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柿子夫人黑化了》
1. 001(修)
大梁永宁三十五年,盛夏。
京都城内。
晌午的日光如旺盛的火苗炙烤着地面,滚烫的地砖冒出无形的热气,透过薄底的草鞋舔舐着脚掌,肌肤裸露之处火烧火燎,豆粒般大的汗珠渐渐浸透了衣衫,东直大街两侧被挤得水泄不通,百姓如潮水般涌动着,时而踮起脚,眯着眼眺望长街的尽头。
“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整条大街瞬间沸腾,他们眼睛一亮。
一队骑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出现在长街尽头,银色盔甲在炎热的日光下却泛着凛冽寒光,令人肃然起敬!
迎风翻动的黑底战旗上赫然绣着金色的“梁”字,百姓不禁往前挤动以求一览萧将军的英勇风姿。
骑兵队伍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紧接着一匹毛色焰红,鬃毛似燃烧的云霞的骏马闯入他们的视线,马背上的主人身披玄色盔甲,眼神冷肃,这就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萧衍。
“是萧将军!”
长街一时轰动,人声鼎沸,花瓣,彩绸如雨般落下,甚至有胆大的姑娘将香囊掷向他的坐骑,在热烈的欢呼中,萧衍策马至宫门,快步入宫,直奔常乐殿。
巍峨的长乐殿屹立在宫城的正南方,殿外的禁卫双手接过萧衍的佩剑,他披甲跨步而入。
满朝文武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萧衍跪地行礼:“微臣萧衍拜见陛下!”
正襟危坐的永宁帝捋了捋浓密的胡髯,莞尔一笑:“萧将军请起!”他打量片刻,不吝赞许:“此次我大梁大败北宁,全仰仗大梁军士的无畏和英勇,萧将军作为主帅更是功不可没,颇有当年承安候的英气风范!”
萧衍唇角微抬,沉着道:“效忠陛下,捍卫大梁领土,实乃微臣及众军士的分内职责,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大梁之幸!朕之幸!”
永宁帝思虑片刻,忽而抬眸:“萧卿秉持承安候遗风,朕倍感欣慰,而今你已过及冠之年,即刻起承袭承安候爵位!”
萧衍跪地恩谢:“微臣多谢陛下隆恩!”他重重地磕头,抬头时掷地有声:“陛下,微臣斗胆请求一个恩典!”
他再次成为满朝文武的视野中心,永宁帝面露诧异,而后眨了眨眼:“萧卿但说无妨。”
萧衍抿了抿唇,沉静的声音令殿内的人听得清晰:“微臣求请陛下赐婚!”
不得了!稀奇事!
“冷面杀神”自请赐婚!萧衍虽不在京都,但京都不乏对他的谈论,谁让他是家喻户晓的萧将军呢。
谈论内容无非是他在战场上英姿飒爽,作战勇猛,指挥妥当,还有他个人的私生活。这样家喻户晓的名人自然逃不过议亲成家的话题,京都不少世家高门欲招揽他为贵婿,暗中传递议亲的书信和女子画像装了一竹筐,但萧衍不为所动,渐渐地,吃了闭门羹的名门为了挽回颜面,在外散布萧衍患有隐疾,那方面不行!故而不近女色!
殿内闻言哗然,永宁帝顿了顿,笑问:“不知萧卿相中了哪家的贵女?”
萧衍双眸闪烁着坚定的目光,略有些腼腆:“太仆寺少卿姜大人之长女。”
姜廷清还处在看热闹的状态,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啊?”
满朝文武的视线转而挪移至他身上,他听到永宁帝成说:“既如此,朕就成萧、姜两家缔结姻缘之亲,全了这桩美事!”
姜廷清从朝堂上掐自己掐回到府中,隔着官袍也掐紫了大腿外侧一块,小门小户,突走大运,难道是祖坟冒青烟了?
承安候怎会主动与他家缔结姻缘?
那可是承安候!
萧衍十三岁离京从军,在军中勤修苦练,摸爬滚打,凭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和过人的武艺出人头地,一路坐上了主帅的位置,是令敌国军士闻风丧胆,本国军士惧怕臣服的“冷面杀神”打起仗来甚至无视君主之令,追着敌国军士猛打,连屠两城,将敌方十余位将领的头颅挂在城门上示威,是不折不扣的嗜血杀神!
年少搏得英名加身,承袭爵位,是京都世家名门闺秀的梦中情郎,高门大户争着结亲的贵婿,即便求请迎娶公主殿下也相得匹配,偏偏他求娶的是正五品之家的闺秀。
姜廷清在檐下晃晃脑袋,仰头看刺眼的日光,自言自语:“我怕不是被暑气冲了头?”他木然转身,正巧瞧见姜家主母苏沁婉正带着侍女入院。
“夫人呐,出大事了!”
苏沁婉知晓全貌,面露喜笑,起身揣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冲着他笑得更灿烂了,宛如一朵花在她脸上绽放:“老爷,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喜事!”她挽住姜廷清的手臂,催促着:“咱们快些准备妥当,改日去三清殿向三清真人还愿,赐予我们欣儿这么好的婚事!”
“夫人。”姜廷清背手,眉头轻蹙:“事有蹊跷!承安候与我们姜府素无来往,即便当年的旧宅置于承安候府后侧,但承安候夫妇已然不在,并无交情。”
苏沁婉斜视了他一眼,方才还洋溢着笑意的眉眼,已染上几分嫌弃:“圣上赐婚,明媒正娶,难道那承安候请旨赐婚是要拐咱家姑娘去发卖了不成?”她的手指轻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老爷应当思虑我们姜家未来的锦绣前程,而不是纠结旧时事。”
这一戳仿佛神功现世,打通了姜廷清的任督二脉,他舒展眉头,喜上眉梢:“快去寻欣儿,告知她这桩好姻缘!”
夫妇二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姜廷清的步伐也较往日轻盈些,绘声绘色地告知了当事人姜可欣。
姜可欣瞪圆了眼睛,呆滞地看着他们,唇瓣轻颤,说不出任何话。
苏沁婉眉开眼笑,看向姜廷清:“老爷,你看欣儿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姜廷清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微微偏头看向姜可欣,感叹道:“一转眼,欣儿也到了出阁的年岁,这回的婚事遂你娘的愿了。”
苏沁婉掩嘴笑得更欢了,兴高采烈挽着姜廷清离开:“老爷,我们打点周全,待承安侯府全了三书六礼,我们去三清殿还愿。”
不过两日,赐婚圣旨分别到了他们手中,周序捧着圣旨端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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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忍不住开口:“侯爷,卑职已命人将侯府洒扫清净,依照礼制,您得行三书六礼的婚娶礼数,住在官驿恐多有不便。”
萧衍埋头于兵书,闻言不禁放下,揉揉额侧,带着些无奈:“那便回府吧。”
马车停在承安候府门前,萧衍掀开了车帘,积灰暗沉的府第匾焕然一新,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斑驳的大门重新上了一层朱漆,细嗅一下,依稀还闻到一股未散的漆味,仆役分为两列垂首站在府门外两侧恭候承安候回府。
萧衍踏步上阶,一股无形的威压使得他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原本想偷偷一窥承安候英姿相貌的婢女大气也不敢出。
萧衍面无表情,将要跨过门槛入府之时,却收回了脚。
他瞥到了几位熟悉的面孔。
萧衍后退两步,余光瞥向他们。
几位资历深,年过四十的嬷嬷和管事惶恐不安,再次屈身行礼,带着些颤音:“老奴见过候爷。”
萧衍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多年不见,几位的精气神不减当年。”他微微侧步转身:“本候不曾料到,你们竟还待在候府。”
他们掌心冒汗,垂首拧着眉,尽是讨好的口吻:“侯爷说笑了,幸得侯爷容纳,老奴们才有容身之处,自是不敢背离主家。”
萧衍闻言轻蔑地笑了,自顾自地踏入府中。
阔别多年,这座府邸与旧时不同之处便是整洁了些,仍然透着一股冷冽的气息,萧衍思索了一番,把这股冷冽的气息称作没有人情味。
他从孩提之时便生活在这座偌大的府邸,陪伴他身侧之人是几位嬷嬷和管事,大名鼎鼎的承安候于他而言不过是旁人口中的陌生人,他从未见过双亲,后来嬷嬷被他问烦了,便告诉他,他的父亲承安候战死,母亲诞下他不足一月也跟着去了,他是没人要没人疼的孤儿。
如若苍天不怜,便自行逃离这座府邸,十三岁的年纪他毅然报名从军,瘦弱的身躯小跑着紧跟队伍,走出京都城门的一刻,他头也不回。
身后是战友的父母姊妹兄弟在不舍抹泪送别,他不敢回头。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每每前线战事吃紧,或被委以重任之时,战友们总含泪默写一封家书,他从未参与过此事,战友欲将纸笔递与他,他只是摆了摆手,敷衍一笑之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那座偌大冰冷的府邸算不上家,而他也没有家人翘首以待他的家书。
萧衍回过神来,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他期待她入主侯府,与他组建一个真正的家。
他一介武将,全了三书六礼,满怀期待大婚之日早些到来,见到他的新嫁娘。
新嫁娘姜可欣随着姜廷清夫妇二人前往三清殿叩拜三清真人。
三清殿位于京都城外,山清水秀,烟雾缭绕,主殿后是一座山,茂密的竹林遍布山野,曲径幽静,清风拂来,淡淡的竹子清香沁人心脾,如仙人的拂尘掸去人们心头几分浮躁。
临近归家之时,姜可欣不知所踪。
2. 002(修)
苏沁婉急得团团转,嗔怒质问婢女:“你们眼珠子是桂圆核子做的吗?连小姐也看不住!”
婢女身子微缩,垂首怯声:“夫人,小姐不许我们跟着她去更衣,否则便发卖奴婢。”
苏沁婉指着她们,咬牙切齿:“没用的东西,若是寻不到小姐,我寻个人牙子把你们发卖了。”
姜府众人寻遍了三清殿内外,无果,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中。
苏沁婉哭哭啼啼,叫魂般喊道:“老爷,你快来看!”
她攥着姜可欣放置在嫁衣之上的诀别信,泪水如决堤一般,泣声道:“欣儿,我的欣儿啊!”她不顾仪态扯着姜廷清的衣袖:“老爷,您快派人去把欣儿找回来啊!”
姜廷清烦躁地甩开她的手,低声呵斥:“夫人,你小点声!此事传出去,姜家满门性命不保!”
苏沁婉止住了哭声,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祈求一家之主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法子解了燃眉之急。
姜廷清惴惴不安,拿起摊开在嫁衣上的圣旨。
圣旨措辞中的“沈家女”下边画上了一条墨迹横线,姜廷清攥皱了圣旨一角,沉思半刻忽而恍然大悟!他欣喜若狂戳着“沈家女”三字,近乎癫狂笑着:“夫人,我们姜家有救了!”
正厅里外的仆役被遣个干净,姜然缩着双肩,双手交握在膝上,垂首不语。
苏沁婉幽怨地凝视她,她一向不喜欢这个庶女,每每看见她就会想起丈夫年少时在外厮混养了个外室,外室病故她为了姜府名声不得已接纳她的女儿入府,如今她还要顶替亲出的女儿替嫁入侯府,享受泼天的富贵,她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一声,冲着姜廷清甩脸子。
姜廷清面部抽搐了一下,赔笑打圆场:“夫人,再过两日便是大喜之日,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让然儿替嫁。”
“替嫁”二字使得姜然猛然抬头,眼中闪烁着惊讶和恐惧。
她的眼神使得姜廷清错愕片刻,继续述说:“然儿替嫁是保全我们姜家的万全之策。”
苏沁婉冷眼看向姜然,她立即受惊似的低下头,苏沁婉目光倨傲:“这般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与你那外室的娘如出一撤。”她讽刺一笑,视线挪移至姜廷清身上:“老爷贯来心悦这等做派。”
姜廷清皱起眉头,求饶着:“夫人,火烧眉毛了,这些容后再议。”
苏沁婉调整了一下坐姿,睥睨着姜然:“再过两日便是你与承安候的大婚之日。”她从袖中取出一捆麻绳扔向姜然,落在她的面前,吓得她下意识紧缩身子,双手护着脑袋要害之处,苏沁婉笑容阴冷:“上花轿还是自缢,你选一个。”
姜廷清目瞪口呆,身躯自觉地挪移试图离苏沁婉远点,颤声道:“然儿,你就应承了这桩婚事。”
回应他们的是姜然带着惊吓的连连点头。
点头替嫁那一刻起,姜然惶恐不安,天还未泛亮,她便坐在妆奁镜台前梳妆,年迈而多福的嬷嬷慈祥地笑着为她挽起发髻,瞧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开解道:“娘子,今日是大喜之日,新妇须得面带笑容,往后的日子才会过的如花儿一般灿烂。”
姜然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眉头仍未舒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活像哭丧似的,但外边人声热闹,府中上下为这桩婚事忙碌着。
无人在意她的悲欢,只是一味叮嘱和恐吓她礼成之前谨慎小心,万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天明,朝晖倾洒在红绸灯笼上,府中喜色更甚,锣鼓喧闹,唢呐震天,祝贺声声声入耳,承安候前来迎亲,姜府送女出嫁。
姜然忐忑不安,登上马车之时为了护住红盖头,险些踩空了车蹬,幸而萧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不敢低头,掌心感觉到他的手有些粗糙,长了一层茧子,虎口处的茧子尤为最厚。
她在马车内交手缠绕,心乱如麻,但已无回头之路。
牵着同心结与萧衍步入喜堂之人是她。
与萧衍拜堂礼成之人是她。
与萧衍成婚之人是她。
从此,姜然是萧衍的结发妻子。
即便如此,姜然悬着的心越发不安,她坐在黄花梨凤纹拔步床上,如坐针毡,她攥紧了衣袖一角,织金缎被她掌心的汗水沾湿,她在等待他的到来,亦或是命运对她的宣判。
人声渐弱,宾客渐散,萧衍来了。
婢女为他打开房门,姜然往里缩了缩,隔着红盖头,她只看到模糊的身影站在房门外,听到他朗声道:“你们下去领赏吧。”
“恩谢侯爷。”
随即,萧衍跨步入内,转身关上了房门,姜然不觉用力咬唇,眉头紧蹙,瞳孔微缩,放缓了呼吸。
萧衍朝着她走去,脚步忽而顿了顿,转而走向茶案,连灌了三杯茶,他缓缓转身看向坐在拔步床上的妻子,思绪飘回了多年前的冬日。
那年冬日罕见地格外寒冷,彼时九岁的萧衍团缩着瘦小的身子靠在后院的狗洞一侧,身上的鞭伤渗出鲜血,片刻凝聚成血珠,他倔强的眼神中泛着泪水,低头伸舌舔舐血珠,埋头进膝窝任泪水流淌。忽而他听到一墙之隔传来女童悲戚的嚎哭声,哭声融入风中,震得院中的梅花簌簌而下,女童登时止住了哭声,仰头伸手去接掉落的梅花瓣,残留着泪痕的脸绽放与梅花一般美丽的笑容。
萧衍伏低身子,脸颊几乎贴在地面望见了这一幕,不禁被她捧花雀跃的模样所感染,唇角不觉上扬,伤口的疼痛也缓了些。
女童转身之际瞧见他如小鹿般湿润的双眼,凑近蹲下与他对视片刻,从袖中掏出了手绢递与他:“你的脸脏了。”
自那天起,她时常通过那个狗洞给他送一些吃食,隔洞聊天,背书。有一天,她送来了几个肉包子,不舍地趴在地上与他告别:“爹爹升官了,我们要搬去新的宅子了,往后我就不能给你送吃食了,你会不会继续饿肚子?”
萧衍生眸光一沉,面露不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唤姜可欣。”
多年来萧衍未曾有一刻忘记这个名字,他战功赫赫,承袭爵位,这样的身份迎娶她便不算委屈了她。
思绪回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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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萧衍一贯冷峻的脸上浮现笑容,他局促地同手同脚走向她。
萧衍停在拔步床前,罕见地露出痴笑,郑重地整理衣冠,喉结上下滚动,他深呼一口气,手腕略有些颤抖地探向盖头。
盖头被温柔掀落,萧衍笑容凝滞了,而后垂下唇角,眸中恢复往里的冷峻,警惕心使他瞬时俯身掐住她的脖子,厉声质问:“你是谁?竟敢冒充本候的新婚妻子!”
姜然被迫仰头与他对视,乌黑的双眸闪烁着恐惧的泪花,勉力从咽喉里吐出话语:“我......我是姜然。”
萧衍非但没有松了力道,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姜可欣呢?”
姜然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求生意识克服了恐惧,她双手胡乱拍打着萧衍的手臂:“放.......放开我。”
萧衍松了力道,毫不怜惜:“你若是不如实交代,本候今夜杀了你!”话刚说完,他反手从大腿外侧抽出一把弯尾匕首,架在她白皙的颈侧:“本候的耐心有限,快说!”
姜然浑身颤栗,洁白的牙齿不禁上下交碰,用力地攥紧拳头,磕磕绊绊说出实情:“嫡...嫡姐不知所踪,寻遍京都也无...无果,婚期已......至,家中只得出此下策。”她垂眸不敢看他的神情,但也感受到他的目光化作了利刃。
萧衍阴冷肃杀地盯着她,如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一般,轻蔑笑了笑:“好个胆大包天的姜府,竟敢戏弄本候,你们若寻不到姜可欣送回给本候,本候让你们姜府付出所不能承担的代价!”他凑近她的脸庞,仿佛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一般,沉声道:“抗旨不遵,戏弄君候乃是死路一条。”
姜然深知无人能救她,唯有自救。
她脖颈动了动,锋利的匕首划破她白皙娇嫩的肌肤,鲜血登时涌出,她咬紧了牙关忍痛,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了圣旨,含泪怯懦地举起来:“侯爷不能杀我,姜府不过是遵旨行事。”
“一派胡言!”
深邃的眼眸凛冽深沉,萧衍此刻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温热的鲜血顺着手中的匕首染红他的掌心,他垂眸看了看:“你当真以为本侯不会杀你?”
泪水溢出通红的眼尾,姜然垂眸泣声道:“侯爷一看圣旨便知。”
二人身体距离几乎贴近,萧衍感觉到她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短刃向外挪移了分寸,他信了几分,厉声令道:“周序,取圣旨来!”
红烛明亮,两道圣旨摊开在茶案上,萧衍俯身逐字核对,无暇顾及姜然,红盖头被折成方巾绑住了她的双手,她一动不敢动地等待着他。
两道圣旨上的措辞皆是“沈家女”,姜然虽出身低微,但也是姜家过了明路的庶女,当得起一句“沈家女”。
姜可欣正是发现了这一措辞漏洞,遂起了逃婚的心思,她唯恐给家中招来灭门之祸,临走前用描眉黛笔在“沈家女”三字底下画上一条横线。
人到绝境逢生机,姜廷清与苏沁婉再三思量,壮着胆子把姜然送上了花轿。
承安侯萧衍要议理,便跟圣上去议吧。
3. 003(修)
萧衍黯然而轻嘲地一笑,他私以为圣上与姜家摆了他一道,猛然拿起圣旨,向后怒甩。
妆奁台上的镜子被砸裂破碎,打破了侯府的宁静,周序及廊下的仆役垂首噤声,他们不敢挪步去探知喜房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姜然受惊紧闭双眼蜷缩着身子,萧衍眼眶通红地走近她,单手撑着床沿,一手帮她解开束缚,眼神阴翳,低沉道:“既是圣意,本侯自当遵旨。”
盖头随着萧衍起身的动作甩落在地,他唇角牵起一抹邪笑,高声令道:“来人!把夫人请出去!本侯要歇息了!”
姜然闻言,含泪错愕地看向他,她就这样被嬷嬷婢女架出了喜房!
新婚夜!她是新妇!竟然被请出了喜房!
罢了,罢了,小命要紧,换一间房间……换柴房也能睡。
柴房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响,姜然猝不及防被嬷嬷推入,踉跄地摔在地上,即便隔着织金缎,掌心也被擦伤了。
“嘶!”姜然发出痛苦的呻吟,四下寂静无声,脖颈上的伤口在发疼,她撑地起身拿起柴刀来回切割衣裳下摆,紧皱着眉为自己包扎伤口,忽而一只肥硕的蜚蠊扑动着翅膀朝她的脸庞飞来。
“啊!”
姜然闭着眼睛胡乱挥舞着手掌,惊恐喊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蜚蠊消失不见,姜然渐渐平静下来,一番折腾牵动着脖颈的伤口,她感觉到一阵温热从脖颈处流下没入衣领里,她抬手去摸,赫然的鲜红使她掌心的纹路更清晰了,与此同时,豆粒般大的泪珠滴落掌心,晕染不开些许血渍。
她坐在地上屈起双膝,趴在膝上用力地捂着嘴,无声地痛哭。
新婚夜被扔到柴房过夜,这是闻所未闻的冷待,姜然深知或许天亮伊始,她会成为京都城中最大的笑话。
天微微泛白,所幸柴房的门没被锁上,姜然穿着残缺脏污的喜服走出来。
寅时,侯府中的仆役已开始浆洗衣裳,洒扫庭院,他们面带异色地偷瞄姜然,在行礼与不行礼之间犹豫片刻,淡淡施礼:“夫人。”
姜然一路寻至东厨,束起宽大的衣袖,开始熟练地准备早膳。
出阁前,嬷嬷再三叮嘱她,新妇入门第二天,须得为公婆,夫君做一顿早膳,彰显温婉贤惠。
萧衍无父无母,姜然无须拜见公婆奉茶请安,但“杀神”也是人,还是夫君,他得吃早膳。
姜然一夜未睡,认真思虑了此事,她不能失了礼节。
嬷嬷和婢女驻足在膳房外看姜然忙碌的身影,不禁嘀咕:“你们说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嬷嬷冷眼打量姜然,“噗”了一声,口中吐出看不出是什么瓜籽的籽壳,尖酸道:“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怎么还有脸呆在侯府?换了我,夜里寻一根麻绳吊死在柴房了。”
打水路过的几个婢女也多嘴闲聊:“我听说她是姜家的庶女,母亲生前是姜大人养在外头的外室,因着姜家祖母护着姜大人又瞧着家中人丁稀薄决意接回她,姜家主母看在婆母的份上,气得脖子粗也得忍气吞声接她回了姜家。”
府中众人对姜然的态度又刻薄了几分,这些高门大户的仆役,嬷嬷,婢女个个是人精,惯会看主子的眼色行事,昨夜萧衍大发雷霆,只命人将姜然请出寝居,但她们毫不犹豫把她扔进了柴房,以此企图讨得萧衍的欢心。
朝阳东升,热气腾腾的肉糜粥、枣糕、黄豆研磨的豆浆出锅,姜然细心地擦拭瓷碗边沿,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朝着花厅走去。
萧衍着一身玄色窄袖劲装,眼下略带着些乌青,在院中板着冷脸练剑。
周序在一侧观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侯爷,您已练了两个时辰,现下已是卯时一刻,该用早膳了。”
萧衍剑风凌厉,院中的几株凤羽落金池长势正盛,花色迷人眼,剑尖掠过,一片片花瓣落地,茎干之上登时光秃秃。他翻转手腕收剑,随即扔给周序,周序为他奉上娟帕,擦拭汗液,只一会儿,娟帕已被汗液浸透,萧衍正欲往回走,脚步顿了顿,他回身望去。
姜然正端着托盘步入廊下,他面色一沉,眸光阴冷地注视着她信步走来。
他当真是“杀神”,姜然垂首不敢看他,轻轻放下托盘将早膳端至他面前,随即双手交握,垂首候在一侧。
萧衍的目光扫过早膳,面上并无悦色,他拿起瓷勺搅动着肉糜粥。
姜然的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心中直打鼓,七上八下的,他若是不喜欢,会不会将肉糜粥泼向自己?
姜然深信,萧衍做得出此等举动。
萧衍品尝了一口,将瓷勺随手扔在平头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然身躯随之一抖,不觉地皱起脸。
还好,还好!肉糜粥没有泼在脸上,瓷勺也没有砸在脸上,平头案是木头,不会喊疼。
萧衍的手指叩击着案面,微微侧头冷眼打量她,肃声道:“往后没有本候的吩咐,你不许踏入本候的寝居半步!”他利落起身,走至姜然身侧,刻薄道:“你做的肉糜粥味道极差,简直令人食不下咽!”
姜然的厨艺过人,贯来挑刺的苏沁婉也是认可的。
萧衍面色变了变,冷声道:“本候一定会让你后悔踏上花轿。”
他跨出花厅门口,忽而驻足吩咐门外的周序:“吩咐下去,从今日起,候府的洒扫,花草照料的活计一应交给夫人。”
待萧衍走远,姜然身子一软,扶着椅背大口地吸气。
周序待她缓了片刻,开口请道:“夫人先行离开吧。”
“哦,哦!”
姜然步履匆匆离开萧衍的寝居,她回想起萧衍方才的话语,忽而有些眼眶湿润,驻足在石子夹道上,环视着周遭,酸楚涌上鼻头,红了鼻尖。
姜府于姜然而言是一座樊笼,自她被接回府中,处处被嫡母嫡姐打压欺辱,不是辱骂她过世的阿娘便是辱骂她,骂她是天生的贱蹄子,戏子的贱种。
有意照拂她的祖母在她回府不及三年就逝世了,若不是替嫁入侯府,姜然会被苏沁婉随意许配给年逾四十的高门老爷做妾室,谋取富贵钱财。
姜然心知肚明萧衍的心上人另有她人,并非是她。无论他如何待她,总归得受着,到底是姜家理亏。
放眼整个京都,哪家高门夫人睡柴房?
姜然起得比打鸣的公鸡还早些,瘦削的身躯拿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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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高的扫帚洒扫庭院,累得腰酸不已,只得扶着廊柱挺直腰背,路过的婢女交耳议论,掩嘴笑她。
“侯爷亲自吩咐这些粗活往后由她做,摆明了是要作践她!”
“换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所娶非心属之人,多瞧一眼心里也堵得慌!”
姜然手心微湿,心潮起伏,继续往前去打水,幸而庭中花草不多,她一边提着木桶一边舒了一口气。
日头东升,姜然终于忙完了活计,里衣被汗水浸透,提起木桶时,周序来了:“夫人,请您跟我来。”
姜然一路走到正厅,打眼一看,萧衍正襟危坐在中央的主座,右侧的客座坐着一位妇人,脸上的褶皱卡着些脂粉,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别着点翠海棠纹头花,雍容华贵,可见不是一般的妇人。
萧衍:“进来吧。”
妇人循着萧衍的视线看去,女子靛蓝头巾束发,两侧别着细碎的银色珠花,一袭乌发顺着头巾垂落几缕,眉眼似柳叶弯梢,像浸了春露的杏核,虽未施粉黛,却也瞧得出容貌清艳。款步踏入,雨过天青色交领纱衣,衣袂飘动,宽松的袖口衬得身形纤细,妇人微微颔首,知晓她便是承安候刚过门的夫人。
姜然落座。
萧衍抬手介绍:“这位是柳嬷嬷。”
柳嬷嬷起身:“老身见过夫人。”
姜然含笑朝她微微颔首,柳嬷嬷眼皮有些松垂,眸子却清亮,如一汪清水,似乎能将人心底的心思映照得清清楚楚,不言不语时,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质。
正厅中忽而安静,尴尬的气息弥漫开来,三人皆是这场乌龙婚事的局中人。
萧衍被迫错娶了夫人,姜然上对花轿替嫁,柳嬷嬷替萧衍操持了三书六礼,算得上半个媒人,赐婚的那位是真正的媒人,但他不在。
姜然局促不安地攥着娟帕,垂首不语。
柳嬷嬷率先打破了沉默,看向姜然:“夫人,方才老身与侯爷商议了一会儿,侯爷已经点头应允了,改日你到百花园来。”
姜然全然不知柳嬷嬷所言何事,但一旁的“杀神”已经应允,即便是上刀山,姜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微微一笑:“好。”
柳嬷嬷起身:“侯爷,夫人,老身告辞了。”
萧衍:“周序,替本候送一送嬷嬷。”
正厅中只剩他们二人,姜然心弦一颤,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指节。
萧衍微微侧身,将手肘搭在酸枝木桌面上,冷声道:“明日忙完了府中的活计,你再去柳嬷嬷的百花园。”
姜然木然地点点头。
翌日,天光初破晓,青灰色的晨霭还未从角檐上散去,姜然拿起扫帚开始洒扫。
面上是承安候夫人,实则是侯府的长工,姜然看着掌心的茧子,不由得叹息。
劳作中,侯府屋檐的轮廓在熹微中渐渐清晰,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淡墨画,花草丛处混杂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积蓄了一夜的露水在绿叶上凝成露珠,无声从叶面上滑落。
姜然无心欣赏,她还赶着去厨房准备早膳,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辰时,姜然坐上马车前往柳嬷嬷的百花园。
4. 004(修)
柳嬷嬷的百花园,园如其名,姜然踏入伊始,犹如赴一场游园会,大门两侧的墙沿下种满了向上攀爬的凌霄花,枝干粗壮,花朵蓬盛,与黛墙相辉映,仿佛步入一幅画卷中,往前走,是一条鹅卵石铺设的小径,青草翠绿,长春花筑造了高大的拱形花门,缓步走过,花香扑鼻。
经由引路的婢女告知,姜然才知道她柳嬷嬷昨日所言何事。
柳嬷嬷在长公主身边服侍数十年,到了及艾之年,长公主念她劳苦功高便让她告老了,可她一辈子伺候惯了人,归家后亦闲不住,一合计,在家中创办了私学,专门教导女子礼仪,插花点茶等雅致之技。
京都世家名门皆存了将女儿嫁入高门,亦或送入宫中的心思,闻讯,争着抢着将阁中姑娘送至柳嬷嬷的私学,她深谙宫廷秘事,如若得她教导一二,无疑是锦上添花!
柳嬷嬷授课的连荷斋设在荷塘边上,门窗敞开,荷花摇曳,莲叶起伏成浪,一阵阵清香随风入堂令人心神愉悦。
姜然乖巧地跪坐在茶案前,望着窗外的荷塘陷入了沉思,这桩婚事乃皇上亲赐,即便萧衍要与她和离,也得等一阵时日。
姜然明白,柳嬷嬷与萧衍皆瞧不上她。
柳嬷嬷今日教授的是点茶。
姜然遵照柳嬷嬷教授的步序进行,可沫浡始终点不厚,旁人却白云浮盏,溢盏而起。
柳嬷嬷手拿藤鞭慢步检验她们的成果,时而欣慰点头,时而莞尔一笑,姜然坐立不安,瞧着她的脚步停留在案前,姜然心下一慌,微缩肩颈,生怕藤鞭抽打在身上。
毕竟,苏沁婉曾多次用藤鞭抽打过她。
柳嬷嬷眉头紧蹙,藤鞭敲击她的茶案,厉声问:“你是哪家的娘子?”
姜然瞳孔骤然一缩,仅仅过了一夜,柳嬷嬷不识得她了?
姜然还未开口,一旁的娘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开腔揶揄:“嬷嬷,她便是近来闻名京都的承安候夫人。”
坏事传千里,姜府庶女替嫁的消息传遍了京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承安候这样的郎君被姜然占有,莫说世家贵女咬牙切齿,愤愤不平,京都坊间的百姓也为承安候感到惋惜,他理应配世家贵女。
姜然手足无措,羞愧得头垂的更低了。
柳嬷嬷打量着她,忽而呵斥:“夫人,您的坐姿不成体统!”
一声呵斥,吓得堂中众人也不觉调整坐姿,姜然猛然展肩挺直腰背,微微抬头直视柳嬷嬷。
柳嬷嬷手持藤鞭轻点她的肩膀,厉声道:“夫人,您是承安候明媒正娶的夫人,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承安候的脸面,您这般姿态不免让旁人看了承安候的笑话。”她的藤鞭滑至姜然背部,“夫人,再挺直一些!”
姜然腰身往前,背部完全挺直。
柳嬷嬷收回了藤鞭,目光落在建盏上,语气缓了些:“夫人,您可是头一回点茶?”
姜然怯懦地点头:“是。”
堂中响起一阵讥讽的笑声,她们皆是世家贵女,豆蔻年华之时,家中便有嬷嬷教导,经过多年的练习,自是熟练。
姜然脸颊染上了绯色,她只想挖个地道速速遁逃,躲到无人的角落,哪怕是侯府的那间柴房也足以抚慰此刻的羞愧难安。
柳嬷嬷凌厉的目光扫过她们,堂中霎时肃静,方缓缓开口:“夫人,今日下了学,你就多留一个时辰在堂中独自练习点茶。”说完,婢女宣道:“诸位娘子,请下学。”
堂中诸位娘子齐声道:“柳嬷嬷慢走。”
婢女前来搭手搀扶柳嬷嬷离开。
柳嬷嬷走远,贵女们围拢在姜然周围,她们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轻蔑:“夫人,你的手长了茧子,不适合点茶等高雅之事,您当在厨房洗手做羹汤啊!”
嘲笑声更甚了,姜然扑闪着那双莹如水般的眸子,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开始点茶的步序。
“你们瞧她蹩脚的手法,点出来的茶汤你们敢喝吗?”
“便是倒贴我金子,我不稀得喝她的茶汤。”
姜然耳畔充斥着她们的冷言讥讽,直至她们觉得没趣了才自行离开。
姜然埋头苦练了一个时辰,脖颈手腕见酸,她抬头望向外边,墨云沉沉,狂风渐起,六月天易变,晌午离府时艳阳高照,现下大雨将至。
狂风拍打着门窗,姜然起身关好,堂内暗沉了下来,她靠在门背上放松了紧绷的身躯,揉揉手腕,直直盯着那些建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起身归位再练,直至百花园内灯火通明,她才离开。
园外并没马夫等候,姜然自我抚慰,兴许大雨滂沱不便出门。
姜然没有原地等待,沿着长街一路步行回候府。
大梁战胜北宁后,京都便解开了宵禁,长街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摊贩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茶楼酒肆里尽是品茗交谈,把酒言欢的客人。
承安候府的马车缓缓穿梭在市井之中,萧衍靠在马车内壁上,面露疲惫,他不禁揉揉额角,罕见地埋怨道:“户部那群老东西话太多了,徒劳掰扯了一日,账目到底也没算明白!”
周序的脸色也尽显疲态,深有同感:“侯爷,向来听闻户部诸位大人唇舌伶俐,今儿个总算领略到了。”
“仗打完了,户部勒紧了钱袋子,秋冬两季的军饷且得拖延一阵。”说到这里,萧衍也不由得无奈,他掀开了车帘,望着长街的夜景,周序颇有眼色接替他拉着车帘,过了一会儿,萧衍瞧见了桂花糕摊前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然半日没有进食,走着走着被街头摊贩小食吸引,四下并无相识之人,她壮着胆子靠近一家桂花糕点摊,忍不住掩袖吞咽了口水。
摊贩热情招呼她:“娘子,我们家的桂花糕是老字号,来一份?”
姜然从袖中摸出碎银递与他,眼里荡漾着一丝期待:“那便来一份。”
摊贩喜滋滋接过碎银,朗声道:“好嘞!”
姜然一心专注着他拾起桂花糕的动作,并未注意到缓缓靠近的侯府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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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沉下脸来,眸色犀利,询问周序:“她怎会在此?”
好问题!可惜周序也不知道答案,只得如实回应:“侯爷,卑职也不清楚夫人为何出现在此处。”他快速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补充:“夫人兴许是嘴馋了。”
姜然捧着桂花糕,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块,一边吃一边走,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马车。
马夫挥起马鞭,呵斥:“快些闪开!”
姜然闻言回头,马儿的嘴筒子近在眼前,她受惊地往后连退几步,身形不稳摔坐在地上,疼痛自尾椎而涌上头顶,“嘶,好疼!”
姜然皱脸撑着双手起身,试图去拾起那包桂花糕,可马车无情碾过,桂花糕瞬时被压扁,与地面紧紧相贴。
姜然惋惜跺脚,苦脸嘟囔:“驾着马车也不看路!”
话音刚落,马车停了下来。
姜然以为对方听到了她的话,停下马车欲与她算账,她连忙捂住了嘴巴。
车帘被掀开一角,是萧衍!
姜然猛然一惊,慌乱回身。
周序探问:“侯爷,可是要接上夫人一同回府?”
萧衍淡淡道:“回府。”
车夫扬起马鞭:“驾!”
姜然抚着心口缓缓转身,真是冤家路窄!心想着离萧衍越远越好!
姜然自行搬进侯府西南边一处荒芜的院子,她长舒了一口气,夜里终于不用再担心恶心的蜚蠊从某个角落里爬出来袭击她,再留下恶臭难闻的黑色粪便。
这处院子还有一个益处,也是姜然选择的原因。
萧衍居住在侯府的东北处,两处距离较远,姜然打心眼里不想在萧衍面前出现,唯恐不觉触了他的逆鳞,脖颈处的伤口还未完全恢复,姜然记吃记打,每日准备好早膳,托人送到萧衍的寝居。
龙舟香漏发出响亮的落盘声,寅时已至,姜然利索地准备早膳,打扮艳丽的婢女将早膳送往萧衍的寝居,在不远处瞧见还在院中练剑的萧衍,婢女将早膳置于石凳上,抚鬓整发,步伐婀娜走进寝居,柔声恭请:“侯爷,早膳已为您备下了。”
萧衍沐浴更衣,坐在案前如常地打量早膳,今日的早膳与往日不同,软糯的松香饼上撒着一层白芝麻,令人食欲大增。
萧衍尝了一口,竟点头称赞!抬眸问候在一侧的婢女:“这松香饼出自何人的手?”
婢女当即揽功:“回侯爷,这是奴婢亲手所做。”
当事人姜然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准备出门前往柳嬷嬷的私学,全然不知功劳被人顶替,倒是惊吓突然而至。
娘家来人了!
姜廷清携苏沁婉登门拜访。
姜然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萧衍不上门找他们麻烦已然仁慈,他们竟敢在这个当口登门,没吃熊心豹子胆,怎么敢的啊!
正因为姜家夫妇没吃熊心豹子胆,整日惶恐度日,萧衍既不携姜然回门,也不上门讨个说法,如同钝刀磨肉,吓人得很!
5. 005(修)
姜然快步跑到前院,却被周序拦下:“夫人,侯爷有令,您暂时不得入内。”
姜然恳求他:“周护卫,你通融一下,向侯爷通报一声。”
周序犹豫片刻:“烦请夫人在此稍等片刻。”
姜然来回踱步,心中不停地祈祷着。
周序快步出来:“夫人,您先到府门等着侯爷,一道前往百花园。”
姜然摸不着头脑,低声探问:“周护卫,我父亲与母亲不是在里头吗?”
周序:“哦,姜大人的确携夫人来见过侯爷了,一刻钟前便走了,侯爷现下在更衣。”
侯府如同虎狼窝,走了就好!
姜然松了一口气,步伐也变得轻盈些,朝着府门走去。
过了半刻,萧衍来了。
他着一袭宝蓝暗纹长袍,襟袖间绣着水墨云纹,如远山覆盖雪,江海藏星,宽摆衣袂随着步伐轻扬,暗绣的纹路在日光下泛着光泽,果真是好鞍配好马,华衣配俊朗公子,墨发高束,仅以一支银纹玉冠绾起,更添了几分清俊疏朗。
姜然现下才真切地体会到那些未出阁娘子对萧衍的倾慕,即便对着这张脸吃粗茶淡饭也如同满桌佳肴,秀色可餐啊!
二人一路沉默,姜然不敢贸然开口问他为何一道前去百花园,若是中途被扔下马车,导致迟到,柳嬷嬷一定会拿着藤鞭用力抽打她的掌心,想到这里,姜然不禁收拢手指,打了个寒颤。
百花园终于到了,姜然一路上大气也不敢喘,二人在园中分道扬镳。
姜然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后背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往前踉跄摔倒在地,抬头拍手瞧见身后的贵女唇角微勾,昂起下巴俯视她:“呀!一时不慎撞倒了承安侯夫人,你没事吧?”
“无……”姜然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承安侯在前头!”
萧衍闻声回望,目光掠过尚未起身的姜然,仍旧冷脸。
姜然被他这么一看,连忙起身拂衣。
一路上姜然听着贵女们盛赞萧衍,言语间充斥着倾慕,全然不把她这位承安侯夫人放在眼里。
罢了,本就是强扭的瓜,姜然独自一人默默练习点茶,等候柳嬷嬷上学授课。
柳嬷嬷搭着婢女的手腕上前迎接萧衍,施礼:“老身见过侯爷。”
萧衍伸手虚扶她,翩然有礼:“嬷嬷无须多礼。”他偏头递了个眼色,周序抱着几份谢礼上前:“嬷嬷,这是侯爷的一点心意。”
柳嬷嬷和蔼一笑,身旁的婢女会意,接下了谢礼。
柳嬷嬷侧身抬手恭请:“侯爷,入内喝盏茶吧。”
议事厅内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打眼一瞧,墙沿下摆放着多盆茉莉花,枝叶繁茂,修整有形,洁白的花朵绽放其间,为这炎炎夏日提供了几分淡香。
萧衍收回视线,婢女奉上了一杯热茶,他浅尝了一口。柳嬷嬷眉眼带笑注视着他:“侯爷今日莅临寒舍,不仅仅为了探望老身吧?”
萧衍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嬷嬷洞悉人心,本侯这点心思瞒不过嬷嬷的眼睛。”他想了一下措辞,缓缓开口:“嬷嬷当日亲临姜府,可察觉到姜家大小姐有何异常?”
柳嬷嬷唇角垂了下来,姜然不堪入目的点茶技艺使她蹙起眉头,她对这位承安侯夫人甚是不满,出身,做派皆不入她的眼。
柳嬷嬷叹了一口气:“侯爷,当日姜家大小姐眉眼带笑,对这桩婚事并无异议。”她观察着萧衍的脸色,只见他淡淡的笑意消失殆尽,低声开解:“侯爷,若您不满这桩婚事,不如寻个夫人的错处,休妻亦或和离皆可,圣上和姜府亦挑不出您的不是。”
这些话入了萧衍的耳,侯府的马车行驶在长街上,萧衍认真思索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周序,寻个嘴牢的先生拟一封和离书。”
周序瞳孔微震,俯首领命。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萧衍觉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错误不能再延续下去,和离是二人之间最好的选择。
姜然察觉到柳嬷嬷打量她的眼神较往日更凌厉了,她被盯得手腕颤抖,不慎打翻了建盏。
堂中轰然大笑,柳嬷嬷无奈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手持藤鞭至她面前,肃声问:“夫人,您贵为承安候夫人,身份尊贵,按例老身不该逾矩。”她抬起藤鞭,“但您既入了老身的私学,老身斗胆自抬身份,以一日之师的身份问您,您可甘愿受罚?”
姜然的双手比嘴巴更快,她手腕颤抖伸出双手,摊开掌心向上,眉头紧锁,嘴唇轻抿:“我甘愿受罚。”
“啪!”的一声,响彻在莲荷斋内,贵女们拧了拧眉,冷眼旁观看她的笑话。
姜然的下唇落下深深的齿印,眼蓄湿润,拼尽了全力才没有喊出来,掌心留下一道泛红的印子。
柳嬷嬷收回藤鞭,教诲道:“夫人,北宁战败,使节即将来我们大梁缔结友好条约,承安候身负重任,您作为候府的主母,若不能辅佐侯爷为他分忧,这位置您如何坐得稳当?”
姜然怯声应下:“姜然多谢嬷嬷的孜孜教诲。”
堂中人散去,姜然自觉留下来温习多日来所学,她心中认同嬷嬷的一番教导,萧衍身为军候勋贵,而她不过是低微的庶女,若非姜可欣与情郎私奔,这桩高嫁的婚事绝落不到她头上,如果她不争气,萧衍寻到错处,定然休妻亦或和离,届时她将孑然一身,无处可去。
上进心促使姜然勤学苦练,白日她在私学学习,夜晚她在房中鏖战至丑时,眼皮打架了便掐掐手臂强行清醒过来。
姜然心想着,绝不能够被驱逐出候府,她不求锦衣玉食,得一隅安身立命之所足矣。
想着,想着,姜然对着书籍合上了眼皮,顺势倒在了书案上。直至龙舟更漏的落盘声将她唤醒。
这一月来,萧衍晨出夜归,候府里的仆役越发地没了规矩,直接无视姜然的存在。
姜然在厨房里准备早膳,唤人生火,院中正磕着瓜籽的嬷嬷和婢女别过头去,取笑她:“不过是顶着侯府主母的名头,却连侯爷的寝院也不能靠近,使唤谁呢?”
姜然:“.......”
晨光熹微,萧衍收起剑,看了一眼院门的方向。
周序了然:“侯爷,还未至卯时三刻,您先去沐浴更衣,早膳一会儿就到。”
“嗯。”萧衍入了浴房。他不是贪嘴之人,行军打仗时粮草告急,溪水边的草杆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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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入嘴,而今每日的早膳皆不重样,使他仿佛变成了池中鱼,每日翘首以待鱼饵是什么。
婢女身穿一袭绯色三涧裙,步履轻盈,裙摆流转如溪涧溪流,双手端着早膳踏入花厅。
萧衍换了一身雾靛广袖常服,质若流綾,柔滑生光,襟间绣远山叠翠,暗纹隐现,雅而不奢,玄色束带配以缀兽纹金扣,难掩贵气,清贵出尘。
婢女一时失了分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萧衍墨发高束,仅以银冠绾定,余发垂落颈侧,几缕碎发轻覆额间,既存世家端方之仪,又显几分疏朗随性,衬得眉眼愈发文秀清隽,抬手间,端起了瓷碗。
但端的不仅仅是瓷碗,端的是世家公子的林下风致!
萧衍察觉到婢女的目光,略感不适,抬眸问:“你还有什么事?”
婢女征了征,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即微微躬身退出了花厅。
一碗玉珧柱芥菁粥被萧衍一扫而空,他不禁夸赞:“玉珧柱鲜美而不腥,配上芥菁又多了几分鲜甜,厨艺上乘者方可有此境界。”
周序嘴角微挑,探问:“那侯爷可曾记得方才的婢女所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萧衍朝他甩了一计眼刀。
周序悻悻地随着萧衍步至府门,忍不住开口:“侯爷,您是否落下了什么?”
萧衍淡然道:“今日受邀赴二皇子的席面,本候难道还要携重礼登门不成?”
周序一拍脑门,方才他借着探问婢女衣裙颜色欲提醒萧衍,今日出席须携上家眷,显然,萧衍完全将此事抛之脑后。
“侯爷,今日是游园赏花宴,王府的请帖中特意提到王妃希望夫人一同出席。”
萧衍稍一思忖,眼神疏离:“那你去唤夫人。”
周序转身之际,紧张地咽口水,迈着大步前往姜然的院子。
姜然正在一边背书一边挥着锄头清理院里的杂草,仆役使唤不动,只能自食其力了,院中的杂草每逢雨水浇灌便会疯长,近乎至半人高了。
干活过于卖力,姜然并未注意到周序。
周序清了清嗓子:“夫人,今日二皇子设宴,您要与侯爷一同赴宴。”
姜然动作停滞,面容僵硬,探问:“周护卫,我必须去吗?”
周序重重地点了点头。
姜然依依不舍放下锄头进屋,过了半刻钟,换了一身衣裳,发髻整齐地出来。
姜然步履匆匆,唯恐萧衍多等一刻便会脾性发作。
幸好,萧衍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姜然一靠近萧衍便浑身不自在,眼神忐忑透露出畏惧,仿佛萧衍杀人不眨眼。
的确,萧衍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眼神凌厉,杀人于他而言不过头点地。
萧衍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你就这般打扮随本候去赴宴?”
姜然立即察看自己的装扮,心虚地点点头。
萧衍轻弹手指,拧了拧眉,吩咐周序在彩衣坊停下马车。
掌柜打量了一下姜然,面无喜色,目光挪移至萧衍身上,眼神一亮,财神爷来了!掌柜殷勤而热情地推荐了当下时兴的成衣款式,一股脑塞给了纫女,姜然惴惴不安随纫女进了里间。
6. 006
约摸半个时辰,纫女掀开了门帘,让身候在一侧,姜然怯羞地走出来。
掌柜愣在原地,嘴巴微张,揉了揉眼睛,“老天爷,这是行了换头之术?”
萧衍闻言,抬眸看向姜然。
粉绡衣料若雾,叠縠成裙,晕染霞色,衣袖广舒处,绣纹隐现,恍若仙娥云裳。
纫女细心地为她淡扫娥眉,唇点绛英,头饰金钿玉翠,钳珠缀华,鬓发垂落,与衣色相映,恍若月上仙娥临凡,清冷妍丽。
萧衍目不转睛地凝视她,仿佛坊中仅二人同在,姜然紧攥袖口,怯生地与他对视一瞬,她垂首紧张,问:“侯爷,我这身可是不妥?”
萧衍双唇微张。
“妥!”掌柜抢在萧衍前头欣喜张口:“这身衣裳穿在娘子身上如活了一般,甚是相称!”掌柜打眼一看萧衍,笑:“郎君瞧了再也移不开眼啦!”
萧衍喉结微动,闻言迅速移开了视线,尴尬地端起茶盏猛灌了半杯茶,若无其事地起身,从容道:“周序,付账。”
周序视线徘徊萧衍与姜然之间,嘴角忍不住上扬,麻利地掏出钱袋子。
姜然双手交握在前,垂首暗笑,紧随其后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景初王府前,王府管事在前引路,宴会设在穗华苑,男女分开入席。
姜然侧身看向萧衍,他迎上她的视线,道:去吧。”
姜然不安地随着女使前往穗华苑□□。
女使高宣:“承安候夫人到!”
姜然踏入花厅,厅中低于姜然位分的娘子起身施礼相迎,姜然微微点头应礼,景初王妃贺清澜含笑抬手迎她:“承安候夫人,请入座。”
打量的目光汇集在她身上,姜然的容貌出乎她们的意料,竟是一位标致的美人。
谣言的诞生往往是在人们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起初承安候府流传出去的消息是姜府庶女替嫡女高嫁侯府,经过多口散播,姜府庶女容貌丑陋,致使承安候在大婚当夜受惊,将她赶出了喜房!
谣言出自多张嘴,姜然一张嘴如何奔走澄清?
罢了,罢了,清者自清,姜然窝囊承下恶言,正如此刻面对高门娘子们投来不屑,倨傲的目光,她窝囊垂首低眸,眼不见心不烦!
弱者往往是群起而欺之的对象,以此彰显她们高人一等。
坐立对面的娘子微笑,问:“夫人,您这珠翠漂亮别致,与您衣袂相映,可否告知出自哪家铺子?”
厅中人闻言,噤声忍笑以待姜然的回应。
姜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大梁习俗,女子待字闺中须梳垂髫,待出嫁与夫君圆房后更梳为高髫,而姜然梳着垂髫,其中意味她们一看便知,借着询问珠翠之名,趁机讽刺姜然与萧衍有名无实,不得夫君之心。
姜然不擅应酬,局促结巴:“不......不过是随衣相配之物,上不得台面。”
“夫人此言差矣,与您甚是相配。”
话中饱含讥讽之意,姜然强颜欢笑。
贺清澜出身高门,又嫁景初王,贯来瞧不上小门小户,姜然一介庶女高嫁军候府第,打破了她心中尊卑贵贱的认知,因此她并未出言阻拦她人对姜然的暗讽,旁观看了一场好戏。
贺清澜拿捏着分寸,顾及景初王有意拉拢萧衍一事,忙打圆场:“诸位娘子,今日是游园赏花宴,我们也别在此处干坐着了,移步至院中观赏花色。”
众人挽手齐走,相谈甚欢,姜然独自一人跟在她们身后,背影孤寂,似乎与她们格格不入。
步行了一段,众人登上湖边上的水榭,跪坐案前观赏四方景色,姜然呆滞地看着对岸,正巧萧衍随着景初王李淮景一行人步入湖中栈道,朝着湖心亭走去。
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足以看清萧衍的相貌,姜然偏身单手托腮,旁若无人地盯着萧衍,皮囊上乘,脾性差了点。
这不能怪姜然有此评价,自二人相识至今,她对萧衍的印象归结为匕首架脖,冷言冷语,冷眼相待,若不是此刻观他全貌,姜然甚至对萧衍的相貌模糊不清,毕竟相见次数寥寥无几,偶尔匆匆一瞥。
或许是战场上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本领,萧衍察觉有人正在盯着他,他环望周遭,发现姜然正在水榭上痴痴地注视他,他也目光不移。
不好!被抓包了!
姜然慌乱地回过身来,动作之迅速,打翻了茶盏,幸而杯中茶水所剩无几,顺着案沿流落地上。
旁人掩袖嘲笑姜然的失礼,一位娘子笑意隐隐,道:“夫人,可是怕承安候跑了?”
“啊?”姜然来回地把这句话抿了几遍,方才明了其中之意,嘲讽伤人,滴水不漏。姜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回应。
姜然偏头看向萧衍,他坐立湖中亭,面露悦色,与他们侃侃而谈。
姜然无声叹气,这样的好脸色从未对她有过。
不仅萧衍没给她好脸色,外人也添乱给她难堪,姜然艰难地熬到了残阳西斜,踏上了归家的马车。
一向在萧衍面前正襟危坐的她,此刻别过脸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内壁上,透着疲软而无力之感,犹如梨花飘落水中,萧衍眉头微拧注视着她,过不多会,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姜然眼尾流下,在脸侧留下一道浅显的斑驳。
萧衍额心上挑,目光凝重,忽而开口:“周序,本候念起食语轩的芝麻松香饼了,改道食语轩。”
周序停住了马车,以为听错了。
萧衍一向严以律己,为了训练行军途中忍受饥饿的耐力,过了戌时便不再进食。
萧衍重复一遍:“改道食语轩。”
周序当即调转马车,姜然已经入睡,脑袋顺势靠在萧衍身上,身体的触碰使得她清醒过来。
姜然立即摆正身姿,茫然问:“到了?”
萧衍调整了坐姿,与她隔着两拳的距离,淡淡道:“还未,改道食语轩,本候许久未去了。”
“食语轩”三字宛如挂在枝头的青梅,姜然听之,咽了咽口水,眸中闪烁着向往期待的光芒。
尚在闺阁之时,姜然鲜少有机会外出,每逢节日,苏沁婉与姜可欣外出采买衣料首饰,便会带上她相陪,名为相陪,实际是拎东西,但姜然乐在其中,因为母女二人会去食语轩品尝美食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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肴,姜然也得以一饱口福,甚至她还研究了其中一些美食,自己亲手做了出来,比如那道芝麻松香饼。
小二单手掀开珠帘,端入一道芝麻松香饼,姜然微微倾身,如狸猫眸中泛光盯着盘中的烧鱼一般,只差没流口水了。
萧衍唇角微挑,拿起手边的乌木箸夹起一块,一手在下摊开掌心接残屑,缓缓送入口中。
萧衍动箸了,姜然也随之动箸夹了一块,待咀嚼片刻咽下腹中,姜然满足地点点头,犹如一只橘猫在冬日闭眼沐浴暖阳般满足惬意。
姜然的一举一动,萧衍尽收眼底,二人不语地首次同桌共食,成双归家。
月华如练,姜然轻盈地步入院中。
“二小姐,老奴等候您多时了。”
偏房里忽然传出熟悉的声音,姜然停住脚步,面色变了变,是苏沁婉的贴身嬷嬷。
房中烛火明亮,姜然似被审判的犯人一般,静坐垂首,绞弄着手指。
嬷嬷压着不满为她斟了一杯茶,带着质问的口吻,问:“二小姐,您怎么被侯爷发落至这么偏僻寒酸的院子?”
姜然抿了一口茶,眼神闪烁不定,在如实相告与扯谎隐瞒之间,选择了后者。
“侯府人多口杂,幸得侯爷体恤,允我这一处院落,使得如同在姜府一般,得一隅宁静。”
嬷嬷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姜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撒谎!”嬷嬷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姜然,面露凶色:“你既替了大小姐的好姻缘,做了侯府的主母,服侍侯爷收拢郎君的心,提携外戚乃你的分内之事!”
姜然不敢直视嬷嬷,嘴角下撇,心中涌上了委屈。
怎么不委屈呢?
自始至终,姜然只是姜家推出来的牺牲品,即便新婚夜萧衍震怒杀了她,姜府只怕带着笑脸将此事揭过,而今堂而皇之倒打一耙,寻她助力母家,姜然哑然失笑。
嬷嬷仗着苏沁婉给她撑腰,托大拿乔训斥了姜然几句,话题引到陪嫁嫁妆一事上。
姜家高嫁女儿,为了充足颜面,讨好萧衍,嫁妆多添了一份,家中几处最重要的田产和铺子也在陪嫁单子上,苏沁婉合计了许久,顺不下心头一口气,不能让姜然得了这份便宜。
姜然一步三回首地看着嬷嬷,眼里薄薄的悲凉浮现了出来。
嬷嬷端视着姜然,催促:“二小姐手脚麻利些,夫人等着老奴回府复命呢。”
四方漆盒小巧精致,姜然紧紧攥着,乞怜地看向嬷嬷。
嬷嬷视而不见,满眼只有她手中的漆盒,伸手用力抢夺,姜然似攥紧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倔强,咬牙发力。
“二小姐!”嬷嬷冲她瞪眼:“不属于您的东西莫要多做无谓的动作,强求不来!”
姜然仍然不肯撒手,她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只有嫁妆了。
嬷嬷松开双手,转而用力捏住姜然的一侧耳朵,面目狰狞,怒骂道:“贱蹄子!抓着好东西便不肯撒手了是吧?”她一边骂一边咬牙切齿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娘那个贱人抢我们夫人的丈夫,你这个小贱人抢我们小姐的嫁妆!”
7. 007
姜然身子被拽着往一边歪倒,疼的龇牙咧嘴也仍旧不松开漆盒,嬷嬷怒火中烧,一手捏着她的耳朵,一手掐她的脸颊,姜然脸部近乎变形,嬷嬷呵斥:“放手!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我......”姜然的脸颊被掐着往上拉,被迫咧嘴掉了一滴口水,“我.......我不放!”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不放?”嬷嬷疏眉上扬,怒目圆睁,一巴掌落在姜然的脸上:“真当你是侯府尊贵的主母了?”
“啊!”姜然吃痛地喊叫。
可现下无人能向她伸出援手,院落偏僻,巡夜的护卫也不会踏足此处,绝望涌上心上。
嬷嬷“呸”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然脸上的巴掌印泛红,眼中闪过痛苦,瞬时红了眼眶,哽咽道:“这是我的嫁妆!”
姜然挣扎着,耳廓被往外扯得通红,耳坠早已掉落在地,洞眼处几乎要滴出血来。
挣扎博弈之中,撞倒了圆鼓凳,嬷嬷恐惊动旁人,试图速战速决,见势俯身抄起圆鼓凳往姜然身上砸。
“啊!”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声响彻在院落中,惊起了栖息的鸟雀,咕咕地叫着扑翅飞离。
姜然捂着手臂失力侧倒在地上,漆盒滚落在身侧不远处,嬷嬷随手将圆鼓凳扔在地上,拾起漆盒,鄙夷地瞧了一眼姜然:“贱蹄子!”
姜然半侧背部和手臂被砸麻痹了,手可触及的地方已经微微肿起来了。
凄惨的哭声盖过了虫鸣嘈杂声,姜然靠在门背上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当她觉得逃离了樊笼之时却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她还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庶女!
放肆痛哭的哭声渐渐换成了啜泣声,直至后半夜方才止歇。
寅时一刻,龙舟更漏的落盘声没有将姜然唤醒,日光透过门缝透射在屋内的地枰上,姜然发丝凌乱地躺在地枰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丝毫不知贵客莅临侯府。
门厮站立侯府朱门两侧,耳听环佩叮咚,间或着清脆的银铃声,门厮挪移几步伸头探望,见身着宫装的侍女手持羽扇行列车驾前头两侧,车驾四周悬挂着数重帷幔,皆是云锦所制,上面是彩金线织绣的凤穿牡丹纹,凤羽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再仔细看,车辕上雕刻着缠枝莲纹,驾车的骏马额前也缀着红缨金铃铛,富贵显赫!
不得了!门厮开了眼,其中一人疾跑入府禀报。
与此同时,萧衍在花厅内用早膳,随着食物入口,眉头渐渐蹙起,倏忽放下银箸,抬头仰视垂首候着的婢女,问:“今日的早膳出自何人之手?”
婢女从未尝过姜然准备的早膳,自是不知其味,现下萧衍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婢女犹豫片刻,道:“回候爷,是婢女。”
萧衍正欲起身,门厮一脚抵住花厅门槛,往前倾的身躯骤然摆正回来,喘着粗气:“候......”他咽喉有些干燥,咳嗽着伸手指向府门的方向,缓了片刻,道:“侯爷,似是宫中的贵人莅临府上,车驾将至府门。”
萧衍顾不上其它,起身快步走出花厅,周序跨出厅门之时,回首扔下一句:“候爷不喜,端去倒了吧。”
人到底只有两条腿,比不上四条腿的骏马,四个轮子的车驾,萧衍近乎疾走也赶不上在府门迎接贵人,走至半途,正与贵人相遇。
萧衍立时躬身施礼:“微臣萧衍见过长公主殿下!”
“承安候免礼。”长公主李辞欢含笑抬手,“本宫乍然登门多有唐突,侯爷莫要见怪。”
萧衍退至李辞欢身后一侧,伴驾随行,道:“长公主莅临寒舍是微臣的荣幸。”
李辞欢莞尔而笑:“本宫今日前来乃是私事,侯爷无须张罗。”她回首端视萧衍:“本宫与你母亲是手帕交,你成婚当日本宫身体抱恙未能亲临恭贺,本宫心里过意不去,几日后本宫将要前往宜福观清修一阵,临走前特意来瞧瞧侯爷与夫人。”
萧衍会意,低声吩咐:“周序,去唤夫人前来正厅拜见长公主。”
热气透过门缝往里渗入房中,姜然终于醒了过来。疼痛像一只无形的压制着她抬起右边胳膊,起身之时,痛楚从尾椎蔓延而上,逐节用力,右半边背部的皮肉随着动作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剧痛,姜然疼的五官扭曲。
院落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姜然勉强用左手打开了一扇门,周序正入院中,看见她的模样,蓦然一惊,顿了顿:“夫人,长公主莅临侯府,侯爷唤您前去伴驾。”
姜然无地自容,却也疼的无法快速关上房门遮掩狼狈不堪的模样,眼神闪避,无声地点了点头。
周序退至院外等候,姜然梳洗施淡妆,仍然遮不住双眼红肿,面容憔悴,一袭月白衣裳更显清冷破碎,似在风中飘浮的白色蒲公英,脚步虚浮步至正厅。
正厅之中话音戛然而止,李辞欢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萧衍顿然错愕,仅仅一夜,姜然似乎变了一个人,似冬日被冰霜打过的绿叶菜一般,蔫儿吧叽。
姜然施礼:“姜然见过长公主。”
李辞欢微微一笑:“夫人,请入座用茶。”
姜然忍痛缓缓坐在萧衍的左侧圈椅,二人之间隔着方桌,萧衍正襟危坐,余光瞥到姜然端茶的手腕在微微颤抖。
李辞欢神情平淡,道:“本宫瞧夫人气色不佳,可是身体抱恙?”
“砰!”的一声,白瓷茶盏歪倒在方桌上,姜然有气无力又一时紧张打翻了茶盏,热茶洒在桌面上,沾湿了袖口。
李辞欢微弯的眉眼弧度倏地收平。
姜然恍若大梦初醒,窘迫地扶正茶盏,衣袖带过,桌面上仅残留些许水渍。
“毛手毛脚在殿下面前失礼,还不快些向殿下赔礼请罪!”萧衍眉眼冷了几分,带着责备的意味。
姜然面如土色,当即下跪请罪:“姜然鲁莽失礼,请长公主责罚!”
“责罚便不必了。”李辞欢掌心向上五指微扬示意姜然起身:“夫人身体抱恙,本宫不便强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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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她看向萧衍:“侯爷,先行送夫人下去歇息吧。”
萧衍没有伸手去扶姜然,姜然手掌搭上方桌桌沿,强撑着起身,战栗道:“殿下,姜然告退!”
姜然颤颤巍巍地离了正厅,步入廊下之时,萧衍停步,凛声问:“姜然,你这是唱哪出?”
姜然险些撞上他宽实的后背,脸色发白,眼神错愕,问:“侯爷此话何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由张开闭合的嘴巴更不牢靠,周序寻了一位京都的先生代笔拟写和离书,周序揣好和离书,人还未回到侯府,承安候萧衍与夫人即将和离的消息已经在坊间迅速传开。
萧衍熟读兵法,兵法之中有一计为苦肉计,姜然今日羸弱憔悴,与昨日判若两人,引起了他的怀疑,怀疑姜然听到了和离的消息,心中猜测姜然试图通过苦肉计勾起他的恻隐之心,断了和离的念想。
萧衍殊不知消息辗转多方,传回了姜府,苏沁婉本就打着嫁妆的主意,闻讯便迫不及待派遣嬷嬷前去侯府寻姜然强行索要并出手伤她。
萧衍回身从她身侧掠过,淡淡道:“无须做无谓的挣扎。”
姜然额前两侧嗡嗡作疼,心绪混乱,理不清萧衍话中之意。
萧衍回到正厅,替姜然赔罪:“殿下,内子夜间贪凉一时不慎感染风寒,在殿下面前失礼了,望殿下见谅。”
李辞欢眸底晦暗,面色严肃:“侯爷,于公,你是我大梁的武将脊梁,抗击北宁守卫疆土,于大梁国土安危,社稷安定有功。于私,本宫与你母亲交情深厚,理当照拂故人之子,而今战事平息,你居留京都成了家,起居饮食,人际来往,府中事务皆不开侯府主母的助力。”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本宫一向不以出身断人才能品行,即便姜然出身低微,本宫亦想见上一面。”
李辞欢言语中带着苛责:“本宫对姜然很失望,她如何承担起侯府主母的重担?”她轻轻摇了摇头:“侯爷既起了和离的心思,不妨快刀斩乱麻。”
萧衍坐在拔步床上,伸手拿出那封压在枕头下的和离书,凝目沉思。
起初,萧衍打发姜然前往柳嬷嬷的私学只因不想在侯府中看到她的身影,在他的心中,应该出现的人是姜可欣。
一同赴宴,萧衍不瞎不聋,自然看到了那些世家娘子倨傲,瞧不起姜然的眼神,也听到了一些刻薄讥讽的言语,萧衍心中并未将姜然视为妻子,内心毫无波澜。
归途改道食语轩,仅仅是身为一个男子看不得女子落泪,依着哄孩童的招数——投喂食物,不带一丝情意地哄她罢了。
萧衍将和离书揣入袖中,起身欲寻姜然。
周序匆匆入院,阻拦了萧衍的去路,向他禀报:“侯爷,圣上身侧的公公前来传谕,暂在正厅用茶。”
萧衍快步前往正厅听谕,永宁帝传召他入宫。
侯府的马车直奔宫门而去,萧衍闭目凝神,从容自若,他心里已经猜测到永宁帝传召所为何事。
8. 008
北宁的使团过了青阳,再过半月即可抵达京都,礼部一直忙于此事,萧衍也分身乏术。
针对此事,朝中分裂成两大阵营,激进派和保守派,激进派不满北宁派遣使团前来的说辞——两国之间缔结平等友好条约。
激进派认为北宁战败,没有资格上桌与大梁谈判,应当俯首称臣,岁岁纳贡!
战败国与战胜国平起平坐,实属笑话!
保守派认为两国多年来战事不休,而今北宁不敌大梁退回国境,诚心诚意派遣使团前来缔结条约,可保边境多年安定,休养生息,是两国百姓的福音。
激进派与保守派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各自派出了最能言善辩的文官与对方打擂台,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还脱下靴子扔打对方,朝堂一片乌烟瘴气,永宁帝一言不发,趁乱开溜。
永宁帝不站队任何一方阵营,他有自己的想法。
果不其然,永宁帝召见萧衍授意他暗中悄然行事,与萧衍的猜测一致。
萧衍是一把锋利的刀,永宁帝用得称手极了。一连几日,萧衍与太仆寺官员在京都四处奔忙,用盏茶的功夫也没有。
姜廷清是太仆寺随行官员之一,因着替嫁一事,姜廷清自知理亏,唯恐萧衍这个贵婿与他清算账目,故而一敛往日的懒散作风,将萧衍吩咐的事情办得有声有色,连续几日,姜廷清累得如拉磨又吃不饱的驴,回到府上在苏沁婉面前大吐苦水。
姜廷清接过解暑驱热的绿豆熟水,一饮而尽仍意犹未尽,将瓷碗递给苏沁婉,用袍袖擦拭嘴角,怨声道:“侯爷办事雷厉风行,也不给人喘息片刻,这几日我的脚心走得隐隐发疼,我是一点都不敢得罪这位杀神啊!”
苏沁婉又盛了一碗绿豆熟水递给他,瓷勺挑起几块融化了一半的冰块放入瓷碗中,递给姜廷清,打趣他:“位卑岳丈也畏惧贵婿三分,这话说的正是您。”瞧着姜廷清再次一饮而尽,苏沁婉递给他一方手绢,转了脸色:“老爷,侯爷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您可得把握好机会。”
姜廷清得了冰爽散了热,手掌在富贵肚上打转,嘴角含笑一脸满足,神思有些懈怠,一时不察她话中意,问:“什么机会呐?”
苏沁婉手持黑绸绣花蝶竹柄团扇为他扇风纳凉,问:“老爷,您在太仆寺多少年了?”
姜廷清手指依次收拢数数,道:“八年了。”
“八年了,您还是走不出太仆寺。”苏沁婉带着些怨气,“您得搏一搏前程,想着升官呐!”
姜廷清初入仕途,满怀壮志,要为了大梁抛头颅洒热血,做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无奈他为人不够圆滑,在宦海沉浮多年,只擢升至太仆寺少卿,区区正五品,仿佛太仆寺的圈椅沾上了黏合的米糊,将姜廷清的腚黏住了,同僚调离高升,只他一人一待就是八年,俨然成了太仆寺的钉子户。
钉子户的生活过得安逸,日渐磨灭了姜廷清的志向,苏沁婉贯来不满,却拿他无可奈何,身为枕边人怎会不知他几斤几两,现下攀上了承安候这棵大树,苏沁婉打定主意,绝不能错失良机。
苏沁婉停下扇风的动作,团扇轻点他的手背,督促姜廷清:“侯爷是我们姜府的贵婿,外边多少人有意巴结也没机会,老爷您得有点眼力见,改日带些上好的补品到侯府多走动走动!”
姜廷清在萧衍面前如同孝顺的孙子一般,差事已毕,终于不用再看到萧衍的冰块脸,姜廷清长舒了一口气,决计不能再送上门去。
姜廷清抗拒:“我不去!”
苏沁婉放下团扇,从姜廷清手中夺回手绢,眼泪说来就来,哽咽道:“欣儿不知所踪,其中内情只你我知晓。”她瞥了一眼姜廷清,哭腔更重:“若是哪日将欣儿寻回来了,我们欣儿的婚事可怎么办?”
姜廷清皱起眉头,劝慰:“夫人呐,我们是清流府第,欣儿即便.......”他欲言又止,看了一眼苏沁婉的脸色,“不求欣儿高嫁,嫁入寻常人家,加之我们的照拂,可保后半生无虞!”
苏沁婉闻言,把手绢扔向他,哭腔转为了怒腔:“寻常人家?”她起身至他面前质问:“老爷,欣儿是你的嫡出女儿!你不为她谋一门好姻亲,反倒想草草了事?”
“夫人,欣儿与人私奔,若想再寻一门好姻亲难如登天啊!”姜廷清的嘴巴比脑子快,这也是他至今仍为太仆寺少卿的原因。
说完,姜廷清登时捂住了嘴巴,苏沁婉怒目圆瞪,两个鼻孔微微扩大出着怒气,上手拧他的耳朵,骂道:“子不教父之过,若非你平日逗鸟斗蛐蛐,对欣儿缺乏关心与教导,欣儿怎会做出与人私定终身的苟且之事?”
姜廷清半边脸被扯得变形,辩解道:“这......这怎可怪我?”他用手试图掰开苏沁婉的钳制,苏沁婉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手背,发出“啪啪”的声音,姜廷清继续辩解:“你一门心思想将欣儿嫁入高门,平日里逼着她学了许多她不肯学的东西,稍有不从,便软硬兼施,欣儿心中颇多委屈!”
苏沁婉另一只手掐他微微晃荡的厚脸颊,眸色透着凌厉,道:“你不去也得去!此事由不得你做主,否则我将你的铺盖扔到院子里!”
“刁......”姜廷清为了保命,硬是活生生把“妇”字咽回喉咙里,苏沁婉了然他的意思,嗤笑一声:“我成为刁妇是因为谁?”她掰正姜廷清的脸颊,“你在外面厮混养外室!让我成为了京都的笑柄,倒说起我的不是了!”
姜廷清龇牙咧嘴地认怂,过了几天,带着苏沁婉准备的礼品拜访侯府,但萧衍正好不在府中,姜然一人独自面对姜廷清。
正厅内只有茶盏落桌的声音,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姜然一向对姜廷清避而远之,不乞求他的怜悯,也不期待他的父爱。
姜然深知姜廷清也给不了,过多的期待只会迎接更大的失望,自行扼杀了期待,在姜府的边缘讨一口饭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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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
茶盏见底,姜廷清讪笑,本欲告辞,但脑海中浮现苏沁婉张牙舞爪的模样,脸部不禁抽搐,仿佛苏沁婉的手此刻正在用力掐他的脸。他缓缓开口:“然儿,你入侯府已有数月,可至今仍未回门,你母亲托我前来相问,侯爷何时携你回门啊?”
自上回在长公主殿前失仪,姜然已快半月不曾见过萧衍,偶然在庖厨准备早膳之时听到嬷嬷与婢女们闲谈,她才知道萧衍近一阵在忙着迎接北宁使团前来京都一事,念他奔波辛劳,姜然便在每日的早膳之中加了滋补的食材。
相见亦难,遑论回门,姜然从不敢在萧衍面前提起这件事,萧衍也似乎忘了这回事,姜然只得寻了个由头:“父亲,侯爷日日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其它事,劳您回府转告母亲,待侯爷空闲了,然儿会与侯爷提及此事。”
姜廷清笑呵呵,道:“侯爷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公务繁忙,你须得尽心尽力服侍侯爷,为父就先行回府了。”
姜廷清的身影离了院子,檐下的两个婢女交头窃窃私语:“夫人的母家来我们侯府作甚?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定然是来寻好处的,咱们侯府是京都的香饽饽。”婢女拂起袖子,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上面带着一串冰飘南红手串,冰地晶莹剔透,宛如寒冰,飘红如云霞般轻盈,打眼一看就是上乘的品质。婢女洋洋得意:“这是贵人们想巴结侯爷,特意送来府上的好东西。”
一旁的婢女放低了声音,惶恐道:“侯爷不是严令侯府不许收受任何人送来的礼吗?”
婢女拉着她走至一处偏僻的院落,环视四下,方才放心,道:“每回有人来侯府送礼,管事嬷嬷便悄悄探过里头是什么好东西,若有合心意的物件就昧下几件,且是打着夫人的名头,即便东窗事发,侯爷厌弃夫人,定然不相信她,指不定一怒之下休了她!”
婢女投去羡慕的目光,低声求道:“好姐姐,以后嬷嬷和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侯府婢女的日子过得比姜然这位主母好,姜然寻管事嬷嬷商议院中草木采买一事,管事嬷嬷昂起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道:“夫人挑选采买,命人列了账目单子送回侯府即可。”
姜然没有想到管事嬷嬷把银子死死攥在手中,生怕她领了现银昧入囊中似的。
究竟谁才是侯府的主母?
姜然一时也分不清了。她堂堂承安候夫人,竟然沦落到一人前去采买草木!
姜然束起衣袖,五官因使劲而扭曲变形,一口气把一盆半人高的茶花搬上租赁的牛车,牛夫叼着一根干草,上下打量姜然的容貌衣着,非是农家妇人,却也不像高门夫人,高门夫人怎会干粗重活?
牛夫猜测姜然是贵人的妾室,便也不出手相帮了。
姜然累得气喘吁吁,手绢被汗水浸透,终于踏上归途。
恰巧,萧衍的马车与牛车相向而来,会聚在侯府门口。
9. 009(修)
牛夫觉着牛马是一家,谁也不比谁高贵,于是没有相让,满载草木的牛车停在侯府门口,周序勒紧缰绳,定定地看着前边的牛车,隔着稀疏的枝叶,可以看到牛车尾端坐着一个女子。
而那女子跳下牛车转过身来,正是姜然!
承安候夫人坐着牛车招摇过市,周序傻眼了。
周序一时忘记为萧衍掀开车帘,萧衍等候了片刻,自行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使得他征愣了片刻。
姜然在牛车尾端也看见了萧衍,放下正欲搬下来的金桂,上前施礼:“侯爷。”
周序施礼:“夫人。”
萧衍从马车上下来,目光从她身上挪移至牛车上的草木,问:“这些皆是你一人采买?”
姜然点点头。
萧衍眼珠一转,微微勾唇,道:“周序,回府。”
“啊?”周序不禁疑惑地看了看那些草木,萧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即便是寻常的陌生人,萧衍知晓对方力量薄弱,也会伸出援手,譬如在博州城,萧衍带人在城中巡逻时,出手帮妇孺推一把满载的牛车。
姜然可是候府夫人,萧衍亲自迎娶的夫人!
萧衍踏上石阶,瞧着周序还愣在原地,回首轻轻勾唇,笑道:“周序,今日负重半个时辰。”
晴天霹雳!
周序登时跟上他,求饶:“侯爷,卑职一时出神.......”
“一个时辰!”萧衍打断了他的辩白。
周序微微噘嘴,垂首跟在身后,甚是委屈。
牛夫目瞪口呆地目送萧衍二人入府,口中叼着的草木悄然落地,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承安候!
牛夫如同窥见了不得了的秘闻,双眼微瞪,握紧双拳抑制兴奋,坊间传闻果真不假,承安候即将与夫人和离。
坊间再次热议,若不是和离在即,承安候怎会允许夫人干劳神劳力的粗活,侯府门口相遇竟也没有半分怜惜,潇洒转身入府。
这一次,坊间的风声传入了姜然的耳朵。
北宁使团不日将会抵达京都,届时姜然伴随萧衍身侧。
姜然的素色衣裳与首饰横竖入不了管事嬷嬷的眼,为着讨萧衍欢颜,管事嬷嬷不得不从账上拨了银子,让姜然前去挑选罗锦与首饰。
珠玉铺内琳琅满目,玉凤形笄通体雅润,珊瑚点翠嵌珠花簪惹眼艳丽,银鎏金花头桥梁钗端庄尊贵,珠钗样式颇多,使人挑花了眼。
姜然缓步至乌木展架处,伸手欲拿一支金镶宝石蜻蜓簪,却不料白皙的手掌从旁处而来,夺去了这支簪子。
姜然循着簪子看去,只见一位粉面樱唇的娘子拿着簪子打量片刻,往一位娘子额后侧比量,扬唇一笑:“李娘子,这簪子与你今日所裁的新衣尤为相称,何不买下?”
李娘子嘴角略弯,道:“宋娘子,你这张嘴仿佛在蜜罐里泡过似的,甜言蜜语夸到人心坎里去了。”她斜瞥了一眼姜然,爽快道:既是相称之物,我买了!”
姜然看到了她的一瞥,不欲相争便转身离去。
“哟!”李娘子后撤两步挡在了姜然身前,笑意加深:“这不是承安候夫人吗?”
姜然微微一笑:“正是。”
“看到好物不免忽略了夫人。”李娘子指着宋娘子手中的簪子,问道:“夫人停留此处,可是也相中了这支金镶宝石蜻蜓簪?”
宋娘子轻晃手中的簪子。
“只是转悠看一看罢了。”姜然不欲与她们过多纠缠,“二位娘子,我先行告退了。”
李娘子再次伸手拦住姜然:“夫人,我们难得遇见。”她接过宋娘子递来的簪子,抬起姜然的手腕,将簪子放至姜然的掌心,道:“这支簪子当作是我们二人赠予夫人的见面礼。”
姜然掌心摊开,婉拒:“二位娘子,这万万使不得!”姜然将簪子拿起来塞回李娘子的手中,李娘子握住她的手腕,笑里藏刀,凑近些,道:“夫人还是收下为好,免得被侯府赶出门,穷困潦草之时还能当几两银子,有条活路。”
宋娘子拉回李娘子,簪子“哐当”落在地枰上,她责怪李娘子:“李娘子,和离是侯爷与夫人二人之间的私事,你一介旁人莫要多言。”
李娘子手指轻拍了一下朱唇,对姜然赔笑,歉意道:“夫人,我一时多言,您不要放在心上。”她俯身拾起簪子,放入姜然的掌心:“坊间都是些爱凑热闹之辈,许是哪个酒蒙子喝多了几两黄酒,胡说八道,侯爷绝不会私下托人写了和离书,要与你和离。”
两位娘子点了炮仗,听了个响,满意地离开了。
姜然呆立原地,眸光一黯,倏地别过脸去,乌木展架的双蝶纹菱花镜映出她咬得发白的下唇。
萧衍竟已托先生拟好了和离书。
姜然以为只要她安静地蜷缩在侯府一处角落里,如同在姜府那般,她就可以拥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
却不曾想,命如浮萍,处于水中,随着风向东向西漂流,从姜府漂至侯府,接下来又该漂向何处?
马车缓缓驶回侯府,姜然泪盈满眶,她昂起头连连眨眼,企图让泪水流回原处,可面颊还是被染了泪妆。
姜然踏入府中,漫无目的地晃悠,如同失了神思。
侯府太大了,可再大,也无她小小容身之处,姜然坐在廊下的低矮栏木处,一缕日光斜斜映在浓睫上,将落寞照得无处遁形。
廊下那头传来了脚步声,姜然闻声回首。
“夫人,侯爷在正厅等您。”
周序是萧衍的心腹,必定知晓实情,姜然心中反复横跳,但双唇仿佛被黏住了,一路上也没探问一句。
萧衍的双指轻叩桌面,看着姜然入座,双手置于膝上,仍是垂首不语。
姜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萧衍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在婚事上怎可容忍欺瞒调换。
和离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而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姜然等着萧衍开口。
萧衍搁下茶盏,缓缓道:“明日北宁使团抵达京都,本候承担相迎的任务,夫人明日须得陪我演一出戏。”
姜然闻言抬眸与他对视,睫毛轻颤,在眼下透了浅浅的淡影,像蝴蝶的薄翼,而眸中情绪深得望不见底。
萧衍唤她前来竟不是为了和离一事,只因还有利用价值。姜然想到这里,似笑非笑,朱唇微启:“我定当配合侯爷逢场作戏。”说完,她起身施礼:“若侯爷没有别的吩咐,我先行退下了。”虽是客套的语气,却带着不给人阻拦的坚定,姜然话音刚落,已然转身离了正厅。
萧衍看了一眼周序,讶异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他顿了顿:“她方才是给本候甩脸子吗?”
周序第一次看到姜然脸上带着些不悦的情绪,他惶恐地打圆场:“夫人今儿个一早就出门了,许是逛了许久,身子乏了有些精神不济。”
萧衍狐疑地看着周序,周序冲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
萧衍也颔首肯定:“你说的没错!”
翌日,北宁使团抵达城门口,萧衍与姜然的马车与使团相遇,在城门口上演了一出夫妻恩爱把家还的戏码,抢先一步入了城。
大梁历来重礼,使团当为先,即便是皇子銮驾与使团相遇城门下,理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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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使团先行入京都。
毕竟客人远道而来,理应相让。
萧衍这些日子听礼部的官员念叨了无数次这句话,耳朵都快要长茧子了,他不认同也不出声反驳,抢先入城惊呆了众多官员。
幸而他们迅速合上了嘴,否则下巴快要掉在城门口的灰石地上了。
礼部的官员纷纷面露惶恐,指责道:“侯爷所为有失我大梁重礼待客礼节啊!”
“圣上若是龙颜大怒,我等礼部同僚皆要一同遭殃啊!”
“承安候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人,竟敢在国家大事上违逆君意,以个人之所欲为先,有失体统!”
诸位官员皆等着永宁帝发怒,惩治萧衍。
永宁帝在长乐殿接见了北宁使团的几位主使,当着他们和文武百官的面训斥萧衍无礼失节,当即下令杖打三十,于长乐殿外行刑。
萧衍一声不吭,咬牙扛下了三十杖,文武百官闻之颤抖,北宁主使脸上渐显悦色。
北宁主使中有三位是北宁得力的武将,他们曾在战场上与萧衍交过手,深知萧衍狠厉,却也知晓他违抗军令一事,今日看了一出好戏,大梁永宁帝与萧衍已生间隙,难掩喜色。
萧衍忍痛步入长乐殿,永宁帝责令他一人跪在殿中听训。
众人散去,庄严肃穆的长乐殿只剩萧衍一人。
永宁帝身侧的贴身宦官躲在屏风后,过不多时,急忙地前来搀扶萧衍,心疼道:“侯爷,您受苦了!”
萧衍猛然起身,宦官绕到他身后,却见萧衍一袭渐染色广袖,通身以月白为底,自肩臂处晕染开肩蓝,坠至衣摆时已沉作墨色,腰背处的月白染上了斑驳鲜红,宦官皱起了眉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子递给萧衍:“侯爷,这是圣上特意命太医院为您调配的创伤药,外敷伤口处,几日即可见效。”
萧衍接过创伤药,走出了长乐殿。
周序立刻搀扶萧衍,眉头紧蹙,低声骂道:“这群狗奴才竟敢真的对您下重手!”
萧衍嗤笑一声:“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他缓缓走走下宫阶:“北宁人也不是傻子,戏要演的真,他们才会相信。”
周序颇为解气,道:“您今日这一出,便是在告诉北宁人,我们大梁不仅打得他们落花流水退回国境,来了大梁,我们不让他们先入城,他们便不能先入!”
二人缓缓步至宫门,演技生动地把戏演完整。
演技太好,连自己人也骗过了。
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姜然坐在里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了萧衍。
到底是真真切切地受了三十杖,萧衍面色有些发白。
姜然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下马车迎他。
“侯爷,您这是?”
萧衍侧首避开她的目光,淡然道:“无事,回府吧。”
周序扶着萧衍走在姜然前头,姜然终于看到了他背上的殷红,略一迟疑,她手指收拢成拳,终是凝视萧衍的后背,一言不发地随他一同回府。
萧衍曾下令不许姜然进入他的寝院,在院落门口处,姜然站立原地,黛眉轻蹙,唇瓣动了动似要开口说话,犹豫片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身之际,鬓边一缕碎发随风拂在面颊处,仍未舒展的黛眉,泄露了心绪。
萧衍入院时并不曾回头瞧姜然一眼,更没有让她入院的意思,姜然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熟悉,且心中生出怜悯之意。
姜然回过神来,目光看向院中的牡丹,枝叶繁茂却无花蕾。
“花期虽未至,为了不被赶出去,我先借你巴结冷面杀神。”
10. 010
姜然一夜未眠,将牡丹连根拔起,取了根部的表皮,放置炉子烘干,研磨成极细的粉末。
翌日清晨,日光熠熠生辉,姜然站在萧衍院门处,抬手遮阳,微微眯着眼睛等候,过了一会儿,周序人到了。
姜然将小瓷瓶交与周序,道:“周护卫,这是凉血散淤的外敷药,对侯爷的伤情有益。”
周序让身在一侧,抬手恭请:“夫人,您不妨进去看看侯爷?”
姜然犹豫踌躇,想到萧衍即将与她和离之事,姜然苦笑:“不了,我就不打扰侯爷养伤了。”
周序站立原地看着姜然离去的落寞背影,摇头叹息,自家侯爷与夫人陌生疏离,日子犹如末尾的一泡茶,索然无味。
既是索然无味,当断立断。
萧衍眼眸微动接过周序递来的药,问:“夫人人在何处?”
“已经走了。”
萧衍把药瓶放在平头案上,看着周序,问:“我命你买的宅子如何了?”
周序答:“侯爷,我托房牙在西城寻到了一处静谧的宅院,布局采光极好,且离姜府较远,您看?”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卷宅院平面图,铺展在平头案上。
萧衍扫过一眼,道:“此事你做主即可,既觉得合适就从我的私账拨了银子买下来。”他看着那瓶药,道:“毕竟夫妻一场,我定不能让她没了去处。”
因着北宁使团一事,周序日日伴随萧衍身侧,寻房牙一事暂且搁置,这不,正当他想起这事,永宁帝又要与北宁使团一同去京都郊外的云樟山狩猎,周序只得跟着萧衍,姜然一道同行。
烈日当空,山间不见飞鸟踪影,但闻鸟鸣阵阵,以萧衍为首的武将一身劲装站立马儿一侧,永宁帝背着手眼含笑意地走过他们面前,如在城楼上检阅即将出征的大军。
北宁的队伍与大梁毗邻,永宁帝豪迈地走到他们队伍前,问:“使者,北宁历来产优良的战马,辎重马,您点评一下我大梁的改良马如何啊?”
大梁并非马背上的民族,不擅骑射,为了组建陆上骑马队伍,大梁不惜斥重金从北宁购入大量的战马,而北宁人用战马换取的银子,从大梁购入丝绸,茶叶,香料等物资。
随着两国关系陷入僵局,北宁撕破了脸皮,一再地提高战马的价格,大梁多次协商无果,只得硬着头皮投入双倍的马政,否则两国之间一旦开战,马从何来?
话说回来,北宁的使者早已注意到大梁的改良马匹,体格健壮,力大持久,性情温顺但敏捷,既能负重,又有不错的灵活性,适合在战场上作战,他们没想到大梁竟有此能人。
北宁使者客观地评价了大梁的改良马,并探问了产量,永宁帝笑得合不拢嘴,直言数量泛滥,这不围猎也拉出来溜溜了。
旌旗翻动,永宁帝一声令下,围猎正式开始,策马奔腾入林中,惊掠起林中飞鸟,它们鸣声响亮,展翅高飞,成为了众人狩猎的目标。
利箭破空而出,鸟鸣戛然而止,正中鸟儿腹部,垂直坠落,萧衍拿了围猎的开门红,小吏拿着战利品回来,高宣:“承安侯萧衍猎得飞鸟一只!”
女眷们闻言欢呼。
姜然喜上眉梢,盯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飞鸟,试图想象萧衍策马林中,仰头瞄准,从容拉弓的英姿。
京都人人皆道姜然命好,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世家女眷虽当面背后皆不待见她,但打心眼里羡慕姜然嫁给了大梁英勇无双的萧衍,年纪轻轻便是大梁军队的主帅,弹指挥手间决定了许多人的生死,艰苦奋战多年,击退了敌国,是大梁无数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情郎,既惧怕他的威严肃杀,又倾慕他的智勇双全。
姜然也不例外,那日在水榭仔细地观摩萧衍的容貌,墨发被银冠束得利落,几缕垂在颈侧,眉峰斜峙如裁,与人交谈时,眼若寒潭凝星,垂眸时唇线轻抿,自带疏冷贵气。
与京都世家公子相较,萧衍经年驰骋沙场,肤色虽带着娘胎的优势,不轻易被晒成蜜色,但也没有养尊处优,埋头苦读的世家公子们白皙,添了几分野性,这样的人,身戴功勋,样貌过人,地位尊贵,是为夫婿的上等人选。
且萧衍双亲早逝,侯府更无多言生事的亲戚,免去了多少麻烦!也不失为一种婚恋优势。
过不多会,小吏又带回一只野兔子,仍是萧衍的战果!女眷们又掀起热议,避免她们的热情似火烧到身上,姜然借着更衣的名头离开,走到一处湖泊旁边。
湖泊澄澈,倒映着天空的碧蓝,一团团似柳絮的白云缓慢飘移,水面上可以看到姜然沿着湖泊步行的曼妙身影。
突然间,一块有双拳合并般大的石头从山坡上滑下来,姜然骤然停驻,石头从她面前滑过落入湖泊中,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山上的密林中有人在说话,姜然依稀听到“萧衍”二字,她立时蹲下,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借着半人高的杂草掩饰自己的身形,脚步声仿佛从她头顶上传来。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姜然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忽然觉着哪里不对劲!
姜然猛然起身爬上去,循着一些芒草被折断,野草被踩踏的踪迹跟随而去。
正是夏末秋初,暑气仍盛,林间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吐着信子的毒蛇也许会猝不及防伸头咬人,毒虫顺着衣裳爬入衣袖,衣领中,叮咬一口便会肿痛瘙痒,半人高的荆棘会划破衣裳,手掌和脸颊。
姜然不停用手拂开前行的障碍,手腕和手掌无一幸免,被荆棘杂草划破了许多口子,脸颊也被划出了几道血痕,终于,她见到了萧衍。
萧衍正在不远处的山腰上,作拉弓瞄准猎物状。
姜然停下了动作,倾听周遭的动静,捕捉到细微的脚步声。
姜然从杂草堆里出来,高声呼喊他的名字:“萧衍!”
萧衍闻声寻她,只见姜然跌跌撞撞向他跑去,衣摆被勾破泛丝。
萧衍看她绊倒爬起,绊倒爬起,忍不住向她走去,在她即将又摔倒之际扯着她的后颈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姜然受惊未定,忙站直身姿,这是第二次她在萧衍面前失礼,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姜然朝他靠近,颤声告知:“侯爷,林间暗伏杀手!”
话音刚落,一支箭从林中划破虚空,伴随着尖锐的破风声而来,萧衍反应极快,一手按着姜然的肩膀把她按下去,一边挥弓挡甩利箭,眸光如寒星淬刃,周身肃杀之气裹着少年将军的凛冽,姜然恐惧地一手拽着他的衣摆,一手护着垂缩的脑袋。
“起来!”萧衍不由分说转拽着姜然肩侧的衣裳把她提溜起来,转而握着她的手腕:“我们速速离开这里。”
姜然连连点头,双脚也没闲着被萧衍拉着往下走,可没走几步,东西两侧皆有利箭向射向他们,萧衍将姜然推至一棵树背部,厉声道:“藏好!”
姜然一动不敢动,看着萧衍抬弓拉弦,一支利箭凌空而出,旋身之际挡下另一支箭。
萧衍森冷的眼眸如鹰隼一般锐利,紧盯前方,俯身拂开衣摆抽出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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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杀气腾腾。
敌人在暗,似乎察觉到萧衍实力之可怕,一时间,四方来箭,姜然紧紧咬住指节,努力使自己不发出恐惧的尖叫干扰到萧衍。
姜然眸光骤然缩了下,萧衍身后不远处的山腰上,似乎是有人在拉弓,日光透过林梢,一缕日光恰巧掠过箭头,铮亮夺目。
“咻!”利箭离弓而来,目标正是萧衍,他正忙于防守连续不断的攻击,全然不觉身后那支即将射进后背的弓箭。
“小心!”姜然上前几步张开双手挡在了萧衍身后。
“唔!”姜然发出沉闷短促的痛吟,双膝跪在地上,在萧衍闻声转身之际倒在他面前。
萧衍错愕片刻:“姜然!”
他护在姜然身前,深邃眼眸散发着冷酷的杀意,但对方见好就收,刹那间完全隐入密林里,一望无际的浓绿是最好的掩护。
有人到了,萧衍松了些警惕,放下长弓收回匕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扶起姜然,轻柔地拍她的脸颊:“姜然,你醒醒。”
姜然陷入了昏迷,微张的唇角流出一抹殷红。
萧衍立时抱起她大步往回走,念念有词:“本候带你去找大夫!”
眼底的冷酷尽散,换成了一丝紧张。
周序在外围等着,却见萧衍行色匆匆抱着姜然回来,震惊之余再一看,姜然胸口处插着一支箭,染了一片殷红!
周序快步上前,萧衍却从他身边掠过,沉声吩咐:“寻太医来!”
“是!”周序撒腿就跑去寻太医。
周序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拽着太医的宽袍步入营帐中。
“候爷。”太医行礼,萧衍起身虚扶顺势让开了位置:“太医,您快请!”
太医打眼一看伤处,急声道:“哎哟,这离心口很近啊!”周序快手打开药箱,太医从里边拿出一把剪子,剪开伤口处的衣衫,萧衍背身过去之时也推着周序背身,低声吩咐:“以有刺客意图谋杀圣上之名,立即排查可疑人员!”
周序领命离了营帐。
太医剪断了箭身,准备拔出箭身,回首恭请:“侯爷,可否来搭把手?”
萧衍拿着厚厚的一团棉守在姜然脑袋上方,太医用娟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出钳子,与萧衍对视:“侯爷,待会动作须快!”
萧衍坚定地点了点头。
太医按着姜然一侧肩膀,钳子合拢钳住箭刃一端,道:“三、二、一!”
箭刃被拨出来的瞬间,鲜血直涌,萧衍将棉团按压在姜然伤口处,温热的鲜血沾染了萧衍的手掌。
过了一会儿,太医在姜然伤口处撒上药粉,缠上纱布,叮嘱:“侯爷,暑气正盛,创口易发溃发脓,须得谨防夫人夜间起高热,否则伤势转危。”
萧衍应下,亲送太医出了营帐,而后复返。
太医取箭前为姜然开了麻沸散,过程中虽不察疼痛,但姜然失血,脸色煞白。
萧衍看着几盆近乎可称作血水的脏水,赫然鲜红的棉团,不禁心头一颤。
他在战场上什么没见过?
尸首分离,涌着热血滚落至脚边的头颅,留下一滩殷红。
断手断脚,半截指头,无奇不有,萧衍初上战场之时也很怕,怕得哆嗦不停,任凭他咬紧牙关,跺脚缓解也无济于事,夜夜梦魇,从恐惧中醒过来。
清扫战场,抬回一具又一具战友的尸体时,惨烈的死状使他吐了一回又一回,甚至那段时间萧衍看到肉片都会吐。
11. 011(修)
萧衍初次在战场上真刀实箭与敌人厮杀,那时不过十五岁。
他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体会到生命的无常,感受到尸山血海的惊悚,萧衍也曾畏惧,当身旁的战友倒在敌人的剑刃下,也萌生过退缩的念头。
求生是人的本能。
萧衍与将士陷入敌人的包围圈,将士为了掩护萧衍撤退,誓死不退,他们曾对着萧衍说:“将军,你一定要活下去,带领兄弟们赢得胜利!”
誓死不退的将士凭借信仰克服了求生本能的驱使,萧衍看向姜然,疑惑道:“那你为什么替我挡箭?”
周序请示了永宁帝,永宁帝震怒之下,命令周序在各处营帐中查探可疑人员,刺客潜入围猎之地欲刺杀天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惶恐自危。
阴谋论也随之衍生。
“定然是北宁人所为!”
“北宁人居心叵测,他们对圣上,承安候憎恨已久,这次借着山林围猎,欲杀之而后快!”
这些话语也传到了萧衍的耳中,帐中烛火明亮,萧衍用帕子擦拭从姜然伤处取下的箭刃,仔细端详上面的规格编号。
大梁制造的每一支箭矢均刻有批次规格,预防滥竽充数,溯源追责。
萧衍唤人:“周序!”
周序在营帐外守夜,闻声掀帘而入:“侯爷。”
萧衍用帕子包裹箭矢,沉声道:“查一查这支箭。”
周序接过箭矢,又看了一眼仍旧昏迷的姜然,道:“侯爷,子时已过,您……”
“我留在此处。”萧衍打断了周序的话,抬手拿起平头案上的兵书,周序愣了一下,将烛火端得离萧衍近一些,掀帘而出。
萧衍的目光停留在兵书上许久,但细看,还是初始的那一页,并未翻动。
更深露重,在无边的月色里,烛火的光渐渐矮了下去,直至天明,灯芯蜷缩成一团焦黑,营帐不遮天光,帐内微微亮。
周序接近营帐时放轻脚步,在帐外轻声唤:“侯爷。”
帐内一时没有应答,周序侧首看着婢女端着的汤药,伸出双手:“你先下去吧。”侍女将承托小心交到他的手中,青花瓷缠枝纹卧足杯里的汤药微微晃动。
侍女走远,周序掀开帐帘,药香随人飘入帐内。
果不其然,萧衍已然醒了,又或许一夜未眠。
萧衍每日寅时一刻便会起身练武,风雨无阻,这是在军中多年养成的习惯,周序放下汤药,问:“侯爷,有何吩咐?”
萧衍:“验一下这碗汤药。”
周序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探入药汤中,动作熟稔,是老手了。
战场分正面和暗地两处,前者正面持刀射箭血拼,后者卧底潜藏,在饭菜水中下毒毒杀,萧衍作为大梁军队的主帅,是北宁毒杀的首要目标,入口的食物和水皆要经过检验,否则主帅一命呜呼,军心涣散,这仗还怎么打?
何况,大梁也热衷下毒这一招,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敌方首领的首级,何乐而不为?
手段阴险,但胜在管用!
敌方也不敢吭声,只能活活生闷气,在自家巢穴老大却被毒死,传出去,敌人闻之大笑,自己人少不了骂一句:“窝囊废!”
周序收起银针,正欲端起汤药。
“我来吧。”萧衍率先端起汤药,径直走向姜然。
周序征愣片刻,收回手拍拍衣袖,若无其事地退到帐外。
姜然挺过了一夜,萧衍也守了一夜,眼下淡淡的乌青,他用瓷勺搅了搅汤药,帐内弥漫的药香更浓厚了,他盛了一勺喂她,姜然昏迷之中并没有张开嘴巴,汤药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衣领。
萧衍一时无措,沉思片刻,先行放下汤药,将手伸向姜然的后脖颈,绕后抱着她的肩膀扶起来,萧衍顺势坐在床边将姜然揽入怀中。
一揽薄肩,如弱柳垂丝,仿佛手掌重些力道,会折了骨。
萧衍平日里瞧着姜然衣不胜体,了然她消瘦,现下抱着才真切起来。
萧衍抬起姜然的手腕,细看手心手背的一道道伤痕,心下微动,轻柔地帮她上药。
这么一个一搦轻腰,半鬟薄肩的人儿,忍痛扒开灌丛荆棘寻找他报信,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替他挡下那一箭,剑刃若是再偏一寸......
萧衍眉睫微动,温柔地喂她喝药。
残阳铺霞色,一层珊瑚绯色,一层珍珠粉色的云霞交叠,交叠处又形成了一层紫霭,流光溢彩,倦鸟归巢,排成一列飞过天际,似画匠笔下的自然风景画,帐内透入霞色,光影不明,萧衍点亮了烛火,烛花“噼啪”一声轻爆,床上沉睡的人似乎是被猝然的烛爆声惊扰,双眼猛然睁开,惊呼:“不要!”
萧衍忙放下书,快步至床前,双眸一亮:“姜然,你醒了!”
姜然直瞪着帐顶,如在梦中。
“姜然。”萧衍再次唤她,她仍是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眼睛也没眨一下,萧衍抬手在她眼睛上方晃动,过不多会,姜然深呼了一口气,身体如卸力般放松下来,缓缓侧首看向萧衍:“侯......侯爷。”
萧衍眉眼不似平日里那般锐利,有了几分柔色:“别害怕,现下安全了。”
姜然静默片刻,似是想起些什么,双唇轻抿,闭上双眸,下颌轻点应他。
姜然醒了,萧衍长舒了一口气。
周序如常端来汤药,萧衍却交给了婢女,也不在帐中守着了。
“夫人刚醒,侯爷就变脸了?”周序摇摇头,小声揶揄:“这男人的脸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就瓢泼大雨。”
谁说不是呢?
接下来几日,姜然越发觉得刚醒时见到的萧衍与眼前之人不是同一个人,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此刻静坐在帐中的萧衍分明是那个“冷面杀神”!
萧衍正襟危坐在酸枝木圈椅上,墨发以银螭衔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鬓边,烛光化作了紫金狼毫,沿着他高挺的鼻梁细细描摹,极细地勾勒出唇线,往上将颧骨至下颌描下一道流畅峻峭的线条,着暗纹玄青交领长衣,更显细长脖颈,垂首看兵书,抬指翻动书页时指节清瘦,带着几分少年意气。
冷是冷点,好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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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都好看!
看多久都不腻。
萧衍轻放兵书至膝上,抬眸看向姜然。
姜然登时闭眼装睡。
“别装了。”萧衍将兵书放置在平头案上,起身抬起酸木枝圈椅离她近些,问:“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本候说?”
“啊?”姜然睁眼,愕然地看着他。
没有,纯纯是陷入了美色陷阱,想多看几眼罢了。
姜然:“说什么话?”
萧衍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闲散地靠着酸木枝圈椅椅背,手臂随意搭在圈椅光滑的扶手上,倒有几分慵懒的气息,问:“夫人是如何发现贼人的行踪?”
姜然一段铺垫,她是如何恰巧发现贼人,再道:“他们的口音与我们大梁人有所不同,似是北宁人的口音。”
萧衍追问:“你常在闺阁中,与外界接触甚少,如何知晓北宁人的口音?”
姜然摆正脑袋,道:“我在闺阁时,一年之中随着母亲和......”她停顿了一下,眨了一下眼:“和长姐一同外出,去食语轩品尝佳肴,因是节日,总能碰上北宁马贩商队的人也来食语轩,食语轩的地字号墙壁较薄,互相能听到对方的言语交谈,一来二去,我略熟悉他们的口音。”
萧衍:“那一箭并非冲着你来,你即便不替我挡,也没人会责怪你。”
姜然垂眸,眼婕投下淡淡的密影,道:“侯爷是大梁的良将,庇护大梁百姓,百姓也不会在候爷危难之际袖手旁观。”她侧首看向萧衍:“今日即便换了旁人,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萧衍:“是么?”
姜然:“是。”
因着刺杀一事,众人心有余悸,兴致不高,永宁帝携着众人提前回到了京都,北宁人耳朵也尖,流传的风言风语他们也听到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将此行重要议程提了上来—马价。
永宁帝委派萧衍为主事,兵部员外郎林为章协同。
兵部员外郎乃正五品官员,林为章年岁二十有三便擢升至这个位置,相较同期来说,也是有出息了的。他打的一手好算筹,熟知民间物价,更是讨价还价的一把好手,按理说他应该被提拔至户部,但是户部那群老东西的溜嘴皮子,也掰扯不过他,不要他到户部来。
此人还是柳嬷嬷透了口风给萧衍,他亲口向永宁帝要的人。
萧衍与林为章齐心协力,成功谈下理想的马匹价格。
生意既成,两国默契地达成了和平条约,萧衍站立京都城墙上,背手俯视北宁使者离开京都。
周序咬牙切齿:“这伙北宁人总算走了。”
萧衍侧首挑起一侧眉梢:“怎么?你的剑按捺不住了?”
周序如实回答:“我们在边关与北宁交战多年,有着深仇大恨!”
萧衍凝视着北宁队伍过了安都桥,瞳孔微缩:“你说的没错,有些账我们须得清算。”
萧衍回府寻姜然,姜然坐在客座上,手指在膝上交缠,不安地等着他开口提和离一事。
“姜然,抬起头来。”萧衍看向她,漆黑的眸里不见半点波澜。
12. 012(修)
姜然闻言抬头,扑闪着莹润如水般的眸子。
萧衍:“往后本候的寝院,你可自由出入。”他瞥了一眼姜然的伤处:“日后也不必再干洒扫庭院,照料花草的活计了。”
萧衍起身,从她面前走过,姜然轻咬嘴唇,犹豫片刻,终是出声唤道:“侯爷。”
萧衍刚踏出正厅,闻言停步,回首问:“何事?”
姜然起身直视他,唇瓣轻颤:“侯爷,我的伤势痊愈了。”
“那便好。”
姜然深吸一口气,脖颈浮现青络:“我的言下之意是,侯爷打算何时与我和离?”
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姜然不可能充耳不闻,萧衍回身,神情不变:“夫人在此稍坐片刻。”
萧衍回了一趟寝院,将那封和离书拿来,坦诚相告:“本候的确起了和离的心思。”他将和离书递与姜然,平静道:“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非忘恩负义之辈,若是夫人愿意,侯府亦是夫人的遮风挡雨之所。”
萧衍没有在和离书上面签字捺印。
萧衍:“若是夫人不欲留在侯府,在和离书上签字捺印即可,本候会为你安排好住处,并赠予一笔银子。”
姜然捏着和离书的一角,萧衍将抉择权交予她,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可以随心做出选择,她收起和离书,殷切地看向萧衍:“侯爷,可否陪我一同回门?”
萧衍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夫人打点好一切,提前告知我时日便是。”
正厅仅剩姜然一人,她隔衣抚摸痊愈的伤口,喃喃道:“值了。”
姜然亲力亲为准备回门的事宜,派人告知了姜府,姜廷清欣喜不已,直奔苏沁婉的院子:“夫人呐!然儿要回门了。”
苏沁婉嫌他聒噪,不当一回事,揶揄他:“哟,姜然回门罢了,我当是老爷升官发财了。”
姜廷清补充道:“夫人,侯爷陪着然儿回门!”
苏沁婉面色一变,挂脸不悦:“这一切原本是属于我们欣儿的。”她瞪眼看向姜廷清:“姜然学得了她那外室娘亲的狐媚本事,擅于笼络男人的心。”
“夫人,这事情过去了十多年。”姜廷脸挺直腰板:“休要再提了!”
苏沁婉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没好声气:“老爷如今攀了贵婿,办事说话也硬气了。”她不屑地勾起唇角:“恐怕您的好女儿还做不了侯府的主。”
姜廷清起身负手:“待侯爷登门,夫人说话别失了分寸,尤其是不要提起欣儿,到底是我们姜家理亏。”
苏沁婉气得将手中的针线活朝他扔去,姜廷清闪得快,一溜烟出了门。
“你个王八羔子!”苏沁婉俯身拾起针线,蹙眉感伤:“我的欣儿在哪儿?”
姜家派了家丁出去寻姜可欣,仍是一无所获,苏沁婉去三清殿较从前勤快,口中不再念叨姻缘,转而求她平安康健,早日归家。
回门的日子到了,承安候府的车驾缓缓停在姜府门前,萧衍率先下了马车,伸手接姜然。
姜然征愣片刻,将手搭在他的掌心,她再次触摸到萧衍掌心的茧子。
姜廷清携苏沁婉沿阶而下,笑请道:“侯爷,夫人,里头请。”
姜然与萧衍一道入府,她打量着府里,地坪打扫得一尘不染,花草也修剪归整了,茶盏茶叶等用度皆是姜廷清招待贵客时才舍得用的,姜然品茶时想着,若是她一个人回门,恐是要坐冷板凳了。
男子在前头院里交谈正事,女子避往后宅。
苏沁婉与姜然信步走在通往后宅的游廊下,上回从姜然手中抢夺嫁妆伤她的老嬷嬷也在,姜然心里不觉发怵,隐约觉得背部发疼。
苏沁婉开口:“然儿如今做了承安候府的夫人,吃穿用度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倒有些高门夫人的款了。”
嬷嬷:“夫人言之有理,老奴还记得您从前从东市的穷巷中捡到了一只狗,肮脏邋遢,您发了善心捯饬它,也像模像样的,何况二小姐去了好去处。”
东市,穷巷,不正是当年姜然与阿娘居住的地方。
指桑骂槐,妙啊!
姜然微微一笑:“母亲见多识广,打眼一看就瞧出了不同,然儿得多跟您学习。”
苏沁婉:“然儿过谦了,承安候是个极好的人儿,欣儿失踪多时。”她们步入一处角亭中,对坐相视,继续道:“侯爷特意派人与我们姜府一起寻你姐姐,侯爷爱屋及乌,我相信然儿在承安候府的日子必然是好过的。”
姜然并不知道萧衍一直在寻找姜可欣,面上起了一丝波澜:“然儿相信有了侯爷的相助,我们很快便能找到姐姐了。”
苏沁婉眼底闪过一抹喜色:“然儿,你得抓点紧,早日与侯爷圆房,为承安候府开枝散叶,即便得不到侯爷的心,将来也有儿女可依仗。”
苏沁婉扬唇一笑:“你得跟你阿娘多学一学。”她眉眼微动:“不然你也进不了姜家,哪能攀得这门婚事啊。”
膝上的双手攥紧了手帕,姜然:“母亲的教导,然儿铭记在心。”
苏沁婉嘴角的笑意尚在,却没笑到眼睛里去:“然儿不要嫌母亲啰嗦,母亲是过来人,最是懂得家里的花儿开得再艳丽娇俏,也比不得路旁的野花。”
姜然:“......”
嬷嬷:“夫人,您错言了,这路边的野花任人采撷,哪入得了侯爷的眼?”
苏沁婉轻晃手绢:“是我一时糊涂了,侯爷身份尊贵,自是看不上这些个入不了眼的腌臜东西。”
姜然微微一笑:“......”
临别前,苏沁婉当着萧衍的面赠予姜然一个银嵌珊瑚松石戒指:“然儿,这是母亲给你的回门礼,我替你戴上。”说着,她拉起姜然的手,给她戴入食指,尺寸明显不合,越不过第二节指节,姜然微笑:“母亲,我自己来吧。”
姜然用力将戒指戴入:“然儿谢谢母亲的心意。”
萧衍忽而牵着姜然的手:“岳父,夫人,我与然儿先行一步了。”
马车缓缓行驶在市井中,姜然一言不发,无意地摩挲着银嵌珊瑚松石戒指。
萧衍注意到她的食指微微发红,肉被戒指勒得微微发胀。
萧衍:“夫人在姜府生活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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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然抬头,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记不清了,阿娘离世后我就被父亲接回府里了。”
萧衍:“姜夫人待你如何?”
姜然浅浅一笑:“母亲待我视如己出,姐姐有的,我也有。”
萧衍瞥到姜然虽是笑着的,可仅仅嘴角微抬,眉眼间不沾一丝笑意。
萧衍吩咐车夫:“改道食语轩。”
这次倒不是因为姜然,而是萧衍在姜府的确没有填饱肚子,姜廷清一味地献殷勤,不停地给他斟酒,敬酒。幸好萧衍在军营多年,酒量堪称海量,喝趴了姜廷清。
食语轩创了几道新菜,其中一道虾玉鳝辣羹很合萧衍的口味,他唤来小二多做一份。
小二笑着记下,推荐其它菜品:“公子,娘子,我们食语轩近一阵就要搬迁到新址了,搬迁期间歇业十日左右,不如多点几道?”
萧衍:“为何突然搬迁?”
小二拧拧着眉,透着些许无奈:“食语轩的厨房挨着几条巷子,生活污垢越积越多,住户不断地深挖排污沟,前一阵才塌了几间房屋,我们掌柜深谋远虑,想出了搬迁的对策。”
萧衍伸手要了一份菜单递给姜然。
姜然摆摆手:“不必再点了。”
侯府的马车刚刚停下,门厮快步下阶禀报:“侯爷,夫人,客人到了。”
门厮口中的客人是柳嬷嬷。
柳嬷嬷打量着正厅摆设,厅内开阔敞朗,家具陈设端凝肃穆,风格与京都勋爵人家相似,两侧一溜儿排来的酸枝木圈椅与方桌,暗朱色沉稳厚重,侧边镌刻着卷云纹,新漆泛亮,懂行的,不懂行的,都看得出这是新打造的家具。
圈椅铺着雨过天晴色锦垫,绣着几枝海棠花,绣面立体,仿佛真花似的,方桌面上擦得铮亮,一尘不染,各置一盏天青釉束腰瓷瓶,瓶内斜插几枝菊花,重瓣舒展挽轻云,粉白初匀如浥露,花名曰春色淡妆。
柳嬷嬷捧起茶盏,茶倒是没变,淡涩难饮,定是府中负责采买之人以次充好,从中昧了差价。
这座偌大的承安候府邸需要一个支棱得起来的主母。
姜然惴惴不安地跟在萧衍身后。
柳嬷嬷严以待人,尤其是姜然,她打心眼里怵柳嬷嬷。
萧衍站在正厅门口,长身玉立,掩了姜然半侧身形。
柳嬷嬷起身面向他们:“老身见过侯爷,夫人。”
萧衍一边跨步而入,一边翩翩有礼:“嬷嬷久等了。”
姜然抿唇一笑,朝她颔首。
柳嬷嬷落座,眼底闪过一抹忧色:“侯爷,老身听闻夫人受了伤,心中始终不安,不请自来,望您海涵。”
姜然笔直地坐着,唯恐柳嬷嬷挑她的仪态,闻言眉眼微扬,今日的柳嬷嬷似乎与往日的她有些不同,姜然受宠若惊:“承蒙嬷嬷惦记关怀,我的伤情已然痊愈。”
柳嬷嬷眼角眉梢带着浅浅的笑意:“既如此,夫人可还愿意前来老身的私学?”
姜然侧目瞥了萧衍一眼,只见他眉目慵懒。
姜然:“日后请嬷嬷不吝赐教。”
13. 013(修)
百花园的初秋,起初是不大明显的。
暑气未全消,可午后穿过回廊的风,悄然地少了几分燥热,夹杂了一丝凉意,彼时百花园中的花草枝叶还是沉沉的绿,荷塘里的莲叶依旧田田,粉瓣却有些垂耸了,置身于私学中,蝉鸣仍旧燥耳,尾音拖得极长。
现下,姜然踏入百花园中,霜降节气已过,风不再温润,带着些锋利,急急吹过,将枝头扫得干干净净,发黄的草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荷塘里残梗朽败,大半没入水中,放眼望去,只剩晚菊傲立风中。
私学里的娘子们也换了一批,姜然心里直打鼓,站在荷塘边上踌躇不前。
曾经同窗的那些娘子会讽刺取笑她,不过,时间一久,姜然也摸清几分她们的秉性,采取不同的应对方法。现下一切重新开始,她心里发愁啊!
横竖躲不过,姜然抚平衣襟,摸摸鬓边,朝着莲荷斋走去,将将踏入斋中,一位夫人热情地向她招手:“夫人,这儿有个空座。”
姜然讶异,这是什么新招数?私学中从未有人对她这般展颜相迎,她无声地打量着那位夫人。
身着一袭烟罗裙,外罩粉白缠金绣纹广袖长褙子,随着她招手的动作泛着细碎光泽,鬓边簪子珠花并流苏步摇,微微轻晃,再往下看,眉如远岫含烟,眼似秋波浸月,琼鼻秀挺,唇点樱朱,一身温婉气质裹着三分清灵,抬眸时眸底像盛了碎光,泛亮引人。
引得姜然径直向她走去。
夫人瞧姜然走过来,伸手掸了掸明黄蒲团坐垫,面上绣着几朵粉瓣牡丹花。
姜然含笑朝她点头致谢,提衣端坐。斋中其她娘子时而投来观望的目光。
“今落,给夫人斟茶。”
姜然一时无措,许久没人与她这般熟络了,只有姜府厨房里的妇人尊重她,时常给她煮茶,斟茶。
今落这个丫头是个实心眼子的,闻言便上前端起绿地粉彩菊石纹茶壶,跪坐在案前给姜然斟茶。
夫人连续示好,姜然卸下了些许防备,侧首含笑:“姜然谢过夫人的照拂,还未问过夫人尊姓芳名。”
夫人莞尔一笑,眸中漾开一池春水:“沈初凝,夫君供职大理寺。”
沈初凝言谈举止大方爽朗,不拘一格,颇有些武将之女的风范,和姜然见过的那些夫人不一样,她们温婉端庄,一举一动仿佛有一把竹尺在度量着。
斋中的娘子们闻言又是一惊,目光再次投向沈初凝,窃窃私语:“她就是沈初凝啊!”
这些娘子不识得沈初凝,却因坊间的传闻熟知她。
沈初凝十五岁嫁给了裴政,只是裴政不满家中长辈给他订下的这门亲事,成亲以后,对她不理不睬,甚至一月里都有二十余天歇息在大理寺,大理寺俨然成了他的家,裴府倒成了官驿,客栈似的。
沈初凝出身武将之家,自幼习武,常与家中兄弟比武过招,养成了争强好胜的性子,裴政这么冷落她,倒激起她心中的熊熊斗志,她,沈初凝,势必要将裴政拿下!
后来,京都世家的夫人,娘子们也不知道沈初凝使了什么招数,竟让裴政为她鞍前马后,温柔体贴地照顾着,变成了京都有名的模范丈夫!
姜然不知她的来历,不解那些娘子诧异的目光,报上家门:“姜然,承安侯夫人。”
“我知道。”沈初凝眼眸发亮,仿佛与有荣焉:“夫人近来在京都很是有名!”
姜然挤出一丝笑容:“……”
这是哪门子的出名?姜然内心叫苦!
庶女替嫁,承安侯不满新妇要和离!这是好名声吗?可偏偏百姓对这些事津津乐道,抓一把糖炒瓜籽一边磕着一边兴致盎然地讨论,听了半晌也不愿意挪地。
沈初凝瞧出姜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忙解释:“我是指夫人替侯爷挡箭一事。”她竖起了大拇指:“夫人,你真给我们女眷长脸!”
一番话拂去了姜然面上的尴尬,传出去了那么多坏事,总算有一件好事传出去了,她谦虚道:“侯爷英勇无双,即便没有我也会安然无恙,倒是我给他添乱了。”
正在候府量体裁衣的萧衍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周序打趣道:“定是京都的娘子又在谈起侯爷了。”
萧衍:“周序,你也到成家的年纪了。”
萧衍口中的成家并非真的成家,而是他在军营中训练将士时,若达不到他的要求,便会遭到训斥:“你们这副模样上战场,是要揣着军饷去送命吗?既然如此,不如归乡娶亲成家算了!”
周序立刻认错:“卑职不该开侯爷的玩笑。”
萧衍看着那几匹绯色织金锦、乃是朱砂浸染暮云,牡丹晕透春霖的深绯,捻金线穿梭其间,并非浮泛表面,似星河坠落于锦,是很挑人的衣料,若是不相称,倒显得人俗气。
萧衍脑海中浮现姜然当日赴宴的一袭粉绡,翩然如落英覆身,她肤若凝脂,亦当衬得起绯色,再看看掌柜手中拿着的毛草,思虑了片刻,转身对周序说:“府上可有婢女知晓夫人的身量尺寸?”
净问些周序不知道的事情。
周序:“卑职立刻去打听。”
一盏茶的功夫,周序回来了,说:“侯爷,无人知晓。”
萧衍眉峰一蹙,似是洞察了什么。
掌柜和裁缝师傅收起东西,说:“侯爷,我们先行告退。”
萧衍迟疑了片刻,拦住了他们:“府中仍有人需要量体裁衣。”他看着他们手上的锦匹,说:“二位在府中稍坐等候。”
周序嘀咕道:“有人?不就是夫人嘛。”
话回莲荷斋。
沈初凝凑近些,问:“夫人,那你和侯爷关系可有缓和?”
姜然怯羞地低下头,双指交缠,扭捏了一会儿:“也是有...有的。”
“哎呀!”沈初凝听她这么说,握拳在双肩前边晃动着,激动不已,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笑嘻嘻地欲再问她,柳嬷嬷却到了。
柳嬷嬷的视线在斋中扫了一圈,看到了姜然,姜然端正地跪坐着朝她微微颔首。
现下已是暮秋初冬的时节,外边的北风刮得正急,莲荷斋内皆是女子,身子受不得寒,故门窗紧闭,还在一架黄花梨四季如意屏风后边点了两盆碳火,斋内暖烘烘的,暖意使人起了困意,又有柳嬷嬷的助眠声,沈初凝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软,趴在茶案上睡着了。
姜然斜眼见状,心生惊恐,偷偷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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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柳嬷嬷,幸而婢女蹲身在她身前举着一本账本,遮住了柳嬷嬷的视线。
“醒醒。”姜然伸手戳戳沈初凝的肩侧,只见她下意识地扬手拍开她的手,像未沉睡时驱赶在耳畔飞舞叫唤的蝇虫子。
姜然举起账本,遮挡自己的脸,低声唤她:“裴夫人,快些醒醒。”
这并非姜然非要多管闲事,柳嬷嬷教学严格是出了名的,沈初凝初次听学还不了解她的行事作风,柳嬷嬷一向不喜敷衍,懒散之风,若被她逮到走神不认真,定会用藤鞭抽打手心,亦或是下学后,独自练习,温习。
竟还敢睡觉?这在柳嬷嬷眼中更加不可饶恕!
姜然横竖唤不醒她,却引来了柳嬷嬷的注意。
“承安候夫人,你在作甚?”柳嬷嬷正好要用茶,婢女放下了账本,为她奉茶,没了遮挡,自是看见了姜然的动作,她举着账本挡住了脸,手指戳着沈初凝的手臂。
“啊?”姜然慌张地放下账本,悻悻道:“我......我瞧着裴夫人脸色发红,似是生病了。”
生病?沈初凝周遭的娘子们分明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正睡得香呢。
不过,柳嬷嬷离得远一些,耳朵也没年轻女子灵敏,没听到呼吸声,倒是将“生病”听得真切:“那夫人探摸一下裴夫人的额心。”
天赐良机!
姜然一边探摸沈初凝的额头,一边期待着她快些醒来,无奈这人的睡眠极好,这般动静也没被吵醒,令人羡慕,令人佩服!
“夫人,甜香的蜜糖炒栗出锅了。”姜然低头在她耳畔说着,没想到真勾醒了沈初凝。
沈初凝立时醒来,抬头迷糊地问:“哪里有蜜糖炒栗?”
众人一阵哄笑。
“老身这里有!”柳嬷嬷接着她的话茬,“夫人,你要不要啊?”
沈初凝瞬时清醒过来,忙摆摆手:“不不不,我突然不那么喜欢蜜糖栗子了!”
只要不是眼瞎的耳聋的,都看到柳嬷嬷板着脸,话音严肃,斋中登时噤声,候在屏风后面的各家婢女们也站得直了些。
柳嬷嬷伸手,婢女会意扶她起身,她目光凌厉地盯着姜然,沈初凝,说反话:“二位夫人既学会了老身今日所教的东西,老身就给二位布置课业,做完了方准离开莲荷斋。”
姜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就说吧,这柳嬷嬷有的是招数惩罚人,不认真的人在她手上落不着好。
柳嬷嬷给她们二人布置了算账的课业,耽误回家的时辰。
掌柜和裁缝师傅等了两个时辰,仍旧等不到人,问了周序一嘴。
周序请示萧衍。
萧衍眼也不抬:“给他们算了这一日的误工费,继续等着。”
周序:“卑职立即安排马车去百花园接夫人。”
“嗯?”萧衍抬眸,问:“马车竟还未去接人?”
萧衍哪里知道府中的仆役多过分?马夫不去接姜然也不是第一回了,又不会被责骂清算,大冷的天,窝在府中烫一壶黄竹酒喝了,身子暖和,心里快活,何苦受罪?
周序在萧衍疑惑的眼神中,一溜烟出了书房,念叨:“侯爷怎么又变脸了?前一阵不是还要与夫人和离的吗?”
14. 014
莲荷斋内点亮了烛台。
姜然与沈初凝对坐,执三净羊豪笔,大眼瞪小眼。
姜然这些年不过是在姜府混口饭吃,最常呆的地方便是厨房与闺阁,托姜可欣的福,指定她当书童,跟着去女子私塾念书,加之勤奋,识字念书倒是会。
苏沁婉只教姜可欣持家管账,账本于姜然而言,是一本陌生的东西。
巧了!沈初凝也不会!
沈初凝知道姜然的出身,不会管账也情有可原,但她是嫡女,不会管账也理直气壮:“夫人,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也不会。”
姜然还是不放弃地看着她,沈初凝如实相告:“我在闺阁中时,整日舞刀弄枪,不肯跟我母亲学习持家管账这种乏味的事情,我嫁给裴政后,倒是管了一阵,反而使得几处铺亏了上千两。”她心虚地嘻嘻笑着:“裴政就不给我管账了,唯恐我管着管着就把裴府败个精光了。”
姜然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松了些拘谨,唇角忍不住上扬,夸赞道:“夫人当真是个率真坦诚之人。”
沈初凝被夸得笑了起来,支着手肘撑着下颌,笑意盈盈地注视姜然:“夫人与我想象中一样。”
姜然来了兴致,被人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好像从未感受过,问:“在夫人的想象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初凝认真道:“撇开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谈,仅凭夫人为侯爷挡箭一事,我便觉得夫人是个仗义,善良的人。”她想了一下措辞:“在危急关头可以弃自己生命于不顾的人,品行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姜然心中涌上一股暖意,窜至眼窝,化成了湿润的水汽,朦朦胧胧的罩着乌色眼眸,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外人夸她,是一种新奇而温暖的感觉。
沈初凝看她一言不发,眼中泛着泪光,忙握住她的手背:“你怎么哭了呀?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今落给姜然递上手帕,她轻柔擦拭了泪花,柔声说:“我……我是开心,喜极而泣。”
沈初凝不解她为何喜极而泣,说:“开心就好!”
开心也解决不了眼下的难题,熬了两个时辰,课业完成的一塌糊涂,柳嬷嬷横眉一扫,二人大气也不敢出,但天色已晚,柳嬷嬷只得松了口。
裴政早已在百花园外等候,沈初凝体恤姜然马车未到,不忍她受冷,强硬地把她拉上了马车。
裴府的马车刚走远,承安侯府的马车到了,一问门厮,自家夫人走了!
马夫没接到人,一刻也不敢耽误,马鞭不停地抽打马背,提速回府,瑟瑟发抖地禀报周序。
周序快步入了书房如实禀报,萧衍正在临摹字帖,悬腕一顿,紫金狼毫笔残余的墨将刚写下的字洇成一团黑迹,看不出是个什么字了。
周序瞥到他的动作:“卑职去府门等一等。”
萧衍继续提笔:“去吧。”
周序腰挎佩剑,左手虚扶剑柄,在侯府门前来回踱步,半盏茶功夫过去,裴府的马车出现在拐角处,缓缓停在府门前,姜然掀开车帘时,周序隐约看见了男子的身影。
周序:“夫人,请随我来。”
姜然步入萧衍寝院的花厅,等候已久的掌柜和裁缝师傅看到来人了,似猎人看到猎物般兴奋,一人拿着度量身量的家伙,一人拿着衣料围着她比划。
姜然惊恐地一动不敢动,困惑地看向周序:“周护卫,这是……”
周序含笑:“夫人,这是……”
“眼下入冬了。”萧衍长身玉立出现在厅门口,打断了周序的话,他识趣地退下。
萧衍踏入厅中,拂衣落座,看着他们为姜然量体裁衣,道:“入了冬便是年关,宫中,世家的宴会渐多,少不了走动。”他打量着她现下穿的这身衣裳,衣料是寻常百姓家穿着的麻布,纯靠人撑着,显得素净淡雅,但保暖性极差。
姜然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低头不语,定定地张开双手,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萧衍眉目沉静,凝着淡淡的疏离与清冷:“掌柜,替夫人多做几身现下时兴的衣裳款式,配上皮草斗篷。”
掌柜笑呵呵应下。
眼角余光看着他走了,姜然站直如松的身躯松软了些,看着放置在酸木枝圈椅上的衣料,再低头看自己,心下了然,萧衍这是嫌弃她衣料粗陋,上不了台面,若是一道赴宴走动,有失他的颜面。
游廊两侧立着矮石灯柱,周序亦步亦趋跟着萧衍,说:“夫人被柳嬷嬷留了堂,耽误了时辰。”
萧衙倏地停住脚步,周序及时刹住脚步,二人对视,萧衍眉梢上挑:“想说什么就说吧。”
周序心虚地笑了笑,萧衍果然足够了解他,起了话头,便知道他有话想说。
周序低声道:“侯爷,护送夫人回来的人是一位男子,不过卑职未能看清他的全貌,不知道是哪家公子。”
萧衍平静:“哦。”随即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周序这回挠脑袋也琢磨不透自家主子在想什么,怎么又变脸了?
冬日被繁忙填满,似流水一般匆忙流逝,边关战事平息,萧衍长居京都,交回了兵符,永宁帝正在商榷他的去向,萧衍赋闲在家,京都世家终于逮住了机会,纷纷下帖子邀约他闲叙,五皇子李景徽也在其列。
姜然也没闲着,几乎大半时日都在百花园,柳嬷嬷对她愈发严厉,课业愈来愈多,虽时而埋怨两句,但态度端正地接受柳嬷嬷指出的不足,并加以改进,进步神速。
姜然在裴府的马车里几乎快要睡着了,手上还捧着一本账目,沈初凝凑近些伸手戳她的脸颊,又软又暖,惹得沈初凝上瘾地戳了几下,姜然也被戳得清醒过来,一脸歉意:“我竟睡着了。”
沈初凝抽走她手中的账本,劝她:“然然,你不要一心扑在这些琐事上,你该想想如何拉近与侯爷的距离!”
姜然在夜里也曾琢磨过这事,只是她一见到萧衍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唯唯诺诺,话也说不上几句,而萧衍只是因着救命之恩暂时断了和离的念头,并无与她亲近之心,如何拉近?恐怕要用麻绳将二人捆绑在一起了。
姜然叹了一口气,从沈初凝手中拿回账本,愁声:“凝儿,你与裴寺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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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颇深,他敬你,爱你,你们两情相悦。可我与侯爷......”
话没有继续往下说,沈初凝也了然她的意思,说:“我与裴郎一开始也是横眉冷对。”说到这里,她心中还有气呢,埋怨裴政:“你不知道裴政当时多过分!他不仅视我不存在,而且整天躲在那个破大理寺!你猜我是怎么把他揪回家的?”
姜然在私学中也听闻了一些沈初凝的传闻,只是碍于好友身份,不便多问,现下本人亲自答疑,求之不得,眨着求知的眼眸,连忙点头。
沈初凝唇角上抬,双手合掌一拍,得意洋洋道:“裴政不肯归家,我便命人搬上铺盖卷去大理寺,放到他的房中,我以夫人的身份歇息在大理寺,并在夜里不断地闹他,引得大理寺众人私下议论裴郎,他好面子,就拉着我一起搬回家里了。”
姜然点点头:“这叫打蛇打七寸,拿捏了裴寺卿好面的弱点。”
沈初凝:“男人都好面,侯爷也不例外,只是你们的情况与我们不同,得对症下药!”
沈初凝做了军师,凑在姜然耳畔出了主意。
马车停在承安候府外片刻,又快速驶向裴府的方向。
姜然还未踏上石阶,一片薄薄的雪落在鼻尖上,又落在掌心,门厮带着些兴奋:“下雪了!”
周序在檐下看到了飘雪,入书房禀报:“侯爷,下雪了。”
萧衍看了一眼外边,视线挪到掌柜送来的衣裳和斗篷,问:“夫人回来了吗?”
周序一脸茫然,他一直在檐下守着,又不能目视千里,如何知晓姜然的行踪?
周序:“额,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回来了。”
萧衍抬眼看他,仿佛在说:“那你还站在这里干嘛?”
周序:“......”
周序撑着油纸伞,伞面描绘着一幅墨竹图,在莲花灯的照映下,在地上投下淡淡的竹影,随着脚步挪动掀起了竹浪。
姜然在书房中捧着书,一页未翻动,反复地琢磨着沈初凝的话,脸颊不觉漫上了些许殷红。
“夫人。”周序在院中唤了一声,并无人应答,他看着书房灯火通明,再凑近些:“夫人。”
姜然恍然回神,因刚才脑中想着一些男女之事,似被撞破心事一般,脸颊烧得更热了。
姜然一路捧着脸颊,朔风拂去些许燥热,可一看到萧衍,又再次滚烫起来。
萧衍注意到她的脸色,问:“你生病了?”
姜然微微别过脸去:“没...没生病。”
外边的雪越下越大,萧衍指着叠得整齐的衣裳,略有些难为情:“今日送来的新衣,你试试合身量不?”
姜然看向萧衍的书案,怯声说:“这里是书房。”
彩衣坊掌柜来候府送衣裳,男女款式分开叠着放在花厅,周序带着掌柜去账房结了账,回来一瞧,衣裳不见了,在书房放着了,一问,萧衍说没看清款式,一起拿回来了。
周序左看右看,男女款式明显着呢!自家侯爷怕不是白日里与淮序王对弈多局,一时眼花了吧?
15. 015(修)
书房陷入了静默,凛冽的朔风从雕花木纹支撑窗的缝隙透入,吹起书案上摊开的宣纸一角,泛起细碎的哗啦声,似蝴蝶第一次尝试振翅。
过了一会儿,萧衍镇定自若地吩咐婢女将衣裳送至他的寝居,姜然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架紫檀木浮雕梅花凌寒屏风后面,婢女为她拂展衣裳:“夫人,请。”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对她如此恭敬有礼,姜然唯恐萧衍久等生气,利落地换好了衣裳。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姜然垂首交手从屏风后走出来:“侯爷,我好了。”
萧衍的视线从兵书上移开,本是漫不经心一瞥,目光却倏然定住,她身着月白内衬,外罩一袭绯色织金锦裙,广袖上锈鹅黄缠枝纹,鬓边簪一支缠花小钗,更衬得眉目温婉。
姜然感受到萧衍打量的目光,一动不敢动。
萧衍:“转一圈看看。”
姜然微微张开双手,移转脚步。
裙摆曳地如烟霞散开,衬得身形纤秾合度,萧衍的目光沿身而上,见她侧颜清隽如月下梨花,风姿楚楚。
姜然立定身形,抬眸与他的视线相迎,萧衍喉结上下滑动,说:“掌柜眼光的确不错,没有诓骗本侯,无须再改动了。”
掌柜?门外的周序闻言扯起一侧眉眼,这是他亲眼看着萧衍挑选的衣料,怎么功劳按在了掌柜头上?
他有点羡慕不劳而获,名利双收的掌柜。
姜然回到屏风后松了一口气,萧衍让她试衣原是为了验证掌柜所言虚实,幸好他没挑刺。
紫檀木浮雕梅花凌寒屏风被移回原地,婢女捧着衣裳跟在姜然身后,她们步入回廊下。
萧衍眸中惯有的疏离与审视如冰雪被暖阳消融,一点星火自眼底燃起,火苗越烧越旺,炙热而烫人,紧紧锁在姜然身上,直至她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
…
年关已至,萧衍的去向终于定了下来——禁军总督。
萧衍在朝中的去向是永宁帝的一大烦恼,官职低微,便是寒了边关万千将士的心,官职过高,朝中大臣必然有异议,须得仔细斟酌,一拖再拖。
拖到了年关,原禁军总督贺时良在松香楼贪杯,吃多了酒,又要装出酒量深不见底的款,悄悄跑到松香楼的后巷里吐了一地,脚步踉跄加之雪面湿滑,摔断了一条腿!
这一摔倒是不打紧,顶多让人看了笑话,茶余饭后消遣几日便作罢了,可偏偏人逢时运不济的时候,祸事成双。
贺时良摔断腿闹了笑话的当夜,宫中发生了一起偷窃案,莲妃失了几件御赐的珍宝,闹到了永宁帝的面前,当夜值夜的禁军皆受了罚,而贺时良被文官弹劾事发当晚玩忽职守,这样的人难以堪当守卫皇上,宫城的重任。
贺时良也不是第一次贪杯误事了,文官在弹劾折子中罗列了旧账,永宁帝看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模样,心中的怒气自下而上蹿到天灵盖,下旨革去了他禁军总督之职。
不争气的贺时良下台了,争气的萧衍被推上禁军总督的位置,举荐折子中,盛赞萧衍侯爵加身,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且是领军作战的一把好手,再适合这个位置不过了,永宁帝御笔一挥,落了朱批,允了!
...
散了朝,百官去向不同,有的快步走向宫门,府上的马车在候着了,有的去往户部,准备跟户部的老家伙们掰扯账目,有的与同仁交谈甚欢,相约着去湖心亭煮茶赏雪,萧衍正欲赶往禁军院子,被景初王拖住了脚步。
景初王信步走在前头,侧回首闲叙:“本王恭喜侯爷得总督一职,日后有侯爷坐镇宫城,本王与淮予王无须再担忧的父王的安危。”
萧衍:“承蒙圣上信重,萧衍定当认真履职,誓死守护圣上,不负圣上,两位王爷寄予的厚望。”
一番话说得中规中矩,无可挑剔,景初王展颜一笑:“侯爷承袭爵位已有半年,计划何时举办封侯宴?本王贪杯,迫不及待与侯爷痛快畅饮了。”
萧衍:“我朝历来重礼,因是承袭家父爵位,萧衍特意向圣上求了一个恩典,钦天监合了八字,命理,封侯宴应在春末夏初举行。”
二人说着说着,已到了分别的岔路口,景初王停驻脚步,回身展笑:“本王与松香楼的掌柜颇有交情,侯爷若有需要。”他拍了拍萧衍的右肩:“切莫与本王客气疏离,尽管开口便是。”
萧衍微微颔首:“萧衍先行谢过王爷的美意。”
景初王面含笑意上了马车,萧衍直奔禁军院子拿了总督的腰牌,院内值守的禁军敷衍地恭维了两句,便各自散去,因过两日才是上任的日子,萧衍回了候府。
他一踏入寝院,便觉察有异,院中的花草从西北角移到了东南角,最喜欢的几株斗雪红原本还枝干蔓延攀着墙,现下只剩短促的枝干,约摸着一掌之长,这与一袭乌发被剃成秃瓢有何差异?
萧衍素日不喜婢女擅动他的东西,看见此景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依稀还听见房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正好抓现行!
萧衍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踏入房中,循着声源寻人,进了内室。
透过三扇松柏梅兰镂刻屏风,可见一女子蹲身忙活,似在擦拭什物。
姜然正在擦拭乌檀木线刻玉兰花香炉,因是干粗活,着了一身麻布窄袖衫,擦得卖力而认真,不留一丝尘埃。
“你在作甚?”
凌厉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如成婚当夜那句“你是谁?竟敢冒充本候妻子?”的质问语气如出一辙,姜然受惊,手不听使唤掉了手中的拭巾。
更冷的声音传来:“立即滚出本候的寝室。”
姜然忙拾起拭巾,起身时双脚蹲得久了麻了,使不上力,她本欲扶着乌檀木线刻玉兰花香炉借力,却不料慌乱使她出了错。
“哐当!”震耳的一声在寝室内回荡,姜然下意识双手捂住耳朵,闭上双眼,但也改变不了乌檀木线刻玉兰花香炉倒地的现实,香灰倾洒了一地,飘弥在寝室虚空中。
完了!完了!姜然视死如归般地回身,面对冷冰冰的脸,他的目光化为了利刃,却在看见女子脸庞时倏忽封了刃。
“侯爷,对...对不起!”姜然颤声道歉,并躬身至腹。
萧衍冷声:“抬起头回话!”
姜然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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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瞥见了她通红的双手,许是被冻人的冷水所致,方才的冷声添了几分暖意,不冷不热问她:“你为何要亲自洒扫本候寝室?”
纤细颤抖的手腕指向茶案,上面放着一张朱红描金帖,姜然:“宫中内廷派了人来递帖子,我以为侯爷在寝院...”
话没说完,姜然下巴被携着院外冰冷而带着茧子的手掌捏住,迫使她抬头。
萧衍目光如炬地俯视她:“回本候的话,当这般姿态。”
姜然眼眸如一汪清水,连眨了几下眼睛。萧衍遂松开了手,茧子蹭磨了一下娇嫩的下巴,化作了细线,轻轻刮过心头,姜然心下一颤,扑闪了几下眼睫,继续说:“我来寻你,无意瞥见一些角落藏污纳垢,一时斗胆起了洒扫的心思,”
“一时斗胆?”萧衍扬起眉梢,带着些戏谑的意味:“一时斗胆你就将本候的斗雪红剪得只剩几枝又矮又短的杆?”
姜然抿嘴,双手在腹前交握,想了一下还是勇敢地说出来:“侯爷,您的养护方法...”她在脑海中迅速过了几个说法,却没一个是不得罪萧衍又委婉的,男人都好面!若是当面说他错了,姜然拧着眉,冷面杀神得把她扔到雪地里滚两圈!
姜然打了一个冷颤,委婉道:“您的养护方法自成一家,只是斗雪红娇弱无福消受,若不修剪残枝,撑不过冬日...”
姜然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不那么委婉的说法,萧衍信了,不做任何反驳,说:“日后这些事情交给仆役,免得哪日来客叫人看了,倒觉着本候薄待了你。”他的目光移下,眉头微蹙:“本候不是给你做了几件衣裳?”
姜然乖巧地点点头。
“那你为何不穿?”萧衍伸手去探摸她手臂处的衣料,倒吓得姜然往后退,踩到了滚落在地的圆形镂空香炉盖,身形往后倒。
萧衍眼疾手快地弓步上前,拽住了姜然朝上扑腾的手,用力往前一拉,立身环住她的细腰。
姜然贴着萧衍的胸口,受惊木然地睁着眼,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的魂魄还未回位。
腰身处的手掌微动,一下便探知,她又瘦了些,伤处痊愈以后,不仅一两肉也没养回来,反而不知道又丢了多少两。
萧衍自问也没短缺了她一张嘴的吃食,这下只能怪她了。
萧衍推开姜然,面带嫌弃捻起她手臂处的衣料:“本候是倾家荡产了吗?”他双指松开衣料:“这些衣裳往后不许再穿!否则本候一把火给你烧了!”
姜然怯懦地点点头。
萧衍:“方才你也没吃着香灰,怎么现下被毒哑了不会说话了?”
周序正好进到外室,听见了萧衍的话,心想着是哪位多情撩拨的婢女触了眉头,惹得萧衍这般毒舌。
大梁边军将士,户部,兵部的官员们深知萧衍那张嘴如同箭刃那般,时而淬了毒。
户部拖延军饷,粮草,仅仅是迟了几日,萧衍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递回京都,通篇阴阳怪气,骂人不带爹也不带娘,但就是骂得极脏,气得户部的老家伙们指着边关的方向破口大骂:“一介莽夫!言语粗鄙!下次押送粮草时老夫得给他捎上几本书,修身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