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前夫他弟的白月光》
1. 灵堂
“先生昔日教诲,学生感念在心,但愿以身为舟楫,澄清源流,风行教化,使先生之学发扬万世,先生之名传扬百代……”
姜萸恍过神来的时候,耳边是青年士子的呓语。
身上的触感是粗糙的麻布,白色的孝帽局限了眼前的视线,但她还是清晰地看到四面灵堂低垂的白幡,纸钱燃烧出缕缕灰烟。
檐下的白纸灯笼写着“奠”字,供案之上摆着长明灯,其后的牌位上是“诰授太师兼太子太师英国公姜公讳永望府君之灵位”。
姜萸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重生了?
似乎是因为身体本就劳累多日,她跪坐在蒲团上的身形一晃就要栽倒在地。
“娘子!”
身旁的小桃眼疾手快扶住,惊呼出声。
“娘子身子可有大碍?若是撑不住去偏房休息片刻吧,一切有老奴在……”
本在灵堂东侧的周伯焦急地跪坐在她身旁询问道。
“无妨……”姜萸缓过劲儿来之后,仍有些不敢相信地端详着身旁的众人。
本该在她入太医院那年被父兄嫁人的小桃,早在恭王逼宫之前就病逝的周伯……
众人只看到她眼下两片青黑之色,以为她是悲伤过度,都连连出声劝慰道:
“姜小娘子,节哀啊。”“您是国公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说话的有后来的大理寺卿崔少澄,前世的姜萸,正是被他指着鼻子骂“有辱姜氏门楣”“辱没了文正公遗风”。
“文正”是她祖父的谥号。
“经天纬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文正”之号,可谓当代文臣谥号的极点。她的祖父英国公姜永望,身为两朝太师,当代翰林之首,自然担得起这个名号。
而她却在他身死之后投效恭王,为他毒害皇妃、谋杀朝臣,做尽一切腌臜事。
甚至放任瘟疫蔓延,直至京畿一带哀鸿遍野。
而如今这个后来恨不得饮其血、啖她肉的大理寺卿,却一脸哀惋地低着头,叹声劝她节哀,神色之中满是对她的关怀。
一道身着赭红色缎绣葵花袍的人影走上前来。
他拨开沸沸扬扬的人海,满堂窣窣的声响也随之归于沉寂。
鹤发童颜的老人意颇温柔,语又怜悯:“陛下特命我来向英国公府致哀,国公慈爱,昔日为帝师时让陛下受益良多。只是如今斯人已逝,娘子可莫要哭坏了身子,让国公在九泉之下为娘子担心了。”
这话说得体贴备至。
他是皇帝身边的近侍王常侍。
既是大内总管,又是皇帝近侍,他作为天子特使亲至英国公府致哀,皇帝对这位已故恩师的敬仰也是可见一斑。
姜萸满心感激地低下头道谢。
……电光石火间,脑子里闪过无数前世画面。
她迅速地抓住这个机会,垂下头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神态,接着开口道:
“……陛下对姜氏的恩德,姜萸感激不尽。虽然如今祖父已逝,他也定然不愿为身后事让陛下为难,姜萸也不愿以女子之身辱没先祖英名,还请陛下依例除爵,如此方能正律法之尊,让祖父九泉之下亦能安心。”
依照当朝律例,英国公病薨无子,自当交由礼部处理“除爵”一事。
可是她前世不甘心祖父一世的功名断送在她身上,于是联合恭王上书请求暂缓英国公除爵一事,由此得到了天下文人的支持。
天子亦不忍恩师绝嗣,下诏声明由姜萸日后招婿所生之子继承爵位。
为了报答恭王在此事中的助力,她后来在太医院时没少帮他做事,可惜最后一腔良心喂了狗,落得一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重来一世,她可不要再重蹈这样的覆辙了。
姜萸颦眉含泪的眸光下隐隐带有坚毅之色。
王常侍闻言却愣了愣神,道:“娘子当真这样想?”
“正是。”
姜萸一揖拜地。
苍白到几无一分血色的脸颊上满是从容气度,一身孝衣下挺直的脊梁更是让在场众人都为之侧目。
“好!好!”王常侍连连抚掌,忍不住颤声道,“娘子这般大义,真不愧为姜老太师后人!娘子此心我必定传达圣听,不辜负了老太师的赫赫遗风!”
他亲自躬身将姜萸扶起。
苍老的手重重拍打着她的手背,像是许下什么旦旦的誓言。
随着日薄西山,前来吊唁的宾客也逐渐散去。檐下的灯笼散发着幽微的光,铜铃声响,像是故人来访。
姜萸在用过晚膳后又回到灵堂守灵,家中下人们都被分配到各门前看守,是故只有她一人守在灵堂。
“娘子,有一位景二公子求见。”
过了亥时,本该是花落人眠的时刻,小桃却绕过了众人上来禀报。
她的神色欲言又止。
“景二公子?”姜萸先是不解地喃喃道。
却在念出口的下一瞬变了脸色。
恭王谢景昭,在今上诸子中行次第二。
他是贵妃萧氏所出的二皇子,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贤王”。
为人温柔敦厚,长相清俊隽雅,在京郊广设善堂布善事粥,在翰林屡开文坛结交名士,不仅在百姓口中备受推崇,还在清流之中享有盛名。
可是她知道,温良恭顺只是他取信于皇帝的伪装,阴私毒辣才是其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通过她往太医院里安插人手,每月开给其他皇子的药食里暗含了会让人日渐虚弱的慢毒。
在京城周边开设的善堂,实际上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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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归来的死士提供落脚点。
明面上礼贤下士结交名士,其实是拉拢清流把控舆论。
前朝每每有不利于他的风声传出,要不了多久京城中就会有人急病暴毙。
……宣和六年的那场瘟疫里,姜萸早早拟好了应对药方,却被恭王关在王府里不得外出。直到染疫百姓达到数万之众,京畿一带生灵涂炭,他才带着提前准备好的药材和药方,神兵天降,亲入疫区组织救疾。
自此成了天下人眼中的“圣人”。
从前的姜萸对谢景昭有多信任,之后的姜萸就对恭王有多痛恨。
她在六岁那年拜师悬云山人,那位年过半百的国医圣手没有因为她的女子之身而有所藏私,只是笑眯眯地摸着花白的胡子对她说:“医者,当以苍生为重,不可沾染阴谋诡计,不可偏离本道初心。”
祖父替她开蒙时就殷切地告诉她,要侍奉“贤君明主”,心怀天下太平。
她以为他是匡济天下的圣王,结果却是个弑父杀君的小人。
本欲悬壶济世,但却手染血腥;意图澄清天下,反而祸乱苍生。
先师的教导犹在耳畔,而她却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初心太久太远,以至于想要重归正道的时候,因为深陷泥沼而无法脱身。
直到最后,被骂“有辱门楣”,被囚禁于宫中栖云台,死于一杯她曾经亲手调制的鸩酒。
思及此,姜萸重新睁开了眼。
一双平日里柔和得有如春风化雨的眼睛。
……此刻却如刀剑般凌亮。
她又回首瞻望了一眼祖父端正安详的面容,对小桃说:“带我去门口会会他。”
行至角门,遥遥就能看到身着黑色玉带广袖襕袍的青年立于门外的梧桐树下。
朦胧月影给那人罩上一层虚幻的光晕,越凑越近,青年的身形也越发地清晰,渐渐地,渐渐地就浮现出那个前世在她午夜梦回时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来。
谢景昭。
一双矜贵温润的凤眸因为含笑掩去了眼尾上扬的锋利,如刀笔雕刻的鼻梁高而挺直,给予他浑然天成的贵气,嘴角微笑的弧度显得亲和又谦逊……
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公子。
只有姜萸知道,这副温和无害的皮囊之下,藏了一只嘶嘶吐信的毒蛇。
前世的栖云台上,寒风吹不散急雪纷纷,只烧着一盆炭火的室内冷得如坠冰窟,冷得像是没有温度的指节划过她的脸颊,似笑非笑的眼眸让她心里发毛,“……姜院使如今还要与我作对吗?”
一丝起伏的情绪,像是冲破了记忆里让人喘不过来的大雪,刺入到她跳动的心脏。
“姜小娘子。”
那人躬身作揖,声音像是浸了蜜一样诱人,眼睛里满含的笑意却叫人怎么也看不清。
2. 恭王
然而刻在骨子里的礼仪由不得她。
谢景昭见着她止步在门后的身影,主动地上前两步,姜萸也只好撇去心里那些一团乱的情绪,冷冷地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
“不知殿下深夜叨扰,有何贵干?”
谢景昭像是察觉不到她话语里的冷意一样,略表歉意地弯了弯眼角,温声道:“白日里人多眼杂,不好前来吊唁。太师急病骤薨,是天下人都不愿想见的,只是逝者已逝,生者亦要以自己为重,莫要悲伤过度,再把自己的身子也搭进去了。”
这话说得体面极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而姜萸知道,这般的客套话过后,他背后藏着的狐狸尾巴也该露出来了。
果然,谢景昭话锋一转,道:
“日后国公不在,但娘子若有难处,大可向我来说,我必倾囊助之,若是有意入太医院为官,我亦可竭力相助。”
话里话外好似都在为她考量,实际上却是在以“入太医院”为引来诱惑她为他做事。
假若她承了他这个情,将来在太医院未免要为他通融。
前世的她便是栽在这个跟头上,因为本朝百年以来还未有过女子成为太医,姜萸便想以女子之身证明一番。结果又由于先前“上书除爵”一事欠下了他的人情,所以不得不暗地里为他做事,药方里添几笔、改几笔的事没少做,后来更是因为京畿瘟疫间接导致了生灵涂炭。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他也有他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始于利用,终究也要因为利益的不同而分道扬镳。
姜萸一度因为想要一个孩子而与他纠缠不清,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绝对不会容忍自己成为残害苍生的罪人。如今重来一世,看透了他那副虚与委蛇的假面,自然也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潜藏在暗处的嘴角悄悄勾起,她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姜萸无意于此,也不愿再为殿下增添烦恼。”
谢景昭似乎有些意外,但并不气馁:“娘子说的哪里话?姜老太师也尝为我开蒙,算是我的授业恩师,娘子的事又怎能称得上烦恼呢?何况如今国公已殁,娘子又没有能够承袭爵位的堂兄堂弟,将来又要如何度日呢?”
“那便是我的事了。”姜萸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意,“浪迹天涯也好,行医一生也好,总归有一技傍身,能切实造福于万民……怎样也比一辈子冠冕堂皇,却只为一己私欲来得好吧?”
她站在角门的灯笼下,素净的面庞在暖色的光晕下比月光还皎洁,粗麻的本色衬得她更是肤白胜雪,好似漫不经心,又像是意有所指。
谢景昭听懂了她言语里的讽刺,先前殷勤的笑意尽数褪去,含笑的目光也渐渐透露出底下的锋芒来。
他像是潜在阴影里的困兽,窥伺着光明处的猎物。
半晌,冷冷扯起嘴角。
拱手拜别道:
“那便祝娘子山长水远,得偿所愿。”
穿过回廊来到灵堂,姜萸只觉一身清爽。
前世憋屈了那么久,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但按照恭王的脾性,估计不会轻易放过她。
毕竟是前世弑父夺权的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人,若是日后借机寻她来报复就不好了。
于是姜萸一边焦心地咬着指甲,一边突如其来地问了身旁的小桃一个问题:
“你可愿与我一同南下?”
“啊?”
小桃不解。
宣和四年庚寅月葵卯日,是祖父停灵的第七日,也是周伯请专人测算的吉日。
礼部的人翻遍了历书,也得出这一日“宜安葬”。
浩浩荡荡的长队绵延数里,自保康门内一路通往外城。
姜萸抱着灵牌,将祖父葬于南山脚下。
正如前世一般,那是她的父母坟茔所在,也是祖父亲自为自己选定的埋骨地。
回到偌大的英国公府,比她先到的却是皇帝亲下的一道诏书:
“故太师、英国公姜永望,性秉忠纯,识通古今,勋业冠于朝野,德望重于泰山。其殁也,岂独朕失良弼,实乃社稷之殇……先公无子,朕不忍其后人流落草野,特册其孙女姜氏为郡君,敕号承英,冀承先人之英,行圣人之德;食一千户,实封五百户,以飨其太平。”
姜萸迟迟缓不过神来,动作僵硬地行礼、谢恩,接过了王常侍递给她的诏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依然不可置信。
“快起来罢。”
还是王常侍亲切地躬身将她扶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笑开了花,“好孩子,如今太师不在了,可还有陛下为您撑腰呢。虽说陛下常年在宫中不爱走动,但对你也是疼的,可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厚爱。”
姜萸忍不住湿了眼眶,哽咽道:
“多谢陛下厚爱,姜萸必不相负!”
两世未曾获封这般的荣宠,一直到王常侍回宫赴命了,整个国公府依然沉浸在喜悦的气息中。
小桃围着她又跳又叫,喜极而泣道:“娘子得诰命了!我也是郡君身边的女使了!”
周伯也在一旁老泪纵横,“圣上厚爱,国公就是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啊!”
姜萸的神色为他们所感染,也渐渐变得清明,“我得诰命了?”
她不可思议地念叨着,话尾是克制不住的上扬。
“娘子得诰命了,府上供养也有着落了,日后南下也不愁没了钱两……”小桃在一旁手舞足蹈,然后兴高采烈地对姜萸说,“对了!我问了罗姨和张婶,她们也都愿意跟随娘子南下,说是家中没人,早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除了张姊姊和柳叔他们要留下来管铺子,算上周伯,我们一行也有七八个人了,其余的诸位叔婶姊弟们都说愿意领一笔钱财自行散去……”
小桃依旧眉飞色舞,姜萸的目光在开始的喜悦过后,渐渐转化为沉静。
……郡君的诰命落下,也就意味着她先前请求“依例除爵”的成命已然成为定局。
这处她从小长大、承载了她对家的所有回忆的府邸终究要被收回,门上那块先帝御笔题写的牌匾要被挪下,纵九横七六十三颗钉子的朱漆大门也将被人贴上“不得擅入”的封条。
她余光却瞥见庭中那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从前祖父致仕后,总喜欢坐在那处摇着扇子,感叹“若是能游历一番大好河山,方才不枉此生啊。”
只可惜多年的鞠躬尽瘁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他没有精气、也没有时间去走这一趟。
而前世的姜萸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名号,将自己桎梏于皇城之中,成为皇权倾轧的工具,被人利用、不得善终,自然也没有机会离开。
如今,她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一力斩断与权谋斗争的一切纠葛,为的就是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为的就是逃出这座金漆玉骨的樊笼,去寻属于她的一道新生。
……圣人将羽翼置于她的赤心之上,庇佑她去做想做的事。
祖父将风骨立于她的情怀之下,助推她实现平生之志。
她六岁学医,为的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使贫苦百姓免受病痛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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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前世却尽做了些升山采珠、井中求火的蠢事。
皇亲贵胄偶有头疼脑热,自然有数不尽的名医仙士来为他们争先治病;而贫苦百姓疾病缠身,却一辈子都求不到一张救命的药方。
师父教她的是“悬壶济世”,而不是困囿于宫城一角;祖父念叨的“游历天下”,她一辈子也没能替他看到。
缘木求鱼,哪里能够得到真正的圆满?
那些未曾见过的青山万朵、白云万丛,是要她挣脱开京城的繁华枷锁、逃脱出朝堂的权谋旋涡,才能在逍遥天地间,得一隅而适之的。
所以她不悔。
即便先人功业立下的爵位注定要被收回,即便富乐无边的人生注定与她无缘。
——只要能延续祖父遗志,造福苍生万民,她就死而无憾了。
州桥边上的“满庭芳”,是汴京城内有名的成衣铺,这日他家掌柜张好好正满面春风地踱至门外,迎接自己刚被封了郡君的东家,却被来人的三言两语砸得说不出话来。
“什……什么?您要南下?这是出什么事儿了?”一向性格泼辣、最有主见的张掌柜此刻却慌了神。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南下游历一番……大约过几年再回来……”
姜萸笑着安抚,又细细叮嘱“不得招惹权贵”“不得意气用事”“万事小心为上”,再后是商定报账事宜。
……
对岸的茶馆之上,二楼临街的雕花窗内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杯中茶水尽数浇给了烟雾蒙蒙的三月寒柳。
“谢五你真是暴殄天物。”
身着天青色圆领袍衫的青年男子忍不住出言责难,“头茬的西湖龙井,就这么让你喂了后土。”
面对他恨恨的语气,方才泼了茶的人却满不在乎地将茶盏从窗外收回。
那人明显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发并未束冠,而是用一根云锦暗纹的发带束在脑后,一身绀蓝色袍衫衬得他愈发容颜如玉,清亮的眼眸中又有着远超常人的气度,隐隐看着不凡。
他似笑非笑地托着一边脑袋,右手拈着茶盏,说出的话语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哪里是喂后土?明明是敬故人。”
对坐的男子怅然叹道:“此次春闱是恭王母舅主考,没了姜老太师坐镇,还不知道那些人会在背后搞什么名堂呢?”
青年好似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说道:“左右不过是些中饱私囊、暗度陈仓的丑事,再借机往六部安插耳目、收买人心……我那兄长一贯如此,只是一向隐蔽少有人知罢了。”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稍微驱散了室内烧着的昏昏炭气,他的目光从窗外望去,不经意地飘向了先前在汴河对岸看到的女子身上。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眼眸中骤然绽放出熠熠光辉,手中茶盏往案几上一落,就耐不住地起身要走。
“我要回一趟江南外祖家,若有机缘再给你带上好的明前茶,日后就不必挂怀了。”
青年颇为潇洒地告知道,举手投足间俱是系马高桥垂柳边的少年意气。
他把将袖子里的东西往男子面前一押,就双手一撑翻出了窗外,借着杨柳卸了个力,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男子被他这不着调的模样惹得气不打一处来,追到窗边,眼睁睁看着他翻身上马走掉,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青年却恍若未闻,把他生生气笑了。
这时目光却正好瞥过他留下的名册,随手翻开看了两页,神色骤然转为惊愕。
“这……”
3. 送行
临行那日,汴京的晴照正好。
马儿在英国公的后门打了个鸣,周伯又确认了一遍装箱无误、马车的零件也没有缺损,这才招呼一行人上了马车。
浅浅马蹄声就这样踏碎夕阳,载着姜萸驶出了南熏门。
眼看着前面就是青山万丈、绿水东流,却有人骑着马赶来拦下。
“姜小娘子!”
来人只身一骑,额前的发丝粘在脸上,簪在冠中的头发也因为一路的颠簸抖落了大半,胸口起伏不定,一看就是风驰电掣赶来的样子。
姜萸掀开帘子,挑起眼细细分辨来人。
“裴大人?”
她有些讶异地开口道。
裴如璟气喘吁吁:“姜小……郡君怎么就要离开汴京?”
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路策马已近力竭,这回缓了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说话。
看向姜萸的眼神藏着小心翼翼的探究。
姜萸眼神有些闪烁。
裴如璟本是她祖父的门生,同样出身寒门,家中只有寡母一人。
进京赶考时被人偷光了盘缠和解牒、历纸,本得打道回府等待下轮再考,却得姜太师接济,补齐了手续,最终以一甲第三名及第、任应天府通判,三年之后回京担任翰林学士、直集贤院,正是前途无量。
前些日子停灵和出殡时他都有来,不过当时宾客众多,她也忙着处置丧事和南下事宜,是故没有对这位前世“颇有渊源”的故人多加在意,却不想今日他会追了上来。
在她的前世,裴如璟会在一年之后由翰林学士改判礼部侍郎,又在皇帝临终前担任上了礼部尚书,更有政事堂议政之趋向……
而那时她觉得他是个清正文雅之人,何况在老太师病逝之后,裴如璟对她多加关照,常来府上探访,煮水煎茶、焚香插花……每每谈及终身事,则面泛霞红偷眼看她,待她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她权衡利弊,思来想去,也觉得在皇帝圣谕的“俟其外孙”之下,与他成亲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本来也算是一出“才子配佳人”的戏码,何况还兼有“伯乐”的知遇之恩,可惜后来出了她和恭王那档子事……
姜萸目光晦暗,低垂的眼睫掩饰着一分不自在的心虚。
然而事已至此,她当然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应回答:“祖父临终前常言,没能看遍名山大川,实乃人生之憾。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想着能替他老人家好好游历天下,也算了却他一番心愿。”
裴如璟闻言面露神往,可惜碍于官职在身不得擅自离京,只好抱憾道:“姜太师平生所向,亦是我辈想往,可惜不能投簪逸岸,解不下这俗世袍服……若是郡君路遇难事,大可来信诉与如璟,我虽身在京城,亦当竭力以赴。”
末了他有些嗫嚅,眉心微蹙,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此去山长水远,如璟不得同往,只是还请郡君记得……汴京之中,还有我候你归来。”
这话说得十分诚恳,姜萸却下了帘子不敢看他,不动声色道:
“那姜萸就在此谢过裴大人的心意了,也祝裴大人将来前途万丈、青云直上。”
他亦释然一笑,由衷祝愿道:“那便祝娘子此行,自在如风,万事胜意。”
汴京城外,回首向来萧瑟处,那些纠缠的风雨旋涡,都被紧锁于阴暗的皇城之内,与她再无瓜葛。
姜萸一路南下,先后要历朱仙、玉池和云屏三镇。
陆路换乘水路,又在玉池重新改乘马车,纵驰于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天光错落于林叶的缝隙间,鲜艳晴照自车窗外落在姜萸的脸上,是前世没有过的生气勃勃。
前往云屏的路上,小桃还是不解,“娘子怎么想到要离京南下呀?老公爷一世基业都在汴京之中,若留在京中岂不是更多人照料?”
姜萸点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是不是傻呀?若是一辈子留在京中,你可能见到玉池这样美的花灯,可能见到那日山林里的清泉?何况京中人多眼杂,若是遭人算计了,那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再说……你父兄真要找上门来索你回去怎么办?”
小桃闻言果然缩瑟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唯唯诺诺道:“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听闻公爷逝世之后,我爹娘确实有意试探我口风,说要叫我回家和邻居家王大相看……”
前世姜萸入太医院后不久,小桃就被她爹逼着出府嫁了人。
虽说小桃被卖进府时签的是死契,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不瞧不看,永断葛藤”,但耐不住有人脸皮厚,早在老公爷在世时就常来骚扰,索要银两不成更是于人后动起了手,被老国公亲自训斥了一番才暂时作罢。前世国公不在了之后他们更是变本加厉,仗着本朝律法“以子告父罪加一等”为由,赌小桃不敢报官,逼她出钱出力。
摊上这样的爹娘,还是一走了之比较好。
小桃小声嘀咕着:“跟娘子出来是挺好的,至少还有吃有喝,也不至于挨打受骂……”
正说着,前头突然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紧接着就是车厢的剧烈动荡。姜萸从车厢左边被颠到了车厢右边,小桃也躲闪不及撞到了窗棂上。
回过神来,她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将姜萸护入怀里,一阵东倒西歪的颠簸过后,人与马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哎呦……”
姜萸率先缓过来检查小桃的伤势,她脑袋上肿了一个包,嘤嘤哭个不停。其余众人倒没什么大碍,最多就是一些擦伤。
她翻出随身的医箱来给他们分别上了药,小桃最严重,先拿冷水浸湿了棉帕摁在脑袋上敷了一刻钟才涂药。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走上前头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对峙。
车队前头是周伯在与一个中年男子争吵,地上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蓝衣青年有些狼狈地坐在侧翻的马匹旁边,乌发下的面庞清逸俊秀,却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泥土,显得有些灰头土脸。
从他们说话的内容中,姜萸大致可以得知,方才两路人马在林间相向而行,而对面的蓝衣公子生性叛逆,一人纵马星驰电走,结果狭路之下避让不及,紧急调转了马头才免于相撞,可还是落得个人仰马翻的局面。
见到姜萸过来,周伯担忧地将她上下扫了一遍,松了口气,才与对面的中年男子继续商量起赔偿事宜来:
“……损毁的古玩七件……茶具一套……墨宝三件……药材三箱……折合银票三万四千五百二十一两……”
管家拿出小册子一个个用墨笔勾画出来,标出具体数额,很快给出了最终的赔偿结果。
中年男子会意,命身后的侍从点出三十四张银票来,又补上六百两白银,装了满满一箱。
这是包含了对他们的补偿。
周伯确认真伪,又清点过无误,微笑着与中年男子握手言和。
这时,地上的青年却忽然出声,指着姜萸的左手说:“你的手擦伤了。”
姜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左手掌沿有一道擦伤,不留心根本发现不了,方才周伯便没有看到。
这伤口许是先前撑在窗棂上所致,但是没什么大碍,于是她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一会儿上个药就好了。”
但姜萸同样目光极尖地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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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掩藏在衣摆下的右腿。
青年注意到她的探视,极力掩饰着,但咬紧的下牙和额前的冷汗还是暴露了他的伤势。
姜萸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选择转身却步,上前查看。
“啊!”
果然只是轻轻掀开裤腿,青年就爆发出一道极高的惨叫。
他的右腿明显扭曲变形,估计是方才堕马时扭断摔伤,看颜色和变形程度,是骨折无疑了。此时她需要一个木板来对其进行紧急固定,防止伤势加重,不然他的腿就废了。
方才脸上还挂着笑的中年男子见状瞬间就变了脸色,快步走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
“五……”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称呼生生被青年的眼神压了回去。
男子咬了咬牙,闷声道:“公子,你怎么伤成这样?”
胸口起伏了片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于是怒吼道,“腿折了也不吭一声,你当自个儿是铁打的吗!”
青年眉心攥成了一个川字,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强颜欢笑:“我这不是怕你反应过度……”
中年男子还要发作,却被姜萸打断:
“我是大夫,若还想要他这条腿的话,就给我找一个三尺长的木板来,到了下一个乡镇再找医馆救治,否则我可不保证他的腿还能不能保得住。”
她蛾眉紧锁。
男子闻言,果然开始着急忙慌地搜罗木板,最终是从自己的马车上卸了一块下来,才得以让姜萸用来固定。
此去云屏不过五里,去玉池却还需百八十里,青年的腿伤还未进一步处理,只能就近折返云屏。
——只不过这回不是骑马了,而是老老实实地安在自己的马车上。
青年在马车上也不忘他一瘸一拐跟在队伍最后的爱马,哭得声泪俱下。
“马儿啊……我的金豆儿……一会儿到了云屏,一定得给它好好找个马医看一看……”
姜萸眼中流转出笑意,语气却是颇不认同的责怪,忍不住出言训斥道:
“既然爱马,为何又要策马疾驰,做明知会危及性命的事?公子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又将马儿置于何处呢?”
他今日的做派,无非是仗着家底殷实为所欲为。
一个人在林间策马疾驰,一众家丁在身后追,出了事之后还能一下拿出万两银子,显然从小习惯了用银两打发祸患。
她瞧他本性不坏,不过是纨绔了些,并非没有改正的机会。如今吃过苦头长了教训,也好过日后真惹出人命官司来。
领头的中年男子苦笑着说:“公子自小被家主娇养得惯了,家中世代经商,在扬州也算富甲一方,此番公子闹着要北上进京看看,也是家主想让他见见世面、收收锐气,免得真不知天高地厚了……但又怕他真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才派我等来一路替公子擦屁股。”
扬州来的,那也算是江南子弟,难怪富庶。
姜萸一直想见见“春风十里扬州路”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可惜功业未完,只好低头哀哀地叹了口气。
那厢的中年男子方才被自家“公子”逼着念完那一大段“说法”,见到了他的右腿忍不住面露心疼之色。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先前不是还答应去江南给季小侯爷带头茬的碧螺春吗?如今怎么就把自己伤成这样?”
青年眉心的川字仍微微皱着,却没有了先前的龇牙咧嘴,脸上泥巴已经尽数抹净了,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熠熠生光。
他低头盯着姜萸给自己右腿缠上的绷带,咧嘴一笑,“哼哼”道:
“你懂什么。”
4. 治病
到了云屏,两行人本要分道扬镳,但姜萸还是不放心。
毕竟骨节折伤可不是小事,寻常大夫大都束手无策,若是接骨的时候错了位,就算腿长好了也不良于行。若是云屏的大夫治不了,她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出一下手了。
跟在青年马车后边进了城门,中年男子掀开车帘,逮着一个行人就问,“镇中可有什么治骨出名的大夫?”
过路的平头百姓见他不似寻常气派,只得结结巴巴地答道:“治骨?大人不若去寻明水街的齐大夫看看罢,他家祖上出过太医,在云屏名镇一方,或许有医治的法子呢?”
于是放过他往明水街行进。
沿街走了没多久,就看到路人说的齐氏医馆,檐下挂着的樟木牌匾上写着“杏林春满”,上面的字迹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霜雨雪,留下道道斑驳刻痕,唯独字迹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
听闻是齐家祖上那位“太医”在医治了一位书法名家之后得赠的。
满铺的草药香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走到近前却嗅见旧木柜的潮气。坐堂的大夫看见一行人抬着个年轻公子进来,唬了一大跳,忙上前查看这是什么情况。
待看清了青年伤势之后,齐大夫弯腰取出袖里的帕子,慌张地低下目光不住摇头,“治不了治不了。”
他强装镇定地擦着额前的汗,对上中年男子震怒的目光,唯唯解释道:
“……骨锋已破肌理,幸而未穿透皮肉,然筋脉挛急如绞索,非在下所能医治。”
中年男子急了,“不是说祖上出过太医吗?怎么连这都治不了?”
他衣袍之下肌肉虬结,腰间别着剑,一看就是习武出身。
齐大夫吓得直哆嗦,挺直了背不住地往后仰,嘴里不断念叨着道:“这折骨之症最是劳损三焦,不说接骨清创之痛难以避免,就是接上了,后续的惊热痛痒、烂腐生疮……更非常人能医啊!且不说百日能否弃杖而行,就是我先公在世……都不一定能保他康复如初啊!”
这时男子的余光扫过了始终跟在外头的姜萸,正要满怀歉意地开口,她就先一步松开车帘下了车。
姜萸提着裙摆跨过门槛,身后跟着个提着她药箱的女使,行至拦柜前对大夫说:“劳烦借用一下内室,小女有法子治这位公子的骨伤,还请大夫许准。”
中年男子的眼神唰地就亮起希望的光芒。
齐大夫本要吹胡子瞪眼,但被他凶神恶煞的一眼威吓,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忙不迭地将人迎进内室。
男子背着青年上榻,他本来肿胀的右腿已经变得青紫,鲜活的面色也已经转为苍白。
青年咬着唇,额前全是簌簌冷汗,见着姜萸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强颜欢笑道:“先前冲撞了娘子,如今还要劳烦娘子为我治伤,当真是不好意思。”
姜萸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先将其右腿上的料子剪开,紧接着拆了先前用来固定伤腿的木板和绷带,最后从医箱里拿出清创的黄酒和调制的膏药,才从容不迫地在他榻前坐下来。
道:“不好意思就长点儿记性吧,一会儿银子得给我结清了。”
虽说要“悬壶济世”,但像他这种不差钱的富家子弟,还是得老老实实把钱给我结清了,不然当她是吃白饭的啊?她亲手调的生骨膏用的是悬云山人留下的药方,还费了她不少天材地宝,那可都是有市无价的东西。
青年见她看向自己凉凉的目光,心下一梗,又加之黄酒接触伤口实在是疼,于是没忍住哭了出来,眼角泛着泪花,拉着身边中年男子的手哽咽道:“韩叔……我疼……我想我娘了……”
被换作“韩叔”的男子愣了一下,眼底也不免泛起柔情之色,叹了口气安抚道:“……郎君如今倒是想起先夫人了,若是先夫人见着你的伤,定然又要吓得不轻。”
姜萸见他这般哭泣的模样,怕他一会儿接骨时闹得更加不可开交,于是一边等着麻沸散发挥药效,一边随口挑了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方才郎君说是扬州人士,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如何称呼?我一会儿写方子好记上你的名字。”
青年的鼻尖哭得通红,他深吸了几口气,用力平缓自己的呼吸,而后睁着一双满是泪光的眼睛看向姜萸。
“……我出生时遭了大难,把我娘吓得不轻,后来她只望我平安,便给我起名叫‘景安’……”
他躺在榻上絮絮叨叨,说话的语气起伏不定,眸光忽闪着像是担心自己被拆穿,最后颇有些不自信地加重了语气,道:
“我姓宋,姐姐唤我景安就好。”
他这脱口而出一个“姐姐”,倒是让姜萸有些怔住了。
她莫名觉着有些奇怪,自己从没有告诉过旁人自己的生辰,他一个第一次见的陌生郎君怎会如此笃定地唤她“姐姐”?
于是她装作随口一问:“你哪一年生的?怎么如此笃定地唤我‘姐姐’?”
“皇初三年春。”青年老老实实答道。
这下她哑口无言了。
掀起眼皮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番,确认自己记忆里没有这一号人物之后,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还真是姐姐了,我稍长你一岁,是皇初二年生人……不过你还是唤我‘姜大夫’为好。”
她不习惯有人唤她“姐姐”,总觉得过分亲昵的,以往接触的病人都是喊她“姜大夫”居多。虽然宋景安确实比她年纪小,但还是听他唤“大夫”更舒坦一点。
语罢,姜萸轻轻地碰了一下宋景安的右腿,见他毫无反应,便知晓是麻沸散渐渐开始生效了。
于是转手开始处理她箱子里的工具来。
想起他先前说过的话,又忍不住叹道:
“既然出生时遭了大难,那还为何不长记性,非要做些危机性命的事?”
这回换作宋景安答不上来了。
他从汴京一路快马加鞭,整整三日没有合眼才赶在姜萸之前到了云屏,又派了探子前去探路,掐着时辰在林道上来一番“偶遇”。从远远能够看见行进的车马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无论此番伤成什么样,他都接受自己的下场。
——因为这是他唯一想到能够留在她身边的方式。
医者仁心,他亲眼见过她的仁慈,知道她对于有伤在身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
何况她十五岁治愈宣阳长公主的事迹名满京城,勇毅侯老夫人也因为她调好了自己丈夫的旧伤而多次上门拜谢。
……他相信她的医术,相信她的妙手回春之能。
只要有一口气在,她就断然不会让他有事的。
于是眼看着要撞上迎面而来的马车时,他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独自迎上侧边的林木……
闭上眼,放任自己重重跌落在地上。
宋景安侧过脑袋,凝神注视着她温柔的眉眼。
他看她躬身拨动灯芯,让火苗均匀地烧过细小的柳叶刀。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她全神贯注的容颜,盈盈如水的眼波汇聚在刀缘,却在翻转的刀面上映射出锐利的峰芒。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又像是水波荡漾起轻柔的笑意。
如同镜花水月,倒映前世今生。
将刀刃烧到一定温度之后,姜萸将一块干净的布折了三着,塞进了宋景安的嘴里。
叮嘱道:
“忍着点,小心咬破了舌头。”
之后就是漫长的接骨清创。
铍针排脓,切去腐肉,再将断骨接上,对正对严实,最后用铰刀处理不平整的骨端……
姜萸凝神贯注,手法之快与精确让边上旁观的几人都面露惊异。
尤其是齐大夫,神色震惊中带着忌惮。
待她结束一切拿帕子擦过了额上的汗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娘子师从何方?此来云屏……是久居还是暂住?”
若是云屏多了一个医术远超于他的大夫,他不知自己这“祖上出过太医”的金招牌可还有几分效用。
从先公到他这一代,家门传承早已大不如前,他只求能仗着先人福荫讨一口饭吃,治些风寒感冒这种小灾小病,可不想接手什么疑难杂症砸了自己的金招牌,更不想有个横空出世之人抢了自己的饭碗。
于是从前来云屏坐诊的大夫,多半被他借熟识的豪绅势力赶跑了。
但如今姜萸一行人这架势……
她将手浸到一旁的水盆里,洗净了其上的血污,礼貌而温和地着正心怀叵测的齐大夫一笑,道:
“怕是要暂居几年。”
前世的那场京畿瘟疫,就率先发源于云屏,然后由南向北扩散至整个京畿。
因为曾经被困在皇城之内不得亲身参与其中,所以这一世她选择来到了瘟疫发端的地方,想着能不能从根源上阻止这场浩劫……再不济也能让云屏的民众少受其害。
待这一切结束之后,她会带着小桃他们游历山水,看遍天下好风光。
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弥补前世那场瘟疫中的遗憾。毕竟那满地病骨、生灵涂炭的场面……她可是再也不想看到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看见齐大夫的脸色变得难看。
一旁的韩叔将一切尽收眼中,只是冷哼一声,就叫他忙又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姜萸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的水擦干净,示意小桃把堵住宋景安嘴巴的布取出来。
见他因为麻醉神思困顿,便转而提笔写了药方,拿给堵在内室门口的中年男子,“骨碎补三钱、当归三钱、苏木二钱、乳香一钱半、没药一钱半、生地黄三钱、甘草一钱……你去寻这位大夫抓药,以水二盅、黄酒半盅,文武火煎至一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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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铜末药汤冲服,鸡鸣时、黄昏后各一服,温饮忌冷。”
末了补充道:“外用的药膏我单独给你,每日换一次,一个月后再寻我开新药。”
然后她就转而寻周伯去找牙人租住合适的房子。
这时宋景安有些缓过神来了,低低的唤声从里边传来。
“韩叔……”
他虚弱的目光一闪而过微不可察的焦灼,手指向姜萸的方向抬了抬,似乎急着要说什么。
韩叔忙屈身凑近跟前,姜萸以为他有什么不舒服,便也跟了进来。
宋景安对上她的目光,神色也渐渐变得清明。
“姜大夫可是要在云屏租房?”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见姜萸点头,他眼里闪过不为人知的灵黠。
“我这腿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怕是还要劳烦您多费心……若是住得远了怕有什么闪失,不如娘子在宅子里也给我分一间屋子?若有什么意外也好多加照应……”
说到后头他几乎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只一味皱着眉装作病痛难耐。
姜萸沉思了片刻。
她诊治了什么病人,向来都是要负责到底的,不然最后出了什么差错,还要败坏了她的名声。
况且她此行多是老弱妇孺,若是遇人上门挑事,怕也难以抵挡。而宋景安一行人以青年居多,还多数会武,若是住一块儿,也确实可以相互照应。
于是她欣然应下了。
第二日周伯就领着她和韩叔去牙人那儿看房。
牙人是个年过半百的婆子,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糊了层厚厚的粉,两片薄薄的嘴唇用胭脂点得鲜红,笑得谄媚又讨好。
“……这宅子是前任县令留下来的,人家现在啊,可是飞升到京城里去当官了呢!那可咋的个呼风唤雨哟……所以说这宅子风水好嘛,养人!若不是地方大了些,开价高,少有人能本钱盘下来,哪里会舍得拿出来租哟!”
她手上捏着个芍药纹样的帕子挥来挥去,将这宅子说得天花乱坠。
姜萸几人也看了,确实如她所说是一个带东西跨院的三进宅子,雕梁画栋也十分精致,除了久未有人居住落了些灰,略显陈旧,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安身处。
周伯开始盘算价钱,他主管国公府数十年,对这些砍价商议什么的那可算是得心应手。本来牙人说的是一月一百两银子,硬生生让他快砍了个对半,按每月六十两银子的价钱连租十二个月,统共就是七百二十两银子一年。
姜萸对比起汴京寸土寸金的价格来,不由感叹。
……离了京城哪里还有那么多风风雨雨。
牙人收了签好的契书,眼珠滴溜溜一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待把宅院的钥匙递给了他们之后,便再也忍不住心满意足的神色,笑出了满嘴的牙花子,一路招着手和他们道别。
日头斜斜地照在青砖门楼上,杂草自地上砖石的缝隙中探出身子。张婶带着小桃除掉地上的杂草和落叶,刘大和王二负责把箱子搬进屋里,罗姨和小椿正往砖石上泼水洒扫。
姜萸和宋景安商量好了,东跨院全部归她,西跨院由下人们自行分配,宋景安只住西跨院的最后一进,而租金两人对半出,多余的部分算在她的诊金里。
庭院正中的一课石榴树竭力生长,不知多久没人浇灌,枝叶干枯得像是一碰就碎。
姜萸立在正堂,看见檐角的天空有白鸽飞过,远处的霞光美不胜收,安详得有如尘世之外。
真好,日后这里便是她的家了。
笑意顺着心里荡开的一丝悸动爬上嘴角,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扫帚,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洒扫的行列。
因为宋景安是病人,所以众人率先打扫出了他那间屋子供他安置。护卫刚抬着担架把宋景安送进宅门,后脚就突然冲进一只大黄狗来,满院子地疯跑乱叫。
院里的人都被骇了一跳,宋景安端着吃的樱桃也掉了一地,胆小的小桃小椿害怕地往屋子里躲。
有大着胆子的下人挥舞着棍子上去威吓。
门口却追进来一个急得满脸都是眼泪的小孩,“阿黄!阿黄!你等等我呀!”
大黄狗疯跑了一圈之后,气息奄奄地趴在了角落里。
小孩扑上前去把它抱在了怀里,“嘤嘤嘤”地不住哭泣。
姜萸拦下了要去驱赶他们的家丁,正要上前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听外边响起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
“狗娃!你又追着那疯狗跑哪里去啦?”
姜萸顺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只见一个大娘叉着腰站在门口,横眉竖目地瞪视着地上抱着狗的小孩。
见到院里有人,大娘似乎吓了一跳,语带惊诧地开口道:
“陶俞林的宅子也有人住了?难道不怕红玉回来索魂吗?”
5. 闹鬼
这话一出院里众人都愣了。
“你们不知道?”大娘面上惊异之色更甚。
她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们不是云屏人吧?前些年红玉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你们不会没听说过?”
见他们当真一头雾水,大娘叹了口气,无奈道:“先前你们应该都听牙人说过了,这宅子是前县令陶俞林留下来的,对吧?但她必定没有告诉你们……这房子曾经闹出过人命。”
小桃顿时面色惊惧地抓住姜萸的手臂,颤动的瞳孔满是惊惶,姜萸连忙搭住她的手轻声安抚。
只听大娘抱着手娓娓道来:“这红玉啊,本是陶俞林他家夫人的贴身丫鬟,奈何夫人和府上的马夫好上了,为了遮掩他俩的奸情,便把她嫁给了自己的姘头,待到夜里两人互换服饰,把红玉留在自己的屋子里,夫人便出去和马夫偷欢……
“然而一天夜里县令到来,却发现床上的人是红玉,而夫人不知所踪。于是逼问之下红玉只好说了实情,夫人回来之后拿她出气,失手之下竟把她打死了。情急之下,夫人不敢再去触县令的霉头,于是将事情嫁祸给了马夫,寄希望于情夫能替自己顶罪。
“结果公堂之上马夫翻脸不认人,拒不承认自己的‘杀妻’罪行,还把自己和夫人的丑事给抖落出去……夫人自觉无颜见人,回去就上吊自尽了,马夫也因为与人妇通奸而被判驱逐千里……”
大娘又叹了一口气,面露哀惋道:“这事儿里唯一可怜的就是红玉了,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给这么一对狗男女做了嫁妆……陶俞林前年就任职期满调任回京城了,这宅子也人去楼空,只是却有人看见形似红玉的人在院里游荡,便传出了‘红玉冤魂被困’的风声……”
她神色颇为复杂,缩了缩脑袋,摊手道:“我家就住在这边上,去年常闻女子夜哭,细听又像是在笑……总之这‘鬼宅’可谓是十里闻名了。你们敢住进来我是没想到,必定是那牙人扯谎瞒报了,啧!昧着良心的坑人玩意儿,连这生意都敢做,也不怕亏心!”
她意颇不忿,狠狠地啐了牙人一声。
听完大娘说的这番话,院里人心惶惶。
姜萸倒是不信这些,就是怕有人从中作祟。
只有宋景安照常躺在担架上悠闲地吃着他的樱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脸色。
一片静默之中,墙角的“嗷嗷”的狗哭声显得格外嘹亮。
众人侧目中,小孩抱着狗,眼睛肿肿地行至大娘跟前,哭得一抽一抽道:“祖母,我怕阿黄它跑丢了才跟出来的,不是故意不读书……”
“行了行了!”大娘不耐烦地冲孙子招着手,示意他跟自己回去,“我也不指望你中个举人状元来着,回去好好把先生教的书读两遍,能识得几个字就是了!别一天到晚乱闯私宅,惹得主人家不快!”
说着她抱歉地冲站在人群中央的姜萸致以一笑,“我家这狗从小陪着娃子长大,难免有些感情。只是毕竟年纪大了,什么毛病也都出来了,最近总是动不动地疯跑,一会儿又自个人找个地儿瘫下了,估计是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它不咬人的,娘子可别见怪。”
听到“活不了多久了”这话,姜萸心中的某一根弦忽然被触动,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拦住了抱着狗要走的小孩,说:
“不妨把狗给我看看吧。”
小孩一愣,挂着泪珠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晶莹的光芒。
她垂下的眼帘遮盖了其中的复杂情绪,从八岁那年起她就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占据了她少年时期关于“家”的所有记忆。于是她真切地懂得,一个陪伴了自己走过漫漫人生的亲人死去会对自己带来怎样的伤害。
她已经眼睁睁看着祖父在自己面前咽气而无能为力,再也不忍眼前的孩童在如此幼小的年纪就遭受这样的悲痛。
幸而,在捏开黄狗的嘴细细检查了一圈之后,她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笑道:“没事,只是有一颗牙坏了,回去用金银花煎水涂抹就好了。若还不好,再来寻我把坏牙拔掉就是了。”
小孩破涕为笑,大娘却一怔,惊喜地问道:“娘子会医?”
“我是学医的,医理相通,所以对家畜的诊治也略通一二。”
大娘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带上几分不同寻常的赞叹之色,“这可真是了不得!娘子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帮你出气。论这街坊之间的骂战,我王浩弗可没输过!”
她笑容豪爽,在天边赤红的霞光映照下愈发热情如火。
姜萸心头涌出一股热流,盈盈笑道:“那就谢过王婶了。”
天光随着夕日的坠落只余下蒙蒙亮色,如幽幽鬼火笼罩着漆黑夜幕。
两院的厢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窗户纸都各有破洞,因为年久泛黄,夜里会有“呜呜”的风透过。
若是寻常还好,只是白日里刚听过王大娘那番“闹鬼”的话,年纪还小的小桃和小椿都怕得不行,非要闹着和姜萸一个屋睡。
“小椿,你说红玉若是回来了……会不会找我俩锁魂呐?”
“我们可没有害她啊……应该不会有事吧……”
自从得知了这府里死过人,她俩一看见什么暗色的污渍,都以为是“血迹”,尖叫着跑开,称得上是草木皆兵。
因为箱子里的东西太多,还没有全部收拾出来,所以此刻只能先找出几根蜡烛用于照明,火苗被从窗户纸的破洞中钻入的夜风吹得飘摇不定,像是黑暗中谁的眼睛不断闪烁,无声地窥伺着屋里的一切。
小桃和小椿怕得瑟瑟发抖,先前赖在姜萸这不走的行径已经被罗姨嫌弃得不行,现在更是把所有的主心骨都放在了姜萸的身上。
相较两个丫头的惊慌失措,姜萸的表现就从容多了。
毕竟可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上一世独自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栖云台里她都没有多说过什么,如今更是淡然处之。
与其因为夜色降临而胆战心惊,不如早些安寝,就不怕外头那些风吹草动了。
于是姜萸拍了拍自己被子边上的空位,笑说:“上来睡吧,就别搁外间了,免得大晚上担惊受怕。”
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裹了被子窜上床。
结果小桃刚在姜萸身边安放好自己的脚丫子,就听到小椿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鬼!有鬼——”
她一边惨叫着一边往姜萸怀里扑,因为恐惧而扭曲面容一闪而过,把姜萸也吓得不轻。
小桃往她看的方向望去,正好瞧见一道黑影从房梁上一闪而逝。
于是她也跳了起来,一个猛子扎进了姜萸的怀里,抱紧她的身子埋头尖叫。
姜萸本来不怕的,见着她们两个这样又难免胆战心惊。
这厢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外间罗姨和周伯相继点着蜡烛,过来敲门,焦急地问道:“娘子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姜萸认真回忆了一下方才看到的影子,然后认真地回答说——
“有老鼠”。
躲在她怀里尖叫的人这才停止了高音,两双犹着泪花的眼睛茫怔地盯着姜萸。
姜萸有些好笑又无奈。
本来已经入睡的宋景安也被她们这边的动静惊起,拉长了声音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与他住的分别是东西院的主屋,只有一墙之隔,两院的耳房之前还有暗门相连。
听闻是她们这边因为闹鬼怕得慌,宋景安先是担忧,而后得知无事,便用欢快的语气调侃道:
“……真遇到鬼了你们还能跑,只有我我腿断了,跑都跑不了。况且世人都说,遇到鬼的死法多半只有被吓死,只要不怕,心中默念神佛,那不就不会死了嘛?”
姜萸知道他这是在安抚她们的情绪。
世人多信鬼神,她也并非不怕。
只是她见过太多比鬼更可怕的事情,人心叵测,幽微的欲念会在阴暗窄狭的境况里无限放大,化作吃人的巨兽,将一切吞噬殆尽。
前世的皇城中,她见过太多为了一件珠宝、一个头饰撕扯得不可开交的妃子,也见过太多为了一碗荤粥、一根排骨打得满脸是血的太监。
鬼要害人只有一种害法,人要害人却有千万种诡计。
相比怕鬼,她更怕人心。
镇定下来后,她努力用松快的语调说道:“谁说鬼就一定比人更可怕呢?鬼本是无形之物,若要害人只能靠面容恐怖,而人本聪颖,自有数不清的法子可以应对……再说了,方才周伯不是已经在门上贴过灵符了吗?指不定鬼见了我们还要绕道走呢!”
小桃闻言已经松懈了不少,但小椿却犹带紧张。
那边的宋景安见着她们这边动静小了,悄悄松了一口气,而后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开口道:“姜大夫先前的伤好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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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伤?”
姜萸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得是昨日在林道上的擦伤。
她放软了语调,“早说过不碍事的,不过蹭破了一层皮而已,再过两日就好透了。”
宋景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愧疚,似乎很是过意不去:“昨日之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过意不去……若是连累大夫了,我实在寝食难安。”
他本未曾想到会伤到她的,只想着自己一条腿折了就折了,豁出一条命去总有办法赖在她身边,有她在断不会让他落下个什么好歹的……可若要她因为自己而受了伤,则与他最初所想背道而驰了。
姜萸却只道“无事”,顺带不忘发挥医者的恐吓:
“郎君实在应该爱惜自己的性命,昨日幸而只是摔断了腿,没有伤及内腑,否则就不是静养三个月那么简单了,能够保住性命都未可知。”
她语气故作冷肃,宋景安却自嘲一笑,“性命?恐怕除了韩叔,没人在乎我的性命。”
一墙之隔的姜萸默了默。
她不知晓他自称商贾之子的说法有几分真伪,也不知晓他自扬州来是上京长世面还是被逐出家门。
并非所有的大户人家都如她一样一脉相传,汴京里的王公贵戚们多的是妻妾满门、子女成群,后宅里的阴私诡计并不必宫里少上多少。
在姜萸为数不多关于爹娘的记忆里,二人俱是恩爱和睦的,府里没有通房侧室。夫妻二人说是“相敬如宾”还不足以言喻,更多该是琴瑟和鸣、相濡以沫。
甚至于到遭了山匪之际,生死与共。
她的家庭一直以来都称得上是幸福美满的,而她对别人的家事也没有太多了解,深究起来太过冒犯。
于是她能够想到的安慰就是:
“我在乎啊。”
神使鬼差的,这句话就从她嘴里冒了出来。
墙对面的人似乎静止了片刻。
她看不到一墙之外他骤然凝滞的表情,也看不到他茫怔的神色之下一寸寸绽开的幽深笑意。
已过亥时的晚风逐渐带上刺骨的冰凉,冷月高挂在屋檐,从破洞的窗户纸里照进寒光。
小桃和小椿因为先前的惊吓耗尽了精力,早已悄无声息地沉入梦乡。
于是姜萸小心地放轻了声音,道:
“我是大夫,若是病人死在我手上,可还有何颜面见人?所以你在腿伤痊愈前……可一定要好好将养。”
宋景安好久没有说话。
她正奇怪,却听见掩盖在呼啸夜风中青年克制的笑声。
宋景安无声地笑着,那样的得意,乖张,即便竭力压抑着,依然能听见他从胸腔喷洒出来的轻轻笑声。
他说话的声音都笑得发抖。
“既然娘子这样说,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日后定然好好养伤,定然不糟蹋了娘子的杏林名声,让娘子行医坐诊时都面上有光……”
见她这样说,她也算安下心来了,于是也不欲再与他多言。
只出声叮嘱道:“你是病人,不应多加劳累,如今时候不早了,也该早些歇息了才好。”
宋景安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听了这话又老实闭嘴了。
只含着清亮的笑意同她道过晚安。
“娘子夜安。”
随着这一声“夜安”,东院的月亮算是彻底坠入云海,再看不到一点光亮,将自己在被子里掖好之后,姜萸的思绪也随之陷入了黑暗。
与之相对的西跨院,屋子里同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宋景安却没有依他所言早早入睡,而是独自倚靠在与东院相接的这一堵墙。
月光照不进这处阴暗的角落,可屋子里却没有点灯。
因为他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有她在。
白日里她望见他腿伤时骤然蹙起的眉,雪夜里她打着火把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在花木葱茏的御花园中,她与人争吵时眼底隐约的水光……
他与姜萸的相识,早在很久很久之前。
久到姜萸都不曾记得他,也忘却他的容颜。
可是他记得。
那些潜藏在记忆里浮沉的明亮时刻,让他在历经生死之后依然难以忘怀。
她是心怀苍生的神女,是救他出俗世的仙人。
只要有她在身边,周遭的黑影憧憧都无所遁形。
即便身处地狱,他都如在天堂。
6. 梦魇
月近天心,高挂在别家屋檐。
如水的清辉磷火般幽亮,顺着瓦片倾泻而下,太阴如鬼魅出没在云层之后,往事随孤魂映入梦乡……鬼灯如漆,魍魉毕现。
白日听到的县令夫人之死,曾有人告诉过姜萸一个大体相似的故事。不过那故事的结尾是县令怨恨夫人出轨,趁夜勒死了她。
……说这话的人是裴如璟。
她恍惚地记起。
那一夜的月光也是这样的凄冷、诡谲,恍若身在阴曹地狱。
而他俊逸的面庞如玉山上行,在幽蓝的清辉下光映照人,沉在轮廓阴影里的一双眼眸,晦暗得如同鬼魅。
……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与裴如璟的相识,可以追溯到宣和元年。
那一年的花朝,汴京落了一场大雨,满地残花败叶、零落成泥。
被偷光了盘缠的书生浑身湿透,狼狈地敲开了国公府的大门。
姜老太师将他领进了府里,给他倒上一盏热茶,换上干燥的衣物,细细问他所遇何事。
他额前的鬓发依然沾湿在脸上,鸦羽般的睫毛下眼眸中满是细密的血丝,分明一身落魄失意,举止却依然从容不迫。
他语气和缓地将自身遭遇娓娓道来,猝不及防与屏风后的她对上目光,只一瞬就慌忙躲开。
后来她得知是同乡的举人嫉妒他才学出众,偷走了他的包裹,里面的盘缠还在,历纸和解牒却不知所踪。
是姜老太师做主,根据与他互为担保的考生口供,给他补齐了应考手续,才让他以一甲第三名的成绩进士及第,成了宣和元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
揭榜那日,红缨白马、戴帽簪花。
胸前是十字披红,身后是马蹄春风。
自礼部换上进士袍服,策马游遍京师各处,再携亲手采下的名花牡丹,去赴天子亲赐的琼林宴。
目光所及处,是满楼红袖,是说不尽的少年风流。
而她自御街穿行往宣阳长公主府上问诊,一路百姓夹道欢声震天,茫茫人海与敲锣打鼓声中,他精准地搜寻到了她的面庞。
猝不及防,与他对上目光。
她先是一怔,而后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隔着莽莽红尘的惊鸿一眼,像是许下什么命定的谶言。
而后阴阳辗转、聚散离合,命运造化无穷变数,让他们到头来相顾不识、面目全非。
祖父下葬之后,她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惶然不知所措。
懊悔自己为何不能早日发觉祖父的重病沉疴,要到风寒催发才发现旧疾已固;又恨自己为何不能学得师父的精传,空有妙手回春之名,却不能敛骨吹魂……
是裴如璟将她从丧亲之痛中拉了出来,让她不在沉湎于无法自抑的悲伤。而愈发亲密的往来让他待她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她权衡利弊也认为他是自己孩子生父的最佳人选。
只待居丧期满,就找媒人议亲。
她本可以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和裴如璟成为汴京城里最平凡恩爱的一对夫妻。可是她却将对待恭王的感激当成了爱意,在他吻上自己眉眼的时候没有推拒。
在裴如璟推门的那一刻,一地散乱的衣物、满室糜乱的气息……无不昭示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而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推上了房门。
对外面找来的人说,“没有人。”
神色无波无澜,像是空谷里幽然不见底的春湖。
任雨打风吹,亦不起烟波。
然而当天夜里,他就爬上了她的床。
……与她讲了这个故事。
环在身前的臂膀坚定而有力,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后,却阴寒得让她头皮发麻。
他贴在她的耳后,像是在说含情脉脉的私语,神情却阴恻恻得有如鬼魅:
“……你不是就想要一个孩子吗?我也可以给你。”
与之呼应的是她克制不住的闷哼,还有那份让她整个人……由内烧起来的滚烫。
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们本来是要议亲的。
他已经找好了媒人、备好了聘礼,只待她居丧期满就上门提亲,可是她却背着他和旁人在一起了。
他不会容许,也不会放任她的背叛。
除非她死。
姜萸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完人。
诚如裴如璟所说,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而孩子的生父是谁并不重要。
陛下的圣谕虽然给了她暂缓除爵的时间,但拖得太长恐还是有生变数。
甚至她心中存了隐隐不堪的念头:
即使她嫁给裴如璟,也可以暗中与恭王往来,只要最后生下了孩子,能够继承她祖父的爵位就好。
是她自己把自己困进了情爱造就的牢笼,用权欲嗔痴将自己束缚得动弹不得。
一生一世,都要被结下的孽缘压得喘不过气来。
最终像红玉一样,惨死于他人迁怒。
所幸她此一生,还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能够让她逃脱出这些恩恩怨怨,把从前那些算不清的怨憎会通通抛到九霄之外。
她还有大好的人生等着去开拓,而不是成为旁人眼里困在宅中的孤魂野鬼。
翌日天光大好,本该熹微的晨光亮得有如近午的晴照,姜萸从被窝里悠悠转醒的时候,外边的喧嚣早已盖过了枝上黄鹂的吟唱。
她一出门,就听见宋景安的嗓门儿穿透了两层庭院传过来:
“要两斤桐油……西院这破窗棂子漏风得紧,窗纱也给我多扯几丈!要上好的石榴苗,把园子里的枯木都给我换了,屋子也给我重新上一遍漆……”
经过了昨日的粗略打扫,两院都已经大致可以住人,只是原本糊窗的藤纸已经一碰就碎,根本经不住夜里寒风的侵袭。
两厢的旧木床也已经摇摇欲坠,躺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主屋的拨步床虽还结实,到底也陈旧了些,上边的漆都已经剥落,西院的园林花木也大都死的死、枯的枯……
宋景安什么出身的人,怎么能忍得了住在这样的院子里?
于是大清早的指使了一大帮人出门采买,带回来一大箱苏州来的亮底纱,还有上好的鱼鳔胶。如今窗上用浆糊粘的藤纸已经尽数扯下来了,专门请来糊窗的师傅正教导着下人们用毛笔沾水浸湿残留的藤纸和风干的浆糊,再用木刀刮干净,这样一会儿新的窗纱贴上去才平整。
一见她出来,小桃就大老远地从人群中间穿出来到她身边,乐得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娘子醒了?昨夜睡得可好?今日宋郎君着人买了新的窗纱,娘子再也不用担心夜里透光而难以安寝了。”
昨夜做的一场大梦像是耗尽了姜萸的精气一样,一觉醒来浑身酸痛,脖子都险些转不过来了,想必也有窗纱的原因。
她活动了一下脖子,稍微舒展了一下筋骨,就见两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捆着窗纱走进来,好奇地张望着这许久不住人的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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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啧啧称奇。
“这陶俞林的旧宅也敢住?”
他们忍不住赞叹,“娘子真是好胆魄,不知昨夜可有人见到‘红玉’?”
这话里明显就是玩笑。
姜萸于是笑着摇头,“并未,只是老鼠太多,过些日子定要寻两只狸奴来好好整治一下。”
汉子哈哈大笑,“娘子也是气派人,不知怎地到云屏来?是寻亲还是与夫君定居?”
姜萸一愣,摆手解释道:“我与他并非夫妇,而是医患。”
“那娘子就是来经营的咯?”汉子尴尬地挠头,只好用假笑来掩饰,叮嘱道,“那可要小心明水街那齐元松,先前也有不少外乡医师来此开过医馆,都被他仗着本地乡绅势力给赶跑了。”
姜萸记在心上,道过了谢,又问,“镇上可有什么手艺得巧的木工?开医馆得有百子柜才好。”
糊墙师傅把窗纱放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还得去木棉巷找胡老头,他的手艺云屏十里八乡都有名。娘子要打木柜,最好就是找他了。”
他又抬起下巴,点了一下正被下人抬进来的宋景安,说:“喏,方才这位公子也问呢,说要找能做轮椅的工匠,那玩意儿兴许只有胡匠人能做了吧。”
宋景安正瘫在一张躺椅上,两眼晶亮,笑嘻嘻地说:“姜大夫你起了?正巧我这边买的窗纱多了,便着人给你也糊上了。听你的女使说你夜里畏光?这亮地纱白日透光,夜里也分毫亮光也难见,娘子今后定然能够安寝了。”
他一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全然不像昨夜隔墙低落的少年郎。
“这没法儿走动就是不好,我在床上瘫了两天人都快瘫麻了……这不,娘子要打百子柜啊,过会儿我让韩叔陪娘子一同走一遭吧,也免得那匠人仗势欺人。来日轮椅打好了,我也能上街走走了,免得整日安在这屋子里……都要发霉了……”
姜萸听他嘟囔着,恍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让她确信,梦里的一切已经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情了,与如今的她再无瓜葛。
她不需再为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会遭人算计胆战心惊,也不必为纠缠于两个男人之间而有负罪感。
尽管从前的过往大多出于情非得已,但如今的生活才像是她想要的。
开一间医馆,有在乎的人在身边,笑笑闹闹,像无数个平凡的市井人家……
却是她期盼了两辈子才得到的。
近午的时候她和韩叔一同往木棉巷去,到了胡匠人的铺子,率先迎上来的却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清秀女娘。
她眼神漠漠地扫过了二人一眼,“二位来取货的还是订货的?”
姜萸和她明说了要打一个轮椅和百子柜。
百子柜容易,轮椅她却要进去找一下胡匠人问询。
过了半晌女娘回来,同样不带神色起伏地问了他们所居何处,可要帮送上门。
在听闻他们的住处后,她突然变了脸色,“棠梨街十九户……是陶俞林旧宅吗?”
姜萸觉着有些奇怪,“怎么了?不妥吗?”
女娘有些慌乱地目光闪烁,“无事。”
而后又找补,僵硬地笑道:“……只是听说过红玉的事,好奇罢了。”
便不以为怪。
回到府里,却有一个老头敲着拐杖杵在门前,面色古怪地质问着门内的众人。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可有文牒?名书报过县官了没有,来此有何目的?”
7. 宋景安的翻车纪事1
姜萸远远看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老头是此处的里长,空置了多年的宅子突然有人搬了进来,自然要起疑心。
周伯从容不迫,将压箱底的契约与文书一页页翻出来给他看,院里的人整整齐齐对过了头脸和名姓,才问到家中户主是谁。
这可不好答复。
此时姜萸一马当先,上去领了名姓,“是我。”
里长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上下打量着她与户书上的画像,确认无疑之后,又一指对着宋景安言:“那他又是你什么人?缘何你二人住在一户?”
他眉头紧锁,生怕他俩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窝藏在此处坏了云屏的民生。
宋景安百无聊赖地躺在躺椅上,浑身没有筋骨似的,双目发直地盯着太阳。
怎么看都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不是什么江湖逃犯。
姜萸顿了一下,道:“他是我的病人,也算这间宅子的租户。”
闻言宋景安有气无力地指了一下韩叔,他便得了指令从怀中掏出崭新的户籍文书。
上面明明白白盖着扬州官府印,写着宋景安与一众人等都是扬州人士,“三世同堂,一脉单传”。
里长翻来翻去,挑不出什么错来,最后算是打消了他的疑虑,将文书一把拍在韩叔的胸膛上,神情严肃地对他们道:“既划在了我担保的地界,就少做些惹是生非的举动,免得闹得邻里不快,来年宗祠考核落于人后。”
姜萸领头称是。
这里不比汴京,虽然她有诰命加身,但还是不宜太过招摇,免得京中众人得知她的所在,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可不好。
“娘子!”
正要领着众人转身回府,身后一道粗犷的女声就叫住了他们。
姜萸一听就知道是谁。
果然,王大娘的身影远远从街角转过,水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衫、寻常人两倍粗的腰身……脚下步子却迈得极快,腿脚灵便,没两步就到了姜萸跟前。
她喘着粗气,腋下挎着个竹条编织的篮子,上面垫了一层布,满满当当的堆着一篮子鸡蛋。
姜萸吃了一惊,见她要将篮子塞给自己,忙往外推脱。
王大娘却热情似火,非要她收下。
“哎呀……这不是来报答娘子的吗,昨日多亏你诊治了我家阿黄,今日它精神头可好些了,再没有像从前一样疼得满地打滚了。只是它有时还会嘤嘤地叫着,怕是还得劳累娘子把它那坏牙拔了才好……”
说着一脸难为情地摸着脑袋。
原来是有求于她。
姜萸便含笑收下了,欣欣然跟着大娘往家里去。
身后的宋景安待人散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向韩叔讨要方才的文书。
他细细检阅了一番过后嗤笑,“季明成还真不赖,幸好让冬青跑了一趟,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韩叔一手绕过他的腋下,将人捞了起来,一步一步跳着往屋里去。
“如何了?那匠人可能按照图纸做?”
“是可以,不过可能得近一个月……”
“一个月?不如闷死我算了!”
宋景安大惊,好看的眉眼皱成了苦瓜。
他这两日苦于站不能行诸多不便,又不好日日驱使下人将他抬来抬去,只好独自待在院里数着树上的鸟儿,又或监督下人修整庭院,靠着墙数着姜萸什么时候能过来看他,却怎么也等不来大夫给病人复诊的时日。
隔着墙听着姜萸忙里忙外,进进出出的帮工伙计都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只有他一个人扒着院墙恨不能凭空把腿长好飞过去寻她。
“谁让你非要去她面前堕一次马呢?”
更可恶的是从小陪自己长到大的韩叔还在落井下石,见他狼狈成这个样子还说些让他难受的风言风语。
宋景安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
自打他从京城追着姜萸一路出来,先是快马加鞭赶到云屏,再掐着时辰去林道上来一番“偶遇”,最后把自己的腿给摔折了,还只得了一个“病人”的名号留在她身边。
若是哪一日他伤好了,她是不是就要赶他出去了?
宋景安因此焦心得不能入睡。
韩叔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家主子突然追着从无交集的姜老太师孙女,但毕竟是这么多年看着长大的孩子,到了年纪有了自己的心思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还是有一种“儿大不中留”的错觉,尽管他当然没有那个能唤宋景安为“儿”之人的身份地位……
待到姜萸从王大娘家出来,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宋景安望着院子里刚种下的石榴苗,心想自己还能不能有见到它长大结果的那一天,却听到东院的人却过来问他要不要一同用膳。
“……娘子从王大娘那儿领了一篮子鸡蛋,还有厨娘早上采买的猪肉鱼鲜,郎君若是还未用膳大可过来尝尝。”
这话一出宋景安便如打了鸡血一般,可惜跳不起来,只能急匆匆地催着韩叔带他过去。
小桃看着突然两眼放光的隔壁郎君,想着他是不是几日未曾吃过好的了,怎么饥肠辘辘成这样?
跨过两院连通的月门,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就沿着门缝传来。
宋景安入座的时候,正望见姜萸鬓上簪着的一枝春杏,有些呆了,嗫嚅道:“姜大夫真是好情致,这春杏衬得好颜色,也不算辜负。”
姜萸一怔,摸了下鬓发,也弯了眉眼:“是王大娘家孙儿折的,刚拔掉了他家阿黄的坏齿,用了药止血,那孩子便给我簪了一枝答谢。”
制服那阿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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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了她好大一番功夫,先是寻小桃取了麻沸散,又找了止血消肿的药膏。黄狗上了年纪凝血也不好,拿钳子把牙夹碎了拔出来时蹿出好长一道血,哀哀地低泣着,一侧狗脸肿得像被马蜂咬过。
待她交代了这几日喂养阿黄的事宜之后,狗娃便从院子里的杏树上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春杏下来,说教书师父刚讲过“以花赠友”,他年纪还小,两手空空“无所有”,只好先“聊赠一枝春”。
这曲意歪解把姜萸逗得乐不可支,又不好拂却他身为孩童的一番心意,只好笑意盈盈地谢过了他,簪着春杏归家。
此时桌上菜品不可谓不丰盛,前菜是香椿拌豆腐、酒酿金华胗和翡翠如意卷,主菜是清蒸刀鱼、龙井虾仁、糟香神仙鸡,佐以金桔小圆子,和一盅雨前龙井,鲜香四溢。
这一桌的好菜都是张婶一手烧制的,她是国公府烧菜的一把好手,若不是她也愿意追随一路南下,姜萸可不知道日后的三餐该如何是好。
宋景安忍不住食指大动,一得了姜萸开饭的指令,便要动筷拾向那盘醋溜鳜鱼。
姜萸心下一惊,手上动作比说话更快,率先拦在了他的面前。
两筷相交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宋景安不解,抬眼就撞上姜萸惊急的眸色。
“这鱼是发物,你腿伤未愈,吃不得这个。”她解释道。
他才恍然大悟,“多谢大夫劝阻。”
便动筷转向一旁的香椿拌豆腐。
这回姜萸便不说话了,慢条斯理地嚼着醋溜鱼、虾仁、鸭胗……吞了整整两碗饭。
宋景安低头扒饭的间隙抬头一看,人都傻了,他没想到姜萸小小一个人一顿能吃下这样多的东西,虽然说他的饭量也当仁不让。
姜萸瞥见他一味地盯着自己看,面不改色地擦掉嘴角的油,“宋郎君为何瞅着我看?”
她只觉得好笑。
身为医者她当然知道什么叫做药食相辅,三餐养好了身子,自然不用受良药之苦。
宋景安瞠目结舌,讪笑着道:“没……没什么……”
遂又埋下头扒饭。
没吃多久,就感觉胸口火烧一般难受。
这已经是常事了,他端起旁边的茶就喝,然而姜萸看见他的脸色不对,心中起疑:
“宋小郎君。”
她出声唤道。
宋景安不解。
她向他招手,“你过来给我看看。”
宋景安一头雾水,茫然地抬起伤脚挪动椅子,凑近了姜萸身边。
她随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摸过一个脉枕来,垫在宋景安手腕处,三指分别按于他手腕三部,变幻力道把了三候,最后皱着眉,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宋景安:
“宋小郎君是从何处中的这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