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杀免费阅读》 第140章 番外养妹之二 “是啊。”陆珩眼睛像湖泊一样温柔明漾, 似乎因为她的迟疑非常伤心,“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陆珩表情如此真挚,王言卿近距离面对这种眼神,都有些无地自容了:“不是, 二哥, 我只是……”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 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 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失忆不是你的错, 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这是好事, 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 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 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 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陆珩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愧疚,说:“怪我不好。前段时间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事,我和京城勋贵发生些冲突,那些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设伏。当日我在南镇抚司,没陪你一起出门,没想到……” 陆珩声音顿住,薄唇轻抿,眼眸深沉,看起来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王言卿反过来安慰陆珩,说:“二哥,你不要自责,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存心暗算,总会找到机会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发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没事。” 王言卿发现她昏迷后,见到的人除了陆珩,就仅有几个婢女。王言卿内心忐忑起来,试探问:“二哥,为什么没见其他人?是不是我给府里添麻烦了?” 京城众人都说陆珩心黑手黑,将来必遭报应。陆珩知道坊间怎么骂他,他毫无负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构陷随手就来。他对着王言卿扯谎,从头到尾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但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心疼。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却本能讨好府邸里的女主人。傅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为何会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陆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她底气:“今年我父亲去世,兄长和母亲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来也要走,但是皇上夺情,命我不必守孝,继续留在京城供职,我和你便留下来了。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经常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顾忌。” 这是实话,但陆珩隐瞒了一部分。陆松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钺死于二月,时间上并对不上。而且,陆家其他人回安陆也不完全是为了守孝,更多是为了避祸。 锦衣卫指挥使终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属都会被报复,何况陆家呢?趁现在皇帝信任陆家,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觉今年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长辈去世了,而陆珩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间因果又对上了。王言卿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对陆珩再无芥蒂。 王言卿听说府里没有女主人,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连语气也轻快了:“伯母和兄长回乡守孝,我没能侍奉左右,真是罪过。” “你又不是丫鬟,母亲身边不缺侍奉的人。”陆珩说着,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况,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只想着陪伯母,就不想着陪二哥?” 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心想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但当她仔细回想时,脑海中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似乎他就是陆珩这样。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陆珩握着的那个地方仿佛烧起来。她偏头挽了挽头发,避开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还失忆着呢,这就担心起他了。陆珩发现养一个妹妹的感觉确实还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们得罪我。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纯属意外,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陆珩自从进来后,一直温柔含笑,体贴入微,王言卿便觉得他是个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眼睛中的锋芒能将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发现,陆珩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脾性。 王言卿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二哥对人凶残,唯独对她温柔。她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亲眼见到陆珩对她的态度,王言卿心里越发感动,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对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着这种想法,问:“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谁?” 王言卿和陆珩说话时,灵犀灵鸾等丫鬟自觉退到屏风外。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屋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随即,陆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镇远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头,仔细想这个人,但脑中还是空茫一片。陆珩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会后,悠悠反问:“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王言卿摇头,眼神澄澈无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陆珩看着王言卿,心想这样干净的眼睛,哪个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痒,很想摸一摸她的脸,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不用担心,那个蠢货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痒痒的。她笑着躲开,捉住他的手说:“二哥,别闹。” 陆珩看着王言卿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了。 傅霆州那个蠢货,确实再没有机会了。 陆珩陪王言卿说了会话,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含笑放下王言卿的手,给她拉了拉被子,起身道:“南镇抚司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晚上回来陪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郎中,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王言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二哥,一颗心落回实处,再不像刚醒来那样茫然无助。她点头,殷切看着陆珩道:“二哥你放心走吧,我没事的。” 陆珩又嘱咐了几句,掀帘子出来。等走出王言卿院落,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冷却,眼睛中闪出冰冷的、捕猎者一样的寒光。 属下快速跟在陆珩身后,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脸色不变,淡淡道:“去查王言卿这些年的经历,她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全都呈上来。” “是。” 锦衣卫就是做情报工作的,每日无数阴私从陆珩手下经过,远在天涯海角的藩王昨夜睡了哪个小妾锦衣卫都知道,何况镇远侯府一个养女。 陆珩交代完后,大步往外走去。门房已经备好骏马,陆珩翻身上马,利落地握住缰绳。他斥了一声,唇边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傅霆州,游戏才刚刚开始。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王言卿却摇摇手,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如今,谁贪了,谁没贪,谁勾结内宦,谁是被冤枉的,就归陆珩来查。如果陆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暂代指挥使转为正式指挥使,便只是时间问题。 距离皇帝下令已经十天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那些文官拿准了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咬死了不肯说,偶有招供也全是废话。陆珩快速扫过供词,上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懒得再看,随手扔到废纸篓里。 官场上这点事,谁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满朝文武谁靠俸禄过活。张永晚年为了自保,没少给当权官员送好处。陆珩很清楚,抓进牢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接过张永的钱。 受贿这种事全朝存在,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承认。锦衣卫要立功,文官同样要奔他们的前程。牢中许多人是首辅杨应宁的党羽,有首辅在,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不招,出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青云直上、美名盛誉,但如果他们承认和张永有往来,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牵连老师家人。 他们又不傻,怎么肯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陆珩从暗屉中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狱的人,旁边记录着他们的家产、资财。陆珩扫过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大概贪了多少钱,却没有证据。 张永曾是太监,对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礼送的很干净,至少锦衣卫明面上没有抓到证据。陆珩眼神飞快从名单上掠过,扫到一个名字时,他指节在上面敲了一下,说:“礼部侍郎赵淮胆小软弱,最不济事,晚上他一睡着就将他吵醒,带出来单独提审,晾他半个时辰后再放回去。就这样来回反复,务必让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韬听后凛然,指挥使折磨人的手段实在太高超了,这才叫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郭韬正要应下,忽然想到赵淮是首辅杨应宁的学生,指挥使单独针对赵淮…… 陆珩说完后,郭韬许久没有动,陆珩的眼睛静静扫过来,郭韬接触到陆珩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赶紧低头领命:“属下遵命。” 陆珩把名册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当不待见这群人。天天和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陆珩觉得自己老的特别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点开心事。陆珩问:“我要的东西呢?” 郭韬听了一愣,指挥使要的什么东西?陆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他,特别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郭韬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我带来了。” 郭韬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刚整理好的册子,恭敬放在陆珩桌案,随后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后,陆珩不紧不慢,悠然拿起案头的资料。 一个女眷,能有什么秘密,没半天锦衣卫就把王言卿的底细查完了。陆珩一页页翻过,越往后看越惊讶。 实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竟然学过这么多东西。练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学会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实打实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经历很快看完了,后面与其说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说是镇远侯府的监视记录。王言卿毕竟只是一个养女,在所有人眼里都无足轻重,锦衣卫暗探不厌其烦记录着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旁边寥寥一笔将她带过。 即便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来,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关。陆珩扫过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处时的一段对话,不由啧了一声。 陆珩一边嫌弃傅霆州看着挺英武阳刚一个人,私底下竟然称呼女子“卿卿”,另一边心中暗叹,他露馅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时候,她表情很迟疑。原来,傅霆州平时并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陆珩看完王言卿的资料后,稍微注意便铭记于心。干他这行的,早已锻炼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何况,他本身也是个聪明人。 他能在皇帝身边陪伴这么多年,可不仅靠了童年和皇帝当玩伴的情谊。嘉靖皇帝是一等一的难伺候,能在皇帝身边长久留住的,每一个都是千年狐狸。 陆珩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中颇觉有趣。之后他就要扮演一个“兄长”了,过去十年傅霆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将是他做的。 王言卿的事只是个消遣,陆珩很快扔开册子,去处理南镇抚司其他公文。这样一看他就忘了时间,等再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大黑。 冬夜漆黑干冷,陆珩从南镇抚司出来,一边想事一边往家里走。他进门后,仆从们自觉跟上,牵马的牵马跑腿的跑腿,没人敢发出声音,打扰指挥使思考。陆珩全靠本能往后走,到主院时,他发现里面灯光亮着,一下子惊醒。 怎么有人? 仆从见陆珩站住不动,连忙上前说道:“指挥使,王姑娘执意要等您回来,小的们劝了好几次,王姑娘始终不肯回去。” 这是白天陆珩就吩咐过的,从今往后府中所有人都要称呼王言卿为“姑娘”,以他的妹妹相待。若有人敢说漏嘴,立刻全家发卖出去。陆府里的人都是从安陆跟过来的,人虽不多,但嘴牢省心,陆珩只交代了一句,他们就一层层执行下去了。 陆珩这才想起来他捡回来一个“养妹”,他挑挑眉,觉得无奈,但身体本能的警戒反应逐渐散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多出一个人等他,感觉竟还不错。 王言卿脑袋后面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按理不能大幅活动,但是王言卿执意要等陆珩回来。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二哥没回来,她当然要等。 灵犀灵鸾试着劝了两次,发现王言卿视之为惯例,她们就不敢再劝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再劝下去就要露馅了,她们只好闭嘴。 王言卿毕竟是个伤患,等到深夜不免精神困乏。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王言卿猛然惊醒,本能站起身来:“二哥。” 她声音欣喜,但因为站得太猛,扯到了脑后的伤口,起来后眼前狠狠一晕。陆珩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幕,立刻道:“不要急,我回来了。还不快扶住姑娘?” 灵犀灵鸾在王言卿眩晕的时候就及时上前,扶住王言卿胳膊,王言卿才没有摔到地上。她撑着头,强忍着眼前一阵阵晕眩,她正头重脚轻时,忽然感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胳膊,她飘乎乎的身体仿佛找到着力点,慢慢回到地面。 陆珩扶着她坐下,他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微微加重了语气:“你头上有伤,不能大动,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王言卿靠在扶手上,眼前终于能视物了。她脸白的像纸一样,却依然低低说:“我想第一个见到二哥。” 她气息跟不上来,声音有气无力,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陆珩扫了眼旁边一直温着的饭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受了伤就自己回去休息,等我做什么?你该不会一直没用膳吧?” 陆珩说着扫向灵犀灵鸾,灵犀灵鸾一惊,赶紧蹲身。王言卿按住陆珩的手臂,说:“二哥,你不要为难她们。我醒来后就用饭了,是我执意要在这里等你。” 王言卿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陆珩也不好再发作了。他瞧着王言卿巴掌大的小脸,明明困倦还强撑着的眼睛,无奈道:“南镇抚司和普通衙门不一样,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伺候的人都有,又饿不着我,你以后不用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竹马平行世界的番外结束,《锦衣杀》全文完结。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本章留言抽200个红包,祝每一位读者平安健康,万事胜意! 下一本接档文《子夜歌》五月份开,求新文预收,求作者收藏,求《锦衣杀》完结评分! 感谢陪伴,我们下一本再见~ () 第139章 番外养妹之一 陆珩点头,虚虚揽着缰绳,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他名陈禹暄,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陈禹暄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锁门了,看来这个地方越发可疑。王言卿对小丫鬟安抚地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天发现梁榕失踪的?” “三天前,太太见大少爷半个月不回家,派人出去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去朋友家。亲戚家也都没见过。”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爷出门特别早,伺候的人看见了问好,大少爷都不搭理。太太还不高兴地抱怨过呢。” 陆珩微微眯眼,忽的问:“上个月的日子,你记得这么清楚?” 陆珩一说话小丫鬟就害怕,她牙关都不自觉打颤,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记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动,追问道:“十一月十七非时非节,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摇头:“奴婢不知道。太太没有让人跟着,只带着二少爷,上午出门,晚上便回来了。” 陆珩问:“什么叫只带着梁彬?” 小丫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扣了扣手指,为难说:“就是只带着二少爷呀。太太嫌赶车那个老奴身上臭,不让他跟着,让二少爷赶车走的。” 梁府算是中层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们家里有厨娘和奴仆,但如果闲置一个劳动力专门用来赶车,对梁家来说就不划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门时都是由会赶车的奴仆兼任车夫,如果信不过男仆,让自家男丁来也说得通。 但王言卿却觉得梁文氏的动作太多了,丈夫刚死,她无缘无故回娘家做什么? 陆珩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见小丫鬟问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离开。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抱着东西跑了。等人走远后,陆珩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王言卿道:“没看出说谎痕迹。” “那就是真话了。”陆珩抬抬袖子,细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风口灌来的冷气。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声,道:“梁卫去世,梁家大儿子失踪,大女儿通奸,梁家这段时间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试探我?” “哪有。”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样的眼瞳锁着王言卿,认真道,“好些隐秘多亏卿卿帮我问出来。他们应当说的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回前面看看。”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入会客厅。陈禹暄看到指挥使回来,长长松一口气。可算回来了,指挥使再不露面,陈禹暄就装不下去了。 他和梁卫只有两面之缘,仔细说来实在没什么交情,客套话再多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梁家族老没在乎背后进出的人,几个侍从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位来自京城、年轻有为的陈千户上。 族老掂量着陈禹暄脸色,拐弯抹角地问:“陈千户,您回乡期间还不忘来送梁卫一程,实在让我等感动。不知,陈千户此行来保定,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族老说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陈禹暄。陈禹暄和梁卫只是几年前出任务搭过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陈禹暄路过保定,进来给梁卫上一炷香就够义气了,可他还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如此举动,梁家几位族老以及梁文氏,都觉得陈禹暄另有用意。 陈禹暄是从京城来的……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要知道,梁卫的千户之位至今没有定数,具体怎么传,还等着京城大人物们给批复呢。 陈禹暄悄悄朝后方扫了一眼,说:“也没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卫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无常,便过来祭拜一二。” 陈禹暄一直打马虎眼不肯说,族老心里着急,试探地问:“我们位卑言轻,不知京城动向。不知这些日子陆大人可好?” 陈禹暄眼睛飞快朝会客厅角落瞥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陆大人一切都好。” 族老“哦”了一声,又问:“都指挥使陈大人呢?” “陈大人也康健顺遂。”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关切地问:“听闻陆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陆大人才二十二岁吧,便已经出入南镇抚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陆大人好像还没有娶妻,陆大人官运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 陈禹暄快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当着长官的面议论长官的私事,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陈禹暄赶紧咳了一声,正色道:“这是指挥使的私事,我等身为下属,当为指挥使分忧,不得僭越。” 梁家族老一听,赶紧打住话头,干笑着应是。陆珩就站在门口听这些闲人讨论他为何不娶妻,等听够了,才不紧不慢说道:“陈千户,我们进来这么久,似乎一直没见梁千户长子梁榕。不知梁榕在何处?” 陈禹暄终于听到指挥使发话,暗暗松了口气,也赶紧接道:“是啊,贵府大少爷在哪儿,怎么没见着?” 梁文氏有些紧张,抢在族老面前说道:“梁榕贪玩,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妾身今日请族中三老出来,正要商讨此事呢。” 族老听了,也拈着胡须颔首道:“没错。老朽今日受大太太之邀,赴府上议事,正好遇到陈千户来吊唁。真乃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里陆松没有去大同府督战,平行世界里设定他去了大同府,并且遇到了王言卿。别问怎么遇见的,反正就是见到了并决定收养。 留言抽30个红包 () 第138章 番外之权倾天下 王言卿失忆后, 时常觉得二哥变了,变得让她无从招架。她慌乱了一会,以为陆珩又拿她开玩笑, 沉下脸道:“二哥,你不要总是这样。” “总是怎样?”陆珩垂眸看着她, 忽然伸手,指尖顺着王言卿脸颊, 轻轻滑动,“你七岁来京城, 八岁时因为练武病了一冬天, 十岁陪人跪祠堂, 差点发烧到夭折,十二岁为了救人从马上摔下来,十四岁瞒着众人跟去军营, 跌打滚爬了一个月, 回来后身上有伤也不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为你受伤,难道不应该吗?” 陆珩一条条说过去的事, 时间地点因果样样清晰。王言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经历,但此刻从陆珩口中听到,她毫无实感,遥远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 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或许,他们以前,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 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询问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陆珩……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疯子。 傅霆州就是怕陆珩对傅家人动手,这才亲自护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觉寺上香。傅霆州实在没想到,陆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设伏,当着傅霆州的面下手。 他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头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证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证据,之后谈判也好施压也罢,非得让对方脱一层皮。但如果落在陆珩手里,那就成了大海捞针,傅霆州甚至没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儿。 锦衣卫就是搞情报工作的,他们的眼线遍布朝堂市井,锦衣卫指挥使想藏一个人,外面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顶用。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好,说:“侯爷,您如今是镇远侯府的顶梁柱,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会,过一会该上朝了。” 傅霆州现在哪有心思睡觉,他摆摆手,说:“不必了。让门房把马备好,我一会出发。”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马上运行起来。主子不睡,一个丫鬟领着厨房的人进来,她给傅霆州行礼,讨好道:“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老夫人听说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过来给您送些服帖的热食。侯爷,您身上的伤严重吗?要不今日和衙门告个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摆,眼睛也不抬,道:“有劳母亲挂念,小伤而已,不妨事。” 这个丫鬟是陈氏身边的红人,将陈氏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在内宅里面颐指气使,一见着傅霆州立刻满面赔笑。她小心觑着傅霆州脸色,说:“侯爷,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吓坏了。老夫人听说您这里亮着灯,一宿都没睡好。侯爷,昨日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胆敢袭击镇远侯府?” 真是群蠢货,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昨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袭,洪三小姐更是差点滚到山崖底下,最后洪晚情没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立即组织反击,对方见先机已去,毫不恋战,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当即要亲自去寻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陈氏拉着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脱身不得,只能将寻人的事交给亲信,自己先护送女眷回来。 等回城后,永平侯府对他千恩万谢,永平侯也说来日亲自带洪晚情登门道谢。两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涡中历练过的,知道轻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约而同压下此事,只说女眷上香路上受了点小惊吓,没有声张遇袭的事。 傅霆州回了镇远侯府才好好包扎,他一晚上守着外面的动静,不断发号施令,但是,传回来的都不是他想听的消息。 她不见了。像从未出现在他身边一样,彻底消失了。 傅霆州担心王言卿,也为陆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胆寒。可是镇远侯府这些人,不能给他解忧就算了,竟然还跑来问,昨日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傅霆州都要被气笑了。还能有谁呢? 丫鬟本来有一肚子关心的话,撞上傅霆州的视线后,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间哑了声。傅霆州面无表情,冷硬道:“母亲既然受了惊,那就好好休息,不用关心外面的事了。” 丫鬟被吓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女主内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问的。老夫人也是昏了头,竟然跑来打探侯爷。 丫鬟赶紧垂首,战战兢兢道:“奴婢并非有意冒犯,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个小丫头置气,他一眼都懒得扫,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连忙低着头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越发显得屋内安静。管家亲自给傅霆州布了菜,弓身问:“侯爷,过两天就是腊八了,今年的节礼还按去年的送吗?” 大明是人情社会,家族政治,人情往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节礼看似是两府女眷相互送东西,但里面的牵扯却是方方面面的。按理这是当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陈氏的脑筋,傅霆州可不敢把这种事交给他们,只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说话,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忙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管家被问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腊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着她在生辰这天去见洪晚情,还害她落崖。难怪她昨日总是闷闷不乐,他暗怪她过分拿乔,殊不知,他才是过分的那个。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饭桌前,食物的热气腾腾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没有动筷的心思。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对,赶紧出去拦住不长眼的人:“侯爷正用饭呢,过一会上朝该迟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联姻亲贵、羽翼满朝,故始终荣遇。——《湖广总志》 还有两篇番外,留言抽30个红包! () 第137章 大结局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 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 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 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 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 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 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 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道, “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 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 妾身遣人时, 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 我们还帮忙找了, 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 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 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 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继母问成年继子晚上的活动,确实有些不敬了。陈禹暄见状,连忙出面圆场:“太太,我们也是想早点找到大少爷,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见怪。大少爷深夜还在看书,还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气了,她沉着脸,紧紧抿着嘴,之后一句话不说。陈禹暄也不好再问,他叹了口气,说:“太太,族老,梁兄刚走,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但人有旦夕祸福,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叹气,梁文氏低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一位族老长叹道:“梁卫尸骨未寒,梁榕又在这个当口失踪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这里,陆珩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陈禹暄接到,心领神会地问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隐约听到贵府千金传出一些不好的传言。敢问这些传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机抹黑梁家?” 陈禹暄提起这个,屋里霎间安静了。三个族老对视一眼,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叹了一声,悲痛道:“是梁家家门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这些污糟事竟然传到了陈千户耳中,实乃罪过。” 梁家人这样表态,那就说明梁小姐通奸的传闻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问:“梁小姐通奸一事,确实抓到了现行吗?” 梁家族老视通奸为丑事,他们听到王言卿一个女子竟然将“现行”挂在口边,又鄙夷又惊讶。这是一个姑娘家能问的吗?念在王言卿是陈禹暄带来的人,他们没有发作,但也沉着脸,一句话不肯多说。 梁家人不配合,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没关系,王言卿已经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了。她换了种问法,道:“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见见梁小姐吗?” 另几个人听到王言卿的话理都不理,只有一个族老拉着脸,居高临下道:“这是我们梁家内部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梁家人态度轻慢,王言卿没生气,陆珩却不舒服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下次就该把这些人提到诏狱里审问,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倒得脸了。 陈禹暄一看指挥使的脸色就知道要坏了,他赶紧接话,救场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爷下落不明,府里没有当家人总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僚活动活动。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况,将来上官问起,我也好回话。这位姑娘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陈禹暄说着作势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见慌了神,连忙将陈禹暄拉住,百般说好话。陈禹暄和梁卫虽然同是千户,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实权上天差地别,如果陈禹暄愿意帮忙,说不定梁家的千户继承就有着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将女儿处死,哪能让外人去见梁大姑娘?但他们有求于陈禹暄,陈禹暄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们不敢不从。他们心想王言卿不过一个女子,能问出什么来,便勉强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皱眉,脸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王言卿那双明镜一样的眼睛总觉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陈禹暄,便站起身,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家大姑娘不懂礼,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说,“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说完,没等梁文氏反应就转身走了。梁文氏还想再追,被陆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骇得钉在原地。一转眼那两人走远了,而身后陈禹暄说起千户继承的事,梁文氏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打发身边的丫鬟赶紧去追,自己留在会客厅听陈禹暄说话。 说来说去,梁家千户传给谁,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陆珩出来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径直往绣楼走去。期间梁文氏身边的小丫鬟追出来,试图给他们领路,陆珩只一个眼神就让她不敢再动。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壮着胆子缀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 这个距离丫鬟听不到他们说话,陆珩便留着她去了。陆珩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一张小脸素白,她顿了片刻,低声说:“我怀疑,梁榕可能已经遇害了。” 陆珩轻轻挑眉,虚心问:“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陆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装,你早就发现了。” 被看出来了,陆珩也没有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承认:“没错。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发现的。” “梁文氏的破绽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踪,她确实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话,那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气愤、牢骚,可是她乍一听到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却是恐惧。若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踪,她却将梁榕的房间门锁住,说明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回来了。当我问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屡次用帕子遮挡脸部,而且不自觉地捏手指。一切迹象都说明,梁榕并不是出门访友,他极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珩点点头,问:“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现场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见,这两样分别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压低声音说:“死亡时间我不敢确定,但我怀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陆珩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言卿,“梁家好几个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门了,之后再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还是多亏了梁文氏,帮我一样样排除的。”王言卿说,“梁文氏一遍遍强调梁榕像往常一样出门,家里没有发生矛盾,她重复这么多遍,说明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她想将我们的视线从梁府转移出去,暗示我们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将目标锁定在家里。陈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间看看时,梁文氏紧张的舔嘴唇,我便怀疑梁榕的房间里有什么。她开锁时,身体朝着梁榕寝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对着书房,后来她发现我们在书房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所以我才确定,梁榕书房就是案发地。” 陆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动声色从她冷静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大多了。 陆珩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门,你却说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门如何解释?” 王言卿眼眸漆黑,点缀在她素白的脸上,像墨玉一样莹润生光,她停顿了一会儿,猛不丁说:“我怀疑那天出门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陆珩挑眉,不紧不慢地问:“哦?” “丫鬟说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门了,而且途中没有和别人说话,看丫鬟惊诧的语气,这在以往应当是很不常见的事情。一个人的行为一般不会改变,除非那个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凶手,凶手如此大费周章作秀,多半是为了遮掩某个时间。于是我试着询问十一月十六,结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说了一遍。” 王言卿没说完,陆珩就开始笑。王言卿朝旁边瞥了一眼,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陆珩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湛然生辉,此刻因为笑盈上一层水光,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灿若星辰:“所以,你才问梁文氏,继子晚上什么时候睡觉?” 陆珩当时听到王言卿问这句话的时候就要笑死了,也亏她敢说。王言卿当时一心想着追查线索,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们往这个方向发散。此刻被陆珩点出来,她恼羞成怒,本着脸道:“你还听不听了?我不管你了。” 陆珩赶紧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龌龊,我不说了。后面呢?”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陆珩干的事见不得光,他可太怕别人给他投毒了,所以即便是陆家的厨子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王言卿询问未果,只能按自己的喜好为陆珩准备晚膳。 陆珩朝红木回纹八仙桌看去,上面放着好几样菜,荤素汤菜俱全,食盒现在饭菜也不见凉。 陆珩回头,发现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不高兴。陆珩失笑,想摸王言卿的头,忆起她头上有伤又收了回去:“我说了,你在陆宅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战战兢兢。这些正好是我喜欢的,不过夜深了,我没什么胃口……” 后方灵犀灵鸾垂着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看,她们就说,指挥使不会碰的。 然而灵犀的想法没落,就听到陆珩语气转了个弯,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灵犀嘴角一抽,险些没掌住表情。灵犀灵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即便再吃惊都不会抬头看。陆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潋滟勾人,尤其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几乎能把人溺毙。王言卿脸红了,幸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小幅度点头:“好。” 王言卿不能剧烈活动,陆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来,悠悠走向饭桌。丫鬟们上前将食盒撤走,王言卿掀开瓷盅,熟稔地盛汤:“二哥,你刚回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陆珩笑着接过她端来的鱼汤,眼睛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有记忆,但生活本能还在,看她盛汤递碗的动作,明显以前做惯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现,却和资料上的记载略有出入。 陆珩扫过桌上的菜,口味都偏甜、偏淡,桌上的肉都是白肉,和记录上写着的“嗜好咸辣、喜羊肉”截然不同。 陆珩慢悠悠含了一口鱼汤,问:“卿卿,你受了伤,郎中特意嘱咐了要注意饮食。羊肉最是滋补,明日我让他们运一批黄羊过来怎么样?” 王言卿眉梢细微地拧了下,问:“二哥你要吃吗?” 陆珩笑着摇头:“不。送来多少,都是你的。” “那还是别了。”王言卿低头舀动汤匙,说,“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 陆珩确定了,咸辣、羊肉并不是王言卿的口味,而是傅霆州的。王言卿为了迎合傅霆州,才说自己喜欢这些。 陆珩心里嫌弃地啧了声,他开始怀疑那份调查的真实性了。看来背资料并不代表万事大吉,更多细节还是得靠他自己观察。 陆珩看着王言卿低头搅汤的动作,没忍住笑了声,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有膻味是羊的错,你闷闷不乐做什么?” 王言卿没忍住笑了,抬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吃人家的肉,却还怪人家有膻味,哪有你这种道理?” “它们让卿卿不高兴,自然是它们的错。”陆珩坦然说着他的强盗逻辑,丝毫不觉得不妥。他心道傅霆州这个人真是恶心,但“卿卿”叫多了,还挺顺口。 以往陆珩吃饭总是沉默而戒备,因为每一口都担心有毒,进食于他而言完全谈不上享受,只是身体需要而已。今日有王言卿陪着,说笑间竟也吃了不少。 王言卿准备的饮食清淡好克化,一顿热食入腹,身体从内部热起来,脑海里那些令人头疼的案子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王言卿傍晚用过饭,现在不过陪陆珩,陆珩放下碗筷后,她也撂了筷子,拿起帕子拭嘴。 丫鬟们上前,轻手轻脚撤去餐具。王言卿给陆珩倒了盏茶,轻轻放到陆珩手边,试探地问:“二哥,你遇到什么棘手事了吗?” 陆珩回神,发现他又无意识想起案子。他掀开茶盏,缓慢撇动茶沫,热雾氤氲在他眉眼前,一时看不出他的真实心绪。 陆珩隔着水雾打量王言卿,他发现王言卿对表情识别很快,连他的心事都能看出来。他原本以为王言卿寄人篱下,早早锻炼出察言观色的习惯,但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天然敏锐的直觉。 天生敏感,再加上后天锻炼,才造就她近乎邪门的“读心术”。以前生活经验告诉她要掩盖自己的异样,所以她有意收敛,混在后宅中并不明显,外人最多觉得她反应很快罢了。如今她失去记忆,行事像孩童一样天真懵懂,却频频语出惊人,这份惊世骇俗的天赋才凸显出来。 陆珩眼珠细微地动了动,更加仔细地打量王言卿。王言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打鼓,笑着问:“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虽然笑着,但肩膀已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陆珩轻轻笑了,拉过王言卿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陆珩缓慢揉捏王言卿纤长的指尖,说:“卿卿,你不必迎合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揣摩我想听什么。” 她天生擅看人“脸色”,对情感的体察能力很强,能根据细微的表情变化猜出对方想听什么。这确实是一种生存技巧,但,陆珩不希望王言卿把这些技巧用在他身上。 他更想看到真实的王言卿。 王言卿怔了下,试着问:“你们不是这样的吗?” 陆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当然不是。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有你这种能力,皇上也不必每日和那些蠢货生气了。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可以拿来自保,但对着我尽可直言,不必瞻前顾后。” 王言卿第一次得知她和别人不一样,依然忍不住观察陆珩的神情:“真的?” “真的。”陆珩大大方方坐着,任由她打量。这确实是他的实话,不怕她看。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指,笑着说:“你我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比亲生手足都亲。一家兄妹,你不和我畅所直言,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王言卿放下心,身体不由放松,脸上的笑也真实起来:“好。” 陆珩感受着手心玉石一样的触感,无声无息地审视她。抓到她纯属意外,陆珩原本想拿王言卿开条件,发现她失忆后陆珩立刻改了主意。他打算把她雕琢成一件对付傅霆州的秘密武器,但现在陆珩发现,王言卿的用处比他想象中更大。 这么罕见的天赋,这么强的情绪洞察能力,留在后宅里勾心斗角太浪费了。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陆珩看着王言卿,意味不明笑了笑,忽然坐正了身体,颇有些郑重地拉着王言卿的手,问:“卿卿,你愿不愿意帮二哥一个忙?” “帮忙?”王言卿睁大眼睛,十分惊讶,“我?” 王言卿虽然还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看大家对他的态度,他手里权力很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她的帮助呢? 这样想着,王言卿也说了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而且还不认得人,我能帮上二哥什么……” 陆珩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不要妄自菲薄,卿卿能帮我的可不少。前几天送来一份折子,保定府锦衣卫千户梁卫去世,他的妻子梁文氏上报,说长女竟在这个关头和人通奸。保定府衙判处此女死刑,递到京城核审。” 地方上是没有权力判定死刑的,任何人命案子都要递到京城复核。京城批准,地方府衙才能行刑,京城若觉得有问题,整个案子都要重审。此案牵扯到锦衣卫,所以不经过六部,由锦衣卫内部批示。 王言卿听着皱眉,思索片刻后问:“梁文氏是梁卫长女的亲生母亲吗?” 陆珩眼中露出笑,很聪明,这就抓住了重点。陆珩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情理上说不通。”王言卿回道,“父亲去世,女儿怎么会有心思和人通奸?就算她真的在父孝期间做出这等事,母亲发现后也该想办法遮掩,为何要主动上报朝廷?只有一个可能,梁文氏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继母。” 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没错,梁文氏确实是梁卫续娶的妻子。还有呢?” 王言卿无奈:“你什么信息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猜?不过继母残害原配子女,大多都是为了利。她敢明目张胆害原配留下的女儿,多半自有倚仗。她有没有子嗣?” “有。”陆珩颔首,痛快应道,“梁卫有两个儿子,长子、长女都是原配刘氏所出,唯有小儿子是继妻所出。而且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锦衣卫千户可以世袭,梁卫去世,千户之位理应由他的儿子继承。至于落到哪一个儿子头上,就看人看势了。” 按大明律,父亲死亡,一切祖产、荫蔽由长子继承,长子再传长孙。但大明已传承百年,开国时立下来的律法,实际执行时早已变形。最近的例子,镇远侯傅钺跨过儿子,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儿;指挥佥事陆松也绕过长子,将锦衣卫世袭官职传给次子陆珩。 傅霆州和陆珩算是个人能力突出,破格传承,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在聪明才智上并没有太大区别。比如梁卫这一家,按照礼法应该让大儿子继承千户之位,但如果以才干更出众为由让二儿子继承官职,实际上也可以操作。 王言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含了怒,道:“这就说得通了。梁卫尸骨未寒,梁文氏却在这个时候逼原配长女死,甚至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多半另有图谋。这个案子,绝不是通奸。” 王言卿说,陆珩就安静地听。等王言卿说完,他喟叹一声,道:“卿卿真是冰雪聪明,比外面那些官员强多了。” 王言卿听着这句话不对,油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莫非,这个案子判下来了?” “没错。”陆珩口吻倦怠,似叹非叹,验证了王言卿的猜测,“案子定了,陈都指挥使同意了这个结果,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位梁小姐就要以通奸罪被处死了。” 王言卿试着问:“陈都指挥使是……” “陈寅陈大人。”陆珩眼睛看着王言卿,里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正二品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亦是我的上级。” 王言卿一下子噤声了,陆珩长官定的案,这…… 官场上就是如此,尤其陆家从军,军中最在乎等级尊卑。长官觉得这是通奸,该处死, 王言卿低下眸子,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气不过:“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人以通奸罪处死,若她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珩叹气,深深望着王言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里面有怅然,有叹息,有请求,像坛陈年佳酿,几乎要灌到王言卿心里去:“这也是我觉得不忍的地方。忤逆上官是重罪,卿卿,你愿不愿意帮我?”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询问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作者有话要说:  外域之臣,敢于我前带信坐观城池,可欤?不一征诛,何以示惩!——《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 庚戌之变时张居正确实被拉壮丁去守城门了,陆珩的原型陆炳在守皇城,史书上没说他们俩遇到没,但本文里设定两人在同一个城门相遇。 嘉靖朝真的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明朝最出名的将星政客,一半都在这个时代。 到现在《锦衣杀》的正文就写完了。这是我截至目前写的最认真也最艰难的一本古言,我前几本古言重点都放在宫斗宅斗上,朝堂变动通过女眷们一句话带过去,大部分场景都是很生活化的。但这本我想尝试不一样的体裁,试着完全舍弃宅斗,真正去描写朝堂斗争和官场风云。 而锦衣卫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设定,我很想写好,所以开文前准备了小半年,自学微表情,查明史,学习刑侦痕迹学,看古今中外奇案。 但开文后发现准备的远远不够,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边查一边写,写文速度达到有史以来最慢,语言也力求精简准确。《锦衣杀》全文七十多万字,毫不夸张,是爬在地上磨完了万里长征。 《锦衣杀》刚开文时,我在年度计划里写希望《锦衣杀》能超越《九叔万福》,成为我古言写作巅峰水平。现在《锦衣杀》完结,期间消耗无数心力和感情,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完成了。 写完《谪仙》后我一直很害怕被人问为什么不写李朝歌、秦恪这样的男女主了,《谪仙》是我文风很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我非常荣幸大家因为《谪仙》记住九月流火,但我不希望以后每一本都像《谪仙》。每一本书的男女主在我心中都是活人,他们不一样,并且不可复刻,所以连载期间我会尽力把他们写到最好,但完结后,我就不会再开类似体裁了。 我希望我能问心无愧地告诉新老读者,我写得最好的一本是下一本。 《锦衣杀》这个名字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我想了一个月,期间推翻了二十多个书名,最终艰难地定了“杀”这个字。但我对书名是很满意的,三个字奠定全文基调,锦衣——这是历史上最臭名昭著却又最有戏剧魅力的特务机构锦衣卫的故事;杀——全文风格严肃肃杀,走历史向,不是一个轻松快乐的故事,更多是关于家国天下的思考。 但我希望陆珩和卿卿能为大家带去快乐。以前写男主不完全是个好人,这本书的男主完全不是个好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已无需在完结感言里赘述了,以前我写开头时,时常因为拿捏不准主角人设不断删改,但写陆珩的时候没有,他从一出场,个人风格就格外强大。根本不用担心作者为了走剧情而崩男主人设,如果不是他本人会做出的选择,后续压根写不下去。 陆珩取自历史原型,人生经历牛逼的宛如爽文,但卿卿是一个生活中很常见的性格——因为家庭或成长环境,有点讨好型人格,做选择时更考虑他人感受,而不是自己。无论生活中还是网上,经常会看到一些压抑自己、不断为他人付出的女孩子,我们很容易隔着网线骂对方包子,但其实这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被偏爱,怎么能怪她们不敢拒绝别人? 在文中卿卿的经历是理想化的,她遇到了陆珩,一个自信又强大的男人,不断支持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受到自己哪怕拒绝也不会被人抛弃后,才慢慢破壳重生。但生活中很难正好遇到这么一个完美的伴侣,我希望如果看到这里的读者中有讨好型人格,你们能成为自己的“陆珩”,试着去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说不,早日做回自己。 连载期间怕影响大家追文体验,没告诉大家《锦衣杀》已经签约影视剧和网络剧。如果将来《锦衣杀》的影视版上市,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这本写的太累了,我需要休息几天,等五月开《子夜歌》。《子夜歌》在奇幻频道,是上古神话体系,内容大概是两个疯批对a的故事。明天会继续更新《锦衣杀》番外,应该不会太长,我们明天见~ 从寒冬到初夏,历时五个月,终于把《锦衣杀》写完了。感谢追连载、投雷、留评、灌溉营养液的读者,本章留言抽200个红包,我们下本书再会! () 第136章 覆灭 旁边套着湖绿比甲的丫鬟嗤道:“这不是应当的吗。侯爷才二十岁就袭了爵, 文武兼备,相貌堂堂,还得了武定侯赏识, 侯夫人当然要娶个大家之女。永平侯府三姑娘是武定侯外甥女, 侯爷又跟着武定侯办事, 如今傅家和洪家结亲,那叫亲上加亲, 皆大欢喜。” 先前说话的丫鬟听了,不断往西北边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爷和永平侯三小姐定亲……那位呢?” 湖绿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阴不阳道:“原形毕现、各回各位呗。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的女儿,家里还绝了户, 老侯爷接她入府是还她父亲在战场上为老侯爷挡箭的恩情, 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贵,也该知足了。老侯爷也真是犯糊涂,竟想让她嫁给侯爷, 老侯爷说说便罢了, 她还真把自己当侯夫人呀?” 红裙丫鬟听着多少有些唏嘘:“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 从七岁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爷身边。女人命里有几个十年,她都这么大了,以后婚事可怎么说。” 湖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 噘噘嘴道:“侯爷还能看着她另嫁别的男人?你别怜惜她了,她的命可比我们好着呢, 说不定日后我们还得叫人家一声主子。” “嘘!”红裙丫鬟连忙提醒同伴, 示意她别说了。一个穿着蓝色缎面袄的丫鬟从正房掀帘出来,正好和她们打了个照面。蓝袄丫鬟脸上神色淡淡的,说:“大冷天的, 两位妹妹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红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转眼换上满脸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担心姑娘受寒,特意让厨房熬了羊乳羹,让我们给王姑娘送来。” 翡翠在红裙丫鬟的笑脸上瞥过,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让开身子道:“有劳二位了。里面请吧。” 红裙丫鬟不断赔笑,湖绿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祸,垂下头,安安静静去里面请安。她再张狂也知道自个儿斤两,那位无论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还和侯爷一起长大,仅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连未来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现在看着风光,等入府后,未必能争的过这位。 虽然没有明说,但镇远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认,王言卿以后还会留在傅家。侯爷是超品侯,正头娘子总要娶门当户对的勋贵小姐,但王言卿毕竟陪伴多年,留下来做个贵妾也无妨。 她们两人进门后不敢抬头,隐约瞥到多宝阁后有一道侧影,立刻蹲下给王言卿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过了片刻,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起吧。” 她音线很独特,不是长辈最喜欢的清脆银铃,也不是男人喜欢的娇媚婉转,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争不抢,但凡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两个丫鬟道谢,慢慢起身。湖绿丫鬟借着动作悄悄看了一眼,一个女子侧坐在罗汉床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脖颈纤细,双腿放在脚踏上,显得尤其修长。她侧着脸,越发凸显骨相优越,鼻梁挺拔,脸色素白,下颌近乎是一条直线流淌下来,干净又冷清。 这样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来的,难怪侯爷喜欢她。湖绿丫鬟觉得丧气,强压着给王言卿道好后,就快步退下。 等那两个丫鬟走后,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气愤道:“这些丫头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议论姑娘,我非要禀告侯爷,打她们板子!” “她们只是群小丫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打她们有什么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边似乎浮上一丝笑,“是老夫人要让我听到这些话,你能借着二哥的手处理丫鬟,还能处理老夫人吗?” 翡翠顿时噤声,她看着王言卿,嘴唇翕动,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静的像一汪冰湖,没有丝毫波动。孝字大过天,终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况,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吗? 老夫人能仗着父母之命给傅霆州说亲,但婚事要成,必须得有傅霆州点头。听说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进一步。傅霆州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轻轻叹道:“门当户对,才俊佳人,好事啊。该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个月的酸楚决堤,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爷选定的孙媳妇,您等了侯爷十年,十年啊!侯爷要学武,您就不顾女戒去学骑马射箭,侯爷要掌军,您就女扮男装,陪着他在军营里跌打滚爬。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伤疤,到现在,他们一句门当户对,就要抹杀姑娘十年的付出吗?” 翡翠一边抹泪一边诉苦,王言卿却像个外人一样,无动于衷坐着。翡翠都委屈成这样,王言卿这个正主真的不在乎吗?怎么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岁被接到镇远侯府,她的生命里,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来京城的十一个年头。大明文官与武官、士林与贵族泾渭分明,文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茬换一茬,下一代读书不好,说败落就败落了,但武将却是世袭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几代人掌军,在京城的时间比当今皇帝都长。 傅家是近几年发迹起来的,但祖上也是军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钺那一代立了军功,被先帝正德封为镇远侯。因为这个缘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勋贵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总是矮一头。 不过傅家再如何底蕴浅,那也和王言卿没关系。本来,按她的身份,她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些将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传,兵卒同样是世袭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里是军户,王家男丁一生下来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死于大同和蒙古人的战斗。 正德十二年,镇远侯傅钺调去大同任总兵,王言卿的父亲王骢因为机敏果敢,逐渐受到傅钺赏识。在一次追击战中,王骢为了给傅钺挡箭,战死沙场。 后来和蒙古人的作战赢了,傅钺因为军功被调往京城。傅钺很喜欢王骢,如今王骢又为他而死,傅钺伤心过后,派人去王骢老家,安抚王骢的家属遗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骢不在家这些年,妻子沈兰因为产后体虚离世,母亲李氏为了养活孙女,一把年纪还下地种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阖家上下,就剩下一个七岁的幼女——王言卿。 边境像王言卿这样的遗孤有很多,但事情发生在傅钺眼皮子底下,他就没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钺复命后,傅钺思忖片刻,决意收养王言卿。 以镇远侯府的权势,养一个小姑娘不成问题。但若他不管,这个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岁那年,命运大变。那年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她在邻居的帮忙下为祖母办完丧事,之后,他们家的祖地被远房亲戚占据,但关于谁收养王言卿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多养一张嘴。 一伙奇怪的人来看过她,过了一段时间,那伙人又回来了,并且带来了更多财帛人手。他们给王骢上了香,还说要接王言卿入京。 亲戚们的嘴脸顿时大变,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家祖坟冒了青烟,王骢被贵人赏识,王言卿要进城里享福了。村民们不知道镇远侯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个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队。那些刻薄的叔婶纷纷变脸,争相抢夺王言卿,还想骗王言卿改口,将他们自家闺女带过去。 王言卿虽然才七岁,但生活早已教会她人情冷暖,察言观色。她一个子都没有给那些所谓亲戚留下,沉默地跟着傅钺的部队,来到她一无所知的北京城。 那时候,她还不知她要进入怎样一个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有官差有农民,但没想到,阶级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进宣武门后,沿途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繁华,她晕乎乎地随着马车左拐右拐,最后,驶入一座威武雄浑的宅子中。 王言卿下车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高门大户,不怒自威,侍从躬着手走来走去,随便一个扫地婆子都比村长家穿的好。这就是她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吗? 王言卿正茫然无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这是谁?” 她回头,看到一个贵气华庭的少年,年纪十岁上下,已经长得修长挺拔,仪表堂堂。身边人转了态度,讨好道:“二少爷,这就是侯爷收养的那个孤女。” 少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似乎终于想起些印象,问:“叫什么名字?” “回二少爷,她叫王……” “没问你。”少年淡淡瞥了仆从一眼,对王言卿抬了抬下巴,“让她说。” 虽然还没介绍,但王言卿已经明白情况了。她垂下头,乖乖巧巧回道:“回二少爷,我叫王言卿。” 少年似乎难得见来了一个同龄人,亲自带她去见镇远侯。之后,王言卿才了解到,给她领路的少年是傅钺的孙子——傅霆州。虽众人称呼他为二少爷,但孙辈中活着的男郎只有他一个,已是众人默认的世子了。镇远侯府那么热闹,因为那天正好是傅霆州的生辰。 后来傅霆州一直开玩笑,说王言卿是上天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正好他心情不好,出来散心,一转弯便看到了王言卿。 傅钺见了王言卿很高兴,王骢年纪和傅钺的儿子差不多,为人又机灵讨喜,他私心里一直把王骢当孩子看待。没想到王骢的女儿却冰雪可爱,一点不似王骢淘气。 傅钺一生戎马,雷厉风行,训兵时的嗓门在营地外都能听到,初一见这样软糯糯的小姑娘,心都要融化了。正好王言卿的年纪和傅霆州差不多大,傅钺便将两个孩子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说起这个,其实还有另一桩官司。傅钺常年征战在外,打起仗来一连好几年不回家。傅钺的儿子傅昌被老妻溺爱,后来搬到京城,又成了侯爷的儿子,慢慢的,便养出一身坏毛病。 等傅钺从大同调回京师后,见儿子眠花宿柳、斗鸡走马,气得大发雷霆。但那时候傅昌都快三十了,谈何改造?傅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实在纠正不过来,索性眼不见为净,专心教起孙子来。 他这些年征战不易,万不能将偌大家业交给败家儿孙。幸而傅霆州还小,现在教来得及。 王言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傅家。傅钺让傅霆州和王言卿以兄妹相称,亲自教他们读书习武,闲暇时带傅霆州拜访同僚战友,收拾起来一点都不手软。王言卿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她是傅钺部下的女儿,和傅家差得远呢。傅钺惦念救命之恩将她养在身边,但她自己得明白,傅钺教的是自己孙儿,她只是顺带。 所以王言卿很认真地学习,傅霆州学什么她就学什么,从不叫苦。傅霆州去校场习武时,丫鬟都说王言卿一个姑娘家,何必受这份罪,但王言卿一言不发,也跟着坚持下来了。 王家是军户,世代从军,所以婚事很不好说,往往是军户这个小圈子内部嫁娶。王言卿的祖母、母亲都是军户人家的女儿,而大同府是边防九大重镇之一,拱卫京城,常年处在和蒙古人的冲突中,民风剽悍,无论男女老少,前一秒拿锄头耕地,下一秒就能举起刀砍人,即便女儿体内也留着骁勇善战的血。 王言卿是在动荡中长大的,远比同龄人成熟,京城贵女们觉得苦兮兮的体力活,她都忍了下来。前些年是为了讨好傅钺,后些年是为了傅霆州。 傅霆州继承了他祖父的能力,高大英武,剑眉星目,坚毅果决,并且因为生于京城,比傅钺更多一份聪明敏锐。即便在藏龙卧虎的勋贵圈子中,傅霆州都是人人称赞的“将才”。傅钺很满意孙儿,同时为了照顾属下的孤女,曾私下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让王言卿嫁给傅霆州。 傅钺说这话也不只是为了报恩,王言卿越长大越见瑰姿艳逸之色,而且善解人意,聪明懂事,上能弯弓射箭,下能读书写字,不比那些娇娇怯怯的千金小姐强?傅钺亲眼见着两个孩子从小豆丁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合不合适他心里清楚。 傅钺临终前留下两道口令,一是绕过傅昌,直接将侯位传到傅霆州手里,二是让傅霆州不必守孝,尽快完婚。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傅钺第二条是为了王言卿。但是等傅钺安葬后,傅昌夫妇改口了。他们装作不知道傅钺的意思,大张旗鼓给傅霆州说起亲来。 傅钺说不必守孝,儿孙却不能僭越,傅霆州这一年内不得宴饮玩乐,纵欲婚娶。但不能定亲,私底下相看却可以,傅昌夫妇挑来挑去,最后看上了刚回京述职的永平侯府。 永平侯先前戍守川西,三女儿还未定下夫家,两家人一拍即合。傅霆州私底下去了趟永平侯府,回来后也同意了。永平侯三小姐喜得佳婿,镇远侯府搭上老牌勋贵的门路,武定侯笼络了一个青年将才,所有人都很高兴,只除了王言卿。 傅霆州要娶永平侯的千金,那她呢? 自从老侯爷傅钺去世后,王言卿在傅家的位置就尴尬起来,如今侯府公然给傅霆州说亲,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这些丫鬟说闲话,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 翡翠替自家姑娘叫屈,但她哭完后,实在不知道能怎么办。王言卿祖父、父亲都战死,她没有兄弟,老侯爷一死,根本无人给她撑腰。何况,就算王家有叔伯,在镇远侯府面前,又有什么话语权呢? 说句不好听的,以王言卿的身份,能在镇远侯府做妾,都是高攀。 翡翠抽抽噎噎,而王言卿始终不说话,像幅画一样安安静静坐着。翡翠看着心里难受,找由头出去了。 王言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像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看书、习字、读兵法。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风,一片阴影在她面前坐下来,自然而然抽走她手里的东西:“《虎钤经》?都年底了,还在看?” 王言卿手指紧了紧,她抬头,尽量用毫无破绽的笑容面对他:“二哥。” 这话陆珩就不爱听了,他抬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这些?”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道,“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妾身遣人时,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我们还帮忙找了,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继母问成年继子晚上的活动,确实有些不敬了。陈禹暄见状,连忙出面圆场:“太太,我们也是想早点找到大少爷,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见怪。大少爷深夜还在看书,还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气了,她沉着脸,紧紧抿着嘴,之后一句话不说。陈禹暄也不好再问,他叹了口气,说:“太太,族老,梁兄刚走,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但人有旦夕祸福,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叹气,梁文氏低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一位族老长叹道:“梁卫尸骨未寒,梁榕又在这个当口失踪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这里,陆珩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陈禹暄接到,心领神会地问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隐约听到贵府千金传出一些不好的传言。敢问这些传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机抹黑梁家?” 陈禹暄提起这个,屋里霎间安静了。三个族老对视一眼,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叹了一声,悲痛道:“是梁家家门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这些污糟事竟然传到了陈千户耳中,实乃罪过。” 梁家人这样表态,那就说明梁小姐通奸的传闻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问:“梁小姐通奸一事,确实抓到了现行吗?” 梁家族老视通奸为丑事,他们听到王言卿一个女子竟然将“现行”挂在口边,又鄙夷又惊讶。这是一个姑娘家能问的吗?念在王言卿是陈禹暄带来的人,他们没有发作,但也沉着脸,一句话不肯多说。 梁家人不配合,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没关系,王言卿已经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了。她换了种问法,道:“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见见梁小姐吗?” 另几个人听到王言卿的话理都不理,只有一个族老拉着脸,居高临下道:“这是我们梁家内部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梁家人态度轻慢,王言卿没生气,陆珩却不舒服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下次就该把这些人提到诏狱里审问,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倒得脸了。 陈禹暄一看指挥使的脸色就知道要坏了,他赶紧接话,救场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爷下落不明,府里没有当家人总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僚活动活动。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况,将来上官问起,我也好回话。这位姑娘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陈禹暄说着作势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见慌了神,连忙将陈禹暄拉住,百般说好话。陈禹暄和梁卫虽然同是千户,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实权上天差地别,如果陈禹暄愿意帮忙,说不定梁家的千户继承就有着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将女儿处死,哪能让外人去见梁大姑娘?但他们有求于陈禹暄,陈禹暄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们不敢不从。他们心想王言卿不过一个女子,能问出什么来,便勉强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皱眉,脸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王言卿那双明镜一样的眼睛总觉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陈禹暄,便站起身,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家大姑娘不懂礼,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说,“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说完,没等梁文氏反应就转身走了。梁文氏还想再追,被陆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骇得钉在原地。一转眼那两人走远了,而身后陈禹暄说起千户继承的事,梁文氏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打发身边的丫鬟赶紧去追,自己留在会客厅听陈禹暄说话。 说来说去,梁家千户传给谁,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陆珩出来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径直往绣楼走去。期间梁文氏身边的小丫鬟追出来,试图给他们领路,陆珩只一个眼神就让她不敢再动。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壮着胆子缀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 这个距离丫鬟听不到他们说话,陆珩便留着她去了。陆珩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一张小脸素白,她顿了片刻,低声说:“我怀疑,梁榕可能已经遇害了。” 陆珩轻轻挑眉,虚心问:“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陆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装,你早就发现了。” 被看出来了,陆珩也没有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承认:“没错。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发现的。” “梁文氏的破绽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踪,她确实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话,那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气愤、牢骚,可是她乍一听到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却是恐惧。若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踪,她却将梁榕的房间门锁住,说明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回来了。当我问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屡次用帕子遮挡脸部,而且不自觉地捏手指。一切迹象都说明,梁榕并不是出门访友,他极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珩点点头,问:“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现场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见,这两样分别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压低声音说:“死亡时间我不敢确定,但我怀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陆珩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言卿,“梁家好几个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门了,之后再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还是多亏了梁文氏,帮我一样样排除的。”王言卿说,“梁文氏一遍遍强调梁榕像往常一样出门,家里没有发生矛盾,她重复这么多遍,说明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她想将我们的视线从梁府转移出去,暗示我们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将目标锁定在家里。陈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间看看时,梁文氏紧张的舔嘴唇,我便怀疑梁榕的房间里有什么。她开锁时,身体朝着梁榕寝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对着书房,后来她发现我们在书房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所以我才确定,梁榕书房就是案发地。” 陆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动声色从她冷静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大多了。 陆珩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门,你却说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门如何解释?” 王言卿眼眸漆黑,点缀在她素白的脸上,像墨玉一样莹润生光,她停顿了一会儿,猛不丁说:“我怀疑那天出门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陆珩挑眉,不紧不慢地问:“哦?” “丫鬟说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门了,而且途中没有和别人说话,看丫鬟惊诧的语气,这在以往应当是很不常见的事情。一个人的行为一般不会改变,除非那个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凶手,凶手如此大费周章作秀,多半是为了遮掩某个时间。于是我试着询问十一月十六,结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说了一遍。” 王言卿没说完,陆珩就开始笑。王言卿朝旁边瞥了一眼,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陆珩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湛然生辉,此刻因为笑盈上一层水光,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灿若星辰:“所以,你才问梁文氏,继子晚上什么时候睡觉?” 陆珩当时听到王言卿问这句话的时候就要笑死了,也亏她敢说。王言卿当时一心想着追查线索,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们往这个方向发散。此刻被陆珩点出来,她恼羞成怒,本着脸道:“你还听不听了?我不管你了。” 陆珩赶紧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龌龊,我不说了。后面呢?”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留言抽30个红包~ () 第135章 马市 东南倭寇还没有根除, 西北又生战事。朝堂似乎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众臣又争论起来了。 往常都是文官主和,武将主战, 但这次却反过来了。以郭勋为首的一干武将主张和蒙古开放马市, 朝廷用粮食、布匹换蒙古的战马, 双方各得其利,避免战争。 郭勋虽然多年没有上过前线, 但是他出生在勋贵世家,对蒙古人很了解。蒙古和倭寇不一样,长城北边是草原,大明既没办法把草原挖走, 也没办法把游牧民族赶尽杀绝, 蒙古人是打不完的,打跑了这个部落又来新的部落,只要漠北草原存在, 北疆就永远不可能平静。 而且蒙古人也不是天生爱打仗,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不一样, 大明百姓家家户户有条件的都会储粮,但游牧民族没有余粮,一旦遭遇雪灾、干旱、瘟疫,他们没有粮食吃, 立刻就要面对活不过这个冬天。 所以他们只能南下打仗,打赢了就抢粮食过冬, 打不赢回去也是饿死, 蒙古骑兵这才格外骁勇。 被死亡驱动的人是无敌的,边疆官兵的命也不是白来的,没必要和一群亡命之徒硬杠。蒙古人要的就是粮食, 换给他们就是了,还能得到一批优质战马。 郭勋出于一个领过兵的主帅良心,他真的觉得开放马市,互通有无,对蒙古对大明都好。他给皇帝写了长长一封折子,陈明开通马市的好处,早早递到宫里。 许多西北军的将领都同意郭勋的观点,连傅霆州都送折子回来,赞同开放马市。 他还在折子中提出,蒙古八次请求朝贡被拒,但蒙古百姓的许多生活用品必须从关内换。官方渠道关闭,他们就只能和私人联系,如此一来容易滋养祸端,稍有不慎就会发展成第二次倭寇之乱。与其让他们私底下勾结,不如朝廷接管,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傅霆州在折子中写了如何管理马市,马市进行期间如何调整军防,在不影响互市的情况下保证安全。看得出来傅霆州上前线后,能力成熟很多,这些都是非常实用的建议。皇帝看了后很重视这封折子,不断召臣子进宫商议。 皇帝也是倾向于开放边市的,能用其他手段解决,谁愿意打仗呢?倭寇之战掏空了国库,浙中卫所四十一个,战船四百三十九艘,军籍尽数耗尽。国家现在都没缓过这口气,皇帝并不愿意再生战事。 最后,在武定侯郭勋大力支持、皇帝默许下,边关重开贡市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嘉靖十八年九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大同镇宪堡开马市,俺答部落挑良马到马市交易,换取粟豆、细缎等必需品。俺答部落十分重视这次交易,大同总兵也亲临市场巡视,三日内大家都很客气,自始至终没有蒙古人扰乱交易,马市算是圆圆满满落幕。 镇宪堡第一次试水很成功,俺答部落得到了粮食和布匹,当年冬天果然没有再南下,双方相安无事。其他部落听说了马市,也要求交易。郭勋、傅霆州等人一力担保,在众人的推动下,十八年冬,花马池第二次举行马市。 这次交易的时间更长,好几个蒙古部落到场,狼台吉严格约束部落,蒙汉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当地百姓生活安宁,没有受到马市影响。 嘉靖十八年下半年,因为马市的存在,边境战事大幅减小。两次成功的交易鼓舞了士气,傅霆州再次上呈折子,提议可以把每年开马市的次数提高到四次,并且可以扩大到宣府、延宁诸镇,让当地军民就近和关外游牧部落交易。只要限制每次的贸易额,就不会壮大蒙古诸部落,并可以用粮食手段控制他们的人口和生计,长此以往,蒙古部落就不会再对大明边境造成威胁。 皇帝采纳了傅霆州的建议,在第二年,试着扩大马市范围。但是,接下来的互市却频频出乱子。 三月,蒙古请求用牛羊交换粟豆,却被当地守将拒绝了。 蒙古人认为这是交易,双方用等价的东西各取所需,穷人没有骏马可以换,但是他们带来的牛羊亦是上等品质。然而在朝廷看来,马市是朝贡,让你上贡战马就上贡战马,哪有讨价还价的份? 双方隔着城墙谈不拢,之前又有血海深仇,局势一下子崩了。牧人千里迢迢赶着牛羊到汉人城墙下,路上干粮都吃完了,就等着和汉人换了粮食,带回去养活一家老小。然而现在明朝廷却让他们空手回去,牧人当然不干,干脆趁机攻城,闯入边关抢粮食。 来交易的牧人入边为盗,立刻给马市拉响警钟。朝廷收到好几封弹劾折子,指责边关武将姑息养奸,里通外敌。郭勋是坚决推行马市的人,现在马市出事,他也受到不少质疑。 郭勋坚称这是意外,大部分蒙古人是遵守规则、友好通商的,不能因为少数几颗老鼠屎,就否决了整个马市大计。 朝中文武官又吵成一团时,辽东也紧接着出事了。俺答部落逐水草而居,今年春天迁徙到辽东。他们要求在辽东继续开市,但去年他们是和大同府交易,辽东守将不肯冒这个风险,让他们去大同商谈。 俺答部落被激怒,觉得是汉人出尔反尔,存心刁难。他们借机三次大举入边,在当地大肆抢掠粮食、畜产。 有人开了头后,宣府、大同的马市也有蒙古人钻空子,他们故意用病马、劣马以次充好,甚至有人白天卖马,晚上就带人潜入城镇,夺回他们的马匹,席卷着粮食、钱财扬长而去。 其实大部分蒙古人都是很遵守秩序的,但架不住有人油滑奸恶,想不劳而获。和平交流来之不易,但破坏却太容易了。朝中关于马市的风向立刻急转直下,先前是一部分御史和武将吵,现在,所有文官都上折子弹劾马市。 其中骂得最凶的是首辅夏文谨。夏文谨和郭勋不合已久,如今逮到这个机会,夏文谨疯狂参郭勋,甚至说郭勋里应外合,通敌叛国,开马市是为了资助蒙古人。 本来最开始只是商谈马市,夏文谨扯到通敌叛国后,整件事情的性质一下子变了。谁乐意被戴上通敌叛国的帽子,其他官员生怕自己被认为是郭勋同党,也更加严厉地弹劾郭勋,贪赃枉法、擅作威福、网利虐民、欺君罔上等罪名都出来了,甚至连之前武定侯府编撰的《英烈传》、《水浒传》,也被拿出来做文章。 到后来所有人都往大是大非的方向上扯,马市从一个通商问题,彻底变成道德问题。 一件事一旦上升到道德高度就会完全变味,最后连皇帝都收不了场,只能把郭勋下狱,以平息众怒。 这是文官常见的清除政敌的方式,不就事论事,而是大扣道德帽子,用忠义仁孝压死你。光参倒了郭勋还不够,夏文谨继续扩大事态,将郭勋党羽一个个牵扯进来,说他们资敌叛国。 傅霆州是郭勋的外甥女婿,又曾写折子支持马市,很快也被拉下水。 皇帝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马市出了乱子,总要有一个人负责。反正犯错的人不会是皇帝,那就只能是郭勋。 皇帝需要一个替罪羊平息事端,郭勋前段时间跳的最高,自然而然成了众矢之的。皇帝装出生气的模样将郭勋关押,命人严查郭勋通敌一事,不允许任何人进狱探望。 和郭勋亲近的人也接连获罪,傅霆州被解除兵权,罢免甘肃总兵职位,以通敌之罪下狱。永平侯、永平侯世子和武定侯过从甚密,有通敌之嫌,同样被带走调查。 一时武定侯一系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洪晚情只觉得一夕之间天塌了,舅舅被人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带走,夫婿被原地解除职务,而她的父亲、兄长涉嫌通敌。她所有认识的人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对她避之不及,以往巴结她的人现在嘴脸大变。 洪晚情一瞬间从侯府贵女打落尘埃,她不停出去奔走、求情,往常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但现在,她要等在别人家门口,在太阳底下一站好几个时辰。 然而,哪怕她将自尊践踏到泥里,还是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最后,是一个曾经交好的夫人看不过去,悄悄派仆人提醒她,不是她们心狠,而是实在帮不了。 现在谁替武定侯说话谁就是叛徒,她们都有夫有子的,和洪晚情交情再好,也不能拉着一大家子的人送死,除非武定侯被证明没有通敌。 这种时候,有能耐替武定侯洗清罪名的,唯有那一位了。 仆人说到这里就关门了,剩下的让洪晚情自己想。洪晚情魂不守舍走下台阶,忽然仰头栽倒。 丫鬟们连忙喊着“侯夫人”,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 洪晚情得了风寒,回去就发起高烧。她醒来时,看到丫鬟们围在她床边擦泪,一个个都是末日临头的样子。洪晚情嗓子干得发疼,嘶声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 洪晚情默默在心里算,陆珩公务极其繁忙,经常天黑才回家。这个时辰他应该还没下衙,她去陆府门口守着,还来得及等到陆珩! 洪晚情挣扎着坐起来,她看着丫鬟们的哭丧脸就来气,呵斥道:“哭什么,我舅舅家是开国元勋,跟着洪武皇帝打过天下,洪府也是从开国传下来的超品侯。夏文谨不过一个发迹十来年的文官,郭洪二家,哪是他能撼动的?武定侯府和蒙古人打了二百年,郭家有多少人死在西北,我舅舅通敌做什么?夏文谨一个文官,不上战场,不事农桑,嘴皮子一碰就想诬陷郭家百年清名。扶我起来,我要出去给舅舅鸣冤。” “侯夫人……”丫鬟们慌忙扶住洪晚情,劝道,“夫人,您和舅老爷感情再好,现在也是傅家人了。您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糊涂。”洪晚情骂道,“舅舅是所有人的支柱,要是舅舅通敌的罪名坐实了,侯爷、永平侯府,所有人都得跟着死。罪臣家眷要发卖教坊,我要是沦落到那种地方,连命都没了,还保重什么身体?都闪开。” “可是,您还生着病……” “养病重要,还是保命重要?”洪晚情话说得急了,扯起一串急促的咳嗽。她俯身,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把心肺撕碎。丫鬟们看着心疼,她们跪在床边,一边给洪晚情喂水一边抹泪:“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啊,为什么日子不能像以前一样,平平稳稳的呢?” 是啊,为什么世界突然就变了呢? 洪晚情好容易止住咳,靠在床柱上大口喘气。她面色潮红,浑身没一点力气,但现在根本容不得她娇弱,洪晚情咬着牙,虚弱又坚决地说道:“来人,给我更衣。” 洪晚情之前从没有关心过朝事,家族大事自然有父亲和兄长操心,她只管挑衣服、买首饰就够了。现在大厦将倾,郭、洪两家的男丁都被收押,傅霆州不在京城,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镇远侯府一起坍塌,洪晚情霎间被人从金丝笼扔到风雨中。 她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和那些命如浮萍的平民女子没有区别。 傅霆州联系不上,傅昌是傅家嫡系唯一的男人,这种时候理应由傅昌出面奔走。但傅昌这些年习惯了当甩手掌柜,他爹、他儿子都不指望他,洪晚情这些女眷哪能靠得上傅昌? 指望公爹还不如指望她自己。洪晚情换好衣服,这次她的目的很明确,一上车就对车夫说:“去陆府。” 车上,洪晚情又咳嗽起来。丫鬟给洪晚情拍背,心疼地抹眼泪:“侯夫人您病这么重还要出门,奴婢看着都心疼。” 丫鬟啜泣不已,洪晚情却垂下眼睛,低不可闻地喃喃:“傻丫头,就是因为生病,才更要出去。” 洪晚情赶到陆府,她不顾贵女的架子,主动上前问门房:“陆都督可在府上?” 门房戒备地扫了洪晚情一眼,疏远道:“都督的行踪是机密,不方便告知外人。” 洪晚情一梗,其他府邸多少还装装面子,什么不知去处、出门访友之类,陆府可好,明明白白把不欢迎写在脸上。 洪晚情以前哪受过这种怠慢,她觉得羞辱,但今非昔比,她有求于人,便是再难堪也得忍着。 洪晚情用力掐了掐手心,硬挤出笑脸道:“我有事求见都督,可否烦请通禀?” 门房无动于衷,洪晚情让丫鬟给银两,门房和侍卫理都不理。在陆府守门,岂会缺她这点银子? 洪晚情没办法,只能在门口死等。她默默在心中期待,希望今日陆珩没有提早回家,好歹让她拼上一把! 今日,陆珩确实在南镇抚司加班。他常年无假,而最近许多人下狱,是南镇抚司的业务高峰。等陆珩终于忙完,准备回府时,陆府侍卫走到陆珩身后,悄悄禀报道:“都督,镇远侯夫人在门口求见。” 陆珩听到挑了下眉,问:“什么时候来的?” “未时正。” “夫人知道吗?” “门房将她拦在门外,没敢打扰夫人。” 陆珩脸色这才好看些了。幸好没惊扰卿卿,要不然,他们就等着吧。 陆珩是掌管全京城情报的人,想在路上堵陆珩,委实太天真了。侍卫问:“都督,是否要绕路去侧门?” “回我自己的家,为什么要走侧门?”陆珩嗤笑一声,冷然道,“备马,从正门进。” “是。” 洪晚情等到太阳西沉,凉风乍起,还是没有任何人出来搭理她。丫鬟扶着洪晚情,焦急地看天色:“侯夫人,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不行。”洪晚情断然否决,“都等了这么久,要是现在回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可是您还发着烧……” 丫鬟的话没说完,街上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丫鬟和洪晚情一起回头,洪晚情看到来人,惊喜道:“陆都督……” 陆珩勒马停到门口,一眼都没往洪晚情身上看,将缰绳交给侍从后就往府内走。洪晚情本来准备好一肚子话,但她看到陆珩完全视她于无物,不由急了,顾不上女子矜持追上去:“陆都督,妾身乃镇远侯之妻洪氏,恳请都督帮忙!” 陆珩掀衣走上台阶,好笑道:“原来是傅夫人。天底下想请我帮忙的人多了,你算哪位?” 洪晚情心里咯噔一声,她来之前想过陆珩可能不好说话,但她每次见陆珩,他都是进退有度、浅笑吟吟的,洪晚情就想,或许他并非传言中不好相处的样子。 王言卿在傅霆州身边待了那么久,身子都未必清白了,陆珩还愿意娶王言卿为正妻,成婚多年不纳妾。这样一个人,对女人应当是很心软的吧。 但陆珩一上来就完全不留颜面,洪晚情当面被人说“你算哪位”,脸上十分挂不住。她用力咬唇,忍住女子的羞怯,继续追着说:“听闻陆都督曾三日内替灾民查明冤案,连素不相识的平民都督都愿意伸出援手,可见都督为人公正,仗义执言。妾身的身份不值一提,但妾身家人有冤屈,望都督为妾身伸张正义。” 陆珩笑了声,他走上最高一层台阶,放下衣摆,回头以一种十分稀奇的目光打量洪晚情:“我为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公正。傅夫人这种眼神,比起镇远侯和永平侯可差远了。” 陆珩说完就要进门,洪晚情没想到他软硬不吃,忙道:“若陆都督肯出手相助,妾身愿拱手献上所有家财,以谢都督高义。” “你觉得我缺你们那点钱吗?”说着,陆珩轻嗤一声,话语中满是不屑,“何况,你做得了主吗?” 洪晚情无言以对,陆珩这些年平步青云,手握大权,敛财也并不客气,京城众人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陆珩看不上镇远侯府、永平侯府的积蓄,也不意外。 而且,洪晚情也确实做不了傅家、洪家的主。 洪晚情准备好的招数都失败了,她咬牙,忽然提着裙摆跪倒。众人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丫鬟慌忙扑上来,扶住洪晚情胳膊:“侯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陆珩也对她的举动意外了一瞬,终于回头,正眼看了洪晚情一眼。洪晚情双膝跪地,挺直着腰杆道:“武定侯、镇远侯都是冤枉的。他们是为国效命的武将,不该被莫须有的罪名侮辱。妾身知道都督没有义务帮我们,但妾身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求助都督了。如果都督怀疑妾身的诚意,妾身愿长跪于此,请都督开恩!” 陆珩低头看着她,勾唇笑了笑。他先前一直在笑,这个笑容幅度很轻微,却骤然让洪晚情产生一种危险感。 陆珩说:“傅夫人想用病来威胁我?那你可认错人了。你尽可试试,看看你跪死在这里,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说完,陆珩掀衣朝门内走去,声音冷酷无情:“陆某此生最厌恶某些人不识好歹。要跪去街上跪,别脏了我陆府的门。” 陆府大门当着洪晚情的面合上,大门侍卫上前,伸手道:“傅夫人,请。”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要么你自己走,要么被他们拖出去。 洪晚情再放低自尊,这点脸面还是要的。她用力咬着唇起身,走到陆府台阶下,再次跪下。 只要能挽救她娘家、夫家,她受些屈辱算什么? 白日还艳阳千里,傍晚时却突然起了风。天上轰隆隆响起闷雷,没过一会,大雨倾盆而下。 京城的雨不比江南,洋洋洒洒,不留情面,顷刻就将洪晚情的衣服打湿。她们出门时没有带伞具,丫鬟徒劳无用地用手帮洪晚情遮着雨,说道:“侯夫人,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歇,您还发着烧,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发烧不是小病,多少人就是一场烧烧没了。洪晚情还带着病跪在雨中,简直是不要命了。 洪晚情早就想离开了,她娇生惯养,以前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针,怎么经受得住淋雨长跪?可是她在赌,赌陆珩不可能真的看着她死在自己家门口。只要陆珩松动,她就有机会。 洪晚情咬着牙不走。下雨后天色飞快暗下来,四周变成无垠黑洞。天地间大雨如注,冷风萧萧,除了雨声听不到其他声响,连守在门口的侍卫也到里面躲雨了。 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洪晚情。很快,洪晚情连丫鬟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全身都打起摆子。丫鬟被吓坏了,赶紧跪到洪晚情身边搀扶:“侯夫人,您怎么了?” 洪晚情脸色刷白,浑身颤抖,可陆府的门还是紧紧闭着。洪晚情绝望地意识到,原来,陆珩说的是真的。 哪怕她跪死在陆府门口,陆珩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京中关于他的传闻并没有错,他确实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为了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这样的人,怎么能奢望他会怜香惜玉呢? 那么多大臣在他手里被抄家,听闻有许多或文弱或娇媚或明艳的官宦千金求他,但没一个能让他心软。那些闺秀用身体自荐都不行,洪晚情靠什么打动陆珩? 他就是一个没有道德、没有底线的杀人兵器,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同僚的夫人死在他门口。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王言卿百依百顺? 洪晚情被雨淋了太久,都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她竟然看到陆府大门打开,里面出现一个披着白色披风、手提橘色宫灯的女子,众多侍女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替她打着伞。 夜雨如无垠天水,铺天盖地,仿佛只剩她脚下那方地没有被黑暗淹没。橘色的光在风中摇曳,映得她的脸时明时暗,神秘悠远,仿佛神女临世。 “镇远侯夫人。”洪晚情昏迷前,依稀听到一道清冷柔美的声音说,“你所求我们无能为力。夜深了,侯夫人再守下去恐有性命之危,请尽快去就医吧。” 屋中,陆珩正在灯下逗着陆渲,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让奶娘把陆渲抱走,起身走向门口:“都说了她居心不良,不用管她死活,你怎么还是出去了?淋到雨没有?” 王言卿解下披风,用帕子将手指擦干,说:“我没事。她还生着病,总不能真叫她倒在我们门口。” “是街上。”陆珩纠正道,“我让她到外面跪了。” 王言卿听后不语。也不知道洪晚情是怎么想的,竟然想用病来挟持陆珩,他是会心软的人吗? 去劫狱都比奢求陆珩心软容易。 王言卿换下半湿的外衫,披了身藕荷色对襟衫。她坐到陆珩身边,问:“渲儿呢?” “快睡着了,我让奶娘抱他回去了。” 王言卿点头,问:“武定侯的事,你真不打算管吗?” “这是他和夏文谨的恩怨,关我什么事?”陆珩闭眼靠到王言卿肩上,不在意说,“不用管他们。皇上心里有数的。” 马市闹出了大乱子,皇帝需要一个台阶下,罪名只能由郭勋来担。但皇帝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关一关郭勋,并没有打算将郭勋怎么样,等风头过去了,会放他们出来的。 不过,在郭勋被关押期间,武定侯集团放点血是在所难免了。 皇帝的意图陆珩知道,严维知道,约摸着夏文谨自己也知道。可是外面这些女眷却不知道,她们真以为武定侯要被治通敌之罪了。王言卿想到跪晕过去的洪晚情,心中无比唏嘘。 洪晚情曾经也是侯门贵女,她第一次见洪晚情时,洪晚情自信张扬,眼神中全是攻击性,仿佛天底下没有她抢不来的东西。但现在,洪晚情却不惜利用自己的病跪在她这个前情敌府门外,只为了让陆珩给句明话。 烛火静静燃烧,室内昏黄静谧。陆珩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突然问:“你叹气什么?” 王言卿吓了一跳,说:“没什么,我感叹人生际遇无常。” “你不恨她?” “停妻另娶是傅霆州的主意,就算没有她,我也会离开镇远侯府的。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虽然陆珩很满意她亲口说会离开镇远侯府,但老实讲,听到停妻另娶这些字眼,陆珩还是很糟心。 要是傅霆州没有主动把她推开,以卿卿死心眼的性子,后面就不会有陆珩什么事了。这种事不能想,一想陆珩就难受。陆珩觉得报复前情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怀上他第二个孩子。 陆珩说做就做,立刻睁开眼,搂住她的腰说:“卿卿,你有没有觉得陆渲一个人太寂寞了。” “什么?” “我们给他生一个妹妹吧。”陆珩说完,顿了顿,勉为其难道,“如果还是个儿子,倒也行。” 第二天,京中便传遍了,镇远侯夫人去陆府求情,陆珩连门都没让人进,硬生生让人家在街上跪了半宿。回去后,镇远侯夫人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大家感叹陆珩可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更多替镇远侯府、武定侯府解释的好话,他们也不肯说。 宫里,皇帝也听到这件事了。陆珩照例来找皇帝禀事时,皇帝问:“听说昨夜傅霆州的夫人来找你了?” 陆珩点头:“没错。她来的时候嘴唇干裂,面色潮红,看起来像是发烧。我以为她摆个样子就会知难而退,所以没管她。后来还是我夫人不忍心,昨夜让人把她送回镇远侯府,还帮她请了郎中。” 陆珩说到这里皇帝就懂了,洪晚情是先发了烧,才去求陆珩,晕倒也纯属算计脱了,自食恶果。 骂陆珩不懂怜香惜玉可以,但让他背锅不行。 女眷这些小心机在皇帝眼里跟闹着玩一样,皇帝说:“毕竟是功臣家眷,傅霆州平倭有功,这两年在甘肃也可圈可点,没必要做得太绝,寒了天下武将的心。等过几天,你找个理由,把郭勋提到诏狱里去吧。” 锦衣卫有自己专门的监狱,即诏狱,不通过六部、大理寺,拥有独立的提审权。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那就意味着生死由皇帝决定了,六部再也插不了手。 陆珩应诺。这种人诏狱里关着很多,他们甚至辟了一个专门的区域,用来存放这些不能放也不能杀的“罪臣”。有些人甚至在里面一关两三年,等皇帝消气了才放出去。 皇帝下令后,陆珩没有耽误,第二天就去提审郭勋。锦衣卫有权调查皇亲国戚,不需要出示任何证据。陆珩提出审问武定侯郭勋,廷狱的人想不出任何阻止理由。 狱卒带着陆珩往牢房走去,他打开门锁,说:“陆都督,武定侯就在里面,您请自便。” 陆珩往里看去,郭勋背对牢门坐着,似乎在看天窗外的光。陆珩没时间等郭勋摆谱,推开木门,道:“武定侯,打扰了。有些事需要你配合,随我去诏狱走一趟吧。” 陆珩说完,郭勋依旧不动。陆珩是时常去阎王殿串门的人,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伸手拦住自己的人,说:“别动。叫廷狱的人过来,去请武定侯。” 郭勋死了。 皇帝沉着脸坐在御案后,缓慢扫过殿下众人。 内阁六位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使陆珩,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在此处了。皇帝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问:“郭勋之死是怎么回事?” 皇帝将郭勋下狱,顺势敲打他一番,但皇帝从来没有想过让郭勋死。郭勋对西北军的意义重大,皇帝疯了,才会拿自己的西北边疆开玩笑。 陆珩算是案发现场第一证人,也是他将郭勋的死讯传给皇帝的。陆珩似笑非笑扫了刑部尚书和夏文谨一眼,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发现武定侯尸体时,臣正好在现场。臣本是奉命请武定侯去诏狱调查,但去廷狱后,却发现武定侯背对走廊坐着,一动不动。臣感觉不对,立刻让刑部的人去请武定侯。锦衣卫的人从始至终没有踏入过武定侯牢房,刺杀武定侯之人……或许还得问刑部尚书。” 皇帝忍着怒,看向刑部尚书:“武定侯在刑部的地方出事,你作何解释?” 刑部尚书后背已经渗出汗,他也没想到陆珩竟然这么精明,一步都没踏入牢房,先前准备好的借口实在无法成立。但在圣前,他不敢长时间不回话,那更是坐实了心虚。 刑部尚书磕磕巴巴道:“臣……臣也不知。或许是武定侯通敌叛国,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 陆珩在旁边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皇帝显然也觉得荒唐极了,寒着脸指向陆珩:“陆珩。” 陆珩垂眸拱手:“臣在。” “限你十日之内,查明武定侯死因。” “臣遵旨。” 等从御殿出来后,众臣走在草长莺飞、湖光山色的西苑,一路沉默。出西苑宫门时,陆珩错后一步落到夏文谨身边,在他耳边说道:“夏首辅,论起学问,我远远不及你。但论起杀人,你可比我差远了。” 夏文谨微微侧目,陆珩笑着看向他,桃花眼中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阴幽:“你不应该来招惹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感谢在2022-04-14 00:00:00~2022-04-2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51820373 2个;君无厄、57234612、卡帕49、小也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1820373 4个;恋爱和好导师薰柠 2个;海豚黑巧、果粒泡泡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抹淡微岚 3个;不看笨蛋甜宠文、癌症晚期的朋右、果果在这里(''w'')、餅桃、熬夜看小说、书暮晴 2个;hey,stob,i!t!、小雅、青霄、小刘刘不牛、52350036、35848054、thorn、小奶猫麦麦麦、yuexialiu、墨宝、吃啊吃、aeae、萧虞君、45343896、棵宝宝、刺心、妤妤公主骑士团团长、akira、心悦、罗罗、sno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脆梨 220瓶;老王养狗 160瓶;jenry 110瓶;fffff 100瓶;每天只想看小说 99瓶;ay 80瓶;爱吃糖的果冻 67瓶;cici 66瓶;南方有枫、看到就叫一声猪猪姐、种花家的小黄花、花开彼岸、安寧 60瓶;雌竞达咩达咩 53瓶;18103810、佑雯 50瓶;言出必行的最优乙方 45瓶;了了、清清清清清清河画、杨之晴、洛千千、红叶飘落、鱼又年、45343896、蜉蝣梦、不要香菜不要姜、薇薇 40瓶;妙妙妙妙 39瓶;方言 38瓶;黑黑黑兔子、木英格□□i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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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伴读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眨眼两年过去,陆渲已经可以满地跑了。各宫对陆渲都很关注,如果能让陆渲做伴读,基本意味着得到了陆珩的支持, 这简直是争夺皇位的决胜筹码。 之前陆珩一直以陆渲还小推脱, 如今陆渲渐渐长大,伴读的事也拖不得了。 端午, 宫中设宴。端午五毒俱出, 皇帝在宫中设了道场, 让陶仲文给皇子皇女们除病去恶。为示君恩, 皇帝让近臣家也把孩子抱来, 和皇子们一起受礼。 皇帝特意提了陆珩,端午那天,王言卿只能抱着陆渲进宫。 道坛早就摆好了,道士们又是焚香又是做法, 神神叨叨折腾了很久。幸而道士作法不折腾孩子, 王言卿和宫妃们抱着孩子在西宫等。过了一会,太监来传话, 说法事做好了, 让皇后及各位娘娘夫人移步钦安殿。 众多女眷各自带着随从伴驾, 像一团彩云一样慢悠悠飘向钦安殿。钦安殿中, 道士分立两边, 皇帝坐在上座,陆珩佩刀站在一旁。 皇帝自从经历了壬寅宫变后,对安全十分敏感,能在皇帝面前佩刀的,恐怕也唯有陆珩了。方皇后带着内外命妇、皇子皇女走到皇帝跟前, 施施然行礼:“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子公主虽然还小,但早已被生母耳提面命过,此刻对着皇帝行礼,各个四平八稳,像模像样。唯有陆渲,今年才三虚岁,是在场孩子中最小的,两只小手仿佛都够不着,下拜时身体摇摇晃晃。 陆珩沉着脸,低呵道:“陆渲,放肆。” “无妨。”皇帝很随和,挥手示意所有人起来,“家常场合,没必要对孩子太严苛。都起吧,秉一真人,开始吧。” 陶仲文行礼,他拿出一道黄符,念念有词掐了几个法诀,将符点燃,悬在金盆上。金盆中盛满了水,黄符很快被火舌包裹,化成一道明亮的光,渐渐有细碎的灰落入水中。 等符烧尽后,陶仲文又念了几个口诀,转身对皇帝行道礼:“皇上,符水备好了,请让皇子皇女依次在此盆中洗手,之后再配上贫道画的辟邪符,就可以保证一年无病无灾,百毒不侵。” 王言卿听到只是在水盆中洗手,着实长松了口气。王贵妃一听,不等方皇后发话,就立刻示意二皇子上前,领着弟弟妹妹们洗手。 不对,接受神霄保国秉一真人洗礼。 二皇子今年五岁,放在民间还是个孩童,但在宫里,他已经露出小大人模样。二皇子主动上前,给皇帝、陶仲文问安后,大方走到盆前洗手,尽显长兄风范。 有了二皇子开头,三皇子、四皇子接连上前。嘉靖十六年宫中陆陆续续出生了三个皇子,但都没养大,今年还有一个嫔妃怀孕,现在还没生出来,所以宫中只有这三个皇子受洗。 算上哀冲太子,皇帝已死了四个儿子了,都是出生没多久就夭折,难怪皇帝对端午十分重视,专门给孩子们祛病。 皇子们过后是皇女。如今宫中有两位公主,一位是大公主朱寿媖,另一位是二公主朱福媛。朱寿媖比二皇子还要大一个月,可是,她完全没有二皇子的自信大方,上前时神情怯怯的,洗完手也不敢看皇帝,匆匆行了礼就退下了。 皇子皇女过后是大臣家的孩子,这个队伍就有些微妙了,孩子们并不按序齿排,而是按父亲的官职。陆渲是在场年龄最小的,却排在前面,领着一群大孩子十分滑稽。幸好陆渲不怕生,和他爹一样胆子大、爱冒险,甚至回头提醒众人:“你们跟着我,别乱动。” 陆珩眯眼,又想骂他了,皇帝却笑了,说:“陆渲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是可造之材。” 陆珩道:“皇上抬举他了。陆渲,还不快过来行礼。” 陆渲努力抻直他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对着皇帝道:“谢皇上。” 众妃嫔们在后面看到这一幕,相互交换视线,默然不语。皇帝和自己的皇儿说不上几句话,却对陆渲称赞有加,连陆渲的名字都是皇帝取的呢。陆珩时常伴驾左右,连陆珩的儿子也被高看一眼,陆家如此盛宠,哪个人见了不眼热? 拉拉扯扯给一群小孩子洗完手,端午除晦总算告一段落。在场无论是妃嫔还是宫女太监,都无形松了口气。孩子最不受控,他们生怕在御前冲撞了圣驾,幸好,一切顺顺当当结束了。 钦安殿是专门做祭礼的地方,三层高楼前是一个小花园,前面连着御花园。如今五月,草木丰茂,繁花盛开,小孩子又齐聚一堂,很快就闹起来了。 不知道哪个皇子起头要去追蝴蝶,其他小孩子也被吸引过去,一堆太监呼爹喊娘地跟在后面,场面一度鸡飞狗跳。王贵妃见二皇子也在队伍中,沉了脸,呵斥道:“壑儿,你是长兄,怎么能带着弟弟妹妹胡闹?还不快回来。” 皇帝难得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开口道:“孩童爱玩是天性,不必总拘着他们。让他们跑一跑吧,多活动身体才好。” 王贵妃一听,连忙低头福身:“是,妾身受教。” 王言卿也略有些忧愁地看着花园,陆渲也跑去追蝴蝶了,他年纪最小,还非要当一群人中的指挥,指使着人帮他堵这堵那。这是在宫里,一群人寸步不离跟着,王言卿倒不担心陆渲的安全,但他这样太招摇了。 他在府里能跑能跳,为人父母看着当然欢心,然而在宫里,她巴不得儿子安静一点,胆小一点。 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跑出去追蝴蝶了,更多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眼巴巴盯着玩闹的人。 这种时候就能明确看出来谁受宠,谁不受宠,花园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另一边是受宠的孩子,活泼自信,大跑大笑,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另一边是不受宠的孩子,孤零零站在一边,神态也是怯懦的。 皇帝坐在上首,对下方景象一目了然,看这种隔阂尤其明显。皇帝注意到大公主就唯唯诺诺的,沈宸妃弯腰劝她,鼓励她去和弟弟们玩,她都不住摇头。 皇帝看到大公主那双圆润妩媚、肖似其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怯弱,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大人的脸色,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刺了下。 沈僖嫔因为抚养大公主获宠,如今已经升为宸妃,颇得宠爱。她得宠后也没有想着赶紧怀自己的孩子,而是始终尽心尽力照顾大公主,然而,后宫是没有秘密的。 大公主早早就从宫人嘴里得知,她的生母是曹端妃,因涉嫌弑君被凌迟处死,如果她不乖,就会被沈宸妃扔掉。所以大公主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人眼色,也不会像二皇子、陆渲这些孩子一样,放肆地在阳光下跑跳。 皇帝突然就想起曹端妃。曹端妃是一个很活泼爱笑的性子,听她说,她小的时候比男孩子都顽皮,甚至敢背着大人爬树。如果曹端妃没出事,如果大公主跟在生母身边长大,定然会成长为大明最活泼耀眼的明珠。 可是现在,大公主却变得小心翼翼,连笑都是收敛的、讨好的。皇帝远远坐在高台上,他看着大公主和曹端妃一模一样的眼睛,几乎都能想象到曹端妃笑的样子。 阳光明媚,花园中处处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沈宸妃亲自拉着大公主找蝴蝶,大公主在养母和宫女的陪伴下,胆子终于大起来,在花丛中追着蝴蝶跑。 她没看清路,无意撞到了方皇后身上,方皇后被撞得踉跄一下,旁边宫女连忙扶住方皇后。大公主抬头看清是方皇后,脸上的笑容立刻收回,又缩回沈宸妃身后了。 沈宸妃赶紧带着大公主来给方皇后赔礼道歉,不住请罪。方皇后脸色不快,但在皇帝面前,她也不会做苛待庶子庶女之类的事,说教了两句就让沈宸妃把大公主领走了。 这只是花园中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很快就平息了。陆珩扫视着花园中一举一动,他看到陆渲抓了只蝴蝶,跑去给王言卿展示,他稍稍放了心,悄无声息转过眼睛,看着侧前方的皇帝。 皇帝也看着花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日头渐西,宫宴结束,官眷带着孩子陆陆续续告辞。陆渲在宫里跑累了,回家的路上就靠在王言卿怀里睡着了。马车停在陆府二门,陆珩下马,来马车前接王言卿,却见她抱着陆渲出来。陆珩嫌弃道:“他都多大了,还让人抱着?把他叫起来,让他自己走。” 王言卿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他刚睡着,哪有你这样当爹的?闪开,你挡住我路了。” 陆珩无语,但怕王言卿磕着碰着,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陆渲,让丫鬟扶着王言卿下车。 陆渲离开母亲柔软的怀抱,有些不习惯,迷迷糊糊嘟囔了两句,趴在陆珩肩膀上睡着了。陆珩低头看手臂里的陆渲,心想小子能耐,才多大就能哄着他夫人偏心。 陆珩虽然说着让陆渲自己走,但到底不舍得叫醒他,一路安安稳稳抱着陆渲回后院。陆珩将陆渲放回床上,给他脱了鞋,拉上被子。王言卿在旁边看着心急,恨不得自己来:“动作轻点,小心吵醒他。” 陆珩看着自己明明已经放轻的手,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把陆渲安顿好后,夫妻两人回房。他们换了轻便的家常衣服,坐在窗前说话。王言卿问:“今日好些人都来问渲儿了,贵妃尤其热切。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珩说:“朝中又有人提起立储,我看,皇上应该是动了立太子的心思。照现在的形势,皇上应当中意二皇子。” 王言卿皱眉:“莫非让渲儿给二皇子做伴读?” 陆珩却立即摇头:“不行。皇帝命夏文谨教导二皇子,二皇子已有了一个首辅老师,决不能再有一个陆家的伴读了。锦衣卫效忠的是皇上,若和太子走太近,恐怕会引皇上疑心。” 陆渲的名字是皇帝拟的,“渲”这个字很有意思,这是一种画法,涂上墨后,再用水淋擦,使颜色浓淡得宜。皇帝给陆珩的儿子起这种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陆珩的话和王言卿的想法差不多,她说:“我也觉得不该和二皇子走太近。方皇后至今无子,无嫡立长,二皇子占了礼法优势,不知道有多少人忙着讨好王贵妃。王贵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心态越来越骄矜了。今日她来找我说话时,言辞十分恳切,可是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却看不出多少真诚。如果我没猜错,她想要拉拢陆家,但心里却觉得这是施恩,我们一定不会拒绝太子的招揽。即便我们投向她,恐怕她也不会感激我们。” 陆珩心想王言卿的能力实在是作弊,旁人结合各种因素分析一大堆,而王言卿看对方的脸,直接就得到了答案。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背,由衷道:“夫人高见,有卿卿这等贤妻在侧,不知道帮我躲避了多少祸端。能娶到你,是我毕生之幸。” “少来。”王言卿含笑嗔了陆珩一眼。她双眸明亮,顾盼生姿,还是像以前一样容易脸红,神态一如少女。 陆珩笑着由她嗔怪,心里却想他说的是实话。如今陆珩依然按照自己的逻辑搜集信息,判断凶吉,但做最终决定前,却习惯了带王言卿去关键人物那里看看,让她为他把最后一道关。 世上任何事情做到最后都是看人,哪怕所有逻辑都指向一个可能,一旦背后的人想法变了,那最终结果就会截然不同。让王言卿去判断表情,如果事态有变,他也能提前做准备。 王言卿说王贵妃心里有傲气,那二皇子这一路就彻底堵死了。王贵妃都觉得陆珩帮他们是理所应当,那她养出来的二皇子,日后怎么可能善待陆家呢? 陆珩再无犹豫,说道:“那明日我和皇上说,陆渲和二皇子年龄相差太大,恐会拖累了二皇子的学业。陆渲和三皇子今日玩的还算投缘,就让陆渲给三皇子作伴读吧。” 陆珩会拒绝太子早在王言卿的意料之中,但他竟然选了三皇子,王言卿惊讶问:“为何是三皇子?杜康妃争强好胜爱算计,为人也稍显刻薄,我看皇上今日的态度,三个儿子中,他独对三皇子最不上心。就算要和东宫避嫌,三皇子无甚过人之处,为何选他?” “就因为杜康妃母子不受宠,所以才更要如此。”陆珩说,“皇帝不喜欢杜康妃这种性格,连着三皇子也不得宠。我让陆渲去做三皇子伴读,皇帝才会相信陆家确实没有掺和立储的心。” 王言卿一听,也有道理。皇帝早年身子骨弱,最近却越来越安稳了,一年到头连生病都少有。皇子登基少说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仰仗皇帝。 陆家靠大礼议起家,陆珩如今最重要的权力依然是锦衣卫,他们的立身根基终究还是皇帝。 伴读的事敲定了,王言卿如释重负。这两年因为陆渲的事,她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完全放松。今后她就能死心了,落子无悔,他们只能在三皇子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陆珩见王言卿眉宇间的阴影终于散开,心中愧疚,揽住她道:“这两年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王言卿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膀,笑着拍了他的手臂一下:“我担心我自己家里的事,不对吗?” 陆珩闻言笑了,心甘情愿低头认错:“是我说错话了,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妻子靠在他怀中,儿子在不远处睡觉,陆珩只觉得内心平静,万事满足。他不知怎么想起皇帝今日看大公主的眼神,说:“我算是发现了,有问题当场说开,哪怕闹得再难看,也好过一直捂着。” “怎么了?” 陆珩摇摇头,对后宫的事不欲多说:“有感而发。” 如果曹端妃现在还活着,或许未必能继续得宠,但她死了,在最美好和最受宠的年纪。这就成了皇帝心里的一根针,越钻越深,越扎越痛。 世上只有死人,是完美无缺的。 陆珩格外庆幸当年王言卿发现他欺骗她时,两人大闹一场,彻底解开心结后才圆房。要是一味回避问题,伤口在阴影里溃烂发脓,哪怕她生了他的孩子,两人一样要生嫌隙。 陆珩抱紧了王言卿,在她发顶轻轻一吻:“有时候我觉得我真幸运。” 王言卿想到他的人生履历,不得不提醒他:“准确说,你一直很幸运。” 陆珩失笑,手从肩膀抚过她的脊背,最后停在腰上,暗示意味十足地问:“那现在呢?” 王言卿眼睛朝外扫了一眼,没有应声,但她微红的脸颊已经告知了答案。陆珩将手移到她的腿弯,她也自然而主动地环上他的脖颈,压着气音说:“到里面。” 陆珩喉结动了动,很君子地说好。 他偏不。 五月,天渐渐变长,酉时日沉,但天空还没有暗下去,路上依然能明晰视物。外面还有丫鬟、仆妇的走路声,陆渲的奶娘过来,询问陆渲今日什么时候喂饭。 现在已经到陆渲正常吃饭的时间了,但小公子还睡着,奶娘自己无法定夺,就来正院寻主意。丫鬟让奶娘准备些好克化的饭菜,时刻在灶上温着,等少爷醒了再用。奶娘一听只能这样,她往正房看了眼,大门半开着,露出后面富丽明亮的待客正堂,里面安安静静,好像没人。 奶娘心想,可能都督和夫人不在正房吧。她领了命,回去继续守着陆渲了。 厅堂正中摆着名贵的紫檀座椅,周围点缀着书画、花盆,大气又典雅。正堂东边坐落着一座落地罩,雕工精致,花纹古朴,分隔了正堂和起居场所。落地罩后悬着暗红色丝绒面的布料,这是用来遮光的,又华丽又厚重,平时收在角落里,主子在卧房睡觉时,就拉开帘子挡光。此刻,笔直下垂的窗帘堆里,似乎有奇异的声响。 王言卿后背靠在落地罩上,身体被暗红色的布帘包裹,正堂大门甚至明晃晃地开着。奶娘来询问如何照顾儿子,她这个母亲却被压在正堂后面,衣服落在脚下,浑身不着寸缕。她明明听到了奶娘的话,却不敢出声,不敢大动,生怕不小心发出什么异常声音,把人引进来。 外面人只要进门,往次间走两步,就能发现落地罩后的异样。 王言卿嘴唇都咬出血了,陆珩却还不放过她,卯着劲使坏。她的一条腿被抬到陆珩肩膀上,唯有另一只脚尖沾着地,两腿几乎打直,修长笔直惊人。陆珩看着她腿侧纤长紧致的线条,由衷佩服道:“我一直觉得,能把腿弯曲超过膝盖,就不是人做的事了。你竟然能腿抬这么高,筋可真软。” 王言卿仰头靠在落地罩上,脖颈连着锁骨,像濒死的天鹅,哑声道:“快点。” 陆珩挑挑眉,垂眸看她,笑容越发幽深:“卿卿,哪里快一点?” 在这种地方被催快点结束,这对男人来说可不是一句让人高兴的话。王言卿都要疯了,求人不如求己,她暗暗提气、收腹,想快点让他结束。 王言卿双腿打直,这个姿势本来就绷得很紧了,她还偷偷搞小动作。陆珩也细细抽了口气,看着她点点头,笑道:“好。” 他突然提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王言卿脚尖离地,惊慌地抱住他:“不能,会被人看到……” 她以为他要抱着她出去,可是很快王言卿的后背就重新撞到落地罩上,双腿都被他捞在臂弯。两人紧密压在一起,陆珩俯在她耳边,压着嗓音道:“你最近是越来越能耐了。敢给我使坏?” 王言卿眼尾沁红,眼珠润润含着水光,用力抱紧他,无助又无辜,哀求道:“夫君……” 她皮肤雪白,靠在暗红色的绒布中,用这种眼神看他,刺激实在太强烈了。陆珩没控制住力道,落地罩旁边的木阁晃了晃,咣当一声,一个花瓶砸下来了。 王言卿霎间僵住,陆珩也被刺激地捏紧了她腰侧的肉。幸好,没人进来,王言卿提心吊胆地松了口气,狠狠锤陆珩胸膛。陆珩也不再为难她了,扯下一层绒布帘包住她,抱着她转移到内室。 陆珩扒掉了她所有衣服,自己却衣冠楚楚。到了床上后,王言卿看着他这个样子就生气,恨恨踹他。 陆珩握住她纤细的脚腕,顺势抬高她的腿:“乖,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他这个一会,一直持续到天黑。等王言卿洗了澡、换了中衣,又到深更半夜了。 她上床后就背着身体,冷着脸不理他,甚至要睡两床被子。陆珩这种时候很拉的下脸皮,从背后连她带被子一起抱住,细声慢语地哄,趁她不备,一点一点把被子抽掉。 等王言卿意识到时,她又和陆珩紧密相依了。 王言卿气鼓鼓入睡,在梦中都在骂这个禽兽。不知道是不是她心里有气,睡得不安稳,夜半时,她忽的惊醒,发现身后没人了。 王言卿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摸旁边的被褥,感受到温热才松了口气。王言卿披了件衣服下床,刚走出卧房,他就回来了。 陆珩没点灯,踏着稀薄的月色回来。看到是她,他快步走过来接住,低声问:“吵醒你了?” “没有,我突然想喝水。” 陆珩点亮旁边的灯盏,给她倒了杯水。王言卿喝水只是借口,她小口啜饮,借着捧杯的动作,悄悄打量他。 王言卿问:“怎么了?” 陆珩叹气,忽然倾身抱住她:“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西宫失火。” “那皇上……” “西内多湖泊,皇上没事。” 王言卿放下心,道:“那就是虚惊一场。” 陆珩却沉默了很久,靠在她颈窝说:“也不是。西宫失火后,正好蔓延到方皇后的寝宫。方皇后被困火海,但西宫的通道锁住了,皇后没救出来。” 王言卿听着瞪大眼睛,宫里每夜都要落锁,无关人等离开紫禁城。可是,值夜太监身上会有备用钥匙的。 皇后寝宫失火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会来不及开锁呢? 王言卿沉默了很久,低不可闻问:“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陆珩同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气音说,“他命人关闭西宫大门,没有救火。” 王言卿彻底说不出话了。 陆珩知道这是许多巧合碰在了一起。正好今日端午,皇帝看到大公主后睹女思人;正好大公主撞到了方皇后,方皇后下意识的厌恶刺激到了皇帝;正好今夜失火,困住了方皇后寝宫;正好皇帝在气头上,才下令太监不许救人…… 或许等过一段时间,皇帝气性消散,也会后悔没有救方皇后,毕竟方皇后对他有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但命运就是这么可笑,平时几乎不会发生的巧合,偏偏连环撞在今日。 王言卿和陆珩都不再说话,王言卿放下水杯,两人静默地回床。躺好后,陆珩用力将王言卿抱到怀里,王言卿没有再推开他。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至天亮。 第二天,方皇后的死讯传出来,只说是端午节的火烛点燃了宫殿,来不及救火,致使方皇后罹难。一国皇后竟然被火烧死了,这简直骇人听闻,然而,昨夜刚经历了大火的后宫对此讳莫如深,没人肯提及这场火灾。 过了三天,西内传出诏书,诏曰:“皇后比救朕危,奉天济难,其以元后礼葬。” 皇帝追谥方皇后为孝烈皇后,颁诏天下,亲自制定谥礼,并且想将方皇后的牌位祔礼太庙。 礼部官员说这不合规矩,方皇后是继后,祔太庙是元后才有的待遇,她的牌位应该放在奉先殿的东侧室。但皇帝却执意,内阁和礼部轮番劝告,都没法让皇帝改变主意,只好暂时搁置。 方皇后的死像是让皇帝下定了什么决心,方皇后丧期结束后,皇帝给后宫所有生育过子女的妃嫔都晋封了位份,王贵妃晋为皇贵妃,沈宸妃晋为贵妃,杜康妃、卢靖妃还在妃位,但月俸涨到了贵妃档。 后宫大多数女子都喜气洋洋的,只除了王贵妃。王贵妃本以为这回该轮到她册后了,没想到最后却只得了皇贵妃,心中大感失望。 朝臣都以为皇帝安葬了方皇后之后触景伤情,这才宽待后宫妃嫔。但陆珩却知道不是,妃嫔们份位变动只是热场,接下来才是皇帝的真正目的。 而且,陆珩也知道,今后,不会再有皇后了。 皇帝接连埋葬了三位皇后,元后陈氏因流产血崩而死,继后张氏因被废抑郁而死,第三任皇后方氏端庄守礼,注重德行,还有救驾之功,看起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被火烧死。 皇后仿佛成了一个魔咒,皇帝意识到,或许让皇后之位空着,才是最好的办法。 果然,封妃之后,皇帝一口气把三位皇子都册封了。皇帝下诏,立二皇子为太子,立三皇子为裕王,立四皇子为景王。三道册书一起送往后宫,朝臣们揣测了好几年的太子人选,就此落定。 消息传出来后,大多数人并不意外,皇帝处处优待二皇子,派夏文谨教导,可见皇帝早就属意二皇子。他们暗暗嘲讽陆珩,陆珩竟然推辞了让儿子给二皇子做伴读的美差,现在好了,他刚选了三皇子,二皇子就被立成太子了。 众人奚落之余,心里也都轻松起来。原来陆珩并不是神,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京中正为了立太子议论纷纷时,前线突然传来战报,蒙古人骚扰边关,西北战局吃紧。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 第133章 孩子 夜晚, 洪晚情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丈夫离家一年半,胜利归来,她却不是第一个见到他的。甚至她派人去问傅霆州的行踪, 都要被陈氏骂, 说她不懂事,耽误男人正事。 可是, 她是他的妻子啊。 洪晚情睡不着, 盯着床上的合欢花, 不由想到今夜赴宴全是武将, 他会不会带舞姬回去睡?甚至江南那个地方也全是烟花柳巷, 这两年他会不会养了外室? 洪晚情越想越挠心,辗转反侧许久,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她早早就起来梳妆, 便是出嫁那日她都没有这么用心地打扮过自己。她坐立不安等到中午, 突然丫鬟跑来禀报,说:“夫人, 侯爷回来了。” 洪晚情蹭的一声站起来, 连忙找镜子检查自己的头饰:“他走到哪里了, 要进来了吗?” 丫鬟顿住, 低头道:“侯爷去老夫人院里请安了。” 洪晚情匆忙赶去陈氏的屋子, 路上遇到了同样来请安的小姑子们。洪晚情脸上有些挂不住,两拨人一起进门,听到里面说:“……你要去甘肃?你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 “这是皇上的意思,等过了年就走。” 陈氏一听, 越发着急:“何必这么赶,好歹在家里过了正月。” 傅霆州只是淡淡道:“军令不可违。” 陈氏叹气,皇帝都这样说了,她能怎么办?这时候陈氏看到洪晚情和女儿们来了,挥手道:“你们都听到了吧,侯爷不久后又要出征。趁现在,有什么话赶紧和侯爷说吧。” 洪晚情听到他年后又要出发,如遭雷击。她跟着人群坐到陈氏身边,面上勉强笑着,心里却在琢磨她过门快三年了,至今没有子嗣。傅霆州又要离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要不要随他一起赴任? 可是,甘肃荒凉遥远,风沙又大,洪晚情一想到要去那种地方居住,心里又十分不乐意。她心里揣着事,听陈氏等人说话也没有插嘴的心思,偏偏这些人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拉着傅霆州说个不停,洪晚情被迫跟着听,像傻子一样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等得她心烦不已。 等终于能抽身时,天色也不早了。傅霆州隔了一年半回家,肯定要回正房坐。洪晚情一路雀跃地和他同行,等回房后,她连忙唤丫鬟给傅霆州上茶、端糕点,将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 傅霆州其实很想和她说不用麻烦了,他坐一坐就走。但看她那么兴奋,他也不好开口。傅霆州只能低头喝茶,这样就不用说话,洪晚情坐在他对面,以为他喜欢这壶茶,傅霆州一放下杯子就立刻给他满上:“侯爷,这是今年春的六安茶,专门从齐云山摘下来的。” 傅霆州嗯了一声,之后缓慢旋转茶盏,也没后话。洪晚情等了很久,试着找话题:“昨日侯爷怎么一出宫就去武定侯府了,也不说回家换身衣服。许久没去拜会舅舅了,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武定侯一切安好。” “侯爷要去甘肃?那么远,要去多久?” “听朝廷安排。” 一个男人想不想和你说话,根本没有悬念。如果他想搭讪,哪怕对着一位冰山美人也总能找到话题,如果他不想理会,哪怕全是话茬,他也可以置之不理。 洪晚情动动嘴,再接不上话了。她本来想借着甘肃的话题,慢慢引出她是否随行的事,但傅霆州不接话,她能怎么办? 洪晚情说道:“无论如何,这一个月侯爷待在家里,总能好好休息休息。侯爷,正月四妹妹要出嫁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赶上,这是我给四妹妹准备的添妆,你看看怎么样。” 洪晚情让人从妆奁中取出一套纯金头面,傅霆州只看了一眼就点头,说:“你是她们长嫂,你来安排吧。” 说起首饰,洪晚情找到熟悉的话题,喋喋不休道:“快到年关了,京城里宴会多,宫里也要搭场子。今年新开了一家首饰店,他们家的累丝金线掐的又匀又细,编出来的花鸟也好看。京中独此一家,每次来新款都要抢才能买到呢。四妹妹年轻,又是新妇,我给她买了一套蝶穿花,自己留了套凤衔珠。可惜最好看的那套金镶玉却被陆府订走了……” 傅霆州一直无所谓地听,直到洪晚情说陆府也订了套首饰,傅霆州才终于抬头,仔细打量这套首饰的工艺。 首饰确实做得很精致,细细的金线编成蝴蝶、花瓣,层次鲜明,活灵活现,哪怕是纯金也不会显得俗气,看着就很压得住场面。傅霆州想象这件金首饰镶嵌玉石会是什么模样,想来,应是很雅俗共赏、宜清宜贵的吧。 戴在她头上定然好看。 洪晚情还在絮絮抱怨明明是她先到的,她本尊都站在跟前了,陆府下人却抢先,直接拿走了那套首饰。洪晚情语言间充满了不忿,傅霆州却突然说:“一套首饰,让给她便是了。” 洪晚情本来是随口抱怨,事情都过去那么久,她早就不在意了,只不过回想起来依然意难平。但傅霆州却不耐烦地打断她,直白地让她让给王言卿。 仿佛王言卿用比洪晚情好的东西,是理所应当。 洪晚情愣住,回过神后,从昨日就积压的委屈、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拉下脸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的正妻,镇远侯府夫人,在你心里莫非还不如一个外人吗?” 外人。傅霆州听着这些字眼刺耳极了,语气同样转冷:“你既知道自己是侯夫人,还做这等无理取闹之事?成何体统。” “你说我无理取闹?”洪晚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觉得委屈不可自抑,眼泪簌簌而落,“我十七岁就和你议亲,可是,你先是守孝,然后随皇帝南巡,之后又去了大同府,我等了你足足三年,才终于等来婚书,我说过什么没有?成婚后你从不踏足后院,天南地北去打仗,我操持侯府中馈,孝顺公婆、太婆母,替小姑子们准备婚事,我自进你们傅家门后任劳任怨,事必躬亲,现在,仅因为一套首饰,你说我无理取闹?” 洪晚情一哭起来就止不住,嫁人后的委屈决堤一样涌出来。傅霆州看着洪晚情的泪,心中有愧疚,但也仅是愧疚。 他曾经以为男人天生拿女人的眼泪没办法,卿卿只要稍微不开心,他就心疼不已,她眼睛里含着泪时,傅霆州心肝都被揪起来,以后再也不会做惹她落泪的事。可是现在,洪晚情在他面前哭,他却发现女人哭起来并不美,任何人情绪失控的时候,都不会好看。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洪晚情,可是,愧疚不是喜欢,责任也无法变成爱。 傅霆州静默地坐在对面,片刻后起身,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侯夫人做的很好,以后也绝不会有人动摇你的位置。不必哭了,找帕子擦擦泪吧。” 说完,他就走了。 洪晚情感觉到傅霆州转身,惊了一跳,慌忙抬头,可是只来得及看到他掀门帘的背影。洪晚情呆呆坐在罗汉床上,许久无法反应。 他怎么能如此狠心薄情。是她错了,世上有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例外,只要占据了他的妻子之位,就能进而拥有他的感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的,一直都是镇远侯夫人这个牌位啊!家族联姻,这桩婚事从来都是他和父亲、舅舅之间的事情,与她毫无关系! 洪晚情意识到这一点,哭得越发撕心裂肺。 镇远侯府里很快传开,侯爷出征回来,在夫人洪氏屋里坐了都不到一刻钟,转身又出来了。之后夫人在屋里哭了很久,无需打听,大家便知道,侯爷和夫人又争吵了。 侯府下人们唏嘘,谁都不敢说。这次吵架动静有些大,不知怎的连侯夫人的娘家永平侯府也听说了。永平侯夫人登门,一脸忧虑地看着女儿:“听说,你和侯爷因为一件金首饰吵起来了?” 洪晚情无精打采应了一声。根源不是金首饰,但这样说也没错。永平侯夫人听了真是要揪心死了,又是说又是劝,实在不明白出嫁前好好的闺女,嫁人后怎么变得这样不省心。 永平侯夫人好话劝了一通,见洪晚情没反应,不由虎起脸,说:“你不要不当回事,你父亲听说了你办的事,十分生气。为了金银首饰和夫婿置气,是一个妻子该守的本分吗?” “哪是因为首饰!”洪晚情气急,但是看着母亲的眼睛,她又觉得不必说。父亲和母亲真的不知道症结吗,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不在乎。 在他们看来,洪晚情已经嫁给一个众人眼里的好夫婿,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俊朗英武,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至于傅霆州不喜欢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能传宗接代就可以了。 只有洪晚情知道丈夫不喜欢她,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而她的痛苦甚至连她的母亲都不理解,只觉得她在作。 永平侯夫人见洪晚情安静下来,以为她听进去了,放柔了语气劝道:“娘知道你心气高,但是,天底下夫妻都是这样。为什么说新婚燕尔,因为只有前三个月夫妻是和睦的,等新鲜感过去后,男人都会另找新欢。你要做的是降服那些女人,让她们知道掌握她们性命的人是你,而不是和她们争。尤其不能和丈夫闹,硬生生把人往外推。” 洪晚情沉默,永平侯夫人看到争强好胜的女儿才嫁人几年就变得沉闷灰暗,心里也不由叹息。她想到今日的来意,用力握了握洪晚情的手,说:“儿啊,情情爱爱都是话本里编出来骗人的,夫妻两人搭伙过日子才最重要。” 情爱是骗人的吗?那为什么陆珩能为了王言卿一直不纳妾,为什么傅霆州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她? 永平侯夫人见洪晚情垂着眼睛,怕她再钻牛角尖,打断说:“娘知道你心里闷,今日带了几个妹妹和你说话,一会你把她们叫进来,看看谁最顺眼。” 洪晚情听着这话不太对,皱眉问:“谁最顺眼?她们又不留在傅家,我看这个做什么?” 永平侯夫人看着她沉默了,洪晚情心里咯噔一声,声音都发抖了:“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永平侯夫人叹气,便也和她直说了:“这是你爹、你哥商量过后,觉得最好的办法。镇远侯明年就要去甘肃了,你是侯夫人,要主持侯府、孝顺公婆,不能轻易离开。但他气血方刚,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万一他这一去三年五载,在那边庶子恐怕都生好几个了。与其让不知底细的女人进府,分薄侯府家产,不如把你的庶妹抬进来,和你一条心,还能帮衬着你管家。” 洪晚情听着心都凉了:“娘,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不能生,哪有纳自家妹妹进来做妾的?大不了我跟去甘肃,在那边吃几年苦。” 永平侯夫人叹气,其实有一句话她没忍心告诉洪晚情,世子——也就是洪晚情的哥哥说,成婚三年了傅霆州都没往洪晚情房里去几次,可见傅霆州完全不喜欢洪晚情。对于男人而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必奢望日久生情那一套,还是趁早物色新人吧。 洪晚情多半是生不出嫡长子了,为了傅洪两家的联盟,只能另外挑洪家女。 永平侯夫人没告诉女儿实话,而是道:“晚情,孝道最重要。你是长媳,公婆尚在,你擅自离家会被别人耻笑的。不如让你庶妹跟去甘肃,她的姨娘还在我手里,翻不出水花来。等她生了儿子,你抱过来自己养,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 洪晚情听懂了,父亲和兄长的意思是,镇远侯府的嫡长子可以不是洪晚情生的,但必须是洪家女生的。 换言之,她被家族放弃了。 洪晚情如坠冰窟,浑身冰凉。她看着母亲,嘴唇翕动,她想劝母亲将人带回去,可是她又崩溃地知道,父亲和兄长已经决定了,今日只是来通知她,她的意见毫无意义。 她以前自负家世,看不起伺候人的婢女,看不起要下地劳作的农妇,甚至看不起出身平民的王言卿。等父兄收回她身上的华服珠宝时,洪晚情才发现,她其实一文不值。 卖豆腐的民女尚且会一门手艺,她会什么? 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屏退众人,在屋里说了很久。洪晚情又哭了一场,终于认命了,恹恹让人将庶妹们带过来。 这几个庶女显然也知道今日的来意,都打扮的精致美丽,笑着给洪晚情行万福:“三姐姐好。” 少女的声音娇柔美好,宛如三月新芽,但洪晚情听着只想冷笑。她慢慢从一溜人身上扫过去,很快发现,这几个人的打扮风格很类似。 准确说,是很像一个人。 洪晚情无需回想,就已经在心里喊出了她的名字,王言卿。 洪晚情忽然在心中冷笑,再看着这几个比她年轻、比她鲜嫩的庶妹,她一点都不嫉妒了,反而涌上股恶意的痛快。她们以为傅霆州喜欢温温柔柔、善解人意那款,殊不知,傅霆州只是喜欢那个人。 刚才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交底了,永平侯更中意洪六姑娘。洪晚情看了眼自己的六妹,溜肩细腰,眉眼妩媚,站在那里确实有股楚楚动人的味道。 洪晚情暗暗笑了,心想没用的,洪六姑娘长相是小白花那一款,但眼底全是心机,更像是能勒死人的菟丝花,没有那股温柔和善、无争无害的感觉。傅霆州不会喜欢她的。 但洪晚情什么都没说,笑着对洪六姑娘伸手道:“六妹妹都长这么漂亮了,我在侯府无聊,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洪六姑娘唇边悄悄勾起,转瞬露出腼腆羞怯的样子,娇声道:“谢三姐姐。” · 午后,阳光正好,王言卿靠在窗下,轻声哼歌,哄儿子睡觉。阳光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陆渲蹬着小腿,慢慢睡着了,王言卿打了个哈欠,也有些困了。 陆珩回来,就看到阳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的明亮温暖,她撑着额头靠在软枕上,云鬓蓬松,眉眼安宁,几缕碎发掉落在她脖颈上,温柔极了,白衫红裙沐浴在阳光中,莹莹生辉。 她身侧放着一个大红襁褓,里面是一个莲藕般的孩子,此刻正蜷着小拳头,睡得迷迷瞪瞪。 陆珩止住丫鬟们行礼的动作,让她们都退下。丫鬟轻手轻脚离开,陆珩刚刚靠近罗汉床,王言卿就惊醒了。她睁眼看了眼前方,发现是陆珩又放松了肩膀,慵懒无力地躺回枕头上:“你怎么回来了?” “都督府里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陆珩坐到王言卿身边,替她摆正枕头,让她舒舒服服靠着,“今日腰还酸吗?” 王言卿摇摇头,说:“还好。” 范氏得知王言卿怀孕后,写信说要到京城里照看他们,被陆珩婉言谢绝了。王言卿虽是第一次怀孕,但陆府里有的是有经验的嬷嬷、奶娘,没必要让范氏大老远折腾一趟。 听说大嫂楚氏也刚生了女儿,陆珩让范氏安心留在安陆,替大哥大嫂带孙子。 陆湛确实还离不了人,范氏收到信后只好打消了上京的想法,但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过来,告诫陆珩女子生产要注意哪些事,坐月子时要如何照顾。之后每个月,范氏都要写信来叮嘱一二,亏陆珩一字不落全都看了。 王言卿哪怕荒废很久,习武根基多少还在,身体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强得多,生产时并没有多受罪。但生孩子伤腰,王言卿腰本身就不好,陆珩不让她久坐,哪怕出月子都三个月了,依然让她能靠则靠,能躺则躺。 陆珩越过王言卿,轻轻逗弄陆渲的手。王言卿没好气拍了他一下,警告道:“刚睡着,你别把他逗醒,不然他傍晚睡晚上醒,又要闹人。” 陆珩只能遗憾地收回手,儿子不经逗,自家夫人总是可以的。陆珩将手放到王言卿腰上,缓慢替她揉捏腰后的肌肉:“卿卿,我今日听到一桩趣事。” “嗯?” “镇远侯调任甘肃总兵,今日出发了。” 陆珩的力度适中,腰果然舒服很多。王言卿闭上双眼,又等了一会,确定陆珩没有其他话了,才淡淡应了一声:“哦。” 陆珩垂眸看她,阳光洒在她脸上,显得她皮肤白净清透,边缘都泛起一层金光。她穿着家常袄裙,神态慵懒,乌发雪肤,靠在枕上轻易就让人想起“岁月静好”之类的词。 陆珩手指不紧不慢施力,继续说:“镇远侯婚后没多久就和夫人分居两地,听说镇远侯夫人十分纯孝,主动要求留守侯府,替镇远侯尽孝,还亲自给镇远侯纳了一房妾室,跟去甘肃照顾镇远侯。” 王言卿暗暗挑眉,睁开眼,直白地看着陆珩:“你想说什么?” 陆珩笑了,俯身和她躺到一起,卷着她的头发问:“妻子尽孝、携妾赴任不是什么稀奇事,奇的是他的新妾也姓洪。” 王言卿蹙眉,眼神中流露出不可思议:“这个女子,该不会是永平侯府的人吧?” “没错。”陆珩点头,“是永平侯的庶女,也就是他的妻妹。” 王言卿沉默了好久没说话,陆珩静静看着她,含笑问:“怎么了?” “我觉得很荒唐。”王言卿说完,自己摇了摇头,“算了,永平侯、洪晚情和他都同意,我说算什么。” 陆珩不动声色打量着她,问:“你当真没什么想法?” “旁人家纳妾,我能有什么想法。”王言卿毫不客气瞪了陆珩一眼,道,“不像某些人,自己一肚子坏水,还总来试探我。” “别生气。”陆府看到人恼了,笑着抱住她,“我只是听到一桩风月趣事,拿回来和夫人解解闷。” “你在都督府,莫非尽打探这些风月事了?” “那可不止。”陆珩道,“全京城的风月艳谈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哪家官员的小妾和公公偷欢,哪家书香门第的小姐和下人纠缠不清。卿卿,你想听吗?” “不想听。”王言卿没好气说完,气不过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非就是从这里学的?” 陆珩煞有介事摇头:“非也。用在你身上的姿势,都是我精心从各种书里搜集的,履行职务之余被迫听到的污糟事,我都恨不得主动清除。” 王言卿抿着唇不说话,她就知道,一进行这种话题,最后肯定是她被气死气活,陆珩一点事都没有。陆珩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喜欢极了,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你还是这么可爱,和刚遇到你时一样。” 王言卿冷冷哼了一声,讽道:“快算了吧,你刚遇到我时,想的是怎么杀我吧?”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陆珩像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一样,冤枉道,“我是那种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吗?要不是喜欢你,我怎么愿意装你的哥哥!” 你看,这种人歪门邪道都能说成真理,王言卿轻嗤:“所以你一直装到我恢复记忆,不得不坦白吗?” “卿卿,能装一辈子,就是真的。”陆珩下巴靠到她头顶上,轻声道,“我也希望你真的是我养妹,我们青梅竹马,总角便约定白头。” 他嗓音中有淡淡的感伤,他一直都是理智残酷的,这是王言卿第一次见他这么情绪化。王言卿静了一会,伸手拥抱他的腰:“儿子都有了,说这些做什么。” 陆珩也笑了,低头搂住她:“是啊,假设过去毫无用处,未来才掌握在自己手里。” 两人在阳光下静静相拥,陆渲躺在一边,正有一下没一下蹬着腿。王言卿看到后笑:“这是梦到了什么,睡着了都不安生。” 陆珩也微笑,伸手替陆渲拉高毯子:“兴许是追什么东西吧。小小年纪就好动,应当是个习武的苗子。皇上今日又问起了,说等他再长大点,带去宫里和皇子们一起读书吧。” 王言卿一听,吓了一跳:“和哪个皇子?” “皇上没说。”陆珩安抚性拍了拍王言卿的背,说,“还有好几年呢,不着急。” 皇子日渐长大,立储的事也抬上台面了。给皇子做伴读可不是一件小事,若选对了边,这便是天子亲信、从龙之功,比如陆珩和皇帝;若没选对边…… 王言卿忧心忡忡,陆珩见他无意一句话就毁了王言卿的好心情,心中后悔,便故意说一些不正经的话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记得刚认你当妹妹时,我可背了不少黑锅。当时你月信来了,疼的晕倒,我请郎中来,郎中却以为我是你夫婿,把我骂了一顿。我当时憋屈极了,幸好后来真成了你夫婿,要不然,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王言卿得努力想才能想到:“后来郎中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自然是客客气气送出去。”陆珩叹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我还能干出讳疾杀医的事情吗?当时郎中还告诉我,女子体怯,如果有阳气疏通,来月信时就不会那么痛了。” 王言卿没听懂,下意识问:“怎么疏通?” 陆珩低笑,垂眸意味深长看她:“你觉得呢?” 王言卿想了想,脸颊微红,不再问了。陆珩今时今日再回想,觉得往昔仿佛梦一场:“那个时候每一步都是意外,哪能想到,我们竟有今日呢?看来,上苍也是眷顾我的,怕我此生孤煞,便千方百计送了一个妻子给我。” 王言卿不喜欢听他说孤煞,伸手抱住他,说:“你今生的亲缘深厚着呢,我们有渲儿,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 陆珩用力圈紧她,低低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 第132章 喜脉 倭寇战争逐渐步入正轨,傅霆州学的是传统兵法,虽然不擅长水战,但知道如何用人。胡宗宪为人圆滑,善用诡计;戚继光自创鸳鸯阵,因地制宜;俞大猷风格刚猛…… 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现在涌现出这么多出色的将领,可见天意都站在大明这边。但陆珩没时间等战争胜利了,接下来是正规军的战场,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功成身退了。 陆珩清点人手,准备率领锦衣卫回京。回京前,他询问了朱毓秀的意思,朱毓秀不愿意去京城,也拒绝了送她去投靠亲戚的提议,而是选择留在苏州,替父亲和祖母守孝。 七夕那天内应盯着朱毓秀和朱祖母,朱家老仆反而逃过一劫,如今继续回小姐身边伺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既然这是朱毓秀的决定,陆珩没有勉强,而是写好了陈情奏折,等入京后递给皇帝,让朝廷封赏、安顿朱毓秀。 陆珩同时给玉钟办了放良手续。玉钟一出生就在青楼,天生乐籍,但她给陆珩提供了许多官员情报,陆珩念在她协助抗倭有功,同时为了保护她不受官员报复,就销毁了她原来的籍贯,给她另外置办身份。 这对风月场中的女子来说,无异于重新投胎,改头换面。 如今南京锦衣卫掌握在陆珩手里,更改一两份户籍对陆珩来说再容易不过。但玉钟生父不明,没有姓氏,陆珩问她要换什么新名字,玉钟想了想,说:“我没有姓氏,但妹妹是被哥嫂卖进青楼的,没入行前姓殷。我便跟了妹妹,以后姓殷吧。” 从此,青楼头牌歌姬玉钟消失,民间多了一位叫殷玉钟的女子。 陆珩处理完善后事情,便要准备回京了。许多人抢着要给他践行,陆珩明面上答应,但真正出发那天,陆珩谁都没通知,悄悄动身。 那天下着细雨,王言卿提裙登上船舷,丫鬟小心用伞挡住飘来的雨丝,抱怨道:“夫人,雨越来越大了,您快进船舱吧。” 王言卿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忽然透过蒙蒙雨幕,看到码头上停了一辆车。车厢边站着一个女子,裙角被雨打湿,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殷玉钟得知陆都督这几天即将离开,但她不知道是哪一天,只好天天来码头等。幸好,今天等到了。 殷玉钟看到王言卿,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屈膝行万福,祝王言卿一路平安。王言卿也笑了笑,回了个万福。 此去一别,多半再无相见机会。彼此珍重,余生万福。 丫鬟看到王言卿停顿,顺着王言卿的视线看了看,轻声唤:“夫人……” 王言卿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殷玉钟目送船队划开江波,劈风斩浪,朝烟水深处驶去。江上漫着一层雾,船只渐渐看不清了,殷玉钟抹去睫毛上的水气,转身走上自己的马车。 她在青楼多年,倒也攒下些银两,余生只要不大手大脚,倒也不愁生计。她突然获得了自由,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想起妹妹以前说,如果有一天攒够了赎身银子,就去杭州隐居,每日睡到自然醒,下雨天就去泛舟西湖,看看什么叫淡妆浓抹总相宜。殷玉钟心道,那就去杭州吧。 她生前还笑称,说她叫殷琴,她叫玉钟,她岂不是天生就该捧着玉钟姐姐?不过一句笑谈,她却当了真,非要去买玉酥糕。 如今,玉钟终于有机会恢复自由,身边却再也没有同行泛舟的人了。 船上,丫鬟收起伞具,她提着热茶回来时,发现夫人还坐在窗边,静静看着码头方向。丫鬟朝外看了一眼,去里间拿来披风,说:“夫人,江上风大,雨丝都飘到窗户里来了。你小心着凉,回里面坐吧。” 王言卿淡淡应了句好,合上半边窗,起身回屋。丫鬟给王言记卿倒了热茶,问:“夫人,您在担心那个女子吗?您尽可放心,都督将痕迹清理的很干净,别人不会找到她的。她们这种头牌一夜千金也不成问题,她私库里有的是银钱,以后就算不嫁人也不愁生计的。” “我知道。”王言卿道,“终究相识一场,希望她余生过得如意。” 报国岂须男儿躯,草根深处多志士。别了,朱毓秀,殷玉钟,江南。 他们来时危机重重,回去时却很顺畅。来时是盛夏,归去已是寒冬,正好赶上了北运河结冰,他们后半程只能改成陆路。 不过,好歹赶在年底进京了。陆珩先送王言卿回陆府,之后没有停歇,换了身衣服后就马不停蹄进宫,向皇帝汇报任务。 倭寇战报有傅霆州和胡宗宪送来,皇帝早就知道前线战情了,陆珩要禀报的,是朱纨、倭寇及背后牵扯的江南官场一案。 陆珩嘴里说出来的话,肯定再三美化自己,说杀庞云起、陈铭乃不得已为之。皇帝并没有计较,他在意的是结果,他只看到陆珩去江南后,对倭局势马上逆转,前线接连传回捷报,好几个武将打的都不错。 先前打不赢,换帅后很快一边倒,甚至都有新人冒头了,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只要有用,皇帝并不在意谁是谁非。 君臣心照不宣,陆珩无诏杀朝廷命官一事就此过去了。陆珩心事了结,又说起自己的另一桩功劳。 他缴获了大量鸟铳。这可以说是他此行下江南最重要的收获,调查官场是任务,缴获西洋武器却是立功。所以围剿金台岛的时候,陆珩才那么积极,一登岛就赶紧让手下抢武器。 皇帝听完陆珩禀报,果然很重视,当即让人将鸟铳拿到宫里看。锦衣卫亲自给皇帝演示了鸟铳的使用方法,皇帝看到鸟铳的威力,大受震惊,马上让人拿去研究,能仿制后就取代火铳,推广到全军。 当天陆珩在西内待到很晚才回来,他回来后神采飞扬,哪怕赶路一整天都遮不住他眼睛中的神采。王言卿心领神会,问:“你又要升官了?” 陆珩竟然笑着点头,丝毫没有自谦的意思:“嗯。” 王言卿听到后也没有多大波动,她想了想,甚至有心思烦恼:“你再升,就到从一品了吧。马上就升到头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陆珩被夫人的烦恼逗笑,煞有介事道:“你说得对。看来升太快也不是好事,以后都没有奔头了。” 王言卿淡淡看他一眼,不搭理他。对于这种人,越搭理他越得意。 没过两天,宫里果然发下旨意,擢陆珩为从一品都督同知,掌后军都督府。 圣旨上没说升官原因,但陆珩在京中消失了半年,京城众人不难猜到,陆珩这次升官,多半是因为东南倭寇战场。许多人长吁短叹,旁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机缘,陆珩却视之如常。他今年二十六岁,已官拜从一品,即将封无可封。这样的履历,简直骇人听闻。 而二十六岁对官场来说,不过是个起步罢了。 不提陆珩升官对官场的冲击,陆珩自己也很满意这次升迁。他之前哪怕手握大权,但一直在锦衣卫体系内打转,这次他却升为都督同知,进入后军都督府。 地方最高军事机构是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而统筹全国军事的最高机构是五军都督府,按不同区域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合称五军。其中后军都督府掌北直隶、大宁都司、万全都司、山西都司、山西行都司,辖区内包含京城,无疑是五军都督府中最重要的。 锦衣卫是单独的都司,不隶五军都督府,陆珩先前的都指挥使就是锦衣卫都司的最高领导。现在陆珩是都督同知,即后军都督府的副长官,同时他还兼任锦衣卫指挥使,这意味着记他不止掌管锦衣卫,同样还能插手全国军事。 从锦衣卫到中央,这实在是质的飞跃。陆珩领旨后心情极好,王言卿看着他眉目含春的模样,笑道:“恭喜夫君高升。下午太监把从一品的官服送来了,你来试试合不合身。” 不同品级穿不同的官服,官服不能自己做,要等朝廷发放。正常来说,调配官服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但太监们是最先知道春江水暖的人,陆珩需要的衣服,当天就做好了。 品级越高,花纹越繁复,王言卿眼看着陆珩的衣服越来越花里胡哨,她说道:“果然年轻就是好,能压住这些花样。你别动,腰有点宽,我回头让绣娘给你改一下。” 王言卿用手指卡在陆珩腰侧,仔细比划该收多少放量。陆珩听到王言卿说他年轻,心里咕噜咕噜冒酸泡,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说反话埋汰他。 陆珩心想,看来他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了。陆珩盯着王言卿白玉般的耳垂,问:“升官这么大的事,卿卿就没什么表示吗?” 王言卿忙中抽空,淡淡敷衍了一句:“恭喜夫君,夫君真厉害。” “你这贺礼太没诚意了。”陆珩道,“只说话却不拿东西,卿卿在外面赴宴时,可不是这种做法吧。” 王言卿急着将尺寸记下来,没注意他说什么,随意嗯了一句。陆珩从后背抱住她,等王言卿写完后,说:“那我们说好了。” 王言卿一愣,诧异问:“说好什么?” “我刚才说今夜开始训练,你同意了。” 王言卿狐疑地皱起眉,她刚才虽然没注意,但多少有印象,她答应的那句话,和训练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吧? 王言卿回头,陆珩就靠在她肩膀上,笑着看向她。两人距离极近,王言卿能清晰看到他的睫毛,她慢慢问:“什么训练?” “体力训练。”陆珩认真说道,“你之前不是提过,觉得自己的功夫倒退太多,想重新练起来,尤其是体力。我之前心疼你赶路辛苦,一直不舍得让你训练,如今回来好几天了,你应当歇过来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这就开始吧。” 王言卿一听要练武,不由看了眼天色:“现在?” “练习贵在坚持,你挑剔时间,怎么能练出成果?” 王言卿一听,立刻虚心认错:“我错了。怎么练?” “看你。”陆珩笑了笑,一双眼睛幽幽盯着她,“看你喜欢在什么地方。” 王言卿越听越不对劲,忙问:“等等,你说的训练,到底是练什么?” “你觉得呢?”陆珩握住王言卿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抱到圆桌上,“先帮你热身,省得你一会疼。上次胳膊上有伤,一直不尽兴,现在回我们自己家里,不必顾忌声音,我们放开手来一遍。” 王言卿想到他有伤的那次,脸立刻红了:“你该不会想……” “你在上面的表现实在太差了。”陆珩看着她,失望道,“我一定要把你练好。师父不满意的话,你就不许毕业。” 王言卿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相信这个人的话。她双膝陷入锦被,手掌脱力地撑着床栏,垂头喘息,头发归拢到一侧,瀑布一样挡在身前,乌黑和雪白交映,对比惊人,越发想让人探究其后若隐若现的柔软。 她额边、脖颈的碎发已经湿透了,歪歪扭扭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修长舒展的脖颈线。因为她垂头的姿势,长发落在陆珩胸膛上,随着她呼吸,发尾细细在他身上扫动,酥痒几乎要钻到人骨子里。 陆珩悠闲地半靠在床上,默不作声打量眼前这一幕。她皮肤雪白,长发披肩,香汗淋漓,纤细的腰紧紧绷着,柔软又不失力道。陆珩伸手,扶住她的后腰,暗暗督促道:“卿卿,该上记课了,还没结束。” 王言卿咬牙,说:“我觉得,你根本不可能满意。” “是的。”陆珩深以为然点头,“你还年轻,不急着毕业,慢慢来。” 王言卿现在全靠腰力撑着,她的腿已经在发抖,但是不能坐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要忍受他鲜明的存在感。她咬牙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简单。”陆珩在她腰后肌肉轮廓上不紧不慢地按着,说,“卿卿声音这么甜,我觉得叫出来一定好听。” “不!” “那没办法了。”陆珩遗憾地说,“老师给你答案你都不抄,那就自己想办法过关吧。” 红幔叠地,花烛垂泪,帷幔后两个人影相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轮廓。烛火忽然闪了一下,帷幔后传来一声女子闷哼,那道纤细的女子侧影腰肢绷紧,后背勾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喘息声越发凌乱。 陆珩在船上顾忌着外面的守卫,在客栈担心墙壁隔音,这半年一直束手束脚,现在回到自己府中,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这几天恰逢年假,陆珩有足够的时间和卿卿交流。 第二天王言卿醒来,嗓子都是嘶哑的。她想到昨夜最后的景象,不愿面对地捂住眼睛。 陆珩这种人,真的能得到一切他想要的结果。 有陆珩捣乱,她大半的早晨都要晚起,重新练武一事迟迟捡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陆珩太过分了,她开始嗜睡、犯懒、浑身无力。陆珩白日要去衙门,午饭一直是她自己吃,她挑了两口,实在没什么胃口,就让人撤下了。 王言卿回卧房休息。她这一觉睡得很沉,迷迷糊糊醒来时,床帐已经放下来了,四周光线昏暗,都看不出时间。王言卿心里奇怪,她午睡时只想小眯一会,并没有合床帐,是谁放下来的。 她起身喝水,刚刚坐起来,外面就响起脚步声。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掀开床帐,用银勾挂好,侧身坐到床边。王言卿看到他,问:“我都睡到晚上了?” “是我回来的早。”陆珩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神有些严肃,“卿卿,你记得你这个月月信在什么时候吗?” 王言卿咬唇想,她还没想起来,陆珩就说:“按正常日子,应该在初二。” 王言卿沉默,现在是二月十六,她的月信已经推迟近半个月了。 她以前月信就不太规律,但现在她成婚了,而且最近身体也总是恶心、疲惫。 王言卿不敢想那个可能,陆珩握住她的手,手指无声收紧:“不要怕。我悄悄叫郎中来给你看一看,儿女是缘法,无论是不是都没关系。” 陆珩今天接到府中人传信,说王言卿没吃饭就睡了,灵犀灵鸾这两天暗暗观察,怀疑夫人有孕了。 陆珩听到,不敢大意,立刻回府。他叫了郎中进府,等王言卿睡醒后让人进来给她诊脉。郎中垫着帕子听脉,陆珩和王言卿都一眼不错地盯着他。郎中被看的紧张,他怕诊错,又特意多按了一会。 陆珩见郎中诊脉那么久,心脏都不知不觉缩紧了。郎中在陆珩的逼视下头皮发麻,心里不住嘀咕,他觉得是喜脉,但陆都督如临大敌,郎中又觉得肯定没这么简单。 他施展毕生绝技,还是没发现其他问题,他顶着陆珩压迫感十足的视线起身,磕巴道:“恭喜都督,夫人是滑脉,应当是有喜了。” 旁人家听到滑脉都欢喜非常,陆都督听到,脸色却更加沉肃了:“应当?” 郎中陷入自我怀疑,战战兢兢道:“草民也不敢确定,可能是夫人体寒血虚,也会出现滑脉之相。等满三个月,珠胎稳固,才能确定是否有孕。” 陆珩听完点头,示意灵犀带郎中下去领赏记,说:“那一个半月后,你再来诊脉。” “是。” 王言卿紧紧攥着手指,她从听到郎中说是滑脉时就恍惚不已,连郎中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等她回神时,发现陆珩在她腰后垫了个软枕,把附近尖锐的东西都拿走了:“别紧张。如果一个半月后确诊不是喜脉,你身体健康,是好事;如果是喜脉,那我们就要有孩子了,更是好事。” 王言卿的手无意识放到小腹上,现在都觉得不真实。这里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吗?她慌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陆珩手掌覆到她的纤手上,默默护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也不懂。我们一起学。” 刚过完年,春寒料峭,京城里的气氛都懒洋洋的,但陆府却如临大敌,戒备森严,连陆珩也不顾后军都督府的事了,一有空就往家里跑。 陆珩是多么工作狂的人,他这么反常,背后一定另有名堂。众人都暗暗防备起来,然而,春暖花开时分,陆府里却突然传出喜讯,陆夫人有孕了。 寇首徐海被斩首后,东南又打了一年,俘陈东,降汪直,才终于断绝倭寇内应,开始全方位围剿倭患。平倭大局已定,傅霆州被调回京城,胡宗宪接任傅霆州之职,升任总督,总制南直隶。 俞大猷、戚继光这两年名声大噪,他们带领的军队被百姓称为俞家军、戚家军,并称“俞龙戚虎”,在民间威名赫赫,横扫倭寇,颇受百姓爱戴。 傅霆州回京时,正值北直隶下第一场雪。突然从湿冷的江南回到天寒地冻的京城,傅霆州都有些不习惯。郭勋亲自带人去城门迎接傅霆州,见了他抑制不住地大笑:“干得好,你的战功京城中都传遍了,这一仗打得漂亮!” 傅霆州不动声色地笑,说:“多谢武定侯,是众人的功劳。” 郭勋不以为然,重重拍在傅霆州肩上:“那也离不开你这个总督指挥。打了胜仗,当然是主帅功劳最大。你先去宫里面圣,出来的时候直接来武定侯府,我给你庆功!” 傅霆州笑着应下。镇远侯府里,洪晚情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傅霆州回来。她沉不住气,叫来人问:“侯爷呢?信上不是说侯爷今日就能抵京吗,天都黑了,怎么还不见侯爷?” 小厮跑去前院问,回来后说道:“回老夫人、侯夫人,侯爷出宫后去了武定侯府。武定侯今日设宴,许多勋贵、武将都来了,侯爷今夜应当不回来了。” 洪晚情失望地应了一声,陈氏听到,却很高兴儿子是宴会主角,开开心心道:“原来是去武定侯府了。你们也真是,不早点进来禀报,赶紧传话过去,让侯爷安心在郭府赴宴,家里的事不急。” 陈氏知道傅霆州安全回来就放心了,儿子就在那里,隔一天见又不妨事,干什么要去打扰他们男人热闹?傅家小姐们也欢欢喜喜的,兄长立了功,她们的婚事也水涨船高。傅家上下欢欣雀跃,连丫鬟都笑盈盈的,唯独洪晚情坐在上房里,沉默的格格不入。 武定侯府里,觥筹交错,歌舞摇曳。一屋子都是公侯武将,必然会叫舞姬助兴,郭勋是玩乐中的行家,没过多久,场中人就喝得不知天南地北,各自拉舞姬调情了。 有两个美貌舞姬侍奉在傅霆州身侧,一左一右,一个为他倒酒,一个为他夹菜。旁边的人看到,大笑:“镇远侯左拥右抱,好不痛快!” 两个舞姬听到,娇羞地垂了下巴,眼尾却悄悄看傅霆州,情意绵绵,媚眼如丝。郭勋在主位听到,立刻朝傅霆州的方向说:“镇远侯要是喜欢,这两个人都送你了。你在外打仗,一走就是两三年,该赶快要子嗣了。” 永平侯世子就坐在不远处,听到郭勋的话,也什么都没说。他是洪晚情的兄长,当然知道妹妹至今没有儿子,但是,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他还记能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妹妹,在酒桌上和傅霆州闹不愉快? 何况,人就是洪晚情的舅舅郭勋送的。显然,在郭勋眼里,刚立了大功的傅霆州,可比外甥女洪晚情重要多了。 旁人也应和道:“是啊,连陆都督都有儿子了,你要是再不抓紧,京中就属你最晚了。” 傅霆州一直游刃有余,半是逢场作戏,半是抽离在外。但听到这句话,他狠狠一怔,不由问:“陆珩有儿子了?” 傅霆州知道陆珩升官,却不知道她怀孕。他不在京城这一年,竟然错过了这么多事情? 旁人大咧咧道:“是啊,你回来的晚,再早几天,还能喝上他儿子的满月酒。” 桌上许多人都醉了,乘着酒意,许多清醒时不敢出口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他一把年纪,可算有子嗣了。他老大不小才娶妻,娶妻后好几年都没动静,我还以为他真的不太行呢,没想到,竟也有儿子了。” “听说是她夫人体寒,不太好生养,私底下一直在喝药。” “那怎么不纳妾?” “这谁知道。” 傅霆州听到,问:“他夫人在喝药?这是怎么回事?” 酒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一群大男人,说人家女眷的私事不太好。一个人耸耸肩,囫囵说:“我也不清楚,偶然听我夫人提了一嘴。据说陆夫人早年受过伤,差点不能生育,不过现在陆珩儿子也有了,满月席上看长得也挺壮实,应当是调养好了吧。” 傅霆州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狠狠一颤,差点把杯中酒洒出来。她早年受过伤,差点不能生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傅霆州心中大恸,他竟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差点害了她终身。若她没有经历意外,留在镇远侯府,余生却不能生育…… 傅霆州哪怕不关注内宅之事,也知道这样一来,这个女子会过得很痛苦。傅霆州想到自己母亲的秉性,忽然庆幸,她离开了。 她少年失怙,或许,失忆是她的家人看不过去,冥冥之中保佑她吧。她嫁给陆珩,确实比嫁给他要幸福的多。 傅霆州猛然将一杯酒饮尽。身边的歌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本想打情骂俏抱怨两句,抬眸看清傅霆州的脸色却被吓住,不敢再缠上来了。 陆珩是京城中的禁忌,没人敢说他的闲话,他平时也不参加宴会,特立独行的很。突然打开话匣子,众人都忍不住倾吐两句:“他才二十多岁就升到从一品,去了后军都督府,却还握着锦衣卫的实权,圣上未免太信任他了。” “如今就他还能正常见到皇上了。夏首辅的求见信送上去后都要等,他却能直接在西内出入,连东厂西厂都成了他的应声虫,能有什么办法?” “他官至一品,夫人贤惠,如今连儿子也有了,难怪走路总带着笑。他儿子的名字,好像是圣上取的吧?” 一群人不知道妒还是羡,话里酸味冲天。傅霆州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冷不丁接话:“叫什么名字?” 旁边人怔了下,没听懂傅霆州的话:“什么?” “她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众人相互询问,不确定道:“好像叫陆渲吧?” 傅霆州沉默地将酒满上,仰头一饮而尽。 满座宾客,权贵云集,却无人听得懂他话中的“她”是男是女。 很好。她如今已是一品官夫人,有夫有子,余生安稳。他们少年时对未来的期许,至少,她实现了。 之后傅霆州异常沉默,一杯接一杯喝酒,两个舞姬早就不敢再靠近他了。郭勋见傅霆州一个劲喝闷酒,以为他不服气陆珩,说道:“你们都是年轻人,未来还长着呢,没必要争一时长记短。你比他年轻两岁,你今夜回去让女人怀上儿子,就算你赢过他了。” 席上众人听到都大笑,眉宇间是心照不宣的了然。勋贵子弟耳濡目染,小小年纪都说得一口荤话,傅霆州自小生活在勋贵圈子中,早就习惯这些行径了。众人开着他和其他女人的玩笑,傅霆州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年前祖父寿宴时,来做客的少爷开了句玩笑,众人都逢场作戏一笑置之,王言卿却很不喜欢,羞得耳尖都红了。 一转眼这么多年,不知道现在,她是不是还那么容易害羞。 傅霆州突兀地开口,打断了众人嬉笑:“恐怕我是赢不过陆都督了。今日面圣时,皇上有意让我去甘肃,我不日就要启程,恐怕来不及考虑子嗣之事了。” 酒桌上众人一听,都收敛了说笑之心,郭勋认真问:“皇上有意让你任甘肃总兵?” 傅霆州点头,郭勋抚掌,大笑道:“刚立了战功,又有实权,真是后生可畏啊。来,我们一起敬镇远侯一杯。” 一堆男人聚在一起,无所顾忌,直闹了一宿,后半夜才各自领人回房。第二天下午,永平侯世子才回府,永平侯夫人见到,慌忙问儿子:“怎么才回来?昨日你舅舅说什么了?” 昨天永平侯有事脱不开身,就让儿子代他赴宴。永平侯世子喝了口茶,把嗓子里的苦味压下去后,放下茶盏,忽然肃着脸说:“娘,傅霆州等过完年就要去甘肃了,妹妹至今还没有嫡长子,是不是该想想办法了?” 永平侯夫人一听愣住:“这……这夫妻房里的事,我们娘家能想什么办法?” () 第131章 海禁 她如今, 只肯疏远地叫他镇远侯了。傅霆州看看王言卿,又看看陆珩,依然皱着眉道:“胡闹, 这里关押着朝廷重犯,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这回是王言卿接话,她双手交握, 静静立着,说,“这里有点潮, 我待着不舒服。能快点开始吗?” 两个男人一起哑然了, 傅霆州听到她不舒服,刚要说送她出去,陆珩却突然开口,强行压过傅霆州的话:“搬火盆来, 给夫人驱寒。” 陆珩这句夫人像一根无形的刺,扎的傅霆州心脏抽痛, 剩下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了。他现在以什么名义护送她呢?她已有夫婿, 他也另娶新人, 于情于理, 傅霆州都该避嫌。 傅霆州沉默,陆珩趁机更改地牢的安排。搬来火盆后,地牢中立刻明亮很多, 阴魂不散的潮气似乎也消退了。王言卿无意陪这两个男人在这里浪费时间,直接问:“伍胜的牢房在哪里?” 陆珩指向最里面的一间, 王言卿压根不等人陪同, 自己举步走了过去。陆珩赶紧追上, 傅霆州也不由跟了过去。 傅霆州脸若寒冰, 压低声音质问陆珩:“你这个夫君是怎么当的,竟然让她来这种地方?”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陆珩哪里,他也忍着怒,冷冷回道:“镇远侯,我再提醒你一次,如何审问由我说了算。我才是她的夫君,我当然了解她。” 陆珩的话仿佛隐含着很多他不知道的信息,傅霆州讶异,恍神的功夫陆珩已经超过他,快步追到王言卿身边。傅霆州定了定神,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跟上去看。 王言卿进入牢房后,一抬眼便看到一个脏污狼藉的男人,他手上、脚上都套着锁链,衣服破破烂烂,有些地方还凝结着黑褐色的血迹。 傅霆州缀在后面进入,他看到伍胜的模样不断皱眉。他时常出入牢房,早已习惯这副景象,甚至伍胜会变成这样,和他脱不了干系。可是,这种血腥肮脏的场面怎么能让王言卿看到呢? 她理应穿着锦衣华服,在温暖的屋子里焚香看书,眼中只有春花秋月、诗词歌赋,一辈子都不会看到这个世界的阴暗。 而不是出现在阴冷的地牢。普通男人见了牢狱场面都会不适,女眷岂不得做噩梦? 傅霆州正要让人搬屏风来,挡住血腥,王言卿已经掀开幕篱,平静地看向这一幕。牢房里的血腥味浓郁的散都散不开,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收起幕篱,很自然地递到旁边。陆珩从容接过,宛如跟班一样帮王言卿拿着东西,安安静静站在旁边。 傅霆州眼角余光扫向陆珩,拿不准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王言卿朝伍胜走去,礼貌问好:“伍大当家,久仰。” 伍胜掀眼皮瞅了王言卿一眼,依然无精打采靠在墙上,全不将一个女子放在眼里。王言卿对旁边的狱卒说:“我和伍大当家说说话,怎么能让客人带着镣链?把大当家身上的锁打开吧。” 狱卒惊诧,反射性看向门口。陆珩微微点头,傅霆州没动弹。狱卒没办法,只能试着打开伍胜手上的锁,但依然不敢松开他的脚链。 “松开吧。”王言卿说,“伍大当家痛风犯了,即便没有脚链,他也走不了路。” 牢房中的人都是一惊,伍胜霍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们调查我?” “锦衣卫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探知不在大明领土上的人。”王言卿笑道,“大当家脸上的痛意很明显,无需情报,光靠眼睛就能看出来。” 狱卒脸上表情微妙,是这样吗?为什么他们就没看出来? 傅霆州自从进来后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看向陆珩,不明白他们在玩什么花样。陆珩却微不可见地摇头,示意所有人都不要打扰。 伍胜说了那句话后,又垂下头,一副随便你们怎么说的样子。走廊外面增添了许多火盆,连着牢房里的光线也明亮很多。王言卿看着伍胜,道:“伍大当家在海上漂洋二十余年,留在海外的时间兴许比踩在土地上的时间都长了,竟还会因为我说你不是大明人而生气?” 伍胜原本看他们带一个女子过来的时候,还笑朝廷黔驴技穷,莫非他们打算用美人计?但现在,伍胜知道他们为什么派这个女子了。 妖女,倒确实有些妖邪在身上。 伍胜依然垂着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动,然而他细微处的肌肉抽动、纹路走向,全部落在王言卿眼里。 王言卿看着他,慢慢说:“大当家和二当家虽是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 伍胜脸颊上的肉快速抽动了一下,牙肌绷起,很明显在忍耐情绪。王言卿继续道:“我曾见过二当家一面,二当家说的一口好倭语,哪怕说他是倭人,也不会有人怀疑。二当家看起来也比较亲近东洋那边的东西,对大明毫无情感。但大当家却相反。我实在很好奇,大当家把弟弟当儿子一样养大,却眼睁睁看着他忘记祖宗之言,忘记乡音故土,甚至不认可自己身上的血液,大当家看到这些,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伍胜终于忍无可忍,抬起眼皮,戾声骂了句:“滚。” “大当家不愿意听,我却要告诉你,若不制止倭寇之乱,任由他们霸占沿海,将来,还会有数不清的孩子像二当家一样数典忘祖,恨不得剥去自己的皮成为别人。大当家,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伍胜冷哼一声,道:“关我何事?我只不过是无数被海禁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之一,只能离开家乡,挣点钱养活自己罢了。那些皇帝弑兄弑父,却让百姓对他忠义仁孝,狗屁忠孝,莫非能当饭吃吗?” 看得出来伍胜脑子很清醒,有着强大的自我认知,王言卿不和他辩论,换了个方向道:“那沿海那些无辜的老人少女呢,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成为你挣钱的牺牲品?” 果然,抛出这个话题后,伍胜就不说话了。对付这种最看重江湖义气的人,就要用老弱妇孺攻心。王言卿说道:“大当家,你自己可能觉得你这一生无愧兄弟朋友,可是,那些没有自保之力的老人、女子,却因为你的义气,和家人再无机会团聚。金台岛已败,你无须再为谁负责了,水战时,有一伙倭人趁乱乘船逃跑,他们去了哪里?” 伍胜紧绷着脸不回答。王言卿仔细盯着他,缓缓道:“昌国县,北麂,南麂……” 王言卿停下,了然地说:“看来他们往南麂去了。他们会带救兵来吗?” “南麂岛上有哪些人,倭人,西洋人,还是海盗?他兵力如何,比你的人多吗?” 伍胜不想说,但哪怕他一言不发,那个女子也能准确无误读出他的心声,邪门极了。最后,伍胜只能闭住眼睛,控制着自己想其他事情。只要他不听不想,这个女子就没办法。 伍胜强行堵住耳朵,王言卿确实没办法了。这种办法只适合攻其不备,他越意外,脸上的信息才越丰富。时间长了,对方生出防备之心,王言卿就很难获得准确消息了。 不过,有这些信息已经够了。王言卿转身,还没说话,陆珩已经上前,仔细帮她带上幕篱,然后握着她的手取暖:“冷不冷?” “有点。” “那我们出去吧。” 陆珩护送王言卿出门,傅霆州也跟着往外走。他路上一言不发,眉宇紧紧皱着,时不时抬头,看着王言卿的背影欲言又止。 等终于走出地牢,王言卿接触到阳光,舒服地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喜欢地下那股阴郁绝望的环境,仿佛连骨缝都被死气缠绕。王言卿想赶紧回去换衣服,隔着幕篱问:“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无需我再复述一遍了吧?” 陆珩说:“今日辛苦你了,我送你回去。” “等等。”傅霆州突然出声,叫住他们两人。傅霆州眼神复杂,问:“刚才的事情,你们作何解释?” 陆珩回头,凉凉瞥了他一眼:“我夫人的事,为何要和你解释?” 陆珩语气不善,但傅霆州并没有被陆珩的刺逼退,反而咄咄问:“她能察言观色,以致于无需说话就能看懂犯人的想法?” 毕竟是跟在他身边十年的妹妹,傅霆州原来就知道王言卿特别善解人意,有些时候简直和他心有灵犀,无需明说两人就能达成默契。今日他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审问伍章,温温柔柔就将纵横海上的海盗头逼到崩溃,傅霆州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不是她和他心有灵犀,而是她能看懂他的想法,故意顺着他说。 傅霆州想到过去那十年,忽然觉得不寒而栗。她一直在迎合他吗?那陈氏和侯府下人对她的排挤,她也一直看在眼里? 她在傅家十年,是不是真的从未开心过? 傅霆州灼灼盯着她,目光穿过幕篱,执着地望着她的眼睛。王言卿隔着层层叠叠的白纱,并不回答。陆珩生气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势挡住傅霆州:“镇远侯,这是我的夫人,你没有资格逼问她。” 陆珩挡在前面,傅霆州只能看到她随风飘舞的白纱。傅霆州特别想拉住王言卿,掀开她的面纱,好好问个明白,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她已经嫁人了,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傅霆州只能忍着滴血的心,极力摆出毫无感情的态度:“这是战场,任何一次行动都涉及几万人的性命,不能儿戏,我必须确定情报的对错。” 王言卿一听,轻笑一声:“爱信不信。” 说完,她再不理会那两个男人,转身就走了。 清风拂过,白纱随着风起伏,在阳光下像一阵缥缈柔软的雾。陆珩和傅霆州的目光都跟着那道白色幕篱,但谁都没有动。 在王言卿走出说话范围后,傅霆州问:“你之前几次破案如有神助,就是靠她逼问出实情?” 陆珩听后轻笑:“镇远侯自己是个废物,不要觉得别人都和你一样。我陆珩为人处世,从不需要外力。” 陆珩这个人好好说话大概会不舒服,连自夸都要踩傅霆州一下,暗讽他借婚姻助力仕途。傅霆州不想再和陆珩纠缠这个话题,他冷冷问:“那你敢说,你没有利用她达成目的吗?” “我事先明明白白解释给她,她听后愿意参与,有何不可?”陆珩说道,“我们夫妻是志同道合,殊途同归,不像你。别拿你的婚姻情况曲解我们。” “她从小就不善拒绝人,为了让别人高兴宁愿委屈自己。当真是她自己愿意,而不是顺从你吗?” “那依你看,今日她的表现,是为了讨好我,还是她自己喜欢?” 傅霆州一时语塞,王言卿今日步步为营、掌控全局的样子,和他记忆中安静的卿卿大有不同。那样明亮的眼睛,坚定的气势,会是为了讨好一个男人吗? 傅霆州沉默了,陆珩觉得他和傅霆州没什么好谈了,道:“她天生细腻敏感,幼年又为了生存不得不察言观色,这才锻炼出远超常人的体察能力。虽然我很心疼她小时候受的罪,但既然她拥有了这种能力,就不该埋没于内宅,用来逢迎婆婆和丈夫。皇帝也知道,默认她掺手一些机密案件,你要是真想让她好,以后就别提她的名字。而且,管住你自己,在公开场合和她保持距离。” 陆珩瞥向他,目光冷锐含锋:“别忘了,你已经成婚了,武定侯的外甥女婿。” · 王言卿独自走了没多久,后面很快追来一道脚步声。陆珩握她的手,被她躲开,但陆珩不依不饶,坚决捞起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王言卿挣不开,闷闷放弃了。 陆珩慢慢说道:“卿卿,你和他生气,总不能迁怒我吧?” “没有。” “没有生气,还是没有迁怒我?” 王言卿不说话,陆珩道:“卿卿,我不会怀疑你,只要是你给的消息,我会立刻按你说的做。但是傅霆州这个人小肚鸡肠、刚愎自用、狂妄自大、自以为是……” 陆珩眼睛都不眨地骂傅霆州,大肆公报私仇,王言卿没忍住,轻轻笑了。 她并不是生气自己好心帮忙,别人却不信她。她只是看到傅霆州那么惊讶,心里替自己不值。过往十年,今日他才发现她的不一样,如果王言卿没有坠崖、没有失忆,他是不是一辈子都觉得理所应当? 善解人意,温柔懂事,解语花……呵。 王言卿心情低落,见到陆珩也没法立刻热络起来。但陆珩见缝插针地在她面前挤兑傅霆州,为了贬低傅霆州什么词都敢用,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她的夫君是陆珩,还在乎以前做什么? 王言卿说:“行了,我并没有介意你们怀疑我。他是主帅,所有功过都算在他身上,骤然听到对手的兵力部署,想再确定一下无可厚非。” 她说到一半,感觉陆珩的手指锁紧,夹得她指根都痛了。陆珩意味不明,问:“卿卿,你在替他说话?” “我没有,说句公道话而已。” 很好,陆珩原本是怕王言卿心里不痛快,现在王言卿没事,他心里倒极其不痛快了! · 陆珩连着杀了两个高官后,南直隶再没人敢和总督对着干。傅霆州金台岛大捷,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众人心中,军队中士气大振,官场上也没人再说丧气话了。 也可能是不敢。有主和意向的官员陆续因为意外离世,众人都不是傻子,看看死掉的那些人,再看看待在南京陪娇妻游山玩水的陆珩,谁还敢唱反调。 陆珩敲山震虎后,官场风气一清。高层没人撑腰,军队也很快安分下来。战场上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军心动摇,傅霆州趁机将原来的队伍打散,重新编队,并且在民间招募善斗的民兵。 别小看平民百姓,江浙多丘陵,有些山村封闭而团结,两村打斗起来可比战场凶狠多了。 职业的打不过领钱的,领钱的打不过天生喜欢的,傅霆州把这些人招募进来,单独编队,对倭战斗力立刻获得极大提升。 之后明军又几次和倭寇交战,实战中涌现出许多出色将领,比如进士出身自学兵法的胡宗宪,出身登州武将家族的戚继光,朱纨的旧部俞大猷、卢镗…… 明日,大军即将围攻沿海最大的倭寇头目之一——徐海。如今倭寇大概分两股势力,一个是徐海,一个是汪直,只要能除去这两人,其余不过游兵散勇,不成气候。 如今和倭寇开战已到达攻坚阶段,他们对上的不再是小股零散的海盗,而是真正有组织有纪律的武装势力。若他们能打败徐海,之后全力对付汪直,朝廷的胜算立马加大许多,若明日这一战失败……那徐海和汪直相互配合,拖着他们两线开战,朝廷军疲于奔命,越发难以取胜。 所以,明日这一战至关重要。 开战前夜,王言卿和陆珩出城,登上山坡,眺望广阔无垠的海面。 海面幽蓝神秘,海浪拍打在岸上,潮声连绵不绝,听着让人心静。王言卿叹道:“真是不愿意想象,明日,这里就会被炮火和尸体染红,再不复此刻的平静美丽。” 陆珩说道:“自然无情,千万年来没有为任何人改变过,不出一日,海洋就会恢复原本模样,回不去的只有人。” 两人站在山岗上,背后是万家灯火,面前是浩瀚海洋。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掀的两人衣襟猎猎作响。王言卿压住胡乱飞舞的头发,问:“战争会结束吗?” 会吗?陆珩这次没有再给她编织美丽的梦,而是说:“我不知道。” 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只要有利益,就会有争斗。人的贪婪不止,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陆珩问:“你可知为何会有倭寇?” “因为东瀛内乱,民不聊生,许多倭人外逃。” “不是。” “因为西洋人造出了大船,能远渡重洋来我们沿海,所以有些人被利益驱动,和西洋人做生意?” “也不是。”陆珩说,“这些最多是外因,倭人一共才多少人,能逃出来多少;海岸线就在这里,不是西洋人也会有其他人,他们不造船,沿海就没有斗争了吗?倭寇最根源的起因,其实是海禁。” “为什么?” “沿海和内陆不同,这里人口繁多,地不够耕种,自宋以来,浙闽许多人就靠做生意维生。朝廷下令海禁后,他们断了生计,只能各地流窜,悄悄运货,想方设法躲避官兵追捕,逐渐演变成海寇。如果人和地的冲突不解决,即便平定了这一批倭寇,再过几十年,还会发展出新的问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开海禁呢?” 陆珩摇头:“治理国家,哪是简单一个选择题就能管好的。前几朝皇帝曾陆续松动海禁,在沿海设市舶司。流窜的倭寇是少了,但又牵扯出侵占土地、官商勾结等问题。皇帝刚登基时,东瀛两个幕府的遣使团在宁波府市舶司相遇,他们互相敌视,大打出手,引发大规模的仇杀,两方人马沿路烧杀抢掳,害死了很多百姓和官兵。这件事情后,皇帝便关闭了浙江、福建的市舶司,拒绝让倭人登陆。官方途径关闭,他们就只能和私人勾结,渐渐演变成倭寇之祸。” 王言卿这段时间在江南,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意识到那些飘在海上落草为寇的海盗,未必就是天生坏种。伍胜其实有句话说得对,人都活不下去了,谈何忠孝仁义呢? 王言卿发自真心地问:“那海禁,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不知道。”陆珩回头,笑着看向她,“这是皇帝该考虑的问题,我怎么知道呢?这么大一个国家,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史书上那么多英豪都感叹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我何德何能,可以回答这种问题?” 王言卿脑子里很乱,她想不出答案,默默站在陆珩身边,和他一起看向茫茫海域。 这是一个血腥的时代,党争激烈,战火纷飞,每天都有官员卷入朝堂内斗而亡。但这同样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朱纨,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京城里有皇帝、夏文谨、张敬恭,或许,还应该加上傅霆州和陆珩。 人才辈出,就是盛世的重要标志之一。他们每个都是顶尖的聪明人,齐聚在同一个舞台上,惺惺相惜又自相残杀。她有幸生活在这个时代,亲眼见证了这些天才的风起云涌。 王言卿问陆珩:“倭寇一战影响深远,将来必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史书只会写胡宗宪巡抚浙江,巧计擒贼,戚继光、俞大猷保家卫国,英雄名将,其中可能丝毫不会提及你。你不会不甘心吗?” 陆珩失笑:“人生连自己这几十年都活不明白,管身后名声做什么?对锦衣卫指挥使来说,出名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记得我。” “你真的不在乎吗?” 陆珩望着遥远的海平面,海天一线,灿烂星河像是要倾入海中。天地如此广阔,人何其渺小? 陆珩说:“现在大明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就够了。” 有人光芒万丈,名垂千古,就要有人站在黑暗中,负重前行。盛世不只是光鲜亮丽的,更多地方隐藏在泥里,溃烂生蛆,需要有人剔掉里面的腐肉,扛着它继续前行。 但将来大家能记住的,始终是那个辉煌强大的盛世。 海风越来越冷了,再等下去城门要关闭了。陆珩和王言卿相携下山,他们两人的马系在树上吃草,看到他们回来,兴奋地长鸣。 陆珩先解开王言卿的马,将缰绳递给她。王言卿熟练地翻身上马,她坐好后,陆珩也上来了。两人无需再多言,陆珩轻轻喝了一声,骏马立刻展蹄飞奔,王言卿随即跟上。 他们没有叫侍卫,一前一后朝城门奔去。 背后新月如钩,寒风萧萧,前方九重城阙,万家灯火。 而此刻,唯有他们两人。 () 第130章 救兵 傅霆州从应天府衙出来,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绛纱红袍,长身玉立,他背对着府门而立,折扇轻轻敲击手指。来往的人都在偷偷看他,好一副郎独绝艳、清丽风流之姿。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足够傅霆州认出来,这是陆珩。 果真是他。 傅霆州脸上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傅霆州停在最后一级台阶,没有上前,没好气问:“怎么是你?” 陆珩听到声音回头,并不在意傅霆州站的比他高,彬彬有礼笑道:“我娶卿卿,勉强也算你的妹夫。镇远侯,别来无恙啊。” 傅霆州只是冷嗤一声,抵着牙尖道:“滚。” “二舅兄如此不通情面,真是让人伤心。”陆珩折扇在掌心敲了敲,遗憾道,“可惜了,我还想难得在此处遇到,我与卿卿要不要做个东家,请镇远侯补上我们的喜酒。” 傅霆州看着陆珩那副虚伪做作的笑就犯恶心,连表层的体面也维持不住了。他沉下脸,冷冷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说了。”陆珩唇边含笑,眼中幽如深海,“来请镇远侯喝顿酒。” 傅霆州走入酒楼,推开包厢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不知道是早有预料还是失望,说:“只有你?” 陆珩跟在后面进门,悠然道:“我一个人难道不足以代表我们夫妻吗?” 陆珩一而在在而三挑衅,傅霆州忍无可忍,寒着脸道:“你适可为止,我如今没时间陪你消遣。” 陆珩走到桌边,从容地拉开座椅坐下,挑了个茶盏,用热水涮杯:“你放心,如果可以,我也一眼都不想见你。傅总督,来南直隶这十天,感觉如何?” 陆珩对他的称谓又换成了傅总督,里面讽刺意味昭然。傅霆州很想转头就走,但他知道,陆珩突然出现在此处,必有要事。 如今大战在即,朝中却各怀异心,这种情况下开战,耽误的是数万人的性命。傅霆州分得清轻重,国难当前,哪还能计较私人恩怨,等对付完外敌,他和陆珩在慢慢清算。 傅霆州忍住心中的不快,也从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你想问什么?” “你无须试探我,我此行奉了皇帝的密令,名正言顺的很。”陆珩烫了杯子后,从茶壶中倒了盏茶,缓缓推到傅霆州面前,“傅总督只需要告诉我,这一仗,你想不想打赢。” “这是废话,哪一个主帅是冲着打输来的?” “那可未必。”陆珩笑道,“有敌人,才会有将军。倭寇一直不灭,军费、军权才会源源不断涌向沿海,抗倭总督才能大权在握。” 傅霆州轻嗤,不屑一顾道:“你放心,镇远侯府的根基在西北,旁人都想来江南捞一笔,我可不稀罕。” 对于文官,调往江南赴任绝对是个肥差,但对武将来说,一直是重北轻南,真正有前途的去处都在北方。傅霆州需要打赢倭寇为自己铺路,但并不想长久留在沿海。 “镇远侯爽快。”陆珩轻轻抚掌,说,“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如此,我不妨和镇远侯直说了吧。朝廷中有内贼,不想让朝廷剿灭倭寇。” “我知道。”傅霆州这十天奔波各大卫所,早已发现这件事,“这些士兵都是从南方征调的,他们有些是靠祖上荫蔽,有些是家里塞钱进来,和本地官场关系匪浅。倭寇烧杀劫掠,欺压百姓,但确实带来了巨额财富。说不定这些士兵家里就是和倭寇做生意的,怎么能指望他们上战场打倭寇呢?” 和海外通商,富裕的不会是真正的平民百姓,但因为倭寇带来的治安危机,却全由沿海百姓承担了。陆珩挑挑眉,语气中毫不意外:“连军队也不能用吗?那这一仗还真有些麻烦。” 傅霆州却摇头,说:“兵源不成问题,从外地调,花钱雇佣记,重新训练,有的是办法。只要稳定军心,不要时时刻刻有人在背后放冷箭,明着暗着拖延战机,打倭寇并不难。” 说着,傅霆州不屑嗤了声:“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东瀛幕府征战,天皇名存实亡,那些浪人活不下去了,才弃岛逃到大明。他们各个号称王室正统,实际上连个旁支都算不上,但凡血统纯净点的,早就被幕府杀了。东瀛正经军队都从未打赢过中原,何况他们这群逃出来的浪人?” 这点陆珩同意,他说:“这场倭寇之祸中只有两成是真正的倭人,其余都是汉人。倭人人数少又不济事,不足为患,但许多大明人也弃土地逃到海上,以海运谋生。这群人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学过兵法的读书人。他们有船,有岛,又有从西洋换来的武器,这群人呢?” 傅霆州依然摇头:“他们是为了钱才聚集起来,靠利益维系的团伙,不足为惧。” 陆珩缓缓颔首,目光中若有所思。傅霆州想到局势心情复杂,慨叹道:“只要真的想打,倭寇也好,海盗也罢,根本不是大明军队对手。但怕的是内部人使绊子,不想让你打赢啊。” 陆珩却突然接话,说:“如果你有把握打赢,我可以解决这些绊脚石。” 傅霆州惊讶,他眯起眼,怀疑又戒备地打量陆珩:“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绊脚石?” 陆珩敲着扇子,对傅霆州笑了笑,眼睛像夕阳下的湖水,碎光粼粼,却看不清深浅:“这就不劳镇远侯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傅霆州对陆珩的“办法”并不敢兴趣,他说了许久话,口有点渴,随手拿起茶盏后才意识到这是陆珩给他沏的:“真是难得,竟然能喝到你的茶。” “二舅兄客气。”陆珩笑道,“我怕有毒,所以让你先喝。” 傅霆州刚好抿了一口,他一听脸色黑了,用力掷下茶盏,溅出一线水珠。 傅霆州冷着脸推开座椅,起身说:“都督比我年长,不敢当你这声兄长。告辞。” 陆珩这才给自己倒了茶,慢悠悠吹热气。他轻轻呷了一口,压根不回头看傅霆州在不在,开口道:“明日辰时正,以你的名义召集应天府所有官员。” 身后没有动静,不知道傅霆州听到没。陆珩也不在意,继续低头啜茶。 果然,还是别人试过的水喝起来更甘甜。 · 第二日,应天府衙,同知走入厅堂,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他心生奇怪,刚才他听到官差传令,说总督有要事相商,命他赶紧到议事厅。他们并不把这位新来的总督放在心上,镇远侯又怎么样,没有经过他们认可的总督,就只是个摆设。 但傅霆州和朱纨不同,他出身勋贵,不久前还和武定侯结了姻亲,背后势力十分深厚,哪怕南京众官员不服他,也不能不给傅霆州颜面。 所以,同知放下手头事情,如约前往议事厅。他原以为总督只叫了他,现在看来,所有人都被召集过来了。 众人交头接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同知看到应天府尹也在,他走到府尹身边,拱手道:“参见府尹大人。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镇远侯怎么把所有人都召过来了?应天府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根本离不得人,镇远侯此举,怕是不妥吧。” 应天府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淡淡说:“镇远侯的事,本官怎么知道?等着吧,大清早就兴师动众,说不定镇远侯有什么袖中神算呢。” 皇帝的调令已经下达一个月了,但众人依然称呼傅霆州为镇远侯,不叫他总督。在他们心里,傅霆州就是一个暂时代班的外人,说话压根不作数。 议事厅里坐满了人,所有人一头雾水,谁都不知道傅霆州葫芦里卖什么药。距离辰时正已经过去了记一炷香,傅霆州还没有出现,同知坐不住了,扬声说道:“镇远侯急急忙忙拉我们过来,自己却不出现。我们又不是闲人,每个人手里都耽搁着公务呢,镇远侯这是什么意思?” 同知这话一出,好些人应和,议事厅内一时群情激奋。应天府尹垂眸喝了口茶,神情从容又得意。 在南京地界,没有他们同意,便是条龙也要盘着。他倒要看看,这位据说身份尊贵的镇远侯,能折腾出什么水花。 “诸位稍安勿躁。” 后堂突然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他嗓音里像是含着三月春风、十里烟波,天生蕴藏笑意。应天府尹喝茶的手顿了下,眉头微皱,这似乎不是傅霆州的声音? 众人惊哗,齐齐往身后看去,果然一柄折扇勾住帷幔,一转身从后闪出一个绛红色人影来。 应天府尹不觉放下茶盏,拧眉注视着来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而同知已经充当应天府尹的嘴,及时将上司心里话问了出来:“你是何人,谁让你进来的?官府重地,岂容尔等无关之人亵渎?” “林同知不必急着发落我。”来人依然站在堂前,迤迤然对着他们笑了笑,说,“我受傅总督之邀,前来应天府商讨征伐倭寇之大计。有幸和各位同居一堂,幸会。” 傅霆州从后面跟出来,这厮真是会给自己贴金,怎么成了他邀请的?傅霆州没搭理陆珩,淡淡对着堂下众人说道:“这位诸位应该认识,他是京城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珩,奉圣上之名,前来协助治理倭寇。” 众官员听到陆珩的名字,霎间大哗,彼此交头接耳,目光中都充满了震惊忌惮。 陆珩怎么来了,他来做什么? 众官惊惶不安,有几人脸色隐晦地变了。陆珩对自己的知名度很满意,他依然笑着说道:“各位不用紧张,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查办什么人,而是想听听,诸位对倭寇有什么看法?” 议事厅中许久没人说话,陆珩不慌不忙走到主位,掀衣坐下。他仔细清理完衣服上的褶子,抬眸,对着众人轻缓一笑:“怎么,还没想好?” “不知陆都督大驾,未能远迎,是下官的过错。”应天府尹操着官腔,慢悠悠开口道,“倭寇横行掠道,我等日夜不能安眠,恨不得即刻将他们赶出大明。但倭寇中藏龙卧虎,许多东瀛忍者身怀奇门盾术,能以一当十,点石成金,普通士兵不过血肉之躯,实在挡不住他们。” 陆珩哦了一声,虚心问:“那依府尹之见,应当如何?” “张进大人在江浙多年,熟知倭寇套路,对付东瀛忍者有奇效。张大人本来已经大败倭寇,可惜被奸人嫉恨,搬弄谗言,害的张大人撤职。这实在是武穆之恨,若想抵抗倭寇,最好的办法就是释放张大人,让张大人官复原职。” 陆珩点点头,感叹道:“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惦记着张进。他日张进在诏狱里掉脑袋,肯定会感谢你们这一臂之力的。” 应天府尹脸色阴沉:“陆都督这是拿诏狱威吓我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们没有任何罪名,陆都督凭什么逮捕我们?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应天府尹话音刚毕,外面忽然闯入一群锦衣卫,他们腰上配着刀,顷刻将议事厅围了个水泄不通。官员们大惊失色,应天府尹站起来,怒斥道:“陆珩,我们是朝廷命官,你这样做可有圣旨?你私自扣押朝廷官员,莫非想要造反吗?” “锦衣卫做事,什么时候需要理由呢?”陆珩含笑看着堂下这群无头苍蝇一样的官员,悠然说,“诸位若是想给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庞云起通信,那就尽可省省力气了。昨夜,庞云起已被我击杀于家中,现在庞家床上,还留着他死不瞑目的尸体呢。” 应天府尹听到庞记云起死了,心中大惊:“你……你有什么凭证,胆敢残害同僚?” “就凭他里通外敌,安插内应,意图谋害上官。”陆珩抬抬手指,旁边的锦衣卫立即上前,双手奉上一本账册。陆珩翻开看了看,道:“嘉靖十二年十月,游商进献黄金百两,珍珠一百五十六枚,珊瑚四座,西洋金餐具十件。陈大人,这是什么游商啊,这么有钱?” 应天府尹脸如阴云,拉着脸不说话。陆珩又翻了几页,悠悠然合上,说:“庞云起虽然是叛徒,但锦衣卫的本职工作做得不错,枕头下藏了好几个账本,每一笔都是大额的金银往来。这本是陈府尹的,诸位猜猜,其他几本是谁的?” 议事厅中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应天府尹额头不知不觉渗出汗,厉声嚷嚷道:“你血口喷人!我乃二甲进士,朝廷命官,只听皇上调令。你用不知道哪里找出来的账本诬陷我,待来日面圣,我必亲口向圣上呈明你的恶行!” 陆珩看着他笑了笑,深以为然道:“那我可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众人还没明白陆珩的意思,忽然见应天府尹背后的锦衣卫上前,一刀刺穿应天府尹后心。应天府尹捂着胸口的血,不可置信地指着陆珩。他下巴张合,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被血堵满了喉咙,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众官员惊恐地后退,就站在应天府尹身边的官员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陆珩终于笑够了,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站起来:“我奉皇命调查倭寇一事,特许先斩后奏。你们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敢杀庞云起和陈铭,就敢杀你们。倭寇在沿海横行不法,掠夺民生,有多少村庄和州县遭了他们毒手。而你们身为地方父母官,一个个却毫不作为,甚至为了几个银钱就把尊严卖给外人,由着他们糟践大明百姓。你们能站在这里,每一个都是饱读诗书,进士及第,一路享着神童名声闯出来的。莫非孔孟之书里,就教了你们为虎作伥,残子民而媚外人?” 陆珩目光湛湛,脊背笔直,眼神扫过来时仿佛雷霆天威,让人不敢直视。众多官员都被陆珩说的低下了头,陆珩拍手,一行锦衣卫抱着一叠账本和一个铜盆跑进来,放到陆珩面前,随即有序退下。他们全程井井有条,没有一个多余动作。 陆珩随便拿起一本账册,在堂前缓慢踱步,对着下方人道:“看看你们做下的这些事,还有什么脸面戴这顶乌纱帽?多少百姓因为你们妻离子散,他们的女儿被人欺辱,孩子被人掳走,而你们做了什么?在这本账册上又进账一笔天文数字,你们的夫人母亲又购置了一条名贵衣裙。论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日你们对别人的妻女视而不见,等来日,受屠戮的就是你们的妻女。” 议事厅里落针可闻,陆珩说完,突然将手中账本掷到铜盆里,亲自点燃了火折子,扔到书面上。 烈火舔到纸张,哄得燃烧起来,将整个铜盆包裹。陆珩将剩下几个账本全部扔到火里,冷眼说:“我恨不得将你们一个个手刃,但倭寇还在沿海肆虐,无数百姓还等着朝廷解救。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是环境如此,不得不削足适履,但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苦衷,平定倭患,势在必行。你们若是能迷途知返,将功折罪,打赢倭寇之战后,之前的事既往不咎。若这一战败了,你们就进诏狱里反省吧。” 老旧的纸张在火舌的侵蚀下,飞快变黑、卷边,变成一阵飞旋的灰烬。议事厅中响起啜泣声,陆陆续续有人对陆珩下拜:“谢都督。” 他们有的庆幸,有的暗松一口气,但脸色都是刷白的,没人敢在动歪心思。应天府尹的尸体还在前面躺着,陆珩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他不是只会动笔杆子的文人,他是真的敢杀他们。血的教训在前,谁还敢明知故犯? 钱在好,终究不如命重要。何况这么多年,他们该捞的也捞够了,要是真过记胜少,为什么要一对一呢? 他们在相互配合下,最快杀入金台岛大本营。其他官兵忙着寻找大当家,而锦衣卫则相反,他们分了两队去寻找暗号,接应埋伏的三个内应,其他人全部赶往库房。 这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任务,寻找佛郎机人和倭寇交易的库房,带走所有鸟铳。 有人发现伍胜的踪迹,所有士兵满岛围堵大当家时,锦衣卫却忙着扛箱子,搬运回船。最后,正规军活捉大当家,锦衣卫缴获许多鸟铳,双方皆大欢喜。 傅霆州将伍胜带回城审问。金台岛是双屿港后新的交易枢纽,伍胜肯定知道其他倭寇的藏身地点,如果能从伍胜嘴里撬出其他人的消息,对接下来的战局大有裨益。 然而,伍胜却是个硬骨头,无论怎么都不肯松口。他知道伍章多半已经遭遇不测,他们既然杀了伍章,那肯定不会放过他,伍胜无论说不说,最后都难逃一死。在海上讨命的人都信神,伍胜怎么能做背信弃义之事? 伍胜是傅霆州的军队抓到的,自然归傅霆州看押。傅霆州十分重视伍胜,派了好几拨人审问,都毫无成果。傅霆州在颜面和情报之间摇摆片刻,最终大局为重,跑去请陆珩“帮忙”。 论起审问,没有人比锦衣卫更对口了吧。 大战当天,锦衣卫登陆后忙着搬鸟铳,并没有参与围捕伍胜,把现成的战功放跑了。但陆珩却不慌不忙,果然,没等两天,傅霆州主动求上门来了。 陆珩大发慈悲地施以援手,说:“让我帮忙可以,但是,如何审问由我说了算,你不能插手。” 傅霆州听着窝火,他抓到的人,凭什么陆珩说了算?但谁叫他们审不出结果,傅霆州只能咬着牙,答应了陆珩的无理要求。 但傅霆州也留了心眼,在审问当天,他也悄悄去了。 伍胜在傅霆州的地盘上,陆珩总不能拦着他。然而傅霆州去后,却看到陆珩带着一个戴幕篱的女子出现在地牢。 女子的面容、身形都隐藏在长长的白纱下,但傅霆州仍然立刻认出来这是谁。傅霆州狠狠怔了下,旋即大怒。 陆珩在做什么?怎么能带她来这种地方? 傅霆州顾不得隐蔽,立刻冷着脸出去阻止。陆珩看到傅霆州一点都不意外,气定神闲道:“镇远侯,你失败了五六次还不死心,今日又过来了?” 陆珩这句话实在是贱,看似寒暄,其实在揭傅霆州的短。而且,他哪有失败五六次? 傅霆州怒火中烧,扫到幕篱后的人时,硬生生忍住,秉着严肃公道的形象,提醒道:“陆珩,这里是牢房,你带锦衣卫过来审问就算了,带女眷来做什么?” 陆珩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笑着接道:“镇远侯误会了,她就是我请来的救兵。” 王言卿站在陆珩身边,全程微垂视线,一眼都没往前面看。听到陆珩的话,她才双手交叠,在幕篱下微微福身:“镇远侯。”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 第129章 妹夫 知府夫人愣住,显然没料到这个发展。她一直觉得王言卿是仰仗年轻和美貌得宠的幸运儿,和后院那些美女宠妾并无区别,然而此刻王言卿握着匕首的样子,哪有丝毫刚才的骄矜天真。 知府夫人意识到不对,她哗啦一声推开椅子,转身就往门外跑,毫无仪态可言。女杀手见行动暴露,也不再掩饰,另一只袖子中滑出暗箭,毫不犹豫朝王言卿叩动扳机。 王言卿侧身躲过,随手拿起酒壶,直接朝着女杀手眼睛泼去。女杀手被酒迷了个正着,眼睛酸辣,一时不可视物。王言卿趁机抬腿,重重踢在女杀手的手腕上,将她的匕首踢飞。 包厢内的打斗惊动了外面的人,几个穿着侍卫衣服的人急匆匆跑进来,挡在王言卿身前说道:“夫人,这里危险,夫人快走。” 说完,两人毫不犹豫上前围攻女杀手,另两人护送着王言卿离开。王言卿出门后回头,看到女杀手被两个男子围攻,很快不敌,被一刀抹了喉咙。王言卿问:“这是要去哪里?” 两个侍卫一前一后挡住王言卿的身形,说:“夫人,客栈中有埋伏,他们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好些人中招了。楼下正在混战,夫人您不可现身,都督吩咐要带着您从暗道下楼。” 楼下确实传来打斗声。侍卫护送着王言卿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隐蔽的通道前。和大堂的楼梯相比,这处楼梯狭窄幽暗,仅容一人通过。一个侍卫率先走上去,警惕扫过四周:“夫人,您跟在属下身后,不要走散。” 王言卿提着长裙跟上,不经意问:“怎么不是王韬来?” 另一个侍卫迅速跟到王言卿身后,回道:“王大人在另一边,脱不开身。” 王言卿低低应了一声,长裙遮挡了视线,她扶住墙,在狭窄的楼梯上艰难地辨认脚下:“你们慢点,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楼梯在哪儿。” 前面的人只能折返回来,点亮火折子,给王言卿照着脚下。王言卿轻声道谢,走到楼梯拐角时,她忽然毫无预兆踹了前面人一脚。走在前面的侍卫没防备,他手里拿着火,没立刻稳住身体,咕噜噜滚下楼梯。 与此同时王言卿弯腰,躲过了身后侍卫的抓捕。刚才步履维艰的她此刻行动突然敏捷起来,她借助自己纤细轻巧的身形,闪开侍卫,抓着栏杆跳到楼梯上,不等站稳就立刻转身,毫不含糊朝后面撒了一把辣椒粉。 江南口味淡,这一把辣椒粉她可攒了许久。 侍卫眼睛被辣椒迷住,趁他揉眼睛时,王言卿用尽全力朝来路跑去。陆珩带来了两千锦衣卫,或多或少分布在客栈附近,现在人越多的地方对她来说越安全。 但男人的体力优势太大,背后很快传来脚步声,来不及等王言卿跑到大堂了。王言卿把旁边的窗户用力推开,转身折入相反的方向,随机挑了扇不起眼的门进入。 她的好运气似乎用完了,她推门后才发现里面有人。正在收拾乐器的女子们看到有人闯入,吓得惊呼。王言卿立刻示意她们安静,说:“别说话,就说没见过我。” 说完,王言卿就钻到屏风后,用帷幔挡住自己身形。 被王言卿推下楼梯的侍卫已经追上来了,两人看到窗户大开,立刻朝下面追去。沉重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王言卿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脚步声又回来了。 他们似乎意识到窗户是障眼法,开始搜索屋子了。王言卿屏息,仔细辨认着他们的脚步声。这里房间繁多,外面两个侍卫似乎各抓一个方向,分头搜索了。 推门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女子们吓得躲在玉钟身后,玉钟用力握了握她们的手,说:“不要慌,继续收拾乐器。” 很快,脚步声停在门外。一个人粗暴地推开门,目光梭巡了一圈,问:“刚才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经过?” 记玉钟摇头,温驯地说:“没有。”其余人藏在后面,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是歌姬休息的房间,寒酸简陋,摆设一目了然。侍卫扫视了一圈,正要出去,眼角突然注意到一样东西。 屏风后面,帷幔静静垂着,但底下却露出一双鞋。 侍卫隐晦地笑了笑,依然装作要退出的样子,猛不防朝屏风冲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帷幔,然而,帷幔后面却是空的,唯有一双鞋放在地上。 侍卫始料未及,他愣神的霎间,后方突然缠上来一根柔软的丝带,重重勒在他脖子上。 原来,王言卿故意将鞋放在这里,引诱侍卫靠近,自己却撑在后方墙上,在他进来的一刹那用衣带勒住他。 侍卫被勒得喘不过气,他想要拔刀砍断衣带,王言卿见状,当机立断从墙上跳下来,双腿缠住他脖颈。侍卫被骤然增加的重量压垮,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王言卿后背也狠狠撞到地板,但她忍住没吭声,而是立即把刀踢远。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眨眼间,房间里的歌姬们都吓傻了。王言卿和侍卫都倒在地上,王言卿用尽全身力气勒衣带,而侍卫用手抓住衣带,竟然硬生生拉出一条空隙。 男女力气差异悬殊,要是被他挣脱,王言卿接下来就逃不掉了。他们抓到她,定然想用来威胁陆珩。 王言卿越发用力地收腰带,手指都勒出血痕,但依然不敌侍卫的力气。眼看局势就要逆转,躲在一边的玉钟突然跑过来按住侍卫的手,同时对吓呆了的姐妹们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关门,过来帮忙。” 歌姬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玉钟姐姐掺了一手,她们总不能置之不理。要是被这个侍卫逃脱,她们都得死。 陆陆续续有人行动,有的人去关门,有的人过来掰侍卫的手指,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侍卫都许久不动了,王言卿才敢松开双手,浑身脱力地躺到地板上。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这两年在陆府养尊处优,身手许久没练过了。就这么一番动作,累得她气喘吁吁。 第二个念头是,她以后再也不怀疑陆珩居心不良了,等回去后一定好好练体能。 王言卿累得脱力,其他女子也跌倒在侧,许久没人说话。一个女子靠在玉钟身边,看着自己的手哆嗦了很久,战战兢兢问:“他死了?” “死了。”王言卿从地上爬起来,费力地将侍卫拖到墙边,用帷幔遮好。做完这一切后,她着实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帮我?” 要知道杀人偿命,王言卿是官眷,有人保护,但这群浮萍一样的女子却不是。 玉钟跪坐在地上,双目失焦,脸色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发着颤说:“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来治倭寇的。” 王言卿一怔,玉钟眼睛里似乎涌出水光,用力眨眼,又逼了回去:“我的妹妹就是被倭寇侮辱,想不开后悬了梁。” 其他女子听后也安静了。王言卿目露不忍,低声道:“节哀。” “不是亲妹妹。”玉钟偏头,唇边淡淡提了下,“她年纪最小,是班子里的老幺,那天她想给我买玉酥糕才落了单。别人都说,本就是出来卖的,装什么贞洁烈妇,可是我却记得,她眼睛干干净净的,像苏州的水。因为沿海有那些畜生,她甚至死都不愿意死在水里。” 王言卿沉默,此刻任何言语都变得浅薄苍白。静默中,外面忽然又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王言卿狠狠一惊,抬头朝门口望去。 这么多人?她恐怕无论如何打不过…… 这样想着,外面的人已经走到这间门口。门框猛地晃动,又被门栓挡住,这是歌姬刚刚关门时放下的。门推不开,忽然一声巨响,外面人竟然连叫人开门的耐心都记没有,直接将门踹开了。 王言卿站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完全暴露在对方眼下。她看到门外的人,愣了下,立即不管不顾朝他扑去:“陆珩……” 郭韬身上负了伤,他看清屋内情形,立即转身避开。但他心里却在称奇,莫非夫人私底下都是直呼都督名字的? 这对夫妻……真是不寻常。 陆珩看到王言卿好端端站着,这才终于觉得心脏恢复跳动。他一把将王言卿拉过来,这时候注意到她没穿鞋,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怎么不穿鞋?” 这样说着,他却立刻俯身,将王言卿打横抱起。王言卿想到他胳膊上的伤,连忙躲避:“你的伤……” 陆珩又看了王言卿一眼,她才偃旗息鼓。陆珩扫过休息室中缩成一团的歌姬,问:“刚才有人来过吗?” “有。”王言卿主动承认道,“在帷幔底下。” 属下去里面搜,果然从帷幔下面拉出来一具尸体。他们试了试鼻息,说:“都督,已经没气了。” 陆珩看着死尸脖子上的紫青,问都不问,冷淡吩咐道:“在他喉咙上补几刀,扔到外面。” “是。” 陆珩抱着王言卿出来,其余人都自觉回避。他一直抱着她回到两人住房,这才将她放在床上,解开她沾了灰的足衣。 王言卿见状欲要接手:“我来吧。” 陆珩却止住她的动作,给她换了全新的足袜,从旁边拿起鞋,轻轻套到她的纤足上。陆珩屈膝半跪在脚踏上,华丽的衣摆洒落地面。锦衣卫唯独在皇帝面前行礼,然而此刻,他却毫不计较地半跪在她面前,给她穿鞋。 王言卿看着他的眉眼,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肩膀。陆珩扶住她的背,问:“吓到了吗?” “没有。” “怪我不好,明明答应了你,不会让你陷入危险,却三番五次失言。” “没有。”王言卿对陆珩基本百依百顺,此时她却极其坚决地否定他,说,“我嫁给你时,难道不知道你身边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危险吗?但谁让我喜欢你呢,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陆珩知道她故意说俏皮话,想宽慰他的心。陆珩无法原谅自己,他明明早有准备,但还是让她身陷险境,险些出岔子。若今日那个男子得手……陆珩都不敢想象。 王言卿见他不说话,将他抱得更紧一点,亲昵道:“没关系,我不能永远靠你保护。说不定我小时候学武,就是为了遇到你呢。” 其实王言卿能脱逃,也是受了陆珩的启发。那几个侍卫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冲进来,毫不犹豫杀了女杀手,之后十分专业地围住她,说奉陆珩之命护她转移。王言卿并没有起疑,但下楼时,她出于习惯试探了一句,没想到,竟真试出了内应。 王言卿问起王韬,那两人顺着她的话答下去了。如果真是陆珩派来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郭韬呢? 如果不是在陆珩身边待久了,哪怕面对信任的人也要试探一二,她不会这么快逃脱。如果真被他们带到楼下,等待她的,可能就不是两个人了。 陆珩叹气,她总有能耐拿捏他的软肋,像是天生来克他的。陆珩抱着王言卿坐好,说:“是我轻敌了。显然,我远远低估了朝廷被渗透的情况,我原以为只是文官养寇不战,如今看来,锦衣卫内也烂了一大片。” “是谁?” “南京锦衣卫。”陆珩叹气道,“他们之前好歹还借海盗的手,如今,连皮都不披了。这里本就是苏州卫的联络点,受应天府管辖。南京那边的人借着地利,暗暗往客栈中插人。我带来的人是从各营抽调来的精英,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哪怕内部身份盘查再严密,也不可能每次见面都检查令牌记。何况,南京锦衣卫虽是一帮酒囊饭袋,毕竟也是锦衣卫,熟悉内部流程。自己人使绊子,实在是防不胜防。” “可是你现在找到他们了。”王言卿道,“他们动作越大,你才能越快揪出他们,不是吗?” 这也是陆珩明知道今日有诈依然还要入局的原因。只有他亲自作饵,诈出来越多人,将来战场上才能尽量少死人。 军人不怕战亡,但怕的是死亡毫无意义,仅成为当权者交易的一个数字。 他们两人说话时,外面突兀地响起敲门声。有人在门外禀报道:“都督,刚才那群歌姬求见。” 陆珩意外地挑了下眉:“她们竟然还没走?什么事?” “为首那个女子说是机密,只能告诉都督一人。” 刚经历了一系列惊魂,突然听到有人要单独见他,正常人肯定不敢冒险了。但陆珩却很平静,他站起身,说:“叫她进来吧。” 玉钟进屋后,没有看周边摆设,立刻跪下行礼。一袭衣角停在她上首,旁边依偎着一截女子裙裾,裙阑很眼熟,但底下的鞋已经换了。 玉钟收回视线,深深叩拜道:“民女参见都督。” “何事?” “听说大人要查和倭寇勾结的官员。”玉钟额头抵在地上,眼睛睁着,里面的光清醒又疯狂,“民女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上首没回应,片刻后,男子雍容的声音缓缓扬起:“就凭你?” “民女沦落风尘,自知命贱,不敢妄言。”玉钟伏在地上,脊背纤细似蒲草,却笔直挺着,有一种野火烧不尽的坚韧感,“但正是因为民女身在风尘,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所以官老爷们谈话时不会避着我。我知道很多官员的秘密。” · 朱毓秀在黑暗中奔跑,她记得她要去救什么人,再晚了就来不及了,可是她却找不到出口。她跑了许久,突然失足摔倒,她不断向下坠落,心中绝望至极。 完了,她赶不上了。 朱毓秀被坠落感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痛欲裂,浑身高烧,嗓子像被钢刀割裂。 她盯着床帐看了很久,怔怔地抬手去碰额头,却摸到厚厚的纱布。她还活着,是谁救了她? 朱毓秀虽然醒来了,但她被泼了好几盆水,头又撞伤了,数病并发,变成来势汹汹的高烧。她烧了好几天,第四天早上才终于能自己坐起来。 朱毓秀养病期间,陆陆续续得知了她昏迷后的事。七夕那天陆珩的人发现她失踪后,立刻全城搜索,但苏州的船数以千计,而且随着河道四处漂流,茫茫人海,谁知道朱毓秀被藏到哪一条船上? 最后,还是他们截获了飞鸽,靠飞鸽引路才终于找到朱毓秀。幸好发现的及时,朱毓秀才捡回一条命。 然而朱祖母,却再无法回来了。 得知朱毓秀好转后,王言卿亲自来客房看望她。朱毓秀脸色比前几日好转很多,精神却萎靡不振,靠在床上不怎么说话。 王言卿已经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她内心叹息,劝慰道:“朱婆婆宁死不屈,自尽明志,无愧忠烈之名。朱婆婆、朱大人为他们心中的朗朗日月而死,他们这样做,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可不要辜负婆婆和朱大人的苦心啊。” 朱毓秀听到这些话,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王言卿没有说多余的话,默默陪着她。等朱毓秀哭完了,情绪差不多稳定下来,王言卿说道:“陆珩说他不方便过来,托我向你道声抱歉,抱歉那日没及时发现内应,害你和朱婆婆遭受残戮。另外,他还让我说一声多谢。” 当日在船上,朱毓秀宁死不肯透露和倭寇勾结的官员名单,黑衣女子怎么审问都无果,怒记得气急败坏。他们不知道,其实压根就没有名单。 在朱家,陆珩私下问朱毓秀朱纨可否留下名单时,朱毓秀惊讶了一下,随即摇头,说没见父亲提过。之后陆珩就没有再问了,可是朱毓秀被人掳走时,对方却急于逼问出名单的下落。 朱毓秀意外至极,很快意识到,这是陆珩的计策。 陆珩用一份不存在的名单,引得许多大鱼惴惴不安,纷纷浮上水面。如果这时候朱毓秀透露出压根没有所谓名单,那真正和倭寇交易的高官马上就会缩回暗处,再难觅踪,陆珩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所以,朱毓秀咬着牙说不知道,看似是拒不坦白,其实,是默认了名单的存在。 黑衣女子一看,越发确定是朱毓秀把名单给了陆珩,因此下手越发狠辣,连朱祖母都牵连其中。 一首亡命辞,浸透了三代人的血。 王言卿静静离开,留朱毓秀一人静养。她出来后,在门口遇到了陆珩。 陆珩似乎一直等在这里,低声问:“她好点了吗?” 王言卿摇头:“我问过郎中,她额头上的伤没有大碍,发高烧也是急火攻心。真正厉害的是心病。” 陆珩叹气,发生了这种事情,只能靠她自己慢慢走出来了。陆珩陪着王言卿回房,路上依然难以释怀:“是我擅自将她们扯入其中,她们本就是功臣遗属,却还要经受这等折磨,我难辞其咎。” 王言卿肃着脸,郑重道:“朱纨大人自己写绝命书,慷慨赴死,朱婆婆一头撞死柱前,也不肯向那些人低头。他们如此刚义,你反而更该将你的计划推行到底。只有肃清官场,铲除倭寇,还沿海百姓安宁,才是真正为朱家满门忠烈伸冤。” 陆珩沉默。在这种时候,王言卿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陪着他。两人回到房间,进门时,王言卿问:“你为何要让我向朱毓秀道谢?” 道歉她能理解,但道谢从何说起? 陆珩没正面回答,反而问:“如果你是掌管多省军务的总督,察觉身边人对倭寇态度暧昧,你会将怀疑对象写在一个名单上吗?” 王言卿代入想了想,很坚决地摇头:“不会。” 总督之位多么危险,稍有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怎么能自己埋祸患呢?他若是能清除内奸,名单自在他脑子里,若连他都无能为力,那为什么要留下一张单子,给家人引祸? 陆珩说道:“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和倭寇勾结的官员名单。我在朱家询问朱毓秀,本是试着问一下,得知没有,也并不失望。但我之后审问伍章时,却故意说我掌握了名单。如果后面有人来暗杀我,那顺藤摸瓜,就能知道谁是内鬼。” 天底下没有靠一份名单就能铲除内奸的捷径,无论他身边的鬼还是朝廷中的鬼,都要靠陆珩的经验和直觉,自己一个个找出来。 陆珩说到这里,讽刺地笑了声:“我本是胡编乱造,没想到,却真诈出来一份名单。” 看看七夕那天是谁按捺不住下杀手,是谁偷偷给对方行方便,是谁隔岸观火装聋作哑,大概就能猜出来内鬼在哪里。再结合玉钟补充的信息,陆珩心中很快就有了章法。 七夕那天,陆珩当场绑了好几个官员,苏州知府、苏州同知余晓等人都被他捆起来,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换成旁人,肯定会被人狠狠参一本,但他是陆珩,真正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及能力。 这段时间苏州官场风声鹤唳,其他人可能撂狠话吓唬人,但陆珩绝对真的敢杀了他们。苏州人心惶惶时,另一边也传回消息。 潜入金台岛的人回来了,但身上受了伤,又在水中游了很久,失血过多,气息奄奄。他怕自己活不到陆珩跟前,提前用血画好金台岛布防和地图,贴在胸口藏记着。他刚将地图交到陆珩手里,就脱力晕过去了。 众人赶快抬他下去救治。那日共有四个人趁乱混上伍胜的船,刺探了许多金台岛内部情报,但唯有一个人成功回来,其他三人还在岛上,生死未卜。 原来双屿港被朝廷攻打下来后,金台岛就成了倭人、佛郎机人、海盗新的交易地点,所以伍胜、伍章手里才有那么多鸟铳,才敢铤而走险抢朝廷军火。 有人成功逃离金台岛后,锦衣卫的身份就暴露了,另外三人危在旦夕。陆珩必须尽快登金台岛,解救剩下的三个人。无论他们现在是生是死,他们随陆珩从北京南下,陆珩总要带着他们回去。 但锦衣卫干的是刺探情报、暗杀审讯,陆珩常年隐在黑暗中,他能主导一场战役的成败,但永远不会出现在人前。真正上战场打仗的,还得是正规军。 他需要找个人配合他。 · 南京,应天府。 傅霆州这几天简直焦头烂额,他来到南直隶后,不敢大意,立刻前往卫所查看士兵情况。 大明练兵权和调兵权分开,乃是流水的将军铁打的兵。征兵及平时训练由当地卫所负责,需要打仗时,由皇帝调遣武将,从中央空降当地,接手士兵后上战场。 陆家原本在安陆时,就负责管理安陆卫所征兵及练兵,后来跟随嘉靖皇帝去了京城,才脱离兵营,转向锦衣卫正职。傅家则相反,好几代都是武将,辗转各地赴职,半辈子都在打仗,其实没有自己领出来的兵。 这样一来,接触士兵的人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领兵打仗的人在军队中没有根基,极大避免了武将拥兵自重,犯上造反。 一场仗能不能打赢,除了将军的战术,士兵的训练程度也非常重要。傅霆州深知士兵的重要性,所以一来南京就去熟悉人手。然而,他去营地看过后,却觉得这一仗不必打。 不用出兵他就知道结果,肯定输。底下士兵不出力,中层将领阳奉阴违,怎么打? 傅霆州深知以现在的情况,他对上倭寇后肯定大败,到时候他会被弹劾,不得不引咎辞职,交出兵权。 傅霆州千里迢迢赶到应天府,可不是为了灰头土脸回去。 他正一筹莫展时,忽然官差跑来禀报,说外面有人要见总督。傅霆州正心烦呢,闻言问:“是谁?” “他没说名字,只说是您的妹夫。” 应天府衙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官差本来不会搭理求见的人,但对方气度不凡,而且一张口就说是傅总督的妹夫。官差怕这真是镇远侯的亲戚,反正跑一趟也不花钱,他就赶紧进来通禀了。 结果镇远侯听到,却冷嗤一声,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鄙视他:“荒谬,本侯确实有几个妹妹,但都已许入京城公侯之家,我的妹夫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官差一听也是,他心道自己真是被下了降头,怎么会相信这么浅显的骗局,还闹到镇远侯面前?他讪讪告罪,正要灰溜溜退下,忽然又被镇远侯叫住。 “等等。” 他回头,见那位年轻气盛、不苟言笑的新任总督皱着眉,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问:“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傅霆州:总有一些人,杀人诛心,还非要踩着你的雷点蹦跶。 留言抽30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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