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八荒录在线阅读》 第七章 入局反噬难逃 众学子瞪着三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大惊失色。一干教席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杀得好!”谢玄眉飞色舞,与周处等人大声称快。 石崇目光闪烁,低声附和,修仙果然还是要抱大腿的,自己须得牢牢攀住玄哥儿。 “白鹭书院由大晋太祖伊炎与道门始创,旨在广招大晋英才,培育社稷栋梁,大道俊杰,乃大晋学子圣地,不是什么鸡鸣狗盗之徒可以擅闯的。”清风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任何人的目光与之接触,都如遭雷殛,心神震颤,不由自主地生出强烈的畏惧。 这是赫赫合道之威,也是庞大精纯的精神力形成的气势碾压。除了郭灵应之外,其余人根本无法与之对视。 郭灵应的目光从三只头颅上收回,太上神霄宗摆明了要为原安撑腰,连博陵原氏也顶不住压力,乖乖把族人交了出来。“真君说的是。”他不卑不亢地道,“书院定会加强防范,不会让人坏了规矩。” 清风面色一板,问道:“郭山长,既是书院比斗大赛,为何不见我太上神霄宗雷霆崖的真传弟子原安?” 郭灵应心头一凛:“雷霆崖真传?”原安什么时候,变成雷霆崖的真传弟子了? 清风沉声道:“原安勇夺《金阙图录》,送回宗门,为太上神霄宗立下不世功绩。经由掌教与诸位长老决议,预录弟子原安破格升为雷霆崖真传,师从玄珠真君,一应供奉皆与长老等列。” 四下里一片哗然,太上神霄宗雷霆崖的真传弟子身份何等尊崇?那是历代掌教的备选,向来都是一脉单传。而玄珠真君也是雷霆崖真传,师从空明子。如今玄珠执掌太上神霄宗大权,迟早会接过空明子的掌教之位。原安师承玄珠,等于进入了大晋第一道门的掌教序位,可谓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众多学子、教席交头接耳,难掩艳羡之情,连台上的地梦蝶茧也不觉得有多香了。 “小安子抱上了一条大粗腿啊!”谢玄、周处等人又惊又喜,如此一来,别说是博陵原氏,就是整个云荒,也没几个人敢在明面上打原安的歪主意。 郭灵应暗叫不妙,原安若仅仅是雷霆崖的预录弟子,书院的应对举措并无不妥,救治的丹药也都给到位了。可他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雷霆崖真传,书院就得落一个“失察”之责。 “原安在秘境历练时昏倒,如今正在将养。”郭灵应清咳一声,“这些天,书院一直为原安供应宝药,未曾懈怠。” 清风面色一沉:“原安受伤昏迷?” 郭灵应心道这老牛鼻子真会装模作样,你连原氏族人都杀了,怎会不晓得原安现况? “只是昏迷,并未受伤。”他正色道,“可能原安在秘境得了不小的机遇,却又虚不胜补,才有些异样。真君放心,郭某专门为原安卜过一卦,乃‘否极泰来’之相,不消几日,他定能安然复元。” “最好如此。”清风瞥了郭灵应一眼,对方出身鬼谷,被誉为卜算堪舆之道的奇才。既然他这么说,原安应该并无大碍。“否则,老头子便要代表宗门,正式追责此事。” 郭灵应听得嘴角抽搐,明明是谢玄、原安这伙人半夜偷闯秘境,违反院规,现在反倒成了书院的不是…… 不过他也有些心虚。当日为了力保谢玄,他不得不施展“祸水东引”之术。如今看来,应当是原安背了锅。 “真君言重了,且移驾随我来。”郭灵应正要领清风一行人去看望原安,一只地梦蝶的茧盒突然无声飞起,投入清风袖口。 “以原安的战力,夺得一只地梦蝶茧不在话下。”清风旁若无人,挥袖前行。 众多学子目瞪口呆。 支狩真正在榻上盘膝运息,细查体内各处的变化。 识海犹如脱胎换骨,虚空剑气棋枰浩瀚无边,变化无穷,明、暗星辰循环吞吐,不断地滋生出一丝丝新的精神力量,继续扩张识海。 按照这个速度,即便不修行任何精神秘法,他的精神力也将在十年左右升至合道巅峰。要是再加上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时间还会缩短。 八翅金蝉也变得更为灵动,不再匿伏于识海深处,而是在明、暗星辰之间来回穿梭,忽隐忽现,神出鬼没。 这意味着巫灵吸收了天地本源之后,同样发生蜕变,由静转动,进入了第二阶段。 到了这个阶段,巫灵已经小成。无需再用什么珍稀的施咒材料和复杂的祝由仪式,单凭巫灵和目标的毛发、体液,便能直接施展大部分的祝由禁咒,伤人于无形。 而若是巫灵能够大成,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施咒,连反噬都不会有。这也是远古时期,巫族与羽族天荒争霸,能够抵抗羽族绝世剑仙的最大本钱。 默察许久,支狩真继续探查肉身。身体同样得以提升,皮肉、筋骨、血脉都多出了一丝莫名的灵性。但随着天地本源不断渗透全身,他渐渐发现了三杀种机剑胎的一丝异常。 王子乔所言竟然不虚……支狩真心头一沉,一丝寒意缓缓爬上背脊。 并非三杀种机剑典有什么问题,相反,这门剑法太强了,强到不是寻常生灵能够修行的。 这是一门只有域外煞魔才有机会修成的剑典。若不是依靠精神碎片,支狩真连传承都接受不到。 即便他借助鲤人剑胎,将三杀种机剑炁转化,仍然太过勉强。相比三杀种机剑典这等宇宙顶级剑道,八荒天地的剑胎传承太弱了,以至于三杀种机剑炁反客为主,悄然渗透剑胎,将之一点一点改变。 这丝改变微乎其微,无声无息,平日里毫不显现,如今在天地本源的洗理下,支狩真才窥得一二。 他颤颤巍巍地扶榻起身,望向窗外永宁侯府的方向,神色变幻不定。若是今日不曾发觉三杀种机剑胎的异样,那么多年后,他会被三杀种机剑炁彻底改造,变成一个域外煞魔! (本章完) () 第十三章 虫歌起鹭喙寒 千百根鹭喙在廖冲的视野中闪过,仿佛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发出层层叠叠的尖啸声,似要将整座武道台刺裂。 廖冲头皮发麻,如堕冰窖,缺乏战斗经验的弱点毕露无遗。他从未面临这样的生死恐惧,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也一下子僵住了。 我要死了……他下意识地想,连殊死一搏的念头都没有。 他仿佛向一个无限黑暗的深渊坠下去…… 倏然间,一点荧光在视野中亮起。那是蝈爷的虫之光,紧紧地一路追随他: “臭小子,挺住,你可以打赢的!” 廖冲瞧着那点微弱闪动的光,一阵风就能把它吹灭。可我只是个山村来的穷孩子,我是个贱民…… “是不是个贱民,和能不能打赢有什么关系?”蝈爷不满地嚷嚷。 ……我已经输了。廖冲难过地摇摇头。 “你只是认输了,你还没有打输!” “不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蝈爷仰头发出嘹亮的鸣叫声,黑暗中,一点一点荧光陆续亮起。它们环绕着廖冲,像精灵般上下飞舞。 光点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密密麻麻闪烁。这里是无边的虫海,始终与他的意识隐秘相连,本源互通。 无数点光和淡淡的暖意萦绕四周,他不再是孤独冰冷地下坠。 一个个光点在廖冲眼前放大,俨然是一只只形状各异的虫子。它们有的奋力跃起,有的灵巧飞旋,有的诡异扭动,有的潜入黑暗深处……廖冲看到无数虫子被飞鸟啄食,惨遭吞噬;也有虫子亡命逃窜,还有的侥幸躲过鸟扑,振翅远扬,发出一记轻微的虫鸣声。 “你还没有输!”蝈爷嘶声大叫。 “我还没有输?”廖冲茫然问道,无数只虫子又恍惚化作一张张熟悉的村民面孔:砍柴摔下山崖,挣扎着爬上来的瘸子叔;顶着烈日,在田里佝偻挑粪的老村长;眯着老花眼,为他编纳草鞋的哑婆…… 千万个画面在廖冲的精神世界中迸现、交替、破碎,最终,化作无数声虫鸣,高亢嘹亮回荡,汇聚成一曲波澜壮阔的虫之歌。 每一个音节,每一记起伏的声调,都在对他大声高喊:“你还没有输!” “我还没有输……”廖冲喃喃自语。 虫鸣声中,黑暗的深渊忽而亮了起来。四下里阳光灿烂,他仍在武道台上空,千百根鹭喙在视野中呼啸闪耀,从四面八方逼近,尖锐的破风声撕扯气流。 但在看不见的视野里,星星点点的虫光仍然闪闪烁烁,与他同在,高唱着听不见的鸣曲。 我还没有输! 一声清亮的鸣叫从廖冲口中响起,融入了虫之歌。 武道台下,观战的学子只觉眼前一花,廖冲仿佛化作无数道残影。如雨密集的剑光中,他高速腾挪,左窜右跃,身躯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扭曲伸展,完全违背了人体结构。 一道道迅疾的剑光擦着廖冲掠过,却没有一道能够真正击中。他就像一个技巧高明的杂耍艺人,在刀山火海中来回穿梭,惊险进退。面对谢玄水银泻地般的剑光攻势,廖冲总能找到那一点破绽的缺口,顺利逃脱。 双方一攻一闪,一进一退,瞧得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周处更是眉飞色舞,击节叫好,一套威猛无俦的神御九变功法,竟然被廖冲走出了另一条崭新的路子。 几个教席目光闪动,廖冲定然是在秘境中得了大机缘! 石崇忽然大声道:“人的骨头哪能这么扭动?我看廖冲不像是个人,倒像个妖孽!他不会是在地宫秘境里,被什么妖物附身了吧?我提议,书院应该马上监押廖冲,严格核查!” “休要胡言鼓噪。廖冲身上没有任何妖气。”一直默默观战的郭灵应清咳一声,学子们嫉妒廖冲也算人之常情,但煽动书院就过分了。他目光淡淡扫过石崇,后者如遭雷殛,踉跄后退。 郭灵应的目光重新投向廖冲,此子有宗师之资啊!可惜是个平民,进不了道门,成就终究有限。 怒潮般的强攻下,谢玄神色微变,再这么僵持下去,自己的脱露怪癖要压不住了。何况他连战数人,死要面子不肯歇息,元气也消耗大半。 必须速战速决! 谢玄手腕一振,漫天尖厉的剑啸声倏而消失,剑光纷纷向软剑收敛,汇聚成一道雪亮刺眼的寒芒。这一手剑技他曾见原安施过,觉得十分炫帅,特意让原安教会自己。 “心与气合,神与剑合。”谢玄默念着原安传授的要诀,身形随剑而纵。寒芒一闪,众人仿佛望见一只神骏的白鹭展开垂云双翼,凌霄而上,锋锐的长喙凿开天际,击穿虚空! 廖冲心头一凛,只觉鹭喙的锐意遥遥钉住了自己,似连这一片虚空也被剑光锁死。 更难受的是,剑光两侧扬起滔滔长风,仿佛遮蔽苍穹的鹭翅拍动,掀起巨浪,令他被汹涌的气流波及,再也无法闪躲自如。 这一剑只能正面迎击!若他还想退缩,只会陷入跌宕的翅浪中,失去虫道的灵动。 廖冲一咬牙,眼中闪过坚毅之色,整个人迎剑而上,变拳为爪击出! 虫御九变! 轰然巨响,众人恍惚看到廖冲的身躯猛地炸开,迸溅出无数个扭动的虚影,死死缠住软剑。 寒耀的剑光瞬间熄灭,覆满了密密麻麻的爪影。 玄哥儿要输了?学子们无法置信地看着廖冲掐灭剑光,爪势上扬,扣向谢玄面门。 “轰!”无数道细密的五色毫光从软剑两旁绽出!那是先前鹭翅掀起的风浪,此刻却转化成色彩缤纷的五行法光,犹如密雨般的毫针,从两侧射向廖冲! “妙啊!”周处大声喝彩,这一记上青天的剑式原来只是虚招,故意吸引廖冲的注意力。而真正的杀招仍是术法,隐藏于气浪之中,等到廖冲势竭,才突然发动。 “砰”的一声,廖冲遥遥飞出武道台,跌落在地。诸多学子纷纷让开,任由廖冲打了几个滚,一直撞到远处的榕树下。 那是阵灵判断廖冲必死,率先将他挪移出去。 台下响起学子们雷鸣般的欢呼声,谢玄暗舒了一口气,大大咧咧一甩袍袖,扬声高呼:“还有谁?” () 第十二章 六十年续残局(下) “这一步棋,孤要是走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慕容观手执一枚黑色棋子,跨坐在棋枰左侧,火把摇曳的光芒将他高大雄壮的身影映在夔牛皮帐篷上,虽然只是一道影子,也自有威压山河的气势。 夔牛皮的帐篷遍布紫黑色的天然雷纹,乃是慕容观一统大燕那年,亲手猎杀一头天荒夔牛所得,又由工匠镶嵌各种名贵宝石,显得五光十色,粗犷奢丽。 地上铺着一张巨大厚软的白虎皮毯,一支三丈许长的方天画戟横陈其上,刃口寒光耀眼,杀气充盈,溢出的一丝丝无形锋芒犹如实质,竟然割得火把的光芒时断时续,摇晃不休。 内侍总管谷公公跪在边上,手举金漆彩绘托盘,盘上摆着两只雪猿头骨茶碗,冒着热气的酥油茶飘散出一股浓郁的奶香味。 “这一步棋,陛下已经长考了六十年。再不落子,怕是时不我待,英雄迟暮啊!”王子乔跪坐在棋枰右侧,好整以暇地端起一只骨碗,抿了一口酥油茶。 谷公公神色一变,抬头呵斥:“妄议陛下,你好大的胆子!”庞大阴寒的元气透体而出,滚滚压向王子乔,对方手上热乎乎的酥油茶迅速凝脂结冰,飘出一缕缕森冷的白色霜气。 “言重了。”慕容观摆摆手,谷公公随即低下头来,收敛气息,冻结的酥油茶又重新融化,冒出丝丝热气。 “英雄迟暮……记得六十年前,先生与孤手谈此局,便说过这番话。当时孤说,天空大日高挂,其辉煌煌,千秋万载,岂有迟暮之时?”慕容观手扶棋局,喃喃自语。 这位雄才伟略的君主已有三百多岁,面目仍然英气勃勃,具备燕人特有的雪白皮肤,眼窝深陷,鼻子高挺,颇具雄性魅力。 虽然脸部轮廓硬朗,但他的眉眼极为细腻,一双深褐色的深邃眼睛仿佛藏着水雾,闪着忧郁的柔光。据传,就是凭着这张俊逸的脸,才得宠于当年权倾大燕的哥舒王,使得后者不仅没有废除慕容观的王位,反而百般宠幸。当时宫中更有许多不堪的小道消息,说是哥舒王患病时,年少的慕容观主动为他舔痔吮脓,亲尝屎尿…… 后来慕容观一统大燕草原,杀尽哥舒部落,所有哥舒族人的尸首都埋进了粪坑。 “子乔当时回应道,煌煌大日,终有熄灭之时。千秋万载也不过是千万之数,终有尽头。唯有仙人长生久视,当可摘日拿月。”王子乔放下茶碗,目光落向黑、白棋子纠缠的棋局,微微一笑,“一甲子过去了,陛下还保留着这盘没有下完的棋,想必心中早有决断。” 慕容观目光一闪,道:“当年先生突然不辞而别,孤甚为挂念,所以一直留着这盘残局,以待日后再续。” “能与陛下重续前局,子乔不胜荣幸。”王子乔拱手致意,权当不晓得当年他感知到了慕容观心中的杀意,才抽身远遁。 “先生感应天机,料事如神,孤也一直想念的紧。这一次,先生不会不辞而别了吧?”慕容观目视王子乔,时隔多年,此人再次主动觐见,莫非算准了自己不敢杀他么? “这要看陛下如何落子了。”纵然面对一代大燕英主,合道枭雄,王子乔仍能应对从容,不卑不亢。 “当年孤踌躇满志,誓要突破合道巅峰。先生却断言孤必然突破失败,徒留遗恨。”慕容观缓缓说道,“六十年过去了,先生之言已然应验。今日孤王如何落子,难道不在先生意料之中么?” 他神色一沉,脚下的方天画戟不动自震,发出低沉肃杀的嗡鸣声,毡帐一角的火把倏而熄灭,四周变得一片幽暗,只有夔牛皮上缀嵌的数百颗宝石犹如黑夜萤火,闪着点点彩光。 王子乔并未惊惧,不紧不慢地端起另一只茶碗,高举敬向慕容观:“陛下,酥油茶要凉了,须得趁热喝。”长袖轻轻一拂,一点莹光从袖中飞出,缓缓放大,冉冉升起,化作一轮脸盆大小的明月悬挂帐中,散发出明净柔和的清辉。 慕容观并未接过茶碗,只是直直凝视着王子乔的面容,后者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始终高举茶碗,手指稳如磐石。 “茶凉了,可以再热。”隔了片刻,慕容观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孤王失去了大道进阶之机,还能重来吗?” “岂不闻天无绝人之路?陛下若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之心,自然还有机会。”王子乔与慕容观平静对视,尽管慕容观的皮肤仍然光洁饱满,皱纹不生,但透出的气息隐含衰败,散发出一股难以掩饰的“老人味”。 这是突破失败的反噬。 修士的境界一旦进入合道,便如逆水行舟,步步惊心。一旦闯关突破失败,修为就会不进则退,生理各方面的机能也会大幅衰减,遭致寿元大损。所以有些修士进入合道之境,便不再进取,而以养生延寿为主。 但慕容观一向雄心勃勃,怎肯安于现状?他搜罗大燕的所有资源,试图全力冲击合道巅峰,奈何王子乔六十年前便告知他,一身潜力早已耗尽,进阶绝无可能。 再加上他多年执掌大燕,亲自处理国政劳心劳力,事无巨细,俗务上分心太多。纵然贵为一国之主,坐拥无数天材地宝蕴养自身,终究还是突破失败,大限将至。 “破什么釜?沉什么舟?难道唯有沦为人族罪人,孤王才有攀升大道之机?”慕容观作色厉喝,一时狂风兴起,夔牛皮帐犹如怒浪汹涌抖动,白虎地毯的毛发也根根竖起,犹如锐针勃发。 “陛下若能成仙,便不再是人,人族的兴衰成败又与陛下何干?陛下幼年忍辱负重,终能斩杀权臣,一统草原各部,何等丰功伟绩,不可一世?然而王图霸业,还不是过眼云烟,临终一杯黄土掩埋,万事皆休,怎及得上自身逍遥自在,长生不死呢?” 王子乔轻言漫语,一身羽衣沐浴在皎皎月华之下,宛如神仙中人,不带一丝烟火气。 “轰!”武道台上,剑光、拳劲交击,气浪崩滚炸响如雷。 廖冲倒翻着撞飞出去。 () 第十一章 六十年续残局(上) “这一步棋,孤要是走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慕容观手执一枚黑色棋子,跨坐在棋枰左侧,火把摇曳的光芒将他高大雄壮的身影映在夔牛皮帐篷上,虽然只是一道影子,也自有威压山河的气势。 夔牛皮的帐篷遍布紫黑色的天然雷纹,乃是慕容观一统大燕那年,亲手猎杀一头天荒夔牛所得,又由工匠镶嵌各种名贵宝石,显得五光十色,粗犷奢丽。 地上铺着一张巨大厚软的白虎皮毯,一支三丈许长的方天画戟横陈其上,刃口寒光耀眼,杀气充盈,溢出的一丝丝无形锋芒犹如实质,竟然割得火把的光芒时断时续,摇晃不休。 内侍总管谷公公跪在边上,手举金漆彩绘托盘,盘上摆着两只雪猿头骨茶碗,冒着热气的酥油茶飘散出一股浓郁的奶香味。 “这一步棋,陛下已经长考了六十年。再不落子,怕是时不我待,英雄迟暮啊!”王子乔跪坐在棋枰右侧,好整以暇地端起一只骨碗,抿了一口酥油茶。 谷公公神色一变,抬头呵斥:“妄议陛下,你好大的胆子!”庞大阴寒的元气透体而出,滚滚压向王子乔,对方手上热乎乎的酥油茶迅速凝脂结冰,飘出一缕缕森冷的白色霜气。 “言重了。”慕容观摆摆手,谷公公随即低下头来,收敛气息,冻结的酥油茶又重新融化,冒出丝丝热气。 “英雄迟暮……记得六十年前,先生与孤手谈此局,便说过这番话。当时孤说,天空大日高挂,其辉煌煌,千秋万载,岂有迟暮之时?”慕容观手扶棋局,喃喃自语。 这位雄才伟略的君主已有三百多岁,面目仍然英气勃勃,具备燕人特有的雪白皮肤,眼窝深陷,鼻子高挺,颇具雄性魅力。 虽然脸部轮廓硬朗,但他的眉眼极为细腻,一双深褐色的深邃眼睛仿佛藏着水雾,闪着忧郁的柔光。据传,就是凭着这张俊逸的脸,才得宠于当年权倾大燕的哥舒王,使得后者不仅没有废除慕容观的王位,反而百般宠幸。当时宫中更有许多不堪的小道消息,说是哥舒王患病时,年少的慕容观主动为他舔痔吮脓,亲尝屎尿…… 后来慕容观一统大燕草原,杀尽哥舒部落,所有哥舒族人的尸首都埋进了粪坑。 “子乔当时回应道,煌煌大日,终有熄灭之时。千秋万载也不过是千万之数,终有尽头。唯有仙人长生久视,当可摘日拿月。”王子乔放下茶碗,目光落向黑、白棋子纠缠的棋局,微微一笑,“一甲子过去了,陛下还保留着这盘没有下完的棋,想必心中早有决断。” 慕容观目光一闪,道:“当年先生突然不辞而别,孤甚为挂念,所以一直留着这盘残局,以待日后再续。” “能与陛下重续前局,子乔不胜荣幸。”王子乔拱手致意,权当不晓得当年他感知到了慕容观心中的杀意,才抽身远遁。 “先生感应天机,料事如神,孤也一直想念的紧。这一次,先生不会不辞而别了吧?”慕容观目视王子乔,时隔多年,此人再次主动觐见,莫非算准了自己不敢杀他么? “这要看陛下如何落子了。”纵然面对一代大燕英主,合道枭雄,王子乔仍能应对从容,不卑不亢。 “当年孤踌躇满志,誓要突破合道巅峰。先生却断言孤必然突破失败,徒留遗恨。”慕容观缓缓说道,“六十年过去了,先生之言已然应验。今日孤王如何落子,难道不在先生意料之中么?” 他神色一沉,脚下的方天画戟不动自震,发出低沉肃杀的嗡鸣声,毡帐一角的火把倏而熄灭,四周变得一片幽暗,只有夔牛皮上缀嵌的数百颗宝石犹如黑夜萤火,闪着点点彩光。 王子乔并未惊惧,不紧不慢地端起另一只茶碗,高举敬向慕容观:“陛下,酥油茶要凉了,须得趁热喝。”长袖轻轻一拂,一点莹光从袖中飞出,缓缓放大,冉冉升起,化作一轮脸盆大小的明月悬挂帐中,散发出明净柔和的清辉。 慕容观并未接过茶碗,只是直直凝视着王子乔的面容,后者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始终高举茶碗,手指稳如磐石。 “茶凉了,可以再热。”隔了片刻,慕容观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孤王失去了大道进阶之机,还能重来吗?” “岂不闻天无绝人之路?陛下若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之心,自然还有机会。”王子乔与慕容观平静对视,尽管慕容观的皮肤仍然光洁饱满,皱纹不生,但透出的气息隐含衰败,散发出一股难以掩饰的“老人味”。 这是突破失败的反噬。 修士的境界一旦进入合道,便如逆水行舟,步步惊心。一旦闯关突破失败,修为就会不进则退,生理各方面的机能也会大幅衰减,遭致寿元大损。所以有些修士进入合道之境,便不再进取,而以养生延寿为主。 但慕容观一向雄心勃勃,怎肯安于现状?他搜罗大燕的所有资源,试图全力冲击合道巅峰,奈何王子乔六十年前便告知他,一身潜力早已耗尽,进阶绝无可能。 再加上他多年执掌大燕,亲自处理国政劳心劳力,事无巨细,俗务上分心太多。纵然贵为一国之主,坐拥无数天材地宝蕴养自身,终究还是突破失败,大限将至。 “破什么釜?沉什么舟?难道唯有沦为人族罪人,孤王才有攀升大道之机?”慕容观作色厉喝,一时狂风兴起,夔牛皮帐犹如怒浪汹涌抖动,白虎地毯的毛发也根根竖起,犹如锐针勃发。 “陛下若能成仙,便不再是人,人族的兴衰成败又与陛下何干?陛下幼年忍辱负重,终能斩杀权臣,一统草原各部,何等丰功伟绩,不可一世?然而王图霸业,还不是过眼云烟,临终一杯黄土掩埋,万事皆休,怎及得上自身逍遥自在,长生不死呢?” 王子乔轻言漫语,一身羽衣沐浴在皎皎月华之下,宛如神仙中人,不带一丝烟火气。 “轰!”武道台上,剑光、拳劲交击,气浪崩滚炸响如雷。 廖冲倒翻着撞飞出去。 () 第十章 虫御变白鹭喙 五行光焰呼啸如风,威势如雷,光是铺天盖地的浩荡声势,便足以吓得人心惊胆寒。 最可怖的是,光焰怒潮并非一味猛烈,内蕴种种细微变化。每一缕光焰绝非一成不变,而是彼此相生相克,无时无刻不生出崭新的五彩光浪,将金、木、水、火、土循环交替运转,向廖冲发动层出不穷的攻势。 这是谢玄对术法的掌控天赋,纵然是台下观战的几位教席,也自愧不如。 廖冲岿然不动,目无惧色,犹如一块平静迎接狂涛怒海的斑驳礁石,直到整个人即将被五色光潮撞上,才含胸吐气,倏然出拳。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石崇在台下大声吆喝,紧接着,满天光焰淹没了廖冲。 出乎众人意料,廖冲并未被击飞出去,阵灵也不曾出手救援。 下一刻,廖冲的身影出现在五色狂潮中,但一个呼吸过后,他又被光焰吞没,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一些学子瞧得一头雾水,周处神色一愣,失声道:“神御九变?不对,使得不太对劲啊……”他比划了几下,连连摇头,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五色光潮汹涌,跌宕起伏如浪,廖冲一次次跃起腾挪,灵巧转折,时不时地出现在光浪的间隙里。每一次移动,他及时避开五色光焰最猛烈之处;每一次出拳,他准确击中光焰衔接的最薄弱之处。 蝈爷趴在草丛深处,远远地望着廖冲,仿佛看到一只虫子正在暴风雨中奋力挣扎,时而躲到树叶下,时而窜入岩洞,钻进地底……无论风雨如何恶劣,虫儿总能挣扎求生。 当廖冲忽隐忽现,逆着五色光潮而上,最终现身在相距谢玄数尺之遥时,观战学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片惊叹声。 “强弩之末,不堪一击!”石崇目光一闪,再次高呼,坚定不移地力挺谢玄。 “并不是!”周处当即反驳,“廖冲这小子气息沉稳,动作敏捷,哪有半点力竭的样子?” 谢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个平民小子竟能硬抗自己的术法,难不成得了什么绝学奇遇?地宫之行,据说此人也偷偷溜进去了。 不过对方拉近距离,妄图以武道近身缠斗,实在是异想天开。他冷笑一声,双手掐诀,五色光潮骤然收缩扭曲,化作一条盘绕数丈的五彩巨蟒,头大如斗,躯体狰狞,颤动的鳞片活灵活现,一双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廖冲,蟒颈高高昂起,对着廖冲猛力一吸。 “术法通灵!”一名教席失声叫道。就像剑上生神是一流剑修才有机会修成的剑道神通,术法通灵同样只有炼神返虚的修士才可能领会。以谢玄的年纪、修为,能施出此等通灵术法,实在是不可世出的术道天才。 周处瞧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玄哥儿这混蛋真会藏,下次定要把他打出屎来! 眼看着廖冲要被吸入血盆大口,他陡然腰背一蜷,半空转折变向,往侧窜跃,紧贴着巨蟒的下颔擦过,接着双腿连踢,纵身一跃,反而翻上蟒首,极似神御九变里神人降龙的招式,只是多出了几分走位的奇诡。 五彩巨蟒猛一甩头,蟒尾猝然挑起,旋风般扫向廖冲。 廖冲整个身躯一闪,竟然化作五彩焰光,变成一枚蛇鳞,自然而然地贴在巨蟒后脑,与其它鳞片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 “拟态虫变术!”蝈爷眼珠发亮,传闻蛮荒有一种远古灵虫,能根据不同的天敌随时改变自己的体态、颜色和气息,幻化成天敌的一部分或同类,以此迷惑对手。而虫修唯有接触到更深层次的虫海,心灵息息相通,才能感悟出几分远古灵虫的异能。 这小子,真能搞啊!蝈爷激动地频频摇摆触须。 观战众人震惊地看着廖冲化作蛇鳞,一时鸦雀无声。这等变化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武道,而是武道通神,衍化成了真正的神通! 廖冲还只是一个新来的平民学子,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武道新星! 一个贱民哪来的这身本事?诸多门阀子弟盯着武道台,目光闪烁不定。神御九变大伙儿都练过,可有谁练出神通来了?难道廖冲真的在地宫秘境里捞到了什么大好处? “天地本源!一定是天地本源!”石崇嘴角抽搐,心里又恨又妒,忍不住道,“这小子一定是在地宫秘境破碎之时,偷到了洞天的天地本源!”当日秘境破碎,他的金谷园洞天隐约察觉到了一缕天地本源的动向,可惜稍纵即逝,无从辨寻,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 谁想到,此等逆天宝物竟然落在廖冲这个贱民手里!要不然,他怎会变得这么厉害? “天地本源?那是什么东西?”一些学子听到石崇言语,低声议论起来。 天地本源?一名身材窈窕的女教席闻言心头一震,抬头望向五彩巨蟒,美目中闪过一丝异色。 谢玄眼睁睁看着廖冲化作五色蛇鳞,而通灵巨蟒无从辨别,茫然四处探头,寻觅敌踪。对这道通灵术法而言,廖冲就是它的一部分,又怎会攻击自身? 最奇诡的是,连谢玄自己也一时分辨不出,哪一片蛇鳞才是廖冲? 变换术诀,谢玄手指掐动,五色巨蟒浑身一抖,轰然自爆。 无数道五彩光气犹如烟花迸溅,满天激射,迅速化作清气飘散。廖冲受到爆炸波及,再也无法保持拟态虫变之术,踉跄现出身形,嘴角兀自渗着一丝血渍。 谢玄受了术法自爆的反噬,闷哼一声,身躯微微摇晃。他虽然平日里惫懒嬉闹,骨子里却刚烈,宁可两败俱伤,也不愿让这卑鄙的贱民出风头。 廖冲似要跌落地面,膝盖突然一弹,身躯侧翻,再次以一记似是而非的神御九变招式变向跃起,直扑谢玄,挥拳痛击! 双方近在咫尺,廖冲的变向弹射又极为突然,一眨眼间,廖冲的拳头逼近谢玄面门。 台下众人紧张地屏住呼吸,谁也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竟将谢玄逼到这个份上。而谢玄素以术法称绝,近身搏杀却是术道修士的软肋。 “呛——”剑鸣响彻青霄,一缕剑光猝然从谢玄腰间弹出,光芒寒澈入骨,皎若冰雪,仿佛一根狭长尖锐的鹭喙,一口啄在廖冲的拳头上。 正是妖神白鹭的剑道绝学——上青天! () 第九章 龙争虎斗虫鸣 帝顼和目光一闪:“玉真会?” 中年道士微微颔首:“我是跟着太上神霄宗的人来的。建康城门附近,暗地里混迹了大量的天罗卫。高倾月整天守在那里,出城的人都被严密监察。” 帝顼和蹙眉道:“那我暂时出不去了?你们玉真会不能和高倾月打个招呼?你们不都是人族么?” 中年道士摇摇头:“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巫族祖庭与玉真会的秘密结盟,你的身份需要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道,“高倾月终究不是我们道门的人,不可轻信啊。” 帝顼和恍然:“人族内斗?” 中年道士笑了笑:“哪个种族不内斗?羽族如此,你们巫族同样如此。这些年出生的巫族人,还不是一心想要依附羽族?也只有老一辈的巫族,才会怀念远古时期巫族的荣光。” 帝顼和沉默许久,苦笑一声:“鹤拾叶一直对祖庭实施分化的策略。只要我们的骨头弯下去,羽族也会让我们过的不错。” “骨头弯下去的叫做‘牛马’。”中年道士淡淡一哂,“我们要做人。” “如果死去,无论是牛马,还是人,都只会剩下一具白骨森森的尸骸,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中年道士傲然一笑,“我们的骨头更硬一些。” 帝顼和凝视着他,露出一丝明朗的笑容:“是,我们的骨头更硬一些。” 两人相视一笑,中年道士举起双手,不紧不慢地捏动自己的脸,渐渐地,他的面容变得和帝顼和一模一样,身躯骨节也发出“咔嚓”的轻微声响,不断拔高,与帝顼和的身材拉近。“我会代替你,在白鹭书院当一段时间的杂役。不要动……” 他又伸出手,摸上帝顼和的脸,指尖轻柔捏动。一股奇异的热力渗透帝顼和的肌肤,脸颊一点点鼓起,肌肉松弛下来,延伸出眼角的鱼尾纹,逐渐变成中年道士的容貌…… “而你扮成我的样子,混入太上神霄宗的队伍。我的道号叫‘青阳子’,供职于太上神霄宗紫霄阁。这枚玉简记载了此行所有门人的资料,你要记住,免得露出破绽。玉真会已经支会过清风道君了,他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三天后,他将带着你们离开建康,天罗卫没胆子搜查太上神霄宗的人,高倾月也不会起疑心。”中年道士递给帝顼和一方青灰色的玉简,嘱咐道。 “多谢。”帝顼和看完玉简,随手捏成粉末,“枭夜河怎么样了?” 中年道士一边摘下道冠,解掉道袍,脱去鞋袜,一边答道:“没有任何消息,应该被高倾月干掉了。” 帝顼和心头一沉,脱下杂役的粗布服,递给中年道士,又换上对方的道袍:“如果枭夜河死了,我回去以后,很难向鹤拾叶交待。” 中年道士讶然道:“你还想回鹤拾叶那里?” “只有待在羽族身边,我才能为族人做更多的事。”帝顼和深深叹了口气,又道,“对了,离开天荒前,我从鹤拾叶那里收到一个消息,大燕主君慕容观可能会正式投向羽族鹰部。” “什么?”中年道人面色大变。 周处的视野被漫天疾射的火光遮蔽。 他嘿然一声,脚踝发力,束缚的藤蔓寸寸断裂。紧接着身形闪动,幻化成无数道残影,在半空腾挪转折,飞速避开一个个袭来的火球。 即便是台下观战的众人,也瞧不清哪一个才是周处的真身,哪一个才是虚影。 这是周处从地宫秘境获得的虚实变幻神通。 只是和那些从地宫生还的古人一样,周处等人也各自生出了怪症。比如周处开始喜欢抠臭脚丫子,再放到鼻子下闻一闻。每当看到别人的体癣、脓痂,就口水直流,恨不得揭下来吃了。 谢玄则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袒露。人越多,他越兴奋。他也晓得此举太过荒唐,平日里只好苦苦压抑,度日如年。 眼下学子云集,他心痒难搔,不得不克制脱衣的冲动,施法愈发迅猛。火球层层叠叠,密如急雨,覆盖整座武道台,也不管哪个才是周处的真身。 一道周处的残影倏而出现在谢玄身后,硕大的斩马刀变得轻巧无声,犹如飘忽幽灵,悄然袭向谢玄背心。 谢玄恍若未觉,直到斩马刀逼近身躯不及一寸,突然轻笑一声,一条水龙从背后凭空生出,轰然扑上,一口咬向斩马刀,同时地上突出数百根岩刺,厉啸着齐齐射向周处。 水龙扑上,岩刺射中,周处的身影随之碎裂,赫然只是个幻影。而谢玄正前方的一道周处残影陡然清晰,化虚为实。周处暴喝一声前扑,斩马刀凌厉劈下,又快又狠,笔直的轨迹没有丝毫花巧! “砰”的一声,谢玄来不及反应,身躯迎刃而断,“啪嗒啪嗒”掉落在地,竟然只是一堆断裂的藤蔓。而半空中的水龙张大巨口,吐出谢玄身影,他双手结诀,无数根闪耀的金针喷薄而出,居高临下地罩向周处。 这一连串变化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双方身影虚实转换,忽假忽真,将诱敌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寻常人上去,怕是连对手的影子都摸不着,何谈胜机? 双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足足缠斗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周处精疲力竭,才不甘地一甩斩马刀,主动认负。 谢玄同样累得气喘吁吁,紫府内的清气急速消耗。他正待下场,一个瘦小的身影猝然窜上台来,双手一拱,道:“廖冲前来领教。” 谢玄迟疑了一下,按照规则,他本可以歇息一炷香的时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脱衣露体的欲望越发煎熬难忍,只想速战速决。 何况在他眼里,一个刚入书院的平民小子不堪一击,几息便能打发。而廖冲在自己气竭时挑战,分明存心不良,这等卑劣之徒必须给他一个教训。 “动手吧!”谢玄冷笑一声,身形倏地后退,与对方拉开距离,紧接着双手掐诀,一连串五行术法犹如狂风暴雨,汹涌扑向廖冲。 刹那间,护罩微微摇晃,破空的气浪发出骇人的惊啸声,武道台被铺天盖地的五彩光芒遮蔽。谢玄一上手,便是全力猛攻,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对手瞬间冲垮! “玄哥儿这家伙,真不够意思!”周处把牙咬得痒痒的,适才谢玄与他对战,居然还没有施展全力。 廖冲握拳而立,背部微弓,沉静凝视着漫天扑来的五色光焰,呼吸平稳绵长,不曾有一丝惊吓的紊乱。 他的心神不断向外扩散,与鸣叫的虫海相连……相比无边无际的虫海,五色光焰不过是小小的孤岛一隅。 () 第八章 如厕巫曲暗度 清风走近山锦公主庭舍之时,忽有所感,神识跨越十多丈,“一眼”望见院子里扶树而立,若有所思的少年。 同一刻,支狩真感知到了外来的神识,精神力下意识地延伸出去,同样“望见”了清风。 不同的是,清风的神识灵动内敛,收发自如,探察到的画面与肉眼所见无异,还能感应到支狩真的呼吸、心跳、血液流速…… 支狩真的精神力尚未炼出神识,显得庞大沉厚,过于外露,看到的画面有些模糊,更无法感知心跳等细微的生理状况。 “前辈——”支狩真心头一震,双手撑着木栏,踉跄走向院门。因为行动不便,又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失足往前栽去。 清风的身影倏而出现,伸手稳稳托住支狩真。“小心。”清风扶他起身,脸上露出宽慰之色,“得知地宫秘境出了事故,我和宗门都很担心你。幸好你及时醒转,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他先前神识扫过,察觉到支狩真不仅没事,体内生机反而出奇地昂盛,甚至蕴含着一丝混沌玄渺的先天气息,完全没有伤愈的虚弱。 郭灵应没有信口胡说,原安是在秘境得了大机遇,只是有点虚不胜补,导致肉身沉滞。 “晚辈没什么大碍了,有劳前辈挂怀。”支狩真扶着清风的胳膊,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暖意。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又回到蛮荒共行的那段日子。 武道台上,气劲纵横,罡风翻浪,学子们的身影兔起鹘落,交击分合,五彩穹顶光罩时不时地微微抖动,各届学子已经开始了比斗。 原本,四届学子各夺两只地梦蝶茧。如今一只被清风拿走,新届学子只能争夺剩下的一只。 这让比斗几乎失去了悬念。众所周知,谢玄术法了得,即便是往届学长,也大多不是他的对手。 眼看着又一个世家子弟被谢玄打落台下,周处再也按捺不住,大叫一声:“玄哥儿,我来也!”跃上台去,拔出斩马刀,遥遥指向谢玄,“你是下去休息一场,还是直接干?” 这柄斩马刀重达千钧,大如门板,刀背足有两指厚,巨大锋利的刀刃犹如史前怪兽,闪耀着噬人的凶光。 “打败几个废柴烂木,哪里用得着休息?”谢玄撇撇嘴,瞧了瞧周处的斩马刀,“你这家伙不是玩枪的嘛,怎么改用刀了?” 周处抓抓脑门:“上次不是输给小安了嘛,干脆弃枪用刀,再辟新道!” 谢玄戏谑一笑:“那你很快又得换一门兵刃喽!” “玄哥儿的口气倒是比力气大!”周处咧嘴一笑,“好久不和人打斗,我浑身痒得慌。看在大家是好兄弟的份上,我就不打你脸了,只揍你的屁股!”脚步一错,闪到谢玄背后,斩马刀抢先劈下,刚猛的刀气犹如怒浪排空,轰然斩向谢玄胯部。 谢玄头也不回,手掐术诀,一片透明的水幕凭空生出,将自身护住,形成一个不停滚动的水球。刀气乍一斩破水球,裂开的缝隙又瞬间弥合,令刀气难以深入。 自打进入书院,谢玄的修行时间逐渐增多,毕竟这里没什么好消遣的玩意。而地宫之行,更是让谢玄一改往日的惫懒,修炼尤其卖力,术法造诣突飞猛进。 “抽刀断水水更流。”谢玄轻笑一声,从容转身,水球的旋转愈来愈快,不仅巧妙卸去刀气,还使得刀气难以对同一处集中猛攻,斩马刀的刀锋根本落不到实处,还被水球因势利导,往旁处牵引,使得周处连刀式都施展不稳。 诸多教席看得赞叹不已,谢玄的术法天赋着实惊人,一门简单的水行术法运转多变,将术道对武道的压制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掐诀的手指灵动快疾,不枉他没少逛烟花柳巷之地。 “你这流水是正经的水吗?”周处嗤笑一声,突然一侧刀锋,化斩为拍,浑身气劲疯狂涌向双臂,肌肉、青筋贲张,门板大的刀身猛地横扫,挟着呼啸的狂风重重拍向水球。 巨大的压迫力随着刀身释放,犹如天塌山倾,空气发出沉闷的轰响声。五彩穹顶光罩一阵摇晃,台下观战学子神色俱变。 “姓周的小子好一身蛮力!”蝈爷跃出草丛,趴到廖冲耳朵眼里,“你要是对上他,切忌跟他硬拼。” 廖冲定定地看着台上的二人,低声道:“我一定要赢。” 轰然一声巨响,强悍的冲击力震得水球往后飞跌,裹着谢玄抛向武道台边沿。 “玄哥儿你漏水啦!”周处怪叫一声,扑跃追击,斩马刀寒芒一闪,迅如闪电,瞬间逼近谢玄胸膛。 一根根绿色的藤蔓陡然从台上钻出,缠住周处双脚,将他硬生生往后拖。与此同时,谢玄顺着刀劲气流往上一跃,凌空抖手,千百个小火球呼啸砸下。 “地宫秘境自成一方小天地,你吸收的白鹭自爆碎片,莫非是一点天地本源?”清风听完支狩真的陈述,沉思半晌,道,“所以你才难以消化,好比补药补过头了。” 他瞥了一眼窗外榕树上,正在探头探脑的狸妖,随手打出一张道门密音符箓,交谈声无法外传出去。 支狩真颔首道:“确实如此。” 清风伸出手掌,按上支狩真背心,一边为他推宫过血,一边慎重告诫:“老道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天地本源,据传它蕴含八荒世界的意志,世间难得一见。此事你绝不可告知旁人,否则必惹祸端。”他解释道,“至少需要数年,你才能将体内的天地本源彻底吸收。在此之前,合道高手大可以从你身上,抽走这份天地本源。” 支狩真心头一凛,道:“我记住了。” “你需要修行一门秘法,遮蔽天地本源的气息。不过想要瞒过合道高手,普通秘法不行,太上神霄宗也没有此类的高明秘法……”清风拿出一枚古色斑斓的敛息玉符,递给支狩真,“先用这枚古符将就着,但不要在合道修士面前动手,否则古符也遮不住天地本源的气息。” 他想了想,又道:“你的精神力臻至合道,虽是好事,也有坏处。精神力越是庞大,炼出神识的难度也越高。” “前辈说的没错,如今我精神力大涨,修炼神识却毫无头绪,也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支狩真苦笑一声,遂向清风请教。 清风微微一笑:“孩子,修行是求快吗?” 支狩真一愕,下意识地摇头。清风道:“既然如此,又何必着急呢?你已经修行得够快了,有时候停下来,多想想,甚至往回走一走,会更好。” 支狩真暗叹一声,修道本该如此,奈何自己境况不同。加上三杀种机剑胎暗藏祸患,他如何能从容不迫地领悟大道呢? 一名白鹭书院的年轻杂役洗完最后一只碗,擦了擦手,独自走出膳房,沿着曲折幽径,走向密林深处的茅厕。 茅厕外围,环以竹棚遮挡,附近植满芭蕉。年轻杂役仔细瞅了一眼竹棚,上面仍未刻上暗记。他随手扯了一片肥大的芭蕉叶子,穿过竹棚,脚步突然一顿。 一名扎着道髻的中年人蹲在茅坑上,身着太上神霄宗道袍,嘴里哼着不着调的乡间俚曲。 那是一首很古老的巫族民歌。 年轻杂役目光闪动,往四周一扫,随后也在邻近的茅坑蹲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低声应和着俚曲。 “帝顼和?”中年道士侧过头,审视般地看着年轻杂役。 () 第十六章 湖畔又见伊人 直到日落西山,支狩真仍未等到山锦公主。 “应该是去后山了。她这个时辰都会去那边,有时待到很晚才回来。”萌萌哒环顾了一下室内,四周窗明几净,已被她仔细打扫干净。 “那——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正式辞谢。”支狩真拎起行李,关好门窗,循着幽静蜿蜒的小径离去。 经过后山时,支狩真抬首望向高处,狸妖侍女躺在一根斜生的树干上,半眯着眼,无聊地晃动小腿。 “咦?你们要走了?”狸苗苗眼神一亮,翻身窜下来,顺势摸了摸萌萌哒滑软细密的白毛,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喵。 “有劳公主收留多日,原某已然康复,理当告辞,以免扰了殿下的清净。”支狩真从袖里拿出几盒建康城“雪园”茶点社的鱼干、虾饼和干贝,递给狸妖侍女,“我本该当面辞行,但一时未等到殿下,只得先行辞别,还望恕原某无礼。” “嗯嗯,好说好说……不烦扰,一点也不烦扰,反正你像个死人一样躺着,烦扰个什么?”狸苗苗忙不迭地打开精致的食盒,一手抓住鱼干往嘴里塞,一手仍然狂撸萌萌哒的猴毛,嘴里囫囵不清地道,“你可以多住几天嘛,好不容易蹭到公主的香闺,你就不想多蹭几天?” 支狩真不由一愕,萌萌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抖抖猴毛:“得了吧你。过去都是公主撸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你能撸的,所以撸上瘾了是不是?” 狸苗苗嘻嘻一笑,一把将猴精搂在怀里:“小萌萌,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啊。”扭头对支狩真道,“公主就在上边呢,你不是要辞行嘛,自己上去找她便是了,我和小萌萌还要耍一会儿。” 支狩真抬头望向山腰处:“殿下在上边?” “除了那片梨树林,她还能待在哪儿?你赶紧去吧,别杵在这里了。虽然你长得好看,但不是我喜欢的型。”狸苗苗不耐烦地努努嘴,又眉开眼笑地继续撸猴,萌萌哒反手去捏她的猫耳朵,两人嬉笑打闹起来。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对狸苗苗拱拱手,自行上山。 他的手脚仍有些笨拙,遇到陡峭的山坡难免跌跌撞撞,有时还要抓住两侧的藤枝,稳住平衡。天地本源与肉身的融合需要时间,若换成百灵山寨那会儿,他必然日夜殚精竭虑,忧心难寐。但如今,一颗心反而不急不躁,甚至多出了几分悠闲之意。 两侧藤萝缠生,层林尽染,夕晖仿佛点点碎金闪烁。虽值夏末秋初,凉意渐深,仍有野花锦缀,草香暗浮,虫鸣声在暮色里此起彼伏。 支狩真一路行去,但觉神清气爽,浑身松弛,连三杀种机剑胎也似生出了一丝柔性。他想起清风的话,人是不需要一直往前走的,沿途的风景或许比未知的终点更美。 但只有走到终点的人,才能知道哪一个更好吧。他微微一笑,放缓脚步,梨林深处闪着粼粼波光,伊瑾一人孤立湖畔,默默凝睇,任由半明半暗的水色映深眉眼。 晚风吹过,片片凋零的梨花随湖水流去,雪白的花瓣隐约泛黄,变得越来越模糊。 支狩真踌躇了一会儿,没有上前。隔着参差的林木,他静静地望着湖畔的女子,不由想起过去,他孤零零地站在竹楼上,俯视万丈悬崖的日子。 也许一个念头,女子便会纵身入湖,所有的痛苦从此被流水带走。 他比谁都晓得这种念头。 但他还是没有发出动静,只是默默站在梨林外,任由光线一点点沉下来,林木的阴影像湖水一样弥漫,伊人朦胧难辨。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看到人影向湖水走近一步,不由心中一凛,赶紧干咳几声。“殿下恕罪。”支狩真快步走进林子,恭谨行礼。 伊瑾侧过首,讶然瞥了支狩真一眼:“原安?” 支狩真道:“打扰殿下多日,原安甚为惭愧。如今身体渐复,特来向殿下辞行。” 伊瑾颔首道:“我知道了。” 支狩真又道:“入秋的湖水颇为寒凉,殿下请仔细些。” 伊瑾的目光微微一闪:“你在担心什么?” 支狩真默然一会儿,道:“蒙难之时,幸得公主收留,原安感恩不尽。殿下,请恕我交浅言深,妄言几句……” 伊瑾审视支狩真片刻,淡然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支狩真缓缓说道:“昨日里,清风道君与我谈及修行。他告诉我,人即是修行。‘人’字,分为两撇。第一撇,是做想做的事。人生苦短,所以一定要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做完,才会不负此生。没有这一撇,人无所谓人。‘人’字的第二撇,是做不想做的事。世事艰难,岂能尽如人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方显峥嵘意志,无愧此生。这第二撇,支撑了第一撇,没有它,人就会倒下来。” 伊瑾默然半晌,道:“话虽如此,奈何知易行难呢?” 支狩真道:“所以人是一场完整的修行,岂可中途弃之?” 伊瑾峨眉微蹙:“你来了很久了?” 支狩真犹豫了一下,点头称是:“原某晓得在这种时候,殿下并不需要外人的善意,只想一个人安静独处。” 伊瑾闻言,不由为之侧目,这不像是一个弱冠少年说出来的话。她转念一想原安的经历,倒也了然。毕竟孤儿寡母流离多年,难免老成一些。 “你误会了。我自小锦衣玉食,修行无忧,皆受惠于大晋。此身既为王室血裔,便不独属于自己,又怎会因为一己私念而任意胡为?”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支狩真欣然道:“是我唐突了。殿下,湖夜露寒,还请保重玉体。” 伊瑾微微颔首,支狩真躬身一揖,转身缓步离去。夜雾浮动,山路曲折,在清冷的星光下显得斑驳发白。他慢慢走下山,望见狸苗苗蜷在树下,呼呼大睡。萌萌哒一边撸着她的猫耳,一边探首向此处张望。 支狩真不由心中一暖,忽而想到,“人”字的两撇或许还有另一种说法:第一撇是自己,所有的路,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走下去。 而支撑的另一撇,则是其他人,比如巴狼,比如清风,比如猴精又比如谢玄…… 人生中有了别人,自己的路才能走得更远,更坚定。 夜深时,伊瑾回到住处,望见几案上陈放着原安的谢礼。 那是一方瑙晶荆的匣子。 里面有一只灰扑扑的地梦蝶茧。 () 第十五章 长路终在足下 这是帝顼和第一次看到支狩真。 对方俨然是一派人族贵族的气宇风范,油头粉面,簪金佩玉,秀美得近乎柔弱。唯有从少年纯正的漆黑色眼眸里,勉强能寻找到一丝巫族的血脉迹象。 帝顼和下意识地垂下头,眼睑半合,调整呼吸,竭力掩饰住脸上震惊的表情。 在他的识海深处,魂魄核心充斥着熊熊烈焰,形成一个燃烧滚动的岩浆火球。火球上,赫然立着一只三足金乌,神姿矫健,浑身羽翼黑里透金,锐如尖刃,隐约闪耀着刺眼的火光。 正是四大巫灵之一的三足金乌! 隐约感应到了支狩真识海中的八翅金蝉,三足金乌昂首竖翅,目泛奇光,死死盯着支狩真的方向。 八翅金蝉同样感应到了三足金乌,振翅发出一声声清亮的鸣叫。 支狩真神色一凝,暗觉诧异,八翅金蝉为何突然躁动不宁?但他城府极深,并未贸然以精神力察探四周,反而动作愈发恭谨,一板一眼地继续授箓科仪。 是巫灵,绝对不会错!帝顼和感知着三足金乌的欢呼雀跃,眼睑微抬,眼角的余光再次瞄向支狩真。 他读过青阳子交付的玉简,记得原安的详细资料:对方原是永宁侯在外的私生子,于今年春末夏初之际初入大晋的建康城。 时间细算起来,刚好与百灵山寨的支野之子消失之日相仿。 所以——原安就是支氏一族的少族长支狩真?也唯有最纯正的巫族嫡系血脉,才有机缘孕生巫灵。 他是我的族人!是我血脉相连的弟兄!思及此处,饶是帝顼和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意动神摇,热血上涌,内心犹如激涛裂空翻滚,险些要流出泪来。 那是长久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沉重、不安和彷徨。 反抗羽族其实令人绝望。 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踽踽独行,望不见一丝渺茫的光。尤其是老一辈的巫族逐渐衰亡,新一代巫族日益驯化,帝顼和眼睁睁地看着巫族一步步走向黄昏。 他对青阳子说,至少我们死去的骨头是硬的。可在他心里,终是有些迷茫。 如果反抗会让巫族灭绝,那么反抗真的对吗?如果忍辱偷生可以让巫族的血脉延续下去,那么忍辱偷生就一定错吗? 他不知道答案。离开祖庭的那一晚,他问过大长老。即便在那双充满智慧练达的老眼中,他也只看到了犹豫。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感知到支狩真的巫灵,当他发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原来也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踽踽独行,寻找那一丝渺茫的光。 他心里忽然就有了答案。 “当——”玉磬的鸣响声袅袅回荡在半空,授箓醮仪正式结束。 “玉真子,望你今后勤勉修持,不负众望。”清风上前一步,为支狩真拂去肩上的香灰,“老夫在雷霆崖等你。” 支狩真手捧诸多赏赐的宝物,躬首道:“定不负真君所望。” “哈哈,走了。”清风洒然挥袖而去,道士们簇拥身后,法乐齐鸣震天。 “恭送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支狩真深深行礼。 帝顼和深深地瞥了一眼支狩真,随着队伍转身而去。 至此一别,或许很多年以后,他们才有机会再次相遇。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路很长,如果一个人的脚步无法走完,那么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只要有人继续走,总有一天,会将所有的路都走完。 帝顼和悄然拭去眼角的泪光,走在渐凉的暮色里,步履越来越轻快。 支狩真目送一行人远去,识海中的八翅金蝉随之安静下来。 他从未在巫族祖庭接受过完整传承,并不清楚引发巫灵躁动的原因,只是就此多存了个小心。 “哎呦,我们的玉真子道长,你这身道袍摸上去又细又滑又软,手感很不错嘛。”谢玄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对着支狩真摸头摸脚,调笑一番。 周处炽热的目光投向支狩真手里的一尊泥偶:“这就是道门赫赫有名的护法神将?听说这玩意儿很能打啊!” 泥偶只有拇指大小,雕成一尊栩栩如生的英武神将模样:塑金涂彩,披甲戴胄,举拳抬腿,怒目圆睁。只需以精神力炼化泥偶,便能随心化作护法神将,据传力大无穷,极擅武道搏杀。 支狩真受赐的这尊护法神将乃是上品,融入太上神霄宗的独门雷法,能与炼神返虚初阶的修士力搏。只是泥偶的力量以道门的香火之力为主,道箓为辅,平日里必须供奉香火,早晚参拜一次,保养甚不便利。 而且支狩真身为剑修,讲究的是遇神斩神,百无禁忌,日夜参拜神将反会折损心中的锐气。 这些清风也都给他私下提点过。这里头,其实暗藏了太上神霄宗内部的暗斗算计。 “周兄若是喜欢此物,尽管拿去便是。”支狩真微微一笑,坦然递上神将泥偶。他眉心的白骨魔种突然一阵跃动,竟然生出一丝吞噬的渴望。 周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喜欢这类身外之物。嘿嘿,只要小安你常常催动这玩意儿,陪我多打几次架就好!” “到时一定让周兄尽兴。”支狩真将泥偶纳入袖中,意守眉心,暗察白骨魔种。 这枚白骨魔种观想自域外煞魔的《白骨往生经》,须以秘法不断滋养壮大,炼化成一位护法魔神,与修士的法相有点类似。魔种一旦成熟脱落,即可再育新种,直至炼出一支浩浩荡荡的魔神军团。 域外煞魔每每入侵各方宇宙,白骨魔神军团乃是征战主力之一,必不可少。 支狩真平时专注剑道,很少修炼此法,因此进境不大,白骨魔种几无动静。但没想到泥偶神将一入手,便引得白骨魔种蠢蠢欲动。 或许他真的能让白骨魔种吞噬这尊泥偶神将,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新路子?从凤梧真的传承记忆里得知,但凡迈入炼虚合道之辈,无不以前人功法为参照,开创出一条独属自己的崭新大道。 一些因循守旧的修士哪怕修炼得法力再深,机缘再多,也休想突破合道关卡。 是日,支狩真与谢玄诸人欢聚庆贺一场,随后返回伊瑾住所,收拾行李,待向山锦公主辞别。 () 第十四章 胜负不在今日 “玄哥儿威武!玄哥儿神勇!玄哥儿天潢贵胄,术武双绝!”石崇挥臂纵声高呼,面有荣焉,紧接着扭过头,冲着廖冲的方向吐了口唾沫,“萤火安敢与日月争辉?真是不自量力!” “你刚才那招剑法使得不伦不类,剑意驳杂,剑气无法贯通如一。”一个疏淡的声音从人群后方遥遥传来。 石崇当即跳起来呵斥:“谁在胡言乱语?玄哥儿的剑法是你有资格妄议的?不服上去试试!” 谢玄不由一愣,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脸上忽而大喜,猛地跳下武道台,排开人群,大叫着狂奔而去:“哈哈哈哈,小安,是小安!你醒了!你这家伙终于醒啦!” 支狩真以剑拄地,望着谢玄一路大呼小叫的身影,眼里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谢玄跑过来,将他一把抱起来:“你小子总算醒了,这下没事了吧?身上没少块肉吧?” 支狩真从萌萌哒口中得知,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日,谢玄朝夕探望,拿来不少灵丹妙药,还特意求了伊瑾公主,才让自己移居她处,免受博陵原氏的骚扰。 他本想过来,向谢玄郑重道谢,但被谢玄这么一叫一抱,瞧着他咧嘴大笑的模样,一时心头血热,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只是应道:“我没事,没事了。” 孔九言和周处也随即过来,问长问短,王凉米等人也围了上去。谢玄的兴致愈发高昂,直嚷着今日要大肆庆祝,不醉不归。 廖冲一个人趴倒在树下,没有爬起身,怔怔地盯着眼前杂乱微黄的野草丛。初秋的风吹得草根摇晃,尘土扑在他脸上,酥酥痒痒的,像是许多只小蚂蚁在爬。 他没受什么伤,只是不想爬起来,不想面对别人的眼神。他听到谢玄意气奋发的高笑声,听到书院的郭山长宣布谢玄获得了地梦蝶蛹,听到学子们陆续呼拥而去,听到四周由闹转静,树荫下变得一片空旷寂寥。 两个教席走过来,关切地问了廖冲几句,确定他并无大碍才离开。廖冲没有多说什么,他不觉得对方是真的关心自己。虫儿总能灵敏地感知到外界的恶意,哪怕这一点恶意隐藏得极深。 最终,武道台附近只剩下廖冲一个人。他仍旧趴在地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像一只僵冻濒死的虫子。 “咳咳……小子,你已经很不错了。”蝈爷闷了半晌,开口安慰道,“真的,你非常厉害,差一点就打赢了。” 廖冲默然片刻,涩声道:“就算差了半点,我还是输了。” “是那个姓谢的小子耍诈!不能算啊!” “输了就是输了。谢玄术武双绝,最后一招藏法于剑,诱敌于心,确实比我更强。何况他先前还打了几场,元气消耗不小,我占尽了便宜都打不过他。” 蝈爷皱了皱眉头:“这些世家的公子哥从小就是灵丹妙药泡大的,功法传承无一不是最好的,谢玄又是世家中的顶级天才,人中龙凤。你起步太晚,还没什么战斗经验,能和谢玄打得有来有去,已经算是逆天啦!知足吧,小子,路还长着呢,别输了一场就这么一副丧气样!” 隔了一会儿,廖冲轻轻叹了口气:“蝈爷,道理我懂。就是一下子缓不过来,心里难受。我没有用,救不了那只地梦蝶茧。” 蝈爷撇了撇长须:“你小子难受没关系,别把蝈爷我也整得难受啊。你想要赢,就要先输得起。虫道是什么?从来都不是天才的一日千里,而是一步一步往上爬,一直熬到破茧飞天!”说着他苦笑一声,摇摇触须,“再说了,这个世上,能救自己就很了不起了。” 廖冲若有所思,微凉的秋风忽而卷过,几片落叶悠悠飘散,一只僵死的秋蝉掉下来,恰好落到廖冲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死蝉,默默注视许久,忽而点点头:“蝈爷,我想明白了。” 蝈爷一愣:“你真想明白了?” “嗯,真的。”廖冲扒开土,用十指挖出一个小坑,把死蝉埋了进去,覆盖碎土,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然后爬起来,拍去身上的泥沙,望向天空。 头上的浓荫深处仍然响着知了的鸣叫声。 “您说的对,输赢不在一时。蝈爷,我们走吧。”廖冲聆听着虫鸣,跨过脚下的小土包,慢慢向藏书阁走去。 纵然今天的蝉死了,但在泥土下,在地下最黑暗的地方,仍然会有新的蝉蛹孵化出来。 少年挺直腰杆,脚步低沉又坚定,透着一丝恢复过来的青春活力。 等到来年的春天,新蝉会破土而出,一步一步爬上树梢,羽化高唱。 它是盛夏活着的蝉,也是初秋死去的蝉。弱小卑贱的生命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延续下来,也许赢不了,但也不认输。 这便是虫之道。 三日后的吉时,清风在白鹭书院中心的芸帙殿前,正式主持支狩真的授箓醮仪。 钟磬鸣动,经幡招扬,法剑光落,沉香烟起,一干太上神霄宗的道士位列玄坛两侧,口中齐齐念唱太上经文。 摇身一变的帝顼和也赫然在列。 清风老道一身羽衣高冠,面容肃穆,拈香诵告天地,依科演法。支狩真面向玄坛,手持绘符白玉朝简,俯首恭立,头上扎着道髻,身披太上神霄宗雷霆崖真传弟子的深紫色道袍。 微风吹拂,道袍隐约透出闪烁的雷纹。 郭灵应与谢玄等人站在外围,应邀观礼。 “嘻嘻,小安子打扮成道士的样子还真滑稽。”谢玄忍不住窃笑,对萌萌哒说道,“猴子,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休得妄言。”郭灵应横了谢玄一眼,自从白鹭书院创立以来,从未有学子被道门提前授箓,列为真传弟子。原安天资绝世,又为太上神霄宗立下奇功,方才有此无上殊荣。 经历此事,原安必将一飞冲天,名震整个大晋修行界。 “今依天师传度,授尔法箓,通真达灵。”清风转过身,对支狩真沉声说道,“愿尔精勤修行,正心契道。法脉承续,永护玄门。” “赐尔道号——玉真子。” “赐尔雷霆法袍法器一套。” “赐尔护法神将一尊。” “赐尔神霄雷霆剑经一卷。” “赐尔观悟太上心镜一次。” “赐尔观悟金阙玉楼图录一次。” “赐尔七转清虚护心丹一枚。” “赐尔……” () 第十九章 循迹索物查凶 众多族老面面相觑,原景仲低咳一声,正色道:“宁大人,赵蝶娘并未正式过门,以她的身份也称不上是侯爷夫人。按照惯例,本朝的士族可是不与庶民通婚的。” 宁小象瞥了他一眼,举步往厢房走去:“哦,那倒是本官口误了。请问原大人,赵蝶娘何在啊?” 一名族老吞吞吐吐地道:“永宁侯死得蹊跷,我等只好暂请赵蝶娘待在自己屋里,免得发生意外。” 宁小象淡淡一笑,步入厢房。几个天罗卫的仵作忙着查验尸体和血迹,宁小象的目光投向永宁侯尸首,看似神情哀重,实则心中大呼称快:死得好!真是死得好啊! 他受皇命一直追查长公主暴毙之事,虽然明知与永宁侯脱不了干系,偏偏查不出什么证据。四大门阀势大权重,晋明王也不能随意处置原敦。如今永宁侯一死,自己算是搞掂了这只烫手山芋,必然更得晋明王的欢心。 宁小象心里不由浮现出支狩真的样子,当日他与原安单独一叙,虽未明言,但默契暗通,毕竟一个死掉的永宁侯对双方都有好处。 “大人,这具尸骨确实是永宁侯原敦,另一具尸体则是原安的贴身侍女冬雪。经过我等仔细检尸验骨,发觉永宁侯的髓血极为复杂,内蕴邪毒、尸毒、血毒,还中了一种迷药。”一名天罗卫仵作禀告道。 另一个仵作解释道:“邪毒应当是永宁侯在地梦道历练时所染。血毒通常是用邪魔秘法,快速汲取他人精血造成的后患。比如一些血河教的低等弟子,修炼时太过急功近利,便会生出血毒。尸毒是从匕首尖上验出来的,至于迷药——我等暂时查不出是哪一种迷药。” 宁小象微微一愕:“连你们也查不出来?” 仵作摇头道:“我等是从永宁侯放大的瞳孔,推断出他应该中了迷药。但髓血里验出来的只有一种蓍草……” “蓍草?此物不是用来消肿解毒的寻常草药么?” “大人说的是。但以永宁侯的身份,府藏的消肿解毒宝药比比皆是,药效强过蓍草何止百倍?又怎会服食这种山野村民的草药?何况永宁侯修为不凡,纵然重病卧床,也不是一个丫鬟能杀的。大人请看——”天罗卫仵作指着床榻,说道,“根据属下推测,这名侍女先以迷药迷晕了永宁侯,再用浸过尸毒的匕首行刺对方,匕首一直深入永宁侯脖根。若非永宁侯身中迷药,气血麻痹,光是肌肉、元气的自行反震便会弹开匕首,绝不可能任由匕首贯穿喉部。” “直至永宁侯身中致命一击,剧痛令他勉强恢复了一点气力,本能地反击之下,不仅抓断了匕首,还顺势剖开侍女的额头、胸腔。”宁小象心中暗疑,冬雪服侍原安不过数月,就被这小子迷得晕头转向,甘愿舍命刺杀原敦? 几个天罗卫禀告道:“大人,我等先去搜查这名侍女的住所,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宁小象点点头,目光扫过一干原氏族老,道:“经过天罗卫反复查证,侍女冬雪乃是杀害永宁侯的元凶,此女也死在永宁侯反击之下。” 原景仲拱拱手,蹙眉道:“宁大人,冬雪待在永宁侯府近十载,一直安分守己,为何突然起意杀害原敦?冬雪是原安的贴身侍女,又与赵蝶娘走得近,是否真是元凶,恐怕还要多思量。” 旁边几个天罗卫神色一变,一人沉声喝道:“大人慎言!天罗卫查案自有主张。” “无妨无妨,原大人也是一时过于悲痛,失了分寸。”宁小象摆摆手,温言道,“原大人放心,只要找到真凭实据,天罗卫绝不会放过杀害侯爷的凶手。诸位节哀顺变,先收敛侯爷宝体,宁某继续在府里勘察一番。” 他信步向外走,经过王夷甫身边时,忽而故作恍然:“是了,永宁侯府遭此剧变,应当通知世子原安才对。”袍袖往下一拂,王夷甫的脊背猛然一抖,直直坐起,一道浊气从口鼻中喷吐而出,整个人顷刻睁目醒来。 “王长史还请节哀顺变。”宁小象不露声色,施施然走下楼梯。原景仲这等废物,仗着家族势大竟敢质疑自己?真是不知死活! 一众族老纷纷色变,又不敢再对王夷甫下手,原景仲咬咬牙,又跟着下楼。 宁小象先去了侍女的院子,招来春花、秋月、夏荷三人讯问,都说不晓得冬雪与永宁侯有什么仇怨。只是冬雪近日来神思不属,常常借故私自出府。 原景仲忍不住插嘴道:“有几个下人说,冬雪和赵蝶娘过往甚密……” “原大人稍安。”宁小象平静的笑容里隐隐有了一丝寒意。 一会儿工夫,天罗卫搜遍冬雪住处,找出一堆信笺和一个牌位,全都呈递上来。宁小象查看片刻,又瞧了瞧牌位,悉数递给原景仲:“原大人请过目。” 原景仲忙不迭地接过来,一阵急翻,顿时愣在当场。“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贱婢胡编乱造的!”他手指一紧,就要撕碎信笺,忽地肩膀一沉,半边身子麻软,手指完全使不上劲。 宁小象的右手搭在原景仲肩上,脸上似笑非笑:“原大人慎行。若是证物被毁,本座就不得不请你去天罗卫的深狱走一遭了。”从对方手里抽回信笺、牌坊,交给手下封存。 原景仲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半晌道:“是原某糊涂了,还请宁大人包涵。只是,这种东西如何算是铁证?” “想要铁证也不难。”宁小象缓缓说道,“开棺验尸,将昔日的几位世子挖出来查验,自能佐证冬雪是不是在胡编乱造。” “荒唐……荒唐……”原景仲不住摇头,心里却是信了几分。永宁侯邪毒深种,怕是早已心性大变,才以血亲子嗣来延命。要不然,儿子怎会一个接一个离奇死去? 过了片刻,又有天罗卫来禀报,查清了冬雪这两个月去过的店铺,购物清单也全都罗列出来。 “胡麻,蓍草,肉豆蔻,青肝菌、半两僵尸白毛、结网三年的花蛛丝,百年以上的土墙灰……”宁小象默读清单,微微蹙眉,这些东西也只有胡麻和青肝菌有点致幻效用。但凭借这点俗物就想迷倒永宁侯,简直是异想天开。 天罗卫继续道:“在冬雪的床榻下,我等还搜到一件烧焦大半的亵裤,经查正是永宁侯的。” 永宁侯的亵裤,百年墙灰,蓍草……宁小象苦思良久,也不晓得这些东西究竟拿来何用? ? ?这章是补的 () 第十八章 人鬼狰狞难辨 残阳斜照,风卷枯叶,永宁侯府的偏院笼罩在一片向晚的阴影里。几只寒鸦栖在宿风楼的钩檐上,目光阴冷,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哑的鸣叫。 楼内的厢房窗扉全部紧闭,床榻前,厚重的帷幔业已挂起。 原景仲等几个原氏族老久立在床榻前,满脸阴霾,眉宇紧皱,眼神不时地透出一丝焦虑。榻上、地上、墙上血花四溅,散发出一阵阵浓烈刺鼻的腥臭。 一具似人非人,指甲尖长如钩,脸颊上隐约生出黑毛的男尸伏倒在榻上,脖根处渗染出一大团深紫色的血渍。若不是身上那袭浅青色的绣纹绫衫,很难分辨出这就是永宁侯本人。 另一具丫鬟打扮的女尸仆倒在旁,下半边身子垂落在榻下,上身倾倒在男尸怀里,手上兀自攥紧一柄断匕,匕锋沾染的血已经凝干。 她的左额角裂开五个清晰的小孔洞,红白色的混浊脑浆流了出来,胸口也被剖开一个洞,露出小半个残缺的心脏。 黄婆一个人呆呆瘫坐在角落里,失魂落魄,如丧考妣,一直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原氏族老问她话,她也恍若未闻。 原景仲挥手扇了扇鼻翼,有些受不住屋内的恶臭,走到门口,拿起腰悬的香囊猛吸了几口,这才缓过神,探首往长廊尽头张望:“族长和老太君快到了吧?”。 “快了,老太君骑鹤赶过来的话,子时前一定能到。”一个原氏族老应道,他守在楼梯口,脚下躺着昏迷不醒的王夷甫。 原景仲走过来,随意踢了一脚王夷甫:“不识抬举的东西,居然还想给那个野种通风报信!” 原氏族老道:“王夷甫中了老夫的迷魂香,至少得躺上十个时辰。等族长和老太君一到,谁也翻不了天。”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听说原安已经入了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真传,可谓一步登天。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欠妥当?老太君可是很看好他的。” “老太君嘛,毕竟是老了,老眼昏花嘛。何况她终究不是我博陵原氏的族长。”原景仲冷哼一声,“我仔细打听过了,真传的身份是太上神霄宗为了金阙玉楼图录的功劳才给的,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场面活。书院那边的消息是原安快废了,授箓的时候连走路都跌跌撞撞,就算进了雷霆崖也是个摆设。再说了,原敦的死是整个博陵原氏的大事,哪里轮得到一个乳臭未干的私家子做主?” 原氏族老的目光投向厢房,不安地道:“那个……真是原敦?他怎地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原景仲道:“多半是在地梦道中了邪!嘿,难怪他总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 原氏族老的神情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原敦的几个子嗣和他老婆都死得不明不白,这里面会不会……” 原景仲神色一惊,连忙向四处瞅了几眼:“慎言,慎言……”此事牵涉到华阳长公主暴病薨殁,天罗卫查了好几次,至今还一直盯着府上不放。 原氏族老道:“原敦死得着实蹊跷啊……虽说是负伤养病,可一个小丫鬟就能把他杀了?偏偏黄婆又变得神志不清,像得了失心疯……” “确实蹊跷啊……”原景仲陷入了沉思。永宁侯突然出了事,他暗插在府里的下人立马给他递了消息,他带几个族老急急赶来,想着能否捞笔好处。 “原敦一死,偌大的侯府便落到了原安母子手上,她俩受益最大。”原景仲说着说着,眼神一亮,“你说,会不会是——原安母子合谋,唆使丫鬟冬雪刺杀了原敦?赵蝶娘母子被原敦抛弃,饱受颠簸流离之苦,多年来一直怀恨在心,对原敦下手再合理不过了!对,一定是赵蝶娘母子干的!” “不会吧。”原氏族老愣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瞧了瞧原景仲,“赵蝶娘手无寸铁之力,原安又人在白鹭书院,昏迷多日才醒,如何参与杀害原敦呢?” “要不然呢?原敦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对母子进府后死了?动手的还是个服侍原安的小丫鬟?” “那倒……也是。” “原安有太上神霄宗罩着,自是动不了他。但赵蝶娘不一样啊,一个以舞娱人的贱民谁会在乎?你说,赵蝶娘若是杀害原敦的真凶,嘿嘿,原安难道还撇得清干系?若是原安有弑父之嫌,他还能顺顺利利地承袭侯位么?” 原氏长老道:“原安总不会坐视赵蝶娘不管吧?他毕竟是正式授箓的雷霆崖真传……” “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把一切做实!”原景仲冷笑一声,“就算在太上神霄宗眼里,原安的生母身份也是个污点。对了,赵蝶娘还待在屋子里没出来?” 原氏长老道:“我们的人一直守着她。她倒也识相,不哭不闹的。” “这不正是做贼心虚!”原景仲越说越起劲,来回踱步片刻,喃喃自语,“只要炮制出她与原安侍女暗中勾结的证据,一切都好说了。”他眼神变幻,一时想出好几条毒计,“走,赶紧去把原安的另外三个侍女审一下!” 不待他兴冲冲下楼,庭院里便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迅速接近,一群佩刀天罗卫纷纷闯上楼来,将走道团团围住。 原景仲二人神色大变,望着众多天罗卫拱护下,施施然走上楼的宁小象,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本官收到密报,永宁侯爷被宵小刺杀,惨死府中,所以特来察看一番。”宁小象对原景仲二人拱拱手,语气温和地道,“打扰之处,还望两位大人包涵。” 一干天罗卫如狼似虎般冲进厢房,把几个族老都赶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原景仲才定过神来,勉强笑道:“宁大人言重了。我等也是收到消息,刚来不久。” 宁小象的目光落向躺着的王夷甫,似笑非笑:“王长史这是悲伤过度,一时急晕过去了?” “呃……对对,宁大人说的是。”原景仲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干笑道,“我等正要扶他下去歇息。” 宁小象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不急不慢地道:“怎地不见侯爷夫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