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栽培手册》 1、第 1 章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庆典已至尾声,再次感谢诸位的到来!” 繁华都市的中心,鲜花与缎带装点的玻璃高台上,宴会的主持人风度翩翩地行了个绅士礼,以高昂的语调落下最后一句谢词,在倒计时的钟声中熟练地挥起右手划向天际。 “最后,请尽情欣赏今晚的重头戏——城市烟火秀!”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高台四面大楼的灯光同时调暗,台下三五簇拥着的人群在谈笑中抬头,望向即将被火花渲染的夜空。 “嘭——” 老旧的铁皮垃圾桶在剧烈挣扎中被掀翻在地,圆形桶盖沿着空旷的街道轱辘一圈,最后停在倚着墙脚安静舔毛的黑猫身边。 巨大的碰撞声打破月光掩盖下的安宁,紧接着,细碎而沉闷的打击声在漆黑的巷道中接连响起。 “臭小子!知道这块儿是谁的地盘吗?没人教过你规矩?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被垃圾铺满的暗巷中,男孩嶙峋的身躯被一双手高高提起,衣襟处勒紧导致他面色涨红,垂在半空中的细瘦四肢不住挣扎摇晃,远远望去如同一只残破的、在夜风中摇摆的风筝。 这种单方面压制的情况没能持续多久,很快,黑暗中便爆发出一声充斥着惊恼的痛呼—— “fuck!” 与此同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垃圾倾洒的斜角冲出,离弦的箭般遁入静谧的街道。 夜幕为他装上一层漆黑的羽翼,男孩儿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几乎要没过脚跟,他的背影没入黑暗里,奔跑时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将双臂合拢紧抱在胸前。 不过眨眼间,他的身后就坠上三条形同猎犬般的影子,这些人最低也比他要高上半个头,仗着身高的优势弥补了差距,急促的呼吸声在街道上此起彼伏,每一个都面目狰狞,又极具穷追不舍的架势。 周遭死寂弥散,他们又都光着脚,于是肌肤拍打在石板上的“啪嗒”声便愈加清晰可闻。 人影穿梭而过的街道正对着那座巍然耸立着的钟楼,此刻,表盘中的时针利落地滑过“9”并指向“10”,当更深的夜色降临之后,布朗克斯区就彻底变成了一片能够容纳任何罪恶的法外之地。 道路两旁逐渐东倒西歪地睡满浑身酒气的流浪汉,一小部分衣衫齐整的“正常人”,身边不约而同散落着空掉的针管,看似清醒却目光呆滞,面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倚着路灯喃喃自语。 在这里,寻常人眼中堪称诡异的举止实在数不胜数,以至于裸|体主义的奉行者在这其中也只能作为最普遍的装点。 麻木腐朽的人群病菌般凭空从地里钻出,无声地漂泊在这片街区,如同被剥夺意志的行尸走肉,又像是黑夜中挥之不去的幽厄亡灵。 贫穷、欺诈、罪恶与肮脏仿佛毒气般肆无忌惮地蔓延,最后成为埋藏在华丽的城市烟火下一滩病变的沼泽。 即使卯足了劲拼命跑,男孩还是在跑出下一个街口之前被人从后摁倒在地,身后的人用力拽紧他的长发,恶劣地向后拉扯。 “呃!” 发丝牵扯头皮的力道连带着将他面上的所有血色尽数夺走,剧烈的疼痛促使他被迫向后仰起头。 他怀中紧紧护着的东西也因此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分别滚动两圈后,被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脚下。 是两个巴掌大的奶油面包。 “狗崽子,敢咬我!” 那三条猎犬般凶狠的身影同时欺身而上,为首的人掐着男孩的脖颈将他脸颊朝地狠狠摁近尘土里,淬了口唾沫,才冷笑道:“胆子肥了——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拳脚砸落在骨肉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犹如暴雨时倾盆而下的雨点,然而挨打的人却死咬着唇瓣没发出任何近乎求饶的响动,一双沁血的眼眸透过披散的额发牢牢盯住不远处被踩脏的面包。 只是脏了点,还能吃。 身上的疼痛层层叠加,眼皮也变得愈加沉重,他撑着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不远处,男人在察觉到异物后皱了皱眉,在松开鞋底看到被压扁的绵软物体上那一圈明晃晃的鞋印后,下意识沿着声音的来源抬眼看去。 “你们在做什么?” 这道有些突兀的嗓音响起时并不显得强势,底色温和,但声调严肃。 那三个正下狠手的施暴者闻声停下挥出的拳头,刚不屑地想要嘲讽说话的人不要多管闲事,一抬眼却直接迎面撞上一杆黑洞洞的枪管。 “砰!” 没等他们抱有侥幸心理开口,一枚子弹就精准地擦过中间那人的脸颊,击中了他身后的一只易拉罐。 这一伙人自小都生活在这片混乱的街区,但到底年纪不大,也没见过眼前这副阵仗,顿时吓得汗流浃背、浑身僵直,直到持枪的人再一次开口,才哆嗦着手忙脚乱地按照对方的话从那个男孩身上爬起来。 “你还好吗?” 视线从那几个仓惶离开的男孩背影上收回,何究收起枪,脚步轻缓地走上前。 地上传来轻且急促的喘息声,男孩瘦小的身躯像是被戳破了无数个口袋的气球,一下下稀疏地往外冒着气。 何究不敢随便把人扶起,只是试探性地将他翻过身,在这个过程当中,对方除了偶尔的闷哼以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何究抬手拨开遮住对方面容的长发,却在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时猛地一怔。 漆黑的巷道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男孩搭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却因为脱力而难以进行更多的动作。 饶是疼痛对于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但每一根骨骼都像被碾碎般的痛苦还是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不仅如此,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过分温柔的举止也让他无所适从。 男孩勉力掀了掀眼皮,努力地将人面前朦胧的身影看清—— 是一个和他拥有相同肤色,样貌和神态都堪称温和的中年男人。 在看清对方长相的同时,他也没有错过男人在看清他的脸后眼底一闪而逝的讶异。 “还能站起来吗?” 耳畔的声音低沉且温和,男孩鸦羽似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却并没有应声。 面对男孩的缄默,何究皱紧了眉,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口袋一侧的手机却猝然响起。这通电话来得急切,进行不过半分钟,结束后何究的眼底已然染上几分沉肃。 目光触及身旁的男孩,何究在挂断电话后又拨打了当地的急救号码,简洁地交代了所处的位置和情况。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起身准备离开,当视线再次瞥过地上躺着的男孩时,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那双幼狼般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因为这道目光,何究正欲迈开的脚步莫名一顿,他低声叹了口气,随后脱下身上的外套,披盖在已经重新闭上双眼的男孩身上。 “……抱歉。” 脚步声远去之后,狭窄的小道内再次归于静谧。 过了一会儿,在感觉自己恢复了些力气后,男孩忍着痛尝试了几次,用伤得不算太重的那只手肘支撑着身体缓慢坐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件黑色外套随着起身的动作滑下一些,他伸手轻轻握了握,掌心的面料柔顺厚实,和挂在他身上的那层潦草肮脏的破布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必须快点回去才行。 想到他来时的目的,男孩从地上爬起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急切,过程中难以避免地牵扯到伤口,过载的疼痛让他本就失去血色的脸颊愈发苍白。 太冷了。 也太疼了。 冬季的m国深夜寒气袭人,冷风裹挟着冰刃划过时几乎能够将人的肌肤生生割裂,伴随着身上火辣又肿胀的疼痛,说不清是哪种感受更加磋磨人的神经。 男孩喘着粗气直起身,单凭意志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向前,在经过路口时弯腰捡起地上被踩脏的那两个面包,仔细拍去上面粘着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这才踉跄着继续向前走去。 贫民区的街道没有路灯,他只能在倚着墙不断摸黑前行。 当他即将循着夜色穿过道路的尽头时,在这条街道右侧的那道铁丝网外、与这片贫民窟仅仅一墙之隔的独属于布朗克斯区的富人区上空,倏然接二连三地亮起各种绮丽绚烂的烟花。 过分耀眼的火光直冲天际,最终透过老旧的铁丝网,将这一整片崎岖矮小的建筑点亮。 所有隐藏在夜色中的卑微与丑陋在这些斑驳的碎片中变得无所遁形,然而那道小小的身影却始终默默地走在阴影里,近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在经过又一个拐角处时,一辆飞驰的救护车发出尖锐的鸣笛,呼啸着与他擦肩而过。 * 在布朗克斯区贫民窟深处,有一片用简易帐篷搭成的临时“住宅区”,大部分流落街头的人会集中居住在这里,偶尔还会有瘦骨嶙峋的野猫野狗徘徊在周围觅食。 男孩抬手拨开其中一顶帐篷的帘子,弯下腰走进,又小心地将门帘拉紧,尽量不让冷气入侵,给帐篷内的另一个人带来不适。 ——这个不足三平方大小的空间内并不仅生活着他一个人。 黑暗中,躺在最里侧被破旧棉层层包裹的身影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虚弱地反复张了张口,才成功发出几个干涩的音节:“b…布兰温…?” 被对方称作是“布兰温”的男孩低低应了一声:“嗯。” “好孩子……你回来了。” 说出这些话似乎耗尽了说话者的所有力气,对方很久都不再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仍旧看着男孩的方向。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男孩取下披在身后的外套,细致地盖在面前的女人身上,又从怀里取出那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面包,往她面前递了递。 “面包,你吃。” “……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吃吧。” “你吃。”他的语调显得有些执拗,“今天有很多,我吃过了。” “真的吗?” “嗯。”借着黑暗的遮掩,男孩不着痕迹地压了压胃部。 实际上,他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否则今天也不会冒着被痛揍的危险和那伙人抢吃的。 但他还可以坚持,面前这个女人却不能了。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女人没再说出其他拒绝的话,只缓慢地抬起上半身,顺着他的要求咬下一小口面包,然而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不上对方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男孩抬手打开手电,又摸出放在床垫旁的干净矿泉水,拧开后递到女人唇边。 “咳、咳咳——!” 温热的液体沿着捂紧的指缝喷涌而出,一部分溅在他的手背上,顺着他的手臂和女人枯枝般的指节流下,将本就凌乱的被褥染成鲜红的一片。 这样的场景自从女人病了之后三天两头就会发生一次,男孩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变成了如今的沉静以对,他缓慢拍抚着女人的脊背等待她停止咳嗽,给她喂下药片后又扶到褥子里躺好,最后才一点点用破布清理好周围的狼藉。 已经缓过来一些的女人躺在一旁,目光停驻在那道忙碌着的细瘦背影上,良久,才发出一身很轻的叹息:“麻烦你……布兰温。” 男孩擦拭床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麻烦。 明明他才是那个麻烦。 看着面前的女人枯草般的暗金色长发和微微暗淡的碧蓝眼眸,男孩黑沉的瞳孔微微一动,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冬天,他在一个落雪的早晨出现在街道上某个被积雪覆盖的角落,因为生着一张异国人的面孔,过往自身难保的人群都对他置之不理。 但他的哭声太响,乌鸦啼血似的叫喊唤起了那天早上路过的女人心中的怜悯。 捡他回来的女人在前不久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出生后不幸夭折,他是有幸吃着对方稀薄的奶水长大的。 “布兰温”这个名字,原本也应该属于女人失去的那个孩子。 拥有一头灿金长卷发和澄澈的碧蓝色瞳孔的女人和贫民窟污糟的环境格格不入,男孩始终觉得对方并不该属于这里。 直到他六岁那年,有个喝得烂醉的男人当着他的面说女人是个怀了孕后被抛弃的妓/女,连曾经生下的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在命运的捉弄中沦落到如今的下场。 那个时候的男孩还并不明白这些词汇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看懂那个男人脸上充满恶意的表情,于是他扑上去和那个男人撕打,混乱中拼尽全力弄瞎了他的眼睛,最后又亲口咬掉了那个人的一只耳朵。 但他同样受了重伤,却在濒死的绝境中奇迹般活了下来。 在这边窄小的、污浊的天空下,他们是彼此的依靠和寄托,一同在泥泞里走过了漫长的十年。 但是现在,这个女人快死了。 “布兰温……我的孩子……” 低且轻的呼唤再一次响起,男孩转过身,循着女人的目光握住她枯槁的手,将它轻轻放在自己颊侧。 手电筒微弱的光打在女人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她的两颊凹陷,呈现出苦难的弧度,但是唇畔的笑意却恍如湖水般宁静而温柔。 “……给我哼一次吧,我常唱给你的那首歌。” 男孩于短暂的沉默后照做,他张了张口,细窄的喉间慢慢挤出沙哑的调子,他的歌声并不甜蜜,反倒像是眼泪,咸腥而苦涩。 “……光明的飞鸟/自由的乌鸦/我的亲爱孩子/愿上帝永远保佑你/愿你快乐/愿你幸福……”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天际的时候,布朗克斯下了这个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狭小的帐篷里,浅薄的呼吸声已经消失不见。 男孩放下握了一整晚的手,停止了哼唱。 寂静中,泪水仍旧如同决堤的泉涌,难以自控地流淌。 这个在他生命中短暂出现,或许该被称作是“母亲”的女人,也像雪融进地里一样,无声地离开了。 女人死后第二天的早晨,密闭的帐篷帘子被人从外打开,僵坐了一整天的男孩此时才像是被激活了的木偶般猛地转头,用身体将女人的遗体护在身后。 帘外的男人探进半个身体——是他前一个晚上见过的那张脸。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何究微微退出一些,尽量用安抚的语气开口,“是我的主人想见你。” 眼见着面前的男孩始终满脸警惕的模样,何究无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不得已开口,“如果你愿意……” “我的主人能够满足你当下的所有需求。” 这句话让男孩的神色警惕的神色一瞬间僵住,那双黝黑的眼眸在何究脸上来回扫视,过了许久他才稍微松口,皱着眉问:“在哪?” “就在外面。” 拨开不算厚重的门帘,男孩看见一片空茫的雪色,那片雪色的正中,有一道几乎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的身影。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听见动静偏过脸,微微垂眼和他对视。 直到过去很久,他还是难以忘记第一次和眼前这个人相见时的场景——他光脚踩进雪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径直涌入,让他连太阳穴都止不住酸胀发痛。 但是那个人望过来的眼神更冷,沉寂幽深,仿佛亘古不化的坚冰。 青年的眼神徐徐落在他的身上,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你的条件是什么?” 男孩哑着声问,见面前的人许久都没有回话,过了会儿,才咬着牙凑近了些,“你要我的心、肝脏、还是肾?” 他的神色警惕,看起来像只桀骜不驯随时都能够张口咬人的小狼,但是贴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叫人能够明显看出他的害怕。但此时,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促使他战胜了本能的恐惧,能够没有丝毫闪躲地同面前的人对视。 那双淡漠的瞳孔扫过来,在他身上停驻片刻,像是打量,接着才没什么感情地回了一句,“如果我说,我要全部呢?” 男孩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显然是因为青年的回应而将他视作是贩卖器官的人贩子,半晌,他张了张口,用很低的气音说:“……墓地。” “什么?” “我要一块,墓地。” 青年没说话,那双眼睛在他身上停驻了更长的时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冷气顺着血管麻痹了他的神经,他才听见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低声开口,说:“就他吧。” 这轻得几乎要散进雪雾里的三个字,如同拍卖师砸下的拍定锤,在那一刻命运调弄指针般轻而易举地拨转了他的人生。 而他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我……” 男孩疑惑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面前的青年再次出声,用轻且不容拒绝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音。 那是他所不熟悉的异国语调—— “锦。” “从今往后,你就叫盛锦。” 说话间,乌鸦从枝头振翅而飞,抖落几层积雪,有一根黑色的尾羽被风吹荡,轻轻落在他的脚下。《 》 2、第 2 章 青年没有食言,女人火化后的遗体最终被安置在m国最好的墓园。 在亲眼看到那座立好的墓碑后,盛锦胸腔中强撑着的那一口气才终于放松下来,没了支撑,连日的饥饿和疲倦彻底将他压垮,让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墓园就猝然陷入昏迷。 当他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他的身边走来走去,他来不及听清他们的交谈,只是微微向左偏移视线,发现左手的手背上连着针和一条细长的透明管子,尽头是各种装着液体的瓶瓶罐罐。 冰冷的液体从瓶口顺着细管一点一滴流进他的身体,带来难以形容的怪异感受。 在某一个时刻,他的内心难以遏制地升起对于即将到来的结局的恐惧,但当他闭上双眼,回想起那座精巧的墓碑,很快又只剩下满心的坦然。 要从他身上拿走多少东西才能作为那一块墓地的报酬呢? 怀揣着这样的猜测,他很快睡去。然而没过多久,有一只温暖宽阔的手掌碰了碰他的肩膀,使他从平静的睡梦中醒来。 温润的嗓音在他的耳旁低声重复地说着同一个陌生的词汇。 “小锦。” 盛锦想,这似乎是在叫他。 于是他睁开双眼,对上何究关切的眼神。 “小锦,医生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 那张宽和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离开?”干涩的声音中带着明晃晃的疑问。 何究触及到那双藏发丝下漆黑的瞳仁里被竭力隐藏起来的不安,熟练地放缓了语调,轻轻笑了笑。 “对,离开。”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回家。” 回家。 躺在病床上的小人沉默着,将这个离他异常遥远的词汇在心中念了一遍,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答案仍旧心存疑虑。 何究也并没有指望对方能够立马交付完整的信任,他笑着,试探性抬手抚了抚盛锦散在枕边的头发,发现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挣扎和闪躲。 大概是当下所处的环境比起原先要安全不少,加上身体虚弱,所以小孩儿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温顺,和初见时那副浑身是刺的模样截然不同,看得让人心软。 “再睡一觉吧,睡醒就能回家了。” 偌大的病房里又重新回归宁静,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离开了,那个中年男人也离开了,但是或许是之前已经睡得足够久,盛锦现在并没有什么睡意。 他望着面前的天花板,思绪无限地放空,过了一阵儿,心脏处传来的痛楚又促使他想起那个曾经与他相依为命、会喊他“布兰温”的女人。 于是时间便长久地沉寂下来。 对了——那个温和的中年男人在离开之前告诉他,他现在有了新名字,叫“盛锦”。 “……盛、锦。” 他尝试着用蹩脚的口音说出这两个字,藏在被子下的双手有些局促的握紧,心脏的跳动也莫名急剧加快。 这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他的名字。 似乎是无意间握住了什么能够使自己感到安心的东西,这一觉盛锦安稳地睡了很长时间。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那片洁白的墙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华贵丝绸制成的床幔,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侧的床头灯散发着暖色的光芒,盛锦被窗帘顶上飘着的流苏晃了晃神,一时间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醒了。” 耳畔突兀传来一道低冷的嗓音,刚刚还平躺着的人顿时像只被踩住了尾巴的黑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暖黄的灯光下,一张清冷无暇的面容顺着他扭头的动作闯入眼帘。 盛锦看着那个青年合拢了手中的书,缓慢操纵着身下的轮椅靠近,无波无澜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抬手按下床头的一个按钮,没过多久,何究就推门走了进来。 “少爷。”他点点头,眼底惊讶的情绪转瞬即逝,接着转头看向盛锦,“小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盛锦摇了摇头,被他手里端着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何究顺势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些好消化的东西,所以只让厨房熬了点粥,还有点烫——”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眼见着面前的小孩儿直接低头就着碗口,像是感受不到温度一般狼吞虎咽起来。 直到将手中的热粥三两口囫囵吞下肚,盛锦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抬起头来。 “再去给他盛一碗。” 那道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盛锦下意识扭头看了声音的主人一眼,然而还没等视线触及就已经飞快地收回。何究看着已经空掉的碗回神,又下楼去给他盛了一碗粥。 有了前车之鉴,何究这次特意将粥放凉了一些才交到盛锦手里。 盛锦刚一接过,视线中就凭空出现一只苍白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压住了他的手腕。 “用勺。” 青年的语调和神情没什么变化,偏偏脱口而出的话让人没法反抗。 手腕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搭在碗里的勺子,手法生疏地握着勺柄一勺一勺大口喝起来。 直到胃里切切实实产生饱胀的感觉,他整个人才像是从某种奇怪的状态里走出来,有些无措地捏紧了手心。 “小锦,不用这么拘束。”何究接过他手中的碗,笑了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少爷和我都当作你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实在是太过陌生,盛锦克制着目光小心地抬眼看了看站在他左手边的何究,对方向他回以温和的笑容,于是他又悄悄地转向右边—— 那个冷若冰霜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将书打开靠在椅中翻阅,神色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的对话,但他的姿态又仿佛某种无声的默许。 盛锦只觉得当下的经历兴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或许明天又一睁眼,他又回独自一人从那个脏乱的贫民窟角落里醒来。 “先别想那么多,你现在需要多注意休息。” 从这句话中察觉到结束谈话的意味,盛锦张了张口,忽然扯住了对方的衣袖。 “等等,你——”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喊得这么大声,盛锦在出声之后就有些退缩地捂住了唇。 何究被他的反应逗笑,惊讶之余意识到对方叫住他的原因,于是从附近的矮几上取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何究。”他咬着字,尽量清晰地说,“这是我的名字。” “何、究。” 盛锦盯着那两个字,停顿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何究。 何究心领神会,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笔画更多,看起来也更加复杂。 “这是少爷的名字。” “……怎么念?” 男人放缓语调一字一顿地读了几遍,这一次,盛锦迟疑了很久,才很小声地,用很轻的语调将那三个字念出来。 “盛、时、澜。” 另一侧翻书的人手微顿,撩起眼皮看过来,盛锦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那道目光,捏着纸张的手猛地收紧。 好在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不至于让他在短时间内被冷汗弄湿了衣衫。 片刻后,轮椅碾过地毯带起一阵沉闷的响动。 等到盛锦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冷漠的背影已经移动到了门边,何究为他打开门,恭敬又小心地送他离开,等过了大概十分钟,才重新回到盛锦的房间。 盛锦仍然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视线望向门口,看起来有些失神。 何究想了想,猜测对方是被刚才的那一眼被吓到,于是尽力用盛锦能够听懂的方式为盛时澜解释,“小锦,少爷平常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并不是讨厌你的意思。” “我知道。” 出乎意料地,盛锦回答道:“他一直、陪着我。” 说完,他压着声,有些生疏,又有些别扭地说:“谢谢……你,还有……他。” 何究难得愣了半晌,直到盛锦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才低声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小锦。” 盛锦的身体仍然处于恢复期,吃完东西后很快就再次睡下,何究为他留下一盏昏黄的夜灯,轻轻阖上了门,转身独自走上露台。 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即使是大洋彼岸的国家,现在也应该处在休息时间,但是何究捏着手机的手摸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以朋友的身份向他侍奉多年的主人拨去一个越洋电话。 他的主人——盛家现任家主与温家长女是豪门联姻中难得圆满的例子,遗憾的是家主体弱,夫人的重心自然更多向爱人倾斜,投注于下一代的关爱就更少。 盛时澜在异常年少的时候就被允许参与进家族决策,期间经历的暗杀等下三滥的手段更是不下数十次,可他偏偏极度聪慧,行事风格手稳心狠,在近十年的豪门内斗中凭借自己的手段稳固了继承人的身份。 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天生就是一只不动声色、吃人不吐骨头的披着羊皮的狼。 直到半年前的那场车祸,何究亲眼见着盛时澜前一日刚从病床上醒来,第二天就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治了精心策划这起车祸的罪魁祸首,这场遇袭甚至也在对方的计划之中,不过是想要借此将其背后的势力也连根拔起。 求饶的人来过医院几轮,青年始终神色淡淡,分明轻轻一句话就能够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那张皓月般的脸上从没有过明显的喜怒,似乎连自己之后还能否站起来也并不关心。 再之后,医生诊断出他患有严重的情感缺失症。 但那时的盛时澜身上已经足以得见一个庞大家族掌权人的影子,因此就连父母也难以轻易左右他的想法。 所谓的收养,也只是尝试过医生建议的各种方法之后的下下之策。 实际上在盛锦之前,家主夫妇已经做过一些尝试,但是每一个被带到面前的孩子,盛时澜都反应平平,更多时候则冷硬得瘆人。 盛锦起初并不在何究考量的范围内,只是他偶然一瞥时恍然发现,那张被伤痕和泥土所掩盖也依旧熠熠夺目的脸,有三分像极了小时候的盛时澜。 而那天晚上,何究在料理完又一次性命危机后不抱期望的试探性提起,却头一次从青年的口中得到了“可以去见”的回应。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 这一次,他的心中有隐隐的预感。 “嘟——” 电话拨出后不到半分钟就被人接起,压低的恭敬问候被掩盖进渐起的风雪之中。 直到很多年过去,何究在漫长的时光中仍旧无数次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那个晚上短暂的出手相助。 那只从垃圾桶旁捡回来的瘦小乌鸦,不知何时悄然间振开羽翼,落在了雪人的肩膀。 于是涸河复流,枯木逢春。《 》 3、第 3 章 盛锦刚到庄园的那段日子,因为缺乏常识,很多事情都需要人一点一滴从头教起。小到马桶、淋浴头的使用,大到一些基本的常识和礼仪。 何究原以为让他适应现在的生活以及行为纠正的过程需要耗费很长时间,在此期间抵抗情绪的产生也不可避免,但盛锦比他想象得要聪明许多,他不仅对这些新鲜事物全盘接受,适应程度也远远超出预期。 除却有些少言寡语之外,在其他方面表现得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但何究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反倒生出更多的忧虑。 在近一个月的观察中,他发觉盛锦对于周围人的态度有极其敏锐的感知力。这大概是他自小生存的环境养成的习性,自打回到庄园之后,何究没再见他露出初遇时那种锋锐的情绪,反倒在很多时候表现得近乎顺从。 盛时澜不常与盛锦接触,一个月里只见过两三次面,会面时的氛围也称不上愉快,因而听见何究有些忧心的回报后,也只冷倦地掀过手中的纸页,没什么感情地道了声“本性难移。” ——这是一只正在使用拙劣的手段来假扮人类的漂亮小兽。 他们对此一清二楚。 好在盛锦即使沉默却并不十分排斥和人接触,周围人尝试帮助他脱离这种自我保护模式的计划进展得还算顺利,至于让他彻底敞开心扉,何究猜想还需要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小锦。” “嗯?” 浴室里,何究熟练地给盛锦的长发打上泡沫,刚把想说的话开了个头,装在内侧衣袋的手机就突然响起。 “抱歉,小锦。”何究看了眼手机屏幕,又歉意地转向已经被泡沫包裹的小人,“我需要接一个电话,你能稍微等一下吗?” 盛锦点点头,目送何究起身离开,又垂眼继续给头发搓上泡沫。 在经过拐角电梯间的时候,那扇合拢的门恰巧叮一声打开,何究和里面的人对上视线,脚步顿了顿,微微俯身,“少爷,是家主打来的电话。” “嗯。” 盛时澜没什么额外的反应,点头示意他去接。 然而刚刚还步履匆匆的人此刻却停住脚步,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有些犹豫地说,“小锦一个人在浴室,他有点怕水,我不太放心。” 渡过适应期后的盛锦能独立做好大部分事情,唯独表现得像猫一样怕水。 何究起初曾经尝试让他用浴缸泡澡,结果小孩儿在被抱进去前脸色就已经白成一张纸,浑身抖个不停,最后只能改用淋浴,还一定得需要人陪。 不过盛锦能接受的人不多,除了作为管家的何究以外,还有一个叫温莎的女佣,今天正好休假。 盛时澜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只要他按下按键,就会有佣人立即上来替他去查看盛锦的情况。 但是那只手按着扶手摩挲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操控着轮椅转向客卧的方向。 卧室门敞着,里面很安静,如果不是凝神细听,几乎无法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盛时澜面上没什么表情,礼节性地敲过门后就操控着轮椅缓慢地移动到浴室门前。 “盛锦。” 浴室的门敞着,小孩儿光着身子坐在浴室正中的矮凳上,一头垂曳到地的黑色长发上沾满了泡沫,连带着让他的身上和脸上也沾到许多,那双漆黑的眼睛听见动静后直勾勾地看过来,大概是环境的作用,莫名让人觉得他的眼底也是一片湿漉漉的水汽。 他的视线在看见盛时澜后才开始聚焦,之前似乎是一直在看着某个方向出神。 他们平时接触不多,盛锦对盛时澜有种莫名的畏怯,和他对视时常常很快就移开视线。但是这次他难得看久了一些,似乎不太明白对方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卧室里。 “你在做什么?” 盛锦回过神,搭在膝盖上的手缓慢收紧,表情看起来还有些处在状况外的茫然,“何叔……让我等他。” 盛时澜慢慢拧了眉,沉默着向他靠近,先是瞥了一眼湿漉漉的长发,接着抬手在一旁的触控屏上轻点几下,热水就“哗”的一声从高处的花洒中洒落下来。 “啊——” 坐在底下的盛锦顿时像只应激的猫,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光脚踩在湿滑的地面上踉跄了两步后控住不止向前栽倒,径直撞进盛时澜的怀里。 盛时澜也没想到何究所说的“怕水”指的是这种程度的怕,他扶住怀里的滑溜溜的身体,重新抬手将花洒关闭,又架住盛锦两边的腋下让他站好。 “这么怕?” 盛锦没有回答他,攥着他小臂的手控制不住用力,浑身也绷得僵直,那头长发被水打湿,藤蔓一般蜿蜒缠绕在身上,看起来像只落水的乌鸦。 盛时澜凝视他半晌,最后操纵轮椅往前。 “坐好,身体转过去。” 盛锦缓过神后抬头瞧了他一眼,接着才抿着唇按照指示回到矮凳上背对着他坐好,盛时澜取下一旁的活动花洒,抬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才让水流一点点浸湿盛锦的长发。 盛锦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任由身后的人摆弄,在惊吓过后,一种在往后他会懂得的、名为“尴尬”情绪渐渐涌现出来,使他变得坐立难安——每当和这个人相处时,他总会不自觉面临这样的困境。 盛时澜并不关心他的反应,他自认并没有多余的耐心,当初将盛锦捡回来的决定已经算是个意外,当下的场景更是远超他的预料。 没了交谈,这片宽敞的空间就倏地沉静下来,仅剩轻微的水流声不间断地响起。 过了大约五分钟,一直任凭摆布的人突然动了动身子,接着嗫喏着说了什么,盛时澜没听清,于是关了水问他,“你说什么?” 盛锦大概是纠结又忍耐了好久,直到有些受不了了才微微红着眼转过头说,“疼……” 盛时澜一时沉默,示意他转过身后重新打开水,放轻了力道揉搓。 “太长,剪了吧。” 他的话音来得突兀,像是已经彻底做下了决定,盛锦猛地一抖,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急促地站起身,又转过头从盛时澜手中一把拽过自己的头发,攥紧了后拔高音量喊道:“我不要!” 盛锦喊完后才惊觉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尾音砸落在浴室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这瞬间,懊悔的情绪挣扎着漫上他苍白的脸庞。 他早就知道——面前的人是真正能够决定一切、决定他的去留的人。对方带他逃离了那片充斥着罪恶的土地,给予他姓名、食物、居所。 他应该柔和地对待,乃至于讨好他。 盛时澜看清他轻轻颤抖的眼睫,还有眼底粼粼的波光,冷淡地垂了下眼,对此不置可否。 “随便你。”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再也没有更多的交流,一个神色寡淡看不出情绪,一个在气氛的变化中猜测着对方是否生气,勉强还算是配合地洗完了澡。 盛时澜刚推着盛锦走出浴室,何究就适时地走进,接过被宽大浴巾打包好的盛锦,又微微俯身靠近盛时澜的方向,“少爷,是否需要我先帮您换身衣服?” 青年没说话,操控着轮椅转了个方向,视线从何究那张沉稳的面庞滑落到一言不发缩在一旁的盛锦身上,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答非所问,“以后少做这些事,何究。” 察觉到那句话中暗含的警告,何究心底叹息,面上温和地应声,“好的,少爷。” * 当天晚上,盛锦听着疾风拍打玻璃的呼啸声,在时隔半月后又一次失了眠。 床幔顶部的流苏在无风的环境中静静地摇曳,他望着那一串坠子发了会儿呆。黑暗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仿佛灵魂从□□中剥离出来,直到撞到天花板,才重重地跌回躯壳里。 他想起已逝的女人。想起她抚摸自己头发时手掌干枯皲裂的纹理,想起对方于相依的夜色中低声哄唱的悠悠歌谣,想起那双望向自己时总是温柔又忧伤的眼。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自己名义上的那位“哥哥”。那个眼神比他曾经咽进肚里充饥的雪水更能冻得人浑身发抖青年,他想到自己前不久刚给对方添了麻烦,还冲着对方大吼。 ——他会不会趁自己睡着以后偷偷把自己丢掉? 想到这里,盛锦一直放在小腹上互相抠弄的手指终于停下,没忍住坐了起来。 盛时澜的睡眠通常很浅,所以几乎是房门一被人推开,他的意识就已经清醒过来,呼吸没有分毫变化,但手掌已经暗中摸向备在一侧枕下的手枪。 除非突发情况,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进入他的房间,进来的人即使刻意放轻了声音,呼吸仍旧因为紧张而有轻微的紊乱。 没过多久,那道呼吸声的主人在黑暗中摸索着靠近了他的床边,又一阵轻微的声响之后,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 沉默的等待中,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且平稳。 盛时澜收回握住枪柄的手,睁开眼缓慢坐起身,他伸手打开一旁的床头灯,不出所料地在他的床侧看见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盛锦蜷成一团缩在地毯上,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披散开的黑发顺利地将他全身包裹,衬得他如同一只将将化为人形的黑猫。 “你为什么在这?” 话音落下的同时盛锦睁开双眼,藏在黑发下乌漆漆的双眸在沉默中与他对视。 盛时澜轻易洞悉了小孩儿眼底的情绪,懒怠地掀了掀眼皮,声线沉冷。 “不说?” 盛时澜没再给盛锦反应的时间,俯身伸手扯住小孩儿的衣领逼他在床边站直,另一只手握着枪抵上他的额间。 冰冷的枪管触碰到肌肤的刹那盛锦浑身猛地一僵,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让他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纵然如此,那双漆黑的瞳孔又如同雪色中的月光般宁静,像是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用很轻的力气发出浅浅的气音: “你想……杀了我吗?” “如果你讨厌我……那为什么要给我名字、带我回来呢?” 为什么不在那时就结束我的生命,而要给予我短暂的温暖的生活? 让我产生微末的、明知遥不可及的期待。 盛锦的眼神中闪动着不可名状的哀伤,难以想象那是一个孩子会拥有的眼神。他的脸颊始终干燥柔软,但盛时澜有一瞬间透过他的眼神,看见上面堆满了由苦涩堆积的泪水。 心脏仿佛被毛茸茸的初生鸟类顶了一下,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只叫人觉得怪异,盛时澜算不上喜欢,但也称不上排斥。 “伸手。” 这是一种接近命令的语调,盛锦紧抿着唇,伸出手。 下一秒,那把刚刚还抵着他的额头似乎立刻就会夺去他的生命的、冰冷的、沉甸的武器,就这样被面前这个同样冷冰冰的青年随意放入了他的掌心。 很沉,盛锦用了两只手才勉强拿住,脸上因为这个举动头一次浮现出孩子气的惊讶。 “盛锦。”盛时澜语气很淡,平静地道出盛锦藏在心底的不安,“别总为一些没必要的小事担惊受怕。” “你姓盛,这里没人有权利赶你走,即使是我也不能。” 青年垂眼,指腹在枪身点了点,“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尽管拿起这把枪对准我。” “就像今天这样。” 手里的武器于盛锦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那样冰冷,又那样滚烫。 直到数年以后,盛锦再次回忆起那个满是风雪的夜晚,他才明白那种沸腾的情绪源自哪里—— 那是他第一次不再任由命运的波涛摆布,被赋予掌舵的权力。 那把枪连同青年那些轻飘飘的话语一同沉重地压在盛锦的掌心,将他连同他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一起牢牢压在原地,从此以后便安稳下来。 枪与诺言,这是盛时澜送给他的第二份礼物。《 》 4、第 4 章 冬天对于盛锦而言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季节。 在最寒冷的季节里缺少食物与取暖工具,意味着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需要在与死神搏斗的同时还要等待幸运之神的眷顾。 如果没有被盛时澜带走,这一年的冬日对于盛锦而言与过往的十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绝大部分时间他会缩在那个破旧的角落里艰难地苟延残喘,只有雪停的时刻会裹着不太保暖的旧袄子外出,和同样饥寒交迫的流浪汉抢夺垃圾桶里一块干硬的过期面包。 但是现在——他正坐在温暖而装修精致的房子里,身上穿着轻便保暖的衣物,眼前是仅为了增添氛围而点亮的壁炉,噼啪的炉火跳动时闪烁的火星将他的脸庞漆上一层圆润而明媚的光泽。 原本嶙峋的骨肉因为受到专业营养师及私人医生的精心疗养而日渐丰盈,延展出漂亮的曲线,枯草般的长发也在女佣细心的打理下变得柔顺有光泽。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如同一颗成熟饱满的橘子。 但一些固有的习惯实在难以更改,比如仍旧有些怕水,又比如在吃饭时仍旧狼吞虎咽,只有肚皮高高撑起才知道饱腹,就像仓鼠在拼命储存过冬的食物。 他大多数时候仍然表现得沉默而温驯,只是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偶尔也会适当提出一些不算过分的小要求。最大的变化在于开始不太喜欢一个人待着,总会不声不响地黏着人。 留在主屋里的佣人不多,通常都在有条不紊地处理自己的工作,工作结束以后就会离开,而何究平日里也相当忙碌,除了处理庄园的事务外,偶尔也会在盛时澜的指示下外出。 所以一般情况下,这幢宅子里只有盛锦和他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两个人在。 经过那一晚后,盛锦有了些许底气,不再像先前那样怕他,于是会在反复地试探和默许之下跟在他身边。 如同眼下,盛时澜难得空闲下来倚着书房中唯一一张单人沙发在看书,他就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壁炉前的软凳里盯着那些摇曳的炉火发呆。 “盛锦。”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地回神,盛锦转头对上盛时澜合书看过来的浅淡目光,反应了两秒才直起身朝他走去。 靠近时他鼻尖嗅到柑橘的清香,接着他看见盛时澜向他伸手,一枚剥好的橘子静静地待在他的掌心。 盛锦盯着那只橘子,伸手把它接过来,又把它掰成两半,将其中更多的一半递回去。 盛时澜没有拒绝,接过那半被递回来的橘子,视线仍然落在盛锦身上。 那是一种看似平淡却几乎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神,没有过分强烈的压迫感,介于审视与观察之间,仿佛将对面的人当成是某种实验对象。 盛锦现在已经有些能够适应这样的眼神,有时甚至能够隐约察觉出盛时澜在看向他时带着什么样的情绪,于是也总安静地任由他看。 过了会儿,他才听见面前的人用惯常冷淡的语气开口:“盛锦,你想读书吗?” “……什么?” “就是去学校。”对面的人换了种说法,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仍旧平静地注视着他。 盛锦闻言睁大了双眼,他搭在真皮沙发上的手微微扣紧,压下很浅的印记。 盛锦知道学校。 在布朗克斯的富人区,道路是崭新的,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光鲜亮丽的人群,连摆放在街角的崭新垃圾桶都装着更多新鲜的、甚至包装完好的食物。 盛锦曾经冒着被驱赶的风险越过那道铁丝网去翻找食物,因而也见过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从各式各样的车辆上下来,穿着统一的制服,陆陆续续穿过一道宏伟的雕花大门走入门后那些高矮不一的庄严建筑从中去。 他从女人的口中得知那个地方叫做“学校”,是像他一样大的孩子学习知识、结交朋友的地方。 盛锦始终觉得那是与他全然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此刻,面对盛时澜的问题,尽管盛锦想要给出一个答案,紧抿的唇瓣费力张了又张,嗓子却像是被胶水糊住,凝固着许久发不出声音来。 惊异的情绪如同一把锤子反复敲打他的心脏,促使他反复叩问自己——我也可以吗? 当他从垃圾桶里翻找出一袋包装完好的食物珍惜地抱在怀里时,不远处三五个聚集在一起的、衣装整洁从容的学生脸上的嫌恶是那样显眼。 我也可以成为站在他们当中的一份子吗? 思考使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盛时澜收回了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用湿巾擦完手后按响了身旁的传唤铃。 推门而入的佣人短暂地隔绝了盛锦的视线,却让他的思绪陷入了长久的空荡。 盛时澜的话像是一颗落在平湖里的石子,砸得他接下来半天的时间都心神恍惚,直到睡前躺在床上都还难以回神。 他没去想那时自己迟钝的反应是否让他错失了什么,只是为自己生出的那丝犹豫而感到愤怒。 分明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或者说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直到第三天下午,风尘仆仆自外归来的何究将一份书信式的邀请函交到他的手里,连着接下来的话砸得他头脑发懵。 “小锦,你的入学手续已经办理完毕,等到开春的时候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何究说着,宽大的手掌轻轻按了按盛锦的发顶。 盛锦捧着那张烫金的硬纸,视线下意识穿过何究的手臂去看坐在不远处的那人,盛时澜正戴着耳机与人通话,此时接收到他的视线,微微掀起眼皮朝他看来。 青年面上看着仍旧没什么情绪,望过来时神色很淡,盛锦看着他,口中吐出很轻的“谢谢”。 彼时恰好阳光从盛时澜背后宽敞的落地窗照射进来,顷刻间模糊了人脸,连带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转瞬即逝的情绪变化也像是光线折射下的错觉。 盛锦眨了眨眼。 他看见青年抬手,食指轻轻地点了点颊边,于是他也顺着对方的姿势伸手去触碰自己面颊的相同位置,那是—— 一个圆润的、柔软的凹陷。 * 十岁的年纪才进行系统性的的学习已经称得上晚,盛锦即将入学的学校是m国国内最负盛名的一所私立贵族学院,在内就读的学生家世大多家世显赫,自己家族本身就有一套培养方法,学校之于他们不仅是知识的传播地,更是关系网拓展与延伸的场所。 因此在入学之前,盛锦需要接受最基本的教导。 这项工作被交由专门的家教老师来执行。对方也曾任职盛时澜的家教老师,学识相当渊博,但性格稍显严厉,了解到盛锦的情况之后,也基于他目前的基础量身打造了一套系统的学习方案。 盛锦在她的教导下进步很快。 与此同时,问题也渐渐显现。 “小锦。”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盛锦从困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仰头看见何究有些担忧的脸。 “你很困吗?是不是没休息好?” 盛锦摇了摇头,像是试图证明什么一般尽力睁大眼睛,“不,我很好。” “是吗?”何究没再追问,收回视线后顺带开了个浅浅的玩笑,“可是你的脸都快扎进汤碗里了,吃完饭后还是早点休息吧。” 盛锦局促地咬了下唇,点点头后又抬眼去瞥坐在主座的人,见对方没有看过来才悄悄松了口气。 “少爷。”何究趁着盛锦用完餐回房后,才斟酌着开口向盛时澜提议,“是不是先停掉小锦的家教会比较好?” 实际上,盛锦频繁犯困的情况已经持续了近一周,刚开始还不算明显,直到这两天在吃饭时也显得有些精神不济——对食物热衷的人会在吃饭时睡着是件很不正常的事,这才让何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佣人也表示在深夜的时候还见到盛锦的房间在亮灯,这已经打乱了之前有意为他培养的睡眠时间,何究委婉地表达过一次后,亮灯的情况虽然没再出现过,但小孩儿眼下的青黑倒是日益明显。 即使已经尽量考虑到盛锦的情况,但他需要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现在休息不足的原因,估计是晚上也在透支时间进行学习。 盛时澜对何究的提议未置可否,只是稍显冷淡地抬眸瞥了一眼,何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盛锦到目前已经能够摸得出是个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性子,做事情恐怕也只想着做到最好,加之又过于敏感,即使说是为了他好,突然停掉家教恐怕也会让他多想。 房间里,盛锦翻开白天刚学完的文章,反复读了几遍后,就开始尝试完成留下的作业。今天的内容相比于前一天又难了些,是一篇和探讨环保相关的作文。 即使盛锦学习能力足够强,但过往的生活经历导致他阅历不够丰富,掌握的词汇量也不算多,文章的阅读已经让他足够吃力,更遑论写作。 正当他将笔攥在手里,思索着怎么下笔时,房门就被人自外侧敲响。 “盛锦。” 听到这道声音,盛锦惊得立马从座位上直起腰板,直到打开门后,这种情绪还是没能从他的脸上褪去。 “盛……时澜。” 两人间交流很少,直到现在盛锦念对方的名字还是有些蹩脚。 青年只留给他一个很短暂的眸光,接着调转了轮椅的朝向,“带上你的书。” 盛锦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听话地回身去拿书本和纸笔,中途因为着急还将笔摔落在地,他匆匆地捡起来,出门的时候却发现那道身影还停留在走廊上,似乎是在等他。 盛锦快跑两步跟上,保持着落了半步的距离跟在盛时澜身后进入了对方的房间,又按照指示在矮几前乖乖坐好。 盛锦刚开始还有些紧张,但盛时澜甫一开口就进入正题,他没什么反应的余地,被带动得逐渐全神贯注起来。在许多一知半解或是犯错的地方,盛锦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呵斥,对方只是平静地让他重做,在感到困惑的地方也会给出适时的引导。 这个晚上的效率要比平时高得多,盛锦在解决完今天的家庭作业后,甚至还壮着胆子请求盛时澜给自己念一遍明天要学习的文章。 青年即使在念抒情性的文章时情绪也毫无起伏,如同月光照过的雪那样冷清,盛锦枕在这片无波无澜的冷静的川流里,难以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何究走进来的时候,房间内很安静,盛锦半边身体已经歪倒倚靠在盛时澜的怀里,呼吸均匀而绵长。 “把他抱走。” 得到指示的管家安静上前,还没等动作,面前的人又忽地改了主意。 “算了,先放到床上去。” 何究的动作微顿,看了眼熟睡中的盛锦,接着才压低了声音询问,“您真的准备这么做?” 纵然他知道目前帮助盛锦改善情况的最好方法就是夜里有人能够看着他,但他也没有想到盛时澜会真的同意去这么做。 片刻后,他等来了另一道微微压低后仍旧显得清寂的嗓音—— “samuel说得对,我被困在这种无趣的境况中太久了。” “一些无所谓的改变,对我来说未尝不可。”《 》 5、第 5 章 大概是习惯了在狭窄的空间里睡觉,即使躺在宽敞的床铺上,盛锦的睡姿也依旧很安稳,始终维持着被放上床时的姿势没再随意翻动。 两个人就这么分别占据床的两侧,隔着相当开阔的空间,彼此互不干扰。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盛锦所在的那侧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盛时澜闻声睁眼,不一会儿,被子再翻动中迭出波浪的起伏,他的怀中也随之枕进一具温热的身体。 很轻,大概一枝玫瑰的重量。 靠过来的人似乎陷入难以摆脱的梦魇,此时抓住一个稳定的依靠就不愿放手。盛锦的手无意识攀住盛时澜睡衣的衣襟,披散着的浓长发丝卷在他的小臂,带来轻浅又无止尽的痒。 盛时澜视线落在盛锦那张显得有些不安的睡颜,端详片刻后,伸手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后襟,将之扯离自己的怀抱。 小孩儿因为缺觉睡得沉,此时被他拉开也没醒,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两边的嘴角同时弯下一个很深刻的弧度,分明和清醒时那副不声不响的沉静模样相差无几,偏多了点儿罕见的委屈。 盛时澜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最后缓缓地松开,小孩儿得了自由,下意识蹭回原位,安安静静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颊紧挨着盛时澜的胸口,轻吐的呼吸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质衣料透过骨血渗进心脏。 这种陌生的感觉并不好受,盛时澜压低了眉,闭上眼。 盛锦一觉醒来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很久从前,那时女人还没有生那样重的病,每天夜里他都被她柔软的双臂紧密地搂在怀里,如同还未生出羽翼的雏鸟紧挨着母亲的胸脯,耳畔总飘着悠扬的歌谣。 然而抬眸看见的脸却让他切切实实吃了一惊。 盛锦讷讷张了张嘴,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出现面前这幅场景。 可惜在场的另一个人也并不打算给他解释,对上盛锦投来的目光,盛时澜只是冷淡地下达指令:“去洗漱。” 盛锦被他的语气带得跑了偏,顿时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人,立马忘了眼前的事儿,从洗漱开始按部就班地去完成这一天的任务,直到这天结束,相同的场景再次重演,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盛锦没再去问为什么。 变化的产生是那样突兀又悄无声息,于是过往的一切从那时起真正地离他远去,他渐渐地挣脱了母亲的手,踩进了另一道孤独的影子。 * 有了堪称良好的铺垫,陌生的校园生活并没有带给盛锦太多的不适感。 然而还没等周遭的人完全放下心,作为盛锦名义上的监护人,何究在开学第二周的周一下午就接到了来自学校老师的电话。 原因是小孩儿在学校里和人打架。 从老师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何究向来沉稳的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这边何究刚刚结束通话,就听见前厅的正门传来响动,盛锦背着书包面无表情地走进门,两只手分别捏着外套的两个边角,看上去是在试图将变得皱巴巴的衣面撑平。 但他的头发还是让他露了馅——早晨时温莎精心编好的、点缀着颜色不一花朵的长辫此时已经被拆散开来,凌乱地披在脑后,有几缕落在胸前,紧巴巴地贴着面颊。 何究见状连忙快走几步靠近,然而还没等将关心的话说出,一道沉冷的声线已经率先响起: “盛锦。” 盛时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视线越过何究径直落在盛锦身上,“过来。” 盛锦先是抬头看了眼一旁明显担忧的何究,接着才按照盛时澜的指示慢慢地走过去,大概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他拽着书包带子拽出几道深刻的褶皱,唇抿得很紧,站定后也没和盛时澜对视,垂着眼自顾自开口道歉—— “对不起。” “你在为什么道歉?” “打架。” “原因。” “他们说,很恶心。”盛锦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回答:“像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并不,小锦。”一旁的何究听完后忍不住皱眉,蹲下身和盛锦对视,“留长发是你的自由,只要你喜欢就好,别人的意见并不重要。” 盛时澜对此没说什么,只是让何究打电话叫来私人医生,又点了点身前的矮凳示意盛锦转身坐下。 盛锦不明所以地乖乖照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微凉的手已经拂过他的脖颈,将他垂在身前的发丝拢向身后。 察觉到他的动作,盛锦克制住下意识想要转过头的动作,惊讶又不安地坐直身体。 “为什么想留着?” 盛锦闻言,捏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又紧,“妈妈……喜欢。” “那你呢?” 盛锦犹豫两秒,才回答道:“……嗯。” “那就别道歉。” “可是我……打人。” “打就打了。”盛时澜垂着眼冷淡地吐出这句话,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造成的结果。 盛锦不说话了。 沉默中,他感觉到松散的发丝被人重新梳直,又缓缓编成一股,最后用发圈在发尾系紧,沉沉地缀在身后。 “盛锦。” 他再次开口叫了盛锦的名字,一如既往冷淡的语调,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轻。 “你应该学会什么叫告状。” “有人替你撑腰,别什么都亲自动手。” 盛时澜说完,却没有立即等来盛锦的回答。 “……嗯。” 过了很久,带着微微哽咽声的回应声才轻轻响起,盛时澜目光微凝,掌着盛锦的肩膀让他转过身。 四目相对时,盛时澜第一次直面了盛锦的眼泪。 易碎的、柔软的,在光线的折射下如同宝石般晶莹。 年少时成长起来的环境赋予盛时澜对他人情绪极端敏锐的洞察力,同时也剥夺了他少得可怜的同情。 但此刻,盛时澜注视着那张无声地流着泪的脸庞,心底骤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 某种陌生而怪异的晦涩情绪顺着那道蜿蜒而下的泪痕流经他的身体,使他为之一振。 “为什么哭?” 青年落在盛锦身上的视线片刻不移,似乎想将其上呈现出的所有情绪都彻底洞穿。 盛锦握着那根重新编好的辫子,轻轻地摇了摇,再摇了摇头,泪水随着他颤动的眼睫簌簌抖落,如同断线的珍珠。 他的嗓音也被泪水浸得沙哑,藏着委屈、惶惑与不知名的苦涩,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谢谢。” 最后,盛时澜只等来了一句很轻的道谢。 * “叩叩。” 深夜,书房的门被人敲响。 得到应允,何究才恭敬地推门进入,先是例行问候,接着才提起前不久处理完的工作,“您吩咐的事情已经着手去做了,那边表示想亲自见您一面,再为这次的事情向小锦道歉。” “何究,这样的道歉能有几分真心?”盛时澜冷淡地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动作间隐约能看见封面上的“儿童心理学”几个字。 “他看得出来,别送去碍眼。” 接下来何究按照惯例汇报了些工作上的事,盛时澜垂着眼,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临走时,何究再次将关于治疗腿伤的话题试探性地提起,“家主这边想让您继续住院接受治疗,您……” “何叔。” “小澜,身体是自己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好起来。”何究不得已,只能以长辈的身份开口,试图再劝一劝盛时澜,“家主也很操心您的身体,最近常常因此梦魇。” 任何人都表现得比盛时澜要关心他自己的腿伤,除了他自己。即使不是所谓的天之骄子,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一夜之间丧失独立行走的能力,恐怕都难以接受,偏偏盛时澜表现得过分平淡,似乎就这么坐在轮椅上一辈子也无所谓。 “我知道了,下次再说。” 谈话间,盛时澜瞥了眼悬挂在书房中的时钟,时针已然指向十点,是平常盛锦睡觉的时间。他抬手合上书,操控着轮椅从书桌前转身。 何究从盛时澜的回答中头一次窥见了对方态度的软化,于是也不再多说。此时看见他的动作,斟酌着再次出声,“最近小锦也开始上学了,需不需要让他回自己的房间睡?” “暂时先这样吧。” 盛时澜操纵扶手的指尖一顿,语调始终没什么起伏,“习惯了。” 盛锦白天哭了一通,晚上困意来得很快,以往睡前还会和盛时澜说几句话,今晚习惯性地拽住对方的衣襟后就沉沉坠入梦乡。 何究为他们关上卧室的灯光,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两道身影在某个角度几乎亲密无间地融为一体。 在掩上门的瞬间,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几个月前和盛时澜的父亲、那位远在国内的盛家家主的谈话。 “阿澜因为对什么都不在意,所以连带着把生死也看得太淡。” 这个被疾病困囿了大半生的温和男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言语中满是遗憾地叹息,“是我的错,如果我的身体再好一些……何究,什么都好,断了线的风筝,需要一根重新将他拉扯回人间的线。” “风筝啊……” 山庄后侧与山脚接近的地方有一片格外平坦而广阔的青草地,尤其适合放风筝,这么多年却从没有人试过,眼下也仍然被一层薄薄的冰雪所掩盖。 可是…何究转念一想—— 可是春天已经来了。 或许明天,又或许后天,当他们一觉醒来,那覆盖着山庄的最后一层白雪,就已经静悄悄地融化了。《 》 6、第 6 章 康涅狄格州新一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年都要晚,直到盛锦入学一个多月后,反复升降的气温才真正地稳定在温暖的范畴。 山庄的积雪彻底融化,河流解冻,漫山遍野的青绿也在雨水的润泽中缓慢滋生出来。 窗外的景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盛锦不再总闷在屋里,他对外面的世界生出许多好奇,活动范围也因此从主宅逐渐扩展到整个山庄。 每天会有不同的人陪他出门散步,有时候是何究,大多数时候是盛时澜。 大概是察觉到他在被人以过分纵容的态度养着,盛锦这段日子表现得不再像以往那样缄默,脸上的笑容如同藏在山间的花朵一样频频绽放。 阳光拂去乌鸦身上深厚堆积的雪被,帮助他完成了这场从寒冬到暖春的漫长迁徙。 在春分之后,学校按照惯例举行以游园活动和赏花为主春日庆典。 盛锦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大家都希望他能玩得开心些。虽然这一个月以来周围同学对他的态度都算得上友善,但出发前何究仍然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如果有人让他感到难过,就立马打电话让司机去接他回家。 活动只持续半天,下午四点左右,主宅的大门发出响动,温莎放下手里的工作第一个迎了上去。 “小锦,今天过得怎么样?” 盛锦点点头,唇角上扬弯出一个很浅的弧度,他取下挎在身后的书包,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印有校徽的精巧布袋,伸手在袋子里挑了挑,拿出两朵花瓣完整、盛开得格外娇艳的浅粉色樱花递给温莎。 “给我的吗?”温莎惊喜地接过,脸上的雀斑闪烁得像光的碎片。 “嗯。” 盛锦再次点头,如法炮制地将袋子里的花又分给了何究和其他平日里对他分外照顾的佣人。 直到最后一朵花也被分出去,他手里攥着的口袋已经彻底瘪了下去,底部只剩下几片残存的花瓣。 何究见了,笑着打趣:“看来少爷没有吗?” 盛锦听后,一只手捏着袋子,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眸光却像两湾晃动的湖水,“不是,他的是别的。” 书房门被敲响的时候,盛时澜正在举行线上会议。 和何究受过训练富有规律的敲门声不同,盛锦敲门时的力道很轻,且细听之下没有规则,像猫咪随着性子伸爪子挠门。 盛时澜瞥了眼会议中僵持的各方,示意中场休息后随手切断了连接,接着才让人进来。 盛锦小心推开门却并没有立即进入,只是谨慎地朝里探出半边身体望向盛时澜,他是分完花后直接过来的,因此身上还套着校服。 气温回暖后,学生的制服也换成了相应的春季制式,上身统一的白色衬衣和领结,下身是及膝短裤,黑色暗纹的长袜完整地包裹住小腿。温莎今天参考维多利亚时代的舞会发型为他编了复古风格的法式盘发,参加完庆典以后,他的发间已经坠了半圈或黄或粉的花。 仿佛从春天里走来的天使。 “我有打扰到你吗?” “没有,过来。” 盛锦进来后没有径直坐到他的专属矮凳上,而是提着手中的书包一路走到盛时澜的办公桌旁。 他把书包放在地上,用手将包内的空间撑开后,才仔细地将放在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是一个用各色花朵编织成的花环,看起来有些粗糙,有几朵花还因为被挤压而稍微有些变型。 盛锦显然也看清了手里的花环的模样,他伸出去的手止在半空,接着猛地缩回。 盛时澜目睹他的动作,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一动,“怎么,不是给我的?” “嗯……”盛锦看了眼对面的人,又看了看手里的花环,弯起的嘴角一点点拉平,“……不好看了。” “好看。” 盛时澜垂眼扫过盛锦不笑时就隐没在肌肤下的梨涡,补充道,“是我见过最好的。” “真的吗?” “嗯。” “那你靠近一点。” “……” 青年的表情少见地波动一瞬,但很快,他扶着扶手,缓缓地低下头。 盛锦垫脚捧着花环,将它戴在盛时澜头上。 “满意了?” 盛时澜瞥了眼小孩儿脸颊处再次冒出的两个浅浅的凹陷,随手拉开一旁的抽屉,将里面静静躺着的用牛皮纸包裹着的雪白花束拿出来,放进盛锦怀里。 里面有被专门折下的一朵,被他簪进了盛锦的盘发中央。 “给我的吗?好香的花……好漂亮……它们叫什么名字?” 盛锦怀里捧着沉甸甸的花束,难得说了一长串话,眼眸也变得闪闪发亮。 盛时澜在纸上写下花的名字,又标注好拼音让盛锦来读。 “b…bai……百合?” “嗯。”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盛锦低头去看怀里的花,不知道怎么忽然陷入了沉默。 盛时澜不自觉皱了眉,“不喜欢?” “不是。”盛锦摇摇头。 “昨天老师在课堂上说,花、树和人的名字都是被赋予意义的,那我的也有吗?” 盛锦顿了顿,抬眼看着面前的青年,眸底藏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为什么……我叫锦?” 书房里的氛围随着这句问话变得安静下来,盛锦无措地缩了缩手,正当他打算将这个话题略过时,却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 这时的盛锦对于中文的学习还很浅薄,所以在盛时澜说这句话时只呆愣着没有反应。直到在对中文的语境有了足够丰富的了解以后,他才慢慢懂得这句话的含义,知道“锦”是繁华秀丽的意思。 盛锦——这是一个和原本的他截然相反的名字。 那时的盛时澜在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锦,是珍贵之物。” 青年语调淡淡,神色疏冷如山雪,在触及盛锦的眼神时,他的神色有几不可察的松动。 “你是珍贵之人。” * 盛锦最近迷上了放风筝。 这个娱乐项目是何究教会他的,自从他大致掌握以后,每一个起东风的日子,他都会带着自己的风筝到庄园后面的那块青草地上去。 手中的风筝冲向高空的成就感、迎风奔跑时的自由与畅快能够精准地击中每一个处在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的心。 在这种时候,盛锦脸上的笑容就变得不那么含蓄,迎风的向日葵般明媚而招展。 黑色的鸟儿在阳光下悄然张开双翼,他的羽毛间藏着万物的色彩。 那样缤纷的、自由的光影,流动的、快活的生机,在过往穿行的岁月间几乎前所未见,它们蜿蜒出一道细密流淌的河流,拂过暖风摇曳的青草,在尽头处的身影脚下汇聚成一道独一无二的春色。 于是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只鲜活的风筝穿过浩瀚的长风,飞渡在这座庄园的上空。 “啊……!” 盛锦放飞风筝的技术还不太熟练,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阵风过去后,飞至半空的风筝没了风力的支撑,飘摇着一头扎进了湖边的树上。 那棵树对于成年人来说不算高,但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是再怎么踮起脚尖伸直了手臂也难以够到的距离。 “盛……”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喊人来帮忙,但是刚说出口第一个字就止了声。 盛时澜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自然也听见了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字。 盛锦收回向上探的手臂,回头看向盛时澜的方向,过了会儿,撇下树上的风筝跑到他身前站定,接着第一次鼓起勇气,将手搭在盛时澜的膝关,轻轻摸了摸。 “你会一直这样吗?” 盛时澜没什么温度的视线随着这句话落在盛锦身上,但他没表现出什么害怕的情绪,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盛时澜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的腿,会好吗?”他又问道。 “或许吧。” 兴许是盛时澜的语气太过随意,盛锦仰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那……”盛锦搭握住盛时澜搭在扶手上的手,低声说:“那你好了的话,能和我一起放风筝吗?” 盛时澜垂眼,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开口:“就算不是我,也有的是人可以陪你放风筝,不是吗?” “可是那不一样。”盛锦下意识反驳。 被握住的那只手手背源源不断传来暖融的温度,盛时澜翻转手掌,将那两只手握进掌心,接着问他,“哪里不一样?” 盛锦被问住了,皱着眉开始思索怎么回答,与此同时一阵骤风席卷而过,那只挂在树梢的风筝也因此被吹落在湖边,尾部的一角被湖水微微浸湿。 盛锦余光瞥见后,顿时顾不上回答,挣开盛时澜的手转身就向湖边跑去。 纵使盛锦现在已经没有那么怕水,但也还没学会游泳,此时见他转身急匆匆地往湖边跑,盛时澜猛地皱眉,罕见地沉下声喊他,“盛锦!” 但是小孩儿飞跑出去的身影如同风中的蝴蝶,不过一会儿就已经离他远去。 盛锦只一心想着把风筝捡回来——那是他的得到的第一只风筝,雪白的飞鸟的形状,他很喜欢,所以也格外珍惜。 与岸相接的湖水很浅,所以盛锦在谨慎地靠近捡起风筝后就打算转身离开,然而因为太过匆忙,他一脚踩在岸边光润湿滑的石头上,猛地被绊了一跤。 半边身子乍然摔进水里,盛锦吓了一跳,挥动手臂剧烈挣扎起来,然而越挣扎滑落得越厉害,湖底似乎长出了一双大手,拦住他的腰就要将他往后拖拽。 “唔——” 莫大的恐慌占据了盛锦的心神,以至于让他忽视了岸边的水并不算很深,只一味着急地向上挣扎。 在水面即将没过鼻腔之前,一双手牢牢托住他的手臂,将他从水中拉扯出来。 虽然衣服全都湿透,小臂也被岸上的石子划伤,但好在没怎么呛水,盛锦被人托着身体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他偏了偏头,倏地一愣。 直到许多年后,盛锦仍无数次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但即使他用尽了学法者的严谨与构想,都无法推测出当时的盛世澜在腿脚不便的情况下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赶来,又扑倒在岸边将他救起的。 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他从盛时澜怀里起身时看见的那幅景象—— 轮椅裹挟着泥土的痕迹倾倒在一边,青年身上的衬衫被浸湿一大片,向来干净整肃的人浑身乱七八糟的沾满草屑,那双揽着他的手臂很用力,挤压得他骨骼生疼。 盛锦顺着发颤的呼吸抬起头,很快对上盛时澜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眼神。 相处久了,即使盛时澜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盛锦也能大致猜测出对方的情绪,譬如从湖边回来后,盛时澜表现得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但萦绕在对方周身的气息也让他明白对方是在生气。 这种猜测在晚饭后盛时澜当着他的面唤来何究,让他找人想办法把后山的湖填平时达到了顶峰。 盛锦在一旁欲言又止,但盛时澜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他止住了话音。 那道惯常无波无澜的嗓音中包裹着的情绪极沉极冷,是这半年来盛锦从未接触过的、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冷漠—— “填湖,或者你想永远不踏出这道门。”《 》 7、第 7 章 将事情吩咐给何究去做后,盛时澜径直回了书房。 盛锦坐在餐桌前目送那道冷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电梯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跟上去,而是独自回了趟那间属于他的卧室。 这间卧室内并没有明显的生活痕迹,甚至大部分陈设对于盛锦而言都还有些陌生。 他先是坐在床上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摆设,过了一会儿,才起身打开床头柜最里侧一个隐秘的暗格。 方寸大的木质空间里躺着一把冰冷的武器,盛锦趴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了它很久,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地发呆,直到温莎敲门提醒他去洗澡,才起身轻轻阖上柜门。 盛时澜的卧室与他的仅有一墙之隔,盛锦熟练地打开房门,像往常一样完成学习并洗漱,最后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十点钟,是盛锦被要求养成的睡眠时间。 身体习惯性地涌起疲倦,意识却仍旧清明。盛锦强撑起眼皮,目光落在一侧的床头柜上——那里静静放着一册封面与房间整体冷淡的内饰格格不入的精装童话书,书页三分之一处夹着枚金属书签。 睡前故事这一环节的诞生原本是为了培养盛锦早睡的习惯,后来习惯养成,这一环节却仍旧被当成某种仪式默认保留下来。 其实以盛锦目前的词汇储备量已经能够读得懂大部分少儿读本的内容,但他并没有伸手去翻看那本故事书,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沉默地等待,直到倦意带着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这一觉盛锦睡得很浅,后半夜意识猛然挣脱水面,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身侧传来轻微的响动,一只手臂伸过来替他牵了牵落下来的被缘,裹着寒气的肌肤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平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浅淡而均匀的呼吸声,盛锦眨眨眼,直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才压着呼吸轻轻翻了个身。 眼前人阖眼侧躺,似乎已经睡着了。 过了很久,盛锦试探着伸手攥住盛时澜的衣襟,小幅度地向前蹭进对方的胸膛。 “你还在生气吗?” 耳畔的呼吸声依旧平稳,盛锦在黑暗中等了半天没等来回应,有些沮丧地垂下眼,再抬起头时,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双眼的盛时澜对上了视线。 青年的目光很平静,同时又很深邃,像是夜色下一眼望不见底的湖泊。 在不动声色的寂静中似乎要将人淹没。 “盛时澜。”盛锦再次开口时声音放得很轻,细弱的尾音几乎要化在空气里,“我不会再这样了,你别生气。” 盛时澜没有说话,那双眼眸深处难以捉摸的情感让盛锦有些无所适从,没等他再补充些什么,掩在被下的手腕就先一步被盛时澜精准握住,对方过低的体温让他没忍住微微一颤。 面前的青年倾身靠近,微凉的手掌贴在他的后心,将他托着同自己靠近了些,前不久那道又冷又沉的语调再次在盛锦耳畔响起,“盛锦,如果你想飞得远一些,就不要让自己受伤。” “如果做不到,那就在笼子里待上一辈子。” 盛时澜说出这些话时的神态太过冷肃,任谁也不能仅把它当作一个玩笑,即使盛锦没听懂这段没头没尾的话,却也因为盛时澜此刻的神态惊得睁圆了眼,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场面顿时陷入长久的僵持,没等盛时澜松开手,沉寂的空气中先一步响起一道极细极轻的嗓音—— “那样……你会高兴吗?” 和预想当中的所有反应与答案都截然不同。 仿佛被朵柔软的云猝不及防一撞,因为盛锦话中的意味,盛时澜浓雾深锁的面容上罕见浮现出凝滞的神色。 “……什么?” 两道目光在黑暗中短促地相接,片刻后,盛锦垂了垂眼,有什么闪烁的东西缓慢泛过他的眼波,他无声地张了张口,缓慢收紧了攥在盛时澜衣襟处的手。 “我需要你。” “珍贵的人,你也是。” “所以我不希望你生气。” 非常清晰而标准的中文。 因为还不太熟练,盛锦说话时的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笨拙又莽撞地敲在人心上,“像上一次,或者这一次。” “你会保护我,所以我不怕受伤。” 几乎所有见过盛锦的人,都会夸赞他有拥有一双格外昳丽的眼睛。外形状若花瓣,内里覆着深雪。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眸少见地流转出惊人的光亮,灼灼燃烧宛如经久不息的火。 这样的眼神,盛时澜也曾见过一次——在布朗克斯那个冬日的早晨,那场奇迹般的相遇。 稚鸟的羽翼在那时悄然破开雪人长久缄默的胸膛,播下一颗并不灼热的火种。 那样轻盈、微弱而渺小的力量,总使人轻易地将其忽略。盛时澜起先也并不在意,身边多出的一个人影,似乎并没有使生活产生额外的改变。他仍旧如过往的岁月那般独行,日复一日地行走在漫长的风雪中。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手臂传来拉扯的重量,于是他停驻脚步,低头看去。 直到这个瞬间。 燎原的火焰冲天直上,将浩瀚的星空尽数点燃,明亮的火海消融了所有固执的冰雪,火光中,盛时澜看清了那只牢牢拽住他的手。 平静的胸腔内骤然迸发出难以言喻的跳动。 大概是曾经的许诺和过分纵容的相处带给了盛锦勇气,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出了数月前藏在眼泪后的那句话—— “盛时澜,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这次,沉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盛时澜按在他脊背的手掌微微用力,克制又谨慎,像是捧着初生鸟类柔软的胸脯。 “盛锦。” 盛时澜几乎从未用过这么郑重且温柔的语气喊他的名字,盛锦不由得微扬起头,很仔细地侧耳去听。 “我会一直保护你。” 这是盛时澜对他许下的第二个诺言。 从此,飘飞的风筝有了线。 得到肯定的回答,盛锦精神缓慢地松懈下来,困意也随之席卷而来。然而在入睡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再次去拽盛时澜的衣襟,含混地叫他,“盛时澜。” “明天会有睡前故事吗?”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叹。 “会的。” “睡吧。” * 填湖的工程最后还是没有落实,盛锦用可怜巴巴哀求的眼神换来被禁止靠近湖畔一个月的结果。 而被派来填湖的人手被盛时澜安排在后园建起了一座庞大的玻璃花房——理由是盛锦最近迷上了花匠一起料理花田,但康涅狄格州的自然天气并不适合所有花种生长。 同时,他遣人从各地移植来繁多且罕见的花卉,表示让盛锦随意折腾,其中占比最大的是不同品种的玫瑰。 “看来您真的很喜欢小锦。” 何究看着不远处花田间穿行的身影,侧过身轻轻笑了笑。 “我表现得很喜欢他吗?”盛时澜的目光始终落在原野间闪动的那道人影上,眼底情绪并没有出现明显的起伏。 作为一名合格的管家,何究甚少展露出多余的情绪,此时却仍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些微的惊讶,“您看起来很在意小锦,也愿意为他付出——如果这也称不上喜欢的话,那怎样才算呢?” “那就是吧。”盛时澜扶在把手上的指尖缓慢地敲动,并没有否认何究的话,他自动将“喜欢”默认成一个具有归属意义的动词,补充道,“因为他是我的。” 青年的嗓音相当笃定,似乎并没有觉得这种说法有任何不恰当的地方。 何究隐约觉得不妥,但又不知道从哪纠正,于是只能委婉地劝说,“人和其它事物不同,或许没办法另一个人。” “不,何究。”青年的眼神很淡,但在某些时刻又泛起些微的波澜,“现在,他属于我。” “以后也同样。” “以后”——是一个太美妙,包含了太多不确定的、充满希望的词汇。 以至于何究在听见它的一瞬间,忘记了接下来所有的言语。 “盛时澜!何叔!” 不远处,盛锦仰起头朝这边挥了挥手,两鬓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脸颊红润,眼神却格外明亮。 他头上戴着挂蝴蝶结的编织草帽,手里拿着一束刚剪下的带着露水的玫瑰,尖刺被仔细地修剪干净,花朵盛开得格外明艳。 何究看着他转头对一旁的花匠说了些什么,随后抱着那束花穿过层层被风吹起的草浪向这边跑来。 阳光落在他飞舞的发梢,空气中蒸腾出玫瑰的芬芳。 始终满面沉静的青年舒展手臂,姿态包容,像是在等待一只归巢的鸟儿。 一旁的何究心随意动,提起挂在脖子上用来给盛锦拍照的相机,在他们接近的时刻按下快门。 多年以后,当何究试图寻找盛时澜改变主意的契机,画面总控制不住定格在那个瞬间。 * 在玻璃花房陆续建成的那一个月内,盛时澜在盛锦面前消失过一段时间,再次出现时,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即使坐着轮椅,周身仍是一成不变的冷淡从容。 盛锦靠近并交给他一个重逢的拥抱,埋在他的怀中时,闻到了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从那以后,盛时澜开始频繁地外出,起初盛锦在放学后还能在宅子中见到他的身影,但渐渐地,对方回来得总比盛锦放学的时间要晚上一些。 他没有问过盛时澜都在做什么,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只是在每天对方回来时凑上前和他交换一个紧密的拥抱。 这样的日子过去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玻璃花房中生长的荆棘爬过艳阳高悬的夏和长风沛雨的秋,眼看着又要来到新一轮的冬天。 在深秋的风带走庄园里最后一片落叶的那天下午,主宅几乎从未被使用过的门铃响了。 来往工作的佣人们置若罔闻,而始终守在客厅的盛锦则先一步跳下沙发,冲向玄关。 门被人自外打开,一束新鲜的百合撞入眼帘。 盛锦熟练地张开双臂,将自己送进来人的怀抱。 冷淡的香气在刹那间严丝合缝地将他包裹。 “欢迎回来。” 冬天,不—— 真正的春天到来了。《 》 8、第 8 章 盛家继承人双腿恢复的消息不管对于外界各方还是盛家内部来说都称不上是什么好事,因而从最初就采取了极其严苛的保密措施。 远在大洋彼岸的家主夫妇早在盛时澜接受手术时就已经得知消息,本打算过来陪同,却被盛时澜编织了理由拒绝,眼下情况日益向好发展,盛珩还是没忍住再次打来电话。 “您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 寡淡至极的语气,用的借口也一如既往地老套。 盛时澜身体放松向后靠在椅背,落在面前电脑屏幕上的眼神同样很淡。 屏幕那头的男人眉眼间透出和盛时澜相似的清冷,脸色却更为苍白,周身萦绕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包容,大概是习惯了盛时澜的说话方式,此时闻言只低低笑了声,“这么长时间了,就算你不让我们去看你,我和你妈妈也想见见小锦。” 唯一的儿子与自己尊重有余却亲近不足,盛珩对此多有遗憾,却也并不强求对方改善态度。兴许是常年缠绵病榻的缘故,他在许多事情上都看更得开,如今只希望儿子平安健康就好,至于做什么决定也从不多加干涉。 正因如此,由于盛时澜始终没松口,两人至今也只在视频通话当中见过盛锦,盛珩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儿子”也相当好奇。 盛时澜听完后难得有了短暂的停顿,他坐直身体,过了大概半分钟才回应,“您先养好身体,等他适应了我会带他回国。” “真的?” “嗯。” 估摸着时间不会很快,但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足够,盛珩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他们注意身体,又交代了些琐碎的小事,眼看着到了喝药的时间才挂断电话。 这边盛时澜刚结束通话,书房的门就被人规律地叩响三声。 何究打开门,脸上还带着些没褪下去的微笑,不等开口,他身前和门板的夹缝中就灵活地探出一道人影。 盛锦一只手攀着门缘,另一只向他举了举手里攥着的那株半人高的向日葵,略微抬高声音道,“盛时澜,时间到了,快走!” 小孩儿显然是刚从户外回来,身上热气蒸腾,脸颊边还缀着刚洗过留下的水珠,一双眼睛润仿佛像春天的清泉,说话时卷翘的眼睫微微翕动,垂在身后的两股麻花辫也跟着晃动,整个人朝气蓬勃得不像话。 盛时澜坐在原位看了他一会儿,接着才起身向他走去。 盛锦很自然地用空出的那只手牵上他伸来的手掌。 虽然在手术后经过了长时间的康复训练,但盛时澜能独立行走的时间仍旧有限,平日里大多数时间还需要借助轮椅活动。 所有人都知道恢复如初的过程必然漫长而艰难,但庆幸一切都在格外清晰地向好发展。 眼下,盛时澜进行康复训练的地点已经由医院转移到了宅邸中,主要通过户外行走的方式日益延长走路的时间。 如同之前盛时澜无数次陪在他身边那样,盛锦主动接下了这项“陪伴散步”的任务,每天在固定时间来敲响盛时澜的书房门。 初冬的气候还算不上寒冷,盛锦又有些怕热,但在出门前还是被按着换掉了去花房前穿的轻便外套,系上了件红底白毛绒外边的斗篷,甚至连帽子都被强制要求扣好。 为此他鼓着脸,闷闷不乐地牵着盛时澜走了好一段路后,才晃了下另一只手里举着的向日葵道,“如果今天没走到一个小时零五分,我就把它送给何叔。” 不管是擅自延长的五分钟还是不给他送花的威胁,听起来都格外没有威慑力,盛时澜垂了下眼,目光落在他脸颊轻微鼓起的柔软弧度,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开口,“整个花房都是我送你的。” 手掌传来轻微拉拽的力度,刚才还只是有点生闷气的人这下彻底停住脚步不走了。 盛时澜侧过身,视线在很短的时间内仔细打量了盛锦面上的神情,像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经习惯性地收集他的各种情绪。 他承认自己对盛锦存在非常强烈的探究欲,偶尔会采取一些手段去调动并观察他处于不同情绪下的表现,但通常不会太过火,同时也很擅长安抚它们。 “花是你种的,都很漂亮。”盛时澜顿了顿,用连鸟儿都不会惊动的语气说,“我会努力,花可以只送给我吗?” 于是盛锦被很快哄好,连带着刚才的那一点郁闷的阴云也被一扫而空,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点点下巴模仿动画电影里人物的语调:“好吧,这位先生,那就请你再坚持五十五分钟。” 两个人接下来走走停停,速度并不算快,再加上盛锦不停地在说话分散注意力,以至于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当分针精准地划过表盘一圈时,两人才刚刚穿过主花园,走到一面篱墙下,然而盛锦还是拖着盛时澜的手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时间到了先生,你今天也圆满完成了任务,这是给你的奖励。” 盛锦把抓了一路的向日葵往人怀里一塞,透亮的眼珠悠悠一转,一个新的主意当即冒了头。 在宅子里的时候,盛锦旁观过几次康复师给盛时澜按腿,知道这对他的康复有帮助,此时合着掌心搓了搓手,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 “盛时澜,你累不累?腿疼吗?我给你按摩好不好?” 盛锦说着自顾自将掌心搭在他大腿上动作谨慎地捏了捏,接着又团成拳力道很轻地敲了敲。 盛时澜没能立马阻止,这时候索性任由他操作,见他模仿得有模有样,碰碰这又碰碰那,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活像只团团转的蜜蜂。 “盛锦。” “嗯?” “我好多了。” “真的吗?” 盛锦闻言停下动作,看了看手表上分针才将将越过两格,不由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嗯。”盛时澜没给他再问的机会,伸手托住他的两边腋下就将人提起来抱进怀里。 即使被人好好养了一段时间,但原本的底子摆在那儿,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盛锦的身高比同龄人矮上一截,就连温莎都能轻易将他举起来转圈。 起初担心压到盛时澜的腿,盛锦始终紧绷着身体,几次攀着对方的肩膀想要悬空起来,直到被按住腰顺着脊背抚摸几下才慢慢放松下来。 折腾了一个下午,盛锦就算再有活力也难免疲惫,此时趴在熟悉的怀抱里,被顺毛似的摸了两下后,逐渐抵不住困倦,眼睛开始眨巴起来。 等到盛时澜再低头去看的时候,盛锦已经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这次他们出来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一些,何究找过来的时候盛时澜正抬手给盛锦裹紧身上的衣服,见状靠近了些低声询问是否要回去,在对方点头应允后,才轻轻拍了拍盛锦的肩膀。 “小锦,今天的散步结束了,我抱你回房间睡好不好?” 盛锦迷蒙地睁了下眼,瘪了瘪嘴,皱着眉含糊地哼了两声又往盛时澜颈窝里钻。 知道小孩子困意上来的时候很难叫醒,何究无奈笑了两下,收回手。 盛时澜从他手中拿出那株向日葵,示意何究插在书房里的花瓶,才托着盛锦的膝弯打算起身。 何究跟着扶了一把,看起来有些犹豫,“少爷,要不还是我来……” 盛时澜避开他的手,把人拢紧了些,“答应他的,还差五分钟。” 于是何究便不说话了。 时隔将近一年,看着如今的盛时澜,何究既有些意外,又觉得事情本该如此。 只是回过头来,又不得不感叹缘分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 日子逐渐步往深冬,天气变得寒冷以后,盛锦也开始减少了在室外活动的时间。 与此同时,他越来越表现得如同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精力旺盛,任何事情都想要去尝试,在更多待在室内的时间里,他又发展出许许多多的新爱好。 周围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因此无论他想做什么都格外纵容。 这头拙劣伪装自己的小兽,终于一点点剥去外衣,展露出原本的模样。 表现得最为明显的一点,就是他开始愿意折腾人。 在他沉迷玩贴纸的那段时间,非常热衷于把各种各样的贴纸往屋子里的角落以及人的身上贴,和他相处最密切的一圈人最先遭了殃。 温莎倒是很乐意陪他,盛锦送给她的那些贴纸她都好好保存了下来,也会提前备好许多图案精美的贴纸在休假结束后送给他。 盛时澜最开始还能冷着脸拒绝,但是那双藏了点委屈的眼眸轻轻一眨,所有人都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只能静止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拿着卡通贴纸兴高采烈往自己身上粘。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盛锦多了数不清的漂亮贴纸,而盛时澜也损失了数不清的衣物。 而在这之后不久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盛锦又转战爱上了涂鸦。 盛锦在主屋有自己独立的学习室,有别于盛时澜的藏书巨众的书房,近三百平米的空间里陈列着多种专用仪器以及书籍,内侧有门连通另一间为他专门打造的多功能活动室,空间要更为宽敞,各类益智游戏和运动工具一应俱全。 现在,这两个屋子的墙壁和地板都被用作盛锦的画布,小孩儿有时候灵感爆发,拿着画笔就开始往墙上和地砖涂涂抹抹。 他的年纪早就过了一般孩子的涂鸦敏感期,但是佣人在发现这件事情的第一时间并没有去阻止,心理医生也表示这或许是他正式接纳并融入这个环境的重要阶段。 在得到这个结论的第二天,盛时澜就让人在这整层空间的墙面都装上珐琅板,方便盛锦随时涂改和反复利用。 他行动中纵容的意味太过明显,这让盛锦现在变得开始不太怕他,甚至在某些时候表现得越发得寸进尺。 直到他第二次试图往自己的手背上画画的时候,盛时澜才终于沉着声开口制止。 “盛锦。” 准备做坏事的人并没有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盛锦对上他睁开的眼睛,眨着眼耸耸鼻尖,轻轻晃他的手,“盛时澜,你不睡觉吗?现在已经中午了,你睡觉嘛,好不好?” 盛时澜冷着张脸没说话,盛锦就继续开始眨巴眼睛,眼看着对方半天没有回应,才悻悻地垂下眼睫,有些低落地准备下床离开。 然而下一秒,握在手中的画笔就被人抽走,脸颊也被一只温凉的手掌捏在手心,盛锦惊讶地张了张嘴,很快察觉到脸颊上笔尖滑过泛起的痒意。 他咯咯笑了两声,也不恼,静静地等盛时澜画完,接着跑去找了镜子左右看看,发现是很简单的几笔猫胡须,于是又欢快地跑回来,扯着对方的衣领眼睛亮亮地喊,“我也要,该我了!” 哪怕已经见识过盛时澜对盛锦的过分宽容,但在他顶着张被涂画的脸出现的时候,宅子里的佣人们还是被吓了一跳。 即使这些痕迹很快就被洗去,这件事还是被当时的见证者深刻地铭记了很多年。 后来何究委婉地劝说盛时澜必要时可以采用一些惩戒的教育手段,青年只是一点点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残留的颜料,在短暂地沉默后,才冷淡地开口。 “如果你想养一株玫瑰,就不能只期望他的美丽,连同他所有的尖刺都要做好准备——否则凭什么养他?”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医生口中的诊断,何究也没办法把眼前说出这番话的人和一年半前被诊断为“严重情感缺失症”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也是在这个时刻,他才清晰地认识到——这股莽撞的、轰轰烈烈的、从布朗克斯直达康涅狄格的春风,确确实实带来了太多不可预知的变化。 盛锦经过盛时澜的世界,留下了一朵玫瑰。 留下了爱。《 》 9、第 9 章 浩荡的风雪泼过两轮,旧年也悄然行至尾声。在一元复始之际,盛锦迎来了他的第一个生日。 在此之前,“生日”带给盛锦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垃圾箱里翻出来的别人吃剩的奶油蛋糕。生活在布朗克斯的底层人除了想尽办法将肚子填饱以外,就是考虑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没有人会去在意这样堪称奢侈的日子,“生日”在他们的眼里被视为上层人的节日。 盛锦从来也不关心自己在哪一天出生,捡到他的女人从没和他说过,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没有生日的。 他对于“生日”开始产生清晰的认识来源于进入学校之后所接触到的人群,他们无不在用言行向盛锦传递一个信号——“生日”,是对每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的一天,是需要用派对、蛋糕、鲜花和礼物装点的日子。 这样的认识在他们眼中是如此天经地义,以至于盛锦在第一次被问到生日并说出“我没有”时,少见地引起了周围人的质疑。 因为好奇而带头发问的女孩儿既惊讶又生气,她和盛锦平时鲜少接触,当下并不觉得他在说实话,只以为他不想告诉自己而在撒谎,于是憋红了脸忿忿开口。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呢!这是每个人都有的!盛不想告诉我,可以直说,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而盛锦只是疑惑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接着他想了想,反问道,“为什么大家都要过生日?难道没有不需要过生日的人吗?” 大概是盛锦的语气太过诚恳,女孩儿因为他话里的内容愣了一会儿,才问他:“难道你从来没过过生日吗?” 盛锦仍旧摇摇头。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问话的女孩儿却像是误会了什么,缓慢而又不可置信地露出一个近乎同情的表情。 “……哦不。”她张了张口,神色变得有些愧疚,“对不起。” 盛锦没觉得这是件需要道歉的事儿,相反,他非常好奇他所问出的问题的答案,“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女孩儿顿了下,声音放低了些,“妈妈说,我是带着许多人的期待出生的,所以每年的生日都要办得非常非常隆重才行。” 迎着期待而诞生的。 盛锦因为这句话愣在原地。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迎着某个人的期待诞生于世的,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诞生而感到喜悦。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孕育他的人丢掉他就像丢掉一根挂在衣服上的小草。 过往的十年间他都觉得无所谓,潜意识里也从未有过太多的埋怨和愤怒,只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出身,又顺其自然地生活下去。 可直到在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他们是在周围人心心念念的盼望与祝福当中诞生的。 兴许是因为愧疚,女孩儿在离开前邀请盛锦参加他的生日晚宴,即使被他婉拒,在放学前还是让自己的司机给他送来了包装好的精致蛋糕和曲奇饼干。 很有分量的漂亮盒子压在盛锦的掌心,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像是被一座小山压住,变得沉甸甸的。 怀揣着不知名的心事,这天晚上盛锦回家后难得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在熄了灯以后也没有马上睡着。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因为头一次体验到这样的情绪,心脏像是泡了柠檬汁的海绵,酸涩又沉甸,任凭心底的小人怎么用力去拧也拧不干净。 “盛锦,你在想什么?” 一片沉寂中,头顶传来的声线掺杂着比霜雪更厚重的疏冷,盛锦被吓了一跳,他慢慢张开眼睛,顺着声音的来源向上看去。 盛时澜看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眼底的情绪在离近了看时只觉得深晦,离得远了更体现出冷淡,仿佛沉了化不开的雪。 但同样是这双眼睛,总给他迎难而上的勇气,又默不作声地将他包容。 不知道为什么,迎着这样的目光,难为情的情绪少见地冒了头,盛锦支吾了两下,没有直接说出原因,只是有些纠结地问他,“盛时澜,你有生日吗?” 问完又有些后悔。他和自己不一样,当然也有的。 果然,听完话后的人给予了他肯定的答复,又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以沉静的语调接着说:“盛锦,你也有的。” “……我吗?” 盛时澜掩在黑暗中的神色看不分明,盛锦听见他说了一个日期,并告诉他:“是在新一年到来的前一天。” 盛锦记得那一天,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盛时澜的语调随之变得缓和,“和新一年的交汇,是一个扫去陈旧,迎接新生的日子。” “这一天,就作为你的生日。” 他说完话后,并没有等来盛锦往常那般欢快的回应,过了很久以后,一道带着试探的、犹疑的声音才在耳畔轻轻响起—— “盛时澜。” “你要把这一天送给我吗?” 要把这样好的一天,象征着祝福、期待与爱的一天——送给我吗? 盛时澜抚在他脊背的手掌因为这句话几不可察地一顿,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对,我要把它送给你。” “感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感谢你在这十年里没有一次放弃自己、放弃生命。” “感谢你的存在带来的所有的一切。” 称得上有些煽情的话,和盛时澜的性格可谓截然相反,但他说出口时却那样自然,仿佛一切本应如此。 又一次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盛时澜察觉到盛锦不同往日的情绪,伸出手沿着小孩儿的脸颊往下抚摸,意料之外摸到一手湿凉的泪水。 “为什么哭?” 盛时澜皱眉,不能理解自己哪句话让他难过。 习惯性哄人的话语已经落到唇畔。 他不喜欢盛锦的眼泪。 但是盛锦只是伸出双手,用很轻的力道亲密地抱住盛时澜的脖颈。 青年凭借良好的视力看见他摇了摇头,那双花瓣状的眼睛眼底已然湿润,抿紧的唇角却翘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漂亮、青涩又柔软。 接着是触感清晰的落在脸颊上的一个吻—— “谢谢你。” 肯定我的降临,给予我姓名。 带我走出绝境,迎接新生。 * 为了迎接盛锦的生日,宅邸里的佣人们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筹备,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这座寂寞已久的山庄久违地举行了盛大的派对,鲜花、蛋糕、礼物,所有盛锦印象当中生日会出现的东西都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也第一次双手合十,苦思冥想地对着摆在面前沁着甜蜜芬芳的蛋糕许愿。 他这么郑重的模样,反倒是盛时澜在一旁嗓音淡淡,显得有几分不解风情,“比起向蛋糕许愿,不如把愿望告诉我。”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实现。” 没等周围人劝阻,盛锦真的放下了许愿的手掌,眼眸在烛火的倒映下笑得很亮。 “好吧,那我要许愿——” 盛锦抬眼看了看围在身边的所有人,数清了确保每一个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接着小心翼翼地都囊括进自己的许愿范畴。 “我希望大家一直都很健康。” “像这样的日子能再多一点。”《 》 10、第 10 章 新年伊始,盛时澜久违地接到一通来自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人声线透出同盛时澜如出一辙的疏冷,在简单问候他的近况后就利落地直奔主题—— “你打算怎么安排那个孩子?让他继续留在布利蒙特?” 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盛时澜压了下眉,视线无意识落在不远处插在花瓶里的那捧洋桔梗上。 “布利蒙特”——盛锦目前就读的在全球范围内享有盛名的私立贵族学校,集结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名流政要的正统继承人,内设极其严密的隐私政策,选择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家世需要经过层层筛查,毕业以后大多数都能在各自的领域取得非凡的成就。 因此,这所学校对于就读生而言不仅是知识的传授地,更是一个提前累积人脉的社交场。 温如琢此刻的言下之意,不过是在试探盛时澜是否有意将盛锦往继承人的方向进行培养。 盛时澜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在双方都陷入沉默的间隙,他从书桌旁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循着窗帘未合拢的缝隙精准捕捉到下方庭院里的那身影。 大概是从前的日子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盛锦在穿衣方面并没有很强烈的性别意识,自打正在潜心修习服装设计的秦枝发现这件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特意派人送来一批别致的“私人订制”,顺理成章地将他当成了寻找灵感的御用模特。 盛锦今天的打扮同样来自她的手笔,白色古董风的刺绣暗纹袄裙,衣料采用华贵的珠光缎面,两袖是灯笼状的设计,外搭一件藏蓝底金丝边绣的马甲,保暖的同时又显得轻盈,那头长发没有扎起,被温莎妥帖地烫成了精致的罗马卷。 此时随着盛锦来回走动的幅度,层叠的裙摆连带着发尾都在风中摇曳,日光也连带着被搅碎,柔白压着浅金,看起来很像他亲手采回来的那束白色桔梗花。 “随他喜欢。” 盛时澜用一成不变的语调回复。 倘若他有意于此,就教会他相匹配的学识、铁血的手腕与深谋远虑的眼光;如果不想,那就给予他天然的沃土与庇佑的树荫任他成长。 简单的四个字让电话那边安静了两秒,随后才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这样的话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看来你爸爸说的没错,你很中意这个孩子。” 盛时澜对此不置可否。 母子俩例行公事般结束了通话以后,盛时澜才从卧室内拿了条围巾走向花园。 盛锦看见他,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扬起笑容挥了挥手,“盛时澜,快来!” 他脸颊左右两边被两个毛茸茸的耳罩包裹大半,在雪地里待久了,颊面和鼻尖都变得红彤彤的。 “你看我堆的雪人!” “嗯。” 盛时澜应了一声,走近刚一将手里的围巾展开,裤腿就被人轻轻拽了拽。 “我不冷,身上都出汗了——你给雪人戴嘛。” 盛锦仰起头,戴着手套的另一只手拍了拍面前雪人饱满的胸脯,因为不满盛时澜注意力的跑偏,连带着语气中都掺杂了些许催促的意味。 “你敷衍我,都没仔细看!” 盛时澜收回围巾,改用手背贴了下盛锦脖颈处的皮肤,确认触手的温度正常,才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两个雪人身上。 雪地里,一高一矮的两个雪人紧密地依偎在一起,高的那个几乎和盛锦的身高齐平,矮些的那个则将将到他的下巴。 “怎么样?” “你做的,一直都很好。” 这句夸赞的话因为太笼统听起来显得没那么真诚,盛锦扭头又看了他两眼,阳光因此得以在他眼底折射出斑斓的潜影。 盛时澜一顿,未经思考,话语已经先一步脱口而出——“简直是艺术品。” “…你好夸张喔。” 讨要夸奖的人此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盛锦掩饰性地拉过盛时澜手上的围巾,将它展开后仔细缠绕在两个雪人的脖颈上,最后在正中间工工整整地打了一个蝴蝶结。 本就紧挨着的雪人由此而显得愈发亲昵。 不同于盛锦沉浸绘画时期送出去人手一幅的画作,此时,他们站在雪地中,面前只伫立着这唯二的雪人。 雪地无风,消瘦的草木沉淀出一片寂静,太阳于此间温和地沉没,玫瑰红的霞光无声爬过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淹没在雪人冷硬的胸膛。 “……盛时澜。” 盛时澜顺着声音的源头垂了下眼,看见盛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直了身体,一只手臂向上攀住他的臂弯,眼眸微微眯起。 “困了?” 盛锦点了下头,“有点儿。” 于是盛时澜便俯下身替他拂去裙摆和靴面上的雪渍,又顺着他张开的双臂熟练地托住他的臀部,将人稳稳抱在怀里。 一整个下午的忙碌让盛锦一挨到熟悉的怀抱就开始眼皮发沉,但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顶着困意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看。 “盛时澜——” 盛锦凑近了些,拖着尾音再次叫了盛时澜的名字,圈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同时收紧,试图通过紧挨着的身躯让抱着他的人更暖和一点儿。 他的发尾被满天绚丽的色泽染得金红,双颊栖息着晚霞的余韵,仿佛贮满蜜浆的蜂房,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不自知的甜意。 “你刚刚笑得特别好看。” 罗索·菲奥伦蒂诺画中的天使形象在此刻显影。 “——像艺术品。” * 在布利蒙特,即使是低年级的学生,能够熟练掌握多项艺术技能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对于不同的艺术项目盛锦都曾有过尝试,除去弦乐以外的大部分都上手很快,但即使他在某个领域表现出一定的天赋,也完全没有想要坚持下来的意思。 倒是自打上次生日宴会结束之后便开始和宅子里的烘焙师学习捣鼓甜品,每次做出来的东西都兴致勃勃地找人试吃。 原因大概能归结于对食物的执着——盛锦在流离时期接触最多的食物就是各种冷硬的面包,既方便保存又不易变质,帮助他捱过了无数个饥肠辘辘的日子,所以难免对这类食物的产生感到好奇。 “格莱塔、格莱塔——” 站在矮凳上的人影晃晃悠悠,伸手牵住身旁正在处理果酱女人的衣袖,疑惑地举起刮刀,“为什么我的奶油还是抹不平呢?” 被称作“格莱塔”的女人笑着扶了下盛锦的脊背让他站稳,抬手擦去他脸颊旁蹭到的奶油,然后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我再带你做一次,怎么样?” “好呀。” 有专业烘焙师的辅助,最后的成品不算太难看,盛锦把做好的草莓蛋糕切成小块儿,端着碟子在宅子里来来回回给不同的人投喂。 类似这样的场景在盛锦迷上烘焙后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偏偏无论是想要保持身材的女佣抑或是不喜甜食的男佣都难以拒绝那双闪着期待的眼睛。 以至于那段时间宅子里总飘着各种浓郁的芬芳,晚上盛时澜睡着时总错觉自己怀中塞着团柔软馨香的棉花糖。 小孩儿白天吃美了,晚上在梦里还会砸吧着嘴流口水。 不过这样过分美妙的日子在盛锦第一次体会到牙疼的那天戛然而止。 盛锦对食物素来秉持着珍惜的态度,即使是吃多了点心也从来不会有少吃正餐的情况,所以当他在某天晚上不仅少用了晚饭,还表现得少言寡语时,任谁都能看得出不对劲儿。 起初问起来的时候小孩儿只推说下午茶的蛋糕吃多了,等到夜深时疼得浑身发抖蜷成一团,才被盛时澜沉着脸从被子里挖出来,连夜叫了医生来看。 盛锦当下还处在换牙期,对于牙医有着天然的恐惧,听见“医生”只想逃避——何况他很擅长忍疼。 于是直到医生到达的时候,盛锦仍旧趴在盛时澜怀里不愿意面对,挣扎着小声解释自己忍耐一下就会好。 可牙疼起来的感觉格外令人难过,最糟糕的时候叫人连眼泪也控制不住簌簌往下落。 肩膀处的衣料被洇湿,泪水透过肌肤和血液渗进心脏,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可它既浇不灭胸腔里骤然升起的燃烧的火,又让某种从看见盛锦咬牙强忍时就已然产生的陌生又熟悉的情绪生根发芽,滋长出虬结的藤蔓,勒得心口生疼。 盛时澜罕见地生出愠怒,几乎是强压着声线开口,“盛锦。” 怀中的身躯随之微微一抖。 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盛时澜冷肃着脸叫他的模样到底还是让盛锦有些发怵。 他犹豫了会儿,才吸了吸鼻子从对方颈窝里抬起脸,皱巴着挂上泪痕的脸张开嘴巴配合医生的检查。 在断定是蛀牙引起的疼痛之后,医生也很快采取了治疗措施,因为不想再给人添麻烦,盛锦全程都表现得相当配合。 然而不加节制导致牙疼的后果,就是自那以后他喜欢的所有甜食全都被束之高阁。 小孩子的通病大概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纵使盛锦明白再喜欢也要适可而止的道理,但是自从感受过偏爱,难免会下意识得寸进尺地撒娇。 遗憾的是,这次不管盛锦如何恳求和他关系亲近的温莎和何究,或是宅子里的其他佣人,向他们做出保证,他们都只看似被说动,实则行动上相当坚决地拒绝。兜兜转转,最后他还是只能找上了宅子里的最高话事人。 彼时盛时澜正在给他编发,听见请求时动作未停,依旧冷淡地回应,“不行。” “可是我的牙已经不疼了呀。”盛锦巴巴地扭过头,试图再讨价还价,“一颗……就一颗也不可以吗?我好久没有吃巧克力了。” “没得商量。”盛时澜给手中的发辫穿上丝带,微垂着眼,语调也随着落下的眼尾发沉,“牙疼的时候不是很能忍吗?” “……你怎么还记得呀?” 盛锦心虚地瘪了下嘴,侧身趴在他一边大腿上,手里捏着一颗鲜红的宝石对光端详,窗外投进的阳光并不过分耀眼,宝石的棱面却仍旧因此折射出熠熠的火彩。 像乌鸦收集亮闪闪的宝石,盛锦从记事起就总喜欢收集些各种奇形怪状又颜色鲜艳的石子,在贫民窟时鲜有玩伴,这算是他自娱自乐的为数不多的爱好。 如今那些收集来的石头被他用一个专门的盒子小心收好,它们存封着他过往生活的回忆,也承载着那颗没有被落拓的风霜和泥沼磨灭的稚子童心。 盛时澜没有对这盒子里不断增加的奇怪“珍藏”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续从拍卖行拍下各种稀有宝石,次数一多,连外界都对这些宝石的赠与对象生出了些好奇。 到了后来,在展出罕见钻石的拍卖会开始之前,就已经有专人送来手册以供挑选,凡是被盛锦挑中的宝石,在预展出后就被盛时澜以内部竞拍的方式提前截下,不再呈现在拍卖展上。 “那我要这个。”盛锦打开最新送来的珍宝图册,随手一指。 盛时澜眼也不抬,“嗯。” “还有这个。” “好。” 见他应得随意,盛锦估摸着有戏,于是手指一抬指向另一本画册上精美的糖果图案,“还有这个!” “……” “……好吧。” 同青年平澜无波的视线接触两秒,盛锦悻悻收回手。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想吃,只是想借此确认一件事—— “盛时澜……你还生气吗?” 没等对方回答,盛锦已经从矮凳上站起,转了个身爬上沙发,在伸出双臂的下一秒就被人托着腰抱进怀里。 清苦疏冷的气息在鼻尖浅浅晕开,盛锦将脸颊埋在盛时澜的颈侧,如同一只幼猫挨蹭大猫的腹部那样反复蹭来蹭去。 “下次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没有下次。”盛时澜皱了下眉,像是没察觉到自己所说的话语并不切实际,“不要生病。” 肌肤相贴处传来细微的振动,过了一会儿,盛锦感受到对方温凉的掌心落在他的发顶,动作生疏又温柔,犹如触碰初春的花蕾那样轻。 “如果你感到痛苦。” “我也会难过。”《 》 11、第 11 章 在腿伤痊愈之前,凡是与盛锦有关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全经由盛时澜一手包办,如非必要,几乎从不假手于人。 而在他能够长时间自由行走之后,这种隐形的掌控欲并没有随之消减,反而变本加厉又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盛锦的生活之中。 如果让盛锦从目前能够接触到的绘本当中的人物性格来形容,这个时期的盛时澜之于他,比起传统意义上温柔宽厚的“兄长”,更接近于严格又不失亲近的“父亲”一角。 从那往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盛时澜腿伤康复的消息被有意放回国内,对方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曾经和盛锦朝夕相对的人,现在只有在夜深的时候,偶尔甚至需要隔上三五天才能见得上面。 还没等盛锦适应这种变化,他的小学生涯也在这个时期迎来了尾声。 布利蒙特在学生毕业前会专门召开一次面向单个家庭的家长会,谈话的内容说不上十分重要,但诸如“第一次”、“最后一次”之类的名头在大多数时候总占据别样的意义,往往也会取得更多的关注。 盛锦先前对于谁来参加家长会这样的事情并不太在意,这次却多了点期望,倒不是因为所谓的“仪式感”,而是距离他上一次见到盛时澜已经间隔一周——对方因为工作出差,至今未归。他不了解盛时澜的工作,纵然能够理解对方的忙碌,也难免生出许多失落。 这种低迷的情绪隐隐约约持续到了家长会当天,盛锦跟着何究在预定好的时间准备进入会议室,刚迈开步伐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何究温和含笑的声音响起:“小锦,你看是谁来了?” 盛锦似有所感,顺着何究扶住他肩膀的手看向走廊的另一侧,在看清那道原本预计不会出现的人影后忽地怔在原地,他呐呐地张了张口,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人身着一丝不苟的深色四件套西服和落到小腿处的长款毛呢外套,看起来风度翩翩,挺拔又冷峻。 五官细看之下则宛如带着弯钩的寒月,高鼻深目,嘴唇很薄,是极年轻且俊美的样貌,眉眼间却藏着比风雪更冷的颜色。 盛时澜没说自己为了赶上这场家长会,七十二小时连轴转,又加急开了两场会议,在工作结束后连夜乘坐私人飞机赶回来,只是在盛锦看过来的时候,一如往常向他伸出手。 “来。” 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足以使人感到疲惫,但盛时澜的神色仍旧平稳而冷淡,窥不见一丝一毫风尘仆仆的疲态,只需站在那里就可以给人足够的底气。 班主任早已等候在门前,看见盛时澜后迎上来同他握手,“盛先生。” 接着推门将人引进室内,其他参与面谈的教师也早已在内等候。 盛锦不太习惯单独和这么多长辈相处,坐下时不自觉挨得盛时澜近了些。 基于就读学生的特殊性,会谈的内容相对而言也很简单,除了对学生生活学习做出阶段性总结,也会给出一些发展方向的建议,刨除此类功夫,还会专门整理出在校表现突出的方面呈现给家长。 前面的内容盛锦听得云里雾里,后半部分倒是听懂了——大体内容是夸赞他在入学前后进步有多神速,在哪一方面展现出特长天赋,在学生群体里受欢迎的程度等等,用语夸张到让他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盛时澜将这些夸奖全盘接受,完全缺乏谦逊地表态:“他当然很好。” “我一直都知道。”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盛锦一面不自觉地高兴起来,一面又生出些羞愧的情绪。 ——这是为了客套说出的话吗?他其实并没有这么好。 所幸谈话并没有进行很长时间,身边人起身握手的动作宣告着他得以从这种过分羞涩拘谨的别扭状态中解脱出来。 驾车返家的路上,盛锦表现出与往日不同的沉默寡言,坐在身旁的人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他消沉的情绪,用掌心托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 “怎么了?” 盛锦就着仰头的姿势眨了下眼,“……没有呀。” 盛时澜垂眼凝视他的脸庞,没理会他的否定,“何究说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好。” “因为我不在?” 盛锦瘪了瘪嘴。 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下一秒,掌在他下巴上的手被主人收回,再次落下时托住了他的脊背。于是盛锦顺着盛时澜展开的手臂爬进他的怀抱,在眼底泛起酸意时用额头轻轻贴住他的脖颈。 曾经被折断骨头、打碎牙齿也只会一声不吭地躲回角落里舔舐羽毛的野鸦,不知不觉间也变得能够熟练地流泪。 “……我总是见不到你。” “之前何叔说你可能明天回来、又可能是后天,可是我等过了好几个明天、后天,你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会有一点难过。” 过了几秒钟,盛锦吸了吸鼻子,又小声推翻了自己的话,“好吧……其实我有很多难过。” “大概有这么多。”盛锦用两只手比了半臂长的距离,终于抬起头和盛时澜对视。 “因为我真的很想你。” 盛锦的声音轻得仿佛呢喃,可是话语中流淌着的委屈落在另一个人的耳畔却又显得那样清晰。 他说话时呼出的吐息中温热而又带着濡湿的触感,此时仿佛化作细小的爬山虎攀爬过盛时澜颈侧的肌肤,叫他凭空生出几分难言的刺痛感。 半晌,盛锦感觉到倚靠着的胸腔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长久紧绷的弓弦终于微微松动。 “知道了。”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要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安定而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只需简单的三个字,连带着拥紧的怀抱中熟悉又带着距离感的气息,轻易就抚平了盛锦心头的酸楚与所有等待的褶皱。 “对不起,我似乎总是让你难过。” “这样的事情,往后不会再有。” “……真的吗?” “嗯。” “那,可以拉钩吗?”盛锦试探性地抬起右手。 “你希望,那就可以。” 极其平静且寻常的午后,阳光斜照,将车厢中的人影连带着他们勾连的尾指拉得弯弯缠绕,似乎连时间本身都被无限地延长。 等到那双湿润的眼睛里重新盛满盈亮的星星,盛时澜收回伸出的指尖,最后又点在盛锦的颊侧。 * 在临近毕业时,布利蒙特按照惯例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慈善募捐,这个活动过去不久之后,盛锦决定剪去那头曳地的长发,将它捐给因为因为化疗而失去头发的孩子。 为此,在正式举行毕业式前的一段时间里,盛锦尤其配合温莎保养自己的头发,以往嫌麻烦的护理程序全都乖乖地任由对方操作。 “之前的募捐应该已经贡献了很多吧,不管是金钱还是物品。”对盛锦做出这个决定表现出既欣慰又遗憾的温莎最后一次抚摸他的长发时,不无惋惜地说,“为什么非要捐掉头发呢,你也很珍惜它不是吗?” “那不一样呀。” “我现在幸运地拥有了很多东西,但其实它们都不真正属于我,就像捐出去的那些东西也一样。” “我也想凭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 那小小的、剖开过去会发现一片狼藉的人,在说出这些话时,眼底充盈着柔软的光亮,像是春天里玫瑰满溢的芬芳。 温莎没再试图劝阻他。 于是盛锦最终留着齐肩的短发,跨过典礼上那张简单正式的照片,迎进一段新的旅程。 迈上初中,意味着要开始学会独立。对于布利蒙特的许多学生而言,从这个阶段开始他们需要根据家族的安排进行更加系统且严苛的学习与实践。 盛锦并不面临那样庞大的责任,他决定独立做到的第一件事只是每天晚上回到自己原本的卧室睡觉。 他从身边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们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不会和家里人睡在一起了,像他和盛时澜这样的情况实在是极少数。 他最初提出这件事情的时候,盛时澜反应平平,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第一个晚上,盛锦虽然很不习惯身边少了那个萦着悠远木质冷香的怀抱,但还是不断尝试把自己哄睡。 直到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在脑海中数绵羊的时候,他听见耳畔传来门把手转动的轻响,门缝跟着洒进一点光亮。借着走廊橘黄色的暖灯,他看清了来人的轮廓。 在对方缓步走到床边时,盛锦从被间伸出手来,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 “睡不着吗?”说话的人声音很轻。 盛锦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微微动了动,他眯着眼睛开口,“你给我讲故事吧。” 床畔很快压下一点弧度,温和的力度熟练地顺着他的后脑勺抚至脊背,对方的手掌并不如何柔软,叙说故事的嗓音依旧平淡且缺乏温度。 这样一道枯燥的、无趣的河流,却在和今夜相似的一个又一个夜晚,将他送入恬静的梦乡。 月影摇曳。 等到盛锦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平缓后,那道驻守的影子才缓缓俯身,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很浅的晚安吻。《 》 12、第 12 章 迈入初中之后,盛锦的身高像柳树抽条般明显长高,完全摆脱了原先清癯的骨感,体态匀亭,唯独过分精致秀丽的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加之他总保持发尾将将垂肩的发型,使得身上的那股青涩感愈发强烈,平常走在校园里也总会有学生将他认作女孩儿。 秦枝虽然同样遗憾他剪去那头长发,但很快又被他现在的模样激发出了新的灵感,为他设计的衣装较之原先增添了更多草木葱茏的勃发少年感,从寻常的学院风格,到盛夏来临前送来的渐变薄荷色无袖蛋糕裙,琳琅满目地堆满了盛锦的衣帽间。 作为盛锦除了庄园里的佣人外为数不多能够接触到的女性长辈,秦枝本身在独立且具有亲和力的同时做事也相当雷厉风行,潜移默化地在某些方面影响了盛锦。 因此盛锦也格外喜欢亲近她。 不过在他升学期间秦枝一直忙于毕业设计,中间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相互联系过,对方偶尔会抽空让人给他送来在时装秀上看中的衣服,顺带还有各种别致的小礼物。 作为回礼,每次她来拜访前,盛锦都会预先准备好手工礼物,当天则会换上她设计的衣服后精心打扮,然后用亲手制作点心招待她。 那些礼物同样被秦枝用心地保存,年初时盛锦送给她的那本手绘布画年历也一直被挂在她的工作室最醒目的地方。 因为太长时间没见,等到某次盛锦放学回家,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的秦枝,一时之间还没能立马反应过来。 对方倒是一见到他就格外亲切地上来同他拥抱,一边说着“又长高了”,一边左右仔细端详他的脸,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你和你哥在这个年纪倒是真长得像。” “真的吗?”盛锦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有些好奇地追问,“到底有多像?” “这个嘛。”秦枝轻轻笑了笑,“小锦看到照片就知道了,相册应该放在你哥书房里。” 盛锦听完后立马有些按捺不住,将期待的目光转向何究,何究收到他的视线,温和地点点头。 “不过……现在那家伙在呢,小锦等待会儿再去吧。”秦枝说完,笑着指了指一旁放置的礼盒,“姐姐我马上就得走了,给你带了新衣服,还有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先来看看怎么样?” 和楼下的温馨热闹不同,书房里的寒暄则显得随意许多。 身姿高挑的青年懒散地倚坐在办公桌对侧的客用单人椅间,目光扫了眼面前的办公桌面,笑了,“这么长时间不见,倒是多了点人样。” “这玩意儿可不是你的风格。” 盛时澜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桌面左侧与花瓶并排摆放一个蓝色底座的水晶球上,透明的水晶球体内部立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它们紧挨着共系同一条棕红色的格子围巾,底部是白茫茫的雪地造景,四周不时还有晶莹的“落雪”在其中飘荡。 一比一复刻原景的摆件,是盛时澜在那个冬日的傍晚过后加急派人制作而成的。 像这样的物什这个家里还有很多,摇动起来会有脆响的玻璃风铃、奇形怪状的陶土玩偶、用极其鲜艳的颜料绘成的卡通人物画……带着另一个人生长的痕迹遍布这个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盛锦的来临对于他身边的而言如同一场势不可挡的风暴,他莽撞地席卷而过,当你离他越近,你越能感受到生命的流动可以如此锋锐而真实,许多暗色调、被尘埃裹挟的事物也因此变得鲜活起来。 盛时澜收回视线,用一如既往的冷淡声线为当前的事情落下尾声。 “余下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干净,国内有方城帮你,我想应该不用我操心。” “多谢。”青年稍微正色轻摆了下手,接着单手从内侧衣袋中拿出包烟,下一秒看见面前的人罕见露出明显不虞的神色,意外地挑了下眉又收了回去,“从前不抽就算了,现在连闻也不行了?” 他的眼神流转了两秒,用疑问的语气说出个肯定的答案,“你弟弟?” 盛时澜没应声。 对此,那人颇为感慨地笑了声,“好吧。” 书房内的谈话结束时,盛锦也刚好从电梯间里走出来,他眼见着一道陌生的身影走到他面前,对方身量很高,分明是温和的长相,气质看起来却有些深不可测的沉郁,看见他时,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是这小子?” “宋纪。” 依旧是没什么起伏的嗓音,却掺了些不易察觉的警告。 被称作是“宋纪”的人闻言摊了下手,脸上笑意加深,态度倒是正式了些,“难得见你这么护着。” 盛锦没听懂他们的话,倒是很有礼貌地开口打招呼,“您好。” “你好。”对方倾身给了他回应,接着侧身向着他们的方向微微抬了下手,“先走了,下次见。” 等到宋纪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一旁站着的何究才替他解释:“那位先生姓宋,是少爷自小在这边认识的朋友,和秦枝小姐一样,不过宋先生前两年已经回国了,如今很少来。” “不用管他。”盛时澜皱了下眉,抬手示意盛锦走近他。 何究顺势结束了这个话题,想了想又补充道,“小锦在学校应该也交了些朋友吧,下次也试着邀请他们到家里来玩怎么样?” 盛锦闻言将视线转向身边的盛时澜,对方轻点了下头表示并不反对,“你想要,都可以。” 于是盛锦想了想,笑道:“好呀,那我下次试试邀请阿黛尔。” 阿黛尔和他从最初那次以一方的愧疚收尾的聊天中结识,几年的相处让她成为了盛锦在布利蒙特最好的朋友。 后来提起那次的聊天内容,阿黛尔在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还和盛锦抱怨:“你之前说自己没有生日的那件事让我误会你家里人好长时间,每次看见他们都没什么好脸色,这下好了,你家里人说不定会认为我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盛锦对此只能道歉并送上赔礼。 话题的跑偏并没有让盛锦忘记上来的目的,他通过盛时澜的手得到相册,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小心地翻看起来。 等到他翻完所有相册,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期待逐渐演变为失望,最后有些郁闷地抬起头,望向坐在沙发对面的人,“这些照片里面的你怎么都是一样的表情啊?” 这些相册分别收录了盛时澜在不同时期的照片,然而不管照片背景如何变换,其中的主人公始终缺乏明显的表情变化,面上情绪很淡,眼中藏着超出年龄的疏离和冷静。 年幼时或许还好些,随着年纪稍长,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在他身上便体现得愈发明显。 和盛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秦枝口中的“长得很像”,大概是比起容貌上的相似,同处于这个年纪的两个人在不笑时眉眼间透着如出一辙的野性,不同的是,盛时澜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收敛,相比起来盛锦却显得更加张扬。 盛锦的疑问没有等来回答,不过他也没有在这上面纠结很久,而是随手指了指窗外,兴致盎然地提议,“今天起秋风了,我回来的时候去了花房,经过后山的时候看见树都在摇呢,盛时澜,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好不好?” 十岁那年收到的第一只风筝被盛锦再次翻找出来,展翅的白色大鸟羽毛被打理得很好,每年都会有专人养护,因此依旧如新。 盛锦站在被长风拨动的草浪间,松手放飞了手中的风筝。 白鸟循着风的行踪闯入瓦蓝色的幕布,持续的风将手中的引线拉得很直,但秋风终究比不得春风柔和,卷得过于猛烈时,让盛锦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风筝线。 他被过于紧绷的力道带得仓促地跑了几步,口中不自觉高喊:“盛——” 盛锦将将发出一个音节,另一双手臂就已经从他身后穿过,温凉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盛时澜带着他向后跑了几步,风筝线在对方手中被轻轻一扯,凌乱飞舞的风筝又重新回归了正常的轨迹。 “啊……” 盛锦张了张嘴,他注视着那只远行的风筝,过往的记忆与此刻的现状交叠,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的肺腑,让他甚至忘记了动作。 “怎么了?” “没有。”盛锦摇了摇头,他的词语太亏匮乏,又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只能尽力去描述:“感觉好奇怪。” “我们好像在做一件曾经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风中的白鸟顺着气流舒展开来,远远地抛开一切,迎着飞向更高处,连带着地上的人的灵魂似乎也跟着它行进的轨迹轻盈地走向云端。 它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从金秋飞越隆冬,渡过康涅狄格到京市间相隔漫长的海峡,最后落在旧园的土地。 飞机降落的时候,盛锦探出舱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踩在陆面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亮闪闪的双眼,欣喜地喊:“橘子味儿的!” 分明是第一次踏足这片陌生的土地,盛锦却奇异地感受到某种神秘的牵引,这种感受自飞机落地起就使他胸腔中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仰起头,看见面前格外辽阔的土地,风吹得寒冷,整个世界在白雾皑皑中透闪着柔光,盛锦裹在围巾里的脸颊红扑扑的,他张开双手,轻轻在空气中挥舞两下。 身后的人视线始终投注在他身上,直到等来他的提问—— “盛时澜,这是你出生的地方吗?” “嗯。” “那我以后也可以生活在这里吗?” 盛时澜下意识想给予他肯定的答案,但他沉默一瞬后,再开口时难得用上了不够确定的表述,“你也许会不习惯。” 盛锦眨了下眼睛,说:“如果我选择生活在这里,你会在我身边吗?” 这次盛时澜给予了肯定的答案,“当然。” 盛锦于是弯了下眼睫,唇畔陷下滚圆的漩涡,世界仿佛在他的笑容中融化。 “那我一定会习惯的。” * 正如玫瑰生长的过程中总不可避免地生出尖刺,十四五岁的孩子往往会迎来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动荡时期。盛锦同样如此,在这个跌跌撞撞寻找自我边界的时期,他骨子里的锋利也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他对许多事情有了自己的见解,会尝试发表自己的看法,甚至公然与人争论,在面对不公的规则时会自发组织抗议。 得益于布利蒙特严谨治学但不失自由的校风,才使得他多次在课堂上和老师辩论的类似状况没有被频频反馈给家长。甚至后来,他还被常与他探讨问题的教师推荐进入了学校著名的辩论社团。 即使是在这个时期同样叛逆得无法无天的阿黛尔后来也忍不住评价他“做事实在是锋芒太盛。” 难驯的乌鸦本性如此,偏偏盛时澜有意纵容。仗着有人撑腰,无论任何时候,盛锦总能由着性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能被满足。 盛时澜允许,甚至主动引导他释放自己的情绪,即使是带有攻击意味的言语,对方也总以平和而包容的姿态等待他宣泄完自己的情感,再将他带到身边,帮助他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于是盛锦抽筋剥骨般地成长起来,有形与无形的教育交错,使他得以重塑自身,成为真正的自己。 那时的盛锦实在太过耀眼,因而哪怕岁月流淌过许多年,人才辈出的布利蒙特中仍有部分教师们记得这个校园中曾经生长过这样一个恣肆勃发的少年—— 身体里藏着暴雪、风雨、沸腾的熔岩与高悬的烈日,他的视线永远向前,永远旺盛蓬勃,坦荡自由。《 》 13、第 13 章 在阿黛尔的回忆里,盛锦是在一个充满青苹果味的夏天离开了布利蒙特的。 后来她以聊天的口吻向盛锦提起这件往事,得到对方故作忧郁地思考后的回复:“是吗?我怎么觉得应该是荔枝味的。” “而且你当时哭得好惨,像瓶被过度摇晃的汽水。” 姑且不提这些话是如何让阿黛尔感到恼羞成怒,但其中的内容并不假——在机场的等候室,已经有了强烈审美意识的小姑娘不顾形象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让盛锦少见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我想,这世界上所有伟大的生物学家都不会像这样哭鼻子的,你要成为那个例外吗?”最后他只能这样半是玩笑地安慰道。 这些话在当下成功地击中了阿黛尔的心,于是她这才堪堪停止了哭泣,边吸鼻子边用力地攥紧盛锦的手腕,有些执拗地说,“我不会放弃我想做的事情,就像我不会放弃这段友谊一样。盛锦,你也不能够忘记我。” “如果你找到了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当然。”盛锦用手帕仔细地给她擦了擦脸,笑意灿灿,“我还等着看你成名呢,未来的科学家。” 还处在悲伤中的小姑娘没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被逗乐般笑了起来。 那时候的阿黛尔只以为那是一句安慰她的玩笑话。直到多年后阿黛尔从旧笔记本中翻到一张泛黄的登机牌夹,对着实验室的灯光下看清边缘处写着的那行青涩且锋利的小字:“勇敢的愿意为人类事业奉献的人,我相信今日之你必然更胜昨日之你,理想与信念长存。” 她忽然褪下满身的疲惫怀念地笑出声来,隔着漫长的时光洪流,她仿佛又看见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坐在高高的舷窗边,隔着玻璃张扬地对她做鬼脸。 原来真的有人和她一样笃定她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在那之前,因为告别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阿黛尔每每想起这段回忆,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总是自己狼狈的表现,以及少年转身时似有晶莹闪烁的脸庞。 至此,飞机的尾翼破开云层,为盛锦前十六年的光阴画下分割线,也将他的童年一同悬置在了遥远的海岸。 十六岁,于盛锦而言是人生的新的转折点。他经历远渡重洋的迁移,离开旧日的土地,也转学到了新的校园。 他们没有生活在盛家老宅,而是独立出来住在一座前不久修缮完毕的庄园。新家的后山有一片及其广阔的草地,其中矗立着一座新建起的玻璃花房。除此之外,甚至内里的摆设也和曾经盛锦生活的庄园极其相似。 盛家夫妇——盛锦名义上的爸妈对待他的态度称得上是友善。盛锦在这几年间偶尔会和盛时澜穿梭两国回去看望他们,等到真正算得上是生活得离他们近了的时候,彼此间的态度即使算不上热切但也并不疏远。 盛锦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温如琢正抱着盛珩将他放到轮椅上,男人发现他们来了,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挣了挣。紧接着温如琢站起身来,她身上的压迫感很重,望过来的眼神中没有太多的情感。 盛时澜眉眼肖似他的父亲,但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则与母亲如出一辙。 盛珩倒是人如其名般温润柔和,只是脸色分外苍白,见到盛锦时招了招手将他喊到自己身边,亲切地抚摸他的肩膀,告诉他让他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 于是盛锦顺理成章地拥有了新的家人。 而在片陌生的土地扎下根后,很快,盛锦直面了他青春期的第一场雨。 京市的各个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站在头部的几家在诸多事情上总是更加掌握着话语权,更遑论这个时期的盛家内部已经逐步完成了权力的转移,势头比往日更盛,由此,盛锦对于周围人似有若无的关注、讨好、疏离甚至是忌惮感受得愈发深刻。 偏偏身边的人多数时候格外顺着他,使他依旧保持着那副自由的秉性,几乎没有受到这些视线的拘束,反而说话做事更加不懂得收敛。上高中前的盛锦姑且还会通过撒娇解决问题,上了高中之后脾气见长,已经学会和盛时澜吵架。 不过说是“吵架”,大多数时候只是他自己在发脾气,对方只是静静地等待他把所有的不满和困扰发泄一通,再道歉并安抚他的情绪。 吵架的由头往往是对方过分严格地控制他的社交圈,又或者是禁止他参加一切存在风险的活动。甚至偶尔两个人一同行走在仅能没过小腿的浅水边,对方也总是下意识将他护在离得更远的那一侧。 但即使是因为这样的事惯常发生争吵,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人也从未在这一点上有过任何的让步。 直到这个时候,盛锦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对于自己过剩的保护欲。 亲近的人与自己时不时产生矛盾,过分敏感的洞察力又让他总能轻易地察觉到身边的同学对待他的情绪,这些陌生的变化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这个时期的盛锦就像是一座时刻等待爆发的火山,只懂得用语言和行动向这些令他困扰的现状发出抗议。 因此,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被周遭的同龄人在暗地里表态过是“性格很冲”且“绝对不能随便招惹”的人。 这些经历所带来的晦涩的感受,如同深埋在他血肉当中的荆棘,在无数个深夜伴随着日益延展的身高肆意地拉扯他的骨骼。 这个过程有些难熬,但他算不上埋怨。在某些时候,盛锦能够察觉到正在遭遇这场困惑的、潮湿的雨的人并不是只有自己,那个被他牵住手、踩住影子的人,或许也在同样的夜晚辗转反侧。 那时候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又重新睡在一起,每当他因为疼痛惊醒,温柔的力道总会及时按揉他酸痛的膝关和痉挛的小腿。 总是这样。 在盛时澜的眼里,他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长大”。 可他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那双手的力度,就像十二岁那年学习滑冰、十三岁时尝试游泳、十五岁的时候冒险爬墙……在他跌倒时扶住他、呛水时拉扯他、跳下时接住他的那双手带给他的安全感一样。 盛锦难以用强硬的态度去拒绝,因而只能选择放纵对方对他的管控,哪怕这个过程当中难免争吵。 好在生活当中并不总是阴雨连绵。 过于尖锐的棱角曾经带给盛锦鲜明的隐痛,同时也让他在“碰壁”的过程当中找到了对自我认知的答案。 盛锦在新学校入学之后没多久,就有传言说他“一言不合就会和人打架”,至于理由,大多和所谓的“路见不平”有关。而他恰好不爱为这样的理由做解释,因为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傻。 直到某个被他帮助过的女生找到了他新分班后的班主任,那个外表看起来极其严肃的教师在了解过事情经过后将他叫到身前,却并没有如他所想地进行责骂或“婉转地提醒”,只是用那双盛着善意的眼睛看向他,说:“孩子,你或许可以尝试使用正确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什么叫做正确的方法?” 在他从前流浪的生涯中,以暴制暴就是最好的方法。 “比如说法律。” “可法律不是万能的,它不能解决一切。”盛锦皱了下眉,清醒到有些残酷地回答:“有些时候甚至金钱和权势要更管用。” “你说得对,法律解决部分问题而非所有问题,在这个过程当中,甚至会产生新的问题。” 意料之外地,对方并没有反驳他的话。 “那为什么?” “因为它给了普通人一个说话的机会。”盛锦看见对方流露出一个与外表不符的宽和的笑,“社会很多时候是不公平的,它被迫划分出了许多阶级,而法律给了所有不平等的人一个平等的平台,让遭受不公的人能够为自己发声,维护自己的权益。” “那些被欺辱的人,有时需要的并不只是施暴者的退却,而是一个能够被看见、被听见,被平等而公正地对待的机会。” “武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于你所说的金钱和权力,它们同样不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又变得格外锐利,“而且据我所知,你并不缺乏这两样东西,可你并没有选择借用它们摆平一切,为什么?” 为什么? 当初的温莎也曾遗憾地问过他“为什么”。 十二岁的盛锦选择捐掉了自己的头发。 十七岁的盛锦也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这听起来非常理想主义,甚至一点儿也不符合他的形象,所以后来的他谁也没有告诉。 凭借自己的力量将正义和公理归还到属于他们的人手里。 ——这是盛锦学法的初衷。 * “本来就不是我的错,遇上这种事情,难道要让我袖手旁观?” “你有一万种方式帮助她,唯独不应该选择这一种。” 熟悉的争执在盛锦回家后再一次发生,对此他倒是毫不意外。 他在校的任何明显举动,不出所料都会有专人向盛时澜汇报,对于这次的事情对方能够忍耐到他回家才发作,已经是盛锦在数次抗争中取得的结果。 或许是刚刚推开一道困扰自己许久的门,此时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着他,让他在最开始说话时的语气还算得上冷静。 “你应该避免再做这些事。”一向四平八稳的男人此刻沉着脸,“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替你去做的,何必让你次次犯险?” “你总说危险、危险,可我心里有数。”盛锦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稍微提高了点声音,“我的身手还是你教的不是吗?谁能有你了解我?” “我总有要靠自己的能力去走路的时候,难道以后的生活也要时时依靠你吗?” 即使刚从班主任那里明白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仍有欠缺,盛锦在此时的争吵中也固执地不愿意落了下风。 然而他话音落下不过两秒,对面的人在静默地看了他一眼后,语气平淡甚至是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为什么不能?” 好吧。怒火一下窜了上来,这下盛锦连对方的名字也不叫了,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生硬地开口,“忘了,您是盛总。” “你多厉害啊,还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吗?” 盛时澜几不可察地压了下眉,为他语气当中刻意强调的疏离,“盛锦,好好说话。” “说什么说,不说了!” 没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盛锦撂下一句气话转身拔腿就走。 书房的门因为他甩手的动作发出一声砰响。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何究计算着时间敲开了书房的门。 这样的事情次数多了,他也开始习惯,开口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含有叹息的劝慰,“小锦只是太善良了。” “善良。”在听见这个词的时候,盛时澜垂着眼,他的眸光很淡,语气同样毫无波澜,“善良是最无用的东西,他不需要额外的善良。” “他只需要健康地长大。” 除此之外的一切他都会为他摆平。 盛时澜的培养准则自始至终从未变过,他放纵玫瑰长出尖刺,在美丽的同时又锋锐得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变得自私自利也好,抑或娇纵任性也好,唯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从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开始,直到眼下,盛时澜愈发清晰地意识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掌控。 “做家长的总希望能够把孩子保护得尽善尽美,将他隔离危险,这很正常。”何究想了想说道,“在这一点上我赞同您的做法,但也仅限于此。” “我们只能修剪植物的枝叶,不能改变它生长的方向。” “如果小锦有一天在某些事情上一定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找到答案,那我们最好的做法也许就只是袖手旁观。” 说完这些话后,眼见盛时澜的眉头已经明显蹙紧,何究再次在心底叹了口气,才接着说,“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少爷。” “您在担心小锦受伤,担心他有一天会因为所谓的善良身处险境。” “您担心失去他。” 或者,何究加重了心底的叹息—— 用“恐惧”来形容要更恰当一些。 * 当晚临睡前,盛锦的卧室门同样被人敲响。 盛锦躺在床上,扭头看见走进来的何究,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摆成面向他的姿势。 他知道对方的来意,因而在何究开口前,他已经先一步低声说:“何叔,我其实不应该对他说那些话,我知道。” 盛锦将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难过的眼睛,“我每次在吵完以后就后悔了,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 何究坐在床边,伸手摸摸他的头,又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小锦。这是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都会遇到的事情,我们只是需要学会收敛情绪。” “可是书上说,人永远不应该用最锋利的匕首对准自己最亲近的人。”盛锦抿了下唇,声音变得更低,“我该怎么道歉?我做不到承诺说我永远不会再这样做了。” “做你自己就好,少爷从来没有怪过你。” 何究说完这句话,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们都希望你能更珍惜你自己。” “……嗯。”良久,盛锦闷闷地应了声。 深夜,盛锦卧房的门再次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 来人坐在他的床边,手掌轻抚在看似睡沉的人发顶,过了两分钟,才压低了声线开口,“何究说你保证不会再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是吗?” 他的问题在半分钟后等来回答—— “是尽量,尽量不用。”盛锦闭着眼,小声纠正他的措辞。 “好。” 他回应的语气因为太轻而显得格外温柔,盛锦没忍住睁开了眼,对上床畔静看着他的人的视线。 “还在生气吗?我向你道歉。” 盛锦摇了摇头。 “按照这样的情况,我们以后可能还会吵架无数次。”盛锦想了想自己和对方的性格,有些郁闷地补充,“噢,或许只是我一个人在无理取闹地发脾气。”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不会怪你。” “那你能保证以后不会插手我的任何事吗?” “……”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盛锦无声地等待了一会儿,才终于等来了盛时澜的退让,似乎这个答案已经让对方深思熟虑了很久,“我尽量。” “……你怎么偷用我的词。” “这很难,小锦。” “看出来了,否则你早在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就答应了。” 他很清楚盛时澜眼下的承诺大概也只是想让自己高兴点,一时半会儿想让对方改掉这副封建大家长的作派确实很难,就像他也难以割舍掉对对方的依赖一样。 但至少有了承诺。 盛锦靠在被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向外伸出双臂,盛时澜很自然地顺着他的姿势俯身靠近,下一秒便得到了一个柔软的吻。 “谢谢。” 盛锦轻声说完话后,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没了动静,于是疑惑地探头,“怎么了?” “没什么。” 盛时澜收回视线,偏过头想要刻意略过下一步,但盛锦却盯着他相当直白地指出:“那你为什么不亲亲我?” 互相亲吻脸颊这是他们宣告和好前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至今已经沿用了许多年。 面前的人有片刻的安静,接着很轻地呼出一口气,阴影下落,对方俯身在他的额间印下一个同样温柔的吻。 很熟悉,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那我们算是和好了?” “嗯,睡吧。”盛时澜顺着他的脊背富有规律地轻拍,“我哄你。” “不要……”盛锦瞟了他一眼,“我已经不是小屁孩儿了,可以自己睡的。” “嗯,你长大了。” 这话说得莫名有几分感慨,盛锦心底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他静静地躺了会儿,最后没忍住,掀开被子的一角。 “不过今天…你陪我睡吧,我想听你唱歌,就是我教你的那首。” 又等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熟悉的体温靠近,盛锦终于枕进了另一个人透着沉木冷香的怀抱。 比起念文本时的寡淡,对方的哼唱倒显得更为悠长。盛锦睁着眼,平静地听完了这段旋律。 “光明的飞鸟/自由的乌鸦/我的亲爱孩子/愿上帝永远保佑你/愿你快乐/愿你幸福……” 很简短的曲子,可它似乎又裹挟着极为厚重的回忆,跨越了太多的光阴。 于是十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 “哐当——” 玻璃与台面碰撞的骤然清晰。 盛锦从窒息感中醒来,记忆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轻微的疼痛感。《 》 14、第 14 章 “醒了呀,小祖宗。” 盛锦循着这道略显轻佻的嗓音抬眸,对上方棋然无奈中夹杂着关切的眼,他沉默了一会儿,等到意识终于彻底清醒,才问道:“我怎么在这儿?” “哎哟喂,你可别吓我。”青年染着一头红发的青年夸张地叫了一声,试探性地想抬手去碰他的额头,被盛锦毫不留情地拍开。 “我刚才睡着了?”盛锦皱了皱眉,“没有说胡话吧。” 窥了眼他的脸色还不算差,方棋然一边嘀咕“今天这酒度数也不高吧。”一边回答他,“还说呢,喝得半醉的时候还硬要拉着我讲故事,刚讲完你跟盛总吵了架和好,人就倒了,给我吓一跳。”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疼吗?” “还成。” 盛锦揉了揉眉心,又问他,“我睡了多久?” “十分钟吧,反正我是怕了,要是你在这儿喝到不省人事那我今天可算是完蛋了。”方棋然耸肩苦笑了声,手里还在细致地擦拭着玻璃高脚杯。 才十分钟…… 过往十年的岁月在脑海中片段式涌过,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历历在目。 盛锦已经很久没有刻意地去回忆往事,很多事情,他以为早就记不清了,可当他真正去细究起来,那些记忆便如同被掩埋在沙滩下的贝壳,潮水轻轻卷过就接二连三地冒了头。 “好了祖宗,你醒了就好,喏,先把蜂蜜水喝了,清醒点之后就抓紧回去吧。”方棋然点了点放在他面前的盛着液体的玻璃杯,似乎想起什么,心有戚戚道,“就你刚刚睡过去那会儿,盛总已经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了。” 盛锦掀了下眼皮,伸手去拿那杯饮料,“他说什么了?” “嗐,他说打你电话不通,让我叫你早点回家,还说我以后少带你喝酒——明明是你自己要喝,到头来什么都怪到我头上去了。” 方棋然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显然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盛锦在京市朋友不多,方棋然算是其中一个能在盛时澜面前过关的“狐朋狗友”,除了他是方城的堂弟,年龄只比盛锦大上三岁,俩人还算有共同话题以外,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他做事情有分寸不过界,看似轻佻经历却清清白白。 方棋然毕业后没进家里的公司帮忙,反倒从事自由职业,偶尔会在方城开的酒吧里帮忙以作消遣,美名其曰可以观察不同的人从他们身上找找灵感。盛锦有时会来找他喝酒,不过这里的人包括对方在内都心里有数,基本不会给他端上烈酒。 盛锦听完方棋然的话微微一顿,接着从衣袋中拿出设置了静音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几则未接来电。 这两年盛时澜倒是说到做到,按照他承诺的“尽量”在许多事情上对盛锦放开了手,否则按照对方以往的脾性,估摸着眼下就不只是打来电话提醒,而是要亲自来接人的程度了。 况且—— 盛锦反扣下手机,一口饮尽了那杯蜂蜜水,将空杯子搁在吧台上,才托着脸颊慢悠悠地说,“最近集团里事情多得很,他才没空管我。” “得了吧,就算盛总不来,这会儿你家司机估摸着也已经到门口了。” 方棋然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柜子里,又重新拿了另一个开始重复之前的工作,嘴里的话不自觉变得有些犹豫。 “不过要我说,你不觉得……” “觉得什么?”盛锦歪了下脑袋。 方棋然看着他的神态,忍了忍,最后还是把“你不觉得他控制欲太强了”这句话咽了回去。 这兄弟俩这种相处模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当事人都习以为常没说啥呢,他瞎掺和什么。 盛锦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的动作,接着替他把心声说了出来,“你想说他控制欲强?” “诶诶,这我可没说。”方棋然吓得手一滑,赶忙撇清关系。 盛锦睨了他一眼,“我又不会告诉他,再说了——你想的也没错。” “哈哈。”方棋然笑了下,没顺着附和,转头打了个岔,“不过看的紧点也没错,不然就你这样儿的,万一哪天被人拐跑了可咋整。” “就比如刚才,假如换个地方睡,现在醒过来都不知道人在哪儿了。” 脱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处于青年阶段的盛锦即使还未完全摆脱那股青涩感,但过分出挑的五官已经如同盛放的花瓣般完全舒展开来,眉目秾丽又掺杂着张扬的野生感,仅仅只是对视一眼都叫人目眩神迷。 “我又没那么弱。而且也没到那种程度。” 盛锦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方棋然半开玩笑地接上了话,“哎哟,要是美貌是把利剑,这一路走过来你都杀了多少人了。” “我才没那么狠心。” 盛锦从鼻子里哼了声,半眯着眼,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看表情很显然也默认了他的话。 对自己的长相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方棋然一下子又想起家里养的那只长毛三花猫,平时不算特别亲人,但每次给它把毛梳整齐后,也是这样子趴在他怀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任由他抚摸。 两个人又互相插科打诨了一会儿,直到方棋然抬头看了眼身侧的挂钟,见时间差不多了,当即又开始催促盛锦。 “太晚了,抓紧回去吧小祖宗,不然下次盛总找上门来,我真是消受不起。”他摆出一脸牙疼的表情道,“想想电话我都是悬着胆子接的,每次接通都感觉免费游了趟南极。” “怕什么,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盛锦笑了声,做足了看戏的姿态,染着红晕的眼尾随着他眸光的流动又叠了层绯色。 方棋然被他这幅样子晃了下神,叹了口气,压低了姿态又催促了一遍,“算我求你了,小祖宗、大小姐,快回去吧。” “方棋然,你到底跟谁一伙儿的?” “当然跟你。”方棋然狗腿地笑了下,“但你也得体谅体谅兄弟我胆子小不是?” “那我不管。” “哎哟大小姐——” “得了,你废话真多。” 知道再晚点盛时澜是真的会找人麻烦,盛锦也不再逗他,随意理了下衣服从吧台前起身,带着半分笑意像来时那样如同一朵云般轻飘飘地离开了。 “回见。” * 盛锦到家的时候,一眼望去客厅的灯光还亮着,他慢慢地踱过玄关,在客厅意料之中地看见了靠在沙发间的人影。 从盛锦露面开始,对方的眸光就一直停驻在他身上。 对上盛时澜掩在阴影中的眼,盛锦心下一叹。 他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之所以这个晚上方棋然三催四请他也拖着不愿意回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目前和盛时澜正处于单方面冷战期——在这种情况下,如非必要,他宁愿选择在学校住宿也不太想回家。 今天会回来,也是因为对方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回家。盛锦视线扫过盛时澜,发现对方连外出的衣服也没换,估摸着也是刚连夜赶回来的。 如果他不回来,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就要这样继续等下去。 “小锦。” 盛时澜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时显得愈加冷清,硬生生截住了盛锦想要略过他回房间的脚步。 他偏了下头,最后还是选择回应,“嗯,你不是在出差吗?” “提前回来了。”说完,盛时澜抬手点了点面前的茶几,说,“礼物。” “这次的颜色很衬你。” “你每次都这么说。” 盛锦顺着盛时澜的话走上前,拿起他面前那个精巧的盒子打开来看,在粼粼的光芒后呈现出来的是颗硕大的红宝石。 这样的礼物算不得有什么新奇,上一次盛时澜出差后给他带回来的也是一颗差不多大的粉钻,价值约有九个亿,一直被他存放在柜子里,还没来得及送去加工。 “哦,好看。”盛锦看了眼就兴致缺缺地将盒子阖上,心里的闷气又促使他随手扔回了茶几上。 坚硬的丝绒包撞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如果方棋然在这里,看到他的举动估计又会大呼小叫地喊“我的小祖宗,价值几个亿的钻石说扔就扔啊。” 分神想到这里,盛锦无意识牵起嘴角笑了笑。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想别人的事情。 寂静的空间中气氛骤然凝固。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盛锦敏锐地察觉到来自面前的人凭空生出的怒火。即使他神态毫无变化,也并没有张嘴说话。 但是紧接着,盛时澜格外平静地起身靠近,目光沉和,开口时用的是陈述的语调,“小锦,你生气了。” “我哪里惹了你不开心?” 盛锦的思绪随着盛时澜的走动飘动起来,直到对方在他面前站定。对上那双熟悉的洇黑的眼,他突然很想凭借一时的冲动问出心底积压的问题。 但是呼吸起伏间,临到嘴边的话语就被重新压了下去。 “我累了,要回去睡了。”盛锦说完,没等盛时澜回复就准备离开。 但是对方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臂,吐出的话语音调很沉,“盛锦。” 如今除非极其严肃的事情,盛时澜很少叫他全名。 盛锦顺着他的力道停下脚步,倦怠地抬了抬眼,然后轻轻地笑了。 “哥。”他说,“我好困。” 他说这话时,眼尾也跟着耷拉下来,卷翘的睫羽微微颤抖,看起来有些可怜。 于是盛时澜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 但他很快又冷下神色,“……你叫我什么?” “哥哥啊。”盛锦疑惑地看向他,眼里带着无辜。 “你从来不这么叫我。”盛时澜垂下眼睫,视线从盛锦脸颊滑过,从这个角度,可以将他的一切反应都尽收眼底。 “我现在想叫了,你不愿意吗?”盛锦直直看向他,目光探进盛时澜深邃的眼底。 “……你高兴就好。” “是吗。”盛锦收回视线,唇角动了动,有些似笑非笑,“那我现在要去睡了。” 很快,两人的身影错身而过。 这一次盛时澜没再拦他。 直到盛锦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盛时澜仍旧望向他离开时的方向,掩在衣袖下的手背青筋迭起,如同挣扎的峰峦。 * “什么我高兴就好。” “骗子。” 修长的食指将漂在水上的小黄鸭戳翻了个跟斗,接着又将它扶正。 盛锦半张脸沉在水下,吐出的话也变成了一个个泡泡。 心底的叹息从口中流露出来,于是水上的泡泡也跟着多了。 洗完澡,盛锦又回到客厅,那里已经没有了男人的身影,只孤零零地留了一盏昏黄的灯。他又将那个装着宝石的礼盒拿起来,回到房间,戴上手套将宝石取出,小心翼翼地把它和其他的“同伴”摆放在一起。 这些年盛时澜送给他的宝石,大大小小地已经摆满了一整个收藏柜。琳琅满目,在灯光下闪烁着交叠着耀眼的火彩。 那个孩童时收集石子的玻璃罐子却被对方拿走,和水晶球一起摆放在书房的办公桌上,盛锦偶尔找到喜欢的奇形怪状的漂亮石子,还会带回来放进那个罐子里。 想起这些,盛锦无声地叹了口气。直到他做完这个举动,这才恍然惊觉—— 他这段时间叹的气,似乎比往常都要多了。 大概是今天喝醉后让他回忆了太多往事,这天夜里,盛锦又做了一个和从前有关的梦。 梦里是十八岁的他,在过完生日的那个晚上和盛时澜坐在花房里闲聊。 那时他们自然而然地料到了关于感情的话题。 盛锦从前在m国就读时在同学间就已经很受欢迎,当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锋芒毕露,追求者便蜂拥而至。 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塞满了他的抽屉,当他从校园的走廊上穿过,不同的教室内也总有穿透玻璃投注在他身上或羞涩或炽热的视线。 他并没有对所谓的校园恋爱产生向往,只是有些好奇,因此在那时也只是秉持着想知道对方是否会反对的态度随口提起。 “盛时澜,如果有人和我告白——”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率先截断。 “盛锦,你还小。” “不是……” “你还小。” “我只是想说——” “你还小。”盛时澜加重了语气,视线从一旁缠绕着的蔷薇转向他,“还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现在还不是你能谈感情的年纪。” “……” 被接二连三地打断,盛锦也有点恼了,“所以我想说我拒绝了嘛!我只是和你提一下这件事而已!” “嗯。” 眼见对方又恢复成了那副冷淡的样子,盛锦忿忿不平,“好吧,就算我还小,那你不是已经到了能谈感情的年纪吗?妈说的那些对象你不也一次都没去见过。” “不一样。” 盛时澜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曾经冻得他浑身发抖的眼神此时竟奇异地形同一道温暖的河水,“我不喜欢她们。” “你好固执。”盛锦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靠在藤编的椅背上,懒洋洋地晃了下腿,“不过也确实想不到你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像盛时澜这样面冷心也冷的人,寻常人恐怕终其一生也难以走进他心里。 “如果——” “没有如果。” 冷淡的声音再次截断了他的话。 “你今天怎么总是打断我的话,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真的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盛锦再一次被惹恼,他的脚尖踢了踢盛时澜的小腿,义正言辞道:“快和今天的寿星道歉!” “对不起。”对面人的道歉来得一如既往地干脆,“小锦,很晚了,收拾一下,去睡觉吧。” 随着盛时澜这句话音落下,梦里的他像被施加了咒语般陷入了梦境当中,后面的记忆也因此逐渐变得模糊。 盛锦在半梦半醒间尝试着去深入,却再也打捞不到那些水月镜花般的人影。 只摸到了一手温凉潮湿的河水。《 》 15、第 15 章 第二天盛锦起床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左右没看见盛时澜的身影,知道对方这次出差一个星期,手里估计又压了不少工作需要处理。 盛锦下来的时候,宅子里很安静,只有何信正眯着一双笑眼站在餐桌旁等着他。 在看见他这副神态的第一秒盛锦立马意识到不妙,然而刚后退半步,就见对方彬彬有礼又快速地凑近,紧接着拉长了声调开口: “大——小——姐——” “你别这样。”盛锦站定,拧起眉看向他。 “唉。”何信同样一脸苦恼地停住脚步,嘴里还在佯装叹气,“怎么办呢,我们的‘一个月内不准饮酒’约定在最后一天被打破了——果然我在大小姐心里还是没什么地位啊。” “停。”盛锦额角轻跳,对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道歉,下个月一定,成吗?” 基于何家对盛家存有的一种近似“家臣”的关系,在近两年何究重新回到老宅照顾盛珩后,他的儿子何信从国外进修回国后便直接接替了何究的职务,成为了这座庄园里的新管家。 对方不过而立之年,外表看似温和但做事果断,谈吐风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和盛锦算得上是朋友。 “好吧少爷。”得到不管会不会被践行的承诺,何信正色了些,躬身给他倒了杯泡好的温热柠檬茶,“感觉身体怎么样。” “还好,本来就没喝多少。” 等他将柠檬水一饮而尽后,何信又从厨房给他盛出一碗温热的粥,“您这算是早午饭了,还是多吃点。” 很熟悉的砂锅海鲜粥,光是处理好材就需要耗费不少功夫。 盛锦舀起来尝了一口,顿了顿,看似随口问了一句,“他今早几点起的?” “五点半。”何信面上扬起一副真切的笑脸,“先生给您熬好粥以后没多久就出门了,大概六点半走的。” “哦。”盛锦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不自觉用勺子搅拌了一下碗里的粥,“早餐也没吃吗?” 何信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脸上的笑容深了些,“怎么会,先生原本是准备直接走的,但我和他提了您知道后大概会不高兴,所以才又将就对付了两口。” “如果不是他实在工作忙,我相信他也和很愿意和您一起用餐的。” 盛锦不再理他,默默地把锅里剩下的粥喝完,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准备出门。 “中午了,您还要出门吗?” “嗯,下午还有课。” “那我安排司机送您。” 盛锦离开的时候,何信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将他送上车,又用那副对待一个生活习惯非常不规律的小辈的语调开始絮絮叨叨,“大小姐,学习虽然忙但也要注意身体,饭要多吃,有空多回家,我们都很想——” “砰。” 话还没说完,车门就已经被人用力拉上,发出一声砰响,何信无奈地笑了下,刚抬起眼,就看见车里的人臭着张脸侧过头,透过敞开的车窗甩出一句很轻的: “……知道了。” * 下午的课程安排得很满,课后盛锦原本想和同一小组的成员商量一下小组作业的进展,然而刚走到约定好的教室门前便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氛围。 室内站着三个人,两个男生面对着一个女生,双方似乎是在压着声音争吵。 男生他只打过照面,算不上太熟,也想不起名字,女生是班里的学委,他也只和对方有过短暂的交集,知道她叫文烁。这门科目的小组作业是随机组队,刚开始在分配任务的时候也没有人产生意见。 所以现在是为什么吵架? “先不说我们的任务是提前分配好的,两位同学当时也没有提出意见,再说和当事人的沟通咨询,ppt的制作和汇报,以及最后的辩论等部分都是由盛同学和我负责,已经是承担了大部分内容。” “只是检索和整理资料,查询法条这样的事情,难道你们也做不好吗?” 说话的女生沉稳冷静,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面前的两个男生自知理亏,嘴巴张开又闭合两下,最后其中一个男生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开口,“反正像你说的,你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完,我们做得再烂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烂不烂的问题,是根本没做。” 学委是个很板正的女孩儿,被这种态度对待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们,“如果你们不按时完成的话,我会把你们的名字从小组合作的名单里删去。” “既然是商量好的事情,不按照约定完成反而这么理直气壮地撒泼,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盛锦环臂走进教室,行走时步调很懒散,配上那张极具攻击性的脸孔,却无端让人幻视在丛林里散步的雄狮,直到最后两个尾音落下,他挺拔的身影也正好挡在文烁面前。 “无、赖。” 他一字一顿地撂下这两个字,犹嫌不够,接着又补充道,“下/流货色。” 先前说话的男生因为他的突然到来先是一惊,接着又被他说话的语气激起了火气,“不就是一个小组作业,犯得着骂这么难听?性格这么烂,平时光会得意——除了家世你有哪一点好?之前你得的那些奖谁知道有没有什么水分!” “还有刚才说的那些工作,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自己做。” 另一个人也在这时附和道:“我们又不像你,不用努力也能有好的前途——凭什么浪费时间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盛锦简直要被他们蠢笑了。 他余光看见身后的学委皱了皱眉,似乎想要替他反驳,于是抬手挡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他身量很高,眼睫微微下压,不笑时便呈现出一个从他人看来极其傲慢的姿态,“都说了是‘小组作业’,知不知道这个名称的意思?” “对我有意见可以,但至少对事情负责,如果普通人不幸遇上像你这样轻易被个人情绪左右的检察官、法官或者律师,那我真为他们感到可悲。” “哦——前提是你们真能当上再说。” “如果看我不爽或者接受不了这个专业,那就趁早转。” 盛锦心头压着火,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 他们说话间,门口已经吸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学生,那两个男生眼见汇集的人群越来越多,脸色也变得相当不好看,最后留下一句“切,那你们就自己做去吧”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盛锦沉着脸目送他们离开,刚收回视线,抱胸的手肘就被人轻轻拍了拍。 “盛锦同学,很感谢你,不过没必要和这种人生气。”文烁冷静地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接着说,“他们似乎不打算参加法考了,会有这样的做法我当然——” 学委停顿一秒,才慢慢续上了刚才的话,“既不尊重也不理解。” “……” “噗。” 盛锦没忍住,低声笑起来。 文烁平常打扮得很朴素,是很典型的学霸形象,听人说她经常独来独往地去图书馆自习,看上去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人感觉很高冷,所以没什么朋友。 对方刚开口时,盛锦还以为是要为那两个人说话。 “学委,你说话反差好大。”盛锦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不生气,他们是针对我,下次如果遇上这种事情直接找我就好。” 文烁点了下头,然后和他说起今天的正事,“这次的作业既然他们不参与,那就我们两个人做,得重新分配任务……时间可能会比较赶,这个过程中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没关系,人少意见更统一。”盛锦对这种事情倒没有太大所谓,只是提了一个问题,“最后的辩论你来吗?” “你愿意让给我吗?” “什么叫让?”盛锦笑了下,分明是白天,却好似有星光在他眼底流动,晃得人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之前的模拟法庭你完成得很好,论辩很犀利,能够始终贯彻自己的立场。”那时候盛锦和她并不在一个小组,只是作为旁观对她的表现记忆深刻,“其实最开始我以为你会更擅长处理文书类工作。” “既然选择了这个专业,在这条路上的所有事情我都会选择做到最好。”她似乎不太习惯被夸赞,偏开视线再次托了托眼镜,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盛锦,你这次暑假准备去律所实习吗?” 盛锦每年的假期都会参与实习,大一寒暑假是在法院,大二开始则在京市的大律所实习,今年假期不出意外也是同样。 “嗯。”他淡淡点了下头,思考两秒后偏过头问,“要一起吗?” 文烁表现得有些意外,“我的意思……其实只是想问问你目前的实习情况。” 盛锦眨眨眼睛,歪了下头,再次直白地发出邀请:“所以去吗?” “去。”这次文烁应得很干脆,但是话说出口后又忽然犹豫了一下,“会不会很麻烦你?” 盛锦看了她一眼,笑了,“我以为你会拒绝。” “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拒绝。”文烁抱紧了手里的书本,仰头直视盛锦的视线,“虽然我自己也能联系到不错的律所,但是没人会拒绝在头部那几家实习的经验,如果可以,谢谢你。” 这样的实习经历,可以说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的。 “不客气。”盛锦脸上再次漾开一个很漂亮的笑,“谁让我‘除了家世好一无是处’呢。” * 忙完手上的课业没多久,盛锦就接到了一通来自老宅的电话。按照惯例,每个月至少有一天的时间他们需要回到老宅和盛家夫妇进行家庭聚餐。 于是即使两个人处在冷战阶段,在接到这通电话后也得一同坐车回老宅吃饭。 虽然盛锦有意掩饰,无奈他们之间的气氛较之往常变化太过明显,以至于在餐桌上被盛珩以玩笑的形式点出来,“怎么啦?你们两兄弟吵架啦?” “没有,爸。” 盛锦面上勾起唇角画了个完美无缺的笑,在桌下则用了点劲儿踢了踢对面男人的小腿。 盛时澜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没说什么,神色如常地将手边刚剥好的一小碗虾放到盛锦面前,才淡淡开口,“没有。” “真的?” “嗯,就是累到了。” “是嘛。” 盛珩左右看了两眼,明眼人都能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刚准备再调解一下,一旁的温如琢伸来一筷子菜打断了他,“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少操心,对身体不好。” 她说完,又对一旁的盛时澜示意,“吃完以后和我去书房。” 于是话题便彻底告一段落,盛珩看出两个人都没有说开的意思,便也不打算再管。 接下来的时间盛锦默不作声地吃掉了盛时澜给他剥的那碟虾,吃完后下意识地想张嘴,但是话到嘴边又重新咽了下去。 其实按照往常,他会直接要求对方给他再剥一碟,但是由于目前仍处于单方面冷战阶段,实在不想向对方低头。 他索性埋头苦吃,然而没多久,一碗新剥好的虾再次被放在他面前。 随后,对面的男人垂着眼,用湿巾擦净手,留下一句“慢用”便起身跟着温如琢进了书房。 盛锦看着对面没怎么动过的碗筷,不自觉皱了皱眉。 吃完饭后,盛珩温和地发出邀请,“小锦,要一起去后山转转吗?” 盛锦犹豫了下,“您的身体……” “不碍事。”盛珩轻笑着用手掌搭住自己的腿,“这两年身体好多了,最近经常和你妈妈出去散步呢。” 盛锦观察着他的状态,见确实面有血色,一旁的何究也没有阻拦,便应道,“好吧。” 老宅的后山盛锦不常来,却始终记得这里有一片非常广阔且柔软的草地,和在康涅狄格以及新庄园的那片草地尤其相似。 盛锦从幼年到少年时期,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下午太阳不算热烈的时候躺在庄园后山的草坪上发呆或者玩耍,青春期最躁动的那两年也常常跑到那里,有时候是想事情,有时候则是单纯地休息。 还小的时候偶尔玩累了会被人抱回去,大了些后,他停留的时间只要超过一小时,身边就会出现一道静默的人影。 他的许多烦恼被流放在这三片相似又不同的草坪上,被阳光普照的土地交给他最纯粹的欢乐与自由。 十年,光阴变迁,他的影子在这些翕动的草影间渐渐拉长,他身边的那道身影却始终未曾离去。 “小澜专门叮嘱了要让人好好修缮草坪,他说你喜欢。” 盛珩拉着盛锦一起坐在被风摇动的草间,目光望向远处,语气轻且温柔,“他是个固执的孩子。” 说完他转过头,望向盛锦时,眼神宽和而包容,“你也一样。” 盛锦沉默着,他无法反驳,于是这也成了一种默认。 但是很快,这种莫名沉重的氛围被盛珩陡然扬起的话音打断,“不过话说回来,爸爸可不是来劝架的。” “阿琢说得对,你们的事情要你们自己去解决。” “年轻人嘛,吵一吵也好。” 盛锦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见盛珩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意味深长道: “吵架很多时候也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不是吗?”《 》 16、第 16 章 “锦锦哥哥!” 盛锦人才刚到小学门口,就见不远处的雕花大门内一道身影径直蹦起来朝他挥了挥手,紧接着旋风般卷过刷脸的闸机,一溜烟儿就到了他面前。 人还没站稳,就已经往他手里塞了一朵彩纸折的玫瑰花。 “这个送给你!是我刚刚在美术课上做的!”姜澍仰着头,半张脸埋在围巾下,浑身蒸着运动后的雾气,衬得那双眼眸愈发明亮,“我可想你了,今天知道是你来接我,铃声一打我就出来了!” “谢谢,手这么巧。”盛锦把折纸放到胸前的口袋里作装饰,顺手帮他理了下带歪的围巾,边打趣道,“不过送我了,你哥怎么办。” “哥哥的在书包里,不过是树,不是花。”姜澍反手拍了拍背在身后的书包,眨巴眨巴眼睛过来牵盛锦的手,“锦锦哥哥,今天我们去吃什么好吃的呀?” 盛锦牵住他的手,没忍住笑了,“你不是想我,你是想吃好吃的了。” “才不是呢,我见到你很开心呀。”姜澍被戳破后也不尴尬,嘿嘿笑着晃了晃盛锦的手。 “走吧,带你去吃甜品。”迎着小孩儿欣喜的眼神,盛锦谨慎地叮嘱:“不过不能吃太多,等会儿吃不下晚饭你哥又得说我了。” “好哦。” 接近饭点的时候,盛锦带着姜澍和打包好的点心从店里出来,担心在外面待久了把小孩儿冻到,又领着人在附近的书屋里转了一圈。 姜澍一进到这里就走不动道了,东看看西也看看,最后在琳琅满目的书籍里挑出两本自己最喜欢的,心里盘算了下自己的零花钱只够买其中的一本,于是站在书柜前纠结了几分钟,最后依依不舍地把一本放回了原位。 结账的时候盛锦揣着棉服口袋站在旁边,看着姜澍认真地从小荷包里数出钱来买单,又接过用袋子装好的书很爱惜地放进书包里。 盛锦被小孩子过分外露的情绪传染,总觉得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星星在一颗一颗地从身上冒出来。 “这么开心呢。” “那当然啦。” 见到了很久没见的哥哥的朋友、吃到了美味的蛋糕还用攒到的钱买了喜欢的书,姜澍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喜滋滋地牵住盛锦的衣角就往外走。 走了没两步就突兀地被人从后面拎住书包带子,姜澍不明所以地停下来,却乖乖地站在原地,过了会儿听见书包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接着肩上一沉,连着书包底部传来物体坠下的闷响。 “锦锦哥哥——”姜澍睁大眼睛,匆忙扭了下头。 “嘘。”盛锦拍了下他的书包,另一只手扬了扬手机,“走吧,你哥刚给我发消息,说他实验结束了。” “噢……”姜澍抬头看了眼他,刚刚还很率直的人此刻变得有些欲语还休,他把脸颊更深地埋进围巾里,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你呀。” 盛锦没说话,眼底的笑意却深了些。 书店离学校只有三站地铁的距离,一大一小到的时候,校门口旁已经站了一道挺拔的身影,远远地朝他们招了下手。 “哥哥!” 下一秒,盛锦手上力道一松,身边的“旋风”已然兴冲冲地刮走,向着不远处的人奔去。 这段时间忙到连到周末也不得不泡在实验室里,姜白榆眉眼间难掩疲惫,但他接住姜澍的力道依旧稳重,说话时的语调平和且温柔,他含笑接过姜澍递过来的纸折小树,又愧疚地揉了揉他的头。 “麻烦你了,我请你吃饭。” “那么客气做什么。”刚走近就听见这么一句话,盛锦挑了下眉,却说,“饭我倒是要吃。” 一旁捕捉到关键词的姜澍顿时牵着他俩的衣袖同步扯了扯,“吃好吃的吗?” 盛锦伸手揉了把姜澍的脑袋,彻底把他的头发揉成了一丛鸡窝,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狡黠笑道:“走,让你哥请我俩吃火锅去。” “好喔!谢谢哥哥!” 火锅店是他们常去的一家,开闹市的巷子里,到饭点时生意很红火,老板人挺和善,先前店里发生纠纷时盛锦帮忙的事总被对方记着,进门时远远就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坐下没多久桌上就先上了几份赠菜。 他们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放松地聚在一起吃饭,加上小朋友也很久没有见到哥哥,聊天时的话题便像锅里沸腾的水汽咕嘟咕嘟直往外冒,气氛格外热闹,以致于吃完这顿饭用了很长时间。 盛锦出门的时候特意没开车,晚饭后三个人在热闹的街市上散步,直到小朋友体力耗尽昏昏欲睡,才慢慢踱回校园。 姜白榆看出盛锦没有想太快回家的意思,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又邀请他上去坐。 没等盛锦拒绝,他又先一步开口,“走吧,我们也好久没有面对面单独聊聊天了。” 于是盛锦只能无声跟上,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化成白雾,眼神不着边际地落在姜白榆的背影,感慨对方的心思实在细腻到可怕。 姜澍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勉强洗漱后趴在姜白榆腿上听完一个睡前故事就沉沉睡去,连被放平靠在枕上的时候也没醒。 盛锦上了楼后就有些沉默,他靠在沙发里,视线停驻在面前的兄弟俩身上,思绪逐渐飘远。 姜白榆注意到盛锦的走神,犹豫了一会儿后冲他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搭在自己大腿上,问他,“要来吗?” “……” 盛锦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让对方产生了误会,但最后只是歪了歪头,轻轻笑了下,“好呀。” 躺下后盛锦倒是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只是没多久忽然说了一句,“感觉好奇怪。” “哪里奇怪?” “感觉很不一样。” 盛锦眨了眨眼,以仰视的角度对上姜白榆垂下来的目光,回忆在这个瞬间短暂地浮现。 幼时躺在那个女人的怀里,视线里总是垂落在脸颊旁惹人发痒的干枯金发,耳边歌谣轻柔,仿佛流淌的河水,能够抚慰一切伤痛。 后来他有了扎根的土壤,天地变得无限辽阔,他不再畏惧跌倒,身上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伤口,从那时起,似乎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个怀抱会将他牢牢托起。 但这些和现在的感觉又有些不同,触碰自己发顶的力道很轻,像被薄雾笼罩的月光,不过度耀眼,却足够明亮。 在无言的黑暗当中,有人捧着一盏烛火与他并肩而立,企图分给他一些温暖。 盛锦有段时间说话很喜欢把自己的心情用天气来比喻,心情好时是和风细雨艳阳高照,心情很坏的时候就是电闪雷鸣飞雪夹杂沙尘暴。现在盛锦没有主动开口,于是姜白榆便问他: “是很大的风雪吗?” 盛锦弯了下眼睛,摇了摇头,“不,只是起了一点雾。” 他没有顺着展开往下讲,于是姜白榆就知道这是他想自己解决的事。 很快,盛锦就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他仰着头,压低声音刻意做出一个可怜的表情,“其实,是之前有个家伙说我性格烂。” “姜白榆,你也这么觉得吗?” 盛锦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姜白榆很清楚。他想盛锦应该只是担心自己没能帮上他的忙会很在意,所以随意找的话题,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 “那怎么样的性格才叫好?” “你是想说温和、大方、宽容还是擅长和别人打交道?这些性格固然受人喜欢,但人总不是千篇一律的。” “有人喜欢向日葵,有人偏好玫瑰,有人稀罕盛放的玫瑰,同样也会有人嫌它的尖刺扎手。” “这不是玫瑰的问题,同样,说你性格恶劣的人大概也是因为没在你身上讨到便宜吧。” “你这样就很好。”姜白榆笑了一下,“把你养成这样的人,一定倾注了很多心血和爱,人的性格难免会包裹着身边人情感的碎片,只要你自己满意,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我说这些话的起点也源于我站在你这边,当然觉得你怎样都好。”姜白榆笑意加深,带了点揶揄的意味,“你看,是人都会有情感偏向,如果我是这样的性格,你会说我是一个不够公平的恶劣的人吗?” “当然不会。”盛锦皱了下眉,偏头看他,“你嘛,有时候就是太好说话。” “所以你会爱上一个虚伪、恶劣,唯独只会对你好的人。” “你想说宋纪?他在你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姜白榆顿了下,脸上却仍然是那副带笑的神情,似乎并不避讳提起这个名字。 “虽然我们已经分手,但我的确爱他,现在也同样——即使他如你所说的虚伪、恶劣、甚至狡猾、偏执,大概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是个算不上普世意义的好人。” “但我心里的天平早已偏向他。” * 午夜,何信站在客厅的角落,看着古董时钟的指针走过十二点钟的方向,视线从一点动静也没有的门廊偏向一侧静待着的人影,在心底默默叹息后才开口劝人: “先生,小锦今天或许已经回出租屋睡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手机定位还在学校。” 其他更多的话不用再说,何信手里同样掌握着保镖团队的动向,于是只能沉默地闭上了嘴。 盛时澜的视线从熄灭的手机屏幕上抬起,最后落在阳台上那串因为无风而不动的玻璃风铃上,开口时语气莫名,“这几天,家里太安静了。” “他不在的时候,家里总是很安静。” 连风铃也不愿意转了。 何信眼珠一转,立马说道:“我给先生放点音乐怎么样?” “不必。” 何信没气馁,面上扬起点微笑继续说,“小锦前几天带回来一张黑胶唱片,还和我开玩笑,说是一听就很符合先生性格的听完马上会睡着的严肃古典乐,只是那段时间您工作忙,也没来得及放给您听。” “放吧。” 盛时澜的神色平静而淡漠,顶光照下的投影将他和周围的一切割裂开来,形成一座孤岛,连带着暖色调的光晕都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疏冷。 “放完就去休息吧。” 盛锦踩着月色回来的时候,隔着层层的砖壁听见客厅传来的悠扬乐声,很熟悉,不是他喜欢的风格,他站在连廊外听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进去。 靠在沙发里的人原本微阖着眼,却在他出现的第一秒便锁定了他的位置。 盛锦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只是忽然觉得壁炉噼里啪啦的声音实在太吵,同时还烧得他很热。 可它分明没有被打开。 耳畔的音乐还在响,盛锦低声叫了对方的名字。 “盛时澜。” 那道人影早已在沉思中从沙发边站起,缓慢地走到他的面前。 “小锦,今天想和我说说话吗?” 对方垂下来的眼神沉静而包容,盛锦望着他眼下沉积的疲惫,只觉得胸腔中气息的流淌也变得艰涩起来,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松口,于是连忙偏开视线。 “暂时不想。你该休息了。” “我让你烦了?还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讨厌我?” “没有。”盛锦硬邦邦地回答。 顿了一下又补充,“我怎么会讨厌你。” 他深吸了口气,再次直面那双深沉的眼睛,“反倒是我要问你,盛时澜。” “我有哪里让你不满意,你告诉我。” “是我的错。”良久,耳畔传来一声很浅的叹息,盛时澜的手扶起他散落的鬓发,望向他的眼神盈满盛锦看不懂、又或许是不愿看懂的晦涩言语。 “对不起。” “是我不该让你生气,辛苦你,还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但我没有不满意,小锦。” “就是太满意了。”《 》 17、第 17 章 午夜,天地间又漫过一场浩雪。 客厅角落的那台古典唱片机还在娓娓摇唱,沉默横在两人中间,如同昏灯,将时间拉得与人影一般漫长。 盛锦拂开盛时澜的手掌,缓慢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他向来能言善辩,此时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望着盛时澜那双安静深邃的眼睛,唇角微微动了动,却忽然拉扯出一个题外话,“过了下个月,我马上就要21岁,也差不多能谈个恋爱了。” “刚好有人在追我,我觉得还不错,想试试——你觉得怎么样?” 随着他话音落下,面前的人还是那副平澜无波的表情,唯有一双长眉微微下压,透出几分压抑的不虞。 “小锦,你太年轻……” “我已经长大了!”似乎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盛锦蓦地扬起声音,顶着他的视线说:“有些事情我可以做、也可以知道!” “我是个独立的成年人,就算我是你养大的,那也并不意味着你能限制我与人交往的自由,现在只是谈恋爱,往后还要结——” “小锦。” 盛时澜音量如常,但已隐含愠意,他沉着脸,冷声截断了盛锦的话。 “你别这么凶!” 带着怒气呛了一句,盛锦偏过头,将视线停留在远处悠悠旋转的黑胶唱片上,“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来管我,盛时澜?” “你不是和爸说过吗?” “说你不承认我是你弟弟,也不当我是盛家的人。” ——“我从不当他是我弟弟。” 这句话被盛时澜以惯有的冷淡语气说出时,盛锦的脑海中几乎不受控制地响起一阵刺耳的轰鸣。 氲着草木气息的茶室里相对坐着两道分外熟悉的人影,但不知是蒸腾的雾气熏得朦胧,还是耳鸣的声音太响,叫盛锦一时之间竟分辨不清他们的面容。 “你在说什么话?” 素来平和的男人冷下脸,盛珩以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出声,“当初决定要把小锦带回家的人是你,现在说出这种话,不承认他的身份的人也是你。” “小澜,你知不知道你说出的这些话如果让小锦知道,他该有多伤心?” 坐在对面的青年沉默片刻,才说,“我从不想让他伤心。” “那你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盛珩皱眉。 “他姓盛,是我的盛。他不属于盛家,他属于我。” 盛时澜垂着眼,眼睫刻下的阴影很深,声音依旧平稳,“他的每一寸骨肉都是我养出来的——他是我的。” “盛家人,即使是我,也没有权力去操控他的未来,更不要妄想着用族亲的身份去限制他,这些话,父亲尽可转告。” 他的语气中没有夹杂其他任何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属于你?” 盛珩从那种笃定的语调当中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儿子,在很久之后,他忽地笑了,这笑意中带着某种探究,又透出“理当如此”的释然。 “小澜,你已经很久没去托比亚医生那里。我知道你的病并没全好,但也并没有减轻,对吗?” 盛时澜摩挲着茶杯没有给出回应,但是盛珩已经有了答案。 “唯独在这一点上,我希望你和如琢不要这么相似。” 许久,盛珩很沉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感慨,“你说小锦是你的——他是你的什么呢?” “我是你的什么呢?” 盛锦抬起眼,寒鸦似的眸底氲出一层薄泪,声音和盛珩试探性的问询重叠在一起。 彼时盛时澜对这个问题多有回避,但在这个时刻,他望见盛锦眼底的水意,却实打实地感到束手无策。 “如果我不是你的弟弟,你亲口承认的家人,我还会是什么呢?” 盛锦的视线直白地望向面前的人,打心底里期盼着对方能够一如既往地顺着他,说他只会是他的哥哥,说他们会是永远的家人。 “为什么不说话?” “小锦希望我说什么呢?” 盛时澜迈进半步,将彼此的距离摆弄成咫尺之间,抬起的手臂轻易就阻断了盛锦逃避的线路,他的语调轻且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与无奈。 “说我知道那个时候你一定会经过那里,说我是刻意引诱你,说我——” “哥!” “……别说,行吗?” 盛锦猛吸一口气,憋回眼眶里的湿意,他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着牙开口,“之前爸说得对,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你,那些长辈们也说我这个样子并不尊重——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叫你哥哥?” “我以后都会这么叫你,现在,我想去休息了,哥。” 推开盛时澜的手臂,盛锦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他的心脏跳得极快,以至于手脚都变得麻木,最后的那句话几乎是打着颤说出来的。 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很奇怪,明明不是犹豫纠结的性子,在面对盛时澜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 再去思索,盛锦也知道自己是在闹脾气,心底明白索性说开了会比较好,这样别扭,谁也称不上愉快。又或许他本质里就是一个别扭的人,只是一直以来都仗着对方的纵容在发脾气而已。 就像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又被他自己憋了回来。 盛锦仰躺在床面上,左手向上伸开五指又握拳收紧,眼前忽然浮现出先前转身时看到的那个眼神,心底又泛起些难捱的苦涩。 “唉……” 连同上次一起,盛锦第二次见到那样的眼神。 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对方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只是比起那时对方眼底印照出的白茫茫的冰冷旷野,其中了更多沉甸而温情的东西。 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定决心将之打碎,让那个人再次回到停驻在雪地里的那副样子。 * 发生了这些事情,盛锦原本想接下来的时间继续回到出租屋住,好理清自己乱糟糟的心绪,但是就在回去后的第二天,何信打来的一通电话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电话那头的年轻管家语调依旧亲切,似乎说话的内容也只是寻常的关心和建议,“最近外面太乱了,家主病重的消息已经被人传出去,先生的意思是,让您回来住一段时间。” “如果您不想回来,先生已经让佣人把中心那套五进院提前收整好了,也派了些人过去,您可以在那暂时住段时间。” 盛锦敏锐地捕捉到何信话中的“派人”,当即皱了皱眉,“爸的身体最近恢复得很好,不可能突然病重。” “是谁要动手?大伯?三叔?” 在大多数时候,盛锦并不想用这两个称谓来称呼那两个男人。 盛时澜的大伯和三叔,盛锦仅在一次家族聚会上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的许多细节盛锦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那些人的眼神——既锋利又贪婪,盛锦还小的时候,在布朗克斯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那些人总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何信没回应,似乎有些犹豫。 盛锦沉默了会儿,“你让他自己跟我说。” 过了会儿,通过细微的气响察觉到电话那头换了人,盛锦率先开口:“盛时澜。” “嗯,哥哥在。” 盛锦蓦地怔在原地,连带着将要问出的话被也这句自称一下子堵在了嗓子里。 盛时澜的语气平稳听不出半点异常,细听之下还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小锦,暂时待在家里吧,这段时间我大概不会回去,你在外面住,我会担心。” 盛锦压着眉,语气也不自觉变得急促了些,“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危险吗?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一切都好,冷静些,小锦。” “你让我怎么冷静?你忘了我遇见你的时候你的腿——” 盛锦的话音戛然而止。 实际上,他此刻异常冷静,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率先出现在他的胸腔里的是一种难以压抑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 “我知道小锦,相信我。” “为什么忽然决定?”盛锦压着口闷气,“这不是你的风格。” 那边极低极浅地笑了一声,“我应该是什么风格?” 盛锦抿着唇不说话。 “放心。”电话那头的人发出一声很沉的叹息,“你在,哥哥不会有事。” 盛锦隐隐冒头的焦躁就这样被奇迹般地安抚下来。 半晌,他才重新开口,“那今年的生日,你还陪我过吗?” “嗯。” “但是你也说过的,像那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约定好的时间,你不会再让我等好几个明天、后天,对不对?” “嗯。” “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待在家里。” 盛锦得到承诺,语气放缓,如常叮嘱,“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挂断电话,盛锦简单收拾了随身的行李,跟着已经上门的司机重新回到庄园。 久不提到那两位名义上的长辈,盛锦几乎都快把他们给忘了,这时候提起来,又让他想起一些算不上愉快的回忆。 那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多数时候总会合谋使些绊子。 年长一些的看着温和友善,实则精明圆滑,心眼最多,当年盛时澜的腿伤多半也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年纪最小的大概自幼颇受宠爱,很多时候把算计和得意都明晃晃摆在眼里。 盛锦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态度就相当冒犯,不仅没打招呼,表情也格外冷淡,气得盛三叔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教养,被那时的他气不过拧住手腕狠狠扇了一巴掌。 在这种大家族,大概还没有过小辈大庭广众之下向长辈动手的先例。当时周围的人先是不可思议地惊讶,最后是看戏般混乱的指责。 记得当时那个三叔的亲儿子,他从未有过交集的堂哥反应最为激烈,不仅嚷嚷着让他道歉,嘴里吐出的话也尤其难听。 盛锦只记得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了一长串话——“你本来就是捡来的,和盛家半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冠了个盛姓,有盛时澜做靠山,真以为自己可以踩在任何人头上无法无天了?离开了盛家,你根本什么都不是,甚至还不知道在哪里当乞丐,活不活着还不好说!” 盛锦当下面无表情地听完,甚至还有心情感慨对方骂人的话实在过于温和,最后在对方惊疑的眼神中掀起眼皮扯出一个冷淡的笑,说了句“说够了?要还手就来,不还手再吵连着你一起打。”把这位堂哥气得不轻。 这些话让不说原本就脸色铁青的盛三叔,就连故作温和的盛大伯也沉了脸。 遗憾的是盛锦没什么向人道歉的习惯,况且他自认也没有做错了事。 这种时候,作为亲近的长辈一般情况下为了息事宁人都该压着他说点好话,偏偏盛时澜接到消息从祠堂赶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他的“抱歉”。 于是盛锦就只需要牵着他的手站在他身后,眼见他冷淡的话锋刺向周围那些不甚友善的“长辈”。 “小锦由我一手带大,三叔口中的‘没教养’,到底是在指谁?” “他还小,若处事不周,做长辈的还应多海涵。” “如果连这样的胸怀也没有,我也仔细该考虑是否要让三叔继续在集团任职了,你说呢?” 说到最后,盛锦甚至见到不常笑的人嘴角上扬起一个微末的弧度,仿佛一柄弯刀,为这场闹剧画下了句点。 实际上,过去这么久,盛锦对那件事的许多细节已经记不太清,唯一清晰的是在返程路上盛时澜问他“是否受伤”以及“打够没有”时过分专注的眼神。 “噗。” 想到这里,盛锦蓦地有些忍俊不禁。 现在想来,连到他自己都觉得或许当时的场面其实也没必要闹得那样夸张,他没感到半点委屈,只是当时年纪更轻,心绪也浮躁,遇到让他不快的事情总想出口气。 颠沛流离恶相环生的生活,构成了盛锦的前半生,但养尊处优的悉心爱护,又赋予了他豪门世家应有的礼仪与修养。 他的性格固然矛盾且难改,到了今天,盛锦清楚这是由于自己本性如此,可归根究底,总也脱不开另一个人的责任。 盛锦想,除了去世的女人外,没有人会比这个人更爱他。 他从始至终,都绝对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对于那位堂哥的话,他虽然不屑却也有足够的底气去反驳。 ——即使抛去盛家的名头,抛去他自己这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除掉金钱、权力和这些构筑起来的锦衣玉食的生活,盛锦也并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盛时澜的爱就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 在律所的实习早已结束,学校的琐事也基本处理完毕,前不久又查询到了高分通过法考的消息,盛锦乍一清闲下来,这才惊觉自己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 盛锦说的“早点回来”其实也并没有多抱几分期望,最初的一周还能偶尔通信,后来就是近一个月的失联。盛锦只偶尔能从何信的口中知道对方目前人在国外,人很安全,只是忙。 这些消息只要被说出口他就全信,对方的事情他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大概也只有等待。 等待的时间其实算不上难熬,相反,盛锦每天都在庄园里兜兜转转,隔三差五踩着雪去看自己养在马场里的专属小马,接着又逛到后山和梅花鹿与羊驼待一会儿,在羊驼想要随时随地吐口水之前溜达回来。 到了每天下午的固定时间,他又会前往花房打理他这么多年养起来的那些奇花异草。 法考通过那天,何信送来几盆含苞待放的重瓣玫瑰,说是最新培育的品种,是盛时澜早就准备好要送给他的礼物。 盛锦每天去看,才发现这个花房即使他长时间不在家也被人精心打理得很好,藤蔓蜿蜒,花影重重,芬芳不曾凋零,像极了童话。 他长时间留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又渐渐地给宅子里不同的角落装点上不少崭新的玩意儿。 到了接近这一年尾声的时候,盛锦便开始少了外出的时间。 他每天宅在屋子里,专心画下一年的年历,亦如过往的每一年年末时那样。这个过程并不繁琐,只需裁布,用颜料画满十二张图,接着印上日期,最后穿绳结册。 做完这些,盛锦每天甚至还有充足的时间待在画室里涂画。 他作画的速度很快,所以才几天就画了很多,有些只是零散的几个图案,偶尔才会有绚丽且盛大的篇幅。 唯独一幅画,盛锦在创作它的过程当中频繁地停笔,有时候又会不自觉地发呆,断断续续花了一个星期才将它完成。 这幅画没有用画框装裱,只是被从柜中找来的长布遮住了,移在角落里。 旧日历翻到平安夜这一天,在接近中午的时间盛锦接到一通久违的越洋电话。电话那头少女嗓音清脆,在冬日里也仿佛阳光下汁水迸发的鲜橙。 “锦,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嗯。”盛锦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好久不见,阿黛尔,怎么想到要联系我?” “你忘啦,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当然要给你打电话呀。” 阿黛尔那头的环境有些嘈杂,隐约能听见交谈与音乐的旋律。 “对了,我前几天还去看了温莎,她的女儿又长大了一点,现在可漂亮了。” 盛锦被她提醒才想起圣诞节这件事,“嗯,昨天刚和她打过视频,是很可爱,再过两年也该上小学了。” “什么嘛,居然被抢先了。”阿黛尔嘟囔了一声,“不过没关系——你生日那天我一定会在零点第一个给你发消息!” “好啊。” 他们又漫无边际地聊了许多,除了学业和生活,还谈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阿黛尔在聊天的过程中察觉到盛锦兴致不高,纠结了半天,还是开口询问。 “你们家……你哥哥……”她才开了口,马上就不知道怎么继续,毕竟是家事,她了解到的东西也仅限于长辈口中的讯息。 只听说是那位一早摆了阵,这次是主动出手整治,即使是那些人没有动作,他也下了狠手,要让整个集团彻底翻天。 “没什么大事。” “真的?”阿黛尔表示怀疑,“没什么大事你还天天只能待在家里。” 盛锦的气息存在短暂的停顿,随后又安慰她,“确实没事,也不用担心我。” “大概是最近无聊的电视剧看多了,有时候会觉得他其实可以不用表现得对我这么好,那那些家伙也就不会知道他存在一个软肋。” 阿黛尔闻言笑了两下,然后问,“你希望他那么做?” “当然不。”盛锦也跟着笑了一下,“这又不是电视剧——而且我相信他能保护我。” “只是现在,我不想让他分心。” 多亏了阿黛尔的提醒,盛锦在挂完电话后还来得及赶在第二天的圣诞节来临前做些准备。 挂满彩灯和礼物装饰的圣诞树已经安放在客厅的角落,盛锦掐着时间做了一个很大的三层淋面蛋糕,又用水果煮了红酒,在圣诞节的晚上和宅子里的佣人们分了尝,连何信也被他劝动,喝了一点。 煮好的热红酒没有过分的酸味,沁着股清甜,喝完后身体也和气氛一样变得暖融起来。 “您这手艺可又比上次更好了。”何信笑着放下酒杯,他喝酒上脸,沾了一点酒精,脸上就浮现出明显的红晕。 盛锦的眼神轻巧地掠过他的脸庞,接着轻轻撇了下嘴。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看来快结束了。” “……您不用这么试探我的。”何信顿了下,敛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有什么情况我不都会和您说吗。”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盛锦懒得和他拉扯。 何信与何究的沉稳持重不同,平日里表现得游刃有余又轻佻,有时说话也轻飘飘的,盛锦却知道他同他父亲处事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谨,尤其是在对待他的事情上。 目的达到,盛锦放下酒杯,起身准备回房。 “稍等,先生给您留了礼物。” “……”盛锦收回迈开的脚步,回头,“是什么?” 在等待的时间里盛锦发了会儿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递过来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里面妥帖地放着一对明亮的绿宝石耳坠,两颗宝石呈现出很圆润的水滴形,外圈用了金丝勾嵌,整体是相当华美的风格。 盛锦拿起来端看了几眼,最后又放了回去。 何信在一旁打量完他的脸色,此时难得表现出些微犹豫。 “又怎么了?” 顶着盛锦盯过来的视线,何信无奈松了口气,接着又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这是前段时间先生买下的小岛,原本是生日礼物,但先生担心来不及,让我在圣诞这天一起交给您。” “不想要。”盛锦盯着那份文件,语气发冷。 “别呀,大小姐。”何信露出那副惯常讨巧的笑,将东西往前递了递,“这小岛在南方,开发得很好,景色也别致,您收下了,等先生回来后再带您一起去走走。” 不知道哪句话成功触动了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人,盛锦抬手将文件接过,随意翻了翻,“……没什么新意的礼物。” “不过,多谢你。”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十二月底,整个京市都在下雪。 这场漫无边际的大雪从圣诞节开始到这一年的最末,浩浩荡荡,几乎从未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