄想。”黑衣人道,“神魂就算能被操纵,你身为凡人,也不可能由你自己做主,只能被受人摆布。指望靠这种事情延命,无非是从油锅跳进火坑,真有这么一天,恐怕你就会后悔自己怎么没利落地死了。” 他说话是不怎么好听,却是良言,陈沧听在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等他说些委婉的话,对方忽然皱眉,怀疑道:“他没对你说过什么与神魂相关的事情吧?” 陈沧心中一跳,忙道:“并没有过……” 这一次他没能说完,黑衣人隔空朝他一点。他想躲也没处躲,索性闭目不动。 不见疼痛传来,他只觉心中一阵飘忽,很快就重新清醒。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钟鸣之声。 “倒是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妥。”黑衣人自言自语道,“算了,” 陈沧扶着晕乎乎的脑袋,说道:“星仪上师坦荡无私,凡事光明正大,断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之事。方才是我失言,阁下万不要误会才是。” 可能他说得有些太刻意,对方不耐烦道:“差不多得了,用不着一直吹捧他,我又不会因为你骂他两句就把你烧了。” 陈沧认真道:“对星仪上师的感激,我临琅上下皆是真心实意。” “换作今天来的是他的对头,你还会跟我说这话?”黑衣人反问。 “那大约还是保命为要吧。”陈沧一脸诚恳,“生死关头,想来星仪上师也不会计较我的无礼之举。” 黑衣人一怔,不禁失笑,一室之内仿佛都因此而灿然生辉。 “这地方没什么意思。”他说,“但你这人却不是个讨厌的人。” 这么说着,他神情中却带着些许惆怅。见他轻轻一振衣袖,陈沧知道他这是真的要离开了,脱口而出:“阁下,不知异日还能否再见?” 黑衣人似笑非笑道:“有什么好见的?” “阁下与星仪上师也许久未见,我只想着,来日上师又回临琅,或有此幸招待二位。”陈沧希冀地看着他。 “免了。”黑衣人道,“下回有空出来时,都不知道你还活着没有。” 陈沧不以为忤,笑道:“生死本如天地蜉蝣,偶得一会,也是好的。” 黑衣人静静看了他片刻,踱至他面前,伸出一手,触碰他发顶。 刹那间,陈沧看到一枚由盘旋符文组成的细小圆环,伴随轻柔钟声,在他眼前的虚空中旋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圆环就消失不见,但他还是感到心中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 “我给你留下一个印记。” 黑衣人收回手,淡淡说道,“当你凝神思索,它就会在你神魂中浮出,此时它便能记下你的所思所想。等你死了,它还会留存一阵,到时候我要是再来,会记得取走——你的见闻,或者你有什么话要讲,到时我自会看到。” 陈沧一时惊住了。他定睛细想,果然就能在眼前唤出那个印记,当他忍不住伸手想确认它是否真实时,那幻觉又如水波般飘散了。 “阁下,我……” 他忐忑道,尽管能言善道,这时候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殿中那盏灯火一阵摇晃,他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这深夜里的不速之客如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只有留下的一句话飘到了他耳边:“他不会知道我来过,你也就不必提了。” 陈沧闭了闭眼,重又睁开,在他神思里悬浮的那枚印记昭示着这番相遇绝非梦境。 一道脆声响起,原来是铜炉上那只茶壶裂了开来。炉中的火焰已经离去,茶壶毕竟是凡物,先受了这番炙烤,又失了保护,此时片片崩散,让残茶流得一片狼藉。 陈沧对着那堆碎片怔怔地看了一会,起身来到桌案前。那把星仪留下的剑被随手横放在案头,他想起,无论是星仪还是这个黑衣人,都从没有提起过这剑叫什么名字。 他捧着剑,回想着从鞘中惊鸿一瞥的辉光,最后还是将它小心地归于匣中。 灯火一跳,倏地熄灭了,寝殿中却渐渐明亮起来。陈沧慢慢走向窗边,手扶横栏,向外望去。 薄雾中远云似天上山峦,间间宫室,城中的高低屋房,檐上琉璃瓦则如碧波起伏。寂静中,金色晨曦开始洒落在目之所及的万物之上。 * “请恕我当时所言不尽不实。” 那沙哑的声音说道,“虽然我是已死之身,阁下想怪罪也找不到人,这话说着实在不诚恳。不过,或许你当初也看得出来,只是没有点破。” 春雷隐隐,细雨迷蒙。两名侍从打开金漆朱纹、琉璃镶嵌的边门,合力将特制的软椅抬出屋外,栏上三面都罩有重纱,唯恐此间主人虚弱的病体受风。 陈沧面容已见苍老,与上回的情景相比,似乎过了不少岁月,使得他眉间憔悴鬓间又添了几许白发。他稍抬手挥了挥,侍从得了命令才敢行动,将一侧的帷幔拉开,现出朦胧的雨幕。 “下去吧。”他低低道。 这里只剩他自己时,他慢慢呼出一口胸中郁气。水雾中天地一片茫然,他看不到那座在白日下闪烁着青色光辉的琉璃塔,但他还是望着那个方向,兀自沉思。 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他心中烦躁,却知若不是要紧事,也没人敢在这时打扰,便只是疲倦道:“何事?” “启禀陛下,是星仪求见。”来人带着笑意道。 听到那声音时,陈沧便想从椅中撑起身体,那人则快步走近,止住他起身,又将一条锦裘搭了上来。 “关先生。”陈沧面露喜色,“你怎地今日就出关了?” 自报家门的来者正是星仪本人,与多年前相比,他容颜丝毫未改,只是换了临琅的装束。 初次看他时,任谁都会觉得他面貌平凡、气度温和,纵使知道他身为修士,也是正正经经入世,并非恃才自傲之辈。 到如今,他站在日渐衰弱的国君身旁,仍旧如往日般微微而笑时,两相对照,那种不属于此世的异样感才愈发显著。 “闭关也不是一直要待在塔里头。” 星仪在他对面坐下,“出来看看,待会还是要回去的。” 陈沧道:“要是缺了什么,尽管吩咐下去,早些叫人去准备。” “那个无需担心。”星仪摇头道,“倒是你这里,要不是这次恰好出来,都不知道你又病了。” 陈沧道:“哪里称得上大事,不过是近日睡得太轻,偶有乏力而已。” “思虑过重,实无益处,但我也知道你忧心之事太多。”星仪叹道,“晚些我再去重配一副药方吧,至于现在……” 他略一思索,笑道:“陛下也许久没有溜出宫外了吧,不如今日就由我作护卫,咱们乔装打扮,在琼城里游览一番如何?” 陈沧抚掌道:“正是痛快对饮的好时候!” “酒可是不能喝的。”星仪打消了他念头,“记得思仙楼有桃源清露,配他们的梅花糕正好。” “思仙楼……” 陈沧一怔,“思仙楼如今尚在么?” 被他这么问了,星仪也不确定了:“……这倒不好说。”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发觉,上次在琼城街上同游,已经过去太久,几如隔世。 陈沧原以为他心中已别无波澜,此刻却不觉苦涩难当。半是真心,半是顺水推舟,他说:“昨夜我梦见了阿歆,他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那里,垂着头睡着,看着好生孤单。纵是在梦里,我也无颜对他说话,若是他还在……” 星仪倾身过去,探手将他虚弱无力的手握住,沉声说道:“你已达成了他的夙愿,如今的临琅再不会受人轻侮,怎曾有过欺骗?至于那思仙楼——待得琉璃塔建成,临琅气运只会愈发稳固,你看如今的琼城,比旧时繁华何止三分,就算我们相聚的那座思仙楼已不在,也总会再有更多。” 陈沧感到那双手上传来的力道,一如往常坚定,他苦笑道:“是我一时想左了,却要你来宽慰。” 星仪道:“这又如何,我清楚这许多年来你的难处,决不比任何人更少。” 良久无人说话,只有雨落帘外的轻响。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陈沧几乎要放弃原先的计划,但他最终还是开口道:“人生一二知己足矣,何必在意悠悠史书?这些日子朝中多有封禅提议,我思来想去,只觉德行不足以相配,再说所耗甚大,已打算叫他们搁置再议了。” “封禅是国中重事,但总归还是你的心意要紧。”星仪温和道,“日后若有合适时机,再说就是了。” 他的回答没有半点破绽,陈沧也报以微笑。 如果不是他在有关此事的各方上奏中,隐约看出有无形之手在背后推动——星仪还在琼城,他不会做出半点异样举动,只能从日常批阅中寻找蛛丝马迹。对于或许是星仪在推动这次封禅的提议的猜测,他已有六七分把握。 即使真是这样,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国主拜祭天地,宣耀君威,作为仙师供奉的星仪也必定在其中有一个重要角色。进□□获声名,退也可谋得更多实利,以“星仪”的身份而言,想要促成此事,简直再正常不过。 可是,陈沧心道,你所求真的只是如此吗? 他眺望帘外,那座琉璃塔仍旧掩没在雨雾之中。 这些年来,星仪除了维护朱翎禁军卫的运转,也在国中事务上多有出力,做得都不是什么大事,却实实在在有益国体。更难得的是,他也不像早年那样注重声名,反倒多隐于幕后,把那些感激赞叹都引向了国君。 他确实完成了他的承诺,临琅气运蒸蒸日上,陈沧这一代英主的名声已臻顶峰。然而,越是感到星仪有意将他铸造为圣人,他心中就越是不安。 这次回绝了封禅的提议,只是小小的试探,接下来才是他一直思索的事情。 “关先生。”二人独处时,他始终叫得是这个一直不变的称呼,“不瞒你说,我也日渐感到自己对诸事有心无力,难以支撑了。” 星仪正色道:“何至于就到这个地步?” “我的身体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不见得还能再活多久。”陈沧坚持说了下去,“我的想法,还没有和朝臣商议,至少也想与你说一说,望你能在此事上支持我——我已选好了继承人,那个孩子你也见过,虽还有些手腕稚嫩,但也可堪大任。如今的临琅,只需守成便能再平稳一代,而我……” 他望着星仪,“我实在……已经太累了。” 星仪似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到他脸上的悲哀之色,最终还是没有出口。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既决心已定,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尽心尽力。”《 》 204、霜天晓(四) 建平二十一年,风调雨顺,诸事皆宜。 禅位大典在吉日进行,距离最早放出风声至今,已经过去了足够久,旁人从中也可稍微窥见建平帝对此的决心不可动摇。 所有该做的都做了,从群臣的上书求恳,到诸部对过渡事宜的妥善安排;所有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包括朝野中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轰然震撼,民间因此而来的纷扰,围绕在新任太子身边的风起云涌……当这些都渐渐平息,众人也已接受了事实,开始琢磨在新朝要如何维持自己的一席之地。 对建平帝的褒美之词则水涨船高,在这代临琅人看来,他几乎已在圣贤之列。 纵观临琅历史,还没有过禅位的旧例,更别说这个国君还是如此功勋卓著。但建平帝一向病体虚弱,也是不争的事实,这理由倒也不完全像是托词。 无论旁人如何心中议论,举国瞩目的大典还是在春日来临,一切都准备充足,有条不紊。 建平帝在朝臣之前露了一面,不像是传闻中的病重濒死,只是颇为疲惫。他之前许久未视朝,一些流言蜚语难免多有揣测,见此也都不攻自破。 这位临朝二十年的国君,在位时从不居功自傲,他也将这谦和风范一以贯之,直到这最后时刻。他并未将大典办成歌功颂德的道场,而是很快功成身退,将所有的排场都留给了新君。 从琼城上下,到临琅边界的每一个村庄,即使是那些往常要几个月乃至数年才知道王位更替的边民,也知道在这一日,临琅将迎来王位交替的时刻。 陈沧慢慢除去厚重的外袍,一旁的侍从要上来服侍,都被他摆手阻止。 宫城中的庆典之声隐隐传来,偏殿中一时却极为安静。他不由得回想起初即位时,当时他总想将所有时光都用在处理政事上,不到日暮不离前殿,这里也被他充作了临时休憩之处。 多年下来,这里的诸般陈设,已经不知不觉全数由着他的喜好改变,他对这里的一张锦榻、一盏玉杯,都是如此熟悉。 这让他突然心生恍惚——终他一生,似乎也只是就在这几间宫室里兜兜转转而已。门外临琅的千里土地,他为之日夜悬心的起伏兴衰,在此时仿佛离他那样遥远。 侍女见他怅然独坐,担忧唤道:“陛下……” 陈沧回过神来,看向这个陪伴他许多年的侍女。算起来,她也就比他小上几岁,如今面上只是略见岁月痕迹,而他已经两鬓如霜。 “拿件斗篷来吧。”他柔声说,“孤出去走一走。” 国君对这次大典不可谓不上心,上到祭天文书的辞句,下到每一节参礼众人立于何处,行至何方,全都事无巨细地反复订对。甚至大典上他的服饰,没有先例可以参考,他也是亲自选定图样,务求一丝一毫都不出错。 此刻他身上仍是那套玄云青纹的衮衣,繁复层叠,把他消瘦的身形修饰得气势十足,但穿着的人才知道这东西闷不透风,简直像个沉重的大钟把人扣在里头。 侍女有心想劝说他换件轻便装束,但思及今日之事,又不好开口。但看他披着斗篷,走在御园的小路上,步伐远比平日稳健有力,多少让她放了一点心。 她亦步亦趋,时刻留意着对方,等到国君停下脚步,她一抬头,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绕过湖边,走到了琉璃塔下。 春日的晴空下,塔檐上琉璃瓦青辉熠熠。这座古时便用于供奉仙师的高塔,在当代整修过后,据说外观并无太多变化,却显得尤为秀丽不群,出尘脱俗。 “你先回去吧。”她听到国君对她说。 她愕然道:“怎能让陛下独自在这里?陛下要去塔里么,那总要有人在外等候呀。” “回去吧。”国君又说了一遍,可似乎也无暇多说,转身举步走上石阶。 过往这段日子,他常常来琉璃塔,侍女也是知道的,故而这也不算突然;但看着国君的背影,她心中还是一阵不安,莫名打了个寒噤。 湖边日光朗朗,暖意盎然,站在这样柔融的春风里,她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担忧也渐渐消散了。 “星仪上师会继续辅佐新君吗?”她心想,“可是总觉得,他一直都是全心全意地为了陛下啊。” 陈沧穿过塔门,只觉得有一股柔和的排斥将他隐隐阻挡在外,但当他坚决向前,那排斥也没有强加于他,还是让他走了进去。 “君主乃是一国气运所钟。”星仪曾这么对他说过,“凝聚临琅气运的所在,自然不会拒绝它的君主。” 这座塔从翻修,到由星仪亲手布置,所耗前后十余年,直到近年陈沧才终于得见其内里乾坤。星仪初次引他前来时,见到塔壁上那密密麻麻的无数琉璃片,不知是他心神恍惚,还是确有其事,他似乎感到在他神魂里寄居多年的那枚印记动了一动。 “禁军卫所向披靡,正因为他们心神相连。” 那时星仪轻轻一弹从塔顶垂下的那只金铃,让它无声地摇动,“将万民气运凝聚,以此佑护临琅,也是相似的道理。” 陈沧不用刻意表现,也不由得流露出犹疑之色:“众人的气运被聚集在这里,他们自己会如何呢?” “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星仪耐心道,“就如禁军卫,各人依旧有着自己的心神,唯有那么一人居中统管;气运也是一样,我们只是要将每个人身上的气运拨到恰当位置,” 陈沧仰头看着塔顶:“就靠这座塔,就能做到么?” “这种事却是急不来。”星仪微微一笑,“譬如说,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灵脉’,那是蕴于大地之中,灵气奔流的河渠,对妖族与仙门皆意义重大。凡人虽无法运用这灵气,但灵气满溢之地,往往四时充美、物阜民安,传闻中所谓风水宝地,也常与灵脉的方位有些关系。” “你也同我讲过一些。”陈沧出神道,“临琅土地并不算丰饶,哪怕有你护持,也只能说在天灾之时有所弥补而已。你曾说,一片土地是什么样,总归难以改变。” “是,但是这公平么?” 星仪叹道,“仙门修士尚且能自寻宝地,开宗立派,妖族各部当年也无不是逐地脉而居,可是一国自来建业于一地,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悲悯,那一刻,陈沧仿佛又回到了熙水之畔,热忱地听着他描绘诸般构想的时候。 “不过,临琅先祖立业安邦时,又可曾非要找出一个办法来?”星仪话锋一转,“无论此地是否丰沃,有无灾殃,日子都要过下去。令临琅为今日临琅的,便是自认临琅之民的芸芸众人。” 陈沧裹紧斗篷,不无悲哀地发觉他再也难以找回昔日那些凌霄之志,此刻面对星仪循循善诱,他心中只剩下深深的不安。 星仪说道:“山川土地,与人相依相存,既然天地有灵,人自当也是如此。若将众人气运相连,形成的便是一条临琅的‘灵脉’,再无需仰赖天时。” 他看着陈沧:“如此,临琅也将长治久安,江山永固。” 现在,陈沧就站在这寄托了诸般期冀的琉璃塔中。 星仪应当正在城中的禅位大典中参礼,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擅自入塔,星仪会不会有所感应,万一是这样,要赶来恐怕也用不了多久。 但在这寂静的高塔中,他似乎并不觉得急迫,只有沉重的平静。 今日之事,他没做过任何安排,自始至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塔里。 陈沧闭目凝神,眼前的黑暗中,曾经那名黑衣妖族赋予他的环形印记再度浮现出来。 最后这些日子里,他将一切都记录在这枚印记中,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在惶惑与绝望中,他一度向这印记祈求,希望那个给他印记的妖族能重回临琅,阻止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星仪如今终于要将整个临琅摆上他的棋盘了,你是否又预料得到呢? 但他也明白,那黑衣人愿不愿意阻止星仪,尚是两说,何况谁又能确信在对方眼里,这凡人的国度要比星仪更要紧?再退一步讲,临琅又如何能负担得起让他对抗星仪的代价? 临琅有今日繁盛,皆因他向仙师祈求恩泽;今日忧患,也皆因那些终究不是真正属于凡人。 事到如今,他又怎能将希望寄托于另一边的援手? 对修士和妖族而言,凡人究竟算什么,他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星仪在临琅盘桓多年,所求的只有一样东西——人。 这是一片深受他恩惠的国土,足以让他在其中放手施展。或许就像他一手打造的朱翎禁军卫那样,“凝聚气运”的琉璃塔也会为临琅带来福祉而非灾祸,但陈沧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万民命运交于他一人之手。 凡世君主治国,看似是王令一出,莫不遵从,实则令行各地依旧靠的是上下应和。在朝二十余年,陈沧常有掣肘之感,在政令不畅时,他也曾怒火中烧,心中未尝没有想过,若是临琅上下都能由他如臂使指地摆弄,那该是多么爽快。 可是,想归想,他更是深知这种事情当真发生时,会有多么可怖。这本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只是从没人想过它真能实现。 星仪曾对他道:“临琅人视你为圣君,新君即位,此事也不会改变。若你居于举国气运的中心,引导众人,这位置非你莫属。” 他的良师益友,在与他相识的这半生里,永远是如此体贴入微,洞察他心中所思所求,再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直到现在,他的病痛,他对天年的畏惧,也被他看得清楚。 但……陈沧自嘲地想,恐怕即使是你,关先生,也没想到如今这个病骨支离的半死之人,会有这么一次拂逆你的心意吧。《 》 205、霜天晓(五) 立于塔中,透过塔顶的琉璃瓦,陈沧最后一次看向临琅的天空。 他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那鞘上通身以精金美玉装饰,宝光耀耀,华贵非凡。 临琅曾经也供奉过几代星仪仙师,只是如今这位“星仪”太过耀眼,几乎让人忘记了那些过往。上一位仙师,就像大多在宫廷谋得一席之地的修士那样,享的是俗世清福,请他们出手却不容易。 那个修士离开临琅,也是说走就走,毫不顾忌。陈沧的父王献上珍宝,请求他赐下暂且护佑临琅的器物,他便留下了这柄短剑。 “别说我糊弄你们,这可不是华而不实的玩意。现在舟市都买不到什么流火了,算起来还是我亏了……” 当时他大概是这么说的,陈沧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这些他随口说来的话,都被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列为隐秘,和这把剑一同封存。 那其中,这句十分不敬的话也被分毫不差地记了下来:“要是你们陈氏守不住临琅,倾覆之际,是拿这个去反戈一击,还是放个漂亮炮仗,就看你们怎么用了。” 这样做有用么?还是会徒然无果,又或是引来更大的灾祸? 倘若能知晓更多,看得更远,或许在作此决定时,也不会这样惶然吧。星仪的诸般许诺,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一切都如同化不开的迷雾,让陈沧不得不孤注一掷。 他要阻止星仪在琉璃塔的布置,不让他那“聚集气运”的筹谋成真。按星仪所说,此事尚要仰赖他身为国君的赫赫之名,但哪怕他愿以死相阻,星仪仍能扶持下任国君上任,无非是要多花些功夫。 他也无法将这些托付给他选定的储君,一旦话说出口,又或是留书告知,难免有被星仪察觉的风险,到时想来以他的手段,改天换日也不是难事。 因而,他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了。 禅位之日,国君身亡,琉璃塔毁坏,必令举国震惊。若是能引来仙门中人查探星仪在此的所作所为,将他驱除,固然是得偿所愿;退一步说,哪怕星仪真的本事通天,将事情平息过去,他将临琅操于手中的谋划也定将推迟。 此乃下策中的下策,且不说他是否要背负千古骂名,这好不容易安定了十余年的临琅,也不知会迎来何等的动荡。 这也是一件旁人注定无法明白的事,他不能与任何人提起,只能将一切藏在心里。 哪怕他在臣民眼中英明一世,大约也不妨碍史书将他斥为疯癫。贪恋权欲,欲求长生而不得,久病而昏聩,差不多就是这些形容了。 讽刺的是,大概到最后也只有星仪会清楚他为何要如此做,进而清楚地怨恨他。 怪他居心叵测,怪他毁了多年布置的大好局面,怪他……辜负这半生的深恩厚谊。 陈沧紧握那华丽的剑鞘,将短剑缓缓抽出,那枯瘦的双手极为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剑刃色泽橙红,辉光流转,犹如一道柔婉的云霞。他用指腹轻轻擦过,发觉它竟是如此冰凉。 这美丽的锋刃仅仅现世了片刻,当短剑全数出鞘后,一股炽焰猛地从剑上腾起,刹那间吞噬了拔出它的人。 凡人之躯没有半点抵抗,转眼已经化为一支摇动的火柱。但那件应国君要求而精心织造的衮服竟然还在火中残留了片刻,它的轮廓已经灰飞烟灭,上面的绣纹却发出夺目光芒,那些混杂着秘药“丹铜”的染料猛烈地燃烧着,令这幅万世太平的云纹图样在烈火中短暂地飘扬。 剑中喷发的火焰只是开了个头,那个把它留下来的仙师并未夸大其词,再加上丹铜的助力,爆焰朝着四周喷发而去,顷刻充斥了塔内。 塔中如鱼鳞般排列的琉璃片首当其冲,纷纷在烈火中碎裂熔化,四壁上道道亮光奔流,一时间塔楼里仿佛化为了灼亮的溶洞。 石墙虽然厚重,在这狂暴的火焰下也难维持,数次沉闷的摇撼声后,裂痕陡然蔓延,下一刻,伴随着剧烈轰鸣,塔身寸寸断裂,砖石与琉璃瓦如雨般洒落。 高天之上,正午的烈日光芒万丈。 陈沧木然地见证了这一切。烈火焚身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可怖,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已经融化在火中,没能感到什么痛苦。 事情正如他所预计地进行,但为何他还没有消散? 也许正如那个为他留下印记的黑衣人所说,他如今剩下的是“神魂”……那是连神魂也称不上的一缕轻烟,没有耳目,却能感受到周围的情形。 他不受控制地朝着湖中飘去,那个他从没多加留意的御园里的湖面,此刻波平浪止,没有半点涟漪。 明镜般的湖水中,如实地倒映着澄净天幕,水边的青枝绿叶,但那座正在燃烧的琉璃塔的倒影,依旧完好无缺。 假如神魂也能感觉到痛苦,这绝望应该足以将他撕裂,然而他只是无声地下落,如同一片灰烬。 他穿过湖面,就像透过幻影,来到了镜面的另一端。天地倒转,他向上飘飞,一直来到了那座完整的琉璃塔中。 这里和他熟悉的那座塔几乎毫无差别,天顶上坠着一只分毫不差的金铃,但在见到它的一刻,陈沧就明白,湖外那座塔里挂着的只不过是虚有其表的仿物。 在身为一缕残魂的他看来,那金铃散发出无尽的威严,让他生不起丝毫想与之相抗的念头。 虽然他本来也身不由己,只能在这景象面前惊骇——琉璃塔中央,金铃之下,悬浮在半空之物难以用言语形容。 它形似一枚漆黑的巨茧,通身上下裹在浓厚的阴影中,又带着几处深深的伤痕。那些伤痕正在渐渐裂开,现出内里无数大小不一的花籽,泛着隐约金光的外壳使得它们轮廓愈发清晰,那互相推挤的紧密情状就显得愈发惊人。 那其中,仿佛蕴含着什么至为浩瀚的无形之力,即将喷薄而出。 或许是如今已为神魂的缘故,陈沧见到了以他凡人的双眼无法得见的情景。他看到塔内塔外有许许多多蜉蝣般的微光,有些朝着墙上那些琉璃片投去,有些游移在半空中,宛如一闪即逝的飞星。 那些都是神魂,和他一样,千丝万缕。 鳞片般的琉璃片中,此刻有无数光点闪动,从黑茧中满溢而出的阴影不知不觉间填塞了塔中的每一寸地方,将日光隔绝在外。 幽暗的高塔中,仿佛星河倒悬,四周繁星的光点卷成缓缓转动的漩涡。中央的巨茧比这黑暗更加深沉,它伤痕累累的外壳一呼一吸地鼓动着,体内流淌的金色更加刺目。 忽然间,万籁俱寂,周遭的一切都陷入静滞。 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犹如花萼绽放,这只巨茧缓缓地破裂开来。 隐而未发时,它身怀慑人威势,终于到了这一刻时,反而没有半点声息,只是静静地盛开。 混沌难明的雾气从茧中流出,托起一轮漆黑的蚀日。幽暗的浑圆轮廓周围,一圈隐约的金光环绕,正似大凶之兆的日食异象。 纵使从这邪异的境况下诞生,这蚀日的景象却不显得险恶。群星光芒黯淡,它则独自高悬空中,那姿态仿佛永世如此,带着弥久的平静与庄严。 然而,这平静只停留了片刻。黯淡的星河逐渐崩毁,蚀日剧烈颤动起来,接着微微一转,那灵巧之态竟好似一只惟妙惟肖的眼眸。 异样的色彩从蚀日中蔓延而上,顿时将原本纯净的黑暗染污,日轮中波澜涌动,又不住散溢而出。 金铃猛烈地振荡着,直到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响归于沉寂。一阵又一阵无形的浪涛冲刷着四周,终于,这高塔也不再能将其束缚,磅礴的灵气有如潮汐,向着这片土地奔流而去。 在这一刻,当临琅人仰头望去,看到的已不再是那明媚的春日光景。天幕褪去了颜色,苍白之中微微泛灰,那无垠的空旷中尽是森然寒意。 许多人此时并不知晓,在他们余生之中,都只会看到这一片霜凝雪冷的寂寥苍穹。 …… 记忆的河流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戛然而止。凝固的画面中,一枚细细的环形印记在虚空中浮现,被旁边伸过来的手一把抓住。 眼前的景象疾速转变,回过神来时,谢真重又有了脚踏实地的踏实感觉。以神魂旁观那一段长长的记录,如同在风浪中随波逐流,让他现在还是有点晕。 长明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纸包:“来一个?” 谢真一看,就感觉脸要皱起来了:“……来一个。” 长明熟练地一抖纸包,喂了他一颗酸梅子。那股让人直激灵的酸劲过去后,他又尝出了一点回味的甘甜。 被这么一打岔,谢真因这番往事而激荡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他看向一旁,陵空的虚影握着那带有印记的琉璃片,在手里掂了掂,看他神色,似乎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长明一如既往地率先开口,没打算把功夫浪费在感慨上:“你叫我们来临琅之前语焉不详,就是为了找这份记载吗?” “我可不会专指望这一样。”陵空环顾四周,“这座天魔诞生的塔才是关键,不过这份记载确实也用处不小。说到底,我对此已有大略猜测,只是须得详加验证,否则一旦误导,反倒麻烦。” 谢真首先想到的则是另一件事:“这容器中,还有那位临琅国主的神魂么?” “不,这只是他神魂在这印记中留下的残影。”陵空道,“他在当时就已消散了,总归不算最坏的结果。” 他话语的冷酷之中,仿佛又有一丝悲悯。谢真转念一想:“可是,星仪曾说他身为国君,是‘凝聚气运’的要紧所在,他的神魂会不会仍在天魔之中?” “没有那回事,你是被星仪的话糊弄住了。” 陵空两指拈着琉璃片,凝视着当中那枚小小的印记,“这段记忆是临琅国主讲述,囿于凡人的视野,尽管他试图与星仪相抗,大多时候还是一直被牵着走,仍在星仪划出的界限里打转。” 谢真奇道:“莫非他禅位一事,也在星仪的预料中?” “应该说,封禅与退位,对星仪来说没什么分别,他不过是设了一个两可之局,别人怎么走,他都有应对。”陵空道,“他要的是一件让临琅举国上下都瞩目的大事,至于究竟是哪种事,视情形而定就行了。” “所以,国主以为他将会是这气运的中心,其实他只是……一种手段?”谢真猜道,“天魔则排除了他的神魂?” “你还是没明白啊。” 陵空将手在空中一挥,“但‘手段’这话不假,不止国主的神魂,整个临琅所有人的神魂,都只是一种手段!见过繁岭部的祖灵,你应该也有所觉察吧,祖灵中沉积的历代主将神魂,不是助益,反倒是束缚,在星仪看来,通向真灵的境界,神魂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谢真疑惑道:“国主所说的气运,原来不是神魂的意思?我在渊山中见到了许多临琅人散碎的记忆,那些又是什么?” “我还是直接说结论吧。”陵空展开双手,“星仪在临琅用数十年时间营造的,是将所有人的神魂联结在一起的阵法。不像用来尝试的禁军卫,这种联结更加隐秘,他在这件事上倒也没骗人,一旦落成,这就是以人为基的另一种‘地脉’,有了灵气流转,把这块地方变得更加丰饶也不难。而星仪要用的就是被这阵法联结的所有人的神魂……或是说心智,来淬炼他一手打造的真灵雏形,令其诞生于世!” 看到谢真一脸沉思,长明说道:“譬如说,要打造一把像山一样巨大的剑,平常的锻炉是不行的。但要是收集天下所有的锻炉,把它们融成一只比山更大的炉子,就能打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谢真:“懂了。” 陵空:“……”《 》 206、霜天晓(六) “纵使星仪深谋远计,至少最后临琅国主毁去琉璃塔一事,不在他的预料中吧?” 面对谢真此问,陵空摊手道:“星仪大约想不到他会做到这一步吧。在他看来,他状似坦诚地向国主展示的这座琉璃塔,只是他真正的布置在湖外的倒影,哪怕国主有什么想法,也无甚影响,脱不出他的掌控;可是这一体两面的阵法,也有其脆弱之处,湖外塔楼被毁,恰又动摇了湖底的基石。” “也即是说,如今的天魔,其实是真灵未能诞生时,就横遭歪曲的产物。”谢真蹙眉道,“那倘若没有这桩意外,星仪真的能令他所想的真灵现世吗?” “不晓得。”陵空理直气壮,“现在这个天魔有近似真灵的威能,但再进一步,能不能跻身升华,又或者其实根本相隔天堑,我又没造过,我怎么清楚?” “那星仪……六百年后,现在这个星仪,他会想再来一次,让天魔成为真灵吗?”谢真终于问到了重点。 “都临门一步了,换你,你不想吗?”陵空没好气道。 “不想。”谢真诚实答道。 陵空:“……那只是个比方!不过,他有此夙愿,不代表他就会像脱缰野马一样直冲终点。你知道他最后要往哪里去,也不一定能在半路堵到他。” 谢真深以为然,星仪能在临琅一待就是数十年,只为营造天魔诞生的温床,可见耐心十足。 不,甚至不止这数十年,按照陵空此前的说法,不管是归虚门的构想,还是雀蛇身上一体双魂的尝试,无不在暗中为他的期望铺陈道路。 “都说到这里了,你也该把话说透了吧?” 长明转头盯着陵空的虚影:“这其中最关键的一节还缺着,只有你知道这段事情——天魔诞生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六百年前,星仪最后又是什么样的结果?” 陵空抱起手臂,沉默了一会,忽然看向谢真,问道:“你在查王庭中关于蝉花的记录时,可知道蝉花一族当初是怎么来到王庭的?” 对于这个急转直下,毫不相干的问题,谢真只有一个反应:“啊?” 长明扬起眉毛,但看陵空的表情,也知道他不是无缘无故地岔开话题,故而没有出言打断。谢真回过神来,说道:“书中说蝉花一族原本来自外海,迁徙到此,被王庭接纳,这是上古之事,恐怕比前辈所在的时代还要久远许多。” “正是。”陵空道,“那些据说已是最后的蝉花血脉,抵达王庭时,伤的伤,病的病,已经是穷途末路。那代先王精通医术,保住了这一撮族人的命,蝉花自此投靠王庭,成了妖部的一支。” 他对谢真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别问:“你要说,那为何现在蝉花只剩下些许记载,却不见族人?这是因为这一族掠夺灵气以修炼,使得他们向来都是分散各处,自然也不会停留在妖部驻地。蝉花的先祖感念王庭恩惠,向王庭献上两件珍宝,其之一,是蝉花一族的秘法,虽大多需要血脉天赋才能修行,但也充实了王庭的秘籍馆藏,这个你应该已经见过了。” 谢真默默点头。陵空道:“蝉花名义上归属王庭,实则在四方隐居,在古时也为王庭递送讯息,尽忠职守。然而在霜天之乱中,妖族也遭重创,这些联络俱都断绝,自那之后,世上残余的蝉花血脉应已微乎其微。” 他瞥了一眼谢真:“你这一支看来也要绝种了。反正妖族血脉繁多,天天都在绝种,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谢真:“……” 长明轻咳一声:“蝉花献上的另一件珍宝呢?” 陵空道:“是一枚蜕壳造就的秘宝。” “能令人死而复生的那种?”谢真脱口而出。 陵空微微颔首:“这秘宝能让蝉花一族之外的人使用,给他们另一条命。据当时是族长所说,这是机缘巧合、多有牺牲后,才得来的独一无二的秘宝,蝉花族中也只此一枚,唯有献上才能回报王庭施以援手的大恩。” “那这确实是稀世之珍。”长明也道。 “可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陵空叹了口气,“这东西,只能说论理确实能行,但要求的资质极为苛刻,用法极为复杂,又须在特殊情形下运转,总得来说,就是完全没法用。” “……” “所以说,这东西多年就是在角落里无人问津。”陵空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黑,“像我前面那个不靠谱的先王,为了给夫人延命无所不用其极,肯定也想到过这个,但估计就是拿出来擦擦灰又放回去了……凡人当然不可能用得来。” 谢真和长明对视一眼,都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陵空道:“到了我这代,那时候好像大家都还年轻吧,观……星仪他看了这个,大感兴趣,哪怕我告诉他这东西不顶用,他也还是好奇。后来还真拿来了一件珍奇秘宝,正儿八经地跟王庭把这个换了出来。” 长明:“那么,星仪就是因为蝉花的蜕壳而复生的吗?” “要只是这样,我还用铺垫这么多?”陵空被打断话头,十分恼火道。 谢真:“……这都不算完吗?” 陵空冷哼一声:“原本只有三分怀疑,看了这段记忆,差不多有九分把握了。看天魔诞生那个场面,没叫你们想到什么吗?那分明就是蝉花破茧而绽的景象!” 塔中一时间无人说话,这沉默中又带着森然寒意。 见这两个后辈皆神色严峻,却没有什么恍然大悟的表情,陵空一扬眉毛:“你们没看出来么?——你至少在先代的遗想里见过蝉花吧?” 这句话是看着长明问的,长明则淡定道:“我本就没有得过什么先代记忆的传承,蝉花自然也没见过,否则何须求教他人?” 他指的当是谢真复生后,因蝉花躯壳而引来的诸般事情。陵空一噎,又转向谢真:“那你总该是蝉花本花了吧!” 谢真歉然道:“我醒来时已经化形了,不晓得那时土里究竟是什么模样来着。” 陵空:“……” 谢真转念一想,觉得他大约是将这疑问放在心里良久,此时终于得到印证,结果没人捧场……他又道:“蝉花隐世多年,我们也没有这等见识,既有前辈分辨,想来不会有错。” 长明冷冷道:“难怪星仪会打那些主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谢真颇觉不可思议:“星仪那时捉我去铸剑池,还有这种缘故在里面?因为我是仅存的蝉花?” “未必真就世上只剩你一个,但你既有修行完满的神魂,又传承瑶山功法,对星仪来说,实是一把趁手之极的好剑。”陵空道,“你能在天魔中留下印记,掌控天魔之力,也足见得他所料不错。” 谢真只觉得此事机缘巧合,宿命往复,莫外如是。但看到长明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道他大约已经想把星仪劈死一千遍了。 “我也告诉你们,我在临琅见到的情形吧。” 陵空终于开始说起了这最后的秘辛,“我比仙门更早抵达,那时琼城已是一片狼藉,天魔自诞生时就已歪曲,甫一出世就波及到了驻守王都的朱翎禁军卫,使他们化身为尽情屠戮的邪魔,这便是魔潮中最初的那些魔军。” “常人行恶,是有利欲驱使,天魔在构造时又并非邪恶,即使遭到歪曲,内里也只有虚无,为何会想要杀戮?”长明问道。 这次,却是谢真先明白过来:“……是蝉花掠夺灵气的本能?” “如今想来,正是如此。”陵空道,“当初我们对天魔多有猜测,它未必嗜杀,或者说它并无心灵,但感染魔军为它吸取生机灵气,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 他抬起头,看着金铃在黑暗中闪烁的一点微光:“星仪清楚失控的结果,他立即作了应对,尝试将天魔隔绝在宫城之内……后世所谓的‘镇魔血祭’,确实将天魔暂且抑制住了。但星仪自身又与天魔息息相关,当我见到他时,他躯体几近崩毁,也无力再控制天魔。” 两个后世的听众都没有出声,默默听他述说那往事。陵空道:“那时,天魔已如滴水入海,融入灵气之潮,哪怕将琼城围困,也无法阻隔它流向四方了。但镇魔血祭的废墟仍在,我从中找到了这件东西。” 他伸指在空中虚虚画了几个圆圈,银亮的光痕在黑暗中飘拂,游动着相互连结,画出一幅精细的图案,赫然是一只镂空花纹、四面透光的银丝球。 “这回觉得似曾相识了吧?”他问。 谢真心中百味陈杂,点头应是。陵空道:“我当时只以为蝉花的秘宝令星仪留得一命,便将蜕壳与朝羲取走。出得琼城,在临琅又遇到瑶山来人,我便将孤光留给了他们。” 在陈沧的记忆中,谢真见到朝羲时就有此疑惑:“朝羲……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孤光、朝羲均由我们铸造,二人各持其一。”陵空显然不愿多谈,“细究起来,孤光才是我的剑,有阵子观澜他常带着孤光出去惹是生非,是以旁人都以为孤光是他佩剑。我将孤光交予瑶山,也是这个缘故。” 将剑修的剑送归他后人,其意再明白不过,昭示此乃遗物。 谢真想起那日,在王庭禁地中与石碑前辈初次照面,对方一语道破他曾是孤光剑主,个中意味,如今想来竟满是唏嘘。 陵空道:“往后的事情,你们也大略知道了。为阻隔天魔沿地脉侵染,我在三处秘境设下封印,加以禁制。天下动乱,魔潮一路扩张,许多受害的修士与妖族也化为魔军一员,到处都是节节败退。当时别无他法,王庭与仙门被迫联手,我在魔潮前往慧泉时以真灵驱使千秋铃,暂且压制天魔,令其本体重新现身,仙门也使劲浑身解数,死伤众多,终于将其封印在渊山。” 这段如今仅余史书中冰冷言语的岁月,由亲历者道来,仍旧惊心动魄。 良久无人说话,还是长明打破了沉默:“天魔尚且不是完整的真灵,已经这样难对付了么?” “都跟你说了,真灵完整与否,和能不能打没关系。” 陵空没好气地说,“再说天魔之祸,在于其对世间的肆虐,倘若当年我专门到处烧人放火,见村烧村,遇城烧城,碰到来除魔卫道的人,也避战不打,藏不起来就逃走,你猜猜这世上最后还能剩下几个人——高低也得给我评个什么‘焚天之乱’的吧。” “……” 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谢真也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长明则追问道:“那星仪的蜕壳,如今在什么地方?” “在渊山。”陵空瞥他一眼,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能把天魔收束,也是靠了这东西,蜕壳就如线轴,将天魔之力一圈圈缠绕其上,最终压制到能容入封印之中。” 长明:“也即是说,如今我们见到这个复苏的星仪,本体也是在渊山?” “我两次进渊山封印,却未见过星仪的的身影。”谢真也道。 “真的没见过?” 陵空往那边一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起来,你镇魔的那时候——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 207、霜天晓(七) 长明:“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问你了吗?”陵空斜他一眼,“你也真是,这么要紧的事情,不早点问个明白?” “他想说时自然会说,你突然这么一问,叫人怎么答?”长明沉声道。 “哦,这时候倒是耐心了。”陵空嘲道,“刚才催我赶紧把老底都掏干净的是谁来着?” 谢真终于回过神来,先一拉长明,道:“不碍事。都是我之前总避而不谈,才叫你以为我心结在此,其实……” 他习惯地想要说些轻松的话,但顿了顿,还是坦诚以告:“曾经确是耿耿于怀,但如今已不一样了。” 长明反握住他手,并不说话,只有那坚定之意无声传来。谢真转向陵空:“前辈,您猜测星仪在那时就已复苏,是因为他盯上了我的蝉花身份么?” “有这原因。”陵空恢复了正经神情,“我想,倘若星仪在渊山中复苏了原本的意识,不应是一蹴而就,只会是徐徐衍变。或许那意识从无到有已经历经岁月,只是等待一个时机有所作为。” 他这描绘令人心生寒意,试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河之上,当历代修士镇压天魔时,始终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审视,当真是一副悚然的情景。 谢真轻轻点头,说道:“有些事情,我已想明白了。” 事到如今,思及在镇魔的最后一刻被瑶山法印反噬,那锥心之痛已不再那样清晰。 刚刚复生时,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只是稍一提起,那些对他人、对自身的怀疑都令他煎熬难忍。 花妖之身经历的种种,让他以从未有过的眼光看这世间,也看他自己。许多谜团逐一揭开,而今,他也能平静地谈起这些。 “在渊山封印中,我最先与之相斗的是天魔,那种无形无质的奇异形态,决不会让人错认。” 谢真缓缓道,“而当我剑斩天魔,将其镇压时,我的剑还斩到了另一个人。封印中我无法辨别他是什么模样,只听到他叫了我一声‘大师兄’。” 长明顿时变色。谢真早有预料,按着他手道:“先听我说完——那时,瑶山约束门下不得杀戮同门的莲花纹印置我于死地,让我不得不信,那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同门。” 陵空听得津津有味:“有意思起来了啊。” 长明眉头紧皱,都顾不得管旁边的风凉话了,只是忧虑地看着对方。谢真安抚地笑了笑,说道:“可是,现在看来,未必就是这么回事。当中疑点众多,譬如说,有人在我进去后关上了封印之门的这件事——除非还有什么我们仍不清楚的手段,否则当时应当无人能进去封印才是。” 长明点了点头,似已平静下来。个中因由并不复杂,只是关心则乱,方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再者,瑶山上代变乱后,门中人丁凋零,凡是提及瑶山弟子,就只能想到我们师兄弟五人。”谢真又道,“但,总有些是我们未能料想到的,像是白秋声现身前,我也不知瑶山还有自古分出去的一系旁支……不过他们并无莲花纹印,不受约束,此事我已和封云确认过了。” 长明说:“想要提前潜伏进渊山的封印里,他们也不像是有这本事。但要是受人利用,就是另一回事,就算用得不是他们,几大仙门在渊山阵法的处置上形迹可疑……” 见他脸色阴郁,不由分说就要扣起黑锅,谢真道:“一事归一事,哪怕真有仙门联手开启渊山封印,那动静绝不能瞒得过去。思来想去,那个神秘人只能是一开始就在封印里的。” 陵空乐了:“说了半天,就推出这么个结果?你该不会是说,你砍的那个是复苏的星仪吧?” “不。”谢真从容道,“莲花纹印刻于神魂之上,乃是同门之间相互制约,星仪既离山而去,甚至放言与瑶山再无关系,他应当不会再将瑶山的印记保留下来。更有可能,他身为开宗立派之人,自己从未将这种门下弟子的印记用在自己身上过……前辈,是否如此?” “……倒是没错。”陵空歪头,“那你觉得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便是我的猜想了。”谢真道,“距今最近的上一次镇魔,是我师祖知涯掌门,师祖得胜而归,但他的同门师弟失陷于渊山,尸骨也未能找回。从我自己的经历可知,渊山之水足以保存躯壳,倘若星仪用某种手段操纵了这具躯体,完全能够使我遭到莲花纹印的反噬。” 陵空听得愣了片刻:“啊?死人也算?” “我想,坠入渊山之后,在天魔的包裹下,躯壳即处于非生非死之间。”谢真说得这些全来自于他这独一份的经验,“我从现在这副原本的躯壳中醒来,也并非由死复生,只是从那模糊不定中重归于生。” 他想了想,“至于,如果星仪能操纵那位先辈的躯壳,为什么没有对我照办,只能猜测是天魔在中间起到了什么作用吧。” “你想得没错。”终于说回到了陵空熟悉的部分,他解释道,“你那具有蝉花血统的原身,对天魔来说估计就是自己人了,先给圈了起来。星仪即使复苏,能利用天魔之力,却没法让天魔把你给吐出来。” 谢真又想到了他和星仪在铸剑池的交手:“倘若那时星仪夺取了我的神魂,岂不是就能借此对天魔的掌控更进一步?” 陵空:“可不是嘛,这世道差一点就要完蛋喽。” “……”每次说着正经事时,他总会被陵空那轻描淡写的打岔弄得凭空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谢真定了定神,说道:“总归,这些暂且都是猜测,若是能打开封印一看,或许才能有所定论。” “虽然是猜测,也是很靠谱的猜测。”陵空点头道,“我也觉得这里面就是星仪的手笔。” “所以镇魔既成,本应归还天地的灵气,如果确实不是被仙门截留,那么其实是被星仪夺走了?”长明皱眉道。 “不然呢。”陵空说,“他平时开着各种金砂化身到处晃荡,那么多的灵气都是哪儿来的?” “这事情闹得……”谢真喃喃道。 正如他和长明之前半猜半蒙的推测一样,在渊山未能归还灵气一事上,仙门固然动过手脚,但灵气被截留的根源搞不好还真不在他们身上。 “好了。”陵空拍拍手,“那差不多都对上了,我们姑且假定星仪在这几百年间逐渐复苏,在渊山里伺机脱困。他对你下手,未必不是抱着利用你的躯壳逃出来的目的。” 谢真不解道:“那何必要让我受瑶山纹印反噬?虽然这身体如今已被天魔之力修补,但当时受创颇重,很难用了吧。” “这不是很明显么?”陵空道,“当时他打不过你,只能用暗招。” 谢真:“……” 陵空又道:“不过,天魔护住了你的躯壳,没叫他成功,封印也关上了。他能用的只有那镇魔后归还的灵气,这些灵气归一人所用,那真是尽够用了,所以他才能遣金砂化身到世间去。按理说,原本的渊山阵法应该够结实,但你们提过仙门又搞七搞八,做了改动,大概就是被他找到了可趁之机。” 谢真想起那时在符刻石林中看到的半个金砂人,深以为然。 “我敢说,现在星仪的本体,无论复苏到了什么地步,都还在渊山封印里面关着。”陵空说,“那么事情就又回来了,你们觉得他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呢?” 星仪的目的究竟为何?这个曾令谢真他们困惑的疑问,以往总是只能窥见一鳞半爪。 可在来龙去脉都已摆出之后,似乎依旧不是那么容易作答。 他想要从渊山脱困?想将天魔纳入掌握?还是想继续未竟之愿,重铸天魔,登临超脱世外的绝地? 长明道:“要猜他想做什么,就看他做过什么。我们所知的金砂化身的形迹,大致就是两种——最明显的就是对慧泉的谋划。” 他依次按下手指:“截杀施夕未,指点牧若虚,利用安游兆抢夺施无忧,这几个姑且都算是图谋各部主将的血脉;在三处地脉封印里,白沙汀与七绝井两处都有他的布置,放在一起来看,要是让他凑齐了所有准备,虽说我不知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真的从慧泉抽灵气出来……” “他能。” 陵空淡淡地说,“因为他有这个本事——因为我也曾经信任他。” 长明沉默片刻,说道:“但你也留了防备的后手。” “那都是霜天之后的事情了。”陵空说,“六百年前的布置,对上复苏的星仪,那是死物对活人,不容乐观。不过,六百年后的你们也没吃大亏就是了,不错。” “这用不着你说。”长明回道。 他的语气让谢真觉得他没准还挺吃这套的。谢真接道:“至于你说的另一种,大概就是追着我打了吧,铸剑池一行,也和天魔有关。” 长明道:“他在白秋声一事上手笔颇为怪异,倘若成功,瑶山事后也总有办法处置,倒像是专程来凝波渡捣乱的。再有,就是戴晟那件,我始终有些疑虑。” 谢真知道他所指为何,那件事看似只是借戴晟之手,将金砂化身寄托的面具带入七绝井,背后似乎又与衡文、延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你们之前不就是怀疑那什么延国在搞事情。”陵空道,“看出什么虚实了没有?” “静流主将正在延国,若有消息,我们也能传讯得知。”长明道,“但据称衡文在左右延国王位更迭,看了临琅国主的回忆,这背后没有星仪还好,万一真是最坏的情形……” “那也总不能冲过去把人家先杀了。”陵空抱臂道,“渊山封印不开,就算他想重塑天魔,也没有那个根基。所以最好能提前打开封印,不能等星仪自己从里面打开。” 长明反问:“既然都推知星仪复苏,不怕他借此逃离?” “他能怎么逃?天魔还在渊山呢。”陵空道,“我们打开封印,是占据先机。要知道上次镇魔本就被他夺取了一次灵气,一旦他再次推动天魔震荡,从内突破封印,渊山都未必能保得住。” 谢真与长明对视一眼,均感到形势危急。陵空却道:“也不用那么着急,这不是他想办就能办得成的事,须得等待时机。你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对现在各怀心思的仙门吧。” * 斜阳草木,孤崖荒坡,一尊石像立在林间,纷纷落叶披了满身。此处虫声悄然,分外静寂。 孟君山扫去那些叶子,又把石像面前打扫干净,现出下方一个小小的祭台。 石像的雕刻极为粗糙,更像是顺着石纹的走势随便刻了刻,勉强能看出是个抱着小兽的女子。祭台上也别无他物,唯有一只石碗,干净得格格不入。 孟君山取下斗笠,拿酒葫芦掂了掂,挺心疼地往里倒了半碗酒。随后,就把那碗往石像前放着,自己站了一会,便要转身离开。 “请留步……” 一声低柔的话音传来,从那原本四下无人之处,慢慢地转出一个髻上簪花的小妇人。她嗔道:“公子,妾身冒昧相见,试问您此番是所求何事呢?” “这一路走过来,便是等待夫人现身。”孟君山拱手道。 小妇人掩口道:“公子眼明心亮,早就察觉,还要称我为夫人么?” 一条长尾在她裙袍下隐隐摆动,似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妖物来历。孟君山笑道:“失礼了,或许该称姑娘才是?” 对方笑弯了眼睛:“看你也是个仙门修士,怎地如此浮浪?过来说话罢。” 说着,她轻轻托起台上石碗,款款走向一旁空地。那倒伏的古木,带着青苔的树墩,转眼变成了白玉桌椅,只有那碗里的酒还是原本模样。 孟君山看到这里,心里已八成确信这位就是这片山中的“任夫人”了。 对于那些不归三部管,盘踞在山野中的野妖,仙门也有自己的记档。不过他对这位的了解并非来自仙门,而是在往年游历途中得知。 他瞧了瞧这副桌椅,虽然这幻术于他不太顶用,他还是在树边坐下,说道:“道友,我此番来寻访传闻中的‘河魅’,不知你可有了解?” 任夫人恍然:“难怪看你一路走上来,见到个塑像就倒酒,看到个野庙就进去上香……你可是把这片山头搅和的好不安宁啊!” 孟君山哈哈一笑,毫无惹是生非的尴尬:“这不是听说河魅有求必应,可是又不知道真身为何么?只好一路走,一路求。” “哎呀。”任夫人无奈道,“公子若想斩妖除魔,可是来错地方了。” “绝非有此意。”孟君山正色道,“我实是真心相求,才想找这河魅来问问的。” 任夫人笑道:“那也是一样。说到底,河魅这种东西,对凡人来说确有其事,对你们修士来说,可就大有不同了呀。” 孟君山扬眉道:“愿闻其详。” 任夫人就着手边石碗,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把空碗向他伸了过来。此番姿态豪爽,与此前的模样大不相同,孟君山也拔下葫芦塞子,给她斟满:“最后一碗酒了,道友莫要嫌弃。” “好酒。”任夫人赞道,“你也是个会喝的。” 孟君山微微一笑,应下了这番夸奖。任夫人捧着酒,且不就口,慢悠悠道:“你虽是找错地方,但总归问对了门。你瞧我像河魅么?” 倒是像狐狸……孟君山心想,口中道:“不怎么像。” “没错,但是呢,我也可以是河魅。”任夫人用拈着石碗的手,朝着山间轻轻一荡,“你这路上见到的那些野庙、塑像,都可以是河魅。明白了么?” 孟君山从景昀那里得知这“河魅”的传说时便疑惑,为何衡文没有派人来调查清楚? 关于“河魅”的民间传说,乃是在乐桑河近旁祈求,就有可能得到神仙回应,达成心愿。贫家献上一二供果,高门或许更有花样百出的手段,总之受了河魅帮助的传闻常不断绝。 景昀则说,衡文早就使人来查过,但乐桑河里根本没有成气候的水妖、精怪,那些所谓拜了河魅许愿的事迹,也多是讹传,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于是在衡文,“河魅”一说就作为愚夫愚妇的民间传言,不再有人关注了。 “咱们这片地方,藏了大大小小不少妖族呢。”任夫人道,“你想啊,能待在延国的,能有什么大志向,无非是故土难离,也不想和那劳什子的衡文打交道。既有这河魅的传说,有时凡人来祈求,正好又是哪个能做得成的小事情,小妖们便假托河魅显灵,享受一番凡人的供奉。” 孟君山了然:“如此一来二去,河魅的传说就更灵验了是吧。” “当然,也不敢太灵验,大事是不敢做的,可不想惹来衡文的麻烦精。” 任夫人提到衡文也没什么好脸色,“山中寂寞,闲来找点事情做罢了。” 孟君山道:“那这么说,延国中的侯王来此祈愿,他求得会是大事还是小事呢?” 任夫人一双妙目不由得睁大:“什么?” 她脸色有些难看,片刻后说道:“河魅传说在此,有时也有凡人中的达官贵族前来祈求,但和他们扯上关系总是不美,因而这片本地的小妖们一向是不管的。可是,如果有外来的妖族……甚至修士,会不会借这机会做些什么,我们也不晓得。” “可见这河魅的传说也不都是好处。”孟君山道,“事情没做,反而背上了包袱。” 任夫人斜了他一眼:“就算有,也是河魅干的,关我们这些弱小妖族甚么事呢?” 孟君山微笑道:“等到惹出大麻烦的时候,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任夫人轻咬嘴唇,面上现出思索之色,道:“你倒是好心,谢过你的提醒,我得叫这帮不省心的最近夹起尾巴了。” “这算什么?”孟君山道,“还得多谢道友为我解惑。” 听他说的这话也算场面,任夫人的神情总算是缓和了一些。她端起石碗,这次是慢慢啜饮,仿佛也想多品味一阵这难得好酒。 孟君山闻着酒香,却没了饮酒的心思。知道河魅只是架着传说皮囊的托词,那真正借河魅名义来到庆侯身边的是何人,就又是不好说了。 此间探查,看来已经不是迂回的时候,须得冒险见个真章。 他陪任夫人把酒喝完,随口道:“说起来,既然诸位是顶着河魅的名头作掩饰,那最初河魅这个传说,又是谁传起来的?” “这个啊,你换个人问都未必知道。” 任夫人放下酒碗,颇为得意道,“几百年前的传说了,我也只是从前辈那边听了一耳朵。你过来……” 她起身走向崖边,孟君山跟随其后,听得她说:“有个什么古国的人,不是大官就是皇帝之类的,据说在这河边遇见了仙人,得偿所愿,后来就到这里修楼修庙,做个纪念。往后呢,凡人就来这拜香火,最后传来传去,就变成河边有能听祈愿的河魅了,最早是怎么回事,就没人记得啦。” 任夫人拨开藤枝,向远处一指:“你看那边。” 石崖之下,乐桑河似一道玉练,绕岸而过。孟君山往她手指那处望去,只见到片片荒石,映着残阳夕照。 “那里有什么?”他问。 “曾有一座楼。”任夫人说道,“我没见过,给我讲古的前辈也没见过,但传说里是有的,在这条河还叫熙水的时候——高阁临江,金阙玉台,碧青琉璃瓦,宛如云霞……” 山外,河水无声,静静东流。《 》 208、如相问(一) 入暮时烟霭深重,沉沉欲雨,及至夜中,那浓云又散了。一道娥眉月照在太微山上,只有淡到近于无的清光。 正清宫在夜间灯火寥寥,绵延殿阁不见白日时的宏阔,如一尊默然巨物,蜿蜒静卧于黑暗中。 灵弦身披葛衣,两手笼在袖里,慢腾腾穿过幽暗的廊道。他趿拉一双草鞋,走起来却没一丝响动,静寂之中,从遥远处潺潺流来的细微虫鸣也分外清晰。 这副散漫打扮在规矩森严的正清宫是要挨训斥的,不过半夜三更,也没人来管他;其实哪怕让人瞧见,能教训他的人也不太多了。 那个常惹麻烦的惫懒小弟子已经成了门中显要,他却不会再像年少轻狂时那样随心所欲。每在人前,总是自觉为后辈弟子作出表率。 也就是在这无人深夜,他才这么出来走走。 凡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正清弟子,多少都有去各地宫观历练过,灵弦在这其中又属特例。他去过每一座宫观,也去过许多门派势力无法触及的地界,旁的师兄弟行走在外,想的是不能落了正清的威望,他则鲜少以真身示人。 寻踪觅迹,收拾首尾,隐姓埋名。就连他擅长的雷法,也修了几样偏门功夫用以掩饰。他做的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这种事情总得有人去做,除了他,也有别人。 每次回到太微山,重整那一身玉簪紫带,他才像是从那混迹江湖的壳子里钻了出来,把自己洗洗干净,重新做个似模似样的仙门弟子。 可不知不觉间,那楚楚衣冠于他而言,已经太过拘束了。 坐在屋脊上,灵弦望着那一钩残月,想着大约是正值多事之秋,才叫他这一颗坎坷心也多愁善感起来。 对着那快要散尽的夏夜流云,用无声的口哨吹了一会小曲,他终于舒坦了些,顺着屋顶悄没声地滑了下来。 刚一落地,就见廊下的月光里飘着一道影子。他暗叫不妙,这半夜溜达要是被后辈弟子抓个正着,实在尴尬。 短短瞬间,他已经琢磨了一遍,今晚手上既没带酒,也没有什么犯禁的玩意儿,现在赶紧假装是趁夜出来冥思修行的,摆摆前辈架子,或许还来得及。 下一刻,那影子的主人转过游廊,和他打了个照面。 “师、师兄……”灵弦难得打了结巴。 夜游还穿这么齐整,不愧是石头脑袋的掌门师兄,他苦中作乐地想道。 正清宫掌门灵霄立于庭前,静静地看着他。 面对那不怒而威的神色,灵弦耷拉着眉毛:“……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灵霄的视线扫过他不着调的打扮,在灵弦以为要挨骂的时候,却听师兄说:“在门中住得不习惯?” 那当然啊,灵弦在心里说,在太微山真是处处不顺心,还不如早点放他回到哪个宫观呆着去。 平时想找个理由跑掉也不难,只是这会儿形势不同往日,他总要在这里待命。 “哪能呢,许久不回来,就跟回家了一样。”他乐呵呵道,“就是山上的饭太清淡了点。” 灵霄道:“回家了就这么天天嬉皮笑脸的?” 灵弦把笑一收:“没有,没有。” 灵霄示意他走近些,灵弦无法,只好慢吞吞的蹭过去。对方仔细端详了他片刻,皱眉道:“气机怎么这样凌乱。” “是我养气的修行懈怠了。”灵弦马上承认错误。 “恐怕是心有滞结才对。”灵霄却道,“被谢玄华捉了,就这么叫你介怀?” 灵弦叫屈:“我哪里还会像以前似的,死皮赖脸咬着不放?” 他故意只说年少时把人家当对手,追着挑衅的丢脸事情,心里则不由得浮现出对方那一句话。 “行事之间,更应叩问自身”……身在正清,他当真能像这般洒脱吗? 思绪万千之时,灵霄冷冷看了他一眼,把他纷杂的念头给吓回去了:“你可有不遵我嘱咐,擅作威褔,招惹祸端?” 灵弦下意识地站正:“师弟不敢。” “那就不要胡思乱想。”灵霄道,“你听命行事,是非得失,都应论在我身上。” 灵弦一怔,看着师兄那严厉的神情,嘴里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灵霄没给他说话的余地,“速速回去,别叫我再见到你没事到处闲晃。” 灵弦稀里糊涂就被撵走了。回到寝居,他忽想到,师兄不也是半夜出来溜达吗?他独立中宵,又是为了什么? * 把这不省心的师弟赶回去,灵霄方从来路返回。 他察觉到这边有动静才来看看,所幸无甚大碍。前往掌门居所三守阁的一路上无人值夜,只有环环相接的阵法,如细丝般延展于无形中,它们历经年月,早已与正清宫浑然一体,融入了太微山那终年不散的云雾。 他远远望见灵徽的身影从夜色中浮现,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与灵徽一同走来的还有两人,他俱都熟悉,论理,他这掌门也该亲自出迎。但见到他们两个作寻常行旅散修打扮,并肩走在一起,他还是说不出到底是一番什么滋味。 隔着这许多岁月和旧事,谢玄华还是一如既往,他目光澄净,那份坦然常让人不由得退避。 长明……也还是老样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无声胜有声。 不过,比起曾见到的那种冰冷沉寂的眼神,灵霄觉得还是这种嘲讽的神色更适合他。 “谢师弟,长明殿下。”他道,“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灵霄师兄客气了。”谢真答道。 打过这疏离的招呼,几人便朝着三守阁内走去。灵霄余光看到,旁边灵徽紧绷的表情略微放松,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才经历了凝波渡那么大的风波,上回遣使芳海,结果也颇为生硬。在这关头王庭暗中传信,相约一晤,很难不教人担心。 灵霄在此事上则显示出了他的独断,非但没有通知门中,还把人直接约到了太微山。 面对唯一一个知道内情、替他跑腿的灵徽紧张的眼神,他难得打趣道:“莫非王庭还能趁机把我干掉不成?” 灵徽:“……” 去迎客的时候,灵徽看着仿佛更忧虑了。 他挺想说,明明是人家亲身来到正清宫,要担心,也该是他们担心才对。 只是他大概确实不擅长开玩笑,这话没准会让小师弟更提心吊胆,不说也罢。 月色溶溶,檐廊投下的淡影交织,令这古老的楼阁更显幽深。 一路无言中,他们来到三守阁深处,灵徽见掌门师兄摆了摆手,便停步在外等候,灵霄则引着两位贵客,径直走入后殿之中。 穿过褪色的殿门,又有石阶一路向下,尽头是一间古朴静室。纵无窗扉,四壁之间也十分宽阔,并不给人以窒闷之感,陈设更是尽显肃穆庄严。 连谢真也没见过这个地方,看架势像是门中重地,一时又看不出是什么名堂。 灵霄亲手搬来蒲团分给二人,这里连张小几也无,主人显然也没有奉茶的意思。谢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上回见面匆匆,如今细看,你仿佛是有些憔悴了。”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灵霄叹道。 谢真点头道:“毕竟活人更辛苦罢。” 灵霄:“……” 长明在旁边冷淡地瞧着,并不出声。虽然像是在袖手旁观,但灵霄也领会到其中无言之意,这次见面,并非是代表王庭前来。 只听谢真说道:“客套话也不多讲了。上回在凝波渡,我说要去查探天魔的情形,并非虚言,如今要阻止天魔死灰复燃,我来此便是为了寻求正清的协助。” 灵霄足足沉默了好几息,才道:“……愿闻其详。” 饶是他有所准备,也没想到对方如此单刀直入,一点不绕弯子。 不过想到是谢玄华,倒也不奇怪了。 谢真是觉得彼此都是老熟人,情况都到了这个份上,大可不必作太多无用的试探。 他将天魔的诸般事情向灵霄缓缓道来。当年恩怨情仇略去不提,先把天魔能以金砂为化身、在世间作乱一事说明。这其中有不少纠葛还是秘密,但能拿出来作为佐证的姑且也有几件。 灵霄越听,神色越是凝重,显然这事态已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忍不住打断道:“你是说天魔也有自身意志,并且已经设法从渊山中逃脱了?” “天魔本身无疑还在渊山,否则世间早就大乱了。”谢真道,“但任由那天魔的化身发展下去,必成大患。” 灵霄按着额头:“这件事委实太过离奇了,且让我想想。” 长明这时说了一句:“看似空口无凭,但上次镇魔后,渊山并未归还灵气是不争的事实。既然仙门声称不是你们有意为之,那灵气总不会是凭空消失的。” “你们早知这与天魔有关?”灵霄不由得问。 “王庭虽与仙门不和,但也还不至于这么不顾大局。”长明冷冷道。 灵霄道:“是我失言了,殿下见谅。” 这服软的话说得这么利索,让熟知他脾气的谢真有些意外。 对上不顺眼的人,长明是软硬不吃,这话并不会让他有所改观。但他这次毕竟不是来找茬的,是以也不再多言。 谢真道:“我知正清疑心王庭和衡文眼下的乱局有所瓜葛,事涉仙门,我本不该仗着与灵霄师兄的交情就贸然开口。但是,倘若天魔化身真的在延国有所谋划,必然是越早查清楚越好。” 灵霄顿了顿,说道:“你既直言相待,我也无意推卸,只是正清监察天下,并非是要窥看别派内务,衡文究竟有何变化,我们也不好判断。” 长明嘲道:“这么说,衡文疑似与妖族勾结的传闻,也就是道听途说而已了。” “我等既不能将流言视作无物,也不能无凭无据地推断。”灵霄平和道。 “是这个道理。”谢真说,“仙门各派之间情形反而麻烦,我十分清楚。不过,我是一定要去查的,若事有突然,在那边引起事端,起码你正清能知道那是事出有因。” 灵霄愕然道:“谢师弟,你这话是当真?” “这有何当真不当真的?” 谢真道,“延国那边不见得真有问题,以防万一而已。我把话说在前面,只是不想你们到时候二话不说就打过来。” “不……”灵霄头痛道,“衡文的事情,我们也可商议,徐徐图之,这不是三言两句就能决定。” “要是没有徐徐图之的功夫呢?”谢真反问。 灵霄叹了口气,只得道:“你自承负天魔之力死而复生,又出走王庭,已在仙门中引起轩然大波。可是你若再贸然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知道。”谢真道,“我既在王庭,毓秀无论如何都不会听我说话,而灵霄师兄姑且还能听听我的说辞,所以我才来拜访贵派。” 灵霄:“……”《 》 209、如相问(二) 看对方一派坦荡的神色,灵霄唯有苦笑。 他说道:“兹事体大,正清当会遣人探查,倘若衡文在延国真有不妥,也断无坐视之理。” 以他立场,作此委婉的表示就已经够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次则不是作为掌门:“谢师弟,你行事之间,也应多思虑啊。” 谢真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道:“另有一事需正清援手,那渊山镇印之中的情形,有何异常尚不清楚,最好能早日开启镇印察看一番。” “六派虽有以半数决议开启镇印的约定,”灵霄深深皱眉,“但你应该清楚,这条规矩完全是为了防备渊山封印出了差错才立下的。” 谢真道:“现在这样,难道不算是出了差错?” 看灵霄神色迟疑,长明也开口道:“这番提议,和王庭在凝波渡上提出的要求并不相干。那时的情形另有原因——” 他略一停顿,把此节略过不提,毕竟仙门对渊山符刻石林动手脚在前,王庭反利用凝波渡夺回地脉在后,此种纠葛都不怎么光明磊落。 “而如今只为应对天魔,”他道,“事急从权。” 灵霄垂目沉思,谢真也不催他,只等他思索。 良久,他才道:“此事对正清非同小可,我不能贸然决断。” 这回答不算出乎意料,谢真和声道:“天魔这许多年来都不曾现世,谁都没见过那是何等情形,又难拿出实证来指认天魔化身,这对你正清也是为难,我十分明白。只是灵霄师兄,到了显露端倪的时候,说不定就已太迟了。” “数百年来,渊山始终是依据天魔的情形示警、开关镇印。”灵霄面露无奈,“不在镇魔期间,一旦开启镇印,会不会反倒破坏对天魔的镇压,我们恐怕并无把握。” 长明道:“因循守旧,或许无有大错,但天魔岂会因为没犯错就放过我们?” 灵霄默然不语。谢真说道:“灵霄师兄,你也不敢全然确定,我这提议是否会令天魔脱身,又或者我是否被天魔影响而不自知,是么?” “……谢师弟,我一向敬佩你的品格。” 灵霄低声道,“我灵霄愿对你性命相托,哪怕事有不利,也不算什么。可身为掌门,不可不作万全考虑,我不能把正清引入无可挽回的境地中去。” 谢真想了想,并没有被他语气中的沉重所困,只是说:“那预先点好人手,在渊山左近守候,若有突变也能及时应对,这应当可以吧?” “……”灵霄被这一句闪得差点没回过神来。 他望着谢玄华,见对方神色里,诚恳之意实是明明白白。面对这份连灵霄自己也觉忧愁无奈的疑心,他似乎丝毫不觉负担,只是想着他们商讨的这件事究竟能进展到何等地步。 旋即他又想道,是不是一开始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一番软硬兼施的劝说,端的是取其上而得其中。 谢真看灵霄面上神色微微变幻,心里着实也不是很有把握。 他何尝不知道此行艰难,但造访正清是他们不得不走的一步。王庭纵有百般能耐,想插手仙门中事,也是缘木求鱼,事倍功半。 而要对付天魔,仙门的协力又不可或缺,至少总不能事到临头,还要分心和不明状况的仙门争斗吧。 能摸准正清这只领头羊的态度,差不多就成功了一半。谢真倒也没想一次建功,以他对灵霄的了解,对方看似古板,却不是固守教条之人,只要拿出真凭实据,要说服他就不难。 眼下若能交涉顺利,届时再查清天魔化身的谋划,取得正清的助力才不是空谈。 六百年前,天魔的威胁如霜天高悬,六派与王庭方能暂且抛去恩怨,立下盟约;六百年后,尚未到利剑加颈的关头,仙门与妖族注定仍无法同心协力。说到底,一切都未曾改变。 他思绪游移之际,灵霄却像是有了决定。只听他道:“正清人也非迂腐守旧之辈,更知道应防患于未然。谢师弟,你既已把当中疑虑摊了开来,我便也直说了——若能验证你未受天魔的影响,我们之间齐心合力,或许能多些信任。” 谢真奇道:“正清还有检验天魔的法器?那可是好东西啊,这么大用处,怎么从没听过?” 他颇为疑惑,霜天之乱时就没人搞得清楚天魔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魔军和常人的差别也一眼可见,哪里会有专门用来做这甄别用途的东西? 灵霄原本神情严肃,见他反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并非如此,这与天魔其实没什么关系。” 他示意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张素轴,上以朴拙笔法画着一只鼎器,除此之外并无章印、题跋。 正清各处宫观均供奉有仪鼎,谢真朝画中看去,那方鼎四足双耳,饰以水纹,正是仪鼎的形制。 灵霄道:“敝派弟子入门后经历重重修习才能列入门墙,正式成为亲传前,还有一道关隘,是由正清自建派以来传下的这尊法鼎施予试炼。在这鼎中天地内,摒弃一切外物,单只考验心志,看弟子能否平心持正,秉持正道。” “原来如此,有所耳闻。”谢真了然,“不过这是正清重宝,也能容许外人用么?” “平日自然不行。”灵霄道,“但我思来想去,天魔的传闻一向诡谲,这尊法鼎则能分辨真意,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 长明轻笑一声,谢真一听就知道他是火了,还没来得及劝,就听他道:“考验归考验,可这正道是怎样的道?是为了仙门的安稳,用些非常手段也顺理成章?还是为了道义,小节皆可商榷?贵派自己的行事,就这么样样公正无私?” “殿下,我知道两位是为了抵御天魔而来,我又搬出这番麻烦,定要让人恼怒。” 灵霄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世上想必没有全然正义无私的门派,我正清当然也不是。这法鼎所考察的,只是人心中一道正气,不是非要拣出个圣人,否则我们也收不到徒弟了。” 长明面无表情,并不吃他这一套说辞。谢真拍拍他手背,说道:“行,我明白,总之要是被盖章没毛病了,起码这个鉴定你们正清是认的。那事不宜迟,便去谒见法鼎吧。” * “——这可如何是好呢?” 谢真回过神来,就见面前这少年愁眉不展,喃喃念叨着。 他有些恍惚,一时间好像弄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形。破敝的茅舍中,三人靠着柴堆坐着,山风将屋上苫盖吹得呼呼作响。 这是在山里的小村。可他来这里做什么来着? 对面那少年看他脸色茫然,担忧道:“师弟,你手还痛么?” 谢真低头一看,他左手上缠着药布,血迹隐隐,上面还贴着一张符。 竹纸作底,黛紫纹缕,笔意如云雾般缭绕,是正清的阵符。 是了,他是正清的一个记名弟子……他想了起来。 三日前,他与两名师兄弟一起,追寻妖物的踪迹,翻山越岭来到这小山村。 他们这几人均来自同一座宫观,拜入正清不过数年,道法堪堪学了个入门。天赋绝佳的弟子能去太微山修行,他们则没这资格,平时除了修炼,也要学着打理宫观事宜。 这回是他们第一次出外行走,算是不大不小一样正经差事。宫观前些时候接到消息,山民报称是妖物伤人,他们几个就被派了出来。 虽然说是妖物,但凡人看走眼的事情时有发生,十件里有八件只是寻常野兽。再加这片地界是正清治下多年,少有妖物为害,想来不会有大碍;即使他们修为稀松,有三人相互照应着,有点事情也足以应付。 想是这么想的,但出来之后,就由不得人了。 说来也是他们初出茅庐,没什么经验,一路追着那时有时无的痕迹,一直追到了这偏远地方。到了才知,这村子虽没有报过官,却是受祸害最严重的,那山中的妖物每月都在夜里出来,扑捉村人,常常是非死即伤。 村人口中,那妖物“毛发耸立,大似山丘”,屋舍、篱笆竟不能将其阻挡。但它又不赶尽杀绝,只是时不时出来一趟。 村里原以采药为生,夏日须得夜间进山,被这妖物闹得人心惶惶,正不知如何是好。这几个正清弟子眼看找到了妖物老巢,迫不及待要一展拳脚,追进山里,总算找到了窝在山洞里的妖物。 那是一只巨罴,堪称庞然大物,村人说的丝毫没有夸张。它皮毛似铁,是真真正正的妖兽,远非寻常野兽可比。 在修炼有成的仙门修士眼中,对付它或许是举手之劳,可是他们几个记名弟子,这点微末道行就不太够看了。 得亏那妖物没有追击,大概是只想在夜间出来,他们狼狈逃回村子后,不得不面对这个棘手难题了。 ……谢真看看自己的胳膊,就是被这妖罴给砸了一下,纵使运起术法护身,也差点折了。 勉强回到村里,他就痛晕了过去,不久前才醒。现在感觉思绪断断续续,脑子发钝,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明明以前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他看着渗血的绑带时,却莫名想着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再看向茅屋里另外两人,那愁眉苦脸的是师兄,大个子的是师弟。师兄仍担心地看着他,他只好说:“我没事。” “唉……”师兄又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谢真问:“什么如何是好?” “这妖罴,要怎么办?”师兄脸色苍白,“我们根本对付不了这东西……” 那大个子师弟面上也不由得现出恐惧之色。谢真仍觉得记忆有些模糊,他竭力回想,脑中只有一个庞大黑影朝他一巴掌拍下来的画面,实话说,并不怎么吓人。 师兄还在自言自语,与其说是问他们怎么办,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说:“得去给宫观报讯,让门中前辈来处置。” “可是,来得及吗?”师弟问。 师兄道:“还有几张赶路的符纸,咱们全力结阵而行,一日就能赶到宫观。” “……那也来不及。” 师弟虽然也看着害怕,却反驳了师兄的话,“到了今夜,妖罴定要出来寻仇,就算我们搬来救兵,也得是第二日,这村子可就要遭殃了!” 师兄咬牙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哪里挡得住它,留下不是白白送死?” “我们好歹也是修道之人,总比这些凡人强,大不了就是拼上性命罢了!”师弟大声道。 “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师兄怒道,“我们不把消息送回去,在这里赔了性命,等到宫观的前辈再来搜寻,又要空耗多少功夫,妖罴在这期间又要伤多少人?山里可不是就这么一个村子!” 师弟一时哽住,片刻后才道:“师兄,我明白你以大局为重,可是要我眼睁睁放着他们不管,我也做不到。” 师兄:“你……唉!” 他们面面相觑,又转头问谢真:“你怎么想?” 两人一齐看了过来,各自都眼光严肃,就等着看看他要选哪边。 谢真想了想,问道:“师兄,传讯符呢?” 师兄脸上有片刻的呆滞:“啊?” “我们出门前,宫观发的传讯符。”谢真耐心道,“应当是在师兄那边吧?” 说来也奇怪,他在宫观的过往像是隔着一层水波般朦胧,但正清弟子出门定会带着传讯符这件事,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甚至他还知道,这种阵符原本在古籍中有自己的大名,结果小弟子们全都叫它传讯符,久而久之也没人会叫那拗口的原名了。 “哦,对。这个……已经用掉了。” 师兄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我们在前面那个村子停留时就用了。” 谢真暗自疑惑,他们在之前的村子时,还没能发现那妖罴的真身,那时候师兄发传讯符是做什么? 他有点怀疑师兄是不小心给乱用掉了,但这也不是较真的时候。 “那赶路用的轻身符还有几张?”他问。 师兄:“大概有个四五张。” 谢真看着他,虽然没说话,师兄却像是感到了没来由的压力,不由得翻开随身的行囊,点数了一下,给了一个确切的回答:“五张。” “五张……” 谢真略加思索,说道:“五张我们轮流用,也就是勉强支撑,一人用却绰绰有余。虽然没了三人的合阵,少了些助力,但只要不惜耗费地用符,也不会慢上太多。” 师兄听得发愣:“你是说?” 不知怎地,谢真一开口,自然而然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他似乎有种令人信服的气势,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这种发号施令的状况有哪里不对:“师兄的符法最精,正可担当重任,向宫观报知这里的情形。” 师兄立即摇头:“我怎能抛下你们两人?” “我留下!”师弟叫道,“但是就我一个就够了,你还受了伤,和师兄一起走吧。” “我的伤不碍事。”谢真说,他先是看向师兄:“早日报知宫观才是正事,师兄切莫推辞。” 这还是他自己说过的话,师兄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 谢真又看向师弟:“我们留在此处,也不是束手待毙。要保全村人,不用非得和那妖罴硬碰硬——对了,师兄的轻身符给我们留一张。” 师兄被他一看,不由得就取出一张符纸交在他手里。谢真端详片刻,收进袖里,伸手下意识向身侧一探,那应该有剑的地方却摸了个空。 不对,这念头才是奇怪,他并未修行过剑术,也从未有过佩剑才对。 他压下一瞬间涌上的茫然若失,起身道:“师兄,别再耽搁,早些动身吧。” 说着,他推门出去。茅屋位于半坡,风声猎猎,一轮落日已在远山上徘徊,将下方的村落里照出许多长长的影子。 师弟追了出来:“师兄,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村里能不能借到趁手的家伙什。”谢真道。 师弟:“……”《 》 210、如相问(三) “长明殿下。”灵霄道,“从前许多年里,我常常会设想今日的情形。” 他低声说话,但在空旷的四壁间仍觉突兀。没有一丝风声流动的寂静里,话音就宛如纸上墨字般昭显。 殿中既无门窗,也少装饰,幽暗中只有三盏灯钵,沉沉地发着亮。一尊古鼎立于中央,在它前方闭目静坐的正是谢真。 另外两人则在稍远处,灯火照耀之外。于修士而言,一点微光足矣,灵霄也能看见对方隐于暗影之中的神情。 长明静静望着灯光,听到这句话,并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灵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我总忧虑谢师弟与王庭太过亲近。他不但天纵奇才,又是将来的瑶山掌门,在仙门中举足轻重。处在其位,哪怕是心中些许偏向,也不是一件小事。” “闲聊就免了。”长明道,“掌门请直言。” “如今在旁人眼中,他已是王庭的座上宾,无论他去何处,做何事,审视的眼光只会更多。”灵霄平和道,“殿下若有心为他打算,也应知道眼下正是该韬光养晦的时候。” 长明道:“你是教我要爱惜他的名声,还是劝我别拿他当理由找仙门的麻烦?” “我只是为他担心。”灵霄道。 “管好你们自己。”长明不客气地说,“他行得正坐得端,舍命镇魔也无二话,如今奔波也是为了应对天魔,没有半点亏欠仙门的地方。你也不必对我王庭端出这副态度,好像我们会慢待他一般,先想想你们又是怎么待他的吧。” 灵霄道:“殿下以为我为何不当着他面说这些?谢师弟重情重义,想必哪怕是为了殿下,也愿意留在王庭,可你又怎知他不想回去仙门呢?” “是啊,你为何不当面问他?”长明反问道,“倘若他诚心答你,你却又不觉得那是真心话,那你究竟要听到怎样的回答才肯罢休?” 灵霄:“……” 他一时无言,长明冷冷地说:“造访正清前,我们并非没有预料到掌门会找些理由来查验他在天魔一事上的清白。倘若事有不谐,正清要以举派之力将他留下,该当如何?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来了,盖因对他而言,这是应该去做的事情。” * “我看这个就挺顺手的。” 谢真对上师弟目瞪口呆的神情,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他四下看看,从灶下拣出一截干枝,朝空中抛起。 乌光一闪,被纵着劈成两爿的木片掉落下来,斫痕正在当中,两边的宽窄几无差别。 师弟:“……” 谢真一转手腕,那柴刀在他手里仿佛轻若无物。他将刀刃横在面前,仔细端详。 打定主意要对付妖罴时,他就有心去寻一把利器。可惜他们几个身上都没带剑,不过想来就算带了,也未必能得用。 在正清的宫观里,刚入门的年少弟子都以修习术法为先,少有人能分出心力再去修炼一门兵器。不过通玄修道,毕竟能使人身轻力健、耳聪目明,不是寻常人可比。 能拿得动刀剑,就有办法可讲。比起武人,无非是少了一些章法。 只是这个章法……他总觉得他也不是全然的陌生。 山民贫瘠,但听说他们要去对付那妖兽,也愿取出难得的铁器来。谢真没选斧头,而是挑了一把柴刀,感觉这个更顺手些。 过往的许多记忆仍朦胧不清,他觉得在进正清之前,自己没准是个砍柴的。 “师兄……你还会这个?什么时候学的啊?” 师弟终于回过神来了,围着他难掩兴奋地问东问西。 谢真也很快弄明白了师弟的成色,他人高马大,一腔勇气可嘉,其实完全不会拳脚功夫,是个货真价实的书生,只是没那么文弱。 “以前砍过柴。”大概吧,谢真把刀放在一旁,翻开他们的行李。 师弟不信:“砍柴能这么厉害?” “真练过的话,我会不带上刀剑?”谢真反问。 师弟:“……也对啊。” 其实谢真自己也不太确定,但既然是这么个情形,想必也有其缘由。 他抛去杂念,把阵符整理出来放在一旁,心中计算着他们此刻能用出来的术法。 师弟迟疑道:“师兄已经想好要怎么办了?” “要保全村子,只有一个办法。”谢真说,“得把妖罴引到别处去。” 师弟惊道:“怎么引?” “将它伤到,它一定会追来。”谢真一摊手,“接着只要别被它捉到就行。” 师弟:“……” 他满肚子话突然不知道怎么说,欲言又止,谢真说:“妖罴只在夜晚出来,我们那时找到它也在岩洞里,即使被惊扰了也没追几步。它应当不只是昼伏夜出,而是畏光。” 他别的记忆不清楚,被妖罴砸飞的那段倒是很明白,他反复回想那短短片刻的见闻,对这妖兽已经多少心里有数。 师弟逐渐明白过来:“用光能把它吓回去?” “能那样自然不错,但也不能指望这个。”谢真道,“已尝人血的妖兽,恐怕性情凶暴,要做与其一决生死的准备。” 师弟愣了片刻,低头道:“……我先前嚷着逞英雄,冷静下来想想,我也没有对付它的手段。” 谢真:“后悔留下来了?” “没有!”师弟立刻道,“就是……我对引开它也没什么把握。” “当然是我去引。”谢真把那张师兄留下的轻身符晃了晃。 师弟急了:“你还受了伤,怎么能行?” “那点伤不算什么,不是还有一只手。”谢真说,“先听我说。” 师弟还要劝说的话被堵了回去,明明对方也没多么严厉,那不容置疑之意却把他镇住了。 他听得师兄道:“我们现在进山,趁天黑之前把路记好,在之前经过那处山崖设伏,入夜动手。” “就这么简单?”师弟还以为会有什么洋洋洒洒的安排。 谢真:“有用就行了,况且也没时间多做演练。” 他没说的是,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弟子练过的合击,仅仅是一同成阵,指望在深山里摸黑打妖兽还能有什么配合,那是想都不用想。 这个师弟学业精而少实战,他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个明确简单的任务,好将他的优势发挥出来。 两人整理行装,从半坡上山。他们先前和山民交代过,此刻并未去告别,只远远看到黄昏中有数人走出竹屋,无言目送他们离去。 山民即使多受妖兽滋扰,也没有弃村而去,这时再让他们躲避也是不肯的。只听那些对妖罴的形容,就知它在夜里大概知觉更加敏锐,又嗜人血,把分散逃进山里的人一个个抓出来也不是难事。 如此,今夜绝不能让妖罴来到此处。但与之相对,想引着这样一只久居山林的妖兽在黑夜里奔行,可谓是险之又险。 谢真心中反复琢磨,面上则不动声色,不想把师弟给吓到。 之前几番交谈,令他看出这个师弟其实对这局面颇为悲观,他愿意站出来,是因为一腔虽死无妨的义气。因此,他才要拿出些成竹在胸的气势,让他专注于要做的事,无暇去害怕和担忧。 “师兄……” 师弟终于忍不住问,“你连弓箭也会吗?” 正清宫观弟子外出的行装,比起正式礼服自然轻捷许多,但在山里活动还是很显累赘。谢真已经把那些碍事的衣袖各自系好,除了柴刀,还背了一把山民的猎弓,怎么看都不像个修士。 箭矢宝贵,没那个闲工夫射一箭让他看看,谢真只能道:“以前打过猎。” 师弟:“……”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走上山道,在沙沙作响的枯枝落叶间,他小声说道:“师兄,你去引那家伙,一旦失手就是性命之忧,你怕不怕?” 谢真没有回答,而是说道:“留守村中与妖罴相抗,几乎是必死之局,去山中与其周旋,反而有一线生机。生死之间,自然要选生路。” 为了给师弟鼓劲,他也是想方设法。又听对方说道:“……焉知妖罴就一定会袭击山村呢?倘若它本无此意,我们会不会是白白冒险?” 谢真奇道:“我们肯定是见它夜间朝山村去才会引它,难道到时它在洞里睡觉,我们还非要去把他揍醒不成?” 师弟:“……” 谢真心中微觉诧异,总觉得对方像是在试探他一样。可是此人若是真的怯懦,为何还要和他们师兄争执时要留在此地呢? 不过,临战而惧,乃是人之常情,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点。 “若求稳妥,你回去与村人一起,也能应对万一。” 他停下脚步,转身说道,“我自己一个,也有我的办法;你我同门一场,我绝不会心中怪你。” 面对他诚恳神色,师弟面色顿时涨红了:“师兄何出此言!我岂是……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向后一步,并不是胆怯,但向前去,必要有坚决之心。”谢真正色道,“此去仰仗你我协同,倘若你自觉难当其任,还望你在此刻决断。” 他见师弟脸上阵红阵白,最终化为坚定,大声说:“师兄也莫要小看了我!” “心有胆气,可当千钧。”谢真笑道,“走吧!”《 》 211、如相问(四) 乌云蔽月,山间昏黑,伸手不见五指。当那有别于风声的抖颤传来,群鸟立被惊起,纷纷高飞,徒留林木摇动。 一头庞然黑影踏过落叶,朝着坡下奔去。虽只知疾冲,动作间却不失灵巧,有枝杈横在前方,便直撞过去,遇见拦路的巨石,则一跃而过。 对这片山林来说,它委实太大了些,只是赶路,也闹得一程不得安宁。 那小村庄尚在数座山丘之外,黑夜不能对它有丝毫阻挡。鲜美的气味不在林中,而是在它的记忆里,像一条拴着钩子的丝线,牵它向前。 再复杂的事情,它就想不清楚了,初开灵智的脑中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东西。 白昼时,有几个棘手的家伙前来挑衅,若教它捏在掌下,片刻就能搓得骨断筋折、易于入口。不过它们逃得快,又有邪法,令它十分不安。 可惜了这个好地方。明明已经很识时务,只是偶尔一去,怎么会招来这等麻烦? 最后吃一顿罢,吃了就走;再向南去,去大山深处。 风送来林中的气息,各式各样。腐朽的,甘美的,有的又像泉水一般轻柔。 一团辛辣的药草味在山间游荡,徘徊不散。它疑惑地嗅闻着,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是许多草木混杂的古怪感觉,有的属于这里,有的来自陌生之地。 直到越来越近,它终于知道,那里面掩盖着的是它熟悉的味道。 一道身影倏地从树间穿过。其势轻盈,但不见影子,盖因此时天地俱黑,他不过是从一片暗处跳到另一片暗处。 他手持猎弓,一连三箭,箭箭射向妖罴巨大的身躯。才闻破空之声,箭已发至,三箭之后,又是一轮射来。 妖罴咆哮一声,发力急扑,那射箭之人早已踪影不见。但他并未对准妖罴头眼,是以妖罴不闪不避,任由那些箭矢落在身上。 它早被山民发箭射过,那东西连它皮毛都穿不破,根本无需理会。何况这次的弓手瞄也瞄不准,六支箭歪的歪,斜的斜,散着就朝各处落了下去…… 嗤地一声,焦味蔓延开来。 黑夜中刹那间腾起六朵火光。裹着灵气的火焰一路延烧,在妖罴硬如铁针的毛发上大片绽开。 兽类畏火,即使略开灵智也不得免,妖罴的身形骨碌碌滚向坡下,想要压灭这些滚烫可怖的灾厄。 那些火终于灭了,不曾引燃周围的草木。妖罴并不知那是火中灵气消散的缘故,它只知道自己受了伤,但远不算伤筋动骨。 那是会邪法、能放火的人类。或许退去也未尝不可…… 可是那火不够厉害。它察觉到了那个弓手的踪迹,窸窸窣窣,朝着山上去,要逃了。 天性中的凶蛮占了上风,妖罴紧紧跟了上去。 师弟伏身在盖着枯藤的土坑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心惊肉跳,这夜晚的山林如一张巨网,缠得他动弹不得。 此刻他才知道,孤身去山中引那妖罴究竟意味着怎样的艰险。换了他,他能记住来去道路么?就算有了轻身符,他能比生长在山里的妖兽更灵敏、更迅捷么? 但他师兄就这么走了,半点没有胆怯。 ……也可能有,不过没叫他看出来。 他们预计了各种情形:倘若妖罴今夜并不出洞,那自然免于一战;若被他们附以炎火术法的弓矢吓退,师兄就会远远缀于其后,直到弄清它去往何地,栖身何处。 这两样都意味他要在此枯等整夜,但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他会看到一道信号——只此一枚的辉光法符,要是当初知道多带几张就好了。 见到符光从远处升起,就意味着师兄失败了,或命在垂危,或没能引住妖罴,令它仍往山村去了。 “到那时,若仍有余力,就向村中回援。” 师兄只这么说了一句,但他感到那未尽之意……“不管怎样,也不必来救我。” 思及此处,他紧紧抓住手中绳索,草线勒入掌心也不觉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沙土忽然簌簌而落。沉重的摇撼顺着大地传到他耳边,无异于仙乐。 * 谢真掠过满地虬结的枝蔓,向着崖边疾奔。 漫天阴云渐散,雾间薄薄透出了月轮,勉强能用来辨别方向,但不足以照亮这幽暗的山林。 不过,他还有他身后的追兵,都不必看得清楚才能行路。 芳馥的药香徘徊不去,山村里别的东西或许缺少,草药是应有尽有,虽没什么灵草灵花,用来配出些扰乱妖兽味感的方子倒是容易。 谢真只是看过一眼山民拿来的药草,立即就能挑出所需,他本以为这些是在正清学的,但师弟瞠目结舌的表情让打消了这个猜测——对这些未经炮制的药材,他连名字都叫不出几个。 “师兄,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对于这个疑问,谢真只好说:“……以前也采过药。” 师弟:“……” 尽管在师弟面前表现的胸有成竹,谢真却不敢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这药草上。妖兽的能耐五花八门,能透过药物的遮掩察觉他的踪迹也并非不可能。 幸好,这些先期的准备,只要保证他能在一开始足够接近那家伙就行了。 事情还算顺利,附有火灵的箭矢成功地引起了妖罴的怒火,让它在背后紧追不舍。经这一次,在妖罴的反应上,他对它的成色也有了更多的估计。 从灵智来看,它仍是兽多过是妖。但要因为它不通人窍就小看于它,那可就大错特错。 兽类的禀赋令它们在山野中有一席之地,有时那适于生存的敏锐之处,远胜清平世界中的人。 ——自然而然地,这些判别的念头就已涌现出来。谢真实在不知道他模糊的记忆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难道他之前也捉过妖? 念头流转,他步伐不停,稳稳地将那妖罴引在身后。 符法的灵气流转,犹如乘上天风,使他身形轻若飘羽,无论何等崎岖的山道也能如履平地。 这道阵符固然厉害,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驾驭,能御起符法而保持平稳,由灵气托举前行,就算是有了持符的资格。 而他一运起这符法,只觉脱去了重负,那轻盈迅捷的感触正像是本该如此。 在这幽夜之中,拖着一只庞然大物穿过山林疾驰,他却十分镇静,仿佛此前、此后的种种安排,都明白地照见在心湖上。 风声呼啸,林梢摇动。眼下陡然开阔,他们已一前一后来到了山崖之侧。 妖罴的身形突地停下,两只前掌深深没入泥土之中。那被杂乱毛发掩盖的眼珠里,既有兽的凶恶,也有妖的狡黠。 尽管一力疾追,誓要将那燎伤他全身各处的罪魁祸首扑杀,它却仍留有提防。看到那逃亡的身影越过险坡,它没有直冲上去,以免中了计策,滚落高崖。 果然,那把他引到这里的人也还是站在崖边,无处可去。 妖罴缓步逼近,遥遥对峙。就在此时,它脚下一沉,数道光芒腾空而起,将它困在中央。 师弟专心持咒,浑身灵气如江流奔涌,让他也不由得热血沸腾。 这道“置圜”阵法,本应由数名弟子合击而成,眼下他们所设的,乃是以地利、符法拼凑出来的寒酸版本。 守御有南斗,攻伐有置圜,此为宫观教授给外门弟子的阵法中最有力的一样,哪怕未竟全功,也不可小觑。 直到如今,师弟也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捉住了这妖兽。 他们几个弟子都学过这阵法,可是人手不够,若以阵地布置,则只能固定在一处。所以起初他完全没想过能以此来对付这身形庞大、又行动如风的妖罴——就算把阵法搭起来了,怎么能让妖罴安安静静在这地方待上一会? 但今夜他们的这番布置,确实成功了。 他们设伏不止这一处。倘若妖罴没有提防,靠近崖边,他们便能震松附近的砂石,让它跌落下去。不过在做这准备时,师兄并不看好这能奏效,直言山林中妖兽恐怕比他们对此地的险境更加敏锐得多。 一切正如他所料地发展,妖罴避过了峭壁,却还是踏进了他们的另一重埋伏。 紫光流转,携有雷法的阵文鞭打在妖罴的身躯上,一时间还不足以击破它的防御,但也将其束缚在陷坑当中。 只是眨眼之间,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妖罴已成困兽。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师弟忽觉胸口一窒,流转的灵气停顿下来。 独力启动这阵法,即使是残缺的,也极其耗费心力,着实不能怪他学艺不精。 但那一瞬间的无力维持做不得假,妖罴被雷法干扰的神智也恢复了片刻清明,它猛地伏下身,双掌重重拍击大地,一时间震得好像整个山头都在跟着晃动。 面对此阵,它或许不知道如何破出,却以本能选择了此刻最有效的应对之策。只要将阵型震碎,那术法也将不攻自破。 正经的阵法当然不至于这么容易破解,无奈他们搭建时就已阵地为基,阵型若散,自然土崩瓦解。 师弟藏身在临时掘出的浅坑里,他与置圜阵心神相连,被妖罴这几下震得头晕目眩,气血上涌。 阵型摇摇欲坠,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他只见那妖罴转过头,一双发红的眼睛透过黑暗,直盯过来。 他亡魂皆冒,仿佛已经被那凶煞之气撕成了一地零碎。 如今已不是他在维持阵法,而是阵法在支撑着他。面对阵中近在咫尺的妖罴,他无处可逃。 他动弹不得,心中不由得呼唤起唯一能解救他的人——师兄他此刻应当在旁掠阵,他在何处?是否能施以援手? 可是,这时若将他从阵中救出,也就意味着阵法的崩毁,他们为困住妖罴的种种准备都将毁于一旦。 纵然临行前,他们都做好了舍身忘死的准备,这一刻,活命的渴望还是将他紧紧攫住。 师兄……会不会救他? 电光石火间,一道箭矢破空而至,鸣音凄厉,带着在山谷间呼啸的回响,一路上仿佛虚空都要被其劈开。 师弟全没反应过来,不知道那张从山民处借来的猎弓怎会有如此威力。 无论弓还是箭,都只是寻常之物,他们将灵火附于其上用来激怒妖罴已是极限。真有这么厉害的箭招,他们还愁个什么劲呢? 妖罴感到危机,暂且放过了阵中的可恶修士,侧仰过去,试图躲避。但这一箭来得着实迅疾,还是轰然击中了它的肢体。 砰地一声,流风散去,什么都没发生。 被箭射中的地方毫发无损,不光是妖罴一愣,师弟也呆住了。 刹那间,他明白了过来,这是一道附有御风术法的箭——才入门的弟子常用其练习持术的准头,用在这里,轻易造成了声势非凡,却雷声大雨点小,半点没有造成伤害的效果。 然而,用在妖罴身上,却实实在在吸引了它的注意。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这支诱敌的风箭方至,妖罴才仰起头,另一道流光就在半空绽开。 看到那纤细光线的时候,师弟下意识双目紧闭,运起灵气护住了眼前。 妖罴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那细丝一般的飞星越过头顶,倏忽放出烈日般的强光。 辉光法符在空中飘转,燃成灰烬,妖罴惨呼一声,几乎仰面倒下。师弟不敢掉以轻心,勉力睁开眼睛。 术法引来的辉光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光亮。被浓雾遮掩了半夜的明月,终于从云中显露出来。 在洒向山林的清光中,一道身影从陡峭崖坡的树顶一跃而下。 谢真两手握刀,刀上雷光汹涌,全副灵气都运在了这一击。宛如流星直坠,挟天威而来,粗钝的刀刃穿破了妖罴眼眶,疾电随之涌入,纵贯头颅。 妖罴保持着侧仰的姿态,一动不动。僵在原地的巨大身躯里,隐约有雷鸣之声在其中奔涌。 谢真轻轻一跃,落在地上,把傻住的师弟反手拖出了阵法。 轻身符烧尽了最后一点灵气,从他袖中滑落下去。他看着生机渐渐流失的妖罴,却莫名没有太多尘埃落定的喜悦感,就好像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他两手空空,柴刀留在了妖罴的脑壳里,没能拿回来。经受了雷光与灵气的冲刷,应当已经损毁了,让他在心中向它道了一声歉。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总觉得他应该还有过更趁手的兵器才对。《 》 212、如相问(五) 睁眼之前,火焰燃烧的温暖气息就先涌入鼻端。 谢真感到知觉游移,飘飘荡荡,既不能动弹,似乎也难以彻底清醒过来。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近来多灾多难的旅程中,神魂遭到拘束的经历也有个那么一二三四五……不记得几回,是以他对这状况并不惊慌,只是多少有种“又来了”的心情。 所幸神智尚算明晰,他很快想起了此前的经历。 正清法鼎果然十分神异,能将他安置到另一重陌生的身份里,掩盖记忆,使他在那时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 比起仅仅是重映自身过往的千愁灯,个中难度又是更胜一筹。 不过,想来受试者的修为限制也是重要的一环,如今回想起来,法鼎并未全然遮蔽他依靠本能行事的技艺。 若不是斩妖兽的计谋顺利进行,只怕再过一会,他自己的神魂也要挣开枷锁,恢复原状了。 短短半日之间的故事,考验一重接着一重,胆气、侠义、乃至对手中捉襟见肘的本领的运用,都是缺一不可。想想正清弟子遭到的都是这种紧张万分的试炼,让他也不禁叹服。 但这真的足以让法鼎辨别他的本心吗?经历了这么一遭后,他仍是不太确定。 此外又有一些古怪之处,灵霄曾说,接受法鼎考验的弟子不会保存当中的记忆,因为若是弟子在幻境逼迫中做出不义之举,事后回想起来反会令心境有损。法鼎也不会以此定责,只会降低对其的评判,且不会令人知道他究竟是在何处落败。 然而他倒是把上山杀熊的种种事情记得很清楚,半点没有要忘记的迹象。 还有就是……为什么感觉那股烧焦味越来越重了? 如同从深水之底一跃而出,束缚着他的黑暗蓦然消退。他睁开双眼,周围的声音顿时喧杂起来。 这已经不是摆着法鼎的那间静室。夜风猎猎,天幕幽暗,又被火光映出一片杀气腾腾的赤红。 太微山上,星光分外明亮,真如天穹之上涌流的河水,朝着四野洒下灿烂光彩。一道道流光似碎银玉屑,在远天将坠未坠,仿佛连绵成线的雨珠。 那些幻景并非真正的星辰,而是源自正清守山秘法——“星垂”之阵。 谢真只闻其名,未尝得见,不过眼下一看就知名不虚传。 按理说,哪怕是正清弟子,一生中也难得见一次他们自己的山门大阵启动。正清宫观遍布天下,要是战场都打到他们老家了,那得是什么样的情形? 还别说,这难得一见的奇观,真被他给赶上了。 谢真稍稍一动,就被身边的人察觉。长明欣喜地看向他:“你醒来了!” “……” 谢真感到身躯钝重,类似于当初神魂不相合时那久违的感觉,但这不是要紧的事情。 他们面前是十数个正清弟子,列阵以待,如临大敌。看起来似乎没多少人,但个个都是谢真记忆里熟悉的面孔,无不是正清门下佼佼者。 在他们之后,又有更多玉簪紫带的弟子身影,或在远处掠阵,或隐于阴影中。不夸张地说,恐怕整座太微山都已倾巢而动。 当代掌门灵霄站在众人之前,他面上殊无半点表情,目光中却透出悲哀之色。他手持书卷,卷上流光浮动,与天上寒星遥相呼应。 长明立于众弟子围困之中,神色睥睨,火焰在四下绕成一周,吞吐着险恶的烈芒,在僵持之中,正清一时竟无人敢踏入他划下的地界一步。 他一手揽着谢真,一手执朝羲,对周围那一张张或愤怒、或警惕的面孔冷眼相视。 谢真:“怎么回事?”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长明道:“你莫要担心……” “长明殿下。”灵霄此时朗声说道,“你总归应当让他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吧。” 谢真仍觉得身上失力,勉强扶着长明的手臂才站稳。他看着灵霄道:“法鼎判别我有入魔的征兆?” 灵霄惋惜道:“我也不愿相信,但正是如此。” 偌大的太微山顶,此时无一人作声。 道道视线汇聚此处,人人神色如临大敌。谢真环视四方,纵然心中不是没想象过这一天,但见到诸多仙门同道,曾称过一声师兄弟的正清弟子们那忌惮中不掩畏惧的目光,那滋味还是很难形容。 长明不看那严阵以待的众人,只对他道:“刚才没有脱身而去,不过是担忧你沉睡未醒时,那法鼎在搞什么名堂。你感觉好些了么?” “殿下未免小看了我正清。” 阵中的灵璘忍不住寒声道,“太微山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长明理都没理他,只是望着谢真。 灵璘待要说话,被掌门一摆手制止了。灵霄道:“谢师弟,你若愿意留在太微山,由我等看顾,正清必将详加探查天魔侵染的情形,万不会擅自决断。” “进了你们门派,怎么说还不是归你讲?”长明嘲道。 “殿下或许不信我,”灵霄道,“但我断不会以敝派声名来欺瞒于你们。” 长明:“你不如问问自己,为何别人信不过你们正清?” 阵中众弟子许多露出怒色,灵霄倒是还十分平静。他说道:“此事上,我也信不过殿下。殿下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相护,倘若当真酿成大祸,莫非那就是谢师弟想要看到的?” “正清有应对之策,我们自然也有。”长明冷冷道,“当惯了仙门魁首,你们还知道日月离了你们也照样升落吗?” 灵霄道:“殿下固有见解,却何不看看谢师弟自己作如何想呢?” 不待长明出言反驳,他又道:“谢师弟,我等虽忧虑你为天魔侵染,但也知你神思清明,仍能作出决断。孰轻孰重,还望你慎重考虑。” 谢真这时终于恢复了些气力,也理清了思绪。 天穹上群星璀璨,光流垂落如雨,地上火焰则如帘幕,将双方隔绝在两侧。 “我若离去,就要与诸位拔剑相向。” 他一开口,四下里鸦雀无声,“无论胜败,正清乃至仙门,都将与我为敌。” 灵霄沉默以对,并未否认他的话。谢真又道:“要是留下,便是将命运交托在贵派之手。” 无数目光盯着他,想知道他如何决定。 谢真伸手抚上剑柄。见他做出这姿态时,所有人的紧张都绷到了极限,连星垂大阵中的光芒都亮了几分。 他一手按剑,却未出鞘,而是说道:“但不管怎么选,其实都是一回事——也就是当真相信这入魔的断定。” “此事必定令你难以接受,”灵霄皱眉,“可是法鼎判定做不得假,就连长明殿下也是亲眼得见。” “就算我要法鼎再给我查验一次,相信你也拿得出来办法。”谢真叹道,“毕竟,这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对吧?” 灵霄疑惑道:“这是何意?” “非要我在这里出剑么?”谢真看着他,“灵霄师兄……还是说,应当称你为‘法鼎前辈’?” 话音落下,天地间景象陡变。 正清众弟子的身影如风散去,他身边的“长明”也消失了踪影。头顶仍是这一片夜空,只是群星的韵律不再像排兵布阵般激越,云雾缥缈,竹声潺潺,澄澈星光如同清泉,浸润在这幽静景致之中。 谢真面前站着的还是“灵霄”,竹林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灵霄”收起手中书卷,上下打量他,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看穿的?我以为这一幕应当毫无破绽才是。” 这话谢真也认。回想起整场故事,先以那一起镇妖的试炼作为铺垫,又运用这剑拔弩张的现成情景,前后衔接无比顺畅,都没有给他仔细琢磨的时间。 “刚才的幻境中,你想让我知道,法鼎确实断定我有入魔的征兆。”谢真想了想,解释道,“但我却不相信会这样,所以那出现在我心底、试图说服我的念头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灵霄”奇道:“你真就这么相信自己?” “必须得相信。”谢真答道。 经历了临琅遗迹一行,又经陵空之口对天魔有了更多了解,他已隐隐预料到未来他与星仪终有一战。到了那时,恐怕就是硬碰硬的意志之争。 面对历经沧桑、积年累月在世上徘徊的星仪,要说究竟有几分把握,实在也不好说。他只知道,决不能未战先怯。 “你这人……我却是不知要怎么讲。” “灵霄”有些苦恼道,“心思如此坚定,凡是如此,若非大善,便是一意孤行,走上歧路而不自知。我可没办法知道你究竟要往哪边去。” 谢真坦然道:“法鼎前辈如今既看我并无不妥,那不就结了?前辈考验历代正清弟子,也恐难预知他们以后会如何吧。” “这倒是。” 对方点了点头,“另外,我不是什么‘法鼎前辈’,只是灵器捏造出来,用以与人打交道的喉舌而已。” “那称一声前辈,也是应当的。”谢真道。 “灵霄”微微一笑,旋即似乎觉得轻浮,又把笑收了起来,这一来一去,神情中很是有几分纯真。他端详谢真良久,突然长叹一声:“你怎么就不是我们家的弟子呢?” 谢真:“……” 这话他可真是没法答啊。 “回去吧。”对方摆了摆手,转身走向竹林,眨眼间,那身影就没入了云雾之中。 * 谢真缓缓睁眼,只见灯火环绕之间,那尊古老法鼎仍然静静地立在原处。 在这昏暗朦胧中,幻梦与现世的界限似乎也不那么分明。未等他起身,法鼎旁的三盏灯火剧烈摇颤起来,接着仿佛被无形之风吹动,一齐黯灭。 下一刻,所有的灯火重又高高燃起,却不再是火焰的颜色,皆有银辉涌动,璀璨夺目。 它们尽情燃烧了一阵,才逐渐淡去,留下陈旧的灯钵,当中既无灯油,也无灰烬。 但当谢真起身时,他看到原本空空如也的法鼎中似有光亮。 正清的仪鼎受日照而生清泉,这尊不见天日的法鼎,此刻也积了一泓浅水。 灯火既灭,四下幽暗,鼎中却有流光闪烁,仿佛盈满了繁星。《 》 213、未更阑(一) 烟光残照,湖上清波粼粼。眼看暮色将深,游船挑上灯火,岸边行人也渐渐少了。 延国都城左近毕竟没什么水景,难得有这么一片湖,新宛人多年来修筑的楼阁、廊桥、亭台,纷纷将其簇拥其中,把这原本不见出奇的景致装点得精巧秀丽。 若说燕乡的湖如同广袤无边的大海,那新宛的湖就是一面小小的明镜。 孟君山又想去摸身边的葫芦,最后还是忍住了。葫芦里反正也不是酒,只是带着点酒味的甜米浆,他在山里喝了一次,十分惊喜,甚至想找个机会推荐给霍清源,看看他们兰台会能不能把这个也贩到外头去。 现在他就剩这么一葫芦了,总想省着点喝。 日头落下,亭子周围也显得暗了。旁边那上了年纪的士人带着书童离席而去,这里就剩了他一个。 孟君山今天早早到了,在这小亭子里扎了根,别人来来去去,他就在这岿然不动,熬走了好几拨赏景的游人。 他手里那本讲延国民间乡野传闻的话本看了一半,被他卷了卷,塞进行囊里。 看话本是想多了解一番此地谣俗,但故事哪有看人有趣?这湖边众生百态,正是延国风情的一处缩影,虽如管中窥豹,也能品出许多门道。 再想想数年前,他也是在这湖边与那姜家小公子有过一面。异日又在衡文相遇,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不过,他盘桓此处,可不是闲得没事,而是和景昀有约。 从乐桑河回来后,他边勘察山川,边搜集各处风闻,得亏仙门修士有自己的赶路妙招,不然这旅途不知道还要再花上多久。 他既知道衡文内部盘根错节,就也没联络景昀,而是等着他的消息。果然,当他特意在回新宛的路上,到衡文的书堂里露了一面后,景昀很快就暗中送信过来,约他再谈,这次不是在那小院,改到了湖边。 孟君山依约在此等待,等了一天也没见到人影。到这时候,估计是不太可能来了。 比起失约本身,他更想知道景昀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要打听也没那么容易,衡文这个错综复杂的情形,真如狗啃南瓜,无从下口。 孟君山思忖半晌,拍了拍葫芦,翻过栏杆跳了下去,把旁边一个徘徊在小路上的游人吓得倒退了一步。 他免不了多看了对方两眼。对方貌不惊人,观打扮像个游闲公子,但孟君山今日已经见到这人好几次了。 在一众游湖的人中间,他怎么都称不上起眼。不过他孤身一人,沿着湖边走了不知有几圈,说是散步吧,似乎也没多闲适。 孟君山这一日都在留意周遭,也把这人看在眼里。只是他怎么看都是个寻常凡人,也没多在意。 这回又碰上了,还把人吓了一跳,他便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对方没好气道:“看着点路啊!” 他唰地一下把折扇打开了,晃了晃。扇面上牡丹鲜妍,笔墨颜色骤然泼洒而开,就如绽放在这暮色中一般。 孟君山看了一眼,心道画得正经不错。再看一眼,突然觉察出不对——怎么看着好像是我仿着旁人风格画的? 他盯着那扇子看时,拿着扇子的公子也在悄悄打量他的神色。 孟君山和他那带着谨慎的视线一碰,瞬间恍然大悟。对方也回过神来,皱眉道:“怎么?” 孟君山笑道:“阁下这扇子画得真是好,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笔?” 夸起自己来,他脸都不带红一下的。那公子听了后却似有些失望,冷淡道:“路上随手买的而已。” 说着,他就要举步离去。孟君山在他身后道:“当初买的,一共有两把,是不是?” 那人猛然回头,脸上现出惊喜之色,又有点懊恼。没等说话,他先左顾右盼一番,看得孟君山哭笑不得,只感觉这人肯定没干过什么坏事。 “可算是等到你了……”他压低声音道,“是姜小弟叫我来的!” 两人也不走远,就在这亭子旁边坐下。这里四处无人,倒是个说话的地方。 对方一上来就自报家门:“我跟姜家大哥是老交情了,姜小弟年纪轻轻在衡文混得也不容易,难得托我办个事。他说拿着这扇子,要是你看到了,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孟君山苦笑:“我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瞧我说的,姜小弟讲的是,你看到了就会来找我了。”公子把那扇子拿在手里,“至于怎么回事,待我想想小弟是如何说的。” 孟君山也不得不佩服了阿韵的心思。现在还不知道衡文里发生了什么,总之他大概是知道景昀与他的约定,也知道景昀无法履约,自己想来也无法亲自来此,只能托人帮忙。 他也预料到孟君山不会以真面目出现在此,又不能满山地喊人,就用了这个巧妙办法。当初,孟君山正是摆摊时卖了他大哥两把牡丹扇子,如今有人拿着这把扇子在湖边闲逛,被他看到,定会察觉到这其中另有门道。 “小姜道友还好么?”他问。 公子的表情有些复杂:“我不清楚。我只能把他的话学给你听……‘师叔被调遣往边地理事,点池苑弟子数名随行,我也在其中’,就这么一句。” 孟君山立刻领会了其中意思。阿韵说的师叔,定是景昀无疑,这也是为何他今日没有赴约。 此事一定十分突然,若说单看这一件,是否为黎暄那一派的手笔尚在两可之间,可是再加上阿韵特意七弯八绕,托人向他传了讯息,就知道这事情恐怕不是巧合。 多半是黎暄那边不知用什么办法得知了景昀的动作,干脆利落把他一竿子支了出去。有了山长的默许,想光明正大地把碍事的家伙扫走,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而阿韵又特意说景昀叫了他随行……他们两人的联络本应是秘而不宣,这回只怕是也被察觉了吧? 景昀把他带走,以后就没法当暗线用了。不过这样做也是为了保下他,总比把他留在池苑,等着黎暄秋后算账更好。 那公子看他神色凝重,不安道:“姜小弟是不是惹上麻烦了?” 孟君山回过神来,说道:“他暂时远离这里,也是件好事。” 对方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还是颇为担忧。定了定神,他又道:“你要是有什么话给姜小弟,就跟我说,我们以后想办法带给他。到时你找怀远伯左府就是。” “我晓得了,多谢。”孟君山认真道。 话虽这么说,他是没打算再把眼前这人,还有阿韵的家人扯进来。他们既是凡人,掺和到衡文的纷争里有害无益,阿韵愿意冒着风险给他捎话,他却不能再添一笔。 不料这位左公子看了看他,又不放心地说:“你可别觉得这是在给我们找麻烦。我们做哥哥的,使也使不上力,能帮上你点,那是求之不得;结点香火情,将来你要是遇到姜小弟能搭把手,那就千恩万谢了。” 这套交情的话被他大大咧咧地摆在台面上说,别有一番义气的坦率。孟君山也直言道:“小姜道友助我良多,若有事情,我总不会袖手旁观。” 左公子道:“那就好,那就好……哎,你一定是什么仙门大派来的吧。听你愿意叫姜小弟一声道友,我就知道你不是我们延国里头那等修士。” “小姜道友没与你们说我是谁么?”孟君山好奇道。 “姜小弟说,我们不知道更好。”左公子摸了摸鼻子,“他只叫我不要战战兢兢,拘那虚礼,说你不摆架子,也足可以信赖。” 孟君山不由得一笑,连日的烦恼似乎也扫去了些许。 左公子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所以扇子真是你画的?” 孟君山:“真是。” 左公子:“那这字……” 孟君山:“字不是我写的。” 回想起来,那卖字的书生是个寻常凡人,与他没有半点渊源,仅仅是萍水相逢,帮人画几副扇子。 左公子将那扇子翻过来,只见数行小字秀逸: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 谢真从街上回来,手里提着打了花结的陶罐。炎热天气里,丝丝冷气从中散发,罐子上结着一层水珠,叫人看了就觉得凉快。 轩州乃是延国边镇,但毕竟在中原腹地,城中屋宇鳞次栉比,暮色方至,华灯已上,其繁华比逢水城这等往来重镇也不差什么。 城西多是深宅老院,他们落脚的客栈也曾是旧日仕宦宅邸,如今改成了数间院屋。当中古树苍翠,如云如盖,小院隐于绿荫之后,再找不到比这更幽静的所在。 谢真走过厢房前,隔着门问了一声:“还拼着呢?” “快了。”长明在里头闷闷地答道。 听着就不怎么顺利,谢真看了看天色,道:“歇一会罢。” 长明:“真的快了!” 谢真索性拎着罐子进去。一开门,只见宝光耀耀,把他晃得眯了眯眼睛。 厢房当中一张桌案上,原本的陈设已经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由数不清的红玉筹子拼搭而成的庞大阵盘。这些薄而透明的玉片上流光闪动,昭示着灵气正在其中左冲右突。 长明手中拈着最后一枚玉筹,正在琢磨如何摆。看着他严肃的神情,谢真也跟着有点紧张,只希望他这回一次成功,别再推翻重来了。 许久的寂静后,长明忽然眉头舒展开来。就看他手指一弹,那原本应该仔细斟酌位置的红玉片飞跳而起,稳稳落在了阵盘一角。 原本灿烂生辉的无数玉筹刹那间黯淡下来。但谢真也看得出,当中的灵气逐渐化为圆融一体,光华内敛,这副阵盘显然是搭成了。 长明转头说道:“还行,耍这一下没耍掉链子。” 谢真:“……” 虽然知道是在说笑,他还是挺想往那张脸上捏一下解解气的。 长明从袖中取出一枚色泽幽暗、非金非玉的圆镯,正是陵空从归虚池中取出来的核心。他将其轻轻放在阵盘上方,一股无形之力托着它悬浮在半空。 随着圆镯缓缓转动,底下阵盘中的玉筹也随之一点一点挪移,如同被风拂过的长草,呈现出鲜明的纹路来。 “怎么样?”谢真也走过去看,“看得出什么来?” “须得让它再放放。”长明道,“不过单就眼下看来,这地方的气机,可是乱得够厉害啊。”《 》 214、未更阑(二) 他们将轩州选为第一处探访之地,颇是经过了考量。 衡文在延国各地效仿正清宫观设立的“书阁”,大多在繁华重镇,也不能像正清一般面面俱到。且因衡文与延国世俗之间牵扯更深,立场并不如何超然,是以每进驻一城,与当地总要兴起些纠葛。 轩州的书阁数年前才兴建,想来余波未了,最适合查探。离开琼城前,陵空也给过他们类似的建议,倘若衡文真有蹊跷,去新宛上门算账之前,当要先看看他们在各地的布置有没有露出端倪。 长明为此准备了一套阵盘,现搭现用,将当地的流转灵机摹仿其中,辨别是否有异常之处。 陵空也在这事上靠谱了一回,他把从归虚池取走那枚核心修理一番,借给了长明,助他勘察检视。 想当年长明对地脉灵机的研习刚入门,烧石头片看裂纹学不明白,气得火冒三丈;如今却已经信手拈来,这种寻常少不得要圈块地方、纠集人手、忙活几个月才能建起来的阵图,他徒手就能搓出来……就是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收工,收工。”谢真推他去洗手,“都在这搭一天了,起来走走。” 长明乖乖被推走了,一边道:“本来用不了这样久,延国这地方,有点毛病。” 谢真奇道:“什么毛病?” “逢水城旁的七绝井,不是有一道王庭的地脉封印么?”长明说,“那处节点已解,地脉灵气通畅,应当自然而然向周围浸润才是。但那也在延国境内,却像是跟别的地方没什么关系,在这轩州,几乎觉察不到那处地脉的灵气。” “这里离着也有些距离吧?”谢真算了算路程。 “近,是没那么近。”长明道,“可是不该如此隔绝。试想一片荒漠中有条大河流过,却自己流自己的,没有改变半点周围的荒沙,连河两岸都不见绿色,你说奇怪不奇怪?” 谢真皱眉:“是有人刻意想让这延国保持着‘荒漠’的模样吗?” “我也这么猜测。”长明摇头道,“这事越看越不妙了。” 两人回到堂屋,谢真将带回来的几样时兴点心摆开,长明留意到其中一碟:“还有白水糕?” “是啊,燕乡特产不知怎么到这来卖了。” 谢真在旅行途中偶尔见到某样外地菜,明知道做得不一定地道,却忍不住手欠要点来尝尝,这次也差不多,“不过光看模样就……” “就完全不像。”长明冷酷点评。 虽然和真的白水糕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但这延国本地版本口味清甜,吃着倒也不差。两人草草对付了几口,长明去把那陶罐里冰冰凉的饮子斟了来,对着罐子上打着的花结标志多看了一眼:“兰台会净是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卖得可好了。”谢真说,“着实不便宜,排出老长的队去,有一款说是安神定魄的最受欢迎。” 金红的清露盛在盏中,看卖相十分可喜,连长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他以辨药的态度品了品:“是有几种药草在,灵气也有那么一丝,不过养神就吹过头了,唬人的吧。” 谢真:“我买的不是安神款,不想排队。” 长明:“……” 接着,谢真变戏法似的又拈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竹筒摆在桌上:“不过那个安神的‘满船清梦’,我还是带了一点回来。” 长明一挑眉,知道他纵有闲心,也不会无的放矢:“你又发现什么不对了?” 谢真改头换面,在城里溜达了大半天,除了去找点好吃的犒劳关在屋里的长明,也有正经事要做。 轩州城他来得不多,上次已经是太久之前,鉴于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此地惹是生非,事前熟悉一下地形总是有用的。 此外,他没有靠近衡文在城里的书阁,而是四处游逛,倾听街头巷尾的风闻。 这样浮皮潦草地走上一走,未必能探知多么详尽的消息;但反过来说,能传得这么广,被他听到的事情,多半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轩州城里近来夜惊的人格外多。” 谢真说道,“并非小儿,而是多在青壮,有此症状者常发魇梦,夜里惊恐,伴有谵语,醒后则不记得梦中情形。” 长明严肃起来:“魇梦?有没有性命之忧?” 谢真:“没有,除了惊醒时大喊大叫容易吵得不安宁,就没别的大毛病了。” 长明:“……行吧。” “没闹出人命是好事,可正因这样,并没能引起太多重视。” 谢真觉得这里头不简单,“凡人的医师看不出问题,只让来问诊的用些安神的方子。衡文的人也寻访过,同样没发现什么异样——他们查妖气还是有两下子的。” 长明:“衡文那个去七绝井的,队里有个狐狸都没察觉,很难相信他们有什么水平。” 谢真:“你忘了吗,那可不是普通的狐狸……” 长明一手扶额,暂且略过这个:“那你是怀疑兰台会?” “倒也不是怀疑。”谢真一指竹筒,“这里多少也有沾着灵气的药草,即使微乎其微,我也担心是否不妥,只怕万一。不过我试了试,没觉得哪里不对,就再拿回来让你也瞧瞧。” 长明把那装着“满船清梦”的竹筒拨开,尝了尝,还倒出一点投进火里烧干,最后总结道:“安神的效力有一点,聊胜于无,别的确实也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也排除了一个。”谢真松了口气,“看来他们在这时机卖这个,只是巧合而已了。” 长明:“什么巧合,我看是趁着城里这股势头,趁机猛加宣传,大卖特卖吧。” 谢真:“……” “兰台会估计已经把这消息送到霍清源那儿了。”长明又道,“但送了也不好办。” 谢真无话可说,霍清源尽管居于兰台会幕后,遇到这种事情,却最多只能通报给衡文,让他们前去查探。 长明道:“那你和兰台会亮了令牌没有?” 要说霍清源也是足够贴心,上次特地托封云捎来几件兰台会令牌,以备平常使用。 要是银钱不凑手了,临时要寻点什么东西,又或是需要本地的商号配合,不用表明身份,只凭牌子就能找人办事。 谢真摇头:“既然暂且和他们无关,就不用扯进来了。兰台会这么显眼一个商号在城里,焉知底下与官府、书阁有没有什么牵扯,少节外生枝为妙。” “也是。”长明想了想,“只要别是兰台会为了卖他们的安眠饮子,施法让城里的人做噩梦,那这事就应该和他们没关系。” 谢真:“……你话本看多了吧!” “那想必今天晚上,你是打算到处去听人家的壁角了。”长明饶有兴趣道。 “那还用说。”谢真道,“你来不来?” “焉有不来的道理。” 长明把竹筒放回桌上,一本正经道:“要是被抓,就说是正清的人吧。” 谢真:“可别让灵徽听到这话,他已经够焦虑了……” 这次出行延国的小队里其实还有第三个人,只不过他们是分两边走的。 那日在太微山上,谢真出了法鼎的幻境,就见灵霄看着那火光摇曳的三盏灯,久久没有言语。 最后长明都没耐心了:“到底怎样,有没有个准话?” 灵霄幽幽地说:“我当初也才只得两盏灯……” 谢真:“……” 长明冷冷道:“那不也还是叫你当上掌门了。” 灵霄的表情一时间难以形容,他瞧了一眼长明,不确定他是在嘲讽还是安慰人。谢真只得道:“兴许我和法鼎他老人家比较投缘罢。” 之后灵霄与他们解释了这其中的缘由,法鼎予人考验时,一般有灯燃起,就算过了。在心境中的判别毕竟没有定规,没准这个人是因为脑筋太死而失了手,那个人又是少了些临场机变,或许在法鼎面前表现的没有那样完美无缺,也都不是什么大碍。 不过三盏灯确实少见,谢真甚至还不是正清的弟子,没准就如他所说,是对了这古老灵器的脾气。 总之,既然有了结果,其余事情也可以往下安排。灵霄这边要着手处理门内事宜,谢真也不想多等,便准备先往延国去了。 离去之前,灵霄把在外头站岗的灵徽叫回屋里,细细叮嘱一番,放他去简单收拾一下行装,就把他打包给了谢真他们。 此行灵徽不但要承担起王庭与正清之间的往来传讯,也要当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外界皆知他是掌门信赖的近人,又没有领着什么正式职责,以这身份前往延国刚好。 把他派出来,也是灵霄的诚意,毕竟这个正清使者的主要用途就是背黑锅。 他们各走各的,只在轩州城外碰了个头。灵徽以本来面目去拜访衡文的书阁,理由也是现成的:轩州这座书阁落成不久,按照两派往年习惯,本地修士、妖族的登记卷录也会备抄一份给正清入册,这件事之前没顾得上,现在正好拣起来。 至于衡文会不会对此想得太多,那就不在考虑之中了。 两边约定见机行事,视情况而言是否要传讯或会面。本来他们谁也没觉得来这第一天就能有所发现,现在看来也还真不好说。 谢真向窗外看了看,只见夜雾沉沉,密不见光。 “月黑风高夜。”长明道,“等会往哪里去?” “先在这城西转转,之后再往北。”谢真比划了一下那曲曲折折的路线,“不好说能不能一下就找到夜惊的人,白日里我大致看了几处,照着走一圈,碰碰运气吧。” “点都踩好了么,准备周全啊。” 长明感叹道,“你要是去当了大盗,可要怎么抓呢?” “用你那聪明脑袋试试看?”谢真斜瞥他。 “那么费劲的事,我可不干。”长明道,“我就待在墙根外头,等你把包袱扔出来,我在下面接着就完事了。” 谢真:“合着你不但是同伙,还连手都懒得动是吧……” 说笑声中,一阵远雷滚过,仿佛叩开了窗外闷不透风的燥热。卷帘忽而拂动,伴随着风中一缕湿润的凉意,这场雨还是朝着乌沉沉的夏夜倾倒了下来。《 》 215、未更阑(三) 檐上落雨连绵不尽,院中树叶也随之摇晃,天地间只闻雨声淅沥、风声簌簌,宛如帷幕柔密,罩住了这夜里其余的响动。 谢真越过院墙,落在地上时,发现这家里的狗还没睡。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谢真早就手快地扔了个隔音,但狗也没叫,只是直起身来,好奇地看着他。 主人给它搭的棚子很精心,挨在柴房边,暂没有漏雨之虞。小狗估计年月尚小,身上那蓑衣般的长毛依旧显得干爽蓬松。 它小步跑到了不速之客面前,抖了抖尾巴,不知道是不是在疑惑为什么明明站到了雨中,却没有被打湿。 谢真忍不住揉了揉狗头:“你这也不像是能看家护院的样子啊?” 小狗可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兀自摇着尾巴。 长明也走了过来,他们既趁夜出行,就也不费事打什么伞了,只用术法避雨。飞散的雨珠尽数绕过他们落下,顺便也绕过了这只没心没肺的看门狗。 屋内窗上都拉着折帘,灯烛熄了,已过二更,里头的人却还醒着。 就听那幼童一会放声哭泣,一会又小声哼唧的闹腾劲,也不难知道为何他们没法睡觉。 长明疑惑道:“夜惊的是那小儿?” “不,是家里的男人。”谢真无奈道,“他在酒肆大讲魇梦的经历,听着也不像是胡吹的。别人或许还要藏着掖着,他倒是全不在意,直说他预测到城里要风云涌动。” “民间也常有洞见之辈,莫非他就是其一?” 长明说的是凡人中那些虽没能踏上修道长途,却对灵机比旁人敏锐的那一类人。他们有些成了风水先生,又或者开摊算卜,也不乏以此装神弄鬼的骗子。 谢真道:“那倒不像,他说得是兰台会近来十分气焰嚣张,觉得他们要扰乱坊市的风气……” “说得也没错。”长明忍笑,“这何尝不也是一种洞见呢?” 不管这人有什么慧眼,只要不睡觉,就做不了魇梦。正当谢真考虑是不是换一家看看时,里头妇人的温柔哄逗声里,小儿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 只听那男人的声音道:“这小子也忒能哭了,摇得老子胳膊都要断了。” “别抱怨了!”那妇人小声怒道,“一会又给这小崽子吵醒了!” 男人也小声道:“你这嗓门也没低到哪儿去啊?” 幸好孩子没再哭了,两人压低声音说话,又隔着雨幕,若非修士耳目敏锐,还真不容易听得清楚。 那妇人道:“阿宝这才几斤几两,照那石锁差远了,举这么一会就没力,不如年少时多矣!” 男人大为不服,又不敢高声,只碎碎嘀咕着“英雄气短”“生不逢时”云云。妇人道:“什么英雄,你就扒我家墙头上那会最英雄。”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刁钻的。”男人回嘴道,“那时候谁说要跟我远走高飞,做一对大盗夫妻的?” “就你那胆子还做大盗?”妇人啐他,“老娘要是能当个飞贼,连望风都不敢叫你去,生怕你接不住盘子!” 院外,谢真越听越是无奈,他是来打探那夜惊的情形的,纵是事出有因,听人家私房话总归不好。何况听着他们说着什么“大盗”“飞贼”,想起此前长明的打趣,他脸上又有些发热。 “非礼勿听。”即使有术法隔绝话声,他还是放低了声音道,“换一家看看?” 长明却若有所思道:“奇怪了,这人听着神完气足,不知道那夜惊的症状究竟是如何。” 俗话讲,阳气重则百邪不侵,虽然是凡世之间的说法,但在修士看来也不无道理。若有人气血旺盛,常意味着他心神也较为凝练,更难受到瘴气、妖术的滋扰。 这自然只是相对而言,要是真有凶恶的修道者一门心思想害某人,什么正气阳气都顶不住。只是身处凡世,这么倒霉的事情也没那么多,保持身体康健,已经能避过许多波折。 所谓夜惊之症,往往是神不安、气不和,其中有些确有病患,有些则是外因所致。倘若真有谁在轩州暗中作祟,这里面的门道就值得一想了。 那边厢夫妻两个的打情骂俏也告一段落,半晌,妇人说道:“前些日子老镖头跟你说那事情,你好好想过没有?” “那会儿让我别瞎琢磨的不是你吗?”男人愕然道。 妇人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想着,你这样子就是去了逢水城的镖局,也混不上什么肥差,咱家老大又在这边的学堂读的好好的,没得乱折腾。可是……我这两天心里总是不安稳,没准搬去逢水城,也是个办法。” “怎么就不安稳了。”男人道,“别是我做两个噩梦,就给你吓到了吧?瞧你那小胆儿。”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缺心少肺,还把这事当乐子讲啊?”妇人恼道,“城里发魇梦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家都说,这轩州城里不太平!” 男人反驳道:“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但这里头几分真,几分假,谁又清楚?我这里你是知道的,顶多就是半夜醒了几次,头不痛气不喘的,身上没半点毛病。东头那伍账房还找了大夫看,药都没给开。” “是,你看着是还行。”妇人道,“但城里这许多人都睡不安稳了,这能是没什么?” “开春杨絮多的时候,还满城都是咳嗽,眼泡子肿的人呢。”男人也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这夏天死热死热的,睡不消停怎么啦?再说了,我看都是兰台会的错!” 窗外的谢真:“……” 长明道:“就这有事没事挨骂的份,兰台会确实足称得是大商号了。” “我看啊,这事根本没那么严重。”男人振振有词道,“本来就是几个人苦夏的事情,传来传去,被兰台会那帮奸商煽风点火,到处乱传,就为了推销他们那果子汁儿!” 妇人道:“你小点声!……我也不和你辩,我且问你,咱们邻居这片子,有几个做过魇梦的?” “啊?”男人道,“也就是那伍账房吧?” “还有巷尾那个给人卜吉凶的崔婆子。”妇人道,“她跟她收的女徒弟都是好几晚没睡好。” 男人:“那又怎么地?” “你以前说你小时候有个仙师路过你家门口,看你根骨不错,说以后若有缘分就回来收你入门,结果再也没来,这不是胡吹的吧?”妇人问。 “我干嘛要跟你胡吹!”男人听声音是有点急了,“我跟你说,要是当年他……” “停,停,我不是跟你纠结这个。” 妇人平心静气道,“你想想,那伍账房年轻时候在衡文当过侍从,后来犯错才给赶出来。那崔婆子还有她徒弟,也都是有点玄乎的门道。街坊里,老的小的身体弱的,没见过哪个这次有夜惊,偏偏就是你们几个,你真不觉得里面有古怪?” 男人被她问哑巴了。屋里屋外一时安静至极,只有潺潺流过的雨声。 谢真和长明对视一眼,均觉得这位夫人实在很有见地。只听她又轻声说道:“小时候我在镖局里,听过许多邪门事情,有些东西你根本也弄不清楚,可一旦挨上了,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倒了霉。我就想呢,左右这回有人邀你去逢水城,咱们就借着机会离开这儿,托说家里房子首尾一时处理不完,先看看情形。过了这阵,要是轩州真没什么大事,想再回来也不是不行。” 男人显然也被她说得意乱如麻,喃喃道:“有这么严重?……衡文的仙师们不是还在城里么,真出什么事他们不得管管?逢水城可没有衡文的书阁啊。” “仙师管得是大事儿。城里现在没波澜,对他们来说就不算什么。” 妇人道,“万一你……你出了什么好歹,再求爷爷告奶奶就来不及了。凡人一条小命,在仙师眼里是小事,可在咱们家里是天大的事啊,我还不是担心你这二傻子……” 说着说着,她也委屈起来,男人手足无措,连连劝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说起了去往逢水城镖局的事宜。 眼看这俩人一时半会都不会睡了,谢真抱起小狗,把它放回棚子里,和长明退出了这院子。 “你怎么看?” 走在夜里落雨的巷子里,谢真思索着刚才听来的话,“要真是灵机较为敏锐的凡人才有夜惊的症状,难道是因为他们不经意间察知到了什么?” 长明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夜惊,还待多查查。不过,轩州城里不是没有修士,这么想下去,他们应当比凡人更容易察觉不妥。” “但这样一来,事情就不该仅止于街头风闻了。”谢真也领悟了他言外之意,“看来有必要听听灵徽怎么说,不知衡文对此有什么反应。” 是查了却没当一回事,又或者是知道缘由而按下不表,这里面的差别可大着。 想起长明摆的那副勘察气机的阵盘,当中昭示着本地隐于表象之下的混乱,他不禁感觉这事态确实不妙。 两人在这片街坊里顺着东边找了找,没费太大劲就找到了那个“伍账房”——是不是账房不好说,至少的确是犯了魇梦的症状。 这人独住一间屋子,谢真看着那关得挺严实的窗户,默默告了声罪,还是走门进去。 一到屋里,他多少也明白此间主人为何要把门窗紧闭了。就见床边放着洒了香灰的水钵,帐顶还贴着红纸符,可见这位账房和方才那个浑不在意的是两个极端,为了治这夜惊的毛病,什么手段都要拿来试试。 可惜用处不大,此时就见他两眉皱紧,眼皮下的眼珠动来动去,像是睡得极不安稳,又没法醒来。 谢真仔细看了看那几张红纸符,确信上面的字迹完全是瞎画,大概只是江湖郎中拿来糊弄个心安的。 除此之外,屋里既没什么妖气,也无术法的残留,找不到可供追索的痕迹。 凡人心神远较修道者脆弱,那些涉及神魂的探查法门在此不宜使用,一时间他也无从下手。谢真道:“不知千秋铃前辈能不能除去这魇梦?” 当初在晋平城,长明曾借助圣物驱走附着在凡人少女身上的一道雀蛇神魂,可见其磅礴威力之下,也能收放自如。 长明微微摇头:“若是神魂受到侵扰,或许能对症施术,可这个人的神魂并没有那种问题。” “难不成这还真的只是病?”谢真疑惑道。 “不……”长明也在思索,“这可能并不是魇梦,但比那更糟。” 他五指间银铃的虚影一闪而过,握着显形的千秋铃,将它贴近谢真掌心,示意他运起神念去看。 谢真心道,幸好他们现在处于隐匿之中,万一这位账房突然醒了,看到大半夜两个不速之客站在他床前盯着他看,可比什么夜惊还要恐怖多了…… 银铃上传来涓流的灵气,引导着神念织成的图景在他眼前展开。谢真凝神看去,黑暗中此人周身萦绕着一层濛濛微光,乃是神魂在视野中的显化,当中头颅、双肩、胸膛处的光亮尤为显著,像是起伏不定的火焰。 但又有一道极其黯淡的光线,从心胸中升起,如同捻香时细细的烟柱。其状如蛛丝,闪烁不定,未必能一眼就得见,可是只要看到,就很难再将其忽略。 只见它笔直地向上攀升而去,看不到另一端尽头在何处,仿佛穿过了帐顶和屋瓦,一直没入到了沉沉的夜幕中。《 》 216、未更阑(四) 金猊烟熄,一室之中依稀仍有冷香氤氲。灵徽两手叠在丹田处,规规矩矩躺着,眼望帐顶,兀自毫无睡意。 衡文向来讲究排场,哪怕只是边城一座书阁,也是金屋银屏、峻宇雕墙。接待起他这个正清贵客,下榻处的奢夸自不必提,走到哪里都有人妥善作陪,十分的尽心。 灵徽早不是第一次出门办事了,自然看得出这份恭敬逢迎,不过是想把这桩事情好好地对付过去,免得横生枝节。 他要是真的只领了一个入册的差使,纵不习惯衡文的处事方式,也不会多嘴,把事情办完就得了。 灵徽默默回想着白日里和衡文弟子的交谈,一路上话没少说,有用的没几句。誊给正清的卷册尚要准备一番,衡文弟子旁敲侧击打听着正清近来如何,他当然要称事无不顺;他问书阁在轩州怎样,本地可有烦扰,衡文弟子也一样连说万事大吉。 他倒是希望这里都平平安安的,可也不是他能说了算。 阶上雨声点滴,轻轻悄悄。在太微山时,他最爱下雨的夜晚,若没有特别的修行安排,他就不去静坐,而是伴着那雨声好好睡一觉。到了外头,那雨声反倒让他心绪不宁。 突然间,他听到远处似乎有人长呼一声,带着惊恐之意。那边立时有脚步声在院里响起,还记得压低步子,没闹出太大动静。 灵徽衣服都穿得整齐,闻声一掀帐子就翻身起来。他在走门和跳窗之间犹豫了一瞬间,手已经替他做了决定,一把拉开了那描金嵌翠的窗扇。 早就想这么试试了——闪过这念头时,他已经顺着窗户飞了出去。 这场小小的骚动就发生在角房里,离正屋不过数十步,不然声音也不会传过来。 屋里住的是书阁的侍从,也兼任守卫,不过不管巡逻,只随时预备听人招唤。几人轮换着值夜,此刻那个原本应当在睡觉的侍从正坐在铺盖上,满脸惊魂未定,看着闯进他屋里的几个人。 他两个值夜的同僚都在屋里,灵徽进来时,就看到睡觉的那侍从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同僚连忙道:“怎么还惊扰了贵客……阿盼,你又说梦话了?” 那看着还很年轻的“阿盼”慌张地点了点头。灵徽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单纯的梦话,那一嗓子喊得他都听到了,这噩梦只怕得相当吓人才行。 “仙师快回去安歇吧,扰了您清梦,都是我们的不是。” 他那同僚给另一名值夜的人使了个眼色,急着劝灵徽回去。灵徽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阿盼,就事论事道:“夜惊之症可大可小,来都来了,我给你把个脉。” 阿盼道:“我……我不碍事。” 灵徽已经走到了他床边,他同僚忙道:“仙师愿意给你瞧瞧,旁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呢,快把手伸出来。” 阿盼只好伸出手,瞧着还是很紧张。 灵徽被他们这毕恭毕敬弄得很不适应。正清的宫观中有内门、外门弟子,也有无法踏入修行之途,但依然在宫观谋生的侍从,彼此之间不能说全无隔阂,但和衡文中森严的上下尊卑一比,那都不算什么了。 他只作不觉,专心给阿盼诊脉,又看他眼睛、舌头,最后还运起灵气,仔细检视。 灵徽对医道虽不说精通,多少也有些自信,看来看去,却只觉这人身强体健,不见有什么病症。 “你气血充足,并没什么不妥。”他柔声道,“你可是做了什么魇梦,才会惊醒?” “多谢仙师,但我不记得了。”阿盼苦着脸说。 他又问了几句,看他实在说不出来,只好作罢。这时,院中的总管也匆匆赶来,说尽好话,总算把他给劝回去休息了。 回到住处,灵徽怎么也静不下心,在屋里找了找,翻了一只蒲团出来。 衡文果然度量着正清客人所需,连这个也有准备,只是上头衬着紫缎,织入金线,望之花团锦簇,让他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慢慢摒除杂念,将心神沉入静寂中。 自从来到轩州城中,他始终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萦绕心头。像他这样天生灵觉敏锐的修士,常被教导要小心这种似有若无的预感,哪怕暂时还不知道它源自何处。 灵气的异常,地脉气机的流动,潜藏的阵法,乃至影响心志的秘术,都有可能触动他的警兆。若他日后修行大成,或会更清晰地辨别出异常来自何处,而现在他至多也就能感觉不太对劲而已。 但他还是想尽力捕捉那飘忽的蛛丝马迹,谁知道在哪个不起眼的时候,就真能发现点什么呢? 他的知觉缓缓向外延展,越过楼阁画栏,漫入雨声如织的夜色。 用毓秀孟师兄指点他时的话说,他察知到的景象就像是泼墨于水上,时而墨迹深厚,时而水色清澈。天地间灵气多寡自有其规律,正如下笔浓淡,应是气韵流畅,行云流水,他要留意的,则是这画卷中不合意韵的突兀之处。 凡人的气息十分模糊,修士则要明显得多。衡文终归是仙家名门,弟子修行的均是正宗功法,其气机清浊冲和,各个都显得扎实。他们驻守的这座轩州城的书阁,大可称一声气象不凡。 灵徽一寸寸地探察过去,始终未能找到令他感觉异样的源头。他也不怎么气馁,毕竟本来也没指望一举建功,正准备收工,忽然只觉一道探查术法的形迹凸显出来,宛如往水面泼了颜料,就这么大剌剌地闯入了他的灵视中。 他吃了一惊,立即收敛感知,视野顿时重回到室内一灯如豆的昏暗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谢师兄那边到了,随即回过神来,觉得大概并非如此。那两人修为远超于他,若是不作掩饰,气势一定更为煊赫,而要是有意掩藏,又不见得能叫他察觉。 这么说来,书阁里是另有一人趁夜施术,难道是和刚才夜惊的事情有关? 灵徽一挥衣袖,将灯火点得大亮。他片刻间已经想得清楚:这道术法横扫四方,如此明目张胆,他正愁找不到缺口,焉有不借机发挥一下的道理? 这回他没再跳窗,而是推门下楼,余光瞥到有人慌忙赶来,他也步伐不停,只朝着那术法的来处而去。 一盏盏灯火正渐次于中庭亮起,他不客气地直闯了进去,这做法十分有效,面前的人都是想拦又不好拦,他只要克制住想要讲礼貌讲道理的冲动,根本就是所向无阻。 等到那个风尘仆仆站在庭前的人回过头,和他眼神相对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景昀师兄?”他疑惑道。 景昀也是一脸的没想到,就见他先是惊讶,随后神色逐渐凝重——显然他并没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个正清的人站在这里。 * 黎明之前雨已小了,天边的阴云中淡淡泛出了鱼肚白。谢真一回到租住的宅院里,就迫不及待地去取茶具。 在雨里四处忙活了一晚上,尽管有避雨的法门,衣袖都没沾湿一点,他还是觉得心神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潮湿,只想赶紧喝上一口热的,驱驱这股烦闷劲。 那边长明已经煮上了水,还有心情打趣他:“一晚上闯了几百家的空门,怕是传奇大盗也做不到吧?” 谢真:“快别惦记着你那什么大盗了……” 他走到桌案上的阵盘边,看得出那些玉筹仍旧在波动不定,不像是勘察出了什么结果的样子,不禁忧虑道:“还是没有征兆啊。” “测不出征兆,也可说是一种征兆。”长明答道。 谢真无声地叹了口气,深以为然。 这间书房中备有文房四宝,他绕过被阵盘占据的长案,将一卷纸铺开在另一张桌上,取水研墨。磨了没一会,长明就过来道:“够用了。” 说着,他两手一抬,砚中墨汁化为一条水线飞向半空,悬在桌案上方。只见游龙般的墨水盘旋了好一会,忽而往下一洒,泼在了铺开的竹纸上。 那在空中淋漓欲滴的墨迹,到了纸上,却呈现出一副极为工整利落的图样。根根线条均匀明确,没有半点多余痕迹,若是熟悉的当地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张简要的轩州城舆图。 这张图虽只得大略,细节一概没有,但紧要的坊墙、坊门、河道等等俱都一丝不差。不但东西城都看得分明,各处大街也一样标得十分清晰。 “又在耍你的小妙招了。”谢真掂了下砚台,里面干干净净,一滴都没浪费,“这可挺费折腾的吧。” “你就说你爱不爱看吧。”长明瞥他。 谢真诚实道:“……爱看。” 长明又去调了些朱砂,一手虚悬,从城西开始,随着他指尖移动,浓淡各异的深红墨点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纸上。谢真仔细看着,将其与这一晚他们的行程逐一对照。 他们在第一个人身上察觉到那根从神魂连入虚空的丝线之后,不敢大意,又依此法去察看附近的其他轩州城民。 令他们头疼的是,结果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些人身上完全没有丝线的痕迹,有些人的丝线淡到几近于无,有些人则像那个伍账房一样,丝线纵不清晰,也教人难以忽视。 除了正受魇梦困扰的人身上必有痕迹外,丝线出现与否,和长幼、男女、门户等等似乎都无甚关系。虽然怀疑灵性较深之人可能更易有夜惊之症,但半夜三更,各个都在睡觉,一时间也不好看出谁有修行的天赋。 他们从城西到城东,一路上翻门越户,尽量每条街上都探一两家,赶着大多数人都还在酣梦的时候,收集了这些朱砂墨点代表的讯息。其实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就已发觉这和地域方位恐怕也没什么关系,不过还是决定将其落在纸上,以便探讨。 长明点下最后一个红点,伸手拂过纸面,使墨迹干透。漆黑的坊市轮廓之间,遍布星点朱砂,宛如枯枝落梅,透着难言的肃杀与狰狞。《 》 217、未更阑(五) 灵徽从医馆出来,就见斜对街的茶楼十分醒目。门前廊柱错彩镂金,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幌子上画着的药草、鲜果栩栩如生,在这大热天里,上面仿佛沁着一层冰凉的水珠,令人望之口舌生津。 他也想去喝一口凉快的,不过看到那兰台会的玉骨扇标志,想了想,还是没往里走。 昨晚下了半夜的雨,转过天来又是炎热的白昼,轩州城里仍是熙来攘往,车马如龙。只是,思及那些初露端倪的暗流,眼前这清平景象也无法叫他安心欣赏。 他一路往城西去,期间不忘数度探察,确信无人跟随才作罢。穿街过桥,到了小河边,在此消夏解闷的闲人便多了起来,他放缓步伐,向那些茶铺、冷淘摊子、亭台处看去,寻思着那两位会在哪里盘桓。 如此走走停停,到了树荫下,耳边突然听到一声招呼:“灵徽师弟。” 他愕然四顾,这里没什么人烟,只见岸边斜着一副鱼竿,另有一个戴着箬帽遮太阳的人在不远处,守着一只竹篓子。 行走在外,敛气匿踪正是常理,由他们这样修为不知要精深多少的高人做来,叫他难以察觉也不意外;不过这副打扮,怎么说呢…… 只见谢师兄掀了掀帽檐,邀道:“过来坐坐?” 灵徽就把那些什么包袱抛在一边,老实过去了。 他自觉正事要紧,也不闲聊,一坐下就开始述说他在衡文书阁的见闻。 怕漏掉重点,他力求言辞详密,不遗巨细,说到夜里和景昀撞了个正着时,也尽量不去带上个人的好恶:“景昀师兄一向在新宛的书院侍奉山长,若能劳动他来轩州,想必不是区区小事。” 谢真倒对另一件事更在意:“他的事情先放放,你亲眼见识的那个夜惊的症状,是个什么情形?” 灵徽仔细与他说来,又讲了他自己在意之处:“书阁的弟子称近来暑热,城里偶有夜惊的案例,他们派人验过,并没发现妖术、邪气的迹象。今日我四下转了转,却觉得这夜惊症的事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就算还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却不容忽视啊。” “确实。”谢真道,“昨晚我们也查探了一番,正要与你参详参详。” 灵徽心道不愧是专精斩妖除魔的谢师兄,虽然这事不见得和妖魔有关系,可是他昨天才进书阁,把这事情当个大发现过来汇报,转头人家都已经查上了,他还是得多多学习啊。 刚转过这个念头,就看对方取出一张卷轴,两手展开,赫然是轩州城的坊市舆图,上面又点了不知几百个红墨点:“我们验过的人家都在这上面了。” 灵徽:“……”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张图,脑子一时打结:“师兄你们……一个个查过来的?” “多亏有长明。”谢真道,“不然也搜不了这么快。” 他们当时只是观照神魂,有时隔着窗子也能连看数人,是以其实没有那么麻烦。他向灵徽大致说明了他们看到的情形,隐去了千秋铃的部分,只说用王庭的秘法察觉了他们神魂的异样。 灵徽听得毛骨悚然:“有丝线勾连神魂,还是全城处处都着了道?轩州也是延国重镇,怎会有这种事情!” “你怎么看?”谢真问他。 灵徽当即道:“掌门师兄令我此行勿要擅作主张,一切听谢师兄吩咐。” 谢真:“嗯……不是考你,不用这么紧张。” 他拿竹筒又倒了些米浆给他。灵徽刚坐下时就被递了一杯,那时他忙着说话,也不顾仪态就牛饮了,如今再喝,只觉酸中带甜,冰凉适口。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谢真说道,“此事恐怕牵涉不小,干系一城一地,早晚也要报给贵派知道。” 灵徽也明白过来,低头思索片刻,答道:“我会给掌门师兄去信,求一封调动附近正清观弟子的手令,预备万一需要善后。至于此事本身,查清之前不叫旁人知道为好,特别是衡文……” 他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是质疑盘踞在延国的仙门正派,但在谢师兄面前,他还是没有打马虎眼:“我担心他们要么早就知情,却因为别的缘由不声张,要么干脆就是在其中有牵扯,不想打草惊蛇。” 谢真道:“如此甚好。就算我们最后发现与衡文他们无关,等查出底细再来请他们协助,也是师出有名。” 灵徽跟着点头,心下微微一松,清楚是对方想知道正清会怎么掺和到这件事里,但没以势压人,而是问过他的想法,不欲令他难做。 谢真又把那张卷轴打开了:“你说去几处医馆探了一圈,记得都在什么地方么?” 灵徽肯定道:“都记得。” 他在图上一一指过,也说了他对医馆中人的观察,可惜依旧没什么眉目。谢真擎着这张布满了标记的图,横着看,竖着看,过一会又把它倒了过来,神情里终于不免出现了一丝郁闷。 “城东比城西看着似乎要多些。”他琢磨着,“但听说城西的房子近些年才翻修得多些,住得人也没有城东那样密,还是不好讲。” 灵徽道:“倘若这异状有一个源头,会不会是它沾染人们时另有途径,而非受坊市地界所限呢?正清观曾有一道案卷,是一名散修处置山镇妖患后留下的记载,当时镇民因躁怒之症多有争斗,情势混乱,那无名散修采取的法子便是将染恙的人逐一记下,找到了共通之处……” 他还在回忆那案例的细节,一旁的谢真说道:“‘滴沙妖毒’,苍山脚下,小香附镇。” “对,对。”灵徽连连点头,“谢师兄也知道这件事?” 谢真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最后只是道:“从前读到过。” * “你在读这个?好品位!” 孟君山一手提剑,一手提着个竹篮,用脑袋顶开隔扇门,兴冲冲地溜了进来。 竹林声萧飒的小院里,谢真把捧着的书放下,道了声:“孟师兄。” 他年纪小小,脸上犹带一丝稚气,神情却十分沉静,予人以分外冰冷的印象。 孟君山跟他也算熟悉起来了,不把他的冷脸当回事,随口道:“《泉边记》么,近来可受欢迎了。要我说,今年的话本可以都不看,只看这一本就值。” 书箱里的杂书都是靛青、褐色的封皮,瞧着都差不多,难为他瞟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谢真说:“确实引人入胜。” “听说是依据真事写出来的——虽然话本都这么自称,但这个还是挺靠谱的,起码这笔者应该真去过苍山。” 孟君山把竹剑和篮子都放在案上,揭开篮中食盒的盖子,里头是一碟蜜瓜,“来来来,吃瓜。” 谢真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朝着那把竹剑飘去,一时间目光简直像是被吸在那上头。孟君山不动声色地把竹剑摆到架子上,他的面孔也跟着转了过去。 “……”孟君山肚子里笑得打跌,脸上还要装作无事,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要不要来走两手?” 谢真依依不舍地把视线收回来,认真道:“师父令我专注修神念,不能和人动剑。” “真不是因为上回把我揍了一顿,现在给我留面子?”孟君山笑道。 谢真一脸严肃:“切磋有胜有败,都是常事,师兄这是哪来的话?” 孟君山看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就忍不住乐,深觉这瑶山的师弟真是个妙人。别看平时话不多,其实心里很有主意,也不乏傲气,不是那等循规蹈矩的仙门弟子。 他揭过这篇,道:“练剑么,什么时候都能练,不过既然说到这《泉边记》,苍山也是个有趣地方。你有没有往那去过?” “不曾。”谢真摇头。 孟君山拉了个杌子坐下,开始讲:“要怎么说写话本的肯定去过苍山呢,他把那边的日子写的特对味。采药人家是怎么过活,药材如何炮制,如何跟行商打交道,都是一门门的学问。没去过苍山的人,不知道苍山里头有什么门道,同样是采药,在燕乡是一个样,在中原一个样,到了苍山又是一个样……” 他说起这些信手拈来,谢真好奇道:“苍山那里真有‘药泉’?” “话本里说的能包治百病的神仙药泉,那是没有。”孟君山说,“但苍山地界有些泉眼确有奇特之处,譬如能令药草长势更好的,或许就是所谓‘药泉’传闻的来源。再比如说,有的泉水用来酿酒就格外甘冽,那滋味,美得不行。” 谢真也知道他好酒,闻言不禁目露笑意。孟君山道:“左右师父还在闭关,不如咱们得空去苍山瞧瞧,话说你以前喝过酒没有?” 他见对方忽然表情一肃,以为是这提议太过离经叛道,便说:“你不是在作凝心正念的修行么,入世才是好修行,总待在山上有什么劲?我以前……” 谢真离席站起,对着他背后行礼道:“郁掌门。” 孟君山:“……” 他僵硬地慢慢回过头,就看到师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看了他一眼:“你以前怎么着?接着说?” 孟君山作鹌鹑状:“弟子不敢。” 郁雪非也不多说,抛下一句“跟上”就转身离去。两个被抓个正着的倒霉家伙连忙跟上,一路上也不敢多说话,孟君山冲着谢真猛打眼色,无奈谢真基本没领会多少,看起来是不能指望在挨骂的时候有什么默契了。 穿过竹林小径,掌门的小楼便在眼前。出乎两人的预料,他们没被带去什么地方反省,而是被领到了书房里。 值此时节,小楼里仍处处萦绕着花木幽香。郁雪非一摆衣袖,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来到架子前,也不须看,信手一抽,拿了一本出来。 书册素绫封面,其上无字,谢真还不太熟悉,孟君山却知道这是正清观的簿册抄本。 他看得出来这次师父没发火,也不装死了,翻开来看:“苍山脚下,小香附镇,无名散修报‘滴沙妖毒’一事……啊,这莫非就是《泉边记》改编的那件传闻?” 郁雪非微微点头,却听他下一句惊道:“等等,师父你到底在门外听了多久啊?” 谢真:“……” 郁雪非冷冷地看着他,孟君山自知太欠揍,又重新作鹌鹑状低下头去。谢真挺讲义气地打岔道:“原来这个真的确有其事。” 对着他,郁雪非的脸色就好了很多:“正是。民间关于仙师与妖邪之类的传言,虽然牵强附会为多,但其中也偶有真线索。你们行走在外,既要留心辨别,又不能被杜撰的风闻牵着走。” 两人均恭敬称是。郁雪非又道:“提到这《泉边记》,也该叫你们看看此事究竟如何。何况……” 他顿了顿,说了句让两个弟子都没想到的话:“何况那话本故事夸夸其谈,却未必有真事精彩了。”《 》 218、未更阑(六) 《泉边记》无疑是好看的,它好看就好看在什么东西都能往里加点,汇成一锅佐料丰富,滋味均衡的乱炖。 主人公是个苍山采药人,半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世俗油滑的处事中不掩侠义之心。他在“三稜乡”卷入了一场风波,出镇的道路暂时断绝,怪病席卷各家各户,往日淳朴的镇民争执不断,诡异灾祸接连二三,半夜惊现无头鬼怪,奇形怪状的暗影在窗外飞舞,愈渐浓厚的山雾淹没村庄;采药人既要应付镇民的敌意,又要找出真相,左右艰难,步步为营,最终靠着智慧与神秘剑客的援手,化解了这番灾厄……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被问及话本有趣在何处时,孟君山的回答是:“风土人情写得好。八分真,又两分的添油加醋,将谲怪之事与风貌习俗相融,没去过的苍山的觉得有趣,去过的也不觉得是胡编乱造。” 谢真则说:“前面疑团环环相扣,包袱抖得讲究,一直能引得人看到最后。” 两人都没有刻意褒贬,大体还是实话实说。郁雪非又问:“那可有不足之处?” “铺陈太多,未免有些故弄玄虚。”孟君山道,“气氛是托上来了,最后真正要紧的事情也就那么一两件。” 谢真说:“那个神秘剑客,着墨不多,最后做的事情又很关键,倒像是写书的人不知道怎么收尾,才安排这么一个人来破局。” 郁雪非听了也不评价,把按在手里的正清卷册朝他们推了推:“再来看看这个。” 书就一册,谢真和孟君山只好挤在一起看,还好不像《泉边记》洋洋洒洒一大本,这卷册的内容言简意赅,无一句多余。 事情由一个未留姓名的散修所述,为正清弟子记录下来。散修在山中遇采药人,后路上又与数名游商同行,至苍山脚下小香附镇,想来就是那“三稜乡”原型。 当时,镇上被一种怪病席卷,染疾者多数性情变化,易急易怒,躁动不安,些许小事就能引发争执。纵有人意识到这其中异样,也不免被卷入风波里,相互指责;没染上的人也不能幸免,整日疑心旁人家里有妖鬼害人。散修他们来到时,镇中形势已是紧张之极,一触即发。 小香附镇上毕竟都是凡人,突然来了个修士,如同神兵天降,顿时震住了所有人。把这混乱局面暂时压住后,散修再加询查,发现怪病是由一种带着妖气的异毒导致,但并不见妖族踪迹,镇上也仍有人继续染病。 散修将镇上每户人家方位制成图形,家中几人染病,何时开始,症状轻重,全都详细记录。最后查明原来异毒来自一道地底泉流,病症正是顺着流水方向渐次推进,又因为镇中另有一取水处与其相连,导致那附近人的症状更加明显。 有此发现,他们追根溯源,一路找到山里。原来有一名树妖为人所害,陷于水中,木属妖族的特性令其死而犹存,躯体腐朽,怨气不散。被人发现时,从石脉渗出的点点水流已化为妖毒,湿沙积满地底,这次的灾害便是由此引起。 散修令这树妖解脱,清理了水脉毒源,又调制药物,助染病的镇民痊愈。风波平定后,他将整件事报给了这片地界的正清观,再加上编撰者后日去小香附镇探察后的考据,归总成了这薄薄卷册中的内容。 “原来那神秘剑客才是确有其人,说不定作者就是商队里头的……” 孟君山抚掌赞叹,“这散修好生厉害,想来虽不留姓名,却也不是无名之辈。” 谢真把卷册翻回去,说道:“这件事也有二十余年,若笔者是凡人,亲历当年之事,现在年纪该很不小了。” “打磨十数年成作的事情也常有。”孟君山笑道,“何况经历这么一遭,换做是我,一定也很难忘怀。” 郁雪非则道:“不要只当成个故事看。此事处理及时得当,才没引起什么大乱子,换个人来未必能有这结果,你们遇事也要记得多加思索才是。” 两人听了一番训示,郁雪非把孟君山提上前来,检查他的近日功课,虽没称赞,但看样子也是满意的。他照例敲打几句叫弟子莫要懈怠,将人撵了出去,回头又来关照谢真的修行。 他对谢真言语之间自是温和许多,谢真也是恭敬有礼,两边正是一团融洽,上和下睦。只是究其原因,却也不能归结于孟君山太过跳脱,而谢真是个省心孩子的缘故;郁雪非毕竟是毓秀的长辈,纵多有照拂,谢真也无法如孟君山一样在他面前放松自在。 这日也是一样,谢真请教过了,就要告退,郁雪非却说:“把这个拿回去罢。” 他亲自把那正清卷册交在他手里,谢真双手接过,仍有些不解。郁雪非淡淡道:“那不留名的散修,话本里的剑客,就是当年的谢师兄。” * “那道案卷确实令人受益良多。”谢真说,“收集城中的病患讯息,归于图上,也是得此启发。不过像水脉这样有章可循的端倪,这边暂时还没看出什么。” 他面带一丝怅然,但转瞬即隐,灵徽一直伸头看图,完全没留意,只是猜道:“如果问题出在水井里,是不是也能像这样均匀散开?虽然处处都有人中招,可能不是一口井的事情,不过没准下手的人给每口井都做了手脚……” 他想得起劲,谢真不得不打断他:“城里的井我们也看过。” “……”灵徽蔫了,“至少排除了一件。” “夜惊看似是病症,实则与神魂有关,若是术法所为,只怕是相当诡秘的法门。”谢真道,“如此,更不能以常理揣度。” 灵徽还在思索,忽见对方稍一侧头,将目光也转了过去。 他虽一语未发,只是微微现出笑容,但那神情一瞬间仿佛分外温柔,令他眉目间流露出动人光彩。 灵徽先是有点傻眼,觉得自己没准是眼花了,下一刻突然反应过来。果然,长明的声音在不远处道:“有件事情,你听了肯定要说‘原来如此’。” 谢真笑道:“哦?讲来听听。” 灵徽想要跳起来,却被谢真按住肩膀:“你去哪里?不用这么见外,一起听听就是了。” 他轻轻一拍,灵徽毫无抵抗之力,又坐了回去。长明走到近前,也不卖关子,说道:“我经过昌德坊的大街,发现整座城里,那处的店家被这神魂异状沾染得最少。” 灵徽满头雾水,却听谢真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他没放着灵徽在那里迷茫,给长明斟了一杯凉饮后,就展开那张标着满纸红点的轩州城图。 “昌德坊在城西,这一片都是边市。”谢真将纸上的方位指给灵徽,“现在不是大集的日子,里头铺子也照开,不过宵禁后那边不留人,商户伙计等等,另要去寻城西的宅子住。” 灵徽看到图上那几处没有标记:“晚上没人在,如今白天他们聚到一起,才显出了端倪?莫非这件事情与边商有关?” “看着是边商,但实际上未必。”谢真看向长明,“你想必也看出门道了,我想,大概是从延国外面来的人身上,没怎么见到这神魂的异状吧?” 长明举了举杯子:“一猜就准。” 灵徽虽然姑且听懂了这是在说什么,可是对于他们究竟是怎么从一件线索跳到另一件结论的,还是全然搞不明白,反而冒出了更多困惑。 谢真也不好解释太多,如果不知内情,他或许也会先从边商查起,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外来者的阴谋。然而,看过了霜天之乱时临琅的遭遇,他们很容易就往另外一个方向想去:这针对神魂的异状,或许正是冲着延国人来的。 昔日临琅,今日延国,究竟只是轩州如此,还是说他们的发现,只是积重难返之下的一道缩影? 他对灵徽道:“此行本是要探究延国是否有所异状,如今一来就见到端倪,也未必是坏事。你既还在衡文的书阁做客,还请暂且不露声色,待查访出此事是否与他们有关,再作打算。” 灵徽郑重应是,谢真又道:“至于景昀师弟……说不得还有机会见上一见。” * “城里都传的纷纷扬扬,眼看着都要成一桩怪谈了……” 景昀将手里的卷册一把摔了下去,“问到你们身上,就是不知道,不清楚,毫无头绪?” 面前的弟子连连告罪,不敢回嘴,还是一旁侍立的阿韵默默把书册捡了回来。 景昀高居堂上,周围驻守在轩州书阁的弟子无不是战战兢兢,头恨不得垂进地里去,但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并非不知,如今衡文形势已非昨日,他这个曾一度被视作下任山长的“景师兄”,在新宛简直是处处受制,有时说话都不太管用了。这回更是,不知黎暄是怎么挑唆的,山长突然就寻了个由头把他派去了轩州,临行前他想求见山长一面都不可得。 愤懑,羞恼,还有那不可言说的嫉妒,百般滋味让他难以平静。他心中甚至有那大不敬的念头:山长自从修行受阻,日渐衰弱后,是否也精神不济,以至于放任黎暄那小子上蹿下跳,结党营私? 山长这些年来逐渐冷待他而重用黎暄,倘若只是门内师兄弟争个高低,他虽心有不甘,也没什么话好说。可是黎暄野心勃勃,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以至于视仙门约定俗成的“出世”规矩于无物,亲自干预储位,搅动朝堂纷争,照这么下去,衡文迟早将是延国的王上之王。 可香火供奉哪里是那么好受的?想盘踞在一国之中,摆弄无数凡人的命运,他们是否又能承担得起这么多的因果,这片土地又能否任他们予取予求? 说到底,他仍然是恪守传统的修士,一心觉得仙凡有别,该各走各路。他最不愿承认,却又害怕思索的是……或许曾这样教导他的山长,如今已不是这样想的了。 看着屋中毕恭毕敬的书阁弟子,不知正在肚子里怎么骂人,他忽然一阵灰心丧气。 景昀啊景昀,他问自己,你已沦落到了要在这边远地方对着后辈弟子耍威风的境地了吗? “都回去吧,再给你们一日,把这夜惊之症在城中的现状好好整理出来。”他挥手赶人,“别叫我再看到你们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了。” 很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这装点得美轮美奂的正屋又空了下来。阿韵这才上前,把掸干净的卷册放回桌上。 “你去……”景昀本想叫他去书阁中打听消息,但想到这里已经不是池苑,别人只怕对阿韵避之不及,“算了,想来他们十句里有八句是在糊弄了事。” 阿韵轻声说:“大人初来乍到,当地的诸位不知您行事如何,难免踌躇。待得清楚您公正无私,宽仁大度,自当一心尊奉的。” 景昀心知这话不过说着好听,站起身,困兽似的走了两圈,又坐回去,把卷册拣了起来。 要说这轩州书阁也是避重就轻,对这夜惊之症,他们报是报到新宛了,可是言语之间颇多掩饰,只说“无伤,无亡,小有传言”,那叫一个轻描淡写。 等他一到这里,发现竟然连书阁中的侍从都有人染上这症状,立即觉得不对。再一问,好家伙,城里关于这事都传的千奇百怪了,而至今都还没人弄清楚来龙去脉是什么……单就这一点就够诡异的了,他们居然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更要命的是,他还在这里见到了正清的灵徽,虽然他称是为取轩州书阁的抄录本而来,但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专挑这当口来?果然就是来抓他们毛病的吧! “正清使者在什么地方?”他问阿韵。 阿韵出去招人询问,回来禀告道:“说是去城中闲游了。” 景昀喃喃道:“肯定是去巡查了。不行,不能坐在这干等……” 他本想也动身出去,转念一想,现在有轩州书阁的弟子在外寻访,还不如不去费这个事。 他转而对阿韵道:“找一套书阁的地方事录来,先拿近年的。要有批注的那一种。” 这回阿韵很是花了点时间,才费力地抱着书箱回来。箱子不像那一味追求奢靡的风格,梨木上浅浅描着银线,别有一番雅致之意。 景昀对这套书册的态度也算正经,依次取出,从最近的一本开始看。这是衡文书阁中汇总当地诸事的纪要,说起来还是跟正清学的,不过远远比不上正清那收录天下异事的馆藏就是了。 要想了解此地之前都发生过什么,看这事录最快,只不过需得是足以值得编撰者落笔的事情,才会被记载下来。 景昀翻过一页页记录天时、气候、城中土木动工等等的杂事,忽然注意到了一条记录:“地动?” 地动不是小事,况且延国这处平原沃野,甚少得见,不过这涉及地动的记录却十分简略。原来所谓地动极其轻微,只有书阁中白日里静坐修行的几人才稍稍感觉到,连出门在外的其余弟子也没有察觉,更别说凡人,更加对此一无所知。 还是修行的几名弟子相互对照,发现不是只有自己感觉到,才上报了书阁,在事录里记了一笔。 他再看时辰,那正是凝波渡之会其后的一日。《 》 219、解双征(一) “井水涨墨,池沼浮出藻荇……” 谢真读着这一段记录,疑惑道:“这听起来像是地动的征兆?” “确实,但这异象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也没人多加留意。”掌柜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倒是做了准备,也报知了官府,但那几日轩州城风平浪静,更没有什么地动,叫人白担心了一场。” 谢真再看了一遍这页的记载,总觉得有些蹊跷,何况日期又和凝波渡仙门众议相近,由不得他不多想。 时值炎夏午后,屋中摆着宽大的铜冰鉴,丝丝白气缭绕之中,又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芬芳。那香气雅致清幽,令人仿佛置身异境,难以分辨那究竟来自于何种奇花异木。 只得说,不愧是漪兰斋的香药,此中调和,端的是精妙无比。 兰台会的茶酒香饮生意做的如火如荼,但它在轩州城的真正话事人是在开了许多年的漪兰斋中。谢真带着霍清源给的令牌上门时,不须多等,很快就见到了掌柜,对于他要打听近年消息的要求,掌柜也没有二话,当即捧出了他们的卷册。 虽然他们最为机要的密卷大概不在里面,还是叫人感叹这份干脆利落,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先前与灵徽分别后,谢真和长明略作商议,还是决定把兰台会的令牌用上一用,到这里来查阅本地的旧闻。原本这些年来,天下各地散居的妖族都有不少与王庭三部重新互通有无,去到哪里都不乏助力,无奈延国这地方实在不友善,就是有妖族也多数躲在深山老林里,想建立起得用的联络,也要徐徐图之。在这临时起意的当口,还真就是找兰台会更方便。 兰台会也没叫他们失望,漪兰斋掌柜取来的卷册中,记录的大多是商市相关,兼有种种官民轶事,但其细节丰富详实,仍然相当有用。 近来轩州城还算太平,只有那个疑似地动的征兆让谢真留意,他看了一眼在旁边翻阅书册的长明,知道两人所想都差不多。 他又向掌柜询问时下的夜惊之症,对方给出的也都是尽人皆知的讯息:“这事情传成什么样的都有,还有几个号称是被魇住后生了重病,我们遣人去探听,发现根本无关,纯属夸大其词。城中衡文书阁也一样查过,没看出什么不对,现在都觉得只是时节的问题……我们手里还有走访那些人家的记录,仙师想看的话,我这就令人取一份过来。” “那再好不过。”谢真道,“多谢,烦劳掌柜费心了。” “仙师莫要客气,这可折煞了咱们。”掌柜连忙说,“您是我们东家的贵客,兰台会怎能不尽心竭力?” 走访笔记很快送了过来,足有厚厚一大叠。单从这也能看得出,他们在煽风点火、大卖安眠小甜水的时候,也没落下对夜惊症的调查。不知其中哪个为主,哪个为次,或许二者兼有,才是兰台会的行事作风。 谢真拿出的这块令牌无疑意义重大,以至于在这种事上,掌柜的也没有什么隐瞒。 他将这几本记录都读过一遍,花了不少时间,眼看天色渐晚,掌柜体贴道:“这些都是抄本,仙师自可拿去,只是勿叫他人看见就是了。” “无妨,还是留在此处,若有需要,我们再来叨扰。” 谢真看得虽快,却也仔细,只抓重点,心里已有了个大概。一旁的长明忽问:“轩州城的详图有么?” “自然,且请稍待片刻。” 掌柜拿来的舆图比他们晚上画的那副不知要详细多少,条条街巷、楼屋、坊门,都标得一清二楚,另有带着注解的副册。再加上一只大小正好的锦盒,装起来就能拿走。 谢真瞄了一眼长明手里的卷册,发现他看的是轩州城历年破土动工、修葺建造的记录,已经翻到了最早的那本,心道这是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吧? 当着旁人的面不好多说,他婉拒了掌柜的宴请,两人从漪兰斋的后堂出来,才要告辞,长明又问了一句:“方才屋里点的是什么香?” 提到了老本行,掌柜顿时脸上放光:“好教仙师知道,此乃我漪兰斋新制的香方,名唤‘水殿风来’,一推出便风靡南北,现下也有许多地方供不上货呢。就这轩州城里,也是早被人预定到了后半年去,今日用的还是敝店珍藏,特地拿来招待贵客,能得仙师问上一句,我们东家想必也会欢喜……东家一出手,那真是不同凡响!” “东家?”谢真奇道,“是他亲自调了这方子么?” “正是如此!”掌柜与有荣焉,“听闻东家游历时,曾与一仙子擦肩而过,既不知其名讳,也未见其真容,虽萍水相逢,可佳人倏忽而去,仙踪渺渺,再无痕迹,唯有一缕幽香留于心中。东家回去后,设法调出这一味香方,纵使不及其万一,也可聊作记念,他日这香方遍传各地,若是仙子听闻这故事,或者觉得这香方有分毫熟悉,想起这昔日邂逅,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谢真:“……” 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难怪他觉得那燃香有点熟悉,霍清源这小子,嘴里能有半句实话吗? 但想到漪兰斋说到底也是为了卖香药,编出什么故事都不奇怪,他又觉得这版本也不能说是完全在胡扯。 掌柜还在继续道:“店中还有最后这盒,今日用了一丸,若是仙师不嫌弃,我使人先拿来用着,待到下旬商队过来……” “不必了,怎好令掌柜割爱。” 长明打断了他的话头,“留步吧,无须再送。” 出得漪兰斋,傍晚的街上仍是车马络绎不绝。只是黄昏既降,霞光浮瓦,人烟喧嚣隔着一层夕照,愈发显得朦胧安静。 两人漫步穿过巷子,长明道:“猜你想说‘这都能闻得出来’。” “我偏不说。”谢真断然道。 长明道:“平心而论,调的也不怎么样。或许他也尽力而为,只是形也不太似,更别说神韵。” “他根本就是猜到了那可能是三部妖族,才出了这么个鬼主意。”谢真没好气道,“说不定……不,他肯定还拿去试探过跟他通商往来的静流族人。” “不错,早想找机会揍他一顿了。”长明道。 谢真:“……”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起正事:“你要看城中详图,是想起什么了?” “那所谓地动预兆,正是在凝波渡后。”长明道,“慧泉解封,地脉撼动,或许是余波经过此地,引发了什么状况。” “我也疑心是这样。”谢真思索道,“你的阵盘说轩州城灵气混乱,兴许正与此有关。不过光凭日子,也不好断言。” “没错,但无论是受到牵连,还是有意为之,总归都动摇了城中的灵机。”长明道,“地动征兆绝非小事,轩州又不是在什么要紧的地脉上,能有这等状况,很可能是城里已经建起了一道不可小觑的阵法。” 这思路有点绕,但谢真已经明白了:“阵法动摇,城中方有征兆。” “问题就是得找出这阵法在何处。”长明似乎已经有了想法,“反过来想,倘若夜惊症的事件与这阵法有关,衡文的书阁肯定脱不开干系,说来说去,这答案还是得着落在他们头上。” “所以才要看轩州城这些年来破土动工的记载?”谢真恍然。 “不查不知道,还真不少有意思的事情。”长明微微一笑,“衡文自己不怎么出面,但官府这些年修了不少东西,补路建桥,常有当地士绅舍捐,衡文的书阁也没有落下,难为兰台会把这些都一笔笔记得清楚。” 谢真:“兰台会肯定也捐了不少吧……” “要在此地立足,那是必不可少,捐不出去他们才要担心。”长明道,“不过自然是不能和衡文相比,衡文处处拔得头筹,管他是不是左手倒右手,总之谁都知道他们乐善好施……就像这里。”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到了城东。树影疏横,斜阳自背后沉将下去,照得墙垣上满是萧索余晖。 宜德坊与边市的昌德坊遥遥相对,这一片是轩州经历最多风雨的旧城,一屋一瓦,一草一木,都能说出些像模像样的故事来。坊门上了年头,仍十分气派,两边仅作装饰的侧门显然是修葺过,奇特的是,有不少人不走立柱间的正门,却在侧门边等着。 谢真见长明向那群人看去,说道:“这个我倒是听说了,好像是延国的皇帝陛下亲赐了这两扇门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赐个门呢。” “卷册里确实写了,赐的其实是那铺首。”长明道,“之后,民间以其为吉祥,多有来求个好兆头的。” 他们两个也像是凑热闹的外地人一样,混到了门边的队伍里。那铜制的衔环兽首看着就十分扎实,金灿灿的脑袋上锃光瓦亮,就见前头的汉子伸手摸着铺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虽轻,谢真他们在后面还是听得到:“陛下大威大德,百邪不侵,愿我们囡囡早日好转,平安康泰……” 在这里等着摸那铺首讨吉祥的凡人,无不是一脸虔诚。谢真默默看着,想到这个众人诚心祈愿的地方不知是不是被人密谋利用,心中难免不好受。 等前面的人散去,终于轮到他们,谢真运起灵气,探手碰在那铺首上。铜兽首触之光滑,还带着日晒的热度,并无任何异状发生。 但就在他要收回手的一瞬间,在他神魂中久无动静的天魔之力,忽然生出一丝微震。 宛如琴弦被轻轻拨动,神念的涟漪顿时向外弥散,霎时间他仿佛看到金铜铺首被无数次地摩挲——结实的手,苍老的手,生着粗茧,戴着玉镯,层层叠叠与他探出的手重合,一眼间望见的是数不清的幻影,涌向他的又是数不清的思绪;急切的央告,满怀幸福的祈愿,小心翼翼的求恳,无望的伤痛……这轩州城中众生的喜悲如海潮般席卷而来,让他一时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他毕竟有过几次面对天魔的经历,立即收摄心神,让视野重又恢复清净。才从门前挪开,旁边长明便伸过手来,将他冰冷的手指握在其中。《 》 220、解双征(二) 阿韵回到院前时,正见到一名书阁弟子满头是汗,从门口倒退出来。看到阿韵,他连汗也不擦了,连忙向他行上一礼,侧身避开,请他先走。 要是在新宛,那些位列门墙的高徒自持身份,绝无可能对着阿韵这样的记名弟子也礼数周全。而在这边城,他无非也是借了景师兄的威风。 阿韵默默还礼,上前还未叩门,里面景昀就道:“进来。” 天色已暗,屋内灯烛高照,案上凌乱散着许多卷册,景昀端坐堂上,神色阴沉,不难想象刚才那名弟子是挨了多少训斥。 然而还有个更倒霉的弟子还留在屋里,他低头站在桌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阿韵只好装作看不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书册。看景昀兀自沉思,他又将带来的提盒捧过来:“大人辛劳许久,茶也没顾得上喝,方才师兄们奉上了当地颇为时兴的凉饮,您多少也稍歇片刻,润一润口。” 景昀一脸烦闷,但大概也是骂得口渴,摆摆手示意他端上来。杯子里的叫他一口喝干,他随手提壶又斟,一边对那弟子斥道:“各地书阁,头一件要紧大事就是监察妖族动向,你却跟我说毫无所觉?” 那弟子嗫嚅道:“可是,真的没有啊。” “你们明明有人察觉到了地动异兆,难道这地还能没事闲着自己动不成?”景昀怒道,“既然不合理,那就不是地动,而是有人作乱!放着这么件事情不去追查,还怎么敢说是镇守一方?” 弟子有苦难言,只好低头扮起了哑巴。景昀平了平气,大概是想到训这么个被推出来的倒霉鬼也没意思,把人撵了出去。 阿韵这才上前来,把桌上那些散放的卷册也抚平整理好。景昀头痛道:“不用整理了,收一收回头拿回给他们就是。没有一点有用东西!” “大人,为何说此事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呢?”阿韵问道。 他也是度着景昀或许想找人说说话,才这么问。景昀果然没有嫌他多话,难得耐心地解释:“书阁中弟子察觉到的所谓地动,事后并没有真正地动发生,倒更有可能是有人施术、设阵等等,碰触到了他们的感知。往好了想,可能是有修为精深者路过当地,无意间为之,往坏了想,就是有邪魔在城里暗中行事,图谋不轨。” 阿韵心说,这事都过去了这么些天,就算拎着他们的头叫他们查,又要如何查起啊? 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讲出来,只是道:“大人明察秋毫,想来此地的师兄们没有那样见多识广,也没觉察到那样严重。” “懈怠就是懈怠,这点眼力该有的。”景昀不悦道,“城中这夜惊之症来得突然,又没旁的线索,正该把可疑事情先排查一番。” 阿韵低声道:“正有一事要禀告大人,今日我在书阁中,确实发现了一点奇事,只是不知称不称得上可疑。” “嗯?说来听听。”景昀还拿着卷册。 “昨夜大人抵达书阁时,院中正有守卫发了魇梦,引出了夜惊之事。”阿韵道,“大人可还记得其中一名叫‘阿盼’的?” “好像有叫这名字的。”景昀想了想,“他们身上既无妖气,也无异样,也没什么好说。” “就是这个阿盼,我不巧见到他在正清仙师居处附近悄悄徘徊,按理说白日不是他当值才是。” 阿韵道,“我过去问他,他又不欲引起旁人注意,只说想要拜谢仙师的恩德。我见他言语中不尽不实,追问下去,发现其实他是疑心自己中了邪,想要求仙师为他驱邪。” 景昀顿觉无趣:“就是这夜惊症么,那灵徽不是也没从他身上看出底细来?” “倒不止如此,再说我想着,他人就在书阁中,要找也该先找书阁弟子看看才对。”阿韵说道,“我设法问了一番,原来他说的中邪,并不是夜惊之症,而是一桩前些日子的旧事。他不敢向书阁坦白,才想着去外面来的仙师那里碰碰运气。” 说着,他看向景昀:“我见他口风松动,便对他说,若他并无罪过,大人会为他主持公道,此事是我擅专,不敢请大人恕罪。” 景昀道:“这有什么,做得对,你接着说,他干了什么事情?” 看这件事被小小揭过,阿韵也松了口气:“大人且容我细说……” 衡文的书阁在轩州是一等一的显赫,官府中人也要对他们客气有加。早些年,宜德坊那边的坊门修葺,陛下念及轩州重镇多年功劳,特地赐下铺首衔环,为其增光添彩,这件事便是由书阁经手办成。 阿盼一个小小守卫,自不知道当中有何内情,只是坊门修筑时书阁全程派人监修,他们守卫也总被调动过去协助此事,每日吃灰挨晒,远不及在阁中当值时轻省,搞得人人肚里埋怨。 工事将要建成时,坊门彻夜燃灯,阿盼也在值守之列。就在最后那一晚,月过中天,他困倦守在门边,忽然瞥见一个如衡文弟子般的锦衣身影从门中走了过去。 那人袖手看着崭新的门墙,并不出声,周围灯光煌煌,阿盼却吓出了一头冷汗。他猛跳起来,惊动了对面和他一同当值的守卫,待到他想说自己看到了什么时,那身影却又消失了。 同为当值的守卫也正对着坊门,但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阿盼再一回想,竟不能确定当时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兴许他见到的身影只是梦境。 既然并无别人看到,又疑似事涉衡文弟子,阿盼也不好把这件事情报告上去。那晚的记忆颇为模糊,他无法指认出那身影究竟是不是书阁弟子,贸然报告,很有可能反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幸而事后坊门一切正常,他也没有再太过担心,只是这件事始终被他挂在心里。到了这几日,城里逐渐出现夜惊之症的情形时,阿盼也做了噩梦,但和旁人记不住内容的梦不同,他真切地看到了梦里的情形。 “……别卖关子,他梦到什么了?” 话是这么说,但景昀没发觉自己都已经放下了手里书卷,扭过头来,听得专注。 阿韵这故事讲得娓娓道来,颇有几分志怪故事的风范。经历了跟毓秀来客相处的那段日子,不知不觉间,他的口才也有了长足进步。 他说道:“梦里他动弹不得,仿佛被拘束在一处密不透风的所在,视线在黑暗里游移,偶然又会看到星点光亮,宛如萤火。这种怪梦做了一阵,有一回,他突然又看到了那衡文弟子在幽暗里走过,那人的身影铭记在他心中,是以记得非常清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总想着那天的场景,也不奇怪。”景昀有些失望,“就这些?” “不,奇就奇在,当初他见到衡文弟子,是从他值夜的位置看到的背影。”阿韵说,“可是梦里,却是从高处俯视呢。” 景昀道:“有点意思了。既然他觉得自己中邪,也就是说他见到的这个所谓衡文弟子,并不是书阁里的哪个人吧?” “正是如此。”阿韵道,“这位阿盼虽没明说,但也感觉得到,他担心那个其实是伪装成仙门弟子的妖邪……万一扯上妖魔,事情就更严重了,所以他才十分担心。” “原来是这么个中邪。他想找灵徽,估计也是看他好说话罢。”景昀哼了一声,“正清的惯会做好人……” 阿韵只是赔笑,不敢接话,景昀说道:“你叫他等着,我要趁夜去瞧瞧这个什么门,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大人可是从中看出了端倪?”阿韵问道,“恕弟子无知,听了这个梦,只觉怪异,却没有什么眉目。” 景昀道:“我听这意思,夜惊症倒像是与心魂有关,妖族中多有惑人心智之术,只怕有什么祸事将生。你且回去,将那个守卫悄悄带到坊门,去他当初当值的地方看看。” 突然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阿韵也面色如常:“是,定不会误了大人的事情。” 他这恭敬的态度让景昀颇为满意:“不必多虑,我会暗中跟随,就是真有妖邪现身,也叫他们有去无回。” * “时候差不多了吧?” 谢真低头看去,长明手上浮着数枚红玉筹子,搭成一个精巧的图形,正在夜风中轻轻飘摆不定。 与那副勘察轩州城上下灵机的大阵盘相比,眼前这组小玩意就细致得多了。仔细看去,玉片边缘隐约有微光流过,却并非映照着月华。 他们正站在距宜德坊门数丈外的树下,术法织成的暗翳将他们围绕其中,与枝叶投下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子夜已至,轩州城中一片静谧,正是家家户户都沉入睡梦的时刻。 挑在这个时候来察看这处坊门,他们也经过了考虑。谢真既从门上感应到了一闪而逝的疑似天魔的痕迹,这地方就绝对清白不了。白日里看不出异样,就在夜惊之症发作的半夜时刻过来再探,实在不行,就得硬来了。 要有别的办法,谢真也不想拆墙,他时不时端详在夜色矗立的坊门,想着如何下手才能动静小一点。 长明五指一转,红玉小阵也跟着他的手势旋转,他点了点头:“正清的小子应该也到了。” 一根玉筹向北指了指,谢真稍有感应,但并不十分清晰。按照先前的约定,灵徽应当正在更远的地方等候,值此时刻,趁夜在城中查访也有充足理由。一旦坊门闹出动静,他能及时赶来善后,又不必与他们扯上关系。 才想到这里,他们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街巷里走来。 宜德坊外不像边市,没有严格的宵禁,但一般人总不会半夜闲逛到这里。来者显然不是更夫,一人身量高大,像是武人模样,手中风灯照得他神色中有些惶恐;另一个少年人倒是更镇定,一手掩在衣袖里,手臂微微弓起,状似紧绷。 谢真一眼看出,这估计是个平时没有什么争斗经验的,现在他手里捏的不是保命的武器,就是符纸一类。 两人对树影里正看着他们的视线浑然未觉,径直走了过去,来到距离坊门不远处。少年人说道:“就是这里么?” 那武人应是,两个人小心地察看了一番城墙,似乎没什么发现,又向坊内走去。忽地,那武人停下脚步,举起风灯,照向门边,兴许是他手不稳的缘故,灯中洒出的光亮也不住晃动。 他声音有些发颤:“您看……这里是不是有一道裂痕?”《 》 221、解双征(三) “裂痕?” 坊墙两侧,只有月光。阿韵抓紧灯柄,手心里沁出冷汗,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无端感到背后发凉。 他们站在坊墙里侧,守卫阿盼举起手臂,让提灯的光亮照向高处。新近修葺过的石墙上,灰泥的表层还很完整,这种砖墙上有裂缝并不是稀奇事情,但听阿盼那颤抖的语气,他看到的肯定不是寻常景象。 阿韵身量没有他高,只能尽力仰头去看。阿盼见他疑惑,就用手去指,不过指头无论如何都不敢碰到墙上:“在这里……您看……” 灯光下,阿韵终于看清了那道细细的痕迹。那形状与其说是裂缝,更像是攀援在墙壁上的藤蔓,它没有顺着砖缝生长,而是肆意延伸,横亘在墙上,形成一条极不协调的轮廓。 这宽不过一指的缝隙似乎格外幽深,投上去的灯光也被其吞没,只留下漆黑的阴影。 阿韵不禁心里发毛,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摆出一副我见多识广的态度,对守卫阿盼说:“别慌,把灯放下,托我上去。” 他看到那裂缝上端没入了黑暗里,想知道它的尽头在什么地方。守卫阿盼虽然害怕的很,还是依言抱起他的小腿,稳稳向上托去。 阿韵用提灯的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捏着景昀赐予的符纸,不敢有丝毫大意。幸而,没有异状发生,但尽管他努力抬高灯火,那条裂缝仍似没有尽头。 就算不考虑妖邪之事,有这么一条长得吓人的裂痕横在坊墙上,也该值得让工匠看上一看。阿韵重回地面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动手去摸。 “这位师兄,”阿盼的年纪是要比阿韵大出许多的,但还是待这位从新宛来的“仙师高徒”十分尊敬,“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这才刚来……” 阿韵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太对,转头看去,“你是不是觉得不太舒服?” 对方那原本中气十足,即使压低嗓子也显得浑厚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透出了乏劲:“我……就是说不出的有点困。” 阿盼掐着自己手背,试图让自己别犯困,灯光下阿韵看着那块皮被他捏青了,看着都觉得疼。只是似乎没什么作用,阿盼的眼皮还是直往下耷拉。 这怎么看都不对劲,阿韵一手扶住他,焦急道:“先别睡,我们走远点!” 他不知这裂缝里有什么东西,但直觉得先远离这片地方。奈何那股睡意来得凶猛,这人走了两步就失了力气,一具结实身躯百八十斤,压得阿韵差点眼前一黑。 他拖着人走了两步,实在无法,只能让他靠在墙边。一坐下来,他就闭眼熟睡,甚至还低低发出鼾声。 阿韵也没料到有这等状况,他朝着坊门外的黑夜里看去,那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道景昀在哪里看着。 难道是埋伏在附近的妖魔让阿盼睡着的?但是他怎么没让自己也跟着睡过去呢? 至于景昀……或许他还是在等妖魔现身,哪怕这边出了点状况,恐怕他也不会立刻过来。阿韵早就知道他们这回就是来当钓饵的,打心底就没指望景昀有多可靠,但至少他还给了点保命的手段。 不知道是不是旁边这人呼噜打得太响的缘故,阿韵竟觉得自己也开始困了起来。他略一定神,从袖中取出小瓶,倒了一粒药在手心。 丸药色如翡翠,仿佛含着泉水光泽,如同透彻的碧玉珠。只是上头被切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是他尝的时候弄下来的。他又想起闲聊时他听毓秀那位前辈说过的话:“妖魔也是沐日浴月,在这水土上活着的,要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四处的黑夜里仿佛暗藏危机,阿韵吸了口气,两指用力,捏碎了药丸,捻起一小片放进口中,只觉那冰凉酸涩之意直冲头顶。 这药确实让他清醒了些,他停了片刻,感觉无事,又吃下一小片,把剩下的在掌心撮起来,琢磨着怎么给熟睡的阿盼喂进去。 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他旁边道:“且让他睡吧。” 阿韵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值此关头,他毫不犹豫,捏起袖中的阵符向外一挥。 他自身那微薄的灵气竭力涌入方寸之间的阵法上,激得符纸上荡出光芒,隐约可见一幅水纹般的屏障正从幽暗中显形。他也趁机向后退去,将屏障隔在那身影与两人之间。 但他自以为够快,来人却更快,出手间没有花俏,直接一把擒住他的手腕。那只手向上一翻,轻轻巧巧就将那已经展开的阵符夺了过去。 阿韵惊骇地看着这一幕,他不是对修行一窍不通的凡人,知道这一下绝非寻常修士能为。更别提,他看到对方五指收拢,朝着阵符上一捋,符纸上漾出的灵光当即消退,却也没有燃烧殆尽,像是回到了未被激发时那安安静静的样子。 “无意冒犯。”那人低声说道,把那张符纸重又递了回来。 这友善举动让阿韵稍稍平静下来,但也没有放松警惕,接过来的动作难免带些僵硬。 他终于得以看清对方的样子,来人从打扮到面容都平平无奇,考虑到他们是大半夜在坊墙之下相遇,阿韵可以笃定,这绝对是某种易容改貌术法的结果。 不过,刚才夺走他阵符又递还回来时,那只手让阿韵印象格外深刻。匆匆一瞥间,他只见其五指修长,姿形优美,又如玉石般无暇。 “这位仙师……” 这种时候先叫仙师准没错,哪怕对方其实是妖族呢,那也没办法。阿韵觑着对方神色平和,也没那么害怕了:“我与这位兄弟半夜到此,绝无恶意,若是搅扰了仙师,实在是我们的罪过了。” “你们是来查这坊墙的?”对方问道。 阿韵只得点头:“正是,个中缘由,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一边东拉西扯,一边焦急想着,景昀大人该不会还在某个地方蹲着看热闹吧?现在真把人引出来了,虽然看着不太像妖魔,但怎么说也是个修士,他一个未窥门径的小弟子哪有抵挡之力? 那人仿佛不知道他心中纠结,说道:“缘由先不必说,你们方才在墙上看到了裂痕?” 阿韵心中一惊,原来他们之前的说话也被人听去了,这下更不好遮掩了,只能道:“是。” “裂痕在哪里,能指给我看吗?”对方又说。 阿韵这下吃惊了:“就……就在那里,你看不到吗?” 来人摇了摇头,拾起地上的风灯,递到他面前。 阿韵发觉另一只手里还攥着被捏碎的药丸,连忙拿出手帕将残余包裹起来,小心藏好。他不是不知道这样或许在“仙师”面前显得失礼,但让他把这些药,哪怕是掉渣的碎片随手丢掉,他都觉得心里过不去。 “那样药性会散得很快。” 不知是不是他动作显得太狼狈,对方建议道,“以泉水煮成汤剂,或许还能保存一点。” 阿韵心中讶异于他的温和,面上顺从道:“多谢仙师告诫,这药是前辈所赐,我只是留个念想。” “药是好药。”来人道,“却不大适合用给这位。” 他指了指在旁边睡得很安详的阿盼,“甘药只能提神,不管那些嗜睡、昏厥之症,不过他的情形也有些特殊。” “仙师,我这位兄弟究竟是怎么了?”阿韵壮起胆子问。 “现在还只是睡着,之后就不好说了。”来人道,转过灯柄,递在了手里。 阿韵知道是没得推卸了,只好抓着灯,向墙上照去,心里一万个焦急。他这磨磨蹭蹭的样子被对方看在眼里,忽道:“你担心我是妖魔?” “怎么会,绝无此事!” 嘴上一力否认,阿韵其实就是这么担心的。对方看不到那裂缝,本来就很奇怪,让他想起了很多妖魔骗人打开门,破了风水,然后进去把人吃干抹净的传说。 那人显然看出了他态度,也不生气,只道:“那也没法子。” 他朝着后面摆了摆手,打了个手势,阿韵抬头看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景昀在一名陌生修士的伴随下走了过来,脸色绷得紧紧地,像是刷了一盆糨子。 * 景昀很不想承认自己流年不利,但他也没别的词来形容最近的运道了。 半夜指使着小弟子和书阁守卫来探这个坊门,他其实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所发现,总之左右没线索可言,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可就是这么简单一件事,居然还能走夜路撞到鬼。 他在远处屋檐下观望着那两人的行动时,背后突然一阵热气卷过,把他护身的阵法冲得七零八落。 他虽没觉得轩州城中能有什么大敌,姑且也算是谨慎行事,可是在有准备之下,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大亏。 惊怒中,他金环法器已抄在手中,就要发出回击。却见又有一道术法几乎在同时展开,黯淡的火焰将四周的灵气瞬间吞噬一空,让他还未出手,这一击就已经光芒散去。 这一来一回,对方展露出的修为简直深不可测,让景昀想不冷静下来都不行。他咬了咬牙,低声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有何来意,还请示下。” 那陌生的散修将手一翻,指间赫然是一枚十分眼熟的玉简。景昀愕然道:“正清?” 换个资历浅些的衡文弟子来,都未必能一眼认出这东西,景昀和持着这种玉简的正清人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能让他心情格外糟糕。 正清有一些云游弟子,不属各地宫观管辖,直接听命于太微山,专负责在各地寻访一些宫观不便于出面的事宜,这在仙门中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各个隐名匿踪,少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会没事去搅扰别家门派,只是能让他们掺和的,无不是相当要紧之事。 对景昀而言,最让他烦闷的是,这种家伙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正清的强硬态度,须得小心处理。每一回遇到这情形,都会让他心里泛起被威迫的无力。 事到如今,他哪还有想不明白的,灵徽不过是被放在了明面上,正清在派他来轩州城时,同时又遣来暗手,想必是不把这里面的事情查清不罢休了。 他也不知道单纯只是轩州城的异象引来了正清注意,还是正清打算以此为理由找衡文的麻烦——凝波渡上种种令人震惊的情形,只是暂且掩盖了其下的暗流汹涌,对于衡文的不驯,正清这些日子来始终态度暧昧,如今不过一直在头顶晃荡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道友应当晓得,轩州城的异象将这许多人牵涉其中,已经不是衡文一家之事了。” 对方语气平淡,却直指他最忧心之处,“你不愿让旁人插手,也是情理之中。但早一日将真相查明,免得演变成大祸,才更加要紧,你说是么?” 景昀虽觉他有危言耸听的嫌疑,他并不觉得这事一定像他说得那样严重,也不觉得凭他们自己就查不出来;但是正清的人给了这个台阶,他眼下不能不接:“贵派关切延国人安危,乃是大义之举,我就先谢过正清的襄助了。” 他还是没忍住稍稍刺了一句他们多管闲事。那人不以为意,只是扬了扬手,示意他往前走。《 》 222、解双征(四) “阿韵,这边是怎么回事?” 灯火晃动,映在景昀那张本来就不怎么友善的脸上,衬得他脸色更加阴沉了。 以谢真对衡文,或者说对大部分仙门弟子的了解来说,遇见正清的隐探,心情基本不会比走在大街上被人扣了一水盆好到哪里去。 那名叫阿韵的机灵少年忙向他禀报,说到他们在墙上有所发现时,语带迟疑,不知道要不要说得更详细些。 景昀语气硬邦邦地道:“但说无妨。你把前因后果也一并说来,好教这两位道友也听个明白。” 阿韵吃了一惊,意识到这两个陌生散修来历非凡,不过有了上司的首肯,他也总算不用再徒劳地掩饰了。 他将如何从阿盼口中听来魇梦情形,如何来此调查,又在墙上发现裂缝的事情据实相告。最后,他看了一眼谢真,小声道:“……在我与阿盼眼中,这裂痕十分明显,可是这位仙师似乎看不到。” 景昀也疑惑地看向长明:“你们看不到这个裂缝?” 谢真与长明对视一眼,长明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看到。他们在日落前于坊门附近仔细查探过一番,眼下这情形着实有些奇怪了。 景昀不像阿韵那么小心翼翼,他走到墙边,直接伸手去摸那裂痕,轻咦一声:“怎么回事?” 谢真在旁边看得清楚,他的手指堪堪停在裂缝表面,没能深入进去。即使这裂痕颇细,也不应该是这种样子。 景昀顺着裂痕上下探了一回,古怪道:“难道是幻术?” 听他这么说,谢真也去试了一下,果然在所谓裂痕的地方,只碰到了粗糙的石砖表面,没有什么断裂开来的迹象。 景昀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大概是想到了如果这是幻术,他和凡人都被迷惑,这两个正清来的却一眼看破,倒显得输了一筹。长明没管他,说道:“若是幻术,作出这一道裂痕有什么用?只怕既是假,也是真,就如那湖中倒影。” 阿韵满脸迷茫,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想必仙师说话就是充满了玄机吧?但他偷偷瞄了一眼景昀,就见这位也在表情克制地迷茫着。 谢真却知道他这话是实指,临琅王宫中的琉璃塔,就是以相类的法门以虚掩实。只不过,那时解开的关键是水面倒影,这次更怪了,变成了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到,一时间叫他不知如何下手。 “用你的办法试试?”他点了一下长明的手背。 那是长明平时持千秋铃的手,他想说的就是用神魂的法门。长明略一思索,说道:“或许没那么复杂。我们看到的都是同一面坊墙,左右离不了这个地方,不如先拆两块砖看看。” 谢真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请。不等景昀出声,长明就伸手在墙上丈量了一下,随即五指虚虚屈起,向后扯动。 一块两尺长宽的石墙碎块应声缓缓移将出来,四面切口不是沿着砖石缝隙而来,但俱都整齐平滑,边缘上还有隐隐的电光闪烁。 阿韵一瞬不瞬地看着,生怕错过精彩场面。景昀则心道:“果然是正清宫的雷法,只是这家伙到底是灵字辈的哪一个?总不会是未得授字的弟子罢?” 谢真则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这坊墙上,经历了琼城的见闻后,他对星仪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法门实在是警惕万分。石墙碎块刚被拔出来,他就端着这块被石砖和灰浆黏得结结实实的东西往旁边一让,朝着墙洞里看去。 长明隔空把墙砖从他手里提起,放到一边道:“拿着做什么?全是灰。” 说着他用术法唤来一道水流,谢真也从善如流地洗了洗手,说道:“里面还是墙。” 长明:“意料之中,这墙厚的很。你看看这裂痕现在是什么样子?” 后面一句是对景昀说的。景昀眉毛抽了抽,说道:“裂缝……还在那里。顺着墙壁凹进去了。” 一旁的阿韵看得只觉寒毛直竖,那道漆黑的裂痕原本横亘在坊墙的平面上,看着还没有太过离奇。现在墙面被挖出来一层,那裂缝就像是有生命般,从缺口里蜿蜒进入,仍是横在原本的位置,真如一条活生生的毒蛇般诡异。 长明点了点头,再度从缺口中向外剥离墙砖,这回取出的碎块薄了很多,显然是打算一点一点逼近,看看这裂缝到底深到何处。如此重复数次后,谢真总算看到墙里出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透过墙洞看去,里面不再有灰扑扑的墙砖,而是浓重的黑暗。借着微弱光线,谢真似乎看到那如同鳞片般层层叠叠的纹路,心顿时就是一沉。 一旁长明抬起手,就像是要搓出一道火光照明,谢真怕这过于顺手的姿势太不像正清弟子,一把捉住他手腕。长明眨了眨眼,说道:“灯递我一下?” 谢真瞥了他一眼,拿过灯,向缺口里照去。 不必细看,他们就知道找对了地方。坊墙深处的夹层里排列着一块块白玉板,比之琼城塔中满墙的琉璃片,这些玉板每个都是宽宽大大的一块,上面的横竖刻痕似乎又将其分割为整齐的小份。 面朝着缺口的白玉板上,正有一条细细的漆黑裂痕,向上蜿蜒而去。 景昀看那两个可恶的正清修士旁若无人地站在缺口前,把里面的情形挡了个结实,忍无可忍道:“那到底是什么?” 谢真礼貌地让开了位置,让他也过来看。景昀一见到墙里的白玉板,神情顿时就沉了下来,心里不住思索有没有读过类似的记载,好让他判断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没注意到,另外两人在一旁借着提灯边的阴影,也在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情。 在谢真看来,他的反应不太像是之前就对此事有了解,除非他十分擅长掩饰。之前他与灵徽问过景昀来到轩州书阁的情形,总觉得他此行似乎有些仓促。原以为他是为衡文来平息这里的动静,可现在看来,他似乎意在调查,而非掩盖。 景昀喃喃道:“这是怎么放进去的?阿韵,你说之前这里曾经重新修砌过?” “是,守卫阿盼兄弟也是那时在此看到……看到他后来做魇梦时见到的那个身影的。” 阿韵小心地把“衡文弟子的身影”模糊过去,景昀却顾不上这些细节,大皱眉头:“坊门重修,朝廷赐下铺首衔环,又是书阁监理,怎么会有人趁虚而入?把这东西砌在墙里,动静不可能小,竟然没人发觉?” 长明淡淡道:“是啊,能在这里动手脚的,想必也没有别人了。” “你是什么意思?”景昀猛地转过头,“难道你是暗指我衡文书阁之中有奸细?” “道友误会了,单看这情景,费的功夫不是一时半点,区区奸细恐怕还做不到。” 长明不紧不慢地说。还没等景昀神色缓和,他继续道:“说不定,这就是贵派在此为布设的阵法,为的是护佑轩州安全,只是……道友远道而来,不太清楚而已。” 景昀的脸色铁青,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谁都看得出来,这种藏于墙中的秘仪根本不像衡文平时的行事方式,若是衡文要做个守护一方的阵法,必然会弄得光明正大,令众人称赞,而不是像眼前这样。 至于这个混蛋正清人还嘲讽景昀对此一无所知,就更不能细思了,可以说是正好踩到了他的痛脚上。 谢真看他似乎被气得呆住了,对长明招了招手:“接着拆吧,看看这里到底有多大。” 两人一起动手,很快这面坊墙上的缺口越来越宽,直到内里藏着的所有白玉板都暴露在他们面前。 长明从袖中抖出一卷薄薄的书册,谢真一见就想起,这是他们当初为地脉封印,乔装成散修从王庭出行时,长明为了掩盖身份而用过的。如今他们顶着正清弟子的名头,书册的风格倒是也很相符。 两张书页横斜飞出,一向左,一向右,各自化为幽暗的幕布,把他们所在的这段坊墙遮挡在内。 阿韵在旁边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就像是要杀人灭口的前兆,不禁握紧了手里的阵符。但想想,连景昀大人都不像是能指望的样子,这个能有什么用…… 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到来,长明只是将另一张书页向空中一抛,符纸变为一轮小小的明月,悬于半空。 风灯的光芒毕竟有限,这轮纸月则放出柔和的光亮,把墙面和其中的玉板都照得清清楚楚。阿韵看得屏住了呼吸,连景昀也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坊墙数丈方圆的巨大缺口里,不知多少块玉板规整排列,那一尘不染的颜色仿佛不属于此世,正因如此,这场面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令人悚然的诡异。 谢真倒是还好,见识过琉璃塔中那奇观般的庞大阵列,眼前这面墙里的玉板也不能算多夸张。 他抬头看去,没有了外墙的遮挡,那道裂痕得以展现出全貌。它的主支从这大片白玉板的左上端一直延伸到中部,又分出数条分支,此前阿韵指出的就是其中一支。 虽然在场无人出声,就连那个更讨厌的正清探子也没有继续冷嘲热讽,可景昀还是心乱如麻。他清楚地意识到,在书阁的眼皮底下能造出这等景象,这件事和衡文绝对脱不开关系。 但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这看起来法器不像法器,阵法不像阵法的东西,它到底有什么用处? 况且,倘若这个真的是衡文的布置,想做得光明正大又无人质疑,办法还有很多,为何要大费周章把它藏在墙里? 他想得头都大了,一扭头,正看到那个阴阳怪气的正清修士伸出一手,向上摊开。他以为对方又要施术,本能地提起戒备,却见他的同伴似有默契,把手搭在了对方的掌心里。 景昀眉毛都要拧成死结了,心说在这要紧时候你们干嘛呢?却见那两人一同望向靠着墙另一头睡得正香的守卫阿盼,神色严肃,像是用了什么法门在观察。 谢真自不知道这个肚子里话很多的衡文师弟在腹诽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借用千秋铃的视野,他又看到了许多轩州人身上都有的那条连接神魂的丝线,之前他们每次观察,都只能看到丝线向上没入虚空,不知道它的另一头究竟连在哪里。 如今那条被刻意模糊的形迹,终于在他们面前显形了。纸月熠熠生光,黑夜在外,如同一道阴影的墙壁在内,那一片白而晃眼的玉板又被它包裹其中。丝线朝着玉板的一角扎去,细若无所依托,但显现出另一端那一个活生生的神魂的重量,仿佛坠落在地的风筝。《 》 223、解双征(五) 阿盼闭着眼睛,面前似有光亮浮动。然而周围又是狭闷,又让他觉得无所依靠,当下就心里想着:“原来是被魇着了。” 每一回他从梦中醒来,常常记不得为什么会惊慌地大喊大叫,但进到噩梦之中,又清楚地觉察自己在做梦。这次也是一样,他总想睁开眼睛看看,这简单动作却怎么都做不成。 突然间,他所在的方位隐隐约约颤抖起来。那震动越来越急促,如同波涛滚滚向前。他明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又觉得这情形好生熟悉。 恐惧逐渐在心中涨起,他不知要如何逃脱,唯有坚信这是梦境,即使遇到什么可怖之事,也只是一场虚幻,这样就不必再畏惧了吧? 这么想着,他还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灰尘,躲开那翻涌而来的洪流。 那股震动终于还是来了,未至附近,先掀起了阵阵轰鸣,在他耳中化为滔天的巨响。霎时间,无可抵挡的重击把他抛向空中,像狂风卷走落叶般扯动他,那些徒劳的挣扎都完全淹没在了浪潮里。 裂痕在他无形的躯体上蔓延,一道道将他撕碎。这当中应当有着痛苦,但他只觉渐渐融化在虚无中,只是反复重复着迸裂的感触。 终于,他放声叫喊,醒了过来。 “已经没事了……” 阿盼听到有个声音这样对他说。一醒过来,他就感觉到了脑袋下面硬邦邦的砖石,眼前有几道人影在晃动……不,大概是他自己的视野模糊不清。他们带来的提灯还在不远处,亮光一闪一闪。 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是在做什么。新宛来的衡文弟子带他来到这段坊墙调查,而他跟前几天一样犯着困,睡迷糊了过去。 魇梦里的恐惧还残余在心中,但他自知没有给他平复心绪的余暇。那个“仙师”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而带他来的那少年弟子也一心都是查案,他很怕自己一步做错就小命不保,只能竭力让他们满意。 他用手肘撑着地面,想赶紧坐起来,但是实在没什么力气。那个对他说“没事”的人又道:“就躺着吧。” 阿盼总算看清楚了,那是个陌生的修士,望着他目露关切。两个衡文来客都在附近,让他有点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了。 他喘了口气,说道:“我刚刚,又做了那个魇梦,梦到……梦到有什么大浪冲过来……然后我就……被扯碎了。我……” 那个陌生修士制止了他说下去:“先不必说了,你神魂受了震荡,还有些惊慌也正常。休息一下当无碍了。” 对方语调平和,虽没有刻意温言抚慰,却让阿盼心中稍安。对方站起身,走到墙边时,他的目光还忍不住一直跟随着那身影。 * 谢真察看过那名书阁守卫的情况,回到长明身边,低声问道:“怎么样?” 千秋铃展示的视野还在,即使守卫醒转过来,他神魂上那条线仍然清晰地连接在白玉板上。 长明已经仔细察看过此处的阵法,他伸手捻着丝线的这一端,就好像那线条有实形一样:“大致有数了。” 景昀在一旁急道:“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长明:“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景昀那表情真是一言难尽,要不是打不过,大概就想动手了。他愤然道:“道友何必如此戏弄于我!此行我处处与两位行方便,难道连一句解释都不可得吗?” 长明奇道:“我有戏弄你的功夫?” 景昀:“……” 谢真轻咳一声,对景昀说道:“倘若这墙中阵法确实为贵派所设,道友又有何打算?” 景昀断然道:“那便是门中内务了,衡文自有分说。” 长明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景昀先忍不住了:“难道你有真凭实据,说轩州城中的乱象与此有关?” “你也未必就是真的一无所察吧。” 长明道,“无非还是想先将此事按下,莫要引起风浪,再慢慢处置。名门正派,概莫如是。” 他话中带着一丝讥嘲,也就是景昀此时思绪纷乱,才没多想想,他这话说得可不怎么像是正清弟子。 景昀脸色数变,开口时反而镇定下来:“你也不必用这话挤兑于我,且不说真相还未明了,就算最后找到这夜惊之症的源头,书阁也当以扶危济困为要。” 他这时也不再故作恭敬了,直视着对方,“还是说在两位看来,捉拿衡文的把柄,比令这轩州城重归安宁更要紧?” 长明神色不变,只道:“算了,还是你和他说吧。” 说着他看向谢真。谢真忽然被点名,疑惑地回看他,心道难道是让我动手说服? 就在景昀也跟着将视线移向谢真时,他背后刹那亮起幽暗的焰影。那圆环变幻自如,在他颈间一绕,就让他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阿韵大惊,来不及细想就马上冲过来扶住,随即意识到这边仙师们起了矛盾,情况对他来说就更不妙了,脸上也不免现出惊慌之色。 那突然动手的仙师倒没在意他,另外那位则对他道:“无事,你先扶他去一旁稍待吧,会有人来收拾。” 阿韵忐忑地退开,在墙边把景昀小心翼翼地安置下来。他也不知道今晚怎么回事,说倒霉吧,姑且这几个不速之客看起来还是仙门正派;说走运吧,现在他左边躺着一个,右边也躺着一个,让他着实略感无助。 长明随手放了个隔音的术法,说道:“你看灵徽修为如何?” 虽是横空飞来一问,但谢真明白他意思,答道:“比他略有不如。” 景昀怎么说也是衡文当代弟子中翘楚,踏入修行之道也较灵徽为久,甚至灵徽并非专修争斗的术法,能得一句“略有不如”的评价,已算是褒奖。 要是双方摆开架势,单打独斗,景昀未必会败得这么不堪一击。只是长明没时间跟他浪费,直接暗算了个出其不意,估计对方也没想到正清弟子能这么不讲武德…… 谢真想了想,又道:“在太微山我与掌门谈过,灵徽师弟身上秘法不少,若只是看管景师弟,应当不成问题。不过要让他压着景师弟,去指挥当地的书阁,不搬出正清的掌门谕令,恐怕不容易。” “我知道了。”长明了然,“那就把人交给他吧。” 谢真无声叹了口气:“所以这事情果然比此前想得还麻烦,是吧?” 见到这白玉板排成的阵法时,他也大致猜到了轩州发生了什么。 这自然不是根据这东一点西一点的零散线索推断,而是凭着他们在临琅的见闻。当初星仪在临琅聚拢举国上下的气运,乃是因为临琅人心向他们的国主,依靠这无形的联系,才能将诸多神魂集于琉璃塔中。如今放在轩州,这类似媒介则是由延王赐下的宜德坊门上铺首。 在衡文和官府的推波助澜下,君王所赐被大肆宣扬,边地原本就难有觐见国都的机会,这铺首就成了难得的象征之物。要说这东西选得也是好,既坚牢不改,又在人人触手可及的地方,甚至还添加了许多求得庇佑的传闻,更给它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增光添彩。 宜德坊门先以御赐而闻名,后因吉祥福运引得人朝拜,以此再加深对君王的崇敬,前后环环相扣,把人心摆布得明明白白。 坊墙中的白玉板,无疑就是与琉璃塔近似的阵器,谢真碰触铺首时,那一闪而过的天魔痕迹也证实了此事。 但这一墙的白玉板,比之琉璃塔的规模还是差了太多,谢真可不会觉得这是星仪收了手,只想搞个小事情试试。再想到琉璃塔位于临琅王宫中,坊墙的阵列则是在轩州这样的边地,很难不让人往最不妙的地方联想。 延国各地,还有多少这样的阵器?而这些阵器,又会不会最终引向国都新宛中的巨大隐患? 至于夜惊之症和白玉板的关系,谢真也还不清楚,不过他看长明是已经心里有数了。倘若这是个容易解决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衡文当地的书阁暂且协作,不管他们有什么内幕,说服也好,威迫也好,先把轩州这些凡人的状况平定下来。 而长明选择把景昀敲晕交给灵徽,只能说明,他认为已经没必要再与衡文的书阁虚与委蛇了。 长明道:“没错。先说结果吧,轩州城中的夜惊症确实与这阵法有关,但却不是毁掉这些白玉板就能解决的。” 虽心中已有预料,谢真还是不免心中一沉。长明也面色严肃:“因为这夜惊并不是一种病症,恰恰相反,会出现夜惊的症状,说明这名凡人心魂清晰,对灵气的察知也较为敏锐。” “也就是说,与这白玉板阵法牵系更深。”谢真道。 “起初我们就没弄清楚,所谓夜惊,在他们的梦里究竟是真有一件令人惊惧的事物,还是仅仅因心神波动而难受?” 长明道,“见到这白玉板我才知道,惊扰他们梦境的事件是真实无虚的。” 谢真抬头看着那条横贯白玉板上的裂痕,渐渐明白了其中关节。长明说道:“从头说起,虽有猜测成分,但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最初,延王赐下衔环铺首,或也有衡文在其中推动;在修葺宜德坊门时,他们暗中将白玉板嵌入了墙里。” “听灵徽说,当地书阁并未及时把夜惊症的事情上报,只是当做一件寻常麻烦,我猜他们也未必知道这阵法具体是有什么用。”谢真思索道。 长明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否则轩州城的情形该是另一种样子了。总之,修墙时衡文弟子大约是施术瞒过旁人的眼睛,但那个书阁守卫的感知颇为灵敏,在半睡半醒间见过了对方身影。即使他事后当做中邪,不敢声张,他的神魂无形间也与这处阵法有了更深的牵连。” “而他……”谢真低声说,“也只是轩州众多凡人中的一个而已。” 长明屈指在白玉板上叩了叩:“此后,这铺首既是国君所赐,又能保佑人运道,轩州城民对延王的气运所指,皆汇聚于这宜德坊门,化作他们神魂上的条条丝线,连接在这白玉板的阵法上。” 眼前这幅白玉板被纸月的光芒照亮,处处洁白细润,而谢真见识过琉璃塔带来的灾祸,只觉这东西邪异无比。他忍不住把长明在上面敲敲打打的手给拎了起来:“还是少碰。” 长明被这一打岔,哭笑不得,但也乖乖收了手。他想了一想,才继续道:“这阵法的设计实在精妙。它以轩州城众人如云的气运为掩饰,在灵气流转上并不突显,所以在阵盘上显不出异常,又只勾连凡人的神魂,也触动不了修士的警兆。按照常理,阵法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暗中运转,很难有人察觉。” “但还是出了夜惊症这么一个岔子。”谢真道。 “是因为阵法受损。”长明指了指那条细长的裂痕,“神魂上有了细如丝线的牵系,对凡人也不算严重,在幕后人真正要利用这些阵法做乱之前,他们并不会感觉异常。但是,倘若有震动从丝线的另一头传递过来,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谢真想起他们夜探的那一户人家,妻子曾说邻里之间有夜惊症的都是“有点玄乎门道”的人。她虽不知背后真相,却意外切中了要点。 “所以说,是那些心魂较敏锐的人,才感受到了从丝线上传来的震荡。”他若有所思,“而这震荡终究不是他们自己的体察,因而醒来后都不会记得,难怪没人说得出梦里究竟有什么。” 他望着不远处的阿盼:“那这位守卫,是因为那‘更深的牵连’,才会记得梦里的景象吧。” “能在书阁担当守卫,即使未踏入修行之途,至少也是有几分天赋。”长明道,“我想,他当时看到的或许不止是衡文弟子,也见到了墙中的白玉板,不过他被术法迷惑过去,自己也不记得了。那衡文弟子不是转述说,他梦见自己在高墙上看到衡文衣冠的身影从下面走过?” 谢真了然:“他就是在白玉板的位置上看到的……”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对衡文弟子的惧怕,加之对白玉板阵法超出旁人的觉察,混杂成了那样的梦境。”长明道,“也因此,他才会在靠近坊门的时候逐渐昏睡过去。” 谢真来时检查过他的情形,知他并无大碍,但也有些担心:“轩州的事情解决之前,他也要一直这么昏昏沉沉的?” 长明摇头道:“离这坊墙远点就行了,他该担心的反倒是衡文书阁会不会回头找他的麻烦。” “这个拜托灵徽看顾一下,当不会有失。”谢真道。他和灵徽打过这么两三次交道,觉得灵霄把这小师弟教得不错,并不是那等目下无尘,眼里看不到凡人的仙门弟子。 长明转身看向墙中的阵法:“轩州的延国人能看到透出墙壁的裂痕,皆因这份牵系已深。这新宛来的衡文弟子也对其有感应,衡文的布局当不只是轩州一地而已。” “最后就剩下一件事,这裂痕是从哪里来的。”谢真道,“算来算去,也只能和那地动有关了。” “凝波渡后,慧泉解封,灵气潮汐在地脉涌动,原本是润物无声的影响,但延国被刻意布下隔绝地脉的阵法,反倒受到冲击。” 长明果然道,“轩州这道阵法在震荡中有了裂痕,激发了那些状似地动的征兆,也让一些修士略有所感,但这些异象表面看来都很轻微,也没引起什么风波。白玉板受损的危机却潜藏下来,使得城中一些人在梦中重复那种被潮涌撕碎的可怖感受……就像这守卫说的那样,虽然他记得,别人却记不得了。” 至此,他们在轩州城遇见的诸多怪事,都差不多有了解释。谢真则关心的还是善后问题:“这么说来,把这白玉板给撬出来,非但不能平息众人的夜惊症,倒搞不好会更加伤害到他们的神魂?” “这就是麻烦之处了。”长明也没什么好办法,“如今唯一可行之法,就是掐断衡文这整局布置的源头,到时轩州之困,以及延国各地别处或许有的麻烦,也都能迎刃而解。” 谢真道:“至少现在知道衡文确实参与到此事中,也省得咱们到处乱撞。处理了轩州之事,我们便即刻往新宛去就是。” “不错。”长明道,“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谢真:“……” 虽然知道长明大半是逗个乐子,活跃一下沉重的气氛,但他也很难说这里面是不是有几分真意…… 回想起衡文在凝波渡上软话硬话都没少说,再加上曾听西琼提过,长明要他们将列席情形记录下来,“务求事无巨细”,事后长明在看完之后给他们记了多少笔账,简直不能细想。 他转头望着黑夜,新宛不仅有衡文,或许还有他们一直以来的那位心头大患。思及此处,他喃喃道:“轩州阵法有损,此处的书阁似乎并不知情,衡文也没有遣人来处置。究竟是他不知道,还是他觉得这损伤不算什么呢?” 长明沉默片刻,说道:“又或许是,他的筹谋已到关键时刻,已经无暇他顾了。”《 》 224、解双征(六) “景师兄,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对方的面孔含混不定,如烛火一般摇曳,他费尽力气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听得自己恨恨道:“师父还没发话,你已经迫不及待要向我摆起威风了?” “我只想劝师兄一句,莫要孤行己意。”那人慢声细语,听起来十分可恶,“身为衡文弟子,当以衡文为先,师兄当初不正是如此教导我们么?” 景昀斥道:“你这样下去究竟是光耀门庭,还是将门派引入万劫不复之境?你和朝堂这么勾连下去,最后衡文到底是衡文书院,还是延国的衡文?” “师兄这是哪里话。”那人不以为意,笑道,“我堂堂仙门,焉有向凡人依附骥尾的道理。” “是,你以为仗着仙凡有别,便能覆雨翻云,延王也好,庆侯也罢,都是你随意指使的棋子。” 景昀抬手朝对方虚点几下,“但你要觉得凡人这么好摆布,迟早要反受其害!” 那人的笑意敛去,说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师兄口口声声说着大道理,却哪里真的看得起凡人呢?” 景昀道:“人各有志,我不与你辩这个。你让开,我要拜见师父。” “景师兄。”那人道,“师父若愿意见你,难道我会执意相拦?你就在这正堂之外,师父会不知道你来?” 他瞪视着对方,胸中有一口气始终提不起来。忽然间,四周的景色渐次清晰,古树萧瑟,庭中宽旷一如往日,皆是他熟悉的景色。他也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双目炯炯,野心昭然,年青脸孔上意气风发。他仿佛记得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却不能记得清楚。 “黎师弟……” 他不禁心灰意冷,“师父要令我离开新宛,我并无怨言,却想不到师父连我一面都不愿见。” 黎暄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道:“师父对你如此偏爱,教我羡慕不来,你却不能领会他一番苦心。” “偏爱?” 景昀看着这个势压他一头的师弟,这些年来,他自知要按下妒忌之心,但终究心意难平。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说得出这话? “我便斗胆告诉师兄你错在何处。”黎暄道,“窥探门中之秘,又与外人勾连,两者皆形同叛门。师父顾念旧情,仅仅让你暂离新宛,避过风头,就算你不服气,也不该再多怨怪师父了。” 他目光中似有轻藐,也有怜悯。景昀猛地坐起,那可厌的梦境顿时消散。屋中晨光明亮,一个身影伏在脚踏上,听得动静立即直起身来:“大人?” 这名池苑的学徒弟子面上仍有倦意,见他醒过来,欣喜中又带着些不安。景昀审视着他的神情,似乎要辨明他有几分忠诚,又听对方压低声音说道:“此处不是书阁,正清前辈将我们带来这里,并无为难,但嘱我待大人醒来便即汇报,屋中似乎也有阵法布置……” 景昀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他起身整理了衣冠,恰在他收拾就绪之后,房门被敲了敲,走进来的人一身便服,赫然正是灵徽。 “景师兄,多有冒犯了。” 灵徽向他致意,礼节一丝不苟。景昀现下受制于人,也不在意这个,他见昨夜那两个扎手的正清游探不在,便看了阿韵一眼。对方领会他意思,退向门外,看背影多少有那么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屋中只剩他们两人时,他平心静气道:“灵徽师弟,我且有话要与你谈。” * “黎师弟无暇见客?” 孟君山停步在回廊前,只见庭中枝叶郁翠相接,蓊郁绿意如同攀天而起的苍苔,遮得这檐下无一丝轻风。 他面前那衡文的年轻弟子连连告罪:“原不应教贵客烦恼,黎师叔更是嘱咐我等切莫怠慢于您,无奈师叔确有要事,待到此间事毕,定会亲自来表歉意……” 至少找的不是什么闭关之类的理由,孟君山心道。他无意为难这弟子,说道:“那想必山长也是没有空闲的了?” 弟子苦着脸道:“山长一心清修,已有许久不曾见客了。可否容我先回禀一声?” 孟君山又望一眼那树木掩映后的庭院,答道:“不必打扰山长,既然黎师弟事忙,我便在此等到他回来就是。” 弟子不禁傻眼,想劝又不敢多说,孟君山往栏杆上一靠,问他:“你是要回去歇着,还是在这一起等?” 看他一脸踌躇,孟君山就替他下了决定:“去吧,叫我在这清静清静。” 弟子无法,只好告退,大概是匆匆去报告了。孟君山取出铜镜,以指代笔,在空中信手划动,道道墨痕乍现乍消,游丝般飘荡着落入镜中。渐渐地,眼前密不透风的草木中似乎也泛起微澜,一缕缕无形之风令那浓绿中波纹隐现,但要是定睛看去,却又能看到根根枝条、片片绿叶,都是纹丝不动。 又等得半刻,那闷沉沉的气氛为之一轻。一人走出庭前,面带无奈,朝他恭谨致礼:“孟师兄。” 那正是“确有要事”的黎暄,他果然不在别处,就在自己的居所之中。 孟君山并无把人逼到现身的得意,他察觉对方气定神闲,其中必有不妥,再想到他前来的目的,心中更生疑虑。 黎暄不作什么辩解,只是引他入内。此次到访衡文,孟君山与他多在池苑相见,如今还是初次来到他清修之所。繁茂草木幽闭的庭院中,四下陈设皆是衡文风俗,堂中悬有一面巨幅山水,孟君山乃是此道中人,不免多看了两眼。 时下在屋中以书画装饰,大体有个尺寸范围,过大过小均有打破格调平衡之嫌。眼前这张水墨却无此顾虑,庞大画幅几乎覆盖大半墙壁,孟君山略看几眼就发觉这并非平常画作,而是将延国各地城池山川走势隐入墨笔之间,其技法不见得如何高明,一览众山的雄心却是昭然若揭。 黎暄见孟君山驻步观看,也停下来微微一笑,说道:“孟师兄以为这画如何?” 孟君山道:“此中留白,实为点睛妙笔。” 水墨下笔繁复,唯有当中一侧有显眼的留白,单以评判书画的眼光来说,并不能说佳妙。但考虑到那位置代表的正是延国王都新宛,这处留白既像是笔者不知从何作起,又仿佛是因避讳而不敢详加描绘,别有一番涵义。 “孟师兄果然深具慧眼。” 黎暄意味深长道。他请孟君山就坐,然后坦然说:“不瞒孟师兄,我今日事务缠身,但既然孟师兄执意上门,想必也有缘由,还请赐教。” 孟君山道:“言重了,赐教不敢当,我却是有些疑问,要请黎师弟为我解惑。” 察觉到他话中严峻之意,黎暄慢慢收了笑容。只听孟君山道:“上回谈到贵派在设立阵法一事上是否有另有盟友,黎师弟只道阵图乃是山长亲手解出。如今我想再问一次:这件事中当真没有旁人插手?” 黎暄默然片刻:“孟师兄究竟是听到了何种传言,才会如此笃定地兴师问罪呢?” “修士受一国供奉,助君王颐神养寿,原是常事。但延王老迈,余命已如残烛,贵派却以秘法勉力维持他苟延残息,无非是为嗣位铺路。”孟君山直言道,“至于继任者,想必你已有心中属意。” 黎暄为难地笑了笑,似乎感到十分荒谬:“凡世宫廷中改朝换代,也并非什么要紧事情。孟师兄难道以为他们能左右我衡文行事?” “十年前,庆侯甫一自立门户,出宫开府时,曾因公事数度到访乐桑河一地,期间多有奇闻异事。传说他暗中受妖魔襄助,方能屡破艰困,从于他极为不利的形势中绝处逢生。”孟君山道,“事涉妖族,流言又甚嚣尘上,想必贵派也曾遣人详察了?” 这话一说,也不好当作毫不知情。黎暄沉吟不语,像是在记忆中翻找,片刻才道:“孟师兄有所不知,延国诸王嗣间明争暗斗不休,庆侯之母早逝,梁侯则为贵妃所出,当时庆侯与妖魔勾结的传言,乃是他政敌命人散布,我等也是查证之后,得知此事并不属实。” 这和景昀所说的也大致对得上,不过景昀只说他的怀疑,可没说这背后的门道。孟君山心里有数,说道:“那么,早在数年之前,庆侯就令方士、巧匠寻觅古籍上‘丹铜’兵器的记载,尝试将其复原,黎师弟可知道?” 黎暄讶道:“还有这种事情?” “戴晟师弟受人以丹铜秘方引诱,那主使者尚且不明,贵派似乎暂且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孟君山道,“倘若此人正在卧榻之侧,于贵派而言,恐怕更是一桩深藏的威胁。” “那就先谢过孟师兄这番提醒了。”黎暄面不改色,“我等定将这事情详查下去,不能叫戴师兄白白遭人蒙骗。不过孟师兄,你此番前来,莫非只为此事?” “我接下来要说的,却和黎师弟带点关系。” 孟君山话锋一转,“戴晟师弟在逢水城时,为寻访遗迹,对城主多有胁迫之举,城主的一位朋友便想为她寻求援助。说不幸,这位朋友半途遭人截杀,未能完成使命;但她也有些运气,虽身受重伤,竟然恰好蒙人相救,逃得性命。我听闻,袭击她的人正是你,黎师弟。” 黎暄叹了口气,说道:“孟师兄若是对我有所不满,尽管教训便是,何必找些没头没尾的事情来怀疑?这些日子山长闭关,我长年留守在新宛,怎会无缘无故跑到逢水城去?” “个中缘由,我也很好奇。”孟君山淡淡道,“我虽不知来龙去脉,却知道些更确切的事情,譬如说,即使你刻意用了混淆视听的雷法,她还是认出了你是谁,你术法的痕迹仍然残留在她的骨血中,因为你全力出手,并未留情。不过,哪怕我请她来当面对质,你也足可以说此事光明正大,只为斩妖除魔……所以我就不费这个事了。” “先是凭空指责,又说并无实据,我竟不知道孟师兄究竟想怎样了。”黎暄无奈道。 他神色中看不出装模作样的痕迹,说话倒并不客气,“戴师兄虽在禁闭之中,旁人若要探望,我们也不会阻拦。孟师兄这样关切他,早些叫我知道,也好安排你们相见不是?” “我无意评说他的是非。何况我到延国也不是来断案的,我有何发现,验证过何事,不必向人彰示,只为佐证我的推测。” 孟君山没有理会他的话,一径说了下去:“庆侯背后应有能人,黎师弟属意庆侯继位大统,大抵正与此人有关。那人能利用戴晟师弟去探逢水城遗迹,而黎师弟,你也愿意出手为此事扫清障碍。” 黎暄终于沉下脸,不悦道:“孟师兄,我向来敬重毓秀,可你信口开河也要有个限度。凭着这点捕风捉影的传言,你是如何得出这荒谬结论的?” “不错,起初我也觉得这想法荒谬。”孟君山道,“按理说,戴晟贸然行事是受了贵派的安排,之后背上罪责也是当了替罪羊,这才是常人的推测。” “……”黎暄瞪着他,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发怒还是反驳。 “可是庆侯那边却不由得我不作他想。如果所谓不完全的丹铜秘方真的握在贵派某些人手上,你们何必把它交给凡人?难道衡文的支持,还不足以左右这场储位之争?” 孟君山将目光移向墙上那一幅山水图,“我不清楚诸位与庆侯背后之人达成了怎样的盟约,来日庆侯践祚,又要用什么来回报你们的襄助。但贵派邀我前来参详阵法,现下我能作出论断:这副阵法中缺失的关键之处,正意味着它并非只用来营造虚相地脉,而也有着牵扯到延国一地上下命脉的野心。” 黎暄讥讽道:“看来我那位好师兄对你推心置腹,连他不着边际的臆测也一并托出了。孟师兄所说这话,与他那些妄言倒有几分相似。” “是否为妄言,口说无凭。”孟君山手抚铜镜,“要我将这阵图中各地布局,一一指出来与你分说清楚么?”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黎暄既不摇头,也不作声,目中似有复杂思绪。孟君山看着他僵冷神情,忖度这番话能有几分效用。 许久沉默后,黎暄抬起视线,才要说话,忽然扑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阵笑在此时很不合时宜,虽不至于癫狂,也是殊为怪异。他看向沉默不语的孟君山,仿佛觉得十分有趣,半天才止住笑意,摆手道:“失礼了,孟师兄,我实在是……想到以后或许也没这机会了,不笑一笑真有点可惜。” 他将杯中冷茶泼了,再给自己倒上一杯,润了润口,说道:“孟师兄想听的话,无论辩解还是描补,恐怕我都无法给你。或许你也明白,事涉我衡文一门,我也不过是个居中话事的而已。” “黎师弟怕是过分自谦了。”孟君山平静道。 黎暄又露出了那古怪的笑意:“不知景师兄是怎么和你编排我的,说我野心难驯,胆大包天?还是妖言惑上,在山长面前搬弄是非,以期拔得头筹?那人啊,也只有这时候惯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虚词了,到了真章,着实派不上用场。” 孟君山实在听不下去,说道:“纵在人后,不妨也留些余地,他总归是你师兄。” “可别说他在你面前就说过我好话。师兄师弟,有什么分别了?再说,他是不是中用,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黎暄微笑道,“我有幸得蒙山长委以重任,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愿做,不惧恶名,不谈道义,不畏折损。景师兄又如何与我相比?” 孟君山深深皱眉,对方这话与其说志得意满,倒更像是带着一股怨怼。黎暄不以为意,又道:“你若以为我是贬低景师兄,那就错了。景师兄姑且算是正人君子,天资不凡,山长曾对他十分属意,倘使一切按部就班,再经些磨炼,他也不是不能担当大任。” 他对自家师兄评头品足的口吻无比轻蔑,这不加掩饰的鄙薄让孟君山也一时无言,片刻才道:“可惜生不逢时,是么?” 黎暄道:“是了。值此多事之秋,为前驱者不应故步自封。山长以我为马前卒,我自要让他老人家使得顺手,用得称意。这些苦活不消景师兄去忙,他做他清清白白的大弟子就是,可他非要上蹿下跳,自以为是,辜负山长的好意。其实有些事山长不令他涉入,未尝不是为了他着想,你们这些……深受钟爱之辈,叫人羡慕不来。” 你们?孟君山心中微微一震,正对上黎暄的视线,只觉那目光中终于流露出再难掩饰的厌恶。这股恨意不只是对着不在此地的景昀,更是对着他的。 “孟师兄的运道,我一向以为是仙门中的第一流。贵派掌门对你青眼相看,任由你素日举止荒唐,也不加管束,不令你为难。” 黎暄轻声说道,他的神情越来越透出一股兴致勃勃的热切,仿佛这个能在孟君山面前狂言的机会令他欢喜不已,“郁掌门一片慈爱之心,连我也不免感动,就是不知孟师兄值不值得这番厚待,又要如何才能回报呢?” 孟君山冷冷道:“你大可再议论掌门一句试试。” “不敢,不敢。”黎暄大笑着抬起手来,“是我失言了,孟师兄莫怪!其实我早可以向你明言,此般在延国上下的谋划,非只消我衡文之忧,更是解这天下之困,一子落下,大势既成,岂不是两全其美?我只是忍不住想多见识一会师兄秉正无私、大义凛然的风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讥嘲的笑容也随之凝固。只是片刻间,冷汗就顺着他额头滑了下来,他不由得用手按住喉咙,那手指上竟然很快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孟君山未料到有这等事情,立刻就要上前察看,却见黎暄的目光向他这里一扫,似乎是发觉此事非他所为,那脸上很快绽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又是痛苦,又好像觉得可笑,其中还有着说不尽的快意。 廊外轻悄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自远而近,来人也不叩门,径自推门而入。黎暄的脸色已是青白,近乎蒙上了死意,被那人看了一眼后,他喉中猛地喘出了一口气,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是我……多有冒犯……” “出去。”来人只说了两个字。 本是此间主人的黎暄没有半句废话,也不敢再给孟君山什么眼神,匆匆施礼后便急步退出。房门一闭,屋中顿时只余死寂。 毓秀掌门负手而立,虽没有御使术法,但他所在之处,那森然冷意亦是如影随形。树影隔窗摇曳的厅堂里,宛如步入了数九寒冬,仿佛只要眨一眨眼,就会有雪片从空中飘落下来。 孟君山怔怔看着他,许久才颤声道:“……师父?” 【第六卷·完】《 》 225、昔往矣(一) 他常听见滴水之声,计量着时辰,一下又一下。 玉镜江畔的深宅大院里,富贵的尘俗气早把砖瓦门墙都浸透了,那只滴水钟却是真正的稀罕东西。它仿着郡府中庞大的刻漏而制,置于案上,鎏银铜瓶中立着碧玉桃花,水从花底一点点流进盘中,又再沿着瓶身的云纹攀上,如此往复。 这永不会减少的水流据说是仙术秘法,也使这座小钟格外不凡,仿佛有了这名头,就能与周围的一切凡庸区别开来。 他听着滴水声入睡,也听着滴水声醒来。傍晚余晖照在窗纸,常将泥金色的帷幔映得好似暖阳灿烂,秋虫鸣吟,凉风透过纱橱,万事都很叫人安心。他窝在帐子里,也没人催他去念书,不过阿媪会摸摸他的手,说:“小郎君的手总是这样凉。” 从小他就是这样一个叫人担忧的孩子,医师说他体内有股寒气,使得他脉弱体虚。有个老道士对他们家说,让这孩子试试拜师仙人,或许有法子让他好过些。可别说名门正派,那等游历的散修也不是好找的,何况这多病又娇气的小公子,托付给谁都不叫人安心。 家里将他千娇万惯,仔仔细细地养大了,阿媪对他尤其关切,她年轻时照顾小姐,小姐当了夫人,又再照顾小姐的儿女。他对阿媪的印象很清晰,记得她脸庞丰润,胳膊很有力气,小时候总被她抱着走来走去,长大些后她就牵着他的手,让他自己走一走,说多动动会健壮些。 那天阿媪最后一次搂着他躲在柜子里,他被那宽厚的肩膀压得喘不过气,血腥味充斥着鼻端,妖魔在横尸遍野的府邸里飘来荡去,戏弄地搜寻剩下的活人。 他听着鲜血滴落之声,一下又一下。 不知多久之后,有人把他从柜子里抱了出来,那不是妖魔,虽看着和江湖上的流浪客没什么差别,但那确实是个真正的“仙人”。仙人怜悯地看着他们,他抓着阿媪的手,那气息已绝的人仍然温暖,而他自己的手却还是像死一样冷。 仙人给此间善后,告诉他妖魔虽被驱走,却未死去,或有后患,何况这地方也不能再待了。仙人不轻视他年纪小,和他认真分说:“我看你颇有天赋,我一介散修,恐怕不能把你教好。或许我能把你找个门派托付试试,就是不知能不能成。” 他一拜到地:“恩深难报,请仙长容我跟随左右。” 仙人左想右想,还是把他收下了。“先说好啊,我可没收过徒弟,你跟着我,只能边打下手边学……那以后你就是我座下大弟子,起了名字没有?” 他答道:“我名叫郁雪非。” 师父倒也没有自谦,他是个学了一身杂七杂八技艺的散修,样样都不怎么精通,不过行走世间,诸般杂学也自有用处。郁雪非跟在他身边,日日笃学不倦,那勤勉的架势常叫他师父都有点不好意思再懒散下去。 学起了术法后,他天生那一股冰寒的灵气得以疏解,让他病体日渐恢复,几与常人无异。师父嘴上不说,心中其实很在意没能给他找一份最适宜的功法,耽误了他的天赋,有段时间经常四处奔波,碰碰运气,就在这路上,一场初雪落下时,他们捡到了谢诀。 那也是个受妖魔所害的可怜人,师父收下他时有点犯难:“你比小雪还大呢,又是拜师在后。” 谢诀顶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冲着郁雪非笑:“不然咱们各论各的,我管你叫师兄,你管我叫哥。” 郁雪非:“……” 说是这么说,这家伙没大没小,师兄没叫过几次,总是小雪来小雪去,郁雪非只好随他了。 他们遇见谢诀时,这少年看着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江湖儿郎,可他的确曾出自书香门第。虽未到行冠礼的年纪,他的家人也给他预备了取字,唤作“拂风”。 这对师兄弟秉性迥异,郁雪非幼时突遭大难,之后便被师父收留,踏上修行之途,心中的仇怨未经打磨,仍旧如初时般纯粹,养就了他冰冷的性情。谢诀的经历则复杂得多,混迹市井使他保有一份侠义心肠,数年的颠沛流离,也令他见惯世情。 仅凭着家破人亡的相似身世,并不足以令郁雪非对他另眼相看,他反倒希望这个新师弟不要来和他同病相怜,也别从他这里寻什么寄托。自哀自苦,只会消磨意气,他的修行之道唯有一心向前。 谢诀入门后,师父一次将他们留在渚南小镇上,独自返乡料理族事,结果两人被潜藏在乡民中的的妖魔盯上,不得不一路且战且逃。郁雪非修习术法日久,本应是对敌的主力,但在那险象环生的周旋中,反倒是谢诀屡出奇招,凭借一手东拼西凑的剑法功夫,费尽手段,终于险胜一着。 一番缠斗下来,郁雪非已对他心悦诚服。那妖魔被他们制住,连连出言央求:“我身上无财无宝,骨肉也没甚么稀罕,两位不如将我交至正清观,我既认罪伏法,你们也能领到犒赏……” 这妖魔身上背有血债,到了正清观未必能逃得判罚,但他既这么求恳,那就是还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当即在这里了结。郁雪非心知如此,他虽满怀杀意,却看向谢诀,等他决定。 谢诀提着他那把长剑,师父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匠人给他打一把趁手的好兵器,这在修士眼里的凡铁,到他手里且是锋锐难当。他说:“在你手下受害的凡人,死者有七,伤者十余,这还只是我晓得的。” 妖魔脸色灰败,勉力道:“左右你都是要杀我,何不从正清观那里讨些好处?” 谢诀默默听他说完,剑锋一勒,血如潮涌。他耐心看着对方气绝,毫不在意衣襟袖口被那飞溅的血迹沾湿。 郁雪非主修的术法形如冰霜,动起手来干净许多,已经有阵子没见过这样一片狼藉的场面了。等到妖魔彻底失去生机,谢诀才擦净了剑上血迹,归剑入鞘。 破剑和旧鞘碰出锵然一声,郁雪非回过神来,问道:“正清观的悬赏在前,你便一点也不犹豫?” 谢诀笑道:“小雪师兄啊,何必明知故问。你那杀意都快从头顶冒出来了,没看他只向我求饶么?” “你觉得这妖魔该死?”郁雪非低声道。 “他害死这些人,罪有应得。”谢诀结果了一条性命,仍神色如常,只道:“眼下没更好办法,也不用多想。怎么,师兄还有什么指教?” 面对这调侃,郁雪非没有像往常般扔个冷眼给他,只是沉默不语。没吃到他的眼刀,谢诀倒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他刚一挪步,方才对战时消耗气力的虚弱就涌了上来,让他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 郁雪非见状忙去拉他。谢诀手上满是血迹,大约想到对方平日爱洁,他犹豫了一下,郁雪非却一把抓住那只手,把他提了起来。 两人料理了妖魔的事情,归途上皆一言不发。草木枯败,山势嶙峋,只闻寒鸦嘶哑。走上山道,谢诀问:“咱们怎么跟师父交代?” 郁雪非道:“有什么不能交代的?斩妖除魔,天经地义。” “本可以将他送去正清嘛,不必自己动手。”谢诀一摊手,“师父心善,一向叫我们修身养性,消减戾气,这次事情做的可不太心平气和。” “师父也只会叫我们以自身安危为要,谁知那妖魔还有没有什么后招。”郁雪非皱眉道,“无非就是多教导我们几句而已。” “干脆就说我们搏斗中未曾留手算了。”谢诀道,“省得师父又是唠叨,又是忧心。” 郁雪非道:“你这入门还没多久,就已经学会瞒着师父耍滑头了?” “不敢不敢。”谢诀笑道,“小雪师兄以为如何呢?” 他没有答话,半晌后哼了一声,意在默认。 山道陡峭,谢诀背着铁剑,手提包袱,悠然走在他旁边。郁雪非看着自己那只沾着血污的手,忽觉北风凛冽,荡尽了胸中尘埃。 两个徒弟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他们师父来说,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要是拿这话来问他,他定会洋洋得意,直道我家徒儿天纵英才,找出千八百条好处来夸上一天。 散修不似名门弟子,背后没有门派依靠,行事多独善其身,不下黑手已可算是品行端正,像他们师父这样心软的好人着实不多。都道好人不长命,这虽只是一句愤世之语,但有时世事无常,不到最后,也难辨那命数戏弄的究竟是谁。 这位好人死于一桩意外纠纷,此事无声无息,其后风平浪静,以至于涉事诸人都以为这笔账已经顺理成章地抹消了。 数年之后,那已安家立业、素有美名的散修迎来了清算当年罪果的人。他已不大记得那被他阴谋暗害的倒霉鬼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手段尽出,也没能阻挡住那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修士——他们定是准备万全,将他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 宅院中喧哗如沸,城里灯火渐出,刺杀者已遁向夜色之中。谢诀将郁雪非负在背上,仅存的些许灵气都用在周身流转,不让那伤重之躯倒下。荒坡上细雪纷飞,他脚下不停,每向前掠上一步,就离那已了结的恩怨远上一分。 “今晚……”郁雪非在他背后嘶哑地问,“今晚的月光亮不亮?” 一轮明月正从薄薄的云间现出,飘落的雪粒在那清辉照耀下,一颗颗宛如白银般盈满光泽。 这月色将他们的去路映得一片皎洁,谢诀一怔,说:“不怎么亮。” 他听到郁雪非吐了口气,像是叹息,也像嗤笑。他就知道没能糊弄过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去委婉了,问他:“你还能看见多少?” “不多。”郁雪非说。 谢诀心中一沉,但还是摆出笃定态度:“这伤还没到那份上,咱们去请那位圣手,他一定治得了你的眼睛。” 对方没答话,片刻后,他忽觉后颈上落下了几点水迹。 这叫他吃了一惊,又不禁犯愁,须知对方天性孤傲,从没有叫他出言安慰的机会,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说:“师兄,这个……就算医不好了,咱们修行之人,总能找到法子弥补。你看不见了,我便来照顾你,必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说什么浑话。”郁雪非冷冷道,“我用得着你可怜?” 听他还是那个语气,谢诀倒是放下了一点心。郁雪非眨了眨眼,发乌的鲜血仍不住从他眼眶中渗出,一滴又一滴,尽管疼痛不已,他还是勉力将双目闭上,暂时止住血涌。 他轻声问:“拂风,你为何放过了那个妖族?” “我哪有放过?”谢诀奇道。 他们那仇人的妻子是一名妖族,修为不浅,两人现身刺杀时,她出手拦阻,挨了谢诀追风掣电的一剑,虽不知后来如何,当不会太好过。 “那一剑,你原可以下杀手的。”郁雪非道。 谢诀没当回事:“阻她一阻也就够了,我们查探那府上情形时,并没听说她害人的恶行,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又不是冲着她去的。” “她是妖族,本为异类。”郁雪非说,“如今又有破门之祸,焉知日后会不会为害人间?” “不管日后如何,她如今还没犯过。”谢诀道,“要是担忧她将来为害就斩草除根,岂非滥杀无辜?真这样做,那和妖魔还有什么分别?” 说着,他忽觉这话有些重了,也不适合在此时辩驳,遂柔声道:“别烦恼这个了,你且省些力气。” 郁雪非半晌不语,谢诀以为他晕了过去,突然又听他低低地道:“我知妖族是什么样子,他们不在意什么对错,也无义理公心,若有一分执着,他们就敢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看着像人,终究不堪教化,他们本就不应和凡人混在一处……” 他说话间已气若游丝,只是喃喃自语。谢诀不知如何应答,对方也并不是想听他回话。月色如霜,寂静无垠,唯有轻轻的脚步声掠过,溶于那一片细雪之中。《 》 226、昔往矣(二) 暮雨方歇,檐下滴水不绝。青石地上到处湿亮,盈着片片碎镜,月色一照,在夏夜里犹如千堆积雪,凉意森森。 池苑中不见灯火,四下里也是一向寂静。孟君山回到他曾盘桓多日的屋舍,此处仍保持着他离去时的旧状,桌案上书卷、纸轴到处散着,此间主人撂下笔就乱扔的积习可见一斑。砚台里墨汁干透,唯有当中那只宽口瓶子,依旧盛了满满的清水,不见减少。 这装置本是效仿掌门那一尊监察天地灵机的玉瓿而造,换作平时,被师父本人看了个正着,孟君山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可这时候他却没有胡思乱想的工夫。 郁雪非在案前落座,孟君山亲手点上灯,待要去取堂前的其余灯盏时,他师父只是一抬手,便令他停了下来。 一路行来,师徒二人间没有一句交谈,此刻烛光幽幽,尽照着沉默。 郁雪非望着那一点烛火,半晌不语。孟君山低声问道:“师父既然离山,想是地脉扰动已然平息?” 毓秀数代掌门皆守山不出,其不为外人所知的职责,正是镇压与慧泉相连的双生地脉。先前,王庭将熔泉地脉夺回,激起毓秀山上下灵机摇撼,迫使掌门不得不施以全力压制。当时固然情势紧急,但风波一过,仅余一支的地脉反而容易应付。 变局当时,孟君山多有协力,他推算过日后毓秀山灵机的走向,预测到镇压的难度大减,或将使掌门从这一沉重负担中解脱。 往后,师父便能去四下里走一走,见见那些被他摆在棋盘上的山水。师父自从接任掌门以来,闭门不出这许多年,正该出去转转;他琢磨着,就算师父囿于陈规不愿出行,也得找个借口把他哄出来游玩。 想归想,等日后时局安稳下来,方能有此闲暇。他实难料到,师父会这样毫无预兆地驾临新宛,出现在他面前。 种种迹象,让他再没法糊弄自己,那些多次被他压下的不敬猜测又在心中翻搅,让他不敢对上师父的目光。 “地脉已定,诸事无碍。” 郁雪非说道。他看向面前垂手侍立的弟子,仿佛在审视着他的应对:“这衡文近来却不甚安稳。” “弟子愚钝,惊动了师父亲临,实在惭愧。”孟君山斟酌着措辞,“正要向您禀报,这桩营造地脉的筹划,内情复杂,衡文定然别有图谋。” 郁雪非神色不动,示意他说下去。孟君山道:“据弟子对这副古阵图形的推算,又往延国各地勘查而知,衡文近年来于各地修筑的多间书阁,布设皆于此相关,只看这些明面的动作,前后也有十数年。衡文在此事上,可谓谋划已久。” “此事你在信中有提及。”郁雪非道,“只此而已么?” “只是暗中准备阵法营造,自然无可厚非,可衡文所图不止于此。”孟君山答道,“眼下衡文内各派亦有纷争,从他们在凝波渡上那番争执便可见一斑。弟子前来衡文后,就阵法一事与我联络的,便是受衡文山长看重的那位黎暄师弟,他所在这一派在门中显是占了上风。他们不愿遵从正清推行的避世之道,观其行止,恐怕是想挟威势操纵延王一脉,统摄延国。” 郁雪非漠然道:“衡文在延国盘踞多年,若无这般企图,倒要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已心气全无了。” 孟君山一怔:“这番行径实在有违规矩,如今正清还未有应对,我等暂且不去干预也罢了,倘若主动牵涉其中,只怕大为不妥。” 郁雪非不置可否,说道:“除了衡文人的区区心思,你在延国各地研习这副阵法,所得应该不仅是这些。” 孟君山心中不安再度隐隐泛起,此刻却不是迟疑的时候。他告了一声罪,去书案上取来绢帛,一手擎起铜镜,抖开帛卷,向着镜中倾倒。 一道青芒滴落,水色轻轻抖颤,铜镜这时就如同浅碟一口,盛出碧波如洗的湖光。那生动颜色随即暗淡,凝成水墨,此时落下的绢帛竟从镜面一透而过,仿佛是穿过金环的丝绦。 孟君山将手探入镜中,捉住绢帛向外一扯,一道道墨迹转瞬显现,当一整条空白帛卷从铜镜对侧被牵出来时,上面已布满了齐整的阵图与文句。 这番小小把戏花费不过片刻,孟君山正想潇洒地将铜镜抖上一抖,想起师父还在面前,只得忍住。他侧手将镜面一斜,一缕残墨如荷上露珠,滚入了砚台中。 接过他奉上的文卷,一直板着脸的郁雪非也不禁目露赞许。且不说孟君山在阵法一道上的天资,在这短短时日里将这套阵图在延国的布置精研到如此程度,足见其勤勉。 他将文卷展开观看,说道:“辛苦你了。” “不敢称辛苦。”孟君山立刻答道,“只是……” 他语带犹豫,郁雪非皱眉看了看他:“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弟子越是推究,疑虑越深。”孟君山开口道,“衡文此阵,不但依托山川地势,也计量各地城池、人丁,其精微之处,玄妙异常,似要将延国凡人众生布入局中……” 他顿了一顿,说道:“当日看那阵图,不知这虚相在饱纳灵气后,要如何维持架构不损,现下我已可以斗胆猜测一番。” 郁雪非:“如何?” 孟君山沉声道:“见到这份阵图之初,我便想当然地以为阵法残缺,它缺损之处十分精准,让人觉得这是衡文刻意隐匿的缘故。但我如今却以为,它并非一幅阵图,而是一对阵图里的一半。真正的阵法应当有表里两面,我们所见的这一幅,是吸纳灵气、营造地脉的表面,内里却是以延国这土地上诸多凡人为支柱,撑起地脉运转的根基——两相对应,才是完整的阵法。” “嗯,这就是你的猜测?” 郁雪非语气平平,听不出他赞成与否,“你且说说,这支柱要如何搭起,阵法之基又要如何塑成?” “要在十数日中解明,非我力所能及。” 孟君山没有什么惭愧的意思,回答依旧镇定:“但此阵凶险之处已昭然若揭,衡文也绝非如他们自陈一般大义无私,如此情形,哪怕未能窥破全局,我也必须要向师父禀明才是。” 听了这一番恳切之言,郁雪非轻轻颔首,却没有立即作出回答。他依旧握着孟君山献上那份勘察延国四境的文卷,仔细往下读。 孟君山静静等候在旁,那一分不乱的恭谨,刻板到都有点虚假了。终于,郁雪非合起文卷,叹了一口气。 “很好。”他说,“你的功课做得圆满,你的态度我也知悉了,总而言之……不错。可是,你应当也知道我为何有些失望。” 孟君山一怔:“是弟子未能尽责……” “不。”郁雪非打断了他的请罪,“这话还是在敷衍。从前你那固执己见,敢跟我顶嘴的倔劲哪里去了?明明你已心有疑虑,为何不能把这话问出口——问问在此事上我是否早有觉察,毓秀又是否当真置身事外?”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已经跪下的孟君山面前:“还是说,你的疑虑之深,让你连问都不敢问?” 孟君山哑口无言,往日里使他处处游刃有余的伶俐口齿,此刻竟没有半点效用。 灯下一时极静,沉默有如丝弦绷紧。片刻后,郁雪非忽地一抬手,用卷轴轻轻敲了一下弟子的脑袋。 “起来。”他训斥道,“去磨墨。” 孟君山有些木然地照做了。他唤来一缕水流,将宿墨洗去,手执墨锭缓缓研磨。墨汁在砚池中晕开时,他也渐渐平静下来。 师父端坐于桌案前,而他在旁边老老实实做着书童的活计,仿佛就和年少时候没什么两样。师父平素不喜叫人近身服侍,孟君山常是因为惹恼了对方,才被罚来端茶倒水,意在磨磨他的性子。 说是惩罚,也不尽然,他乐于在师父这里多待上一会儿。无论他弄出了什么乱子,又或者有什么刁钻的疑问,师父总会在把他毫不客气地批驳一顿后,用那冷冰冰的语气为他指点迷津。 孟君山用余光瞥去,师父还在翻看他录上的那份文卷,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笑容。这情形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他等待着师父像每一次那样,给他答疑解惑。 然后,郁雪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孟君山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凝固了。 “虽是猜测,但你猜得不错。”他说,“能推算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了不得。这阵法确实并不完整,正如你所说,本应有着表里两面。” 郁雪非提笔在文卷上写下两字,在孟君山惊愕的注视下,平静道:“其名为,‘晖阴’。” * 树声萧萧,衡文书院门中亦是夜色渐浓。时至休沐,门中弟子多要趁此机会出去行乐,如今他们终究已不像旧日的衡文那般,谨守着清苦严苛的修持。 池苑本是个好去处,近日来却奉掌门之令封锁,寻常人不得出入,他们只能往那人烟喧嚣的新宛去了。城里也有城里的妙处,虽不如池苑那样清净,却是走到哪里都有人趋奉。 毕竟他们是衡文弟子,是“延国的仙师”。 黎暄倚在栏杆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楼阁间还未暗下去的稀疏灯火。他脸上挂着的讥笑,与那端正的年轻面庞并不相称,听到有人快步走近的声音,他也只是懒散地一动不动。 来的是一名小弟子,手中提着风灯,看起来熟知黎暄的脾气,隔着好几步远就停下开口,很小心地没有让灯光照到对方身上:“黎师兄,山长有请。” 檐影中,黎暄掸了掸袖子,不紧不慢地站直了,才道:“还不引路?” 两人穿过亭廊,花香缭绕衣裾,夜风中那馥郁之气令人生倦。黎暄默不作声,这条路他闭着眼睛也能走,但前方的小弟子仍然仔细地留意道路,不时地用术法拂开碍事的落叶残花,这不过是书院里无数繁琐规矩中的一种。 只有看着这些小辈的恭敬姿态时,黎暄才会想起,当初他也曾经兢兢业业地做过这些侍奉的活计。他以为那些不快的经历将会始终勉励他,可事到如今,就连那份厌烦的感受都已在记忆中磨平了。 衡文山长的书斋乃是真正的门中禁地,除非得蒙召见,任何人都不能踏进小园一步。山长向来深居简出,又常常闭关,寻常弟子一年中恐怕也只能在设坛时见到一两次——即使是门中上下齐聚的天腊之辰,近年也只能让他露面片刻,大半仪典都交予弟子主持;延国中的春、秋两祭,倒是偶尔能请到山长亲临,却也不会久待。 一派之长不理俗务,其下为首几名弟子的地位与权柄便尤为凸显。这些年来,衡文内大有结党连群的势头,其中明争暗斗,到了别派都暗中摇头的地步,根源正在于此。 而乱中取胜,也可是进身之阶。 黎暄目不斜视地迈步向上,书斋的木阶梯经历岁月,已经洗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走过寂静无人的门廊,在屏风前伏首:“师父,黎暄求见。” 无人回应,但屏风后一点灯光亮了起来。黎暄起身绕过屏风,从桌上拿起了这盏蜡烛,向前又再穿过一道门,才到达山长的居所。 打起帷帘的时候,一股绵长的药气就缠了上来,让黎暄无声地打了个寒噤。他放下蜡烛,还要恭敬地再行礼,只听帐子后的声音嘶哑道:“近前说话。” 帘幕后,原本应该是床榻的地方摆着一尊宽大陶缸,盛着泥土与细沙,混杂的土块像刚浇过水一样湿黏,浓烈的药味便是从中散发出来。这庞大怪异的器皿,似乎是用来栽培花木,但如今只有一个不知能否被称为人的身影待在里面。 衡文山长的一只手臂搭在缸沿上,这就是他全身看起来最完好的地方。浸着药气的泥土一直堆积到他胸口,他面孔与脖颈上遍布着干枯皱裂,这些痕迹向下蔓延,在肩背上四下爬动。 最令人骇然的是,那些绝非是寻常的衰老或伤痕,但也不是闻所未闻,只要你向冬日的郊野走一走,就会明白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风干到发脆的落叶,就像是绷在骨头上薄薄的皮;死去的枯木上几近腐烂的沟壑和皱纹,也在他裸露在外的躯体上呈现。 现在埋在泥土里的,就是这样一棵濒死的树。 外界对衡文山长时常闭关的流言,无非就是猜他受了什么伤、有什么暗疾,以至于不得不频繁疗伤。实际情形比那些猜测更为严重,黎暄知道,自从山长试修新法遭到反噬后,便一直深陷于这样的惨淡境地,只有需要接见弟子与出门露面时,才动用术法,暂时恢复到与常人无异的模样。 尽管那并非幻形,却总要以各种手法弥补不谐调处,此前孟君山这位幻术一道的大师来求见时,黎暄也是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最终应是没有令对方起疑。 此时师徒相对,则没有任何遮掩,山长那可怖的面容正对着黎暄,一双仍然清明的眼珠转了转,目光从黎暄脸上移到他手里的文卷。 “郁掌门已到新宛。”他问道,“为何提早了?” 黎暄连忙答道:“我们与毓秀的传讯尚无异常,想来只能是孟师兄向上禀报了什么,引得郁掌门到来。原本预计对阵图的研习,加上实地前往延国四处探访,怎么也要多出许多时日,没想到孟师兄这么快就完成了。” 山长喃喃道:“孟君山……” 黎暄忍不住抬起视线,想知道对方会给毓秀这位得意弟子什么评价,但山长并没有多说什么。顿了一顿,山长问道:“毓秀现下可有决定,是谁来主持阵法?” “至今还没有准话。”黎暄回道,“但依我看来,不大可能是孟师兄。” 山长道:“何以见得?” “我们原以为郁掌门派遣孟师兄前来,是为主持阵法作准备。可自打他来到新宛,除却研习阵法,就是四处嗅探,很不安分。” 黎暄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如今看来,郁掌门似乎并未将他与我衡文的约定让孟师兄完全知晓,这哪里是委以重任的态度呢?可怜孟师兄劳心费神,不过是做了勘查风水地势的苦差事,连他师父真正的计划都不清楚。看他那蒙在鼓里,还要争辩的蠢相,真是叫人……” “行了。”山长打断了他。 黎暄顿时收声,讥笑的神情从脸上退去,他惶恐道:“是弟子失言了。” 山长无声地看了他片刻,才道:“细枝末节且不说,不要小看了毓秀的人。” 黎暄垂首应是。他心中想的是另一回事:放在从前,恪守礼节的师父定会大为恼怒,现在却把他的无礼之言轻轻揭过。 若不是师父陷于困境,他也不会有今日的机会。师父没有选择脑筋死板的景昀,而是让他来担任喉舌,筹划这一桩门中至关重要之事,他应当是感激的——对内对外,瞒天过海,该做的不该做的早都沾过手了,师父不就是看中他手段灵活、敢作敢为吗?如今他已势压同侪,隐隐是诸弟子之首,下任山长的位子也可以去争上一争了,这是以前那个不起眼的小弟子根本不敢去想象的成就。 可是,此刻他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要为山长的容忍而欣喜,还是希望师父能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地狠狠训斥他一顿。《 》 227、昔往矣(三) “景昀师兄,可还感觉有哪里不适?” 景昀板着脸,看向对面灵徽那颇为关切的神情,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这小子特别能演呢,还是他真就是个实诚人。 记下各路仙门道友的来历,跟他们打交道时心里有数,也是景昀常做的一项功课。正清家大业大,门下弟子有的傲气在脸上,有的傲气在心里,他都已经习惯了。 而灵徽年纪轻轻,在他掌门师兄面前十分得用,行事又颇为稳重,已经算是风评尚可。 但是景昀如今觉得这个评价说不得要打个折扣——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问我哪里不适,难道不是你之前指使你带来的那两个探子袭击我的吗?! “不碍事。”他生硬道,“只是事已至此,灵徽师弟不妨直说,我想你也不是为了取什么卷册才刚到巡访到轩州吧?此地的怪事,不知贵派查明了多少?” 灵徽微微摇头:“来此之前,轩州的事情我们并不知晓。但恰逢其会,不能坐视不管。” 这是不想留什么话柄,景昀紧皱眉头,心里估摸着其中有几分真假。 香炉上烟气袅袅,这间屋中只他们二人,四面窗门前都有帐幕挂起,并不是在延地常见的陈设。别说弄清楚他被正清这几个家伙带到何处了,就连现在是哪个时辰,靠着被遮了好几层的天光也无从判断。 “正清打算怎么管?”景昀终于开口道,“莫非是要派人进到这延国地界?” “若有必要,也不是不能再调遣人手。”灵徽道,“但更希望景昀师兄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景昀不知作何表情。他扯了扯嘴角:“给贵派行方便,应该的事,自无不从。” 看出了他的敷衍,灵徽神色认真起来,说道:“能引得轩州一城凡人察觉到异常的阵法发作,在仙门中是何等严峻情形,想必师兄你也明白。” 景昀当然清楚。尽管他自己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却不愿轻易被对方牵着走:“你这是断定轩州的夜惊异象和宜德坊门有关系了?” “要不是景昀师兄同样有所怀疑,就不会夜半去坊门探查了吧?”灵徽反问。 想起此前经历,景昀脸色一黑,不悦道:“我初到轩州就听到这些风闻,正待详查。昨夜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是书阁中一名凡人被怪事魇住,方才遣我门下弟子到宜德坊调查。现如今还不知坊门中那些玉版的用途,就笃定是它导致的夜惊,未免太过武断了!” 灵徽也不生气:“所以才正要请师兄为我们释疑解惑啊。” 景昀盯着对方那四平八稳的表情看了片刻,才道:“我便不说什么虚话了,衡文在延地事务繁多,这等监修书阁、建筑阵法的事情并非我主理。就算是贵派,也不会看到谁家一处未见过的阵法,就要登门问个清楚吧?” 灵徽坦然道:“闲事是要少管,可什么才算闲事?正如前些日子,昭云部兴建图腾塔,引得我仙门前去探查,此行自然不讨妖族喜欢,但不弄清楚他们有何动作,总是于心难安。” 景昀怒道:“延地千年中原地界,焉能和妖部相提并论?” “是不该相提并论。”灵徽点点头,“桓岭上都是昭云部众,有什么麻烦也是妖部之内的纷争,我等只需监察提防他们是否过界而已。延地,如师兄所说,正是中原腹地,凡人生息繁衍所在,稍有不慎,激起的事端就非同小可啊。贵派久居延国,更该明白这道理才是。” 景昀一时语塞,不知道灵徽这个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什么时候说话也这么不留情面了。 就在此时,屋门被叩了两声,就见灵徽立即起身,正了正衣冠,才去应门。那副严肃态度,比跟他说话时端正了许多,看得景昀大皱眉头。 等见到来人时,他更是腾地一下从座位里起来了:“昨晚就是你出手偷袭——” 走进房间的正是那两名正清游探,在宜德坊门下,他们着实是和景昀有过一场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愉快会面。 如今在通亮的白昼中,景昀也能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了,只不过看不看得清都无所谓,反正就是那种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被看出来是易容的面相。 两人之间的分别倒是很明显,其中一人安静老实,不怎么引人注意,另一个么……此前先是出手威胁,后来又把自己一击倒地,景昀怎么都不会忘记这家伙脸上那若有若无的嘲笑表情。 这人正冷冷看着他,一句回答都欠奉,脸上似乎写着:那又如何? 景昀也确实不能如何,打又打不过,想据理力争么,人家都毫不客气地动手了,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会在乎仙门同僚颜面的样子——正清以前明明挺讲道理,怎么突然这么蛮横起来,难道是在计较凝波渡上衡文的表现? 这事在景昀看来并非他能左右,也是够冤的,可外人又怎会在意他们内部是怎样不和,有什么苦衷呢。 正当他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灵徽及时来解围了:“景昀师兄,先前事出突然,多有冒犯,师兄且莫动气,慢慢说话。” 虽然半点不提要赔个不是的话,姑且还是给了个台阶,把景昀劝得坐下了。对面那冷淡无礼的正清探子则没理会景昀,转头向灵徽道:“我们过午便启程,稍后去安排传讯吧。” 灵徽点头称是。景昀看在眼里,惊疑于他竟无一句多话,全然是面对师门尊长的态度。灵徽此人年纪不大,辈分却不低,对面这个正清门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们不留在轩州查明情况?”他忍不住问道。 那正清游探瞥了他一眼,说道:“还查什么?能在坊门里修筑那个阵法的,除了衡文也没有别家了。” 即使这是在场每个人都清楚的道理,景昀还是不由得深感不安。这不知名的正清游探给他的压力比之灵徽更甚,面对灵徽时,他尚有余力去辩驳,可如果此人真如他猜测的那样在正清举足轻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向衡文问罪的话,他又该如何缓颊? “但轩州城中异象是否由此导致,并没有真凭实据……”他只能把和灵徽说过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次。尽管他也知道,任谁也很难立刻拿出依据,这是句空谈,在此时此刻却也是实话。 “你想看凭据?”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答道:“那也容易。” 景昀未及思索他的意思,面前那人已将手一翻,抽出一张状似书页的纸符,倏地停在他眼前数寸之处。 “调运神魂,知道怎么做吧?”他问。 景昀袖中金环法器微微震鸣一声,旋即沉默,和它的主人一样凝神戒备。这个正清游探还是这么盛气凌人,不给拒绝余地,但景昀也没想拒绝。 听到这不客气的一问,他只是默默调起一丝神魂,向符纸中凝聚而去。 衡文书院没有什么主修神魂的法门,这也是仙门旧例,如今各派大多在修行中力图抱元守一,保持自身神魂的天然完满,甚少去以外力影响。至于摆布他人神魂的秘术,已近似邪道,等闲人不敢轻易沾染。 若只是调运神魂,则没有那些禁忌,无论是观测、御使法器,还是启用阵法,人人多少都要会一些才方便。 景昀向来修习正法,自恃神魂稳固,并不惧怕对方有什么手段。但当他那一缕神魂透入纸符中时,感知到的情形还是让他惊讶。 符中阵法十分简明,如同搭起一面镜子,让他可以透过镜面细致观察。往常似雾里看花的神魂感知,在阵中犹如水洗过的风景那样透彻,清晰得甚至令人生畏。 只看了一眼,他就不得不重新估计对方的实力,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正清人,在他心中越发神秘莫测起来。 定了定神,他先抛开杂念,将心神集中在阵法内。他望见灵徽与那两名正清游探身上的蒙蒙微光,这正是修士行走在外时神光内敛的情形,只能看到些许表象,想来这是对方拿出的阵法,也不会让他窥探到什么虚实。 这样想着,他再将那“镜面”转向自身。 起初仿佛没有什么异样,他审视着那熟悉而模糊的轮廓,品味着借助外物而来的视野中所带的那一分奇异感触。随着他清心凝神,他几乎都忘记了他现在的处境,全心沉浸在那种渐悟中。 修行者的生机与灵气如同透明的火焰,轻微地鼓动着,向周遭弥散,正如他们无论身在哪里,总会处于与这方天地交融的境地。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竟然才注意到,它是如此分明,这方阵法的主人已经着意将它显现出来,那一道纤细的丝线,混杂在神魂朦胧的轮廓中,向外延伸,又并没有像其余无意识的感知之弦那样自然消散。它微弱而稳定地爬升,直到现实中的屋顶遮挡住了它的去向。 景昀一瞬间只觉毛骨悚然,心神震动之中,他那一缕感知也从纸符的阵法中退了出来。 他猛地后退一步,险些被椅子绊倒,想必他此刻的神情也像是见鬼了一样。对面的人把他的失态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也不曾嘲讽他,只是等着他回神。 景昀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往椅子里一坐,先用往常方式检视自身的神魂。果然,那道神魂的连系太过微弱,就算他已经有了准备,也没法将其辨认出来。 如此隐蔽,又如此精密,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即使他并不是全无预料。 不过景昀担忧的倒不是自身,他尚有理智,知道一条微弱的牵系对修士来说或许还没那么严重。他对灵徽道:“我带来的那个小弟子呢?让他进来!” 灵徽在说话前,先把目光移向了那个正清游探。对方说道:“我知道你要看什么,不如直接看外面来得清楚。” 他一甩手,那张符纸啪地贴到了景昀脑门上,灵徽也随着他的话,拉开了窗边的帷帘。 来不及计较,景昀快步冲到窗边,推开窗扇。外面天光初亮,他没料到这间屋子不是在什么僻静所在,而像是某处客栈之类的地方,打开窗户下面就是一条人来人去的小街。 这里不算繁华,只是街坊一角,清晨的人们已经醒来,挑夫、推车小贩、打了井水的妇人,一个个躲避着积水泥坑,熟稔地走在小路上。 景昀看着这寻常的城里景象,按着那张纸符的手指僵硬着。他见到同样的丝线绵延在行人的头顶,有的清晰,有的较为微弱,但在神魂较修士而言黯淡许多的凡人身上,这些牵系无一例外地明显。 他喃喃道:“这些……它们交汇于何处?” “正是宜德坊门中的阵法。”灵徽眼看景昀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地搀扶了一把,“师兄如今也知道,我们并非无的放矢,在前去新宛之前,必然会准备所见所闻的依据,否则拜访山长时,岂非要失了礼数啊。” “你们要面见山长?” 这一句让景昀彻底清醒过来,随即他想起了对方之前的话:“你们启程,难道是准备前往新宛?” 那个正清游探道:“轩州此地的书阁对此知之不多,远道而来的你,同样不知内情。清楚这阵法来龙去脉的人,恐怕只能在新宛了吧。” 景昀无言以对。他慢慢将窗扉合上,脸色阴晴不定,屋中其余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静等着他开口。 许久,他把纸符取下,涩然道:“新宛已非往日的新宛,衡文也变了许多。你们贸然前去,未必是好事,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也罢,也罢。” * 听到这里,始终在后边旁观的谢真,总算也默默舒了口气。 原打算直接前往新宛的他们两人,在得知了景昀的处境后,便有了些别的想法。灵徽在轩州书阁中已有种种见闻,又和那名作为景昀的随从,和他一同来到这里的小弟子有过交谈——这位小姜道友十分聪敏,言语谨慎,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常与仙门各派打交道的正清弟子,光是从他的态度中,就能看出许多迹象。 景昀曾在同侪间素有人望,衡文既看重年序排辈,也重视修为深浅,他能奉命出使凝波渡,资历可见一斑。这样一个说不定能在将来继任山长的大弟子,却因门中内斗而被遣往边镇,叫人怀疑这不仅是区区弟子之间的纷争,也牵涉到衡文中潜藏的变局。 他们固然想知道衡文的内情,让景昀开口本不简单,不过此刻又是个好时机——他被排除于新宛之外,看起来还对这些门中隐秘并不怎么知情,要争取到他的帮助,似乎也不是那么异想天开了。 能否说动他的关键就在于此,倘若景昀已知悉衡文的暗中谋划,决心为之效死,旁人说什么也没用。还好,最后事情离他们的猜测并没有偏离太多。 “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景昀忽道,他抬手一指面前的两人:“灵徽师弟名声卓著,不过就算有你担保,我也想见见这两位道友的真容。” 决心既定,他也抛去了犹豫之色,理直气壮起来。对这个正清人丝毫不给面子的作风,他真是忍了挺久。 灵徽倒是迟疑:“景昀师兄,不是我不愿透露,但其中别有缘由……” “你知道我的处境。”景昀打断了他,正色道,“我忧心门中有变,并非对衡文不忠,可我如今开口,无论结果如何,都与叛门无异,事毕后我也无颜面对师父,只能自请放逐了。值此关头,我要知道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谁,总归是应当吧?” 灵徽沉吟片刻,正要从袖中取物,谢真却走上前来,一手按在他肩上,阻止了他。 谢真心知他是打算取出师兄灵霄托给他的手令,以正清掌门之名为他们背书。这道手令来历不凡,它能征调任何一座正清宫观中的弟子,紧急关头也能代表掌门行事,这份沉重权威背后,是当代掌门对持令者的信任。 灵徽如今要拿它出来,分量确实够了,但谢真没有让他这么做。 “你说的是。”他转向景昀,“容我重新问候——景昀师弟,别来无恙?” 他撤去了那层浅显的幻形,示以真容。半晌,屋中仍然一片寂静。 景昀的眼睛越瞪越大,瞪到了一定极限后,就维持在那个状态中,呆若木鸡。 在尴尬的沉默中,灵徽轻咳一声,这仿佛把景昀从呆滞中惊醒,他也不跟谢真对视,扭头看灵徽:“这是真的?是本人?” 灵徽老实道:“是。” 景昀又僵硬地把头扭了过来。他定了定神,说道:“谢师兄,事先声明,虽然你靠你的名字或许就可以在仙门中通行无阻,但我不是你的仰慕者,不会对你纳头便拜。” “……”谢真心道你这个印象是哪里不太对吧? 他说:“我们也算彼此认识,就不多寒暄了,与我同行的这位是——” 景昀迅速打断他:“我不知道,不要告诉我。” 灵徽:“……” 景昀按着额头,跌坐回椅子里,眉头皱得可以打毛衣了。眼看他一副立即接受了现实的样子,谢真有些惊讶:“你对我们的来意没有什么质疑么?” “质疑?算了吧。”景昀郁闷地说,“不说什么天魔不天魔的,谢师兄要是当真和我们作对,直接便打到新宛去了,何必在这费劲套我话呢。” 谢真:“……” 怎么说呢,这种完全没信心,又好像对他很有信心的样子…… 灵徽很复杂地看过来一眼,目光中饱含着诸如“早知道还不如直接让您来问话”“这不还是通行无阻了吗”之类的涵义。 他问道:“既然景昀师弟对我们还算信任,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景昀烦躁道:“那还用说……连你们都跑到这来查案了,衡文肯定是摊上大事了啊!”《 》 228、昔往矣(四) 延地的雨,入夏时常来得浩浩荡荡,归去的脚步又尤为迟延。心忧农时,延地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本领,和檐下的燕子、泥土中的鸭虫一样,在雨期抵达前便预感到它们的来临。 景昀于衡文中度过的年月,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在野地里掏鸟窝的幼时。他一生除了修行,就是在为门派奔走,身为凡人的记忆早就成了碗底的茶水印,洗不干净,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昔日情景偶尔也会如雪片闪现。他记得儿时曾坐在田垄上,远望云翳层层压低,张开嘴巴喝风时,舌头尝到潮湿的味道,那会他还不懂天时,依然本能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衡文的变化,同样不闻金戈之声,一切都在悄然中更易。 景昀在修行一道上,是山长手把手地带领入门,事无巨细地为他安排了一条稳妥道路。作为与衡文如今传承的功法颇为契合的良才,景昀心知师父对他寄予厚望,不只是盼他能修行有成,更是想看他能把这份功法演进到怎样的地步。 因而,纵使他逐渐长成,对修行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也没有去寻求自身的通达,而是始终循着师父拟定的道路,不曾稍有偏离。 他知道这样在修行中或许是舍本而逐末,平添了许多艰难,但既然师父为了衡文而培养他,只要这样对衡文有益,他便愿意去做。 师父对他们这些弟子,还仅仅是以成法教导,他自己更是从未放弃过对重现古衡文旧法的尝试,不惜亲身犯险,直到因修行中出了致命差错而重病不起。 在寻常衡文弟子眼中,山长当时只是闭关了一段日子,事后依然一切照常,他们这几个山长的亲传却知道当时情形异常凶险。景昀担负起了师兄的责任,里里外外忙碌,维持上下平稳,那时他心中确实颇为自得——紧要关头,他成为了那个能够支撑大局的人,他相信自己将来也是一样,会循着师父的道路,终生守护着这个教他养他的门派。 当他沉浸在这几分骄傲中时,没留意到他的师弟已经初露头角。 黎暄此人,从前在同侪中很不显眼,唯一特别之处,他原本只是个寻常门人,偶然才被山长收作亲传弟子。山长看中他根骨,将门中流传的一套甚少有人习练的术阵拿给他研习,希望他能有所成就。 得了这个良机,黎暄一心奋发修行,无奈成果也只是平平而已。山长固然遗憾,倒不会多作责备,其余师兄弟看他用心竭力,却始终难以突破,也只能叹上一口气。 就是这么一个颇为蹉跎的师弟,在山长养病期间,不知是哪里合了师父的意,渐渐开始长久侍奉在师父身边,替他通传消息。待到山长逐步康复,能够时不时召集弟子叙话时,更是将诸多要务交予他处理。对内主持近年来各地新书院的修筑,对外与延国朝堂交际,无不是炙手可热的差事,使得黎暄一时间在门中风头无两。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师弟,如今这样深受师父信赖,众人看在眼里,各有滋味。曾为亲传弟子之首的景昀也不必说,他总觉得黎暄行事常常无所顾忌,有失稳重,两人的关系就只有个表面和气。 到了如今,那是连这点彼此的面子也丢开到一旁了。 “黎师弟与庆侯一向过从甚密。” 景昀用这貌似有些离题的一句开头,“几位知道庆侯此人吗?” 谢真道:“莫非是延国太子?” 景昀一愣:“那倒不是。但当今延王年迈,继任也无非是梁侯、庆侯这两位皇子中的一位。” 这故事的发展越来越熟悉了,谢真心道,延国背后倘若确是星仪的影子,还真是老一套招数用不腻。 “衡文立足延地,与凡人朝中王侯卿相皆有交游,可是以往并不会过分偏倚。出世于外,也是我等奉行的道理。” 景昀说道。他口中的“出世”和其余几个名门大派的出世之道显然并不是一回事,不过在座的两个仙门弟子还是默默听他往下说:“黎师弟的所作所为,不说是大坏规矩吧,也着实不算光明正大,他暗地里协助庆侯,为他扫平诸多阻碍,又借此使得一些诏令得以在凡世间推行。” “如此行事,门中便没有议论吗?”灵徽奇道。 景昀看着手中茶杯:“所谓‘暗地里’,就是说许多秘事是我私下里查知,他做得还没有那么明显。” 灵徽欲言又止:“……” “虽不明显,他在衡文的权势愈重却是事实。”景昀颓然道,“派中记名弟子不在少数,代代以来,在延地树大根深,已经无法拆脱。究竟是维持仙门的超然,还是顺应这时世,涉入延国的凡世,门中始终也有不同声音。黎师弟的所作所为,让这异见的火势越发难以平息了。” 谢真听着轻轻点头。此前,灵霄和封云都说过一些衡文形势的概要,但毕竟都是旁观者所述,不如景昀这个局中人来得分明。 令人苦笑的是,灵霄他们的关注也更多在衡文身为仙门的处境上,假如衡文明火执仗地入主延国,当然会引起重视,而这些俗世权势间隐晦的来往变化,就不能指望他们去在意了。 倒是在兰台会背后的小霍,说不定才是懂得最多的那个,等到见面可得好好问上一问。 眼下把形势摊开了说,也没什么新鲜,景昀可说是衡文中较为循规守旧的一派,黎暄则是力图积极入世。或许在别的仙门同道看来,衡文整个上下都有与凡人混同过近之嫌,其门中的理念之争对他们自家却仍旧至关重要。 只是,这番争端显然也不仅仅是他们两名弟子间的龃龉。 在谢真正准备委婉开口时,旁边长明已经不客气地问了出来:“但纵容黎暄这么做的,是你们山长吧?” 景昀就算有所准备,也被这一句给问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听到他的答话之前,这神情已经揭示他心中所想,但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承认这件事。 他定了定神,眼睛怎么都不往那边看,长明又道:“怎么,不愿意对着我说话?在凝波渡不是说得挺开心?” 景昀:“……” 谢真无奈,侧过头对他道:“衡文素来不与妖族结交,如今景昀师弟愿意协助我们,已经冒了风险,再与王庭合作,只怕着实接受不来。” “装不知道就能当没有吗?”长明反问。 谢真道:“那长明殿下也假装不知道就没关系了。” “行吧。”长明表示了认可。 景昀:“……” 灵徽盯着盖碗里的茶水看,试图从縠纹中参出些什么大道至理。谢真转向景昀,说道:“你只当是与我说话就好。这位黎师弟素日行事,我们尚不了解,难免有所疑虑。” 面对正经的仙门中人时,景昀就自然多了,他咬了咬牙,道:“山长自从修行有损后,精力一直不济,平时常有闭关的时候,对黎师弟的约束便不那么及时了。” 长明道:“问问他,他和那个黎暄有没有吵到过师父面前?他师父又是怎么说的?” 这些话句句诛心,不过问的也确实在点上。谢真看着景昀憋闷的神情,想了想道:“你可有就此事向山长劝谏过么?” 换这么问就比较好答了。景昀迟疑了一下:“是有过,但黎师弟的表面功夫做得不错,又没有什么明面违反门中禁令之举,即使我请山长明鉴,山长也只是叫我们彼此容让,协力同心……” 长明刚要说话,谢真就背过手去悄悄拍了他一下,把那句大概是“这不还是拉偏架吗”的评价拍了回去。 景昀没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他一脸纠结地犹豫着,终于还是说了下去:“……直到戴晟戴师弟的事情,我才越加觉得有些事不单是我疑心病发作而已了。” 这也是个老熟人,谢真不动声色道:“戴晟?” “谢师兄或许对他没什么印象吧。戴师弟也是山长的亲传弟子,脾气有些急躁,不善与人交游,在门中难免落落寡合。” 景昀神色颇为低沉,“我看顾过他一段时日,算是他在门中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不过我们常常意见相左,因而他与我也不甚亲近。要说,戴师弟倒是更倾向于黎师弟的做法一些。” 谢真回想起在逢水城时和戴晟的短暂交集,渐渐勾勒出景昀描述中的形象:不够圆滑,做事性急,对压在衡文头上的仙门大派十分抗拒,也反感正清的介入。 “然而,戴师弟并没有和黎师弟走到一路去。”景昀摇了摇头,“想来还是戴师弟那个脾气的缘故,又或者是黎师弟身上也有他看不惯的地方,总之黎师弟曾经想收拢他为臂助,最后两人却闹得很僵。在这之后,戴师弟在逢水城惹出事端,被各派问责,至今还在拘禁中。” 灵徽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你是说,此事背后还和黎暄师兄有关?” “你也参与了当时的问询,想必你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是我们衡文把戴师弟推出去当替罪羊吧?” 景昀苦笑,“当时情形实为复杂,戴师弟能独自前往逢水城搜寻所谓的秘藏,和黎师弟的暗地推动脱不开干系。事后,我恳求师父查明真相,至少不让戴师弟不明不白地做了别人的刀,可是师父的态度仍旧是模棱两可而已。” 谢真在心里点了点头,他们之前的推测又得到了印证。那个使戴晟前往七绝井探查、受到星仪影响的幕后推手,就在衡文之中;这并非孤例,而是早有前因。 “从这以后,黎师弟与我之间的表面和气也不剩多少。”景昀涩然道,“志趣相异,尚有商量余地,只是我们对彼此行事之法亦有芥蒂,已经不是和而不同的时候了。当我多方查得黎师弟在各地修筑书院时,似乎在进行一桩干涉延国凡人气运的谋划,我也没有立即去寻山长汇报,实在是我也不知究竟山长会对此持何种态度……” 灵徽不由得“啊”了一声,尽管收住了后面的话,那表情已经把他的想法摆在了脸上——原来刚刚你百般辩驳的时候,其实心里早就有这么多怀疑了吗? 所以在看到他们拿出的凭据时,对方才会这样失魂落魄。那不只是真相的震撼,更多却是心中那不愿相信、宁可不去相信的猜测,到了难以否认的地步时,带给他的深深无力。 说到这里,也像是耗尽了过去的执拗,景昀垂下视线,把想要叹出来的气也吞回了肚子里。 “我知道了。” 只听到了这么一句镇静的回答,景昀不禁惊讶地抬起头来。谢真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说道:“与师门意见相左,本就为难。景昀师弟,你无须质疑自己有几分私心、几分公心,倘若此地确有不义之事酝酿,我也会全力阻止。” 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仍旧十分令人安心。景昀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言语。 嘴上再说我对你谢玄华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是被这么看着,听到这样诚恳的话——还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个谢师兄,有正事要帮忙的时候就出手,不管闲事,不图跟你们背后的门派有什么人情往来,就像当年那场妖祸在延地闹出风风雨雨时,他来了就打,打完就走,你知道他总会把事情处置清楚。 一时间,许多酸楚委屈涌上景昀心头。门中诡谲气氛使他焦心不已,对黎暄的忌惮与嫉妒搅在一起,时刻让他心怀负罪,又因为在相争中败退而耻辱;毓秀的行事令人疑心,正清又让他怀有戒备,至于山长,在诸事中冷漠的态度和对黎暄的纵容,让他虽然还抱着用调查所得说服山长的念头,却连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如此种种,无从诉说,此刻却仿佛都消融在对方那平静的目光中。 “谢师兄……”他一开口就觉嗓音发颤。 对方没有说话,任由他的忧虑与苦涩在无言中流出。许久,当景昀收住心神,平静下来时,只觉有些不好意思抬头。 而谢真等了一会,也不准备给他继续惆怅的工夫了,一伸手把他从椅子里提了起来:“走着说。”《 》 229、昔往矣(五) 新宛西坊,过了兴元桥沿水岸往东,庆侯府便坐落于此。附近是都城中难得的清净地界,纵有宫卫依律在门前驻守,也不至于过分气势森严,巷角梅子树结成绿荫,望去很有些闲趣。 上了年纪的新宛人有时改不了口,常将庆侯府称作敦园,这里曾是前朝书画名家的宅邸,后经当今之手赐下给庆侯开府居住。照理说,此事不是那么合规矩,譬如庆侯那备受宠爱的弟弟,居所就在王宫近旁,与众位勋贵比邻,相较之下,庆侯简直就像是被一杆子支到了西坊。 但抛开这些不说,敦园不负其先主人的名声,在为迎合皇子规制所作的诸般修葺之余,仍然处处可见昔日的雅妙。 此时日色将西,一道斜晖拖曳于湖水上。盈盈落照间,亭台竹木皆被映得发白,夏日暑气浓重,四周则寂然无声,使那眯起眼才能看清的景象好似蒙着一层金光。 黎暄走到庭前,抬头望去,亭廊下一只檐铃在风中轻振,悄然无声。那风铃模样奇特,金线间镶着剔透的琉璃,定睛看时,琉璃中似乎不见什么颜色,但天光照入,仿佛有融银流动,又映出了不存于此世的一泓月辉。 “侯爷对这些精巧造物十分钟爱呢。”一旁陪同的年轻人笑道,“只有如此雅物,才与这园景相衬。” 黎暄瞥了他一眼,道:“正是。” 此人是庆侯门下的清客,近来颇得青眼,因而被派来接待衡文的仙长。黎暄见到这些人时,通常还算和气,对方也敢小小说笑两句。 不过今日贵客看起来没什么兴致,他识趣地收了声。 琉璃铃的样式在延地也属新奇,庆侯素日好与工匠打交道,亲自请教技艺,描画图样,这种风铃也是他使人打造出来,他尤其喜爱这一作品,甚至将其遍悬侯府各处。 幸好庆侯赏鉴眼光不错,这琉璃铃也是难得的佳物,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这文雅的宅院——清客心中所想和嘴上说的,虽然结论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因果却要颠倒过来。 不知这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仙长原来喜欢宝物珍玩,他暗自嘀咕,难道说下次得备点这样的礼物才行? 他随着黎暄往小湖边走去,水面烁烁波光,照得他眼前有些发花。他忽听黎暄说了一句:“侯爷不吝惜好东西,你也得过这个赏赐吧?” 他一怔,嘴上恭恭敬敬地答道:“承蒙侯爷赏识,先前是得了一对铃,供奉在宅中了。” “好东西就得要挂起来用才行啊。”黎暄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敲打?不满?清客不停转着念头,脸上只是陪笑称是。 黎暄转过头,望向屋檐、门廊、亭台上的一只只琉璃铃,默默地看了一会,旋即摆了摆手,让忐忑不安的清客退下。须臾,水边只剩下他一人。 让客人独自在园中徘徊不合礼数,但衡文的贵客可以另当别论。黎暄往后靠在栏杆上,直到离他最近的琉璃铃中响起声音。 “和尊师起了争执么?” 一句话,就让黎暄把那仿佛时刻镶在脸上的微笑收了起来。 正如这些琉璃铃平时并不会被风摇响,铃中之声也非真正声音,而是直接在他耳边响起,听起来缺了点人味。黎暄不快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你方寸已乱。这种时候,乱了阵脚做不好事情。” 铃中之声说道。空洞的声音,说的也是冷冰冰的话,但奇异地竟能让人听出一丝关怀。 黎暄的脸颊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不禁回嘴:“那道友得求我别出什么岔子,不然我倒霉,你也倒霉,大家都要倒霉。” “我自然希望你振作起来。”铃中之声说道,“不过,只是稍作提醒。区区小事,想必对你不算困扰。” “我可不是来听你对我评头论足的。”黎暄冷冷道,“道友叫我在毓秀之事告一段落后再来找你商议,所以我才会在这。说正事吧。” 铃中之声道:“莫非毓秀反悔了?”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能料到啊。”黎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毓秀使者已经勘测完毕,比你的估计,可是快得不止一点半点。” “是么?” 铃中之声这么答了一声,就沉默下去。他那波澜不惊的声音总是令黎暄不自在,尤其在这种时候,即使他以恶劣的心思试图揣度,也很难从对方平板的语气里听出诸如意外、疑惑、措手不及之类的情绪。 片刻后,铃中之声说道:“当世之才,着实不能小看。倒要小心他妨碍大局。” “他?”黎暄没忍住,面露轻蔑,“不过是被蒙在鼓里,让他们掌门指使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话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若非妒忌让他心烦意乱,他也不会说出这样有失水准的话。 在师父面前讥笑孟君山,一大半是演出来的。师父拔擢他做事,用的是他那股拼命想出头的劲。他的种种不甘,师父也多少有数,偶有失态,反而让人放心。 在“道友”面前则不同,两人固然互相提防,但有些事情没必要伪装。听到对方赞赏孟君山,他一时间就没收住话头。 这刻薄话是真心流露,因而才让他惭愧。平日里他可以装腔作态,却格外不想在对方面前显得可鄙。 “——才华难得,但审时度势的眼光更要紧。” 孰料,一贯言辞冷锐的“道友”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顿了顿,他耳边又听对方说道:“说到底,才华乃是天生,改变不来。人活一世,要往何处去,却是自己选的。” 黎暄没有立刻答话。他的目光追寻着被风推过湖面的一片落叶,紧紧地抿着嘴唇。 最初与庆侯结识时,黎暄并没有抱有什么雄心壮志。 庆侯此人,有些沉闷木讷,他的幕僚可以为他出谋划策,却改变不了他的性子。本是诸皇子中的贤长,却被其弟梁侯抢了风头,除了延王的偏心外,他自己的为人处事也不能说无可指摘。 正因这尴尬处境,黎暄才有机会和他来往。梁侯跋扈,处事却精明,衡文乃是镇守延国的仙门,他自认将来要继承大统,因而格外小心,对待衡文弟子都十分恭谨,却不和哪一个人有过多私交,唯恐使山长对他不满。 庆侯则没有这么多顾虑,一来无欲则无求,二来黎暄也确实能当个不错的朋友。 黎暄把这当作一步不知有没有用的闲棋。既不愿屈从平淡,就什么都得试试。凭他当时的能耐,想拱庆侯进位,那是痴人说梦,要借此让自己在门中挣些资历,也是无从着手。 最多他也不过是想着,从这里熟悉了凡人俗务后,或许以后去到外面某座书院时能得些方便。按传统,山长的亲传弟子很少离开新宛任职,出外是一种冷落乃至处罚,但黎暄觉得如果能总领一座城中的书院,对他而言或许更能施展手脚。 不管怎样,都比在师父座下当个无人在意的摆设要好。 和庆侯交游并不十分为难,即使庆侯不是个伶俐人,不太会像许多凡人那样趋奉仙师,待人总归还是颇为诚心。再有,他自己是不太得意的皇子,黎暄也是不怎么得师父重视的弟子,这相似处境,自然而然让他对黎暄有些亲近。 虽然这破绽也是黎暄有意露出来的——难道真让他去别人身上找什么同病相怜?他可不觉得这算安慰。 就这么有来有回地相处下来,黎暄自认为他待庆侯也有几分真心。那时,庆侯受命去乐桑沿岸巡查,路上遇险,又被梁侯那一系暗中散播他是靠什么河魅野妖才化险为夷的流言,当时他就已经收拾行装准备去救人了。 没想到庆侯平安无事,甚至提前回了都城。他总算找到机会甩开门中绊脚的杂事,悄悄前去拜访时,却在侯府见到了一名陌生的散修。 “这位是救了我一命的游方仙长。”庆侯如此向他介绍。 黎暄第一眼就知道那个散修是和他相似的人。一样不甘于平淡,一样憎恨自己势孤力弱的处境。 散修戴着一副木雕面具,不以真容示人,行踪鬼祟,修为又寒酸,对于一个散修来说也不奇怪。他讲话时带着一点燕乡的腔调,掩饰得很好,黎暄也是听了很多才有所察觉。如此在意这种事,想必他在那妖族横行霸道的地界没少吃苦头。 若他生在延地,兴许就不会这样。倘使他曾经拜进的是衡文门下,现在该是个得用的弟子了,可惜他没有过这个机会。 这样想来,他黎暄的运道还是要好得多了。 怀着微妙的情绪,黎暄和这个散修算是认识了。他并不愿意叫对方的名字,盖因他觉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人,报出来的名号八成也不是自己的真名。 许多在延地的野路子散修都会依附衡文,以期让修行生涯更顺遂些。他们虽大多碍于矜持,不肯在明面过于奉承,但只要稍稍给双方一点台阶,事情总是容易办成。 这个散修也是一样,既不愿意折节逢迎,又想要和难得搭上关系的衡文弟子靠近。黎暄不冷不热地吊了他一阵,欣赏过了他的纠结后,终于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让他说出来意。 “你要卖秘籍?”黎暄重复了一遍。 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荒谬之情——哪来的胆子骗到我头上了,难道我看着像是很好糊弄的样子吗? 秘籍这种东西,在散修之间的交易里总是很吃香。修行法门通常是自家的宝贝,不是败家子,少有人拿出来卖,市面上常见的是简单精炼之作:丹方、药方、几卷注释心得、一门小小的术法……如果真材实料,买到手起码称得上有所得。 至于假货和没用的真货,那就太多了,像是各种“残卷”,洞府与遗迹的古图,还有宣称从某某上古门派中散佚、如今偶然被发现的修炼典籍;特别是最后一种,明知道很有可能是骗术,却还是有想捡便宜的傻子趋之若鹜。 名门大派那些新出外的弟子,就是这些卖所谓秘籍的散修最喜欢的买家。他们身家颇丰,经历又稍嫌不足,况且卖家们也不全是骗子,有时候一本古籍对散修没什么用处,却能丰富门派中的馆藏。如此种种,谁家弟子意外淘到了好东西,又有谁家弟子被骗得底掉,每回总能听到那么几桩故事。 黎暄此前没什么机会出外,但他也不只是闷头修炼,又通些俗务,对方这么一开口,他连后面的套话都能猜得到了。 果然,那散修犹豫着道:“……我只想寻个识货人,却不知道友是否看得上。” 黎暄挺想笑,但忍住了。他说:“既然道友如此说,想必是珍品了,可有摹本借来一观?” 那散修取出封紧的银筒,双手递上:“这便是原本了。” 直接把东西原样端出来的情形并不多,也不知道这家伙是骗术高明,还是没什么经验。黎暄取出帛卷,这东西看起来略有一些年头,但远称不上古物,至于内容……他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是一幅阵法。 阵法一道,莫测高深。仙门各派弟子多少都要习练一些结阵、运阵的法门,但这离“通晓”阵法之间仍旧隔着天堑。 黎暄也只学过门中统一传授的基础,对这份秘籍,他能看得出是一幅幻阵,不算复杂,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明显错漏,仅此而已。 不懂归不懂,他面上还是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态。余光看到散修也在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他轻咳一声,问道:“不知道友想以什么交换?” 散修早有准备,当即取出写好的单子,上面是一列灵草、丹药。没有什么生僻之物,黎暄扫了一眼就大致估计出来,总数不少,但一幅阵法也值这个价。 黎暄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个散修,现在他知道了,这人可不是什么愣头青。他对这些秘籍交易颇有了解,开价也适当,明显做足功课。 转念之间,黎暄已经决定将它买下来。他要把东西带回门中,献给师父观看。 在师父已经不再指点他功课的时候,连拜见师父都要找个好理由,即使常常只是例行公事,他却不能就这么放弃在师父那里混个面熟的机会,一旦停下,兴许以后就真的只能站在角落了。 这份阵法就是个不错的由头,本来他也不擅长此道,就算走眼,也非学艺不精,倒是搜集典籍充实门中珍藏的心意不假。 ……万一真的是被骗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去料理这家伙。 黎暄耐心地等了些日子,找了个好时机,带上东西去书斋谒见。 山长在闭关修行之外,指教他们还是有些耐心的,只不过也并不会将精力特别投注给那些不太起眼的弟子。见到黎暄,他照例勉励了几句,才拿过弟子献上的所谓“秘籍”观看。 黎暄有些忐忑地等着,等了半天,他也没听到一句师父的评价。 山长好像忘了他还在这一样,将薄薄一张绢帛展开在案上,皱着眉仔细察看。 这让黎暄有些被吓住,唯恐自己拿回来的是什么违禁物,他心里不停想着要怎么解释,直到师父回过神来,向他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黎暄连忙将事情和盘托出,细述了那个散修的形貌举止,至于庆侯在中间引荐的关系,则小心地一笔带过。山长倒不在意这些,说道:“只是个散修吗?” “的确,弟子与他切磋过,这位道友的修为实在不入流。”黎暄答道。 山长点了点头,将帛卷收回银筒中,略一思索,从案上抬起视线。 在那一刻——黎暄常觉得人该有那么几个注定的瞬间,闪念间的抉择便足以决定一生际遇,而那一刻对他来说就是如此;他读出了师父的神情,知道他将要唤一个得用的弟子来做事,或许就是景昀师兄。 师父还未开口,他便补上了一句:“弟子也擅自在他身上附有了追踪的术法,他虽居所不定,想来还没有离了新宛。” 山长重又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这次多了些审视。黎暄状若未觉,继续用有点莽撞的语气道:“现下可要弟子去寻他回来?” “寻他做什么?”山长问。 黎暄腼腆地笑了笑,并不掩饰话中的殷勤:“我看师父似乎很喜欢这份阵法,就想着再去问问这位道友,还有没有这类秘籍。” 山长失笑:“有甚么喜欢不喜欢的。为师只是觉得,这阵法里有些门中先人的韵味,不知是这卖家从何处得来。” 黎暄不由得一震,心中怦怦跳了起来。师父口中的先人,指的不是什么寻常前辈,而是成为衡文书院前的“古衡文”中人。从前的衡文有不少典籍已经失落,其实如今找回,也未必全然能对当今弟子修行有所助益,但带上一层光环,对如今的门派来说自然有别样意义。 能从一个散修手里挖到这样的好东西,真可说是时来运转。 他起身道:“弟子这就动身,说什么也要将他请回来问个清楚!” “以势压人,岂是待客之道?”山长责备道,“只为这份还不知是不是与先人有关的典籍,就大张旗鼓,即使只是个散修,也不能失礼于人。” 黎暄觉得他听懂了。他先是低头请罪,随后才道:“弟子决不至于将此事张扬出去,让旁人看了笑话。对这位道友,弟子一定以礼相待,好言相劝。” 山长这才点头:“去吧。” 黎暄压下胸中激动,深深施礼,方才告辞。 从书斋出来,走在花木葱茏的亭廊下,他心底满是欣喜雀跃。偶有见到门中弟子,只是随意朝他施礼,远不像面对景昀时那样恭敬,他如今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衣袖带风,扑开飘落的残花,快步穿过园中道路。 办事情不难,难在师父愿意将事情交给他办。等了这许久,终于叫他等到一个机会,定是那让他走到今日的运道又一次照拂了他。 黎暄志得意满,但还没有得意到忘了正事,他仍旧像从前一样避开旁人,到访庆侯府邸。庆侯不在,侍从告诉他那位“仙师”还在府中待客的园中住着,黎暄查看一番他下在对方身上的法术,果然还在此处,当即彻底放下心。 他不要人通报,驱走了侍从,亲自到那院落前叩门。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散修或许正是知道手中秘籍与古衡文有关,才借他之手来找个好买家。是又如何?对方想着奇货可居,他也一样能将其拿捏。 “道友,可有闲情一晤?”他笑道。 轻风掠过屋瓦,隐约有檐铃轻响,侧耳细听又捕捉不到,可是这园中哪有风铃? 许久,门后的沉默让他渐渐不安,又等了一会,他皱起眉头,顾不了礼节,推门而入。 精心修葺的小院中空空荡荡,绕过屏门,几间屋子中也不见人影。黎暄面沉如水,走到廊下,赫然发现那寻踪的术法正追向斜上方——檐下挂着一只镶嵌着琉璃的风铃,在园中景致下并不显得突兀,可还是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道声音从他耳边响起,略带笑意:“暂离新宛,不曾与道友告别,故而留下这枚风铃,权作赔罪。倘若道友有事寻我,凭这铃即能使我知晓。” 被愚弄的愤恨让黎暄怒火中烧,但对方下句话出口,又让他记起了自己在山长面前夸下海口领来的职责:“道友对那份阵法还满意么?” “钱货两讫,自无什么不满。”黎暄尽量放平语气。 “那就好。”铃中之声轻笑了一下,大约是隔着法器传音的缘故,尽管他话中带笑,听起来依然有些死板,“这阵法……还有一些古籍、文稿,是我得自一位友人的遗泽,他虽孑然一身,家系却据说可以上溯到仙门大派,只是那些典籍在他手上,也派不上用场。如今,能给这些蒙尘古籍找到识货人,也算不辜负这位朋友。” 黎暄沉默了片刻,心知肚明,对方绝对清楚手中那些典籍对衡文的价值,再绕圈子已经无益。先前他拿那份阵法来试探……哪里是自己运道好,对方又岂是生涩无知?简直不能更精明了! 他暗下决心,等会出了这个院子,就要调遣人手搜查这个家伙,谅他也不能离新宛太远。只是又不能让山长知道他把这差事办的糟糕,个中度量需要谨慎……越想他就越是咬牙切齿。 幸好事情尚有回旋余地,这散修若是不想继续做生意,大可以一走了之,现在却显然是还有得商量,不过是担心被衡文仗势欺人。 果然,对方也不吊他胃口,顿了顿又道:“至于这些典籍,道友若是有心,自当奉上。不过……” 黎暄忍不住道:“不过什么?” “得加钱。”铃中之声说道。《 》 230、昔往矣(六) “他所求的是什么?” “只怕是打着奇货可居的主意……” “仅仅是灵药、财物,不算什么。看样子,他也畏惧衡文声威,只是有些贪婪,就随他去。” “是,师父。” “若是他日后再拿出珍藏交换,再看他有什么居心。” “弟子明白。” 究竟从何时开始,与这个“道友”用琉璃铃相互传讯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起初,那恼羞成怒的滋味总是难以消解,让他一看到风铃就直犯恶心。怒在被这么一个修为远不及他的散修戏耍,羞耻于上了一回当之后才发觉对方心有成算,他自诩精明,却看低了别人。 但很快,这些都被另一种沮丧压下。他发觉这所谓运道并不如他想得那样重要,门中历代都在搜集与古衡文有关的古籍,收来后大多只供收藏,师父对他首次拿来的秘籍多了些注意,也只是因为这门阵法有些巧妙之处。 可能这本关于阵法的典籍,就已经是对方能拿出来探路的顶好东西了。师父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没有说破而已。 果然,往后散修拿来交换的都是些与古衡文能扯上些关系的寻常典籍,没再见过什么稀罕物。他本人不在新宛露面,那些卷册送来的途径各种各样,有时用延国的驿路,有时是全然不知情的镖师代为转交,还有时候干脆就是送到了某处书阁里。 黎暄最初曾为让他溜走而心焦不已,担心无法和师父交差,现在想来,师父也没那么在意。 就像师父其实也不在意他黎暄——自以为终于有了一项能在师父面前争些面子的差事,摩拳擦掌想要做好,最后他能做的活儿也就是和那个狡诈可恶的散修讨价还价。 说是要加价,实际上加的远不到门中给黎暄开出来的额度,一想到这个,黎暄就觉对方眼界也终究有限,算计了半天,还不是在衡文的手里捡些残羹冷饭? 在铃中用那死板语气说话的“道友”这么说:“我也不过是讨生活罢了。和你一般。” “和我一般?”黎暄冷笑一声,“万不敢与你相提并论,道友可是做得一手好生意啊。” 都知道这话要反过来听。我是衡文门下,山长亲传弟子,你这耍小聪明的散修又是什么? 铃中之声只是轻笑道:“也望贵派能多多照顾了。” 说这散修会做生意,并不只是讥讽。黎暄知道对方一贯谨慎小心,除了开头那套原本,后面的典籍大多都是抄本,哪怕有的时候黎暄怀疑这家伙是拿沾点历史渊源的东西来凑数,几乎所有卷册的品质都能过关,只有一些时候,是因为内容与衡文已有的收藏过于重复而未能被收录。 在这件事上,他勤勤恳恳,只为换得些许回报。黎暄看着那风铃时,有时恍惚能从嵌在金线间的琉璃中望见自己的影子,心里又是轻蔑,又是自伤自怜。 那一日,黎暄照例踱进侯府的亭台中,准备听听风铃对面有什么话讲。 联络久了,他们也不总在谈搜集典籍的事情,还会说些闲话。黎暄虽然恨他狡猾,却听得出对方不是夸夸其谈之辈,凡事颇有见地,延地寻常见闻经他一说,常常多了些衡文弟子看不到的别样趣味。 黎暄还是很讨厌他这个人,却并不讨厌听他说话。从这散修话中蛛丝马迹也可得知,他始终没有离开新宛太远,不过黎暄这会已经不再想着非要把他抓出来教训一顿了。 这次刚一摇动琉璃铃,对面便传来声音,有些不同往常的热切:“道友,我此番寻得了珍品,以往那些,较之远远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得加钱?”黎暄戏谑道。 “我与道友相识已久,这便见外了。”铃中之声道,“况且这是笔要紧买卖,我也不敢胡乱开价。” 黎暄心道见什么外,以前讨价还价时候咬住不放的是谁啊?他笑道:“既然相识已久,不如道友来新宛一叙,我也好招待道友,把这要紧买卖好好地做下来。” 他知道对方不会轻易回到新宛,故而能说出这等调笑的话。 谁料,话音刚落,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就从月洞门那边转了过来。 对方还是老样子,修为稀松到能让人一眼看到底。黎暄看着他,就像看着许多游走于世间的散修,他们能超脱凡人桎梏,踏上修行之路,本可称作出众,然而囿于天资,修行迟滞,又要受着规矩越发繁多的仙门大派的约束,身处其中,往往总是难以腾挪。 隔着琉璃铃与之交谈时,黎暄一度为他的谈吐而钦服,乃至酝酿出了些许阴暗的惭愧。可如今,看到对方那依旧不争气的修为,他猛然醒觉,自己大可以把腰杆挺直点。 他屈指用劲,把琉璃铃弹出嘡地一声震响:“稀客啊。” 散修的脚步顿了顿,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震到了耳朵。就算他皱眉,反正脸被挡着也看不到,黎暄心里嘀咕道。 对方扶了扶面具:“道友相邀,焉有不应之理?” 黎暄哂笑:“若不是这些天见不到你人影,说不定我会信了你的客气话。” 对方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些宽和的无奈,黎暄忽然就气不起来了。 他收起尖酸态度:“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让你特地前来?” 散修从袖中取出一只薄薄玉匣,递了过来。黎暄揭开一看,匣中之物迎着日照,晕出云雾般的朦胧霞光,定睛瞧时,却是一页丝帛,以古体写满了密文。 宝光熠熠的亮相,配上轻易难以解读的密文,但凡换个人来卖这东西,黎暄都会觉得九成是骗子。 如今么,虽然他也没少在肚子里骂对方奸猾,可是这散修无疑已经建立了足够信誉,叫他得认真对待。 “这是真品?”黎暄斜过匣子,端详从柔滑书页上闪过的流光。 散修以往送来的抄本朴素结实,式样统一,看得出他做这行很有规矩。这次的东西,怎么看都不是他的手笔。 “正是其中一页。”散修道。 黎暄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难怪你敢来,这就不奇怪了。” 想也该知道,这家伙孤身前来,焉能没有把握?天知道他把剩下的部分藏到哪去了。 散修但笑不语。黎暄合上匣子,爽快道:“且等着吧,我拿去藏书出,叫他们看看成色。” “不拿去给贵派的山长看一看么?”散修问。 黎暄本来就是要先给山长看看,邀一邀功劳,只是此时不能叫对方看出他的急切。他随口道:“可不是什么大事小事都能去打扰师父他老人家的。” 散修叹口气道:“此物虽贵重,也要有识货人来赏鉴才行。” 黎暄道:“就是说我不识货喽?” 他也就是随口说笑,就见散修抬眼看了看他,隔着面具看不清眼神,但估计也就是“你连这记载阵法的密文都看不懂吧”的意思。 顿了顿,散修却说:“道友一向宽待我,正是有识人雅量。” 黎暄一愣,被他说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他对这散修可是没抱过太多好念头。旋即回过神来,他又不禁心说这家伙不愧是混江湖的散修,巧言令色,可不能被他糊弄了去。 “道友何必自谦?”他摆摆手,“就不问你作价几何了,若是东西不错,少不了好处。你便在府中等我吧。” 他也不招待客人,拱了拱手,快步朝外走去。散修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去,黎暄隐约觉得对方似有未竟之言,也不在意,反正他迟早有说出来的一天。 回去书院,黎暄先不慌不忙地整理仪容,打叠精神,才往山长的书斋而去。 为他引路的小弟子似乎是个生面孔,一路垂着头,有些畏缩,莫说搭话,眼神都没和他碰上过。黎暄习惯了这边弟子对他不太逢迎的态度,一时未曾多想,直到进去内院,忽然感觉出不对。 山长居所近处以清净为要,侍奉之人不多,巡守和候事的弟子大都在一墙之隔的小园里。今日却是反过来,外面不见几个人,内里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要不是黎暄一眼扫过去,这些弟子的脸孔都是在书斋处常见的,他差点以为掉进了什么陷阱里。 山长怎会在自己的书斋中排兵布阵?黎暄放慢脚步,惊疑不定,张望的目光正好和从门中出来的景昀碰个正着。 景昀一看他就皱眉,先不和他说话,问旁边那小弟子:“怎么让他进来了?” 听了这话,黎暄顿时心头火起。小弟子怯怯道:“您不欲令事情声张,可要是将黎暄师兄拦在门外,怎么也解释不通,因而不敢阻拦。” 景昀看了看那小弟子,又看了看黎暄,一脸烦躁。不等黎暄开口就道:“跟我来。” 黎暄知道这不是发作的当口,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后,登上书斋古旧的木阶。景昀停下脚步,一指门廊边:“你在这里稍候。” “这是怎么一回事?”黎暄低声问,“师父怎么了?” “师父修行时受了伤,正在休养。”景昀沉着脸道,“本不应在这时闹得尽人皆知,你既然刚好赶来,也不要喧哗,就在这里等师父醒来吧。” 黎暄浑身发冷,颤声道:“让我拜见师父。” “师父不适宜见人,你现在进去也没什么用。在这等着吧。”景昀不耐烦道。 这话猛然刺痛了黎暄,他愤然道:“为何不让我进去?难道我不是师父的弟子吗?!” 半是对师父的担忧,半是长久以来压抑着的郁气,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景昀也一怔,黎暄以为他是被自己震住,可是下一刻对方就摆出了师兄的架势,斥责他道:“收声!这种时候还胡闹什么?” 黎暄看着他,袖中的两手不住颤抖。就在这时,另一名师兄从屏风后出来,满脸疲惫,唤了一声:“景昀师兄。” 景昀冲他点点头,根本没有理会黎暄的反应,转身就进去了。那个师兄揉了揉脸,随便找了一处坐下,叹了口气说:“黎暄啊,回来了?” 黎暄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做出强闯的举动。他问道:“师父如何了?” “情形不大好。”师兄愁眉不展,“我们也不是在为师父疗伤,只是以同源功法暂时维持师父灵脉流转,盼望师父能够自己止住危势而已——啊,景昀师兄不叫我们说这个。跟师弟你说说应当无妨吧。” 黎暄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他修行的偏门术阵由师父专门指定,可以说,他就是因为对那门衡文术阵的适性才被师父收下,这件事所有的师兄弟都一清二楚。 所以,景昀说他“进去也没什么用”,确是一句实话。 他的天资不足以帮助师父推演那门功法,而在师父身陷危困中时,他的修行也并不能对师父有何助益。到头来,还是一样。 黎暄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在书斋中等待的时间了,山长门下亲传的师兄弟们来来去去,他甚至不清楚师父究竟是何时转危为安的。最后还是景昀想起这还有个师弟,特意出来告诉了他一声,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又道:“回去歇着就行。” “不用。”黎暄轻声说,“师兄弟们都费尽苦心,我却只有在这里枯等,如今正应该去照顾师父,略尽绵力。” “那你去吧。”景昀累得东倒西歪,随口答道。 再次见到山长时,他正入静修行,从外表丝毫看不出之前经历的艰危。黎暄压下所有念头,和师兄弟们一同轮流值守。 不知过去了几日,黎暄正独自一人守在帘后。他跪坐在门口的蒲团上,低头望着那素绫上的暗纹,不由得思绪游走。 在延地各处的书阁中,或许能找到许多织金描银的华美蒲团,而眼前不怎么起眼的这一只,因为有幸能放在山长的书斋里,便与同类区分开来,有如云泥。 “……上前来。” 耳边忽然听到这么一句,黎暄猛地抬头,正看到总是闭目的山长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近来山长偶尔也会苏醒,只是朝旁人吩咐下去几桩门中事宜,还从未和黎暄交谈过。黎暄也不知该激动还是紧张,连忙趋前。 山长自闭关之后,声音就十分嘶哑,听着让人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像是吞下了枯枝一样难受。他问道:“卖古籍的散修,近来动向如何?” 这飞来一问,让黎暄一时间都没回过神来。师父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弟子,也不是说自己,竟然提的是那个散修? 旋即,黎暄突然心中巨震——在此之前,他从未深思过师父修行受挫的缘由,盖因他早就知道师父常常在研究衡文留下来的各种秘籍;可是这个时候提起那散修,难道正是他带来的什么典籍秘卷,才导致师父走上歧路,身受重伤? 这可怕的猜想让他脸上顿失血色,这失态被他师父也看在眼里。山长疲倦道:“莫要多想。此人送来古籍,多是文卷,无关修行法。” 黎暄这才从那攫住他的惶恐中挣脱,背上冷汗也冒了出来。山长又道:“那些文卷驳杂,却不乏启迪之功,此次虽失利,以后从中未必不能寻到真解。这人即便无法招揽,也不要开罪了,以后有什么古籍拿来,全盘收下就是。” 听师父的意思,似乎是从那些古籍中得到了思路,试图推演修行,才有眼前的祸事。黎暄本以为要被问责,没料到师父并不介意,他摸了摸一直被他随身携带的玉匣,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先前这位道友带来一件重宝,是以密文写就的阵法古卷,本想献给师父阅览,但……” 山长打断他道:“拿来看看。” 被师父不容拒绝地看了一眼,黎暄只得把那些担忧影响师父休养的劝说都咽了回去。他从匣中取出丝帛,双手捧上,山长就着他的手端详了一会,又伸手取过,陷入深思。 屋中药气缭绕,黎暄不由自主地屏息静默。许久,山长忽道:“匣子拿来。” 黎暄不解地递上了空匣子,见山长伸手抵住匣底,术法的灵气乍现,不知是触动了什么精巧机关,本来不过一指厚度的匣底如莲花绽开,细薄玉片簇拥之中,赫然是另一卷折起的绢书。 看到黎暄目瞪口呆的样子,山长解释了一句:“开启之法在密文中。” 他将暗层中的绢书也仔细看过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黎暄小心道:“这位道友将玉匣交给我时,曾说这是古卷其中一页,那藏在机关里的莫非还有其余部分?” “两下合起,就是完整的原本。”山长睁眼答道。 黎暄吃惊:“他就这样把全本奉上了?” “此物确实贵重,况且,非衡文中人,想来也难解其妙。” 山长沉吟道,“……他想要的回报,必定也不那么简单。” * “道友,这些古籍的来历,我此前确实是用了托词掩饰。” 侯府园中,端坐在黎暄对面的散修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承认了,“那些都是我家传秘卷,先前试探,只是想知道如今的衡文是否还有器量,容得下曾经的异见。” 黎暄不动声色道:“失敬了,不知道友这一系源自何处?” “祖辈正是有着古时衡文的传承。” 散修向着北方遥遥一拱手,说道:“师祖曾是古衡文阵法大家,流落在外后,代代推演一部遗落的阵法,直到先师一代,终于得竟全功。然而这无名阵法,本是衡文一部古阵中的副阵,唯有献于衡文,才不算埋没了它。” “诸位一片诚心,天地可鉴。”黎暄作感慨万千状,“道友将先祖心血归还,衡文受此恩惠,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散修正色道:“师祖的夙愿,无非就是认祖归宗,重回衡文门下。” 果然如此,黎暄心道。山长对此有所猜测,觉得这散修得到的古卷可能来自在古衡文分崩离析时出走的某个弟子,多年下来,传承逐渐残缺,因而此人修为不济,却在阵法上有些出众见解。 他欣然道:“衡文不曾有过半路收徒的先例,但为了道友,我也会恳请山长破例。” “你误会了,并非是我想拜入衡文。”散修摇头,“我蒙受先师恩德,不会转投他人门下。先师将阵法推演完成,不为自己,只望衡文能承认师祖当年的功劳,让师祖的名号重回门派,位列文德堂中。” 黎暄瞠目道:“文德堂?……道友,你可知文德堂是什么地方?” “能名列其中的,无不是衡文一门中光耀史册的贤人,如今更是只有去位的山长才能得以列入。” 散修答道,“但我确信师祖的功绩,足以在其中有一席之地。”《 》 231、昔往矣(七) 檐外夜云巍巍,与月色一同压低,才停了不久的细雨又潺潺而落。隐约的远雷之声,仿佛相隔万里,即使是令人心魄摇动的震鸣,传及此地,也只听得几下闷在水里似的咕咚咚的余音。 孟君山侍立在侧,茫然望着书案,纸上那“晖阴”二字好像忽然缠成了几缕他认不出来的墨迹。雨声中,郁雪非缓缓道:“在你心中,世间对山川道法造诣最深的是谁家?” “我毓秀自当是天下第一流。”孟君山不假思索道。 郁雪非道:“还有呢?” 这下可叫孟君山犯了难,他心中闪过几个名字,都觉得不是师父想问的。 郁雪非没有等他的回话,放下笔,自己答道:“是王庭。上古时,凤凰筑慧泉以节制天下灵气,这改天换地的手笔,无论其法门有多少传世,同道之人至今依旧难以望其项背。” 孟君山心想,这倒是理所应当。王庭慧泉在今日,已经形近传说,仿佛永世不变,几乎让人忘记它也是被人造就。 “世间灵机如水,往复轮回。”郁雪非说道,“盈昃之期,潮涨潮落,山川中地脉相连,又似江河奔流。昔日的凤凰想要干涉这天道循环,施以妙手,只令王庭三部受其恩泽,看似于大局无碍,但是……平衡就是如此被打破了。有第一个,就有后来者。” 他看着文卷上墨痕未干时的一点微亮:“我们也是后来者。毓秀门中素来有构造地脉的研究,霜天之后,阵法渐趋完善,这是历任掌门才能得知的秘辛。” 孟君山现在可顾不上想“那我能知道吗”这种事情,他喃喃道:“那份阵图,难道说真的……” “是毓秀的手笔。”郁雪非平静道,打破了对方最后那一点不愿置信,“所以,我问你这天下谁才是此道中的行家?难道你不去想一想,这种东西当真是衡文能够拿出来的?” 孟君山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份他亲手绘制出来的图卷上。那日,衡文送到师父面前的匣子又好像在他眼前展开——那不是送上门来的请求,而是早已互通有无的合作,他曾如此为那幅阵法的精妙而折服、赞叹…… 他一次又一次按下心中的忧虑和疑惑,只因为他想去相信师父对他说的话。 “弟子愚钝。”他木然道。 “我让你亲自去看一看衡文将如何承载这阵法。”郁雪非淡淡地说,“现在,你已知悉一切,又作何感想?” * 秋叶上秋雨,声声清越。黎暄将书斋地上散落的泥土扫净,同那些花叶枯枝一起拿去销毁,返回屋前,正在门廊下看到了景昀。 他上前施礼:“师兄。” 景昀神色中的复杂一闪而过。他单手托着盛有文书信函的匣子,这种活计本不需要他亲自来做:“师父可安好?” “无恙,且容我转交。”黎暄恭敬地接下信匣,“师兄若有话,待师父这次闭关出来,我也为师兄一并转述。” “……没什么。” 景昀看着他道,“我等静候师父传召。” 黎暄略一躬身,一板一眼依照规矩,目送师兄在雨中离去。随即,他抬手挥了挥,将从檐角垂下的一线水滴吹散,方才微微笑了笑,转身回去。 山长今日没有待在他用以温养灵气的泥缸里,而是披衣坐在案前,黎暄取了药材回来,待要上前清扫,山长却摆手道:“不忙,过来。” 黎暄忙端正神态,上前领训。山长咳了两声:“你对各地书阁修葺、建造的筹划,我已看过了,不错。” “万不敢居功。”黎暄立刻道。 “在延地各处布置的阵法,你在计划中,只是根据文卷,依样画葫芦而已。”山长说道,“现如今,你可对此有了什么领悟?” 黎暄答道:“弟子见识不深,最多看出这仿佛与当地凡人有关,再多便说不出来了。” “不知其所以然,也能把它做完么?”山长问。 “既是师父交代,必有您的用意在。”黎暄垂手道,“弟子不需追根究底,师父认为我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示下。” 山长点了点头,看起来是满意这个回答。他思忖片刻,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这番计划,是从那散修献上的阵图而来。我衡文自古便有统御生灵的志向,古时衡文立身于一国之中,虽出世隐居,并不与俗世的王朝交游,历经多年,却也与当地人的信仰密不可分。凡人虔信,仙门超然,如此延续下去,本应当凝聚起门派的立足之基,然而霜天突至,四方大乱,衡文无法护得一方安稳,根基顷刻动摇,乃至崩塌。” 如今的衡文书院中,对古衡文的记载无不是极尽崇敬之笔,黎暄还是第一次听到对当年灾祸这样近乎冷锐的评价。 他不由得道:“当初各派都竭力挽救危局,盟约中我衡文也是其中之一,难道这还不够?” “倘若没有那大灾,衡文在当地凡人们心中就是无所不能。”山长不带情绪地答道,“危难当头,即使倾尽全力,这些至尊至贵的仙人,却也只能做一个门派能做到的事情——因为衡文,终究也只是这样一个门派而已。” 纵观门中上下,恐怕也只有山长能说出这样不敬之言了。黎暄尽管就在山长面前,还是听得脸色有点发白。 他如何会不明白?他是延国子弟,自幼被收入门派,从小听得就是衡文仙师的赫赫威名,在曾经的他心中,衡文就和延国的天没什么两样。古时衡文润物无声治理一地的手段,延续到今日,显得强硬了太多,六百年前后,世间的规矩也是一变再变。 正如对妖族的排斥,在衡文不仅仅是所谓正邪之辨。难以顺服于仙门座下、又会在民间引来种种异事的妖族,在衡文的地界,是砂砾一样突兀的异物,最好要驱除出去,偶尔留下一些,清扫时也要能显现仙门的威严。 “今日的衡文,远远无法与旧时相比。在延地经营多年,也及不上当年气象。”山长叹道,“流传下来的片言只语中提到,古时衡文先辈曾有过道途之争,最后是气运一法的主张占上风,掌管了此后门派的走向,余者则隐没在历史中。” 黎暄终于明白过来:“莫非那个散修的先师,就是来自这些流落在外的传承?” 山长点了点头:“他献上的阵图不主气运,而是勾连凡人神魂,布下天罗地网,奇诡凶险,又极为精密。即使是数代人接续的心血,其中才华也实在不可思议。不过,这又绝非是一人一家能企及的谋划,在他这个无所依靠的散修手中,犹如在荒漠里身怀重金,饿不能食,渴不能饮。” “因而他才要将这重宝献于我衡文。”黎暄了然。 “他多番试探,总算下定决心。”山长说道,“世上只有衡文识得它的价值,也只有衡文能作这个买家。如此,你应当明白,他提出为祖师正名的要求,并不是异想天开。” 黎暄恍然。那时他带着散修的话回禀时,颇有些战战兢兢,山长却不为所动,仿佛并不觉得冒犯。如今看来,这都是有缘由的。 “他确实有几分骨气。”山长也有些感慨,“不愿拜入我衡文门下,却要完成先师遗愿。日后,你不妨多关照一下。” 黎暄连忙应是:“弟子明白。” 他面上仍然恭谨,心中却升起一股荒谬感觉。师父也并非什么都能看透,他想,那个散修放弃了拜入衡文的机会,难道真是因为高风亮节? 这件事他也是花了些时间才看清楚。听其言,观其行,那散修平日不提,但庆侯与他来往日渐亲厚,眼看着已经将他奉为上宾,对他多有信赖。倘若庆侯有望大位,他便可一跃而至众人之上。 届时,有了与衡文的这一段善缘,他既不用像寻常延地散修那样,因畏惧大派而谨慎行事,也不必和衡文弟子一般,受到门派规矩束缚。在延国,他大可以呼风唤雨,纵情享乐,只要别太过头,想必也无人会去打搅他的荣华富贵。 这不比在衡文门下遵规蹈矩强得多了?他修为低微,待到他师门先辈当真列入文德堂,在衡文中他的身份便会显得殊为尴尬——山长想不到,或者不在意这一点,黎暄却十分清楚。 在山长眼里,能拜入仙门大派修行,比其余的一切都要紧得多,因而在他看来,那个散修是错过了至为重要的机会。 而黎暄觉得他明白对方那庸人的欲求。就算生涯短暂,磨灭了求道之心,至少在此生中能品尝权势的滋味。 这一切貌似触手可及,却还需要向前一步。对于“道友”是这样,对于他黎暄也是如此。 他小心地问道:“师父,这些筹划仍旧只停在纸上,我们何时能将这神魂之法付诸实际?” “时机未到。” 山长摇头,这些话在他心中大约也想过了许多遍,“阵法运行需磅礴灵气推动,如今还做不到这点。” 黎暄琢磨道:“要是将门中上下都集聚起来呢?” “不是这样简单的。” 即使谈论的事情颇为沉重,山长听了这话还是不免一笑,“你平日所学的弟子之间的结阵,和门派中布置的阵法不同,这个你应当明白。这座阵法,比起寻常的幻阵、守阵,需求更加严苛,也非人力所能及。” “那要如何才能做到?”黎暄追问道。 “盈昃轮回,或许能算是一种机会。”山长说道,“但霜天后,世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潮汐起伏了。” 黎暄迟疑道:“那么,就只能等待?” “只能如此。”山长轻轻点头,“我大概是等不到了,今日我对你说了这些,你也要将秘密为本门保守下去。无论如何,门中也有了一份希望在,直到世间再有变局的那天……或许就能有所改变。” 在师父眼中,这一刻,黎暄看到了深深的怅然。 他所熟悉的师父,向来严正自持,即使在这一次修行受阻,病情沉重的境况下,也在这些慌乱的弟子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数十年如一日,在这被世俗繁华浸透的衡文中,他履行身为山长的责任,一心只为重振门派,仿佛不会为除此之外的事情困扰。 “……人皆有私。” 湖边亭中,那个散修手上掂着一只不会响的小巧铃铛,几丝日光在琉璃中打着转,含笑对他说:“如你,如我,谁也不能真的无欲无求。没有些执着,人生一世又是为了什么?” 师父也有他的执着。寿数不永,有志难酬,就连他也无法释怀。 “可是,天地间灵气之源,并不止从盈昃轮回而来……” 黎暄鼓起勇气道,不知道师父能否听出来他话音中的紧张,“就如师父先前所说,地脉之中,也有灵气流转。” “延国能和地脉扯上些关系的,只有东境乐桑河一侧,但在古时就被镇平,隐没于世。”山长微微摇头,“此地在这一点,并不算得天独厚,门中对地脉的了解,也不足以运用于此。” 黎暄垂下视线,烛火略一摆动,在纱灯笼上映出若明若暗的细小影子。他又听到“道友”对他说话,园中竹枝在风中簌簌轻响:“正清管得太宽,不止贵派,谁也不爱没事和他们打交道,但不是谁家都像他们一样。各门各派,各有各自的看重。” 对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说:“若有惩奸除恶的架要打,瑶山的人一招呼就来了。还有像是……” “——毓秀。” 黎暄抬起头,迎着师父逐渐严肃起来的目光,轻声道:“此中法门,他们最是精通,不知能否使毓秀为我们所用……又或是,让我们为他们所用呢?”《 》 232、昔往矣(八) “一路上没惹什么麻烦?” 孟君山风尘仆仆地跑进小楼,师父放下书,上下打量他,这么问道。 少年把斗笠一掀,浑不在意:“那当然,走到哪里都顺风顺水……” 郁雪非将手中握着的书卷抬了抬,示意他过来。孟君山被那犀利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拖着脚步走过去,见师父还是盯着他,只好又磨蹭着走近了点。 “低头。”师父说道。 孟君山已经感觉不妙,不情不愿地躬身弯腰。师父一把捏住他下巴,另一手在他脸颊上狠狠搓了两下,粉末扑簌簌往下落,露出还没好全的伤痕。 “师父——疼疼疼——” 少年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郁雪非不悦道:“知道幻术瞒不过,难道涂点药粉就能没破绽了?该说你是聪明还是傻?” 孟君山还在嘴硬:“这不是以为您能给我留点面子,出门在外哪有不磕了碰了的,师父非要问这个干什么?” 郁雪非深吸一口气,眼看对方怒火即将迸发,孟君山果断认怂了:“……我这就去静心堂。” “在这待着。” 师父把书往他脑袋上一扔,站起身来。孟君山躲也不敢躲,被砸了一下才伸手接住书,小声道:“那我今天在这罚站吗……师父你去哪啊?要我浇花不?” “去给你找点药。”郁雪非道。 “哎?”孟君山一愣,不由得挠了挠脸上的伤,刚动两下就被师父一巴掌把手拍掉了。他怪不好意思道:“也不用吧,一点小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何必劳动师父?再说就算带点伤,弟子的风流潇洒之气也不曾稍减……” “找药给你治治脑子。”郁雪非冷冷地说,“受不了你这蠢劲。” 孟君山:“……” …… “还知道回来?” 孟君山放轻脚步走进小楼,师父正在侍弄花草,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干笑两声,心虚道:“也不知道会耽搁得这样久……” 年轻人风度翩翩,毓秀典雅的衣冠在他身上,更有一番神采焕发的意气。见他专门收拾齐整,人模人样地来拜见,郁雪非终归没法对钟爱的弟子继续摆出冷脸,看到他在历练中有所成熟,多少还是露出些许欣慰之色。 只是这和缓神情还没持续片刻,孟君山在那边已经自觉过了关,转而开始兴冲冲地炫耀起来:“师父您看,我在越地时感悟出的法门,不需精深幻术修习,就有妙用!” 他从旁边浇花的铜壶中借来水流,在两手中滴溜溜一转,搓出来个寒瓜般的球,上下圆融,似一颗浑然天成的雨珠。当中墨迹犹如风吹云絮,急急飘转,顷刻间洒落成惟妙惟肖的景致,虽无鲜明颜色,但那缥缈山峦,奔腾江水,方寸之间宛然如生。 郁雪非点了点头:“尚可。” 得了这评语,孟君山越发得意洋洋,一连变幻出十几幅画面来:“我这门术法,够不够在门中藏书里另开一册?” “能记一页吧。”郁雪非道。 孟君山大为伤心:“……才一页?!” “写个注解,有一页就不错了。”郁雪非淡淡道,“要知道你这雕虫小技,并非创举,前人早有留笔。” “可是,这确是我一时兴起想到的,绝没有参考什么旁人的记述啊!”孟君山辩解道,“我是在渚南的小壶山中……” “小壶山,珠帘潭。”郁雪非说道,“泉下有热池,流经石隙,生出数寸大的虚泡,许久不散,顺水飘落到崖雾中,当地人称之为‘沸雨’,这地方我也去过。” 孟君山目瞪口呆地望着师父,一时间忘了怎么说话。郁雪非看不得他的傻样,冷哼一声:“当这世上只有你会旅行不成?” “那倒不是,”孟君山连连摇头,“只是没想起……” 没想起师父也曾经游历四方——他讷讷难言,未能将这话说出口。虽知道师父在拜师毓秀前也有过一番际遇,但那毕竟离他太过遥远,而他所见的师父总是沉心修行,在师父身边,仿佛岁月都要走得慢一些,与山下那俗世红尘更是毫不相干。 郁雪非并不在意他的胡思乱想,说道:“世间万物,皆令人有所感悟,你潜心创造是好事,只是别太过自满,以为天下除你之外没人更聪明就是了。” 敲打完尾巴翘太高的弟子,他随手在水球上一划,要将这术法散去。 孰料,那灵气凝成的镜像却一下子迸裂开来,远超那小小水球容量的激流喷涌而出,顿时在花房中下起一场虚幻的骤雨。墨迹仿佛被日光烧熔,从中流出生动的景致,山色苍青,树影葱茏,峡谷间河流曲曲弯弯,将万千色彩融化其中。 屋中两人,仍旧是一坐一站,置身于窄窄一条江面的竹排上。敲冰碎玉的瀑流声犹在耳畔,眼前那垂入江中的翠枝,叶片上水珠都纤毫毕现。 站在船头的孟君山头上扣了了个斗笠,一脸尴尬:“这个,本想给师父一点惊喜,但是……想必师父既然去过,也不会觉得新鲜……” 后半句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彻底没音了。 郁雪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把孟君山看得头皮发麻,手指头直哆嗦地想要撤掉这幻术,忽然听到师父说:“竹排却是没坐过。” 孟君山一怔,抬眼看去,见师父已经转过头,望向了江水倒映中的远方。 …… “进来。” 孟君山在小楼前踟蹰,忽听到里面师父发话,顾不得犹豫,举步入内。窗上一簇簇重瓣紫花垂落,花色如雪,近看只略带一丝紫,风情尤为凛冽,令人仿佛能嗅到此地之外的寒风。 从花枝下走过,他拍了拍两颊,好让脸别那么僵。 枝叶环绕的屋中一角搭了张小桌,桌上摆着茶盏,像是待客后还没收走。孟君山回来一路上没见到门中有客,来拜见师父前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可以想见这客人已经离开许久。 即使如此,师父也似乎没心思管这些,径自在原处沉思。 孟君山上前收拾,重又沏了茶来,郁雪非摆手让他坐下,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在门口转来转去的,怕进来挨骂?” “请师父责罚。”孟君山老实道。 郁雪非冷淡地说:“你的传讯我已看了。和正清的后辈起些冲突又如何,又没打输,也值得你放在心上?” 孟君山赔笑:“就是让正清的师兄弟们大失面子,唯恐让师父为难。” 郁雪非不耐烦地一挥手,懒得解释,显然在护短一事上相当不分青红皂白。他端过弟子奉上的茶,说了一句:“正清的人刚来过,既然他们没告状,那就是打得还不够重。” “……” 孟君山这才知道:“原来先前的客人是正清来访?” 郁雪非略一颔首,看起来却不准备多提了。孟君山陪师父坐了一会,照例说些出行时的见闻,他口才不错,比起吃这碗饭的说书人也不差什么,又兼行路时常去绝景胜地,见识些奇人异事,讲起来也都是妙趣横生。 此番滔滔不绝,在外头能叫听众悠然神往,驻足追问,换两杯酒喝不在话下。师父听了则不见什么反应,只是偶尔点一点头,饶是如此,他还是说得很起劲。 讲着讲着,他端起茶润润口,不防师父忽然问道:“你信中说,在燕乡遇到了谢真,如今怎么没听你提起?” 孟君山暗道糟糕,一不小心说得不自然了,当即笑道:“我那时急着进山,与谢师弟见了一面就作别了,也不曾盘桓太久。” 郁雪非看了看他:“你们没闹什么别扭吧?” “怎么会?”孟君山纳闷道。 “你们这一辈年轻弟子之间如何交游,我是不大清楚。”郁雪非沉声道,“这些日子,谢真锋芒太过,难免遭人忌惮,仙门中自有人看不顺眼。别人我管不了,可是你应当知道,他尽心竭力也是为了瑶山,殊为不易。他门中没什么人护持,你这做师兄的要担起责任!若是叫我知道你对他置之不管,因争风头而疏远,又或是坐视旁人欺压他,你就看我能不能饶过你吧。” 话到后面,他神情已十分严厉。孟君山简直冤枉得百口莫辩,又不能在师父面前失礼,憋了半天才轮到自己开口:“……绝无此事,师父且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谢师弟。” 至于谢真需不需要照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没有急于为自己分辩,毕竟两人相识多年,交情摆在那儿,多说总觉得肉麻。谢真近些年下山历练,不像小时候那样常来毓秀,想来师父见不到人,就抓着自己徒弟敲打一番。 不过他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现在还有敢惹他的同辈吗……也就是灵霄那家伙有点烦。” “正清的那个灵霄?”郁雪非眉头一皱。 孟君山怕师父误会,忙解释道:“他没什么坏心,只是规矩太多,认死理,动不动就说教起来,叫人头疼。” 郁雪非倒不像是在意这件事的样子,点了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孟君山正想趁机告辞,却听师父又道:“既然你们并无矛盾,想来谢真在燕乡,是又被那个王庭的小子缠上了?” 这突如其来的回马枪让孟君山眼前一黑。他本就是担心师父问起,先前才小心地避过谢真在燕乡的事情不提,没想到师父把先前他写信回来提过一笔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不但挨了顿教训,想藏的话也没藏住。 他的表情已经无须多说什么,郁雪非冷冷道:“这有什么好瞒的,难道我还会怪在你头上不成?” 孟君山苦着脸道:“师父也莫要生他的气……” “好了,不必再说。”郁雪非意兴索然地一摆手,“谢真他并非我毓秀弟子,我也不会在此事上对他横加干涉,不过问一问罢了。以后少耍你那小聪明。” 闻言,孟君山松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他看看时机,识趣地告退,出门前回头一望,却见师父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原处,兀自沉思。 …… 种种心绪,忽如烛火照向画屏,一霎间印出往日的形迹。此地与毓秀之间远隔山水,雨声中却仿佛仍有旧事余音。 孟君山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弟子以为,衡文如今主政之人,并非君子,亦不能信任。衡文山长隐于幕后,指示黎暄师弟在台前调度,令出于他二人之间,对治下延地凡人,乃至门中弟子,都毫不容情。如今仍在拘禁中的戴晟师弟,曾追查逢水城的秘藏……” “戴晟。”郁雪非好似不大记得这个人,片刻才道:“哦,是那件事。” “戴晟威迫逢水城主为他探查传闻中的秘藏,黎暄则在暗中截断城主求援的讯息,使她孤立无援,只得屈从戴晟的安排。”孟君山将他在查探中拼凑的来龙去脉一一说出,“事情过后,戴晟被推出去受追责,延国王族却得到了古国的‘丹铜’秘法,监察衡文的正清恐怕也还不知其中的内情。” 郁雪非漠然道:“戴晟确实是一枚弃子,‘丹铜’则是衡文用来安抚延王一系的钓饵,好叫他们心甘情愿入彀。多年来仙门凡是有手里有过流火的,都私下里试过仿作,衡文手里的丹铜究竟是不是古方还未可知。逢水城一事,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 “师父是说?”孟君山一凛。 “凤凰,突然现身延国,又突然离去,和余人皆无干系,他必不可能是去找什么秘方的。”郁雪非提到王庭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衡文的地脉向来隐没不显,从久远之前即被镇平,我毓秀门中先辈也曾有所疑心,查探时却并无所获。如今倒推回去,王庭为慧泉布局天下,在延地或许就有一处相关联的地脉,只是藏得足够深。事情过后,山崩掩埋踪迹,从外界已无法再探知内里情形,正遂王庭之意。” 孟君山回想当初情形,一时沉默。郁雪非目光往案上文卷一扫,说道:“至于衡文,为了他们的谋划,难说没有打着暗中在延地探查地脉的主意,只是最后未能如愿罢了。” 未能如愿,因而最后终究还是要借助毓秀——看似不相干的事端,到头来又推动了如今的局面。 孟君山焦急道:“当初戴晟携来灵器,使出从未在衡文见过的手段,我曾向师父禀告,现如今回想起来,也仍觉得怪异,倘若衡文另寻外援……” “衡文找回了一些他们旧时门中的传承,关键的阵法也在其中。”郁雪非皱眉道,“若非如此,以今日衡文书院的斤两,尚不够承载虚相地脉的资格。” 此言令孟君山遍体生寒。明知不必,他还是问了出来:“选衡文与延国来布设那副‘晖阴’阵法,是师父一早就决定的吗?” “当今世上,也只有此地便于施展。”郁雪非平淡道,“倘有余裕,也许能再寻妥当方法——但是,没有时间了。”《 》 233、昔往矣(九) “没有时间了……” 灵霄从沉思中忽地惊醒,疑心刚才听到的那句叹息是真是幻。他抬眼看去,一室烛光中,毓秀掌门也犹自出神。 雨落山中,仿佛珠箔悬于云崖之间,倏尔闪过的雪亮光芒,照过那连成一线的水珠,宛如银灯。灵霄想起太微山的雨,和那里终年缭绕的云雾一样,如绢如纱,沾衣不见。至于这毓秀,无论一年中什么时节,雨水中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凛冽。 正清掌门亲赴毓秀山密会,怎么看都是一副离奇光景,但也正是为了避免出行仪仗的繁琐,绕开仙门大派交游时必然会惊动的无数个耳目,他才会在这隐秘时刻前来。 说到底,他们之间商议的内容,本来也不适合让旁人知晓。 渊山镇魔,这在仙门中传承的责任,在人们心中已经近乎一桩传统。六百年间,每次镇魔都如常进行,纵使总会有牺牲者,有瑶山的剑修,也有其他门派的弟子,但是到最后一切仍是按部就班,从未脱轨。 霜天之乱的凶险惨烈,相隔太过久远,岁月流逝,数百年间妖族的低迷光景,让很多人淡忘了他们当初在六派盟约中的作为。 灵霄并不在其列,年少时他就热衷于仙门的史料,修行余暇,常常抱着这些杂记下饭,他自创的一门能够悬停书卷、防尘防沾染、自动翻页的小术法至今还在藏书阁中很受欢迎——当上掌门之后,他就把自己的署名匿去了。 他当时最好奇的一件事是,为何在名义上统御三部,贵为妖族之首的王庭,如今会是这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多年以来,仙门势强,妖族势弱,有些修士把它当作天经地义,但爱琢磨的灵霄不会理所当然地这么想。 仅仅是任由弟子们借阅的书册中的记载,已经足够让他窥见六百年前惊心动魄的历史。当年凤凰陵空在位,又逢天地灵气大盈之期,王庭煊赫一时,虽不曾真正与仙门为敌,依旧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压迫感。之后霜天降临,仙门与妖族不得不联手对抗魔潮。天魔最终被封印于渊山,盟约中,仙门六派将负责定期镇魔,将灵气归还于三部。 关于王庭当时在渊山做了什么,书中并不会细说,不过从盟约内容倒推因果,王庭必定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从这些记述中,灵霄一直觉得王庭这地方示人以弱,暗藏玄机,颇有诡谲之处。他对待王庭戒慎的态度,也常让同辈弟子觉得他太过古板。 饶是如此,他以为自己早有预计,可当他接任正清掌门,得知了不传之秘时,回头发现,他当初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渊山,这座被布设下无数阵法,打造成用以封锁天魔的容器,可说几乎完全出自陵空的手笔。 仙门中自然也有人通晓阵法与构造,但这不是一个可以容人花费漫长岁月,反复研习尝试,细心雕琢的作品。天魔之危,悬于众生头顶,魔潮每一日都在扩散,这个封印必须要快,要稳妥,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在正清的记载中,陵空从最初就定下了利用王庭那节制天下灵气的慧泉来压制天魔,削其威势,再行封印的计划。在阵法一道有所研习的修士都清楚,这种环环相扣的缜密构思,务必得有一个绝对的主导者掌控局面。除陵空之外,再也没有哪个能稳压当世同道的大师,他当仁不让。 处于这个位置,背负的压力沉重到难以想象,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让陵空感到为难。构造渊山时,十余名熟谙阵法的仙门修士与之共事,这差不多也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接近陵空的机会。事后,在寥寥几笔关于陵空本人的记述中,活到战后的笔者不约而同地用了相差无几的形容,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目下无尘……读到这些,大致也可以感受到这位凤凰给他们留下的阴影。 然而大难当前,他们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信心却是最难得的——这样做下去真的行么?我多花的这一天推演的功夫会浪费么?倘若最后依旧不成怎么办?谁来担起这无数性命的重量? 对这些说得出来,和更多未能宣之于口的疑问,陵空统统以粗暴的方式作答:怎么你们这些手下败将还敢不信我?我说的就不能有错! 因此,虽然被催着昼夜不停地推算,连轴转赶工,稍有差错就要挨骂,众人之间的士气仍旧高昂。 偶尔也有人看到陵空言笑无忌,率性而为的一面。渊山封印落成前夕,一名修士因太过担忧而灵脉涣散,因为装作无事装得太像,同侪们都没注意到,陵空却发觉了,半夜专门过来察看他状况。修士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仙门的死对头了,含泪问他,此事究竟有几分把握? 陵空稍加思索,答道:三分吧! 修士:“……” 面对焦虑得快要晕过去的修士,陵空毫无怜悯之心地哈哈大笑,末了说道:先能把天魔制住就行,别的以后再说吧。 修士问:那以后怎么办? 陵空道:以后出问题了,后人自己想办法。我还能管他个千秋万代啊? 把人吓唬了一通,陵空轻松地走了。不知是不是算是被用了一剂猛药,物极必反,修士顽强地爬起来,坚持到了封印结束,又活到了能够撰写记述的战后。 事后才知,陵空在返回深泉林庭后不久就病逝了。先前他动用秘仪阻击魔潮,那一夕之间化为雪白的芳海,是如今少有的未受侵袭的清净之地,而他也身负重伤。此后强撑病体,依然威势赫赫,竟无人察觉他命不久矣。 至于渊山封印成效如何?只看此后的六百年里,它如常运转,次次镇魔从未发生差错,确实完美无缺地担起了被交付的责任。 而对仙门而言,渊山潜在的危机乃是逐渐显露。起初,谁也顾不上担心其他,只要能把天魔封印好就行了;随后数次镇魔,将灵气归还天地,也未能改变世间昃期的情形,这也不是问题,刚好也能遏制妖族的势头;再然后……就越算越不对了。 天魔,尽管谁也看不透它的本质,但它携有冠绝当世的庞大灵气,这点不言而喻。每次镇魔,即是击败它在封印精密设计的构造中满溢的灵气所形成的实质,削除其力量,使凝结的灵气散出。 但归还的分量并不完全,天魔自身也向着整座渊山缓缓浸润,经历漫长岁月,沉积在封印中的灵气逐渐难以计数。一旦渊山完成了它的使命,在天魔消陨后崩解,此间灵气就将如天河之水注入世间,使得潮汐奔涌,沧海横流。 如此造就的大盈之期,只怕会是前所未有。这对妖族而言的盛世,于仙门则会是一场考验,上一次盈期中王庭迎来了陵空,下一次又是否会有这样的英主出现,统摄三部,迫使世间俯首? 而倘若王庭未能重拾威权,情形或许还要更糟,被盈期擢升修为的野生妖族一旦没了管制,肆意妄为,便容易成为四方各处混乱的源头。届时妖族与仙门此消彼长,可以想象会多么艰难。 翻过来,倒过去,怎么想都是大麻烦。 灵霄继任之后,上来就接手了这样一个沉重的机密,压得他顿时两眼一黑。好在,门中先辈察觉不妙之后,便即着手研究应对之策,至少没把这差事全都砸在后人头上。 而坏就坏在……进行得不大顺利。 当初建造渊山时,主要是毓秀、正清、衡文三派出人,现下衡文不复从前,修葺维护封印的担子就落在了毓秀和正清头上。 陵空的封印造得实在非常可靠,以至于在镇魔的周期以外,渊山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等到对渊山封印知之甚详的这两派发现其中的危机时,一时间根本是无从下手。 陵空是与仙门一起完成了封印,并无避人之处,这件事也不是他刻意留下的漏洞,而是固有的设计如此。渊山阵法堪称精妙绝伦,处处显示着举世无双的才华,也让改动它的难度直如登天。 要在已落成的庞大阵法上动刀本就不易,还要加上维持阵法运转、不影响封印效果的前提,平心而论,灵霄觉得他们两派倒腾这么多年也没解决问题,真不能怪大家不够努力。 正清曾提过要不要将瑶山拉进来一同研究,毕竟他们自家山门的幻阵与九重剑阵都造得极好,祖上定有积累,毓秀在这点上却坚决反对,认为既然当初瑶山没有参与封印的建造,就不必再添一家知情人。 这理由是不错,不过灵霄咂摸其中滋味,觉得毓秀对仙门中特立独行的瑶山,始终存有一分戒心。 就这么敲敲改改,修修补补,只能在细枝末节处动手,这些年下来虽然也疏散了几回灵气,于大局仍旧无足重轻。灵霄有时会想,陵空是不是对他们如今的困境一清二楚?他把这么一个大麻烦堂而皇之地留在了仙门的手里,若有后人才高盖世,或会能解开难题,否则就只能在他留下的千嶂高山面前一次次试图翻越,一次次折戟。 他仿佛能看到这位傲慢的凤凰望着他们笑道:你们想出办法了没有? 到了先代掌门这时,正清对渊山的态度已经逐渐倾向于顺其自然。灵霄从师父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一件令人心惊的旧事,毓秀曾经有过重造渊山的构想——另起炉灶打造封印,将天魔移去,再处理留下来的遗迹。 不能说不可行,没准陵空还会很欣赏这份气魄。只是,正清却不会赞同此等行事。 自上古时羽清建派之始,卫护的始终是太平世道。正清也继承了这种志向,倘若仙门诸派中相安无事,妖族、凡人各得其宜,在正清看来就是好时候。多年以来,有人嫌他们太过保守,只会和稀泥,也有人斥责他们尽在粉饰太平,但无论何时,仙门总归还是需要这一份秩序。 毓秀,同为延续至今的古老名门,并不会广收弟子、遍开宫观,他们的道法在山川之间。和总在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正清相比,无疑更为超脱,目之所及,殊为旷远,他们所信奉的正统与平衡之道,与旁人亦有分别。 就像是为了矫正即将到来的大盈之期,毓秀会想到向渊山封印动刀,而正清决不愿意冒这种风险。灵霄听说了这件事后都觉背后发凉,他怀疑若不是移动渊山动静太大,不可能瞒过正清,毓秀或许根本都不会找他们商议。 当灵霄继位时,他对如今执掌毓秀的郁雪非多少有点心里发怵。传闻中,这位掌门是年少时半途拜师,因天资卓越得以接任——灵霄真是担心这种人又会一拍脑袋想出什么激进的主意。当然,情形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郁掌门虽然有强硬的一面,在处理渊山一事上还是大体奉行旧制,让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但话说回来,事情不会因为你不做就不找上门,也是因此,他才会坐在这里。 距离上次镇魔不到两年,那仍然是一道新鲜的伤痕,时常刺痛,灵霄只能尽量叫自己别往那边想。他现在要面临的问题是,这次镇魔之后,渊山封印的灵气并没有如期归还。 这段时日里,他们不停测算,又反复检查渊山封印,怀疑是不是他们改动过的细处导致了疏漏,可是仍然一无所获。封印如常运转,莫说拨乱反正,他们甚至不知道差错究竟出在什么地方。王庭那边正在内乱中,暂时腾不出手来朝他们问责,可是事情总归得解决……就是现在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但有件事确认无疑,这个封印如今当真经不起再动了。即使镇魔的终期临近,渊山的寿命走到尽头,盈期将至,他们也只能面对。 灵霄已无谈兴,座席对面,郁掌门依然不声不响。正清与毓秀在这间书室里暂且达成了一致,主人和客人皆是心绪难平,无言的沉默随着烛火,冲刷在四壁的光与影之间。 听着窗扉潇潇而响,灵霄知道他该告辞了。直到许久以后,毓秀山上那冰冷的雨声仍好像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 234、昔往矣(十) 黎暄探手到亭檐之外,讶道:“又有雨了。” 园中一盏灯不见。乌云蔽月,仙师大人独自窝在漆黑的亭子里,不看歌舞,不摆宴席,不叫人服侍,令人费解,但也不敢有谁过来打扰。 凉夜中,细雨来得不知不觉,落在屋瓦与湖面,都好像被浓厚黑暗吞下了一样悄无声息。 “何不趁夜回去书院?”琉璃铃中,那熟悉的声音说道。 黎暄道:“见雨不留客,反倒要赶客?岂有此理。” “道友说笑了。”铃中之声答道,“在这园中,要论客人,也该是我才对。” “是吗?”黎暄往铃上瞥了一眼,“看你把风铃挂遍侯府上下,连庆侯的门人清客也要送去几枚,方便你监看,我还以为道友早就自居这里的主人了。” 他说话刻薄,对方却处之泰然,只说道:“在新宛,在这延地,敢自称主人的唯有衡文而已。” 纵使黎暄心中烦乱,存心找茬,听到这也不禁一笑。这位道友说话顺耳时,当真令人受用,且不说是不是曲意迎合,想到以对方的志气,百般能耐,仍要出言恭维,那滋味更胜过多少句俗人的奉承。 黎暄起身走到亭边,两手撑着石栏,雨雾在夜风中徐缓吹送,扑来一阵清凉。他也不再那么恼火,有了打趣的兴致:“领了师父的谕令出来,回去得太早,倒显得我没用心办事。” “今时不同往日。”铃中之声却没有顺势转开话头,“要紧时刻,更不应离开山长左右。万一事有不谐,你也能知道情形如何。” 黎暄顿时脸色一沉。哪怕知道对方是变着法子劝谏他,说得也在理,他仍不愿意被揭开疮疤。 他能说什么?师父重用他到如今,对他始终有所防备,这也无可厚非。即使行动不便,师父依旧是山长,不会真就放任他诸事自专,何况他受命去做的事情也有许多见不得光。 他也知道师父对景昀另有安排。当他为了建造阵法而忙碌时,景昀还茫然不知门中潜流背后的意义,这个曾被寄予厚望的师兄,依然受到师父谨慎的保护,使他和整个计划隔离开来。 黎暄不是不懂师父这么做的用意,却难消不甘。 他仍要让师父看到他的恭顺,只要他行事不出格,纵使他心存芥蒂,师父也可以当做不知。他的所思所想全不重要,师父只是用他做事而已。 他向师父表明忠心,甘愿为之驱使,他有了从前梦寐以求的地位与权柄,他不能否认这些是他求来的,他一步一步地累积了如今的功绩。 但是,这能说是师父对他的重视吗?又或者,他做了这么多,对师父而言也不过是使得顺手而已,用完了也可以弃之不理? “别对我指手画脚。”他沉着脸对琉璃铃说,“我自有安排。” 铃中之声笑道:“贵派师门中事,自然轮不到外人多嘴。只是,这番筹划事关重大,诸多事务由你一手承揽,可在这与毓秀打交道的关头,你却不去为师父分忧吗?” 黎暄先是一惊,旋即警惕:“你这是什么意思?” “贵派与毓秀暗中立约,并不是说就没有冲突。”铃中之声道,“两套阵法互为表里,毓秀在阵法一道的造诣,又远在你们之上……” “那又如何?”黎暄打断他的话,“这种事早在迎毓秀入局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要是能自行解决,还找他们作甚?” 铃中之声道:“贵派山长自然清楚这个道理,因而也会明白最大的难处。没有毓秀,这座阵法就是空谈,无论先前如何约定,毓秀想要占据上风,在事成后将其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比你们容易得多。” “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阵法就建在延国,建在衡文之中,实打实的跑不了。”黎暄不快道,“毓秀自有所图,不然怎么请动他们出手?我们不过也是因势利导,各取所需罢了。” “说是各取所需,哪里能泾渭分明呢?”铃中之声叹道,“贵派一番心血,延国的无数凡人,对毓秀而言,只是适好能作为承载地脉的器皿而已。我想,贵派山长近来思虑之事,和你的师兄弟未必有多大关系,倒是因为毓秀到访,阵法即将成形,须得反复考量其中得失。即使难以和对方抗衡,这‘晖阴’之阵的主导者已是毓秀,仍要维持复兴衡文的初衷。” 黎暄听得怔住。铃中之声又道:“而你,对延国各处书阁的建造都了如指掌,倘若在推演阵法时,贵派山长要你相助,可没有谁能替代你。” 听了这话,黎暄霍然起身,正要离去,忽又迟疑,换了个神色说道:“指使我倒是满口道理,但值此当口,你不也没在新宛现身么?” “道友莫不是忘了,我这一介散修,最是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的。” 铃中之声似乎带着笑意。听这话音,黎暄不禁怀疑起自己有没有拿这种话讥讽过对方——或许是有吧,他对此人行踪飘忽的埋怨也不是一两天了,但他眼下却不是这个意思。 这些年来,推进书阁修筑,为山长的谋划作准备期间,他时不时就要问策于这位“道友”。虽然对方算是半个自己人了,黎暄也提防着他会不会顺杆爬,因而从不提及实务,只是在阵法技艺上请教。饶是如此,对方也依旧帮了他许多,让他一路顺风顺水,少有被难住的时候。 偶尔黎暄也会觉得,山长对自己办事得力的赞许,恐怕得有一部分是归功于对方。他心里那些抹不开面子的纠结不提,真到了要用人的时候,他又觉得还是要留着这个外援才踏实。 像是看透了他的念头,铃中之声的语气正经了起来:“不过,我近来确是被事情绊住,并非有意轻忽。想来,一两日间也能赶到新宛了。” 黎暄松了口气,也想起来要关心一下了:“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若要关照,但说一声。” 铃中之声道了声谢,说道:“些许小事,不必烦劳贵派。” 想来是散修间的什么江湖恩怨,黎暄听了,便不多问。对方又说:“倘若有事急召,也可用这铃唤我。不过,雕虫小技,在贵派山门中派不上用场,须得出了守御阵法的地界才行。” 闻言,黎暄使了个术法扯断系带,接住那只从亭檐上落下的琉璃铃。从前他留了个心眼,私下里请研习阵法的门中师兄看过这种法器,里面只有个传讯的术阵,精细有余,并没什么出奇技艺。听对方说这传讯越不过衡文的山门,也不奇怪。 风铃小巧一只,在黎暄看来,比起玉石或温润、或冰寒的灵性,琉璃这样的凡俗死物,在手中只有呆板的触感。 他捏捏铃铛,上下抛了抛,忽然笑道:“听说我们戴师弟拿着你的引路法器,在逢水城的遗迹里吃了个大亏。你胆大包天,可别在这时候给我找麻烦啊?” 铃中之声道:“道友可是信不过我?” 黎暄不置可否,沉默片刻,还是将风铃收在袖里,转身离去。 * 园中雨声渐悄,但檐下珠帘,阶前点滴,细细密密,始终未能断绝。自云端飘悬而下的游丝已将夜幕浸透,楼台与树影,皆在这湿凉的罗网之中。 孟君山怔怔地说:“以延国众生铸造阵法根基,师父竟能认同这般做法么?” “晖阴之阵对此间凡人并无损伤。”郁雪非道,“古衡文的秘法有其独到之处,若非我推演它确实可行,这番计略也无从实施。待到渊山释出的灵气得以容纳,延地也将受其惠泽。” “就算这样,就能替他们决断吗?”孟君山难以置信道,“如此行事,怎能称得上谨守仙凡分别?” “今时今刻,别无他法。” 郁雪非神色如常,只是说:“为解渊山崩毁后灵气漫溢的局面,正清修正符刻石林中阵法的计策已告失败,我派先辈重造渊山的想法亦不可行。这晖阴之阵,就是最后的办法。” 孟君山喃喃地说:“盈期再临,不至于令世道大乱,即使妖族得以复兴,仙门难道便没有应对之策吗?” “你现在仍觉得王庭不足为虑?”郁雪非冷淡道,“凤凰取回三部权柄,便迫不及待向仙门耀武扬威,观他行事作风,与上代没有半点相似,倒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祖先。” 孟君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凝波渡后,毓秀与王庭之间情势已是剑拔弩张,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没有立场去分辩什么。 “这许多年来,妖族声名不显,未能掀起过什么波澜,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他们占据上风的时候。”郁雪非道,“盈期一到,正是妖族大势之世,仙门与其的均衡也将转瞬倾覆,世间焉有不乱的道理?” 孟君山沉默良久,终于艰难道:“……维持仙门持续至今的格局,才是最要紧的吗?” 郁雪非坦然说:“仙门与妖族,总要有一方凌驾于对方之上。既然如此,当不能拱手服输。” “我明白局势当头,可是难道为此就要将一国凡人拖进争端中?”孟君山争辩道,“再怎么说于他们无碍,这晖阴之阵将众多凡人神魂织为一体,岂非将他们的生死握于一手之中?莫说衡文有无异心,仙门担负得起这所有人的命运吗?” “任重则忧,身在仙门,更不能推卸这重责。”郁雪非淡淡道。 “弟子以为,我辈修士正应抱定本心,尽其所能。”孟君山冲口而出,“而不是将那些根本不知道来龙去脉、不知道仙门要做什么的凡人摆在棋盘上处置!” 话音落下,屋中只余微微的雨声。 面对这近乎直斥的谏言,郁雪非平静以对,既无怒意,也不见动容。孟君山只觉自己的话像是掷向了冰面,却撞不出一丝一毫的回响。 郁雪非看着他,缓缓道:“你自然也可以束手不管,静候盈期来临。待得妖族生乱,你去巡游四方,行侠仗义……” 说到这里,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那神色一闪而逝,难以辨明,“你救下十人、百人……你觉得这就算是无愧于心了。” 他合起那份孟君山悉心写成的文卷,方才提笔写下的“晖阴”二字,也随之隐没其中。 灯火幽幽,郁雪非将卷轴放在孟君山手上,说道:“前因后果,你已尽知。我只问你,能否听令行事?” 此言一出,再无转圜余地。孟君山心乱如麻,徒然握紧了那支卷轴,无数念头翻搅在一起,竭力思索该如何挽回这局面。 片刻的沉默后,他听到师父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郁雪非说道,“该当如此。” 下一刻,孟君山忽觉师父冰冷的手按在了他肩上。他在惊愕中抬头,眼前却只见到一片如云如雾的紫气罩了下来。 那道光亮太过熟悉,让他一时间竟升不起抵挡的念头,但袖中铜镜心随神动,化作水光激跃而出,本能地与那逼迫而来的威压相抗。 郁雪非手中同样执有一面古镜,朦胧的镜面上似有流云飘转,缥缈不定。两枚镜子遥遥相对,纵使轮廓形状并不相似,散发的气韵却交错相融,正似镜中的反照。 这面悬于毓秀山静心堂上的大昀紫镜,在孟君山年少时被罚面壁的无数个日夜中照耀着他的踪影。就连此后与他相伴多年的铜镜,也是由此处得了灵感,亲手制成。 孟君山知道大昀紫镜兼具震慑之威,却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直面它凶暴一面的时候。昔日助他入静的紫气,此刻如同漫卷的惊涛,一刹那封住他四下退路。 倘若给他些许余暇应对,即使双方如出同源,境况对他颇为不利,他也能设法变通,不至于束手无策。但师徒过招,胜负之势只在顷刻之间,郁雪非一出手便不留丝毫余地,更不会给他什么喘息之机。 一瞬之中,孟君山也领悟到了师父将大昀紫镜带在身边的理由。借由这个来施展法门治他,实在是干净利落,不会引起半点烦扰。 当纵横的紫气重又聚拢,孟君山已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被无形的束缚牢牢限制在方寸之间。他往后倒去,跌坐在椅中,眼睁睁看着师父将拨乱的纸墨略作整理,拂灭灯火,只留下离他最近的那一盏。 师父二人短暂的交手,甚至都称不上交手,皆被局限在这一室之内,不曾激起波澜。郁雪非从容地收拾过后,将大昀紫镜放在案上,再向屋中布下阵法。临走时,他看向此前递给对方的文卷,孟君山僵硬的五指还维持着紧握的姿态,仿佛抓得很紧。 但他只是轻轻一抽,便将那支卷轴取了下来。 郁雪非走出门外,偌大的池苑正伏在幽暗中。近处几点微亮,映在石灯笼里,四下宛如罩在了一袭沙沙轻响的帷幔底下,只有濡湿的寂静。 他独自站在檐下,望着天际。夜幕被雨云挤得闷不透风,虽说雨丝愈细,云层也薄,却也没有哪里露出空隙,透出亮光来。他看了一会,知道天象如此,并非是他看不清楚的缘故。今夜确是没有月光。 当他走进雨里,吹送而来的雨水在半空中凝住,旋即飘然而落,一场雪开始缓慢地在这方庭园中降下。拂过他身侧的夜风,已不再潮湿沉闷,卷动起那些细碎雪粒时,仿佛也披上了凛冽的银霜。 雪越积越多,青石台阶,玉砌雕栏,都是白蒙蒙一片。庭前空空如也,一只僵冷的飞蛾绕着灯前最后盘旋了一次,无声无息地跌在了雪中。《 》 235、参与商(一) 篾匠在山坡前停下,把肩上担子搁在旁边,歇一歇脚。他回望来处,石径掩没在青草之中,经过了一季的雨水,山间绿盖如云,树丛中疏疏落落的毛羊花迎着日照,光华亮丽,像是在那葱茏翠幕里筛下来的一大把金粉。 金灿灿、黄澄澄的东西总是惹人喜欢。看着那野花,篾匠又想起前阵子的事情。 他每回把米面酱醋的杂物担到山上的正清观去,很少会见到观中的人,只把东西在偏门放下。门边的碟子里有银两,供采买所用,常常放了太多,他可没这个胆子贪仙长的回扣,取了所需就是。 那一回,就是他在山路上怀疑自己见到了幽魂之后——虽然只有惊鸿一瞥,还是害得他睡不好觉,满脑子都是那些凶妖厉鬼化作美人来夺命的传说。下一次上山时,他忍不住鼓起勇气去敲了正清观的门,想让仙长敲敲,他是不是真的撞了妖怪。 未想到,敲了半天也不见回应,观里竟然空无一人。 不会是那妖鬼把正清的仙长也捉走了吧?他战战兢兢地下了山,越想越害怕,没了正清观,他们这小小的渊守村哪有一点抵御邪物的办法? 在疑神疑鬼中又过了半月,所幸期间无事发生,到了又该送东西的时候,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山去。 他想象中的可怕事情并没发生,山上那座小小的正清观里又来了人,仪鼎中的净水清澈如常。偏门边的碟子里,叠着两个小金饼,几枚银锭,把他吓了一跳。 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金子,他突然明白过来,正清观里应该是换了人。和以前的仙长相比,新来的更加不通庶务,以至于完全不知道柴米油盐该值几钱。 见此情形,他不敢多打扰,以后仍然是照旧例上山下山。想起原先曾在观中长居的仙长,还是会有些惆怅,对方照顾过渊守村,他却连告别也没说上一句。 话又说回来,能从这荒山僻壤回到仙门,应该对他们是好事吧? “……听说灵璘被派到这来蹲着了,等会说不定能见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飘进耳朵,让篾匠差点从靠坐着的大石头上滑下去。 他跳起来,四下张望。人声从远处传来,山下石径拐弯处隐约有两个身影,又有一个女声说:“都告诉你了,到了这边讲话仔细点。” 之前说话的少年道:“呃,对,是灵璘师伯。” 女声道:“什么师伯,是师叔!我当年来中原的时候,他还是个浑小子呢。” “师父,您不是说讲话要仔细点……” “那是让你仔细点。”女声说,“你师父我办完事就回去了,找不到我身上,你以后可是还要在中原混呢。” 少年迷茫道:“可是师父你要是把人家惹毛了,不会算到我头上吗?” “那你就自求多福喽。”女声答道。 “……” 在篾匠不无惶恐的注视下,转眼间,那两个闲聊着的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崎岖的小径对他们犹如平地一般,不见疾步,却片刻间走完了篾匠自己要爬老半天的山路。 为首的女子身量高挑,发髻上扎着竹青的绢绸,篾匠不知那是燕乡习俗的衣饰,只觉得她装扮异于常人,见所未见。她身后跟着个少年人,背上背着藤箱,手里也提了一只,此时正探头看过来。 篾匠手足无措:“两位……两位仙长……” 他瞧着这两人不像是正清观的,衣服上下一点紫颜色都看不到,虽说逢人先叫仙长就没错,但他还从未见过正清观以外的高人来到山上,不由得心中忐忑。 “你是要送东西到山上的正清观?”女子看了看他,一口道破。 篾匠紧张地点点头,女子道:“莫要去了,今天这正忙着,赶紧下山回去吧。东西我们给你带上去。嘉木!” 她身后的少年扁扁嘴,听话地走上前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提起担子下的包裹。 沉重的包裹在这公子哥般的小白……小仙长手里轻若无物,看得篾匠着实羡慕。照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听话赶紧走,可是摸了摸怀里的竹筒,他又有些犹豫。 “对了,是还没拿到钱吗。”女子误会了他的反应,又道,“嘉木!” 篾匠:“……” 被支使得团团转的少年叹了口气,放下两手里拎着的东西,开始在袖子里翻找。 “不不,两位误会了,正清的仙长早已给足了银钱。”篾匠连忙解释,“只是以往上山都能在仙鼎中得赐净水,村中有孩童近日受了风热,指望着净水去疾,可否能叫小人打上一筒就走,绝不多留……” 看女子皱起了眉头,他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若是逾越了,便不敢多打扰。” 女子道:“仪鼎的水,治些小病确实不错。可是你上来下去,又要半天,还是算了吧。” 听了这话,篾匠不敢多说,垂头刚要告退,听到对方第三次叫徒弟:“嘉木……” “是是是。”不须过多吩咐,那叫嘉木的少年已经领会了意思。他从袖子里抖出一只绣着青竹的钱袋,愣了愣又塞了回去,再抖就抖出了一个瓷瓶,拔开盖子一瞧,重新塞好,递到篾匠手上。 “治个寒症热症都简单,一次用半丸再切半。”他用手比划道,“兑水喝,小娃娃可以再少点,这个量喝多喝少都没事,就是多了浪费,剩下的留着以后用哦。” 篾匠不禁要千恩万谢,只是刚谢两句就被女子打断了:“好了,快回去吧,早点下山。” 她神情严肃地告诫道:“这种时候最好离这里远远的。” 揣着仙药的篾匠归心似箭地下山,往山上去的两人则一时间没说话。少年步履轻快,登上陡坡,抬眼望着逐渐染上霞色的晚空。 他正是来自羽虚的白嘉木,刚经历了对初出茅庐的新手而言太过于刺激的凝波渡之会,自觉得这次游学已经无限圆满,师叔也找到了,大场面也参与了,一时间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还没等他乐呵太久,接了他传讯的师父就从燕乡火速赶来,让他从春风得意的少侠当即沦为东奔西跑的拎包小厮。 他的师父,羽虚当代掌门海纪,辈分上是海绡、海文这些弟子的大师姐。师父难得离开燕乡一次,在中原也如往常般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地定下了后续事宜,又从仙门这一团糟的局势里抽身而出,没有掺和几大派的纠纷。 只有在和海绡师叔相谈叙旧的时候,师父才难得显露出感伤的一面,让嘉木大开眼界……虽然他刚听了两句就被撵了出去。 如今他们来到渊山,此行或许是中原之旅最为险峻的一环,嘉木嘴上不说,其实已经好几天都睡不好,只靠入静度过夜晚。在面对不可知之事时,无论是修道有成的所谓“仙长”,还是山中的凡人,那股犹疑不安,其实也都无甚差别。 半山上,海纪忽道:“怎么还用上静流部的药了。” “这……这?”嘉木结巴了一下,“咱门中也没禁这个啊?大家不是常常都……” 师父到了中原后,看出来他有点忘乎所以,这阵子没少教训他,非得杀杀他的锐气不可。嘉木挨骂也挨习惯了,可还是觉得这回被骂得很没道理。 静流的各色成药、丹丸,向来真材实料,就连中原仙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用着。他们羽虚本就在燕乡,与妖族关系并不差,年年从静流部进货,怎么这还能惹师父不高兴了? “没说不让你用,总归换个瓶子,别拿人家原装的吧。”海纪看着弟子那没心没肺的样就来气,“中原不比燕乡,妖族的事情少提,更别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跟妖族扯上关系。” “啊,那……是不是得拿回来换一个?”嘉木傻眼。 “这是正清的地界,刚才你给人家药倒是不碍事,否则我便早说了。” 海纪袖子上一条织带无风自动,狠狠拍了徒弟后脑勺一下,“是叫你以后警醒点,别拿着静流部的瓶子罐子葫芦之类的乱给人!” 嘉木被拍得一个趔趄。他是有点心大,但也不傻,转个弯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刚刚那药瓶只是寻常的石玉,不带刻字,也就罢了;万一他以后把带着妖部图样的器皿给了哪个中原的凡人,被留在家里,传给后人,说不准就会给人家带来意料之外的麻烦。 “是我莽撞,再不敢马虎了。”他乖乖认错。 “知道就好。”师父没再揍他,只是警告道:“特别是延国,那里对妖族最是排斥,你也在延地待过,好好回想一下有没有招惹过是非吧。” 嘉木真就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番,最后确信自己没干过这种事,想完了一抬头,他们已在正清观门前了。 见多了大城里气派的正清观,这座荒山之上的宫观相比之下就只是前后几座小房子而已,但修得方方正正,瓦檐一尘不染,并不显简陋。 在嘉木眼里,站在仪鼎边的灵璘那紧绷绷的脸可比景色要赏心悦目。他和灵璘没仇没怨,只是因为海绡师叔的事,他对正清都没什么好印象,而且这人在凝波渡上真是够显摆的,不烦他烦谁? 搞不好正清就是故意让他在前面大放厥词,这么一想,正清掌门也没留什么好心眼。 如今把他放在渊山附近的正清观里,与其说是冷待,不如说派个得力者在这关键时候负责守备。虽然知道这点,在看到他刷了糨子一样的表情时,嘉木还是忍不住想笑。 灵璘看着心情不怎么好,礼节却不会有错,拱手上前参见。海纪寒暄两句,直入正题:“现在便要过去么?” “烦请在此稍待,瑶山的道友还未到。”灵璘道,“观中备有清茶,两位不如入内暂歇。” 海纪道:“不必了,就在这等。” 他们不再交谈,山风拂面,远望斜阳坠入夕雾,此情此景,也有几分意趣。 嘉木仍然觉得在这傻站着很无聊,但他的心神也被灵璘刚刚说的话吸引了,说是瑶山来人,那莫非…… 才想到这里,树木掩映的石径上便转出两个身影。一看清来者模样,嘉木那刚刚充满的期待就像是被戳破的河鲀,咻地一下漏了个干净。 倒不是说他对瑶山掌门和那个姓方的剑修有什么意见,可是都在凝波渡上认识了,也没什么新鲜的,他还以为能看到那众所周知的另一位呢……要说谢玄华他不也见过一次了?那当然是能多见就要多见啊,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嘛! 嘉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念叨,跟在师父旁边,老老实实地行礼致意。 封掌门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他师弟也依旧是那副别人欠他钱的表情,就是看起来好像欠的没那么多了。海纪打过招呼,下一句话就是:“谢师兄没来么?” 嘉木:“……” 他还只是心里想想,师父可好,直接上来就问。 灵璘的脸色微微僵硬,封掌门笑道:“此次是六派内务,却是不大方便相邀。” 谢玄华在凝波渡现身后,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自此引起的种种波澜,仙门各家心里多少有数。眼看瑶山如今的掌门没用什么太平话搪塞,而是直言以告,在场众人面色各自不同。 海纪道:“原来如此,可惜。” 灵璘不由得又瞥了她一眼。封掌门对这些视若未见,转向他道:“闲话来日再叙,还请灵璘师弟引路吧。” 去往渊山南望亭的小路陡峭曲折,一路上阵法层层布设,或明或暗,非得有熟知之人带领不可。他们一行抵达时,日色已尽,山中沉沉暮霭,渐趋幽深。 一座古拙的石楼立于山隘峭壁间,楼前悬有灯盏,另有一名正清弟子在门外守候。嘉木跟随师父身后,从崖上飘下,落在廊前。 他一路上都用胡思乱想来分散心神,好叫自己别在紧张中露怯,这时却也难免惴惴不安。 此处便是六百年前修筑的南望亭,渊山的入口就在其中。世人已渐渐遗忘了对天魔的恐惧,也能轻易地谈论起渊山镇魔之业,然而真正身临此地,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沉重,又远非两三故事所能记述。 灯火耀目,嘉木随着众人进了望亭,一时间有些恍惚,只是僵硬地向前走,搞不清两条腿是怎么挪步的了。他不禁想着,当年海绡师叔应约而来,明知将要面对凶险的天魔,是否也会慌张?还是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呢? 茫然若失间,他感到师父将一只手放在了他肩上。 正清掌门灵霄在望亭中负手而立,似已等待多时。昔日在渊山与王庭缔约的六派其三,此刻终又齐聚此地。《 》 236、参与商(二) 南望亭前,灵璘先将一行人让进去,自己落在最后,才也要进门,旁边守着的那名正清弟子却抬手一拦:“止步。” 灵璘脚步一顿,心中生怒。他在正清一向身居要职,颇有分量,平时哪个弟子见他不是礼敬有加,哪里听过这样不客气的说话。 不过是暂离太微山,何至于人走茶凉,偏待到这个地步? 他拧紧眉毛,听对方又道:“掌门有令,不必多留,请回吧。” 灵璘这下觉出有些不对了,转头看去,此人身上是最寻常不过的正清弟子服色,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待着。 他在这门口一站,引不起半点注意,连灵璘也差点无知无觉地从他面前越过去。可他毕竟没有掩盖真容,灵璘看清之后,脱口道:“灵弦师兄?” 灵弦点了点头:“有阵子不见了哈。” 灵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两人分属同辈,平时交游不多,这个他记忆里天资悟性俱佳的师兄,修行有成后并未一跃成为门中显要,而是长年居外。 说是在各地宫观行走,实则就是做着游探的活计,隐名匿踪,只听从掌门亲自调遣。不熟悉他的弟子只知其人,不清楚底细,太微山上的同辈则是大多都有点怵他。 光是这面对面都能叫人忽略的古怪技艺,就让灵璘背上发毛,这阵子他在观中驻守,都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被召回的。他不由得低声道:“掌门莫非……” “真要继续问吗?”灵弦歪头道。 灵璘回过神来,止住了话头。他向着石楼一礼,权作拜见了掌门,告辞道:“师兄保重。” “去吧。”灵弦摆了摆手,这个不太着调的师兄此时终于算是有了点师兄的样子,“你也多加小心。” 望亭中,嘉木浑然不知刚刚与那个曾交过手的人擦肩而过。他仔细听着正清掌门的交待:“……纵使这是天魔的沉眠时期,渊山中也情形复杂,勿要擅动灵气,在此间运用术法时,未必会和平日一般,各位谨慎行事。” 封掌门轻声道:“正应如此。” 海纪在一旁只是默默颔首,看得出生疏,她也显然无意拉近与正清的关系。两派祖上曾是一家,昔日争端已成过去,旧有的龃龉时至今日并不剩下什么,然而对于正清这一盘踞中原的庞然大物,羽虚还是选择了敬而远之。 若非为了这一要事,她也不会千里迢迢亲自赶来。 嘉木骨碌碌转着眼睛偷瞄,他虽无缘参与,却知道师父和正清在海绡师叔的旧事上有过一番交涉。究竟谈了什么,有何结果,他不得而知,如今在正清掌门那板正严肃的脸上,他也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正想着,灵霄忽朝这边投来一瞥,让他心虚地僵住了。灵霄并不在意,只是说道:“海纪掌门,你这位爱徒年纪尚轻,要留在此处等待么?” “不必。”海纪答道,“他修为不深,但足可信赖。” 灵霄略一点头,不再多说。嘉木则是被师父这话说得满脸放光,背都挺得更直了,另一边的封掌门侧头笑道:“你也多照应罢。” 他师弟方天南冷淡地说:“自然。” 灵霄再度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随即转身先行。到了庭中一株古树下,向着那井台似的通路入口处纵身而下。 瑶山的两位跟随其后,到了他们这边,海纪一扬脸,示意他先行。有师父在背后,嘉木也没那么紧张了,一咬牙一闭眼,就冲着那井里跳了下去。 他听了灵霄之前的指点,知道里面是个斜坡,也依言收起了法器,可在没入黑暗时,那沉滞的灵气触感如同异域,还是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一个恍惚,就在山壁上碰了一下,接着他再难保持稳重姿势,一路稀里糊涂地往下滚。 天旋地转间,突然有一只手横空伸来,提住他的领子,接着极为精确地一抖,卸去其余冲力,让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正正好好地站直了。 嘉木透过黑暗,看到前方几步远处就是水潭,不禁后怕,不敢想象刚被师父夸完就摔个落汤鸡会是什么尴尬场面。他看向伸出援手的那人,方天南仍旧面无表情,在他开口才说出一个“多……”时,就冷酷地打断了他:“不谢。” 嘉木:“……”话憋回去了好难受。 等海纪下来时,他已经老实站好,看不出翻滚过的迹象。几人到齐,灵霄在前引路,依次向着水面上那凭空开凿而出、犹如一条绷直绳索的石桥上走去。 嘉木小心谨慎地走着,心事重重。这次未曾宣扬声张的渊山之行,三位掌门都只带了最熟悉的可信人选,起初他因被师父选中而不胜惶恐,担忧自己会拖后腿,而细思下来,他又渐渐领悟了其中的意味。 羽虚门中风气平和,平常不大会争强好胜,关起门来过安稳日子,但也不可能事事一心。师父力主对已经远走的海绡师叔施以援手,其后又决心涉入中原仙门的纠纷,这些与羽虚避世习惯不合之处,虽不至于饱受指责,却想必也承担了许多压力。想明白这些后,嘉木越发感到师父对他信任之中的重量。 水上的藻光在他们四周浮动,犹如星空倒映其中。嘉木纷乱的念头渐渐冷却,不再去想那些无谓的担忧,在这冷寂的黑暗里,尘世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 “留心道路。”前方灵霄沉声提醒了一句。 他们经过渊面中央的分岔路口,从此处,台阶向下延伸,泛着星点的水域被他们抛在身后,最后的光芒也消隐无踪。封掌门袖中跃出一道纤细的光焰,在众人上方照明,嘉木感受不到一分一毫的灵气变化,猜测他是运用了最低限度且极为稳定的术法。 即使修士多能在夜里视物,有一点光亮也让人宽慰。随着他们一路下行,仿佛幽暗逐渐向无垠之中膨胀,而他们越走越小,越走越低,正在一步步将自己深埋。说掩埋或许不算恰当,并不需要坑洞或缝隙,在现世与虚无的间隙中,他们只是几粒飘落的微尘。 嘉木定一定心神,惊觉自己的思绪已经游散了好一会儿。石阶降到尽头,他脚下踏到了平整地面,万籁俱寂,这里已是渊底。 镇印之门静静横亘在他们眼前。嘉木敬畏地看着这历经岁月的古迹,拙朴的石门未经精雕细琢,似乎是从山岩中直接削凿,与四壁浑然一体。 三位掌门分立在侧,各自运使法诀。不见什么异象,片刻之后,镇印之门微微震动,随即一寸寸地挪移开来。 石门厚重,转动时却无声无息,显然并非由机关驱使,那些与山岩擦碰时的动静,些许砂尘滑落的声响,同样细不可闻。当它停下时,门中已张开了可供一人出入的通路,当中幽深一片,术法造就的光芒越过门口,也即隐没不见,仿佛都被吞入了黑暗之中。 嘉木屏气敛息地看着这一幕。多年来,仙门从未在镇魔以外的时候开启过镇印之门,师父也和他交待过,依照渊山封印的构造,当天魔未有异动时,此举不至涉险——但那也是从常理而言的推断,最近这段日子,不合常理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多。 开门时,他不自禁地提心吊胆,全神戒备,事实上最后也没有什么东西从门里冲出来给他一巴掌就是了。 灵霄从袖中取出几枚物件,在手中一握,待它们亮起,便递给身旁两位掌门。光亮是从锁在琥珀里的东西发出,不知是某种宝石,又或是海中明珠,但当嘉木凝神细看时,却发现那被封起的是一缕水流,在琥珀中仍旧轻轻流动,映出纯净的银辉。 这些照明之物在三人那里,效果不尽相同。封云手中的光亮如云雾朦胧,柔和地向四下铺展,而海纪那缕光灵性内敛,澄明通透,好似一盏银灯。 嘉木一个本职炼器的修士,最爱搜集各式奇珍异物、稀罕材料,得不到手也要记下讯息,近来在中原又长了许多新见识,可是仍然猜不出流光的正体究竟为何。 倘若知道此物的真正来历,想必他也不会哀叹自己才疏识浅了。正清的法鼎身为镇派重器,就如同仿照其形制而铸造的诸多仪鼎一般,当中也会凝结净水,只是颇为珍稀,虽有着映照心光之效,却不会拿来实用,都被门中妥善收藏,因而在什么典籍传说中也不可能找到记载。 灵霄将手中光亮托起,照耀的范围将众人都笼罩其下,那光芒仿佛磐石般稳定。他走在最前,三人的身影逐次没入镇印之门中。 * 夜阑风平,月下西山。衡文山长独坐厅中,面前两杯残茶,窗上雨点渐疏渐静,那依旧历历在耳的,只是这一夜的余声。 毓秀掌门已经离去,那阵凛然寒意仍未曾消减,在此徘徊不尽。越过空了的坐席,山长的目光环视着这间堂屋,虽然很少在此会客,但他还记得曾经他是如何安排这里的陈设;清漆花架,六扇的松竹通景画屏,哪怕一对青瓷灯座,也是他亲自选来,妥当安置,务求端严庄重。 那时他意气风发,坚信衡文在他治下必将兴盛,决不辜负先师乃至历代山长之名。回首多年在任的历程,他不甘心也只能承认,衡文书院还是那一尾困居的池鱼,延地这一片看似清浅的水潭,就如泥沼般使他们深陷其中。 他看过许多门派由盛而衰,即使是昔年六派,也不是没有凋零光景。钟溪隐没于苍山,羽虚被曾是一家的正清逼迫得远走燕乡,瑶山数度起落,但命硬到每每都有人在关键时候撑起大局,也不知该说这运气好还是不好。 而衡文就是衡文,不会与他们中的哪个相似。他们建立于一国一地上的根基,因另起炉灶而元气大伤,在旧法传承失落后,更是反受其困。事到如今,倘若不能另寻他路,属于衡文的宿命或许就是彻底融入延地,与国朝相伴相生,虚耗气数,渐渐被历史冲刷而去。 能看清楚的不止他一个,衡文当下的态势,许多人都能想得明白。然而他们也只是望着命运如此推移而去,只因为那结局远在未来,而现有的一切仍似鲜花着锦,改变的代价是如此之大,下定决心又是如此之难。 天地灵机尚有盈昃之期,兴亡更替,正是因果循环。可是身处其中,又岂有不挣扎的道理? 山长起身走出屋外,黎暄在不远处守候,见状连忙上前。山长看这个弟子神情忐忑,想必是对刚才的会见有些忧虑,这也不能怪他有失稳重,毓秀掌门一贯如此,走到哪里都能让人感到不小的压迫。 “不必担心。”他说道,“毓秀会依约照应。” 黎暄松了口气,低头道:“都仰赖师父的安排。” 听着他恭敬的回答,山长不禁想起了另一个说话总是不怎么顺耳的弟子。接到了那样形同贬谪的调令,此刻他应当已经到了轩州,怒气冲冲地住进了当地的书阁吧? 尽管不服不忿,也还是会依令行事,不打折扣,这么能认死理,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会教出来这么一个倔头。 黎暄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向来不露形色的师父,脸上不知何时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伸出去上前的手不由得一顿,山长也并未注意,只是轻轻摆手,示意他无须搀扶。 两人往书院北侧走去,一路上,天色还是黑沉,纱灯映在雨后的青石路,照得积水上断断续续地微亮。还不到破晓时分,徐来的轻风已似送来了又一日的崭新气息。 这平凡无奇的晨风,湿润得有些钝,无论是书院中一众寻常弟子,还是数十里外新宛城中的达官显要、贩夫走卒,都能自在地迎着它的吹拂。于山长而言,这却是难得的奢侈。 山长缓步向前走着,在寂寥中感到了久违的轻松。或许其中有些许来自现今这副身躯,虽是消耗甚巨才修补而成,又难以持久,却毕竟能够叫他暂时摆脱僵滞,离开满是衰朽气的暗室,来到这清风之中。 但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在那无数个竭尽心思筹谋的日夜之后,他终于不必再质疑对错,思虑他将会把衡文带向何方,自己又是否会成为千古罪人。诸事已定,落子无回,他只需要走向他的终局。《 》 237、参与商(三) 新宛城中醴禾坊,向东那一条道路少有人经过,若是实在不好绕开,过路者也都屏声静气,不敢打扰了这里的清净。修得分外严整的石条路上时常有人洒扫,这不染尘土之地,往往只有树声的寂寥回响。 在这国都寸土寸金的地界,辟出一片宽阔的园子,对衡文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园中青松翠竹,郁郁苍苍,有时雨雾漫起,那景致如画迷蒙,总要叫人感叹不愧是仙家福地。 但与多数隐于名山的仙门大派相比,即使是衡文书院的山门,也没有立于山中,遑论这座坊市之间的书阁了。那些从山中移来的古松,重栽的竹林,就如同是将那出世的灵秀描下一抹,留在了这熙攘的人间。 衡文的书阁建在延国任何一地,都要饱受众人瞩目,新宛城中则足有三间。醴禾坊这一处修建最晚,约有十余年了,足够一个垂髫小儿长到成家立业的年纪,城中居民早就对这里习以为常。此处不接迎凡人前来敬拜,也不举办仪典,只偶尔能见到行色匆匆的仙师往来,不免让人敬而远之。 这一日,晨光初现时,园中仍如往日安静。数名衡文弟子在楼阁间巡游,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不过这些人也只是接到了驻守此处、禁绝出入的命令,并不知道此时书阁内部已经被彻底清空。 空荡荡的殿堂中,那唯一的人影登上台阶,在天光渐亮中穿过门廊,来到阁顶的栏杆之后。 郁雪非凭栏望去,半个新宛城在晨曦中光彩迷离。破晓之际,楼阁飞檐已映出日辉,但眼前那一片坊市街巷,还笼罩在似烟非烟、似尘非尘的朦胧中。 万众生灵的纷繁之心,浑浊而沉重,即使是再得天独厚的山川,摇荡的灵气潮汐,复杂细微处也无法与之相比。涉入其中,就如同伸手去阻隔那奔腾的河流。 晖阴之阵,表里相连。形如躯壳的正阵,以毓秀之法在延地造出地脉虚相,当中作骨架支撑的逆阵,则是以衡文秘术勾连国中众人的一丝神魂,织起阵法根基。衡文当初重新立派时经多方勘量,建在灵机宝地上的新书院,承载的是织魂重任,而地脉机枢反倒落位于国都新宛,正逆阵心颠倒,也是这副阵法奇诡精妙之处。 向着晨光熹微的新宛城,郁雪非又静静地看了一会。他没有运用望气之法,从那双留有旧伤、常常不大清晰的眼中所见的,只有久别多年的尘烟。 * 文德堂前,古木蔚然成荫,越过这片门中圣地向前,就能看到一座环抱在池水中央的校书楼。在衡文诸多楼阁之中,这里不算起眼,只是建得最早,年代久远,后来整理藏书的工作也挪去别处后,旧校书楼便暂时封起,成了一尊只可远看的古物。 黎暄上前打开正堂大门时,并不见什么灰尘拂落。屋前冷冷清清,许多摆设都已移走,山长径直走向后堂,穿过一扇隐于廊柱之间的偏门,拾级而下。 台阶陡峭,走上几步就要偏转,有时也会稍稍倾斜,仿佛在修建时丝毫不考虑走在这上面会不会眩晕。好在此刻走下的两个访客都不是寻常人,即使阶梯两侧的墙面不久就消失不见,连个可以扶手的地方都没有,也能泰然处之。 一片黑暗中,他们的脚步声随之变化,从踏在石阶上轻而闷的响动,变成了木阶梯才会发出的空洞声。 闪烁的光亮逐渐在四周亮起,照映之下,此处构造的面貌缓慢地显现出轮廓。泛着微光的是无数纤长的丝线,如同绷紧在织机上的经纬,严密精确地纵横排列,即使互相之间近乎紧贴,每根线上的光芒却没有混杂在一起,仿佛深深刻入黑暗一般彼此分明。 丝线织成的庞大阵法自上而下,布满了这一处纵直深邃的地底密所。倘若仔细辨识,就能看出那一根根线并非连续,而是由长短不一的片段结成,有的光点仅是两三颗相连,有的是十余颗连成一小截,彼此之间被短暂的黑暗分隔,但那黑暗似乎也是长线的一部分,因其才得以完整。 除了这些断续丝线上的光亮,再无其他灯盏,尽管从阵法的范围也可以大致推知远处四壁的所在,目之所及之处,边际也依然模糊不清。宏伟而精微的阵法仿佛悬于黑暗中,曲折而下的阶梯从轴线穿过,当两人在台阶尽头止步时,正停在阵心之处,这数不清的丝线中央。 向上仰望,这里就像是一口满溢流光的深井,往下看去时又会觉得地底的幽暗无穷无尽。但那也不过是错觉而已,阵法在顶端与底端朝内收束,旋绕扭结,令人目眩,仿佛一枚中空的织梭,又好像是被层层缠裹的丝茧。 阵心是一处方圆数丈的石台,深褐山岩打磨得分外光滑,几无瑕疵,也没有沾染丝毫地底的尘灰。石台四际与黑暗相融,当中稍稍凹下,如同一只浅碟,倾斜下去的轮廓也极为规整。 黎暄到了石台上便止步,垂手在旁侍立。山长则是步入那凹陷中,抬头环顾,又将视线移回到旁边那心事重重的弟子身上,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这番开启阵法,非一时一刻可成。你也要等上许久,不能一直这么紧张下去。” 黎暄一惊,连忙平复心神,低头道:“谨遵教诲。” “静思虑,察真知。”山长说道,“已到此处,该将余事置之度外了。” 听到这句师父授业时常与他们说的话,黎暄心中复杂,许多一早被他抛下的难言思绪又翻腾起来。此时却不是想太多的时候,石台中央,山长已在阵心端坐,不可捉摸的振荡自他而始,于无形中向四方波动,那静止的万千经纬上也随之拂过了阵阵涟漪。 心神沉入阵中时,山长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拘无束,自在超脱。 运转如此庞大的阵法并非易事,本应压力重重、无暇分心,但这座阵法又确实能为主持者带来绝无仅有的体验。牵系着无数神魂的丝线,使得处于阵中的感知仿佛可以延展到无穷无尽的远方,即使还称不上真实,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已是不可比拟的辽阔。 他的神识如光如电,一个念头便可以去往阵中的任何地方,与之相比,现世中哪怕是仙门修士得脱凡浊的躯壳,都显得那样迟钝沉重。 更何况,他是阵法的主宰,只要轻轻一振,便能拨动那丝线尽头的心弦。 当然,无论是因为筹划时与毓秀的约定,还是出于他身在仙门的道义,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出于私心去操纵他人。俯瞰众生的感触固然令人着迷,此前数次调试阵法,他都能体会到那种掌控一切的诱惑,以及离开阵法后重归凡世的失落,但他仍然能够节制,对此敬而远之。 事到如今,他更加能理解当年门中为何会有道途之争,以至于创立这套阵法的先辈不得不出走,几乎被视作逐出门墙。对照昔年衡文以气运铸造门派根基的记载,容纳众多凡人信仰的方式不仅缓慢,动辄耗费数十上百年,从结果来看也模糊不定,必须持续不断地塑造雕琢。但这终归还算中正之道,编织神魂的法门却穷工极巧,隐含着莫测的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沦为不容于世的邪端。 然而那被寄予众望的气运根基毁于霜天之乱中,衡文失去了既有的选择,前路也自此彻底改变。 山长收束思绪,重又回到阵心之中,他此刻得以清楚地审视自己,那一具端坐如常、内里实已摇摇欲毁的身躯,只是看着都有些难以忍受。他又将神思投向一旁的弟子,先前受了他一句提醒,黎暄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只是从丝线上传来的一阵阵焦虑的波荡来看,他心中也并不像表面那样沉稳。 人皆如此,不必求全责备,山长的心神游离开去,在这种视角的观照中,那些芜杂之处的确已不再要紧。 阵法的运转悄无声息,即使有些灵气的起伏,也被预先布设的众多屏障暂时遮盖。他的知觉渐渐延展开来,天光初亮,衡文门中各处也能看到弟子们的身影,那一缕缕浮于浅表的情绪,或是安稳,或是躁动,林林总总驳杂的欲望,都在阵法的一片片经纬间流动。 山长的心神有条不紊地巡游在阵法中,校正各处点滴不漏,运行无误,一切都十分顺遂。不过,这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接下来才是关键。 地底斜上方的文德堂,此处在平时都空无一人,但阵法的丝线仍然向这片空处延伸,直到星星点点的光亮开始结聚,化作泉流注入阵心之中。 顷刻间,众多纷繁的讯息奔涌而来,山长的神思首当其冲,一时间被吞没其中,但阵法仍旧忠实地履行职责,梳理着这番乱局,在洪流冲刷中令主持者保持稳定。 承受着这样将意识片片割裂的痛苦,山长却毫不在意,几乎是欣喜若狂。 这番筹划,就连负责了大部分布置的黎暄也不知全部的内情。文德堂作为门中重地,供奉着门中历代祖师,与在修行上有过卓越贡献的先辈,如今在祭祀、拜师等重大日子,门中都会在此敬拜,将其视为传道授法的象征。 但在昔年鼎盛时的衡文,这里并不仅仅是象征而已。 法不可轻传——这是当初衡文至关重要的意旨,门中修行之法仰重体悟,一次次破除关隘,明心见性,都须有正确的导引。天下绝大部分的功法,都只依靠本人的修行,师父固然能释疑解惑,指点迷津,但说到底只是起到点拨作用,当他们传授经验时,也并不能将那玄妙的感悟真正灌进弟子的心里。 衡文建派时便在研求一种秘法,把前人的关键感悟留存在实物上,传予后人,以此外力帮助突破修行的阻碍。起初这法门运用起来十分艰难,有诸般苛刻条件,真正能接收到的感悟也因人而异,最后又落入了受天赋限制的窠臼。然而在衡文以凡世气运铸就的门中根基渐渐壮大后,借此途径,先祖对这种传道秘法的期望终于得以实现。 那时,修为精深的师长将破关感悟以秘法铭刻下来,列入文德堂中,弟子在修行遇到阻碍时,经由门中允可,再于传道堂中读取相应的秘文。虽然这些感悟不能全数传递过去,来自他人的导引也会极大地影响到后者自身的道途,但对大多数并非旷世奇才的弟子而言,这已经是修行中宝贵的助力。 积年累月,在衡文因此而强盛时,这种秘法也不免对门派影响日深。从一开始传授勘破关隘的体悟,渐渐演变成了传道的主要途径,乃至于被视之为正统,不再只是修行停滞时的助力。围绕在此的诸多传承,使得他们远比其他门派更加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而这一切又都建立在气运根基之上。 当年也不是没有先辈察觉到这套体系的危险,设法留存了许多常规典籍,门中也有尽量避免使用秘法传道的派系。可是再谨慎的人也不会想到,这其中原以为最该坚如磐石的气运根基,会在霜天之乱中崩塌,以至于旧衡文也因此倾覆。 文德堂中的传道秘文一大半都受此冲击而毁损,少数勉强保存下来,而在气运根基不复存在后,后人也无法再借此修行了。昔年的一代代传承中,衡文那些核心的法门都衍变得与传道秘法密不可分,失去了这些最重要的传承,“衡文书院”自此一蹶不振,再难恢复旧时的辉煌。 如今衡文门中,始终在修正旧法、研习新法,只是数百年来,并没有一个真正天纵奇才的山长能将这支离破碎的传承带出泥潭,他们仍旧一直都在这困局中挣扎。正因如此,山长才决心甘冒风险,以这危险重重的织魂之法重铸根基,希望至少能改变一些眼下的局面。 文德堂中现在供奉的大多数牌位都仅是名号,只有少部分有秘文留存其中。此前调试时,山长便大致测定这个由神魂织成的阵法能够容纳秘文,直到如今正式启阵,接收到寄存在秘文中的感悟时,他才真正确信这是行之有效的法门。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他心中已无遗憾。即使传道秘文所余不多,当织魂阵法落成,衡文也能自此起始,重整山河。 汹涌的讯息从阵中川流而过,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山长很快领会了诀窍,尽量放开心神,不去捕捉太多其中的内容,以免负担过重。饶是如此,也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他耳边述说,搅动着他的思绪。 留下这些秘文的先辈早已逝去,如今残存的只是铭刻下来的体悟与教导,但在这阵法中,他们的记述仍旧宛然如生。山长循着阵法的脉络,一页页将展开的秘文闭合,暂时敛藏在阵法中,以待来日。数不清的声与影在丝线中掠过,直到他见到刻有“泰弘”二字的印记,不禁停了下来。 这个名号属于他这一脉的先辈祖师,也是旧气运根基崩毁前最后一个留下秘文的人。山长从记载中得知,泰弘祖师留下的是阵法一道上的感悟,这曾是他最渴望得到的传承,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急于一时,正待要将这份秘文合上时,当中忽然迸出一道蒙蒙清光,将他的神思裹入其中。 霎时间,天地已换了一番模样。尘雾甫散,一座宏伟殿阁巍然而立,檐边日辉流溢,映着长空流云,朗朗高天。丹陛之下一众弟子分列两侧,皆向着殿上垂手肃立,偌大广庭上无一人言语,只有松涛阵阵,拂过群山之间。 纵使从没来过这里,山长也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如今的衡文书院,处处楼阁都仿造旧时山门中的规制而建,仪典时足以容纳门中所有弟子的正庭,也有几分这里的风范。历经多年的建筑,在奢华上有过之而无不及,唯有那鼎盛时的森严气象,终究难以复现。 山长站在衡文派的正殿前,心知这只是一段记忆,一缕秘文中残存的幻影,却难以移开目光。正在此时,玉阶上背对着他的泰弘祖师说道:“上前来。” 门中典籍提到,以秘文留下感悟时,铭刻者常常会将自身的形貌也一并留入,指点迷津,虽只是记录,却不失为寄托。气运根基尚存时,读取秘文便如同亲见先辈当面,交谈之间,几乎栩栩如生。 山长也是第一次见识秘文的神妙,他心神稍动,确认外层阵法运转依旧一切如常,便将神思转回,依言在这幻影中向前走了两步。 只听泰弘祖师说道:“不知你是衡文后人,还是机缘巧合,得到秘文的外人。我在此处与你说话,也就是说,你已经不是用曾经的方法解读这本秘文了。” 山长心中震动,霍然抬头。泰弘祖师会留下这段话,意味着他预料过衡文的气运根基也有消亡的一天,而秘文也会被以其他的方式读出——这不正是衡文所经历的情形么? 泰弘祖师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我并非未卜先知,也不会推演天机,这只是或许会发生的事情,而我须得为这情形做些准备。这本秘文将会催动我留下的术法,检验你所在的这座新阵,倘若你并非衡文人,不愿一听,也可一走了之。如果你确是衡文弟子,望你主持阵法,支撑这术法运转结束,当中凡有些许建议,发现什么疏漏,又或是察觉到危险之处,我都会向你一一指出。” 望着泰弘祖师的背影,山长胸中一时百般滋味,难以言表。明知只是幻象,他还是端正地深深一拜,随后凝神静气,维持着阵法的稳定。 秘文中的术法运转起来悄无声息,只有一阵阵微不可觉的波荡沿着丝线飘散,尽管处在主持阵法之位,山长仍旧难以参透其中奥秘。须臾,一切重回平静,秘文的幻象之中,泰弘祖师一振衣袖,转过身来。 就在他转身时,一阵山风掠过,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风止之时,周围的万物似乎也随之凝定,阶下众人再没有丝毫动静,松林间的声响也消隐无踪,使得这一幕忽地变得格外沉寂,如在静画之中。 山长看到了泰弘祖师那肃然的面容。他手中握着一把玉尺,温润的青玉颜色中间,镶有一道笔直的金线,宛如要将其斩断的剑痕。《 》 238、参与商(四) “不成。”泰弘祖师说,“你给我过来。” 山长愕然看着对方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拽得一个踉跄。哪怕是幻象之中,这向前跌去的感觉也真切无比,等他稳住脚步,周围的景象已经不再是正殿之前,而是一片落雨的竹林中。 泰弘祖师手持玉尺,在他肩上一戳,问他:“你是衡文弟子?” “正是。”山长不由得答道,“弟子……” 他自然知道他就是泰弘祖师这一脉的后人,但对着幻象中的留影说这个却没有必要,是以带了迟疑。何况,这幻影究竟真是泰弘祖师所留,还是另有玄机,他尚不能完全信任。 因而话到嘴边,他略一改口:“弟子忝居当代掌门之位。” “掌门?那这阵法就是你负责的了。”泰弘眉头皱起,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嗯,果然还是得试你一试。” 说着,也不待对方回话,他将玉尺一斜,雪亮的日光陡然从上面折了出来。 即使在烈日下,青玉也不可能映出如此刺目的亮光,如今周围云气缭绕,这一道金辉光华锐利,霎时间切开了朦胧雨雾。山长心中一凛,仿佛感到承托着这些景象的思绪在阵法中震响。 透过丝线连结,他察觉到泰弘祖师的幻影托出的是一个破幻的术法,刻意抑制了威能,所容纳的精微细节却分毫不减。有些部分对他而言也是前所未见,但术法的核心,他是再熟悉不过,那和衡文传承至今的“愆旸”阵势正是同根同源。 有如熔金流动的幻光当头照下,他不自觉地调用起修习阵法多年的全部能耐,以熟悉的方式拆解,正面迎上。一来一去,交手只在片刻之间,那道金光被消解了大半,余下的则去势不减,扑面而来。 一根雨线透入散开的金光中,仿佛细丝穿入针孔,并未打乱彼此的轨迹。泰弘一转手中玉尺,那几缕漏过去的阵法残迹便被轻盈地卷了回来。 “确实学过我衡文的法门。”泰弘点点头,评鉴道,“就是有那么点钝。” 山长不禁苦笑:“是弟子学艺不精。” “无妨。姑且就当你是真的衡文后人。”泰弘把玉尺往上抛起,让它如惊鸟般跃向半空,再落回手里,如此往复。看到山长似乎要说什么,他一挥手阻止:“别吵。” 山长只得默默等待。这时他心里,倒是对这个幻影信了八分。 阵法毕竟由至为莫测的神魂织成,其中会见到亦真亦幻之物,干扰心神,这情形他早有预料。他并非认为眼前的泰弘祖师是捏造出来的,至少形貌确实相符,但在纷杂的阵网里,也有被异物混入其中的风险。 幻影施展出精准的衡文本门术法,释去了他心中的大半猜疑。另一半则要看对方的言行,泰弘祖师当年颇有盛名,时隔多年,任何地方的记载中都只会将他描述为御下有方,举止庄重的形象。倒是在他们这一脉传下的手记中,可以窥见一角真容,知道泰弘祖师脾性刚硬,厌烦繁文缛节,给弟子授课时也是言辞直率,正如他所见的这样。 这幻影若非源自泰弘祖师亲手刻印的秘文,恐怕也不可能展现出这后世无人知晓的一面。 山长正自思索,却见眼前的泰弘祖师一手横挥,将空中的玉尺抓住,指向他面前,严厉道:“你既是如今的衡文执掌,应当知道此阵的凶险吧?” “弟子知道。”山长答道,“然而,若是再无办法,当今衡文就将难以维持衡文之名了。” “自寻死路的办法也叫办法?”泰弘的声调冷了下去,“□□众多凡人的神魂,莫非如今的仙门已经堕落至此,让你觉得这样的行径都无所谓?” “我衡文在此道的研习,是独辟蹊径,天下难寻。”山长仍旧恭敬地答话,只是话中意思并不退让,“祖师已知道这阵法的奥妙之处,或许也看得出,它的特质便是以隐蔽为要。” “说得容易。”泰弘看着他,“真要是露了端倪,衡文能担负起这重责吗?” “此事实为弟子一力主导。”山长说道,“若有差错,弟子到时也将承担。” 泰弘盯着他打量片刻,突然很没风度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竹林细雨中回荡,将这缥缈仙境也染上了说不清的怪异感觉。 “你想说,因为你策划这件事还拉了毓秀下水……不用这么惊讶,阵法另一面那毓秀的手笔能装看不见吗?”他笑道,“不知道你是怎么说通了他们,总之既然毓秀已入局中,总有办法借势缓颊,是么?” 山长不语,似乎已无心辩解。这时,泰弘却将笑容一敛,喝道:“糊涂!” 如同应和他的话声一般,竹林中的氤氲云气被风吹得四散分开。泰弘用玉尺点着他:“你不愿说也罢了,可这阵法瞒不过人,布阵之时,你分明没有把它当做是安稳的基业来做!什么力图隐蔽,什么借势于毓秀,不过是伪饰而已,你早知若遭仙门判罚,恐怕要被连根拔起,从头清算。因而你就没指望它长久,是吧?” “……”山长勉强还能保持平静,可被揭开深藏的心事,让他神色渐渐僵硬。 这里并非现世,而是在心绪相接的阵法中,随着他神思震动,与阵心相连的条条丝线也为之颤抖。大多波动都在传出去时在巨大的阵网中消解,但他所在之处,这一片精巧而脆弱的幻象不免受到侵袭。 阵阵疾风裹着暴雨冲刷而下,顿时将幽静的竹林打得不成样子。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泰弘却从容自若,乃至于露出了然的笑容。那意味着他确实说中了对方心事的轻松神情,这时候看起来多少有点可恶。 “处理与此地凡人神魂的勾连,是阵法最危险之处。然而你在布阵时,非但不善加维护,反而处处行险,就像是刻意要让其落入险境中。”泰弘说道,“这样一来,仙门撤除阵法时,为了不伤到众多凡人,也要费尽周章,只能徐徐图之,不免耽搁。这几年乃至十几年,就是你能争取来的时间。” 不顾竹林中肆虐的狂风,他信步踱到山长面前:“在这期间,神魂织成的大势确实存续,此地众多凡人神魂系于一处,门中仰仗信仰的旧法正可借此重塑根基。即使阵法最后被拆毁殆尽,这道信仰根基仍旧还在,除非将衡文一门抹去,否则便夺不走,而仙门又不好对一派不知情的弟子下狠手。甚至,为了不损仙门威望,他们或许都不会对当地凡人说明情形。说不定,就只是迫使衡文迁离此地,慢慢消泯此事影响。到了这时……” 在山长震骇的目光中,泰弘竖起手掌,用玉尺点着一根手指:“一来,门中能脱胎换骨——不知现在门中是个什么局面,看你的样子,想必好不到哪去。你谋划至此,多半也是亟待改变吧?离了原本的山门,祛除腐朽枝叶,未必就是死路,也能绝处逢生。” 这位在衡文历史上也曾掀起变革的祖师颇为复杂地笑了笑,再点下一根手指:“二来,重铸了旧日根基,哪怕信仰因离迁而衰弱,基础既在,就能从头再起。若是你这时的衡文已经走向末路,连秘文都无法解读,你所做的可谓是冲破藩篱,重振旗鼓。” 他眼下说的都是赞许的话语,山长却无法从中得到宽慰。这个祖师的幻影言语如刀,毫不留情地将他藏在最深处的筹谋一道道剥开,袒露于风雨中。 山长几乎想要恳求他别再说下去,实际上,他也不是没有阻止的办法。身处阵心之中,只要斩断解读这段秘文的丝线,就能强行将这些幻象停下。 但他还是僵硬地听了下去,任由对方扳下第三根手指,说出最后的评判,“三来嘛……你打心底也不认同这种用神魂编制根基的旁门左道,是不是?待到仙门将其除去,遵循旧法的信仰根基从中重生,这才是长久之法。这利用神魂的邪法,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偏离,到最后留在门中的,依旧是‘衡文正统’!” 话到这里,泰弘微微一笑:“移花接木,改天换日。真是好计策。” 竹林中的风雨渐低,片刻之间,已是云开雾散。这样倏忽改变的天候,在现世中足称异象,而在阵法织成的幻景中,它映照出的心绪,也是一样的变幻不宁。 日色苍白,令山长感到寒意彻骨。他仍然维系着平静,只是因为对他说出这些话的,是一段祖师留下的秘文而已。 他暂时不用考虑被人直截了当揭穿之后要如何善后,就算灭口也不是难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这些秘文销毁干净,不留后患。或许,甚至都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当他熟悉了阵法的运作后,要控制一段秘文的读取不是难事,只要确保这些不在阵法中留下记录即可。 可即使还有应对之策,他心中动摇也难以平息。 他那些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自以为隐秘的谋划,就这样被一语道破。说来没错,他在这过程中确实有着明确的计划,但那一切意图都融入了阵法之中。而对方只凭借他的布置,就能做出分毫不差的判断,这样精准的理解与领悟,与其说让他信服,不如说让他心生恐惧。 ……这就是鼎盛时候的衡文吗?仅仅是一段数百年前刻录的秘文,真的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山长稍稍侧过身,避开那冰冷日光的照耀,面朝着那个幻影,说道:“谬赞了。祖师若要斥责弟子行险冒进,置衡文基业于危境,弟子也甘心领训。” 泰弘笑道:“虽然领训,但不会改过,是这个意思吧。” 山长没有作声,以这沉默作为回答。 “我并不能教你怎么做,不过你能听到现在,就是说你还是在意这番论断吧。”泰弘在手中转动玉尺,那一道金线忽现忽灭,如同翻飞的电光,“我毕竟只是一段留影,能评判的只有这阵法。你是行善还是作恶,我管不着,但你这阵法不对劲的地方,我却要指出来。” 山长道:“弟子洗耳恭听。” “你这些埋在阵法中的计划,是假定仙门拿你没有好办法。”泰弘道,“万一有谁能几下子就给你拆了,又不影响此地凡人,岂非是两头落空?” “祖师倒是对我衡文的旧法没有信心么?”山长反问,“天下仙门,有谁像我衡文一样在信仰一道研习至深?倘若那余下的一点可能也要为之畏惧的话,干脆什么都不要尝试了。” 泰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在这上面多说,继续道:“但在我看来,这阵法最关键的机要,并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此话怎讲?”山长皱眉道。 “与你共同建造这阵法的,是毓秀的人吧?”泰弘望向竹林外的天际,“不管你们立下了怎样的盟约,你究竟有没有看出,以毓秀的手法构造的另一面阵法,比你主持的这一部分更加危险?” “毓秀确实承担了构造地脉虚相,容纳灵气的重任。”山长顿了顿,说道,“论及此处,要说更加危险,也没什么错。” “就说你糊涂,我指的当然不是这种危险。”泰弘不客气地说,“毓秀那一面的阵法,繁杂浩大,几乎系于镇守者一身,这可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做派。拿你这里的情形来说,即使你在阵心主持,一旦阵法进入运转,便不必再依赖你时刻调节,世上大部分的阵法都是如此。但你能想象把一座楼阁建在一人的手掌心里吗?” 说到这里,他看着面色犹疑的山长,叹了口气:“你没看出来。也不怪你,毓秀的阵法,实在别具一格,旁人是很难分辨门道的。” 山长怔怔地听着他说。泰弘道:“身在阵中,掌控全局。让一名阵法之道的大师坐镇,整个阵法都可为其所用,纵横开阖,如臂使指,但这种阵型不散,主阵者就会被一直拘束其中。如今你明白我为何说这阵法不对了吧?你就算没打算将这阵法做成长久基业,也总要维持一段时日,可毓秀打的或许就不是这个主意了。” 山长喃喃道:“倘若毓秀的主阵者要撤出阵法,会怎么样?” “往好了说,这阵法是一体两面,你们彼此掣肘,谁退了都没好下场。”泰弘道,“后果不好说,总之阵法是难保了。” 他端详对方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话虽如此,如果你们的盟约里是毓秀派人长期驻守,那倒还有商榷余地。只是看你这样子,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啊。” “毓秀……不应会做到这个地步……” 山长不禁感到一阵目眩,一种事情全然脱离掌控的不祥感觉使他浑身发寒。从始至终轻松自若的泰弘在这时倒是严肃了起来,对他说道:“我只为评判这座阵法而来,如今我已将情形悉数告知于你。接下来要怎么处置,你只能自己去想一想了。” 云翳之下,褪去颜色的日光如同秋霜,照在他郑重的神情上。山长沉思许久,再抬起头时,已经重新镇定下来。 “您既然能够查验阵法,看透毓秀隐而不发的布置,能否将毓秀阵法中深藏的玄秘展示出来,让弟子观其全貌?”他说道,“除非亲眼辨明,不然决断也是也无从谈起。” “不听信一面之词吗?不错。”泰弘笑道,“那么你就来看上一看。” 他将玉尺递出,放在了山长手中。 这片竹林仍旧风平浪静。只看那青叶掩映下对谈的两人,仿佛一切如常,并无异状。 但将目光越过云端,在幻景延伸出去的远方,远在极天之外,翻涌的金砂正在阵网的每一根丝线上流动。弥漫着黯淡华光的雾海如同落日余晖,渐渐越过了群山。《 》 239、参与商(五) 孟君山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掉在铜镜上,顷刻洇开山峦轮廓。 他搁下笔,斜过铜镜,让墨色一片片化为落花,四散飘开。匀净的镜面随即重归空白,看着镜中映出的半张脸,他一翻手,把铜镜扣了过来。 一室之内唯有凝滞的寂静。四下里的濛濛紫气并不明显,要不是盯着白墙,仔细看窗纸上的影子,也察觉不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颜色。 只是那股异样感觉一直都在,何况屋里被关着的人又是个娴熟的画师。 书案上的大昀紫镜摆得端正,就算把它拿起来摔两下,笼罩在这里的阵法也不会有什么损伤。当然,这是毓秀门中备受尊崇的古物,更是他长年观习道法的典范,他是不会做出这种无礼之事的……主要是无礼了也没用。 孟君山退后一步,打量这一面被他画得满满当当的墙壁。原先悬在当中的字幅已经被取下,留出了宽阔的地方可供挥洒,此时上面墨迹纵横,代表阵法的简笔图纹铺展开去,让这白墙看着像一片漆黑的篱笆。 阵法一道,自有其奥妙之美,不过对于这种用来琢磨研习而信手打出来的草稿,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一片乌漆麻黑的东西很好看。 被困在屋中后,他几番尝试,总算解除了身上的束缚,不至于一直呆坐在椅子里。但要破阵而出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这布设得殊为精巧的阵法之中,与他本门功法同出一源的大昀紫镜充当了那枚钥匙,如同繁复机关里最后的一道锁扣,将他死死地锁在里头。 铜镜法器和他心神相连,受此压制,这会真就变成了一面镜子,连想要用它演化阵法都难以做到。在这关头,他竟然就只剩下了案上的笔墨可用。 师父离开后,外面的情形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焦不已。但此时的烦乱别无用处,要紧的是怎么从这里出去。 他决不会束手等待,这一点师父当然也清楚,正因如此,才会用这一时间根本无法解开的阵法困住他。抛开其他不谈,这种状况他倒是挺熟悉,小时候他十分顽劣,总是闲不住,有时师父就会出一道难题让他破解,每次都能让他安静个好几天。 他苦中作乐地想,或许从出师之后,这已经是他能从师父那里得到的最难的一道题了吧。 对着墙上的墨迹,他沉下心神,仔细推算,偶尔也要唤来水流,擦除几段字迹和线条。这些勉强御起的术法能吸走一大半的墨色,但还是有痕迹残留在墙里,导致这面阵型越擦越糊,越糊越黑。 昔日游历天下时,他和许多初出茅庐的文人墨客一样,很难抗拒在墙上题诗作画的乐趣。那和落在纸上、镜中乃至水面都不同的风雅,一度让他着迷,直到年岁渐长,这种自以为潇洒的行径,也成了年少轻狂的例证。事到如今,早就回想不起那跃跃欲试的心情了。 等到脱困而出,就把这墙皮铲掉,如此就不必把这么难看的推算草稿留在世上,反正也没人看得到……他这么打定主意。 刚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给啄了一下。 这可让孟君山吃了一惊,伸手捉去,捉住一缕凉意,拿过来看,掌心里是一支秀雅的青玉簪。 看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收紧五指,把这东西拢了起来。长簪一手遮不住,他另一只手也扣过来,把露出的簪尾掩在里头。 大昀紫镜还是静静躺在那里,孟君山转头盯着它看,不禁有点心虚,总觉得在那紫气之下,他的秘密好像也无所遁形了一样。 过了片刻,见没有丝毫动静,他这才背过身去,低头细看。 这枚玉簪得来后便被他慎重封存,小心收藏。倒不为别的,这毕竟是一件出自静流主将之手的法器,尽管他好好检查过,暂且没发现埋了什么隐藏的功效,照样还是得谨慎处置。 依对方的说法,此物只用来传信,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收藏在可靠地方,一旦需要时再去取来。但是……总而言之,玉簪如今仍旧被他随身带着。 孟君山提起袖子看了看,没看出哪里有损坏,至少它飞出来的时候没有顺便在哪里戳个破洞。他翻过手,被他用指头捏住的簪子仍在轻轻晃动。 世人皆知渚南之地产玉,濛山的翠玉却鲜少外流,偶有见识广博者,或许会在游记里提个一言半语。但只要亲眼见上一次,就知道那些形容并没有夸大其词,如同他手里的玉簪,沁绿中仿佛凝固着悠悠碧波。 孟君山却不敢把它当寻常器物对待,说不准这东西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长出翅膀来。他观察片刻,稍微松手,感觉它摇晃的幅度不算强烈,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想到它刚才还在敲他的脑袋,这样看起来倒更像是种提醒。 他慢慢张开手,玉簪随即浮起,转了个方向,咻地飞向了另一侧的窗户。孟君山见过簪子将木头药箱钉穿的景象,不怀疑它的锐利和结实,不过这回它就未必能如愿了。 果然,就见那道青影一顿,停在半空,簪尾指着的窗扇毫发无损。孟君山走过去,屈指敲了敲那个地方,一道淡淡的紫气同样把他挡了回来。 这一面的窗隔用了明瓦,云纹棂花间泛着薄薄的珠光。孟君山想了想,还是在手中运起术法,对着窗户比划了一下。 困住他的是阵法,而不是这间屋子,因而他之前也没打算闹个墙倒屋塌,不但没什么用,还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注意,毕竟这池苑还是衡文的地盘。现在则不然,他觉得有必要看看外头到底有什么状况。 一道黯淡的水光刺向窗户,撞得紫气弥散开来,却未能穿破阵法的阻隔。孟君山啧了一声,手上一阵冰冷的剧痛,不加任何防备伸手去抓术法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大昀紫镜的镇压之中,攻击这阵法就相当于往他自己身上招呼,这滋味的确很不妙。他回想着刚才阵法传来的反馈,正准备再试一次,忽然之间,眼前的窗扇里突兀冒出了一截刀尖。 饶是他有所准备,还是吃了一惊。那一小段刀尖寒光闪烁,直戳进来,距离屋中紫气的阻隔只差一分距离,却终究没有碰上。随后,只见那刀尖往上挑去,切开窗棂就像切豆腐一样轻松,划了半圈之后,这整块窗扇就被往后掀开,露出了一个拱形缺口。 缺口之外,有人说:“失礼了,孟师兄。” 玉簪在他手里安静了下来。孟君山用那只还隐隐作痛的手捉住它,立刻凑到窗边向外看。 一名青衣弟子手执纸伞,站在窗下。看他衣着打扮,一望可知是池苑中的记名弟子,年纪轻轻,陌生的声音,陌生的面孔。 只有那目光是熟悉的——按理说,不该这么熟悉,孟君山也不信什么凭眼神就能认出人的话本情节,他自己都认错过多少次了。 但毕竟其他地方的提示这么明显,他总算能从结果倒推回去,装一把料事如神。 结果一开口他就没忍住:“……这里的人可不会叫我孟师兄。” 青衣弟子:“……” 孟君山一脸惋惜。显而易见,接下来没有“师兄”听了。 到了这个地步,即使大昀紫镜还在背后摆着,他也不去在乎有的没的了,直接问:“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他拿握着玉簪的手在缺口前面晃了晃。改换形貌的施夕未收起短刀,说道:“原来你当真是被阵法锁住,难得一见。” “这也能感知到么?”孟君山讶道,“难道你的信物里真有什么我没发现的追踪法术?” 施夕未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孟君山回过味来,当即道:“我不是怀疑你……不对,确实是有点怀疑,但主要是怀疑我自己的阵法修行是否不过关!没想到,还有这种我未曾见识过的技艺!” “行了。”施夕未看上去也不想听他胡诌了,“与那无关。衡文封存这座园子已有些时日了。” 孟君山点了点头:“衡文的保密工夫不怎么样啊。池苑里都没什么人了,找不到太多参照吧?难怪你扮得不像。” 施夕未道:“哪里不像?” 其实是很像了,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说到底孟君山熟悉的记名弟子也就小姜道友一个,外加几个一面之缘的而已。 他本来指的是称呼上的小小破绽,但这么一想,人家只是照常理认为仙门之中都是礼节性称师兄弟,却想不到衡文的上下等级如此分明,这事提起来都觉得很没意思。 “对人这么冷淡就不像。”孟君山信口说道,“表情也可以更温和一点……” “多余问你。”施夕未淡淡道,“看你想必无碍。告辞了。” “慢着!”孟君山连忙说。 施夕未:“怎么?” 孟君山顿了顿,问道:“你就只是过来看看吗?” “还有精神闲扯,你也不像是着急的样子。”施夕未瞥了他一眼。鉴于窗扇上的缺口也不是很大,孟君山怀疑他从外边看到的画面搞不好会有一点可笑。 “不是不着急。”孟君山捻了下手指,把墨迹蹭掉,“只是一时想不好要怎么说。” 施夕未道:“如果你深思熟虑之后就是这个结果,那确实不用说了。” 孟君山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有很多需要尽快脱身的理由,但此时没有一个能讲得出口。 以静流主将的见识,一定看得出这座阵法虽然困住他,却没有危害,而且这也绝不是衡文能做到的手笔。倘若对方和他一样,对昔日井下幻境中的记忆还有些残留的话,说不定已经推测出这是毓秀家事的结论了。 仙门之内的争端,他不会去干涉,孟君山也不愿让他牵扯进来。 “我有一事相求。”转念之间,孟君山已经拿定主意,说道,“能为我向谢师弟那里传句话么?” 施夕未略一挑眉:“我与剑仙并无交情。” 孟君山颇有些无赖道:“你总归有办法的。” “也许吧。”施夕未说,“但不保证中间不会被别的什么人听去。” 这么说,就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他们都知道这个“别的什么人”在说谁。孟君山松了口气,他本来以为还要想些办法劝说——为对方的可靠而放下心的同时,一阵淡淡的惭愧又不禁在心头泛起。 他定了定神,说道:“请转告他,要是还记得上回从我这里拿到的东西,就多加留心。”《 》 240、参与商(六) 日光如同剥脱的金丝,从窗扇的缺口里忽地弹落,有韧性似地颤了两下。孟君山往后一仰,看清那是从西面照来的余晖,不觉间,他已经在屋子里困了这么久。 听完他的话,施夕未沉吟不语,并未立即作答。思索时候,他握着的竹伞轻轻偏转,夕阳从伞面的纸纹边擦出的一条亮线,正落在窗边游移。等他手上一停,那道金丝便悬着不动了。 孟君山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趣,嘴角刚露笑意,又压了下去,忙不迭把那熟悉的感觉抛进了回忆深处。 隔着窗户,他听到对方说:“好,只此一次。看来近日的流言也不是毫无根据。” “什么流言?”孟君山疑惑。 施夕未道:“传闻仙门中有人在凝波渡与王庭看似对峙,实则暗通款曲,一搭一唱。”施夕未道。 “这难道是说我?”孟君山不可思议地说。 “你,或是毓秀,”施夕未道,“两者对外人来说没什么分别。” 孟君山只觉离谱:“这也能想出来?”而且毓秀向来都是对妖族最深恶痛绝的那一边……后半句话被他咽了回去。 他这些天在延地忙得无暇他顾,压根没听过这种事情,身为被编排的对象,确实也不太有人敢直接往他耳朵里传。乍听起来十分荒谬,但这种流言竟然能吹得起来,还是让他觉得怪异。 这种说不出哪里不舒服的感觉,最近时常冒出来,大多是因为他对衡文的谋划充满警惕。事到如今,已经说明他的提防并没有错,即使如今冒出了更严重的问题,直接盖过了之前的担忧,仍还有些难以化去的疑虑。 他隐约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风浪在推动着事态发展,在酝酿的阴云中,那个他刚刚才得知名字的晖阴之阵无疑位列其中。照理说这一切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十几年、乃至数代人之前,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在其中暗自催发,就像是一道伤口中蠕动的血肉正渐渐弥合。 见他似乎无言以对,施夕未道:“事以密成,留心你身边的人吧。” “连你都要这么说啊?”孟君山忍不住抗议。 “我不怀疑你的立场,但若是在联络旧友时被谁窥破,这谣言的由头也不足为怪。”施夕未说。 “……”孟君山一时噎住。他最近和“原本的谢真”根本没有过联系,虽然主要是没找到合适时机,但这话甚至没法说出口,毕竟他提到的那次会面其实也并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传这种流言有什么用处?除去单纯是有人看他不顺眼的情况,反正他在仙门里的名声一向都不怎么正经。近日多有接触的衡文会因此对他心生防备吗?他在延地的踪迹应当还不为外人所知。又或是,期望着这会影响他在毓秀内的处境……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顿,朝窗外望去。 流言的源头尚不可知,但他多少明白了对方会隐晦地提醒他的原因。只是,他不知要如何去回应。 即使实话实说,他并非因门中争端而被隔开,也说不定会透露出过多讯息。他和师父之间真正的矛盾太过严峻,被当作是他行止不当引发的麻烦,反而能稍作遮掩,免得再多牵扯——说到底,这一切本应秘而不宣,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一度被困在这里,就像蝴蝶不会飞过这座人去楼空,寂静无声的园子。 可他的窗户还是被刀给撬开了,叫他看到那宛然的幻影。 “你……”他清了清嗓子,“你上回想知道的事情,查出了什么结果没有?” 施夕未道:“你莫不是记反了,是你要拿什么来兑消息吧。” “丹铜秘法确是源自衡文。”孟君山盯着对方的神色,“你觉得你追查的那人就在衡文中吗?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影响着衡文呢?” “很可惜,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再多也不必说。”施夕未瞥了他一眼,对他凑在窗口的姿势不予置评,“另有一件事,流火炼方上的几样材料,前阵子有商号运了不少进到新宛。” 孟君山皱眉道:“流火?……还是丹铜?” “也许是哪个都不要紧。” 施夕未后退一步,声音变得愈发遥远,低不可辨,孟君山几乎只能从唇语中读出他的话:“我如今已不是为了私怨,而是作为三部的一员驻留在这里,倘若衡文已经卷入其中,争端在所难免。至于你,你最好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不等他说话,孟君山只看到那纸伞向前一转,挡住了窗扇的缺口。视线先是一暗,再亮起时,伞与人都已消失不见,余下的唯有斜阳。 * 他看到一片茫茫苍白,没有层云遮挡,这便是天穹的本相,四下浑然,无边无涯。日头仿佛隔着冰面照耀,使其轮廓染上褪淡的变化,昭示着这天空并非虚假的帷幕。但在这缺乏色彩的画景中,太阳自己也如同仿造的一般。 他花了不少工夫才开始感觉疑惑,似乎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思绪的线头。 视野越来越明亮,模糊的日轮自远而近,渐渐降下,直到迫近天幕的另一边。当它碰到那不可视的界限时,天空上骤然绽放出千万条金丝,奔流的波浪让所有相互编结的纹理都猛烈地震荡,就像是有什么在逼迫这个阵法的本质不得不显现而出。 对了,这是一个阵法……他想了起来。 那枚太阳缓缓落下。如同被烙印灼烧的绸布,阵法织成的天空被烫出了一个空洞,边缘迅速燃烧、蜷曲,化作一圈暗金的轮廓,簇拥着中央那深邃的幽暗。 一轮漆黑蚀日就这样现出全貌,宛如君临此地,悬于天幕中央。 阵法的丝线和汹涌而来时一样席卷着隐去了,他却难以移开朝着那蚀日的视线。从那窥视着深渊的眼睛里,也有无数的目光向他回望,那驳杂不清的眩目的混沌,让他脊背上爬满了从未有过的莫大恐慌。 这时他才发觉,他的躯体似乎也不再属于自己。他应当在阵心居中主持,此刻却被困在了阵法的幻景中,想脱离亦不可行。在那轮蚀日的镇压下,他的神魂一点点溃乱,逐渐失去了思索和挣扎的余力,如同墨迹被流水冲刷而去。 在万物消融之前,一道金辉倏忽闪烁而过。 本不该出现在幻景中的剧痛唤回了他的神智,他低头看去,那支青玉尺钉在了他咽喉下方,当中的金线正在一呼一吸间微微鼓动着。 飘散的记忆在此时倒涌回他的心中,他听到许多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好像从没仔细想过,人在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称呼,让他在追究自己是谁的时候,不得不遍历这所有的一切——他的乳名,母亲只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延王颁下的赐名,即使家族只是一系没落的国姓支脉,仍旧要遵循传统;加冠时启蒙恩师为他取字,听着谆谆教诲,他愧不能言,因为他已决定拜入仙门,终要将尘世的期许抛在身后;先代山长又给了他一个新名字,从此他便以此在门中勤奋不倦,一直到再也没有人会直呼他名号的时候…… 他成为了衡文当代的山长,也会以这个身份终结。除了衡文之外,他的余生再也无法容纳其他东西。 “你就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么?” 泰弘的幻影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山长竭力想要转过头看向他,但没法动弹一点,虽然他暂时取回了心智,其他方面却仍然不能自主。 即使说不出话,泰弘好像也感觉到了他的挣扎,踱步到了正对着他的地方。这个幻影和方才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轮蚀日衬托在他背后,为他蒙上了一层异样的色彩。 泰弘朝着虚空中一望,随即伸手从空处捉出了一件器物。 那是面双手合捧大小的菱形铜镜,形制殊为典雅。泰弘托起铜镜,含笑看了看,随即两手左右一扯,把它像个面团一样拉宽,又向上拉长,变成了足可把人全身映在其中的尺寸。 迎着山长的视线,那蕴有柔光的铜镜清晰地照出了他的样子。那是一道白雾蒸腾、气焰摇动的模糊轮廓,无论怎么辨认,都看不清面目。 “明明‘存我’的修行是仙门诸派中的基本功,对它的理解却往往都流于表面,十分可惜。”泰弘感叹道,“抱元守真,说的是神魂上的修行,又何尝不是对求道之心的注解?若是失却了自我,来路与前路都无从寻觅,为人如此,修道亦是如此。” 只看他教导的态度,简直叫人以为他是个真正的门中前辈,但山长只知道他是引发阵法异变的罪魁祸首。要是给他个机会,他必定会和对方拼死一搏,可悲的是,他现在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泰弘”移开铜镜,手上仔细地将其还原为本来大小,又道:“身为一门执掌,并不是抱着与门派同生共死的觉悟就能做好。你认为你能代表衡文的意志?还是说,你坚信只有你才能挽救门派于倾覆之中?沉溺于这样的责任心,多么傲慢而不自觉。” 即使已将对方视为仇敌,不愿再被他搅乱心神,这几句话听在耳中,还是让山长难忍忿怒,几乎想张口和他争辩一番。 他又知道什么了?接任山长之后,他无一日不是殚精竭虑,为衡文的出路而费尽心思。对于被他一手安排了修行道路的弟子们,他有时颇觉亏欠,在处置门中事务时,他也难免多作考量,并非始终公正。但唯有对衡文,他可以说是用尽了每一分的心血,不曾有半点惭愧之处。 “已经尽了全力,就可以心安理得,你是想这么说吧。” “泰弘”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样,接着他的念头说道:“确实,怀着这样的想法,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放在凡人身上,这还是值得称许的坚毅品格。可是既然成为修士,这点觉悟便有所不足了,将那要穷毕生辨明的‘道’寄托于外物,不再去探求,最后甚至连自我都被取而代之,那修道的究竟是你,还是那虚无的执着呢?” 山长怔怔地看着他,“泰弘”略带怜悯地作了定论,这句话如同空洞的钟声在他心中震鸣:“一个迷失于修行之途的人,能将门派带上真正的道路吗?”《 》 241、参与商(七) “你……不是泰弘祖师……” 心绪震悚间,山长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再没有比这更诡异的“说话”体验了,他心中翻涌的声音仿佛撕开了血肉,破体而出,片刻后,那共鸣才传递到僵死的喉咙中。 他感到自己的身躯,或者说阵法中的神魂,全然被控制在对方之手。他刚刚只是无意间夺取了一丝权力,反过来迫使自己张口,次序颠倒之间荒谬难言。 “这还差不多,你总算知道要挣扎了。” 在山长死死盯着他看时,“泰弘”摆了摆手:“就此罢休,想必你也不会甘心。” 山长还想质问,但刚才那短暂的掌控已经消失了,他的念头无论如何都难以化作声音。“泰弘”还有余暇指点他:“这样不够。我不介意留给你开口说话的余地,但这也要你自己争取才行。” 突然间,一丝清明流入山长的思绪,他领悟了这个幻影所说的意思。然而看清事实,只让他迎来了更深的绝望。 他一瞬间明白了自身所处的情形——千万条金光流泻的丝线穿透他模糊的轮廓,将他神魂的每一寸都置于精密的操纵之下。这个顶着泰弘祖师面貌的幻影,借由掌控他这个位于阵心的主持者,把整座阵法纳入手中。 此刻他已沦为用以主导阵法的傀儡,身魂皆为对方彻底控制,恐怕就连心中的细微念头,也会暴露无遗。 但思考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他不去细思对方的评判,即使他清楚那些话确实直指要害,毫不留情地将他剖开,他也不愿顺着这个想下去,那只会遂人所愿,把他自己的心神搅乱,非要自省的话,不如留到一切结束之后。 他将散乱的念头汇集起来,他想知道……对方的来历,这个幻影究竟从何而来?这绝不会是衡文旧时秘文的遗留,在它夺取了阵法的掌控,将他压制时,就已经证明对方是个真正的神魂,或许正来自一名修为极其精深的修士。 如此完整坚固的神魂必然寄托于躯体,这个人的本体一定就在能够接触到阵法的地方。若是能找到他的位置,说不定还有一丝扭转局面的机会…… 可是,以他对阵法的了解,他怎么都想不出绕开阵心也能遁入其中的办法。 山长不禁想起了那个通过黎暄联络上衡文的散修,如今阵法的大半构架都源于这个人献上的古籍。他对这散修多有提防,数次遣人探查他的踪迹,其中大都是暗中进行,黎暄或许有猜到一些,但也无伤大局。结果是,这人确实只是个道行稀松平常的散修,后来甚至很少离开延国,专心躲在庆侯身边,鼓弄凡世间的荣华富贵。 他也是这阴谋中的一枚棋子吗?是幕后主使者操纵他推动了之后的事情,最终只为了谋夺衡文的阵法根基? “你想的有些太偏了。”仍有着泰弘外貌的幻影突然说,“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么?现在对你而言,应该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到底是坚持保存自我,更能对我造成阻碍呢,还是说果断地自尽,才能断绝我掌握阵法的机会?” 山长沉默着,连心中游移的念头都停下了。他已经没有余力对此感到屈辱,但就算放下所有一切,这也还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对错都只有一次。”幻影不紧不慢地说,“倘若你执意要粉碎自己的神魂,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我相信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是能挽救危局,赴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究竟是否正合我意,你现在还不能辨别……也就是说,即使这个机会始终都在,你也总是无法下定决心。” 他将山长心中的犹豫摊开得一清二楚。说完,他甚至稍稍放松了控制,给了对方说话的机会。 只是略一转念,透过神魂的丝线就让山长感到万箭穿心。他定了定神:“你大费周折,不会只是想毁灭衡文而已吧?无论你想用这阵法做什么,如果衡文能够保全,我都愿为你驱使。” “不错。”那幻影说,“我也承认这样最明智。但恕我直言,你觉得自己放下掌门尊严,已经牺牲良多,我却不需要这样忍辱负重的顺从。你不会真正地屈服,这是理所当然,所以也就不必提了。” 当他话音落下,山长眼前忽然暗了下去。他随即发觉他正从高处俯瞰着地底的法阵正体,目光在纤丝上飘动时,他看到了仍然端坐在阵心的自己,也看到了侍立在侧的黎暄。 一条耀眼的丝线从阵中垂下,从头顶与黎暄相连,而他本人还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只是面带担忧,时不时朝师父这里看上一眼。 不知不觉,他的神情中染上了疑惑,像是有了什么略微奇怪,但又应当照做的念头一样,举步走向阵心所在的石台边缘。 “……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 山长竭力抑制想要恳求的冲动,他已经完全领会了对方那超然的冷酷,知道什么求饶都不能动摇,因而他只是徒劳地试图晓之以理,“他在布设阵法中居功甚伟,通晓诸事,是不可多得的帮手……” “也就是说,他现在没什么用处了。”幻影道。 黎暄朝着石台外迈出,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什么抗拒之色,仿佛这是他自然而然的决定。那倒下的身影顿时融于黑暗中,一声闷响,阵法的丝线中无波无痕。 痛楚像刮刀擦破纸面一样,使那处于束缚之中的神魂猛烈地颤动。山长不知道,如果在平日里目睹弟子之死,他会不会不顾仪态地嘶声叫喊,想来为了顾全门派威严,多半是不会的。但现在,他还是在心绪之中听到了那声尖厉的哀鸣。 “你忘了吗,这里没有那么高,他也不会摔死。”幻影的语气平淡无奇,“但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吗?你也一直在驱使他为你奔走,即使在你的预计中,重铸根基的谋划总会被仙门察觉,这个牵涉最深的弟子不可能免于清算,他想要借此晋身的梦想终究是镜花水月。完成了他的使命,没了用处,他最后也还是会被抛弃,就像这样,朝着深渊走下去。莫非你没有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奉命行事。”山长听到自己说,“我将承担罪责……” “也许你能让他少些惩处,但他也不可能继任你的位置了。”幻影说,“都到了这时候,你还要说你不是把执掌大权当做是诱饵吊在他前头吗?” 许久,山长没有再说话,他的心绪中也是一片死寂。当他再次开口时,语调平静了下来:“你特地花这些工夫来羞辱我,总不会是毫无用处。想必你还有别的招数,我倒想知道,你还要给我这个已无还手之力的人演些什么?” 幻影轻笑了一声,听着让人分外恼火。山长的视野里仍是幽暗的地底,并没有看到幻影在他面前的模样,可他笑声好像就是从他心底里响起来的。 “你说你没有还手之力,无从挣扎,真就如此吗?”幻影说道,“这未必关乎修为,更非天赋不足。神魂交锋,便是生死决胜,纵使处于比你百倍不利的境地,也有人能拔剑相争。这只看意志高低,你图谋万全,却失了锋锐之心……那所谓誓死的决意,也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坚定。” 话到这里,那股遗憾之意也从他的语调中透了出来。山长眼前所见景象又是一变,他的目光仿佛化作千百份,映出了数不清的身影。 那其中,有他自小教导的亲传弟子,正从书卷中抬起头。有那修行不辍的门中菁英,走出闭关的静室,若有所感。有忙于庶务,勤恳劳碌多年,已现老态的执事,搁下写了一半的文书,推门迈下台阶。也有那些刚刚结束晨课的新进门人,互相三两结伴,没有太多交谈,却不约而同地逆着平时的方向,朝着文德堂走去。 就像一言不发将自己抛下了石台的黎暄那样,从他们的神色里,也看不出什么受人所控,横遭逼迫的迹象。每个人似乎都是想起了一件应做之事,于是放下手头的东西,前去赴会。 可是从上方俯瞰时,这一幕又显得如此怪异。无人出言召集,没有什么钟声敲响,偌大衡文上下都在悄然朝着门派中央汇聚而来。在道路上碰见别人,他们也只是彼此看看,颔首示意。 去吧,前去文德堂外。 这一句在片刻之前还不存在的命令,此时像是深植于众人心中,是件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之事。 随着来到文德堂外的人越来越多,庭前也有些挤迫起来。不过衡文中常有辰祭,站位论资排辈,诸人大致都知道自己应当处于什么位置,只需每次跟随协调即可。在这森严的传统下,哪怕这片庭院不像正殿一样宽敞,众人还是很快就适应了,站不下就改变队列,后面的顺延到庭外,地位高低一目了然,没有丝毫凌乱。 无人惊讶,无人询问,人群的阵列安静而平稳地蠕蠕而动。 山长耳边听到了接连的裂响,禁锢他的金线一根根迸碎开来,这无形的阵法之线本不应该发出响动,因而或许也只是他在挣扎时神魂破碎的声音。 但金线无穷无尽,他也还是难脱网罗。在他无望的目光里,那些丝线也连结着每一个衡文弟子,上面偶尔掠过的微亮,让那密密麻麻的线头就像一把金光闪烁的砂尘。 阵法中的另一片景象里,“泰弘”的幻影仍然还留在竹林中。他不知从哪里搬了把石凳,不失端正地坐在上面,以便和他对面的人视线平齐。 在他面前,山长脱力地跪坐于地,只从外表而言,已经很难看得出他还是那个衡文的山长。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更加虚化,轮廓之中的雾气不住变幻,翻花滚沸般地摇晃着。 失去了面目的神魂已经发不出声音,不过“泰弘”还是侧耳听着他的心声,时不时回答一句。 “……你亲手做下规划,建起阵法,应该清楚其中凶险。” “泰弘”说道,“你自觉决不会用它来操纵衡文弟子的心智,只是想利用阵法在与之连结的凡人心中种下一些改变……微不足道的改变,借此重铸衡文的信仰根基。不必有什么危害,延国人甚至不会有所察觉。” 他挥袖作了一个手势,前方只有竹林间澄澈的日光,“就像这些衡文弟子,他们也一样无从察觉。于你而言,他们是仙门高徒,并非蒙昧的凡人,不该经受这等摆布。但在阵中,这并没有什么分别。” 雾气翻卷的人形颤抖着。“泰弘”又道:“至于你,你此刻残存的念头可曾受到操控,有没有在无意中偏斜呢?只要你还在阵中,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他微微一笑,留下那未竟之言。这正是他所提的那一问的答案——没有解答,乃至于思索本身也不再有意义。 雨后碧空如洗,惠风细细,四处尽是轻柔的噼啪声,如同春夜里竹子拔节的脆响。而这幻景却逐渐崩解,竹林一片片地抹消不见,到了最后,山长神魂的轮廓也涣散开来,化为了溶于天际的烟雾。 金色砂尘在虚空卷成漩涡,围绕着周天转动。在保存下来的这块小小土地上,只剩几丛竹子,一条石凳,和阵中留下的那个最后的主人。 “泰弘”垂目沉思,一柄无鞘刀凭空现身,不知从何处而来,横放在他手上。刃锋细薄,轻灵秀逸,晶莹的刀身却通体泛着夺目血红,仿佛铸剑师在打造这把刀时的怜爱之心,已经彻底被它卷入的不祥命数浸染,仅余下无情的邪异。 “这就是妖刀‘琉璃’?” 有人问道,声音与“泰弘”极为相似,但语调中带着一股含而不发的凌厉,不难分辨出两者之间的差别。他站在一丛青竹边,无论是衣着还是面貌,都和低头看刀的“泰弘”一模一样。 对方随口答道:“是啊,原来你也认得出来。” 新的那个“泰弘”说:“有所听闻,不过这把刀在许久之前就已遗失了。你在阵法中化出它的具象,有何用处?” 石凳上的人起身一扬手臂,举刀斜指,刀上红影粼粼生波,不似鲜血,倒像是飞舞的流光。收刀时,他已经变了副模样,一袭白衣之上,涌动的金砂遮盖了他的面容。 “只是想起了往事。”他伸手抚过刀脊,“年少游历时,我机缘巧合间得了这把刀,当真不负盛名。那时我见识微浅,心想说不定一生都得不到比这更好的兵器了。但妖刀凶险无比,我修行未成,恐难驾驭,因而宁愿将它毁去。说来奇怪,这个简单的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得明白。” “所以,就是没有用处了。” 新的“泰弘”把这所有话都当做耳旁风,只见到白衣人将那柄刀的轮廓挥散,便不再追问。 白衣人道:“看着你的门人后代这般作为,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只是一段秘文,并不是真正的泰弘。”对方漠然地说,“这阵法的弊病,我无法向他传达,你冒用我的面貌,将他逼迫至神魂溃散,变为你手中傀儡,篡夺主阵之权,我也束手无策。” “听着不无怨恨啊。”白衣人打量他,“泰弘刻录你的时候,容许了心绪的偏差吗?你们昔年的秘法,确实有独到之处。” “我应当避免与你冲突,以使得这段秘文尽量传承下去。”秘文的幻影回答,“但恕我不愿协助你,即使你将我销毁也无所谓。若是泰弘本人在此,也会作出如此选择。” “情理之中。”白衣人说,“不过,这样的想法不必再有了。” 有着泰弘面貌的幻影站在那里,略带迷茫地看着他,但并没有反驳的意思。白衣人一弹手指,虚空中条条丝线倏现倏灭,只有一缕金辉兀自流动。 他抬头远眺,目光越过阵法的边际,从一双双眼睛间掠过,瞬息千里。阵法的领域从衡文向四周缓缓扩散,在暂且无法探查的疆界外,仍是云雾朦胧,一道渐渐接近的痕迹却从中显现出来。 属于神魂的超然视野中,继任的凤凰真灵犹如光焰明灯,其锋芒不必昭示,也根本无法掩盖。与之相伴的同行者,踪迹则黯淡到几乎难以辨别,那是剑修神光内敛,心魄凝练至圆融无缺的征兆。 竹林间,他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沉默不语。《 》 242、满亏蚀(一) 谢真从屋檐下走出,看向天际。青空之上,流云满盈晖光,一行行细密鳞纹层迭推散,将碎波铺向半面苍穹。 民间有“鱼鳞天”招风引雨的说法,如今所见的那片积云,仿佛又带有另一番不祥之意。海山感到了主人心绪凝重,在鞘中轻轻一振,似乎已等不及要将那无形块垒尽皆斩破。 剑意一起,谢真反倒静下心来,手按剑柄,意在安抚。但这动作正被院门边犹豫着探头探脑的妖族看到,不禁当即倒退两步,直接跟后面进来的撞在了一块。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对方的嘴,硬是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谢真就是再出神,也不至于看不到门口这两位,为免给人家徒增压力,他就当作是对方找不到路,伸手一指对面屋门:“请这边走。” 那两名妖族也假装没有在腿抖,挺直后背走过来:“多……多谢。” 他们都是延地住民,以衡文统管多年的形势,还愿意留在这里的妖族,早就过惯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上次那个准备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虎妖,刚开始为祸世间就被一剑送走的事迹,至今还在当地流传。现在让他们突然看到谢真本人,真是想不害怕都难。 目送着两个妖族进了门,谢真心道还好灵徽已经不在这里了。对于游离在王庭三部之外的所谓野妖来说,正清应该还要更讨厌一些;修为低的觉得他们可怕,修为高点、能自保的觉得他们烦人,总之就是绝对不想与之打交道。 仙门与妖族的芥蒂日久年深,想要暂时协作,并不能勉强捏合,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通力同心是别指望了,但凡能避开冲突,就算调度有功。 衡文本门离新宛约有半日路程,延地求仙问道者众,却并非谁都有资格拜山朝觐。因而在国都之外,去往衡文山门的途中,一处小村便随着往来客流渐渐兴盛,如今已是座繁华镇子,得名“望仙”。 这名字十分直白,丝毫不鲜见,天下取名叫什么“思仙”“寻仙”的酒馆茶楼、城镇名胜,不知凡几。但这望仙镇名副其实,非但确实望得到仙门,如今的一切欣欣向荣,也都是由望仙之人带来。 倘若只是想感受一番向往仙家的气氛,望仙镇可说是无从挑剔。多年接待四方远客,这些人爱看什么景致,爱听什么传说,对传说中的仙门有何想象,本地人全都一清二楚,包管叫你舒心适意,再不能更周到。 只是,真正的衡文弟子几乎从不会来到这里。于这些“仙师”而言,国都新宛的距离不远,不必经停歇脚,望仙镇汇聚的又多是他们眼中的俗流浊物,那些似是而非的摹仿,反倒相当恼人,眼不见心不烦。 从轩州城而来的谢真一行人可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长明往舆图上一扫,就干脆地指了这里,当作是临时驻地。 他的理由也很直接:“新宛现下形势不明,不必横生枝节,至于布阵的幕后之人会不会察觉……离得这么近了,横竖无甚区别。” 在镇外一处独院中落脚,清空了闲杂人等,长明便着手重起阵盘。有了在轩州的经验,他明显比第一回更加熟练,测定灵机时,也多少适应了延地这凌乱的底色,不再觉得那么难以捉摸。 谢真则把灵徽叫来,仔细交代一番,放他去和正清联络了。算算时间,几位掌门此时应当已经前往渊山探查,但灵霄在此前有所布置,至少能调动准备的人手,经由正清向仙门各派通传,以备不时之需。 那边厢,被王庭召集而来的信使也依次抵达。前些年来,王庭在各地派驻得力部属,又以散居的妖族为助力,燕乡大小诸事皆可有所察知,中原则没那么便捷,只是谨慎经营,这其中延国的妖族为数最少,仅有一些原先就在本地的信使权作联络。 平常王庭也不会没事去打搅他们,只是如今事到关头,不得不把这些习惯躲清静的妖族挖出来干活。万一乱局真从延地而起,这里也没什么小日子好过,到时候可是谁都别想再清静了。 看得出在这些远在中原的妖族间,王庭也极有声望。那份尊崇之情,并不是靠着血脉传承维系,而是因为深泉林庭在多年之后终于又有了一位令三部俯首,天下妖族信从的共主。 要论起来,除了上代有那么点不着调之外,历任王庭都算中规中矩,不曾有什么倒行逆施的昏庸之举。但仅凭沿袭正统的名义并不足够,要紧的是继任者有没有与之相衬的实力,不使权位虚悬——妖族如此,仙门里也是一样,世间诸事无非就是这个道理。 月满亏蚀,盈虚有数。问道之途,却常常是与天命相争。 谢真望着衡文的方向,想起借由临琅国主的双眼看到的琼城旧梦,心中难免沉重。这时,景昀又从隔壁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虽是暂且一起同行,景昀还是对长明敬而远之,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只有在谢真面前,他知道事关重要,抛下了旧见,没有半点隐瞒。 “谢师兄,”他低声说,“我感觉……有些不大好。” 他面露难色,并非为了该不该说而迟疑,而是难以描述出那不可捉摸的感受。 谢真听得出来,伸手在眼前一拂,凝神朝对方看去。 此前多次借由千秋铃窥探那股冥冥之间的神魂牵连,即使没有专门修习过这种法门,他也大致学会了如何去“看”。在他眼前,景昀神魂上那一缕延伸开去的丝线,原本无形无色,朦胧不明,如今却泛起了微弱的金芒。 那金色闪烁不定,一时顺着丝线侵染,一时又消散开去,仿佛在与什么相抗。谢真不动声色,问道:“阵符带在身边了吗?” “一直没离身的。”景昀立刻道。 他才要从袖中取出,忽然表情一僵。谢真见他神情有异,不禁也提起戒备,仔细看着神魂之丝的情形……似乎也没什么显著变化。 景昀摸出一本明显换了封皮、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书册,从夹页间将阵符抽出,又闪电般地把书收了回去。谢真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能理解为那书不好让别人看见,不过那符纸完完整整,倒是让他心里有了些底。 那是长明临时写来用的阵符,既是防御,也是监察。谢真以前也拿到过长明叫他带上的阵符册,说是闲时写就,实则分外精心,照类别清楚归纳,实用又兼具雅致,和提笔之人一样深藏体贴。可惜后来和其他东西一起被星仪这恶霸给卷走了,想起这事就让人生气。 景昀带着这一张,就确实写于仓促之间,除了效力实用外别的一概不管,背侧那里平时应当封存再加以装饰署名的地方,干脆直接画了个圈。 此时,隐没在纸中的阵法图纹正淡淡浮现,红影流转,蓄而不发。依照这张阵符的构造,这情形昭示着神魂正受外在影响,但又没到要引发警示的程度。 即使在静室中修行,神魂也很难全然内外隔绝,行走世间,更如同湖上水波,时时都有风起涟漪。因而,勘察神魂是否遭到侵染时,须得设下界限。 当下从丝线牵连上传来的波动,正是如此无声无息,潜藏入微,几乎隐没于寻常的感应中。 奈何长明当时一股脑地在景昀身上下了十七八种禁制,后面想起来又添了几次,不管是正统阵法还是术式杂学,能上的全都上了一遍。这全方位的围追堵截没白费力气,现在连景昀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哪种禁制让他感觉到了不对,但却实打实地起到了提醒的用处。 谢真拿着阵符,端详片刻,又放回景昀手里,道:“先拿着。容我失礼了。” 景昀老实地拿住,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话中何意。 下一刻,海山倏地跃空而出,一道视线难以觉察的剑光从他头顶掠过,轻盈地一转,在那阵冷意还没有飘落之前,剑已回鞘。 “……”景昀疑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在咫尺之间挨了一剑,虽然没有当真挨到,那股威势还是侵入骨髓,他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谢真已经尽量收敛剑势,但在向那根连结着神魂的丝线斩去时,心随神动,难□□露锋芒。那一缕金芒溃散退去,看在眼里分外熟悉。 他问:“可有什么异样感觉?” 景昀深吸一口气,体会了一下还活着的滋味,这才定下神来,仔细感知。 片刻后,他说道:“似乎轻松了一些,但……之前那种异样感觉,也并非那么明确,也不曾全然消散。” 谢真凝神细观,不出所料,即使蔓延的金光暂时被斩去,那无形丝线却仍旧停滞在虚空中,飘忽不定,正在一点点重新聚合。 景昀忐忑道:“是不是有点不妙。” 未等谢真说话,另一边就有人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的屋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那几个到访的妖族已经离去,长明大步走了过来,上下扫视景昀。 景昀头皮发麻,只觉得对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凶。 谢真很熟悉长明这副绷着脸的样子,推算阵盘十分耗费心力,他以前沉迷钻研什么东西的时候也会这样,累过头了就有点木愣愣的,这时候逗一下就特别好玩。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应该就只剩下严厉了。 长明转头对谢真说:“听到你出剑了。有没有妨碍?” 谢真知道这说的是他和星仪之间那种玄妙感应是否有影响,答道:“没什么。” 长明又把视线移回景昀身上,流露出一丝“你为什么还站着”的思索。 景昀:“……”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看到我被一剑撂倒吗? 他感到两人一左一右地审视着他,目光在他身上交汇,一时间不禁怀疑这世上还有没有哪个人承受过他此刻的压力。 天光之下,从神魂上升起的黯淡丝线逐渐凝实,而那一点金色也从虚空中显现。虽然如今微乎其微,但要将丝线重新浸染,也只是时间长短的事情。 长明下了判断:“没救,别拖了。” 景昀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万分。谢真无奈地看了长明一眼,对景昀解释道:“不必惊慌,你如今并无大碍。不过……” 他想了想,毕竟还不能作断言,需得谨慎措辞:“那还未被追溯的源头,对你的影响一时间也难以隔断。而今,最好是将你暂时封禁,以免危及到你。” “何必顾及我的安危?”景昀立刻反驳道,“把我带着,也能给你们一些参考吧?要是发觉我有什么不对,你就是给我个痛快,我也不会说什么!” “别逞英雄。”长明可不知道什么叫委婉,“你难道想跟你师父对上吗?” 事到如今,衡文的筹划背后多半和现任山长脱不开关系,几人心里也都大致有数。只是被这么不客气地说出来,还是让景昀面色惨白。 但他语塞片刻,仍然坚持道:“照这么说,我门中弟子也一样身陷险境,我……” 话音未落,他身上禁制腾起一阵光焰,顿时让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谢真微微叹气,在他伸手去扶之前,长明已经隔空做了个手势,一道烟气半隐半显,卷着倒头就睡的景昀,往他之前待的厢房拎去。 把他直挺挺地摆好,长明皱着眉头,又向上添加更多禁制。谢真在门边默默看着,听到他说:“就这么睡着,不醒就没事。回头我使人看着他。” “王庭要调来部属吗?”谢真问。 “三部都已接到传令,调动在路上了。”长明说,“到时安排一下,不叫他落在狐妖手里,别说我没照顾他。” 谢真忍俊不禁。一笑过后,他也不再掩饰忧虑,说道:“看景昀师弟的情形,我担心衡文那里有大变故。” “你且来看看这个。” 长明在他手上一拉,把他牵向小院对侧的屋子。谢真一怔:“阵盘已经建好了?” “你就瞧不起人吧。”长明道,“哪还用得了那么久?” 看他一派轻松,谢真心知没有他说得那么容易,长明也是尽心竭力,估计搓玉筹都要搓出火星子。 他也不揭破,只微笑道:“你学什么都快得很。” 长明:“那是当然。” 谢真看了一眼他的手:“想必你这个隔空搬运的术法,也是新学的了,不用再费力动手地给人背过来、抱过去。” 长明:“……”《 》 243、满亏蚀(二) 谢真一手按着桌沿,倾身细看那副立在案头的庞大阵盘。 红玉筹中赤色深浅不一,单个看似乎只是寻常玉石纹理,远观则在阵中一片片匀开浓淡,色泽次第相接,正似被潮汐大势引导一般。那只从归虚池中取出的圆环,此时就停在阵盘上方,仿佛一枚乌沉沉的日轮。 这座由千百枚玉片搭接而成、独一无二的法器,自有一派玄秘之美,可惜这会没有细细品鉴的余暇,恐怕也再没什么别人能有缘欣赏了。 面对这凝聚了长明心血的精妙造物,谢真仔细看着,将它完整的模样记入眼中。和在轩州搭的那一副比起来,现在这个更加简练,也更为清楚了。 “此处气机仍在变幻不定。” 长明自西向东一划,细碎金芒随着他的指尖移动,闪烁在玉筹顶端。他停在那处阵盘走势繁复交织的中心上,一滴滴融金的光彩便如泉水般涌动起来,在红玉上绽开涟漪。 “新宛吗……” 不必和舆图对照,这一处对应的位置也显而易见,谢真又将视线投向另一侧,长明的手指也跟了过来:“至于衡文,显然就是异动的源头。” “难道这套布置有两处核心?”谢真疑惑道。看着阵盘的示意,他只能得出这种推论。 “有点怪,但并非毫无来由。”长明说道,“临琅的琉璃塔是中轴旧制,独柱阵法营造的典范,却不好说它是匠心独具,至少渊井式的构造就参照了那个归虚什么池,往上也能追溯到三部里的图腾塔……不,应该说图腾塔是后来演变而成的——总之按照星仪就是疑犯来考虑,其实有迹可循。” 他扯过一张纸,也懒得拿笔,伸手在砚池上虚提一下,一小团墨汁在半空凝滞片刻,随着他的手势向下一落,瞬间在纸上铺下轮廓。 图形中的线条清晰笔直,规规整整,就像是用尺子比着描出来的。虽然能看出画的是临琅王宫里的琉璃塔与其倒影,但没有半点写意气氛,仿佛对着美人提笔作画,却把人家的骨架子画出来了一样。 长明指着那颠倒的双塔:“这里的塔与塔影,本质上仍是同一,并没有切分开来,却已经能看出有别于寻常的构思。多重阵法大都以‘三’为一环,再作增补,像是十二荒的大阵实为六个节点拼合,但能造出临琅那座塔的人,完全有可能重新设计出一套明暗两面的阵法,真正的光影相照,这也符合他对阵法竭尽其能的利用。再说,他不是一点也找不到参考,这种制衡阵法不常见,历代却也留下过一些记载,印象中……” 他忽然停了下来,微微皱眉。谢真正听得入神,追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长明思索片刻,才道:“要说谁家在此有过足以自成一派的研究,那就是毓秀了。” 谢真一怔,想起在慧泉的第三处地脉节点上,就是毓秀调动冰泉地脉对熔泉加以镇压。虽说双生地脉是不可或缺的先天条件,但那当中无疑也蕴含了对阵法极为精准的运用。 “毓秀在道法山川之上的造诣不容小觑,本来也精通各类阵法。”长明又道,“星仪那家伙当年也在仙门中混迹,没准就从毓秀那里学了点什么。” 这话倒也没错,纵观他们对星仪过去经历的一瞥,这人是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凤凰的羽毛要薅,繁岭的祖灵要模仿,修士的各种法门肯定更是没少研究。若非如此,他恐怕也练不成一身开宗立派的本事,要说他也从毓秀那里搞了点小窍门,实在不算稀奇。 可是毓秀的名字突然在这里又冒出来,还是令人深感不祥。 他们此前在瑶山的信中得知孟君山在新宛的踪迹,之后又从景昀那里听到,孟君山受衡文之邀,助他们做些勘测事宜。毓秀长于此道,门下弟子常有应仙门同道之请,协助其观灵望气、布局设阵的事情,孟君山这行踪,乍一听似乎没什么,细想起来却不寻常。 凝波渡众议之后,正值仙门中风雨欲来,孟君山此时前来衡文,必是奉掌门之命,所为的恐怕也不是出手襄助那么简单。但在景昀看来,是黎暄把持门中事务,又找毓秀帮忙,而孟君山确实是初来乍到,对此地的纠葛不甚明了。 景昀还曾试图把他争取过来,好让他别去参合黎暄的谋划。以景昀的形容,孟君山那时也在谨慎打探衡文的情形,并不像是事先知情。不过,这也只是他所见到的而已。 毓秀究竟在其中牵涉多深,还不得而知,即使长明对毓秀深怀戒心,也不会只凭着阵法风格的渊源就下判断。谢真不愿被先入之见影响,却直觉里面大有麻烦。 “不知道老孟现在人在哪里。”他望了一眼天色,“前些时候不好见面,怕叫他难做,可如今我总有些担心。” “他这人心里当是有数。”长明难得说了他一句好听的,但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毓秀的事情,恐怕也由不得他。” 谢真无奈地点了点头。长明说:“跟他们还有笔账没算完,早晚得跟郁雪非弄个清楚。要是毓秀还搅在这里头了……” 他冷笑一声,没有多说,继续低头去看阵盘:“不过,要将新宛与衡文视作这阵法的两极,当中却没有一道清楚的分界来映照。这里缺了个能画入界限的位置,无论是镜子,还是河水、湖面,都不合适。” “所以可能并非倒影,而是别的什么牵系。”谢真虽然没钻研过这种阵法,也能大致明白他意思,“或许是什么正逆、表里之类?” 说着,他将手指从阵盘上的“新宛”划向“衡文”。不同于长明在玉筹上的演示,他只是随手做了个手势,本不应该造成任何变化,但谢真忽地发觉,他指尖经过之处,竟然在空中留下了轨迹。 一条璀璨的金线笔直地连接在阵盘上的两极之间,一端是阵象纷杂凌乱的新宛,另一端是玉筹片片攒簇、几乎化作漩涡的衡文。在谢真诧异的注视下,金线静止了一瞬,陡然睁了开来。 如同在刺绣针前被捻开的丝绒,描绘在虚空中的金线一分为二,轮廓卷曲延展,化作上下眼睑,当中裹着一枚宽阔的眼珠。既像是工笔描绘的图画,又像是悬挂在延地上方的鲜活实物,这只横亘在阵盘上的眼睛仿佛自下而上,朝着天穹之外凝视一样,直对上了谢真的视线。 “北地一别,如今你已经换了模样啊。” 隔着阵盘,桌子的另一端,星仪一身白衣,微笑着向他说道。 一室安静中,海山突然在剑鞘中轻振,这细微动静让长明立即从阵盘上抬起头,上下打量。 屋中不见什么异样,谢真也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只是视线凝聚在桌子对面的一处。长明面色凝重,但无论如何细察,那里在他的感知中都是空无一物,并无幻象或隐匿的痕迹。 “什么东西?”长明问道。他指上的火焰无形无色,却将透过其中的光线微微扭曲,待对方说一句是敌非友,这屋子中的可疑之处就会被一寸寸烧灼过去。 谢真道:“没事,是星仪。他向我传讯,并非真身到此。” 长明眉头紧皱,但见谢真神色从容,便暂且不多问,只是把平时寄宿了千秋铃的那只手搭在阵盘上,按住了一枚游动的红玉筹。 谢真轻轻眨了眨眼,面前景象忽然如同被一剑劈开,断裂着交错开去。他眼中同时看着两幅景象,一面是他方才所处的桌边,长明和他围在阵盘两侧,屋里再没有其他身影;另一面则是灰蒙蒙的世界,周围一切都只余隐约轮廓,而星仪就和他对面而立。 许多平时难以注意的细微声响,风过枝叶,夏虫在远处低鸣,在这个灰暗的界域中都消失殆尽,唯有完全的寂静。 星仪慢慢拍了两下手,赞道:“好锋锐的悟性。” 谢真不答,默默盯着他看。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只顾着练剑,常常琢磨自己神魂中负有的天魔之力,因而方才一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星仪并非像玉版阵列上的丝线那样,通过切实的联结降临于此,而是透过两人对天魔的无形“权柄”传来讯息,所以几乎不会被现世中人察觉。 星仪向他的感知中映照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实像,就仿佛他亲自来到屋中,谢真则将他的讯息从五感中剥离出去,迫使两人单独相对,让他没法再利用这一端的感知涂涂抹抹,免得像房里进了个贼一样烦人。 谢真经验尚浅,还做不出细致得能够以假乱真的场景,但反正跟星仪说话也用不着这么礼貌,让他凑合看看得了。 “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这里,想必也无须多言。”星仪在这片灰色中踱了几步,“无论我怎样讲,你们都不会改变要将我捉拿出来,为世间除一大害的决心。” “嗯。”谢真说。 面对谢真一脸“别说废话”的冷淡表情,星仪微微一笑:“你们这时候到此,快得出乎我意料,但再看看整个仙门,对此世而言,又未免有些后知后觉了。即使你不来,我也会要去找你,取回天魔流落的权柄。” “是吗。”谢真点了点头,“这种你我之间的事情,就不必把衡文也给扯进来了吧?” “这却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们。”星仪坦然道,“对于你这般强敌,我不得不寻求稳妥。但请放心,我不至于用他们的死活来威胁你,如今,他们只是确实对我有用而已。” 谢真看着他说:“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没天理的话,真叫人佩服。” “修道之人还谈论什么天理呢?”星仪摇头,“徒增烦恼罢了。” 对于他这样的发言,谢真只当耳旁风,也不接话,直接问道:“你专程在此现身,只是来打个招呼?” “有何不可?”星仪扬眉道,“我总要称量一下你的如今的分量才是。” “真是如此么?”谢真说,“恐怕你更是想借机窥探,我们这里是不是有哪位故人,或许会对你了解太深,坏了你的筹划吧。” 星仪笑意敛起,定定地看着他。谢真又道:“阁下目空一切,于你而言无关紧要的事物,就算放在你眼前,你也视而不见。言尽于此,失陪了。” 话音落下,那灰暗的图景当即破碎,连同其中星仪的幻影一同消逝。确认感知中的异物已经被驱散后,谢真也不禁伸手在眼前扫了扫,拂去了那不存于此处的尘埃。《 》 244、满亏蚀(三) “……好了,快把手松开。” 星仪这突然的造访相当短暂,但之后谢真又花了更多的功夫跟长明解释情况,再三保证对方经由天魔向他施加的影响十分有限。长明听着他说话,看似平静,握着银铃那只手却一直紧攥着,看着很想给对方两拳。 谢真发现的时候哭笑不得,两只手一起托起他的手,轻轻掂了两下:“你这么恼火,可就正中他下怀了。” 他也能领会到长明的怒气,星仪的手段无形无相,甚至在他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传讯进来,越是摸不着,越叫人忧虑。 长明恨恨道:“藏头露尾的家伙,尽是耍些花招。” “我倒觉得,他一派胜券在握的从容,其实心里说不定也不平静。” 谢真说道,“不只是他的筹划被我们搅了好几次,还有就是天魔……他费尽心血打造出来的天魔,原本应当只归他一手操纵,结果又来了一个人分享这份权柄,他或许也会很不服气,凭什么呢?” “就凭他坏事做得太多,连自己的造物都不喜欢他。”长明毫不客气道。 谢真:“……” 他本以为这是顺口一嘴,但长明还真就不是乱说的:“还记得七绝井里那盏灯吗?” 谢真一怔,想起确有其事。逢水城一行,他在进山时就察觉到了只有他能闻到的焦苦气息,当时还不明所以,后来才从施夕未那里得知了来由。那盏千愁灯中烧的是花妖魂魄,依着源属同宗的血脉,也让他隐约感到了那股徘徊不去的伤痛。 千愁灯原本用于保存石棺中翟歆残余的神魂,而那一盏灯还不同寻常,燃烧数百年不灭,开棺后还能将众人都拖入其中,显然是星仪的手笔,里面或许还不是一丝半缕,而是众多神魂。 和长明重逢后,两人常聊前段日子的经历,谢真也提过这一件。再加上在翟歆记忆里,星仪用妖血为他重铸身躯,可以想见,暗地里抓妖族当材料的事情星仪大概没少做。 果然,长明又道:“星仪手上肯定沾过不少花妖性命。花妖的知觉一向有独到之处,不只是感官那种敏锐,更像是对危险的玄妙察知——趋利避害,随风水迁徙,他们各族本来就不擅长争斗,就靠这警兆的本事存续。天魔的核心是一枚蝉花蜕壳,相近的渊源能使它接纳你,那它当然也能感应到星仪身上花妖亡魂留下的怨苦。这是不是归根结底还得怪他不干好事?” 谢真心绪一时复杂,不无沉重地点了点头。长明也察觉到了,转开话头道:“这人身上背着的恩怨简直数不清楚。经这一次,我看陵空之前刻意隐藏起来,就是不想被他轻易探察到。” “是这样么?”谢真奇道,“我还道陵空前辈是余力不多,才要销声匿迹,养精蓄锐,不叫我们打扰呢。” 长明道:“你当他真像嘴上说的那么心平气和吗?也就糊弄一下你这老实人了。” “……”谢真叹了口气,没对“老实人”作什么评价,“至少看陵空前辈提及旧人时,还有几分欣赏,这总做不得假。” “一码归一码。”长明显然对此别有理解,“依我看,他更像是不愿意随随便便在星仪面前现身,铆足劲要来一下狠的,给他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谢真想了想,承认道:“要是这么说,那必然有道理,毕竟陵空前辈也说过,你有时很能明白他的心思。” 长明顿时露出了一副不知道是否该反驳的不情愿表情,谢真忍着笑意,将目光挪到一边去。 闲话了几句,星仪带来的烦闷气息仿佛都被驱散了些,谢真起身去推窗,好让真正的风也进屋来扫一扫。 日暮尘香,处处不同。若说国都新宛街上是百业兴盛的市井味道,这座镇子边就只有翠树长草,枯叶落花。屋檐影子里闷热尽消,风也只有一丝,雨前润泽的清苦气让人惬意得犯困。谢真拿手轻轻扇了扇风,有只打转的飞蛾一下像被吹到般躲开好远,擦着窗角飞进了屋子。 他余光瞥到,觉得有些怪,回头一看,蛾子正停在长明屈起的手指上。 “莫非是传信的?”这东西他还是第一次见。 长明一弹手指,蛾子晕乎乎地翻了个跟斗,却不飞远,又往他另一只手上落来。这次长明张开掌心,让它稳稳停下,托到谢真眼前:“正是静流部的信使。” 飞蛾身形细小,和夏日里随处可见的小虫没什么分别,但仔细看时,那不起眼的双翅上透着青色,好似一颗沾湿的碧玉屑。 谢真也在静流部待过,却没见过这样的信使,转念一想,若不是它把信送到了地方,显现了踪迹,平时这么一只小小蛾子,恐怕也根本不会叫人留意。 这样小的信使固然隐蔽,却不那么安全。身形小了,寻常飞花落叶都要困扰,一阵风也能叫它白白飞半天。 长明让他看够了,才收回手,说道:“这个飞不了太远,送信的多半就在附近几城里。想必就是静流主将吧。” 谢真讶道:“他也到了延地?” 长明点了点头,往桌边的灯里一拂,盏中顿时跃起金红光焰,衬得那寻常的铜座华美非凡。那只飞蛾绕着灯火旋了一周,忽地冲着火中扑了过去。 谢真吃了一惊,未及细想就伸手捉去,将飞蛾挡在手心里。 “这个……应当不是活物吧。”当蛾子碰到他手中时,他才察觉到那一丝微弱的灵气萦绕,像是某种规整的器物,继而意识到,他可能多此一举了。 长明却没有打趣他,只是柔声道:“是术法的造物。玉髓塑骨,楔银铸形,并无灵识在其中。” “难怪。”谢真翻手看了看,虽然知道了实情,他仍觉得这只飞蛾分外灵动。 信使在他掌中轻轻振翅,重又飞起,这次径直趋向火中,没有丝毫迟疑。只听一声极细的蓬然轻响,飞蛾在火中绽开一团青芒,凝定在那里。 长明将这团似水非水、似光非光的灵气引到手中,观读片刻,面色有些古怪地看向谢真,转述了里面的讯息。 谢真听完也愣住了:“……主将在衡文那边的园子里遇到了老孟?还被阵法困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谢真想了起来,从随身之物中找出了一枚玉质令牌,玉片长而薄,拈在手里如同一片小笺:“他说的应当是这个,毓秀弟子的令牌,那次是在昭云天枢峰上分别前,老孟他留给我的。” 说来也巧,雩祀后他和长明一起前往中原时,因为自知可能要改头换面,不怎么光明正大,反而是没带这块毓秀令牌,不打算给孟君山惹上麻烦。也因如此,这令牌逃过了被星仪搜刮的那一劫,事到如今,就只是件单纯的信物了。 长明眉头一挑:“他让你当心的是毓秀?” “只能是这样了。”谢真道,“他即使有机会脱困,也没有离开,一定是有令他为难的境况。” “毓秀能让他为难的,除了他师父还有谁?”长明一针见血。 谢真苦笑。屋中一时沉默,长明伸手一挑,把灯盏里那一小团金红的火焰勾了出来,放在桌上像揉面团似地搓了搓。 那张只是寻常木料的桌案并没因此受损,连焦痕都没有一点,以后想必也能说自己是扛过凤凰真火的桌子了。 长明将那缕火苗压灭,原处留下了一小堆灰烬。这火焰从空处来,到空处去,也不知道究竟是烧了什么东西才会留下痕迹。 正当谢真这么想的时候,长明从灰中拨出一只凝固的飞蛾。它的两翅先是蜷曲着,随后慢慢展开,伏在桌面上。不用多说,当是用来回信的了。 这时,长明才用仿佛轻松的语调道:“毓秀掌门那边,你不必担心。若有不妥,交给我来应付就是,王庭要和毓秀作对,那根本不用问理由的。” “不是那么说。”谢真一本正经道,“我如今难道不是王庭的人么?” “……”长明也忍不住一笑,随即收起表情,认真道:“你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吗?” 谢真也不是看上去那样毫无波澜,他过去一向视郁雪非为师长,而今种种迹象,却昭示着他们必有冲突。只是立场上针锋相对也罢了,但这封传讯让他觉得,或许之前的预想都还不是最糟的情形。 事到临头,只能见招拆招了——话到嘴边,看到长明关切的目光,他又不禁心中一黯。不得不与自家长辈敌对的为难之处,种种纠结,长明可谓全都经历过一遍,这件事的烦愁,他想必再明白不过了。 虽然早就下定决心,无论长明对王庭作何打算,都要护他周全,但在他真正去承担那一切责任的时候,自己却没能陪在他身边。 最后,谢真只是说道:“不碍事。” 长明点点头,好像只要他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可疑虑了。他捻起那只如同一枚细小雕像的蛾子,转开话头道:“我倒想起,还另有一事可以委托静流主将去做。” 他将要传回的讯息封入那只飞蛾中,谢真听着听着,表情渐渐古怪,欲言又止:“……这一回,真是劳烦他尽心尽力了。” “最后能把星仪给抓住,就都不算白忙活。”长明将手一握,再松开时,飞蛾有些生涩地鼓了鼓双翼,慢慢飞起来,“于公于私,都得除去这个祸患。” 两人看着蛾子飞出窗沿,没入薄暮中。长明伸手在阵盘上捋了一把,矮下去的红玉筹像被风压过的草叶,很快又弹了回去。 建好的阵盘内里已趋稳定,只要阵法不撤,再怎么折腾也会恢复原样。在亲手完成的作品上胡乱摆弄,也算是长明的奇怪趣味之一了,谢真莞尔,也学着他的样子搓了一把那些好似林立羽毛的玉片,不再犹豫,说道:“去衡文前,我得去和老孟问个清楚,我们现在就走……” 话音未落,桌上的阵盘突然抖动起来,接着蓬地一声,就在他手底下上演了一场坍塌。半边阵法尚且维持着完整,但另外一半如同坠地的水花一样,一圈圈崩陷下去——正是代表着衡文的那一边。 谢真的手僵在了半空,长明第一反应是脱口道:“不是你摸塌的,放心。” “……”谢真一时间不知要作出什么表情,“我知道,但这就更不妙了吧?”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衡文的方向,不必去细看阵盘中搅动的乱流,谢真也已经感到了无形之中,来自远处不祥的震动。 * 哗啦一响,水幕顺着墙壁冲下,卷起残墨,化作浊流。 本来要沿着屋角淌开的水迹,在最后一刻归拢于一处,注入到了用作摆设的银瓮中。孟君山看着这面曾经被他涂画过,现下浸着散乱墨痕的墙壁,想起不久前他还打着临走前把它铲掉的主意,不由得苦中作乐地一笑,屈起指头刮了刮灰扑扑的湿墙皮。 他转过身,望着桌案上的大昀紫镜。这面法器就如同当年悬于静心堂上一样,端端正正,不声不动。 推算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师父给他留下的是一个死结。大昀紫镜对他那面本命铜镜同出一源的压制,没给他留出一点逃脱的余地,这座法阵经过精心校定,每个让他以为可以解开的锁扣都只是障眼法而已。 或许在真正算出结果之前,他心里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愿相信,不停去寻找一个面面俱到的方法。 但是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道路——既要坚持己意,又不愿违逆师父,不想纠结,不想为难,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这个决定只能由他自己来做。犹豫了这样久,师父平时斥责他的“优柔寡断”也算是骂得正着,最后选择了抗命,又将师父对他的期望全然辜负了个干净。 只是,倘若师父是因为有所执着才走到今日这一步,那他同样有着无法听从的理由。 孟君山将铜镜托在两手之中,自打他少年时修炼初成,与这面镜子心魂相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如此郑重地捧起过它。 他常常御起它对敌,腾挪挥洒,闲来也总是一手擎着它,随心意动笔作画。无论走到何方,它永远伴随左右,不用担心甩出去就跑丢了,也不怕手一松被它砸到鼻梁上。 正如他决心以“镜”为法器时所信奉的那样,他希望铜镜能照见他的来路与前程,也照见他的心。 铜镜在他手里沉甸甸地,带着暖意。他在镜中望见了岁月浮光,一道道掠过的形影,师门、同道、久别的友人、众生百态的面貌……他看到远逝的旧迹,如云霞般明灭的笑靥,看不清那脸孔是陌生还是熟悉。最后,镜中映出的是他自己的眼睛。 一道细细的裂痕横贯镜面,那声巨响穿过他,久久回荡。 再度定下神来后,孟君山在脸上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用袖子擦掉了脸上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血。四周萦绕的紫气已经不见,被阵法绷紧的凝滞感随之消散,这间屋子仿佛也颓然地松了口气,枯坐在暮色中,只有那窗沿上被切开过的痕迹仍然清晰。 大昀紫镜摆在原处,阵法的断裂并未对它造成损伤。孟君山小心地将它收起,又从地上拾起那面破裂的铜镜,放进怀中,推开门,径直往新宛而去。《 》 245、过愁城(一) 云疏风止,天光将尽。谢真独自穿过松林间那一道平展的青石路,两侧林梢如碧波绵延,被斜阳一梳,树影便泯入更深的幽暗中。 衡文于书院外遍栽松竹,似乎意图将故地的旧景移至此地,多年下来,已是蔚然成荫。叫延国中人来说,个个都觉得衡文从来就在这里,而那一片青松翠竹,更是古已有之,想必也会永远这样繁茂下去。 对谢真而言,这里确实和他以往拜访时没太大分别。多了些时令花木,少了那些陪同的衡文门人,没有了迎来送往的客套话,这条路愈显清静。 那时他多少有些疲于应付那些各怀心思的仙门同道,只想让他们赶紧说完,放他安静一下。到了此时,他倒盼望前面能跑出一群衡文弟子,哪怕是嚷着不放他进门也行,起码说明这些人还是活蹦乱跳的。 不过他也知道,眼下这情形,怎么也不像是平安无事。 片刻后,他已经出了松林,来到那巍峨耸立的山门之下。寻常书院不大会设立这样高大的院门,但衡文毕竟规模非凡,如此才能与其气度相衬,也有先声夺人的风采……当初修建这些的人,约莫是这么期盼的。 只是此刻,那一派仙家气象已然化作了不祥的死寂。 谢真在阶前停步,抬头望去。衡文的重重楼阁坐落在幽微日色中,放在平时,该是灯火通明的时候了,现在却只有一簇簇的灯光,像是胡乱涂抹般散落在各处,仿佛在这块夜色上信手戳了几个发亮的窟窿。 这点灯火非但没能把山门照亮,反而透着一股诡谲,映得此地暗影幢幢。 谢真能清楚感觉到面前这一片混乱至极的灵机。无形的灵气搅动甚至逐渐显兆,到了隐约可见的地步,使得整座书院都弥漫着一层非雨非雾的朦胧。 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正是衡文的镇守大阵。这种各家压箱底的绝活,非紧要关头都不会拿出来示人,谢真昔日游历时,仙门诸派尚算太平,因而连他也没什么机会见识。 不曾亲眼见过,听闻还是有的,衡文这座传承下来的守阵,据说能将门中上下灵气交融贯通,令阵中的弟子发挥出数倍于己的修为,结阵援护,齐心御敌。 不得不说,这种融合灵气的用途,已经让谢真觉得大为不妙。何况这座阵法到底是谁开起来的还不好说,它里面裹着的那一团混沌到底是什么光景,就只有进去一探才能知道了。 朝着空旷的山门,谢真拱手一礼,拾阶而上。 像是有谁在院落深处点上了一尊倒流香炉,缕缕云气打着旋从低处漂游着淌过,不闻焚香气味,只有夜雾的湿冷。此景此地,孤身一人拜山的剑修涉过轻烟,仿佛正在登上云阶。 谢真自己的感受恰恰相反,越往里走,那灵气的粘滞沉重就越发明显,让他有种一头撞进泥塘的错觉。 如此混乱的灵机间,已经没有什么主客之分,他能感到处处受限,星仪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或许负担还要更甚。 一阵阵灵气的波澜拂过夜幕,让他眼中景象斑驳游移,并非幻象,而是洒落在神魂上的知觉。谢真走过衡文门中用于举办仪典的前庭,四下里空无一人,寂寥无声,但当他放任那无形的云气遮蔽过来时,千盏灯火陡然照亮了黑夜。 面前已不再是那座庄严空旷的庭园,人潮涌动,即使大多数人都没有吵嚷,只是虔诚地远望,喃喃自语,那股鲜活喧嚣的气息也随着四下里高燃的火烛,一路飘向亮似白昼的夜空之顶。 这里也有一场仪典正在进行,看这人山人海,自然不是衡文门中,但背景里隐约可见的书阁建筑,高台上衡文弟子的服饰,也不难看出原应在新宛一隅。 谢真打量着这有些陌生的城街,他也拜访过位于新宛的衡文书阁,只是没有经历过这么拥挤的人群。当他迈步从众人间穿过时,被他衣袖扫过的人还会瞪他一眼,神态栩栩如生,就如活生生的真人一般。 然而,倘若持定神念,摒除缭绕四周的无形影响,那熙攘的人群就不复存在,只有横斜树影,空对月光。 谢真站定,望着那无人的庭院,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要往哪边走?” 他衣襟里有一小团软蓬蓬的东西轻轻鼓动了两下,当他将手放在那里的时候,又摸不到动静了,只有那一缕暖意悄悄地贴着。谢真想了想,略一点头,继续向前。 随着他神念放开,周围那喧哗鼎沸再次清晰。细雪飘落,现世里夏夜的闷热仿佛也被一阵真切的寒风吹散了,这是延地一年中最盛大的节庆“天腊”,仪典已到尾声,十几名年少的衡文弟子正在维持场面,擦拭礼器,把装着红豆和香药、辟邪祛尘的绵纸袋发到众人手里。 谢真说着“抱歉”“借过”,一路分开人群,径直来到书阁门前。在他面前那名少年眉头一皱,正要斥责这不排队的捣乱者,及至看到了对方面貌,忽然愣住。 他脸上满是迷惘,但似乎既没有认出人而叫嚷起来,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谢真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大概明白了,越过他往上面看去。 那里站着的一名衡文弟子,虽然看着年纪尚轻,装束却是同门间最郑重的,一望可知是这座场子的主祭。他旁边还有一个身着延国官服的老者,两人并肩站在礼台上,低声交谈。 仙家弟子,王宫贵胄,在这样的庆贺时刻共同现身,向众人昭示仙门与国朝的深厚关联,算是延地独有的一种景观,新宛的居民也早就视之平常。 谢真抬头看着,只见通明的灯火下,那衡文弟子的颈侧浮现着一片焦褐色皮毛,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一时向上延展,一时又缩回到衣领里。 和他说话那人并未察觉,但这平静只维系了片刻,忽然间,那块附着的皮毛猛地扩散开来,一直顺着脸颊爬到了面孔上。衡文弟子浑身僵住,接着整只脑袋都化作了兽头,从口中发出了一声凶暴咆哮。 人群顿时大乱,惊叫声此起彼伏。几乎就在对方的妖相现身的那一刻,谢真已经踏过阶梯,掠上台前,海山跃空出鞘时,先往身后绕了一圈。 白练般的剑光越过众人头顶,这一剑的威势不似寻常收敛,而是全数发散开去,凛冽华光让见者无不震悚,不自觉地手脚僵硬,生不出逃跑的念头。混乱的人群由此被定住,免去了推搡挤迫之忧。 剑光横贯空中,谢真一手握回海山,走向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的衡文弟子。 他的模样不属于任何一种妖族,若是能把这一幕画下来,记入书中,读书者翻到此处绝不会觉得是认识了什么新的图鉴,而是会将其归结于画师的胡乱涂抹。 仅仅是外表的毛皮,他身上就集合了十数种特征,长短不一的毛发外,还有甲壳与鱼鳞,纵横交错遍布他的身躯。那只头颅更是拼合了不同的眼目口鼻,歪歪扭扭各长各的,呈现出异样的凌乱狰狞。 盯着面前的剑修,他迟疑了一下,但似乎理智已经无法盖过那股迷乱的思绪,他又震声长啸,嘶哑凄厉,刺破了灯火辉煌的夜幕。 从这道声音,和这副面貌中,谢真察觉了一种相似的意味。 那是深深的忧惧——不是对他这个外来人,而是对身为衡文弟子的自己,对世居延地的自己的门派,长久压抑着,难以诉诸于口的心焦。 兽形庞大的身躯一动,挥起手爪扑来,谢真将剑一横,剑气划过两人之间,把对方逼退回去。 即使神智全无,兽形终究还有本能,做不出迎头往剑上撞这样自寻死路的举动。谢真一步步在他四周绕行,对方稍有攻击举动,他便抬剑将其点回,并未伤到对方分毫,但兽形左冲右突,怎样都难以越过被剑气划下的无形牢笼。 礼台竖起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飘动,不知不觉间,周围那盛大的仪典场景已变了个模样。台下众人的身影消散,火光照亮了新宛的夜空,疾呼和惨叫声从远处传来,又有几只巨大的黑影飞翔在城区之上,吐出烟雾,在人群中肆虐。只是这些景象大半都闪烁模糊,即使是在这亦真亦幻的情景下,也显得有些粗糙,虚假得过了头。 谢真略一沉吟,旋即变幻剑势,不再意图围困,剑光直朝对方而去。他始终收着力,并未当真出手,但那寒光突现时,兽形也经受不住倏忽而来的杀气,来不及作何应对,已被剑指在了两眉之间,瞬间是毛也炸起,鳞也炸起,一动不敢稍动。 “你越惧怕,就越被这惧意夺去心智。”谢真对他说,“看看这情景,你当真想见到它发生吗?” 兽形那不对称的两眼颤颤巍巍地眨了眨,逐渐有向着斗鸡眼转变的趋势。虽然这一幕实属荒谬,谢真却不觉得这可笑,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绪。 当然不是靠读那双眼神,而是周围的景象,清清楚楚揭示了他在恐惧什么。 惧怕困于一地的衡文会守不住自家基业,惧怕这延地人人尊崇、鲜花着锦的局面会在哪一天遇到无法抵御的灾祸,如门派前身一般轰然崩塌。即使被师长看重,使他去主持城中仪典,他在维持着“仙师”的架子时,心里也总是战战兢兢,担心妖物忽然降临,毁去一切。 衡文门中排斥妖族,将其驱除在延地之外,视其为妖魔邪物,但修行日久,终究会了解到妖族并不是那么简单。且不说什么去理解妖族和人一样也有七情善恶,单就是知道他们中有的是修为精深、威势骇人之辈,就够让这些在延地长大的低辈弟子们担惊受怕的了。 所知不多,就会心中生畏。世间多数妖族既不是可以用扫帚轻易扫出去的灰土,也不是会一言不合就发狂的魔物,但距离太远,平日不敢提,又放任想象肆意酝酿,最后只会变成奇形怪状的心魔。 谢真多少在这副兽形上看到了当年肆虐延地那只野生虎妖的一些特征,看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当初的事件还是给衡文人留下了不少阴影。 “抱元守神,观定自身。”谢真将剑刃下移,沉声斥道,“你不长这副模样,若是始终克己慎行,也绝不会变成什么想象中的妖魔。” 兽形面色闪动,似乎正在经历挣扎。倘若这是一把寻常的剑,也许他正能在剑刃上见到自己的影子,从而像话本的大戏那样展开一段内心的思辨,但海山的锋刃是一片幽暗,若非剑气提振,丁点光芒都不会映出来,很难照出什么东西。 不过以他眼下的模样,或许照不见还是件好事。 大概是感到了主人心里正转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海山微微一振,这点小脾气让被它指着的兽形不由得向后仰去。谢真顺势撤剑,回手朝着对方面上一斩,剑气还未落下,已宛然在夜幕上留下了一道裂痕。 兽形两眼大睁,在生死关头,一切俱忘,仿佛这一剑也把他的杂念也尽数斩断。他拼凑起来的躯壳崩散开来,现出原本的形貌,那张脸上也是一样什么都来不及想的模样。 那声势惊人的一剑忽地停住,如来时一般收放自如,停在他面前一寸之处。 衡文弟子终于看清了对方,表情从惊恐到欣喜又回到惊恐,喃喃道:“你……你是……” 谢真却顾不上对方了,他面色凝重,海山与他心神合一,顷刻间,难以计数的剑光笼罩了这片界域。 一条条丝线从混沌不明的灵机中浮现出来,它们已不再是原本井然有序的排列,而是相互盘绕扭结,成了一团乱麻,面前最明显的一个死结就是打在这名弟子的脑袋上。 随着剑气掠过,一些丝线从中断裂,也有一些被解脱,最后一剑挑开了那滞聚的死结,使得此地紊乱的灵机被理顺开来,灯火渐次熄灭,面前的人影也消散而去。 谢真不再多看,把剑一收,大步走下台阶。这一幕只发生在几招几式之间,新宛的繁华声响又再次涌起,他越过衡文空旷的前庭,穿门过院,向被森森树影拥簇着的正堂走去。 在他身周,密密层层的丝线如浪潮般狂乱地摇动,此时他却已经心里有数。神念的知觉中,无数交迭明灭的画面闪烁而过,走到石径中央,谢真忽地回身,横剑一指。 新宛坊市一条开着桂花的街巷边,几个孩童提着织金节上的小巧灯笼、系了彩线的花串,呆呆地看着他。茶铺边坐着一名布衣修士,面带笑意地看着在街边拔剑相对的谢真,一张金砂面具就放在他手边的木桌上。 他说道:“你可把人都吓坏了。” 孩子们反应过来,哇哇大哭,四散逃走,茶铺的老板也哆嗦着躲进了柜台后面。谢真没说话,只是把剑往下一挪,剑尖隔着几寸的空处,敲在星仪端着的糖酒酿碗上,翻了他一身。《 》 246、过愁城(二) “见面就要打,多少客气两句吧。” 星仪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他拿起碗盖,在手里转了转,洒出来的甜汤痕迹便消失不见,桌上重又多出了一碗满的。 谢真瞥了他一眼,点头道:“是该客气些。” 他收剑回鞘,揭开茶铺的帘子,对躲在柜台后面的老板说:“不是来寻仇生事,勿要惊慌。” 老板苦着一张脸看他,看样子还是不敢出来。谢真想了想,又说:“要么店家先避远一些吧。” 一旁端坐的星仪笑道:“老板也怕你把人家摊子掀了呢。占了人家地盘,总要押点东西才叫人放心,喏,给你。” 他取了桌上的金砂面具递来。老板看着那金光灿灿的一块,想接又怕咬手,谢真则翻过手掌,雪亮银光从中化出一锭银饼,放在老板手里:“且拿着这个吧。” 这回老板拿了,小心翼翼地从铺子旁溜出去,贴着街边走了。星仪看着他背影,摇头道:“明知道这些并非真人,偏要弄得这么似模似样的,你倒是也沾染了仙门里的迂腐气。” “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耍些口舌陷阱?”谢真道。 星仪微微一笑,丝毫看不出被揭穿的心虚。谢真心知,所谓“并非真人”,是对方含糊其辞的取巧之言。眼下这众多景象都是由神念衍化而来,纵使不一一对应,总也映着某个人心中的某一面。 至于这个某人从哪里来……自然就是被困锁在衡文山门中的众多弟子了。 到如今他还没在现世里见到一个衡文门人,这些人多半已经被星仪拘禁起来了,只有他们的神念飘散在这如同一锅粘汤的灵气漩涡之间。 神魂出窍离体对一般人已经是危机临头,看星仪这架势,就差把整座衡文洗干净上锅蒸了。但往好了想,至少这些神魂都还鲜活清晰,仍有挽救的余地。 “我并未想误导你。毕竟你在此现身,就是有意相助,我还不至于在这时自断后路。”星仪道,“倘使你真将此间种种当成虚妄斩破,于我而言又有何益?” 谢真面无表情道:“相助?” 他没有多说,只那神情就道尽了一切。星仪失笑:“你自然是不会来帮我这个邪魔外道了。但衡文这一难,你却总归还是要出手,也算是帮了我。” “你这罪魁祸首看着还颇为自得啊。”谢真说。 “这就有些不分青红皂白了。”星仪将那个没送出去的金砂面具放在手里掂了掂,“衡文光复旧法的筹划由来已久,早晚会有这一劫难,如今有我在其中,倒是还博得了一线生机。” 谢真这回没和他针锋相对,蹙眉问道:“什么旧法?” “正是那令衡文当年跻身仙门一流的秘法……是昔日的衡文,不是如今这个‘衡文书院’。”星仪悠然道,“至于这秘法是什么,这是人家的辛秘,不便多言,烦请见谅。” “既然是门派绝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谢真反问。 “你如今问我,我或许能够作答,但世上的秘密不是靠问出来的。” 星仪伸手在桌边扫了扫,拂去一串吹落下来的桂花,说道:“人心中的沟壑,常常盈着死水,若是给他一处所在,能够容下他那些思虑、烦忧,这死水也会流淌起来,自然而然,流向他的解脱之中。” 谢真:“……是流向你的手中吧。” “那也是我愿意伸手去接。”星仪笑吟吟地说,“这一副本事,你也具备,因而我才与你说这些。世上没有哪个人的心是浑然无缺的,只要你想,就能看透。” “你知道这种事情应该叫欺诈吧。”谢真认真道。 星仪道:“别说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也能调运天魔之力,却只浅尝辄止地随意使用,实在叫我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就别看了。”谢真说,“你那些坑人技艺还是留着自己琢磨吧。”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确实想要传你法门,”星仪摆摆手,“未想你囿于成见,如此排斥。” “为什么排斥你的鬼话,你还没点数吗?”谢真直言不讳,“也不想想你都干了什么啊?” 星仪也不恼,坦然道:“因为我不知自己能否撑过这一回,倘若魂散道消,我当然希望能把该留下的都留给我的继承人。” 就算早就告诫自己不要被这家伙的言辞摆弄情绪,听到这话,谢真还是难免感到一阵杀意上涌。 “先别忙着反驳,你能站在这里听我说话,就是还想摸清这里的底细,如此不妨多听我说几句。” 星仪又把那只装酒酿的碗端了起来,“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你都继承了瑶山道统,又取得了天魔的权柄——没错,你要说,你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与我为伍,可是等我不在,如何处置这些都全凭你的决定了,你想要拿它去做好事也随你,想要将其重新封印,也没什么不行……” 他看着谢真道:“我却想告诫你一句,人心最是幽微难测,你也不是没有吃过亏。若是你洞悉之后,依然故我,那没什么,是你选择如此。只是莫要身怀利器,又不去运使,一味闭目塞听,那就着实太愚昧了。” “要把人的心思算个精光再去交游,天下都没有这样的道理。”谢真瞥他一眼说。 星仪道:“是以熙来攘往,庸人自扰。修道本是卓然出世之举,但前人开了道路,积年下来,那累累经验又成了泥沼壁垒,修士视常人为凡浊,殊不知他们循规蹈矩,仍是难逃尘俗。唯有一意超脱,方能寻得大道。” 茶铺边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先前隐约从远处传来的,张灯结彩下节庆的欢喜喧哗已不可闻,只有微风携来夜色里的桂花香。新宛的初秋带着薄薄寒意,半空明月隐没于云间,谢真想起刚才见过的冬夜里的“天腊”仪典,同样也是乌云遮月,不见一点清光。 他朝星仪问道:“当年在临琅引动天魔降世时,你有为自己计划过后路吗?” 星仪一怔,以他能言善辩,此时也不由得沉默。谢真又道:“只怕是没有吧。即便后来的大灾不在你预计之中,可是缔造真灵,你未必不知道其中风险,可你依旧孤注一掷,决不去考虑失败后会如何。六百年前,你会这样做,凭什么到了现在,你反而会去考虑什么继任者,什么身后事呢?” “经过了这许多,难道不能有所寄托么?”星仪轻声道。 谢真说:“你这人是变不了的,别糊弄了。” 星仪神色有些怅然,说道:“你会这样想,是因为并不明白我执着何物。也罢,你大概已经猜到了这里的底细,我再啰嗦的话,想必碍手碍脚,不如等你有所体会,再谈不迟。” 说话间,脚下石砖地突然像海浪般摇晃起来。灯火的光晕里现出一道道裂痕,星仪端着碗站起,向着始终立在原处不动的谢真道:“说起来,你孤身到此,你那同伴却不在身边。” 谢真心道要是长明在这里,可不会跟你客气,早把你骂到升天了。星仪笑了笑:“想必他是隐于某处,为你掠阵吧?虽是稳重之策,可两位历经生死,几度分离,在此紧要关头,你却叫他按捺心焦,忧虑着是否又要眼睁睁看着你遇险,未免有些残酷。” “两心之坚,何须言语。”谢真道,“你又没有道侣,想必是不懂了。” 星仪:“……” 一阵秋风卷过,茶铺、桌椅和星仪都不见踪影,地上一块块铺砖被抖出了路面,悬在空中,隔着缝隙前后相连,如一条长蛇的骨架般甩动。谢真无声地道了句“得罪”,纵身落在衡文正堂的屋角上。 檐上无灯,青灰的屋瓦在暗处泛着幽幽的磷光,谢真沿着屋脊前行,如踏雪一般,在极静中留下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新宛的秋空里火光冲天,一座座屋宇被无形的力量托到半空,分崩离析,到处都是惊叫乱跑的人影,奋力拨开飘动的砖石、梁木,甚至许多沉重太平缸也被震了出来,那些陶缸石缸里头的水泼了出来,养着的鱼儿也被掀到空中,在水草之间直甩尾巴。 谢真飞身掠过门墙,迎面而来一只裹着黑烟、怪形怪相的“妖魔”,他脚步不停,海山当空一掠,那东西登时打着转跌落下去。 滚滚嘈杂之中,一小团火焰从谢真的衣领里钻了出来,顺着肩膀一路爬上去。 火光一暗,它的本相舒展开来,现出一副光华灿烂的红玉羽饰,一道道飞羽的刻纹纤毫入微,金红色泽浓淡交叠,看这如今的原貌,完全想不到它之前怎么能缩成毛茸茸一个小团子。 羽饰的轮廓在火焰中变幻,分开两边翅翼,一边贴在谢真颈侧,一边攀到他耳边,端庄地挂住,好像他真的长了这么一道耳羽似的。谢真回手摸了摸它,调运神念无声道:“看得到这情景吗?” “还不成。”长明透过羽饰答道,“但你所料不错,如今衡文的灵机仍在倾斜之中。” “那只听我说也行。” 谢真轻轻呼了口气,每次和星仪打交道都让他分外不舒服,此刻重又听到长明的声音,只觉得悦耳无比,光是听听都感到安慰。 羽饰热乎乎地贴着耳朵,谢真心想这会说上一句不好听的都是破坏气氛,于是忍住了痛斥星仪的话,平静道:“我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 247、过愁城(三) “我们还是被星仪的虚张声势给唬住了。”谢真道,“如你在阵盘上所见,新宛与衡文这表里呼应,确是阵法已成,但并不是说就真能好好运转起来。” 长明疑道:“如今衡文的情形难道是障眼法?” “算,也不算。”谢真说,“衡文这里的阵法的确启动了,可是还缺些东西,而且灵气不足,就只够开个头,很快就要不稳。我猜阵法另一头新宛那边,绝对不知道星仪在衡文这里弄出这么大事,延地的灵气不足以支撑此等规模……” 新宛沸腾的夜色间忽地扬起一阵水雾。他穿行的身形顷刻消失,随即剑光横越河上,下一刻他已经站在崩塌的楼阁之顶,持剑镇住那咆哮的河水。 漂动着河灯与花瓣的河水翻滚滔天,在城中狭窄河道里掀起巨浪,但在横剑当空的剑修面前,它左冲右突,都难以越过一步,最终不得不落回原处。 四周震动的石砖、屋墙也随之恢复原状,那街头巷尾的花灯也在原处摇曳起来,又是一番太平景象。 谢真收回海山,面前缠结的神魂丝线一条条解开,归于平静。接连处理了几段事件,穿行在神魂的泥淖中,他也不免有些难捱,并非疲惫,而是心中剑意炽烈鼓动,却知不是放手施为的时候。 海山感他心意,轻轻一振,剑光乍现乍隐,宛如一道惊电,越过了灯影流离的新宛城,落在了衡文庭前的寂静之中。 谢真一手抚剑,平定心神。刚才他停下说话,开了片刻小差,此时不忘对着羽饰道:“这边无事,些许麻烦而已。” “你剑声凌厉,只怕是施展不开,烦得狠吧。”长明一语道破。 谢真愕然道:“你听出来了?不对,这哪里能听得到?” 他出剑收剑,都在神魂之间,只挑破此地纠缠翻卷的灵机,并不斩在实处,不然衡文家里这好好的庭园早就被他给拆了。 长明透过羽饰这件灵器与他传讯,跟衡文现下神魂搅动的漩涡互不相干,全然搭不到一起去。照理说,他应该根本不知道那拼凑起来的虚假新宛城中发生了什么才是。 “剑声即是心声,你挥剑时心里也有声响。”长明道,“就这么咻咻、唰唰的,听得很清楚呢。” “……”谢真木着脸,“你要是不学得像扫帚扫地一样,我还真以为你听出来了。” 长明轻笑道:“没那么离奇,多少还是有所感应。” 被这么一打岔,谢真心神已然静了下来,这时他也有所觉察,衡文这一片漩涡般的神魂之海,对他并不是毫无影响。 虽然现在只是略微激发了他的战意,但长此以往,停留其中,难免受到心绪的牵引。神魂的连结本就危险,一有动静,丝线两端都会接收到那股波澜。 谢真意识到,所谓天魔的权柄,并不是真就那样超然,或者说天魔当初正是这一切心魂相融中诞生的结果。 当年瑶山先掌门知涯曾因心中执着引动了天魔,染上深藏心底的狂乱,而谢真自己也只是刚刚接触到一点天魔的本质。和他们相比,星仪却已经与天魔共处多年至今——如今的他,又是否反过来被天魔中的混沌所塑造? “怎么?”长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疑虑,“有什么难事?” “不……只是突然想到,现在这个星仪,是不是也是在天魔的影响下,变得越发执着了?” 谢真没有隐瞒,想到什么就说了,这会儿些许讯息都说不定能作个提醒,一个人琢磨不如两个人想。 长明听了冷笑一声:“霜天前的星仪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被影响了只是更缺德了点,还不是一样得打。” 谢真:“……也是啊。” “不必担忧,你从渊山出来那么久,都并没什么不妥,这次直面星仪纠集的神魂,才会受些影响,没什么奇怪。”长明冷静道,“你对天魔的戒备之心,已经足够深刻,别管那些是什么玄之又玄的真灵、天魔,哪怕是神魂间的无形相抗,凡是有争斗,都能取得胜机。” “你总是这么信我。”谢真笑道,“这下若不大胜而归,可没法跟你交待了。” 长明轻咳一声:“……总之,接着说衡文这边吧,这阵法怎么说?” “现下整座衡文山门里的弟子都在星仪手中,他想必正在为再造天魔做准备。”谢真道出结论,“衡文的守御阵是个包袱皮,里面装着的是星仪掌控的阵法,就像是临琅王宫里那座琉璃塔的改制,只是规模更小,构造也更精密了。” “起始时小,扩张倒很方便。”长明说,“看轩州坊墙里的白玉版,完整的阵法恐怕比临琅那时更大,到时把衡文隔绝的屏障一撤,当即就能遍及延国各地。” 和长明说话就是省事,提个开头,他就已经把后面的想得差不多了。谢真从屋檐跃下,落在从衡文正堂向竹林而去的白玉步道上,时而挥剑荡开漂游在新宛街上飞来飞去、画着鬼面、冒着磷火、还在凄厉惨叫的怪灯。 他心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衡文弟子怕鬼怕成这样,一边道:“但是,星仪在这里并未准备万全。他当初暗中对三部下手,被你打断了谋划,如今我们得知他在延国这里也有伏线,就以为他化身无数,做了两手准备。可现在看来,纵使他布置日久,这边的情形也太仓促,只是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找到他头上了,他才不得不强行推动。” 长明:“何以见得?” “他把所有衡文弟子的神魂都纳入阵法,全部搅成了一锅粥。”谢真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这样阵法也算运转起来了,但星仪要主持阵法,已经没有余力去调理这些混沌一片的神魂,所以他趁着我们到来的时机,引我过来处理这些。” 觉察到星仪的筹划后,谢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低估了这人的混账程度。 对于谢真这个预料之外的具有天魔权柄的对手,星仪显然已经想好了要怎么人尽其用。无法引诱,那么就因势利导地推动。 此刻的衡文就像是一个底下埋了几百斤流火的柴堆,要是不管,说不定能把衡文和星仪一起轰上天,一了百了。然而他很清楚,谢真是绝不可能坐视衡文这一大家子人跟他陪葬的。 但要是管了吧,那敢情好,就来帮忙把活都干完吧。 现在看来,星仪来打招呼时说的那句“并非以衡文来威胁,只是刚好有用”,居然也不算是假话。他只是孤注一掷地推动了事态发展,等着对方不得不出手而已。 长明思索道:“星仪这人素性狂悖,但不管不顾也有个限度,他如此行险,正表明他已经左支右绌了。” 谢真心知没错,星仪之前那如影随形的险恶,有一半是来自于他那莫测的来历和手段。眼下天魔的底细都被翻了个遍,他与长明这边追查着星仪现在的谋划,另一头仙门那边也查到了渊山,等到各方一合计,把他老底掘完,那就真要无所遁形了。 于星仪而言,这大概就是他最后的时机,只能放手一搏。 “困兽犹斗,何况是星仪这种肚子里藏了十八般阴谋的困兽。”谢真苦笑,“要是能把这烂摊子约束在衡文山门里,也算控制住了局面,但想必不会这么简单收场。” “正是这样。”长明沉声说,“先前联络了正清,等他们通传,如今看来只靠仙门未必能应付得来。我原令王庭调来的驰援隐匿行踪,穿过延地待命,现在也顾不上什么中原事务,什么仙门的面子了,直接前来新宛就是。” “是要守住周边,以防如霜天之乱那时一样滋生魔潮?”谢真听出了他的顾虑。 长明应了一声,道:“总得做好打算。” 想起那化为一片废墟的琼城,谢真心头沉重,决不想看到新宛也遭到这般灾祸。他伸手碰触耳边的羽饰,抚过那轻柔的暖意,随即纵身前行,迈入那再度变幻的神魂景象里。 入耳就是一片惊呼,天色依旧幽深,风凉如水,不是早春便是晚秋。谢真也看出了这一锅神魂汤的特质,无论季节如何,总是入夜时分,月暗星隐,画面也大多是从新宛各处拼凑而来,反倒没有什么衡文门中的景象。 这也不难理解,众多散乱的心神混杂在一处,浊念浮泛,想必在这众多衡文弟子的心中,新宛这座繁盛的都城,浸满了红尘中的欲求,正是寄托了那些喜怒悲苦、爱憎忧惧的缥缈迷境。 眼前的街道一片凌乱,几架马车的头尾黏连在一起,这具凭借庞大身形四处乱撞的异物,像旋风般扫得街上碎石乱飞,那些被城中异动拔出了半条树根的树木也纷纷向下歪倒。 海山的剑光深深犁入街道,从头至尾将那组马车一剖而过,片刻凝滞后,马车怪物轰然落下,从被劈开两半的车厢里,几个被颠得晕头晕脑的乘客相互拉拽着爬出来。 谢真从屋檐跃下,剑光一掠一斜,斩开为首的车厢,让墙下呆坐的一名布衣荆钗的少女重见天日。她似乎是被马车撞到墙上的受害路人,但细看身周毫发无损,只是手里紧紧捏着的布包散开了,掉出两三本书册。 危机得解,她却好像缺失了常人的情绪,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不向外逃去,兀自低头捡拾那几本书。谢真心中轻叹,越过她身侧,剑光拂过她上空,将从空处浮现出来的一团搅乱的线结挑开。 景象变幻中,少女的轮廓渐隐,她的身世一幕幕从光影中飞掠而过。年少时在一起惊马事故后孑然一身,又因在蒙学中表现聪颖而进了书阁做事,书阁弟子间的压力纷争从来不少,考校、评检、挑灯夜读、艰苦修行……一次次晋升,一点一滴的修为精进,都是她全力以赴,辛苦争得。 她是衡文内外门许多平凡的弟子之一,尽管那些哀痛的往事仍在记忆之中,但衡文已是她新的归属,照常理来说,她或许一辈子也不必去将这些旧伤痕示人。 这正是神魂困于他人手中的残酷之处。不管星仪对此如何轻描淡写,甚至真要问起来,说不定能列出十个八个好处,讲得天花乱坠,终究还是有着藐视一切的傲慢,将人心视为随手摆布之物。 但无论是在从前还是如今,谢真心道,他都大错特错了。《 》 248、过愁城(四) 街角一盏挑起的琉璃灯笼下,卖酸甜饮子的摊主正将桌椅收拾干净。 金光灿烂,照得夜色下的墙角一片亮堂,这华美的灯笼自然不是摊主自家的。新宛近来正是一年中最繁华的时节,街头巷尾满是盛夏喧嚣,处处都使人洒扫,修葺门墙,拆换旧物,务要显现出一国之都的气派来。 且不说人流如织的那些店家,他们这样的小贩也比往常更忙了。大早上开张,等着进城的过路人,卖完回去收拾了东西,再来一直待到晚上。趁着宵禁延后,那些平时不屑于跟游人一起拥挤的老新宛人也都愿意出来,在坊市间走一走,逛一逛。 摊主家的小孩子长得刚比桌子高一点,也在这边学着帮忙。今日生意做得好,摊主也不急,含笑看他抻着短手转来转去,直到他把几只碗往起叠时,才制止道:“这样拿不稳……” 话未落下,顶上那只碗已经一滑,跌了下来。 摊主慌忙伸手,却隔着点距离,眼看就要摔落,忽然有一阵风吹过去,不知怎地,那碗又端端正正地摆到了旁边的桌面上。 摊主使劲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小孩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看碗,又看看旁边院墙的树上落下的几颗梅子,歪着头乐了起来。 孟君山循着推算一路找过来,抬眼一看,眼前正是城东的醴禾坊。衡文在此辟出的园子就在两条街外,高阁上的珠灯在夜幕下隐现,犹如碎星。 日落之后,闷热渐消,走在新宛的夏夜中,就像是涉过清凉的小河。 他昔年数度在延地往来,也几次在新宛流连,目睹过这座都城的诸多变迁。要让他说,天下那许多城池里,新宛既不是最得他喜爱,也不是最能叫人铭记的,甚至也说不上有什么独一无二的胜景。 再算上他这回在衡文的憋闷经历,倘若有得选,他简直不想在这里多待,恨不得早点离去,好洗刷一身积蓄的尘灰。 可今夜当他穿过灯火斑驳的街道时,一幕幕再寻常不过的印象又覆盖上去,像在一幅旧画上重又描摹。即使不曾挥毫泼墨,这城中的砖瓦草木,也一笔接一笔地勾勒而出,就与他以行迹丈量过的每一处地方那样,已在他心中宛然如生。 孟君山仿佛又看到了师父案台上那一尊玉瓿,飘洒的水镜之中,映照着天下四方的灵机走势。无论是门派重镇,显形的地脉振荡,还是集聚的修士与妖族,在那片幽深水面上,都只是一道道、一颗颗明灭不定的光痕。 几代毓秀掌门都是如此端居水镜之前,时时测算思量。若不能超然物外,俯察世间,便会被芜杂纷扰所羁,难以持得清明。 孟君山心里知道,师父一直期待着他越过那道境界。毓秀的数种修行之法中,他选了最不可测的一种,从此下山踏遍南北。 与其说是他选择入世,不如说他天性如此,这就是唯一适合他的道途。待到他勘破本性,褪去尘缘,方能得圆满成就。 但他行游各地,走得再远,见得再多,始终无法破除心障。从缥缈仙山,到中原的广阔土地,向北的险峻群岭,南边的水泽之乡,那数不尽的凡人、修士、妖族,奇险绝秀的胜景,或是再寻常不过的山坡溪流,无不令他难舍眷念。 他也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生就这么一颗犹豫不决的尘心,不管怎样都做不到将这鲜活的一切视作两三笔痕迹。只有此刻,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时候,他总算可以放下那些反复磋磨的心绪。 倘若他着实难以超脱,那为此抛掷生死,未必不算有始有终。 醴禾坊的衡文书阁前空无一人,以往巡游守夜的弟子也都不见踪影。四下悄无声息,那绝不是夏夜里怡然的宁静,不管是轻风穿叶之声,还是流水般的虫鸣,全都消失殆尽,唯有一片死寂。 孟君山并不觉得诧异。向庭院中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到周遭的寒气加重一分。及至来到园中深处,走向当中那座殿阁时,他已经必须要运起修为,才能抵御那阵刺骨的冷意。 即使没有冰雪降下,那楼前的松竹枝叶,熄灭的玉石灯笼上,也都结上了一层黯淡的银霜。 孟君山朝着阁顶看了一眼,径直走上楼阁的台阶。他走得缓慢,一阶比一阶更加艰难。 自打修行初成,寻常登山渡河早都对他轻而易举,他也有许久没回想起年少时,还未踏入仙门前是什么光景。当时他一心要攀上毓秀山那条冰封的登云路,处处是陡峭崖坡,石阶断断续续,冻结的瀑流更是令他这一路险象环生。最后终于登上顶峰时,他深觉这辈子到这也都值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要看多少山,渡多少河,走多远的路。 阁中幽暗的台阶宽阔平展,仿佛是只要踏步向前,就能一级级走上去的坦途。但在笼罩四周的极寒中,层层阵法的灵光乍起乍灭,从四面八方推拒着这名不速之客。孟君山索性闭目,神念一分万千,全心与那激荡的波澜相抗。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已经登上了阁顶。长廊尽处,两重帷幔垂落,孟君山伸手一拂,那锦绣绫罗就碎作了冰凉的尘灰。 高旷殿堂中,平素里的所有陈设都被移去,那推开时便能俯瞰新宛城景、引来天风涤荡的三面轩窗,也都被层层帘幕紧掩。从空荡荡的地面到两侧墙壁,目之所及之处都覆盖着寸许深的坚冰。 这些冰面称不上清澈,和北地冬日里随处可见的冻结积水一样,大半都是不透亮的白蒙蒙颜色。但如果近前细看,冰中那一缕缕的白絮,皆由无数游丝般的印痕构成,只是这刻印的法门太过细致,又数不胜数,集聚起来,就像是凝滞不动的茫茫云雾。 一组又一组纤微的图纹延展在冰面上,彼此接合得天衣无缝,直至浑然一体,将这宏大而工巧的阵法呈现于殿堂之上。道道灵气在其中流转,卓然有序,或许是寒意深浓的缘故,孟君山总觉得似乎听到了浮冰漂过河面的动静。 并非泠泠的珠玉之声,而是奔流而下、汹涌磅礴的震响。 当他察觉到自己受到了此地阵法的影响而分神时,从殿中吹出的凛冽冰风距他已不过数尺之遥。面对师父带着怒意的一击,仓促间孟君山也难以留手,水波乍现,横亘在廊柱之间,刹那间犹如天河倒悬。 前方的浪头在一个照面下就被冻结,但涌流滚滚,并不停歇,虚实变幻之间,如潮水一般袭向着寒气划出的界限。殿中阵法固然还能抵御,屋子却承受不起这样的冲击,由灵气催动而来的水流大半在斗法中被消泯了,可仍有余下不少,顺着地面窗沿蔓延开去,在整座楼阁中逡巡。 孟君山这时感到心中一阵刺痛,他低头看去,胸口正绽开一片冰花,寒气森森,转眼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 正如水中浮冰,显露在外的只是一角,这股寒意钻进身躯中,咬住他的灵脉,瞬间将他扼住。孟君山情知此刻容不得犹豫,伸手在凝结的地方一按,不再用什么术法,纯粹的灵气直冲上去,就要强行将其拔除。 两股截然不同的灵气相争,所过之处尽皆沦为战场,即使是修士的躯壳,经过这番崩裂也难有幸理。孟君山一时间只能感觉到席卷的痛楚,不过他也有预料,还留下了一丝清明,依然执着地抗拒着对方的掌控。 这无声而剧烈的缠斗在他的神念中过得极慢,仿佛只是片刻,那冰寒的灵气忽然止住。他听到师父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盛怒:“——你不要命了吗?!” 这一停,就好像把已经绞紧他脖子的手稍稍松开,让他能喘上那么最后一口气。孟君山在原地的身形上一阵阵波光闪烁,觑准时机,就要从挟制中溜走。 只是他师父显然对自己的徒弟了若指掌,刚才不过是被他那生死置之度外的莽劲给打了个措不及防,如今更不容许他逃脱。 遍及四处的流水一寸寸凝固,由灵气催动的坚冰全无杂质,透澈之极,因而也映照着至为锋利的光亮。冰层四面合围,步步迫近,终于还是把化身在水波中的孟君山给压了出来,身影晃动间,他变幻不定的轮廓显现出形体,随即再无还手之力,徒然陷入冰封之中。 堂皇华美的门廊前,现下已经是一片寒意森然的绝地。被封住的孟君山固然没法开口,而那被无数阵法环绕,幽深的殿阁深处,也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两侧墙壁和廊柱上的冰层纷纷剥落,在半空中化为碎屑。有那么片刻工夫,四下里尽是晶莹的冰尘,让这里简直成了雪雾缥缈的仙境,不过也就一瞬之后,那些闪烁的尘埃就跌入黑暗,连一丝水迹也没有留下。 只有孟君山所在的那一块冰还保持原状,一股无形之力将其拖上台阶,一直拖到他师父面前。 郁雪非站在殿中,默默看着坚冰里的人影,任谁也没法从那张面孔上看出他如今在想什么。 许久,他忽然目光一动,伸手探出,那只手不受阻碍,径直深入到冰层之内。当他的手指碰到孟君山的衣襟时,冰中的身影刹那消散。 整块冰也在这一瞬间四散崩裂,随即当中残余的一物咚地掉落在地,跟冰层相碰,轱辘辘清脆地转了两圈才停住。 孟君山真正的身影也随之浮现出来,此刻他已在这片阵法之中,和郁雪非相对而立。平生第一次,他的幻形彻头彻尾地骗过了师父,只是他脸上殊无半点喜悦之意。 郁雪非也没有看他,而是垂下眼睛,看着地上那件作为替身,瞒过了他知觉的东西。 铜镜躺在那里,那道几乎将其一分为二的裂痕纵贯而过,黯淡的镜面上已经映不出什么影子。失去了以往圆融的灵性,它就像一面寻常的镜子那样,在弥漫的寒气之中,逐渐染上了一层霜痕。《 》 249、过愁城(五) 殿阁上,一时飘摇流散的寒气重又蓄积,渐渐将阵法笼罩的方位浸没。如此境地,已不再像严冬般使人霜风透骨,就连冷意仿佛也隐去了,只余沉寂的凝滞。 阵法之中,师徒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 沉默在他们之间不算稀奇。孟君山以前惹了乱子回来,在师父这挨罚都是家常便饭,早就练就了不声不响站到天荒地老的面壁功夫。他年少时太过跳脱,师父为了磨他的性子,也常令他对答之前长久凝思,无论是否领悟,都要反复斟酌后开口,以免这个颖悟绝伦的弟子凭着天资冒进,反而打不牢根基。 那一天天日色飞逝,星河影转,师父翻阅他的阵法功课,时不时评价两句,他靠着窗边,站得笔直,眼神却时不时瞄着小楼外花木上飞来飞去的蝴蝶。 昔日的寂静令他心安,如今的寂静中则是一片森然凶险。孟君山凝神专注,在阵法间推寻空隙时,也不敢令自己的戒备稍有放松。 他知道,在师父面前,些许破绽都可能会招来雷霆一击。 郁雪非无声地站了片刻,俯身将掉在他面前的铜镜捡了起来。他没有作什么哀痛、愤怒或是怀念的姿态,只是很平常地将它拿在手里。 “如今,”他问道,“你还自认为是毓秀的弟子么?” 纵使已有觉悟,听到这句话时,孟君山仍不由得痛彻心腑。但郁雪非并非在质问他,也不是要听他回答,径自说道:“几代以来,渊山这一要害之地将会如何终结,终结后又将如何改换这世间,门中推算已久。当中情形不是一成不变,测度的法门也是一再更换,而今,这个期限已经近在眼前了。” 孟君山低声道:“师父以前从不与我说这个。” “此事在我这一代就该结束了。”郁雪非移开目光道,“本应如此。” “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阵法结束吗?” 孟君山面露悲哀,“师父从未打算与衡文合谋共事,对么?衡文那一桩盘算,能不能成,成了又能维持多久,都不要紧,只要这晖阴之阵能做一只杯盏,承得住那从渊山中倾落的灵气就行,哪怕只是一时,也就够了。” 郁雪非道:“我未曾怀疑你能辨明这番行事的本意,原以为至少是在尘埃落定之后,你才会把这些梳理清楚,却没想到这样快。” “师父将对延地勘察的重任都交予我手,弟子倘若还是冥顽不灵,岂非辜负了这份期许。” 孟君山平素里得闲时还会说笑两句,遇到紧要大事,在师父面前从来都是唯命是听,绝无半点不敬。这也是头一遭,他在依旧恭谨的对答下,显现出咄咄逼人的锋芒。 郁雪非微微颔首,就像还是在指点他功课那般道:“你不妨说说,若这杯盏只用得一时半刻,其后又当如何?事到如今,你想必也有了自己的论断。” “地脉虚相……” 孟君山目光扫过冰面上那一道道阵纹,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兼有钦佩与失落,“以阵法为梁架,延地众人铺陈的构筑,吞入灵气而盈满,即能自成一体,正如杯中之水凝冰,哪怕杯盏碎裂,其形也成——所谓虚相,并非这阵法本身,不依托实物而浑然留存,比起真正的地脉,称得上巧夺天工……” 他垂下视线,“可是,这也将延地之民束缚其中,他们从此也将与这土地密不可分,休戚与共。以后,在这支地脉上施加的些许改变,都是在拨弄他们的命运。” “你以为,这种代代都在钻研的法门,是会愈加完备,直至尽善尽美?”郁雪非略带讥讽地道,“正相反,起初依照正清的构想,或许能够在不波及他处的情形下,修整渊山的符刻,平稳度过灵气漫溢的关头,最后却未有成效。先代曾尝试过重造渊山,为此将一条地脉镇于毓秀山下,但在我继任时,几乎也证实了此法不通。处置渊山崩毁后灵气的计略,一次比一次更加束手束脚,难以施展,直至今日。” 孟君山喃喃地说:“即使已经如此凶险,您也要一意孤行?” “这是门中自霜天之后延续至今的意志。”郁雪非淡淡道,“面对妖族,各家各派都能示以敦睦,但双方此消彼长,总要有人去扳平这大势。如今的仙门,只有毓秀会做这件事。” “这偌大的延地也只是一枚胜负子么?”孟君山抬起头望着他,“门中先辈想要抑制渊山灵气,本是一番大志向,可是只为此就不惜一切,岂非本末倒置?” “你能说出这话,我却是丝毫也不奇怪。”郁雪非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反叛到底了。” “……事到如今,难道只有完成那传承的执着更要紧吗?”孟君山苦涩地说,“师父,在这其中,想必也有违背你本意的事,您究竟是秉持着道心才坚持至此,还是被那份执着拘束了呢?” 郁雪非的神色并未因此而生出什么波澜,而大概是出于师徒多年的了解,又或许是两人同处于这座精微严密的阵法当中,孟君山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周身的气势陡然更加冷峻起来。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无转圜余地。但是他早就应该明白,原本他也不可能动摇师父的决定——何况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问出来的。 隔着短暂的寂静,他说:“十八年前的那次镇魔,向敏师妹与其余人一样,在混沌中没留下最后的记忆,我原本没有疑心什么。即使别派的巡守弟子提过,师妹那时曾用过并不太擅长的冰寒术法,也只以为是渊山里灵气紊乱,不得不招数齐出,才能勉强抵御。可是,前些时候我也想起了一些更加久远的旧事,那原本是怎么都不该忘得一干二净的,我却从来都没有想起来过……我不得不多想,师妹遗失的记忆,真的和其他弟子被混沌搅乱的心绪是同一种情形吗?还是说,那只是看起来相似,实则隐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终于也忍不住颤抖了:“师父,操纵师妹关上镇印的,是你吗?” “是。”郁雪非答道。 孟君山怔怔地看着他。郁雪非平静道:“你既知此事,想必也知我决意。若你坚持己见,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等能耐吧。” 语毕,阵法中一声清响,仿佛有千万片碎裂的冰面在空中偏转,有的暗淡,有的光芒锋锐,纷纷映照着对峙的形影。 * 谢真一振剑锋,海山应声鸣动相和,新宛城雨雾朦胧的夜空刹那间如被电光划破,辉耀之下,好像连草木砖石的纹理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这盛况在现世里恐怕难得一见,他也不会在城里毫无顾忌地出手,只是此时神魂的景象间,一段段画面总是将阵中人迷乱跌宕的心绪映得分明。暮雨之中,一尊披挂着彩饰的灯像自正中央裂开,缺口里涌出无数白亮的银锭,这些惹人喜欢的钱物此时像冰雹般砸将下来,所幸这整幅场景都在消散,跌落的沉重物件也在半空中就化为了银灿灿的尘埃。 一路砍到现在,那些群魔乱舞的景象都究竟代表着哪个衡文弟子怎样的心结,谢真早就没那个余暇去细想了。他时刻维持着思绪清明,慎重地处理每一段神魂的缠结,不愿有一丝疏忽,以免有哪个地方没收拾干净,给丝线那头连着的人留下后患。 即使万事周全,也不好说这些衡文弟子能不能在星仪手下免受折磨,但他总要尽力而为。 残灯飞散,城中雨夜的帷幕渐渐模糊,谢真将剑一斜,海山幽暗的剑刃上,随之盈起一泓澄澈清光。 耳边风声飘拂,衡文移至门中那数十上百株松木郁郁苍苍,树影浓深,仿佛夜雾笼罩在庭院之中。此时的楼阁间,平日里由弟子专门维护的各色灯火悉数熄灭,只能见到一对对石灯笼沿着林径延伸出去,彼此之间相隔甚远,那橙红光亮却十分稳定。 当阵法中混沌的灵气压制着方圆之内的活动时,唯有这些石灯笼还亮着,足见它们在建造之初,就与衡文门中的阵法布置相连。种种精巧华美的装饰在园中累积,汇成现今的美景,但对于当年将门派迁至此地的先人而言,这盏盏清灯,萧萧松林,说不定才是他们熟悉的夜晚模样。 谢真循着阵法起伏来到这里,他曾被引导着游览过书院,知道这片古木掩映的前方就是文德堂了。 依据长明的推算,现实的书院里文德堂所在处几乎就是阵法的中心,但又略有偏斜,况且此地阵法非同寻常,阵心在虚实交界,无法以常理断定,须得实地探察才知道情形。 他此前一边清理一边向这里前进,那些神魂的缠结会不自觉地汇聚到他附近,不过眼前路中间游移的那团漩涡,似乎又有点不同。它仿佛是既想远离文德堂所在的位置,又没法解脱束缚,只能反反复复地徘徊。 谢真的神念向其中一照,新宛的街路如同滚落在地的卷轴,倏地长长展开。一名衡文弟子手持杖型法器钉在地面,与前方汹涌的潮水相抗,身旁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同门的身影。 他和这个弟子不太熟悉,只是对方于凝波渡代掌门表态,给他留下了几分印象,正是那个在景昀的诉苦中“心机深沉、蛊惑掌门、只手遮天”的黎暄。 黎暄此时形容狼狈,又有些悲壮,看着像是正与肆虐新宛的敌人全力相拼。谢真看过了糅杂着光怪陆离想象的各种场景,现在不由得惊异,原来在对方心底的恐惧和执着,就是卫护延国,为门派而战么? 要知道,阵法中这一锅沸腾的神魂汤,能把人们心中最幽微之处都煎烹出来,毫不容情。神魂中的念头稍有差池,便会在阵法的驱使下演绎得奇形怪状,这也是星仪的所做所为分外邪异之处。 相比之下,黎暄的神魂映照出的这一幕,简直正常到了有点不正常的地步了。 虽觉得哪里古怪,谢真还是先上去救人。才落到黎暄旁边,上方那卷动的水幕忽地左右分开,现出当中的身影。 那人悬在半空,水浪在他四周张牙舞爪,衬托出一股飞扬跋扈的气焰。身穿全副毓秀衣冠,趾高气扬的孟君山轻蔑地看着下面的衡文弟子,喝到:“尔等阴谋败露,还不束手就擒!” 说罢,他就以睥睨之态,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冷笑声。 谢真:“…………”《 》 250、过愁城(六) 城中火光通明,衡文书阁前的旗幡烈烈飘动,谢真落在街中,因为这局面太过诡异,暂且没有显出身形。 神魂织造的景象里,隐去行踪不必用什么术法,只需不将自己投映进去即是。他看看旁边面色坚毅的黎暄,后面是倒了一地的门人弟子,前方是正在居高临下邪笑的“孟君山”,饶是谢真已经见识了众人五花八门的心魔,也不由得一阵头痛。 对于那些有着确切恐惧和伤痛的人,尽管心绪常被扭曲得奇形怪状,可只要一加击破,事情就解决了大半。而对黎暄,他多少察觉到,这个“孟君山”未必就是对方心中真正的症结所在。 这乍一看十分大义凛然的场景,或许是一层未经打破的外壳,掩藏着深埋的心魔。究竟为何到了黎暄这里,他神魂中的场景就比别人更加复杂层叠,谢真暂且还没有定论。鉴于景昀曾说他是推动衡文暗中筹划的主持者之一,说不定就是因为黎暄本人在阵法中所处位置不同寻常。 谢真此前疑心,黎暄处于这种极易被推卸责任的位置,是不是已经被星仪给处理掉了,现在至少看起来人是活着,总归还有救。 他抬头看去,“孟君山”袍袖飞舞,挥手间指使着翻涌的水波,朝着黎暄维持在前方的屏障一次次拍击下来。白浪飘洒,黎暄苦苦支撑,全力催动术法,那具有破幻之效的光墙上辉煌灿烂,但还是有不少水花透过守御,扑落飞散。 谢真留心着这幅场景中的变幻,那些浇过来的水珠在距离他几尺外就消泯一空。要不是此时还不到出手时机,他真想一剑把这个“孟君山”挑飞,就不必再听那魔音入耳的笑声了。 他原以为黎暄和孟君山有过什么梁子,乃至出手争斗过,可是看眼下情景,恐怕黎暄并没正面接过孟君山的招。这些水幕术法,大概是从各种途径听说而来,真正的孟君山确实也会驱水对敌,但也不是这么劈头盖脸的打法。 “萤烛之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那“孟君山”信手挥洒术法,嘴上也没停下,“连传承也找不回,还要抱着‘衡文’的旧名不放,你们若知羞耻,都该愧对先辈!” “名门大派就是这么欺凌弱小,肆无忌惮?”黎暄怒道,“堂堂毓秀弟子,难道就能如此目下无尘?” 谢真:“……” “孟君山”傲然道:“你衡文书院有何值得叫人看得起的地方?凭你们广招门人,授艺却不求精进,只想人尽其用的做派?还是盘踞一国之地,尽享富贵荣华的经营之道?” 这话不是外人的口气,更像是衡文弟子自己的含恨之言,透着对门中不公的怨愤。假如这是黎暄的念头,想来他和当代山长的师徒关系,也并不是景昀以为的那样和睦。 “我衡文多年护佑延地,做下的皆是实打实的功业!”黎暄扬起头道,“你们一家家躲在山里自诩清高,不理俗务,何来的底气教训我等?” “孟君山”冷笑一声:“黎师弟莫不是忘了,你们收拾不了自家地盘上的麻烦时,也是你所谓清高的名门弟子来出手相助!” 黎暄反驳道:“那是瑶山,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谢真:“……” 怎么扯来扯去还扯到他了?谢真本来推测,两人说上那么几个来回,这幕场景就该崩解,现出更深一层的心魔,结果他们吵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看得出来,这位黎师弟平时一定抱有许多纠结,这才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这个顶着孟君山模样的幻影所说的一切,无非都是他内心对自己的质疑。 即使是修道中人,也没有几个真能做到心境澄明无垢,或有遗憾,或是偏执,谁都难免如此。可是像黎暄这样,心绪复杂矛盾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且慢……谢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上。海山和他一起隐去了形迹,但他站在衡文这一侧,也始终在与“孟君山”洒落这道水幕相抗,无形间担当了不小的助力。 难道是因为他在这里帮手,分担了黎暄的压力,才使得他能撑着“孟君山”的攻势,继续互抛指责? 眼看这俩人说得越来越离谱,攻击开始上升到把仙门各家各派挨个喷过来,谢真心说一声抱歉,把剑光一撤,避到旁边。 僵持的水幕与光墙凝滞片刻,接着像是平衡打破,黎暄手上的阵法四面受敌,于一声裂响中破碎,水波随即浩浩荡荡地直扑而落。街道上顿时如雨水泛滥,冲得那几个倒下的衡文弟子衣角都漂了起来。 “孟君山”并未乘胜追击,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面溃散的景象。黎暄从袖中甩出几件法器,匆忙拦阻,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俨然一副猫儿戏鼠的姿态。 黎暄悲愤道:“何必说冠冕堂皇的话,你们毓秀无非是想要把全副事情都推在我们身上,现在又要来杀人灭口了!” “话不能乱讲。”对方脸色一冷,阴沉道,“既然都到了这个胡言乱语的地步,就更是留不得你了!” 谢真:“……” 这邪笑老孟真是个活灵活现的坏蛋啊……不敢想到底是集中了多少的怨念,才捏出来这么一个形象。 “在笑什么?” 耳边羽饰忽地轻轻一热,长明的话音透过来,让他冷不丁吃了一惊,有种悄悄看话本故事被抓到的错觉。 “……没有笑吧?”他迟疑道。 长明说:“眉毛眼睛都笑了。” “胡扯,你又看不见。”谢真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地把神色端正了一下,才道:“刚才看到了一个旁人想象中的老孟。” “他都当上别人的心魔了?”长明嘲道,“是怎么样?” 谢真:“完全不像他……” 法器对面疑似传来了一声嗤笑,虽然不是听在耳朵里,但那种略带幸灾乐祸的情绪还是很清晰,谢真这下算是知道长明怎么发觉他刚才微妙的心情了。 长明顿了顿,说道:“隔壁毓秀弟子能在衡文人这里充当心魔就够奇怪了,总不能是什么深仇大恨吧?” “确实不像。”谢真道,“看情形,并不是私仇,而是门派纷争,至少本人是这么想的。” “衡文一直提防又不对付的难道不是正清?”长明评论道,“就像景昀的态度,那是摆在明面上。要是心里恐惧忧虑的是平日不管事的毓秀,说不得就是暗通款曲。你特意等着观察心魔,没有当即动手,这人不是寻常弟子吧,莫不就是那个姓黎的?” 谢真心道长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他答道:“正是他。这一团神魂的缠结在阵法中显现得与众不同,我要看看是什么情形。” “唉,我也想看邪恶毓秀人。”长明说。 谢真:“……亏得你没看到啊!” 那边,邪恶毓秀人和黎暄的争执已到尾声。按理说在占尽优势的情形里,不用多废话就是了,可是“孟君山”还没有立即将对方拿下,依据谢真此前观察各类心魔图景的经验,这八成是因为后面还有情节。 果不其然,从倾塌的街墙另一侧,忽然有个人影冒出,向这边奔来。他未着衡文门下的衣冠,但看得出是个仙门修士,许多行走四方的散修都有着类似的装扮。 此人脸上有一副木雕面具,歪在一边,露出下面平凡无奇的面孔。这身影虽然只是黎暄心绪的一部分,从头到脚都没有熟悉之处,但在看到他时,谢真心中就不由得升起警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人。黎暄的反应则出乎他意料,他回手就朝那边放了一个遮蔽视线的术法,意在将对方推出战圈之外。 也能说这样是不想对方涉险,但好像总有些奇怪。那散修不知怎么地就越过了术法阻隔,到了黎暄身边,想要扶起他,而黎暄只是无神道:“与你无关,你别看……” 别看什么?谢真疑惑地看着这一幕,这里还没有开始揭露什么秘密吧? “孟君山”立刻为他解答了这个疑问,他冷笑道:“不想叫人见到你这狼狈落败的模样吗,事已至此,还撑那些面子作什么?” 那散修像是没看到街上这场战斗的狼藉一样,低头对黎暄道:“你何必要自作主张?若你听从我的谏言,也不是不能免除这一桩祸事。” “听从你……” 黎暄的面色逐渐变得凄厉起来,“我正是信了你才会落到这个境地!道友,你为何要害我至此!” “你焉知今日之事,不是遂了你的心意才会到了这一步呢?”散修道。 随着他这句话音,四周的景象渐趋淡去,谢真不由得松了口气,不止是因为这段心绪终于展现出其本质,也因为不用再看那个“孟君山”了。 新宛的灯火此时化为了一条条狭长旋转的光影,即使色彩明亮,在这情形下也透出难言诡异。漫天游动扭曲的火光下,散修微微而笑,谢真注视着这个黎暄心中最深处忧惧的具象,感觉他的来历已经不言自明。 散修向下一指,街边一堆刚才还不在这里的瓦砾堆上,躺着一个裹着锦衣的人影,头冠散乱,已无生机。散修对黎暄道:“这也是你的罪业,你方才可有想起过他么?” 谢真心道这又是谁啊?黎暄显然是认得的,见到对方时不禁声音发颤:“不可能,倘若一切顺利,他应当会夺得先机,登临大位才是……” “若真如此,也是在你们的操纵下,不是么?”散修笑道,“你何不试试,能不能一拨丝弦,就让他随你心意,站起复生呢?” 几条微不可察的金色细丝,从裂开一道道狭缝的夜空上垂落下来,不止落到那具躯体上,也有几缕搭在了黎暄的肩膀、额头。黎暄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思考的气力。 在散修还想再说些什么之前,一泓剑光就横在了他面前。 “不必再演了。”谢真持剑而立,“你想借着这位黎师弟的心魔宣示什么,不妨直白对着我讲。” 散修叹道:“我可是给了你一个了解衡文门中辛秘的时机,你非要不识趣地打破做什么?” 谢真没回答他这不怀好意的话,只是回剑一扫,挑走了呆住的黎暄头顶那几缕金丝。《 》 251、过愁城(七) 剑光掠过,此时的海山上并无冷意,但还是让黎暄猛地打了个寒颤。 拂去那些丝线后,他的神色稳定了不少,和方才声嘶力竭地发泄心中纠结相比,已不再带着那种狂乱。只是在看向谢真时,他的眼神还是很恍惚:“你是……谢玄华?” 谢真看他一眼,对方虽在疑问,语气却十分笃定,他也就以这无言作为回答。 黎暄木然地问:“你是来处置我们的么?” “你为何会这样想?”谢真反问道。 黎暄垂着头,如梦呓般地说:“我们怎能指望诸派不闻不问呢?我已深陷其中,难以脱身,师父想必也知道会有这一天,才将我安排在这里。我只是想不到,不是正清,也不是毓秀,是你来到这里……” 谢真听他说话还是有些颠三倒四,但对方脸上那迷茫神情,叫他一时沉默。此情此景,虽在虚幻的心绪之中,可是现世里确实也是他踏入衡文地界,将这沸腾跳动的锅盖给揭了开来。 “……我总是疑心,毓秀和正清看似各走各路,暗地里却在谋划什么能左右仙门的事情。或许瑶山也牵扯其中,当我在凝波渡见到你,更加觉得这背后有什么秘辛。说不定,渊山镇魔也是对天下的欺瞒呢?” 黎暄喃喃道,“你究竟是如何复生?天魔真是仙门多年来深信不疑的大敌吗?……诸位名门正派,都有见不得光的秘事,我要怎么去相信这些人?” 顶着散修模样的星仪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笑而不语。谢真大概也猜到了这人在琢磨什么,却不打算让对方称心如意。 他对黎暄道:“如今衡文危在旦夕,我为消弭这一桩祸事而来。” 这一句平淡解释,让黎暄又怔愣许久,才艰涩道:“谢师兄,我信你。……但是衡文的积弊,是连你也救不了的。” “贵派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只是要阻止此地的灾厄,也不能坐视你们门中上下弟子横遭利用,被人生吞活剥。”谢真道,“难道你就想止步于此?先活下来再谈以后吧。” “对啊,对啊。”星仪状甚赞同地点头,“尽管你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可以辩驳的,但是或许最后的罪责也不用归于你一人呢。不是还有你师父吗?” 黎暄:“……” 眼看黎暄刚清明一点的眼神又开始浑浊了,谢真倒是很想照着旁边的星仪头顶劈上一剑,但这时两人若是放手相斗,势必要让黎暄这里已然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 他只能暂且不理那家伙,对黎暄沉声道:“持住本心,守定灵明,勿为心魔所趁!若在此魂飞魄散,未来衡文如何,你也再难见证了!” 谢真往日不言不动时尚能令人慑服,此刻陡然严厉起来,黎暄如同被冰雪从头浇到尾,激灵灵地哆嗦一下,从那副了无生趣的姿势里坐直了身体。 不等他答话,周遭景象已经显现出他心绪,那些牵长扭转的灯火,水迹横流的街道与瓦砾,纷纷如浮沫般退去,就连星仪的影子也短暂地消失了,只余下一片幽暗的水面,夜空中阴云密布,只透出些许微光。 谢真看得清楚,这片浅水实则是一滩沼地,丛丛芒草在其间蔓延,映照着无路可去、无处可逃的心境。这也是他在衡文的阵法里初次见到新宛城以外的情景,足以证明黎暄在阵中确实也是一个特殊的节点。 黎暄孤零零地处于水沼之中,看似那些令他困惑癫狂的东西都已不在了,谢真抬剑点出,剑尖隔空指在他两眉之间。 海山上剑气一送,那个身影顿时散落一地,化作尘埃。 谢真望着他消失之处,心中不免叹气。黎暄最恐惧的事物,赫然就是自身的所作所为,他此刻能斩去这份执念,却不能将对方背负的种种因果也一并消去。 他的罪责,以后自有公论,而在解决这个笼罩衡文的阵法前,谢真也不能确保他最后一定能幸存。不过这一刻,让他从心魔中解脱,至少暂时避免了被星仪摆布到底,死得不明不白的结果。 沼地的静水上荡起縠纹,更远处,水面被起伏不平的沙洲断续分开,朦胧月色在一片片斑驳碎玉上留下淡影。 编织出这番景象的人已经断开了连结,这幅画面却还残留着。失去了酝酿心魔的思绪,此地也不再弥漫着被加诸其上的阴郁,仅仅只是一片空旷、寂静的水原。 谢真将海山轻轻一抛,令其回鞘。飘游在草木上的风声停顿了片刻,星仪的轮廓从侧方显现,就好像他始终都站在那里一般。 他还维持着黎暄记忆里那名散修的模样,但神态气势,看起来已经全然是那个“星仪”了。谢真曾经见过对方的许多面貌,真容、化身、也有用于伪装的幻形,星仪似乎从未刻意将全副本性掩藏在这些不同的身份之下,只是稍加修饰,略微误导,他就是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自在地伸手取得他想要的东西。 当他越过水面走来时,谢真不由得想起了白沙汀中那个仙人于湖上舞剑的传说。剑修的确会踏水舞剑,洞府中也当真有过知己相得的美谈,只是传说如梦似幻,至今仍未褪色,真正的故事却已不堪回首。 “你最后还是放他走了。”星仪看了看黎暄消失的地方,遗憾道,“错过这一回,你可能就很难知道衡文这整桩事情的全貌了。还是说,你觉得不查清楚会更好?” 谢真不去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说道:“他是受你利用的主使者?未必吧。” “啊,那当然还有人比他知道更多。”星仪颇为惋惜道,“但是他师父恐怕已经……” 他做了个不小心跌碎茶盏的手势,“记不得那么清楚了。” 对于他这带着轻佻的言辞,谢真投以冷瞥,说道:“看来山长还活着。” 星仪诧异道:“莫非你连这位元凶都要救?我可不知道你有这么迂腐。” 谢真深知对付这人,就不能顺着他的意思说,因而并不答话,径自说:“你为何要诱使我窥探黎师弟心中图谋?你大约觉得,我若对衡文的布置了解更深,势必在思绪中留下痕迹,在这变幻万端的阵法里,染上这些知觉,兴许无益,反而是种妨碍。” “你是这样想的吗?”星仪笑道。 他意有所指地让视线逡巡过四周,无疑,这片沼地就是话中所指的明证,是属于旁人心绪中遗痕的残照。谢真一路破开一个个神魂的缠结,也不可避免地将那一幕幕映入印象之中,那座东拼西凑、充斥着混乱与执着的灯火下的新宛城,几乎已经在他的念头中成形了。 谢真道:“倘若我不去看,又说明我已经想过了这一桩前因后果,取而代之让我记住的,则是你的盘算。或许这样更是正中你下怀,一旦激起这些思索,就不免时时提防此间阵法对心绪的扭曲。念头一起,说不定何时就可为你所趁。” 星仪含笑不语,看不出这番话是否说中他心思。依照谢真的脾气,本来能动手就不说太多,但处于这牵动神魂的阵法中,已经由着星仪埋下了许多似有若无的引导,此时他便要正面回敬过去。 “这两者或许都在你计量之中。” 谢真说道,“但是,不知也好,知道也罢,于我而言没有分别。我不去拆看黎师弟的神魂,也只是因为我不愿意。” 铮然一声,海山跃空出鞘。星仪脸上神色不禁认真了些,只是仍然透露着一股从容,毕竟在此处争斗,仍然不至于伤及阵法根本。 但剑光并未向他袭去,而是举头一挑,掠向空中。 遮盖在沼地上的浓云在这一剑之下如同帷幔般撕裂开来,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云层所处位置实则极低,几乎要垂落到水面上,远远不是视野所见的远空之中。 藏在云间的那轮月亮也露出真容,除去了弥漫四周那似真似幻的掩蔽,圆月仿佛一片薄纱剪出,衬着描画出来的形影,孤零零贴在半空。 要论模仿成效,有着幻象的润泽,这枚月亮或许是更显真实,可是和长明用阵符造出的小小纸月相比,它既没有那澄澈的光亮,也照不见这黯淡水原,仅仅只是苍白的画景而已。 剑势将虚假的月亮一分为二,夜空终于显现而出,一轮明月在高天之上洒下清辉。月光落向海山,宛如泉流般洗过剑刃,银光从横指的剑尖滴落而下,轻轻叩在水面上。 谢真独自站在青石路上,望向水中央的校书楼。衡文这一处池子,原本只是开凿而出的造景,此刻在不见一点灯火的黑夜里,那池水仿佛也显得格外幽深。 一道凌波曲桥将校书楼与岸边相连,古旧的桥栏上没有灯盏,在夜里不大好走,只是对修士而言,这点距离实在不算什么。然而,就在谢真将目光投注过去的一瞬间,那座已近在咫尺的校书楼骤然闪烁起来,随即消失在了池上涌起的倒悬雨雾之间。 谢真一振剑锋,海山低鸣相应,茫茫雾气像是畏惧一般纷纷绕开他左右,不过在片刻之后,那雨雾已经将庭院和水面尽数淹没其中。 他心知即使他记得住校书楼的方位,那座建筑现在也已经不在他见到的位置,或者说,那里从一开始就处于隐蔽之中。这不再是阵法引出的神魂幻景,而是现世中的衡文山门守阵,通常来说,这样的阵眼保护的都是门中重地,如今在他面前展开,足以说明对方已无转圜之地。 谢真朝着水雾里看去,顷刻间,心中已有计定。正在此时,他耳边羽饰微微一亮,一阵融融暖意随着微光包裹上来,驱散了雨中仅余的那点阴冷。《 》 252、辞金阙(一) 新宛夜色渐深,坊门落锁,家家关门闭户之时,宫城中却正值灯火通明。百千盏华灯不计靡费地照耀四处,宫人、侍从穿梭于殿阁之间,尽管众人行止有度,极少喧哗,那些往来脚步,低声传令的声音,仍在这凉夜里卷起一阵阵的躁意。 此时正是“熙辰”前夜,诸多皇亲国戚纷纷前往宫中参宴,依照传统,殿中宴席将会持续彻夜,直到翌日登坛告天,全套礼仪才能宣告结束。 中原多地都有在夏时拜祭朝日的习俗,只有延国将此格外发扬光大,成了年中最为重要的节庆。城中居民只是将宵禁延后,游逛热闹一下而已,但参加宫宴的宾客却得熬上一个大夜,第二天继续走完整段祭礼,是以于民间而言轻松喧闹的熙辰节,对这些娇生惯养的贵胄来说实为一桩苦差。 当然,有幸接到邀约的人是不可能推辞的,一个个各想办法,让自己硬挺着也要挺到最后。漪兰斋那里提神醒脑的药丸香片,专有一类用料贵重、功效卓著的昂贵款式,每到这时节就狠赚上一笔。 “安娘也用上一些香露吧。” 宫舍一间房中,侍女捧着银盒,小声劝道。在她面前,正在闭目养神的少女听了睁眼,说了句:“不用。” 今夜朝觐人数众多,王宫再宽阔,也只会将有限几处殿阁拨来供宾客暂歇,许多家眷都只有一角由纱屏隔开的休憩之处,能在这时分到单独一间屋子,足称得上恩遇深厚了。 这名少女出身姜氏,小字希安,原本以她家里和延王一系祖上那丁点淡泊血缘,熙辰前夜宴和她这个晚辈是没有一点关系的。然而她前不久被一名衡文仙师识中,只等行过拜师礼就要收为入门弟子,她这身份顿时也变得不一般起来。 得人青眼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也能作为参加这场“家宴”的理由。等到正式成为修士,反倒不会再来参与这些世俗中的交际,对于姜希安来说,这晚恐怕就是她在凡人之间最后一次出风头的时刻了。 姜希安本人对此倒是丝毫不感到得意。一来宴会的主角又不是她,所谓坐次排行,领得一两句评赏之类,这些谈资对她来说实无意义。二来,她总是忍不住想着衡文的事情。 蒙受仙师看重,本是一条青云之阶,但她也知道,人人称羡的衡文弟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她的兄长早年去做了记名弟子,想必过得也是如履薄冰,前些时候忽然被派往王都之外,至今还没有半点消息。 想要收她为徒的那个仙师,也是被衡文一纸传召回去,推迟了拜师的时机。种种迹象,让她隐隐感到新宛中有一股阴云在搅动。 姜希安看了一眼面露担忧的侍女,想了想,还是将那只银盒取来,放进荷包中。银盒梅子大小,扁扁一个并不碍事,只是那种药草调制的香露她并不爱用。 她懂得一些炼药的粗浅门道,这类方子若给修士用,流转的灵气自会满足药性的需求,而放在凡人身上,当下提神醒脑,过后就得将这精力补足回来。虽然影响轻微,至多就是多睡一些而已,但是姜希安习练武艺,平时一向抗拒这种会令自己知觉变钝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这药还是好药,带着说不准就在哪里能用上。 架上滴水钟一下下走着时辰,她这里已准备万全,只待传召了。这时有人叩门,侍女起身应答,对方只在门外略停了一下就离开,侍女端着盛有水壶、手巾等物的漆盘回转,看起来对方只是送来了一些用具,但侍女面色苍白,好似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 姜希安眉头一皱,低声道:“怎么了?” “路过那名宫人,我未能看清面貌,她对我说了一句……” 侍女尽力镇定下来,复述道:“她说,‘往日曾受姜使君恩情,今夜宫中不安,姜家娘子及早脱身’。” 姜希安霍然站起,和侍女面面相觑,两人的表情一个凝重,一个惊恐。 所谓姜使君指的当是她祖父,这段渊源怎么来的先不说,只是这个消息本身就太过惊悚。这是延国王宫贵胄齐聚一堂的熙辰前夜宴,要发生什么乱子,一定是极为严重的大事! “安娘,这该怎么办?”侍女六神无主道,“要信那人吗?怎么才能脱身……现在告病吗?” 姜希安迅速翻找了一下那只端上来的漆盘,里面并没藏着什么纸条之类,显然对方也十分谨慎。这种情形下,能来报知一句已经是冒着大风险了。 她对侍女道:“阿蒲,我要走已经来不及了,也不能在这时候离开。稍后开宴时,你就称要为我回去取香药,回家里和他们说清,叫他们提防准备,以免城中情形有变。” 宴席要开一整夜,这些宾客的侍从不会在宴席上跟随,不过取递些物什之类都属平常,且只有进前时才有严格查验,侍女趁此时离去并不会显眼。姜希安又叮嘱道:“一定要尽快离开,焦急颜色不必刻意掩饰,只说我严苛,催得紧就行。” 侍女急道:“怎能把安娘自己留在这里!” “听我的。”姜希安没有沉下脸色训斥,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有武艺在身,总有自保之力,但家里得有人去知会。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另一名宫人前来引她赴宴时,姜希安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看向一旁强自镇定的侍女,作出不耐烦的神态,呵斥了一句“速去速回”,便一拂衣袖,昂然穿过亭廊走去。 会宴所在的瑞英宫是规模最宏阔的殿阁之一,前身曾在妖祸中毁去,重建改称之后,依旧用作饮宴场所,以示未受旧事影响。黑夜中,四面风来,那座屋宇也在灯火的映衬下光辉明亮,似乎没有半点阴霾。 姜希安沿着步道走向瑞英宫,尽管心事重重,还是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传闻。她也是第一次在这里赴宴,望向两侧银玉修筑的水道时,比常人更佳的目力可以清楚看到,水中不但没有游鱼,连常在水景中用到的槐萍、荷叶等,也是半点俱无。 正经说法自然是这些池水要保持清净无尘,不过传言是挡不住的,据说那只化为妃子的妖狐喜好在飘萍上点烛赏玩,自她被驱除以后,宫中禁绝一切水中的萍草,担心妖狐的怨魂会乘着烛火,从流水上归来。 这种牵强附会的传闻自然不实,可是人们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哪怕如今有了衡文的遮护,这些细处也仍能看出残留心中的关碍。 到了瑞英宫前,两名宫人伴她进去,一人在前引路,一人在后,手捧一尊缀满碧玉叶片的彩灯照亮。夜宴本是取纳凉的意韵,这种绘成绿枝的灯盏也是有意显出清凉,实际上却因为构造繁复,必须使灯火极为明亮,方能让枝叶生光。 姜希安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背后蒸腾,根本没有半点凉爽。她习武尚能抵挡一下,那个捧灯的宫人已能听出气息沉重,比她更加难捱。 终于入席时,她也不禁松了口气。正如她此前所想,即使她破格受邀,算是一桩难得恩赏,放在整座宴会上,她却不怎么引人注目。未来的衡文门下自然可以得到礼待,不过她很清楚,想要混成对朝堂而言举足轻重的仙师,离她还遥远的很。 夜风吹送,宴席将开,瑞英宫前殿四面已经撤下帘幔,改以用一面面纱屏间隔环绕,令通敞的水阁更显开阔。为熙辰准备的各色礼器之中,尤以一尊雕镂炎阳纹饰的金盘最引人注目,此刻它就斜架在殿中,一人多高的庞大轮廓里,光亮的盘底只映出模糊灯火,不见其余景物,颇有神异之处。 姜希安听说过这金盘被施以术法,能够照出妖邪之影,不过此物平时在宫中被尊奉,年年被搬出来到节庆上拜祭一番,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 她望着那金盘直看,时不时也用余光四下瞧瞧,倒并不是因为真的那么好奇,而是趁机打量殿中众人情形。照礼仪她这时应该规规矩矩坐着,最好垂下视线,表示恭敬,但这时候她也管不了旁人怎么品评她的举止了。 望见最前方诸位王侯的座席上,唯独少了梁侯的身影,她不禁心里一沉。 梁侯身份尊贵,又深受延王宠爱,以往没少做那故意来迟的傲慢之举。不过他很能把握无礼的尺度,通常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因而这时还没现身,还不算太过异常。只是姜希安得过提醒,现在看着那里空着的座席,越来越觉得不妙。 没等她再多看,殿阁两侧乐工吹奏声起,一列仪仗从殿后迤逦而来,宴上众人纷纷离席下拜,迎接延王到来。 一国之主既是这席家宴上的大家长,也是明日熙辰告天时的主祭,同样要坚持走完全程。近年延王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虽有衡文仙师为其维持安泰,这种耗时费神的流程对他来说也还是颇有难度。折中之法就是借着各式礼仪的由头,让他时不时转回殿后歇息,似乎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姜希安俯首看着地面,耳朵竖得高高的,突然察觉到不对;整列仪仗前来的脚步声都太快了,那昂首阔步的节奏,决不是年老力衰的延王能走出来的。 这时殿中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仗着位置偏斜,抬眼往那边看去,正见到处于仪仗之中的人现出真容。来者面带笑意,志得意满,正是梁侯。 “诸位免礼。” 梁侯的声音从殿上传来时,惊愕的浪潮顿时席卷四方。第一个出声的宗正年近古稀,说话时不禁气喘:“梁侯……这是何意?” “父王有恙,命我代为主持,自当遵从。”梁侯道,“夜宴之后,明日熙辰我也当作主祭,也好为父王分忧。” 殿中不禁哗然。熙辰祭日极少有人代为主持,少数几次也是由名正言顺的太子代行,当朝先太子故去之后,其位空悬至今,倘若真如梁侯所言,那几乎就是储位已定了。 问题是,今上对此态度一直模糊不清,此前也未曾表露过决定,这一下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前日觐见时父王还康健,怎么就忽然到不能露面的地步了?” 一名和梁侯素来不对付的公主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宴前人人斋戒沐浴,你又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她可以说是问出了在座众人想问又不敢问的话。梁侯微笑道:“父王近日操劳过甚,急需休养,不好叫旁人去打扰……” 这听着就像是虚言借口的一句说完,他话锋一转:“但阿姊自然不是外人,倘若忧心甚切,现下要去父王宫中探望,倒也无妨。” 在突然沉默下去的众人面前,他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不安的面孔,几乎要露出不合时宜的得色。 说话的公主也愣住了。在这场面似乎已经被梁侯控制的当口,孤身前往禁宫之中,可不是什么好事,还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在等着。 梁侯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笃定她不会贸然应答。可出乎众人意料,公主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愤然起身,瞪了梁侯一眼后,径直大步走到殿前,喝道:“还不带路?” 梁侯似乎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做,但也并不在意,对守在殿门处的掌事道:“没听到公主所说吗?请她往父王宫中去,不可怠慢。” 几名宫人围拢过来,既像簇拥,也像押送,他们之间公主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廊道上。殿外,禁卫如往常般把守着来往要道,他们此时的无声遵令,让气氛愈显压抑。 瑞英宫此时只有附近灯火繁盛,稍远处都是一片昏暗,原本是为了衬托欢宴气氛而布置,可此情此景下,看到公主一行人所持的提灯光亮迅速被远处的黑夜吞没,与宴者无不感到一阵寒意。 姜希安悄悄朝着殿前左侧看去,那里是庆侯的座席,此刻小心看他反应的视线不止一双。庆侯近年不大受待见,可是毕竟也位居早年议储时的候选首位,要说现在有谁能起来和梁侯对抗,也就他最名正言顺了。 庆侯此时却没有出声,脸色铁青,盯着梁侯仿佛在等待什么。 忽地,姜希安也明白了其中不妥之处。衡文时常派遣门人前往宫中为延王诊脉,熙辰前夜的关键时候,按说一定是会有仙师驻留宫里的,有此关照,不该会有什么变乱,但梁侯在此现身,他又是如何绕开了衡文而行事?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并不必绕开,这对庆侯而言同样十分不妙。 梁侯沐浴在众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中,只觉十分受用,他左右环顾,一挥袖道:“良宵苦短,众位还请入席吧。” 另一名王族亲眷不知是不是得了示意,颤声问道:“敢问庆侯,在宫中为陛下诊治的仙师何在?可曾对陛下的病情有什么评判?” 梁侯自得一笑,好像就正等着回答这句一样,泰然道:“父王积劳成疾,本身并无大碍,先前也只嘱咐用心静养。至于为父王看诊的仙师,如今正在闭关之中,可是不好贸然打扰。” 殿中一片死寂,肃杀气氛比之前更甚。宴上的每个人,只要不是太过愚钝,此时所想的大约都差不多。 衡文甚少在明面上干涉延国承统之事,向来也不会显出偏倚。今上在登极时就有夺位的嫌疑,只是行事没有过分牵连,也未引起太大波澜,彼时衡文没有插手,默认了此举,这段旧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以衡文尊位之重,不加干涉也是一种态度。如今听到衡文对梁侯的举动不闻不问,众人心中不禁都道,莫不是要效当年旧事? 被许多明里暗里的目光打量,迎着梁侯带着讥嘲的眼神,庆侯此时心中可谓是惊涛骇浪。 他先前得黎暄暗示,料想衡文门中近来有要事发生,便依言静观其变。今日赴宴前,黎暄不在新宛,城中书阁各自闭门修持,他虽有些不安,可在这关头更不能无故缺席,何况他自觉有衡文在,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因而仍旧如常进宫。 即使不清楚黎暄筹划的具体事宜,但庆侯也知道,没有现任山长的允许,他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只要黎暄依旧属意他继承大任,那梁侯便翻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如今所见,宫中仙师并未阻拦梁侯行事,而在他赴宴前,黎暄留给他以备联络的衡文弟子也不曾提醒他,整副形势竟是完完全全地向着梁侯倾斜而去了。 难道就和当年一样,这一次,梁侯所作所为也是在衡文默许之下?此时庆侯不得不想到,恐怕是黎暄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究竟是黎暄放弃了他,还是衡文门中也有权力变动,导致他受到牵连,根源如何,他现在已经无力弄清。只是倘若此刻妄动,就正给了梁侯发难的借口。 在梁侯跃跃欲试的注视下,他说了两句挑不出差错的场面话,便坐回席间,心里不住盘算着脱身之策。 眼看庆侯都屈从于形势,殿中已没有了那种不知所措的气氛,转而变为了不安的沉闷。梁侯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兄长,似乎惋惜于没能找个理由发作对方,但场面尽在掌握后,他还是不由得露出踌躇满志之色。 他代替了延王的主祭之位,为表礼节,没有上座主位,不过依然在金盘礼器面前设了近乎正位的座席,实在也不能说谦逊。看着穿梭于席间,显得格外噤若寒蝉的宫人,他犹自不满意地摆了摆手:“雅乐何在?” 两侧屏风边的乐工多少有些战战兢兢,不过各人都是技艺精湛之辈,很快便定下心神,奏起乐曲。 一道婉转乐声穿堂而来,抚过这令人心浮气躁的夜晚。初时弦音清柔,须臾有笙笛相和,一转华美声调,好似含情难诉,说不尽地缱绻悠扬。 殿中对此一窍不通的人只觉得动听,略有见识者已经发觉不对了。宴席上乐曲都有定例,这首哀婉缠绵的曲子,虽然分外悦耳,但怎么都不适合在这里演奏。 仔细看去,有不少乐工脸上带着惊骇,手上早就停了下来。可是乐声未受半点影响,丝毫不乱,依旧如氤氲的香雾一般,萦绕着整座殿阁之中。 姜希安刚才还在低头看着桌案,准备伺机揣上两个盘子当武器备用,听了这乐曲也愣住了。她不能说多么擅长音律,可是她听过这曲子——竟然是那一首《银云栉栉》! 这首描绘昔日延王与狐妃恋慕之情的乐曲,在中原各地都有流传,但毫无意外地在传说的起始之地延国遭到了禁绝。且不说故事本身就多有避重就轻,提到的妖祸也不讨衡文的喜欢,延地是绝没人敢演奏这曲子的。 当然,越是禁绝,越是引人好奇,延国人去到他国,倒有一大半会有意无意地去把这曲子听上一听,姜希安也不例外。回到家,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听过,姜希安也曾暗自琢磨,这要是哪天真有人奏起,众人甚至不应该上前阻止,因为照理说谁也不该知道这旋律才对…… 而到如今,在延王宫中夜宴的殿阁中骤然听闻这首《银云》,她不由得浑身一僵,只觉背后有一股令她毛骨悚然的寒气渐渐升起。 殿前的梁侯就属于那种完全不通音律的,甚至没发现这曲子哪里不对,但他察觉到气氛有异,怀疑地左右扫视。忽然间,座席位于侧面的一人惊慌地叫道:“水上,水上……” 这下,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了。阁中那金玉修砌的水道,照传统应当清理得清澈见底,不带一点杂物,此刻却不知何时落上了一片片浮萍,每一片上都载着一缕灯火。 离得近了还能看见,那些花瓣般的灯焰没有任何承托器物,只是青幽幽地悬在浮萍上,娇美中又有一种令人惊惧的妖异。 一阵轻风摇动,瑞英宫四面灯火被吹熄了大半,殿中顿显昏暗,好似突然坠入了缥缈异境。如怨如诉的绮靡乐声中,那些在传闻中被妖狐钟爱的水灯,就这样星星点点地朝着殿中漂荡而来。《 》 253、辞金阙(二) “这、这是什么东西?也是梁侯安排的节目不成?”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是谁在宫中作乱?仙师何在?” “……有鬼啊!” 席上一时哗然,自百年前沿袭至今的熙辰前夜宴大概从没像现在这么热闹过。众人此前面对疑似夺位的梁侯时,尚能勉力保住体面,宫变嘛,又不是没发生过,可见到这妖异的一幕,却是都再也维持不下镇定了。 惊慌失措时喊出的话,多少也能听得出各人见识高下。有人察觉到了不对,但不甚了解这些陈年秘闻,有人坚信这背后是谁在装神弄鬼,还有的直接就吓破了胆子。 不过,就是害怕到大呼小叫的人,在这宫中还是谨记规矩,没有直呼“妖邪”这等禁语,谁也不想因此在来日被问罪。 至于那些熟读过妖狐旧事之人,感到的恐惧又要比旁人更甚。哪怕在噩梦里,他们也不敢想象当年的妖狐回来寻仇的可怕情形。 史书上的妖狐不是被镇除,乃至于诛灭了吗?难道这是昔日狐妃的亲族血裔?……衡文怎会容许这种场面发生? 上首的梁侯深深皱眉,他知悉当初秘闻,也觉得十分不妙,但也怀疑是否有人搞鬼,以此搅乱他的大好局面。他朝水道边侍奉的宫人命令道:“去把那水里的东西捞走,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弄虚作假!” 宫人怕得发抖,却不敢违命,仓促间也没有趁手的物什,只好空着手爬下水道,哆嗦着去捞。但那浮萍一闪,从她们身边轻巧地绕了开去,竟然没有一人能够碰到那些近在咫尺的灯火。 梁侯黑着脸,还要再行呵斥,然而漂来的萍灯已经抵达殿中,一缕缕幽火汇聚,恍然间,已有一道身影俏立在水阁之前。 在座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到来的,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显现于盈盈水雾之间,根本来不及看清,更别说阻拦。只见她身着一件仿佛羽衣的紫衫,云鬟雾鬓,手执一柄罗扇,那依稀可见的形影已是仙姿玉骨,令人难将目光移开。 自她现身,殿上就再无一人出声。诸人无论是畏惧,还是迷醉,又或是被这妖异的气氛所慑,谁也不敢打破这份沉默。 但四下里也并非寂静无声,虽然乐工早就停止了演奏,有人还在惊恐中把乐器远远地推开,那绮丽婉转的《银云栉栉》却仍在水阁中飘荡,宛如随云雾拂动的绫罗,层层叠叠笼罩上来,叫人分不清这一切是幻是真。 梁侯位于主位之侧,正对着这不速之客,这时看得最是清楚。他只觉眼前的佳人花容月貌,娇美颜色是他平生仅见,虽然神情漠然,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却反倒叫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明知道这副装束和记载中妖狐的喜好殊为相似,对方显然也来者不善,可是知道归知道,却总还是心里一阵阵恍惚。 宴席另一侧的角落里,姜希安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她心里已经有八分确信,来者肯定是妖类,另外两分可能则说不定是个邪道修士……这种假想就实在更可怕了,她宁愿暂时先不朝着那方向考虑。 这名女子就算不是当年的狐妃后裔,也该是渊源颇深,只要是了解当初旧事的人,看到她的模样,都定然要联想起延地史上那个最著名的妖狐。现在姜希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明明是以妖媚蛊惑著称的狐妖,到了传唱故事里却讲得和仙子差不多,只看她的风姿气度,任谁也不免心折。 只不过,姜希安心里忍不住嘀咕,她莫名从这疑似妖狐的女子容貌上看出了几分熟悉。她的母亲面目英气,有一双剑眉,这妖狐的眉眼五官也颇为凌厉,不能说肖似,但能让姜希安想起自家阿娘,情不自禁对她有了一种亲近感觉。 这时梁侯终于回过神来了,不管对方是何来路,总归是擅闯宫禁,他叫道:“禁卫何在?护驾!” 殿外的宫卫正自迟疑,他们先前虽接到宫中传令,命他们一切照常,可是这梁侯行事向来叫人心里没底,各人担心擅动犯错,只是尽量观望,好等这暗地里的争斗尘埃落定。如今宴席上突然出现这不请自来的客人,谁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直到梁侯出声发令,才有四人持刀上殿,从两侧围向来者。 刀锋在灯火下晃出雪亮光芒,对席上众人来说,这一幕倒是更叫人心惊胆战一点。梁侯见状,也添了胆气,喝问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那女子道:“昔日有一盏翠玉杯遗落在宫城之中,正要代为取回。” 她声音低柔,并不具有蛊惑之意,反而颇显冷淡。梁侯一愣:“什么翠玉杯?” 对方道:“如今延国已无人知晓这一桩恩怨了?” 梁侯不由得向席间看去,扫到有一名平日在家修书撰文的皇亲露出恍然之色,又因发现失态,而连忙想要隐藏神情。他毫不客气地点名道:“端王叔博学多识,可是想起了什么?” 被点名的老者一哆嗦,眼睛不敢往那女子的方向看,但也不敢拒绝梁侯,只得战战兢兢地说:“曾有传闻道……那位夫人初入宫廷时,将一尊翠玉杯呈献于上,杯中盛有延年益寿的美酒,为惠祐解除了心疾,自此深得宠幸。” 那位夫人指的无疑就是著名的狐妃了,此时在场的他谁都惹不起,只好尽量委婉形容。此事细算的话已经是前朝之事,那一任延王的谥号不美,他也以年号代指,不敢直呼其名。 梁侯不由得道:“原来当真是妖狐重临旧地么?” 他把妖狐两字直说出来,四下里好几下倒吸冷气的声音。实则梁侯心下也慌得很,暗地里直念叨,衡文仙师今日驻留宫里,怎么还没出来克敌擒妖? 他自己在宫中谋事时,对衡文的不闻不问暗自窃喜,这时却无比盼望仙师耳聪目明,速来解他危局。 狐妖听了这话,视线掠过梁侯背后的金盘,将手中罗扇轻轻一抬。 两边禁卫紧绷着心,一看她有动作,不由得将刀朝她指去。这时忽有一缕缕青火顺着刀尖倒流上去,触到几人衣袖时,又化为盘卷的藤蔓,沿着手臂向上延涨,霎时碧绿纱笼已将他们缠裹其中。 一切只在片刻之间,禁卫们的佩刀纷纷脱手,落下时竟在半空变成了绽开的花枝。被青藤缠住的人一声不吭地倒下去,藤蔓像突兀出现时一般陡然消失,只留下几名禁卫或躺或趴,没了丝毫动静。 姜希安看得出来他们并没受伤,只是晕了过去,这狐妖的术法不带丝毫烟火气,无影无形,当真不可小觑。在座旁人没有她的眼力,不乏以为那几名禁卫被狐妖随手杀了的,惊恐之声此起彼伏。 梁侯强自镇定道:“你莫非不知,眼下延地已非当年,衡文的仙师护佑此地许久,绝不是能叫妖类随心所欲的地界了。” “是了。”狐妖淡淡地说,“那么,仙师又在何处?” 梁侯心说我也想知道啊!怎么宫中的仙师到现在还没赶过来,难不成真就是闭关去了,不管他们一家老小死活吗? 他并不知道,衡文确实在宫城里布设过阵法,以期驱除那些想要暗中进犯的妖邪。衡文坐镇延地期间,这阵法甚少发挥作用,但时常维护,至今运转如常。倘若是寻常的山野妖族,绝没可能像这样不着痕迹地侵入宫中。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想必也只会更怕。连衡文的布置都挡不住的妖狐,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梁侯左右看看,宴席上众人一个个都像鹌鹑一样不敢作声,这副样子实在指望不上。他估摸着殿外那些宫人已经跑去报信,现在能拖一会是一会,把仙师等来就不必担心了,于是状似好声好气地道:“阁下要与仙师论道,不妨稍安勿躁,我先使人去寻那翠玉杯可好?” 刚才解释典故的端王叔又颤颤巍巍地开口了:“可是,那尊玉杯,已经在那位夫人被驱除时,跌碎在了王宫的丹墀之上啊……” 梁侯:“……”你早点把话说完行不行! 他看向那妖狐,心想这事显然无法善了,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道:“说到底,当年受到玉杯敬献的延王,与我等不是一朝一姓,冤有头债有主,阁下要找,也该找前朝后人吧?” 狐妖轻轻摇头:“传闻不尽不实,翠玉杯中所盛并非美酒,也非救治的丹药,而是延王得以在这正位上修筑宫室、辖制一地的妙法。诸位既然承袭了这座宫城,自然也担负着这一段因果。” 梁侯张口结舌,甚至有些不敢继续听了,唯恐对方又抖出什么不利于朝堂的陈年秘辛来。 宴席角落里的姜希安也忘了害怕,听得两眼放光,心里直道原来如此。关于那一段狐妃的故事,也有传言说妖狐在延王尚未继位时就与之结识,延王正是接受了对方的暗中帮助,最后才得以登极。所谓敬献玉杯,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定情之物,而是象征着一人一妖在谋得大位后的协定。 在座一时无人怀疑话中真伪,一来觉得这妖族寻仇都寻到宫里来,不必再说什么谎话,二来这名狐妖自有一种端严气度,不像是那种惑人心智的妖类,言谈之间倒是让人想要信服。 但是她话中意思就显得十分不祥了——玉杯毁去,前朝也已成旧迹,她如今想要取回的,又该是什么东西? 梁侯只见狐妖一双明眸移向他,说出了那句他最不想听到的话:“你就是当今的延王么?” “并非如此……”他嗫嚅道。 狐妖问:“延王何在?” 梁侯就感觉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他,这万众瞩目的感觉在片刻前还令他飘飘欲仙,现在却是仿佛要把他的脸面烧穿。 这个问题是万万不能回答的,否则就是把还躺在后面宫室里的延王架在狐妖的火上烤。可是若不回答,他这个位居席上首位的人,会不会让狐妖把这陈年旧债算在他头上? 一阵死寂之后,狐妖稍稍抬眼,向着夜色中的殿阁飞檐望去。她冷淡的神色不曾变化,姜希安却不由得想了许多,如今她看着的瑞英宫的灯火,和当年那个狐妃捧上玉杯的殿阁相比,大约已经没有一点可供缅怀的相似之处了吧? 狐妖说道:“也罢,前缘无常,故迹已矣。此间的旧事,作个了结就是。” 她朝着主位走去,梁侯起先还能脸色苍白地留在座上,等狐妖即将走上竹木搭砌的台阶时,他终于受不住压力,跌跌撞撞地向着旁边逃走。 狐妖并没在意他,径直走到那一尊炎阳纹的金盘之前。这面映不出景物的礼器,按理说也不该映出任何人的模样,但当狐妖的窈窕身影朝向它时,离得近的众人正能看到,金盘里云雾朦胧,隐隐约约照出了一道仿佛是狐狸的妙曼轮廓。 夜风徐来,水道上飘着的那许多浮萍上的青火,好似一瞬间都绽开了凉气森森的优昙。愈加凄婉的曲声中,狐妖转过身,说道:“诸位无关之人,请离去罢。” 一时间,没人去计较这个不请自来的宾客怎么能把主人撵走,梁侯试探地往后挪了挪,见对方没来管他,确信了他自己也算是“无关之人”,顿时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下来,只觉这辈子身手都没这样利索过。 宴席里纷乱一片,盛装的皇亲贵胄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连带着那些宫人、乐师,乃至禁卫都在逃窜之列。所幸举办夜宴的前殿十分宽阔,这一堆人跑起来甚至都不显拥挤,姜希安边跑边留意四周,顺手还拽起了一个差点跌进水里的老头儿,直到来到殿外才松了口气。 不远处还能听到梁侯在气急败坏地质问侍从:“仙师呢?仙师究竟在哪里?” 好在他还知道要压低声音,不过姜希安有种预感,这边都热闹成这样,还不见宫中的仙师来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她回头望去,正看到了令她毕生难忘的景象。 瑞英宫华美的雕栏玉阶上浮现出片片青苔,廊柱上朱漆剥落,窗楹朽蚀,光阴宛如一阵疾风扬起,刹那间就是百年的尘埃。荒草漫过砖石,潮水般汹涌而去,蔓藤冲刷在墙壁上,将这座金碧辉煌的殿阁淹没在废墟的幻景里。 庭前花树乍开乍谢,连姜希安也弄不清那里原先到底有没有这些树了,须臾间,就见纷纷扬扬的落花卷动着吹送而来。她捏住一片吹到她发间的花瓣,只觉柔软中带着湿凉,用手指一碾,留下些青蓝色痕迹——竟然是真的。《 》 254、辞金阙(三) 瑞英宫外,目睹了这神异景象的众人陷入死寂。四下无声,静得几乎能听到珠露从草叶滑落,一重重花瓣次第绽开的声音。 不论是狼狈提着华服衣裾的王侯,还是经历了那诡谲乐曲后依然将琴紧紧抱在怀里、逃跑时也不忘带着的乐工,此刻全都望着那似幻似真的殿阁,怔怔出神。 忽然,只听“碰、碰”几声,四个裹满了藤蔓的硕大包袱沿着殿侧道路滚了出来。它们必经之路上站着的人惊恐地四散逃离,但那几个大球滚到一半就自然停下,上面的遮盖也散开,落了一地的草叶。 里面赫然是那几个在狐妖面前拔刀的禁卫,他们一个个迷茫地翻身坐起,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也让梁侯回过神来,看到有几个与宴者趁乱想要离去,便朝刚才一起逃出的那些禁卫喝道:“拦住了他们,都不许走!” 禁卫在没有面对妖族时还是知道奉命行事的,闻言聚拢起来,把守住了庭前道路。庆侯看到这一幕,见梁侯的确能指挥宫中禁卫,这隐含的意味让他面色更加阴郁。 正在众人六神无主时,他踏前一步,沉声道:“这不是内讧的时候,如今唯有调遣都统司拱卫宫城,才不至于在那妖狐面前束手无策。” 梁侯只听到了重点,表情险恶地看着他:“你要调北营进城?好大的胆子!” “并非我要调兵,而是该当如此,梁侯不放心,大可亲自负责。”庆侯答道。 对他这貌似一心为公的说辞,梁侯嗤之以鼻,指着已经是一片青幽的瑞英宫道:“这对那妖狐的邪门手段能有什么用?!” 庆侯说:“对付妖类,自然也要报给衡文仙师知晓。只是恐怕事情早已传出去了。” 他这话也是给头脑发热的梁侯提个醒,让他知道还不是万事都能任他做主的时候。衡文仙师们今夜都不知去了哪里,半点讯息也无,叫人心里不由得生出些许不敬念头,但至少也是一道在无形中监察着宫城的威慑,总好过让梁侯在这里不管不顾地肆意妄为。 对庆侯这个兄长,梁侯又是厌恶,又是提防,很难听进去对方的话。他把脸一撇,讥讽道:“你不过是想早些逃出宫去吧?” 庆侯没有反驳,只是冷冷地说:“妖狐有言,令我等无关之人离去,她显是将恩怨寄托在这宫城上。此时推脱不走,焉知会不会被她当作敌人?” 这话一说,梁侯也答不上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往那笼罩在翠云青雾里的瑞英宫看了一眼,即使心思各异,也是谁也不想再去那妖狐面前碍事了。 其余赴宴者在旁边闷不吭声,静等着他们两个有何决定,听到这里倒是不敢再装哑巴,纷纷哀求道:“妖狐凶险,总不能将我等也抛在宫中不管吧!” 梁侯听得心烦,斥道:“此时哪里又是一定安全无虞?妖狐说叫你们离开你们就信,倘若出去还有别的埋伏呢?” 姜希安也缩在人群里不说话,听了心道你刚才跑得不也挺快吗? 她也知道这话不单是给他们听,更是在反驳庆侯先前所言,梁侯总是要争这口舌之利,就是没理也不叫自己憋屈了。 庆侯寒着脸道:“且不论这个,父王仍在宫中,我们必也要遣去援手,不能疏忽。护驾与调兵,梁侯总要担负起一件吧?” 梁侯愕然转头,其他人屏气凝神,看他要怎么回答。说是要担负一件,实则是问他孰先孰后,正是个意有所指的刁钻问题。 一片尴尬的沉默里,马蹄声嗒嗒响起,却是有那机敏的宫人见事不好,不顾宫城中不得纵骑的规矩,将几匹马备好牵了来。 梁侯一看,来了精神,自己翻身上去,一指旁边的禁卫道:“带你庆侯爷共乘一匹。” 那禁卫目瞪口呆,诺诺不敢言,庆侯差点要破口大骂,梁侯见状亲自动手,把他拽上马来。梁侯正值壮年,常常纵马射猎取乐,即使有几分是花架子,也不是年近不惑,平日里文人做派、气弱体虚的庆侯能比的。 庆侯被他这倒霉弟弟挟在马上,脸都发青了,梁侯一拉缰绳道:“把他们看管起来!” 他用马鞭朝着从宴上逃出来这群人打了个圈,禁卫不敢不遵,梁侯对庆侯道:“先往父王那里去,兄长且与我一起救驾吧,没准来日还能算你一功。” 庆侯气得脸色涨红:“竖子……” 梁侯得意洋洋,拨转马头,边走边道:“传令都统司,父王予我制诏,事急从权……” 他发号施令之声渐渐远去,不知时隔多少年后,急促的奔马之声再一次在这宫禁中响起。被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被梁侯特意留下的值事校尉客气道:“请列位宗亲保重贵体,下官这便护送各位去安稳之地。” 说来事态复杂,但赴宴者们逃出瑞英宫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时另一队禁卫和侍从也已赶到,恭敬而不容分说地把他们围拢起来。 众人自然知道,经历了这么多变乱,宫里轻易不会放他们出去,一个个审时度势,倒是没人出言反抗。仓促间也没什么肩舆、车轿可用,年岁最大的这会也就是被扶着走,一行人渐渐远离了那恍如幻境的瑞英宫。 姜希安埋头走路,尽量不去引人注意,只用余光瞥着周围。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面前的夜风里揉进了一缕凉意,心下暗道奇怪,接着就看前方的老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连忙上去托了一把,摸着他袖子还是湿的,想起这就是被梁侯叫着“端王叔”起来讲古,逃出殿阁时又险些掉进水里的倒霉老头。但她再一抬头,顿觉不对,那个扶着对方走的禁卫不知为何失去了踪迹,难怪老爷子会站不稳。 她左右环视,惊诧地发现,自己这群人竟然走在一条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宫道上。两侧是绿树掩映的院墙,她不记得进宫的一路上哪里有见过这么繁密的树木。 押送他们的禁卫和宫人全都不见踪影,只剩下与宴者和一些同样从瑞英宫里逃出来的侍从、乐工。他们之间没人提着灯盏,四下里明明别无灯火,却有柔和的光亮照在枝叶间,拂去了黑夜的阻隔。 姜希安眼看着众人一个劲地绕圈走,除了露出震惊之色的老爷子之外,还无人察觉到异样,不得不出声提醒。她硬挤出一副懵懂惊讶的语气,叫道:“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被她一点,别人也像是突然勘破迷障般回过神,七嘴八舌地喧哗起来。一位夫人惊道:“这是宜和门!” 这条宫道前方,赫然是一扇打开的朱漆大门。宜和门是宫城侧门,这情景却相当不可思议了,从瑞英宫出来,离着最近的宫门并不是这里,而宫禁森严,这扇门也绝不会就这样静静地敞开,无人值守。 他们竟然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此处,而那些禁卫又是怎么消失的。就好像是有谁在他们面前轻轻一拨,让他们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了这里。 另一人哆嗦道:“宜和门前的道路,也不是这样子的啊?” 姜希安纵使不熟悉宫城情形,也知道这里大为诡异,可是她心里却有了一种荒谬的猜想。看众人把面前夜雾弥漫的宫门当做洪水猛兽一般,她没有多说,直接快步向前,越众而出,从这扇“宜和门”穿了出去。 没有任何异状,她就这么平平常常地站在了新宛的夜色里。很远处有巡夜的灯光慢慢走动,想来还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几不可觉的幽香掠过,是她十分熟悉、甚至有些厌倦的,在夏日的城里飘荡的花香味。 这时她才明白,她已经从那座诡谲的宫城里逃了出来,如获新生。 姜希安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果断地退回门中,对众人道:“这门是真的!” 又有两人试探着走了出来,看到外面的确是宫城边的道路,差点喜极而泣。剩下那些也一拥而出,深夜的街道上马上多了一群发冠散乱、形容狼狈的人,也不顾这浓云密布的夜色是不是太暗了,各自夺足狂奔。 姜希安看着他们慌乱离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阵的不安。她几乎可以确信,让他们顺利脱身的就是那个妖狐的术法,要么至少也是她的同伙做的,那些禁卫大概也是被他们挪到了什么地方去。 她能感觉到对方没有伤人之意,但是妖狐会好心到这个地步吗?她不得不想到那个据说驻留宫中,却始终未能现身的衡文仙师,假如妖狐真正想做的,是把延国、把衡文一门的颜面都扫落在地的话,她或许不想让这件事被压在宫城里,而是令其更加人尽皆知…… 姜希安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细想了。明明现在逃出门去就能躲开这一切,她却怎么都挪不动脚步。 “小娘子,你还不走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不远处招呼道。姜希安抬头一看,正是那老爷子,可是这位现在站的稳稳当当,一点不像是刚才跑路还要人扶的模样。 大概是看姜希安瞪圆了眼睛,老爷子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说道:“我老人家腿脚还利索呢,就是看姑娘你身上有些运气在,才一直赖在你旁边。” 姜希安哭笑不得,她知道自己的敏锐估计不是什么运气,而是那种受到衡文看中的修行天赋。对这一路上的异样,她总是能很快地察觉出来,在种种怪异之间保持镇定。 想到这里,她的决心也坚定下来,对老爷子摆了摆手,不去听对方在背后叫她别回去的声音,转头跑进了那条格外树木葱茏的宫道。 一路疾奔,到了宫道尽头,她只觉得眼前景象毫无痕迹地一转,自己又回到了瑞英宫前。刚才隐约在夜空上看到的青烟不是错觉,殿阁里此时有一道道的烟雾弥漫出来,说是火又不像火,反而更像是雨幕,让这座废墟般的宫殿愈加迷离。 姜希安也不是胡乱逞能,倘若对面真是凶暴的邪魔,自知不是敌手时,她还不至于非要跑上去送死。可是,既然妖狐无意牵连这些“无关之人”,还容许他们自行逃离,姜希安自忖,她是肯定打不过狐妖,但伺机救人总可以吧? 瑞英宫不只有举办夜宴的前殿,这是一座庞大宏阔的宫室,殿阁众多,里面定然还有其他人在。妖狐未必会管那些来不及跑出来的闲杂人等,而他们说不定需要的只是一些指引,就像方才姜希安在逃出去的路上喝破众人的迷障一样。 衡文的仙师还不知道在哪里,她这个没入门的衡文未来弟子,可能就是此刻宫城里最顶用的一个了。 姜希安自小聪明灵慧,多思多虑,哪怕将要拜入仙门,也并不是像许多延国人一样对衡文全然信服。然而,有一件事她不会质疑,那就是衡文有着护佑延地的责任——此时此刻,面对被妖狐术法肆虐的宫殿,她深觉这责任也有一份在她的肩上。 她把碍事的发钗和耳珰除掉,勒住袖子,朝瑞英宫的侧方奔去。《 》 255、辞金阙(四) 衡文那雨雾朦胧的庭园之前,一道道水线仿佛春笋破土,穿透湖面,伸展至冥茫无际中。谢真将手中剑轻轻一掠,乍现的剑光犹如雷霆,于无声中将雨丝映得雪亮。 千万道晶莹的通路好似琉璃玉枝,等到照彻四下的剑光消去后,这些凝固的精巧轮廓也将不复存在,其中显明的,正是那无穷变幻之理。 下一刻,海山上光华收敛,周围重又陷入浑浑沌沌的寂静。谢真持剑在湖边缓缓而行,直到他心有所感,那像是在探察什么的剑尖从轻颤中陡然凝住,一缕清光随即从它所指之处浮现而出。 在这无声无息之间,与星仪的暗中较量已经分出结果,他还是捉到了那个确凿无疑的时机。剑尖上那微不可察的一点,忽地扩散出一轮濛濛光亮,既似明镜,也似门扉,谢真将剑一收,毫不迟疑地向其中纵身而去。 宛如穿过一片薄薄的水面,刹那间,天地倒转。 延绵山岭在头顶铺展而去,脚下则是广阔如海的苍穹,天光乍破,万物都在此刻凝滞,只有他从云中坠下,降向这一片无垠的空旷之中。 罡风迅疾地吹动着袍袖衣襟,此时又有一阵暖流环抱着他周身,使得飘游的寒意无法靠近。谢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任由心神被牵引而下,向碧空之下急坠。 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倏地化为剑光,掠过群山。居高俯瞰,重峦叠嶂一览无余,谢真从中看到许多印象里的轮廓,心知他如今眼前所见,就是衡文的旧地了。 古衡文派原本和许多仙门一样藏于山中,霜天之乱后,门派倾颓,曾经谐调的灵机变得混乱滞涩,以至于仍存的门人不得不举派搬迁。那里究竟发生过何事,外人不得而知,仙门中多是猜测衡文派某个关键的山门阵法崩塌,福祸无常,反使此地的灵秀横遭摧残。 衡文旧地已是荒山,修士离去后,几乎也见不到任何凡人或是妖族的踪迹。对于这种无事之地,谢真并没有造访过,不过他认识会特意跑去这种地方的人——孟君山和他提及,那里的残余遗址仍能隐蔽自身,出于仙门同道间的礼节,他没有以强硬手段破阵,不过还是在附近徘徊游览,将那些鲜有人知的景象留在了画中。 云开雾散,山岭间一座峰头奇秀峻拔,尤为引人注目。在它一侧有着形似砚台的巨岩,另一侧则起伏错落,在修士眼中,这里高低走势显得殊为均衡,足以看出昔日建派时选取地界的考虑。 孟君山给他看过的画作里,那座“墨台”的形态已经残缺,如同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横亘在山峦之间。此时的日光下,一切却还是完好无缺的仙家气象。 湮灭在岁月中的残迹,唯有在这种情形下才能在记忆的一瞥中重现,就像那座大雨过后桂花纷落的琼城。 与衡文山门相对的另一处峰顶,星仪负手而立,登崖远望。他一人的身影,在这茫茫山岭间微不可见,但从空中疾驰而过的剑光准确地找到了他的所在,没有一点废话,当即就杀到了他面前。 饶是星仪还想再发表几句感慨,此刻也不得不全神应对。剑气破空而来,刹那封住他前后退路,迫使他拔剑相抗。 流离的金辉与海山的幽光顷刻间交手了不可计数的回合,谢真的身影在其中亦无法辨别,只有当剑势在极烈与极静之间转换的一瞬,他那带着沉静目光的眼眸才从剑光的间隙中显现出来。 当双方剑意相抵,交织成只差一丝就要迸裂的势态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停手,相隔数尺之间,只有山风吹过。在这或许是此世最为凶险的剑修对决里,他们都在测度着对方的分量。 星仪也是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仿佛他不说点什么就难受一样:“你得拿出些真本事来。仅仅是论道之剑,教训小辈还可以,到这里却是不够了。” 谢真看他一眼:“白秋声果然就是被你裹挟的吧?” 星仪微笑道:“你大可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有了我这罪魁祸首,那年轻人不过就是一时想岔,误入歧途,以后仍可以当瑶山的好弟子。” “这话就不必对着我说了。”谢真道。 “正是,你的那几位师弟们,不用我说,也不会没有芥蒂。”星仪叹道,“瑶山门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谢真无意和他辩驳,如果非要较真,对方大约也只会说他不过是给了后辈一些指点,而白秋声想要挑战仙门同道,为自己和那支潜藏的遗脉扬名,全都是出于他的自己的本心云云。 事情的起始已经不再重要,但从其后逐渐浮现出的脉络,可以想见,使人在凝波渡上搅乱六派的商议,就是有星仪特地推动。按照孟君山传讯之意,毓秀已经涉入到这场衡文的事件里,未必没有如今仙门中紧张形势的因素在其中。 王庭对其造成的压力大概也是一方面,而星仪想要完成他的谋划,就算没有白秋声的搅局,想必也会用别的方式来促成此事。 听着对方那存心不良的戏谑之言,谢真一抬海山,剑光骤现。面对他像是宣泄怒气般的随手一击,星仪含笑将剑一摆,就要轻易地将其拂去,但当两道剑气交错时,他才察觉有异。 这一剑并不带着决杀的气势,却精妙入微地撕开了对方剑上那一层遮蔽。如此的伪装,倘若未能被人发觉,那便是天衣无缝,而一旦寻到门道,又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星仪手中所持的,已非那把明光耀眼的朝羲,而是一截缥缈混沌、时时刻刻都在变幻不定的金芒。剑上威势尚在,无人会怀疑他哪怕是拿着根铁条也一样能施展剑法,可是朝羲那华美绝伦的姿态,凝聚着心血的轮廓,的的确确已经模糊不清了。 心剑蒙尘,晦暗难辨。他可以轻易地在神魂中铺展出壮丽峰峦,令那些旧景栩栩如生,但只有剑修心志最坚处的那一柄剑,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 两人持剑相对,星仪沉默不语,那段剑形的金芒似乎即将融化,时时刻刻像是鲜血般要滴落下去,又一次次被无形的约束拘回。谢真心想,对方明知剑修对剑上的一丝变动都能敏锐感知,就算一时没发觉,最后打着打着总还是会暴露的,何必去费这个功夫去遮掩呢? 不过,他也不会开口去问,实在是已经听够星仪那些烦人话了。此处接近阵法中心,就算将星仪这一道化身斩杀,也不见得能解决盘踞在衡文中的阵势,这或许就是星仪有恃无恐的缘由,但他还是必须在这里把对方堵住。 剑气冲霄而起时,虚无的日光仍旧弥漫在山岭之间。 * “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来着……” 年轻的衡文弟子茫然靠着高台的立柱,脑子里怎么都理不清楚。他身上穿着为仪典准备的庄重华服,可是不太挡风,他明明有修为在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扛不住冻,只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新宛的书阁前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过看得出来,这里曾有过一场盛大的仪典。满地掉着祈福用的花瓣、红纸袋,树枝上点缀的无数彩条全都蔫塌塌的,一看到那些彩条,弟子就想起这还是他的小巧思——他觉得把布料用来装饰太过浪费,这次准备时他就拿绵纸代替,到时施术让它们暂时显得鲜艳饱满,果然几乎看不出什么分别。 他还想着这次准备得十分精心,一定不会叫师父失望……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主持了这场仪典的? 弟子低下头,愕然发现脚下不远处躺着一个大家伙。硕大的兽头上两只眼睛好似弹珠,焦褐色的皮毛簇拥着它的脖颈,整个身躯像是有许多妖兽的特征拼凑起来,说不出的怪异凌乱。 最令他惊恐的是,这只奇怪妖兽身上还残留着一些衣袍,看起来就像是衡文的冠服……就像是他穿着的那样。 他觉得一切太不对劲了,回头看去,那座曾令他无比安心的书阁矗立在夜色中,不知何时变成了剪纸似的影子。等他站起来,想要辨别方向时,新宛的街道也在杂乱的色彩里变幻起来,让他天旋地转。 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他这里或许是幻境,可是四面景色迷蒙,他看不到脱身之法,糊里糊涂的念头止不住打转。腊月的夜空冷冰冰地遮在头顶,像是把他给扣在了一只琉璃盖碗里,叫他无处可逃。 他心里记起了有人对他冷肃地说:“抱元守神,观定自身……” 那声音如同冰水将他浇醒,虽然他不清楚说话之人是谁,听起来倒不像是师父。扑来的夜风让他有点发木,他尽力稳固心神,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幽暗的视野忽然渐渐亮起。 他仰头看天,见到一轮明月越出云间,照彻了死寂的城池。 沐浴在如水的清光之中,他慢慢感到一片宁定。从来他也没什么风雅意趣,并不觉得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直到此时此刻,他只觉得那月色是眼前唯一真切的事物。 踏入修行之路后,他已经很少尝到大喜大悲的滋味,这时却有泪水不知不觉滑下,让他被冻麻了的脸更难受了。 在他怔怔望着夜空时,一道清辉从月光里降下,倏忽间就到了他的眼前。他大吃一惊,呆看着那尺许长短的银色流光悬停在他面前,形成剑刃的轮廓,那透澈的剑意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话本里散修被灵剑认主的故事,一边懵懵懂懂地想着难道我也遇到了这等好事,一边又觉得这剑看起来也太过纤细小巧了吧? 正当他忍不住伸手要握剑柄时,那道剑光毫不客气地在他手背上抽了一记,似乎并不想让他拿上去。等他吃痛缩手,剑光又像个铁箍般一圈,紧紧扣住了他的胳膊。 接着一阵难以抵挡的力量传来,他被这剑光往前扯着,踉踉跄跄地往前飞奔。 两侧的街道像是被捏坏的泥坯般不住扭曲,最后整座新宛城都逐渐融化,墙倒屋塌,仿佛要把他掩埋在底下。他却已经来不及去害怕,只是被拽着一直向前,不停地奔跑,跑在那凛然月光为他指引的道路上。《 》 256、辞金阙(五) 宫墙间的薄雾凝而不散,姜希安从中穿过,周遭清润的草木芳香似有若无,又十分真切。要不是瑞英宫高耸檐瓦上有几点灯火未熄,始终在前方为她指明位置,她真要以为自己正在登高踏青,而环绕着她的就是那缥缈的山岚。 美则美矣,就是叫人摸不着头脑。此刻盘踞在宫殿里的可是一只狐妖,再漂亮也是妖类,甚至还和延国大有恩怨。为何她所到之际,到处都是一派风情雅致,所谓仙家气象,也不过如此吧? 甚至和衡文那金碧辉煌的书阁相比……不行,不好这么想,她赶紧把这念头给摁回去。 要是教导她功课的老师在这里,或许会说妖类钟爱荒野山林,是天性未泯、不堪教化的表现。哪怕叫人一时为其吸引,最后也是要使出什么害人手段。 说不定这里面也有妖狐的幻术,传说里,她们这一类可是很擅长迷惑人心呢。 姜希安鞋底下踩过青苔蔓延的石道,几乎是一步一滑,若非她有功夫底子,可能跑不出几步就摔得七荤八素了。费尽功夫绕过了瑞英宫的前殿,她又犯了难,心道怎么走了这半天都没看到门? 她第一次进宫赴宴,对这里的布局所知不多,只是再怎么说宫殿四面也该有出入的门廊,现在却只能看到绵延不尽的水道。她看着那朦胧的水面,总觉得对侧情形不明,不能贸然飞越,咬咬牙还是选了稳妥方式,往下一跳,涉水过去。 拜宫中的习俗所赐,流水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水草异物,妖狐驱使的那些青灯好像也不曾飘到这边来。姜希安湿漉漉地从对面爬上去,贴着后殿的墙根走,耳边渐渐传来了喧哗声音。 她心中担忧,赶紧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跑去,突然眼前雾气一开,就见到数十个宫人相互搀扶,沿着廊道逃离。 姜希安奔到近前,也闻到了一股烟味,回头看到后殿里飘出的烟气跟水雾混同一处,却不见什么火焰,让她直觉颇为怪异。不及细看,她连忙问那些跑得晕晕乎乎的宫人:“这是什么情形?” 宫人急道:“似乎是走水了,屋里都是烟,周围却又下了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原在这边的禁卫也不见人。”另一个年长的侍女双手扶膝,半天才把气喘匀,“前殿那边好像有乱事,但之前接了严令,叫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往那边去……” 这些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面上都是惊惶恐惧。此时却有人认出了她,叫道:“是姜家小娘子吗?要拜入仙师门下做弟子的那一位?” 姜希安一愣,这下子周围宫人全都围拢过来,把她旁边堵得水泄不通。她没见过这阵仗,起初还有些慌,随即她就发现,这些人也不是要请她帮忙或是想个办法之类的,只是似乎在这诡异的情形下,离她这个“有仙缘”的人近一点,就好像找到了依靠。 有人怯怯地道:“我看殿里的门窗都开花了,这是不是……闹了妖魅啊?” “可别乱说!”旁边人连忙拉她,不过话里那语气,并非不信,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又有人带着希望问:“是仙师遣您过来的吗?” 宫人都知道有衡文的仙师时常来为延王诊治,但就算在宫城之中,想必也是在护卫王上与那些紧要的人,不大可能专程来照拂他们,因而也不像赴宴者那样叫着仙师救命,连问都不问。领会到这一点,姜希安颇不好受,只觉有些难以面对她们希冀的神情。 她定了定神,说道:“我今夜到瑞英宫赴宴,宴上有些状况,不过众人都已撤离出去了。如今后殿里还有人没跑出来吗?”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有个瘦小的侍女道:“屋里一冒烟,大家就都往外逃了,但好像没人呛到,小时家里烧荒时那烟可是呛得狠,就算是走水,火势也不大呢。” 姜希安听着松了口气,心里多少觉得这情况有点顺利过头了,不过也来不及细想。这时又有一名年长妇人排众而出,从服色看就比旁人都高出一阶,其余宫人看到她也都老实了起来。方才说话那侍女乖觉地细声道:“这是尚宫虞姑姑。” 虞尚宫朝姜希安裣衽一礼,道:“劳姜娘子挂念,瑞英宫后殿的侍人都在这里了,没有遗漏。” 那就好,那就好……姜希安差点咕哝出口,总算还记得自己应当保持一些威严令大家安心,才收住了。她环顾四周,雾气仍然飘荡在宫道上,再远处也看不分明,但她能从宜和门跑回来,想必也能再出去,于是说道:“在这里不好多讲,你们先随我逃出宫城再说。” 出乎她的意料,话音一出,众人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一个个都显得为难。一名宫人小声说:“……若无令旨,我等是决不能擅离宫禁的。” 姜希安一愣,心道这是她考虑不周了。她倒没说什么“都这时候了还死板作甚”的话,规矩有多磋磨人,对这些身家性命都不由自己掌握的宫人有多要紧,她也十分清楚;此时她不禁觉得,要是她已经拜入衡文,当上了说话管用的仙师就好了。 她迅速想出了应对之策:“那就离瑞英宫远一些,暂且找个地方躲避。” 这些逃出来的侍女何尝不知道这点,但四面都被迷雾笼罩,理应循着异动赶来的巡逻宫人和禁卫也踪影全无,此地虽在宫城内,却好像被整片死寂的夜色孤立了一样,谁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姜希安眼看右手边的地方雾气要更淡一些,她也不知道那里是真是幻,本来究竟有没有门,总之一挥手让大家跟上,率先往那边去。 她急于让众人先离事态发生的瑞英宫远些,走得快步如飞,有几个宫人跟得颇为吃力,但没人出声抱怨,都是咬牙跟着。姜希安回头察看状况时才注意到,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就这么在冰凉凉的雾里穿行了一会,山石亭台的轮廓从前方浮现,一个侍女喜极而泣道:“是霞苑……” 姜希安总算还记得这里是宫城内几处园景之一,供她们躲躲不成问题。众人也不敢进去太深,只在一片精心修葺的绿篱边互相靠拢,站成一堆。 远方的瑞英宫已经完全淹没在了雾中,只有两点高处的灯火隐隐约约,叫她还能辨明方位。姜希安正寻思着接下来怎么办,那名虞尚宫又过来朝她施礼,姜希安会意,一起走开了几步说话。 虞尚宫把声音压得很低:“承蒙姜娘子援手,这边想必已无大碍,您还是早些离去吧。” 姜希安没想到对方非但不巴望着她这“半个仙师”留在,反倒是来撵人的。她和虞尚宫眼神相对,电光石火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你莫非……” 不用对方制止,她自己把后面的几个字吞了回去。在虞尚宫平静的目光里她意识到,对方就是宴前传讯给她的那人,就算不是亲自到来,那警示想必也出自她之手。 虞尚宫脸上仍然波澜不惊,但这一次,姜希安从她那双带着岁月痕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掩藏的关切。她也把声音放得小小的,问道:“这妖祸……” “不清楚。”虞尚宫简单道。 姜希安大概理解了,对方警告她的只是梁侯之事,估计是进宫时消息没能完全藏住,这很容易推断出夜宴上有变的结果。而妖狐的到来又使这一切乱上加乱,以至于现在几乎没人能跟得上这混乱的事态。 “我先前已找到出宫道路,又折了回来。”姜希安悄声说,“我猜想是延地有仙门坐镇,妖类不敢将事情闹得太大,似乎暂时也没伤到什么人。可是,留在宫中的仙师也还没到来……” 她有些期盼地看着虞尚宫,希望对方能说一些“仙师今天不在宫城”的内部消息。虞尚宫摇了摇头道:“说是在闭关。” 这回答叫姜希安心里更加沉重了。无论仙师是拿这个肆虐王宫的妖狐无可奈何,还是仙师自己出了什么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先前逃出去那些人肯定已经报给城里的书阁知道了,现在只能等着看他们何时赶到,着急也没用。就在此时,她忽地听到一阵急促锐利的哨声在远方响起,长长地直拖下去,然后又是一下,越传越远,回荡在夜色之中。 在这被雾气四下封住的地方,突然听到有遥远的声音划破寂静,她一时间只觉恍如隔世。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察到一直以来她的心弦绷得太紧,这亦真亦幻的迷境一样的王宫,给她的压迫感也实在是无与伦比。 但随后她就反应过来,这哨音来自宫墙之外,是宵禁的示警之声。新宛已经许多年没有响起过这种警示了,至少她就从来没听过,如今那哨音一次接一次的响起,不用说,现在恐怕整座城的人都从梦里被惊醒了。 延王的寝殿里,即使出了这么大的事,延王的身体也没能允许他清醒太久,现在仍旧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墙之隔的地方,几名禁卫把一脸阴郁的庆侯看管得密不透风,而梁侯正在大发脾气:“仙师还在闭关不应?妖狐都打上门来了还不是他出手的时候?!” 被他发作的那名宫人哭丧着脸:“仙师始终都未有回应,总不能破门而入吧?” 梁侯道:“怎么就不能?仙师要是有恙,不也得问个你们照看不周的罪过?” 这话纯属强词夺理了,讨论仙师会不会如凡人一样晕在屋里已属不敬,更别说侍人未经命令,根本无权踏入仙师闭关的所在。只是事情当头却找不见人,别说口头逾越,恐怕人人心里都在犯着嘀咕。 正当焦灼时,一阵示警的急哨在远处扬起,听那声音的距离,始终未能接近宫城,但从东移向西,久久不停。梁侯愣住了,随即勃然大怒:“是谁把事情张扬开去的?这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的庆侯淡淡地说:“这不是迟早的事么。” 梁侯霍然扭头怒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在夜宴上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自然希望诸事秘而不宣,平稳过渡到次日尘埃落定的时候,结果有了妖狐这一出,想瞒也瞒不住了,现在再听庆侯的风凉话,很难不觉得他在幸灾乐祸。 这时又有一个侍人进来奏报,颤声道:“雾……雾更大了,先前出去探查的宫卫没有一队回来,不知情形如何……” 梁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对方下去。那些派出去的本来就是拿来探路,没回来也是一种讯号,而可信的禁卫都被他留在殿里了,纵使他没带过兵,但凭直觉也知道这时候据守一处,比在妖狐眼皮底下乱跑更保险。 殿中人人噤口不语,险恶的死寂中只有烛火轻响。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梁侯从椅中猛地弹起,门口守备的禁卫也都握紧了兵器。 那急促的足音听着像是一小队十来个人,乱中有序,并没冲着他们过来,而是掠过殿外,又渐渐远去。梁侯已经觉得这绝不是他派出去的人了,低声道:“快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形!” 禁卫奉命出殿,这时再赶去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他很快带了一个墙外值守的宫人回来。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下被迫待在院外,年轻侍女的脸色有点发青,头发上也沾着一片夜雾里的湿痕,她强忍冷意,颤声道:“经过那些人好像是书阁的侍从服色……” “书阁终于派人来了?”梁侯总算是听到了一点好消息,“只是侍从?没有仙师过来?” “婢子没瞧见。”宫人犹犹豫豫地说,“之后,他们就越过这里,往东边走了。” 梁侯难以置信道:“不过来这里护驾,他们还要去哪里?” “兴许是到瑞英宫除……”他身边的禁卫一不留神,差点把“除妖诛邪”说出来,这话梁侯能大剌剌地随便讲,他可不敢说宫里有什么妖邪,连忙改换话头,“平定事态去了?” “你傻的吗,瑞英宫是在西边啊!”梁侯咆哮道。 禁卫小心翼翼道:“侯爷,夜雾一起,宫里的道路都不分明了,他们被看到往东边去,未必走的真是东面。” 他说得已经很委婉,但想到此刻的宫城已经成了东西南北都混沌不清的魔境,余人还是不由得纷纷打了个寒颤。梁侯此刻甚至不敢想,他们这行人是怎么顺利来到延王寝殿的……是施术的妖狐想要让他们走到一处去,好一网打尽吗?现在那些赶来的书阁侍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被带进来那名宫人看着上面的人吵架,欲言又止,梁侯一眼瞥到,厉声说:“还有什么,赶快一口气说完,别磨磨蹭蹭!” 宫人抖了抖,小声道:“他们还带着罩帽,有几人抬着一个金亮亮的麻布蒙着的物件,有棱有角的,约莫有丈许长短,从没见过这样的书阁侍从。” 听了这话,殿里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只有被看管在后面的庆侯目露惊愕,极力控制自己脸上的神情。 他此前在黎暄的默许下试制以秘药丹铜驱动的兵器,不可避免也用了黎暄掌管的书阁里的人手。那个“麻布”说的肯定也是工坊里的产物,那种用来保存这些兵器的罩布和火浣布有些类似,里头织入了非金非铜的炼制出来的细丝,因而才会在灯火晦暗的地方显得亮光闪闪。 那些名义上是书阁侍从的兵士配置了这些兵器,实际上就是他隐藏的一支奇兵。他早就预料到梁侯不会轻易放过他,在宴上就暗示了与他私下交好的亲族,现在想必对方逃出宫城,消息也如约传了出去。 只是……先不说这小队怎么只有十几人,是不是走散了,他们竟然直接略过了自己所在的宫室,过门而不入,这从满怀希冀到落空的差距如同天上地下,庆侯光是控制着一张脸不要扭曲起来,就已经费了不少力气。 从妖狐驾临夜宴到如今,总共也没过去太久,之前他还能盼望着衡文马上就来收拾局面,可是到了这时,他实在是没法再说服自己。 仙师们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惶惶不安地琢磨着。 * “衡文到底是怎么了?” 元宜这会也在心里嘀咕。身为正清的年轻一辈,他近来在中原各地宫观里修行,长了许多见识。他们这些来自太微山,师承显赫的英才,跟宫观里的内门、外门弟子们没少有矛盾,或许这也是门中派他们历练的原因之一。此时吃点教训,闹些纠纷,好过以后变成一味只知道清修,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 他曾经也有那么点清高自矜,现下都被磨得差不多了,跟他刚下山时判若两人。这次奉命前往新宛,他已经从这安排里感到了紧张,一路小心谨慎,不求表现得出风头,只求安安稳稳,别误了正事。 这一路除了他和另一个师弟,余者都是上一辈的师伯师叔,有些明显是从别处调遣而来,尽管出行时秘而不宣,低调行事,加在一起也是不小的阵仗。在他们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仙门中人赶来,结合这回“援护衡文”的令旨,叫元宜心里七上八下,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不过负责带队的是灵徽,倒是让他放心不少。这位小师叔做人相当可靠,虽然上次他们往逢水城的那回遇到不少麻烦,事后人人都累得脱了层皮,但也全程没出什么岔子。 他们这两个遁空还不太高明的小弟子,依旧是被灵徽用他的卷轴带着,一行人落在离衡文山门稍远的地方。刚一抵达,灵徽的脸色就变得十分凝重,就是元宜自己,也能隐隐感觉到前方门派里搅动着的不祥灵气漩涡。 连他这样的修为都能有所感觉,更别提据说精擅观气感应的小师叔了。灵徽低声和自己的师兄说了几句,随即抬头看天,似乎在寻找什么征兆。 元宜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层云将夜空遮得密不透光,看不出什么异样的迹象。没有落雨前的那种闷热,但他总觉得雨好像快要来了。 他很快意识到,会有这种错觉是因为衡文那边起了雾。不同于湿润清凉的水雾,那边的“雾”隔着很远就给他一种不祥的烦躁感觉,仿佛有什么混沌不明的东西潜藏其中。 灵徽手持法器,面色严肃,令众人按兵不动。雾气缓缓卷涌起来,有脚步声随之回荡,逐渐靠近,正朝着他们的方向。 元宜只感觉脖子后面寒毛直竖,那步伐不但在寂静的迷雾里显得分外清晰,节奏也是杂沓凌乱,仿佛在奔跑,又跑得歪歪斜斜。最近的脚步声眼看着就要冲出雾气,他余光瞥见有师伯已经御起法器,不由得也全神戒备。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衡文弟子装束的青年跑了出来,才离开雾气,他就两腿一软,跌在路上。 除了将发冠跑得歪了之外,他看不出和人战斗过的迹象,也不像是受了什么伤,更显不出威胁。灵徽没有贸然放松,让其余人停着不动,自己挥出卷轴在他周围游动一圈,确认道:“灵气被耗干了,心神也有些受创。” 在这人背后,更多衡文弟子跌跌撞撞地从雾中奔出,他们一个个都极为茫然,哪怕是还有力气说话的,也根本说不出来衡文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元宜他们这才上前帮忙,虽然和预料中要接战的情形不同,但救助同道也是应有之义,各自都取出携带的丹药,姑且为这些虚弱的衡文弟子恢复一些元气。 随着跑出来的弟子越来越多,正在努力让自己镇定的元宜也震惊了——哪来的这么多人,怕不是整个山门中驻守的弟子都在这了吧?这衡文是老家里面被人掀了吗? 他们这一路的人手很快就忙不过来,一时间手忙脚乱,元宜听到旁边两名师叔在低声谈论怎么用法器把这些衡文弟子暂时带走。他一边忙活一边琢磨,另一头灵徽叫了他两次,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小师叔,抱歉刚才走了神……” 灵徽打断他:“把你师父给你的法器拿出来。” 元宜不敢怠慢,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铜钵,落在地上时,已从两手合捧大变成了一只水盆大小。他掐指默念,钵中逐渐生出清水,一阵凉气也从中飘出。 这是他师父年轻时爱用的法器,配合法诀时,钵中涌出冷泉水,有疗伤之效,也适合煎煮药草,送服丹丸。不过这水的药力有限,一天生不出太多,也只能管点小病小痛,对他师父而言已无意义,倒是转给他这样修为粗浅的弟子还能发挥些作用。 元宜得赠此物,因其与正清仪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很是欢喜了一阵。而后慢慢发现,这个除了让自己露宿野外的时候能喝几口防个风寒之外,平时几个月都想不起来一次,却没想到第一次能正儿八经地找到用处。 灵徽对他带的这些同门的技艺法器大致有数,这回也是灵机一动,想起还有这么个便捷东西可用。他先前从长明那里领到了一组阵符和丹药,从清心除秽,到直接把人的神魂暂时封住以防情形恶化,种种效果应有尽有。 此时他察觉这些衡文弟子受创不深,心神又极为散乱,王庭出品的净化法门过于猛烈,施药太重既浪费又不好控制,遂想起将符力化开再用。 元宜看着小师叔将两枚丹丸融入水中,又抽出一张符纸,在钵上挥过,钵中的清水顿时散发出浓烈的苦药味,让站得近的他差点背过气去。灵徽的脸色也有点发青,自己施术卷走一团去挨个洒药了,元宜只好捧起剩下的半钵,从另一边开始帮忙。 这些施了符法的药汤效用立竿见影,服下的衡文弟子大多不再那么迷茫惊慌,有的也能断断续续地向他们道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元宜也答不上来这些问题,等他回去找小师叔汇报时,灵徽正在和第一个冲出来的人交谈。那名衡文弟子已经略微平复,不过两眼无神,表情正从不明所以的不安转变为一种更深的恐惧。 “……我只记得在门中闭关,之后仿佛整副神魂都被摄走……”他喃喃地说,“我见到许多……令我惶恐的事情,混沌不清,我不知是否在这期间犯下大错。” “你是如何脱身的?”灵徽沉声问。 那名弟子忽然露出恍惚的神情。“或许你不信,”他像是做梦一样地说,“好像是谢玄华救了我。”《 》 257、辞金阙(六) “虽然不是不明白你的意图……” 星仪落在崖顶,几处嶙峋的奇石之间,一株青松苍翠如盖,在这荒凉的峰头上,颇显突兀,又有几分雅趣。 倘若这是登高所见,少不了要让人称赞一句天生妙笔,但既然视野中所见都是心绪的复现,还不知道这树是从哪长出来的,哪怕下一刻被一剑斩了,也说不上是暴殄天物。 星仪侧身退步,刚好避开面前被整齐削下三寸的山岩。平齐的断口上,纵横交错的细微沟壑显示着剑气的凌厉,他那闲庭信步的姿态也难以维持下去,不得不将手中的金辉一举,迎上泼来的剑势。 但辗转腾挪间,还是让他把后半句话说完了:“……分寸必争时,还要拱手让胜机流逝,你也真是不将这阵法放在眼里。” 海山剑气先至,随后谢真追来的身影才显现而出,这处与天相接的断崖顿时又笼罩在一阵夺目的剑光中。 衡文群山之上,正呈现着现世中绝无仅有的景象。沿着横贯南北的裂痕,天穹界限分明,一侧秋空澄澈,只是不见日头在何处,高旷的天幕越是凝神细看,越是好像杳杳冥冥,泯灭了一切色彩;另一面暮色初降的幽暗中,时有云气徘徊,一轮明月清辉皎然,倾尽无遗地照彻夜空。 如同时辰推动昼夜轮转,当二人在形似山峦的景象里斗剑时,那半边夜幕也一寸寸地从天尽头逐渐移了上来。既要全力以赴应对神魂间的搏杀,也要时时争夺对阵法的掌控,这场凶险的主导权之争中,两方此消彼长的态势就忠实地映照在天空上。 星仪设下这件不容拒绝的计策,使谢真入阵应付那一条条扭结缠绕、几近断裂的神魂联结,实为紧迫下的无奈之举,最后不免引火烧身。随着心魂间的灵机逐渐理顺,濒临崩毁的阵法固然稳定了下来,谢真却也凭借着与他近似的权柄,一步步夺取着对阵法的掌控。 刚刚破入阵法内层时,谢真每一次出剑,都能使天穹中的界限偏转一分,就这样在狂风骤雨的剧斗中,硬生生将这场争夺扳平到分庭抗礼的程度。 这已经不是在主阵者门前动土了,相当于一铲子下去,挖得人家屋子都塌了一半。要他说,星仪到现在还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两句,没见到怒气上头,已经算是涵养不错了。 剑气纵横间,两人打到现在,谢真那来势汹汹的胜势却停滞了下来,此间原因,他们都十分清楚。 那些衡文弟子被拘束于阵中,神魂已不掌握在他们自己之手,而是化为了支撑阵法的一个个节点。当阵法无力维持时,这些节点摇摇欲坠,等到谢真将这些人心中的混沌依次除尽,理顺他们趋于狂乱的心绪,他们实则才终于开始运作,承担了阵法在建造之初希望他们履行的职责。 掌握了这些,就好像在斗法中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助益一般,在神魂的争斗中极有优势。即使不愿以这种方式利用旁人的神魂,大可以在此事结束后设法令他们解脱,断没有在眼前的战斗里就放弃这份助力的理由——星仪想必就是这么想的。 谢真借助海山的剑意,将阵中这些衡文弟子一个个牵走,让他们在半梦半醒中离开衡文,闹出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星仪。但正因此举无异于削弱他自身,星仪也没有加以阻拦。 道道清光从夜色中飘流而出,重又汇入当空的明月之中。但那一半夜幕推移的势头还是停了下来,在界限上陷入了僵持。 “也该是这样。你不这样做,剑就会失其锋锐。” 仿佛天河倒悬的飞瀑之侧,星仪的轮廓数次闪烁,御起他那把金光朦胧的心剑时,又有了些怡然的意味,“划定规矩,执着于心,你们剑修总是这么死板。究竟是遵循心中真意,还是被自己设下的道义束缚,你如今还能分得清楚吗?” “拿不好剑了,你就不当自己是剑修了吗?”谢真冷淡道。 感到对方难得的怒意,星仪反而微微一笑:“当不当剑修,又没什么所谓。我能拿起剑,就也能放下。” 面对横空而来、照耀半山的的一剑,他向后一步,飘然随着瀑流下落。他的话继续清楚地传来:“剑又如何,心又如何?世人为图心安,做下了多少荒谬之事,为消罪业不惜此身,固然是解脱,可那又有何益。我所求之道,不在他处,纵使浊念缠身,我心也诚。” 白昼那一侧的苍白日光照在他身上,映出的影子也似尘灰。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个人总是对自己深信不疑。 谢真在崖边俯瞰,云雾中只有流泉激响,碎玉飞珠。他说道:“要是能在剑上稳胜我,你早就能除去阻碍,实施你的大计了。你这是放得下,还是做不到?” 他不用抬高声音,也知道对方能听见。为这句话注解的还有如影随形的一道剑光,汹涌而下的流瀑被这一剑从当中一分两半,堆雪般的白浪随着这浩然之力,朝着两边倾倒而去。 这一瞬间,山下那千百年来时刻飞流激荡的水潭竟然有了片刻的平静,剑势笼罩之下,光影斑驳的水面仿佛被镇平一样,不见一丝涟漪,明镜般倒映着上空雨雾中的虹影。起伏嶙峋的潭石上,一丛丛水滴凝住,宛如露珠。 * 蜃楼泉水蜿蜒的最高处,青蓝藤花环抱的楼阁间,无忧越过扶栏,把自己挂在廊桥下密实的藤蔓里,无聊地荡来荡去。 主将出门不带他,这就算了,反正他那会是没能鼓起勇气去打滚求情;族里派人随行前往凝波渡,他也没能混到队伍里,当时施晏一本正经地说了些什么蜃楼需要他坐镇的鬼话,说得他飘飘然地信了,事后回过味来,已经错过了去闹腾的机会;结果前阵子王庭有召,调遣人手的时候又把他给跳了过去,气得他直冲到施晏的书房里,猛拍桌子跟他要个说法。 施晏显然已经知道上次糊弄他的好听话已经过期,再骗一次不管用了,索性直接放弃:“想去,除非你把我吃了。” 无忧:“……” 看着案上成堆系着丝绳标记的洗纤阁文书,还有对方忙得头也不抬的架势,他的良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觉得好像不该再找他麻烦了,遂道:“……那算了。” 施晏不由得诧异地抬起头,不知道他今天气势汹汹地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无忧抱着手臂道:“看什么看,我讲信用的,说不去就不会偷偷溜走!” 这话说得多少有点夸张的成分,他知道主将肯定留下了某些手段防止他逃跑,虽然他费尽心思也没找到那到底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一定有。所以他很识相,压根没打过这个主意。 他这种不甘心的小心思,施晏大致也看得出来,宽容地笑了笑,没有揭穿:“现在外头正是闷热的时候,远不如蜃楼气候合宜,如今出去可不好受。” 无忧就是忍不住要杠他一下:“出去又不是只能到外面晃,也可以去王庭啊,王庭那里夏天也舒服得很!” 施晏摇头道:“去王庭也不是去玩乐的,到时候又要说拘束得难受了。说起来,你实在憋得无聊,不如邀请你那位花妖朋友过来做客嘛。” “阿花这家伙上次回信之后就没动静了,根本就是是把我给忘了……” 无忧咬牙切齿了一会,最后还是不由得泄气:“哎,他应该很忙吧,总不能让他游手好闲陪我玩。虽然他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有正事要做的。” “你原来也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施晏纳闷。 无忧怒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啊!” 他一拍桌子,案头文书上的墨字全都腾空而起,只留下一卷卷空白的纸页。游鱼般的无数墨迹在空中盘旋飞舞,时不时甩着笔划,噼里啪啦地敲打施晏的脑袋,让他连忙认输:“怪我,怪我!行行好,可别让我今天的活白干了啊!” 即使只是一望即明的幻术,但施晏心下也认为这十分精妙,除非动真格地干脆把本人打倒,否则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破解的手段。这要不是自己批了一天的字都在天上飞,他高低得夸夸这孩子修行有方。 无忧出了口恶气,挥挥手让这片混乱恢复到没发生之前的模样,叉腰道:“这下知道我厉害了吧!” “知道了,你最近大有进步啊。”施晏算了算能挤出来的时间,“这样,明天上午我来陪你玩吧,就当休息一下。” “玩什么?”无忧怀疑道。 “嗯……钓鱼?”施晏不确定地说。 “才不要,那有什么好玩的啊!”无忧大为嫌弃,“对了,我记得主将的收藏里有一把能降雷光的枪,要不你把它拿出来,我们去水边对着湖里来两下……” 施晏:“绝对没门。” 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无忧缩在被藤蔓兜起来的包袱里,哀叹自己竟然有无聊到只能修行的一天。 他不是很想承认,不过他现在已经有些喜欢上幻术的修行了。况且,他还记得阿花的告诫,很多时候,他想要尝试的那些术法,跟属于他血脉里的那些天赋,并不是非此即彼。 他伸开手掌,一枚小巧的六角青花在上面盈着柔光。随着他轻轻颠动指尖,青花滴溜溜地从一根手指绕到另一根上,那种灵活不止是在转动得快,时而在消失的一刻又出现于相距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突然一分为二。 在练习中,真正的青花只有这一个,不过他还是对这略显迟滞的变化很不满意。琢磨着,他又想起前些时候主将教他的时候说:“修行里可以尽力而为,到了运用关头,有时不必处处追求极致。你要多练习一下,怎样去适当节省心力,把十分减到七八分,也能游刃有余。” “啊?”无忧简直不相信这是行事稳妥的主将能说出来的话,“您不是说只要不够真,就和假的没区别吗?” “不是叫你事事都这样。需要分毫不差的时候,自然要务求完美,但大多时候,只要能让人相信就足够了。” 施夕未坐在他那把竹椅里,水阁四面常常掩着的帘帷都挑了起来,轻风穿堂,一室都是透澈的日光。他对无忧道:“伸手。” 无忧谨慎地把手伸了出来,同时提起了一万个心,他不知道主将是不是又要让他身体力行地感受一下学问了——倘若在这种时候傻乎乎地被骗,肯定不会得到半点安慰,不挨上两句辛辣的点评就不错了。 这回倒是没什么出奇,施夕未只是拨弦般稍稍动了动手指,无忧就感到几滴水珠像是小雨一样落在他手上。 他低头看去,掌心里当然没有任何水痕。 “让每一滴水都落在实处。”无忧感到自己伸开的五根手指上同时被冰凉的水珠给点了一下,“和只要让里面的大半奏效……” 无忧凝神感受,这一次只有三根手指碰到了凉意。施夕未说道:“相比之下,后一种要容易得多。而你一样都感觉沾到了水。” “这不是偷工减料吗?”无忧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 “你总是问,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那种遮天蔽日的幻术。等你明白怎么在虚实之间找到平衡,就可以入门了。”施夕未对他说,“要落下一场雨,不必每一滴水都完美无瑕。” 无忧站在那里,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在他身后,蜃楼的雨渐渐地飘落下来。 直到如今,他仿佛还能感到那拂槛而过的凉雾,他也仍然不知道,那时候的雨究竟是真是假。每次想起来,他总觉得自己领悟得还不够完全。 当他回过神来时,许多枚青花正在他的掌中闪动,它们一个个似乎都十分真切,可是倘若要凝神细数,就会觉得好像怎么都数不清楚。 无忧把手一握,趁着周围没人,尽情为自己的进展傻笑了一会。平静下来后,他忽然非常地想念起主将来。 …… “什么声音,下雨了吗?” 伙计心惊肉跳地问,他在身上捆了好些家伙什,提了根柴火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经常呵斥他不够文雅的掌柜这时候也顾不上说他了,自己也急得贴在门边听。 新宛坊市里,漪兰斋的掌柜觉得自己真是倒霉至极。若非这几日生意忙得翻了天,他也不会住在店里,要是早几天呢,他现在还待在自己家,而要是晚几天,他们霍老板又该回来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好怕的? 偏偏就是今天,掌柜两只手都在抖。外面宵禁的哨声一阵又一阵,听在耳朵里越来越显得凄厉。从店面后面的天井里,能清楚地看到一道烟雾从城里升起,不用扒着墙头找,他也认得出那是宫城的方向。 那种轻轻的滴水声更明显了,伙计提着风灯,照着四面,既看不到水迹,也感觉不到湿润。掌柜实在害怕,捏紧了怀里的锦囊,那里头装着一张霍老板当年留给他的、据说能驱邪避灾的纸符,最好是能有点用……然后他心一横,把边门开了个缝隙,凑在上面向那水滴声传来的地方看。 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外面有雨,屋里不见湿?再仔细一看,淅淅沥沥落在街面上的不是水,而是一缕缕青色的幽火,朦胧的夜色里,它们若隐若现地跳动着,留下微光闪闪的痕迹,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狐狸轻盈地走了过去。《 》 258、辞金阙(七) “听到了吗?” 姜希安压低声音问,当一旁的虞尚宫面色凝重地微微颔首时,她就知道这不是幻觉了。 她们此时正藏在一道宫墙侧面,伸展的绿枝在夜色里像一团青雾,遮在她们头顶。说是躲藏也不尽然,姜希安都不知道这墙和这树是真是假,不过也没必要说出来叫人徒增忧虑。 她决心回到瑞英宫附近,看看能不能接应到这里除妖的人,算算时间,就算宫中的仙师出了什么岔子,书阁如果能派人来的话,也该差不多抵达了。倘若对方能破除妖狐的幻术,用不着她,那是最好。不然,她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姜希安本想独自前往,奈何虞尚宫无论如何都要和她一起,坚称她对宫中布局熟悉,能帮上她的忙。虽然姜希安觉得在这茫茫幻雾里,分得出方向未必有用,最后还是拗不过她,两人于是结伴同行。 此刻顺着雾气飘来的是接二连三的怒喝,兵器挥动的闷响,还有一种从未听过的沙沙破空声。有人带着恐惧的声音混在在里头:“哪去了?它飞到哪去了?” 姜希安小心翼翼地越过墙角,往那边看去。映入眼帘的十几个人在她眼里显得有些古怪,既不像是书阁里的弟子、侍从,也不像是禁卫,倒感觉是身穿书阁服色的兵士。他们在瑞英宫前结阵,围在一具怪模怪样好似弩车的东西旁边,殿前肆意生长的蔓草里抽出来的青藤正往他们身上爬去,他们手持兵器尽力砍去那些藤条,却似乎不得其法,越发陷入挣扎。 被护在当中的几个人正把一枚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从箱中取出,装入弩车里,转动机关。看得出他们虽训练有素,此刻也不免心感慌乱。 他们将那弩车抬起,扳动机括,那长条东西的外皮开始咝咝燃烧,露出下面结构繁杂,巨大而沉重的赭红色箭矢。随着那阵古怪的沙沙声,这支箭飞射而出,在半空就已经迸发出眩目的火光,仿佛有万钧之力,势不可挡。 姜希安惊愕地看着这从未有过的兵器,心里一时间闪过了无数念头。但当它射入瑞英宫前被青苔藤蔓遮住的宫门时,只见那废墟上尘埃弥漫,这看起来声势浩大的箭矢就这样没入雾气里,再无声响。 她总算知道为何那些人有这等利器在手,看起来还是乱了阵脚,换谁在这诡异的一幕面前都要心胆俱丧。尽管他们还坚持着想要再发一枚箭矢,瑞英宫中的妖狐却似乎已经耐心耗尽,随着一阵落花飘卷的风吹过,这些人纷纷失了力气,扑通扑通地跌了一地。 在稍纵即逝的刹那中,姜希安似乎看到化作废墟的瑞英宫前有一个来不及补好的空隙,荒草藤蔓之间,显现的还是如今完好的殿阁。她猜想,那些箭矢并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在妖狐的营造的幻境上扯开了一道缺口。 她回头看了一眼虞尚宫,这一刻的神情,就让对方知道了她的坚决。姜希安从躲藏之处跑了出去,越过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冲到弩车面前;一枚新的箭矢已经在上面装好了,她模仿着刚才那些人的动作,对准她见到的空隙,用力扳动机括。 那一瞬间,她眼前的迷雾如潮水般分开,那被绿意淹没、无比壮观的衰朽宫殿清晰地展露出来。一只由雾气描出轮廓的狐狸伏在殿顶的屋檐上,即使堪称是庞然大物,它仍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灵优雅,华美的尾巴如云如烟,一双青色的眼眸正朝她看来。 姜希安猛地意识到,此前她几次靠着瑞英宫屋檐上的灯火辨别方向,可是那么高的地方哪有灯还亮着?她看到的是狐火……是狐狸的眼睛。 沙沙声响中,带着蓬勃热焰的箭矢飞向了宫殿。姜希安恍惚间好像觉得那只狐狸微微地笑了一下,接着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天摇地动,她被震得站都站不住,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 稍微平静下来后,她再抬起头,赫然发现无论是狐狸,还是宫殿上的幻象,此刻几乎都完全消失了。缓缓消散的夜雾里,一道偌大的伤痕横亘在瑞英宫的殿阁上,像是有人手持山一样大的砍刀,一刀给宫殿来了个斜劈,存留的大半边还维持着轮廓,小半边已经塌了下去,连同它背后的宫城墙壁也一并被开了个口子,透过那里,甚至可以看到新宛城坊墙上亮起的火把光亮。 姜希安张大了嘴,久久动不了一下,半天才喃喃道:“……这是我干的?” 她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对劲,这时她的手臂被人一拉,把她从跌坐中拔了起来。虞尚宫连拉带扯地把她拽回墙后,趁着那群操纵弩车的兵士还没醒,雾也散去了一些,一口气拉着她跑回霞苑附近,看四下没人才放开。 “那种奇形兵器谁都没见过,若真是书阁来的也罢,万一是哪家秘藏的杀手锏,你还是小心为妙,尽量别扯上关系……” 虞尚宫也不像宫里人习惯的那样说一半藏一半了,直截了当地对她警告。姜希安很领情,连连点头,可能是点头点得太快,看起来并不是很当回事,虞尚宫瞪了她一眼,又道:“除妖也不是那么好除的,声名固然要紧,但你还没入门修行,要不要冒着被妖类盯上的风险宣扬,你自己掂量着办。” 姜希安认真道:“我晓得的,我也不是为了扬名才做这个。” 虞尚宫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手帕,轻轻为她擦去头脸的灰土。姜希安心想,最后那一刻,盘踞在宫殿上的狐狸绝对已经看到了自己,人言能瞒得住,妖类却瞒不过,不过以后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说了。 而且想到狐狸那似乎能看透一切、从容不迫的目光,姜希安不禁怀疑,那惊天动地的一击真的把她驱除了吗? 正这么想着时,她余光瞥到宫墙边那一片绿枝下,云髻羽衣、手抚罗扇的窈窕身影缓缓走了过去,只是一闪念间,就化入夜色里,再也不见踪迹。 * 衡文故地的群山上,昼夜参差的天穹微微震动,连同山巅之际的云影也现出了一丝又一丝的细痕,远远看去,就好像雨线正将晴空撕裂。这座阵法由内而外的动摇,终于再难以掩饰。 崖边滴水声脆,两道人影一先一后掠过飞流,剑光交击过后,星仪神色凝重,不辨喜怒地问道:“这也是你的手笔?” 谢真回以迅疾无伦的一剑,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 群峰一座座巍峨耸立,直入寒天。越过云层,自有万山旷阔,到了那山坳低处,则是霜浓露重,云岫烟岚。卷涌的雾气里,一缕几不可见的剑光不断下沉,直到那低无可低的谷底,它也没有跌在乱石之间,而是飘飘忽忽地穿过了界限,落入虚无。 周围的情形一再转变,在昏曚的混沌间,它凝成惟妙惟肖的剑形,活脱脱就是原本模样,以免自身的轮廓在扰动间破散;越过一条条交织的金线时,又化为灵巧自如的晶光,飞快地从铺天盖地的织网缝隙中溜过去。 最终,顺着阵法中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剑光抵达了重重掩蔽下的机要所在。 当这片清辉闪动的光芒从半空中落下时,枯坐在山中的人还以为那是飘下的银白花瓣。他抬头看去,下一刻却犹如被刺伤般闭起了眼睛。 剑光敛去,谢真落在这死水一片的寂静中。 山间总是风高且急,这种地方没有一丝风的时候,尤显得四下里僵冷凝滞,仿佛天地都屏住了气息。在他看来,竹林间坐着的衡文山长已经成了这幅死板静画的一角,神魂溢出的稀薄余晖,像是被熔化后又刻入在印痕里,再难以从画里脱身了。 处于阵法间,形貌仅仅是延续着旧习的表象,然而山长依靠着这最后的一点表象,才能勉力维持为人的尊严,不能不显出荒谬与唏嘘。 对方眼中见到的,则是另一番令人感慨的景象,从天而降的剑修与多年前仙门聚会那一面相比,似乎没有太多分别。只不过,彼时年轻的瑶山弟子还没有那么声名卓著,略显青涩的眉目间,有着形之于外的锐气;而今他平淡的神色如渊如海,透过那敛藏着的磅礴杀意,仿佛能让人清楚看到自己被斩断的命数。 山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一生的疲惫都呼出去,垂下目光,等待了结。 他这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让谢真不由得沉默了。从洞察神魂的视角里,他知道对方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确实想要解脱,而他也看出了对方会这么想的缘由——在衡文的现状已经几乎难以挽救的当下,看到仙门里爱管闲事第一名的剑修杀气腾腾地出现,差不多除了等死也没别的选择了。 但谢真并不是要把山长当做幕后主使一剑砍掉了事,情况也没有那么简单。他现在杀意充盈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大半精力都还用在和星仪打得难分生死上,此刻潜入阵眼的,只是他托载在剑气上的一缕心绪而已。 哪怕是精通金砂化身技艺的星仪,有着源自天魔的灵气支撑,在操纵上也受到诸多限制,更别说谢真才开始研习此道不久,几乎全靠逐渐摸索。借助阵法的掩蔽,瞒过星仪的耳目窥探到这里已经让他费尽工夫,至于抵达这里的剑气化身有没有映照出了本体战斗中的杀气,也是实在没法控制得太精细。 “山长。”他直言道,“解脱没有那样容易。” 山长浑身一震,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他。谢真此时已经将按剑的手抬起,指间银光闪烁,不容抗拒地隔空握住从对方头颅里迸发出来的色彩。 这是他第一次全力施展源自天魔的权柄。在衡文这座成形的阵法里,所有贯通在联结中的神魂都不能抵挡他的观察,只要他想,每个人的神魂都像是展开的书卷一样任由翻阅,但在一个个破解阵中衡文弟子的心魔时,他始终没有依仗于此。 不是说非要死板地坚守原则,而是他认为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那些大多不知情的弟子也不应该承受这种剖心拆骨的对待。但对于山长这样被星仪像钉子一样打入阵心,以近似傀儡的方式控制的阵主,他是一定要对整盘谋划负责的,到了这个时候,谢真也不会跟他客气。 一瞬之后,竹林里缭绕的异样彩光全数消散,山长支起的身体又跌回了椅中。谢真收回手,面沉如水,对方那些记忆虽已经被侵蚀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感到了情形的严重。 山长抬起枯槁的面容,神魂上剧烈的痛苦反而让他清醒了一些。他苦涩道:“事已至此,虽死难赎。还望仙门只诛首恶,不要牵连余下的门人。” 谢真微微皱眉,心里的话盘旋片刻,还是没有出口。直到这个时候,还在说什么“一力承担”的话——他自然知道对方语出真心,本来就做着不惜身败名裂,也要归罪于自身的打算,可是这副将延国一地赌上秤盘的谋划,就算对方贵为一派之长,他所谓的承担,就能与这份重负相称吗? 他清楚,山长未必就不明白,但仍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即使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除非直接指出其中的陷阱,从源头上揭示预期的失败,否则仅仅出于道义上的斥责,也不一定能令对方改变主意,更别说已经无可挽回的当下。 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谢真道:“衡文门下弟子已经大多都撤出,尽量不使他们遭到波及。但是,或许你也知道,这座阵法必须被破除,你已经无法脱离阵法,也会一并被消去。” “应当如此。”山长答道。 “为了再进一步动摇阵法的根基,请你出手崩裂衡文与延地相连的气运。” 谢真严肃道。他知道这对于面前执掌衡文多年的山长而言太过残酷,可是他不得不说。 山长的神情里掠过无可名状的痛色:“我……” “如果你做不到,我会代行,但那样只会损伤更甚。” 谢真也考量过由他来动手的结果,只能说,那样最后会造成多大的破坏,他自己也不能准确预计。要不是别无他法,他并不想走到那一步,“山长,倘若你真有悔意,这也是你能为延地做的最后一件事。” 静止的竹林间,许多叶片一齐摇动起来,萧瑟的风声里,山长深深地垂下了头。《 》 259、辞金阙(八) 气运,这个说法天生有一股玄奥意味。无论是凡人还是仙门修士,都认同其中深藏玄机,但推敲起来,他们对这种玄机的领悟,可谓天差地别。 不同于凡世中人,修士眼中的一地气运,并非和那些不可测的预兆关联,反而相当有迹可循。高居御座上的一朝一姓,作些虚有其表的祈福祭祀,未必有益于福祚,而若是倒行逆施,闹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倒是真的会成为衰退的根由。 延国近年下来,虽有波澜,大体日子还过得下去,也可称得上好光景了。又有衡文坐镇,佑护国中免受妖邪所侵,延人无不感念其恩泽,这种对时局安稳的习以为常,对仙师的信任,便是此地的气运根基所在。 倘若诸事顺遂,自然谁都盼望这样的安生日子能一直过下去。然而当衡文盘踞在此间的阵法行向险处,开始侵染它赖以生存的基石时,要将其拆开,就显得伤筋动骨,十分棘手了。 还好,身在其中的谢真不是想一把将这摊子掀翻,而是需要一些适当的干扰,以期能在与星仪的针锋相对间寻得机会,解决阵法的威胁。 在凡人的理解里,都城正是一国气运所钟,新宛也确实是最要紧的那一份根基。但区区一座城池,并不意味着就容易摆布,更何况他们只是想令人心略作动摇,绝不想引起真正的变乱,其中分寸又是难以把握。 不论如何,受命前往的这位从头到尾连真身亦不可知的妖族,还是丝毫不差地完成了王庭的请托。再没有什么比在延国禁绝几代、却家喻户晓的妖狐从故事中归来这种奇事,更能叫人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了。 从觊觎大位的王侯,目睹了妖狐肆虐的贵胄们,到深夜里被警讯惊醒的新宛人,此时都不得不直面故纸堆里的传说本身。当夜色逐渐褪去,消息如疾风蔓延,人们谈论从街上惊鸿一瞥的狐火,谈论宫城那里的浓烟和天雷降世般的震响,在没有巡城经过时还会隔着墙头争执上几句:妖狐难道是来报复的?宫里人有没有被吃了? 在这谁都不知道延王是不是还健在,不过多少可以猜测一番,而有件事更沉地压在所有人心底——衡文的仙师哪去了? 那些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仙师,不用说,都还在清醒和混沌的界限上挣扎。留在本门的弟子当面正受其害,派驻在新宛的那些也不可避免地被波及,虽然性命无虞,却也神魂散乱,一时间做不出什么反应了。这情形让“妖狐”也都始料未及,为对付这些人准备的策略是一个都没用上。 倘若这些衡文门人还能主导自己的行动,哪怕可能开打了才发现打不过,他们也不会坐视妖狐在新宛搞得满城风雨。只是,那些或许并不缺少的勇气和责任,暂时全都融化在了衡文自己熬出来的那一锅苦水中。 “上师恩德,庇佑平安……” 毗邻醴禾坊的一条街巷里,祖上三代都是新宛人的屋主跪坐在灯草垫上,朝着堂上伏拜,低声喃喃。高桌上正中供奉着一面玉符,是当年他还是小儿时染了风邪,父母为他从书阁请来玉符与灵药,驱魔除秽。 往后他常觉得,自己大半辈子结结实实没病没灾,是当初沾了些仙气,这面玉符也成了家里珍藏的灵物。桌上还有些别的东西,像当年灵药吃完后剩下的丹瓶,参加城中书阁仪典时带回来的红纸袋,一样样看着没什么条理,各式各样,有新有旧,但都保管得小心仔细。 街坊邻居间偶尔议论些不太恭敬的话,说什么高来高去的仙师对这些小民浑不在意,一贯沉闷脾气的他总是会严肃地反驳回去。他一样是个寻常的新宛人,当年还不是得蒙搭救?家家户户,谁没有供奉些沾着仙气的灵物,在这外面风声鹤唳,妖踪隐现之际,想必其他人也一样正关起门来祈求。 他深深伏下,又直起身,忽地看见桌上的四盏灯火一齐晃动。 接着,耳边听到一声裂响,那面在他眼里总是宝光盈盈的玉符中间现出两道细长的刻痕,明明轮廓尚在,却好像一下子光彩褪去,变回了一块斑驳的顽石。 新宛城内的三间衡文书阁上,永夜不熄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灭去。在这场席卷四方的暗潮里,可见可察的变化就是这些灯火,以及一些人家里从书阁请回来的灵物,还要是确实灵验那种,假的、凑数的倒是没反应;王宫和高门大户里这些东西更多,受灾得尤其厉害,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损伤了。 但那种陡然如云烟般消散的空虚,或多或少地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头。多数人都不知道这究竟为何,有一些知觉更为敏锐的,感觉仿佛神志中有什么东西轻轻断裂,只余一声细响,不过在他们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也只是迷惘地品味着那种失落之情。 六百年前,临琅的末代国主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心中满是忧虑和恐慌。他虽已尽力而为,终究囿于见识,无法窥破笼罩着他的谋划的真貌,直到他灰飞烟灭,也不知道自己的作为究竟有没有意义。 无论在史书看来,他的决定到底应该怎么评判,他那些从四面昏暗中摸索出来的想法,终于还是为后世之人留下了一些参照。 六百年后,日出前的新宛风平浪静,寂然无声。 谢真退后一步,再次将视线投向山长时,那里只留下了一棵老树。 那如云的绿盖下每一根枝条,树干上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都描摹着它的苍老。假如世间真有一棵树长成这个模样,岁数想必还要比衡文山长执掌门派的年月更久。 而这样的景象也只停留了片刻,山风将它的生命与绿意全数吹走,树叶像流沙一样倾泻下来,只剩干枯的枝条徒然伸展。 尽管这棵树还没有倒下,留下来的也仅仅是站立的灰烬。或许它一度枝繁叶茂,洒下绿荫,庇护着扎根于此的土地,但它已经再也无法遮风挡雨了。 数层阵法的涟漪之外,正在和星仪交手的谢真同时也向后退去。天空中的昼夜分界缓缓推移,星仪脸色一变,举剑急进,谢真却不再恋战,抬起海山在面前一横,转眼消失无踪。 而那个站在衡文门派当中、校书楼之前的谢真,四周的雾气里现出了一道道凌厉的缺口。这些剑痕不可避免地在挥洒间溢出,即使此处园景只是隐约可见,也看得出来遭受了不少创伤。 校书楼和他的距离相隔湖水,仿佛咫尺天涯。这时他仗剑前行,一刹那间,剑尖前方所有的掩蔽都不复存在,劈开滚滚雾海,雪亮的剑光笔直地指向了阵法的核心所在。 呼应着这一缕清辉,夜空之上,另一道火光穿透黑暗急坠而下,宛如星陨。 才现踪迹,瞬时就已抵达彼端,目光根本无法捕捉其中形影,但不同于一闪而逝的剑意,这道火光曳出长长的金红轨迹,堂而皇之地在夜云间昭示着自己的到来。 前后不差分毫,火光就已随着剑光的指引降临在衡文的山门里,一触即燃,霎时间爆发出眩目的炽焰。一层层瞬息万变的色彩,从令人不敢直视的白亮,到向黑暗中散发出一道道烟烬的赤红,就如沙中世界,转瞬间尽数展现在这一道辉耀里。 谢真御起海山,避让到半空中,仍能感到迎面一阵阵吹拂而来的光与热。任何人面对这一幕,恐怕都只能看到肆无忌惮释放着的灼热与暴虐,但从那正在将阵法烧熔的火焰里,他却能体会到仿佛雕凿般的精确之美。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几乎分不清天际那一点淡色究竟是不是晨曦。劳心费神了这么久,谢真心中难免也涌上一阵疲惫,不过他还是仔细地察看着阵法残骸的情形,深知这事情还没完。 就算对衡文这座阵法的精准一击已经干净利落,天时地利之下,没办法做得更好了,他们也只是毁去了星仪栖身在此的那一部分。 以前他们除去了几次星仪的化身,有些是经过长年磨蚀、几乎失去应变之力的暗棋,有些则是做好了舍弃准备的探路石,说到底,都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损伤。只有在北地铸剑池那次,神魂之间生死一线的对决,大概才是真正伤筋动骨。 即使如此,如今也很难被称之为人的星仪,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敢光明正大地引谢真来到衡文,想必一定也留好了事有不谐的后路。为今之计,必须要将他寄托之处一个个拔除,现在是衡文,接下来是新宛,最后……还有渊山。 * 衡文外的树林中,赶来的正清门人们无论是在忙于安排那些衡文弟子,还是在碰头商议,此时全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怔怔看向那惊人的一幕。 这些年下来,还是安稳时候居多,他们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一派重地遭受如此打击的景象——照理说应当护住山门的阵法并非没有履行职责,但在那摧枯拉朽的火焰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知觉敏锐的人甚至隐约能看到一层层守阵的灵光破灭的瞬间。 有人咋舌道:“……这根本不是仙门的术法吧?” 另一人说:“你这不明知故问?” 不少正清弟子明里暗里地打量着灵徽的神色,只见到他面无表情,似乎泰然自若,不禁也放下了心。 殊不知灵徽心里也正在目瞪口呆,他是听谢师兄交代过,在探查衡文时可能会引发动静,可他不知道会有这么惊天动地啊? 要是长明听到他的疑问,大概会嗤之以鼻。如今的情形是两人精心配合下的结果,只针对阵法的核心,倘若这中间没那么顺利,又或是出了什么差错,需要用更稳妥的打击来弥补的话,他现在看到就不止是这么一点事态了。 元宜这时候悄悄蹭到灵徽旁边,低声问:“小师叔,是王庭……?” 他在逢水城也目睹过相似的场景,一时间差点以为旧日重现,但即使是那时让他为之震慑、反复出现在他梦里的景象,也很难和此刻所见相比。 那时看过了传说中凤凰的火焰,眼界好似都不一样了,从那以后,元宜每次看到别人的火灵术法,都忍不住心里暗自将其比较,结果就是越看越懂,以至于对根本不属于自己修行本职的火灵术法如数家珍起来。 要不是灵徽事前做好安排,他们先是见到衡文弟子们逃出门派,后看到那雷霆一击,想必都要以为是王庭打上门来了。即使如此,元宜还是不由得心头直跳。 灵徽瞥了他一眼,说道:“忙你的事去。” 元宜难得看懂了那目光里的含义——在场各个人肚子里转着八百个念头,也就你这家伙直接问出口了。他缩了缩头,老老实实回到他的铜钵旁边去了。 看顾着那些略显呆滞的衡文弟子,他有些恻然,这下真的收束心神,不再乱想了。但在做事间隙,捧着药碗奔走时,他不免往夜空中多看去几眼,也不知道是盼望着能见到什么。 * 火光渐隐,晨光初显,谢真落在地面,望着这里的废墟。 这里已经看不到一点校书楼原本的轮廓了,连那片小湖也跟着失去了踪影,建筑在地底的阵法残余如同骨殖一样从陷坑里显露出来。泥土中只有些许余温,完全不像刚遭受烈焰烧灼的样子。 不过,有几处门墙遗迹上正呈现出晶莹平滑的奇异形貌,被微光一照,像是隐含着色彩般熠熠发亮,好似漆黑的琉璃。谢真看着眼熟,转念想起在七绝井底被毁去的地脉封印里,也见过这样的材质。 他反复检视,确信星仪已经弃卒保车,从这座阵法里逃了出去,没来得及撤走的部分也被清除了个干干净净。代价则是与之相连的守御阵法也彻底毁损,日后衡文要在这里重建,只能从头开始。 衡文山长作为阵主,虽然身不由己,在星仪离去的短暂时间里,多少还能调动一些阵法的余威。面对注定要随阵法一同消亡的结局,他没有试图为自己保存一点残迹,也不曾留下什么遗言,甚至任由毁灭的余波将校书楼及其保存的古物收藏一扫而空;阵法最后的力量被用在了保护黎暄上,他也是残阵里唯一那个还活着的人。 黎暄此前被星仪随手丢弃在地底,由于他和阵法过于紧密的关联,远超衡文其他弟子,原本没什么脱身希望。但他所处的位置远离了阵法被击破的中心,衡文守阵的残余又替他遮蔽了一部分,而当察觉到山长的意图时,谢真也尽量断开了阵法与对方的联结,让黎暄还是勉强存活了下来。 只不过,这对于他来说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且不说付诸流水的修行,他的神魂能否恢复如初,乃至能不能醒来都不好说。山长已逝,活下来的他则必须要背负这一切了。 越过废墟,谢真看那残留的一点庇护还在运转,便没有去动它,在地面上附近划了个标记,好让援手到达时能注意到。 一根根从虚无中而来的丝线渐渐散开,没入虚无。透过这场无形的细雨,谢真仍能察觉到方圆之间的风吹草动。几名仙门修士正慢慢朝着门派中前进,在他们之后是另一些人,前后组成了十分谨慎的阵形。 戒备、怀疑、小心翼翼,种种心绪的色彩如同水上涟漪,乍现乍灭。谢真不想再继续感知下去了,他转过身,独自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离开了衡文,走在了天光微亮的荒路上。夜与昼的交接处,四下里一片朦胧,并不像幻景里那样清楚分明。但在这样模模糊糊的幽暗里,他终于又找回了一点真切的感觉。 他说:“长明……” “我在。” 耳边的羽饰被一缕轻风拂过,长明不知不觉在他旁边现身,和他前行的步伐相衬,就好像他们已经一起并肩走了好长一段路似的。 他们先前做了十分详尽的约定,为了防止星仪借助真灵彼此之间的扰动乘虚而入,在战斗进行到关键时候,两人几乎完全断开了交流,仅凭事先计定的讯息联系。 在那庞大混沌的阵法里,无论是星仪自己还是谢真这个外来者,到最后都卷在漩涡之中,谢真也由此发挥出了他此前从没有运用过的权柄。直到此刻,当他确信自己完全掌控了天魔带来的影响之后,才再次和长明相见。 长明望着逐渐变淡的夜空,神情显得有些慵懒,很难想象到他之前做了什么。谢真也没有说话,两个刚刚完成一件大事的人就这么静静地走着,仿佛不用开口,就这么待一会儿也够了。 他们没有走很久,毕竟前往新宛的距离不能光靠走路,只是他们都要用一点工夫来平复。谢真停下来,但没有立即唤出海山,而是往长明那边靠了靠。 长明吃了一惊,不过双手已经比思绪更快,结结实实把人揽了个满怀。他很快察觉到,对方并不是精疲力尽到这个地步,仅仅是想要片刻的支撑而已——或许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们眼里谢师兄绝不会有这样的疲惫和犹疑,但此时此刻,他终于还是得到了些许的歇息。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长明只觉怀里一空,谢真抬手挽了挽发梢,有些怅然地对他微笑道:“该走了。”《 》 260、别梦寒(一) 啪嗒一下,水珠坠地之声在静谧中尤为清晰,以至于激起了细微回响。余音未散,另一滴水又掉了下来,使这单调的韵律重重叠叠,彼此缠绕。 滴落的响动并不均匀,一时缓,一时急,清脆冰冷,高低错杂,从未有一刻平静。倘若将它比作这片寂静之地的心跳声,只能让人窥得其中狂乱的脉象。 游览寻常的山间景致时,非要仔细辨别滴水声音,再将其附会到种种预兆上,都会显得有点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但是,这里是渊山镇印的最深处,谁也不会嫌考虑得太多。 在场三人里,海纪是唯一那个没来过的。她也想知道,旁边这两位掌门上次进入镇印时,里面究竟是不是现在这样的光景,可惜现在不是交谈的时机。 仙门有数不清的提及镇魔与渊山的书卷,当中却不会有任何一部记载镇印内部的观光心得,有些东西非得亲眼见过才能作数。 这里出乎意料地宽阔,照明所及之处还见不到石壁的迹象,四下边界始终隐没在含混的幽暗中。地面崎岖起伏,一道道裂痕纵横交错,有些很明显是伤于剑气,有些则像是山体自身的残缺,让他们前行时不得不小心谨慎,从中间勉强挑选能落脚的间隙。 从正清带来的琥珀石映出洁净的银辉,三人相距不远,汇聚出一圈更加稳定的光亮。如此映照下,所经之处的深浅一览无余,银光泻地,凡是有尽头的裂痕,都连底部斑驳的阴影也清楚可见。 也因如此,当中那些深不见底的缺口更显莫测,渗入其中的光芒不知不觉就已湮灭,只留下好似直通渊底的黑暗。 三名掌门都是修为深厚之辈,早就不必有失足跌落的担忧,平日里横越山崖深涧,也是家常便饭。然而此刻灵气凝滞的死寂中,这一处处险恶的裂口,仿佛能唤起久已遗忘的本能不安。 而眼下还只是渊山的平静时期,以往镇印真正开启时,在这几乎无处容身的条条间隙上,镇魔之人还要面对肆虐的天魔,以及决不能后退一步的责任。 海纪能明显感到其余两人身上压抑肃杀的气氛,并非是他们更加紧张,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十八年前上一次镇魔的亲历者。那时,他们大概曾经抱着渺茫的希望,在混沌散去的战场上搜寻一个身影,或者只是想找到一点痕迹…… 他们仔细检视着每处裂隙,到此还没发现任何异样,镇印里风平浪静,沉默中的紧张却逐渐绷紧。当灵霄突然说了一句“且慢”,示意他们停步时,海纪心里连自己都没觉察地松了口气,好像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但当几人看清眼前的情形时,依旧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惊愕。 他们一路走过来,背对着镇印之门的方向,避让地上的沟壑,大体还保持着笔直前行。虽然还没有将这里的每一寸都检查清楚,差不多也快要抵达了这片区域的中央。 灵霄率先察觉到异状时,均匀向着四周散布的光照范围上现出了一块阴影,那里的边界凹陷进去,像是蒙着一道晦暗的帷幕。得到提醒后,他们继续谨慎地前进,直到那里的景象完全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一个人影席地而坐,闭目不动,看不出是醒是睡。只要是有些修为的人,见到这一幕都会感到异样,盖因对方摆出的是规整的入静姿态,但如此修行时,自上而下必然稳定端正,眼前的人却像是疲乏至极似的微微垂着头,仿佛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一样。 他胸口有一处醒目的剑伤,前襟上却无血迹,只有些许砂砾般的金色痕迹填补在贯通的创口里。一柄长剑横置在他膝上,檀色剑鞘窄而薄,倒更像是一道深刻的血痕。 海纪暗自准备着应敌,越看这人,越觉得心里发毛。在渊山镇印深处不声不响冒出来一个人,已经比什么志怪故事都更恐怖了,而且她仔细观察着对方这副仙门修士的装束,虽然和现今瑶山的衣冠不尽相同,但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难道眼前这人也是瑶山门下?她瞥向一旁的封云,对方的神色不像是见到了熟面孔,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思索。 灵霄道:“封掌门,你可认得他?” “……大概有些头绪。”封云顿了顿,答道。 此时他们走至对方面前,那个来历不明的修士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遗体,说不定就正在听着他们说话,但两人都没有要问候试探的意思,只是提防地停在几步之外。 封云说道:“此剑‘失路’是瑶山旧时所藏,与另一柄名剑‘不平’同出一源。昔日,先师祖知涯掌门于渊山镇魔,同辈弟子知北则未能回返,佩剑‘失路’也随之遗落,这便是门中名录中对此的最后记载。” 海纪也不由将目光投向那把静静放着的剑上。灵霄问道:“那这位到底是不是知北前辈,还都是猜测,并不定论?” “无论是与不是,”封云道,“都不可将他视作本人了。” 话音落下时,四下里全然寂静下来。那一直徘徊在阴影里的滴水声再也听不见了,使这静默好像把耳朵忽然蒙住一样,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感知失了灵。 静坐着的“知北”在他们各异的视线注视下,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一只手慢慢地挪到了剑上。对剑修均有深刻了解的三名掌门如临大敌,凝神戒备,场中气氛一触即发,但对方只是抚过剑鞘,不再有别的动作。 在几人面前,这具躯体逐渐从不言不动的石像里活了过来,仿佛有新鲜的生机注入其中,相较之下,更显得他之前只是彻底的空壳。“知北”抬起低垂着的面孔,他睁开的双眼里,瞳仁周围被一圈夺目的金色裹住,正像是将蚀日异象嵌入了眼中。 “瑶山的掌门,你说得不无道理。” 他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道,“对于你从渊山死而复生的师兄,你也是如此看待的吗?” 封云并未被他激得去分辩,而是对另外两人道:“天魔无形无相,眼前的或许只是一道化身,还有余力潜藏四周,不能轻忽。” “知北”玩味地看着他:“也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闲得太久,与你们说上两句而已。你倒是对渊山颇有了解,大约是你的……应该说师祖么?是我那位师兄带回去的教诲吧。” 封云道:“阁下既然无意掩饰来历,何必还要用我瑶山门中前辈的口吻说话?” “你又怎知,在我之中,没有一丝一毫这躯壳残余的痕迹呢?” “知北”悠然道,“瑶山对天魔固然是深恶痛绝,你也迫不及待想要将我定为邪魔外道,可是和我划清界限容易,其余的那些,你有那么容易撇得清楚?” 封云面色冰冷,也不答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旁的海纪听着这些,隐约感到对方说的不仅仅是谢玄华的事情,或许还有瑶山的其他秘辛。她既不想听,也想探究,可是总不能堵上耳朵。 这个疑似天魔化身的“知北”没有多说下去,将目光转向其余二人:“正清与羽虚如今也能联手,是昔日恩怨已经化解干净,还是被放逐的器法一系已经衰微至此,不会再威胁羽清正统了?” “……”海纪木着脸,刚想着不愿听别人家的隐秘,下一刻这话头就打到自己脑袋上了。 这话说得实在刁钻,正清与羽虚当年的争端只是被分道扬镳暂时浇熄,从未真正消解过,只不过时隔这些年,形同陌路的两派都默契地不去彼此干涉,也不再重提旧怨而已。 论及现状,正清始终是公认的名门大派,仙门中隐隐以之为首,而羽虚避居燕乡,不问世事,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海纪接掌门派后,也延续了历任掌门韬光养晦的策略,只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有重返中原的打算。但就像是不好在如今的衡文书院面前提及旧衡文派一样,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谁都难免尴尬。 没想到,灵霄那边不避不让,正色道:“羽虚不计前嫌,前来援手,我等自然感佩同道之义。” 海纪心知这话与其说是回答那人,不如说是讲给她听的,易地而处,她若是处在正清的位置上,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这让她更觉得眼前的天魔化身不可捉摸,既能对霜天之乱前的羽清旧事信口道来,又知道仙门里最近的要闻,难不成他在这六百余年里,一直躲在天魔的遮蔽下,冷眼旁观着渊山内外的变迁? “知北”又看向灵霄,笑道:“同道之义……毓秀与正清也是昔日里琢磨着怎么修整渊山的同道,如今却又如何?这时候不见毓秀来人,你却是和被你们排除在外的瑶山同行,想必那些共谋也已破裂了吧?” 这下连海纪也忍不住朝封云看去。面对这么一桩被若无其事揭开的内幕,瑶山掌门的神色丝毫未变,也不知是养气功夫太足,还是说早有预计——要是后者的话,真不知道该说这局面是更好还是更坏了。 几句话里把在场三人挨个点过一遍,“知北”有些兴味索然,叹道:“你们来得可不是时候。倘若再早个五年、十年……说不定还能寻到些什么迹象,作些应对之策,现下却是太晚。正如你们所见,这里已经什么都没留下了。”《 》 261、别梦寒(二) 无名之物从一页的间隙里延展,慢慢越过混沌和清明的边界。 阵中纷乱如麻。到处都是左冲右突的术法,只看双方交锋的激烈,恐怕方圆之间没有一寸角落能安生。但这于“他”无碍,纵横交错的构造间,有大把的余地可供徘徊。潜藏在阵法内侧,“他”是一道阴影,顺着灵气照来的方向挪移,形影不离,密不可分。 何况,那两人彼此僵持,却还没有破坏阵法本身。阵主先不提,前来挑战的那一个,也并没有下定毁去阵法的决心。半成形的阵法骤然崩塌后的结果难以预测,他这样想是合情合理。只不过,有些事情经不起拖延。 无名之物洞察阵法中的种种变化。有人为其命名为“晖阴”,这名字好似一则谶语。运势变幻无常,做过的千般准备,到最后说不定也要落得个惨淡收场。纵使对前路有所预计,仍然为执着所驱使,人心令人兴味之处也在于此。 而“他”并没有名字。从生到灭的距离间,他或许会被以另一种方式指斥,但那个尽头也是空无。“他”的来处和归处,一样全无依托。 如浮沫,如泡影。无形无相,无名之物。 名字难得,大多时候都没这个必要。称呼不是名字,用过即弃的自称也不是,想借由名字证出真实,往往徒劳无功。 退一步说,形貌总可以拥有,行走世间,必须要有一个躯壳。这躯壳形成的瞬间,常常就看得到自己寿数的终点,金砂面具下并不需要一张脸,自我便如同电光般明灭。但偶尔也有延续的例外,将索然的瞬间拉长开去,一笔直拖到墨迹枯干。 一个实证在千里之外的桓岭中,相较他者而言格外内敛,韬光养晦,降世之初就知道要长期驻留。被赋予妖族的身份,选择了源自一侧本质的蝉花的面貌,几乎是个活生生的自我了。 据说那个化身最终还是以销毁告终。“他”知道许多化身诞生时的因由,这是彼此之间相互借鉴、打磨的一环。但化身们的下场只能靠听和猜,除非很有领悟的必要。讯息在无形中流动,七情六欲的残渣随余波飘荡,掌控这一切的源头从不对此多加干涉,视其为衍变的佐料。 诸心诸魂皆从源头发端。“他”不会奉其为主,也不会将其视为操纵命运的元凶。无须分辨,他们本为一体。 许许多多的化身,由同一枚印章盖下形迹。“他”的底色中潜藏昔日的刻痕,渴切、眷念、坚执、心醉神迷,与之相连的记忆则朦朦胧胧,因为“他”不必记得太清楚。要如何消解这求索的苦楚,也不用寻求回答。 蒙混过去未必是坏事。有些化身肩负重任而生,知晓自始而终的宏愿,犹如反复烧制描摹的容器,涂画记忆,镌刻岁月,领悟至尽处,几乎近似正身。从生到死的路途有太多重负,“他”宁愿不去想那么多。 又或许,不感到羡慕也是“他”被塑造出来的心绪,以使他可以少思少虑,平稳地完成他的职责。 和那些能行走在光天化日下的化身相比,“他”只是初具雏形的素坯,不会再演化,不需更完整。没有轮廓和形体,藏身于在阵法深处,静观其变。 诞生需要一个契机。毓秀的阵主不容小觑,即使匿迹于细微之中,也有被察觉的风险。最好的办法是,在某个时刻之前,异物全然不存在。 如今“他”觉察到自身,想起了自己的来历,意味着计划在什么地方遇到了阻碍。倘若一切顺利,此刻“他”秉持的应当是另一种胜者的策略,而非现在他要做的——破除,崩裂,用一场夺目的毁灭作为孤注一掷的前奏。 “他”仔细地计算着时刻,这和他的使命息息相关。 渊山的终期公认将会落在这一个百年,但这个跨度太含糊,也需要随着年岁推进,重新计量。仙门的三派各自都测算过,有趣的是,他们每一家算出来的结果都不同,而且并没有要互通有无的意思。 假如渊山的境况始终如一,那么瑶山的估测应该最准确。然而,即使抛开仙门在暗中进行的修整不提,渊山自身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十八年前,发觉镇印没有按照预想在这一代结束,瑶山大概相当恐慌,特别是他们派去镇魔的人选还在渊山内部下落不明,无法预计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因果联系。事后,他们对渊山尝试的调查,依旧没能触及到本质。 毓秀正清这两家共谋者,因为对渊山处置的争执,最后分道扬镳。毓秀对于导正盈昃、定镇天下的执着非同一般,隔着数百年妖族的衰弱时期,也不曾放下戒心,决不愿再度看到王庭的复兴,偏偏接踵而至的一桩桩事态,不停地向他们宣示警兆。 而今,以衡文一侧为根基,毓秀亲自主持的一侧为承载的大阵,已经行至关键之处。衡文终究是输上一筹,即使也有自己的盘算,却不知毓秀早已做好放弃他们,独自处置局面的准备。 只要位于新宛的阵法能够撑过渊山的灵气涌流,就能借此过渡,将溢出的灵气重作镇压。毓秀为此准备多年,这种传承于历代掌门之间的隐秘,连“他”的源头也无从得知,唯有在新宛阵法落成之后,才隐约窥探到一角。 知道与否,现在已经无关紧要。延国本可以成为绝佳的天魔复苏之地,若计划得当,或许一切都能悄然进行,如今却再不可能。 那么只能令阵法在满盈的时刻被摧毁,淹没新宛。衡文与虎谋皮,只想利用晖阴之阵拖延时间,重塑门派根基,毓秀则要将整座阵法都当做过渡的踏板,衡文的死活不在考虑之中。人人都自有计划,人人都觉得事情尽在掌握,不致引发更大的危机。而对于暗中窥伺全局者来说,层层垒起的命盘正等待着恰如其分的一次拨转。 天魔本能中吞噬的欲望经历渊山镇压,确实已经被磨蚀到几乎消亡,然而一滴墨也能浸染池水,“他”想亲手仿制出一场魔潮,即使只是表面相似,并不是什么难事。 届时,天魔再临,一应诸体,重归完满。 “他”对这可预见的前路没有感触,既不悲哀,也不欣喜,只为完成这既定的行事而生。 “他”也不会有存活下去的可能,每一个化身都能洞见自身的命运,毫不动摇地履行职责。“他”短暂的思索,如同雨落水面,忽生忽灭,不为人知。 只是……倘若那个同样能操纵天魔的人,最后破解了这个死局,或许他可以读到这些心绪。即使此事真的发生,就代表了“他”的败局,可是“他”的诞生也同样来自一次失控。自始至终,不在命中。 “他”不知道那个人能否在生死对抗中胜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掌握了足以遍览神魂的权柄。“他”毕竟永不会忘记追求永恒的贪婪,想象这些能唤起一丝欣喜,一丝仅存的留下痕迹的渺茫可能。 如此,便不仅仅只是从一颗金砂中幻变而出的梦境。 * 孟君山敏锐地察觉到阵法中的异样流动。灵气像是找到了缺口一样倒渗,来处也不分明,虽然眼下还不到泛滥的地步,也绝不是个好预兆。 他同时也知道,身为阵主的师父对此的感知只会比他更加清晰。 和师父交手也没过去多久,他已经快要心神耗竭,全凭一口气在支撑。师父修为精深,有备而来,又有阵法的天时地利,怎么算他都是吃亏,但能坚持到现在,和这情形也不无关系。他就像一根柴火般死死卡在门缝里,叫这门关也关不上,扳也扳不断。 当他遁入阵法又保有还手之力时,这场师徒争斗实则已陷入僵局。除非师父能干脆利落地把他解决,否则必然投鼠忌器。 不过这也只能让他继续周旋,不至于太快落败而已,对于他这种无赖打法,师父显然清楚要如何把他一步步逼入绝境。顶着阵法的蚕食,又要提起精神和师父对抗,稍有不慎就是全盘皆输,他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有压迫力的战斗了。 平时的种种修行简直都像是为了这一刻。虽然他以前肯定想不到,他的决死之战竟然会如此荒谬。 面对阵法里切实可感的变化,即使孟君山左支右绌,还是不得不分出一些余力去探察。他很快发觉,这由涓滴细流逐渐积涌的灵气,不像是新宛当地阵法能够引来的程度,联想到师父最初和他谈论虚相地脉的用途,他不禁一阵心惊。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刹那,阵中风云突变,凛然寒意席卷上下,将他猛地向阵法外推去。 与其说是驱除,不如说是连着他所在的那一方区域都被割舍开来,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处置绝不明智,否则他早就被踢出来了。更何况,他也没有收到足以压制他的后招。 他直觉这很不寻常,顶着压力不退反进,投身在那汹涌奔腾的疾潮中。《 》 262、别梦寒(三) 渊底幽暗,寂静如常,变化潜藏于无声之间。当一阵只有他能感觉到的簌簌震动沿着手臂往上爬去时,嘉木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 半开半闭的镇印之外,三个被自家掌门留在外头的人丝毫没有要交谈的意思。一个是天生寡言,一个是干活时常要满嘴鬼话,闲下来时懒得再费半分口水,剩下那个辈分最低的……他倒是想聊天,可对着这么两张脸,哪里还张得开嘴。 嘉木原本盘膝坐在角落里,眼看另外两名前辈各自位于镇印一侧,凝神戒备,再反观自己,好像也顶不上什么用,既紧张又无聊。他悄悄在袖中来回摆弄,直到自己被机关上传来的异动惊到。 他一蹦三尺高,另外两人的目光顿时转了过来,盯得嘉木背上冒汗。他也觉得自己一惊一乍有些丢人,强自镇定道:“我感觉有些异常……” 边说着,他提起衣袖,露出小臂上戴着的一排灵器。环佩玉镯,彩线结绳,各形各样,单独拿出来都算得上赏心悦目,只是如今全都挨在一起,把他半条胳膊挤得像是开了个首饰铺子。 方天南面无表情,灵弦的目光则有点微妙,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被人家师叔甩了一脸法宝的经历。 嘉木在卖东西的时候知道投人所好,依买家要求定做相衬的配饰,放自己身上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他带的灵器都是亲手打造,灵感来了做出什么式样都有,自家宝贝也不嫌弃,只觉得每一件都漂漂亮亮,放在一块那更是不能再满意。他在一只银臂环上一捏,那银环像盘起的蛇一样张开,被他一捋就掉了下来。 严丝合缝地并拢时,那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镯子,被嘉木拉着两边一拽,才看得出它由一根细细的银丝缠成,不知绕了多少圈。此时,一层锈迹般的暗绿从银丝一端蔓延上来,时断时续,就在几人的注视下,还在颤颤巍巍地沿着盘转的轨迹蠕动。 “这是感应天候的灵器。”嘉木对自己作品的结实很有信心,两手用力将它拉长,仔细看着上面的锈迹,“但这征兆古怪,我也从没见过。” “天候?”灵弦疑惑道,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用途。 “我也没料到是它示警啊。”嘉木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一般都是用来提防出门时突然刮大风、下大雨的……” 灵弦进来后一直沉心警戒,并没察觉渊山里有什么变化,此刻也是一样。为了确认,他又转头看向方天南,对方没说话,对他略微摇了摇头。 他再看那银丝环,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遂道:“是不是此地灵机紊乱,让它有了偏差?” 嘉木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但听对方这么一问,倔劲又上来了,认真道:“我知道渊山情形特殊,贴身带的灵器也有考量,就说这一件,是从草叶根苗里取得启示,更能觉察细处。些微天候变化,于修士而言并不碍事,只有那些渺小生灵,才清楚这种生死之忧。” 灵弦哪会在意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小心思,闻言说:“那倒是挺厉害。” 嘉木憋着要反驳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顿了顿,反问道:“两位前辈真当真不觉有异?” 灵弦皱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最容易让人疑神疑鬼。未及细问,他自己身上光芒一闪,一束玉简从手中浮现,赫然是来自掌门的紧急传语。 不止他一个,其余两人也各自接到了讯息。嘉木怀里跌出一只香粉盒,在半空中盒盖松开,里面盛着的细小碎珠飞舞流动,组成一副肖像。方天南那里则只有一道看不出来处的雪亮光弧,即使灵弦暗地里没少揣摩瑶山的底细,也没见过这种,只能说封云的术法一向都是这样晦涩莫明。 三名掌门竟然在同一时刻向外传讯,嘉木只觉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来之前师父就和他仔细叮嘱过利害,特别是天魔在传闻中的无形手段,到了关键时候,就连师父本人发来的讯息也要掂量一下是真是假。 无数志怪故事里吓人的情景在脑袋里闪过,嘉木几乎都已经开始想象,如果三名掌门说出来的言辞各自不同,使得他们彼此怀疑,乃至刀剑相向,那他带的保命灵器究竟够他撑多久…… 下一刻,师父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是一句直截了当的命令:“折上盖子。” 嘉木打造这件短距离内传讯的灵器时,师父从头教导到尾,自然知道它的用法。此时传来的话音还只到嘉木自己的耳朵里,若是把盒盖反扣,就能让周围人也听到。 他没有迟疑,隔空一扭,描金的盒盖当即翻转,让那些七彩碎珠在盖底沙沙相撞。旁边两人大概是也得到了相似的指示,各自调整,很快一个叠了三重的声音就从他们之间响了起来。 “灵弦,”是正清掌门在说话,“那边情形如何?” 嘉木立刻明白了师父为何要让他们凑在一起。从各自的灵器里响起的声音,全都时断时续,像是从极其混乱的地界传来。三方合在一起,才能勉强拼出整句话的轮廓,若非修士皆为耳聪目明之辈,想必也很难从中听得清楚。 镇印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让几位掌门采取这种对策。嘉木强忍对师父的担忧,仔细听着传讯,灵弦回答道:“不见异状,羽虚的师弟报称有天候异常示警。” 嘉木没想到灵弦相信他的判断,一阵紧张,但灵器另一端的灵霄没有多问,只是沉声道:“镇印正在消融,数个时辰内,渊山的阵法就将失效。我与两位掌门须在镇印内导正灵气扰动,诸位,按先前商定行事。” 短短两句话透露的内容听得嘉木目瞪口呆。镇印消融?渊山到年头了?他满肚子的疑问,最想问的是师父在里面危不危险,可是凝重的气氛让他知道这时不能胡乱插话,捏着盒底的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我留守。”方天南答道。 面对这等情形,他的脸色也依旧没什么变化,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听在嘉木耳朵里,那不近人情的笃定反而让他有一点安心。 “仰仗你了,天南。”瑶山掌门温和的语调略显模糊地传来。 接下来是海纪说话:“嘉木,你和正清的前辈一起离开,师父这里无碍。” 嘉木纵有无数话想说,到嘴边也只剩下一句:“是,师父保重。” 他不知道自己发颤的声音有没有让师父听见,到了这个关头,还是一副不让师父省心的样子,他简直想捏住自己的脖子让嗓子别抖了。 他那点纠结显然在余者眼里无关紧要,不浪费一点功夫,灵霄抓紧另外两位掌门省下来的时间吩咐灵弦:“从观中向太微宫传讯,你与灵璘分头走,依照计定安排……” 足足说了好几段,灵弦一言不发听着,最后才道:“掌门一切放心。” 说完,没有多余的话,传讯当即停下。方天南朝他们略一点头,走到镇印门前,灵弦则不等嘉木调运他那些灵器,伸手将他一把提过来,转身就走。 直到这时,隐约的震荡才终于传到了他们感应所及之处。仿佛有隆隆海潮在封闭的地底起伏,不见水迹,不闻水响,山岩间只有一阵又一阵波涛般的颤动。 嘉木被灵弦一路拎过渊底的石桥,他知道事情紧急,老实地护好自己,尽量不给对方添麻烦。但在腾云驾雾般经过渊面时,水里的星光在疾掠中都化为了条条银线,他脸朝下从上面飘过去,四下里没个着落,一时间眼前只剩天旋地转。 “闭眼。”灵弦在他头顶说了一句。 他仍在晕眩中,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灵弦已经带着他越过石阶,沿着进来时那道斜向下的通道攀升而去。法诀的微光中,嘉木只见到崎岖的岩壁直冲他面门而来,又在即将把他一张脸拍扁之前陡然转过。 虽然没有当真碰到,但嘉木觉得自己的鼻尖当时离石棱不到毫厘之差,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得找人去修那能分辨几百种药性材料的好鼻子了。 狭窄坡道里坎坷不平,寻常的遁法都难以施展,灵弦带着一个人还身形飞快,没让他磕着碰着,实属不易。嘉木却没心思感叹,那旋转的山岩像是从四面八方奔过来抽他巴掌,当他终于想起来把眼睛闭上的时候,已经快被颠迷糊了。 在他脑子被摇匀之前,周围的气息骤然一清,山风扑面而来。他勉强调匀呼吸,睁眼看去,下方的景象已换成了暗影里急速后退的荒林。 灵弦从南望亭原路离开后,没有丝毫停留,即刻离开了渊山。此时夜幕低垂,天光尚未显露,嘉木尽力侧过脸往回看去,已经无法从幽暗的群峰轮廓间辨认出渊山所在。 看不见异状就是好事,嘉木只能这么往宽慰的方向想了。当年天魔降世引发了霜天异象,现在的渊山看着既没有摇晃,也没有头顶冒火,至少说明阵法解体的影响暂时还没有太过剧烈。 他也想扭头往上看看,观察一下他那个天候变化的示警是否有迹可循,但被抓着的姿势实在拗不过去。他只好一边瞪大眼睛扫视夜色里的山崖,一边嗅着风中的气息——闻起来倒像是要下雨了。 不等他细看,那个立着一座正清观的山头已在眼前。 一眨眼的功夫,灵弦就到了宫观门口。他拎着嘉木飞的路上不太讲究,落地时却好好把他捋直了,没让这后辈弟子摔个跟头。 嘉木感到一股和缓的力道透体而过,像是被雷轻轻打了一下,让他一个哆嗦,消解了大半的晕眩。他晃了晃,自觉挪步走得远了些,靠着一棵树干,目送灵弦从袖中取出令牌,走到灵璘面前。 灵璘显是一直守在仪鼎边等待,两人交谈了片刻,灵璘便朝着仪鼎行礼下拜,郑重庄严。 嘉木在门中听过正清仪鼎的许多形容,这些备受尊奉的法器,除了作为门派的象征,有着清泉自生的神异外,也承载着传讯的职责,据说能在一刻之内将讯息传遍中原每一座正清宫观。 钻研器法的羽虚门人最是知道长途传讯的不易,凡是能越过一城之外距离的法门,无不有着诸多限制。正清仪鼎也不例外,唯有紧要情况才会动用,仅以门中约定过的简短信符沟通,所谓的从太微山传令天下,实际上是依次连结相距较近的宫观,以此方法逐渐将讯息传播出去。 要问羽虚为什么对正清的法器知之甚详……两家毕竟祖上同源,仪鼎的原型在羽虚的典籍中亦有记载,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即使遇到了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一次的仪鼎传讯,嘉木也谨守规矩,侧身避让,不去窥视灵璘的动作。宫观前灯光沉郁,本来也看不清楚什么,他刚把脸转过去,那边灵弦已经过来抓他:“走了。” 好歹这次还知道招呼一声。嘉木赶紧往嘴里塞了粒清心镇定的丹丸,随即就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丹丸在口中化作一缕似雾似水的凉苦味道,他连忙把药力吞入喉中,免得一会头上脚下地给抖出来。 他倒是想多了,灵弦没再亲手扛他,一幅卷轴从嘉木身上绕过,提着他破空而去。这待遇好了不止一点,说舒服都不为过,望着仍未摆脱夜幕笼罩的山隘,嘉木甚至觉得这游览体验也是独一份的。 在通过修行的考验之前,师父不准他借助灵器在夜里飞行,他一直想趁夜沿着宝扇河俯瞰两岸灯火,这愿望暂时还没实现,看看没灯火的山坡也算是解解馋了。 一想到师父,他努力压下的忧虑又在心里翻腾起来。 今夜的天穹似乎格外窒闷,月光掩在云后,也没有几颗映着星光的小孔能让人透透气。不仅仅是落雨前的压抑,还有一种躁动正在山中弥漫。 嘉木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蒙着符纸的圆环,贴在眼睛上,试图看清那些在林间奔走的大大小小的影子。 “你说虫蚁更能感到天候变化,走兽想必也一样。” 灵弦说道,他的音调不高,在空中呼啸的风声里仍然听得清楚,“渊山不同于天魔发源的古国旧址,即使承担封印重任,周围山野仍有生机。它们也是感到风雨欲来,故而躁动。” 他语带安抚,嘉木只是努力地张望:“那下面说是有个村子。” “渊守村?不必担心,山上设有阵法,即使野兽不安,也不会造成危害。”灵弦道。 话说之间,嘉木已经看到了山坳中的田地,那大概就是路遇那名篾匠所在的村子了。天还漆黑,一团团火把的光亮就在那里摇晃着汇聚,显然村民也察觉到了异动,正在紧张戒备。 一瞬间,嘉木就拿定了主意:“前辈,把我放在这里吧。我去村里看看,凡人不明就里,恐怕慌张,有什么事也能照应下。” 他感到绕着他的卷轴勒紧了点,灵弦不为所动道:“贵派掌门将你托给我,我至少得把你送到正清观再说。” “师父只请你把我带出渊山。”嘉木梗着脖子说,“再说师父要是知道这情形,肯定也会叫我去帮忙!” 年轻人的声音满是笃定,理直气也壮,没有丝毫顾虑。那股愣头青的劲,总觉得有些耳熟。 灵弦不禁有些恍惚,好像又一次看到了谢师兄审视他的目光,以及那并不疾言厉色,却让他这些日子总是难以安枕的告诫。若非他近来常常捡拾擦拭过往的记忆,说不定就不会明白那熟悉之处在哪里——许多年前,他也曾经是这样不计得失,不去瞻前顾后,遇事只管往上冲的麻烦小子。 嘉木的姿势看不到对方的神情,没听到回答,正想着要不要先挣脱再说,手里却突然被塞了一卷东西。他凑近了看,大吃一惊:“好家伙……正清的符卷?真的假的?这得有几十张吧?前辈你怎么忽然……” 灵弦没好气道:“善加利用,别想着节省,用不完要还我。” “……”嘉木终于反应过来,“好的前辈!多谢了前辈!” 夜风中,卷轴一圈圈松脱,给了嘉木准备御空法门的空隙。嘉木听到灵弦轻声说了一句:“见到你师叔,替我赔个不是。” “前辈认什么错啊?这也不是您想抓的。”嘉木的嘴比脑子更快,脱口而出道,“下次正清再叫你抓人,您不是一样还要去抓嘛。” 灵弦:“……” 嘉木也觉得这大实话有点实诚过头了,但想起好不容易渐渐病愈的师叔,又觉得该说还是得说。他道:“要是有什么话,有机会您自己和师叔讲吧。前辈,您也保重。” 说完,他觑准时机,纵身一跃,朝着灯光点点的村落飘降而去。 * “姊,你冷不冷?” 经过了如此不太平的一晚上,又是连绵警讯,又是宫城那边的动静,整座新宛城里没几个人还能安枕。一户靠近坊墙的宅子里,姊妹两个也想出去探头探脑,结果被阿娘训斥一番,勒令她们老实待在房里,门也从外头给闩上了。 睡是不可能接着睡了,姊姊点起灯,上了纱罩,屋里就有了些光亮。小妹还把窗户也推开了一条缝,这里对着的是家里的院子,看不到她们想看的街外,放眼望去,黑沉沉的夜色还是跟芝麻膏似的,跟屋宇的轮廓黏在一起。 听到小妹说冷,姊姊道:“又胡说了,大夏天的,哪会冷?” 小妹不服:“我可没胡说,不信过来试试。” 姊姊无奈,心说这些天炎热,就算是夜风也不至于冷才是。她摇摇头,走到小妹旁边,才刚要说话,忽然真的感觉有一阵寒意从外面吹来,让她浑身凉透。 两人在屋里都穿着单衣小褂,小妹打了个喷嚏,还在那倔道:“你看!我没乱说吧!” 姊姊顾不上和她拌嘴,赶快把窗户关紧,提溜着小妹到床上,拿被子把她裹住,自己也跟着裹在一起。暑热时分被她们嫌弃的薄被这时派上了用场,姊姊握着小妹的胖手,只觉得对方冷得都哆嗦了,不禁着急道:“冻得厉害吗?” “……也没有啦。”小妹说,“姊你别抖了。” 姊姊一愣,察觉到手上的颤抖竟然来自于她自己。小妹根本不想那么多,只觉得夏天变冷很新奇,她却知道不会那么简单,这已属书上所说的“异象”了。 史书上的异象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轻则要镇妖除魔,严重时就是世道变乱的预兆。不说什么大乱,哪怕只是小小的涟漪,对凡人而言都是重负,她对此再清楚不过,她读过不少记载,知道越多,就越是恐惧。 最好只是一二妖魔混进城里作乱,让衡文的仙长来镇压了就能结束,最好如此……她心中喃喃祈求,不敢说出来叫小妹害怕,只想着一会再去和阿娘商议。 屋里不觉越发地冷了,那股寒意无孔不入,无论是紧闭的门窗,放下的帷帐和被子,都难以阻挡无形的冰冷潮水渐渐涨起。纵使还没到凉到让人受不了的地步,姊姊还是觉得那重量压在心头,她抱紧了怀里的小妹,突然瞥见桌上的灯火大亮起来。 隔着灯罩,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往常淡黄的灯火,在她的注视下蓬勃燃烧,直将纱罩里照得一片金红。 她一时有点怕火苗燎到罩子上,但那担忧并未成真,火焰明亮而稳定,散发出的热意扑面而来,让她一下子不觉得冷了。 这也是异象吗?可是,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她呆呆地望着灯火,那带着不同寻常绚丽光彩的火焰,仿佛映照着飒然飘舞的形影。 在她看不到的更远处,一道道屋墙之外,不知有多少感受到寒意的新宛人也这样愕然看向自家的灯火和炉火。不管是鎏金嵌玉的华贵灯盏,还是一支蜡烛、一碗油灯,其中每一缕燃烧的火焰,此刻都跟随着同样的节律跳动。《 》 263、别梦寒(四) 一片雪花从空中降下,越过楼台的亭栏,穿透夜幕。 它仿佛承载着累累的重量,并非缓缓飘落,而是笔直地坠下,摔在地面。只看那闷声砸落的姿态,更像是一颗冰霰、一粒砂石,但它又确实只是轻若无物的雪片。 殿阁的朱红长阶结上了一层寒霜,雪从半空中不停地跌落,越下越急,从那空无一人的庭园外看去,就仿佛夜空中有一尊无形的冰雪雕像正在坍塌,塑造其躯体的细雪如流沙般筛落,将余灰洒向土地。 孟君山再次穿入阵法时,面对的已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从他被推至阵法边缘,到设法重归其中,经历不过数息,阵中情形却天翻地覆。 层层收拢的屏障将阵心拱卫其中,使得阵主与外界彻底隔绝。运行如此宏大的阵法时,这应该是最稳妥的方式,先前师父或许还抱有一丝说服他的念头,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现在却是再不需要了。 即使有迹可循,在估算到阵法接下来的变化走向时,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还是愈加沉重。 涌动的灵气渐渐在阵中盈满,蓄积到了切实可感的地步。别说新宛并无地脉,就是真有那么一条,一铲子下去给挖漏了,也不至于到眼下的局面。 仙门修士不像妖族那样容易受到灵气的滋养,在自然常理之外,过于浓厚的灵气反而会令他们紧张戒备。就算是妖族,恐怕也不会适应这里的汹涌激荡,逐次吞入灵气的阵法带来的重压,让人不免要联想起渊山。 相较之下,这里的灵气少了镇印中那种混沌不明的质地,看似不再凶险,甚至称得上纯净。可是这清澈得一望见底的激流,正势不可挡地如潮水般涨起。 周遭充斥着沉凝的寒意,这早已不仅仅是阵主的术法所致,无边无际,源源不竭,宛如一整片严冬即将从阵法的裂隙中涌出。不同于真正冬日里蕴藏的生机,这股寒冷中只有死寂。 别说在阵法里腾挪,单是保住自己不要被这寒意吞没,就已殊为不易。孟君山一头撞进来后,起先措手不及,待到稳住之后,才分出心神来辨别此间情形。 他不由得记起师父将他带进门中禁地的那一次。在此之前,他只知道毓秀山中藏有冰泉地脉,由历代掌门镇压,那时他被门中寄予厚望,春风得意,想到将来有朝一日要继承这份担子,很有些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满心想在师父面前好好表现,证明自己堪当大任。 然而,当他真正体会到那浩瀚的威压,直面重重阵法困锁压制下仍然凛冽的冰冷灵气之后,那点年轻人的骄傲自满也就给冻没了。彼时他甚至很难想象,师父究竟是如何能一面在此耗费心神,一面又修行、授徒、执掌门派上下事务,平日里丝毫看不出重负。 往后他也明白,师父让他见识镇守地脉的艰难,是为了压一压他自视甚高的气焰,使他勿要懈怠。多年下来,即使他并不想要做这个掌门,但他的一切修行也都是为此而磨炼,他时常警醒自己,一天达不到像师父那样举重若轻的能力,就一天不能放松。 如今他自信可以接过重任,分毫不差地履行这项职责。然而,当他沉入这座阵法时,又和初见地脉那时一样,再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 毓秀历代先辈以精妙入微的阵法为冰泉地脉构造牢笼,令它如同被锁入鼎炉的丹水,身受炼制,逐渐驯服。眼下建立在新宛的晖阴之阵,不如毓秀山的阵法古老,但其匠心绝妙、规模浩大,比之并不逊色。 可就是这样理应恢弘稳固的阵法,此时承载的却是超出容纳限度的灵气潮涌,简直像是要将天河之水倾倒于一方池塘中。 这源源不断接入的灵气,不难想到是渊山那边出了事情。孟君山可以确信,无论是按照他在未能了解事情全貌之前,对所谓衡文虚相地脉的预计,还是根据他和师父摊牌之后的重新推算,这座阵法都不应该演变成这样。 师父纵有百般谋算,不惜利用延地毫不知情的凡人,但他不会去做无益之事,不可能想在新宛把精心设计的整副棋盘掀上天。以孟君山对师父的了解,他一定为这甘冒风险也要建成的阵法找好了后路,再退一步说,即使当下的局势出乎意料,在明知道难以负担的时候,他更不会放任阵法继续鲸吞灵气。 而阵法里现下的情形,简直像是无所顾忌地迎接毁灭,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乱的结果一样。 阵中已近满盈,在磅礴灵气的冲击下,距离承载的极限也不远了。孟君山不敢想象阵主现在负担着怎样的重压,但他心里知道,师父大概已经失去了对阵法的掌控。 短短片刻之间,必定发生了他未能探明的变故,他只知道,决不能让阵法在这个时候崩塌。 顶着汹涌的压力,抵挡着那稍有不慎就要将他吞噬的寒意,孟君山小心地沿着阵法走势探索,寻找那些在不堪重负下渐趋脆弱的要处,尽量加以弥合。他动手再快,也追不上阵法持续的毁损,不过他瞄准的位置都是关键,这么东修修,西补补,还是令向着悬崖疾冲的态势缓上了一缓。 这些动作很快就招来了阻碍,阵法在寂静中转动,一股鲜明的意念浮现而出,抗拒着他的修补,想把他这件异物排除出去。 两面受敌,孟君山一时间左支右绌,但这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本就想借此试探当中令人费解之处,眼下足可以看出,阵法的中心正发生激烈的变故,以至于无暇分出什么精力来对付他。 他一面打起精神应对,一面绕开层层遮挡,向着阵心靠近。阵法中那股险恶的意志在排斥着他,而理应作为阵主通悉全局的师父,却始终与他没有半点交流,连一丝讯息都没有向他传来。 孟君山逐渐感觉冷意渗进了四肢百骸,血里仿佛有碎冰流动,叮叮咚咚地相互碰撞,越积越多,逐渐联为一体。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幻觉,要是再这样下去,最后他可能就要作为一个有辱风雅的大冰坨子来结束这一生了……虽然似乎也不失一桩奇闻,但他还是不太想以这种方式流传后世。 他一点点辨别着核心处极为复杂的脉络,寻找着那个确切的时机。上山后他学的第一课,是驱除杂念,凝神专注。这辈子的修行,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生死一线的危机,让整件事情落入这等局面的悔恨,每每思及都只觉痛苦难当的对师父的质疑,种种思绪,都已暂且离他远去,所余的只有阵法的经纬织线,变幻万千的灵气流动,亟待解开的疑问。 他心无旁骛,甚至放任了寒意的侵蚀,任由冰霜将他困锁。在思绪都几乎冻结的那一刻,他找到了那个间隙中乍现的灵光。 晖阴之阵,一表一里,正逆相对。其表里倒转的构造,呈现于分立衡文和新宛的两端,在衡文的一端已经近乎失灵的当下,新宛这处的阵法也告残缺,这也是为何它在承载灵气的时候独木难支。 但整盘设置的表里构思,并不仅限于将两半原本用途各异的阵法结合,他先前钻研的只是衡文的规划,对新宛这里一无所知,直到亲身体验到由师父一手设置的布局,他才察觉到其内外有着共通之处。 在阵主所在的核心之外,还有着另一个阵眼,正处于阵法的背侧。它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潜藏在已经浑然一体的构造中间,若是没有被推算出来,它的踪迹就永远不会显露。 没有错过这短暂的良机,孟君山破开阻挡,径直落入那个恰当的方位。如同点睛之笔,与其相连的阵势天衣无缝地嵌合,因主持者的放任而失控的阵法终于重又取得了秩序。 但在负担起阵眼中无数联结的一刹那,孟君山同样体会到了那股莫可抵御的沛然重压。即使他如今代行阵主职责,维系这灵气的鼎器暂时不塌,可是这样累积下去,很快也要撑不住了。 此时此刻,就连同在阵法中的师父的情形,他也无暇顾及,只剩下保全阵法的念头。浩瀚的灵气一次次在濒临极限的阵法中左冲右突,以身入阵的他,感到这些激荡穿过了骨血筋脉,乃至在神魂中也留下了一道道沟壑。 痛苦都是小事,他只觉得怕是坚持不了太久,在这接近崩裂的阵法上,他拿自己打了一个补丁,而他这块补丁也将要被扯碎了。 他能感到自身的生机渐渐流逝,差不多也到该想遗言的时候了。他倒不觉得这难以接受,他来见师父之前就有所准备,况且游历世间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无常离合,即使身为修行中人,也不奢望一个理所当然的善终。 身无挂碍,清明通达地含笑而死,又有几个所谓的神仙中人能做到呢?像这样的心怀惭愧的荒唐结局,未必就不适合他。 只是,只是…… 当他的临终自省往前进行到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分量时,整座阵法轰然一震,只见一道月华般的剑光从天而降,穿破殿阁屋顶,径直冲进了阵法之中。 * 正在孟君山全神贯注地和阵法缠斗的当口,他所处的殿阁和庭园之外,新宛的异象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 即使晖阴之阵尚能承载,这块数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灵气涨落的土地还是生起了波澜。溢散的灵气带来了纷纷落雪,一夜之间,楼宇街巷俱白,井水封冻,檐角也都挂上了片片银霜。 谢真二人抵达新宛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来不及多说,刚炸完衡文的长明歇也没得歇,就赶去收拾这烂摊子了。 骤降的寒意只是表象,不属于此地的灵气才是真正的危险。幸好在先前的宵禁警示之下,家家闭门不出,也多数都点起了灯盏,凡是有火焰之处,长明都可以借此施加一缕护佑,使周边免受冰寒灵气的侵袭。 然而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不解决异象的源头,相抗的局面也不能维持太久,到时就只能设法把全城人都撤到别处了。新宛乃是一国之都,这样兴师动众,还要叫人抛家弃业,中间不知又要有多少波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走到这一步。 至于谢真,他也有他需要直面的对手。 进城后,他本想直奔另一半阵法所在的书阁,但他很快见到了盘旋在上方天空中的东西——他也形容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还是因为有天魔的权柄带来的视野,他才能隐约看出对方的轮廓,那是一团随着灵气的漩涡而席卷呼啸,夹杂着冰雪的寒风。 它变幻莫测,与星仪的天魔化身颇有共通之处,可是对于见识过各种“星仪”,乃至对天魔的本质有所了解的谢真而言,它又和星仪大有差别。就像是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魂本质,正在与天魔化身互相吞噬溶解,纠缠难分。 谢真观察片刻,实在搞不清门道,索性用剑开路。他隐去身形,万一有新宛的凡人正探头看天,希望别被上面大打出手的情景吓到,不过剑光很难遮蔽,只能说聊胜于无。 觑准时机后,他上去一剑,直斩当中尚未相融,排斥最为激烈的位置。这一击正中痛处,无定形的寒气也因此散乱,空中的霰雪好似伤口迸出的血迹一样纷纷洒落下去。 直到此时,它仿佛才察觉到了来者的威胁,缓缓流动的形态朝着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谢真紧皱眉头,这一剑探出了不少讯息,他知道这团缥缈庞大的寒气里并无一个清晰的意念,只有迷惘的本能,不同于天魔那种本来空无的混沌,这种本能并非自然,更像是受到侵蚀的结果。 另外,这游荡在新宛上空的轮廓,正体还潜藏在下方书阁的阵法里,天空中的却是它映出的照影。说是影子,其实不仅仅是虚幻之物,它实打实地能散布风雪,挨上一剑也会受创,不难想象,两下此消彼长之后,说不定这道寒影会化作最后的真实。 谢真来到新宛之前,原本做好了见到一个怒火滔天,绝不和他讲一句道理,准备与他殊死相对的毓秀掌门的准备。更糟的情形下,可能这个掌门还是星仪版本的…… 和星仪斗了这么多次,他知道对方纵有天魔之利,也并非无所不能,郁掌门修为深厚,不见得就会着了星仪的道。只是星仪常常谋定而动,如今横亘在新宛和衡文之间的阵法就有他的暗中设计,这家伙又惯会利用他人心境的缺憾,谢真也没把握会面对怎样的情景。 但是他还是没预料到这个局面。这片浩荡冰冷的寒影,确实令人联想到毓秀掌门的所修的术法,然而谢真却察觉到了当中不属于星仪或是天魔的,无法错认的一缕缕妖气。 这实在是邪门到家了,谢真想得头疼都想不出这东西是怎么回事,要不是长明还在忙着,他真想请来对此事最权威的凤凰重新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他自己的感应出了毛病。 奈何事情紧急,就算是星仪的阴谋,也得见招拆招。谢真挥剑封住天空中寒影的反扑,背对着地面急坠,在半空中给了书阁的殿顶一剑让它整个飞出去,那座阵法就在下方。 那里此刻是一片深寒的混沌。雪雾昏曚地笼罩其上,无数冰冷的尘埃在当中飘转,阻隔了外界的窥探。就算没有这层遮蔽,也不容易找到阵心,不过谢真自有办法。 他调运起天魔的感应横扫过去,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某个地方对他最为抗拒。空中的剑势稍稍一斜,正将其锁住,接着便是直取而下。 剑光破开重重遮蔽,找到了悬于阵心中央的一缕神魂显象。金砂盘绕在一块棱角锋利的坚冰上,一粒粒深刻镶嵌其中,看起来已如附骨之疽,难以分离。 不过谢真只看结果,既然象征着天魔化身的金砂还没有侵蚀过甚,未能稳占上风,他也不迟疑,剑光一挑,就要将那条金砂锁链撬出来。 这一剑融入了他此前对阵星仪的诸多经验,原以为是十拿九稳的精准,但一击下去,金砂被挑出来一半,近旁的坚冰也应声而裂,带出了一串碎片。外表看去透澈无暇的冰面下,冻结着枯枝和尘土,以及自内向外延展而去、数不清的细微裂痕。 剑上银光夺目,将被它斩落之物尽数吞没。记忆与思绪在刹那间冲刷而过,仿佛江水化冻,浮冰在激流中相撞,雷声阵阵。 谢真恍若未觉,神色不动,又再挥下一剑,只是好像目光被白雪刺痛一样,略微敛起了眼睛。《 》 264、别梦寒(五) “我走啦。” 谢诀背着剑,才要出门,师父向他丢了个斗笠:“要下雨的。” “这天色好得很啊?”谢诀探头朝外看了看,晴空湛然如洗,“还得是师父,我可算不出来。” 他拽了拽麻绳的结扣,把斗笠也挂上。此地离燕乡已经不远,时有妖族只是稍作遮掩,就泰然走在街上,这里的修士也多数不去刻意显示自己的来历,即使运用避雨的术法,也入乡随俗地打起伞,穿戴蓑笠。生活在凡人之间,他们不再泾渭分明,倒是不约而同地融入俗世,保持含混的默契。 师徒三人旅行到此,暂居在江畔一座竹屋里,闭上门修行,打开门便是山水风光。郁雪非显而易见地不习惯这种修士和妖族混杂的氛围,只是他从不多说什么。谢诀则适应得很快,一手包办了俗务,到处溜达着长见识,没多久就混得如鱼得水。 师父知道这个小徒弟有分寸,放任他自由来去,这次补充制符用的材料,也是派他跑腿。临走前,谢诀想起来,又道:“城里那家老字号,带些点心?糕饼?” “我不用。”师兄总想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不喜欢零嘴。 “薜荔糖。”师父这个年纪想吃啥就吃啥。 谢诀应了声,院门往回一荡,人已经跑了。离开后,他那轻快的影子好像还留在廊檐边。 郁雪非照例还是看书,修行,捏一颗丸药当饭吃。竹屋里清净,帘子筛进一丝丝灿亮的日色,师父一会在院子里煮茶,一会去外面晃悠,直到午后才背着手进来,叫他出去走走。 这几日,郁雪非早就感觉师父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在犹豫着什么。师父和他走在江边的柳影里,四下无人,水上波光粼粼。到了一处树荫下,师父慢下脚步,对他说道:“你家里当年之祸,为师这些年也有在托人打听,近来偶然得知一事,想来想去,还是要叫你知道。” 郁雪非心头重重一跳,被冻结的创痛又汩汩流动起来。师父顿了顿,说道:“你族中祖上曾有过一名隐姓埋名的妖族……就在你这一支。” 郁雪非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响。师父见他脸色苍白,放缓了语气,慢慢与他说:“你想必也没有听过,数代之前的事情,于凡人而言过去太久,再说中原地界,和妖族有所沾染,定要尽量遮掩。那名妖族因伤而病,早已离世,我也是机缘巧合下联络到她的一个旧识,才知晓此事。” “那……我身上,也有着妖族血脉?”郁雪非颤声道。 师父看他似乎站都站不稳了,从把他收入门下以来,这名弟子一向心性坚毅,不愿示弱,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这样大受打击的样子。 他就是怕这孩子想不开,才会踌躇再三,见状他拉着徒弟坐在水边的石阶上,和缓道:“妖族与人的子嗣,只有少数情形下会血脉显化,继承妖族一方的禀赋,此外大多与人无异,仅留下些许妖类的特质。若是如后者这般,再往下一代,这些许痕迹也都会消泯了。” 郁雪非怔怔道:“师父是说,我家中先祖,就是这后一种情形。” “定是如此,不然也不会无人知晓。”师父说道,“因而你不必想太多,这种过了数代残留的一丝血脉,早就不算什么了。你如今是修士,不要像那凡夫愚人一样,被偏见所囿。” 郁雪非垂着头,默然许久,才道:“即使隔了几代,残留的血脉是否仍然有可能显化出来?” 师父无奈道:“你师父我就是个江湖散修,这可是真就不懂啦。” 虽然他是在打趣,放在平时,郁雪非也会一板一眼,认认真真的应答。只是这会儿看得出来,对方已是方寸大乱,顾不上什么礼节了。 郁雪非干涩道:“弟子幼时的寒症,总不会全无来由,既知此事,想必就是这血脉的缘故吧?因为妖血……才会在修习冰寒术法时进境飞速?” 师父一听就知道他钻牛角尖了,宽慰他道:“世间修道之人各有专长,难不成都有个什么妖族祖宗吗?天赋这种东西,就是没个准数,你还能修习仙家法门呢,这总归是你自己的运道,别想那么多。” “……弟子明白。”郁雪非喃喃地说。 看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明白的样子。师父打量他的神色,忽道:“你该不会是想着,既然这天赋说不定和妖血有关,以后就不愿意再用了吧?” 郁雪非一时不备,猛地抬起头来,一看就是被说中了。师父本来想了许多宽解的话,看到他倔强神情,竟也不知怎么说,半晌叹道:“你啊,现在是连自己也恨上了吗?” 郁雪非垂下目光,不与师父对视,这也是他最后的一点逃避了。除此之外,他连为自己的想法辩解几句的力气都没有。 师父语重心长道:“师父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咱们师徒三个,就是走南闯北的寻常散修,没什么法门秘籍挑挑拣拣。现如今,术法是你最擅长的一门,以后到了生死关头,你用还是不用?要是你师弟遇险,你要不要用这术法帮忙?你若是为了这心障就束手束脚,自废修为,才是不叫人放心。” “我……”郁雪非茫然道,“弟子……实在不该。” “现下如实告诉你,是担心以后你再从什么地方意外得知,影响你的心境。如今你已知道,过一阵子想开了,也就没什么了。”师父温言道,“要是还犹豫不知该怎么想才好,那就听师父说的——就当没有这回事,不做妖族,做个纯粹的修士。” “……弟子知道了。”郁雪非终于抬起头,如同立誓般地说,“即使有着这样的血脉,弟子也决不会做出愧对仙门的事情。” 师父看着他,似乎还想再劝上几句,最后却没说出口,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 江心倒映着的流云渐暗,雨点转眼间泼洒下来。荒林间,树丛鼓动的声响如同群鸟振翅,乌云之下,天地晦暝。 郁雪非低下头,看着泥泞里已经不辨原貌的轮廓。四下里是双方殊死战斗留下的一片狼藉,滂沱的水幕下,残枝碎石从小径里翻起,血迹深深浸入长草下的腐叶,大雨一时也无法将那腥气冲刷干净。 “真是可惜。” 陷入淤泥的妖族已经失去人形,树枝般的双角在土中印出了沟壑。他一手握着钉入自己胸口的冰枪,仰头看着杀死自己的修士:“你已经修炼到这个地步了……” 郁雪非一双满怀恨意的眼睛盯着他,道:“是你指使那只蛇妖,屠戮我的族人。” 不必提及名字,妖族也知道对方指的是谁,他咳出一口血,了然道:“你已经寻过他的仇,才会找上我吧?” “挫骨扬灰。”郁雪非说,“如今轮到你了。” 妖族自知无望,闭目不语。冷雨里,那坚冰凝成的长枪没有丝毫融化,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对方拨动枪尖,给他一死。 他听到对方问道:“为什么唯独留下我?” 他又睁开眼,一片飘风骤雨的昏暗里,那名修士的神情深深埋在斗笠的阴影下。他笑道:“若是我又供出一名主使,你还要继续追杀下去么?” 深入他血肉的无数冰棱随之攒动,让他的笑容扭曲为难堪的表情。缓匀了气息,他索然道:“看来你从他那里没问出来啊。那日我见年幼的你被带去求医,身上有我同族血裔的气息,我托那老蛇将你偷来,谁料那家伙疯病一犯,大开杀戒,闹得收不了场……” “为什么?”郁雪非执着地问道,“只是有一丝妖族的血脉,就要夺走吗?” “修士择徒,不是也看根骨?我瞧你天赋不凡,善加培养,异日当有能为。” 濒死的妖族将眼皮上的雨水眨去:“……你与那凡人亲族,已非同类,身处俗世,犹如涸辙之鲋。放着你不管,也活不了多久。” “莫非你还是为了我好吗?”郁雪非冰冷道,“死期将至,又来巧言乞怜?” “左右已是生死大仇,你又何必追问?”妖族虚弱道,“你我终究血脉同源,待我死后,你将我双角取走,炼药也好,炼器也罢,总归别浪费了……” 他最后一句话淹没在从口中涌出的血沫里,一簇簇莹亮冰晶从他脸颊滑下,化入雨水。郁雪非手持冰枪,将他的胸膛搅得稀烂,又把那惨不忍睹的枪尖拔出,猛地捣在尸首头顶的双角上。 雪白的枝角在冰枪下发出一声脆响,只裂出几道细纹。郁雪非面色漠然,再度施术,终于将那长角的分枝斩开,随即一下又一下,将其碾得粉碎,直到彻底融入污泥,再见不到痕迹。 雨幕渐悄,秋去冬来,飘飞的水珠也化作了寒霜。两名年轻修士站在山坳里的树篱旁,身上落了一层白雪,来时的足迹已经无处可寻。 与他们交谈的人风尘满面,就像个寻常山民,木屋小院也颇为简陋,若不是坐落在山中罕有人至的奇险处,又养了些灵花异草,都看不出什么属于修士的痕迹。 他怅然道:“……不必叫我师伯,我与你们的师父虽曾一起学艺,却算不上同门,散修也没有那么多师承规矩。以前说什么不想收徒,到头来还是当了师父,可惜也没教你们几年。” 他合上院门,带着二人穿过小径,向山后走去。几人都没有运起法术,只是沿着起伏崎岖的山路慢慢走着,任由细雪积在肩头。年长的散修问道:“他还有没有什么交待?” “师父不曾留下什么话。”郁雪非答道,“只是从前和我们提过,倘若身故,便将遗物带回小壶山。” 修道者不讲究什么身后祭祀,尤其是那些孑然一身的散修,将一二寄托之物带回故乡,埋于山中,又或是投下湖水,就算是个了结。师父甚少和他们提及过去,不过两个弟子也知道,小壶山并非师父的家乡,而是修行入道之地。师父一生漂泊,从不特别留恋哪个地方,但终究还是有那么一处落叶归根的所在。 越过林地,一片翠玉般的湖泊赫然在目。山中降雪,仍不是十分寒冷,湖水也没有结冻的迹象,纷纷的雪片一经落下,就消融在静谧的水面中。 隐居的散修默默望着山湖,也许是想起了唯有他还记得的旧日故事。两名弟子最后整理着师父的遗物与法器,一旁的散修驻足良久,向他们告辞,走之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们的师父,是被哪里的妖族所害?” 谢诀一怔,说道:“师父是与修士有了恩怨,遭人暗算。” “竟是这样么?” 散修面上不显,却也颇为伤怀,感慨不由得脱口而出,“这倔强家伙年少时候对妖族恨得不行,不知道吃了多少亏,我还总担心他哪天就和妖族打得上头,就不顾生死了,想不到……唉,现在说这个干什么?世事无常,也是没有办法。” 对这两个说到底也只是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他也不再冒昧多言。送他离开后,谢诀回到湖边,却见郁雪非木然对着师父的遗物,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 “师兄?”谢诀迟疑地走上前。 听到他的声音,郁雪非浑身一震,捧着那件遗物的双手如同被烫到似的松开。还好那块玉璧离地面只有几寸,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是轻轻跌在了盖着丝缎的土地上。 谢诀只道他是哀戚过甚,连忙过来搀扶,郁雪非却推开他的手,仍然跪坐在原处。许久,层云转暗,眼看暮色将近,即便修士不大在意那些法事时辰的规矩,等到天黑终究不合适,谢诀正想劝说两句,郁雪非却比他先开口了:“拂风,你来为师父送别吧。” 那些遗物已经包裹好,只待送入湖中,这件事本应由身为师兄的郁雪非来做。谢诀看看湖水,又看看师兄,他并不理解其中有什么缘由,但师兄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多问,起身前去。 落雪簇拥着的湖水一片幽深,冬风飒飒,越过荒林。群山无言的俯瞰下,从湖边返回的身影只是两个微不可见的黑点。 只有雪愈发疾骤,以渚南这片温煦之地少见的冷冽,呼啸着卷动寒意,将世间积蓄的风雪一股脑地倾倒下来。于这个漫长的雪夜而言,一切都难免显得渺茫。 …… 郁雪非从深重的寒意里猛然惊醒,挣扎的动作似乎碰到了什么人,旁边传来讶异的一声,对方伸手过来按在他肩上,没用什么力,只是不叫他乱动。 眼前敷着一层遮盖,朦胧不清,双目中的痛楚让他记起了自身处境。为师父复仇的一番大战后,他身受重伤,被师弟带着一路在雪中逃亡。仇人善于经营,也不知他死后有多少人继续追查,他们在中原时都尽量不去城镇,穿山过野,郁雪非伤势不轻,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浑然不知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 如今他虽看不见,也能感觉到身下的床榻,闻得到炉中飘来的淡淡药气。屋里窗户似乎大敞着,轻风过室,仅有少许寒意,气候有别于冬日,想来已是远离中原了。 他摸到身上换了衣衫,盖着布衾,料知旁边的不是医师就是学徒,勉强转过身去:“适才失礼了,敢问这是何地?” “我是医师,这是我家。” 床边那人答道,“你师弟将你送来诊治,你且养病,有什么疑问,等他回来问他就是。” 这人说话干脆利落,又显然不想闲聊,把他其余想问的话都堵住了。对方在郁雪非鬓角边摸索,仔细地揭去干透的药布,随即拆开蒙住眼睛的绷带,说道:“慢慢睁眼。” 郁雪非感到对方的手掌遮在他眼前,罩下了一小片阴影。他依言缓慢地睁开眼,透入的微光果然令他眼中酸痛,不住流泪,混着药汁和血迹从颊边滑落。 对方早有准备,擦去他脸上的狼藉,掌中术法流转,灵气细致地覆盖上来,逐渐平息了痛楚。待到他撤开蒙在眼前的手掌,郁雪非已经能够视物,虽然损害难免,不大清晰,也比刚受伤时好了太多。 此时他终于能看见周围情形,正如他先前所想,这里已非天寒地冻的中原。墙上窗板向外支起,山谷景色错落有致,秋高气爽,屋外近处有一株枫树,远处还立着一株银杏,地上洒满了金光灿烂的黄叶。 另一边正用术法召水洗手的,想必就是照看他的医师。此人身形高瘦,穿着窄袖短衣,束紧的发髻上又扎着布巾,遮住头发,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会碍事的佩饰。 郁雪非还不知对方名讳,勉强眯着眼睛,才能差不多看清人家长什么样。他道谢的话刚说了一句,医师就不耐烦地摆手,重新凑过来,两根手指撑开他眼皮,上上下下观察了一圈。 把他两边眼睛都看完之后,医师又去洗手了,吩咐道:“躺好,能撑住就多张一会眼睛,一刻钟后我来换药。” 郁雪非的眼眶被他薅得生疼,但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他睁着眼睛看向屋顶,细想下来,越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医师推门离开他这一间屋子,门才打开一半,外面突然一阵咆哮声,一只白额猛虎迎面扑来。 这只虎毛发鲜亮,如同根根铜针,郁雪非愕然看去,发现它绝非寻常猛兽,也不是妖兽,而是一只现出原形的妖族,虎头上甚至还歪歪斜斜地挂着几圈药布。 这虎妖明显神智昏乱,即使没有扑咬,也四处乱撞,把门板都撞得歪了一圈。那医师却往门口一站,任由这猛虎撞在腿上,晃也没晃一下。 旋即他敏捷地扼住虎头,邦邦两下,把虎妖捶晕过去,拽着就走。他也没和这屋里的郁雪非解释一句,只是把歪了的门板掰了回去,凑合用门栓闸住,算是留下了一点清静。 “……”郁雪非看着关上的门,又把视线移向窗外的秋色。 秋叶不落的山谷,收治妖族病患的医师,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该猜出来了。谢诀在逃亡时所说的并非安慰,他真的找到了这位传闻中的神医圣手。《 》 265、别梦寒(六) “不是叫你躺着吗?” 不多不少的一刻钟后,圣手准时回来,端着药罐推门而入,并未被那个乱跑的虎妖耽搁。他一看到郁雪非支撑着坐了起来,顿时双眉一立,大为不悦。 郁雪非说道:“原来是圣手当面,失敬了。” 他目光仍有些散乱,只是尽力端正姿态。圣手看了看他,说道:“是不是认出了我,你就不愿意被我这个妖族诊治了啊?” 郁雪非一怔,不意对方竟然把自己的话先说了出来。圣手冷笑道:“你师弟送你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请我把你的眼睛蒙到治好为止,别让你知道你到了什么地方。” 他把药罐放下,隔着封盖摸了摸冷热,又道:“我自然是骂到他不敢再提要求——我这是治病的地方,不陪人做戏,也不管人心里舒不舒服。这么不愿意就医,就自己滚出去。” 郁雪非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朝他行了一礼,就要向外走。圣手瞪大眼睛道:“等会儿,真滚啊?” 他眼看郁雪非都要走到门口了,伸手从后面抓住他衣襟,把他给拖了回来。郁雪非重伤未愈,对方真要动手,他也没有胜算,就这么被丢回了原处。 看对方一时间无力反抗,圣手又回去处理他的药罐,没趣道:“你就厌恶妖族到了这份上,死也要走?” 郁雪非气淤于胸,许久才缓过来,他低声道:“并非如此,只是,请圣手不必再医治我了。” “这可由不得你,你师弟付了诊金的。”圣手瞥了他一眼,“还是叫我很难拒绝的好东西,要不我才懒得医个不配合的刺头。你要浪费你师弟的一番苦心吗?” 郁雪非沉默片刻:“我会与他说清楚。” “说清楚?也包括你的身世?” 圣手戏谑地看着他,“我这里除非特例,不会医治修士,你既不是由妖族托付身家性命送来的,也非受到入魔的妖族所害,即使你师弟带来的东西叫我喜欢,说到底,也不足以为之破例。我收下你,是因为从伤病中察觉到了你的一点妖族血脉,勉强算是符合我的规矩吧……” 他看着郁雪非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欣赏够了对方心神大乱的表情,终于补充道:“这个原因嘛,我倒是没告诉你师弟。” 郁雪非忍不住松了口气,随即迎上对方的眼神,发觉自己的心绪被如此抛来甩去地玩弄,实在无颜面对。 圣手哈哈一笑,看得出来,他的脾气和传闻中神医的慈爱相去甚远,见到病人吃瘪,他只觉得有趣。 他折起布条,用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双手施术,拿手肘把郁雪非一按,准备给他换药,口中警告道:“你想跑掉,这事可以再说,但我这一次的药都已经煮好了,你要是敢叫我浪费这一锅药,现在就把你弄死。” 也说不好是他的威胁起了效用,还是病人已经被他压得有出气没进气了,换药十分顺利。郁雪非脸上又蒙上了布带,直挺挺地躺着,圣手起来收拾东西,瓷碟和银勺叮当作响。 黑暗中,郁雪非听到圣手说道:“我做医师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怪人、怪妖、怪东西。半妖总是两边不靠,里面天赋际遇皆佳,能走上修行之路的,少之又少。我看你的修为,虽然没什么大派师承,也正经不错了,或许你觉得妖族血脉是污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非得保守这秘密才能当个人……但我告诉你,你既不是最倒霉的,也不是最拧巴的,别把自己看得多么特殊。” 良久的寂静过后,郁雪非低声说:“我只是想做一个无愧于人的修士。” “原来你没睡着啊?”圣手咕哝道,“我还寻思刚才也没放麻药吧。” 郁雪非:“……” 圣手道:“你愿意做修士就做呗,你的妖血就那么一点点,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纠结个什么劲?” 郁雪非感到药布上清凉酸涩的药力逐渐渗透,让他双眼中满是泪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脱口而出:“可是我这一分的妖血,又为他人带来了许多厄难,我常觉得……我生来带有罪孽,没有资格身处仙门之中。” “你的血脉又不能挖掉,除了脖子一抹,哪还有清清白白一了百了的办法啊?” 圣手没好气地说,“唉,我可不是叫你自尽啊,虽然这未尝不是个解决之法,我还是不能这么对病患……当医师就是这点麻烦!” 他语带遗憾,似乎真的有点惋惜不能干脆一巴掌送对方上路。过了一会,他又道:“我也明白了,你不想受妖族的恩惠,不愿意你那劳什子罪过越积越多。这样,反正你别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眼睛没治利索。你不想待,把这罐药换完就走吧,也不用觉得你欠我的,反正你师弟付钱了。” 郁雪非沉默片刻,说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圣手救治,此恩必不敢忘。” “得了吧,真要是感谢,以后就别说是我治过你,你这眼睛医成这样,说出去只会叫我丢脸。” 圣手不耐烦道,夹了块冰凉的扁石子放在他眉毛上,压住药布。离开前,他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但愿你以后能想明白,究竟要为什么而活吧。” …… “那年,你拜入我毓秀门下时,可曾有想过此生要为何而修行?” 听到掌门的问话,郁雪非难免有些恍惚。他入门已有六年,世间飘泊的种种,如隔尘梦,只在记忆里还有一些鲜明痕迹。 六年,在修行生涯中并不算长,如毓秀这样传承悠久的名门,弟子无需为功法、典籍、资材担忧,遇到疑难有师长解惑,静修几年乃至十数年不下山的也有人在。 郁雪非上山之后,自知过去所学驳杂,根基不固,日日刻苦修炼,极少分心。这当中还有个不可明言的原因,当初他是由瑶山掌门引荐过来,当今的毓秀掌门没有多说,就将他收为弟子,郁雪非多少觉得此举有碍于情面的缘由,因而从不去与同门争风,只管闷头用功。 毓秀门中藏有的秘籍浩如烟海,只是他这辈弟子能阅看的范围,就已让他受益良多。郁雪非从前就对阵法一道有所感悟,然而这类典籍很少在外流传,师父要是知道了,说不得就要为了弟子去收集,为免师父劳心费力,他一直掩饰着这桩兴趣,闭口不提。等到后来,他们又疲于奔命,更没机会去关注这些。 一到毓秀,修习阵法的典籍从浅到深应有尽有,他不由得花了许多工夫投入其中。掌门定期来检查他的修行,待他与其余师兄弟一视同仁,只有在指点他研习阵法时,总会多说一些,常令他有种豁然开朗,拨云见日的感觉。 郁雪非自然十分尊敬这位掌门,不仅是阵法一道上的成就令他仰慕,对方平日处事也是公正严明,让人折服。师徒之间一个端肃,一个恭敬,并无太多亲近之情,郁雪非安于现状,他心底也觉得,要让他像是依赖曾经的师父那样去和掌门相处,也实在是不大可能。 正因他从未在掌门那里得过特别的关注,更是没有肖想过日后承继正统的事情,这一日掌门突然将他带来门中禁地,他才会满心疑惑,甚至生出了一丝惶恐。 他斟酌着回答掌门的问题:“弟子身为修士,只望不辜负所修所学,恪守正道。” “你心目中的正道又是什么?”掌门道,“你希望自己读的典籍,学的法术,乃至修行生涯,从里到外都是仙门正统,以与你不愿提及的伤痛相隔绝么?” 郁雪非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辩驳的话:“……是。” 这番话不像从前那样会令他惊慌失措,早在入门前,他就将自己所知的身世血脉与经历告知对方,既知毓秀对妖族向来排斥,他更不会对此隐瞒。当时掌门照常收下了他,此后他放下了最擅长的术法,转而精研阵法,掌门看在眼里,也并未出言阻止。 然而,即使许久没有运用,那从血脉而来的天赋仍旧昭显在他身上。身处百尺之下的门中禁地,一道又一道阵法锁住的冰泉地脉前,在山岩间霜雪封冻的宏大殿堂里,面对着浩然威压,他心中却鼓动着想要将其驾驭的渴望。 “自霜天之后,这道地脉就镇压于毓秀山中,由历代掌门镇守。” 掌门向前走去,示意郁雪非跟上,两人穿过从山石中凿出的壮观拱廊,碎镜般的冰棱将他们的身影映成千万片。郁雪非强抑着胸中焦躁,迫使自己去关注这里无处不在的阵法,没过多久,他也确实被这些精妙的构造所吸引了。 禁地里有着数不清的阵法,显露于外的仅是些许表象,却也足以让人心驰神荡。重重嵌锁的阵法包罗万象,层层叠叠,流转其中的灵气只是稍稍溢出,就在细微的激荡中如泡沫般散失,使得消逝前照出的虹光幻雾在阵法边界上浮动,忽明忽灭。 “美不胜收,是吧?”掌门望着那冰结的帘幕,“我初次见到时也为之痴迷,但它远远称不上圆满。先辈当年没有找到永远驯服这条地脉的方法,每一任掌门的修为和专长又各有不同,阵法一代代地添加、增补,从各处将其完善,也不断地埋下相冲的隐忧。到我这里,镇守地脉的负担已经殊为严重了。” “如今,”他转向郁雪非,“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过来了吗?” 郁雪非:“掌门……希望我协助镇守?” 他不觉得畏惧,一种陌生的感触在他心中起伏,“弟子的天赋,在这里或是有所用处。” “正是。”掌门道,“但这职责仍然沉重,将需持之以恒,终你一生。” “弟子愿意余生不踏出此地。”郁雪非毫不犹豫地答道,“研习阵法,修行镇守,弟子求之不得。”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会被收入门下的理由。如果掌门意在培养一名专为镇守禁地的弟子,他可以是那个合适的人选。即使他或许要长久地隐于暗处,乃至无法离开一步,他也并不在意。 不如说,这样的生活正为他所期望。与尘世相隔,不必再涉入纷争、背负罪孽,为履行这一桩职责而修行终身,他甘之如饴。 掌门听了他的回答,摇头道:“你想错了,我不需要暗中镇守的帮手,只需要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郁雪非一怔,困惑道:“弟子怎有这个资格?” “为何没有?”掌门平静道,“你只是上山较晚,与你的师兄弟们修行年岁相差仿佛,你在其中进境最深,阵法上的造诣也无人可比。当初,我确实有意看重你天赋,期望日后你能襄助未来的掌门,但见了你这些年的修行,也熄了这个念头。这一代弟子里面,哪个有资格被你辅佐?” 饶是郁雪非在掌门面前一向坦诚,这个问题也还是让他张口结舌,只觉怎么回答都不合适。他知道自己平时在同辈间韬光养晦,掌门想必都看在眼里,从前他以为掌门默许了他藏拙,现在却不好再装傻了。 好在掌门不是真要逼问,不等对方想出回答,他已经说了下去:“仙门承平日久,如今新一代修士都不把妖族放在眼中,哪怕是我派门下弟子,也只知遵照传统,对妖族排斥,不乏自视甚高的毛病。史料终归隔着一层故纸,再怎么教诲,也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念头。这不能全怪他们,他们看到的是孱弱的王庭,各自偏安一隅的三部,偶尔有野生的妖族作乱,也不成气候,既然感觉不到威胁,又如何能正视?” 一缕卷着碎雪的寒气在阵法间隙中飘来,他挥袖将其拂散:“毓秀先祖对妖族并非厌恶,也非痛恨,只是防备。慧泉建立后,散落在四处的妖族尊奉凤凰为王,从此有了应对盈昃周期的手段。” 掌门看向禁地中那如梦如幻的冰冷光影,顿了片刻。从那短暂的沉默中,郁雪非领会了他的未竟之言。以仙门在阵法一道上的积累,尚且无法造就像慧泉那样改天换地,不可思议的奇迹。 “上古时,每逢昃期,妖族都不免要遭受一场衰落,直到下一次轮回重新兴起。”掌门道,“但有了深泉林庭,灵气低迷时,各个族群能够蛰伏起来保存生机,待到盈期潮汐再涨,立即就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阻挡。距今最近的盈期,就是霜天前凤凰陵空在位时,他势压天下,各派都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正清和羽虚也是在那段时期一分为二。如今的仙门弟子,能够想象那时的情形吗?” 郁雪非不觉微微摇头。他已经算是对妖族事情颇为关注了,但对王庭如今的凤凰也仅有一点由传言描绘的模糊印象。对方作为名义上的妖族之主,却几乎不会离开芳海,既对三部缺乏管辖,也无法约束游荡在世间的妖族,实在难以让人正视他的地位。 掌门道:“镇压天魔的渊山封印,构造主体就是陵空的手笔,历年测算下来,一旦渊山完成使命消散,沉余在渊山的灵气将在世间推起前所未有的大盈之期。但凡有一点办法,仙门都要阻止此事,即使只是暂缓灵气涨潮,使得盈昃变化平稳过渡,也比坐视渊山崩解来得好一些。” 郁雪非心中震动,他知道掌门所说的已是门中的机要秘辛,这番话中揭示的图景也令他悚然。他无法想象那样仙门式微、妖族当道的情形,也终于明白,倘若他自顾自怀抱着伤痛,修持那无碍清白的心境,也只不过是闭目塞听,这世上的宿命依然会滚滚向前。 “这道冰泉地脉的镇压,与王庭慧泉的封印相互关联,日后这些事情,我会逐一让你知晓。” 掌门转头看向他,郁雪非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神情,但从掌门的目光中,他感到对方已经笃定他会怎样回答。 …… 喷薄而出的寒气充溢四周,这座由衡文建造的华美殿堂已无法承受冲击,自檐瓦而始,一寸寸在冰霜中剥落。 往事中命运奔流向前,岁月之外,现世中的雪花只在下落时打了个转。前一剑既出,后一剑将起,海山上光华辉耀,又骤然收敛,谢真在阵法中抬眼看去,种种恩怨前尘,都在这一眼之中。 他此刻头上微微作痛,倒不是因为冷热交替易感风寒,而是在这片刻中,被天魔的感知一股脑塞过来的讯息与阵法中复杂形势交织,将思绪一瞬间撑满,十分难以消受。 两剑下来,他越加领悟了此事棘手之处。新宛这座阵法正在不计后果地吸纳灵气,原应掌控局面的毓秀师徒二人,现在就剩下孟君山还在下面苦苦支撑,身为阵主的郁掌门在关键时刻遭到星仪埋下暗子的突袭,神魂受创,已经无法维持阵法的稳定。 谢真从结果窥见到星仪谋划的思路,都不知道该不该佩服星仪这个因材施害的眼光了。衰落后的衡文书院,本已失去了依原样复兴信仰根基的能力,星仪为此拨出一具长久蛰伏的化身,又是编纂法门典籍,又是亲自上阵,一头指点实际办事的黎暄,一头蛊惑有志难成的山长,勤勤恳恳,连推带送,可以说衡文那一套大阵能搭起来,大半功劳都得归于他。 而毓秀底蕴深厚,历代掌门都是能人,倘若星仪像是在衡文洒下天罗地网那样算计毓秀,恐怕很难掩饰痕迹,徒增露出马脚的风险。毓秀对自家的阵法传承如此自傲,不会容许不知名的外来者指手画脚,更不会像衡文那样贸然运用自己还无法理解透彻的构造,以至于连里面多点什么少点什么都不清楚。 正因如此,星仪只是把握了他们遏制妖族的夙愿,不需出工出力,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借助衡文、借助仙门和妖族的紧张局势推上一把,毓秀多年的布置便自然运转,严丝合缝地嵌入他计划的版图。 毓秀建立的晖阴之阵,最终还是要落在与衡文山门对应的新宛。星仪凭借地利之便在此留下化身,潜藏时无影无形,一旦启用,便从隐蔽中发起致命一击。 随着谢真对天魔的了解渐深,也知道星仪捏造金砂化身并非那般容易,不可能样样俱全。有些化身为战斗而生,灵气耗尽后难有后继,有些则偏向于精密,能够承载他更多思绪。留在新宛的这一个“星仪”,以谢真所见,不必细致周全,只需伺机而动。 衡文那边若一切顺利,此处即是完整阵法的一面,一旦计划有失,就毁去新宛这座阵法,灵气的涌流自会替补上来,成为天魔复苏的温床。 条条轨迹各自分明地处于星仪的拨动之下,一环不成,又有一环。谢真不免想到星仪此前对三部血脉的图谋,假如让他得逞,真的找出利用地脉封印的办法,恐怕慧泉也要被他拿来一用……或许慧泉才是他最想获得的那一环,奈何长明一心跟仙门叫板,把他的筹划搅得稀碎,从那之后仙门明里暗里的风波,想来也少不了星仪的推波助澜。 星仪这人毅力非凡,百余年间跨越生死,勤勤恳恳,伏线挖坑,机关算尽,只为重铸他的得意之作。他眼中唯有那超脱境界的至高奖赏,除此之外,世间道义伦常,众生命运,对他都不值一提。 就像谢真永远无法认同星仪的选择一样,面对他更加熟悉的郁掌门,他也清楚地知道对方已被那份执着吞没。 谢真不是不明白,于修士而言,有些志向重于山岳,乃至于可以成为他们一生修行的意义。但这并不是说,余下的事物就轻得不必被计量。 “不继续看下去吗?” 剑下两道互相牵制的神魂里,那个不太“星仪”的化身借助一缕念头的飘动向他发出笑声,“害怕见到那个最失望的情景?” 谢真不答,在这一刻,呼啸寒气中的剑势趋于极静,剑上光华凝成一道笔直的长线。贯穿风雪,上接天穹,阵法中诸多纠缠的狂乱意念,皆在这道剑意的丈量之中。《 》 266、物华休(一) 第二剑与第三剑之间,谢真凝神测度着分寸。 天魔的识见之力对神魂的照映,犹如琉璃般净彻,向细处审视时却又似透过碎片,看得到万千幻变。盖因人心亦有不尽数的侧面,种种心念浮起沉落,明明灭灭,是为昨日因、今日果。 倘若事有可为,他当想先除去星仪化身,再腾出手来应付身为阵主的郁掌门。但此时二者神魂交错,彼此牵制,况且他也不是只要打赢就行,最要紧的是把这失控的阵法停下来。 “这么一剑下去有何不可?阵法未必会溃散到无法收拾,兴许也能安稳落地,只要动手,就不必瞻前顾后,你已经尽施所能,何必背上这不归你的责任?” 星仪化身的耳语在神念中如同流光,转瞬而至,这种讨人厌的劲也因为传递得太快而显得格外烦人。 谢真的剑尖在毫厘间微微一斜,截住了他后面的废话,但对方也没有彻底闭嘴,另一句又从别处冒了出来:“还是说,你心中的不平,让你还是想要去和郁雪非论个分明?” “星仪捏造你这个化身时忘放脑子了?”谢真也以一束念头回道,“除去执念,你还剩下什么?” 不等化身再说点什么来烦他,第三剑掠过金砂卷动的间隙,穿破沿着漩涡蔓延的冰壳,迅疾地切开藏匿其中的僵冷阴影。 透过另一双眼睛,他看到渊山镇印前幽暗的战场。 那一次,镇印的开启事出突然,这些驻守的仙门弟子并没能做好万全准备,只得仓促迎战。即使只是镇印之门中泄露的余威,也一样难以抵挡,灵气蓄积的混沌又对大多数修士不利,那压迫的绝望更是无与伦比。 死战中众人左支右绌,战况惨烈,谢真当时未能见到这一幕,如今再看,仍不免痛心。 这副视线的主人牢牢占据着战团的前方,在场仙门弟子中,她修为深厚,历练丰富,顶住了最艰难的头阵,为旁人分担了许多压力。一道道苍芒飞逝,那是向敏的法器风雷旗上弥漫的雷光,那景象与正清著名的传承雷法迥异,让人绝不会认错。 此刻闪烁的苍雷里却逐渐夹杂起缕缕寒意,肆虐的魔物与之相触时,半虚半实的躯体上也蒙上了一片冰霜。 视野忽地没入黑暗,原来是这双眼睛已经闭上,然而对四周的知觉并不减弱,风雷旗环绕身周护体,寒意犹如潮涌,一时间抵住了魔气的攻势,竟把一边倒的颓势暂时扳了回来。 局面向好,紧迫却不曾稍减,此刻操纵向敏的那个人很清楚,预先藏在风雷旗中用以支撑临时术法的储备有限度,仅凭现下的人手,不足以应付源源不断涌出的魔气,多半等不到增援到来。 仿佛在证实这个判断般,镇印中天魔的溢出愈加凶暴,浓稠的黑暗刹时将众人吞没。居于阵前的毓秀弟子首当其冲,挥出的坚冰屏障寸寸碎裂,即使防御不破,神魂的壁垒在天魔面前也不难窥见破绽,那一道识念由此短暂地与无形的虚无相接。 混沌笼罩着一切形影与声响,方才还并肩作战的众人,此时仿佛遥不可及,彼此隔绝。在被抛掷进去的黑暗之底,世间万事都已远去,至深至暗的混沌犹如一面明镜,映出在纷繁念头中最为尖锐的一缕心思。 是在心中深藏已久?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这幽暗的时刻酝酿而出的选择? 无论如何,钟鸣般的门扉一响,他亲手关上了那道镇印之门。 谢真默默越过这一幕,往日的冰霜如同风雪飘散。 这个被仙门掩盖下去的谜团,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在天魔的混沌爆发出来时,众人的意识都遭到淹没,正如海绡所说,没人记得当时的情形为何,也包括以秘法代替向敏在镇印中作战的郁掌门。 从外侧无法窥见的事情全貌,此时透过天魔的视野,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郁掌门或许没有清晰的记忆,却也能大致推测出实情,只是,那又如何?事已铸成,渊山这一次危机既解,下一次的崩毁近在眼前,什么都不能让他在这时停下来。 亲眼见到这个答案,如同悬着的石头落地,谢真心中出奇地平静。他不想质问对方为何如此,即使那冷酷的念头或许是在天魔的混沌中被催发,此刻回望过去,他也更加明白了郁掌门看待自己的复杂心绪。 他和名门大派中被寄予厚望、作为继任者培养的弟子不同,并不觉得仙门就天生理应长长久久,万年稳固。他见到了瑶山的起落,也见过散修的局促无奈,古老门派的衰微,在世间的浊浪汹涌中,妖族和修士也没什么差别。 倘若有妖族作恶,他自会救危扶困,却不会只为了遏制他们的发展就横加干预。而面对仙门中的不平事,即使同为修士,他也不会袖手不管。 谢真从不认为自己的处世之道比旁人更加高明。有些仙门弟子自觉世受深恩,为出身的门派骄傲,也以维护门派为己任,一生不改。在许多人看来,仙门的定规,绵延至今的秩序,就是无与伦比的重要。为了心中志向,他们一样会不辞辛劳,不惜己身。 甚或他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修士,人情世故上,他怎么应对都不那么要紧。拜在门派中,他或许是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弟子,放在世间,他也可以是个行侠好义的散修。 然而,剑气一出,再不能悄无声息地回鞘;从他携剑下山那一日之后,仙门也无法将他视若等闲。众人眼中,他是声名卓著的剑修,诛邪除魔的一把好手,更是瑶山未来的掌门。 以他剑之利,能管得到的闲事实在是太多,将来再为一门执掌,以他举足轻重的声望,不可控制的影响又太过深远。 谢真并非不明白,即使行事坦荡,仍难免令人忌惮。但他性情如此,也决不可能换作另一番模样。 只是,于他而言,有些界限不可逾越,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未必是这样。 他不能认同毓秀和衡文将延地摆在秤盘上交易的买卖,纵使盈期再至,国朝未见得有倾覆之危,而就算是一切顺遂,相较于各得所需的仙门,此地凡人从中也难说能取得多少益处。自始至终,他们或许从不知道曾有多大的风险徘徊在头顶。 假如没有星仪带来的迫在眉睫的危机,只对毓秀意图在延地再造地脉一事,正清得知后究竟是会干预,还是作壁上观,等待局面落定后观其结果,再来计议? 谢真不愿去细究人心中幽微之处,但他也无法将信任寄托在仙门中任何一派上,就连封云,也有他的立场,有他必须维护的责任。 至于郁掌门……他已经在他的执着中走了太远。 月无常相,水无常形,仙门与妖族的局势,并不是一定要重演历史中彼此势压的对立。正如相较于凤凰创立王庭之初,妖族已从古时的野性难驯变得逐渐学会与人世共存,双方也总会在此起彼落的较量中寻到平衡之道。 郁掌门未必就看不清楚这些,只是他已经被他所经历的一切重重束缚。对于毓秀遏制妖族的计略,他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动摇,否则他就自觉是屈从于了他血脉中的罪孽,背叛了他对两任师父立下的誓言。 谢真知道,郁掌门不会为他重造地脉的谋划而悔恨。若是回到一切尚未开始前,知道在星仪的黑幕下晖阴之阵注定失败,他也只会重做布置,寻找胜机,却不会因为此事牵涉甚广而犹疑。 剑从混沌的冷雾中穿过,抵达记忆幽暗朦胧的另一端,挑落了冰尘雪屑,飒飒流光。时分在对峙中钝重地拖行,吞饮着灵气的阵法仍在充盈,但这逐渐不堪重负的扩散,在神念中是最为漫长的一瞬间。 现世中的雪花极为缓慢地落下,越过拂动的发梢边,几乎是静止不动。寒风中弥漫的金砂以其阴魂不散的语调窃语道:“难不成你以为这阵法还有挽救的余地?你在这里想得再多,也不过是拖延那必然的结果……” “你着实是很担心我干脆将阵法毁去。”谢真回道,“这么拙劣的激将,就不怕我当真动手吗?” 金砂的化身猛地闭嘴了,若隐若现的轮廓不由得显得警觉起来。 言语上的交锋或可虚张声势,神念却做不得假,被那直指而来的森然杀意所慑,它那并无形状的躯壳也不寒而栗,一时间辨别不出对方话中意思是真是假。 它知道,万一这人真的不管不顾,调运天魔之威一剑下去,把阵法连同里面阵主拌着金砂的馅儿给斩得稀里哗啦,它这具化身是没有半点抵挡之力的。远在别处的本源说不定还有点办法,但那边显然已经自顾不暇,更不可能过来掺和。 它所倚仗的,无非就是谢真这个人的品格——底下的阵中还有个孟君山在苦苦支撑,而阵法被斩破,新宛当即就要遭灾,它所知道的谢真,断不会这么不计后果。 可是,一定如此吗?它对谢真的了解,源自本源所了解的一切,而这又只是基于对方的过去。过去不会这么做,未必现在就不会这么做;何况双方如今仇深似海,又有着阻止邪魔为祸世间的道义。 形势已在危急的边界,付出这些或许本来也保不住的代价,换来的是对死敌的折损,谁能保证他绝不会做出这个行之有效的选择? 经过了反复试探,它仍然不敢确定。在彼此窥探被隔绝的神魂天堑上,它之前所见唯有幽暗的镜面,现在它又觉得那好像是一片冷酷的深渊。 谢真同样看不到对方的百转千回,他就是被烦得不行,恐吓了这个话很密的化身一下,要是知道了对方悚然生疑的一堆念头,大概只会觉得这家伙想得太多。 换作一个更完整的星仪在此,多半会将意图掩饰得更加谨慎些。但从那反应他也看得出来,对星仪而言人心永远变幻莫测,让他反而会对一些抉择失去把握。 不觉间,他心中现出一点明悟。下一剑向着风雪漩涡中推出时,他听由灵光的牵引,遁去那摇摇欲坠的残识中潜藏最深之处。《 》 267、物华休(二) 丛云似盖,雪下如尘。北风吹得霜雾漫卷,远方的天尽头,近处的山形起伏,都在其中隐去不见,唯余荒林中几株枯枝槁木。 谢真站在被风雪覆盖的小径上,向前看,只有一片冥茫。按理说,这里原本不应当是这番模样。 这片林地,往下通向河边的小镇,它是中原许许多多寻常镇子中的一个,从未经过什么波澜。往上走,越过罕有人至的山坳,那里曾经有座木屋,同样很普通,没有什么传说故事可讲。 木屋的院子里栽着花草,凳子上晒着精心削造的小小木剑,剑柄和剑刃都打磨得光滑干净,没有一根会扎伤手掌的木刺,虽然它并没能等来被那个孩子拿起来的一天。这里平凡无奇,但是独一无二,留在过去的痕迹业已消散,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座小屋了。 谢真穿过了数不清的记忆,才最终到达这里。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点微薄的印象,一寸寸补全为完整的画面,然而在所有碎片的映照里,只有晚春时乱红满地的凄幽,入夏时热气在窗外不断迫近的焦苦,无论如何,总不会是冬天。 何况,中原也没有这么大的雪。 谢真转向木屋的方向,明知道这只是一段凝固的过往,他仍是徒然遥望,但最后他也没有迈步,而是收回了目光。 荒林另一边,一道影子踽踽独行,穿过积雪。来者在雾气中朦胧晦涩,那身影中除了昏暗之外,别无他物。 正如在曾经的这一日,他寄身在旁人身上的一缕神念,往来无形,却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影子缓缓来到谢真面前,雪地上没有留下他的丝毫踪迹。北风从这具轮廓中穿过,扬起一阵阵呼啸,影子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也正像是空洞的风声。 他问道:“是你么,谢真?” 在这幅时令、景色与到来人物皆是错谬的画面中,谢真那一身黑衣分外清晰,宛如墨迹深深透过了故纸。连同他怀中抱着的长剑,素净剑鞘上细细描摹的纹路,一样纤毫毕现,丝缕分明。 与他相对的那个影子,则是不辨样貌,飘忽不定。既见不到面容,遑论身份、族属,更不知他是何来历,又要往何处去。 一明一暗,如隔天堑。自身模糊不清的那一个,反倒没办法把对方看得清楚。 谢真道:“我已知道,当初正是掌门迫使我母亲将我留给仙门。我从掌门的记忆中回溯至此,是因为你对此事满怀悔恨。” 影子没有答话。他的身形时而凝定,时而浑浊,映着坡上幽冷的枯木,一团团飞絮般的雪沙。 良久,他说:“我不知道……倘若当初任由你回到妖族之间,如今种种,又是否会有所不同。” “掌门,你仍是执着于血脉之别。”谢真说道,“我究竟归属于妖族还是仙门,并没有什么差别。” 影子仿佛被这句话激怒了:“无论你出身何处,到最后还是想做个身无束缚的妖族吗?” 谢真平静道:“掌门那时执意要让我回到仙门,难道就是出于你所相信的道义?你只是不愿见到我父亲的后裔流落在外,你希望这个有着妖族血脉的孩子可以成为修士,就像你当年那样,避开落入妖族之手的命运。掌门,这是你的私心。” 影子沉默良久,怔怔地说:“我又怎能放手不管?” “你不是在拯救我,反倒是让那别无选择的结果在我这里重演。” 谢真直视着对方幽暗混沌的面影,“你将我从母亲身边夺去,和你的同族想要把你掳走,又有什么分别?” 影子的轮廓剧烈地震颤起来,本就模糊的形状接近溃散,仿佛有枯枝般的痕迹在半空中展开,雪粒如同急雨抛洒,使得那若隐若现的躯壳好似要化作寒风。 “是我生而有此罪孽。”他低声说,“我心中的魔念,从未真正消除,到头来终究还是难免……” “掌门!”谢真喝道,“你要把这些全都归于那一丝血脉在作祟吗?你年少时的磨难,绝非你的罪过,反倒是当你自以为在赎罪时才日渐自误,将你的执着凌驾在旁人的命运之上,无论是当年,还是此时此刻!这与你是修士还是妖族都不相干,你只是错了!” 落雪如同尘灰飘拂,一行行掠过两人之间。在这一瞬神念的天地里,中原正下着从未有过的大雪,掩埋了城池村落,河流与山峦。风声止息,只有静寂,千里白茫茫的雪地映着云间的月光。 影子喃喃道:“……我何以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真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这一缕心魔。 如此从执念中迸裂而出,犹如余烬的残识,他也无法将其视作本人看待。但这样纯粹的悔恨之中,凝结的却是本人至死都无法诉之于口的话。 “我应当明白。”影子低声说,“谢真,你我从来都是不同的。” “是了。”谢真缓缓拔剑出鞘,“——我,与你不同。” * 金砂化身在这一个霎时中感到了天摇地撼。它所紧紧缠绕的阵主神魂脱离了它的挟制,让它同时也对阵法完全失去了掌控。 它在诞生之初就熟知种种操纵神魂的法门,但此刻,涌上它心头的疑惑却要更多。对方究竟是如何斩断了丛生蔓延的心魔?阵主的神魂已经支离破碎、深遭侵染,他难道还能从这堆碎片里挑出孰黑孰白?……第三剑和紧随而来的第四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也来不及细思了,剑修的剑有多快,此刻已有亲身感受。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里,海山的剑光切入了他所在之处,飞落如雨,织成将它捕获的牢笼,精准确切,没有一丝遗漏。 直到这一刻到来之前,它都只是慑于剑势之威,绝没想过对方真能把它从已经缠连的神魂中剖解出来,保住了这座摇摇欲坠的阵法。 难道说,这个满打满算也没有接触天魔多久的剑修,对天魔的驾驭之能已经超越了它的创造者,以至于能做到这不可思议的事? 它之所以能放任自己思考,只因在那瞬间,它探向外界的知觉尽数被一剑切断,使它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中。 不同于醒觉前的黑暗,这是犹如死去的平静。短暂的片刻里,就连它所摹仿的正体真身,也与它再不相干。 如果一切能停止在此刻就好了。这就是它,一具化身所度过的一生。 这个时刻稍纵即逝,疾掠的剑光将它从阵法中囫囵挑了出来,向外抛去。穿过被凿了个大洞的殿顶,越过逐渐减缓的灵气漩涡,它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天空。 新宛的夜幕已经不再浓重,天际低处隐约泛灰,带着一丝黎明的预兆。断断续续的飘雪让这最后的夜色愈显浑浊,坊墙街道间酝酿着不安的气息,但这一切最后还是没有演变成混乱。 它仰望着这不纯净的天空,向下坠落。被赋予了执着意志的化身令人戒慎,失去了倚仗的力量后,它也不过是一捧砂砾。 然而,尽管它已无接续之力,有人也不想看着它就这么慢悠悠地往下掉。剑光紧随而至,上下左右严实地一绞,没给它留下在半空中变成烟火的机会。 该说不愧是剑修吗,出手就要干净利索——它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个轰轰烈烈的结局,实际上一切来得太快,它甚至没有机会让对方好好读一下它的所思所想。 谢真收剑一横,海山轻振,将剑上沾染的点点金光震散。不消片刻,漆黑剑刃上重又洁净如洗。 这是他熟悉了天魔的权柄后,初次彻底地灭除星仪的一个化身,方才在神念中与神念外的一战,虽然险而又险,生死毫厘,但他也从中越加明悟了这股力量的运用之道,也对星仪这些金砂化身有了更多领会。 这具化身消逝前,残余的念头还是飘到了他的感知中。化身的意识已经散落,留下的只有一段段情绪:对他的恐惧,对即将逝去的迷茫,以及一想到真正的星仪未来迟早又要与这个可怕剑修再次交手,又因为看不到这激烈的场面而充满遗憾。 谢真:“……” 对这个星仪化身的一言难尽,一时间反而冲淡了那些沉重的思绪。他按下心头种种起伏,纵剑追上那从阵法中释放出来的、曾经属于郁掌门的残魂。 皑皑寒气如同轻烟升起,投向空中的雪云。被星仪布置在此的金砂化身专为阵主设下了天罗地网,遭此精心暗算,结局早已注定;如今那道魂魄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只凭借着一缕本能,去融入那阵法外仅剩的虚无躯壳。 但那躯壳也是由金砂化身捏造而出的幻影,既非修士,也非妖魔。当下方的阵法逐渐停滞,那道幻影也失去了归属,化作漫卷的风雪,在新宛上空游荡徘徊。 谢真一直跟随在后,等到对方与阵法引动的灵气漩涡完全断开,才抬眼看去,望向那阵迷惘的寒风。 城里因为这异常天候而惊醒的居民,许多都围着灯盏,靠在灶边,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被他们寄予厚望的衡文仙师们如今在哪里,也不指望能有个什么说法,只希望这怪异的情形快些过去。 有人祈求,有人抱怨,也有人觉得这或许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奇景,说什么都压不下好奇心。再说,那股寒意也没到让人挪不动脚步的程度,他们不知道有个不留名的凤凰正在忙着撮火,好让这遭到灵气侵袭的城池免于被冻住,只知道手里捧上一盏灯,就不会感觉那么冷。 那些胆子大的人虽不敢到街上去,也试着推开门窗,走到自家院子里,抬头往天上张望。 那画面的确是绝无仅有。夜色渐淡,天幕仍旧幽暗,一股呼啸的风雪却在其中肆意飘动,庞然浩大,鲜明得难以忽视,又带着与这反常迹象相伴而生的险恶,仿佛不知何时就要扑落下来,在他们这些凡人身上降下一场大灾。 有着衡文坐镇的一国之都新宛,百十年间从未见识过这等骇人的景象,哪怕是夸夸其谈的乡野传说里,也没有形容过如此可怖的妖魔。 在一双双眼睛恐惧的注视中,一道银光倏忽而至,追上了漫卷的风雪。 那光华如此明亮,破开了纷纷雪雾,几乎叫人错以为是白练般的月光。只是此时夜尽月隐,从新宛的街坊中向上看去,笼罩着城池的只有朦胧昏沉,更不可能透过这片混沌看到天穹。 然而那道耀眼的清光仍旧穿梭在风雪间,就好像真有月色在此倾泻下来。 许多人就这样仰望着天空,忘记了害怕,为那尚不理解的事物而兀自着迷。无论他们日后会如何谈论这一段稀奇经历,描述出多少千奇百怪的演变版本,催生出多少传说故事与诗稿,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大多并不能从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在他们眼里,那只是宛如月华的清辉,又比月光更加凌厉,一会在这里,一会又出现在另一边,即使不曾特地昭显,那惊鸿闪逝间的轻盈迅疾,依然蕴含着令人屏气凝神之美。 等到终于有人回过神,意识到可能正有仙师在与肆虐的风雪交手时,天上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那股混沌的幽影被剑势困住,无处可去,骤然凝固在半空之中。 四下里的云与雾都停止了流动。一道横越天际的夺目剑光,刹那间穿过了无定形的风雪,将其一剑斩落! 从尚未摆脱混乱的宫城,到门户紧闭的坊墙之下,新宛各处都有人见到了这毕生难忘的一幕。如同大梦初醒,月色隐去,再不停留。 云开雾散,漫天大雪向着城中落了下来。看到这情形的人们慌忙躲避,但这一次的落雪不再带着森然寒意,它们一片片越过夏夜的梢头,飘向潮湿的屋瓦,坠入被积水染上泥泞的石地,消融在黑暗中。《 》 268、物华休(三) 一声裂响,随后是如雨般声声清脆。置于在衡文这座书阁顶层的布设,只是晖阴之阵庞大形体中浮于表面的一角,但当这里的阵型也从内到外寸寸破碎时,已经昭示了阵法的彻底收束。 散落在四周用以支撑的玉符和法器,早在这一轮冲击中无声化作齑粉,那些连绵不绝的碎裂声,则是涌流的灵气经过一段段空处时发出的弦鸣余音。 脱缰的阵法缓缓停止了运转,在险情中飘摇的灵气漩涡也终于不再卷动。曾经占据了全副心神,仿佛将天地充塞的危机一朝消逝,留下的唯有空虚。失去了阵法的拘束,孟君山就像是一只被忘在枝头的柿子一样跌了下去。 先前竭力维持阵法时,所见情形令他目不暇接,他只看到一道剑光从天而落,冲入阵法,这副二话不说就是往里一撞的架势,除了谢真,根本想不出还能有别人。 还来不及担忧,孟君山只看对方连出五剑,这个无与伦比的巨大烂摊子就真的被他停了下来——说好的身为剑修对阵法没什么研究呢,这段日子是背着大伙到哪里去进步了? 但是也多亏了这不可思议的手段,还得是那个从不叫人空等的谢玄华,每每能在死局中挽天之倾。这下子,他也不必再…… 砰得一下,孟君山掉在开裂的地面上,摔得龇牙咧嘴。这还没完,出于寻访古迹的丰富经验,他一听这响声就觉得不对,果然阁顶这片地面已经被阵法的余波蚀空,脆得不如一张干馍。他刚在这里躺了片刻,马上又轰隆隆地往下掉了一层。 这回可真是玉阶零落,朱楼倾颓,不必有什么人世起伏变迁,只需在殿顶打上一个大洞,屋里砸坏两层地板,即可体验到这新鲜的繁华废墟。 衡文建造这些书阁的时候,用得倒是真材实料,就是大概没考虑过塌房子的时候会是什么场面。如今掉在他左右的,既有描金嵌翠的窗扇,画屏上珠玉缀饰,也有封着好几道符印的断裂木梁,看着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考虑不周。 孟君山脑袋里不停地转着这些无稽的念头,不想叫自己就这么快睡过去。评判一下楼阁的质地,总比评判他自己的状况来得有意思一些,毕竟早在强自支撑阵法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难以幸免。 现在看来,似乎确已没什么挽回的余地。随着一度充盈在这里的浓厚灵气开始渐渐退去,他那饱受冲击的心魂与骨脉就好像爬山赶路后的破口袋,开始到处咝咝漏风了。 好在这曾处于阵心的地方还蓄积着灵气,姑且赋予了他一些虚假的气力,不至于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拖着不太听使唤的身体,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头发,好让自己等下被人发现的时候能稍微体面点。 作为临危受命的阵主支撑阵法时,他曾感到师父已经从阵中离去,走之前也没能给他留下一句半句的话。不知道师父现下是什么情形,无论如何,他们大概也是没法再相见了。 还有此时正在上边忙着的谢真,等会他下来一看,见他死了,肯定要伤心。哪怕摆个潇洒的姿势,也不会叫他少难过一点。 所以,话又说回来,孟君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还要在死前维护一下形象,或许他只是不愿再去思考那么多了。 他晃晃悠悠地盘膝坐起,四周尘埃飘动,怕不是这座楼里几十年犄角旮旯的积灰都在这时候得脱自由,尽情飞舞。他好久没有用这样一本正经的方式入静,这会仍然觉得自己的姿势十分端正,一点也不丢人。 孟君山听闻有仙门前辈就是这样羽化的,如今往这一坐,还挺有气势。但他没想到,可能是自己伤得太重,刚坐直了就维持不住,往后歪去。 正当他心道糟糕,以为自己要摔个仰面朝天时,忽而一道青光从黑暗中越过,有谁把他从后面接住了。 那说不出多么令他怀念的感觉,甚至没有同往常一样深藏,那双手托着他时十分轻柔,简直不像真的,疑似是他死到临头前应有尽有的幻想。 身为精研此道的幻术大师,孟君山自有办法应对这副情形。他把自己挪了挪,想着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了对方的怀里。 犹如倦鸟久飞而落,终于找到了栖居之处,世上其余的一切都渐渐退向朦胧。周围的残垣断壁,自己那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都已经无关紧要。 他闭上眼,心中仿佛有水波粼粼,推着这只小船轻轻摆荡。 这静谧的时刻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感到两腮被捏住,一颗丹丸从嘴里塞了进来,入口化作冰凉的清气,如云雾般升腾。 静流长于水炼之法,平日虽也闷声不响地和修士做些生意,压箱底的法门却不会拿出来。孟君山品鉴过不少静流部的成药,这次一尝就知道是好东西,只是效用太快,消融后全无踪迹,让他没机会多回味一下舌尖上的苦涩。 他垂下的手腕被五指扣住,一缕缕细如雨丝的神念探向他周身,审视着他的情状。即使是危急时候,修士也未必会愿意被这么一览无余的探查,对方却根本不问他意见,也不管是否会遇到拦阻。 孟君山只觉得自己躺的姿势有点僵硬,现在他看不到人,总想把头扭过去。 当他还想催促着不听使唤的脖子干点实事时,又有一只瓶子往他嘴里送了些药。那只翠玉的小瓶不过一寸,盛的丹液也只有一口的量,这个味道就好得多,说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甚至让他品出了一丝美酒的芬芳——可惜不是真的酒。 药是好药,却恐怕于事无补。孟君山早知如此,只是很不想让对方失望。 “不如让我再喝口酒。”他小声说。一开口时那股有气无力,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施夕未不悦道:“这个时候就别再不着调了。” “都这个时候了……”孟君山闭着眼睛笑道,“就让一让我吧?” 他没再听到答话,想来是人家不愿意理他了。过了一会,虽没有酒喝,他却感到丝丝缕缕的灵气向他蔓延,一些向着他的伤处渗入,一些则环绕在四周,化作氤氲弥漫的薄雾。 他也得感叹一句佩服,面对他这样少见的伤者,对方却不消片刻就领会了应当如何处置。他现在还有一息尚存,全因为阵法废墟中的灵气还没散去,对方这样无异于在渴死的边缘又给他续上了一口水。 然而这也只是暂作维持而已,他残存的生机也还是在渐渐流逝。 “这样下去不成。”他听到施夕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得想想办法……” 唉,他甚至还在想办法。孟君山真想说要么就别费那个劲了,在这短暂的最后时刻,应该还是有些更要紧的事情吧? 不过,事到临头,他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才值得去做了。他一生山高路远,只有在这时才知道什么是抛费了辰光。倘若不是一把生死刀架在他脖子上,还在一寸寸地往喉咙里推,再过十年百年,他也不会真正明白。 孟君山用那点所剩不多的知觉,感受着将他包裹其中的雨雾,那样近似于温柔的凉意,如此令人贪恋,这么一想他还是有那么点运气在身。 他还没脸皮厚到觉得人家是对他旧情未了,但就像是对方既不问他这座阵法的始末,也不问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他们之间总归还是有一点不可言说的默契……至少在此时此刻,施夕未是不想让他死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努力把沉重的眼皮撑开,不愿意就此睡过去。 “让我看看你吧。” 他挤出来的声音好像蚊子叫,已经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一点了,“……现在这姿势啥也看不到。” 施夕未冷冷地说:“这是你的遗言吗?” “那要看我还有没有别的点子……”孟君山嘀嘀咕咕。 他一时昏茫,一时晕眩,周围大多还是黑暗,实在提不起劲。忽然间,他感到自己被挪了一下,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没有放开,但这下好像真的能看到些什么了。 微光将他视线照亮,似乎只笼罩了他们身侧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吝于再播撒出一点多余的光芒。雨雾如同拂动的罗幕,在他眼前遮上了一层迷蒙。 他身边的施夕未穿着新宛常见的夏衣,十分入乡随俗,放在人群里就能立刻融入其中,也不知道之前又到哪里去骗人了。只是这衣裳有些单薄,在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废墟下,大概还是会觉得冷。 再往上去,他看到了那张梦中的面容。 明明眼皮已经重得快要抬不动了,孟君山还是不由得眨了眨眼,一阵恍惚。他只在七绝井下的幻梦中见到过这副样貌,那时对方还是少年模样,是一重又一重的机缘巧合,才叫他得以一见。 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他时常在心中想起,却从不敢下笔描摹。 静流主将一贯以幻术隐去自己的原貌,这据说也是蜃楼一脉的习俗,对于他的部众而言,主将就只是那副他们平常见惯的样子,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看过他的本相。 此刻,这不加遮掩的真容就在他眼前。他再一次见到了对方那昭示着古老血脉、从不示人的一双耳际羽翅,正如曾经的惊鸿一瞥,青如碧玉,薄如绢纱,仿佛束在发间的流波。年少时略显青涩的锋利已从眉目间隐去,而那自始而终的冷淡自持,犹如深潭静水,凝定在未改的容颜之中。 施夕未低头看他,平静到有些漠然的神色中,看不出心绪起伏,也不见悲哀的迹象。他们相距咫尺,那双眼睛却如隔云端,渺远朦胧。 孟君山得偿所愿,按理说应该少了些遗憾,但他又不舍得合眼。他想把那些不值得原谅的悔恨尽数倾吐,将那个想着来日方长的自己抽得如风车般旋转,也想把那些死缠烂打的念头抛下,潇洒地说些告别的话,最好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他还想再看一看他的笑容,不过提出这种要求,多少有点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了。 到最后,他说出的话出乎意料地无聊,也是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我的铜镜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你把它带走吧?那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在里面给你留了些信,你要是不想看,丢了也行,但是最好能丢在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一阵沉默后,施夕未终于开口,并不说是否答应,语气还是那样冷淡:“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讲完么?” 孟君山苦笑道:“不行啊,说不出口。” 沉重的疲倦如同夜幕降临,他叹了一口气,恍然陷入了寂静。忽地,有什么东西穿过黑暗,掉在他脖颈上。 刚落下来时是清凉的,像是雨水,带着一丝柔润,随即仿佛凝结了一般轻轻滚动下去。用尽余力,他抬手捉住那粒滑落下去的东西,摸到了圆融清晰的轮廓。 他睁开眼,正看到施夕未垂眸望着他,不言不语,只有泪水从颊边坠下,化为明珠。《 》 269、物华休(四) “中原的晚上也太热了吧……唉,真想下水游两圈。” 西琼正在聚精会神地巡视,唯恐出了一点差错,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当下就很想把手里的罗盘扣到对方脑袋上。 安子午拿着把扇子,溜溜达达,遇见生面孔就矜持地一笑,遇到熟人更是灿烂,充分让路过的每个妖族都感受到昭云部昂扬向上的面貌。考虑到这次出行的地点,他没有佩上族中传统的金羽发饰,相对地在衣着上更下功夫,也不是说不好看,就是在灯光下面晃眼睛……反正西琼是饱受折磨。 但此时在场来使之中,他也是唯一那个亲自到场的主将,西琼也总不能把他塞回到鸟窝里。 他们正停驻在延国一处山边低地间,溪流经过,滩堤上是冲刷的荒地,难以开垦,景致虽颇有独到之美,也因前后不着落,少有人来。淡白石滩的岸坡上,不知道怎么就建了一排各色各样相连的屋子,足能让人怀疑是什么山精野怪造成的异景。 许是此地当真人迹罕至,这些屋子倒还没有引来什么注意,也没遭到清理。这次王庭并三部派遣来到延国的卫队,就选了这处暂歇,以妖族全力驰援的脚程,直抵新宛也不需多久。 旁人只道这是王庭布置在延地的一个落脚点,只有西琼知道,这根本就是长明殿下自己的私产,暂且借来给他们一用而已。 殿下为何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盖上一套别居?他不清楚。世上各处到底还有多少间这样的屋子?他也没问过。 无论如何,这地方确实也适合临时驻扎。背山的坡地上,黑衣的王庭卫队正在此歇息,大多默不作声,肃容严整,几乎融入到夜色之中,和昭云部这边爱说话的有翼妖族完全是两副模样。 静流部那些青衣使者则更加内敛一些,夏日里也纷纷遮着斗篷,显然自有避暑法门,他们安静地聚在一处,既不过来和王庭套近乎,也不想搭理昭云部。不过他们那名稳重老成的队率,在会合时就来恭敬地与西琼叙过,以静流一贯含蓄谨慎的作风,倒也毫不意外。 要西琼来说,这些三部遣来的人手,到底有多靠谱,能派上多少用场,着实要打个疑问。但即使不是殿下特地吩咐,他也能领会在王庭重新一统后,此行让三部都参与其中的意义,再者王庭的武备确实也没有那么充足。 新王入主后,前朝那些多数充作仪仗的冗余卫队便被清撤改制,如今在职的卫士无不是精锐。然而,正如仙门要培养出独当一面的弟子,耗费的年月和心血都不在少数,妖族想成为心性与修为俱佳的战士,一样很不容易,何况适宜他们修炼的盈期也有多年未曾现世。尽管近年来常有妖族从各地归化,王庭卫队的规模也始终没有扩大太多。 有长明殿下在,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一名修为卓越超群的领袖足以坐镇一地,其余都可以缓步发展。对于仙门与妖族而言都是如此,战力上下分布的重要性从来就不均衡。当今的王庭无意开启战端,卫队只需负责平日驻守,即使殿下不在芳海,他们配合上那些传承至今、近年又被翻新规划过的连锁阵法,当有信心应对风险。 只是,要调兵出外,就难免显得乏力,芳海的妖族少而散居,数百年来王庭乃至整个妖族的处境一向如此,近些年来的变革在此事上也不可能很快见效。留下足够守备王庭的份额,能够派遣出来的也实在算不上多。 西琼为此十分焦心,盖因殿下对他交代,此行是为了阻止霜天之祸重演,他不能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即使殿下也直白说过,这些派来的卫队只是用作预备,以防万一有魔乱蔓延,真正要对付的大敌也用不到他们,西琼也还是恨不得把能带上的家当全都掏出来预备上。 更重要的是,倘若王庭不再孤立,意在统领三部,便不能在此时独自承担。就如前往仙门众议一般,正应肩负统率之任,共同进退。 一想到紧张之处,西琼都愁得要掉羽毛。也多亏他统筹仔细,一路急行没遇上什么阻碍,有些时候难免在仙门中人眼里显露行踪,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西琼检查完了驻扎的各项准备,又看了看接收传讯的阵法,没见到什么动静,停下来稍微缓了口气。他看向一旁的阳光爽朗金翅鸟,对方顺手递了个野果子给他:“解解渴。” 西琼接过来,文雅迅速地把这个皮薄汁甜的果子吃完了,还别说,嗓子是舒服了一点。他把手擦净:“你消停点就凉快了。” 安子午整了整衣领,他喊热归喊热,在礼仪上却没省事,闻言笑道:“暑热可免,但我看诸位心中之热,才是洋洋如沸啊。” 西琼也拿他没办法。这位昭云主将在自家地盘上,曾经很是过了一段两头受气的日子,不得不蛰伏周旋,那会阴郁得羽毛都要生锈了,也还是得摆出勤勉稳重的态度,维护门面。一朝天枢峰上变乱,让他趁机坐稳,又光明正大地与长明殿下搭上了线,一副衷心拥护、为王前驱的架势,王庭也很难挑出他什么毛病。 就是这种顺势而为的爽朗热情,演的多少有点忘我了,西琼这个对他本性比较熟悉的故人,看得难免有点头疼。 他见周围人都离得有些距离,放低声音道:“建功立业,也不急于一时,此次殿下意在让我等扫除后患,只要求稳,假如事情并未演变到糟糕地步,我们白跑一趟,反而才是最好的。” 安子午面带笑意,也轻声道:“我晓得轻重,大可不必担心冒进引来麻烦。无论情形如何,我部的精锐信使总归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这个西琼倒没法反驳。两人正说话间,远处传来响动,驻地中泛起警惕的微澜,西琼看到来者打出的讯号,传令下去,让众人无须过于戒备。 一队人影从黑暗中鱼贯而出,列阵之后又是一队,如此反复数次,只从数量上,已经超过了在场的静流、昭云两部。装扮上而言,他们也堪称最能融入环境,来者穿着的都是中原地方常见的布衣短褐,不少还包了头巾,一望过去就是一群寻常的村人……虽然就算是在凡世间,这么多村人聚在一起,也够让人惊慌了。 为首的劲装女子拳掌相碰,向着西琼见礼:“繁岭卫士应约到此,听凭王庭调遣。” “牡丹队率。”西琼回礼道,“诸位远道辛劳,还请先略作休整。” 牡丹挥了挥手,自有部下带领众人安排。她面对西琼时颇为严肃客气:“大祭统筹有方,没想到这次前来中原,规模着实不小。” 西琼心道你繁岭才是派人派的最多的才是,他看向临时驻地,繁岭部众与余者之间泾渭分明。其中也有缘由,繁岭传统的衣饰与中原习俗相差太多,大概正因如此,索性一统都换了,效果还不错,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他说道:“队率谬赞了,贵部的卫士阵容也是不凡。” 这是实话,繁岭部众看着并没有那种严密整齐的规束,但互相之间自有一种彼此联结的气势,想必都有协同战斗的经验。他们在修为与术法上,或许比不过别部派来的精锐,能发挥的作用却也不可小觑。 三部之中,繁岭与王庭的关系算是颇为微妙,然而此次的全力支持,态度不可谓不明确。繁岭妖族的好处在于,一事归一事,不管过去横亘着什么问题,这次说是听调,就会认真出力。想来,鉴于王庭与之曾经的冲突,这次的来人也应该是经过了筛选。 西琼还是做了防上一手的准备,当然这个就没必要摆明了。他见牡丹朝着昭云部的方向打量,问道:“可要过去一叙?” “嗯?不必了。”牡丹道,“只是没看到熟人在。” 她可惜地收回视线,明知道小妹这会应该还在天枢峰上搬砖,不大可能随着昭云部众一起到来,还是不由得要多找几眼。 主将对她的交待是听从王令,独善其身,如今并不是在王庭面前与昭云部叙话的时候。但她也领了其他的任务:“西琼大祭,不知阿花公子近来如何?” 西琼顿时严肃起来:“是贵部主将托阁下来问?” 年初时繁岭部寒宵节上,祖灵异动,部中也生出波澜,王庭调查时颇是打探出了一些可以之处,若不是后来王庭的大事一件接一件,阿花也算是恢复了,估计殿下少不得就要腾出手来和他们好好谈上一谈。 牡丹不意对方如此警觉,连忙表示并无不敬之意:“主将与阿花公子也有数面之缘,特地命我打声招呼,以尽礼数。” 西琼了然,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挡了下来:“多劳挂念,此间事毕,当有好生叙旧的时候。” 他自己实则也不是很清楚阿花的状况,自殿下从凝波渡归来后,据说对方一直交由行舟照看,有医师随身看护,不能说是个好兆头,多半意味着有什么伤势仍未痊愈。而这次前往新宛,又特地使之随行,只是始终处于繁复阵法的严密守御中,不曾现身于人前。 西琼总觉得殿下、剑仙与阿花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但他也知道,有些时候最好就别太好奇。 眼看面前的牡丹队率客气一番,传达了主将的意思,就不再多言,转而说起在中原行动的事宜,西琼认真应答,心下松了口气,听繁岭妖耐下性子文绉绉地说话,他都替人家觉得累。 刚说了几句,西琼忽将视线转向驻地北面,看向那里的动静。这两名妖族在夜里俱是目明眼亮,牡丹也扭头看去,双眸如同兽形时一般,在黑暗里泛出微光。 王庭卫队所在的侧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屋子,四四方方,模样似乎颇为特殊,又离此处连成一片的屋院有些距离,独自立在那里,不过有着夜色遮挡,一时也说不上到底哪里奇怪。 此时,一个身影从屋后转出,随着他快步向外走来,道道晦暗的流光从他身上闪过。牡丹常要出入由古老阵法庇护的繁岭族地,又有个专研建阵的好友,自己虽不通此道,也能看出那些正是在急迫穿梭阵法时泛起的映照。 明暗交织间,阵法波荡的痕迹无比复杂,尽管对方并不被其排斥,能够来去自如,却不知道那屋子周围究竟布设了多少看得出和看不出的守备。 再仔细一看,阵中哪里是什么屋子,分明就是王庭的御驾;这座巧夺天工的车驾据传有着不同的形态,但在形制上具备共通之处,此刻即使看着十分低调,崖鹰也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曾经狠狠做过功课的牡丹还是把它认了出来。 牡丹一时间转过许多念头,都知道长明殿下本人还不在这里,王庭的使者进入中原时,大概没有驱使着崖鹰驾车,光是运送想必也费了一番心思。此刻看来,车驾又受到重重阵法的保护,如此谨慎,说不定载了什么要紧人物…… 才想到这里,那身影就从暗处穿过灯下。特立独行的短发,发梢好像被横砍了一刀般齐整,却是王庭那名不见经传的医师行舟。 “……”牡丹也不好说她本来期望看到的是谁,就是总觉得有点失落。 行舟径直朝西琼过来,边走边从袖中取出一件罩着青绫的法器,说道:“急事,我走了。” 说完也不等西琼回话,好像只是来通知一声,他将手上的法器一转,身形飘起,倏忽不见踪影。 西琼心中一沉,行舟这家伙平时看着有点没溜,正经时候还是靠谱的,殿下对他也有着能将要事托付的信任。此时匆匆离去,只能是殿下那边传召了,甚至都来不及解释两句。 是谁等着他出手施救?新宛的情形又是如何?他面上不显,和牡丹告罪一声,唤来部下依次吩咐,远方夜空正渐渐泛白。《 》 270、物华休(五) 行舟乘着一阵狂风疾掠,越过城头,折身飞落而下。新宛对他而言全然陌生,他也是第一次深入仙门辖下的中原城池,不过他多有准备,倒没有显露行迹之虞。别说深夜无人,就是在白日的街上,若是有人往他这里看来,也只会被这风吹得迷上一下眼。 御风飘行,有如萧萧木落。他翻手捉住那片如同一张小扇的黄叶,在王庭重新炼制过的法器当真不同凡响,但他顾不得体会,连飞带赶地急着去办正事。 这次阿花同他们一起出行,作为医师,行舟那是大大地不赞同。在他看来,剑仙能够彻底掌握这两边身体与神魂的精微控制前,“阿花”的躯壳最好还是深藏在王庭中,以免又遇到什么意外变化。 最后的决定却不如他所愿,行舟起初觉得这俩人肯定是有过一番争论,而殿下没能辩赢——也不让他意外就是了,可在这件事上总要多坚持一下吧。 行舟本以为,殿下会决心把阿花留在最安稳的地方,毕竟他也见识过对方那经年累月的执着。失而复得之后,又没少历经磨难,应该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才是。 但当他们定下行程后,剑仙又特地来对他这个医师解释,只用了几句话就把他说服了:“此行要对付的大敌是我平生仅见,若有差池,世上恐难安稳。阿花留在王庭,未必能独善其身,随我到近前,却能有所准备,或会在紧要时候左右战局。” 听了这话,他再讲不出什么劝说的话。这正是剑仙的行事之道,全力以赴,决然无畏。 行舟自认为没长着大义凛然这根筋,他救病人的性命,也很在乎自己的小命,然而他也知道,这世道常常就是由那些奋不顾身的人维护的。 他是服气了,反过来想想,殿下怕是也无法让对方改变念头。其后,殿下为临时用作承载的崖鹰王驾悉心编织阵法,将它打造成一具固若金汤的堡垒,还有其他许多准备,桩桩件件,无不谨密。 他再看殿下行止,未有什么焦心忧虑,反倒十分平静。行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其中并非一方坚持己见,另一方不得不由他,大事当头时,两人之间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殿下不是没有不舍,只是深知对方的心意,唯有生死相随。 一想到这里,行舟就觉得脑袋疼。所谓饭吃七分饱,衣着三分寒,他的养生之道也信奉过犹不及,修炼不要修到废寝忘食,有情也讲究个随心适意就好。王庭前几代在这方面都没什么风闻,倒是据说古时修建琴台那任凤凰是个情种,殿下这不知是否肖其先祖…… 情深难得,更难得是彼此能托付这深情重意。他一个孤家寡树,想想都觉得累,根本就没有羡慕……唉。 依照事先看过的舆图,行舟径直找到了醴禾坊。 先前接到消息,真把他惊了好大一跳。他这次出行,始终守在王驾里的阿花旁边,也不去抱怨路上沉闷了。剑仙那边大概正忙得不可开交,阿花一直睡得很安详,让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乱中取静,看一天书也没人打扰的时刻。 结果就在来到驻地不久,阿花忽然平地一个起坐,把他吓得差点掉叶子。没通过王庭那边的传讯,显然事出紧急,阿花也是言简意赅:请速来新宛救人,伤势大概是灵气冲溢、身脉受损,以及他和殿下都平安无事。 听到前一半,行舟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听完最后一句又落了下来。即使匆忙之间,对方也把话说全了,交代得清清楚楚,至少没叫他赶去的路上还提心吊胆。 说完阿花就躺了回去,也不知道那边是不是正在打架。行舟不敢耽搁,立即动身,赶路赶得就没飞这么快过。还好这一程路线准确无误,只是到了坊墙下,面对大城中错综交错的街巷,他也有点晕头转向。 细雪从空中纷纷而下,夜风携来寒意,这番夏夜中的异常景象并没让他太过惊讶。都被紧急招来了,可以想见,新宛此时必然是有大事发生,行舟目标明确,也不在意现在上面到底是如何斗法,反正他也帮不上忙,只管先把要救的人找到再说。 正在辨别方位,忽有一道火光落在他面前,他不由得欣喜道:“殿下?” 知道殿下正在城中坐镇,他心中顿时安定许多。只见那一缕火光闪烁,化为两条直线组成的箭头,为他指示了前路。 行舟当下就跟着这个方向而去,飘上墙头,在起伏的屋顶上疾行,片刻后,不需指示,他也猜出了目的地。衡文那座园子的派头在坊中鹤立鸡群,只是矗立在中央的殿顶好像被削没了,断口看着还怪整齐的……该不会是被剑砍掉的吧? 才到书阁前,他就见到了一个黑衣的身影,同他一样刚刚抵达,正是长明。 两人见面,行礼寒暄等等一概省了,长明只说了一句“跟上”,便当先而去。 行舟跟在后面,方才近前看时,殿下面上少见地有些疲惫之色,让他颇为担心。他知道对方一定是耗费了太多心神,别到时候人还没救,先把殿下给累着了。 没等他想好怎么劝说,来到那墙倒屋塌的楼阁之中,他转着的念头登时被惊愕取代。 一片废墟中,被浮在半空的火光一照,躺在那里的竟然是毓秀的孟君山。上次见面,着实给行舟留下了一些大为震撼的印象,却没想到下一回遇到是在这种情形下。 行舟眼力不凡,看得出这殿阁是一座阵法的遗迹,仍旧盘踞在这里的混乱灵气想来就是阵法的残余,细察起来,推想原本阵法引动的规模,让他也不免心惊。 孟君山此时虽独自在此,却似乎并不是无人看顾。与废墟中积余的灵气有别,他身周凝结着朦胧雨雾,像琥珀一样把他封存其中。这一团有着鲜明特质的灵气,极为显著地昭示了其主人的意志。 行舟来到孟君山身旁时,这些灵气犹如沉静湖水,没有阻挡他靠近,但他依然本能地觉得神念微微刺痛,如同进入了另一名修行者的界域。 放在其他时候,他高低要先防上一手,不过此时殿下就在旁边看着,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行舟仔细察看正昏迷不醒的孟君山,显然已经有人给他处理过伤势,另有一件折起的青色斗篷垫在他下方,让他不必把脑袋直接枕在砖头上。 行舟很快看出,这些留存的灵气正是对孟君山伤势的有效处置,虽不能治本,也缓解了危机边缘的衰弱之态。照他来看,做了这些的人若不是正隐匿在侧,就是刚离开不久。 “之前有高人来过啊。”他嘀咕道。 长明也走了过来,停在不远处。看殿下没有对他的话发表什么意见,行舟也松了口气,他是看不出来附近有没有谁藏着,但想必殿下心里有数,不会叫谁冷不丁地给突袭一下。 沉默片刻,长明道:“他重伤至此,皆是挽救局势的缘故,若非如此,新宛的祸事还会更甚。于公于私,都请尽力而为。” “那还用说。”行舟应道。 他差不多摸清了这伤势的底细,心里大致有数,放下随身的药箱,从箱底取了只木盒。盒中以丝缎裹着一枚玉片,长约一掌,窄而扁,质地不显透澈,反而有些混浊不清。细看时,那些斑驳之处又如片片桃花,将玉质染成浅红。 长明看了一眼,道:“桃蹊玉?” “原来殿下还记得。”行舟小心地将其拿出,“没想到,闲置了这些年,却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处。” 他把玉片放在孟君山咽喉下,凝神施术。过了许久,玉上终于有了些变化,桃花般的痕迹愈加清晰,娇艳欲滴,几乎如同血色一般,使那模糊的图案显出了些许凄厉。 见此,行舟终于放松下来,说道:“至少把最后一口气保住了,多亏有这件珍藏在手。但他伤得着实太重,要我说能活下来都已经很不容易,简直就……” 他本想说个犀利的比喻,转念一想,殿下说他是为正经事才落得这样,顿时这笑话就讲不出来了,讪讪道:“总之孟道友命挺大的。” 长明点点头,似表赞同,又问:“能恢复到什么地步?” “不好说,只能慢慢修补,一时半会也急不来。”行舟想了想,“若是交到我手,就是一边医治,一边调理,可他总要回仙门的吧?毓秀哪能让门下弟子留在王庭?” 长明道:“以后再说。此间事情了结前,还是由你暂时照看。” “那倒没问题。”行舟点头,突然想起一事,“话说,他是毓秀掌门的弟子来着吧?掌门郁雪非,是不是?” 长明:“是,怎么?” “那说不定有得转圜啊。”行舟琢磨道,“毓秀虽然跟妖族不对付,但是那个掌门好像是与我师父有些来往……也不能说来往吧,之前我记得他寄来过医书古籍,师父不愿意收,但东西实在太难得了,最后还是没给退掉。这么说,应该是有那么点交情,搞不好就能通融一下呢?” “……”长明欲言又止,最后说:“不必想这个了。” “唉,也是,仙门或许自有办法。”行舟无奈道。 他打开药箱,准备先调些应急的药来。长明见这里无事,就起身离开,越过满地的散碎瓦砾,来到殿外。 雪渐渐停了,向园中看去,远处的土地上已经不见白色,只留下一些潮湿的泥泞,这间曾是阵法中枢的殿阁前却还存有薄薄一层白雪。明暗交织的晨光里,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檐下,待他走近时,行礼道:“殿下料事如神。” 长明念头稍转,就知对方不仅是说此前的安排,也在别处意有所指。既然行舟及时赶来是代表着王庭,便不好说什么道谢的话,故而用了这样委婉的表示。 他说道:“有劳主将在城中策应,阵法既破,这由衡文、毓秀引来的灾祸暂告停歇,只是未能一举除去背后伏线之人。” “愿为殿下分忧。”施夕未微微一笑,又道:“殿下先前所虑周全,宫城中多有衡文的预先布置,即使延地尊奉仙门,有些制约也未免过于严苛,并非长久之道。衡文此举,实是孤注一掷,倘若其中另有原因,幕后者对仙门的影响之深,不可不谓后患无穷。” “其中险恶之处,我已清楚。” 即使对整件事中最深的辛秘尚未了解,静流主将却也敏锐觉察到了其中隐忧。长明道:“为平息祸端,必要将他彻底诛灭,不除此人,当不罢休。我等将追溯到底,只是形势万变,未必能有主将亲自手刃仇敌的机会。” 施夕未道:“局势至此,早已不是一家之事,只望尘埃落定后,能还三部一个安宁。” 长明颔首称是,忽而有所察觉,抬眼看向天光熹微的半空。施夕未轻声道:“此处不便久留,容我告退,另外,烦请殿下将这件法器物归原主。”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余音渐消,他的身影也如薄雾般隐去。不远处的石阶边,端正放着一面铜镜,镜面横亘着醒目的裂痕,却洁净无尘,不像是刚从砖瓦堆里刨出来的样子。 虽然他大可以无声无息地回到楼阁里,把铜镜放回原主人身上,里面的医师大概也难以察觉,但蜃楼的幻术已经足够令人戒慎,不在同侪面前这么做,也是尽了礼数。 殿中一阵脚步传来,行舟跑过来报告:“殿下,他差不多快醒了,你是不是和他说两句……” 却见长明一时间顾不上什么孟君山什么镜子了,向前几步迎上,正对着从天而降的一道烁烁剑光。 行舟反倒是浑身一僵,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他与阿花也算相熟,即使后来得知了实情,很是需要适应一下,他还是觉得抛去那些传说不谈,对方依旧不改温和本性,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并没让他觉得畏惧。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那些赫赫声名的来由,纸上风闻,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剑仙落地时席卷着一阵深重寒气,神情中冷峻之色尚在,那些许残余的杀意,令人一见只觉如芒在背,惊心不已。他剑虽未饮血,冲霄的剑意却久久不散,在这森然威势的笼罩下,一瞬间心中除了生死当头的思绪,什么都不会剩下。 明知那锋芒所指并非自己,行舟还是下意识地把逃命法门想了个遍。原来以前从没见过他认真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他破魔诛邪时真正的样子。 长明只似一无所觉,走上前去,柔声道:“城中安稳,不必担心了。” 谢真抚过剑鞘,伴在他身侧的海山清振一声,跃空而回。收起了那慑人的声势,他的神色中略显哀伤,更似遥不可及。但当他望向长明时,不自禁地报以笑容,那一笑却如冰消雪融,月照云间。《 》 271、物华休(六) 谢真收拾完残局,天光渐现,新宛城中的雪也停了。 这一场他险中取胜,也并不好过,当他将郁掌门残魂化作的风雪斩落后,其中聚结的灵气依旧凝而不消,只是碎裂成了千百片,散向四周。 阵法固然已经止息,这些余波也不成气候,然而对城中的居民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放任它们四处飘落,难保不会造成什么灾害,即使容易扑灭,于凡人却是难以承受的祸端,绝不能等着出事了再来挽救。 此时唯有把麻烦消弭在显露之前,谢真纵剑在城上巡回,追杀那些尚且还附有些许妖气的碎片,一刻都没有停歇余地。仰仗天魔的监察之能,没有痕迹能躲得过他的眼睛,为确保毫无遗漏,这件事也只能由他来做。 谢真几乎可以想象,星仪化身制造出这具躯壳来遮蔽阵法的时候,大概已经考虑到了眼下的情况。就算失败,也能造成数不尽的麻烦,正是星仪能干出来的缺德事。 星仪操纵天魔犯事,他这里又驱使着天魔补救,天魔这并无自身意志的利器,仿佛已经成了两人较力的战场。想到他现在一个个清理过去的碎片中,甚至还留有郁掌门神魂的残迹,谢真的心情简直是难以形容。 急追紧赶,他终于把后患扫清,算作给了此事一个了结。先是阵中须臾分寸间的心神较量,后又是迫在眉睫的收尾,一通忙活下来,他丝毫没有什么畅快感觉,反倒是难言地怅然。 恩仇随水,逝者如斯。最想杀的那个星仪现在又杀不到,平添许多怒火。 他以往行走世间,与人结伴时少,更多是单人独剑,一地事毕,便即抽身离去。作恶者大多难逃一剑,引发的风波却未必都能圆满解决,多得是祸端已生,仇虽得报,也有亲朋哀恸,种种遗憾不一而足。这般场面,看上多少次也不会习惯。 旁人常道他剑不容情,决不为浮尘所扰,实则再怎么旷达的心境也有气闷时,只不过他寄心于剑,更能修持澄明的心境。 如今,看着这仍旧留有寒意的城池,他已不会再收剑而走,寻一处无人之所,潜心修炼,借此排遣。循着知觉中最为清楚明亮的火焰,他已经有了要去见的人,好告诉他危难已解,让他不必担忧。 一看到长明,谢真就知道这一晚对他来说也是分外辛苦。 长明也叫他不要担心,可见彼此想的都差不多。此前两人的联络毕竟简略,见面之后,他总算能把在新宛阵法中的遭遇告诉对方,特别是那个与往常不大一样的化身,有关星仪各种诡计多端的谋划,再怎么详尽也不为过。 他对破阵的过程平淡带过,但对方不难能想得到这其中的跌宕起伏。长明脸上神色变幻,一面显然对毓秀的所作所为无法释怀,一面又难掩对他的担忧。 见他这副模样,谢真再不去想那些无可奈何之事。他屈起手指,摸了摸耳边的羽饰,说道:“它也为我抵御了许多寒冷。”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在北地的冬风中,长明传渡给他的灵气曾经带来的那一丝慰藉。如今他固然不再受寒冷所困,但凝结在此处的属于长明的火焰,仍然在他穿梭于风雪时为他携来暖意。 一番大战之后,红玉中的亮色似乎都有些黯淡了。长明不由得伸手到他发际,指尖与那枚亲自打造的羽饰相触,让纯粹的火焰重新充溢。 不料,这时谢真也稍一侧头,将脸颊轻轻贴在了他的手掌中。 * 行舟倚着一段还立着的墙柱,背靠殿门,半天觉得调理好了,也没了那种满头叶子都站起来哆嗦的悚然感觉,这才理了理衣袖,当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转出去一看,这二位还是在那一本正经站着说话,可是他总觉得好像有种说不出来的氛围,怕是不怕了,但也不是很想过去。 倒是谢真看到了这边,走过来郑重对他道谢:“孟师兄挽回一命,全仰仗你出手相助。” “你怎么也跟我客气上了!”行舟摆手,不过见到了和往常一样的阿花,他算是找回了些以往相处的感觉,“正要和你们说,他快要醒了,有什么话赶快说几句,之后就让他安心休息吧。” 谢真随他向里走去,知道孟君山还有救,也终于放下了心。 那时刚破入阵法,发现底下居然是并非阵主的孟君山在顶着灵气涌溢时,一瞬间他真以为老孟要交待在这了。和星仪化身对决的百忙之中,他借由阿花传讯给行舟,希望还能救一救,结果这位圣手传人当真是妙手回春。 进到这挨了他一剑的殿阁中,阵法残留的痕迹无处不在。他按住剑柄,不让跃跃欲试想要清理一番的海山出来闹腾,快步来到孟君山旁边。 鉴于他躺得还挺安稳,行舟暂时没有挪动他,正巧这时,他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谢真!怎么是你在这?” 孟君山用虚弱到几乎听不清的语调充分表示了震惊,“……难道我没死?” “是行舟救了你一命。”谢真安抚道,“不会有事了。” 孟君山将视线移向一旁的行舟,反复眨了几次眼睛,似乎总算是接受了眼下的状况。他撑着一点力气道:“又蒙你搭救,大恩难言谢……” “你还是省点劲吧。”行舟道,“话说你为什么要说‘又’?” 孟君山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行舟突然灵光一闪,豁然开朗:“我说,之前寄到王庭那些没署名的医书古籍不会是你送来的吧!为了无忧那孩子的事情?你们仙门的人还真是爱送书啊!” 看孟君山的表情,这事大概真是他做的,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行舟这番话里的“你们仙门”指的又是谁。孟君山调匀了些气息,对谢真道:“你在这里,新宛的危局想来已解?……我师父现下如何了?” 谢真并不打算在这时候让他的心情大起大落,面不改色道:“形势算是稳住了,等你缓过来些,再与你详说。” 孟君山点了一下头,闭了闭眼睛,谢真忽然觉得,他似乎应该已经有所预感了。只见他气息渐渐平稳,像是又睡了过去,谢真小声问行舟:“他这情形……” 一句话才出,孟君山忽又醒了过来,看向他们,震惊道:“谢真!怎么是你在这?” 谢真:“……” 他扭头看向行舟,行舟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磕巴都不打地熟练道:“不是失忆也没有变傻,刚开始疗伤脑子会有点混乱是这样的。” 谢真沉默片刻,说道:“嗯,是我。” 孟君山果然是有点稀里糊涂,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听我说,师兄求你个事!” 谢真:“……你说。” 行舟眼看他似乎又要开始说什么熟人才知道的事情了,他真是受够了这些病人莫名其妙爆出来的各种秘密,见状站起来就溜。 孟君山低声道:“帮我……把我那铜镜找回来。” 看着他脑子不太清楚的样子,想到他是遭了星仪的毒手才伤重至此,谢真也不禁多了无限耐心,温声道:“是在这阵法遗迹中吧,我这就去……” 谁知道孟君山下一句又道:“……千万别让它落到主将手里。” 谢真:“谁??” 他着实没想到会听到这话。三部主将之中,此时此刻能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也不会有别人了。可这里怎么还有人家的事啊? 这时,谢真终于注意到了他枕着的那件淡青的斗篷。就说怎么好像觉得哪里眼熟,这下在静流部砍柴的记忆都回来了。 这么说,施夕未或许真的来过,但既然长明也在,想必并无不妥之处,静流主将也总不至于对他落井下石。谢真道:“别担心,再说主将何必要取走你的法器?” 孟君山张了张嘴:“……因为是我叫他去拿的。” “那为什么又不想让他拿了?”谢真忍不住问。 “那时候以为快死了,要不要脸也没所谓……”孟君山痛苦道。 谢真:“……” 他松开不小心捏紧的拳头,站起身道:“我去找。” 话音刚落,长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把东西往他手里一递,赫然就是那面铜镜。谢真愕然道:“这就找到了?” “其实就放在门口。”长明面无表情,“只是主将留了个幻术,没叫旁人看到。” 谢真低头看去,铜镜上那深深的裂痕宛然在目,作为神魂相连的法器,如此毁损的意味不言自明。他心中一痛,耳边却听到孟君山虚弱道:“主将……他没看里面的记载吧?” “不知道。”长明冷酷地说。 孟君山两眼无神,谢真默默把铜镜放回他手里,他下意识地抓住,迷迷糊糊地不说话了。 谢真只好去请行舟过来,行舟看了一眼就道:“没事,让他睡。” 长明这时道:“法器碎成这样,复原就得费上一番功夫,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谢真无奈地看着他。 行舟噗嗤一声笑出来,旋即板起脸,当作无事发生,合上了药箱。当他目光又扫过孟君山身上那一枚染满桃花的玉片时,不禁侧头看了看旁边的两人,带着追忆,轻轻地叹了口气。 * 山影寂寥,天高云旷,日色沉入林间时渐显清幽。行舟对着如镜的湖面,揪着额头前的几绺头发,拿着剪子不熟练地比来比去,唉声叹气。 独自一人的日子,初时还觉得自在,过得久了,越发显得无聊起来。就连这漫长的秋天,也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这座隐世的山谷本没有名字,外头有人叫它“圣手谷”、“落木谷”,相信这里秋叶不落,来了之后也道名不虚传。其实哪有这么神异,谷中确实带着些灵韵,但也只是使这里一年四季气候相差无几,多数日子都是略带凉意的清朗,再加上谷中那些繁盛树木,才营造出了秋日景象。 认真想想就知道,哪有一直掉不完叶子的树,又哪有永不结束的清秋?行舟倒是知道芳海有着近似恒常的雪白枝叶,但深泉林庭是什么地方,他们这里又是什么犄角旮旯,比不了比不了。 曾经塞满了各路求医问药者的屋院,现下空空荡荡,以前行舟只觉得天天累得抬不起脑袋,想不到某一日还会觉得寂寞。屋前一株红枫,一株银杏,灿烂的落叶映着日光,铺了满地。 枫树依旧枝舒叶展,宛如一团红云,只是它如今是一棵寻常树木,寄托其上的妖身已然离去。木属妖族中,这般树木化形的妖族尤其难以挪动,大多都将本体留在族地中,或是故旧身边,得人照看,平时行路也不耽误;极少时候,才会舍弃原身,重新修行,这往往也是他们决心远游的时候。 他那被世人称为圣手的师父就是如此,一朝启程,不知能否有归来之期。 师父觉得这徒弟医术马马虎虎,打架的本事更是一塌糊涂,身怀奇术却不能自保,生怕他出去混江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于是走之前将山谷中的阵法严密封锁,让他没事别乱跑,老实在里头待着修炼。 可是行舟的性子怎么待得住,以前跟着师父学医,又有许多新鲜的病患面孔来来往往,还算有点乐趣。现在山谷无异于一个乌龟壳,虽然自给自足,也让他烦闷不已。 这一成不变的日子真是难过,至少偶尔也来点不一样的惊喜吧…… 正当他对着湖水左看右看,打算给自己找点乐子的时候,耳边忽听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震动的余波让他手上一哆嗦,剪子啪地掉进了水里。 行舟蹦了起来,心知那方向就是山谷入口的阵法,火烧火燎地飞奔过去,又在察觉到那里情形之后猛地停下——停下也晚了,对方已经看到了他。 七零八落的阵法中间,是一名身着黑衣、俊美无俦的青年。对上他那略显沉郁的目光时,行舟不禁打了个冷颤。《 》 272、物华休(七) 师父还在时,行舟曾有一次随他出行,去到芳海边陲拜访故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这些大树小树,对岁月的流逝总觉模糊。师父的模样从没变过,倒是他那会刚刚修行有成,虽说作为树木也有些年岁,化形却是个小短腿,常被师父拎着走。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逢节庆,各地风俗不同,行舟也不懂这个节那个节的,就知道是隔些年才有一次,大家凑起来吃吃喝喝的日子。即使已经是难得的热闹时候,他看到的景象仍旧一片悠然,别说歌舞丝竹,喧哗声都听不到几句。 木属妖族往往喜静,像行舟这样闲不住的算是少数。在这远离尘世,住着的都是树妖、花妖的小小聚落里,就连节日也办得很散漫。师父的旧友干脆提着水酒,拉着他寻个地方喝去了,行舟被告诫不能走太远,只得背起手来,沿着树影间的小径晃荡。 走着走着,他还真看到了一处正儿八经的席面。花叶交映的庭前,与会者的衣冠仪态,都和他一路见到的懒木头们不同,透着一种被拉出来待客的拘谨。尽管席间无处不精致,行舟还是觉得换他坐在那里,怕是水都喝不香。 至于这场宴席招待的贵客究竟是谁,反而是猜都不用猜。行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坐其间的黑衣少年,那种独在人群之外的气质,与其说高傲,不如说是疏离,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行舟远远地瞄了一眼就溜走了,他可不想惹是生非。回去之后,他又想起这事,和师父问起,师父想了想,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那是王庭的少主,长明殿下。”师父说。 行舟还要再过些年头才会明白师父那一点惆怅的来由。师父见惯了仙门和妖族的种种事情,心里其实仍是希望王庭能够统御三部,令天下妖族有所心向,这样反倒是能减少许多纷扰。 然而如今的王庭实在不像是有此志向的样子,师父也就绝了那点念想。行舟对此颇不以为然,要是王庭支棱起来,师父说不定要前去效力,或许都还没有住在这小山谷里自在呢,他才不想去。 就这么读着书,炼着药,日子落叶般吹走。他怎么都想不到,在师父都已经行踪杳然之后,他竟然又会在家门口见到那位长明殿下。 和上次远远一瞥时相比,对方如今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气势迫人,怎么看都来者不善。行舟前阵子听说王庭那边有些风雨欲来的传闻,他躲在山谷里,也跟不上最新的消息,甚至不知道新王继位了没有。 动是不敢动,问也不敢问。不过,看对方孤身到来,没有挥手让身后涌出一堆手下把他家抄了,至少情况好像还不是太糟糕。 正在行舟拼命思考怎么应付的时候,长明却先说话了,一开口居然还挺讲道理。 “失礼了,我见山谷被阵法封闭,叩门也无应答,只好动手破除。”他说道,“毁损之处,容我事后赔罪。” 行舟:“……” 他还能说什么呢,倘若胜得过对方,他也想对不速之客饱以老拳,无奈形势比人强,打坏了他家门,可不能继续打他了啊。 另外他也有点心虚,之前他将阵法中的传讯给关严实了,外面谁爱找谁找,他反正耳不听心不烦,却是没想到有人叫不到人会直接拆门。 他心说师父走之前自信宣称阵法固若金汤,怎么真遇到事了不顶用啊?现下也没别的法子,他只好尴尬地笑一笑,把客人请了进来。 行舟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奉茶待客。长明不绕弯子,直接就问:“阁下可是这一代的圣手?” “可不敢叫什么圣手……”行舟杯子都顾不得端了,连连摆手,“殿下叫我行舟就是。师父离家云游,不知归期,道我学艺不精,便将这山谷封住,不让我开门接待病人,怕我把他招牌砸了。” 长明道:“阁下实在是自谦了。” 一听对方说话这么客气,行舟只觉浑身都不得劲。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对方越是彬彬有礼,他越是心里直呼不妙。 望闻问切,先观气色,他见这位贵客眉目沉冷,想来是情志难舒,忧结于心,或许有什么难事正将他困住。 以行舟的眼光,觉得对方本人不像是有什么伤病的样子,这么一想,需要求医的搞不好是某个亲友。这就更可怕了,一个修为精深、位高权重、脾气看来也不怎么温柔的病人家属,简直就是医师的冤家啊! 才开张就碰上这么个难题,师父果然还是对的,他真的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行舟正在心里泪流,那边长明忽然问道:“听说先代圣手收藏过一件桃蹊灵玉,不知如今还在否?” 听到这么目标明确的询问,行舟一愣,仔细想想:“确实还在。” 桃蹊玉是他师父曾经从一个仙门修士手里收到的诊金,此物有聚合心魂、弥补灵脉的效用,有些医书中也将它与长于温养的曜玉一并提及。品相完美的桃蹊玉殊为难得,师父将其视为珍藏,但多年下来,这件东西从来就没用到过。 究其原因,桃蹊玉的正经用法,是拿来给神魂受创者吊住躯壳来续命的,用法特殊,条件又有些苛刻。要说斗法中涉及神魂,已经是颇有本事的修行者才能遇到的麻烦了,而神魂一物,既可以说坚韧,也可以说无比脆弱,受到的伤害千变万化,能刚好拖着一口气送来医治的情况,反正他们是还没遇到过。 因而,这桃蹊玉如今还在山谷中存放着。师父离家时,自觉大概不会再回来了,除了他自己的医书笔记,还有一些药材,其余那些耐放的收藏一概都没有带走。 行舟斟酌着措辞,将这来龙去脉解释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莫非是有哪位病人需要桃蹊玉诊治?” 要是对方上门就是为了要这东西,那也不是不能破财免灾一下。 长明沉默片刻,说道:“若是神魂已经脱离躯壳,此物仍能有效用吗?” “这……”行舟有点傻眼,“应该不太行吧,冒昧问一句,殿下所说的情况是多久了?几日,还是几个月?” 长明道:“三年。” 行舟:“……” 要不是惹不起,行舟现在已经让他滚蛋了。医师又不是神仙,不负责死而复生的活计,这不是来逗他的吗? 然而,这位殿下似乎还真不是在胡言乱语,反而像是仔细考量过。他说道:“神魂或许已游离,却仍存于某种类似地脉的承载之中,若是重新将魂魄凝集,归于原身,又或是再铸躯壳,便需要外力相助。” 行舟听得目瞪口呆,怎么都想不到对方心里还转着这么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一面觉得离谱,一面又不禁生起了兴趣。 他想起师父曾经提过,王庭昔日对神魂一道有所精研,可惜在日趋封闭的当下,想要一窥究竟已经不大可能了。如此想来,这位殿下所说的,也未必都是空中楼阁的奇想。 行舟忍了又忍,好奇心还是战胜了谨慎,说道:“殿下,你所说这情形,并不适用于桃蹊玉,不过……能不能再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长明看起来不意外他有此问,点了点头,把他的设想一一道来。 虽然他在具体的关键之处点到即止,行舟还是能听出来,他当真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构想。尽管还没能形成完善的计划,仍有许多难题需要探寻,但也足见真章。 行舟起先还告诫自己多听少说,结果听着听着,不自觉就和对方讨论了起来。他最爱挑战那些疑难病案,为此师父没少骂他不够务实,但他的梦想就是写出自己的一套医书,搞出些傲视前人的新东西。 眼下这个听起来胆大妄为的计划,正合他的心意,甚至有些地方还与他自己的研究不谋而合。行舟几乎忘了对方是来干嘛的,说到兴起之处,那是连比带划,眉飞色舞,险些把自己的老底都给倒干净了。 就在他快要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对——我这么厉害,对方又是个懂行的,可别把我给打包绑走吧? 他骤然停下话头,面露警觉,实在让人不难猜出他心中所想。长明看着他拿起凉了的茶水,尴尬装喝的动作,说道:“恕我先前冒昧,虽然原本为了桃蹊玉而来,却不识真金。这山谷中真正的稀世之珍,应当是阁下才对。” 行舟:“……” 他差点就控制不住那股飘飘欲仙的得意劲,飘了一会,心里又是一沉,感觉这下怕是真要被抓走了。 看着他紧张的表情,长明也不掩饰,直言道:“恳请阁下助我一臂之力,此事仍需从长计议,若阁下能随我返回王庭,无论是医书古籍还是珍奇药材,尽凭取用。除此之外,余事都不强求。” 听到王庭的藏书时,行舟已经有点魂飞天外了,更别说这一桩研究他自己也极有兴趣。但是,到了把自己论斤卖的秤上,他还是本能地先要讨价还价:“既然说尽凭取用,那殿下的羽毛……是不是也能给我两根研究一下?” 别怪他这么不要命,就说哪个医师不想盘一盘传说中的凤凰羽?他也是看准了这时候对方就算生气,也不会把他给弄死,大不了就是拒绝嘛,树生在世,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话说出口,他就心虚地偷觑对方神色。却见长明波澜不惊道:“可以。” “……”行舟第一反应就是,失算了,这价叫低了啊! 他仍然有点不敢置信,本来觉得现在是对方请他办事,他提个过分要求,若是不允呢,对方或许斥他痴心妄想,他再表示一下诚惶诚恐,也好试探下底线态度。 可是以对方身份之尊,居然眼都不眨地容忍了这等冒犯,他……要救的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啊? 行舟小心翼翼问:“殿下求医,莫非是为了您的父王?” “并非。”长明淡淡地说。 行舟对于世间风闻的了解,在山谷关闭后就跟不上趟了,现下想不起来王庭还有什么重要人物,又或是对方有什么亲朋好友,而且他记得这位殿下向来都是独来独往,不见他和三部中的妖族有什么相熟。 想到这里,突然之间,“三年”这个词跳进他脑海中,行舟不由得脱口而出:“殿下要救的人,该不会是谢玄华吧?” 屋中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静。行舟本能地感到,这回真是问到不该问的地方了,一时间背后凉飕飕的,甚至有点想翻窗逃跑。然而在那种莫名的压力之下,他怎么都没法从椅子中挪动一点。 他自己心慌意乱,脑中画面轮番上演,但当他冷静下来之后,就发现对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更没有要把他怎么样的意思。 长明只是一如往常,平静地答道:“是的。” 行舟愣了好一会,最终下定决心,不再说些有的没的,坦白道:“殿下,你说的构想,我也很有兴趣。待我稍作整理,就随殿下去王庭。” 长明终于听到了想要的回答,郑重地向他道谢。行舟从他那没什么起伏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沉滞,像是明知道事情有所进展,应当稍觉欣慰,可是当那个名字再次被提及,如同石子投入水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在那失落的余波中,他难以感受到分毫喜悦。 行舟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他了。师父见多了病人亲友今天讲理明天发疯,要是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会嘲笑他这不合时宜的心软,让他小心别哪天被凤凰拆成柴火烧。 可是……反正他也学艺不精,初出茅庐,他就想冒点风险,做点自己乐意的事情。 他没有动师父的收藏和医书,只把自己的笔记整理了几个箱子带上,还有一些救急的丹药与珍品,包括方才提到的桃蹊玉,都被他随身收好。带着些惆怅,他将事先预备的阵法一个个启用,封存了这陪伴了许多年的屋子,走出门后,日已西沉。 长明站在不远处的湖边,山间秋意延绵,令这景象愈显孤清。行舟想起,外面的世上也已是秋天了。 他提着家当过去,认真道:“我这一身学识就暂且卖给殿下了,但我还是得说一句,这构想确有可行之处,前方却也有太多未知。殿下,你能一直等待下去,经受这长久的消磨吗?” 暮色渐深,寂静犹如遮住半面天空的夕云。当行舟以为这沉默就是回答的时候,长明望着湖水,说道:“终我一生。”《 》 273、摘星辰(一) 渊山之底,山石的震颤时剧时缓,宛如有滔天的波浪正在岩壁中穿行。方天南守在半开的镇印门前,佩剑“乘鸾”在幽暗中青芒浮动,一旦半空中游移的混沌气息聚结成形,剑光便随之杀至,将其重又灭散。 履行职责六百余年的渊山在这可怕的摇撼中岿然屹立,这场面一度像是要山崩地裂,终究没有真的塌下来。相比之下,渊底混沌凶暴的灵气是切实的威胁,一次破除,不久就又会卷土重来,简直像是不断沉陷的泥沼。 也许等那些混沌聚合成形后再行处置,清除起来会变得容易许多,但方天南不敢冒这个险,仍然一刻不停地扑灭那些势头。 浓重的幽暗里,连绵的地动仿佛也化作如约拍岸的潮水,在夜色中起伏。一次次相似的出剑中,往来招式似乎也快要融入那混沌的节奏,方天南甫有察觉,当即改换法门,刻意与那无处不在的韵律对抗。 尽管已经极力镇静,混沌中酝酿的焦躁还是不断在他心中泛起。对时间流逝的感受渐趋模糊,他将自己的思绪彻底清空,只留下挥剑斩断的念头——这样做也有危险之处,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直到一缕光弧缠上他的手腕,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无处不在的震荡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平复,仅余遥远的余响。三名掌门从镇印之门中走出,个个神情疲惫,所幸看起来还都全须全尾。走在最后的封云将目光一瞥,方天南只觉手上的光弧用力扯了扯,那鲜明的痛觉让他完全清醒了……真的挺疼。 他用力一甩手,这道光弧任由他挥散,消失在了半空,留下一圈实打实的淤痕。方天南看向与他从来都不太对付的掌门师兄,这熟悉而讨厌的术法在此刻却是给他了些许安心。 他视线扫过三人,也不多问,从袖中挥出三道符纸,各自朝着他们迎面而去。这几张符纸飞得不快,抬手便能挡下,不过三人无一阻挡,任由它们趋近面前。 符纸在半空中停住,腾起一缕金红火焰,纷纷燃烧殆尽,不见余灰。火焰只停留了一霎,其本质中的威势却十分清晰,封云和灵霄均对此视若无睹,只有海纪表情微妙,看了看瑶山的两人,没有出声。 方天南将另一张符纸递出去,没有交给自家掌门,而是放在了灵霄面前。灵霄伸手翻检一下,顺势往方天南面前一贴,符纸一样迅速烧尽。 在场几人不禁放松了一些,方天南按在剑上的手也暂时放了下来。封云道:“这套检查只是暂保各位当下并无异常,思绪不曾沾染邪物,但深层的潜在影响,未必能分辨完全,还请不要掉以轻心。” 灵霄点点头,取出另一枚封有法鼎净水的琥珀石,抛向空中悬停。石中熠熠银辉映照着几人的神情,心光在容器中缓缓流动变幻,同样没有生出示警的异象。 随后,两名掌门不约而同地看向海纪——各家有各家的保留法门,你羽虚带了什么手段,也可以拿出来验一验了。 海纪两手一摊:“我们可不擅长这个,就不必了。” 她看起来也是累得不行,说完袖边的织带抖了抖,在空中挽成一道秋千般的环,她往上一靠,争分夺秒地入静休息起来。 封云这才有时间说起镇印里面的情况:“我与两位掌门借助渊山原本的建构,将扰动的灵气导正,如今渊山已无骤然崩毁之虞,但封印既然消融,积蓄其中的灵气也将散向天地之间。” “天魔呢?”方天南直来直去地问。 封云和灵霄对视一眼,灵霄道:“我们遇到一位疑似天魔寄附的化身,但不曾交手,此后控制那具躯壳的神念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一点遗存。” 封云把手中用织物裹住的长条东西递过来,方天南疑惑地接过,刚才还没意识到,原来对方是将自己的外衫解下来,用以包裹。他带着凝重,看向其中的内容,愣了一会才惊道:“这是门中先祖的遗剑?” 封云神情肃然地颔首。方天南一时间心中念头纷乱,小心地将这柄剑重新裹起,灵霄又道:“依照建造时的期望,渊山在使命终结的此刻,已不再能成为天魔的温床,我们也没有遇到如往日镇魔时候的场面。那具化身上留有的神念,仅仅是一点残迹,对于天魔已经有一部分力量逃散在外的担忧,恐怕不是空谈。此间情形,很有必要……” 他顿了一下,“和知情者商议一番。” 海纪有气无力道:“不就是和王庭吗,这里怕就只有我没参与到你们的密议吧,但是倒也不用避讳了……” “……”灵霄还是那副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到尴尬是不可能的。封云含笑道:“海纪掌门一向开明。” 海纪心道我们燕乡人可不是开明吗,听说有人当时在凝波渡气得把桌子都给撅断了。 尽管各有心思,经历了这么一遭,他们暂且也算是同舟共济了。几人又商议了片刻,将镇印重新复位,就要先离开此地。 他们走向渊底的石桥时,方天南骤然止住脚步,拔剑出鞘。电光石火间,三名掌门反应各异,海纪挥出法器护身,灵霄掌中雷法光芒闪烁,却说不好冲着的是哪边,封云则一振袍袖,有意无意地隔在了那两人与师弟之间。 方天南并没有出剑,只是凝神戒备,警示道:“各位,这里灵气有异状。” 镇印前原本就弥漫着不少散碎的混沌灵气,缺乏引导时,一缕缕地分散着不成气候,几人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方天南先前与这些东西战斗多时,更能察觉到其中规律,此时细碎的灵气正在不安地波荡,引发它们躁动的源头却不见踪影。 余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各自戒备,封云毫不犹豫地放出了术法探查。一道狭长的光弧向下洒落微光,如同帘幕从空中卷过,将每个角落都覆盖其中,但当它越过这片空地,飘拂而去时,除了混沌灵气在上面留下的些许痕迹外,并没有扫出任何的异样。 光弧散去,几人面色凝重,这种明知有异又无法捕捉的感觉令人更觉危险。就在此时,那道异象终于在他们面前现身。 一枚漆黑的圆环在半空中飘行,渊底原本一片黑暗,只有几个外来者擎出的少许照明,然而那环中蕴含的幽深比别处更甚,仿佛没有一丝光亮能在其中映出痕迹。一圈暗金颜色镶在它四周,照理说这东西并非一个扁盘子,而像是浑圆的丸状,但每个人看过去时,都只能见到毫无差别的容纳着幽暗的环形。 进过镇印的三人立刻看出,这图案与他们所见过那个化身的眼睛有共通之处。在场众人纷纷动手,但无论是剑光和雷电,还是封云施放的意在禁锢的术法,通通像是穿过了幻影般落在空处。 哪怕是幻影,也该有迹可循,可是这堂而皇之出现的黑环身上仿佛没有一点可以着力之处。没有灵气酝酿,也没有术法的痕迹,他们就好像是隔着一层水面,在试图搅动虚空中的倒影。 不只是他们的动作,残留在渊底的混沌灵气也纷纷被这枚黑环吸引,如同杨花飞絮一般扑落而去。只是黑环同样不为所动,任由它们如余灰飘过,自身仍旧一尘不染。 倘使它有躯壳,众人便能与之相抗,若是它要集聚灵气、塑造形体,也可以设法阻止。但当这件异物始终如同幽魂般超然世外时,他们却是无从下手。 在场之人已经察觉到,这是一种超出了他们以往所知的事物,言语难以形容它带来的那股威胁。无论是沉积了庞大灵气的渊山封印,还是自身就挟卷无穷威势的天魔,至少都还在可被理解的范围之中,然而这枚黑环却剥去了一切属于尘世的表象,显示出其玄秘的本质。 “不破不立,无死无生……” 每个人都在心中听到了这一句叹息,那声音似乎是从虚无中传来,接着那枚黑环如同眼眸般一转,向上飞去。 方天南不甘心地拔剑追上,却发现就连剑光也无法追上它的轨迹。在众人面前时小得能被一只手托起的黑环,逐渐放出凌厉到令人难以正视的光芒,将渊底照得亮如白昼,随即骤然向上升腾,消失在视线尽处。 * 嘉木提着灯笼,沿着村口的围栏漫步,看四周无人,趁机打了个忍了半天的呵欠。 这座名叫“渊守”的小村子坐落于山林之间,在缓坡上开垦了些薄田,平日里多以狩猎为生计,以嘉木的见识觉得,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村子,倒像是哪段动乱年代里逃难者延续下来的聚落。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无论村子起源为何,这些年下来与附近山头上那座正清观的来往,让村人对于仙师们有种发乎自然的信赖。正清观说来只是为了守望渊山建立,并没给这里什么特别的照拂,然而在求医问药时能施以援手,偶尔山中有雨灾、兽灾时也不会坐视不管,对村人而言已经是十分靠谱的神仙老爷了。 嘉木所在的燕乡,俗世中常有种种异闻,来往修士与妖族的踪迹就如同茶馆里传唱的故事,半真半幻,时现时隐。因为自家门派的缘故,他对正清可没太多好感,及至到了中原之后,走走看看,也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触。 如今在这座小村里,他只是显露了一下仙师的身份,甚至都不是正清弟子,村人就自然而然地对他满怀信任,叫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来都来了,干活当然要干好。村里通常用以据守的位置都设好了围栏,这是过去时防止野兽侵袭所用,嘉木又在四周添了些自己的警戒、防守装置,自己就待在最外圈巡视。 其实他也发现了,就算他不过来,村里人也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倒是他小看这些在山里谋生的凡人了。不过有他这正儿八经的仙师坐镇,给众人带来的信心非同一般,让嘉木觉得他还是多少派上了用场。 这一夜已经渐尽,嘉木给用来望气的圆环法器换了张符纸,重又贴在眼前。村前的地势自然远不如在天上飞时适合观察,但山中的躁动确实在渐渐平息,这一点凭他也能察觉出个大概。 看来师父他们在渊山还是压制住了那股剧烈的混乱,至少情形看起来是向好。嘉木回头看向在空地上聚拢,围着火堆守夜的山民,心中不禁感慨。 他守在这里,能够令这些村人安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朝着师父与渊山中留守的几位前辈寻求着慰藉。他人微力轻,只能盼望着真正能够左右形势的人可以支撑大局。 正当他默默祈望师父她们平安无事的时候,突然看到远方升起了一颗星星。 嘉木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困迷糊了,他从眼前拿下法器,再次看去——没有错,那一点亮光在黑暗中尤为明显,就来自渊山所在的方位。 大半还沉于夜色中的天空上,那颗星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光芒,绝不会被错认为灯火。它从山间徐徐攀升,登上云间。 村中那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篾匠走了过来,给他递上了一碗温热的茶水,嘉木呆呆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完全没回过神来,直到篾匠疑惑地嘀咕了一句:“好亮的星星。那是晨星吗?” “不……”嘉木喃喃道,“不是那个方位。” 而且我看着它从山里升起来的……嘉木都不知道把这话说出来会不会更引来大家的疑虑。 很快,他也不必思索如何解释了,在他仰头遥望时,那颗星在黎明的天空中巡行,仿佛沿着既定的轨迹,向北而去。《 》 274、摘星辰(二) 天将亮时,山里下起一阵小雨。雨水浸湿枝叶,落在昏昏将熄的青火灯笼上,也在空了的酒碗里积起了浅浅一层。 聚在林地间的妖族们有的已经睡过去,有的迷迷糊糊,还想把碗端起来接着喝。席上梳着妇人发髻的狐女慵懒坐着,左右看看,自己全无醉意,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在这片山林里有些威望,得一声“任夫人”的尊称,然而也不是真的想把这些野生妖族们管出什么样子。这些家伙躲在延地的乡野里,大多胸无大志,遇到事情一缩了事,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混日子。她能做的也只是适时照应,为那些不太有脑子的小妖指点下生计,再者就是立下些约束,不叫他们惹出大乱子,免得把仙门引来。 奈何今时不如往昔,王庭先前与留在延地的信使重又联络,即使暂时还没有他们这片山头什么事,任夫人还是多少感到世道将变。 她召集山上的妖族们议事,一来警告诸位留心,二来也问问大家对此有什么想法。结果不出她所料,议是没议出个结果,说着说着就变成了闲话大会,接着一个个喝到忘形,都当自己是来吃席的了。 任夫人没好气地招呼还醒着的,把这些醉鬼拖回自己窝里去,恼归恼,却也无可奈何。她喜欢待在这里,也是因为山上妖族温顺,彼此和睦,没什么烦心事。要是到了那种个个争先抢尖,好勇斗狠的地方,她决计习惯不来。 能在这世上有一处偷安,已是幸事,她也甘愿为了这小小的避世地而用心打算。 就怕纷争一起,外头的神仙打架,一不留神就把他们给捎带掀翻了。她捏着避雨的法术,随着浮散的思绪漫步,不觉又走到了与那个一副风流模样的仙门修士相遇的地方。 事后她也知晓了这人的来历,毓秀这样古老仙门在延地的踪迹,让她心中的忧虑更加沉重了。她走上崖边,越过在夜色中朦胧不清的乐桑河,又再看向那据说曾有高阁耸立的荒坡,视线却难以穿透黯淡的晨光。 古国不再,楼台倾颓,她也不过是在此无言眺望的过客。山中她们这份清静,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雨很快就停了,她抬头遥望时,愕然见到一颗明亮的游星正缓缓掠过天空。 星星在极天飘行,越过黎明时分淡薄的层云。 逢水城里,城主早早就起身了,梳洗停当,和如今住在府上的一位供奉一起,到院中修炼。不是什么仙家本事,只是凡人中蕴养气血的功夫,没指望练出多大名堂,就求个强身健体,多些自保之力。 疲累难捱时,她总是想起那个陪着她的狐狸朋友。宁宁也对她说过:“我教你些拳脚吧,我这个可是和武师傅学过的呢。” 她也只是一只小小的野狐狸,正经术法不会几个,凡人的江湖功夫都还要特地去学。那时城主总为延地事情烦恼,抱着她的尾巴叹气:“我笨手笨脚的,学来也是浪费。再说,我就是练了拳脚,也没法跟衡文那些神仙老爷扳手腕啊。” 宁宁扁着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半天憋出来一句:“姊姊才不笨!” 和小狐狸比起来,那也确实不能说是笨蛋了,就像她纠正了好几次,明明狐狸的年纪更大,对方却一直要叫她姊姊。宁宁又说:“姊姊聪明人做聪明事情,你那些读书用人的活计,我也是懂不来。不学就不学吧,宁宁总会保护你的。” 宁宁说到做到,衡文的戴仙师逼迫她一次次耗费心血进山探路时,正是她的狐狸朋友冒着风险出去求援。城主事后常常会想起那两个不同的“宁宁”,代替宁宁护了她一程的那个狐妖,是那样修为不凡、镇定自如,要是宁宁看到自己主演的英勇事迹,非得笑醒不可;但那不是她的宁宁,小狐狸对衡文怕得要命,央求自己把她藏在外头的庙里,可她也是这样写下泪水斑斑的信,义无反顾地想去救她一命。 瑶山那位有点爱装嫩的霍前辈托信告诉她,等宁宁医治好了,就送来逢水城与她重聚。城主从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仙凡之别,宁宁受了重伤,要睡多久?等宁宁醒来,她会是多大年纪,还能继续在逢水城等待吗? 她活得再久些,或许能陪她的狐狸朋友更长一点。她也要习武锻炼,不会再把它当作是徒劳无用的事情。 请来的供奉师傅教她入门时,曾问她要不要练一种兵器。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常会学上一件技艺用以宣示,不求对敌,甚至不必拿真家伙,但兵器总比拳脚好看,而剑又是在其中最风雅,最受人欢心。 何况先代逢水城主的剑舞还在诗中传唱……供奉师傅的未尽之意里是这个意思,只是她不提,对方也识趣的没有开口问。如今的城主像是放下了什么负担,摇头笑道:“不必了。” 此刻,她坐在檐下休息,修炼时心中空明,闲下来时又再度被思念与忧虑填满。当她怅然遥望,却见到一颗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星辰,拖着不可思议的轨迹在云间游移。 天光已经亮起,白日游星,城主甚至不记得上次看到有记载的这种异象是在什么时候了,也分不清这是祥瑞还是恶兆。当她极力想要看清那颗星辰的痕迹,更觉得黎明的天空分外苍白。 星星穿过晨曦,它散发出磨砺过的金色辉光,甚至难以被推移的白昼掩盖。如果有谁和它并肩而行,或许会发现它的轨迹渐渐倾斜,如同一道长弧横越天空,但此时与它相伴的只有空旷与寒冷。 姜希音走在轩州的街头,四下里人声渐喧,坊中居民早已起来打水烧柴,开门洒扫,忙活这一日的生计。这里的晨风与新宛不同,即使在夏日里也带着一股萧索,把他那点残余的困倦也吹散了。 轩州的衡文书阁中突遭变故,正清来使将这里暂时监察起来,本地的门人没有命令不敢擅动,唯一能拿主意的景昀还被带走了。衡文弟子习惯了在这里独断一方,面对从没想过会出手管到这里来的正清,不免无所适从,结果却是见证了这次事件的侍从“阿韵”派上了不少用场。 现在也能偶尔被叫一声“姜道友”的他,在当中周旋,穿针引线,忙得脱不开身。轩州的衡文弟子未必看得起他,但有着出身新宛的来历,加上背后景昀的余威,还是能让他姑且撑得起一点场面,而正清使者,也不是很在意他是否是入门弟子,只要他在办事时帮得上忙就行。 衡文的一桩祸事,倒让他有所施展,他没法因此感到欣喜,只是尽其所能。归根结底,“阿韵”虽被黎暄指使,又听命于景昀,但也说不上就是为谁尽忠。如今他协助正清收拾坊墙中埋藏的阵法,不使轩州城中生乱,至少觉得自己做的还是有益之事。 姜希音心知此事过去,他这个记名弟子多半也是当不下去了,以后前途如何,还得看衡文这次动乱的结果。此事不是他能改变,他便也不去多想,埋头将轩州的事情做好,只不过仍会担心远在新宛的家人。 那里离衡文的山门实在是太近了。但不管怎么说,国都总不至于出太大的乱子吧……他如今接不到新宛的消息,只能这么宽慰自己。 走过坊墙,他又想起了那晚遇到的两个正清修士,不知怎么说,给他的印象就和后来遇到的正清人不大一样。他摇摇头,朝墙上看去,却看见了天边一颗划过的星辰。 他猛地停住脚步,走在他旁边的一名文书不知所措,也跟着抬头看。姜希音喃喃道:“这应当会被记载下来吧,可是……” 先是城中地动,后又看到白昼星现,他心中惊疑,猜测着这究竟只是一闪而逝的天象,还是与国中发生的一切有关。 衡文镇守国中的时候,他们只需要考虑和衡文有关的事情就够了。然而即使闭目塞听,平时蒙起头来不想,外面依然是天外有天,仙外有仙。一个个仙门的踪迹出现在延地,风云汇聚,岂能不令人担忧?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忧虑过甚,他仿佛看到黎明中那移动的星轨,正指着新宛的方向。 * 醴禾坊衡文的园林中,晨光熹微,地上落雪已经化尽,松竹叶上还有些霜痕,尤显雅致。园中的殿阁是断掉了半边,其余地方倒不受什么影响,这会儿,把楼弄塌的人就在不远处找了座亭子歇息。 长明坐在他旁边,将那副红玉阵盘又摆了出来,仔细端详。谢真一看都觉得累,从进入延地以来,这件法器就没怎么休息过,长明也一样没有什么余暇,这活真是干也干不完。 虽然他们一个在擦剑,一个在埋头推算,这也的确是漫长日夜里难得的安宁。谢真心里琢磨着,只待新宛这里事情平定,他们就要赶往渊山,要面对的可能就是计划接连告破、即将孤注一掷的星仪了,必然还有连番苦战。 他慢慢擦过海山洁净的锋刃,珍惜这短暂时刻的平静与温存。长明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阵盘,时而稍稍皱着眉头默算,那仿佛有点困扰的专心表情,依稀能看出少年时偶尔生闷气时的影子——各有各的可爱之处,只是看此刻神色里那隐约的疲倦,还是叫他觉得爱怜。 谢真看一会剑,又看一会长明。等到长明从自己的忙碌中抬起头,还没完全转过神来的时候,对着他那有点发呆的眼神,谢真不由得微微一笑。 长明那个神情看着,就像是思绪一下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半晌告饶道:“别笑了,忘记刚才算到哪了……” 谢真忍俊不禁,说道:“歇一会再算吧。” 长明乖乖把阵盘拨停,他刚才一口气转了太多念头,也是时候慢下来想一想。他交叉的手指架在桌上,阵盘中片片红玉映着微光,谢真却在他两手上看到了几缕还未隐去的淡淡焰纹。 美则美矣,然而这到现在还没消泯,不难想象他在新宛城中调驭真火时有多么劳心费神。长明刚刚沉浸在思绪里,显然忘了这码事,直到谢真的手指碰在上面时,他才反应过来。 谢真没有问他累不累,只是轻轻抚过那些痕迹。长明沉默片刻,说道:“那你得好好擦一擦,才能擦掉。” 看着缠在一起的两只手,谢真又想起上回被陵空摆了一道的时候,那锁链也刻在差不多的地方,这双漂亮手真是遭了好多罪。听到长明的玩笑话,他没去反驳,反而认认真真地在已经淡去的焰纹上摩挲。 “……”长明的表情一时间十分精彩,最后他彻底放弃,把手一抛,就往旁边的人身上歪去:“你还叫不叫我想点正事啦?” 谢真把他抱了个满怀,无奈道:“从再次见到星仪开始,你这根弦绷得太久了。” 即使长明并不表露,他也察觉到对方的忧虑,那种紧绷的感觉伴随着星仪的踪迹,如影随形。一直全神戒备也很消耗心神,他有意想让长明轻松些,结果效果似乎有点偏了。 他将长明面颊上沾着的一缕发丝拂开,长明闭着眼睛,叹息道:“这老东西真是防不胜防。” 谢真:“……” 他很能理解那种被星仪坑得疑神疑鬼的心情,就连现在,他们接连挫败了星仪在延地的谋划,却还是不觉得这家伙会彻底没了办法。 这时,一旁的海山蹭了回来,也靠在谢真的膝边,用剑鞘一下下拍着长明的肩头。刚才它正在谢真手里躺得好好的,突然被挤了出去,接着位置也没有了,以它大多时候都颇为稳重的脾性来说,这种敲打显然已经是气得够呛了。 谢真只好把它挪开一点,劝道:“待会可有得忙呢。” 这话比什么都好使,一听有架打,海山也不闹了。长明评价道:“破脾气。” 谢真心道这到底是像谁啊,一手按住剑柄,让它不要再往自己的铸造者脑袋上怼了。长明静静地靠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又说起了那没法放下的正事:“从衡文山门到新宛城这一片,如今到处都是层层散落的灵气,都是毓秀那个阵法的遗患。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见得能恢复常态,虽然单只是这些灵气,不算有什么危害,但如今的新宛就像是一处道场……” 他所说的,也是谢真心中的疑虑。衡文和毓秀的阵法宣告破灭,断绝了星仪在这里顺顺当当地将天魔重塑的希望,然而天魔初现世间的时候,同样是诞生在一片计划之外的废墟之中。以星仪过往的行事作风,这残局未必就不能加以利用。 再说他们即将前往渊山,铲除天魔最后的根基,做个彻底的了结,星仪想必也能明白这一点。他那千奇百怪的谋划,大概总有未曾展露的底牌,星仪又会拿出什么手段来应对这决死一战? 话未说完,懒洋洋躺着的长明忽然坐起身来,凝重地看向天空。 谢真随着他目光望去,那里起初不见什么异样,只有从灰暗中渐渐变淡的晨曦。当他的视线向着天际搜寻时,一颗醒目的游星就像是从雾中跃出,骤然显出踪影。 它身后的轨迹横过云间,接着那泛金的光芒越来越亮,仿佛正朝着他们压低下来。《 》 275、摘星辰(三) 景昀从梦中乍然惊醒,冷汗涔涔,不知身在何处。 他隐约记得是王庭那位殿下启用禁制,把他打进了昏睡中,但对方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在谋害他,何况他脑中残留的乱梦,和那大概也没关系。沉睡的时候,他好像从一团窒闷之极的丝网中挣脱了出来,醒来却恍如隔世,胸口说不出的空空荡荡。 听到屋里动静,留下看守此地的正清弟子推门进来,看到景昀坐在那里,一脸茫然若失,多少猜到原因,但也总不好直接和人说你们山门差点没了。 “前辈感觉如何?”他中规中矩地问道。 “我……”景昀也不知道现在好还是不好,急切问道:“衡文门中现下是什么情形?” 正清弟子道:“据说变故已经平息,也有我门中前辈在那边照看,景昀前辈若感觉身上有什么不妥,务必让我报给上头知晓,否则安心休养便好。” 景昀哪可能安得下心,尤其发现如今是正清接管了局面,也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更加提心吊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勉强笑了笑:“多承贵派照看,我们如今是在哪里?” “还是在这名叫望仙的镇子上。”正清弟子为他把窗上遮着的竹帘卷起。 才到清晨,屋里仍有些暗,景昀也不管什么仪表了,随便收拾两下就起身,旁边的正清弟子面露迟疑,他停下脚步道:“不能出屋吗?” 他问得有点太直接了,对方迟疑一下道:“这附近有门中弟子驻守,前辈在院中透透气也好。” 这就是不叫他离开看守地方的委婉意思。景昀早已没了那份较劲的心,着急也没有用,想到自家门派和师父,他忧虑万分也不想在正清人的面前表露。 看着他没有要抗议的意思,正清弟子笑了笑:“我去为前辈端些茶来。” 他推开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声,景昀不由得也跟了出去,院中两个正清弟子正惊愕的抬头看天。他随之望去,正看到一颗亮星从天顶降落下来。 即使在场的都是仙门修士,也全都没见过这场面,一个个仰头愣住,甚至没想到要躲避。落星眨眼间越来越近,骤然于高天中悬停,几乎就位于望仙镇上方的一侧,与新宛遥遥相对——这座名叫望仙的镇子,终于迎来了取了名字以来最大的神异事情。 一缕金色辉光从落星中迸发出来,亮得难以直视,让盯着这一幕看的人都险些闪得睁不开眼睛。这道光来得快,消散得也很突然,当他们再度恢复视野的时候,星星原本的位置只留下了一个黑点。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黑点印在半空中,比一颗白昼里的星星还要古怪得多。它看起来甚至十分规整,墨点都甩不出这样清晰的轮廓,就像是在黎明的天空上戳了个空洞。 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中,黑点渐渐扩散,那姿态带着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最后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太阳,漆黑深邃,环绕着一圈暗金色的轮廓。在它的背后,天幕又好似霜冻般苍白冰冷。 宛如日蚀般的异象就这样高悬空中,无声地俯瞰大地。 景昀颤抖着抓住门框才没有摔下去,这轮蚀日唤起了他梦中残留的恐惧,好像还能感受到那种丝线在神魂中牵动的余波。那漆黑的日轮像一颗眼珠,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似乎真的在那团黑暗中看到了眼睛,不是一颗,而是许多的眼睛彼此拥簇,若隐若现,上下沉浮,挤挤挨挨地盘踞在蚀日之中。 他感觉天旋地转,烦恶欲呕,差点就要瘫倒在地。旁边的正清弟子虽然也一脸震悚,但没有他这么大的反应,这时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把他扶住。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远雷,原本空旷的天空上不知何时风云涌起,大片的阴云滚动而过,雨水纷纷落下,阻挡住了地上人看向蚀日的视线。 那个正清弟子不禁稍微松了口气,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有些奇怪,但能遮挡住那一轮诡异的蚀日,真就是谢天谢地了,他现在都不敢想象这周遭的凡人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感觉。 他把景昀塞回屋里,本以为刚才这一会要被浇个湿透,结果一摸袖子,就只有一点淡淡的水迹。 * 新宛城中,见到蚀日悬空的一刻,谢真只觉他所持的那一部分天魔的力量正在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他此时已经明白星仪作出了怎样的选择。六百年前,天魔席卷着一代盈期的威势降世,那磅礴的灵气是它能够力压世间的兵器与手足,即使被封印在渊山,经历一次次镇魔的削弱,所剩的余泽仍旧能被星仪所用,捏塑化身,搅动风云。 如今,在他的谋划即将倾覆的当口,星仪没有依靠在渊山最后的根基据守,而是斩断了那被束缚的躯壳,只留下当中那一点纯粹的本质。 天魔,这一尊寻求超脱又未能超脱的真灵,已乎脱离了它被创造出来时的意图。它的诞生和失控都如此特殊,世上甚至从无先例,没人能说得清它此刻处于怎样的情形中。 然而它所挟的灵气不止是被禁锢的负累,也是能够施展手脚的倚仗。亲自将这所有灵气的躯壳剥离之后,未完成的真灵再无依托,星仪也已没有其他道路可走。 毓秀和衡文在新宛造出的阵法在最后功亏一篑,引动的灵气界域却还在徘徊不散。这是最后一处有机会让天魔重塑的道场,尽管远不如计划中准备周全,星仪也要在此放手一搏,赌上天魔能够蜕变的可能。 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作风,以往他不仅只会操纵化身行动,还会为他的行事蒙上层层遮掩,隐于幕后,拨动着旁人的轨迹,让被他影响的一颗颗棋子在台前碰撞。事到如今,他却连最后的凭仗也彻底抛下,不留一点退路。 是绝不愿意再次被封印?还是在他的判断中,这样做的希望更大?谢真无从猜测星仪的决断,也不必去理解对方的想法。 他只清楚,天魔本身并无真正的思想,若要促使它的蜕变,其被一分为二的权柄必须重归一统。他与星仪迟早都将决死相争,无论是阻止这个残缺的真灵在新宛散布混沌,还是为了永绝后患,他都一定要在此应战。 谢真闭目凝神,全心压制天魔之力中那股想要归于命运的渴望。即使这一战必将到来,他也不希望这是受到外力的驱使,只有自己把握节奏,才能谈得上和星仪相抗衡。 他心中冷峻的意志压制了一切,即使是天魔权柄中的本能,此时也只能收敛锋芒,俯首顺从。 再度睁开眼睛时,对上长明担忧的表情,他笑道:“我不碍事,你有没有什么影响?” 长明对天魔的到来同样有着敏锐的感应,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担心。这时,他们也看到空中风雨翻涌,滚滚乌云仿佛压低到了屋顶,遮盖住了悬空的蚀日。 大雨倾盆而下,把苍白的天空挡得严严实实,奔流的骤雨冲刷在才落过雪的地上,冒起阵阵轻烟般的水雾,到处都是朦胧一片。 刚刚放晴后的天上都没几片云,当然不可能巧得在这时候忽然下雨。况且在他们这里也感觉得到,瓢泼落下的雨水看似声势浩大,却虚虚实实,亦真亦幻。 谢真若有所觉,转过头,在竹林一侧见到了施夕未从雾中显现的身影。早在被老孟抓着要他找铜镜的时候,谢真就知道对方来过,先前大概是刻意回避,只是如今情形紧急,也不拘泥那些了。 穿过一道石径,施夕未从雨幕中走来,以示方才并非在附近窥视。到了亭中,他向两人略一致意,说道:“天上那只异物,似乎能令人心神惊乱,凡人尤其不应多看。” 对于新宛城中凡人,他不至于有多么关切,但局势如此,决不适合多造杀伤,引起乱事,因而才当即出手干预。他又道:“殿下,仙门中人也在这左近,想必他们也有遮盖异象的法门,一旦施展起来,两相冲突,恐怕适得其反。” 毕竟这不是什么双方幻术斗法的时候,他的考虑不无道理。谢真顺着想了想,几个门派中都有这类的法阵,只是布设起来要些准备,现在正清忙于收拾衡文的烂摊子,不见得能腾的出手。 仙门中倒是有个修为高深的人特别擅长做这事,但刚捡回一条命还躺着呢,也是没处说理去。 长明道:“仙门大概还顾不上,即使警惕,主事的人也知道轻重,不会贸然打破局面。” 对于他言辞中透露出的与仙门这次行动的协调,施夕未也不多问,答道:“如此就好。” 长明抬头看了看半空中卷动的云层,想了想,又说:“不用挡得这么实在。” “已经是减省到不能再省了。”施夕未早有预计。 谢真:“……” 他倒是能理解,先前在凝波渡困住一众仙门的大场面,事先经过了不少准备,这样大型的幻景施展起来颇不容易,何况现在又是突如其来的状况。 单只看这情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决,为了让这遮蔽持续得更久一些,至少坚持到后援补上,也要省着力气来。 从这下得大雨滂沱,实际落下来的都没几滴的效果来看,对方在节省上还是很有一手的。长明却还有别的想法:“不必用这个幻术的分量,有点障眼戏法的程度,不让凡人能看穿就够了。这附近的修行者就算看到了有些恐慌,也不至于立刻就被影响。” 施夕未一怔,转念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在幻术上造诣深厚,一时间反而没想过还能糊弄到这种程度:“那便如殿下所说。” 长明三言两语安排好了这边,又将一物交给他。那是一枚棱角分明的绯红宝珠,镶在黄金雕镂的框中,塑造成了方便拿在手中的形状。昏暗的天色下,珠上仍像受到明光照耀般莹莹流彩。 这种由精魄凝成,于修行、施术都有无穷妙用的异宝“守心”,对施夕未而言并不陌生。上次王庭出访静流部,送上的正是一对这样的重礼。 只是时至今日,王庭与三部的局面已悄然改变,这一枚由对方亲手递来的宝珠,也不再带有那时恩威难测的意味。 “望能对主将此行有所助益。”长明道。 施夕未将守心托在手中,莞尔道:“必不负所托。” 这一夜遭了不少罪的新宛人,如今暂时是不必直面天上突如其来的可怕东西了,但这一切的源头还远远没解决。施夕未离开后,长明稍作计定,一道道传讯从这里发了出去,谢真则循着天魔的意念,从外及内审视着蚀日,默默衡量着这一战的应对之策。 只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漆黑的蚀日边异象又生。一阵阵云气如同被渐渐吸引一般,翻涌着向日轮边升去,越是接近,颜色就越被染上幽暗,伴随着隐约可见的金色轮廓,在冰面般的天空中凝成片片卷曲的纹样。 无形无质的灵气在蚀日下汇聚,融入混沌的漩涡,溢散出来的部分从半空滴落,逐渐化作凝实的魔雾。雾气浓处有一条条枝干似的形体颤动着,不但阻挡了下方仙门修士探向蚀日的尝试,多出来的那些更是垂落于地,向着四周蔓延。 这甚至不能说是天魔、乃至居中操控的星仪刻意为之,只是被沾染混沌的灵气向外扩散,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 谢真起身凝重地看向蚀日,长明说道:“不急在这一时,正清的人也不是浪得虚名,那边还应付得来。” “是了。”谢真的视线在虚空中巡回,“我能看见他们……但不用担忧,星仪还没法渗透到我这里来。” 距离蚀日最近的望仙镇之外,正清驻守的弟子已经结阵应敌,留在衡文山门那边的人手也在闻讯赶来。在因为残缺真灵迫近而纷杂的天魔视野中,有几道视角正是从半空中俯瞰,下方的情形尽收眼底。 长明顿时明白,他们之间的感知已经到了相互交杂的地步,尽管谢真这里单一纯粹的神魂还能够阻止星仪窥探,形势却也迫在眉睫。 他难掩忧虑,谢真则仔细审视着蚀日散布的影响,心中测度,片刻后沉重道:“恐怕必须要把这里的凡人赶快撤走了。” 他看得出来,蚀日造成的浸染正不断延伸,当初在天魔降生时首当其冲的琼城,数百年后遗害仍在,眼下这片土地几乎可以想见难以幸免。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也掠过了强烈的不甘。无论是霜天之乱时魔潮的渐次推进,还是衡文的布置中,都显示着星仪若要使天魔的本体来到此处,需要经由阵法层层传引,并不能一蹴而就。更进一步地,那个暗藏于毓秀阵法内被他斩灭的金砂化身,它残留的思绪里一样有着如何将天魔一步步引导至此的计划。 然而星仪对自己的化身都隐藏了最后的手段,当那残缺的真灵抛下一切重负后,甚至可以从渊山跃空传渡,没有一丝犹豫,动若雷霆。 如果能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或许这灾害还不至于来的这么快——谢真很快就斩去了这一丝杂念,眼下还不是懊恼的时候。他正要和长明立刻商议,眼前忽然飞过一道白影。 砰的一声,就见那只许久不见的大白鸟一头撞在了阵盘上。谢真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前辈”,就看到长明摆好的阵盘里,那些红玉片飞得飞,碎得碎,散得到处都是。饶是现在正在担忧大事,他也不禁有点头皮发麻,不太敢去看长明的表情是什么样。 白鸟半边身体都埋在了一堆碎玉里,随后脑袋一扬,鸟喙里赫然衔着一只暗色圆环,正是曾经从归虚池中取出的那一枚法器。这只被用在阵盘里,平时隐藏在深处的核心,如今叫他一击准确地给叨了出来。 谢真也知道对方这一撞不是无的放矢了,他下意识将正在扑腾的白鸟托住:“前辈……你可有什么对策?” 玉偶中的陵空摆了摆头,鸟嘴一甩,把圆环核心扔进长明手中,淡定道:“我带来一个帮忙的。”《 》 276、摘星辰(四) 这夜更早些时候,天色还一片黑沉,奉兰正看着灯火,毫无睡意。桌上照明的是一支寻常蜡烛,烧了一半,烛泪如浮沫般堆积,窗纸上颤颤地映着影子。 他不怎么擅长作战,也耐不住奔波劳累,就连这次主事的西琼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出行的名单中,只能认为殿下的安排自有深意。到了驻守地,又特意收拾了一间厢房给他休息,王庭妖族都皮实得很,没几个需要这么照顾的,西琼对他这个老资历的同僚也是有心了。 作为两位大祭之一,却是前朝旧臣,奉兰身上仍有来自过往的印记挥之不去。他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整个王庭就没有吃干饭的,但和被殿下亲自带进王庭、现在更是居中协理上下事务的西琼相比,就很难说得上有什么分量。 如今的王庭一派崭新面貌,风气规正,对他这有些微妙的身份也不至于排斥,不过奉兰还是不怎么与新人交际,倒是和被迫常打交道的西琼还算能聊得开。在不熟悉的旁人看来,他这个大祭总是独来独往,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仿佛又有些孤单。 奉兰自己倒是知道,在这个半赋闲的职务上,他做过的正经事甚至已经比先王时候多了,这里面究竟是谁的问题,无需多言。他被当今的殿下丢进过大牢,又被放出来当了个摆设,尽管从来不指望他像西琼一样效力,但既然把他放在这个位置,殿下就也将他视为了新一代王庭的臣属。 他心里清楚,殿下放过他是为了保存王庭的传承,只不过让他留任,而非关起来把脑袋里的东西榨干净,这便是殿下的心胸。他那份对于王族的忠诚,在先王时没有改变任何结果,到了新的时代,又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 这也没关系,他总还是会守候在此。 烛火轻轻摇动,他今晚没打算睡觉,在这远离王庭的中原夜里,只是放任那些沉积的思绪漂游。渐渐地,他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浮了起来,如游魂般轻若无物的意识被一缕火光牵引着,跳过了困倦,飘然一跃进入了梦境。 一捧鲜红花瓣突然洒落,仿佛火光飞散,头顶的苍穹明朗而高远。缓缓前进的人群中传来起伏的欢声,有条绚丽的丝绢被风卷起,华光闪耀地飘过半空,一下子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奉兰茫然地夹在队列中前进,弄不清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他看到身边一名双角缀满装饰的鹿妖接住一片花瓣,抿进嘴里品尝,黑色裙袍下的手臂画满了斑斓纹样。 一个个妖族摩肩接踵,身着盛装,神情骄傲而快活。到处都装点着繁花,缥碧与薄紫的屋瓦如在画中,空中飘荡着带有一丝烟气的芬芳。奉兰左右的妖族都比他高得多,他挤在中间试图蹦高点,半天也看不到前面通向哪里,但那种轻飘飘的欢欣让他恍惚,就好像弥漫在人群里的幸福也流到了他的心中。 他拉着旁边看不出来历的妖族,在喧哗中不得不提高声音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对方也大声回答道:“当然是殿下的宴会啊!” 视野就在这一刻骤然开阔,日光下的一切都犹如黄金般灿烂,让他不由得头晕目眩。 这里是栖梧台……不是他记忆里任何一次见到的栖梧台,就连那宣告了一个新时代来临的雩祀在此举行时,也没有眼前这么热闹。他看到的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盛大宴会,喧哗如沸,极尽豪奢,即使在幻想中也难以描绘这样的图景。 宽阔的中庭里有无数身影穿梭往来,欢笑与乐声几乎要飘上云端。几乎一辈子生活在王庭的奉兰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妖族,笙歌鼎沸,衣袂如云,山岭般绵延的桌案和座席将他们全数容纳在这庞大的欢宴中。 奉兰见识过先王赏玩的轻歌曼舞,与之相比不过是靡靡之音;长明治下的王庭简明有度,往来妖族都有着不一样的锐气,但毕竟正处于振兴途中,大多数部属都还秉承着一份勤恳的踏实。 眼前的景象与那些都不同,一张张热烈的面孔,既不害怕此刻的短暂,也不去为盛宴的落幕担忧。从衣饰上也能看出,这里不仅有王庭的部属,还有从别处赶来的各地妖族,他们身上共有的昂扬神采,比美酒和歌舞更为这宴会增色。 这是经历了数不清的辉煌岁月才会拥有的光彩,在喧嚣中熠熠生辉,仿佛永不会褪去。 掠过那些意气风发的喧哗与歌声,奉兰恍惚地走在这幻梦里。一名彩衣缤纷的舞者纵身而过,要把他揽进怀里,吓得他连忙停步,却看见对方一振手腕上的金环,飘飘广袖从他面前拂过,旁边的狐妖开怀大笑,原来这身姿也是一道精妙的幻影。 不知是谁往他手里塞了只酒碗,碗中一捧琼浆清澈,带着碗底的焰纹也随之波荡。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喝,另一头又伸来一只小蛇脑袋,直接扎进他碗里,把酒喝了个精光。 蛇妖的同伴抱着醉成一条麻绳的朋友,连声告罪,还没说完就被人挤走了。奉兰拿着个空碗,被流光溢彩的潮水推着茫然前行,直到停在一名白发的妖族面前。 好熟悉,一定是曾在哪里见过。奉兰怔怔地看着,对方身形颀长,是他这辈子都没能长到的高度,雪白长发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睛发花;他在发辫里编着金色与朱红的锦带,这也是宴会上装点最多的颜色,衣着虽然略有些差异,但那几乎就是奉兰所熟悉的,属于大祭的礼服。 白发妖族也看到了他,似乎没有一点意外,微笑着向他走来,奉兰得抬起视线才能与其对视。 “来吧,孩子。”他牵起了奉兰的手,“到这边来。” 奉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被这么称呼过了,以他现在的年纪,管别人叫孩子还差不多。然而他生不出反驳的念头,任由对方轻轻拉着他往前。 “我们要去哪里?”他又问了一次。 “你知道的。”白发妖族说,“这是在你的梦里啊。” 重叠帷幕从面前拂过,赤红织绣的火焰在风中烈烈飘飞。奉兰睁大了眼睛,只觉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全然忽略了周遭的所有。 楼台之上,一道身影凭栏而望,纵有玉砌雕栏,衣冠如云,都不及他在万众之中璀璨夺目。 黑衣的凤凰慵懒地斟满金杯,看着他的宴会,他荣光无限的王庭。妖族们在他的羽翼下纵情狂热,为他歌唱,为他欢笑。当他的目光落下,好像将一切尽收眼底,又好像穿过了起伏的命运,从那昔日的盛世中投来一瞥。 在这最好的光景里,他展颜一笑,世间的千般颜色都在他面前黯淡无光。 奉兰紧紧抓着那只牵着他的手,许久才从那阵目眩中挣脱出来,翻江倒海的恍惚让他半天才能说得出话。 “那就是陵空殿下。”他颤声说,“那是你们的时代……” 白发妖族无声地看着他。奉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哽咽道:“先祖,你为何如今要到我的梦中……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师父他死前也带着遗憾……你一直都在我们的记忆中吗?一直都看着我们挣扎吗?”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莫名想起一个前朝同僚对他的讥笑:年岁虚长,无处可去地埋在故纸堆里,被困在那位置里的傻子。 他生不起气来,甚至觉得对方说的没错。就像现在他一把年纪还狼狈不堪地在梦中哭诉一样,岁数都不知道活到哪里去了。 一只手用衣袖在他脸上稀里糊涂地擦了两下,动作这就相当不温柔了。当奉兰再次看清楚眼前时,他发现自己又见到了最熟悉的景象,高墙之间,一座简素的祖祠赫然在目。 这不再是那曾经的岁月,供奉着圣物的屋舍尽管依然维持原样,却鲜有人至,当初整座王庭里,恐怕就只有奉兰常常前来探看。几百年间,从没有哪个先王能动用这间圣物,那间门扉也总是默然紧闭。 直到长明殿下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奉兰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或许这辈子也再不会忘记。 他知道眼前所见依然是梦境,因为站在屋舍面前的,不仅有他的先祖,还有另一名业已消逝的凤凰的身影。 陵空放下衣袖,又拍了两下,对他说道:“其实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 奉兰对亲族的印象早已淡薄,最后的记忆里,是兄弟姊妹们围在他身边,羡慕他的幸运,为他准备行装。还没开始学什么道理的年纪,他就被师父带来了王庭,从此他一生几乎都待在那里。 师父那时作为大祭侍奉着另一位先王,奉兰也慢慢理解了自己的“幸运”。从一个个散居的部族间,那些血脉相近的同族里,师父就挑中了他做学生,将来还会让他继承大祭的位置,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无论何时,王庭都是那样美不胜收,年轻的奉兰渐渐淡忘了故乡,习惯了这里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他还要过很久才会真正理解这个时代里妖族的失落,他更早感受到的是师父的忧郁——不只是看似身处高位却无从施展的怅惘,还有一些深深埋藏的东西。 师父在学业上对他十分严格,教授他技艺,训练他发掘自己血脉中的天分。尽管有时候这些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奉兰却没有什么怨言,他能感觉到师父的身体正在渐渐衰弱,就好像急着把一切都教给他一样。 王庭有两名大祭,一者掌管圣物,一者掌管慧泉,这是他刚开始学习时就学到的内容。实则如今这两者都是有名无实,圣物多年未曾启用,慧泉则据说始终处于封印之中,几乎都成为了传说故事。 这两个职位自古就有,鉴于这几代王庭并没有大刀阔斧革新的先例,这些传统也就一直保持下来。负责慧泉那一边,由于职责名存实亡,多半会被安排为王上属意的辅佐,至于掌管圣物这一边,却仍然有着确切的传承,不能任由决定。 也因如此,这个位置通常就会被架起来不管,除了一个名头,大多时候孤立一隅,游离在中枢之外。 师父似乎从不会去争取什么,这种不作为在奉兰眼中是无奈的表现,他总是暗暗发誓,要学有所成,至少以后不能无所作为。 直到有一天,师父终于向他讲述了那一段不在记载中的故事。 “霜天之乱时,先王陵空驱使圣物,从席卷四方的魔潮中保护了王庭与三部。此后,芳海化为雪白,陵空殿下不久后也因病而逝,这些你应当都学得很清楚。” 奉兰点头,这基本是稍有见识的妖族的必修功课了。师父没用任何婉转的说法,直白地告诉他:“我们这一族潜藏的天赋,能配合圣物将效用延展,作为王族的辅佐,这个大祭的位置正是因此而设立。而我们的先祖,当时掌管圣物的大祭,并没能履行他的职责。” “先祖他为什么……”奉兰震惊道。 “他记述道,陵空殿下没有用到他。”师父黯然道,“他没有罪责,只是……无法原谅自己。” 奉兰默默听着,还没经历过什么风霜的他,似乎也隐约明白那种悲哀。本应为王前驱,却在世道倾覆的重大时刻没能献出自己的力量,甚至又眼睁睁看到效忠的君主死在自己之前。 经历了这些的先祖是不是也会怀疑,这一生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 277、摘星辰(五) 竹帘下一丝丝筛出微光,屋里满架的书卷与笔记,还有数不清的书箱,把其余陈设的位置都挤得满满当当。这样多的书堆在屋里,已经谈不上什么风雅,只像是织成了密不透风的茧。 奉兰以前常觉得师父的书房让他犯困,他打扫的时候,总要把窗户敞开,熏香通风,但就算是晴日阳光也难以驱散这里的阴郁。此刻,这股挥之不散的幽冷,也渐渐向着他浸了上来。 “新王继位后,圣物已经陷入沉睡。”师父慢慢说了下去,“演练秘法需要双方协调,先祖对其无计可施,也难以只靠自己就将经验准确地传给继任。他由此想出一个办法,依靠我们血脉同族间独有的连结,将他曾经那些感悟从记忆里传承下来。” 奉兰现在总算明白,他学的那些神魂记忆的内容是为什么而准备,也理解了为何师父在训练他血脉天赋时毫不放松。师父道:“先祖盼望,或许下一代圣物就能够复苏,这个位置上的大祭也有机会借此学习。他的办法没有错,这份记忆确实延续了下来,直到今日;但他也想错了,至今为止,圣物再也没有被动用过一次。” 师父侧过头,视线扫过一行行的书册,黯然道:“记忆的传承并非一直稳定,先祖原以为他的下一任就能重拾职责,却没想到,再传到我这里时,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这一份旧日的记忆。得到传承后,无论我怎么探寻,这些记忆还是不够清晰,即使现在圣物重现,我也不知能否承担起这份责任。” 奉兰张了张嘴,心中难免涌起不敬的念头。如今的王族无法掌控圣物,难道就只是师父他们的错吗?他们已经坚持到了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然而看着对方的神色,他知道这些说出来只是白白地让师父难过。 “奉兰,我在众多同族之中选出了你,希望能继承先祖遗志。”师父对他说,“你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然而这份传承究竟能否延续下去,我并没有把握。但是,我也只能把这一切都交给你了。” 奉兰看着师父疲倦的面容,心里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壮志:“师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不叫你与先祖失望!” 师父看起来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他看着奉兰的目光带着叹息:“如今你或许还不明白。即使接过了传承,你也仍然是你自己,你还能决定怎样去度过你的一生。” 奉兰那时的确不明白。起初,他以为师父指的是先祖的记忆会改变他,但那传承就仅仅是一份对于秘法的感悟而已。他那些胡思乱想,什么“被先祖上身”啦,“一点点变成先祖的样子”啦,完全就是白担心。 那份传承在他这里也半隐半现,并不齐全。因为有了准备,他没觉得十分泄气,坚持运用血脉天赋去打磨这些记忆。有时候没什么进展,有时候确实好像擦亮了一点,日积月累,总觉得也不是没有盼头。 师父离世,他继任大祭,从伤怀中振作起来,仍然想要有所作为。即使是秘法导致他的化形无法成长,也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逐渐发觉,这看似自由的位置上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他侍奉的君王并非良主,即使他深知使命所在,却不愿如弄臣般奴颜媚上,融入到那笙歌乐舞的宫廷中。 师父大概早就看清了这时代的颓靡,也看到了他困守的未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被划定的地方,一旦想要挪步,便会到处碰壁。 大祭的身份既是荣誉,也是枷锁。那些年里,他也遇到过一些心怀志向的同僚,在明白无法施展抱负之后,他们最终都选择了离去。每当为他们送别,奉兰都仿佛又能听到师父那带着尘灰的叹息声。 他不想就这样空度年岁——当初他为了传承被师父选中,也为了这份传承留在王庭,他还拥有这独一无二的使命。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师父。师父或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这份传承如此执着,但在漫长的岁月里,它的意义越来越深,直到成为了唯一确切的事物。 至少还有可以抓住的希望,至少也许有一天这些努力不会落空。可是圣物仿佛要永远尘封下去,传承的记忆也还是朦胧不清。 越是想要接近,那记忆就越像水中模糊的倒影。他所追逐的是一个既不会彻底断绝,也不会有所着落的目标。他还是体会到了师父那无法释怀的空虚与遗憾,正如师父所说,他用了许多年才最后明白。 但当他明白的时候,他也找不到他自己了。那个满脑子念头想要去实现、说着不想让师父和先祖失望的学生,渐渐成为了这王庭中的幽魂。 当两代王族的冲突终于愈演愈烈,他几乎全然顺从地作为臣子,拱卫先王到最后一刻。不管是长明殿下得偿所愿的结局,还是他自己身陷囹圄的下场,说实话都让他毫不意外。 奉兰想象过自己会被怎样处置,在那时,他甚至渴盼命运给他一个他自己找不到的结果。或许这份始于王族的秘法最终会被新一代的王族抛弃,或许他会被迫立刻找到继任者来取代自己,又或许他会锁链加身,直到新王确认他不再有威胁为止。无论怎样,他都会平静地接受。 然而长明殿下似乎看穿了他的软弱,即使称不上信任,也仍旧给了他一席之地。经历了松脂般黏稠漫长的生涯,王庭的一切随着新王的到来天翻地覆,他见证了这些变化,甚至开始满怀期待。 在新的王庭里,他依旧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这是个欣欣向荣的世界,哪怕只作为其中平凡的一员,他也再一次感到了脚踏实地的幸福。 长明殿下甚至重新启封了圣物,他一直以来对传承记忆的打磨没有白费,尽管仍然不能窥见全貌,他也竭力运用了所知的经验去协助。对他来说,已经不能去祈求更多了吧? …… “怎么垂头丧气的。”陵空道,“你那不甘心的模样哪里去啦?” 面前的凤凰先王正在咣当咣当地拽着祖祠紧闭的门,似乎要试试能不能用蛮力把它拔开。这情景对奉兰来说实在太离谱,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不甘心……” “真没有吗?”陵空松开了那扇在梦里过于结实的门,转到他面前。出于身形高低的差异,他还特意歪下头,以便观察对方的表情:“刚才不是还在哭吗?” 奉兰简直要不行了,没人告诉过他伟大的先王陵空平时是这副样子啊!他求救地往旁边的先祖那里看,而白发的妖族仍然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对这欺负人的场面视若无睹。 陵空道:“看他干什么?那只是个幻影,怕你太害怕才放在这的。” “……”奉兰想到刚刚梦里被先祖牵起的温柔,还有朝着对方哭诉的狼狈,心顿时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陵空还没放过他,在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眼眸注视下,他欲哭无泪:“我不是……那是因为……” 他话都说不全的样子让对方很不满意,陵空伸手顶着他的脑袋,斥道:“别犹豫了,赶紧想起来!” 奉兰:“……” 他的头壳从未感受过如此近在咫尺的威胁,紧张感一下子到达了顶峰。想起来?想起什么?殿下刚才是不是说,他们不是第一次见过? 忽然间,仿佛帘幕卷起,清明光亮霎时照破了他梦中的朦胧。他记起了近来的梦境,每当他如往常般用天赋打磨继承自先祖的记忆时,都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在引导他,让他一点点擦去那些迷雾。 从梦中醒来后,他总会忘记那些进展,当他此刻回顾时,不禁惊诧于自己竟然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忽略过去——不,这当然不是他老糊涂了,而是一种无形的屏障阻拦着他,让他直到现在才想起所有。 “陵空殿下,是您……”他怔怔道。 “那当然是我。” 陵空的态度理直气壮,直接打断了奉兰那些迷惘和感伤,“是我先前在梦中助你恢复传承记忆,你虽有天赋,法门却练得偏,也亏得你能一直坚持,总之现在有个七八成吧,差不多也够用了。” 奉兰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这么多的震撼,只能问出现在最让他不解的那个问题:“可是您……为什么不让我记起这件事?” “原没打算让你现在想起来的。”陵空道,“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本就不想现身在今人面前。” 奉兰那经常跟不上趟的心眼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接通了,大概也是因为他常常琢磨先代历史的原因。在长明之前,王族的没落早已是有目共睹,倘若这位传奇般的先王仍有痕迹存世,在王庭中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陵空殿下,您要消失了是吗?”奉兰脱口而出,“我原本应该在那之后才想起来?” 再怎么见到不可思议的梦境,毕竟这是已经逝去六百多年的故人,唯有这么想才合理。陵空道:“你也没有呆得很彻底啊。” 奉兰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许许多多的思绪搅成一团,堵得他张不开嘴。陵空自顾自说:“放心好了,总归能把正事做完。现在到了用你的时候,没别的问题就干活去。” “干活?”奉兰重复道。 陵空道:“我看你曾经也协助长明运用过这铃铛,拆阅记忆,察看神魂,勉强也算有点经验吧。如今要阻止天魔引动的混沌侵染,和我当年那次差不多,不过就是再来一回。” 奉兰茫然地说:“就是我先祖未能履行职责的那次……” “这次形势没那么严重。”陵空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迟钝,也体谅他的震惊,甚至耐心地和他解释,“你先祖没有履职,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够。至于现在的情况,你能应付得来。” 奉兰隐隐觉得他好像不应该问下去,但是错过了这一次,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他还是冲动地开了口:“殿下……当初究竟是为什么没有用他?” 陵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就在奉兰以为要被斥责时,对方淡淡地说:“守护王庭那一次,必须全力施为,只要秘法展开,就要将他完全耗尽。我感到了他在生死关头的退缩,紧要关头容不得一点差池,他这样只会引来全盘崩溃,我索性就把他放弃了。” 奉兰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他惊愕地向着先祖看去,那个幻影仍然平静如初。 “他不是怯懦,也不是不够忠诚。”陵空道,“生死关隘总是很难逾越,他又必须要清醒地经历那过程,控制不住心中恐惧,实在正常不过。” 奉兰迷茫道:“殿下不怪他吗?” “这算什么,世上意想不到的事情有的是。”陵空坦然地说,“依靠外物,就要做好靠不住的准备,最后我不还是撑住了吗?要说也是这个秘法不够周全,没考虑到最极端的情形,谁能活生生感觉自己被钝刀割死又不害怕?” 那梦魇般缠绕着他们几代的故事,在奉兰眼前渐渐融化了。他突然明白过来,倘若梦中王庭的盛宴是属于先祖的记忆,为何宴会中引他前行的先祖,仿佛并没有加入那狂欢的气氛中,而是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影? 看着一旁静立的白发妖族,他知道那幻影是陵空殿下对于先祖最后的印象。不是失职的臣子,也不是背叛者,他的君主记住的是他如往常般平和的样子。 奉兰又把视线移向陵空,似乎怎么都看不懂这位先王了。无论对于有负于他的先祖,还是对于奉兰这个不争气后人,他好像都能以奇妙的宽容态度相待。 可他又仿佛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就好像他谈起的不是那最后让他力竭而逝的惨烈过往,在这其中真正面对了生死的,明明正是他自己。 “……那殿下你就不害怕吗?”奉兰也不知道怎么就问出了这句失礼的话。 陵空毫不在意地笑道:“我不一样啊!” 他高傲的神采犹如火焰般夺目,奉兰从梦中猛地坐起身,眼前烛火摇曳,在黑夜里只是一缕微弱的光亮。 * “原来你在王庭时神神秘秘的是去安排这个了?”长明审视道。 陵空窝起两片翅膀:“还不是你都没搞明白这个大祭的用法?之前还用铃铛去搞拷问,真当是拿剑法去劈柴啊。” 谢真:“……” 虽然没提到他,但总觉得被顺带批评了。 长明道:“本来就是正经事,有必要偷偷摸摸的吗?” “又没把握能做成,还不都是摸索着来,可不想听你指手画脚。”陵空理不直气也壮,“我就知道冒险让你部下入梦,叫你知道了肯定要生气,所以就瞒着你,很体贴吧?” “……”长明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我们先前也谈过圣物,原本不是没打算用来对付星仪吗?” “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啊?”陵空拿翅膀指了指头顶,“早跟你讲了,跟他当对头,什么预料都不能说得太满。”《 》 278、摘星辰(六) 风雨如晦,半虚半实的云幕之上,那轮漆黑蚀日正好像来自天外的眼珠,向着人间的城池与阵法,贴近了窥视其中精巧细微的造景。谢真两手抱着坐在他臂弯间的一大只白鸟,默默思索。 此行之前,他和长明探讨过不知多少次有关对付星仪的想法,像是在衡文山门中的相互配合,也是从那许多猜想中衍生而来的应变策略。说来也是辛酸,两人先前经历这许多事情,正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结果聊天时没什么风花雪月,不是在讨论怎么打架,就是在琢磨死对头的阴谋诡计,使得长明对星仪本就高涨的仇恨与日俱增。 纵观星仪的事迹,不得不承认他极为擅长学以致用,触类旁通。雀蛇一族的分魂试验,归虚池的构想,衡文的气运秘法,繁岭祖灵对永恒的映照,一件件都能在星仪的作品中看到参考的影子。不满足于单纯的摹仿,他将这些都当做养分,化为己用。 千秋铃这样早就存于王庭的古物,难说星仪对此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在临琅的琉璃塔中见到的仿本更是一种佐证。 这件事他们曾经也商讨过,陵空的意思很明白:“铃铛不适合在对付他的时候派上重用,之前仗着出乎意料偷袭了一次,已经算是不错了。他有所准备,十分威胁也要减到六分,再说铃铛本来也不是杀伐这块料嘛。” 他这话是当面说的,铃铛听了砰砰咚咚地大不高兴不谈,又提到当初被挟到北地时的缠斗,谢真之前说起这些时已经尽量把其中惊险之处略过,还是不免勾起了长明许多新仇旧恨。 谢真不是很想仔细回忆那个场面,但如今想起来,忽然又察觉到陵空话中一丝潜藏的意味。 至今为止,陵空都对星仪避而远之,没有现身在任何一场战斗中,乃至在协助他们的时候,也大多都是加以点拨,不常提出直接的意见。若说千秋铃是星仪有所了解的事物,那他这个故友本人,只会和对方彼此更加熟悉。 对陵空而言,如果他将自己当作一柄决断之剑,那么或许制胜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收于鞘中时,隐藏他的是生死两隔的变迁,数百年岁月的迷雾,一旦现身出鞘,必然是他认为能够一举定局的时候。 那边,陵空正说了下去:“如今就用旧时秘法防御混沌灵气的侵染,阻拦在天魔显像周围,闹得再凶,只要屏障还在,就能局限在一块地方之内。” “好。”谢真片刻间已经估量出了这个范围至少要多大,“但新宛和镇上的人还是得撤走。” “撤不撤都无所谓了,这边要是真挡不住,那跑远了也没区别……算了,随你们便吧。” 看到长明已经去传讯了,陵空不以为然地转了转脑袋。谢真听到一阵金玉交击的脆声,低头一看,白鸟正把那枚从阵盘中取出的圆环核心转着玩,鸟头左摇右摆,只有喙尖那一点和圆环相碰,滴溜溜转得很是开心。 毕竟玉偶不是真鸟,在耍着这么精细的把戏时,他还能腾出空来说话:“虽然有点偏差,至少地利上还不算太差。原以为去渊山还用不上这些准备呢。” “前辈也预想过这个时候吗?”谢真轻声问。 “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陵空把蓬着的双翼收起来,然后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是想听我的临终赠言吧?” “……”谢真承认刚才是因为近在眼前的决战,和对方并不打算宣之于口的决意,多少泛起了一些复杂的心情。可他这都还没开口说什么呢! 陵空有时候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有时候又在洞察心思上面格外犀利。他道:“我可没有什么漂亮话要讲。想听好听的,你找长明去。” 谢真:“……” 一阵沉默中,白鸟欲盖弥彰地拧了拧翅膀,但终究还是没有从他手上跳出去。这时,长明折返回来,身边跟着奉兰,这位大祭看起来仍然有点恍惚,看到谢真手里抱着只鸟的时候也没什么惊讶,仿佛还没从梦游中缓过神来。 谢真起身回应他的礼节,随即发现白鸟叼着那枚打算这次用来协助的圆环核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长明手上。银铃的虚影从中缓缓凝实,奉兰的神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眼中泪光闪动。 “真爱哭啊。”陵空说,“记忆传承连这都传?” 他这句话是谢真用识念听到的,从外面看去,白鸟安安静静坐在他手臂间,哪怕单从它出现的场合来说也不寻常,也很难让人想到其中寄托了怎样的神魂。 秘法的实行已不需他插手,看起来他也不打算在奉兰面前显现。那些引导的痕迹,来自过去的教诲,还是被他留在了似真似幻的梦中。 梦与现世,昔日与今时,片刻交汇之后又是无尽的天堑。谢真没有说话,轻轻托了托手臂,好让这具感受不到冷暖的化身窝得更舒服一点。 * 一只灰鼠把自己藏在长草间,远离那些发出震天响声的巨大活物。有种无法形容的危险感觉驱使着它不停逃开,一直逃到这块土垄边,仍然好像还不够远。 头顶没有天敌,它不知道那本能的恐惧从何而来,甚至也看不到那个不该出现在天空中的蚀日。它的胡须轻轻抖动,以自己的生存之道探查判断。 就在它面前的那一根草叶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假如它能如人一般视物,就会看到一缕苍白颜色顺着叶尖延伸,在几乎染白了整张叶片之前又停住,甚至退回去了一些,没有完全覆盖那生机盎然的碧绿。最后,叶子看起来就像是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这方天地间逐渐产生变化时,灰鼠是附近第一个感觉到的生灵。但它既看不清,也看不懂,只是猛窜起来,继续朝着远方的荒野奔去。 蚀日下方,席卷着混沌的魔雾愈加浓厚,如同一锅沸腾的泥浆,翻翻滚滚,泼洒得到处都是。从黑雾中时而迸溅出来的轮廓,既无实形,也无从预测到出手路数,让在场的仙门修士招架起来只觉头皮发麻。 还好他们进退间尚有秩序,换作是一盘散沙,被这些流动的混沌各个击破,形势还要比现在糟糕得多。此时抵挡混沌的主力是正清弟子,他们原本就在衡文附近,是第一批到达的,还有更多同门正加入到阵线中。除此之外,接到召集讯息的别派修士,乃至有援手之力的散修,也在朝着这边赶来。 凡是正清门下,就算再喜欢单打独斗,也不会不熟悉协同的法门,他们擅长结阵的习惯在这里就派上了用场。这些弟子间不乏经验丰富者,四处亮起的阵法光芒里,大多不约而同地选用了南斗阵。 一座座紫光耀眼的六角伞围绕着混沌撑开,主阵套着副阵,间或根据加入的人数衍变,井然有序。这个阵法是入门必学的基础,在混战中朴实无华且实用,一些年轻弟子哪怕在这大场面中紧张,到了这再熟悉不过的阵法里时,也都立刻找到了主心骨。 通力协作总让人信心倍增,一时间形势向好,局面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然而稍有见识的修士都深知其中危险,他们此时人手并不充足,何况头顶那轮蚀日即使源源不断地溢出魔雾,却显然还没有主动把他们当做敌手。 灵徽带领的一行人就是在这时候赶到,他留下几名老成持重的同门在衡文那边维持,其余精锐都被他带来了这里。他们对掌门先前示下的情形所知更详细一些,渊山异动的消息已从一座座宫观中传递而至,眼下他们要面对的那轮蚀日,恐怕正是传说中天魔的其中一个面相。 人人尽知天魔的威胁,但在六百年后的如今,对这昔日祸患的畏惧已经不再那么清晰。哪怕就仅仅十余年前,还有熟知的同道在镇魔中死伤,多数人对天魔的印象仍像是隔着传说故纸,并不觉得这东西真真切切与他们同处世间。 也可以说,这正是渊山的成功之处。从封印到历代镇魔的运行,数百年间严丝合缝,寻常人一辈子都用不着为天魔而忧虑,想必也是为此事献身那些先人的期望。 现在他们终于得见这被镇压的灾厄,即使只是外溢出来的混沌,就已经棘手如此,想来比起真正镇魔时所要面对的,又是远远不及。 一个门中同辈忧虑道:“不知掌门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他们这时已经知道灵霄亲自前往渊山监察镇印,执掌这些年来,这位掌门威严深重,大事上绝不含糊,令人丝毫不怀疑他处事之能,只是显然现下这情况也不在他预料之中。灵徽道:“掌门前来主持前,我等也要稳住局面。” 众人应声称是,各自投入阵线中,灵徽仰头看着那蚀日,正见到两名弟子在天上徘徊无果,怎么都无法接近那源头附近,只得落下地来。其中一人在半空中身子一歪,差点头朝下地栽道,被灵徽抛出卷轴法器接住,惊叫道:“小师叔……” 那弟子被他放在地上,也是个师侄辈的熟面孔,灵徽皱眉道:“你怎么还飞上去了?” 这种当先探查的危险活计,按理说不该是这些小辈打头,对方缩了缩脖子,不敢辩解,一看就知道是冲动冒进了。灵徽此时没心思训斥,只看他手软脚软,站也站不直,将卷轴一抖擎住他:“是哪里受伤?” “没有,根本就没能靠近那东西……”弟子惊魂未定,“天上的灵气很乱,我也说不清,有一会感觉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术法也是一施放出来就走样……” 另一边从空中落下来的修士也走到近前,他年长稳重,遇到异状时及时调整,尚能维持架子,但听了这话也面色凝重道:“的确如此。” 灵徽知道这几乎就是渊山镇印中的情形,心中更沉,手上没耽搁,将两人送回到阵中暂且缓口气。混沌倾泻的云雾仍向周围弥散,阵法的合围并不足以将它限制住,现在就靠那些战力高超的修士在四下奔走,及时将凝聚的形体打回去,眼看着也不可避免地左支右绌。 让他们心里发毛的是,起初雾中显现的都是些零散轮廓,有的像是枝条,有的只是不定形的黑气,但随着混沌愈发浓厚,那些东西也越来越像是人形了。 甫一与近似人形的魔雾交手,灵徽立刻感到了不同先前的压力。对手的路数并不出奇,却有种一板一眼的精确判断,若说那些散碎的混沌还能务求快捷地处理,这种凝实人形则要专注应付,一下就拖慢了结阵合围的进度。 灵徽将法器一收,手中紫光闪动,运出雷法抢上,不敢拖延,唯恐耽误了同门应敌。 就在此时,被魔雾罩得昏暗的视野中,忽有飞花片片掠过,浓淡交映,犹如云霓。灵徽差点以为这又是混沌里冒出来的什么新的花招,警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花瓣飞旋,化为交织的利刃,助他将那团混沌缚在原处。 灵徽自不会错过良机,雷芒中一道篆文隐现,轰然击落,将那魔雾打得溃散开去。这时他也反应过来了,荒郊野外哪来这么多花,余光里看到半空中的花影大有姹紫嫣红的架势,眼皮不禁一跳。 他挥起卷轴扫清这边的阴翳,退回来重整阵型,忙完了一抬头,果然见到霍清源将他那芙蓉扇子一展,笑吟吟地摆了摆手。《 》 279、摘星辰(七) 天上遮着雾蒙蒙的风雨,地上是肆意流淌变幻的幽暗混沌,中间阵法与雷光交替闪烁,再有一片锦绣河流似的花瓣飘过来、飘过去,灵徽只觉得眼睛好痛。 这副招摇景象多少打破了僵持的沉闷气氛。不知底细的人看个新鲜,真不知道他来历的人其实不多,霍清源这个孔雀开屏的习惯可谓是见过一次就很难不熟悉。他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在正清一开始召集过来的弟子之外,后续的来援也逐渐赶到了。 霍清源不光领着自己人,还带来了些散修和别派修士,衡文先前扎根延地,这附近成气候的小门派不多,匆忙间能聚集这些人手已属不易。 正清平日里自居仙门诸派之首,虽不能说门下各个都有担当,多少也都潜移默化地被这声誉影响,有份自认与众不同的责任感。在场的正清弟子大多并没见识过这等规模的战局,但有门中前辈指挥得当,支撑阵法,一个个也均都表现得有模有样。 士气这种东西,本就是相互连携,凭着一股声势维持。眼下正清的阵中尚未出现什么伤亡,因而众人战意不减,有着诸多同门在身边,便不那么畏惧。 后来的这些修士就没他们那样稳定的心绪了,场中魔气滚滚,上头一轮蚀日高悬,未战先怯了三分。这实在也不能怪他们,能来这里援助,已经是大有勇气的证明,只是一时半会确实也适应不了——好好的太平日子,怎么就突然冒出这种几百年也未必见过一次的危机了呢! 霍清源察言观色,把那些信心不足、有些畏手畏脚的修士分散在战线后方,有正清的守阵顶在前头,他们也能溜溜边,补上间隙,好让精锐能腾出手来应付更难缠的敌手。这样既无太大风险,随着阵法调节,熟悉了作战节奏,他们还能逐渐融入到战局中。 随霍清源前来那几名瑶山新一代弟子,修行的资历也还不深,却全不用他吩咐,一个个自动就找地方杀敌去了。灵徽看在眼里,一瞬的感慨之后,又不禁担心,正清的低辈弟子被安排去以固守为要,不让他们冒进,这些瑶山后辈可是资历还要更浅。 “你就看着他们冲得那么往前?”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霍清源早知道他要说什么,拿扇子把迫近的一段雾气挥得远了点,说道:“多难得的历练机会啊。” 灵徽也是没话说了,他多看了两眼,那些年轻弟子应对得不错,遇到不敌的对手时也不恋战,确实很有分寸。再见到霍清源看着嬉皮笑脸,各处形势他都有所留意,便也不再多言。 纵使有这些援手加入,翻卷的混沌仍在一寸寸向外扩散,阵法毕竟不是铜墙铁壁,至少眼前的阵线面对那不断流动的魔雾,还远做不到完善抵御。局势渐渐倾斜,半空中的蚀日始终漠然俯视,众人心头的忧虑也在时时堆积。 全副心神都用来对敌的情形下,反倒没人能说清身边那一丝一缕的变化是何时开始的。风中似乎有无形的琴弦振动,将微不可察的鸣声随着雨水一同弹落,在激烈交击的术法和结阵的屏障之间,琅琅之音如同流珠碎玉,从虚无中凝结,又轻轻撞碎在波荡的灵气间。 霍清源看看天空,又看看地面,不知为何把折扇收回了袖子里。虽然他未必需要一直手持法器,但在战斗里还是有些显眼,灵徽一直留神着他那边,见状瞥过一眼,正看到他用手接着空中半虚半实的雨水,甚至还尝了尝。 “……”灵徽心说你等等,别在这紧要关头装起来了啊! 刚转过这个念头,他突然也感觉不对,四下如潮水般逐渐涨起的变化润物无声,以至于身在其中都很难察觉。他一向敏锐的感知被战场上的混沌遮盖,不知不觉间,一缕缕涌动的灵气如同丝网般在他们周围交织,终于彰显到了没法忽视的地步。 与蚀日倾泻的混沌相比,这些灵气清晰分明,决不至于让人将它们混为一谈。但即使看起来不像是魔雾的同行,这种无声间就布下天罗地网的手段还是格外吓人。 灵徽冷汗都要冒出来了,下意识将守阵的功效催动到顶,无论是敌是友,他都不想被这东西侵入到近旁。 很快,他就发现那纵横的灵气自顾自地编织,没有干涉他们防守的意思。灵徽仔细体察,只觉这未必是阵法的抵御起了效果,而是对方并不针对他们,偶有一丝半缕灵气掠过他们结阵的边沿,便化作涓滴滑落,复又在空中凝结,既似潮水,也似流光。 南斗阵闪烁的紫芒上,一滴滴银辉乍现乍隐,犹如水珠般的星子,煞是好看。灵徽看在眼里,多少有点心惊肉跳。 这些肆无忌惮蔓延的混沌,先前全靠在场修士一次次将其击退,防守有了规模之后,也有正清弟子试着用门中其他阵法阻拦,但对那水银泻地般的黑雾并无成效,只能看着它渐渐蚕食周围的地界。 面前这突兀现身的银光则不同,蕴含着混沌的灵气仿佛对其有着天然的排斥,那些幽暗的盘卷枝条和根须甚至在靠近时就开始回避,似乎是遇到了克制它们的天敌一般。 被这些打不死又除不尽的混沌折磨了半天,见此情景,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灵徽却仍有戒备,喝令阵中弟子不要放下警惕。他看得出来,这些织网确实是站在抵御蚀日的一方,但也不能指望它去承担战局的压力。 正在此时,他耳边听到叮的一声,好像有人轻轻敲铃。 铃音犹如泉水,穿过了被风雨和混沌搅得一片昏暗的荒野,冰凉地冲刷在他的神魂上。 灵徽的思绪仿佛被这一下给擦拭了个干净。在此之前,他始终深觉责任重大,丝毫不敢放松,极力监察提防着四下的异动,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但就在这刻意的约束中,他心头也渐渐泛起了焦躁与疑虑,如同阴翳般一层层覆盖上来。 此时他神思被一洗而净,才意识到那悄然蒙在眼前的阴霾,幸而这股影响在尚不明显的时候就被驱除,不然他都不知道会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左右环顾,灵徽看到周围不少同门脸上也又如梦初醒的神情,以修为高深者为甚。反而是那些闷头听着指挥、把自己当做维持阵法基石的年轻弟子,大概本来就没什么想法,如今只是显得更加振奋了些。 灵徽心有余悸,对这混沌的无形侵染感到骇然。从雨中传来的铃声如今更胜仙乐,他侧耳倾听,捕捉着那纯澈的余韵,一声过后,再是一声…… 那从容的节律忽地顿住,显现出昭然的空白,这片刻的寂静仿佛极具力度,当它沉默时,整个战场竟然也随之没有一丝声息。 随即,是第三声响起,并非铃音,取而代之的是清越的钟声。 再不像是洗濯心神的甘泉,这一道钟声犹如江河倾泻,沛然莫御,响彻天地之间。灵徽只觉一股浪潮迎面而来,不及抵挡,已经穿过他向前行进,徒留浩然震响在他心中回荡。 四面八方的涟漪终于一环环结聚,肃穆的银光从中激荡而出,战场中弥漫的魔雾顿时为之一滞。银纱般的屏障飘荡之处,沿途的草木都化为一片雪白,这情形壮观而神异,哪怕是随处可见的灌木和杂草,被染成纯白之后也变为了纤巧的造物,生机并未从中消去,只留下这出尘之美令人赞叹。 战场中的双方此时都仿佛慢了半拍,仙门众人不免为这奇妙的景象分神,而盘旋的黑雾也被这屏障斥离开去,靠得太近那部分甚至开始变浅发灰,似乎在其中支撑它们肆虐的混沌也黯淡了下来。 前方的修士很快发现,这道屏障虽然不能直接推上去和黑雾对抗,但隔绝了混沌的侵染,不让它们再向外扩散。土地上这种相斥显得极为分明,一侧是弥漫着幽暗的枯草,对侧则是一片雪白,鲜明地划出了分界。 由此,一道切实的阵线已经建立,维持着阵法的修士们也不必再分神去清理那些散逸的混沌,可以据守在屏障之前,集中精神去对付那些凝聚起来的难啃骨头了。 “这种颜色……”灵徽刚刚连施雷法扑灭了一团缠着附近弟子们的漆黑枝条,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霍清源道破了他的想法:“是芳海啊,你不是去过王庭吗?” 顾不上察觉对方话中掩不住的一点羡慕,灵徽终于恍然,也从记忆中翻出了读过的历史,想起了关于王庭的古老传说。 他转头看了一眼,霍清源手中正拈着一朵纯白的花枝。这道屏障并没影响到战场中的阵法,可见那枝花有这样的变化,也并不是由术法和灵气捏造,而是一朵被他变出来的真花。 霍清源把花往扇子里一抿,笑道:“可要好好留个纪念。” 这种抽出空隙也要搞点闲情逸致的心态,灵徽实在是难以苟同。他此刻正为另一件事挂心,原本从蚀日中溢出的混沌如同流水,虽然也四处流散,但向新宛的方向蔓延的更多些。 这片地形并无什么明显的高低分别,黑雾的流向大概也不是仅仅因为地势,灵徽心中暗暗猜测,说不定是因为新宛那边人气更盛。正清的布阵就主要位于这一边,对向压力没那么大,防守较为稀疏,现在当混沌被屏障所阻,自然就朝着另一侧流去,防守的阵形也要随之调整。 尽管已有几次后援补入,人手仍然吃紧,灵徽迅速点好随行者,撑起阵法当先向那边薄弱处疾奔过去。 “这道屏障正往那边合围……”霍清源打量道,“别急,好像是有意调整的。” 灵徽这才发现他把对方也给带跑了:“你不留在那边为后辈掠阵?” “他们早就冲过来了。”霍清源扬扬下巴。灵徽透过昏暗,此刻也看到了那几个闪现的身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那些年轻人胆子大。 对方所言非虚,那银光流动的屏障确实在向着前方合拢,而在同一时刻,不断飘落的雨幕也倾斜下来,仿佛在半空中擎起了一道烟云朦胧的帷幕。 灵徽早知道这片雨云中掺杂了不少幻术,但现在这真是演都不演了,谁家的雨是这么斜着飞的啊?他有所察觉,令余人暂缓行进,果然就在那幻雾之后,影影绰绰不少身影浮现出来。 “哪来的这么多人?”旁边一名同门也被吓了一跳,手上法器蓄势待发。 灵徽抬手制止他冲动,一边的霍清源故意压低声音,幽幽说道:“也未必是人啊……” 众人被他说得寒毛直竖,但来到近前,他们也看出雾中对面的数量并没有那么多,只是方才阵势展开,才给人一种声势浩大的印象。 遍染雪白的银辉向着这里合拢屏障,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此地已经和他们在后方树起的防御一样,成了另一处据守的阵线。 风雨就像是刻意在其中阻隔,让他们知道对面已经有人驻守,却又渺渺茫茫,看不分明。灵徽拿不准现在要不要退回去,就在他犹豫间又靠近了一些时,飘拂的雨帘掀起了一角,让他们在一瞥之间短暂地看到了那边的景象。 一个个黑衣的身影沉默地列阵据守,无论是从他们所持的和仙门殊异的兵器与术法,还是偶有那些在战斗中显现出来的本相特征,都彰显了他们来自何处。 放在以前,中原的仙门修士或许还没那么熟悉这些王庭妖族的风格,但在凝波渡一会后,他们的见识也随之更新了。如今有些人甚至都能分辨出王庭的黑衣卫士之外,那些服色各异的三部妖族大致都是来自哪里,尤其是在天上盘旋、点点金光在雾中时隐时现的那些长翅膀的,格外好认。 气氛不可谓不尴尬,两边不久前还在凝波渡干过一架,此时对方显然又是来联手对敌的,多数人还没有适应这个突然的立场转换,脸色发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纷飞的风雨就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片刻过后,又如帘钩抛落,把双方的视线重又掩起。眼前再次被茫茫雨雾阻隔,他们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对面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大家反正各守一边,互不相干就是。 灵徽暂时放下了忧虑,这两日里的事情接踵而至,哪怕先前得了掌门多番叮嘱,要他自己在战场上面对王庭来使去拿主意,他也担心能否处置得当。 此时看王庭的援军进退有度,并不需他担心,他仔细记下对方列阵方位,想好接下来如何安排同门在另一侧照应,便要领着阵中众人沿着屏障边沿回返。 雾中银光时而闪烁,双方一雨之隔,遥在两端,即使同在一处战场,为了同一个缘由尽心竭力,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去长久以来的隔阂与生疏。 思及此处,灵徽未免有些怅然,他不愿让周围同伴看出,只将这情绪压在心底。结果往旁边一瞧,霍清源正死盯着对面那片雨雾,眼神只差要把那块流水的幕布给剪出个洞来。 “……”灵徽清了清嗓子,“霍师兄!” “王庭都到了,你不好奇他们殿下去哪里了吗?”霍清源喃喃道,颇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 灵徽心道你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件事吧……其实他也想知道前一晚还在衡文的谢师兄到哪里去了,不过他对此有种莫名的信心,总觉得对方不管在哪里、在做什么,肯定都有他的想法。 当他们重整一遍防守,稳住了阵线后,抵御混沌蔓延的战场终于暂时稳定下来。只是,他们对于空中的蚀日仍然没什么解决之道,无论从中溢出了多少混沌,它周围抗拒一切的奇异场域依旧没有消减的趋势。 度过了开始的恐惧,众人不禁对这轮蚀日产生了种种猜想。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灵气是从何而来?如同一颗颗眼眸般明灭的斑纹之中,是否有一个意志从那漆黑深渊的背面凝视着他们? 越是想象,越是能感觉到其中的诡异与离奇,灵徽察觉到自己也受到了这般影响,正要出声提醒众人,却先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那个名叫元宜的弟子他还算熟悉,平时也不是多稳重的性格,灵徽看过去一眼,见他不是遇险,也不想去责怪他大呼小叫。这些年轻一辈在阵中的表现已经算是可以,他实在不能去要求更多。 元宜大概是之前冲得太猛,正被换下来疗伤调息,他仰头张望,看着的不是蚀日方向,而是被雨云遮盖的天空一侧。 灵徽此时也发现了上方异状,云层像是被灼烧着卷起了一角,无论是掺杂着幻术的风雨,还是弥漫的黑雾,都被迫近的火光推散。顷刻间,那云间隐现的一道赤红色已经化为滔天烈焰。 半空中冥茫的阴霾骤然被撕裂开来,直到这时,方让人觉察到横亘在蚀日后的景象有多么苍白僵冷。但当这天幕像是裁纸一样被裁开后,背后现出的却不是往常的青天白云,而是无数燃烧的倒影;如同海潮般扑落的金红怒涛,挟着堂皇威势直压而下,真好似有万焰千灯在天空中升腾。 乍暗乍明之间,不少人已经被那夺目的光亮刺得闭上了眼睛,那些坚持不肯扭头的人才得以见到接下来的一幕。这里面也有元宜在内,他往脸上连扔了两个术法,也不愿意错过这景象。 迎向蚀日时,漫天烈焰宛如双翼舒展,即使那庞大得仿佛能遮蔽天空的形态并非真正的羽翼,其上一道道明光灿烂的飞羽,霞云般流转的轮廓,仍然远远超出了任何传说故事所能描述的想象。 华美辉煌之下,是令人惊惧的暴烈,倘若往地上一落,怕不是他们没被这蚀日打败,就先让这火给烧熟了。 烈焰落下不过是短短数息之间,就算害怕也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与蚀日相撞的瞬间,一切仿佛都静止无声,几乎令人觉得半空翻搅的壮观画面慢了下来。一环锐利的金光从双方碰触之中荡开,如涟漪般刹那飞散,一路上飘悬的火焰纷纷迸裂,使得大潮涌落后的天幕彻底化作了火海。 地面的战场就像是处于海底,并没有分毫离群的火光从中掉落,无论是阵法还是其中的人们都未受波及,让那一颗颗提到嗓子眼的心也都……还继续提着。 不只是因为逸散的火行灵气带来了足够的真切感觉,即使只是极为细微的余波,也在呼吸间带入了丝丝灼热,让所有人都近距离体会到了凤凰真火的可怕之处,也因为这些火焰正在冲击围拢在蚀日周围的界域,力图将其烧灼干净。 此前曾飞上空中试图接近蚀日的那些修士,格外知道其中厉害,那种像是能把人一身修为都搅碎的灵气乱流,寻常手段根本束手无策。如果这一击能将其破去的话,他们面对这蚀日就不再是无计可施。 空中的火海将蚀日围困在中央,一道道浪头从红转为炽白,似惊涛拍岸,蚕食着蚀日周围最后的一层界域。不断有闪烁的金辉从蚀日四方飞溅,如同散落的砂砾,曾经吐出混沌将这片土地侵染的蚀日此时攻守易势,反过来被一步步挤迫、剥离。 赤红尽染的天空中,只有那一轮漆黑颜色殊死抵挡。看起来似乎火海占尽上风,但蚀日仍然如同执着的眼眸俯瞰大地,那几乎不为外物所动、更胜死亡的平静,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无数双眼睛屏气凝神的注视下,烈焰与蚀日的较量陡然转为平静,这片刻竟显得无比漫长。刹那间,好似击碎一层琉璃,蚀日的幽暗上现出几道鲜明灼痕,像是无暇塑像上的裂纹,打破了那不可动摇的面具。 就在裂隙现身的一瞬,蚀日中的幽暗如同沸腾般翻滚,要将这瑕疵除去。一道道抽出的金线缝合着在伤痕两侧卷动的泡沫,那原本纯粹的漆黑颜色中,仿佛霎时间呈现出了数不清的细节。 为那涌入视野的画面感到晕眩烦恶时,人们也能够意识到它并非浑然一体、超脱世外,而是确确实实由精密的构造编织而成。这件不可捉摸的异物终于显露了属于尘世的一面。 就在同一刻,一道剑光横越火海,破空而来,倏地向蚀日中投来。 先前雨雾飘拂,混沌弥漫,那轮半空的蚀日是近是远都不太分明,地上许多人直到此时才真切感觉到它的庞大。仅仅一剑在其面前,几乎就似一颗渺茫的飞星。 剑光的到来并未昭示威势,反而无声无息,只向着目标别无分神地追去。但即使有谁未能捕捉到那一剑的走向,也不会错过这番景象,盖因剑气虽无痕,所过处的火焰却为之变幻,将其清晰地镌刻下来。 遮天蔽日的火海上,那道银白的剑迹宛如一线月华照破重云,映着冷光澄澈,皎皎清辉。 这一幕只在人们眼中停留了片刻,随即那席卷的烈焰却逐渐开始散去。看到那蚀日似乎还全须全尾的停在空中,叫人弄不懂刚才这一番较量究竟是什么结果,观战者一个个心急如焚,只能眼睁睁看着蚀日上那几道裂痕不断弥合。 正当它最后的伤痕也快要痊愈,就要恢复到那漆黑圆融的模样时,辉光骤然从蚀日中迸发而出。 只听一声玉碎山倾的脆响,一道剑影横亘在蚀日之上,正像是一半斩断,一半刺入,斜斜地扼住了这混沌的源头。银辉熠熠的剑影有着与浩大蚀日相较之势,显然并非实质,而是灵气的显相,轮廓仍有些缥缈,但足以与对方分庭抗礼。 此时,天际火海正化作飘飞的云焰,与剑影相依相映,照出了那一泓月光。《 》 280、补天裂(一) 黑暗犹如深水般严密。长明独自站着,身边仿佛空无一物,万籁俱寂。 上一刻,他们正并肩从蚀日中穿过,下一刻眼前忽暗,他就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没有因为这被分开的处境而焦躁,也没有急于探查周围的情形,只是默默聆听着这寂静。 即使是修行者的目光也难以穿透的幽暗,将这里化作了不可视的禁地,反而令他觉得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双眼之外,那种肃穆凝滞的气息,浸透了石砖与墙壁的凉意,以及非常遥远、几乎微不可闻的簌簌风声——是夜风吹过梧桐树,拂动着庭前雪白的枝叶。 栖梧台,这座王庭最古老的殿堂,迎接过不知多少盛大的祭祀,听过数不清的虔诚祝祷。白昼里它尽显庄严,夜里的黑暗却寂然无声,像是能将所有的光亮掩埋。 一切的细节都是这样严丝合缝,几乎真正重现了这番场景,叫人以为在故地重游。长明试着从中寻找出一点岁月造成的差异,但一无所获,这让他稍微调整了自己的预测。 他想着谢真对他说过的形容:虽然神魂的映照绝非真实,却也不能全然当做是幻影应付。 长明在指间升起一缕火焰,举向眼前。年少时候,被先王关在这座殿中禁闭反省时,他会用这样一小撮火焰陪伴自己,让它整夜稳定不变地燃烧。哪怕照明没什么用,能驱散一点孤独也不错。 可想而知,他以前对这里从来都没什么美好的印象。然而如今再置身于此,他只会记起谢真与他相依度过的雩祀前夜,对方手中的提灯如此明亮,驱散了那个夜晚与曾经所有夜晚的阴霾。 他不再去在意此时随手点起什么样的火焰,不快的回忆也仅仅是经历而已。 火光映出了棱角的阴影,那座石台就在前方不远处。记录了历代种种留痕的台面上,此刻尚未显现出字迹,沉默如一块寻常顽石。 当他走近石台时,另一侧的黑暗里也有一缕光亮渐渐近前,和他手中的火光相对,像是映照在虚幻的镜面中。 长明在石台边停步,来者的真容也从寂静中浮现而出。他手中握着一支长柄的提灯,不见灯芯,却有一束稳定的光芒在灯座中照耀。 曾在临琅旧忆中见过的,属于“关先生”那平淡无奇的脸上带着微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长明深深地皱起眉头,他看了看对方手中的提灯,又将视线移回,毫不掩饰心中不悦。星仪将提灯稍稍抬起,说道:“不觉得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吗?”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一道金火。喷薄的火焰如同长鞭,从他站立的位置斜劈而过,在黑暗里擦出一串清脆的爆裂响声。星仪的轮廓像是轻烟般扭曲,但在火焰消散后,仍然还一模一样地留在原处。 本就只让灯光照亮了半边的影子,按理说这下该显得更加鬼气森森,不过“关先生”的皮相质朴平和,好像哪怕是只幽魂,也该有些文雅的苦衷。 长明对于试探的结果也不意外,他已经感觉到,对面这个星仪和他自己就像是画屏上的两张纸,看似映着同一幅景象,彼此却各在两张画中。 无法接触到看似近在咫尺的星仪,他此时可以说是被困在了自己那张纸上。然而这精巧的结构并非高枕无忧,当他点起手中这一束火焰时,还有数不清的无形火焰,无光无亮地往四周飞散,一寸寸灼烧着此地的边界,探查着破局之法。 星仪想必也有所察知,但并不提及,就像是真的只是来聊聊天的。他把提灯轻轻放在石台上,只碰出了一点柔和的声响,里面的光亮像泼水似的洒出了一个圆。 他说道:“原来他还是舍得让你来见我,还以为你会被一直藏到最后。” 长明一时间竟然有点分不清这个“他”指的究竟是哪一个,又或者其实言外有意,对方正要让他感觉到这模棱两可。 他没急着骂人,只是审视着那盏提灯里的光芒。星仪含笑道:“我却是期待已久,两位携手前来,令这一次的会面分外精彩。” “精彩在哪?”长明随口道。 “在这里……残缺之物齐聚一堂。”星仪手上仍然托着提灯的长柄,“未成形的天魔,不完整的凤凰,死而复生的蝉花,如何不叫人感叹这番奇迹。” 长明道:“你当你自己是缺斤少两,不必跟我们相提并论。再说你最缺的难道不是良心吗?” 星仪也不恼怒,悠然道:“我自然觉得残缺的东西也有其意义,或许它们也只是拼出一件完美之作的碎片而已。但是,你说的不无道理,我们的缺损不止在形,也在心中。” 他放下灯柄,伸手碰触提灯里的光亮:“我灵台有瑕,你也谈不上心境圆满。你只是学着去修行,却除不去那许多私心杂念。” 长明回他一声冷笑。星仪摇了摇头:“私欲没什么不好,有私欲才像是实在地活着。像是你的剑修,心坚如冰,如何能在看清他之前不被他刺伤呢?有时候,连我也觉得可怕,或许正因如此,他与天魔的适性远超我的意料。” “你就像是那胡说一通,察言观色又乱下结论,把本不相干的缘由非要说成是因果的算命骗子。”长明不客气地说。 星仪笑道:“既然你提到算命——这世上大多的预言确乎都不可信,但预兆也是一种感应。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长明道:“知道什么?” “你父亲的梦兆。”星仪道,“他梦到你如同火焰不灭,往后这景象在他反复的咀嚼中,变成了另一种嫉妒的火焰将他烧尽,他对你的恐惧与恨意,皆是开端于此。” “他从没和人说起过那所谓梦兆的具体情形,你就随便编吧。”长明漠然道。 星仪轻叹道:“无所谓你是否相信,但在那个时刻,他的确触动了真灵的映照,即使那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短暂的,谒见神迹的机会,对他来说,这又能说得上公平吗?你认为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勤勉修行得来,但你的确从一开始就天赋异禀。” 长明无所谓地说:“那我可真厉害。” 饶是星仪也被他这一句说得沉默了片刻。长明好笑道:“我生来就是凤凰,那又怎样?天赋我有,修行我也用心了,运气更是挺不错。这里头哪一点惹到您啦?” 星仪看着他,宽容地笑了笑:“红尘之中,束缚重重,对那凡夫俗子而言,处处都是边界,谈及本心是种奢望,妥协也只不过是生存之道。而你有随心所欲的力量,却将自己置于桎梏之中,即使我不提起,你总也有看清自己的时候。” 长明嘲道:“你又懂了。” “为何不懂?”星仪将手从提灯上收回,“镇魔之后,你没有想将那沉默不语的仙门抹平的恨意吗?三部各自为政,罔顾王庭的尊严时,你没有让他们为这冒犯而付出代价的愤怒吗?你的剑修……一次又一次离开你,连生死也不放在心上时,难道你没有想把他永远留下的执着?” 灯座中的光亮仍然稳定,并没有要黯淡下去的迹象,令它显得尤为虚幻。星仪道:“你不愿承认自身的欲求,以至于在那世俗纲常中画地为牢。纵使你时时掩饰,你的本心却不会消散,你以为你可以永远在他面前隐瞒自己?” 栖梧台中的黑暗终于显现出其寂静,在这一道灯光和一束火焰照亮之外的地方,似乎已经别无他物。长明望着手中的火光,又将视线投向对面的星仪,露出笑容,其中不乏讥讽的成分,但也有一些真情实意。 “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在你所认为的道途上一去不回,并且绝不后悔的吗?” 他打量着那个幻影,“恕我直言,虽然你生来是人,却比妖族更像是野兽。” 星仪的神色丝毫未变,长明又道:“当然了,未开灵智的野兽遵循本能,这也是天性使然,不该拿你和它们相提并论。你自诩智慧卓绝,却用这智慧来装点你那不顾一切的本能,你以为你对永恒的迷恋就很高明吗?” 星仪收起了笑容,答道:“在探寻永恒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真正的修行。” 长明:“何以见得?” 星仪反问道:“生在这世上不就是理由?谁能在知晓了永恒超脱之后却不去追求?” “谁又没个理想了,但不是说就能不计代价,你活了这么久,没有人让你明白过这个道理吗?”长明嗤道,“还是说,想给你讲这个道理的人都已经被你祸害完了?” 星仪平静地说:“你也迟早会明白,让旁人的想法主宰你的决定,才是大错特错。” 长明道:“难不成你是天生就知道你要追求什么东西了?你到这世上第一句话是‘阿爹阿娘我这辈子只想追寻永恒’?” 星仪:“……” “说来说去,这不都是你在世途中渐渐领会的追求么。”长明毫不留情道,“这其中就没有一路上遇到的旁人的影响,没有这世间万物给你的感悟?你那份修行又有多纯粹,值得你对其余一切都不屑一顾?” 他一扬手,散发着光与热的火焰腾腾如烟花飞散。来自岁月尘埃中的提灯光芒不再,炽热夺目的火光取而代之,将这座古老的殿堂照亮了一瞬,也把星仪的神情照得清楚分明。 就在这一刻,剑光倏忽而至,从背后贯穿了星仪的颈项。谢真的身影从黑暗中掠出,容色冰冷,剑势犹如水上荡开的涟漪,刹那间那在被斩破的轮廓上接连闪起,直到将对方彻底粉碎为金色的烟尘。《 》 281、补天裂(二) 稍早些时候,谢真正奔波在追杀第五个星仪的路上。白沙汀的秋日清澈而空旷,还没有后世那常年弥漫的浓雾,远山如黛,湖面辽阔,倒映着朗朗晴空。 他一路穿过这些层叠的旧景,不得不说,星仪在这方面确实有种登峰造极的顽固。这些昔日的景象被完整地复现而出,纤毫毕现,即使有天魔的协助,也不可否认这些记忆原本就鲜明地留存在他心中。 谢真也认识那么一个喜欢挥笔留念的画师,但在他看来,孟君山的画中记下的只是适逢其会的感悟,落笔之后,心绪便有所寄托,随他继续踏上旅程。要将转瞬即逝的时刻彻底留住,画笔做不到,常人的记忆也未必那样清晰,所能依仗的,唯有不可言传的执迷。 遥隔水面,他果然在这里看到了星仪的身影。 蚀日的内侧,是对他们全然陌生的所在,彻彻底底属于星仪的棋盘。此前他们也有所预料,星仪定会借天时地利,想方设法布下阻碍。如今他就正处于这座精巧编织的迷宫之中,放置其间的一个个化身,甚至都不是为了对决而准备,只是要借此扰乱他的脚步。 谢真看着那名白衣的剑修向他转过身来,心中想的却是不太相干的事情——星仪在现世中捏造化身颇费周章,承载着灵气的金砂也不是无穷无尽,之前接连受了许多损失,想必早就不能随意抛费。倒是在这介于虚实之间的境地里,他还能继续把这一颗颗棋子丢出来。 现在,盘踞在蚀日之中的星仪本身,也必须要拿出全部余力了。 澄澈湖水上陡然显出一道长而直的裂痕,那是剑气掠过水面时激荡的痕迹。照在水面的白云也因此被打散,使得这一剑像是斩开了天空。 第五个星仪拔剑相迎,两人交手时并不显出声势,盖因来往剑势密不透风,几乎都不会在湖面引起涟漪。只有时而荡开的余波,霎时间切开水面,复又消散,唯余静谧。 倘若这片记忆中的白沙湖边有人远眺,也不会看到传说中仙人舞剑的画面,急骤的剑光令他们的身影只有一片明亮模糊。须臾,一阵金芒猛地从中迸散,化作闪烁的碎雨落向湖面,湖上的身影也只剩下了一个。 谢真将剑一斜,洁净的流光从剑刃上径直淌落,在滴下剑尖的刹那凝成了一线银辉。 他看向水上点点细沙般金光,宛如斜阳余晖,心中殊无一战过后的畅快。他曾和星仪在火海上交手,如今有几分相似的情景下,对面却不过是一个徒具剑法技艺的空壳。 有形无神的剑法,就如同那个操纵着白秋声和人斗剑的面具一样,或许精湛技艺足以压制世上大多数对手,但对谢真而言,其中的分别仍旧无比清晰。在他已经多次与星仪斗法后的当下,与这样的空壳交手,好似吞下一块煮到没有味道的萝卜,不仅毫无余味可言,还会怀疑是不是吃到了坏东西。 不止星仪在衡量着他对于天魔的掌控,谢真同样也在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星仪能够运用天魔的程度。谁也不知道天魔要蜕变为真灵究竟需要怎样的时机,甚至可能这个机会就从未有过,至少在统合出能决定它未来的意志之前,星仪仍旧要受到它的种种制约。 谢真将海山收回鞘中,身旁银光隐现,正是那此时钉在蚀日上那道剑影的轮廓。四周的画面失去了星仪的干涉,在他面前逐渐显现出本质。一缕缕金线交织在虚无之中,而白沙汀的景象便如同揉皱的画纸,伴随着洒落的金粉残屑,看不出原本模样。 湖光山色不再,但世上仍会有另一片秋空。谢真冲破金线的漩涡,转身时已置身于一片似曾相识的黑夜中。 月隐星淡,庭中枝叶在夜色中宛如笺纸上的暗纹。然而那熟悉的正殿之前,一株株树木却并非苍白,在灯光映照里绿意葱茏,以至于让他恍惚了一下,差点认不出这片地方。 这无疑是霜天之乱前的王庭——换个场合,谢真肯定会想要好好游览一番,如今却没有那个余暇。他快步登上台阶,从巍峨的正殿中穿过,沿着他也只走过一次的路线,找到了那条通向栖梧台的通道。 那扇石门还是立在原地,六百年来没有一点变化。谢真凭着记忆中的位置,去墙上一侧的灯座中找了找,只摸到一手灰。 他明明记得长明就是从这里找到了那盏提灯,见状他又在另外几个灯座处看了看,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当年的提灯可能就不是放在这里,但他多少有了一点不妙的预感。 当他穿过那幽暗的步道后,就知道果然猜得没错。他和长明在雩祀前夜观赏过的石台上,正放着那只长柄提灯,“关先生”靠在石台边,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然而大殿的对面,那幅曾让他印象深刻的火焰壁画,此时被灯光照得朦胧可见;一道人影朝向画外,虽然像是描绘上去的,却惟妙惟肖,格外传神,正是长明的模样。 在那一瞬间,被怒火驱使的剑光更要快过思绪。须臾的闪念里,谢真不再去管这是第几个星仪,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有神魂降临,心中只有清晰透彻的杀意。 这一个星仪甚至不及拔剑还击,想来这具化身并不足以用来对敌,谢真则仍然给出了同等的待遇,碾碎到一干二净才罢休。此时他犹觉不足,剑锋一挑,将那团光亮从提灯中硬生生挖了出来,抛至半空。 如今他看得分明,提灯中安稳明亮的灯光,实则是由一缕金砂汇聚而成。细碎的金砂精确地模仿着灯火,一粒粒凝固在既定的轮廓中,似乎永恒不改,灿烂光明。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这团灯光顷刻被斩落。离开了凝聚的形体,那些金砂随之黯淡下去,散了一地。 夜里的栖梧台旋即重归黑暗,谢真站在这黑暗中,一手按剑,越过石台向前走去。 寂静略微抚平了他的心绪,但哪怕这一幕是星仪有意为之的把戏,他也无意压抑见到那壁画时的愤怒。他自然看得出,那不是画上去的影子,长明确实正被困在其中。 刚才短暂的一瞥间,那不言不动,似乎全然静止的轮廓,让他刹那间几乎忘记了怎么去思考。 谢真停在壁画面前,只让那动摇停留了片刻。一道剑影从他身旁升起,银辉夺目,看着似乎不如灯火般温暖,但那冰冷的清光照彻整座殿堂,也将壁画上每一丝火焰的线条都映得分明。 他尽量将这伪装成图画的异境作为一个整体去审视,象征着天魔权柄的剑影在空中缓缓偏转,寻找着勘破这谜局的破绽。即使如此,画中的长明投向虚空的视线,依旧像是正刻划在他心头。 就在此时,壁画中笔触飞扬的火焰忽然像是活过来一样,迸发出鲜明的色彩。谢真没有退后,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按在画上,亲手去感受其中的热意,并不在意是否会被其灼伤。 不消片刻,整张壁画的火焰都在烈烈燃烧,好似要透画而出。银辉与赤焰交织的光芒里,仿佛一道帷幕被扯下,长明的身影骤然由虚转实,一步越过了边界,从画中回到了他面前。 长明才在这边站定,就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让他都觉得一时间无法动弹。起初他还没回过神来,但当他转头看去,发现自己刚才烧了半天的火其实是从那幅壁画中挣脱出来,顿时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谢真的眼神却让他有些说不出话。想和往常一样打趣,又不舍得,最后他还是作出轻松神色:“别生气了,你看星仪都被你切成什么样了。” 谢真眨了眨眼,说道:“原来在画里看得见?” 他上下察看长明的状况,确保星仪没有在这期间施加过什么隐藏的影响。长明说:“不但看得见,还和他聊了一会,那幅画只是另一重异境而已。” 谢真多少松了口气,伸手在长明肩上轻轻一拍,让自己平静下来。长明笑道:“不担心他跟我说什么蛊惑的话?” “他肯定说不过你。”谢真叹道。 长明:“那是当然。” “都到了这不死不休的份上了,他也知道不能叫人改变念头,只是想把一点犹疑的种子播撒下去而已。”谢真有些疲倦地说,“他追求所谓纯粹的执着,殊不知并不是心境无暇才是圆满。” “该叫他听听什么才是正经话。”长明道,“不然他还在那遗世独立呢。” 谢真不禁一笑:“他设下的层层障目至此也差不多到尽头了。” 悬空的剑影随他心意,清辉更盛,银光如海潮般叩击着这片幻景。长明抬头望着,问道:“这就是天魔权柄的显相?” 谢真点了点头。长明欣赏了一下,总结道:“很像海山啊。” 剑影的形态由月华般的银白辉光织成,实则看不太出细致的轮廓,但海山的铸剑师自然在这点上很有权威。谢真道:“不奇怪,也算是心剑的一种形式。” 长明:“那怎么星仪就是一个大黑团子?他的剑呢?” “……”谢真想了想,没找到理由反驳这个指蚀日为大黑团子的说法,于是只答后一句:“他已经不当自己是剑修了吧?” 或者说,执着于剑法修行,已经无法再让他在所追求的道上更进一步。以星仪在剑法上的造就而言,他一定经历过真正诚心专注的岁月,然而磐石亦会转移,曾经能令凤凰为他铸剑的剑修,也会有心剑蒙尘的时候。 不止于外物,即使是他一生的过往,最后也只是登向超脱的阶梯而已。 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此刻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但谢真仿佛听到对方发问:你以为自己就绝不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他望着那道剑影,又看向长明的侧脸,心中并不去回答,只有风平浪止的宁静。《 》 282、补天裂(三) 宛如帷幕垂落的幽暗中,浮着难以计数的繁星。 星空不在天穹,而是画纸般卷成一束,环绕四周。万千细碎的光芒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游移,仿佛星河轮转,也像是潮汐在黑夜中涌动。 破开了拟造的幻景,从星仪编织的条条丝线中穿过,知觉终于归位后,谢真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直至此刻,他们才见到了蚀日内侧的真正面貌。 长明也难得没有对星仪的品味发表什么意见,不无严肃地抬眼观望。他们被灿烂的星空围绕,远近距离在这里似乎不再真切,周围无边广阔,那一颗颗星点又好像触手可及。 造访过临琅的琉璃塔后,如今回想起来,那里就像是这幅景象在凡尘中的初稿。塔壁上波光闪烁的一片片琉璃,正如此刻旋转的星辰。 只是在塔里仰视,尚能见到照入的日光,此处天顶却遥不可及,隐没在混沌深处。倾尽人世中的才思造出的通天之塔,尽头仍是无人能看清的朦胧。 若说向上看时像是高塔,向下则会让他们想起另一处地方,那座藏在菱湖中,于漫长岁月里失去了原本名字的归虚池。渊底是一片静谧之水,星空就像是沿着横斜的天幕流动,将星光倾入一池水的四周,簇拥着中央的图纹。 水面上映出的画面似真似幻,但其中的含义鲜明到不需解释。一侧是月华般澄澈的银白剑影,夺目的火焰如同双翼与剑影相依,另一侧是环绕着一圈金光的深邃蚀日,双方正呈现对峙之势。 这些象征的显相同居于一张画中时,端的是奇绝瑰丽,只是背后的险恶让它注定难被欣赏。谢真转过头,看到长明正试着去捉一枚在黑暗中浮动的星子,但那些光亮都穿过了他的手指,像虚影一样漂走了。 他稍一思索,凝聚心神,伸出手触碰那明灭的流光。 谢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繁星的漩涡。从渊山苏醒之前,他也目睹过这样的景象,那时还只是神魂中映照的画面,如今却已经成为真实,即使它只存在于介于虚实之间的蚀日之中。 夜幕像是沁凉的水幕流过手背,他将知觉拢起,旋即掌心一热,一个光点被他握在了手中。 与那显得颇为冰冷的光芒不同,这枚星星甚至有些发烫,谢真张开手心,看到了一颗非金非玉的宝石。淡金色的质地看起来坚固而锋利,不知按照什么规则随意地打磨出了许多个切面,被他捉住之后,就不再发出亮光了。 他原以为会像渊山中或是归虚池那样,这些光点都代表了一缕神魂,一段记忆,但似乎并非如此。 谢真托着它放在长明面前:“看来捉到它还是需要同源之力。能看出什么吗?” 他知道对方不会无的放矢,长明也没去碰,只是靠在他手上看,片刻后道:“这是筹子。” “筹子?”谢真意外道。 “是用来推演的媒介。”长明的表情有些复杂,“还记得我那只阵盘吗?就是用与之相似的东西搭建起来。” 谢真当然记得很清楚,自从他们进入延国后,长明没少花精力在上面,那副阵盘也助他进行了诸多测算推演。他的阵盘由众多红玉筹组成,每一枚玉片都是长明专门炼制,融入了环环相扣的阵法。 鉴于长明最近又学了不少新东西,全数在这件作品上习练,虽然不是什么威力无穷的法器,但说它是学识领悟的集大成也不为过。 正因如此,他才一眼就看出了这枚“星星”的本质:“这是从神魂中而来的产物,唯有这样的材质能支撑起他的目标……” 无数的繁星仍旧在徐徐流转,无知无觉,为他带着沉重的话语附上了回响。这些凝固着悲哀的造物几经变幻,已经融入这壮观景象的一部分,以至于似乎不再显现出其悲哀。 谢真收紧手指,感受这一颗星屑逐渐冷去,直到化为灰烬。最后,他手中仍有一丝遗留自生死和岁月的温热。 此时这如同高塔一样旋转的星空,深渊般铺展的水面,在他眼中逐渐化作了一口巍峨的深井。他们只是暂且处于井底,然而这也是星仪道途的映照,或许对方半生都认为自身被困于井中,眺望着遥不可及的井口,不惜一切地攀登。 居于尘世而冀望超脱,正如同井中观天。 现在,他们也要沿着这道踪迹去作个了结。两人相视一眼,一同纵身向上,往群星的顶端飞去。 蚀日内侧的虚空凝滞而稠密,越上升的体会就越加明显,如同深水般令人在腾挪中时时受限。看似须臾可至的天顶,许久之后才像是稍微接近了一些,此时再向下看,池底的水面已经是一片遥远的幽暗。 长明周围隐隐有火光飘拂,谢真身侧剑影的轮廓也分外清晰,两人都感到了那种阻斥,以至于不得不调运力量对抗。这情形下,没准一人开路一人跟随,又或者抱在一块飞还更省力些,但是大战在即,他们都需要先熟悉一下场地。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骤然一清,昼夜顿转,顷刻间四下皆是通透光明。穿过了无穷无尽的夜幕来到此处,正令人心旷神怡,真仿佛是度过了种种难关,终成正果一般。 长明冷笑了一声:“这像又不像的。” 他只说了半句,但谢真已经领会了其中的嘲讽之意。他们都知道星仪尚未证得道途,况且谁也不知道超脱之景是什么模样,蚀日中却仍然展现了这样的景象,既是徒然模仿,也是对方心中那深深的渴望。 谢真心道长明真是每次都刺得十分精准,要是能把星仪气死就最好了。他环顾四周,洁净的云海如大地般延展,天穹透澈仿佛琉璃,一道道山川原野的景致沿着穹顶铺陈展开,换作是寻常人在这里,多半会因为这上下倾斜的颠倒感觉而眩晕。 他还能从中见到不少熟悉的地势,壮丽山河如在画纸之上,这样看下去,难免要叫人心中升起气魄,好像世间万物都尽在掌握中。然而他很清楚,豪情壮志也只是一时自得,高居这云天之上,将一切都看得渺小,何尝不是种傲慢。 众生自有其路途,天下也绝非是任人摆布的棋盘。 长明看起来也有类似的感想:“他还有这种唯我独尊的恶劣品味吗?” “那倒是误会了。” 两人一同向话音传来之处看去,就见白衣剑修的身影正立在云中。迎着谢真平静的目光,以及长明略显嫌弃的表情,他淡然道:“那是山川,又不是山川。你们既在此处,也应该明白,倘若你们无法从这虚实之间返回,那么山川于你们而言便从不存在。” 长明转头问道:“不想听,现在可以动手了吗?” 谢真:“……” 星仪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没有一上来就动刀动剑,想必你还是不介意多听几句的吧。” 到了这个地步,谢真反而心平气和了,他感到这个星仪的形态并不确切,仍在审视着他的不可捉摸之处。这时,另一个声音在斜对侧笑道:“你们又当真能记住从世上走过的痕迹吗?纵是追忆也难留住,万物从无恒久,此刻在下一刻到来时就已消逝了。” 有着“关先生”形貌的另一个星仪也从云间悄然现身。此情此景,即使对方刚说了些玄乎的话,谢真还是油然而生一种荒谬感觉,想起了仙门某一种两人结伴对敌的斗剑比拼。 长明抱臂而视:“照你这么说,还是个人模人样剑修的你,跟隐姓埋名密谋搅事的你,也不是同一个你了,你们俩要不要先打一架?” “我也想试试和自身斗剑,可惜不成。”星仪道,“我所求之途始终如一,昔我今我,仍旧是我。” 谢真多少也熟悉了对方的风格,这话星仪能说出来,就必定不假,但也不见得没有误导之处。只看结果,难道星仪会不想自己一人利索地对敌吗?这又不是江湖约架,人多就占一份上风,大敌当前,正应是追求神魂完满、圆融自如的时候,没道理要分出什么化身。 然而诞生于心魂中的天魔,也用同等的严厉审视着创造它的主宰。星仪不是不愿,而是无法在此处将自身统合,唯有心中真意无所遁形。 长明的话听起来像是挑衅,实则道破了这一分为二的意味,从在仙门开宗立派的剑修观澜,到蛰伏在凡世国度的星仪,其本心正是业已偏移。 谢真也不由得想起自身,他作为花妖苏醒后,形貌已改,本质却仍是他自己;对方那临琅星仪的身份,仅仅用表面的幻术遮掩,然而他转变的志向,比躯壳的变化更加彻底。 星仪的确可以说他对那超脱的追寻从未改变,只是这追寻之中亦有分别。他是以怎样的决心为此付出?他愿为此投入多少代价?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执迷不返? 直到这里,谢真终于知道了他隐约觉得缺失的那部分在何处。他抬剑指向流云深处:“既然如此,你还应当有第三个面貌吧?” 那个从渊山的镇印中复苏,失去了过往一切,唯有心智尚存,除了完成大业外别无所求的——真正掌控着天魔的“星仪”。 天顶悄然无声,将此处照得通明的光亮寂静如同琥珀。两个化身皆未出言答话,一者面色悠然,一者微笑不语。随后,就在谢真剑尖所指的前方,一道最后的身影显现而出。 他端坐在金色枝叶编织成的座椅中,身披黑衣,面容陌生而又似曾相识。 当初昭云部的安游兆正是因为见过这副面貌的化身,才会忍不住想探寻阿花的身世秘密,如今看来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了。非要说的话,这张脸和阿花并不多么相像,但眉目之间依稀的特质,令人一望就觉得他们有些亲缘。 不过那时的化身想必还有一张完整的面孔,而非现在这样,一侧的面颊上显现出大片缺损,只用浮动的细碎金砂加以填补。这块空洞从脖颈向下延伸至肩,衣袖外的双手也有一只仅具轮廓。这些还只是显露在外的部分,不难想到,遮盖之下的躯壳想必更加残破。 他说道:“如你所见,我一直想与你当面谈谈,谢真。”《 》 283、补天裂(四) 天光倾洒,流云铺展。谢真看向这个初次露面的星仪,即使他是唯一没有佩剑的那个,也不像是能起来打架的样子,却能让人感到这整座蚀日的重量向着他汇聚。 谢真发觉这个星仪竟然是迄今为止看着最不讨厌的,不是因为长相,而是对方殊无表情,并不像他曾经打过交道的星仪那样,总是语带笑意,摆出一副怡然自若的模样。 从前谢真以为他对那样的星仪看不顺眼,只是因为他们明摆着互相为敌,对方却非要装腔作势,叫人很不痛快。如今他却明白了,那时星仪的作态未必是假意,而让他感觉哪哪都不对劲的根源,是他察觉到了对方身上那种不自然。 常人应有喜怒悲愁,也会怀念过往,但这些放在他见过的星仪身上,只是让他更不像人了。反倒是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态度,才终于显得真实起来。 没有一点铺垫的多余言辞,星仪用那平淡到近乎刻板的语调开口,直入正题,就好像知道再不赶紧说完,对方就要杀过来了一样。 “对于天魔究竟是如何创造出来,你们应当探究过,猜测过,或许也已经接近事实了,但现在我告诉你确切的答案。”他说道,“我曾经遍阅世间技艺,推算升华真灵的法门,这份结果几近完成,只差一点,最后那至关重要的一点。” 就连长明也没有说话,静谧的天顶下只有星仪那缺乏起伏的声音:“那一点缺失之处,穷尽万法也难以越过,前方就是功行圆满,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达到超脱。我由此明白,即使我的心智也有其限度。解决之法,就在这世人的神魂之中。” 星仪伸出那只还完好的手,一颗井中的星砂躺在他掌中:“再怎么平庸的思绪里,也有数不清的幽微念头,倏起倏灭,幻变无常。神魂是绝佳的算筹,我相信人心深处有世间至为深邃的玄秘。让这疑问在万千神魂中激荡回响,最终便会推演出那唯一的道路。” 他不再面带笑意地说些鬼话时,陈述中那隐含的疯狂却犹有过之。长明若有所思道:“天魔不仅是未完成的真灵,还包含了用以推演的基石,一旦得证大道,就以自身助其升华。至于灵气,就是必不可少的资材了。” “正是如此。”星仪答道,“只欠这最后的一步,就能完成蜕变。” 长明道:“但只凭如今这残缺的天魔,并不足以支撑你的推演,更何况,你也不知道这推演到了尽头到底有没有效用吧?” “这是唯一的办法。”星仪并不在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你们口中的‘天魔’已是强弩之末,倘若不成,这不完整的真灵就会失落。世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造物,它不应该埋没在尘埃中。” 谢真冷冷地说:“被你用作筹子的每一个神魂,承载过神魂的人,都是世间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比起你,他们更不应该被埋没。” “无论是临琅的琉璃塔,还是那未建成的晖阴之阵,本意都不是杀戮。当然,确实是最初的失败引发了这一切灾祸。” 星仪看起来毫无后悔的意思,虽然他要是作出悔恨姿态,恐怕旁人也不敢相信。他说道:“你们已经打破了我至今的谋划,无论是新的基石,还是借以延续的灵气,都无以为继。如今,我只想燃烧这仅剩的余数,放手一试。即使如此,你们仍旧要阻止我吗?” “你说呢?”长明挑眉道。 星仪平淡地说:“我已经没有造成祸端的理由和手段了。反而如果你们执意要在此处与我为敌,两个天魔的主人,两种相异的真灵,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若是你们当真是为了维护这世间,而非只想与我了结仇怨,就请再多加考量吧。” 他以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时,让人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示之以弱,倒好像真有了几分诚恳。 长明则不为所动,反问道:“你甚至不知道你追寻的真灵究竟是什么样子,假如你真的求得蜕变,而这升华中又需要献上更多代价去满足你的道途,你会去做吗?” 星仪沉默了。或许他也不是甘愿哑口无言,但凡有什么办法能转圜,他都不会这么停下来,毕竟他从未抛下过巧言的能力;可是要让面前这两个人放下对他的成见,实在有点过于困难了。 “我也不是很想听到回答。”长明善解人意道,“就算你现在发誓,也没人会信你还有什么良心的。” 星仪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还是他这张脸上第一次露出这样细微的表情。 他将残缺的面孔望向谢真,问道:“你也这样想吗?你要从我手中夺取天魔的权柄吗?” 谢真道:“不然难道你会拱手相让?” “未尝不可。”星仪说。 谢真看着他,深深皱起眉头。星仪重复道:“我可以将权柄让给你,令你完全掌控天魔,来主导这次的蜕变尝试。” 长明忍不住了:“你说什么疯话?” “你应该也明白,这样更有希望成功。”星仪平静道,“如今你们只想将这基业毁去,以绝后患。倘若由他来将天魔归一,再有你的协助,未必就不能再添一分胜机。” “那你自己又会如何?”长明质问道。 “真灵得证,亦是我的永恒,纵使我不在其中。”星仪坦然道,“世事难全,总好过一无所有。” 长明点点头,转向谢真道:“别听他胡扯。” 星仪神色并无变化,也看向谢真,等待他的回答。谢真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会为此假意应承,自始至终,我们只为终结灾祸而来,即使我取胜,也不会将你期望的推演进行下去。我对你并无敬意,但也要直言相告——不必抱有丝毫侥幸,若你还有尊严,就决死而战吧。” 云海应声拂动,如波涛般滚滚翻涌。照耀此地的光明随之闪烁,片刻之后,好似琉璃灯盏迸裂开来,穹顶上山川大地的景色在融化中坠落,显露出背后真正的面貌。 大半天顶都被白昼遮盖,只是其中并不是先前所见那样通透明亮的天光,一轮镶着金环的蚀日悬于正中,流云也由此明暗层叠,染上了缕缕金辉。这反常的天象,既如正午般有太阳高挂,又像残阳落尽一样昏暗。 他们正处于天魔营造的蚀日内部,而蚀日之中又有蚀日,虽是紧张关头,也让谢真不期然想起来七绝井里见过的,石头蜘蛛的肚子里还有另一层石头蜘蛛的糟糕笑话。 他望向天顶的另一侧,那没有被白昼侵蚀殆尽的地方,呈现出空无一物的夜幕。不见云影,也无星月,像是缺了一块的幕布。 但当他动念凝神,一道剑影随即从中升起,取代了隐去的明月,照亮了那一片夜空。纯净的黑暗中满盈清澈光华,那片夜幕缓缓向着白昼中推移,此情此景,正是不久前衡文山幻景里晨昏对峙的重现。 流云席卷,掩住了星仪端坐的身影,而此时云端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燃烧的炽焰比云雾蔓延更加凶暴,升腾时宛如振翅而上,几乎上及天穹。 身在其中,无论视线还是知觉都被重重烈焰遮盖。谢真记起在琼城时,寻访遗迹无果,长明曾想过要用火焰将整座王宫一寸寸检查过来,迫使隐藏之物显形。这大动干戈的想法并未用上,但显然他绝不是戏言而已。 火焰仿佛无穷无尽,充溢在这天空与云弯折而出的微小天地里。这里没有什么脆弱的凡世之物需要顾虑,尽可以放手施展,无论是神魂的化身,还是那编织出来的种种具象,都不得不与这烈焰抗衡。 长明的身影已不可见,唯有伴随流风的阴影偶尔掠过,谢真穿梭在火海中,没有感到一丝焦灼,火焰在他四周绵延,如同金红锦缎与雪白织绣铺陈的河流,拂过他衣袖的只有些许暖意,时不时还会吹来一阵清凉。 至于对手,大概就不可能有这个待遇了,谢真闭上眼,任由火焰引导知觉的感应。刹那间,剑影一闪,和从金火中映出的星仪身影交错而过,两道剑光随即如急电般相撞,泼出一阵夺目的寒芒。 双方在火中飞掠,星仪有意尽力避开场中第三个人的干涉,但烈焰仍一缕缕缀上他们的踪迹,如影随形。烧尽一切的火焰以这样粗暴而卓有成效的方式,消弭了星仪在自家地盘里腾挪的优势,迫使他不但需要现身应敌,还不得不时刻提防时刻变幻的周遭,以免踏上的方位早被封锁。 蚀日固然能够营造以假乱真的景观,却无法在这种情形下与凤凰的真火抗衡。不过星仪在其中保全自身还有余力,他在拼斗的间隙说道:“联手对敌若想更胜一筹,可不能互相牵绊太过,反成阻碍。” 星仪此时是最初的仙门剑修面貌,谢真心想这个喜欢说烦人话的又回来了,并不想理会。 他确实始终留意着隐于火海中的长明的动向,以防星仪突施奇袭,无论对方再怎么说,他也不会改变这习惯。只是,虽然他暂且处于上风,天魔的平衡却还未倾斜,穹顶上逐渐向着白昼推移的夜幕反而缓慢下来,停在了僵持之中。《 》 284、补天裂(五) 一分为二的穹顶上,昼与夜的交界闪烁而纷乱,诸多色彩从中喷薄迸发,又在顷刻间消逝,宛如一道在行进中激起翻涌浪涛的潮头。 此时并非潮汐入海,而是双方针锋相对的争夺,光影的界限时而扭曲,时而断裂,游移不定。天空正似一张歪斜的面具,蚀日是一颗藏着眼眸的空洞,剑影则成为了深深刻入其中的鲜明伤痕。 地上的烈焰如洪炉之火,煅烧着身处其中的一切,天顶那碎裂的面容垂下眼眸,俯瞰着火海中剑光滚滚的恶战。倘若这一场争斗发生在现世中,其威势恐怕是骇人听闻,即使如今,他们所经之处的火焰也在余波中飘摇不定。 谢真身随剑光,只觉海山同他一样战意高昂,这柄灵性十足的剑并不嗜血,却渴望酣畅淋漓的战斗,从这一点上,它比主人更要好战得多。 他自己不会过分热衷于所谓势均力敌的对决,除了切磋之外,他每一次拔剑都有其缘由,总有比打得痛快更重要的事情。虽然谢真也要承认,在他毕生遇到的所有敌人之中,星仪是那个最能让他尽展所学的对手。 星仪手上仍然是那把金砂凝成、轮廓模糊的剑,倒也不影响他发挥。两人在火中穿梭,劈波斩浪,直到关先生的身影倏忽显现,加入了战局。 谢真不退反进,剑风倾泻如江河倒悬,轰然迎上二者的合击。“千山万剑”的声势之下,层层剑影化作天罗地网,海山上锋芒暗藏的幽光,与剑气吞吐时洒出的银辉,明暗虚实,错综交织,翻覆间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席卷其中。 越是在这风雷激荡的时刻,他心中越是审慎。当见到星仪独力应敌,把这万钧之威尽数承接过去时,他当即纵身进迫,将剑势催动到极致,全然不顾关先生从他身侧递来的一剑。 那剑尖未及近旁,猛地在空中凝住,难以向前,也无法向后抽离。这停滞时刻只有极短的一瞬,但这刹那之中,几颗零散的金砂像雨珠般在剑上跳动,火焰则如同云开雾散后的峭壁,早已静立在前。 烈焰升腾,飘行间拖出一道道炽亮的光痕,关先生的身影连人带剑仿佛被吞入炉膛之中,火光宛如群花绽放,霎时间将他埋没。此时他的轮廓已经像符纸般燃烧起来,只留下一片虚幻面影,显然虽遭创伤,却设法将一部分本质遁去,保存余力。 另一边两人激战正酣,谢真目光掠过天顶,就见那轮蚀日周围隐现火焰灼伤的痕迹,然而白昼并未因此而削减,倒像是愈加充盈,反过来侵蚀着昼夜交界的阵线。 形势并不轻松,但也终于验证了他们那个曾经的猜想。 “……真灵之间的差异,在对抗时不见得都是优势,或许也会引来些麻烦。” 那是一个秉烛而谈的深夜,子时已过,他们在院中说着话,一不留神就待到了这个时候。两人都还没什么睡意,万籁俱寂,云间只见几点疏星。 长明思忖着说道:“即使天魔还不完整,也没有自身的念头,但还是会有所谓‘天性’吧?对它而言,超脱世间的真灵称得上是真正的对手。遇到这样的情形,它又会不会只想先把那外敌除去呢?” “就像是说,真灵互相之间也会排斥?” 谢真想了想,把一只手从长明手中抽出来,伸开掌心,从中渐渐凝出一小片银白的光亮。曾经他就用这法门做过面具,如今手艺依旧熟悉,银光化作栩栩如生的羽毛形状,他有意控制那一丝极细微的灵气流溢,使得它纤薄如纱,好像碰一下就会如雪花般融化。 长明轻轻拈起这枚银羽,迟疑了一下还是实话说:“画得不太像。” “……”谢真气道:“又不是照着你画的。” 其实他的确有想参考,无奈参考了也不是特别成功。长明忍住笑意,也不拆穿,从指间凝出一滴火焰,明亮颜色顷刻为银羽镀上了赤红光泽,像是将宝石烧融了描在轮廓上。这不属于世间任何一种工艺的造物,艳丽中带着难言的虚幻。 这个小小的尝试也确实不能维持太久,尽管它显示出了两种力量之间此时并没有什么冲突,也在片刻之后就碎作了星星点点的流光。谢真将其挥手拂去,思索起来:“现在看着不排斥,不代表对付星仪的时候就没有影响。说到底,我如今借用的不过是浅表的天魔之力,而你也还没对天魔造成威胁,假如是那样……” 他想起了陵空此前始终不想叫长明太早地和天魔碰面这件事。这位前辈有时候喜欢说半句藏半句,在背后却想必有着许多深思熟虑。 “那样,”长明接道,“我们联手对付星仪,说不定反而会让天魔更朝着他的一侧倾斜。” 谢真想到了什么,坐直起来,松开长明被他压到的衣袖,转头道:“万一真如我们所想,也未必没有利用的办法。” 此时,他的视线从天顶落下,与星仪的目光相对,从那微笑中看出了势在必得的意味,这情形无疑正在对方预料之中。 但在下一刻,谢真就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收剑回撤,任由身形落下,瞬间被从背后席卷而上的火焰吞没。 火海上疾风升腾,凝练出遮天蔽日的羽翼真形,将他环绕其中。星仪一顿,没有追上,同样望向天顶,在这瞬息之间,天魔的图景再度骤变。 夜幕上的剑影周身烈焰飘动,正陷于猛烈的灼烧之中。星仪自然看得出来,那不只是做做样子,而是动了真格的争斗,银白的剑身上此时已经显现出了一道道焰痕。 谢真这时候也不怎么好过,他将身负的天魔之力彻底释放出来,经受凤凰真火的熔炼,那直接施加在神魂上的滋味难以形容,全靠意志才能保持清明。 这其中他们没有丝毫取巧,若不是刻意为之,这样实打实的对抗其实并不容易实现,就像星仪绝不会不作一点防备就直面他们一样,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互为敌手时永远都要相互提防,彼此信赖时反倒可以毫无保留。如此凶险而纯粹的相争,令天魔切实觉察到了来自另一个真灵的压迫。源源不断的力量被它投入其中,用以将外来的威胁驱除出去。 谢真掌握天魔权柄的时间,相比起身为创造者的星仪,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天魔的本质似乎更加青睐于他,双方的差距仍然不是那么轻易能抹平。 然而此刻这至关重要的一击,使得天魔权柄的平衡刹那倾斜。天穹上昼夜急转,随着剑影的灼燃,夜幕朝着被蚀日笼罩的白昼涌去,一瞬间已经占满了大半个天顶。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星仪自不会坐以待毙,他持剑向烈焰的中心斩去,但火海如同潮汐卷涌,顺应着剑势来路分开,随即又奔流冲刷,瞬间掩去痕迹。 处于这起伏的浪涛中,除非他能一剑镇平整片火焰,否则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时候,火海的波澜只如无穷无尽。 在这不利情形下,星仪闭目站定,忽将剑光朝着头顶一掷。剑上金砂喷薄散落,在半空中如同一树黄金叶片招展,天顶被挤迫到一角的蚀日随之应和,投下一道漆黑光芒,坠向树顶。 一环动天撼地的余波从蚀日中飞散,所及之处,金红火海仿佛被照得透明,只剩下了在黑白两色中飘扬的线条。 他也只需要这瞬息一刻的机会,长明所在之处是一束光彩夺目的火焰,并未被蚀日影响,也因此分外鲜明。那身影显现出来的刹那,星仪的剑光已经追踪而至,他背后只剩下虚影轮廓的关先生也同时现身,拦在了去路上。 霎时间,种种景象都忽地缓慢下来,不是电光石火里知觉的幻象,这片天地里确实短暂地变得凝滞。穹顶上,掩在灼痕中的剑影再度大亮,仿佛经过了真火煅烧,终于铸成,绽放出前所未见的璀璨光辉。 海山的剑光也从火焰中倏现,迎上了星仪那有去无回般的一剑。两道剑势相冲,几乎分毫不差,针锋相对,如在镜面两端。 漫天火海寂然,天光也为之黯淡,昼与夜之间唯有这一剑的对峙。 少顷,万物静止,连同被火焰遮盖的云气也不再生出波澜。海山剑光从空中横越,却不是朝向星仪,而是贯穿了他背后“关先生”的轮廓;星仪的身影则由虚转实,静立云中,一手将那把朦胧的金砂剑抚在掌中,垂目不知在想着什么。 片刻后他稍一侧头,望向前方。即使此刻扬起的火焰已经恢复了色彩,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仍如往常般略带笑意,像是已经看到了对方一般。 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空中的黄金树崩散成千万叶片,落向火海。星仪两道化身的形影如轻烟隐没,穹顶最后一线白昼终于被夜幕彻底湮灭,银白剑影取代了蚀日,高悬于天顶正中,向云间洒下清辉。 在这冰冷而澄澈的月华下,一度炽热奔腾的火焰也渐渐消去了暴烈,归于平静。四下里不见先前激战的痕迹,铺展的云层仿佛也被这余烬镀上了霞光。 直至此刻,谢真才从飞散的火焰中显现。落地时他身形一晃,仍然稳稳将海山归鞘,随后现身的长明连忙把他揽住,紧张道:“伤到了吗?” 谢真摇了摇头,没说话,隔了一会,忽地咳出一口血来。他以手掩住,指间血迹斑斑,这时终于可以出声了:“不碍事。” 他并没能彻底避过星仪最后那一剑,但能换得这样的结果,已无遗憾。面对长明自责的神情,谢真安慰道:“这里正处于虚实之间,只要天魔尚在运行,就不是什么大事。” 他摊开掌心,那里刺目的血迹逐渐化作点点银光消散。被剑气所伤的骨脉中依旧流转着痛楚,天魔之力却也在将其修补,正如他曾经在渊山中经历过的那样。 长明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放心,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谢真放任自己在这怀抱中流连了一会,才道:“好啦,该去作个了结了。” 天光与云海尽数消散,先前那些光明也不能说就是虚假,只不过当星仪处于上风时,他能让这里布满精心装点的景观,等到了谢真手里,就只剩下天魔内侧本来的面貌了。 缀满星空的深井徐徐转动,天幕上则是那道凛然的剑影,熠熠银辉如此耀眼,却没有夺去繁星的光芒。 谢真望着这寂静的景象,心中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他已经取得了天魔的掌控,除去了此行最大的阻碍,接下来就是要去往天魔深处,把这个身负磅礴灵气与数不尽的神魂痕迹,不断散布混沌的造物停下来,即使这意味着要将这旷古绝今的作品毁灭。 最后一步,也无疑是最困难、最不可捉摸的一步。前方要面对的仍是未知,他所能依托的,唯有这坚决之心。 “就知道这家伙绝对没有什么堂堂正正可言。”长明难掩焦躁道。 他们与星仪一场大战,如今看来结果也很明显,虽然对方的两个化身与绝大部分权柄都被击溃,但还有一点余力遁去了被天魔重重隐藏的深处。 谢真反正从来没指望过什么公平对决,要是有机会却不留后路,那就不会是星仪了。他也深知长明的忧虑,毕竟接下来他必须独自前往。 “长明。”他认真道,“我在渊山中见到过天魔深处的景象,那片混沌之海,或许近似无穷无尽,让人迷失,但你还在这里,我就一定能找到归来的路。” 长明看着他,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剑影在天顶放出辉光,一道朦胧的间隙在它的锋刃侧面缓缓展开,如光照下的暗影,比夜幕更为幽深。谢真纵剑从中一穿而过,投入天魔为他开启的门扉。 登上穹顶时本在上升,没入那涌动的混沌后,又仿佛向着深水中下沉。黑暗中浮动着晶莹云雾,双眼难以辨别这究竟是明亮还是昏暗,上下左右亦不可知,在这异于常理的地方,一切知觉都徘徊不定。 谢真此时已察觉不到自身,就连手边的海山也好像不复存在。一片虚无之中,他持定心神,静观那一缕清楚分明的念头。 纤长的银光渐渐从他面前浮现,引他前往混沌的中央。当谢真将飘摇不定的神魂彻底稳固下来后,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段台阶下。 他抬头看去,周围依旧是云雾缥缈。天魔的最深处,这玄妙莫测的造物的中枢,就只是这样简单的几级台阶,一座染着些青痕的石台。 谢真拾阶而上,径直走到石台正中。这里立着一块缺角的残碑,此外别无他物,碑上原先大概铭刻着什么,现下也被磨蚀殆尽,再也看不出字迹。 他在残碑前停步,看着它的形状,缺损的轮廓,漆黑质地上一道道横过的暗金刻痕。只从外表看去,它既不像瑶山的剑碑,也不像王庭禁地中那块石碑,却又仿佛同时带有二者的一丝意蕴。 随着他的注视,闪烁着银光的剑影渐渐从上面显现,连同这块碑石也像在水中洗过,一点点变得透亮。谢真能感到他正在深入天魔的核心,逐步将这一团乱麻的中枢纳入掌控,虽然他所能感受到的大多仍旧是混沌。在这聚精会神的时刻,他也保留着一缕警醒,提防着那不知会从什么地方出现的阴魂不散的星仪。 许久,一声清越鸣动中,银白剑影从残碑上跃出,静静横悬在他面前。 对着这象征天魔权柄的剑影,谢真凝视片刻,伸手一握。如同蒙尘的名剑终于等到了与之相称的主人,剑影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辉,柔和的光亮向四方流去,令这迷雾之中升起了一轮明月。 他竭尽全力去承载这磅礴浩瀚的意念,也发觉先前的预料还是有所偏差。此时他感受到的并非是天魔对残缺现状的遗憾,又或是对升华的渴望,反而只有千钧重负。 再不会有比这更沉重的负担了。那数不清的神魂,曾用来推动这座造物趋向完美和永恒的神魂,它们如尘埃般来去,却留下了无法拂拭的痕迹。天魔的混沌几乎就是被这不断累积的伤痕所塑造而出,那些溶于雾中的记忆,从云间飘落的泪水,堆积为一片洁白的怨恨,滚滚流逝的情意,全数失去了原本的面貌,化作那庞大模糊形体的一部分。 那时谢真听到星仪述说夙愿,他不会觉得动容,也不认为对方这建立在无数牺牲之上的冒险有什么伟大可言。但此刻,他真切地感到了天魔那股虚无意念中的惶惑,就好像它曾经一路上依靠本能掠夺灵气,壮大自身,不愿消亡,也只是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已。 要往何处去?承载了这一切爱恨悲愁,万般心绪,无穷无尽的沉重,却依然空无的“我”,如何能找到归向? 在这全副心神都被占据的时刻,他忽有所感,抬眼看去,星仪那残缺的面孔正在前方,隔着碑石与他遥遥相对。 谢真多少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这人永远都很会挑时候。此刻他正被天魔的意念紧紧缠绕,难分难解,几乎没什么余暇去应付对方。但也正因如此,身处于那潮水般的混沌中,对方同样也难以越过这无形的壁垒。 “你能走到这一步,我心甚慰。” 星仪平铺直叙地说,“仙门六派岁月已远,数百年后,剑修中又一次有了这样的旷世之才。从瑶山而始,至你如今,不得不说是天命已定。” 谢真并不想听他发表感言,他尝试着调动天魔之力将他驱除出去,却发觉对方并不在这股混沌之外,甚至不在任何地方。 他此刻看到的这个星仪,是从他承载着天魔的神魂深处投出的照影。 位于混沌中央的剑影之中,隐约显现出蚀日的轮廓,如同一滴墨迹在水中渐渐扩散。星仪伸手抚在残碑上,对他道:“你是瑶山的弟子,镇魔的经历还不足以让你明白吗?瑶山纹印的反噬仅仅是外在的约束,那真正的烙印,你永远也无法抹去。” 自从星仪展露了他的真正面貌以来,每次谢真和他打交道的时候,都未见他刻意强调自己门派祖师的身份,虽说就算他非要摆什么老祖宗的谱,谢真也不会吃他那一套就是了。无论如何,星仪曾经在卸任后抹去了自身的痕迹,独自远走,霜天之后瑶山历代的种种牺牲,严格来说也并不是直接与他有关,以至于他看起来确实像是早已放下了这个他一手建立的门派。 直到此时,在这最后的时刻,星仪——瑶山建派祖师,剑修观澜,终于翻开了这道隐藏最久的预谋。 “移神换念、操纵人心的手段,终究落于下乘。我留下的剑法在瑶山代代相传,又有什么影响能比这更加深远?” 星仪注视着那道越加清晰的蚀日:“你或许要说,剑法就只是剑法而已,既不会左右你的想法,也不会决定你将成为怎样的人。但是,看看这神魂的图景,你身为剑修的一生自瑶山而启,我的剑法也与你如影随形。在这照见一切的真灵中,你要如何摆脱我的痕迹,瑶山的谢玄华?”《 》 285、补天裂(六) 混沌之海一时汹涌,一时平息,如今正是波澜不兴的时刻。风停浪止,剑影的银辉穿过云雾,如月光般倾洒在海面,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凝固为皎洁的宁静。 蚀日逐渐显现的轮廓与剑影重叠,从背后隐约透出那一环暗金的光芒。两者各居于昼夜一端,分庭抗礼的时候,看起来似乎势不两立,但此时当它从剑影深处涌现,彼此又仿佛难解难分,就像它始终都是月面后的一道幽影。 天魔浩瀚的神念仍旧在激荡流动,谢真沉心静气,审视着那已经分外鲜明的蚀日印记。他自身的意志并不受其干涉,然而就如星仪所说,当他承载天魔时,对方的影响也借由这不可分离的连结,侵染到了他所持的权柄之中。 这就是真灵的照见,是无可辩驳的牵连。他们能借助真灵之间的冲突,在大战中谋取胜机,星仪当然也能利用真灵的特质,伏线千里,埋下一手暗算。 看着仍在尝试剥离那道印记的谢真,星仪虚幻的身影越加清晰,他靠在碑石上说道:“不必白费功夫了,这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吧?我并不能左右你自己的心志,仅仅是在掌控天魔时,我们彼此需要一些协定而已。” 谢真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然而在这决定天魔命运的关头,些许掣肘都可能会导向功亏一篑,更别说什么和星仪之间的妥协了。 在对方的干预之下,他还能否如预计般停下天魔的推演,终止它散布的混乱?只是看到星仪投来的视线,看到他残缺面孔上平静的神情,谢真就明白,这相互撕裂的权柄到最后只会陷入僵局。 这就正中星仪下怀,天魔在这混沌不明的状态中多存留一刻,他就多一分的希望,就还能从这绝境中死灰复燃。 事到临头,谢真心中竟然涌起了一丝佩服。他也恍然领悟,星仪过去的种种作为,不仅在为自己争取胜机,也同样是将他一步步推向天魔座上;无论他们之间是谁走到尽头,星仪都自信于他绝不会输。 而这一切前缘注定,他原来早已背负了如此深重的因果。 “放下吧。”星仪对他说,“从你学得我剑法那一刻开始,这结果就已经无法改变了。” 如今再回想起在瑶山学剑的岁月,虽已隔世,一幕幕犹在眼前。 掌门不是剑修,但瑶山弟子都会修习剑法,教他入门也够用了。谢真在此一道的颖悟,无须细察就已清楚分明,正如名剑出鞘,锋芒毕露。因而掌门只是适时点拨,更多时候让他自己修行,免得反倒扰乱了那天生的灵性。 年少的谢真就这样抱着一柄木剑,时时习练,久久琢磨。瑶山曾以剑立派,传承的剑法一度冠绝仙门,从一些先辈的手记来看,许多弟子觉得这是一部入门艰难,上手后又威势惊人的秘籍,只要没被这道天赋的门槛拒之在外,熬过了开头,以后自有这一番辛苦的回报。 谢真不知道什么叫“入门艰难”,在他眼中,瑶山剑法就如同一道望之不尽的阶梯,引向无限深邃之处,每攀登一阶,前方又有更多奥秘待他探究。 他要再成长一些,对仙门有了更多了解之后,才会意识到这部剑法传承的卓绝,而他此时已经走在了剑修这条一往无前的道路上。说瑶山剑法是他在此道上真正的师长也不为过,他在修行中反复思索,以生死关头打磨技艺,这一切的进益,最终又都会在剑法中得以映照。 当他把所学彻底融会贯通,逐渐明白循习已有之法总有尽头,转而以自己的领悟去追求那玄妙无形的大道。时至今日,若是他有意隐藏,大可以让人看不出他的剑法来自何处,然而在这背后,却是瑶山剑法那占据了他大半生的行迹。 微末之时,是山中伴着松风,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小归藏”。名震天下后,是那式几乎与他一样赫赫有名,风华绝代的“千山万剑”。即使在他失去了原先的修为,手里只一把柴刀的时候,他的一招一式,有形无形,也皆有前因。 星仪问,你要如何摆脱瑶山剑法给你留下的痕迹? 谢真清楚这个问题无法回答,没人能比他更加清楚。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握紧了那道剑影,缓缓地将它调转过来。 在承载了天魔的意志之后,他对在掌控之中的天魔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神念的波动无声无息,一闪而逝。尚可控制的力量忠实地开始执行,银白剑影在他手中转动向上,虚幻的轮廓重叠在他面前,就像是贯穿了他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 星仪霍然站直,震惊地看过来。他甚至不自禁地想要上前推开谢真手中那道剑影,明知道这样是徒劳,就像谢真无法把他从眼前驱散一样,他的手也一样穿过了虚幻。 谢真没有回答他。下定决心只需要一瞬间,天魔那锐利无匹、又极为精密的锋刃,此刻就在他手中。不说星仪对权柄的侵染还没有完成,就算是在两人争夺之中,对方也无权阻止他对自己的神魂动手。 一滴细小的银光如雨珠迸出,彻骨的痛楚已如等闲,谢真现在只有要将其进行到底的决心。 记忆,对修行者而言也是个玄奥莫测的领域。凡人话本故事里可以随手编出些失忆桥段,让角色恰好忘记什么人,又在恰当的时候恢复,但要让人精准地忘却一段记忆,在仙门中也只有高深秘法才能做到,并且那些记忆往往只是暂时被蒙住,依旧留存于心绪深处。 昨日种种,塑造着今日之人。倘若真有某种法门能把一件事物从过往中彻底抹去,那未免也太过可怕,也太过残忍了一些。 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天魔却能实现。它脱胎于万千神魂,也升华于其上,俯瞰众生,观读审视,条分缕析。 或者说,只有这一刻的谢真可以做到——他是天魔的执掌者,也是记忆的主人,唯有他自己能够切断他自己的命运。 “荒唐!”星仪厉声说,“你知道抹去剑法的一切记忆意味着什么吗?” 他知道。 谢真轻轻转动天魔的剑影,从他神魂中溢散的光亮从涓滴渐渐变成细流,在他身上浸了一片银白的血痕。 他学剑,练剑,用剑。记忆从源头开始流走,不是遮蔽或模糊,而是彻彻底底地拔除。被蚀日附着的部分一丝一缕地剥离开来,剑影以近乎残酷的冷峻撕裂他自身的神魂。 要如何想象不曾有剑的人生?那是伴随他度过漫漫岁月的寄托,他的意气所在,锋锐所依。夺走这份过往,不比从胸口剜出这颗心更容易。 “你要舍弃你身为剑修的所有吗!” 星仪近乎失态地试图阻止他,浑然忘记自己也还是一道虚实之间的幻影,“你……这样只会同归于尽,天魔也会随着你的崩溃而失控!靠这样破碎的神魂,你要怎么维持真灵的稳定?” 蚀日的色泽随着银光散落而被驱除,即使受到重创的神魂已经摇摇欲坠,谢真仍然寸步不让,固守着对天魔的掌控。 记忆的银白光亮在雾中堆积,逐渐化作一道圆环。站在这源源不断从他心中流出的血迹中间,谢真握着剑影的手从始至终没有动摇。他神魂的显相伤痕累累,但也澄澈透明。 不知何时,星仪也停下了所有动作,怔怔地看着他。谢真从那锥心刺骨的痛苦中抬起视线,和他目光相对。 “观澜祖师。”他说道,“你为瑶山传法授剑,却不知是瑶山一代代舍生忘死、宁折不屈的先辈,才教会弟子何为剑修之心。我又岂能令他们蒙羞?” 从神魂中抽离的记忆渐渐停止了流动。最后一缕柔亮的银光沿着谢真的手腕滑落,他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尽管那无形的微光仿佛也眷恋不去,谢真却终究没有握紧手指,做出哪怕一点挽留。这一缕记忆徐徐坠下,落入汇聚的银白血迹之中,随后升腾,湮灭,化为虚无。 谢真望着那逝去的影子,如同望着他一生的明月,以这决绝与之作别。 此时的剑影也只剩下了一个轻浅的轮廓,但它仍然还在,并未断折,也不再被外物侵染。淡薄的银光中,唯有至坚至净的皎洁。 在这清辉的映照下,谢真抽出海山,轻轻抚过它的剑刃。他清楚地知道,一切已消失殆尽,那如同刻入他骨血般纯熟的剑法,无数日夜里打磨的一招一式,历经了数不清生死争斗的经验……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尘埃落定,不必自怜自伤,此时他心中只有一片空明。 海山在他手中一振,好似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就连这震动也极其细微,像是生怕伤到他触碰着剑刃的指尖一样。谢真不禁莞尔,随即抬起头,看向碑石前方的星仪。 即使是星仪,即使他已经几乎见到了自己的终结,在面对此刻的谢真时,他也忍不住露出了前所未有、无比复杂的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还拿得起剑吗?” 谢真的回答是将海山握在手中。他没有回忆,没有思索,仅凭自然而然的本能,驱使着那陌生又好像相识已久的感觉。 他看到了剑光,轻盈地从他眼中掠过。这一剑自心中而来,无影无痕,物我两忘。 星仪没有躲避,其实他也根本无从逃脱,剑光来临的一刻,他已经拔剑相对,却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输的。 实话说,谢真现在也不太知道,但这不妨碍他顺着这股气势抬手又补了一剑,在星仪还在怔忡的时候斩碎了他的幻影。海山在手中的感觉仍旧陌生,不过他的习惯总归还是没什么改变。 残留的蚀日印记在一声震响中轰然破碎,化作金砂散去,只留下剑影那澄澈的银辉。雾海如潮汐涌起,向他俯首觐见。 此时此刻,天魔中这场千难万险的争斗,终于决出了最后的胜者。《 》 286、补天裂(七) 雾渐渐散了。谢真收起海山,抬头看去,那照耀着混沌之海的剑影再度降落在他手中。 他已经感受到了这份权柄所带来的绝对掌控。即使他尚未对天魔传达什么命令,四周的景象也随着他的心绪悄然变幻。 一度盘桓在半空的云雾开始散去,露出被遮蔽的海面。混沌原无形体,但在这心相之中,卷涌的潮水仍然呈现出反映其本质一面的形貌。驳杂迷离的色彩,时而扭曲着闪烁的轮廓,像嘶喊般骤然出现的波涛,不住翻搅着幽深暗影。 若说埋藏了这些的雾气还能称得上美丽,真正的混沌之海只能说令人畏怖。或许这也是星仪用漫天云雾加以粉饰的缘故,哪怕像他那样百无顾忌,也不愿总是见到天魔一路行来时所承载的,那些深深的茫然与悲哀。 谢真望着这一切,望着天魔凝聚的意志。目之所及这巍然造物的命运,如今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你其实不在意什么永恒吧?”他对着这片海说。 天魔无法回以言语,在那之中并没有思绪或念头,只是无形的知觉,一道道奔流的韵律。 但谢真依然能感觉到它的回应,剑影上的光辉如同被泪水洗过一样清亮。星仪曾经意图缔造真灵以追寻超脱,他对永恒的执着凌驾于所有之上,他也坚信能以此道证得永恒。 只是,超脱就能为他带来他想要的永恒吗?星仪是否明白,他的愿望已经成为痛苦的负累,还是说,他决计无法接受被这愿望本身背弃的结局? 他想要留下一切,唯独不能不惧于失去。 谢真知道,当他以那决绝的方式在权柄争夺中胜出时,那所谓的最后推演就已经完成。他对天魔,和它升华而成的真灵别无所求。他不需要真灵带给他超然的力量,不需要真灵助他攫取永恒,甚至不需要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渐渐变得雪白的荒地上,为了阻击混沌而战斗的修士和妖族们,他们身后那原野城池,广阔的山川,数不尽的生灵,那里才有他熟悉和挂念的一切。他也没想过和长明永永远远地活个万世千秋,只要他们还能在途中彼此相伴就好。倘若物换星移,沧海桑田,遥远岁月后他们都被遗忘,世上的火焰也不会熄灭,明月下仍会有新的故事。 谢真将剑影托在手中,澄澈的轮廓逐渐融化为一捧银辉。就像放飞一只鸟儿那样,他两手向上轻轻一送,让它去往天际。 去吧,不必再执着,那本也不是你的执着。除去渴求着永恒的束缚,抛却你过去的沉重悲哀,蜕去尘世躯壳,自死而生。 随着他目光所指,无垠的混沌间掠过轻风,吹开了天地间的清浊。 那一缕银辉徐徐升腾,它的离去牵动了这片将它缔造的神魂之海,顷刻间,海面上无数光痕跟随着它一同升起。每一道或许都如滴水般渺小,但万千雨线高悬时,正如潮水倒流,奔向天边。 谢真抬头遥望,天风吹送,他的衣袂发梢也随之飘扬。半空好似星辰乱落如雨,不过是从海水落去虚空,在这唯一见证者的注视中,那些解脱的光芒逐渐洒作了一道闪烁的银河。 再然后,繁星的灿烂也淡去了,只还能看到一点朦胧清光。那是被他亲手送别的天魔,业已升华的真灵,最后留在这世间的余晖,宛如月色停驻云间。 黯淡的海面开始缓缓塌陷,如今这里只剩下废墟。没有等着浪涛把他卷入,谢真纵身一跃,向海中坠去。 这是真正位于虚实之间的疆界,数之不尽的散碎记忆如云飘荡,一段段思绪被乍现乍灭的念头席卷,化作起伏的暗流。缥缈浩瀚中,他也不过是一缕水花,在潮水中随波逐流。 起初那空茫中有一些倦怠,万千如丝絮般飘摇的思忆中,一个人的神魂似乎微不足道。喜乐是曾在这世上焕发过无数次的喜乐,悲愁也是从无数人心中穿过的悲愁,一切都能容许,一切都可以释怀,只要消融在这海中。 但是……不行。还有至关重要的事情,决不能忘记。 谢真一点点将念头凝聚,收拢心神,逐渐觉察到自身所在,仍旧清楚分明。在这上下左右皆是茫茫一片的地方,他细细辨别着这些卷动的暗流。 他确实如约找到了方向。隔着不知多么遥远的距离,多少起伏的海潮,他依旧看到了那如同燃烧星辰般的火焰。 回去,是时候回去了。望见那耀眼的色彩,他犹带痛楚的神魂中也泛起欢欣。 他才校准了道路的时候,忽觉火焰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片刻之间,那穿越虚无而来的踪迹已经不容忽视,似一道明光刺破海雾,刹时他眼前就是一片辉煌灿烂。 谢真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凤凰的神姿如梦如幻,尾羽拂落着闪动的流光,金赤交辉的双翼上披着重重烈焰,也遮去了上面曾经的伤痕——长明一定希望在迎接他得胜归来的时刻,一切都光彩夺目,完美无瑕。 羽翼向他合拢过来,又在他身边化作飘拂的火焰。华美的幻影裹住了他,谢真感到一只手被紧紧握住,接着长明就把他拉进了怀抱。 在那柔融的温暖之中,谢真终于觉得,他一路穿过的混沌与虚无,实在是太寂寥,也太冷了。 当他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落到了虚实境界之外。周围骤然变得缓慢而轻盈,他又看到了那座卷成星空的深井。随着天魔的离去,在幽蓝夜幕上旋转的星光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只留下了些许残迹。 被那些疏淡的微光映照着,他们在这静谧中相依相偎。 “你伤得这么重。”长明低声说。 尽管他已经强自镇定,谢真仍能听出那压抑不住的一丝颤抖。他下意识道:“已经没事了……不过你怎么看得出来?” 要说他先前的确伤得不轻,不过那也只是在神魂上,离开那曾被天魔深深浸染的核心后,他都觉得没什么大碍了。 “诈你的。”长明道。 谢真:“……” “好吧,其实是看到的。”长明和他分开了一点,“刚才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全是银白的血迹。” 谢真一怔,赶紧低头去看,却什么都没见到。想想也只能是因为那映出的显相消失了,他正在斟酌言辞,长明却不好糊弄:“是伤在神魂吧?” “……是。”谢真老实道,“不过星仪输了,我取得了天魔的控制,机缘巧合它最终升华,然后遁去了。” 饶是长明有了准备,听到这过于简洁的总结,也有一会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一看他的表情,谢真就知道不说清楚不行了,于是把他如何在博弈中战胜了星仪,又是如何见证了真灵的蜕变,三言两句间讲了个明白。 长明这次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大概因为怀中有着实实在在的重量,即使是谢真说到他舍弃了对天魔的掌控,让其最终离尘世而去,他也没什么惊异,就好像他门口每天都会放飞十个八个真灵似的。 只是听到谢真为了斩断星仪的影响而撕裂神魂记忆时,他还是不禁收紧手臂,也顾不得是不是会显得太缠人了,总之就是不愿意放开。 “剑法忘记了就再练回来。”他笃定地说,“这对你来说一定不是什么难事。”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反倒是对谢真的信心没有一丝动摇。谢真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正该如此。”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怅然:“我想,瑶山剑法在创立时并没有抱有什么阴谋目的,只不过到了天魔这样特殊的联系之间,让星仪没有放过利用的机会。” 想到星仪曾经与瑶山彻底作别,隐姓埋名地开展他的大业,他仍觉得至少在那个时候,星仪还是对他这个一手建立的门派有着真情实意的。 “剑法本身又没有什么错。”长明道,“改变的从来都是人而已。” “是啊,虽然遗憾,但我已离开瑶山,也不会再将它修习回来。”谢真叹道,“从前我常想着要整理自己的剑法,只是诸事耽搁,也总觉得机缘未到。如今的一纸空白,未尝不是新的契机,可以从头开始。” “你的剑法啊……”长明喃喃道,“那你要第一个教我。” “教是能教。”谢真瞥他,“但你会好好学吗?” 长明一顿,短暂地从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正经学起剑,可能就要见识到什么叫大师兄的严格了。谢真挑眉看着他,显然是想起了以前他们只是寻常练剑的时候,长明有时也会靠撒娇蒙混过关的幼稚往事。 在被翻旧账之前,长明面不改色道:“当然,你到时候也不许嫌我学得慢。” “不用到时候,回去就可以教了,虽说现在也只能教一招,但还挺好用的。”谢真说,“刚就用这招打过了星仪来着。” 长明:“……” 逗完了长明,谢真也忍不住笑了。即使周遭仍然是半明半暗、似在梦中的星夜,他也有了种重回人世的踏实感觉。 长明这时却想到一事:“先前我们可没有把星仪的化身赶尽杀绝,他借由你的神魂记忆,在天魔中施加干涉,但并不是真的藏匿在你的记忆里。即使你在那个层面将他斩破,也应该还有外在的残留才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深井的下方看去。夜幕间氤氲的云层让他们暂作栖身,此时一览无余,没有什么躲藏的余地,而向下就是星空的渊底。他们对视一眼,越过云间,再度下探。 曾经映照着几道真灵显相的渊面上,那华美景象不再,所余唯有幽暗的水面。天魔离去之后,这里的确已经是一片寂静的废墟。 在渊底中央,谢真看到了最后的化身。那已经称不上是什么化身了,支撑其中的神魂几乎湮灭之后,那勉强拼凑的轮廓也如烧熔般失去了形状,像是一团轮廓模糊,由金砂捏合而成的淤泥。《 》 287、补天裂(八) 渊底不见什么光亮,但少了飘飞的流云,不再是那难以捉摸的朦胧。夜幕中几颗游星仍然徘徊,黯淡之中,另有一番澄澈的平静。 此时来到渊底的人则还没到能平静的时候,谢真端详着这一堆金砂的残骸,看了半天,面露难色。 他能感到这副残骸里仍然有属于天魔的一面遗留下来,无论是那趋于混沌的特质,还是神魂在其中消融的迹象。这倒不稀奇,即使真灵已经升华而去,还是留下了这片可观的废墟,就像这座失去了大半支撑的星空井也还暂且没有崩塌。 这座曾经的蚀日只是一具空壳,一段死去的残迹,已经不会再散布更多的混沌,他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收尾。 外层的表象还好说,面对最后的一个……一团星仪,寻常方法都不怎么适用。凝聚成形的化身,谢真已经杀过不止一次了;寄托着执念的神魂,刚刚也给了它一个了结;只剩下这堆不伦不类,非生非死的东西,突然就显得很棘手。 即使在渊山那座为天魔量身打造的牢笼里,镇魔时也只是将历代蓄积出来的混沌凝结斩杀,让其回到封印中被逐渐消磨。此时,就算再委屈一下海山,把这堆金灿灿的泥巴细细切成砂子,它也还是一样没什么差别。 “总不能再给它封回渊山去吧。”谢真苦恼地说了一句。 “封存确实可行。”长明却觉得有些道理,“虽然渊山大概已不再适用,但为它打造一座阵法,逐步让其中残存的混沌干涸,应该最为稳妥。在这期间,或许又能找出些更好的处理方式。” 谢真知道这已经是实在办法了,说到底,星仪这桩创造前所未有,天魔变化的每一个阶段,对付起来都是见招拆招,找不到什么先例参考。 但不能立即斩草除根,还是不免叫人惋惜。长明一看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也可以先塞炉子里烧一烧,看看炸完之后还剩多少残渣再说。” 虽然明知他在打趣,谢真还是不禁畅想了一下,才摇头失笑。他刚要说话,耳边忽地传来一句:“真这么胡来,你们保准要后悔。” 话音未落,随着火焰倏地流动,灼灼光芒在虚空中汇聚成形,陵空的身影就这么从他们旁边显现而出。 看惯了那只玉偶作成的白鸟,此刻再度见到他本尊,仍令人觉得眩目——字面而言也是如此,他的轮廓由火光描绘,即使本质上是一道虚影,依旧肆意散发着炽热辉光,把这阴暗的渊底照得都有点灿烂过头了。 “陵空前辈?”谢真迟疑道。 决战之前,几人曾就此商议过,玉偶容器或许会受天魔凝聚的蚀日影响,因而打算留陵空在蚀日外侧压阵,暂且避开与之接触,见机行事。当时陵空答应得不大痛快,但最后也没反对,谢真后来特地留了些神,并没再发现有外物穿过蚀日的迹象。 此刻谢真顿时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如约在外等待,而是一开始就随他们一起潜了进来。之前计议时表现出的不满,恐怕也是障眼法而已。 至于他先前躲在哪里……只看现在构造他身影的火焰,还有不少是从长明那边游离出来的,似乎已经不用多猜了。 长明收起笑意,肃然看向陵空,虽还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戒备之意却溢于言表。 谢真也觉得诧异,以往陵空寄托在外物之中时,总有诸多限制,他对自己是一缕残魂的现状也安之若素。可如今看来,他不但能调运长明的真火为己用,甚至能在长明没有察觉的时候借由火焰藏身,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以往显露出来的程度。 “别一副好像上了当的表情。” 陵空瞥了长明一眼,又看向谢真,“你刚体验过天魔的权柄,对这个应该很有体会吧?我要是早让长明知道我尚有余力,他能容得下我和他争夺真火掌控,哪怕只是一部分?” 长明面无表情道:“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 “道理你懂,真到那关头就未必了。”陵空道,“我以为经过你父亲那一遭,你该清楚这排斥威胁的猜忌纯属自然而已。” 长明并没被他激怒,只是审视地看着他。谢真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前辈连我们两个的耳目也要瞒过,是担心我输给星仪,被他控制?” “是啊。”陵空爽快地承认了,“我总不能指望长明能对你痛下杀手吧。” 长明的神色不太好看,但到底没和他继续争辩。谢真无奈道:“我们不是没考虑过这情形,万一抵挡不住,我还能以阿花的躯壳作腾挪,回返再战,长明也定会尽他所能。” 陵空两手一摊:“我反正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你俩。” “……” 谢真多少体会到了对方那不为外物所动的冷酷决断,虽然也并非不能理解。陵空懒洋洋地拍了拍手,终于说了句好话:“现下尘埃落定,也省得我当这恶人了。你们做得不错,比我想的更好,只不过有个小瑕疵……” 还没等谢真问出口,就见陵空手中摆弄的一缕火焰猛地升腾而起,爆发出惊心动魄的磅礴威势,骤然向他压了过来。 谢真几乎没有反应余地,被激起的剑意已经随着本能疾转,刹那间,月华般的剑光已照彻渊底。这迅捷无伦的一剑斩开了火焰,银光如雪片飞散,在半空中构成了慑人的阵势,而海山的剑尖已经抵到了陵空面前。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谢真在最后一刻遏住了剑势,没有任由战意驱使。他此刻意识到陵空所做的仍然只是试探,但当时对方那汹涌的杀机,迫在眉睫的威胁,以及不曾有丝毫留手的凶险,都做不了一点假。 以前他从未和陵空真正交手过,直到现在他才有所察觉,对方和星仪在某种方面,实在是非常相似。 他默默收了剑,将海山归鞘。此时他周身仍然环绕着赤焰飘舞的屏障,当陵空出手的一瞬间,长明的术法也紧随而至护住了他,只不过他那一剑太快,在双方的火焰相撞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长明一步隔在他和陵空之间,怒道:“他才刚受了伤!” “我还没说你们呢,大战一场回来,光顾着缠缠绵绵,难道不应该马上试一下他的战力?” 陵空毫无反省之意,理直气壮地呛了回来,“他舍去了剑法的记忆,现下要如何对敌,那升华的真灵在他身上有什么影响,这么要紧的事情你们就不关心一下?” 长明:“那不是要慢慢琢磨?” “我等不及。”陵空道。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沉默了。陵空若无其事地转向谢真,说道:“你心中剑意不改,原没什么好关照的,不过没想到你现在还收得住,倒是我小看你。” 谢真刚才确实只差一点就没停住,比起昔日收放自如的纯熟,还是难免锋芒过甚。这也是他担心的地方,以往他凭借千锤百炼下来的经验,对剑势的把握极为精准,即使激战中也能从容应对。现在他一拔剑,有陵空这样强横的敌手制衡,尚且只是勉强收住,换作旁人,对面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先前暗下决心,在把剑法重新练出个模样之前,不能和人轻易动剑,陵空也显然看出了这一点。听到这里,谢真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陵空又道:“与真灵的牵连,也是你要认真应对的,须得好好用心。” “天魔升华之后,我们想来已经彻底分别了才是。”谢真奇道。 见陵空伸手捉住半空中一片银光,朝他晃了晃,他解释道:“这是还残留此地的灵气余韵,我如今并不觉得神魂和外物有什么关联,再说真灵不是应当遁去超脱境界,和此世不再牵扯?” “你以为真灵是用根绳子拴在你头顶的吗?”陵空不客气道,又一指长明,“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也都是正经修炼自己的血脉天赋,具备真灵的力量,本来也不需要有什么所谓的联系。” 谢真稍一转念就懂了,先前对天魔权柄的争夺,让他以为这样的联系才是常态,实则依照陵空曾经对真灵的形容,如果凤凰真火作为映照于此世的超然威能,天然就能被拥有者运用,那么升华之后的天魔即使不再被他所感知,或许同样把一些力量留在了他身上。 陵空看着他,不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神气,正色对他说:“也许你如今还感受不深,但这份洞彻神魂的力量,凶险尤胜剑锋,伤人亦能伤己,端看你如何掌控。” 谢真郑重道:“必当谨记。” 长明在旁仍然谨慎地盯着他。陵空斜视他道:“怎么,你也想听临别赠言?” “还有什么遗憾未了,不妨说出来。”长明难得地没跟他较劲。 “那可多了。”陵空道,“你们回去王庭,到禁地里找找我留下的册子,里面有三千六百条我要你们帮我完成的心愿,不急,慢慢来就行。” 长明:“……” 谢真听得是哭笑不得,而陵空已经绕过他们,走到了渊底那一堆闪烁着金砂的淤泥前面。 他低头看着,半晌说了一句:“真难看啊。” 渊底盈着透澈的寂静,即使是在边缘缕缕摇曳、烧灼着虚空的火焰,飘动起来也是悄然无声。 此情此景,多少显得荒谬而怪异,一道虚幻的身影面对着已无生命的残骸,燃烧的光焰映着淤泥中一颗颗尚具形状的金砂,如同星辰遗落。 “你也该承认自己的失败了吧。”陵空说。 他俯身抓起一把淤泥,本就是幻影的手指穿过了其中,然而竟然真的有几颗金砂留了下来。陵空轻轻一抖手心,将金砂捏在两指之间,尽管渊底上方并没有光亮,他还是习惯似的稍稍抬起头,放在眼前细看。 “将灵性抑制到几近于无,就能保存你那仅存的一丝神识吗?” 陵空让那金砂缓缓在指间转动,神情中流露出欣赏和评判,“你觉得这样能让你再次度过一个千年,直到等来复苏的时机?” 谢真越听越不妙,他原以为对方只是对着旧友的遗骸自言自语几句,怎么听这意思,真就好像还有些许残余没有湮灭一样? “我们的后辈只是还不够熟悉这堆残渣的形态,要将这其中的灵性彻底磨去并不是难事。何况就算仅仅以阵法封存,假以时日,你也会迎来真正的干涸腐坏。侥幸逃脱的希望,大可以忽略不计……”陵空悠然道,“当然,即使是这么渺小的希望,你一样不会放弃。” 他收回手,让金砂滚落在手心:“但是这点希望也不必有了,到此为止吧。” 谢真和长明对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作何表情。陵空潇洒地一挥手,把那几颗金砂向泥堆抛去,说道:“最后一次了,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带着光亮的金砂没入淤泥,未曾激起丝毫动静。失去了形状的残骸伏在原地,久久不见半点变化,如死亡般沉默着。 谢真看着这堆残骸,又看了看陵空,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作数;在他的感知里,这些淤泥已经全然是余烬,他很难想象那一点微弱的灵性要如何才能凝聚成意识。 但陵空依然望着火焰在金砂上映出的光亮,耐心地等待着。 漫长的寂静之后,不可思议地,那几颗金砂落下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有什么东西在淤泥中涌动起来。 长明如临大敌,谢真一手也已经按在了剑上。在他们的注视下,从残骸上破土而出的是细细一缕金砂,它们迟缓地流动着,有些捉襟见肘,但最后还是组成了一个寸许大小的简陋人形。 它没有五官,自然也无法开口说话,只有源自神念的声音,残烛般微不可闻,断断续续。 “我这一切……”它说,“……都不是……因为你。” 陵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对着这理应让他心绪复杂万分的情形,他的笑容中却似乎不带有任何意味,仅仅是个纯粹的笑容。 下一刻,没有任何预兆,汹涌烈焰从他的身影中喷薄而出,整片幽暗的渊底被照得如同白昼。刺目光芒中,凤凰的姿态赫然显现,焰光飘拂之处,仿佛轻风也随之燃烧。 谢真抬眼看去,身周流动的银辉为他抵御了这股冲击,让他熟悉的来自长明的火焰也与银光交缠,将散逸的灼热也一并消去。长明尤觉不够,揽着他向后退去,一道道屏障在前方扩散,把他们严密地隔绝开来。 即使如此,谢真也还能感受到场中那道火焰的磅礴威势。不加控制,不受约束,肆意烧灼奔流,消融着敢于近前的任何事物,曾经震慑着一个时代的火焰……也是那最后的火焰。 他从前只见过长明的凤凰真身,那披拂金红火焰的姿态无比绚丽,华美中又有着肃穆庄严,以至于他以为凤凰差不多都应该是这个模样。 直到此刻看见陵空的本相,他才知道并非如此。火中的凤凰拂动羽翼,身上每一缕描绘轮廓的火焰都在狂暴地燃烧,一道道锋利的明光反复撕裂着周围的虚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泄那无穷无尽的凶戾。 倘若那些古老记载的撰写者看到的是这一只凤凰,他们恐怕很难歌颂那份辉煌美丽,只会将其当作是毁灭的化身。 凤凰轻柔地舒展身躯,那一双宝石般的眼眸依旧清晰,是全身上下仅有的不显得暴烈可怖的地方。但当他垂下头,颈项优美地伏低时,渊底骤然迸发出一阵凄厉的哀鸣。 谢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也从没听过如此骇人的声音,那饱含绝望的叫喊穿过了他们的意识,在神魂深处响起,绝望地徘徊。 他随即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声音,而是能直接听闻的痛苦。 凤凰扬起头,口中衔着闪烁的金光,那是从凝聚着金砂的残骸上撕下来的一缕神魂。回荡在渊底的哀嚎声震耳欲聋,悲鸣着神魂被寸寸撕裂,一分分烧灼,被火焰碾磨,又被生吞活剥的痛楚。 谢真相信,假如星仪还活着,或者还能至少控制住躯壳,即使遭遇折磨,也绝不会让自己发出这样凄惨的声音。然而,这个曾将一切掌握于手中的人终于也失去了一切,只剩下最初也是最后的神魂,正如那些被他摆弄过的神魂一样。 他也会痛苦缠身,无法自抑地嘶喊,到头来,这死亡面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凤凰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这道神魂的残骸,再将其吞食,带着处刑般的优雅,几乎让人觉得他正在享受这个时刻。那可怖的哀鸣也反复响起,经久不绝,直到越来越低,微不可闻。 终于,那堆残骸被吞噬殆尽,只余下最后的一缕金砂。它浮在渊底的水面上,依然保有一丝光亮,即使当中就连神魂的残渣也几近于无,当上方的火焰向它低下头时,细碎的金砂轮廓仍然微弱地蠕动着,似乎凭借本能也想存活下去。 凤凰的眼眸居高临下凝视着它,平静地问道:“被我杀死不好么?” 金砂自然无法回答。但在被最终吞下之前,它没有再挣扎一下。 * 新宛城外的荒野上,围困混沌的战斗还在进行,但自从半空中的蚀日逐渐停滞,不再流出更多遭到侵染的魔气之后,战场的平衡已渐渐倾斜。即使是只跟随着门中前辈行动的年轻弟子,再怎么无暇他顾,也能从中感受到压力正在缓解。 灵徽这时候刚从最前方退下,暂且停在战线之后,一边休整,一边为受伤的同门治疗,尽量驱除他们身上沾染的影响。他时不时就要抬头看看天边,也顾不上在旁人面前掩饰忧虑了。 后辈们或许以为混沌减弱了就是好事,但他清楚,真正能扭转结果的还是与天魔的对决。如今蚀日静默无声,久久不见变化,足见谢师兄他们正陷于苦战之中,让他不禁焦心。 正在此时,阵后先是响起零星几声惊呼,随即天空中的异象骤放光芒,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蚀日周围那一环金光黯淡,背后却升起了潮汐般的光焰,逐渐化作一道凤凰的幻影。 在场不论是仙门和妖族,总共也没几个真正见过凤凰是什么样,当然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哪个凤凰;他们只是震撼地看着那华光璀璨、仿佛蕴含着世间一切火焰的姿态,直到大半边天空都燃烧起来。 凤凰昂首朝着苍白的天际,好像大地上的万物都不能映在他高傲的眼中。这道幻影就这样停驻片刻,最后沉静地低下头,双眸望向了深泉林庭的方向。 刹那间,火焰凝聚的身姿重又归还于火焰,湮灭的幻影融化为万道流光,倾洒而下,宛如泪雨。 哪怕是还没看懂发生了什么的人,也能感到自己刚刚目睹了一场壮丽的死亡。灵徽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见旁边霍清源一脸天崩地裂的表情,嘴唇直哆嗦道:“不是吧……” 灵徽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劈头在他脸上扔了一个清心凝神的术法,也不管好不好使,转身就强自镇定地去指挥那些乱作一团的同门去了。 战场的另一边,妖族的阵线是几乎是一片寂静。本该居中指挥的西琼僵硬地抬头看着天空,那些散落的火焰从他眼中划过,映着他不可置信的面孔。 “殿下……”他喃喃地说了一声,泪水已经难以抑制地涌了出来。 要不是身后的卫士扶了他一把,他恐怕已经倒了下去。明知道此刻应当稳住局面,至少不令阵线崩塌,然而过度的冲击让他心绪一片空白,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念头可以集聚成形。 忽地,一个身影越众而出,向前走去,经过西琼身边的时候,还用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他的肩膀。 西琼猛地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对方的背影。那不是一直在王驾中没有露面的阿花吗?他手中拿着的是…… 黑衣的花妖大步走到阵线最前方,转过身,视线扫过一张张惊愕和悲痛的脸孔。他的声音不高,但沉着有力,足以让每个妖族都听得清清楚楚:“方才那是王庭先辈的幻影,长明殿下安然无恙——” 随着话音,他平稳地抽出手中长剑,暗金剑刃出鞘的瞬间,煌煌金光如日之升,灿烂辉耀。 不管在场的王庭和三部妖族对他有什么认识,是否了解他的来历,此时手持王剑朝羲,就已无人会怀疑他话中真假。 花妖镇定自若,说道:“胜局已定,无须担忧,请诸位各归其职,安守阵线,直至告捷之刻。” 等灵徽把自己那边的局面平息下来,点了一队人匆匆赶往王庭援军这边时,愕然发现这里的阵线十分稳定。 他原以为刚才疑似凤凰陨落的异象会在妖族这边引发混乱,才带头过来想要施以援手,没想到这边有条不紊,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即使他自己也还强压着担忧和难过,此刻心中还是油然而生一股不敬的想法……你们王庭妖族的心就这么大吗?这都能不当一回事啊!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立即意识到情形肯定是反过来的,也就是说,王庭这里大概知道那个异象并不代表长明出了什么事。 西琼这会已经缓过来了,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把退回到阵中的阿花挡在后面,遮住了仙门来人可能会注意过来的目光。他也知道灵徽是来干什么的,迎上来道:“正清的道友……” 一句话还没说一半,天上的景象再度剧变。所有人只觉得眼前像是被朱红染过,那仍然躁动不安的战场,荒野上雪白的草木,都笼罩在了朦胧的火光中。 透过火焰看去的种种事物,都只剩下浓淡不一的轮廓。这番景象只持续了一个瞬息,片刻后,众人的视野又恢复如常,不过谁都知道刚才有大事发生了,当他们抬头看去,正看见最终时刻的来临。 与那消逝的旧影全然不同,另一道凤凰的真形振翅飞旋,羽翼上流转着云霞与光焰,掠过霜冻的天空。在这辉煌夺目的火焰帷幕之中,剑光倏现。 那一剑近乎无形无色,但随着迅疾的剑影,一道清晰的裂痕在蚀日上显现,纵贯上下,终于让它彻底断成两半。 残余的金光黯淡散去,这轮蚀日在完整时,似乎圆满而坚不可摧,直至如今,失去了那玄异的光辉,它也成为了能够被打破的器皿。 高悬于战场上的眼眸终于在粉身碎骨中坠落,再无法以它混沌的目光考量世间。和升起时带来的磅礴压迫不同,蚀日在崩裂之时,并无轰然震响,只有余烬缓缓飘下,仿佛吐出了积蓄了千百年的尘灰。 谢真再一次踏上大地时,顾不上对重返现世有什么感慨,只觉得视野都被灰烬遮住了,上下左右都是灰茫茫的一片。 长明在他身边,慢慢挥动火焰驱散,不过这些残渣用火也烧不干净,只能等着它们自己飘落。两人停在战场中间,此刻能做的,也仅仅是保住附近的一圈地方,让自己不至于变得灰头土脸而已。 这番景象和得胜归来的荣耀未免太不相称了,但他们都觉得没什么关系。蒙蒙烟雾里,世上仿佛仍旧只有他们两个。 谢真听着远处的声响,再过一会,就会有人穿过战场来到这里。散溢的混沌还没清扫干净,一个个疑问需要解释,太多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不过,至少不是眼下这一刻。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互相依靠着,支撑着彼此的疲倦。 不知不觉,有一丝细小的火光如同飞星般穿过了灰烬。谢真讶异地看着它,这明显不属于长明那秩序井然的火焰,却掠过屏障,来到了他们面前。 大概是经历了一段由天及地的漫长旅途,到这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点火星还依稀可见。它在消逝之前飘舞起来,画出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霜天逐渐褪去苍白,日光重又照耀在被灾厄肆虐过的荒地上。谢真沉默着,许多心绪翻滚起伏,难以平息。 直到一道光芒透过尘烟的间隙,将长明的一缕发尾照得亮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理了理那散落的发梢。《 》 288、万重山(一) 云舒云散,雨水过后,又是连日的晴空。风里还有些闷热,但这个夏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无论世上涌起多少波澜,芳海的宁静仍是一如既往,林间湖水如镜,坐落其中的王庭仿佛也千年不改。不过,或许也只是对那些未曾知其全貌、仅仅听过浮光掠影传说的人而言,才看不出什么岁月的变迁。 至少霍清源觉得,对于他这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的仙门修士,往来妖族不以为异,几乎视若无睹,这肯定不是传统习惯。 别人不看他,他可不会放过长见识的机会。每经过一处亭台楼阁,他都要认真打量,好不容易来一次,非得瞧个够本再说。 哪怕是怀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挑剔心思,他也没法违心地说这里盛名难副。一座座屋阁连廊色泽轻淡,花木疏落,与芳海中独有的雪白枝叶交映,足以令到访者为之目眩,深觉所见所闻出尘脱俗。 然而往来众人大都神采奕奕,看起来都忙于自己的事情,让这景致也没那么缥缈了。毕竟一幅奢华的宫廷画卷,必得是慵懒而悠闲,现在别说看到什么舞者、乐师了,在外面闲晃的身影都没几个,实在营造不出那种华丽颓靡的气氛。 这么一想,虽和外人普遍的想象不符,但又觉得好像在意料之中。 霍清源左看右看,走走停停,为他引路的文书也不催他,时而还会为他介绍几句。该说不愧是从上古延续至今的深泉林庭,有些景致恐怕比许多门派的年纪都大了,种种旧迹,凝聚着岁月的沉静,愈发显得穿梭其中的王庭妖族意气风发。 这无疑是新王治下的崭新风貌。仙门中风云流变,王庭也早不是昔日的王庭了。 他不由得回想起年少印象里的那个长明。彼时,他多少能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一丝相似,猜想他的出身之地和自己一样,也是片繁华衰朽的泥淖。 霍清源摆脱那些,靠的也不是自己。仙凡之别有如天堑,在拜入门派的一刻,他就有理由不被过去所困。他尚能以这办法逃避,长明面对的桎梏却显然要更麻烦得多,以至于霍清源曾经对对方抱有过一点同情——当然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不然铁定被揍得滋滋冒烟。 时隔多年,霍清源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自家的公府,即使那里还有些与他血脉相连的后人,他也无意去干涉他们的命运。而经过了这一段对修士来说并不算太久的时间,长明却已经把王庭搞了个天翻地覆,令一切都随着他的意志而改变。 尽管对方大概压根不知道也不在意他这些想法,霍清源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感慨。 忽然间,视野里一阵金光闪耀,他不禁停下脚步。长廊远处一座小巧的塔楼外,立着一株浑身上下如同纯金浇铸的树木,在到处都是雪白枝叶的王庭里实在太过显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那也是真的树木吗?”他遥遥看着,一时间也判断不出。 同行的文书也不清楚:“或许是吧?不过也是千年之前的古物了。” “对这儿来说,千年好像也不算多么古老吧……”霍清源端详着,又疑惑道,“它被围起来,是为了修缮?” 黄金树周围竖着一圈石板,以绳索联结,像是新布置上去的,他大概能看出那应该是某种阵法。不过在别人家做客,不好窥探太过,他只是扫了两眼就把视线转了回来。 文书道:“好像是要移走了,挺可惜的,这么漂亮。” 霍清源虽然不再盯着看,心里却总觉得有点熟悉。费了好半天的劲,他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一点稀薄的印象,那是瑶山藏书里的一本画卷,作者不详,夹在一列教人辨识草木药材的册子之间。 画卷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画了许多和世间树木略有不同、似是而非的轮廓,有几页还用金线描过,华美中又有些许怪异。它只是寻常书卷,并非有术法护身的秘籍,即使在藏书阁中保存,笔迹也已经黯淡褪色。 回想起来,也不确定那图形里究竟有几分相似。心里琢磨着这些,转过回廊,他们便来到了那雍容的正殿之前。 这次不用介绍,霍清源也知道东侧那就是记载中的紫极殿。此刻不是议事时分,广阔庭前一片空旷,只有日光在青石地上照出浅浅的水纹。 但在步道边苍白的树荫下,一名修士正在王庭卫士的陪同下走来,竟是个许久不见的老熟人。 “灵弦师兄?” 霍清源打点起笑脸,迎了上去,就当做没看到对方比自己还要虚假一点的客套架势。两人装模作样地寒暄了几句,绕开道路去一旁的清静角落说话,跟随他们的妖族也都礼貌地避远了些。 离开旁人的视线,灵弦呼了口气,也不端着正儿八经的表情了,眉毛耷拉了下来,一副苦夏般的恹恹神色。霍清源把扇子摇了摇,笑道:“要在别处碰见,少不得邀师兄去喝两杯,松快松快。” “哪有功夫歇息。”灵弦萎靡道,“近来忙得把我当驴使,这不,一会还要往羽虚那边去。” 霍清源就当不知他和羽虚过去那点纠纷,也装作听不出这话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只道:“那还回来吃饭吗?” 灵弦:“……” “忙归忙,能借此游览一番燕乡的景致也不错吧?”霍清源微笑,“比起多思多虑那时候,师兄看着是舒心了不少呢。” 灵弦困倦的眼皮掀了掀:“不及你啊小霍,日子也是过得有点太舒服了。” 面对正清游探头子阴森森瞟过来的一眼,霍清源丝毫不觉亏心,只当清风拂面。他扇子一合,放低了点声音:“难得来一趟,见到我们家大师兄没?” 灵弦有些懊恼道:“说是恰逢出外修行——不过这回公事在身,本不适合贸然拜访,何况听闻谢师兄仍在休养,不见外客,怎好为我破例。” 霍清源:“也是,也是。” 看到他那莫名挑衅的表情,灵弦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来送信的?” “嗨,这回还真不是公事。”霍清源灿烂道,“来做客嘛,多等一阵也不打紧。” “……”灵弦脸色一黑,上下扫视他两眼,忽道:“听说在新宛那时候你忙着在战场上带孩子,直到人家走了都没见上一面,原来是真的啊。” 霍清源也笑不出来了:“你听谁说的?” “灵徽述职的时候我也听了点。”灵弦答道。 霍清源:“……” 耽搁了这么一会,为他引路的妖族也没有什么不耐,仍是客气地将他一路护送到持静院,郑重其事地与院中一名年长的侍女交接,方才告辞。 院中主人都还没回来,霍清源倒是不敢造次,收起了他那些油嘴滑舌,老实起来。侍女将他引至厅堂,送上茶水,礼仪周全之外,又格外有些温柔的态度,并不因为他这么一个陌生修士来到王庭重地,就对他严防死守。 霍清源心知无论是先前陪同他的文书,还是持静院里这位侍女,对他这份和颜悦色,恐怕都不是出于什么王庭与仙门之间的新局势,单只是看在他家师兄的面子而已。 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虽然他相信大师兄去到哪里都不会吃亏,但总想着这边诸多风俗不同,不知道他一个仙门剑修能不能待得舒心。如今看来,王庭妖族对大师兄颇多尊敬,似乎也不因族类之别而有什么隔阂。 放下了一桩心事,他又开始闲不住了,趁着独自等候的时候,在屋里踱起了步,就着那半开的窗屏朝外看。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很难相信长明放着寝宫不待,天天住在这座寻常的小院子里。要说毕竟位于王庭之中,此处雅致非常,以居所而言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没那么奢华的排场而已。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估计大师兄也会更喜欢这样的地方。 大师兄一会要回来了,可不能让他看着自己这急躁的样子。霍清源把合上又打开,四处转了几圈,没找到装饰的镜子,就悄悄在扇面上凝一面水镜,对着理理鬓发,又整一整衣冠。 事到临头,他难免有些心怯,既想展现出和往日一般的模样,就当没有这许多年的别离,又想表现出端正风范,好叫对方知道,他早就能独当一面,没再惹什么麻烦。 而大师兄会怎么看他呢——无论怎么看,他都要稳住,不能喋喋不休,更不要一股脑地问东问西。他再照了照扇子,不错,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霍道友。 他沉浸在紧张里,甚至没听到院里的脚步声,直到门被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对他道:“小霍。” 那一刻,他把什么风度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想不出,就这样扑到对方怀里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 谢真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这种每次都像攻城锤一样冲过来的架势,还真跟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霍清源也不想这样,但眼泪就是停不下来。明明对方才是历经生死、受过磨难的那一个,明明他是想要当个长大成熟的好师弟来关怀师兄,明明他这么多年过得自认都不错……可是那种汹涌的难过让他说不出话,只能摇着头,委屈地皱成一团。 等他晕乎乎地记起自己在干什么,意识到自己把师兄的袖子都哭湿了之后,或许是脑袋里的水终于流干净了,他后知后觉地开始尴尬起来。 没脸见人,实在是没脸见人!他还不如就这么脸朝下埋进地里算了。 这时一块帕子递到了他旁边,让他得以拿来遮遮那一塌糊涂的脸。霍清源如蒙大赦地接过来抹了两下,还没来得及感动于师兄的体贴,突然觉得不对——这是从侧面递过来的,那到底是谁的手啊? 怀着不祥的预感,他缓缓抬起头,看到长明站在一旁,和蔼道:“快擦擦,看孩子都哭成什么样了。” 霍清源:“……………………” 谢真虽然也有诸多感怀,但还是不太适应这样重逢的场面,看师弟总算不哭了,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他放开手,上下端详片刻道:“没怎么变样。” 霍清源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半死不活了,闻言呆呆道:“真的吗?” 谢真说的其实是相比不久前的那一面,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要说相比当年在瑶山,也一样差别不多,以修行维持形貌并非难事,但对方显然也无意给自己在外表上增些年纪,好看着更成熟一些。 谢真点头道:“精神还不错,最近有点累吧。修行也没有懈怠,挺好。” 长明也道:“瘦了。多喝热水。” 霍清源:“……” 不是,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趁机摆长辈的派头啊!就算是大师兄的道侣……可恶,也确实没办法反驳,连吵架都会很没礼貌了! 想起以前被对方用武力欺压,以后更好,直接在他面前矮了一头,霍清源真是彻底没招了。 他蔫巴巴地看着大师兄,谢真也知道长明就没给他留什么好心眼,瞥了长明一眼:什么叫瘦了要多喝水? 长明无辜地回望:这不是嘘寒问暖的标准台词吗? 谢真看他:先收收那得意劲再说吧。 长明:那不能。 霍清源看这俩人你一眼我一眼的,已经麻了。谢真最后总算想起来救他,对长明道:“去忙吧,我们在这说说话。” 长明朝他一笑,很乖地点了点头,临走前没忘记回头跟霍清源道:“你师兄还在休养,少惹他生气。” 霍清源:“……”《 》 289、万重山(二) 心平气定之后,方得以细诉离情。霍清源很快找回了自信,反正哭也哭了,脸也丢完了,已经没什么面子好挽救,索性把积攒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谢真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应和一两句,对方就能一直这么叭叭地说下去。他不怎么插话,却并非没有认真听,当霍清源说得逐渐离谱,什么都开始往外抖的时候,他还是找到这里面的重点。 “这么说,你是哄了天南在延地跟正清协调,自己跑来芳海了?” 霍清源正在得意忘形地大讲最近仙门里的风波,听到这飞来一问,顿时戛然而止。面对大师兄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小声狡辩:“我没哄人啊,他自己愿意去的。” 谢真道:“没哄,那就是激将了。” 霍清源:“……” 他重新体会到了这种被大师兄一眼看透的冷飕飕感觉。在封云手底下混久了,习惯了掌门有时候装糊涂,有时候又心照不宣,虽然他俩会在一起为方天南的脾气头疼,但搞不好方天南那边也觉得掌门才更懂他……反正他们现在也很少会有冲突了,日子总还是要过。 大师兄则向来一视同仁,该揍就揍,霍清源作为比较能惹事那方,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这次倒也不能说师出无名,以往是他常领掌门之命与各派交际,方天南那个直愣愣的性子不提也罢;如今衡文生变,以正清为首的各路仙门来使在延地天天吵架,瑶山此时派方天南过去,好过让在新宛有不少熟人的霍清源在里面掺和。 他眨眨眼睛,还在想怎么解释比较好听点,却听谢真并没有要多问的意思:“记得多给他带点芳海的特产,你们俩别总拌嘴了。” 霍清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那些不用细想也酝酿出来的虚虚实实的话,都被他咽了回去。他抬起头,见大师兄只是一如往常,了然而包容地看着他。 要谢真来说,这小子就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聊起来容易上头,讲着讲着就不知道飘到哪去了。久别重逢,更是多了些包袱,装老实装得都有点忘我了,浑然不是一张嘴就开始告别人状的时候。当然如果他胡扯过头,确实容易挨收拾,这么想未必不是一种成长。 他默默添了些茶,耳边的声音正经了一会儿,又渐渐欢快起来。他也不能说不怀念这样恍如昔日的时刻。 即使对方说些闲话,他也一样会耐心听,不过霍清源很知道什么样的话题有趣又有用。对于远在芳海休养的人来说,当然是中原修士听来的仙门八卦更加稀罕,哪怕王庭在延地也有遣使回报,他还能占个内行人的视角,保准新鲜生动。 让谢真有些宽慰的是,至少在延国凡人眼中,此间动荡多在暗处,衡文的阵法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他和长明连夜拆石板的一番功夫都没白费。国朝虽有波澜,那个病中被好儿子们和衡文搬来弄去的延王还活着,让仙门又给续上了一口气,好歹能有个过渡。新宛居民遭连番异象恐吓,但除了宫墙上那块实在遮掩不住的缺口外,城内外的种种战斗总算没造成更多的破坏。 衡文应此劫难,一夕间失去了主心骨,将来的情形尚未可知。仙门接手此地时,不可能当即就将衡文从人们心中刨出去,无非是潜移默化,徐徐图之。可以想见,在以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里,有关衡文的议论都会久久不散,而当这激起的涟漪渐渐平息,身处其中的人大概只有在回顾往昔时,才会察觉到周遭的改变了。 正如仙门不会让此间诸事悉数让凡人知晓,围绕着渊山、天魔和蚀日的这一场风波始末,其真相也只局限于少数人之间。不知内情的寻常修士只道这是渊山最后一次镇魔,当中略有波折,最终平安无事——要这么说的话,的确也是这样的起因,这样的结果。 对于没有亲眼目睹过蚀日悬空的人来说,这只是千里之外的一段故事。没有什么席卷四方的灾害降临,世间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日升月落,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发生了这么多事,真正要紧的又不为人知……” 霍清源有些怅然,“但不知道其实也不错吧?到头来大家还是这样,没什么大事情,就当作是没有事情。” 谢真对此评论道:“没有事就是好事,不也挺好。” * 长明回到持静院时,日色渐西,屋中飘来一丝淡淡的药味。 他对这味道很是熟悉,这次大战归来,谢真总算是老老实实遵医嘱调养,方子上既有丹丸也有汤药,需要火候的部分都是长明熬的。看时辰,这会应是已经服药之后在入静了。 他到内室去看了一眼,就轻轻退了出来,转到厢房去见霍老四。 霍清源还留在厅中,对着一壶新上的热茶发呆。看长明来了,他没精打采道:“殿下忙完啦?哎,忙点好啊。” 长明不客气道:“你这是装模作样地演累了?” 霍清源耸耸肩,也不否认。除了刚见面时的真情流露,后面他未尝没有破罐子破摔、耍宝扮嫩、顺势逗大师兄开心的意思……当师弟嘛,不寒碜。 但是看到长明略带嫌弃的表情,他又忍不住讽刺:“我就不信你没有装乖的时候。” “呵。” 长明用一个冷笑,充分表达了“装又怎么样”和“还用得着装吗”的轻蔑之情,看得霍清源又有点上不来气了。 两人互看不顺眼地沉默了一会,霍清源慢慢道:“大师兄失去的那些剑法的记忆……还能找回来吗?” 长明并不意外他会问起这个:“你师兄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这是镇魔的代价,也是一种注定。”霍清源道,“可是……” “没有可是。”长明打断他,“结果如此,你也不必再问了。” 霍清源低声道:“我问师兄会不会回来重学剑法,说不定能唤起些过往的修行记忆,他只说改日回山探访,至于剑法,要再看机缘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仙门又是什么好去处不成。”长明冷冷地说,“你们想迎他回去执掌门派或许出自真心,但曾经是瑶山需要他苦心支撑,他一路走来却不缺少名门正派的荣誉点缀。对瑶山,对仙门,他都已经尽职尽责,别再想着拿你们的想法去左右他了。” 霍清源急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师兄作何想法……” “那你跟我讲什么。”长明道,“想挨打就直说。” 霍清源:“……” 这次的寂静里就有点险恶的味道了。片刻后,霍清源忽道:“大师兄跟瑶山之间,还有别的事情吧?不然——我说不清楚,总之大师兄的态度里头,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迎着他探寻的目光,长明面无表情:“你没问你大师兄吗?” “我不敢。”霍清源诚实道。 长明反问:“那你们瑶山的事情怎么不去问封云,倒来问我?” 霍清源嬉皮笑脸:“长明殿下!咱们俩谁跟谁啊!” 长明:“……” 看得出来,这人离开了他大师兄的视线之后,不但脑子活泛了,脸皮也恢复到了原有的厚度。 “少在这套话了。”长明看了看帘上的日影,站起身来,“你大师兄想和你谈起来的时候自然会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做点让他高兴的事情?等会到练剑的时辰了,识趣点,赶紧去陪陪他。” 霍清源一怔:“我……” 他似乎一瞬间想了很多,眼圈不由得有些红了,但他不愿在长明面前表露,死活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我知道了。”他认真道。 …… 芳海的天,很蓝,也很清澈。 霍清源呆呆地看着天空,一时间仿佛融化在了那片青蓝之中。他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话说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视线的一侧飘来衣角,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师兄略带无奈的声音:“你怎么耍赖不起来永远都是这一招?” “……”霍清源悲从中来,他还能有什么招啊! 想到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境地的,他这回是真的眼泪往肚里流了。他不奇怪大师兄在承受了这么沉重的代价之后,伤病未愈就又开始重新练剑,不如说这才是大师兄的做法。可是理解归理解,他却难免为此心酸。 以前大师兄教他习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在忘却了一切之后,和亲手教授过的同门切磋,大师兄又会是怎样的感受?易地而处,霍清源觉得自己恐怕很难面对这样的情形,但……或许这正是大师兄意志之坚,对他而言,这也只是再度磨砺锋刃的一步罢了。 既然这样,不管心里有多少复杂,他也得装作无事。 他在准备的短短时间里想了很多,大师兄现在剑法都不记得了,哪怕新学也学不了多少,那他是不是也应该想办法适当让一让?既不能让大师兄觉得他不认真,也要打得有来有回,尽兴才行。 当他拿到明显有点脆的特制木剑时,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只以为这是担心切磋时伤人的缘故,心里不由得更多了些伤感。 直到真正动手的时候……大师兄这次不是瑶山剑法起手了,十分中正平和的剑式,不对,我的剑在哪?我的人又在哪? “……”谢真看着躺在地上不起来的霍清源,油然而生一股怀念之情。还是熟悉的场景啊,这小子。 距离新宛的大战没过去多久,但他现在也多少能掌握一些用剑的方式了,这些使力过重就要裂开的木剑就是为此制作的,让长明很是研究了一番火候。跟霍清源对练时,他始终控制着分寸,只用些随心写意的招式,并没有让潜藏着的剑意出来给对方当头一棒之类的。 即使如此,他们拆了几个来回后,小霍还是就这么自闭了。 谢真知道对方不以剑法为主业,不过这些年来他的习练还是,怎么说呢……看着霍清源生无可恋的表情,他觉得还是别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了。 不过,等过阵子还是得好好给他锻炼一下。这么一会,他已经想到了些不错的办法。 霍清源浑然不知还有什么在日后等着他,可怜巴巴地问:“大师兄……你就只是在这些天里练了一下吗?” 谢真实话道:“差不多吧。” 霍清源眼泪都要掉下来,他之前竟然还在想着怎么让着大师兄啊!他也配吗!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一定就是长明的阴谋,让他主动送上门挨大师兄的打——都得意成那样了还要陷害他,根本不是人,不对他本来也不是……虽然被收拾一顿也挺开心的,大师兄甚至没批评他,果然是太久不见才会这么温柔吗? 还没琢磨明白,他只觉身上一轻,被从地上撬了起来。重新头上脚下地站直了,他也不好意思再赖着,咬牙道:“再来!” “歇一下吧。”谢真把他的剑也取了过来,翻过来察看两把剑上有没有什么裂纹,一边道,“突然想起件事情要问你。” “……什么?”霍清源登时觉得不妙。 “《玄华箴言》到底是谁编的?”谢真问。 霍清源眼前一黑:“啊……这,这个……” 谢真看看他:“知道不是你,不然你也该来坦白了。不过别说你不清楚,你在里面经手帮忙了吧——放心,我已经不打算去找人算账了,这种纪念方式对本人是有点尴尬,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已经不打算,就是曾经打算过的意思吗?霍清源心里已经汗流浃背,这时大师兄检查完了剑,又给他递了回来,他接过剑,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提前开始疼了。 “我答应过编书的作者,绝不告诉其他人。” 他飞快道,“但是!我之前已经跟他谈过这件事了,叫他早点来跟你自首!再过一阵,他肯定会找你的!” “哦?原来是熟人啊。”谢真微微一笑,“那我就静候这个惊喜了。” 霍清源:“……”《 》 290、万重山(三) 日暮时分,一声钝响落下,那株矗立数百年的黄金树终于倾倒下去。 一树枝叶映着斜阳,犹如流瀑灿烂,候在两侧的卫士将其以绳索架住,罩在网中,往庭院之外抬出。以妖族的气力,又有术法协助,搬动这么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并非难事。不多时,围在原处的石板阵法都被移走,地上金色落叶也清扫了干净,只留下一个树桩,对着沉鱼塔前的黄昏。 长明观察着树桩的断面,手里轻轻抛着一枚玉筹。他在这里监督了全程,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棵树给移去,但殿下做事想必有他的道理;谢真也在一旁,他多半不是来看热闹的,不免让人觉得这平时没动静的黄金树里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不管旁人作何猜测,它还是像一棵寻常的树那样被砍倒了,余者退去,庭中重归寂静。谢真伸手拂过树桩,银光扫动,断面上模糊的遮蔽散去,显出曲折的图案来。 本该是一圈圈年轮的地方,呈现着如同舆图般清晰细致的痕迹。谢真细细感知着与其相连的脉络,这棵黄金树并非自然长成,根系却模仿着树木在地下延伸,织成了一张深而广的巨网。 这倒也不意味着有什么害处,它们只是借助地势之利,在王庭中央捕捉着灵气变动的讯息。时隔数百年,经历了慧泉的封锁与开启,期间又无人维护,一大半的根须已经失去了记录和测算的作用,徒留其形。 如今地上的主干被移去,失却了源头,剩余的根系也将渐渐枯朽,化入大地。 勘察之后,长明布下阵法将树桩封存,两人就携手去了存放树干的地方。不假旁人之手,他们合力将树枝一条条理顺清楚,记录次序。 这工作略显枯燥,但两个人一起忙来忙去还挺有乐趣。用丝绳将枝条分门别类地束起,看着它们逐渐整齐有序,叫人有些奇妙的满足感觉。 “我们这是整理了几百年的分量了?”谢真又理顺了一束枝叶,好奇道。 长明看了看,估计道:“五百多年吧,就快结束了。” 事情还要从那所谓的三千六百条遗愿说起。陵空走得利落潇洒,他们纵有诸多复杂心绪,在他离去后也都化作了怀念。抱着这样的缅怀之情,两人重回禁地时,赫然发现真有一箱子书册留在那里。 这句最像玩笑的话居然是真的——虽没有三千六百条之多,但也装了满满一箱,他们打开箱子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很难想象对方是如何栖身于玉偶时,还能抽空奋笔疾书写出这么一堆东西的。 与其说是遗愿,不如说一大半都是对王庭、慧泉以及芳海中阵法构筑的批评意见。其中满是冷嘲热讽,乃至犀利到能让人羞愧撞墙的评价,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细究起来却也不乏良苦用心。 长明作为接手王庭没多久的新王,在满篇刻薄痛斥中得以幸免,对于他曾经做过的一些改建,陵空甚至还在留言里夸了他几句,不过后面又附上批注:确实做得不错,又因为指望你动手干活,还是得顺毛捋捋。 “……”读到这里时,长明的表情也是相当精彩。 他们花了不少工夫将内容整理清楚,参考其中意见,分门别类作出计划,移走沉鱼塔前的黄金树就是其中一项。 陵空留言的大意是说,这是某人留下的遗产,出于这个理由,你们大概会想赶紧把它处理掉;黄金树本身并无危害,只是用以测算慧泉与地脉动向,不过久疏维护,慧泉如今又重新启用,也该铲掉旧物,由你们自己做个新的了。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的确很实在。长明连夜支起阵法把它围起来,也不管是不是王庭知名一景了,测定了影响,选了个合适的时候,直接砍倒拖走。 虽然不想让它继续杵在那里碍眼,但抛开成见不谈,这仍然是一具十分巧妙的法器。它依托灵气生长,随着岁月流转,逐渐抽枝长叶,慧泉地脉的推移变动就这样记录在一片片黄金叶之中。 非但如此,它还被精心塑造为一棵几可乱真的树木,以至于立在庭中这些年,旁人只觉得这是一棵有特异形貌的古树,而不是一座伪装成树的器物。在那些用作记录的金叶之外,树上还会生出些寻常的叶片,随风飘落,湮没在泥土中,一切正是自然而然。 这也是为何他们两个还在这里勤勤恳恳地整理,无论来历如何,这也是记载着六百年来慧泉变化的珍贵资料。 “那家伙真没在这里面留下过什么阴谋诡计?” 理清最后一根枝条之后,长明还是疑心难消,又再次检查起来。谢真已经翻来覆去查验了好几遍,闻言还是认真道:“没什么异常。” 他从神魂的层面勘察,长明则从阵法的构造中确认,如此下来,大可以说安全无虞。长明叹了口气:“原来他也有老实做人的时候吗?” 谢真道:“这棵树种在王庭时,他和陵空前辈大概还曾知己相得。” “难说。”长明翻起旧账,“他甚至在白沙汀的地脉封印里都留过后手,压根就没有什么底线。” “那倒也是……” 谢真托着枝条上的金叶,即使现在看来,那也是一枚足称巧夺天工的华丽造物。半透光的叶脉纹理之中,刻印着远超外表可见的复杂讯息,令其更有一重玄妙之美。 他想了想,又道:“但即使是他,也会想有那么一两件纯粹之作吧?” 两人一起端详着这棵树,它被砍倒后又遭重重拘束,不复在庭前舒展时的繁茂,此时只如一捧流辉委地。片片金叶缀成了这绵延数百年的岁月之书,书中并无一字私心密语,只有精准详尽、枯燥而冰冷的记录。 * 又过了几日,夜深时分,谢真提起一瓮清水,越过湖岸。 林间万籁俱寂,月色掩于云间,透出些许微光映向树丛。芳海中散布着大大小小许多湖泊,这里只是其中寻常的一处,也没有名字用来称呼。 在这人迹罕至的僻静湖畔,如今树起了一座黑石碑。碑上无字,倘若有谁误入此地,也很难从上面看出什么名堂,不会知道它究竟是为何而立。 长明退后一步审视,总觉得碑石稍微有那么点歪,趁着谢真还没走近,悄悄施术调整了一下,这下总算看着工工整整了。 谢真取了湖水过来,他们便亲自动手,拭去石碑上下的浮尘。不用术法唤水,也是为了更加庄重,此外并无什么特定仪制,只尽礼节而已。 依照陵空的留书所言,他们把黑石碑从王庭禁地里移出,重新立在这座湖畔。石碑曾作为一缕残魂数百年间寄身之所,如今已不再具备神异,陵空对此倒不像对待其他一些遗物那样,随手写上“烧了”“丢哪里都行”之类的犯懒批语,而是正经地做了安排。 他甚至还画了个图样来示意要挪去的地点,看着有点奇形怪状,但他们循此去找的时候,一下就从偌大芳海里顺利找到了指示之处。 此外还有额外的注明,若已有村落迁居到此,就不必再按照这方位,免得受到打扰,随意再选一处湖边清静地方就是。 芳海中确有妖族零散居住,偶尔也会迁移驻地,不过那是极少的情况。六百年前,显然这个地点还没有什么村落在,即使是这微小的可能,他也还是特意说明,看得出来非常想要清静了。 诸事已毕,石碑静立在幽暗中,披着淡白的树影。有那么一会,谢真几乎以为那上面又会浮现出什么字迹来吓人一跳,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消逝的时代在此落下余音,盛衰成败,归于寂静。长明望着空白的碑石,他或许在想着许多事情,凤凰的命运,王庭的昔与今,乃至一生应当如何度过——谢真也不会知道他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只是在夜风渐凉时牵起他的手,和他一起走下湖岸去。 他们沿着湖边缓步前行,这里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出奇的胜景,刚找到位置的时候,他们还仔细检查了一圈,最后什么都没发现,不得不承认,这就仅仅是一处“清静地方”而已。陵空并不是想给自己留下什么纪念,只是因为他寄身多年的容器也生出了一丝朦胧灵性,希望它能有个归处。 就如他在笔记中所写:它还得留在这世上,谁知我又会去往何方? 谢真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看了长明很久。长明眺望着湖面,一本正经地保持着完美无缺的端正姿态。 “……脖子僵不僵?”谢真问。 长明诚实道:“有一点。” 谢真没办法地给他揉揉,一时间再不去想其他。不管是否去遥望那恒久无穷的彼处,真正为他们所有的,从来只是今生今世,此时此刻。 夜云渐渐淡薄,湖上风清,横过水面的仍是那样一道澄明的月光。《 》 291、万重山(四) 日影渐长,宝扇河上的风多了些清凉。午时群山朗照,天色不再如盛夏那样明锐,两岸绿意也徐徐改换了柔和颜色。 自打先前在神魂幻境里滚了几十上百回,谢真发觉自己晕船的毛病解了大半。他与长明乘舟途径燕乡,直至中原,这回不赶时间,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终于得以从容而行,欣赏一番沿途风物。 这一路风平浪静,让他都有点不习惯了。世上传言一向容易夸张,似乎许多人认为正清抓住了衡文的什么把柄,正好早就看不惯他们盘踞延地,这次借机发挥,严加整治,使得仙门也进入了多事之秋。不仅各门各派小心谨慎,独行妖族与散修也全都行事收敛,不想在这时候触了正清的霉头。 因而别说是招灾作乱,不少人现在坐下喝口酒都不敢吹得太大声。谢真听着这些议论,深感正清这一摊子接起来着实不怎么容易。 不过等又听到一些诸如知名不具的某剑修把新宛宫城一剑劈成两截的传说之后,他就觉得还不如先同情一下自己。 他和长明照例对行迹稍作掩饰,以免连家店都进不去,结果就是听了一耳朵版本众多的离谱八卦。渊山封印终结这件真正的大事反而没什么争议,似乎都觉得死而复生的谢玄华放言要解决镇魔的危机,最后确实如约平息,果然是剑仙,事情顺理成章,没什么意外——这也是因为其中惊心动魄之处并不为人所知的缘故。 倒是衡文的变乱,牵扯其中的毓秀与正清作何表现,这些讨论更容易叫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有一回长明实在忍不住问:“怎么从不见谁说起咱们两个的事情?” 谢真瞥他:“你还挺想听吗?” “以前他们传你的故事,可没少把你和这样那样的风闻扯在一起。”长明犹自不满,“到我这里反倒是不讲了?” “没影子的事才好附会,真的还有什么好说。”谢真淡定道。 长明这下也不计较了。谢真又说:“就算聊也是关起门聊吧,谁知道会不会刚好有什么人在旁边听,听得不满意了就突然出来把人家打一顿。” “我至于闲得去偷听吗?”长明难以置信道。 谢真:“也没说是你啦……再说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听吗?” 长明:“……” 茶馆里另一头的一桌散修正在讨论渊山的话题,浑然不知被本人听个正着的恐怖故事已经发生。他们越说越离谱,谢真听得头大,一拉长明,两人绕过直拍桌子的一群人,若无其事地走了。 经玉镜江顺流而下,一到延地,他们便能感觉到衡文引发的浮躁还未平息。所幸各地布设的阵法都已处置得当,相隔这一段时日,他们依序一件件再次查验过去,确保不留遗患。 及至经过新宛城外,那座望仙镇倒是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甚至还要更加欣欣向荣一些,这回是当真多了不少仙门修士途径这里,更叫它名副其实。两人并未在此停留,在此暂且分开,长明前往新宛的阵法废墟检视,谢真则先去了池苑。 这座曾经供衡文门下弟子悠游宴乐的园子,眼下被正清借来一用。此前因延地事变而汇聚新宛的仙门多是在此会面,盖因时下虽由正清主事,也不好反客为主,把议事的地方放到人家山门之中。 如今各路使者相继离去,留下正清遣人坐镇安排,池苑至此俨然成了延国腹地一座有实无名的正清观,就差往门口插个仪鼎了。 园中陈设极尽奢靡,显然让正清并不怎么适应,但出于礼节,没有立即着手改建,只是不再去维持那些过度的排场。谢真抵达时已是夜里,驻守弟子从正门迎他进去,途径古木环抱的正庭,一路行来,他都数不清灯火明暗之处到底有多少人正在假装无意路过。 一个两个也就算了,树影间简直是风声瑟瑟,这会怕不是正清派遣过来的弟子里有一大半都在路过,剩下的一小半……大概等下也能看到了。 这其中年轻一辈为数不少,想来是远离了太微山,不在掌门的眼皮底下,也恢复了些跳脱。陪同他的弟子看得眼角直跳,无奈道:“叫谢师兄见笑了。” 谢真道:“深更半夜,却是我打扰诸位。” 看得出来,旁边这位虽然礼数周全,一样满心好奇,只是强忍激动而已。进到阁中,双方各自见礼,派遣到新宛的正清弟子中没有他的故交,在他面前无不是拘谨中带着敬畏。 对这些新一代的弟子而言,“谢师兄”与其说是仙门前辈,不如说是一个飘渺的传说,已经被加诸了太多的玄异色彩。亲眼见到时,就像是看到从纸页中走出的人一样,十分不知所措。谢真难免略有感慨,这也无非就是岁月流逝的旁证罢了。 他此番到来,还有旁人特意等待着与他会面。客舍之中,屏退了余者,向敏起身致意,对他深深一拜:“别来无恙……谢师兄。” 衡文在延地的图谋传得满城风雨,毓秀牵涉其中,同样是伤筋动骨。新宛大战之后,孟君山虽然几乎油尽灯枯,也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接受了如同三堂会审般的质询。 即使他重伤至此,一大半都是因为试图挽救局面所致,对外他也仍为毓秀承担了责任。此后,掌门空缺,孟君山也因伤重不得不闭关,毓秀风雨飘摇之际,暂代掌门一职的便是向敏。 谢真郑重还礼道:“向掌门。” 向敏的神情颇为复杂,但那些情绪也只是一闪而逝。她比往日更见稳重,经历门中剧变,一夕间失去了师父和师兄,不论从前她有没有想过担负掌门之位,此时也必须支撑起局面。 “暂居其位,不敢当得这样称呼。” 她道,“大师兄得蒙圣手搭救,又有谢师兄照拂,我等感激不尽,只盼他能伤愈归来,主持门中大局。” 谢真心中一叹,说道:“孟师兄的伤势并非小事,直至如今,仍然少有能清醒的时候。修行之事更不可急切,恐怕数年之内都不适宜运功施术,恢复修为亦是前景漫长。” 向敏面色黯然,她对此不是没有预料,此时当面听到,只是再无转圜而已。谢真取出一只信匣:“孟师兄托我将这书册转交,如今他暂且在王庭近旁养伤,由圣手诊治,贵派自有传讯的法门,往后你们照常通信,王庭不会阻扰。” 看向敏接过信匣,他又道:“再过些时日,他想要请你前去一会,届时或许还有些交待。但他的意思已很明白,莫说你们是否愿意等待,掌门之位不可空悬,须得仰仗你担当大任。” 向敏低声道:“谢师兄,我绝非胆怯推脱,可无论是修行还是阵法一道,我都无法与大师兄相比,实难承担重任。” “待你看过孟师兄的书信,想必也能解答这疑问,恕我也冒昧多说一句。” 谢真话虽客气,意思却十分直白,“掌门的人选固然看重修为高下,但昔日郁掌门对继承人要求殊为严厉,另有过往原因,待你了解前因后果,当知不必过分执着;论及教习后辈,统辖弟子,将门派引向正路,你又怎知你不如旁人?” 向敏愕然抬头,显然没想到这样的毓秀门中秘辛,对方也似乎十分清楚。惊讶过后,为这话中意思,她又不由得感到百味杂陈。 谢真此时想到的不仅是毓秀,也有过往的瑶山。当他逐渐知道了门派更迭背后的种种缘由,越发明白没有什么事是顺理成章,世上从不缺意料之外的差错,那隐而不发的无奈之后,往往也跟随着命运的雷霆。 胜地不常,遁世离俗的仙山也绝非恒久,盛衰转瞬,日子却还是要过。曾经一分为二的羽虚如此,饱经考验的瑶山如此,挣扎的衡文如此,甚至王庭三部也没什么分别。如今毓秀终于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困局,若能将这坎坷跨越,未尝不会寻求到新的生存之道。 他说道:“向掌门,我虽不常在仙门,日后若有需我相助之处,尽管开口就是。” 向敏眼眶一热,此时说什么都嫌太薄,只好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告别出来,走到廊下,向敏迟疑良久,说道:“谢师兄,当年镇魔时……” “那件事不必再提了。” 谢真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的话。见对方一时有些无措,他温和地说:“无需探究,那原本也不是应该由你背负的东西。” 楼前灯火阑珊,向敏出得院外,终于忍不住停步回望,只觉夜色深深,如隔天涯。 * 再与池苑驻守的几名主事者叙过,大致知晓了延地近况后,谢真不再耽搁,正要告辞启程,不意在众人中见到一张有些印象的面孔。 和其余弟子那种带着单纯的敬仰、只是想多看一眼的目光不同,那名少年的神情十分渴盼,仿佛真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敢上前。 谢真自认他在仙门中还没有让人畏惧到这个地步,固然平常很少有人敢来打扰他,但要是真遇到什么要紧事情,哪怕是和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修士,也知道向谁求援最靠得住。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少年穿着的似乎是凡世朝堂中的官服,或许这就是他心存怯意的缘故。谢真在轩州城时见过他,那时他还是景昀的随从,灵徽在调查轩州的书阁时和他也有过交谈,称他谨慎聪敏,颇为赞许。 谢真问道:“这一位是?” 对方吓了一跳,和谢真对视的时候,整个人都僵硬了。旁边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他身上,陪同的正清弟子想了一下才道:“是叫阿韵……先前是从衡文送卷册过来。你还没回去吗?” 阿韵慌忙施礼:“正要前去回禀。” 谢真道:“既然如此,与我同行一程可好?” 这回投向他的目光快要把他烧穿了,阿韵几乎怀疑自己睡太早了或是还没睡醒,直到他跟在那名剑修身旁,出了池苑,走在寂静的青石路上时,他才感觉夜凉如水,此时也绝非梦境。 周围只有他们两人,谢真看他终于像是回过神来了,不想叫他无端猜测惶恐,直言道:“灵徽师弟提起过你,姜道友,你在轩州助他知悉了不少当地事情。” 两人其实在轩州城的坊墙边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还在假扮正清游探,对方并不知道他身份,便没去提及此事。 阿韵——姜希音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怎么都想不到对方竟然能一口叫出他的真名。谢真见他表情变幻,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不……并非如此……” 姜希音感觉嘴里的词往外乱蹦,好不容易让自己说出话:“仙长,我已经不是衡文的记名弟子,更没什么天赋资质,当不得这句道友。” “同道修行之人,有什么不能称呼的。”谢真道,“你离开衡文,莫非是受了衡文动乱的影响?” 姜希音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关照他。这位剑仙驾临池苑,连那些正清修士也都是又敬又畏,深藏仰慕而不敢接近,他也正如传说中一样神姿冷峻,令人见之忘俗。 他又凭什么能得这等人物的青眼?来不及细想,他用好不容易找回的脑子想了想这问话的意思,谨慎答道:“衡文与正清的仙师对我并无苛待,不过国中经此一事,还有别处更能使我施展微薄所长。如今我在国史馆中领修撰一职,来往宫城与仙门之间,采辑卷册,编纂实录。” 谢真倒不清楚这其中都有怎样的超擢,先前不知衡文是否因为轩州之事将他处罚乃至除名,如今看来,对方似乎是主动去寻求了这桩新的职责。 他道了声恭喜,又问他延国现况。仙门对一国一朝的认识往往止于浅表,只要不惹出什么大事来就等于没事,虽然此时延地情形特殊,正清也多投入了些注意,但论及对俗世的了解,总归和凡人隔着一层。 谢真也是想听听正清以外亲历此事的人怎么说,适逢其会,便多问了一些。姜希音起初十分紧张,但听对方并非考校他,语气更似闲聊,逐渐也平静下来,一一作答。 他惊讶于这位剑仙的随和,对他那些零零散散的述说,对方也听得耐心。不知不觉间,他也抛去了拘谨,畅所欲言,直说到口干舌燥时,才发觉已经讲了这么多话。 他有些尴尬地停了一会,谢真这时又问他:“先前在池苑时,我看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妨讲来。” 姜希音终于回想起来,那时他思绪翻涌,却自觉没什么机会上前,原来这样也被看了个清清楚楚吗? 他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嗫嚅道:“毓秀的孟前辈……都说他生死不明,也没有接任掌门之位,那时前辈在衡文勘察地理,我有幸从旁协助,得他照拂……” 他本想说不觉得孟前辈会在延地的乱局中挑起灾祸,但想想这也不是他能擅自议论的,又咽了回去,只说:“如今我也无从得知前辈近况,总想听到他消息,方才一时急切,才会失礼。” 谢真也没料到他原来是为了这个,认真道:“孟师兄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要长久疗伤休养,不必担心。” 姜希音大大松了口气,连忙道谢。非要说起来,他和孟前辈也说不上有多少交情,或许对方都不一定记得他。但在这些日子的风雨里,他总能回忆那一段尽展所学的时光,他由此开阔眼界,知晓了以前从未深思过的事情,也对衡文乃至仙门有了新的认识。 或许在他凡人的一生岁月里,还会常常想起那段经历。对他而言,往后的一切改变就自那而始。 “可还有什么疑惑?”谢真察觉到他迟疑的视线,“你已经答了这许多,想问什么,也尽管问吧。” 姜希音鼓起勇气道:“我听闻新宛之祸能得落幕,前辈在其中功不可没,然而凡人却不知什么内情,有关的传闻,也是错谬颇多。以往延人信奉衡文的仙师护佑,如今前辈真正出手荡魔除灾,却为何不去宣扬,让我们也感念恩德呢?” 谢真沉默了片刻,在对方开始惴惴的时候,他说道:“延地祸事,实因仙门而起。仙门本也不该将凡人卷入纷争,于凡人而言,衡文、毓秀、正清和瑶山,恐怕也并未分别。我身为仙门弟子,能将这灾厄消弭,只能说是收拾了首尾,更不必谈什么恩德。” 看到姜希音愕然中带着迷茫,仿佛一时半会还不能全然理解的样子,他话锋一转:“不过倒还真有值得感谢的一方——妖族王庭三部,本来这事和他们没干系,却也不远千里,施以援手。” 姜希音惊道:“妖族?来到延地援助?” “正是,不过事毕之后,早已经离去了。”谢真轻轻点头,“这样的事情,恐怕就是写下来,也无法付梓吧?” 姜希音知道没错,延地对妖族一向畏惧排斥,断无可能有这么快的转变。他一下子明白了此事的难解之处,剑仙的故事能令人津津乐道,隐藏于历史背后的妖族踪迹却会叫他们刻意回避。无论实情为何,要紧的只是人们想听什么,又愿意以什么为寄托。 他不由得心中涌起一阵荒谬感觉,那种难言的迷惘过后,却也有了新的斗志。他抬起头道:“或许现在是这样,但往后总有一日,我也能让后人看到真实的记载。” 话说完了,他又不好意思起来:“等我能主持修史编书的时候,或许二十年……三十年以后?” 听到编书,谢真已经有点敬谢不敏了,不过他倒不会说出来打击这年轻人,只听对方期待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写前辈吗?” “……无妨。”谢真道。 他很想说一句“别乱写啊”,但又知道不乱写基本是没可能的,反正五花八门的故事也不差这一个了,还是看开点吧。 姜希音又是忐忑,又有些雀跃,今晚的奇遇已经带给了他太多思绪,无数念头混杂在脑海里,让他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 这一路走来如在云端,当他察觉到周围景物时,发觉衡文山门已在前方不远。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眼下的一切正是刹那因缘,今生之中,他再难能有这般际遇。 空中忽有一道火光闪过,好似流星划落,姜希音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剑仙已将它接在了手中。 那捧火焰流光溢彩,仿佛一只矜贵的鸟儿,绕着手腕一转,贴着他掌心站住。璀璨的焰光在风中微微飘动,尽管气息炽热,却不会烧灼它的栖身之处,只是依存着抚过它的指尖。 剑仙将手中小鸟轻轻一托,这缕火焰照亮他的面容,使那神情中也映出了温柔的光彩。姜希音愣愣望着,似乎拂开了被诸多传说织就的帷幕,透过渺远而冰冷的光辉,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谢真道:“姜道友,望你此去顺遂,我们就此别过。”随即纵剑而去。 倏忽之间,那身影已然不在。姜希音怔立原地,树影疏淡处,只有一片月色清辉。《 》 292、万重山(五) 瑶山昨夜有小雨,今日云开雾散,天高气清,显出无限疏旷。封云辗转反侧了半宿,天不亮就起来沐浴焚香,一切齐备之后,忽然发现时辰太早,只好取一卷书来,摆在眼前,最后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差不多时候了,他整一整衣冠,穿过竹径,和等在那里的方天南若无其事地打了声招呼。 两人约定这时辰见面,封云来得不早不晚,方天南一贯地闷声不语,只是头发上似乎还能看到沾着的露水,不知站了多久。封云伸手隔空轻轻一掸,说道:“没怎么睡?” “入静。”方天南简洁答道。 封云心说你入什么静,静得了就怪了,不过也没去拆穿。他们沿路而下,两侧树木不见秋色,仍是一片苍郁。山林在清晨中半睡半醒,所过之处,唯有杳然。 仙山有灵只是凡人的附会,真正护佑着一处门派的乃是层层阵法,其中并无思绪可言,封云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尽管如此,他此刻还是有些恍惚,仿佛瑶山也在目送着他前行。 到得一处溪涧旁,他停下脚步,将手中玉牌一叩,抬眼望去。只见崖壁之间,空处渐渐被云雾遮蔽,随后雾气涌动,宛如莲花绽开,现出背后一条原本无迹可寻的道路。 山路蜿蜒而上,两峰犹如一座宏伟门扉,映着如洗的青空。见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拾阶而上时,封云忍不住连着眨了几下眼睛,才将视线中那股朦胧驱散。 经历了这些别离岁月的好像只有他们,大师兄仍然是那般模样,风姿仪容,悉如昨日。 除了那身边佩剑已经是另一把,提醒着他,一切都已大为不同。还有旁边那个身影,实在是过于显著,完全没办法忽视…… 封云暗中深吸一口气,端正神色,正要迎上前,忽然有人从他旁边飞一样地越了过去。 方天南刚才还平静得看不出心绪起伏,此时却纵身直奔到来人面前。尽管这已经不是重见的第一面,他还是难以自抑,然而又做不出那般扑上去诉说的儿女情态,只得猛地停住,垂下头,哽咽道:“大师兄。” 封云:“……” 瑶山门户深藏于重重山岚之中,论及形迹隐秘,阵法繁杂,在各派中亦是少有能及。谢真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山路,此时望向阵门开启,云光涌动,一路上的惆怅早已散去,唯觉天风将胸怀涤荡一清。 才看到封云在前方迎接,就见眼前一花,方天南就这么跑了下来。他既没封云稳当,又不像霍清源一样会撒娇,就这么好似做错了事一样杵在这里,怎么看都有些可怜。 谢真在他肩上一扶,问道:“在渊山吃了不少苦头?” 方天南抬起头,有点发愣,想摇头,又觉得这样不尽不实,于是僵在那里。谢真一打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还在想着凝波渡的失利?你只知有旁人附在那年轻人身上与你较量,不知道那究竟是何方神圣,实话讲,输了一招也不是你的问题。待我晚些再和你细说。” 一个师弟有一个师弟的带法,三言两句,他就把这个也收拾好了。看方天南终于不是一副要把自己闷死的表情了,他转头看了看携来的家眷,担负起介绍的职责:“你与长明想来也见过几回吧。” 方天南平静地朝长明一礼:“师……” “停!”谢真眼前一黑,“什么乱来的称呼就不必了!” “师弟客气了。”长明十分礼貌,“所以究竟是什么称呼?我倒挺想知道。” 谢真:“不,你不想。” 方天南:“……” 他识相地闭嘴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兄身边。封云也终于迎下石阶,看着左一个突发惊人之语的师弟,右一个耀武扬威的凤凰,心塞无比。 但当看到大师兄略带感怀的目光向他看过来,他又觉得那些也都无所谓了。 一行人顺着云阶而上,近旁数峰郁郁青青,悬瀑飞挂,别有一番奇险景象。依谢真的意思,他们这次到来并没有惊动门中旁人,山中的清晨如往常安静,些许人声也不足以打破这幽深的寂寥。 谢真远远望见有一个个弟子汇聚到崖台上,看时辰,大概已经是晨课的后半。当年门中就他们几个,平时倒不需要多大的场地,谢真也带着师弟上去过几次那座崖台,都觉得它宽阔得过头,简直无边无际。 如今瑶山仍然称不上人丁兴旺,大多年轻一辈还没到历练的时候,但那些身影还是渐渐散布开来,将晨光映向了曾经空荡荡的崖台。 这又是新的一代人了,谢真想道。他们已经不必再去背负门派祖辈的责任与恩怨,天空海阔,尽可以去寻求不尽的道路。 当然,他们也不会全无烦恼,年年岁岁都有新的喜乐悲愁,但那些事情,就要由他们自己的剑去衡量了。 “教导弟子的感觉如何?”谢真看向封云。 封云叹道:“到这时候,才知道大师兄与师父的不容易。” “看来他们不如你们当年省心。”谢真莞尔,“不过以后回想起来,还会是乐趣居多吧。” 不知这话是哪里触动了心弦,封云怔了怔,轻声道:“……是啊。” 长明一路上认真地观赏风景,谢真不时为他详作说明,其中不乏“与你讲过的这个……”、“你说你想看看的那个……”云云,听得方天南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几次。此时他们行至一片松林之畔,清溪向石潭蜿蜒,长明停下道:“我看这地方不错。待会来这边找我吧。” 谢真点点头,面对封云疑惑的目光,示意他稍后解释。长明走进松林,余下三人又再向上,来到峰上一座白玉亭台。 这里已不知是哪代先辈留下,反正谢真端详一番,觉得不像是某位祖师的品味,也算好事,旋即心中失笑,把这念头抛了开去。 亭中已设好座位,松声如涛,徐徐漫过雾海。这里并不是纵览峰峦的最高处,但视野开阔,极目所及云岚涌动,令此地仿佛孤悬天地之间。 千年前,当瑶山还未开宗立派时,从这里望去想必也会见到同样景象。一瞬之际,群山如旧,却也有许多形迹留了下来。 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谢真归来以后过得跌宕起伏,封云他们在瑶山也一样历经了种种波澜,再讲起来,彼此都不免把那些惊险轻描淡写地略过,只在不叫人担心的地方着墨,在这方面,也实在是谁也别说谁。 最复杂的还要属观澜祖师、天魔、渊山乃至门派过往的一系列始末,整件事情的全貌,如今终于得以重新回到了瑶山。听到这种掌门传承中的秘辛,方天南本想离席回避,却被封云留了下来。这里面大多事情他都是第一次知道,直听到神志恍惚,看着一时半会都回不过神。 封云先前就知道不少,比他强一点,不过他自觉能在这里还算镇定地听着,还要归功于面前的大师兄——亲历其中的大师兄尚且在平静地讲述,他纵有百般心绪,也都被按捺了下去。 谢真讲完之后,亭中久久陷入寂静。半晌,封云如梦初醒,抬头道:“这一切的真相……大师兄想让它从此封存,还是为人所知呢?” 他几乎是求恳地看着谢真,希望能听到他的指引。这种迷茫在以前的封云身上都不多见,更别说是担当掌门之后了。然而谢真没有如他所愿给出回答,而是说:“你既已知悉所有,那么自然取决于你。” “我……要想一想。” 封云喃喃道,“无论是建派渊源,还是先辈们的牺牲,后人都应当去了解,只是要如何把这些传承下去而不引起纷争,还要从长计议……” 他陷入沉思,良久,忽然想起自己还坐在这里,连忙收摄心神。谢真调侃道:“你这样呆愣愣的模样可不多见,还好没叫旁人看到,否则岂非有损掌门威严。” 封云:“……” 他又是惭愧,又觉得能博大师兄一笑……虽然是取笑,丢点人也无所谓了。 谢真不再打趣他,说道:“兴衰成败,常非人力之所能移。若能正心诚意,修身立志,寻求自己的道途,当也足矣。从前我期盼你们如此,今后瑶山弟子,我也但愿他们如此。” 他望向山际苍空,日光照耀下,薄云渐渐淡去,仿佛翻过了一张书页。六百余年而今,又是新的世间了。 * 谢真穿过松林前来寻他的时候,长明正站在水边端详,似乎正拿不定主意。不等他走近,长明就问:“是放在山石里,还是水潭下面?” “有什么差别?”谢真也跟着他一起端详。 长明:“看哪个更顺眼。” “水里。”谢真道,“你也是会挑地方。” “怎么,这里还有什么过往渊源?”长明抬头道。 谢真将手在空中一挥,作了个捉风的姿势:“不觉得这里风就没停过吗?不止这一会,哪怕高崖之上,也未必有像这里一样日夜不休的流风。” “那说明选得没错。”长明倒是很满意,“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了。” 旁边的空地上,一组繁复无比的阵法已经成形,只是其中的一片片阵符、玉石都还虚搭在一起,等待着最终落定。 谢真又问了几句,绕着那片水潭走了半圈,心中已有计较。他将海山一引,剑光落下,一道细痕随即沿着水面笔直延展,如同坚冰从正中一分为二。 一霎的平静过后,便是流水被激起的滔天巨浪,水花飞溅而上,几如瀑布倒流,却连一滴水都无法越过剑势划定的边界。 这座水潭不算很深,此举未必比得上在琼城遗迹时一剑镇平整片湖水的难度,谢真做来也是举重若轻。长明轻轻拍手,那副阵法腾空飞去,玉色与银光辉映,衬着空中如雨的水珠,璀璨得令人目眩。 那精密华美的阵法在天光下停留片刻,就如一尾游鱼般灵巧地向下遁去,顺着分开的水面,直潜到潭底。泥沙乃至更深处的山岩都被无形之力翻开,让阵法稳稳落在计定位置。 一束束流光在阵中闪动,不过这些已经不能从上方看见。随着最后一片阵符归位,阵法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一层层掩蔽归于原处,潭底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最后半空中的水幕才倒流而回。 激荡的潭水犹如滚沸,谢真又将海山一按,抚得水面波澜不动。 刹那间,林间声响俱无,风也悄然,四下里一转极静,只听得到一缕水珠垂下,渐次落回池中。 谢真难得有些忐忑:“阵法落成了么?” “完美无缺。”长明毫不迟疑道。 他们并肩立在水潭前,看着阵法的灵光逐渐映照在其中。这座阵法博采众长,也参照了白沙汀洞府古阵的经验,他们准备了许久,也在别处试过,就看今日的效用了。 长明翻手托出银铃虚影,千秋铃由虚转实,谢真轻轻碰了碰它的轮廓,银铃振了一下,忽地滚到他手掌里。 谢真哭笑不得,长明一把给它抓了回来:“别闹脾气了,干正事。” 从新宛回来后,这尊圣物时常不悦,原以为是布阵守御时耗费了太多力气,后来长明倒是看明白了,实则是未曾尽兴的缘故。但如今也没什么场合能让它痛快施展一下,只能随它去了。 眼下的事情,于银铃而言依然不值一提,要是它真能言语,恐怕只会埋怨怎么一点小事也要请我出山。然而这件事对谢真却意义非凡,以至于他分外小心翼翼,屏气凝神。 一缕淡淡的魂影从银铃中被引导而出,注入到水潭下的阵法中。灵光流动,阵法开始自行运转,此时暂且没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只能等待。 谢真凝望着水面,漫长的一刻过后,他看到潭水忽地一动,被剑光镇平的水上终于又生起了微澜。 是风将涟漪吹动,风也拂过了他们耳畔,一度寂静的松林似乎恢复了生机。流风在他们面前渐渐描绘出轮廓,终于汇聚成一道身影。 除了衣角发梢在风中还略显模糊外,那个少年像是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这里,眉目明朗,舒展的神情中带着洒然。 裴心眨了眨眼睛,再看看自己的两只手,伸出来挥了挥,捉了一下半空中的风。 “大师兄!”他先是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随即喃喃道:“是瑶山啊……” 谢真心绪翻涌,一时无法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左摸摸、右转转,对这个形态充满好奇。半晌,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这回不止是头发,其他地方也很细致了。” “那还用说。”长明道,“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 裴心:“……??” 他看着面前这两个人相视而笑,表情逐渐从有点不懂,到仿佛懂了点什么,最后又变成了好像还是没懂。 不等他弄清楚这究竟是懂还是不懂,就见谢真向他伸出了手。他试着碰了碰,由风构成的手指起初没那么凝实,不过他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最终把手放在了大师兄的手心里。 谢真握着他手,说道:“回家了,小裴。” 林间松风阵阵,潮水般的树声一时喧嚣,一时低沉。风从这里经过,将会自山峡而上,越过峰顶,再掠过一座座楼阁的廊檐,吹得溪涧两旁枝叶摇曳。乘着一缕风,尽可以走遍瑶山的每个地方。 有这么多事情等着他去探索,但裴心眼下哪里也不想去。他坐在崖边,一直看着大师兄,就像从前那样。 谢真陪他说了许多话,讲别后的种种,告诉他世间变化,又把他应该知道的有关阵法和这个形态的事情仔仔细细地交待清楚。裴心安静地听着,不管听什么都显得欣然,到后面谢真都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单纯只是依赖着这久别重逢的时刻。 他心道后面讲的那些注意事项,不好好听可不行,于是说着说着突然杀个回马枪,开始考他前面记住了多少。 裴心:“……” 一端出考试,他眼神都清澈了,终于回想起了大师兄不那么温柔时候的严格手段。好在他也不是彻底走神,基本该记住的还是记住了,谢真梳理了一下,总算放过了他。 最后,谢真问他:“虽然眼下把你以这种方式带了回来,但是以后如何,还是得你来决定。你是怎么想的?” “以后……还是以后再说。” 裴心道,“我那时的愿望就是回到瑶山,现在真像做梦一样。” 谢真拍了拍他肩膀。裴心望着起伏的林梢:“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再没什么遗憾地离开,不过如今我还是想看看瑶山,看看大家,就让我再贪恋一下故乡吧。” 他眼中有泪,但流风凝聚的泪痕也很轻易地被风吹去了。迎着谢真的目光,他偏着脑袋,说道:“好像有点困了……嗯,我记得的,是应该歇息一下,补足灵气的意思。” 谢真看了看日影的时辰:“刚开始是这样,慢慢习惯就会更从容了。” 裴心依依不舍,却不再挽留。谢真托起膝上的海山,说道:“我们也会常来看你的。等你歇息好,就去见见你师兄们吧,别再犹豫了。” “啊,大师兄还是看得出来……”裴心有些黯然,“我那时候,也伤了大家的心吧?” “他们后来也在找你,只是没能追查到你最后的下落,小霍还悄悄出力帮着芜江人给你建了不少亭子。”谢真道,“与他们说起的时候,他们也一样怕你伤心,所以……” 裴心抬起头,以为会听到什么安慰,结果谢真说:“所以难过的时候想哭就哭吧,让他们这回也不要躲在枕头里掉眼泪了。” “哪会这样啊?”裴心还是很给师兄们面子的。 “对了,小霍这次又不在。”谢真叹了口气,“哭都轮不到他,回头你得吓他一跳。” 裴心:“……” 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笑起来,就像是又在为师兄弟拌嘴的小事而烦恼了。 * 林壑深幽,其间山径千回百折,忽而一转,便又置身高崖,俯视山渊。他们走在路上,长明说道:“以前听你讲瑶山,总好像到处都恬然安适,当真见了才知道,这里的种种险峻,不输于昭云天枢峰。” 谢真想了想道:“只怕是我看得太久,都习以为常了。” 无论是立派初时还是后来的历任,都没有意图把这里建成华美的仙家福地,好让人能待得悠闲舒服。身处其中,常能感到此间山势陡峭的本色,亦如剑锋般锐利。 这里已近峰顶,自此处望去,天地旷阔,云气后是渺茫的远山。谢真走上前去,对长明道:“从这里看到的景色,都在瑶山的边界之外了。没下山的时候,我常在这里想,世上究竟会有多少道路,多少故事。等见了世间,每次再回到这里,我又会想着那些去过的地方,究竟都在什么方向。” 他指着一处道:“你看,往那边就是芳海了。” 深泉林庭的所在与瑶山相隔岂止千里,从这里当然是不会看到丝毫的踪迹,视线之内,只有寂静的峰峦。但谢真说起来的时候十分笃定,就像是早就丈量过许多次一样,确信只要照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不会有错。 长明顿了顿,故作无事道:“从前那时候,你还没去过王庭吧?” 谢真含笑看着他,意思也很明显了——那到底是因为谁在那里呢? 长明装不下去了,把他转过来,强调道:“那个太远了,还是现在的我更近一点。” 谢真捉着他手挡在眼前,感叹道:“哎,一羽障目啊。” 长明:“……” 两人自崖上下来,相携穿过山间,谢真带他去了先掌门曾经的居所,越过阵法的迷雾,那座小楼仍是往昔模样,连廊下悬着的一盏旧灯也丝毫未改。 谢真扫去院中落叶,又在楼前默默站了一会。他不是没有话想要对师父诉说,但斯人已去,即便宣之于口,也只能说给这片幽寂。 山风徐来,吹得半空的雾气如烟浮动。谢真走到廊下,望着窗扇道:“师父有时病体沉重,但只要还能支撑,就总会见我们的时候尽量振作精神。我常在这门外候见,等着师父唤我进去……” 长明被他牵着手,一时真有种分不清何时何地的错觉,好像他也正在灯下略带忐忑地等待,而谢真就将要领着他进去,向师门坦承心意。 谢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回头一笑,倏地拂去了那阵岁月的朦胧。 拜别了旧居出来,穿林过桥,待到转过山路,一座清峭秀丽的楼阁跃然入目。长明停步仰望,虽然是初次见到,却觉得绝无可能将其认错。 他轻声道:“玄华剑阁……” “被你这么一本正经地念出来,总觉得有点陌生。”谢真感叹道。 天风吹荡,日晖遍照檐上,剑阁矗立之处,山形一侧白云悠悠,映着瑶山沉静的碧空。谢真登上台阶,以剑鞘轻叩,率先走入了这暌违多年的地方。 造访剑阁的客人常在此地感到一种森然之意,日光照入时,即使在明亮开阔处,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凛冽,正与其声名相衬。 一柄又一柄刀剑陈列于这楼阁中,在阵法的保存下,都还维持着原本的形貌。虽然名为剑阁,收藏的却不止是剑,在这里观赏一圈,几乎就是纵览了当年仙妖两道的各式法器,有些常见,也有些颇为稀奇,各形各色,不一而足。 许多法器上,仍能看到当初被一剑斩断的痕迹,即使摆在阵法中时,大多都尽量复原了本来模样,当时的杀机依旧清晰地凝聚其中。 曾落败于谢真剑下的敌手数不胜数,他倒也没有什么夺取对方兵刃的喜好,只是面对生死之争时,他常会将毁于剑下的法器取走,以示恩怨了结。一次次下来,刀剑的遗骸就也不知不觉地累积,令阁中收藏日益充盈。 这座剑阁无异于法器的陵墓,也记录了他当年一步步打出的赫赫声名。曾有一次仙门同道的约战后,对方甚至不肯拿回自己的剑,反倒希望它能被带回剑阁,引以为荣。 谢真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心知一旦有了这个例子,以后麻烦更多,还是无情地把他拒绝了。 当年将这些法器作为收藏,多少是有些年少时锋芒过盛的缘故,实则除了该有的反思以外,他也并不怎么去追想这些已成过往的战绩。但无论如何,剑阁的声名也是瑶山的声名,那时他不会放下手中的剑,只会一直向前。 如今再踏入剑阁,在这几如隔世的岁月之后,又是另一番心情。 谢真走在这些昔日的纪念之间,若是长明对哪一个有些兴趣,他就说起当初的来历。遗憾的是,他讲起自己的经历,总是有点干巴巴的枯燥,远没有被世人转述时候那么精彩。这里也不乏一些他和长明共同经历过的战斗,每到这时候,他都觉得长明比他记得还清楚。 日色推移,他们一个个地看过去,一年年的记忆也终于翻尽了。谢真回头望去,阁中寂静如常,这半生的故事也绵延在这片寂静之中。 站在殿阁的中央,从方才开始就有些沉默的长明忽然低声叫他:“谢真。” 他才一回身,长明已经握住了他双肩,低头吻了下来。 这一吻不容他思索,带着狂暴的炽烈,谢真一时间甚至有些晕眩,只觉呼吸似乎都被夺去。他踉跄了一下,后背抵上了廊墙,长明也随之将他紧紧扣住,一手托在他脑后,让他无可退避,沉陷其中。 天光倾泻,谢真闭上眼睛,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情怯,在这座玄华剑阁中,满堂旧迹的见证下,他简直分不清身处其间的究竟是哪一个时刻的自己。 但他也清楚,正是他把长明带到了这些记忆里,让那道望着他的目光一直望进往昔深处,使那焚烧着他的火焰也烧进他所有的过去。 他不再去抵挡那逐渐融化的神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长明的头发。《 》 293、万重山(六) 谢真下山时,斜阳向晚,烟霞正自远空披至山际。夕晖之下,四处一片绮丽朦胧的光景,叫人难分真幻。 他望向身旁的长明,对方的侧脸倒是无需霞光点缀。长明状似平静地走着,时不时却又看他一眼,谢真挑眉:“这是在琢磨什么?” 长明坦白道:“想把你捉起来飞走。” “……”谢真看了看山路,说道:“稍微等一下再捉吧。” “也不问问要到哪里去吗?”长明当真往他手腕上一握,轻轻晃了晃,以示坚牢。 谢真笑道:“自然是飞到哪里,就随你去哪里了。” 他们行至山下,回头望去,瑶山的楼台景物都已隐于云中。目之所及,只有映照群山的夕阳,既是去路,也是归路。 封云来为他们送别,跟在他旁边的方天南脸上紧绷绷的没一点表情,谢真一看就估计是刚哭过没多久,也不去拆穿。 他们到来时走的是门中弟子回山的阵门,走时则是从正中央的山门,这也是他曾经的习惯。当年他初次下山游历,师父一路送他下山,在冷清的山门边郑重其事地与他道别。往后只要师父身体尚可支撑,每次他离山都是如此,再然后是师弟们送他离开,他也目送师弟们一个个走上旅程。 离情别绪,此时也不必说得明白。谢真走向静立在黄昏中的剑碑,伸手与之相触,这块古老的碑石一如往常般粗砺冰凉。 道道剑痕遍布其上,唯有剑法有所成就的弟子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每一道印记都蕴含着独有的剑意。也因如此,同一人刻下一道剑痕后,下一次就会更加艰难,若不能彻底突破从前的自己,便无法再落一笔。 谢真还记得,门中传说建派祖师观澜也曾在这里留下过剑痕,只是时隔太久,难以辨别。从前无处验证,如今他细细看过一遍,终于确信这不是真的——虽然属于瑶山剑法的记忆已经湮灭,他毕竟也和对方交手了这么多次,现在看来,碑上的印痕没有一处是来自他的。 他离瑶山而去时,即使在这意义非凡的地方,也没有留下痕迹。 门中先辈们的剑意凝固在这幅图景中,谢真也看到了来自师弟的新印记,颇感欣慰。许久,他退后几步,仰头将这整座壮观的剑碑收入视线,这时封云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走上前来,双手将孤光捧到他面前。 谢真顿了顿,从容地接过了剑。 海山在这一刻温柔地沉默着,孤光静静地倚在他手中,谁都知道,这样的时刻几乎是不再会有了。谢真垂下目光,凝视着这把曾和他相伴的剑。 岁月掩埋了它被铸造而出时那些喜悦和真挚的心意。作为镇派之剑,孤光见证了瑶山一代代的生死别离,所经历的时间早已超越了它们诞生的意义,正如与其相对的另一把属于王庭的剑那样。 他抬眼和长明视线一碰,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说什么。朝羲此时就在长明身边,六百年来,或许这是这两把剑距离最近的一次。 然而这重逢一如天涯咫尺,这以日月为名、俱有不凡灵性的一对名剑,此时皆是寂然无声。 谢真轻轻抽剑出鞘,抚过这一泓锋锐无匹的月光。即使失去了那么多用剑的记忆,这至为熟悉的感觉,仍旧难以忘怀。 碑石上的印记在这一刻开始变幻,他曾在碑上留下的六道剑痕鲜明地突显出来,泛起微微的银光。剑影闪过,孤光那清绝的月辉再度照向了瑶山,随后,一切复归静谧。 须臾,一道新的剑痕逐渐从碑上浮现,与先前的印记交相辉映。第七剑的痕迹斜斜扬起,是那样无拘无束,自在轻灵,仿佛就要振翅飞去。 * 蜃楼的午后雾雨迷蒙,无忧靠在廊下,帷帘卷起,门扇尽都敞开,任由飘飞的细雨拂向屋内。对着院中那两棵落花似雪的梨树,他朦朦胧胧地做了个梦。 要是梦里能有些新的旅程也行啊,可是这故事也没法凭空编造出来,他在梦里苦思冥想,徒然捕捉着那些斑驳陆离的断片。就这么在家蹲了一年,他出行的计划还没得到允准,转眼间又是秋天了。 濛山的秋日不见萧瑟,雨水仍带着宜人的柔润,季节的推移总不明显,日子过得也好慢。王庭那场雩祀仿佛还在昨天,他还能看到那些各有所思的脸孔,相似的泪水和笑声,芳海雪白的枝叶,夜宴上灯火辉煌…… 他醒了过来,失落地换个方向趴着。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地还很潮湿,向上看去,天空却极为通明透澈,放晴来得突然,让他有点惊讶。 虽然本想把这个休日全都躺过去,无忧觉得还是要给这好天气一点面子,刚爬起来在院中坐下,侍女便来禀报有客来访。 “怪了,来找我吗?”他懒洋洋地回头。 平时可没谁会正经拜访他,他哥倒是会来串门,不过那样的话,就会直接通报说是大公子了。这名侍女是新来的,迟疑道:“那位客人说是来自王庭,名叫阿花。” 只听咣当一声,无忧站起来的时候把凳子给带翻了,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花妖站在树下,发间有一枚银白羽饰,王庭的黑衣肃穆庄重,与他的沉静分外相衬。澄空下日色如水,照得他身影也宛然生光。 “阿花!”无忧一时被重见的兴奋冲昏头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生气一下的:“……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他冷哼两声,试图增进些气势,只是效果不甚明显。花妖微笑道:“公子,别来可好?” 他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虽然对妖族来说,一年半载不算什么,但王庭近来可是发生不少大事,总觉得也不是好混的地方。无忧上下打量他片刻,觉得他应该过得还成,才扁嘴道:“我不好,哪里都去不了,闷都闷死了!” 话是这么说着,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把人家领进来,上茶待客,非要趁此机会聊个尽兴不可。 他看对方目光望向院中,停在那不分季节盛开的梨花上,就说:“难道叫你想起芳海了?虽然只有花是白的,但也很好看吧。” 花妖道:“是想起好像在这里劈过柴。” 无忧:“……” 重回静流部,谢真不无感慨,自青崖苏醒以来,他经历了种种事情,世间风云激荡,蜃楼却仍如方外之境,固守着温风细雨的静谧。 天魔升华而去后,他谨记着陵空的叮嘱,用心探究这尊崭新真灵留下的牵系,力求将这份力量掌握于心。尽管涉及神魂,许多奥妙之处依旧难以言传,至少也还是慢慢摸索出了一些修行之法。 他的原身在天魔尚在时就与之关联密切,如今也融合了最多的真灵映照,运用起来自然而然,圆融无滞。由他的神魂为桥梁,这份影响也同样延伸到了花妖的躯壳上。 随着他将这份掌控的力量融会贯通,以神识控制行动也已经日渐熟练自如。不过,除了尝试对练过几次剑之外,他通常也不会让两边同时活跃,分心二用对现在的他来说并非难事,只是他认为还有更合理的安排——那当然就是修炼。 阿花说到底资历尚浅,尽管先前机缘巧合得了颇多进益,仍有很长的修行之路要走。所幸如今神魂上的隐忧已经消除,灵气缺失也能补足,妖类的修行法对谢真而言也是新的领域,他也想以蝉花为基本,探求一条切实的道途。 渊山结束了使命之后,灵气上浮的迹象先从地脉显现,慧泉所在的王庭尤为明显,他的修行也十分顺畅。唯一的小问题就是,偶尔他带阿花出了闭关,在持静院闲散一下的时候,总是让长明很紧张,很难适应两个他在旁边转悠的情景。 他也试图解释过:“这又不是分成了两个我,只是左手剑和右手剑那样嘛。” “说得倒轻松!”长明两手抱臂,微弱地抗议。说这话的时候,谢真正倚在他一侧,阿花则坐在另一边,闻言把散至他们膝上的长发挽起,两人一起眨了眨眼睛。 长明看起来已经有点头晕了,他用行动表示道:“要是也有这么好几个我,你就知道烦恼了!” 空中火焰飘拂,一群羽毛蓬松的金红小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目标明确地扑到谢真身上,缠着他不放。谢真伸开双手,把一只只火焰小鸟揽住:“哎呀,这些都是长明吗?那我就全都抱走了。” 长明:“……” 逗长明虽然愉快,还是要循序渐进,适可而止。这次再访静流部时,长明没有像上次一样正式出巡,只是和主将送了个讯息就悄然到来,谢真放着原身在濛山之外悠游观景,使了阿花前来蜃楼,见一见故旧。 他先是拜访了刚到蜃楼时认识的花妖朋友流束,一番叙旧后,再顺着那依然熟悉的道路,去见二公子无忧。 正如无忧在信中所说,这一年来他可是被牢牢管着,哪里都去不了。相较于曾经那种一门心思想出门闯荡的懵懂,如今的无忧经历过危机,又多少理解了主将的苦心,已经不排斥这种踏实修炼的日子了。不过懂事归懂事,无聊还是会无聊。 好不容易碰到了可以倾吐的对象,他简直有倒不完的话要说。谢真微笑听着,即使世间波澜滚滚而来,激起无数震响的回声,眼下这些少年的快乐和烦恼,也同样是一支小小的乐曲。 听着听着,他倒有点奇怪,明明无忧在蜃楼也能听到些外头的传闻,但他反而没去问传遍了仙妖两道的谢玄华的事情。等无忧意犹未尽地告一段落,才听到他问:“……那你在王庭怎么样?” “方才你也问过了。”谢真道,“没什么不好啊。” 无忧迟疑道:“刚才不知道怎么问……就是说,剑仙不是也在王庭吗?你会不会怕他?” 见到他难掩关切的神色,谢真恍然,又有些感动。这件事迟早得要解释,不过阿花如今多在闭关,真正详知当初情形的也不多,在王庭他们暂且就告知了长明的几名近臣,其中西琼尤其被吓得不轻,之后又是大彻大悟一样释然了。 他本来也不打算一直瞒着无忧,闻言便道:“关于这个,我也有件事要对你说……” * 沿着曲折相连的流水,越过重重亭台,青蓝藤花于廊桥间枝蔓相接,簇拥向蜃楼的最高处。水阁之上,静流主将置酒待客,雨后轻风犹带清凉。 先前商议三部诸事时,施晏也侍坐在侧,一席话毕,他便知机告退,阁中只留两人对酌。长明问道:“主将近来修行可还顺遂?” “承蒙王庭惠泽,自无不妥。”施夕未道。 这话倒并不是客气,他原有旧伤在身,长居蜃楼静修,只不过因无忧险些被擒一事离山,往后事情接二连三,也顾不上闭关了。如今慧泉再启,三部得其雨露之恩,对修行多有益处。 “如此,继任之事尚且遥远,主将依旧是属意施晏?” 长明直言道,“我知主将当初择一养子,未尝不是觉得昔日王庭难以托付,因而想将蜃楼血脉与玉印逐渐分离,以期少受制约。时至今日,主将是否仍做此想?” 这一问使气氛多少带了些肃杀,施夕未沉吟片刻,徐徐道:“诚如殿下所言,当初我确有此意,然而也是因为蜃楼一脉传承太过莫测,先代主将时就已极不稳定,我侥幸还略有天资,却也不知往后如何。与其如昭云雀蛇一般迎来倾覆之危,不若早做打算。” “虽然不在预料之内,无忧那孩子,现在看来也是不错的。”长明就事论事地说。 “于静流部而言,除去承袭的积患更为要紧。”施夕未道,“此后蜃楼的法门如何传承,我已有详尽计略,至于授领玉印……” 他看向长明,语甚谦谨:“殿下高才卓识,当今王庭一番崭新气象,也非旧制可以拘泥。异日殿下再定节制慧泉之策,重修三部盟约,静流自当竭诚效命。” 长明取过酒杯,坦然说:“王庭有统御之能,方可得诸位相助。盈期既至,且先尽享这好时光吧。” 此时云销雨霁,雕栏之外,常常笼罩在薄雾中的濛山正显出清丽秀致,更远处的海面也如同无瑕的翡翠。两人又谈及这即将到来的盈期,时隔六百余年,他们都未曾经历过如此宏大的灵气涨落,只有从古籍中略窥一二。 “届时世间种种变化,还须得再作见证。”施夕未道,“往后的世代,或也会有谁要从我辈的手稿中寻觅记述。” “游历四方,亲眼观察,当然必不可少。”长明点头道,“主将又岂能错过这盛会?” 施夕未斟上一盏酒:“阿晏既能独当一面,往后我大约亦能稍稍得闲。若说想造访的地方,首来就是苍山,听闻钟溪派近来重现于世,那些久在古书中的奇花异草,实在想探究一番。” “苍山不止花木珍奇,许多古迹也是别处难寻。” 长明记起的是昔日与谢真同游的经历,一说到这里,简直又想立刻飞过去了。他望向云外,有些出神道:“初秋时候正适合登高。处处都有景致最佳的时候,像是渚南,就得等夏日雨水最多的时节过去。” “渚南灵秀,不止以玉石与丝纱闻名,只是赏景便罢了,可要考察变化,仅去一次怕是不够。” 施夕未看似不常出行,却对各地风物不乏了解,想来也没少读那些游记和地理志。长明颇为赞同:“不止渚南,中原有些地界冬夏分明,俨然天差地别。” “若有余暇,能从玉镜江向西,观两岸四时变化,当有所得。”施夕未轻声道,“再过宝扇河,经由越地……燕乡想来正应欣欣向荣。” 长明想起还躺得很平的孟君山,难得有了点同情:“行游各地,也会来芳海一观吗?” 施夕未微微一笑,说道:“或许,要等一个好时节吧。”《 》 294、与君说(正文完) 天高风清,自青崖向北,山水俱是澄净如洗。今秋不同往日,尽管四时更替,草木难免略显萧疏,大地的明朗颜色中仍然满溢生机。 霜天距今六百余年,暌违已久的盈期终于重归世间。北至繁岭的山林,东至仙门诸派林立的中原,修行者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察觉到那渐次浸润的灵气之潮。 渊山的使命终结后,没有像仙门忧虑最甚那样掀起一场汹涌怒涛,其中也有真灵跃升为其留下缓冲的缘故。不过,灵气的涨起即使徐徐而至,依旧不可阻挡,从中催发的种种变化,正昭示着时移世易,万象更新。 谢真再一次沿着青崖附近而始,深入山野之间,寻觅或许有所遗留的蝉花族人踪迹。这里已经离开了静流部故地,与世相隔,人迹罕至,翠波间多是寂静,偶有闪烁的光影,往往也只是日照与秋色的金辉。 从前的寻访没什么收获,也是因为散居其间的木属妖族大多蛰伏的缘故,如今盈期已至,他只希望能见到些变化,能让他探听到一点消息。 长明在他身旁,时而翻动一下手中的书册,一条染有墨色的锦带绕在帛书一端,随着他目光巡视,在上面勾勾画画。 越过一处坡地,视野一清,泉水蜿蜒出的溪流如玉线缀于山间。谢真迟疑道:“我们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们姑且还都是按照规划的路线行进,但是山里这种画面实在重复得太多了。长明倒很确定:“这回是第一次来,也许上次见过,你才觉得有点熟悉。” 两人绕过溪水,前往地势高处。林木繁密,谢真走了几步,忽地停下,拨开垂落的树藤向另一侧看去。 那边辟出了一块花圃似的田地,种了些零零散散的草药,看得出来都还是刚刚栽下,或是移植到此,只是略具规模。土地边插着十数枚石片,搭起了简易的阵法,难以阻挡不速之客,只能作抵御些许风雨之用。 不用多说,这里当有妖族栖居,他们一路找的这几天下来,碰到这样行踪可辨的已属难得。谢真拂开枝叶走上前,停在那圈阵法数丈之外,以示无意冒犯:“敢问此间可有主人在?” 对面的树丛簌簌作响,一个作药农打扮的褐衣男子从中钻了出来。他将发辫盘成高髻,脸上沾了点泥,手里还拿着锄头,愕然道:“怎么这地方都能有仙门的人?” “冒昧之处,还请见谅。”谢真抱剑一礼道,“我们在此寻访故人,不知能否得道友指点一二?” 仙门的礼仪在这片幽闭山林里显然不怎么常见,在他身上有一番殊异的潇洒,再加上言谈坦然,并不避讳身份,让对面看得发愣,不知作何应对。 这时长明也越过树丛走了过来,药农一看他,顿时放下了一点心:“原来你有个妖族朋友,不是在这里乱闯啊。那就算了,你这朋友,呃……应该是妖族吧?” 木属妖族有不少会对火行术法畏惧,长明在林间把火焰气息收敛得十分彻底,很有入乡随俗的礼貌。但也因如此,面前的药农虽然下意识感到他是妖族,却一时间看不出他的来历,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了。 “正是。”长明道。 “好吧,你们要问什么?”药农稍稍往后退了退,看起来准备随时逃进林中,也是察觉了面前这两个不太好惹,“我睡了太久,才刚醒,未必知道什么东西啊。” 他没认出长明的王庭装束,对于剑修打扮的谢真也没什么别的感想,可见他口中的“睡了太久”,大概真的是有点久。 谢真道:“在这青崖近旁,道友可曾听闻过蝉花一族的踪迹?” “蝉花?”药农一怔,上下打量他,“你是从哪里听过这名字?” 他这反应无疑是确有所知,谢真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定了定神道:“家母是蝉花一脉,无奈多年不知她行踪消息,故而这次重来寻访。” 药农恍然道:“难怪,难怪!原来你是阿容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他一改先前的提防,引两人到林间一座刚搭起的草屋边,屋里还太过简陋,他索性就收拾了门外晾药草的石头,勉强有个待客的地方。渺茫的寻觅一朝得闻,谢真仍觉恍惚,只听药农道:“也是巧了,当年我们这些认识阿容的老朋友,走得走,睡得睡,要不是你们刚好这个时节过来,也碰不到我……现在也就还剩我了。” 谢真心中不禁苦笑,他从前也到青崖这里探寻,一无所获,如今这次重来却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因为盈期来到。这席卷世间的磅礴浪潮,也于无声之处轻轻推动着这些纤微的命数。 不等他追问,药农就径自追忆了下去:“这里没什么蝉花‘一族’,阿容也是独个儿从别处迁移过来的。那时候她年纪小小,偏有些江湖侠士的梦想,整天不是修炼就是闹腾,我这老家伙喜欢安静,常觉得她太吵闹,说起来我们也没有多熟悉……” 虽这样说着,他神情中还是带着感怀,“她那花妖的血脉好像是有什么先天的毛病,修炼起来总是不怎么顺利,又时而病痛缠身,我们总劝她别太执着,虽然这地方偏僻,平平静静地过些日子不好吗?她却说,左右不一定能活多久,不如出门闯荡,见识一番世上风云。结果某天收拾了行装,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真轻声问:“后来,她还回来过吗?” “回来了呀。”药农黯然道,“她还跟我们讲她在外头的见闻,说是遇上了挺好的伴侣,还是个仙门修士,后面又分开了,给我们听得一愣一愣。她说得似乎轻松,其实那会已经病得很重了,后来她才告诉我,她还有一个孩子,妖族血脉不显,留在了仙门。她又跟我说,要是日后有个花妖来这里打听她,请我照顾一下,或是送他前去静流部,叫我听得稀里糊涂……不过你瞧,你这不是也打听到这里了吗?兴许她也是料到了这一天吧。” “那之后呢?”谢真怔怔地说,“之后她怎么样了?” “她从这里离开,要去远行。”药农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平淡地度过残生,宁愿走在旅路上。她说,花落也要归于春泥,就当她的过往终结在此吧,以后又会是新的故事了。” 谢真听他述说,隔着漫漫岁月,伤怀怅惘皆是无处着落。就在这片静滞的山林间,花木也依旧年年生发,掩去旧时痕迹。 药农又絮絮地讲了些旧事,及至天光斜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他站起来想了想,指着日落那边的林中道:“隔了这许多年,阿容当初的居所早就找不到了,但我们来往迁居,有时会在树中留下些信笺,如今这些树木没了遮蔽,你不妨去找一找,兴许能有所收获吧。” 谢真按捺起伏的心绪,向他郑重谢过。一直默默陪着他的长明临走前对那药农道:“如今三部也非昔比,若是觉得山林荒僻,去静流部投奔也未尝不可。” “哟,朋友你来头不小啊,难道在三部都能说得上话?” 药农乐道,“好意还是免了,濛山虽好,我也不爱扎堆,不想听管教。现下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有灵气蕴养,怎么就不算是个好时代呢?” 霞光夕照,谢真徘徊在那片林地间,略带忐忑地看着那一株株老树。他不知道是否真能找到遗留的印记,也不知道即使有什么东西留下,那痕迹又能否延续至今,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感应,会不会在无知无觉间与其擦肩而过。 要是这次什么都没找到,他想,就再带上闭关的阿花来,重新找一次,说不定下次还有希望…… 忽地,他停步抬头,神魂中像是被轻撞了一下,让他不由得仔细看向面前的古木。这既不是什么妖族的原身,也没有生出灵韵,仅仅是棵长了很久的树。但在他视线中,有一道细不可觉的银丝缠绕在树枝上,如今已经长到了很高的地方。 谢真展开掌心,将那颗握在手里的银丝球托起,小心地靠近树边。却见枝叶间微光掠过,一只节疤里落出一枚树皮缠裹的书筒,正掉在他手中。 他抚摸着那银线封存的位置,持剑的手此时也微微颤动,竟有些不敢去看。须臾,一双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在这一刻无言地给他支撑。 半晌,谢真还是稳住了心绪,慢慢拆开了这封时隔太久的信笺。见到那秀逸的字迹,印象里已太过淡薄的轮廓仿佛又从记忆中飘现而出,化作在灯下提笔留书的身影。 “……见信之时,想必你已循青崖故地,遇到我昔时旧友。此事虽早有预想,真到你用上这番准备的一日,我仍不知是喜是愁…… “我蝉花一脉自来修行艰难,霜天之后更甚,以至血脉凋零,病痛难愈。所幸与诀哥相逢于江湖,意气相投,畅快潇洒,虽是须臾之乐,亦足慰平生。 “纵得他相助修行,我仍知寿命不永,诀哥亦有门中重任担负,难得长久。我们曾有思量,倘若阿真你妖族血脉昭显,日后或能托身静流部;若你更似人族,有修行天资,也可在仙门中寻到良师。即使身处人间凡世,我们也望你顺遂安泰。 “原以为总来得及伴你长成,教你去看这世间,待你能安身立命,由你想清楚,自己该走什么道路。然世事难料,竟连这相守时日也成奢望,诀哥去后,不得已将你托付仙门,于你而言未必不好,却仍使我痛切难安…… “……蝉花蜕壳复生并非完美无缺,我不愿借其苟延残喘,将之寄托于你,不过是抱有微茫希望。你若能安度一生,当不会有用上这蜕壳之时,只是,设若万一,你遭遇不测,也盼你借此再启前程。 “你在仙门修行,究竟会成为何等模样?若你如妖族一般长大,又是否会有所不同?我已不得而知,但愿能为你另辟他途,使你或许还可见识到不同光景。 “阿真,我将远行,今生无缘再会,不必挂念。无论归属何方,惟愿你通达自在,寻得心之所安。” 直到暮光渐渐将信上字迹湮没,谢真才终于能将目光移开。他拭去手背上的泪痕,珍而重之地将信筒收起,望着这深深夜色。 他想,他确实已经见了太多事情。探寻过仙门中百转千回的隐秘,看过各色各异妖族的故事,经历过死生一线,也和席卷这世间的灾厄相抗——正如您希望的那样,我仍然知道我要走向何方。倘若您见到如今的我,也会为我而欣慰吗? 林中古树并非坟茔,些许旧日痕迹也早如烟云消散。那个洒然的身影已远,浮生寄梦,世事尚在风中。 * 永安关外,这时节不见桃花绽放,秋色连波,寒烟浩渺,笼向青天碧云。岸上枫林似火,落叶金红交映,正似为迎接远客而铺陈的锦绣。 谢真从船中眺望,说道:“这一段颜色淡去,又不是很像了。” 自从发现这秋景与长明的火焰有些相似之处后,他时不时就要观察一下,回头也写到手记里去。两人一路行游,纵览盈期变化,如今正在返程路上,见闻林林总总记了快有半箱子。长明的记录总是颇为精确,有时细致之处就能密密写满一本,谢真则多是记下些灵光一现的刹那,挥洒写意,过后重读,常常又有收获。 长明躺在他膝上,闻言懒洋洋道:“若我一声令下,让它像些也不是难事。”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变这戏法。”谢真低头看他。 长明将五指一拢,引来一缕灿亮火焰,另一手像拔棉絮一样在里面揪了几下,把赤红的颜色揪走,剩下金多红少,最后又压得暗了些,毛蓬蓬一团戳在谢真眼前,衬着岸上风景:“这下像了吧。” 谢真:“……” 不得不说,确实还挺像。他将这作弊的火团一把拎走,捧在手里捋了捋,果然也是绒绒暖意。 秋叶虽不是为了凤凰而红,这世间风云衍变,和身在其中的他们却也不无关系。待到他们系舟上岸,登上山边亭台时,檐下已有人在等候。 正清掌门负手而立,遥望远山,听到客人到来,回身道:“二位行游中原,旅途可还顺遂?” 谢真道:“不错。” “好得很。”长明打量他道,“又是什么风把你从太微山吹下来了?” 灵霄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分别,他说道:“近日巡察四方宫观,正与你们遇上。” “正好吗?不见得吧。”长明一语道破。 谢真心道这些时候正清和他们也有传讯往来,似乎并没什么要事发生,不过以灵霄的性子,无事也不会特地约他相见,想来还是有什么话要说。他看了长明一眼,微微一笑,长明便暂且不找茬了,几人在亭中落座,当真闲谈起来。 说是叙旧,谢真总觉得灵霄有点心不在焉,长明则是一早就认定他有什么古怪,始终用“你什么毛病”的眼神扫视他。就这么尴尬地聊了半天,谢真也听不下去了:“灵霄师兄,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到此,不妨还是直说吧。” 灵霄闻言沉默了。谢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他为难成这样,却见他缓缓取出一本书册,推到他面前。 封皮上并无字迹,看着像是一本手稿,谢真疑惑地接过,拿起来翻了两页,啪地一下又给合上了,愕然地抬头看向对面。 “这个,”他心中已经升起一个不得了的猜测,但仍然非常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这个……” “对。”灵霄答道,“是《玄华箴言》的初稿。” 说完,他很平静地把脸埋在两手里,不说话了。 谢真:“……………………” 他还能认出这手稿上的字迹,的确就是灵霄写的,况且就算认不出来,对方现在的反应也无需多说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霍清源到底为什么死死隐瞒这本书原作者的身份,要说他也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啊! 就连他现在也油然而生一种无助心情,茫然地扭头看向长明。长明站起身,除了语气稍微有点变调之外,还是绷住了神色,面无表情道:“我出去笑一会。” 说完,他走出亭外就不见了。 谢真:“……” 想也知道,他必不可能是照顾灵霄的面子,只是觉得谢真这时大概也已经坐立不安了,故而放他缓一缓。不过谢真也的确松了口气,倘若他再不留神来两句嘲讽,灵霄估计真要在这里升天了。 谢真拿着这本手稿,多少有些烫手,半天憋出来一句:“其实要不是见到本人,也没那么尴尬,是吧。” 灵霄:“……” 他把手放下,一脸放弃地开始坦白:“我门中前辈原有记载先人教诲的习惯,虽不成文,也多数只在师徒间收藏,不怎么向外流传。你去后,我不知不觉就整理了这么一本……” “等一下。”谢真头痛道,“我都还没收徒授业,再说这哪里算得上教诲啊?” 灵霄盯着石桌道:“旁人对你的追思效仿,不可计量,你的事迹也足为教化表率——所以,有一阵你的传闻越来越夸张,什么道听途说的故事都往里添,起初我只想导正风气……”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要谢真说,见到对方这么没底气的样子还是头一回,“……总之,渐渐就大受欢迎,一发不可收拾了。” 谢真无言片刻:“不是……但这里面有些话难道还真的是我说过的?” “当然不是凭空捏造。”灵霄到了这个时候倒是还有自己的坚持,“为了成书,总得略作修饰,毕竟你少年那会有时还是挺气盛的。” “……”谢真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道:“谁会记得年轻时候都放过什么狠话啊,知道你还写!再说什么略作修饰,有些根本就是沾点边就发挥出来了吧!” 灵霄被桌子震了一下,半晌才道:“你不在时,想起来只是觉得事事皆好。” 谢真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打趣道:“那我这次回来,你怕又觉得我自行其是,别把你气出个好歹就是了。” 灵霄没有笑,他又沉默了一会,说道:“我身在正清,总有不得已之事,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那些故友同门,永远不能说能真正诚心实意。作为掌门,我须有种种考量,但是,谢师弟,你能独行己路,不受拘束……我也觉得很好。” “话是这么说,可你对正清难道就不够诚心实意吗?”谢真不再取笑他,正色道,“没有正清,仙门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呢,当然也不是说你们就没做过不地道的事……再遇见什么事情,我一样要来找你们讨个说法的。”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灵霄叹道。 他起身到亭栏之畔,望着秋风中的永安关:“昔年你下山后扬名的一战,就是在这里斩尽桃花,如今想来,只好像过了一个春秋。” 谢真随着他视线看去,想起那时和长明初次相逢,就是在这远处的山间。诸般前缘,皆由此而始,他也不由得径自出神。 长明此时不知不觉从山上转回来了,手里抱着两枝红叶,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谢真答道:“想你。” 灵霄:“……” 回程途中,离王庭愈近,山川景物似乎也愈显柔和,但这多半也只是心有所系的缘故。秋意沉静,行至疏旷之处,时觉万籁俱寂,澄空湛湛,千般思绪亦随之消融。 谢真不自觉放慢了些行程,发现长明和他所想的一样,两人难得都有了些相似的矛盾心情,既知将要归家去,又舍不得结束这趟旅行。 虽说这次回去,还有下一次;可是下次再来,又不是这一次的光景了。 这天,长明拉着他到山上去,看似是随意走走,又好像在寻找什么。他们穿林过溪,漫步闲游,终于来到一处崖边。 比起中原名山的巍峨险峻,这里地势平缓,实在有些不起眼。不过枝叶掩映,也自有其妙处,越过树丛,山石遮挡之间,正现出一小片淡青的天空。 长明左右看看,似乎又觉得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特地一看,有些踟蹰地说:“这景色如何?” 谢真回头看着,本想逗他,又不忍心了,轻声说:“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一年,他在永安关外机缘巧合救下了长明,随后也没催着这个逃家的小王子回去,由他在途中相伴,既是照顾,也尽责任。行游世间时,他曾于仙门会友,遭遇过难缠的敌手,起伏波折的间隙里,又一起踏访山野,寻觅灵药。三个月的时光,度过只如一霎。 最后长明实在拖延不下去了,谢真将他送到芳海之外,就在这里作别。 种种旧事,犹在眼前。谢真几乎有些记不起当时的感触,那是他们第一次分别,有没有像以后那样依依不舍呢……他慢慢回想着,记忆浸在柔暗的云雾中,缥缈难辨。 只有那种放不下的关切最是分明,总在不经意间拂过他心头。 但从年少的眼睛看过去,世界尚且是一片琉璃般的光明通亮。仗剑在手,天下皆可去得,想见的人,也一定还能够再见。 风光正好,今夜却就要远隔群山。他说:“来日再会。” “嗯。来日再会……” 长明也说。天色有些刺眼,他拿手挡一下,枝叶间摇落日光,他望着剑修的身影,白衣似雪。 他说不好要怎么去理清那朦胧的心绪,或许以后有一天会明白吧?只是这样沉默着,他就好像知道了什么是思念和忧愁。 以后可以年年相见吗?恐怕很难,长明一件一件地想着,他是仙门弟子,我却是王庭的后裔,他们之间是千里万里,又隔着那世上的波澜。但他总会想办法从那个沉闷的地方逃出来,然后,再去见他。他也会因为与我相逢而欢喜吗? 如果不用经历别离就好了。如果愿望可以实现……好想再见到他。 长明合上眼,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愿。一刹那,那么多的岁月奔流而去,再睁开眼的时候,谢真就在那里,温柔地注视着他。 哗啦一声,远处树丛簌簌晃动,打破了这番寂静。隐约还能听见少年少女在争吵,边走边说,好在没有继续向上,停在了坡下,不过声音还是随风传来,少女怒气冲冲,少年试图解释,只是似乎没什么效果。 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恍神,又有点好笑。但谢真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少女很大声地喊了一句:“你再化用玄华箴言来编你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情话,我就拧掉你的耳朵!” 谢真:“……” 他看长明,长明看天,而吵架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少年反驳道:“……那也不是完全编造的嘛。” “是啊,每个字分开来都能在书里找到是吧。”少女不客气地说。 少年低声道:“那,就化用一下,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 少女道:“你化用点别的不行吗,非要祸害正经书?” 时至今日,听到“正经书”这样的评价,谢真竟然微妙地感到了一丝欣慰。实话说,灵霄说什么希望这本书能起到表率的作用,他深表怀疑,但是原来还真有人把它当成是正经书在看的啊…… “我不是因为你喜欢玄华箴言才这样嘛。”少年郁闷地说。 “谁会想看到它派上这种用场啊!”少女越说越气,“书里都是正经话!你看了不想努力修行,光想着怎么写情书了,你还给我!两本都还给我!” 少年又是告饶,又是哄人,总算是没继续挨骂了。但是,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思路,隔了一会,突然说道:“如果玄华箴言里面是剑仙说过的话,那他说过那么多话,总会有没被收录进去的吧。” 少女怀疑道:“你想说什么?” “也许,我是说也许啊……有没有可能他也在某种时候,说过什么海誓山盟、甜言蜜语的话呢?”少年道,“那样一来,我化用的成果也可能是他说过话的一部分……” 少女勃然大怒:“谢玄华才不会说那样的话!” “但是他真的有道侣啊。”少年实诚地说。 少女道:“我不想听!” 接着少年发出一声惨叫,听起来是被揍了,两个人又这么一边吵着一边打闹地离开了这片山坡。 等那声音远去,谢真叹了口气道:“想笑就笑吧……” “其实也没有很好笑。”长明说。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会,谢真一脸无奈,等他笑完,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两人之间只有日光斜照。 长明挪开视线,镇定道:“话又说回来,那些书里没有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谢玄华他到底有没有说过呢?” “……” 谢真想了一会,含着笑意,把他轻轻拉近,伏在他耳畔。 【正文完】《 》 295、如梦令 天光微明,晓风从半开的窗扇掠过,携来花树余香。帘帷垂落,稍一拂动,织绣羽纹便在明暗间泛起柔波。 谢真已经醒了有一会,轻风吹不到寝帐之内,但拂晓的清气无处不在,也正徐徐漫过屋中。他沉浸于这慵懒而沁凉的时刻,耳边听到长明坐起身,朝他这边靠了过来。 他仍然闭着眼睛,笑道:“怎么?” 良久的沉默,就在他以为对方又在琢磨什么小巧思的时候,长明忽然急促地退开,接着砰地一下从床上掉了下去。 谢真:“……” 这一下直接惊得他弹了起来,连忙去看是怎么回事。就见被掀开一半的帷幔外,长明刚从地上爬起来,此时面露迷茫,喃喃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记忆,就是神魂出了点问题——谢真立刻想起来,前些日子长明正在研究千秋铃,深入这件圣物的核心并非易事,他当时也在一旁,看到长明被实验时引发的冲击弄得头晕了一阵,着实担心,不得不勒令他停下观察一段时间。 在那之后无事发生,谢真仔细检查过也没发现异状,还以为这种影响已经结束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端详着长明的神情,问道:“还记得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为何,长明的视线总往旁边飘,不和他对视,半晌道:“应该是冬天才对。” 谢真料不到会是这么个回答,如今正是初夏,就算长明此时记忆有些混乱,与前阵子实验时相混淆,也不会差这么远。 担忧之下,他就要上前再细加察看,没想到长明看他过来,又向后退去,差点撞到背后的屏风。谢真连忙伸手把他拉住,对方虽没挣脱,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谢真此时也感觉非常不对劲了,长明垂头看着地面,从发间露出的耳朵直泛红。 谢真小心翼翼地道:“那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不认识!” 长明猛地抬起头,声调又是恼火,又有点委屈。但这个动作也让他没法继续避开视线,正把谢真看了个清楚,一瞬间,他的耳尖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谢真顾不上别的了,握着他手,问道:“长明,你醒来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或许是他的镇定传给了对方,长明别开脸沉默了一会,说道:“腊月十二,两天前,我才在苍山与你别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窗外已渐渐大亮,日光却又被帷幕遮挡,使这寝居之内仍然有些暧昧不明的昏暗。长明坐得笔直,腰背紧紧绷着,谢真将手从他额头移开,指尖的一缕银光消隐,此时他仍然尽力板住表情,目不斜视。 只有当谢真低头沉思的时候,长明的目光才慢慢顺着对方的衣袖移上去,不过也只挪了一半就停住了。 谢真此时已经大致理清了这是什么情况。说来说去,还是长明前些时候对圣物的研究引发的后果,时隔多日,残存的余波在他的神魂中触动了一丝细微的倾斜,令记忆骤然跳回到了昔日的某个时刻。 就和谢真先前给他检查过的结果那样,长明的神魂和记忆本来十分坚牢,只是被银铃短暂地震偏了一下,放着不管,很快也会恢复原位。但是……他自然也不可能放着不管。 问题就是,这记忆翻起的时刻实在太往前了一点。方才听到长明的回答,谢真很快就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那时两人相识了一段年月,彼此已经十分熟悉,但长明毕竟还年轻,对那个时刻的他而言,就像是眼睛一闭一睁,突然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持静院里,而刚跟他分别不久的谢真又不知为何出现在了王庭。 “听我说,长明。” 即使面前这个长明相当于对未来一无所知,谢真也不想随便找点借口糊弄,而是认真向他说明:“你的记忆有了些短暂的混乱,虽然你只记得自己还在苍山,但如今已经是许多年之后——至多一天的时间,你就能想起来这些原本都是什么情况了。” “我想也大概是这样。”长明相当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很不可思议,但或许也只有这样可以解释。” 他如今还十分年轻,可是在度过了刚开始的迷茫之后,他又显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沉着,很快理解了这种离奇的状况。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似乎正在试着接受自己的化形也有所成长的事实。 谢真道:“别怕,在一切恢复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长明点了点头,片刻后才低声道:“若非如此,我应该先去怀疑这是不是幻象或者什么骗局……不过有你在,就没什么关系。” “放心,我绝不是什么幻象。” 谢真说着,伸手一引,案上的海山骤然从鞘中跃出,剑光在他们眼前掠过,挑来了香炉上的一缕轻烟。随着一声清响,长剑归鞘,那一缕被剑光挽起的烟气仍在他指间盘绕。 长明注视着那如花绽放的淡淡烟气,说道:“这柄剑也不错。” 谢真心中微笑,也不去说破,只道:“是很好。” 两人这样对坐,看似把话已经说开了,但气氛仍然有点说不出的微妙。许久,长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但是,为什么,我们会睡……睡在一起。” 谢真:“……” 他悬着的心终于嘎嘣一下死了。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对方醒来之后惊慌失措的原因所在,但他能说明这些记忆和时间变动的缘由,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年轻的长明解释这种问题…… 而且,现在这个情形,这还是他方才借机赶紧整理了仪容之后的结果。一想到他刚起来那时候衣衫不整的状况,他也恨不得失忆一下算了。 看着长明紧张万分的样子,他还是选择了说实话:“因为我们如今是道侣了。” 长明怔怔地望着他。谢真这时候也有点慌,表面还是镇定地说:“对你而言,这都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你现在还没必要去想,要是觉得难以理解,可以就先当没有这回事。” 对于许多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的现实,长明尚可以平静应付,但面对谢真的时候,他也实在是平静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我……” 就在他将要倾倒出语无伦次的剖白时,谢真伸手轻轻在他唇上一按,制止了他的话。 谢真柔声道:“你不必想清楚,也不用说出口。年少时候的心绪就留在年少吧,何况你如今正不知所措,真要说些什么,以后的你想起来,又该不好意思了。” 这番温声细语还是起到了安抚的作用,长明垂下视线,神情总算是没那么混乱了。但当谢真手指从他唇边移开的时候,他泛红的已经不止是耳尖,连两颊都浮起了一层薄红。 谢真:“……” 坏了,他心道,刚才下意识就伸手了,这动作果然还是有点过于亲密,是不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啊! 这时,长明又道:“就算……那他,不,我……怎么可以咬你,这么过分。” 谢真一僵,正看到长明的视线停在他颈间,那里还有一块没能掩去的红痕。 “……”他默默把衣领拉上,真是有点绝望了,这半懂不懂的,他实在是招架不住…… 就在他竭力思考要怎么回答的时候,长明忽然晃了一晃,有些晕眩地掩住额头。即使明显非常混乱不适,他还是尽量清楚地告诉谢真:“似乎又有记忆在翻搅,这就是归于原位的情形吧?我只是有些晕,不过或许等下就会是另一个时候的我了,你小心些……” 谢真再不去想其他,心中一片酸软,轻声道:“且放心。” 他扶着长明去榻上躺下,很快就看他陷入了昏睡。谢真坐在一旁,哪怕知道这是记忆归位的过程,还是忍不住担忧。 长明合眼的时候,神情仍旧显出不安,在那记忆交错的梦中大概也是难得安宁。谢真梳理着他散开的发梢,指间银光在他周围萦绕,只期能为他略减一些难受。 就这样过了许久,长明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眉头仍然微微蹙着。谢真正自望着他的睡颜,却见到他忽又睁开了眼睛。 只消一眼,谢真就知道这也不是现在的长明。他的视线朝着帐顶,随后又缓慢地移向坐在一旁的谢真,目光寂寥,没有对眼前所见作出丝毫反应。 谢真心头如同被猛然扼住,刹那间已经明白过来。他低声唤道:“长明。” “嗯。”长明轻轻地说,“再叫我一声吧。” 谢真又道:“长明。” 长明在枕上稍稍侧过头,又将双眼闭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有些稚气的笑容。他无疑确信此时正身在梦中,深知此处只有虚无的幻影,以至于不愿去打破这脆弱的静谧。 谢真只觉周身有千斤之重,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中。长明就这么静静地沉在梦中,许久,他伸出一只手,似乎也不期望能够真的碰到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又有些迟疑地划过帐边。 谢真把有些发颤的手探了过去,由他握住。指尖相触的时候,长明浑身一震,慢慢地把他的手指拢在掌心之中。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愿意去看一看这个他认为的梦境了。他坐起身,仍然握着谢真的一只手,悲哀地凝望着这梦中的形影。 “谢真。”他说,“谢真……” 谢真:“我在。” 他们相牵的手又微微一颤,长明好像不敢去把他看得太清楚,又有些不相信可以真的听到回答。此时此刻,谢真也只觉得他们落入了一个延绵的梦境——这难道不就是在一个逝去的梦中吗? 须臾,长明将手指慢慢探进他指间,握拢在一起,十指交缠。这样细致的触觉仿佛给了他勇气,他又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那垂落的发梢。 最终,他的指尖还是落在了谢真的颊边。他的力道很轻,说不出有多么小心,一点一点,细细描摹着容颜的轮廓。自始至终,他也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忽然,他放开了手,向后退去。想来是自认在梦中的缘故,他的声音也很低,不想惊动这个幻境:“别让我……” 他的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别让我……看得这么清楚。” 谢真一时间只觉心头种种波澜都在这句话中撞得粉碎,他倾身捧起长明的面颊,抛开一切念头地吻了下去。 长明完全呆住了,一动不敢动,谢真几乎要以为和他相贴的是一尊冰冷的玉像。一丝一缕地,源自于他的暖意渗入到了这苍白的梦中,他感到长明的身体也渐渐不再那么僵硬,终于能够伸出手,犹疑地放在他的肩上。 这一刻,哀痛的心防在汹涌潮水中溃决,长明生涩而急迫地回吻着他,天旋地转间,谢真感到后背抵上了卧榻,他任由自己陷入枕衾之间,只是温柔地握着对方的手。 良久,长明和他稍稍分开,低头望着他。谢真先是感到一缕长发拂过颈间,接着一滴滴泪水落下,沾湿了他的面颊。 “这是梦吗?”他听到长明问。 此情此景,什么解释也都不必再说。谢真伸手揽过他,让他还带着泪水的面孔依靠在自己怀中,低声说:“是梦。但是,很快就会醒了,那时候都会好起来。” “不。别醒过来。” 长明直到这时候,才将心底真正的话说出:“醒来,你就不在了……” “我不走。”谢真抱紧了他,“我就在这,哪里也不去。” 直到长明再次沉沉睡去,他也还是没有从这团凌乱中挣脱出去。维持着相拥的姿态,谢真环抱着他,靠得更近一些,好让他们在梦里也仍然能彼此相依。 帘外日光斜移,谢真望着飞羽纹轻轻摆动的淡影。这一天反复查探神魂的状况,又经历了心绪大起大落,他也不免有了一丝疲惫,在寂静中略带倦意地恍惚了一会。 但身边的长明一动,他立刻清醒过来,要去看对方的情形。 “是我。”长明说,“六天前我停下对银铃的研究,今日是五月初七。” 他语气沉稳,又重复了一遍:“是我,现在的我。” 谢真坐起身,总算松了口气:“好,记忆还混乱吗?感觉如何?” 说着,他就要施术检查,长明却望着他,伸手拭去了他颊边残存的泪痕。 谢真不由得摸了摸脸,尴尬道:“哎,什么时候……没留意。” “对不住。”长明低声说。 “不说这个了。”想起之前的一幕幕,谢真还是没怎么缓过神来,只是道,“下次研究圣物的时候,别再搞得这么刺激了……” 长明道:“是我不好。再不会了。” 他侧过身,把谢真刚才被他压着的手臂捞出来,抱在手里慢慢揉着。感受到这安心和熟悉的气息,谢真伏在枕上,只想就这么睡过去,不过做正事的责任感还是击败了倦怠,他推了推长明:“先起来检查。” “等神魂平稳一下再检查,这样更清楚。”长明认真道。 谢真没有被他唬住:“你就是不想起来吧……” 长明索性张开手把他抱住:“不是说哪里都不去吗?” 谢真挪了挪,全然动弹不得,无奈地说:“你怎么没有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啊?” “因为那都是过去的我了。”长明说,“我不会再去在意过去的我怎么想……所以,你也不要为了这个难过。” 谢真微微叹了口气,想要回头看他,却发现连扭头都很难,顿觉这家伙就是故意的。他说:“真不在意吗?那个在苍山的你,脑袋里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长明:“……” 他报复似的揽得更紧了一点,埋怨道:“他那会儿还傻着呢,你别管他。” “哪有说自己傻的啊……再说我看他说的也没错。”谢真道,“怎么可以咬人呢?你说是不是?” “是,是。”长明诚恳道,“实在是太坏了!” 谢真忽觉系紧的衣领又被轻轻解开,长明把他手指握住,说道:“要怎么样才是好?教教我吧。” 【如梦令·完】《 》 296、北寄书 *本篇是论坛体!正文背景,但是if大家有个论坛可以畅所欲言,这部分可视为仅限本篇的无责任架空,不必和正式设定混同。 *包含:现代语言,烂梗,纯路人聊天,作者跟不上时代的网感……主要内容如帖子标题。 《[讨论]速磕一下凝波渡幻术组》 楼主:凝波渡过去好几天了都没看到帖子那我来说,幻术组是真有点东西吧,斗法斗成这样,我先磕了 1l:不是,首先他俩认识吗? 2l:[回复1l]最近新人是不是太多了,抬头看版头,跟我念:拉!郎!版! 3l:这几天时事版都炸了多少次了,你这是战火中拉郎啊 4l:所以幻术组是什么? 5l:楼主是看了凝波渡现场吗 6l:[回复4l]凝波渡仙门妖族幻术斗法,毓秀大师兄和静流主将。没想过还能拉这对,但确实好看 楼主:[回复5l]看的现场,跟你说看了现场没人能不磕 8l:难道不是看了现场的都去时事版和八卦版疯狂输出了 9l:还有战力版 10l:别说了一会战力版要打过来了 11l:听师弟说幻术斗法现场很狂野,他也懂点幻术,看完回来差点道心破碎 12l:羡慕你们这些去第一线的,听到凝波渡发生了啥我后悔死了 13l:我十分想见那个人 14l:我十分想见那个人 15l:我十分想见那个人 16l:虽然知道你们在说谁,但是为什么要说成是那个人 17l:[回复15l]主要是怕战力版的道友高强度搜索关键词然后摸过来开始叠盒子论战力打至大道磨灭 …… 楼主:实不相瞒刚回来我也久久震惊,但冷静之后就想起了我搞拉郎的本职工作,这不拉一下能行? 27l:主要问题可能是赶上现场的不太多 28l:我去了,不过没顾得上磕,跟散修拼的船,后来打起来的时候被衡文的船给刮翻了,差点没给我扣里面淹死 29l:[回复28l]那你错过名场面了吗 30l:[回复29l]在水里,不过还是看到了,吓得我水都喝饱了 31l:幻术到底有多好看啊,现在只有一点模糊影像,开会的时候有阵法不让拍的 32l:只能说懂得越多越觉得厉害,我带了个镜子法器本来想拍点风景纪念,混乱的时候正好录到点:[影像] 33l:感谢 34l:[回复32l]感谢,不过你说这是拿你家脸盆拍的我也信 35l:都糊成一团了…… 36l:[回复34l]没办法,技术就到这里,而且这种法器对操作的要求还挺高的,我比较菜 37l:我知道了,是不是就是有阵子很流行的那种法器,丹青画镜青春mini版 38l:说了多少遍了丹青画镜是孟君山的绰号不是他法器的名字 39l:[回复38l]知道了,画镜哥 40l:这拉郎是真可以的,打起架来像调情 41l:都要打冒烟了还调情 42l:本版只要打架一律认为是调情(没打死就行) 43l:骗你的,打死了也行 44l:幻术组这俩,首先打过架,其次打架被大家都看到了,最后打完都还活着,这不是已经超越本版一大半拉郎? 45l:[回复44l]求求你别说了,我有个搞冷门的朋友听完死了 …… 59l:不是,没有人意识到有个问题是谁都不知道静流主将长什么样吗? 60l:其实我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 61l:[回复60l]叫施夕未 62l:你只去凝波渡是没见过他的样子,但是版里也有妖族啊 63l:[回复62l]妖族也不知道,他深居简出的,除了静流部的很难看到 64l:[回复63l]静流部的也不知道,蜃楼传统就是不示真容 65l:我服了,搞幻术的都这样? 66l:所以真的就是谁也没见过? 67l:是不是最初的真容也无所谓吧,反正妖族都是化形啊。他平时也有一副固定外貌的,雩祀的时候见过,很文雅,稍微有点病弱的感觉 68l:病弱,但是在凝波渡大战仙门 69l:并非大战 70l:你们是真想让战力版的打过来是吧 楼主:我就说很可以磕的吧,气质就很搭 72l:楼主还在一片歪楼里坚持不懈地拉郎 73l:拉郎版是这样的,说是拉郎,其实都在瞎聊 74l:那么问题来了,他俩究竟认不认识? 75l:按本版的标准,打过一架就算是谈过了,按正常标准,我觉得够呛能认识 76l:多少也算是同行吧 77l:这算同行的话同行可太多了,何况毓秀对妖族那个态度还用说 78l:说认识,瑶山霍四都比孟君山更有可能认识静流的 79l:霍四谁都认识,已经是拉郎版一块砖了,叉出去吧 …… 87l:可能和楼主不是一个磕法,不过这对拉郎我觉得行 楼主:[回复87l]握手! 89l:[回复楼主]我觉得宿敌也不是不能磕啊 楼主:感觉没宿敌到那份上,不过也行…… 91l:我什么时候在这个版看到宿敌这俩字能不笑 92l:没关系,正是再笑一次的时候 楼主:为什么笑? 94l:[回复楼主]不是笑你俩,版里老人都知道,以前有个经典宿敌帖子 95l:致敬本版传奇楼主宿敌哥 96l:标题就叫这个吗?搜不到啊 97l:原贴早就锁了,我年纪大我来科普,早年有个楼主发帖说能不能拉一下那个人和王庭小王子(那时候还是小王子)的郎,后面逐渐发现他俩是认识的,关系甚至还不错,已经有点脱离拉郎版宗旨了,但是楼主坚称所谓关系不错都是仙门抹黑的话术…… 98l:为了拉郎,就算已经不是拉郎也要当做是拉郎吗,好努力 99l:主要是那个楼主搞的是所谓的宿敌感,就一直强行否认所有证明他俩关系好的事实,到最后已经魔怔了,还留下了“他们之间必有一战!”的惊世名言 100l:这句名言现在还在战力版的墙头挂着,不过我觉得他们是真想看 101l:我也想看 102l:总之凝波渡之后八卦版的旧帖挖坟(字面)几千楼,宿敌哥的帖子(只剩截图了)也被挖出来了,大家都在问宿敌哥还在吗,现在感觉如何了 103l:至此,已成艺术 104l:虽然他俩已经永久失去了拉郎版人权,但话说回来,既然他们分别认识幻术组中的一个,那四舍五入幻术组也算认识了 105l:明天就在火锅底里看到双方亲友是吧 106l:你这么算你可能还认识我四舅姥爷的表姑 107l:拉郎还在乎认识吗?直接快进到结婚 108l:离结婚就差认识了 109l:[回复108l]恭喜你已经理解了本版精髓 …… 楼主:惊了,闭关回来一看怎么这么多讨论 331l:放心,没有什么料,都是干聊 332l:[回复331l]你放过楼主吧,好冰冷的话 楼主:这有啥,拉郎不就是干磕,真的就没劲了 334l:好心态决定道友的一生 335l:主要是之前有几个还原凝波渡斗法的影像资料出来了,虽然是模拟的示意图,但是给大家都美到了 336l:坏消息是显然毓秀和三部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限 337l:这下真要宿敌了 338l:我姐昨天算命说今年两边不会打起来的 339l:太好了,是算命,我们有救了 340l:能不能算算本楼的幻术组到底认没认识,大家都很急 341l:[回复340l]我姐不算桃花的 342l:[回复341l]可以按宿敌算 343l:不是,你们来真的啊? 344l:当然不是真算啊,要是真的还敢算吗 345l:[回复344l]这是真懂行的 346l:[回复楼主]也不是完全没料,隔壁八卦版有妖族说之前雩祀的时候静流主将到的最早,还带着孩子,至少确实是和王庭挺熟悉,通过不能提的那俩间接认识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347l:[回复346l]你也没放过楼主 348l:孩子可还行,所以是已婚吗? 349l:未婚,但有俩孩子 350l:有一个是养子,这个稍微熟悉静流部的都知道,另一个不确定,以及没听过蜃楼有婚娶方面的消息 351l:妖族又不是仙门这种一堆铁单身,有孩子不奇怪 352l:大胆点,就是他自己生的 353l:[回复352l]你们泥塑能不能讲点基本法 354l:[回复352l]大胆点,是他和孟君山生的 355l:差不多得了啊! 楼主:我只是单纯地想磕一下幻术组的幻术很搭而已…… 357l:[回复楼主]这就是拉郎版无法预测的命运之舞台 …… 楼主:这才多久,感觉像是过了十年,唏嘘啊 766l:还在磕吗楼主(递话筒 楼主:有点不好意思磕了,惨成这样 楼主:不是,你们怎么又聊出几百楼的 769l:都在讨论新宛大战的事情,你看看隔壁版,已经刷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770l:[回复楼主]起因是,各路正式消息都没提过施夕未来过新宛,但是有个内行说当时遮盖新宛的雨幕幻象肯定是大师手笔,所以楼里都在猜是不是他 771l:就不能是孟君山吗? 772l:逻辑是这样,幻象一直持续到郊外的大战打完,两线战场的危险度没有那么高,孟君山也没出现在那边,他受重伤只能是在前面仙门内战里出的事,如果他重伤之后还能撑起那么长时间的幻象就太离谱了,所以应该不是他。不过幻象也有可能是仙门的阵法就是了。 773l:我已经晕了,就告诉我能不能磕就行了 774l:速磕,如果他俩疑似出现在同一座城里都不磕,那还磕什么,这就是约会 775l:[回复774l]你们拉郎版的信念感这一块 776l:[回复772l]其实还有个猜想,放幻象的是之前出现在新宛宫城的狐妖 777l:狐妖不是来找延国算账的吗,为什么还要帮忙? 778l:[回复777l]可能是被王庭紧急征上前线了 779l:那她狐还怪好咧 780l:[回复776l]但是听说狐妖被衡文的什么秘密法器给一箭送上天了,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781l:[回复780l]狐妖也是玩幻术的啊,说是被打跑了实则未必 782l:我已经分不清这里是拉郎版还是战力版了 …… 楼主:大家有听到孟君山可能去了王庭养伤的消息吗? 912l:恭喜楼主终于连上网了 楼主:我又延迟了吗 914l:也没有很迟,不过就是关于他养伤地点已经有了毓秀瑶山正清苍山王庭这几个版本的传言 915l:你干脆把仙门全都列一遍算了 916l:苍山又是什么? 917l:钟溪派嘛,他们现在跟仙门恢复联系了,这事可以去时事版补课 918l:不要误导了,苍山和正清纯属跟风塞进去的谣言 919l:钟溪好歹是做药的吧,瑶山呢? 920l:因为前阵子那个人在衡文那边短暂露了一面,有人猜可能是去接孟君山的 921l:所以才衍生出了瑶山和王庭两种猜想吗 922l:有一说一瑶山并没那么擅长医药,倒是王庭据说有个圣手传人 923l:静流部也炼药,为什么就不能是在静流部养伤,反正都是猜测,我将率先传播这个版本的谣言 924l:[回复923l]被隔壁时事版追杀的时候不要把本楼的道友们说出去就行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