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古板为何那样?》
1. 第一章
杜潜赶到后/庭时,恰撞上沈构在看廊外。
少年一身略显肥大的青袍浅在萧条弥望的庭中,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被雪啄白的檐牙。
出了今晨那档子事,杜潜乍一见他仍有些心虚,人尚立于阶下,已然不自觉地开始斟酌起用以搭腔的措辞。
然而,好点子没拎出来,鸟雀擦掠檐牙的翙羽声就惊得沈构侧目了。
他一向坦荡的眉眼中雪色未消,似乎也跟着沁上了几分冷冽。
杜潜只好掂了掂怀里的书摞,没话找话:“沈大人这是在瞧什么呢?”
沈构表情在睃过他时很明显地松弛了些许,似乎对他这样快的出现不怎么意外,待他再近了些,方才轻声开口:“没什么,在看太阳几时落山。”
这张刀子嘴居然能忍住不骂他?杜潜心下的愧意略微大了些,但他也知道,沈川临不愿提及的事,旁人再添嘴也是多余。
于是拖音带调道:“我的好哥哥,人同咱一样,才上衙点的卯,你这会儿要它落去哪呢?”
沈构“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替他扶了一把将倾的书摞,弯着眼,淡淡道:“落哪里都行,横竖比你我朝不保夕的要好。”
次年春闱后便是他们这届庶吉士三年考校之时,眼下杜潜最听不得这种话,理所当然就被他戳痛了。
脸上的笑都未消下去,就连连“诶”了一迭声,“沈川临,我不过是在掌院斥你懒的时没有出声罢了,你犯得着这样咒我?”
说罢,他自个儿也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架势站不住跟脚,觍着脸,复又朝沈构凑了一下:“好说歹说我今日也算舍命陪君子了,你要同我臭一日的脸么?”
沈构何时吃过这一套,颦着眉勒了一句好好走路,声音凉凉的,“杜大人寒雪日屈尊纡贵陪同僚受罚,的确值得散馆后安插好些的部院。”
任谁走到庶吉士这一步,都是冲着入步馆阁、跻身清流去的,杜潜亦然。
三年留馆非是撞上了沈构这个祖宗,他亦不至于进退失据——到了时下仍不知数月后的今日,他是步入清流路子,还是叫人打回吏部再待选任。
故而,受了这番不阴不阳的话头,杜潜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暗自将得罪沈构的郑玥明又问候了一遍。
明亮的眸光一颤,仍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我杜明机今日同你保证,往后还有这般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差事,我不上去,便给你当一辈子的孙……”
“子”字音犹卡在嗓子眼,那股几乎溺人的异香又毫无征兆地充斥满了他的鼻腔。
他的慷慨陈词于是戛然而止,化作了一个响亮喷嚏:
“阿欠!”
两回被这种味道呛到了,杜潜再好的脾气也有莫名,揉着鼻子颦蹙之下,嘟囔了一句:“这又是什么味儿啊?!”
倒是浑未觉察,沈构一直淡淡的神色已然微凝,笔直越过他肩头,将目光扫向廊外——
果然!
数九寒冬里,一棵桃树峙临堂风,叶裁如璧,满梢桃花近乎压弯了枝桠,垂近游廊侧畔。
拂曙熹微堪堪浸过葳蕤的枝桠,洒在积了一夜的雪上,斑驳陆离。而这疏影横斜间,一位少女衣袂曳过蟠虬,正佝着身,任乌发淌过新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眼锋甫交的那一刹。
飞雪滞停,流云遏行,一方天地间唯余下漫天翩跹的花瓣,纷扬似絮,抟转而下。
杜潜后知后觉地亦跟着他抬了一下眼,望向开天的暖阳和皑皑覆雪的院落,轻声喃喃道:“怪了,冰天冻地的,哪里来的花香。”
仿佛是被他这句话惊扰,那片不合时宜的春色骤然一颤。
桃花齑化,絮雪涔涔,少女与桃树又一次弥散在了满天苍茫间,一如沤珠槿艳,湮息殆尽,只余下空气中点点纡徐的清香。
沈构很少有叫人话头落地的时候,故而三两句得不到回音,杜潜还以为他在闹性子,咽了口气准备继续耍宝。
就听廊下碎雪叫人踩响了。
沈构一副懒得动作的模样,睥了他一眼。
他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赖,语调平平地道:“我绝后。”
待二人磨磨蹭蹭踏入堂内时,衙役新添的薪炭还烧得红火。
杜潜迎着融融暖气一摞一摞将书册垒好,懒洋洋搓着手,正打算觅一块儿偷闲的好去处,目光忽在睃巡中无意停了一下。
开了半盏的窗棂外,纷扬的风雪更甚了些。
他有些感慨,“今年究竟什么脾性,再这般无休无止地落下去,正旦那日咱便要吃苦了。”
一年以正旦伊始,朝政亦然。
接椽于除夕与新岁之间的正旦大朝,为冬至、正旦、万寿三大朝会之首,届时百官四夷,上表称颂,以始履端。群臣班列,鼓鸣鞭响,自当隆重万分,可一想到要在纠仪御史的凝目下,正身雪下走完那出奇冗杂的典仪,他此刻都有些瑟缩。
沈构当然也不热衷于此。
他一对剔透的眼睛敛在日光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墨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漫不经心道:“佑道不是说要去搅乱礼部的勘合么?做得好,兴许当天大家都在大牢里过了。”
杜潜全然没觉出他情绪的不对,亦跟着笑骂了一句:“也成,赶上圣人心情好,要大赦天下,年后就能出来。”
两人私下里说话向来没个分寸,聊起来甚至能捎带今年阁臣重组的事儿。
杜潜兴致勃勃,全然没注意到沈构接话时已然有些分心了。
他感受着墨锭入手的寒意,面色踟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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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是杜潜也嘟囔过一句“花香”,他几乎要断定,那身榜桃树的少女是自己忧思过甚而生出的幻觉了。
冬日不会有桃树,衙门亦不会有什么少女。
那他能、或者说只有他能看见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把惯了书笔的手冷白且纤长,在意识到自己因分神而漏了步骤后,灵巧地拿上一侧的蟾蜍水注,倒水、研墨。
只是他的猜想还未能再度展开,杜潜的话题就很突然地变了。
“你当真闻不到花香?适才消了一会儿,此刻又浓了起来……”他嘀咕的声音随提起手边帖子的动作而忽远忽近,似乎还嗅了嗅,“哪位的雅致,竟把这偏房给熏起了香。”
又来了?!
惊诧之中,沈构正欲举目,眼前所见的一幕就叫他骇然掣了回去。
杌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喑促响,少年瞳仁随刹那的窒息瞬时放大。
因为此刻。
一个模样清隽的少女正弯腰鞠在他案前!
窗外的风雪仍在不知休止地灌入,她由桃粉色对襟窄袖长衫拢出的一截癯窄腰段,伶仃持在风里,仿佛转瞬就被要散了。黧黑的双眸却正盈满了笑意,澄明如镜,彻彻底底地映照着沈构的张皇。
正是先前庭中的那个少女!
“吓到啦?”
她似乎对眼前此人的动容怀以自得,露出了一对白森森的虎牙。
而与此同时,叫杌子惊动的杜潜也瞧了过来,笔直透过少女身体望着他,关切道:“怎么了?”
少女很自觉让出一个身位,在他彻底与杜潜四目相对后,以脆生生声音恶意地“哦”了一声,介绍道:“他看不见我的。”
她掰着指头,继续介绍:“非只是他。应该说,除你之外,没有人能看得到我。”
青天白日,向阳的位置,规整的案台上却没有投出一点属于她影子,再迟钝,都应该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在沈构脸上抓到更多情绪。
就如同之前两回一般,那种骤然的变化在他身上停留得很短,他甚至没有将视线分给自己一点儿,在垂目后很自如地朝杜潜摇了摇头,建议道:“味道有些冲,把窗子敞大些吧?”
这是……无视?
这种恰到好处的镇定,反倒给她送来了一点胜负欲。
她举目见杜潜背身去开窗,趁着轴轮拨动的声音,自说自话地拊了一下掌,纵身撑上看沈构的案头。
“在前堂我便不明白。”
那张白净姣好的脸随停顿倏然拉进——
她竟是凑上前来!
绵绵的吐息随距离的拉近拍上沈构的鼻尖,她盯着对方眸中映出的自己,一字一顿道:“沈川临。你在忌惮什么?”
2. 第二章
天渐晚,覆压三日的积雪终于压折了庭中那支孤竹。
杜潜被惊动侧目,随后,不动声色地又睇了眼身侧形容清挺的沈构:
这个角度,火光恰好照彻他的眉目,将平日疏冷的瞳仁映出一点儿琥珀色的暖意。
无疑。
沈构是足够漂亮的。
未经过日曝的皮肤呈出一种玉质的暇白,眉骨连至鼻骨的曲线优越玲珑,甚至,眼尾两滴浅痣都点得恰到好处。
仅是拥书而立,都足够叫人感慨上天的偏颇——更惘论他的家世。
虽然杜潜也没有料到,今日郑玥明凭此做文章能叫对方这般消沉。
他摩挲着不知哪儿摸来的琥珀笔搁,在沈构将最后一帖书册推还书架时,轻掐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法彻底共情当然没资格过多宽慰,杜潜很自觉地什么也没提,朝门口扬了扬头,信口问:“走不走?”
高挑的身形让沈构瞧人时需要稍稍垂一些眼,搭配着他矜清凌厉的五官,乍一对视,总叫人能咂出些散慢和疏离。
杜潜还好习惯了,懒洋洋听得他答应后,去找了把银子来掐灯花。
屋内的昏黄随银剪的闭合而颓落。
杜潜倏忽又不着边际地想:也不只是外貌与家世,其实,沈构的性格也算得上优越。
与传言冠给他少年天才的名号相反,除却偶尔的刻薄,他整个人完全是克己又寡言的。
——饶是这种圆滑的中庸落在他身上总叫人觉得微妙,但无法否认,他的的确确将一切奉行得很好。
两人照常,在暮云合璧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不自觉就到了衙门口。
也不知是不是杜潜终于将沈构惹厌了,在第十三回他佯作不经意的斜瞟时,沈构直接在他肩上赏了一巴掌。
他踉踉跄跄自新覆薄雪的石阶上栽下来,笑着呛了一口风,将外氅裹紧了些,还在嚣张:“你小子明天等着。”
沈构何时惧过他,踩着他鞋履蹴出的痕迹扯了下嘴角,不咸不淡地朝阶下吐出一口白气。
犯欠儿归犯欠儿,捱着愈发张扬的风雪,与沈构分道后杜潜哪里敢停,互相推搡着道了别,他便麻利拣着能落足处,埋入夜幕。
也正是这难得的心切,他直接错过了沈构刹那的表情变化。
……
沈构持灯而立。
少顷的驻足使得他睫羽都沾了些绵绵的白。
他敛眸,借着灯笼寡淡的火光复又瞧了一眼身后。
衙门冬日里总散得早,抟风卷着碎雪扫过黢黑廊道,唯能瞧见零星孑然的鞋印。
但莫名出现的直觉却告诉他,那个自称邪祟的少女绝对没有消失。
涉于雪面的皂靴在方向上微微做出改变,他正要踅足,阒然的巷道间便“沙沙”响了一声。
一只手按在了提杆的另一端,将他的灯盏往下一压。
几息前仍是风雪荡荡的前路竟俶然立了一个莲花宝冠、紫纱褐帔的年轻道人。
他似乎并未料及沈构会突然转身,仓促地清了一下嗓子,勉强摆足架子:“小道观大人眉间聚有邪……”
可惜沈构并不赏脸,在乍见的困惑蹙眉后,很干脆发力挣出了灯盏,冷脸选择了绕路。
虽然有些明白对方见多了这些路数,但道人怎么可能死心?
三两步跟上他,也不管说出去的话起不起作用,将因果、缘分、循环拆开了给他分析。
大概是第三回又讲到了缘分二字,沈构终于驻足了。
周遭的风雪似乎因他的停顿而稍矮了些许,让明灭跳动的烛芯照透了踽踽巷道。
而他身侧,随花香的浓郁,少女足尖轻点,迤着翩跹衣袂,凌空现行。
她倒是忘了下午自己怎么缠着沈构的,很理所当然地睨了眼道士,“好吵。你听着不烦么?”
同时,还以为被给机会的道人也是振奋,“官爷真是慧眼!”
这么些年的漂泊,少女之于道法的尝试不在少数,对这一打眼就能瞧出的江湖骗子有些不屑,只抱臂将沈构的冰块脸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满以为凭这厮的脑子,断不能信。
哪曾想,沈构开口了。
帽沿上披着的薄霜随他偏头的动作簌簌颤了颤,他轻声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饶是一副听取她意见,要打发道人的样子,但这种陡然之间的情绪变化还是叫她敏锐地生出了些困惑。
……不对。
这小子在打什么算盘?
她心下微妙,举目四顾的动作还在迟疑中酝酿着,那道人掉极其跌份儿的态度又开始喧宾夺主了。
他浑没有半分被冷落后的不自如,舌尖很快捯出了一声“嘿”,大言不惭:“就是喜欢官爷这种爽快人儿!”
有些僵红的手被他略显振奋地搓了搓,他继续扬声:“寿有长短,既生复灭,既灭复生。何以至傍道轮回,无法解脱?”
打开始他便一口咬定缠着沈构的是未入轮回、夙愿未结的生魂,但言至此刻他话头更重了些,一对分明的杏眼微含,“小道太太太太太师祖羽化时曾留下过一枚承他道法的符箓。用到妙处,能趋避天下邪祟,以庇其主周全……今日为结善缘,一钱三文,尽可请走。”
依言,一枚皱皱巴巴的黄符被他戏法般自手心搓出,他带着些期许朝沈构的承露囊上瞟去。
沈构显然也未料得他一番铺陈只为这点零头,长眉小幅度纠起,在拒绝和接下之间犹豫了片刻,凭指尖勾出了几枚碎银。
听着对方感天戴地的雀跃,展开符纸。
他不识道法,本质也瞧不什么端倪,以纸腹强行压平了几回纸面,在道人的央求下,象征性地跟着他念了一遭口诀。
少女心头那一点无端的微妙于是随二人起伏的声音跌宕了一下,待她意识到时,沈构黎黑的瞳仁已然随最后一个字的掷地,抬到了正好能映出她的位置。
也是这一眼,她瞥见了自己身后,大相国寺前那对沉默的石狮。
……
她试想过凭借仅存的印象去摸索自己的身份与游荡的原因。
可显然,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方外之物而言,这种稀薄的记忆完全是毫无作用的。
在消磨掉最初的新奇后,无法触碰到一切的感觉,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甚至,不知是哪一天起,她突然发现——自己连标准的发音都变得困难了。
她有些悻悻,当即就萌生了很多奇怪怪的想法。
但,一个连道法佛龛都觉察不到的鬼,应该怎么死?
一次一次乱七八糟的尝试反而让她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平静。
直至今日,沈构瞧见了她。
即使对方一直佯作漠视,但久违的存在感,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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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难以选择离开。
于是此刻。
为了让沈构对被她缠上的事实更加认命,她觑着雕花红木上少年被被拉长的影子,颇具耐心地等他贴符念咒后,才选择穿门而入。
讶然被她这张俏生生的脸演得逼真,人还未完全站稳,晕了灯色的桃花眼就借着对方因抵住符纸而未退开的动作,直勾勾地盯向他。
她大言不惭地“咦”了声,故意道:“不对吧,我可是等你念完才进来的。”
孑然物外的处境让她尤其能包容沈构的臭脾气,仅是瞧着对方因为自己而低头,都有些得逞的想要弯眼。
然而,嚣张的气焰尚没做足,一声闷闷的“咚”响就自额顶传来。
沈构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贴住符箓后,很干脆地扯开薄唇,又将那段诀文又念了一遍。
囿于年龄的所限,他声线极其清爽,带着些表情上无法体现出的波动,一字一顿地随按住她的力度落下。
待她从最初的懵懂中反应过来时,冗长地诀文已然接近尾声了。
于是只好凭颦蹙眉睫稍稍传递了一下自己的不满。
被火光照彻的符纸呈出一种莫名的透亮,很薄,但就直接接触皮肤而言它有些粗粝,甚至在沈构挪开指头后,还服服帖帖地黏在了她额上。
她嫌弃将其揭掉,正欲说些什么,原本占据全部视野的对方就以一种“果不其然”的表情抿了一下唇。
纵然不是冲着她,这种被轻视的感觉还是让她秀致的眉眼更紧了几分。
好哇。
她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今日在沈构身上碰的壁,攥着符纸的手随对方踅足愈来愈紧。
却忽地,表情一变。
几乎是带着些不可置信,她迟疑地、缓缓地低了一下头。
摊开手掌。
与此同时,额心被按压过的力度也姗姗地再度复现于她的知觉。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节奏变了,下意识要觅沈构。
四折屏风后,少年手按于蹀躞上,正在不徐不疾地解衣。
被她纠缠了一日,竟还能保持得这样泰然泰然?
她泛着绛红的唇两度开合,凝噎之下甚至有些想发笑。指了指自己,“你不觉得你能瞧见我很奇怪吗?”
以她成日观摩他人的经验而言,沈构对她无疑仍怀者恐惧忌惮的心理。
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完全把自己的情绪克制住了。
信手将外氅搭上衣桁,沈构淡淡以视线示向氤氲水汽的浴桶。
不言而喻:要她回避。
凭她性子,往常哪里肯这么遂人愿,大概是今日实在性情好,居然被沈构不管不顾直接拆绳结的动作唬住了。
两只手举起来,慢慢吞吞地避回了屏风后。
也是在这泠泠水声里,又一个陌生的情绪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她欲盖弥彰的以掌心盖了一下眼睛,在后瞟屏风的同时,很自觉地想给对方再多留些位置。
结果,难得的贴心并未招来什么好下场。
她“咚”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这一屋陈设皆有种一览无余的简单,除却东西相对的两个隔断,厅房连桌椅都匮乏。
她立在四顾无阻的氍毹上,捂住几番受创的额头,疑惑着,抬手往前探了一下。住几番受创的额头,抬手往前探了一下。
3. 第三章
因了疲于同人相处,沈构自幼年失恃后,便开始陆陆续续遣散房内侍奉的下人。
可毕竟年纪太小,仅凭印象照猫画虎地完成穿戴,经常让他因发髻衣衫上瑕疵而暗自忐忑,一闲下来就会钻到族学的偏堂里,一遍遍拆解练习。
也不知是他太过认真,还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对这幅身体逐渐顺手,他生活大小事宜中除却日常采买更替物件,屋内基本不留人。
少年一把分明的指骨在挽好乌发后自齿间抽出银簪,利落地就着镜面挽了一个髻。
他不必越过隔断的屏风就明白,对方并未离开,但真正见到少女时,黧黑的眸色仍是沁出了几分讶异。
屋内撤盥洗用具的下人来来往往,故而他的视线不敢未过多停留,驻足于抱膝席坐的少女身前,继续听周宣絮语:“消雪时最是冻人,小的白日里做了主,遣人给公子多添了一床盖絮。”
这种小事,通常哪需要他亲自来传?
沈构知道他势必带了话,擦手绢帕反复在手背上停留了会儿,点头瞧他。
他也果然顺坡下驴,提了句早膳,“虽然公子晨起一向没甚胃口,但老爷嘱咐厨房备下了薏仁莲子粥,公子明日仔细过去进点。”
作为左都御史沈绎沈总宪之子,他不至于连父亲是不是喊自己去吃粥都听不出来,长眉不自觉敛了一下,乖觉颔首,“有劳管事了。”
不知哪儿养出来的灵敏让本安分席坐的少女稍稍自两膝间抬了些头,望见利落收拾的佣人纷纷皆去了,才轻声道了一句:“你家氛围好怪啊。”
就如同以往一样,她并未指望过沈构能接下她的话,一面活络着胳膊,正欲一跃而起。
就瞧见,沈构随侍从的离去,往窗牖边贴了一下。
细而密的睫羽影子随下压的眼睑而扫过鼻梁,他情态淡漠,直至纷纷踏雪声彻底消了,才反顾回来。
这也是第一次,他主动地将目光投向了少女。
“同那道士说得一样,你是因为夙愿才跟着我的?”
再机敏的思维都不足以叫她短时间内能跟住对方的转变。
她藕白的指节在袖袂间虚抓了一下,脑袋微偏,有些后知后觉地笑了出来,“你舍得理我了?”
在昼间故意捉弄对方后,她其实给出过一长串的道歉和解释,但彼时瞧着对方毫无波动的抄攥动作,她也不知道沈构听进去了几分,只好酝酿着又简单复述了一遍,然后做结:“……我也不太清楚个中由头,兴许得先找到我是谁?”
这种同人对面沟通的感觉对于她而言实在陌生,说完便有些蹐跼地顿了一下,她选择了透底。
白生生的手递出袖口,将符箓露出来,“横竖他给的东西,我能碰到。”
两人所隔的距离并不算远,沈构眉宇随触目被她攥得面目全非的黄纸颦了一下,很利落地一把收回。
少女哪里不晓得他在嫌弃,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自在地撇了撇,将双手敛到身后。
以指腹推开黄纸上的褶皱,沈构仔细又瞧了一番其上朱书,不知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出言请她移步。
过了多宝隔断,罗汉榻边有两方陈满书册的架子,应是主人家经常取放,箱箧、柜面皆瞧着锃亮。
她晓得沈构尤有些忌惮自己,左瞻右顾之间与他始终隔了些距离。
直至沈构将纸笔备其,方才顺应着对方的抬首凑了上去。
沈构因她的骤然逼近横眉往后挪些许,似是捺了一下情绪,轻声问她:“还能记得什么吗?”
闺中抄大字与女红,对于她来说皆是刍烂了的事,她不报希望地又描述了一番尚有印象的细节,忽然明眸一垂,补充道:“‘云岫’……大概是个音,出现的频率有些高。好像、好像有人喊我,叫、叫‘秀秀’?”
脑海中灵感忽而的偏重在她屡次反顾中是常有之事,她瞧见沈构落笔,复又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她:“云无心以出岫?”
她也只能保证个大概,有些迟疑地正要颔首,却发觉对方一张白纸已然密密麻麻从名字到家室都推导了许多。
也不知重点关心到哪里去了,她指自己,“我可没说过我的年岁。”
沈构撂笔的动作一顿,用一直很显而易见的神色乜向她,“你想怎么改?”
相处下来,她总要因他这种明明漠然又莫名顺从的表现憋一下表情,圆且漂亮的眸子微挑,转而问:“闺名大抵不好查罢?”
说是这样说,但无疑这是唯一能依赖的突破点。
她在心中暗自习惯了几番云岫这个模棱两可的名字,继续提议:“既然符纸且能任我接触,不若明日你散衙后,咱们再去找一番那个道士?”
然而,沈构的反应有些出她意料。那双与她笔直相对的眼睛倏忽凉凉照向桌面,他顺手点了枚笔架递送给她。
待她从莫名其妙中反应过来掌心的分量时,一对含丹的薄唇已然几度开合,没什么内容地、似是而非地“欸”了几声。
“你不记得了。”沈构并无意外,语气甚至算得上笃定,介绍道:“你下午已经折腾过我的帖子。”
可,可她刚才还……
冗杂的交流中,沈构似乎感受到了她并无恶意,嘴边那点刻薄自然地在放松状态下泄了出来,轻轻“嗤”了声。
瞧着她探向桌面的动作,信手又摸了个杯盏。
在左手沉下桌面的同时,沈构递出的杯盏安安稳稳地磕上了她掌中笔架。
“叮当。”
再要明示,那便是太过愚钝了。
这枚青釉盏,素来是沈构最喜欢,如愿瞧到了对方表情,正打算讨回来。
一种微妙的悚然就爬上了他的脊背。
云岫略显遗憾地瞧着他往榻里挪出的距离,大言不惭:“摸一下怎么了?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
沈构也有些赧于自己不得不如此情态,强行正了正身,“你是流氓么?”
“确认一下而已,我一个姑娘家都没觉得吃亏。”云岫无耻道:“再不济你也不能时时看着我,夜里也总有机会叫我得手罢?”
沈构哪里理她,一张出了名的伶牙利嘴在冷却掉对她逾矩之举的悚然后,扯了扯唇角:“明日不想去刑部调卷宗,你想摸哪里我任你摸。”
这显然是摆出了威胁,可是配着他五官间的青涩,如何也只教人觉得色厉内荏。
云岫一对浑圆的眸子盯着他,忍好一会儿才舍得把乖顺演出来,左一句发誓,右一句保证地吵到他掐了灯,指使自己消失,这才想起来有一事未说。
月照雪色映得屋内不算昏暗。
她原就不近不远地跟着沈构,于是眉梢浅浅的颦蹙很轻松地就叫沈构瞧了去。
“好像走不成了。”
情况有些难以描述,她两只手纠缠着,酝酿了一下,决定也以行动的方式呈现出来。
但她对距离的计算显然不够精确。
再一次,“哐当”撞上了陷她于方圆中的无形之物。
大概也觉得有些丢人,她抢在沈构开口前直接将此定性为展示内容,腆着脸道:“以你为中心,大致这个范围,我出不去了。”
也亏得沈构并未做过游魂,被她三两句也须寤寐哄住了,别扭着,将罗汉榻让与她歇息。
如此一夜,云遮月避,雪住风休。
天尚是昏沉沉的,小庭中已有家丁提着了扫帚在清理积了半宿的新雪。
云岫伏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瞧着探窗的腊梅。
凝结梢间的碎压根冰经不住屋内散出热气,转瞬便销成了水珠子,泫在熹光里,垂垂欲滴。
她凭指腹悄悄接了几回,终于觉得太像在自娱自乐,兴致便也乏了下去,正欲回头去睇沈构,整个人就被不知何时立于榻下的周宣吓了一跳。
她撂在几上的棉衾正被他抱于怀中。
大概是以为沈构嫌厚了,利落掸叠后,朝近身的丫鬟吩咐道:“换张轻些的。”
即使不知沈构是何时给自己盖上的,一夜的相处还是叫她莫名生了些感情,心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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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地睥向二人交接的动作。
什么还没说呢,就被沈构凉凉地警告了一眼。
按照晨起时的约法三章,她在人前只能做个没有存在感的哑巴。
云岫心中默念了一番。
但。
沈构这种万年的臭脸,大半夜起来给人偷偷盖被子,怎么想都教她后悔彼时没有醒来。
……
檀雾氤氲迂过多宝阁,叫兀然自鸣的西洋钟敲散了。
云岫跟上来时刚敲到第二下,月洞门间尚有人在递传碟子,来往步履踩上层层垫满的氍毹,也不见声,四下里静悄悄的。
她不由慢下步子,擦过匆匆的侍从径自向次间走去。
西次间里,沈绎受过了沈构的问安,正在抬手准他上座。
整个屋内,以沈绎捻起景泰蓝汤匙,终于动了一下。
他舀出第一口并未送到嘴边,先开口了:“明日陛下赐雪宴,以邀群臣进章,择寓警者予赏。你有何打算?”
沈构垂眸取筷子的手稍稍一顿,复又将竹筷落回木枕。
他闻言有些犹疑,试探着要觑父亲意思。
——天子设宴如何都要经礼部走一遭,何况这宴席就设在明天,怎么会至今都未透出过一丝风声……而且还是由父亲私下告知自己。
他脑子转得飞快,心下居然大致猜到了几分意思,轻声道:
“儿子,不曾听闻过此事。”
沈绎果然不在意他的随口揭过,径自将手侧的蜜豆酥饼端到沈构近前要他尝尝,方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皇太后届时亦要亲临,以睹朝士风貌。但你若不愿去,便不去罢。”
普通的朝宴自不会同“皇太后”这尊大佛挂上钩,如此明面上摆出“皇太后”的架子,同时还避开了礼部拟注,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了。所谓雪宴进章不过是托词,还权今上后便一直深居简出的皇太后眼下大张旗鼓地要睹朝士风貌,只可能是一件事。
替近来闹得风风火火的成国公长女江朝雨选婿。
沈构没想父亲能这般轻巧地止住话题,拟好的词句卡在嗓间,转而答:“朝中文辞炳烺者甚多,儿子愚钝,无有赴宴之能。”
沈绎“嗯”了一声,面色全然瞧不出满意与否,只是顾自招来侍从,令她将沈构便未动一筷的蜜豆酥饼倒掉,然后看着沈构道:“明年开春便要考校了,你对留院有几成把握?”
云岫觉察到沈构自餐碟被拿起的那一霎起就有微怔,眼下竟也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薄唇嚅嗫了一下,没有出言。
沈绎似乎没有指望他接话,继续慢声说:“你有何打算我现今是管不上,亦不想管。我只想你拎清楚,你还要姓沈一日,便莫要想着搬出谁的名号去压谁。我沈绎跌不起这般的份,也落不起这种口实。”
汤匙拨弄着碗底,腾腾热气将沈绎的眉眼掩了个大概。他说得极慢,语调分明也是温和的,透出沉冷却截然背驰。
沈绎眼下这般言之凿凿,显然是听到过什么。
可昨日的情形,分明是那人先激的沈构!
云岫张了张嘴,但自己说话对方定是听不到的,便下意识要看沈构。
却见他神色没有一丝动容,“儿子省得。”
那张言辞无阂的嘴巴,竟没有多辩一分,临头受下了这遭笃然的斥责。
她这才明白自己心中横生的怪异来自哪里。
这两人相像到虽眉眼都如出一辙,同处一桌之内,竟怎怎看都觉得生分。好像除却了父子这个桎梏着的名头,他们之间的联系完全不足以再同对方多言一句。
沈构应过话后,一出过分无趣的父子戏码方才算演歇了,直至他撑伞送沈绎上轿,二人除却拜别都不曾再发一言。
一度只能闻见雪絮纷纷扬扬又拍落在伞面的毕剥声。
沈构沉沉望着踽踽远行的软轿,良久都未有吭声。
近前打着灯笼的侍从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弓身弯腰以待,凭一盏橙黄的烛火照亮了零落皂靴边的雪花。
4. 第四章
虽嘴上说着那符箓无甚用处,散衙后沈构还是朝大相国寺附近踱了一圈。
果真没瞧见人。
但来了不能白来,他没什么犹豫,蔽着人群进了一处茶庄。
云岫足足憋了一日不曾开口,瞧他这别别扭扭的模样,当然忍不住,一双珠子赛的眼眯了眯,开始没话找话:“你昨日是不是故意想引我进相国寺?”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有用么?”沈构挑茶包的手甚至都未歇下,仅因她这句话朝门外挑了一眼街衢,淡淡道。
一迈入槛,他便点明了不要茶博士跟着,但大概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实在突兀,待他选好品类抬头时,身侧已然候着了一个面色跼蹐的少年人。
不虞浅浅在眉宇间展露片刻,他提足退却一步,方才将手上的东西递交出去,示意对方结账。
与白日里三令五申、横眉冷对的样子截然相反,即是适才叫旁人觉察了端倪,他整个人也是泰然的。
云岫于是意识到,他指定出不许交流的范围其实并不算大。
可毕竟昨夜有一被之恩,她下一句话还是捱到二人入了窄巷,才夸耀道:“就京畿而言,大小道观庙宇,对我并不管用。”
她许久未同人交往,说话时天然有一种莫名的幼稚,配合着有些青涩的腔调,总让沈构有口难言,忍了好一会儿才道:“难道是什么好事么?”
……也的确。但她纤秀的眉眼倒不气馁,反是兴致勃勃地蹴着全然蹴不到的石粒,天马行空道:“不恰能证明我生前未遭过活孽,死后也是好鬼吗?”
沈构不用瞧她都明白,她装乖卖傻纯粹是想磨自己能多同她说两句话。
然而,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点耐心耽在这些废话上,敷衍了几句他自己也嫌烦了,朝前方扬了扬眉,示意她抬头。
二人竟不知不觉快到了刑部。
翰林院自李唐待诏内廷始,至成祖文皇帝初设内阁,向来未跌出过中枢。然,毕竟是“清水衙门”,纂修草拟事宜到了年关,闲得连掌院都只在点卯时露个面。
翰林院归翰林院,其他衙门在封印前哪里讨得了清闲?
刑部不知因了何由,连谒舍都攒了些人。
来接他的林致行搓着手,调笑道:“回去可别和督察院状告我们招待不周啊,你也瞧见了,那一窝人,进去给你沏壶茶,我身上都能给盯出俩洞来。”
毕竟父亲领了都察院的衔,三法司之间的龃龉和勾当他哪里不清楚,闻听了这么一耳,便顺势道:“什么事到这个关节上合计?”
今上少年登极至今,恰御宇十载,明年的正旦朝会作为下一个十年的履端之始,势必隆重非凡,谁敢放纵端倪?
林致行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都是臬司衙门的人。”
相较于中央三法司需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方相制以完成审判、监察、复核,提刑按察使司,也就是所谓的臬司,则是地方统领司法的专职衙门。
这时候赴往刑部,岂止是一言难尽。
沈构理解他的闪烁其词,自然没有多问,只是在二人拐入内廊时,很不经意地往后觑了一眼。
父辈是故交,两人国子监中又臭味相投了几年,虽比之沈构大上好几岁,林致行同他从不生分。仅提了一句要查案宗,他连夜将上下皆打点好了,竟直让沈构进了架阁库。
他一手挑着灯芯,瞧沈构将上供自己的白毫银色撂上桌子,嘴上也痒了,“你怎么突然想查这个?原不是说,如何也不入台谏?”
难得安静的云岫自书格上穿下来时,正听见这句调笑。
她迟疑着扫了眼沈构不挂颜色的脸,圆钝的眸子耷了一下。
能摸到翰林院作入仕的门槛,家室又能撑得起他作清流的本钱,任谁来看,皆是一派坦途。
沈构居然无意。
沈构倒是习以为常。
先答了句老生常谈:“我腰杆子没哪么直。”又信口道:“我需要查个人,范围兴许有些模糊,纸笔可否一借?”
毕竟是跨了衙门,口头上的礼数他还是要做做的。得到林致行的首肯方才借着砚底未渴的墨,取用,搦笔细描。
第一笔,就落在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云岫甚至感觉到林致行也同时屏息。
好在捱笑的不止是她。
林致行似乎勉强才让自己的声线稳住,酝酿了好一会儿,指着未干的墨渍,“人?”
她被这石破天惊的一个字乐得开怀,也扬声附和:“我起码有个形状吧?”
沈构一张冷脸叫二人嘲得有些生动,眉睫不自在地敛了一下,颇有些认命地想把笔撂回去。
“诶。”林致行挽救道:“写意写意。”
本来也没抱着照画像能找到线索的,沈构躲掉他假惺惺的奉承后,强行把话头扭回正题。
在刑部清吏司好歹当差几年,林致行进入状态的速度很快,一支长指点在案台上,忖思少顷,“京兆之内的女眷失事,饶是是按月来算,都层出不穷。更和况时间也不确定……可以勉强自那个名姓入手,不过我得提个醒儿,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你得做好什么都查不出来的准备。”
他说得认真,手上也未见停歇,利落将事先备好的册本点了几份,递交出来,示意二人分工。
能进架阁库的卷宗,俱皆经过了司务的归整。
沈构入手的第一本,便是以地域——东西南北中作基,再细化到五城各坊失踪人口的始末、详情的某月记录。
仅是一页的信息密集程度,都足矣叫人具像化地理解,在听乍闻他想法时,林致行的那句“大海捞针”。
“优先将年纪身份大致相符的筛出来,总结着对比。眼前这几摞皆是未结案的,我估摸着可能性大些。”林致行继续道:“横竖你一向灵光,其他案子能瞧出疑点的,也可以同我说说。陈案都是这样,头两年查不清楚,往后便只有压箱底的份儿了。能破一个算一个。”
这倒不是他托大沈构。
到了京官这个层次往上的调擢,流动性极大,除却少数能力突出的,基本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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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精于某一术业。而二甲出身得入翰林的身份,天然使沈构的仕途起步点高,略通此路,实属难免。
沈构颔首,但沉入卷宗中,他又是另一番想法。
先皇北狩造成的国帑虚空、中朝动荡眼见着在这十年中逐渐安定,瓦剌鞑靼、东南海寇也在述职中被论为疥癣之疾。
可皇城域内,天子辇毂之下,民生竟仍能蜩螗如此。
纸张的摩擦声于厅堂中徐徐起落,他正细究字句时,一种小幅的拖拽感自腰间传到膝头。
云岫在他侧目的同时双手合十,一对隽秀的眉眼乖觉下垂,轻声肯求道:“给我开一本罢。”
她适才不知何由完全安静了下来,以至于此刻陡然自书中拔出,沈构目见她,仍有些怔愣。
不错,按谈吐,她的能力绝对足够同二人一道剖析卷宗。
短暂的卡顿大概被误会成了质疑。
但她却未曾向每回一样立刻撒娇抵赖,薄唇微微抿紧,以一种虔诚地姿态继续望着他。
沈构掐在书页上的手不自觉屈了一下,忽然收回斜乜的目光。
在云岫有些颓丧地挪回原来位置时,桌面磕响了一声。
一本书册摊在了她案前。
好一会儿,林致行才注意到他略显累赘的动作,好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岫催他翻页的扯拽幡然顿住。
沈构却是坦然,替她按实页码后,方才悠悠道:“第一天认识我?我自幼起便是一目十行。”
三人的一番忙碌虽没起到什么作用,但摘出的疑点却叫林致远在辞别时欢天喜地地要请他改日吃饭。
云岫瞧着两人一冷一热的配置,忍俊道:“你朋友怎生都是这一卦的?”
涉雪的少年斜睥了她一眼,还没开口呢,她已经自顾自学会抢答了:“你也没把我当成朋友吧?”
一叫她能有说话的苗头,那叽叽喳喳肯定是不能停的。沈构侧被迫听着她的高谈阔论,简直难以相信这么跳脱的人,在适才汇总疑点时能那么条理清晰。
好一会儿才主动道:“明日去户部吧?”
……
京中姓云的大户算得上屈指可数,两人查透了名册,也只勉强找到一位。
不仅性别不对,年纪上也天差地别。
云岫除了在沈构的眼中,还真没见过仔细见过自己究竟是何种长相,一对纤眉挑起来,颇有些认真:“难不成我真是老翁?”
沈构有些懒得理她,正欲把书分门送还回去,袖口就叫人扯了一下。
不必侧目都知道她又想折腾些什么,他当然拒绝:“撒开。”
“英明神武、芝兰玉树、掷果盈车、风度翩翩的沈大人。”
与她相处多,沈构莫名也总是忍不住搭理这些废话,凉凉道:“我不配。”
袖口的力度因似乎因此顿了顿。
一种绵薄的痒意搔过他了的鼻稍。
随零星落下的桃花一齐,云袖怦然出现,在衣带和乌发的翩跹中极认真地往他眸中瞧了一眼。
5. 第五章
腊月十九,无风。
作为封印前的最后一天,沈构一早同林致行打好了招呼,今日要泡在架阁库中。
然而如何也没想到,云岫今日倦得这样快。
在他的横眉下,她认真地将梳理出的端倪叙述了一遍,一见沈构歇笔,复又哼哼唧唧地凑上去,“都看完啦,能走吗?能走吗?”
少年的冷颜被她不自觉磨得软了一些,翕颌的唇齿松动,厌弃着应允道:“这段时间不许再闹我了。”
闹不闹是一码事,沈构肯答应她又是一码事。
她当即点头如捣蒜,在对方仔细归陈用具时,闭嘴作了一小会儿背景板,方期期艾艾道:“一会儿……是不是该去购置年货了?”
沈构吹去薄尘的动作果然一顿,他微抬了一点眼睑,让黢黑的瞳仁正正好对向书架间隙里云岫,以表情示出无语。
但毕竟是自己答应过的事儿,他倒没什么负担,再度强调了一遍自己月俸的单薄程度,领着她一道出门。
绒绒细雪自清晨落到了此刻,给苍松青瓦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盔。
明明天寒地冻,刑部院内却是热闹。
草汀因往来的足迹在白皑中出露得很彻底,或整顿、或搬用的人流络绎不绝,甚至遥遥还能闻见笑谈。
要放假了。
纵然仅放到来年初三的开印,但一年到头,按太祖高皇帝的规矩,阖朝也就这一会儿能歇上两天。
林致行今儿个打了招呼说有事,沈构便也没想着去找他,沿着庑廊少雪处,闲闲地同云岫逗嘴。
碍于每日皆要同他一道上下衙,她憋出来的新鲜劲不是一般地大,细究了一会儿除夕到初三用得上什么,又兴致勃勃地问起沈构的喜好。
“没有。”
得到这种答案她也不气馁,“我可以具体分析分析。”
虽然不能明白她每天哪来的这么多精力,但难得有时间可以陪她浪费一下,沈构还是没直接扫她兴致,淡着脸任她继续折腾下去。
可惜,还没琢磨出结果,少女的视线便被小阶上捧着红匹的人影给攫走了。
原来是明日封印用的红布。
所谓封印,指的便是每年年假前衙门内举行的统一仪式——将清点好的官印以红布、锦囊包裹,放入贴置封条的匣中。
从官印封存的那一刻起,除军国大事,朝廷一概不理。直待来年“开印”仪式完成后,政务才会从新开始运转。
沈构以为她要问此事,很自然地缓下些步履,准备解释。
怎料她说得却是:“新衣也该置办罢?我觉得你穿亮些的颜色也会好看。”
说是置办年货,其实也仅是他受不了云岫的央求,信口答应下来的,家中哪里会短这些物品的添置?
他诚没想到对方能如此认真,只好嚅嗫着沉默了须臾,轻声道:“买你喜欢的便好。”
瞻顾着他的前言后语,“手头拮据”四个大字登时跳到了云岫的眼前。
她琢磨了一下,恍也觉本朝的官员待遇实在不公,宽慰似地朝他肩上蹭了蹭。
簪了满头叮当的坠饰,划过他前襟的同时,绢发柔软的触感也传度到了他欲要推却的掌心中。
他能感觉到明显感觉到,手指本能地蜷曲了一下。
甚至来不及颦蹙,对方轻微的质量已经离开了。
云岫轻盈地往前踱了一步,学着杜潜神神叨叨的模样,双手交叠,无比虔诚:“无量天尊,庇佑京师顺天府宛平县小时雍坊澄清胡同路北沈宅生人,沈构沈川临,明年散馆考校顺利留任翰林院!”
沈构也没有想到,瞧着她莫名其妙的蹦蹦跳跳,比语塞先一步到来的居然是无奈,他压了一下弧度微扬的嘴角,凉凉讥道:“怎么不把我床榻的朝向也报出去。”
云岫最喜欢他这一张口是心非的嘴,泛着薄色的唇下咧,露出一口瓠犀白牙的同时,以食指点了面颊。
羞不羞?
直至完全跌入墙体,她才从洋洋得意中陡然意识到沈构脸上促狭的笑是什么意思。
狼狈刹车。
也恰是此刻一个熟悉的声音撞入了她的耳目。
林致行人正在辩驳着什么。
她惯有非礼勿听的意识,三两步便踅足落回了沈构身边,却发现他竟也在朝里望。
“还记得我们初到刑部那日在谒舍见着的人吗?”他率先开了口,“他们……查的东西有些怪。”
靠近来往人多的地方,总是不好说话的,沈构勾勾手,示意她近前来。
白皙的耳朵果真在发髻下露了个面,她眉睫下覆,很认真地点了些脚。
于是沈构的第一次恶作剧尤其有效果。
他畅快地道:“凭什么告诉你?”
……
同沈构呆得愈久,云岫愈能发现,虽他方方面面皆把架子端得沉稳,但心性上的少年气仍是会时不时地泄出一点儿来。
譬如,不愿用的膳,他会悄悄挖个土堆埋起来,譬如,每回屋内灯火挑得最亮时,总是他在看闲书……
再譬如,眼下,他居然被斗鸡分了注意。
“要注彩吗?”她瞧着监场快下令。
沈构扫过两筐被银两首饰溢满的竹篓,稍一眯眼,理解到:这叫注彩。
把着钱袋的手倒是无有动静,只待着鸣锣声响后,轻声问:“要你下注,你会投谁?”
作为场上的常胜将军,“铁菩萨”虽有一面倒的呼声,但觑着箩筐里的架势,云岫也有些动摇,代入了些紧张的情绪,低低道:“‘穿云箭’?”
毕竟纸面实力不分伯仲的情况下,谁不想以小搏大?
沈构颔首,“倘若适才你投注了。”他轻巧伸手比了个数,“你可以吃下这个赔率。”
托衬着“铁菩萨”频传的捷报,他这一句其实算得上有些可笑的。但云岫仍是叫他勾起了兴致,好奇道:“这么笃定?”
沈构压眉,“近十场‘铁菩萨’的战果为:胜胜胜负胜胜胜胜负胜,而‘穿云箭’近五场则为全胜。无论从什么层面来看,这一场压前者,都是最多人认为稳妥的选择。”
云岫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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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局中会做手脚?”
“但凡了沾“赌”字,输赢皆只在庄家一念。”沈构轻笑,“不过,你说对了,这局会做手脚,场上的人,心在发虚。”
自诩广识人心的云岫居然没觉出什么端倪,但沈构向来说话没有托大的,她饶有兴致地垫脚反觑了几眼,才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往前赶。
棋盘街一带,惯来以“五方辏集,万货波荐”著称,撞上了一年到头最大的节日,蒸蒸水汽烘化了雪色,来熙攘人流鼎沸不觉,连肩摩毂击都算一种谦辞。
沈构避退左右,跟着她上蹿下跳的影子艰难跋涉。
一会儿是嫌弃窗花上的兔子太大了、一会儿又觉春联上的字儿太丑了。
三牲糕果、纸马香烛皆是不消二人操心的,于是云岫总会尤其看中些小玩意儿。
好容易待沈构穿过人群赶上,她又莫名把东西盯腻了,认真道:“赶工做的罢?边缘这个漆上得参差不齐,太没有匠心了!”
碍于四周皆贴的极近,沈构不好时时回她,只垂眸颔首,以目光示向了另一枚。
云岫拒绝:“你眼光好差。”
沈构:“……”
不过好歹,她在一个摊子前久久驻足。
“一年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她说。
大概是以为沈构会拒绝,一对纤细的手在袖口处来回抓揉,人站得也不老实,试探道:“要不要买一点玩玩?”
沈构耐着性子追了她一下午,终于逮着了能折腾回来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不置可否地用凉凉的视线扫了一番铺子,没有说话。
摊主正招待完上一单,瞧过来,热切地“哟”了一声:“小郎君,一瞧您便是有眼光的人。咱们这批烟花炮仗皆是最时兴的。不只放起来漂亮新颖,安全上,咱也能给您打包票。”
云岫求人时同她刻意撒娇是不同的,大概觉得他表现得毫无兴致,两弯眼睛耷拉下去,稍稍低了些头,只留给了他一个浑圆的、晃来晃去的头顶。
沈构只好缩短了晾着她的时间,轻声同摊主道:“劳驾给我介绍介绍。”
从地老鼠、穿线牡丹到金丝菊、赛明月,每介绍一个,她脑袋就抬起一些,直至最后,“要不买一个试试”已经快到嘴边了。
就听沈构道:“介绍过的,皆给我拿五支罢?”
她的第一反应完全是喜出望外,一对较常人大些的眸子锃亮起来,映向沈构的同时,又有些克制地压了压唇。
却没想被会错意了。
沈构偏下身来,低低问道:“最喜欢赛明月吗?可以再多买些。”
少年薄薄的吐息乘着冬日里的一点凉意很轻地在她耳畔擦了一下,羽毛一般,直直将瘙痒透到了胸腔。
于是,方才压下去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竟久违地有些慌乱,“……都、都很喜欢。”
当然,这种情绪向来在她身上待不了多久,还未等沈构笑她结巴,已然似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切中要害地道了一声“等等”,严肃道:“你带的钱够吗?”
6. 第六章
沈构从来没弄清楚过她脑子都装了些什么。
在点碎银时刻意将钱袋掂了掂,借白-花-花的声音以余光诮了一眼她。
端起碗来哪有骂娘的道理,云岫照盘全收,笑嘻嘻地指向自己,作了个缝上嘴巴的动作。
烟火虽哗哗啦啦瞧起来一大堆,整理叠入包裹里,分量倒不算重。
沈构躲掉她假惺惺的“帮忙”,淡淡道:“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必须由沈构作媒介致使她对许多事物丧掉了兴致,陡然被这般一问,面色还有些呆滞,一对圆眼来回四顾瞧了瞧,犹疑着,“你会不会笑我?”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沈构勉强捱了一下表情变化,冷漠道:“说。”
“我想……吃个馒头。”
馒头?
类比于她先前流连的各个摊位,沈构实没想到会听见这个答案,鸦睫下扫,很艰难地自思忖中找出一点自己的声音:“你……还需要、进食?”
没有任何歧视或异样的意味,但云岫听着这话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反驳道:“这你也管?”
不知她又拐到什么胜负欲去了,沈构干脆没有同她争论,“很饿么?”
这个节点,阖街腾腾冒着热气儿的摊倒是不少,“只吃馒头就可以?”
她本也仅是因了嘴馋想尝试尝试嚼东西的感觉,听沈构这么一说,两指在袖中来回摆动了一会儿,踮起脚,勉勉强强道:“嗯……馅儿饼也不是不可以。”
好歹厮混了这么些天,她一提溜眼,脑子里在想什么,沈构哪能不晓得。
但今儿个心情还算不错,他没有拿乔,点了一份牛肉薄皮的,顺带还要了一份百事吉。
利利落落地就递给了她。
云岫咽了咽口水,瞻顾之下,强忍着不舍地摆手推拒道:“会不会吓着别人?”
也正是这一句,沈构才陡然惊觉,这厮存在感强到他都忘却了她并非生人。在摊主怪异的目光中强行拧了一下腕,将包得严实的馅饼藏入怀里。
自觉有些闯祸了,两人返程遇上战势仍酣的斗鸡,云岫特意近前溜达了一圈战况板,想勾着他说话:“果真是‘穿云箭’胜了,沈大人——教教我如何看的好不好?”
她惯来就是如此,撒娇讨饶一套下来都不消停顿,围着沈构转到第五圈时,一张冰山脸终于动容了。
他不知是气结,还是真想笑,寡色的薄唇扯了一下,朝她微低了些头。
这个姿势,向来是两人说小话用的。
云岫很自然地凑了过去。
“比起一个烧饼,我还是觉得自言自语比较吓人。”
……
年假的第七日,林致行便来登门拜访了。
两人虽仅在花厅的小几边喝茶,但她好不容易央沈构求来的写画权还是被剥夺了,只能兴致缺缺地栽在美人榻上发呆。
不过,这一回她倒没什么怨气,稍稍放空了双眼一会儿,蓦地又想起前日夜里沈构自怀中掏出馅饼的模样。
这小古板,素来将一切俱打理得一丝不苟,居然会因为怕馅饼凉了而舍得将其揣起来,真是……
她啧啧两声。
人不可貌相。
只可惜,百事吉他只尝了一口,她也没能吃下,俩人大雪还得避着侍从去小院里挖坑埋掉。
花厅间的谈话断断续续自多宝阁透过来,她起身瞟了一眼,想起沈构并未禁止自己跟着,三两步也踱了过去。
与她设想的闲暇小聚不同,两人神色凝重。
林致行正讥诮道:“通政使司哪里是不清楚状况?臬司衙门头一回进京他们便一清二楚了,这番卡着我们有什么意义?”
沈构抿唇沉默了少顷,“事关天家威严。”
“不就是顶绿帽子么?现在人死了,上头不认,底下又闹得要彻查,哪天真去敲了登闻鼓,怎么收场?不也是哥几个跑来跑去?”
沈构笑道:“先仔细你头上的帽子吧。”
林致行本就是抱怨抱怨,装模作样扶了一下发边,也笑:“我看是脑袋吧。”
他叮叮当当抓了一把手上的串儿,“行了,也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北镇抚司的探子,别我把你也给祸害了。先走了!”
不凑巧,仅赶上了一个尾巴。
但她记得,沈构同自己说过,臬司衙门管的那起案子不简单。
她垂眸瞧了一会儿林致行就着水渍在台面上的写写画画,还未辨出什么名堂呢,沈构便回来了。
高挑纤瘦的身影裹着裘衣,将透过门的光影遮了个小半,他没拔步过门槛,只是倚在木雕花上,看她。
出于敏锐,她在这一眼中睇出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只好率先开口:“怎么了?”
松松挽好的侧髻因他抵住门框的动作一路滑落,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扑朔,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她近到前来。
入冬难得有这样郎朗的晴日,连吐出的薄雾皆是薄薄透彻的。
云岫在站定后,朝他稍稍扬了些头,看着他吐出的雾气随薄唇扯动而绵绵延开。
该要说话吗?
她竟第一次有这样不自在的感觉。
好在没怎么待她如何纠结,沈构开了口:“前些时间宫里失掉音讯的柳贵妃,在眉心处有颗痣。”
就像要迎合他这句话一般,云岫透过澄煌的暖阳,也正正好在自己的眉头处望见了一颗浅痣。
然而恍然的情绪还未出现,沈构下一句又到了:“不凑巧,大概一月前,山东溺亡女尸一具。现已被证实是与侍卫私逃的柳贵妃。”
……
按照适才两人模棱的对话,不难得知,沈构在第一回同她提起时,就知道了这件事。
以他的性格,如此坦然道出,只可能是彻底确定了。
也是,痣的位置都对得上,哪里还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她抱头踞在塌边,时不时抬一下视线,复又懊恼地压回去。
给皇帝带绿帽子?她么?
如何想都不切实际吧?
捱了好一会儿,方才迟迟喊了声正在温书的沈构:“沈川临,你要把我供出去吗?”
沈构一指压在书缝里,徐徐读着,连眼也没抬,“谁瞧得见你?”
她只好道:“那我不是也能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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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些线索吗?”
沈构淡淡道:“柳贵妃姓甚名谁,家中几口人,几亩地?”
好挫败。
她安静了一会儿,犹不太死心地爬到榻边,“凶手都坐实了,那我的遗愿总不可能是和情郎相会吧?”
沈构似乎也有些肯定这个想法,果断地甩出两个字:“不帮。”
好绝情。
但她思维发散了一下:“你说,他得长成什么样,我才能心甘情愿地抛弃地位同他私奔啊?”
又道:“你不帮我,我就夙愿未了,夙愿未了,我就得一直缠着你,你能忍受么?”
沈构:“不帮。”
“不要两个两个字地吐。”
瞧惯了沈构的性子,其实她大致清楚该怎样能磨得他束手无策,两只手抬起来,抓住他膝头,前后晃了晃:“能不能看我一下,我正经和你说话好不好,总要解决的嘛。”
微凉的触感通过衣袂透出,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惊觉对方小半个人都欺了过来。攥着书脊的手屈起,几乎是狼狈地呵斥:“你做什么!”
云岫分毫不见退缩,反是借着他压下书的动作,往前再探了些,整个抱柱了他小臂,勒令道:“说话!”
抽不出手,沈构抬眸觑她的视线有些切齿,但往榻里挪的动作反而带着她更加侵占上来,只好瞪着眼睛威慑。
不仅毫无作用,反而让她愈发嚣张,“查不查?”
“查你情郎?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见他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云岫很干脆,一把缴掉他掩在下颌的书,也故意:“哟哟哟。吃味了?”
一对好看的眉眼果真因气结下压,他几乎是强咽了一口气,直接选择了抿唇缄口。
这时候就得顺着来了。
云岫得心应手地放低了一点姿态,“这么气干什么,横竖线索到了头上,试试又不会有错,倘若我能想起个什么,岂不是事半功倍?”
她惯会来这一套,一面微微放开死攫沈构的力道,一面继续哄道:“入宫的法子抑或是能与宫里搭上线的人,皆可以想想办法。林致行不是还有正当查案的由头吗?咱谨慎着些,但凡将你、你父亲会牵扯进去的事,绝对不做!”
最后卖惨:“我也是想早入轮回。”
沈构实难理解她一任大家闺秀如何能做到这般没脸没皮,在糖衣炮弹下忍了很久,终于以“考虑看看”同其达成了协议。
书落到了小几边,因指尖失力撵出的痕迹在摊开的页面上尤其显眼。
他俯身拾起,下意识想要抚平那处褶皱。
却有一只白净的手先一步落在了书页上。
因为知道沈构对物件俱有着一丝不苟的爱惜,在与他错愕的视线相交时,她不正经的气焰一扫而空,倒是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紧张。
“对不住。”她轻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好在随着她指节细致的抚蹭,书页渐渐平整,并未留下什么明显的损伤。
没关系。沈构心想,出现瑕疵的东西,即便修复如初,也理所应当被丢弃。
可看着她那副模样,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7. 第七章
休沐歇下的沈构,居然更加安静了。
卯时晨起、梳洗,除却小厨房送了餐点过来,基本不会离开罗汉榻半步。整个人窝在裘衣里,只有实在不耐烦,才会施舍几句话打发她。
竟比上衙的日子还要无聊几分。
但也有好事。
由于她成日睡不醒,霸占了沈构温书的地盘,夜里睡觉的地方也终于改到了床上。
——虽然过程不太体面。
她趴在引枕垒出来的界限上,施施然打了个哈欠,正感慨着雪天还是被窝里舒坦,眼前忽被人影晃了一下。
沈构冷冰冰地盯着她,给了两个字:“起来。”
自鸣钟还没响几声呢。要她起来,怎么可能?
赖床这一套,她在罗汉榻上便得心应手,现今钻到了架子床内,更是如鱼得水。卷着属于她的被窝就整个钻了进去,闷闷道:“我不要。”
沈构纠了纠清隽的眉,将尚染着寒气的外褂甩到衣桁上,直接扯住了被褥子。
其实这些天叫她没有分寸的动手动脚,他早有些脱敏了,但陡然自己主动上手,仍有些羞赧,只象征性地薅了一把,“车马已经备好了。”
“大冷天的出什么门,你不怕冷吗,我不要!”
嚎起来倒是挺精神的。
沈构叫她气笑了:“想去的也是你,时间也是你定的,闹什么性子。”
什么时候她定……
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云岫在榻上仓皇挣了一下,踉跄着爬了起来。
今儿是除夕,沈构答应了同她再去一趟大相国寺。
……
她珠钗坠了满头,在踏踏实实开始睡觉后,便也开始像模像样地拆卸,每日摆在榻边上。
于是囫囵自被中钻出来时,乌发还是蓬松的。
没话找话,她勒令沈构:“算君子吗?连女孩子梳妆也瞧。”
沈构平白任她捱了一上午,又这样被无理取闹的指摘,一对薄唇压了一下,很显然给足了年节的面子才捺住无语,点点头切齿道:“好。”
可他当真拂袖去了,云岫心底又有些毛毛的,腾空正了衣襟,赶去追他。
她思维惯来敏捷,仅是一眼觑到了他白裘挪过位置,嘴边打趣的话便刹住了车,一迭声疑窦道:“你早上出门啦?远么?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咱俩之间的距离有些奇怪?这一早上我居然能好端端睡在榻上欸!”
沈构垂眸,理着襟口袖边没搭理她。
她只好再近了些,讨巧道:“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但边界这个事不能不管,一面观瞻着他的眉目,她继续有商有量道:“好好穿衣服,先别动,让我试试究竟能离多远。”
然而,这番顾自的尝试在迈出了没几步就顿住了。
一股轻柔的力量截下了她的拔足,推搡着她踉跄退了回来。
沈构目光自锁扣袖饰的动作上抬起,觑向她,在她隐约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又纵着边界压迫了她一下。
!!?
直至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一拳,束带、坠饰快要琅琅撞在一起,云岫呆呆的屏息才泄出一点儿。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睃巡过沈构冷淡的表情,“你……”
他无疑是存在警告意思的。
可觑见对方懵懂且毫无防备的模样,他又很少见地心虚了一下,翕动着唇齿,想要打断对方的质问。
怎料讶然之后,云岫竟是庆幸:“你几时发现的?那以后上衙是不是不消我跟着了?”
这话一问出,明显瞧着沈构面色僵了一下,她恍才有些顿悟,“欸”了几声,“干什么?你不会是想威胁我吧?”
好幼稚。
但这种平淡的讥诮在她占据上风时道出太没气势了。
眼珠子狡黠一转,她直接借着这咫尺距离,以指尖顶入沈构束腰的绦带,勾住,垫足,轻声道:“你觉得吃亏的是我吗?”
身量间的鸿沟叫她在沈构不曾低头时只能勉强贴到他颈边,吐息绵绵打上少年白皙的、裸出的颈骨。
目所能见地,他抖了一下。
喉结滑动的同时,嫣红自耳根飞速蔓延。
十几年空白的人生经历让他全然对这种场景束手、头皮发麻,不管不顾地就要后撤。
然而,不解除对云岫的限制,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反是拽着她直接摔到了怀中。
云岫哈哈大笑,在他阖身崩紧的关头还不忘乘胜追击。迎着他下意识回护的手,大言不惭道:“怎还偷偷吃我豆腐呀?沈大人。”
……
沈川临除了脾气大以外,脾气还是挺好的。
坐在马车中,神色恹恹的云岫第五次这般对自己说道。
她眉弓稍稍下压了些,以余光瞟向垂目养神的沈构,又说:“我错了。”
她的道歉是最不值钱的,沈构当然不受理,整个人迎着窗牖透进来的熹微,瞧上去冷冰冰的。
直到车架彻底停驻,才扫了她一眼,示意一道下去。
寻那位道士的事儿,沈构早托与了兵马司的旧友去办,故而此番两人便只走了个过场,主要的目的还是:
沈构约着了人。
松盖如亭,淤着絮絮雪色,将御道遮出大片裸露的石砖。有僧持帚,正清扫着香客往来踩踏出的污水。
鲜入庙宇的沈构望着漫天的飞絮,有些讶然:今日的香火竟也能这样旺。
“夜里要更热闹些,我娘为了抢头香,每回会带着我在山门前守到了子时,甚至当年大哥哥……”谈起这些,云岫素来熟稔,只是才要说到关键处,这种乍现的片段就突兀似裂了一段,在她茫然的颦蹙间纡徐消散。
她感受到了沈构的侧目,稍稍咧了一下嘴,“只记得很冷了。”
有映像便是好事,沈构没有过多停留在前话,反是问道:“‘抢头香’是做什么?”
所谓“抢头香”,又换作“抢头炉香”,传有言说除夕夜的子时是天地灵气最盛之时,于此刻抢得了第一支香,则能为阖家争来一整年的顺遂与好运。
她介绍着,遗憾补充道:“我和娘亲不曾有缘过。”
沈构听得认真,复又颔首道:“除却‘抢头香’,来庙里还要些什么?”
“夜里还会敲满一百零八道钟响,每敲一次,新岁便会少一道烦恼,待听满了一百零八次,便有来年望圆圆满满。”她有些能理解沈构层层发问的引导性,放任自己继续答到:“挂福牌也算一项,小时候我同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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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不够高,悄悄叠起来才能够着树干。”
讲到此处,终于算是彻底没了印象,她才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沈构这个人,向来事情到了,龃龉便去得很快,沉眸忖了片刻,建议道:“去试试烧香罢?”
云岫凝着他的双眸不自觉瞠大,“不是来见人的?”
“没有人像我一般这么有闲心等你和周公幽会。”但怕她会错意,以为空跑一场,他还是大发善心地补充了一句:“捎了口信,晚些再取便是。”
眼下仍在昼间,虽不见云岫描述的子时盛况,礓磋步过的香客仍是芸芸。
在小沙弥的引路下沈构请了两份香,顺人流,入了宝殿。
须弥座上佛龛辉煌,二十四诸天与十八罗汉应其左右。
也不知算巧与不巧,到沈构接近拜磬时,一侧恰有僧人在散供果,他身侧的垫子随人流落空了出来。
云岫是些迟疑的,但抬眸对上了他鼓励性的回觑,胆子便也大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与他齐了肩,双手合十。
发供果的次序不算规矩,建得高大的殿堂中此起彼伏回荡着虔诚的敬谢与孩子压声的欢腾。
阳光正擦泄檐牙,将两人的区域圈出一道亮橙色的区块。
因为不曾真正有过礼佛的经验,沈构眼帘未彻底掩下,借着余光中她的动作,一拜一叩地模仿。
待少女脸上的认真彻底退却,人流也因供果将尽稍稍流了回来。
她颇有些得意自己时间的掌控,在暖光下将隽秀的面颊扬起,朝沈构轻声道:“你猜我许的什么愿?”
完成遗愿抑或者想起过去——不必思考沈构都能猜的事。
故而他只是敷衍性地回了句:“什么?”
“喂。”云岫道:“这么不上心。”
一对神采奕奕的眼睛耷拉下来,干脆也不说了,指使道:“敬香去。”
六支香,沈构统共分开投了两次,一对幅冷淡矜清的样子,骤然仔细做这种事,怎看怎叫人觉得怪异。
她杵着下颌,正打算待他回来时再指点指点动作,就蓦地发现对方往槛前的那名僧人靠了几步,垂着眉,同人低语了起来。
留下传信的居然是僧人么?还真是意想得道啊。
她如是腹诽着,怀揣了些期待,也跟了过去。
沈构没料到这回她主动过来了,往袖中藏东西的动作突地一顿,等离人流再远些,方才噙了些笑意,侧目乜她。
她有些莫名:“就这么好笑?”
大概是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笑了,沈构闻听此言时凝了一下神,轻咳了几声。
更莫名其妙了。
她干脆直接问了:“同你说什么了?”
“嗯?没有,能有什么好说的?”
遮遮掩掩的。
她当然不信,复又逼近了一步,纠眉指责:“那你笑什么?”
接连这种咄咄的态度终于叫沈构意识到她的不对了。一对长眸微敛,稍稍对接了一下她的脑回路。
日光正好,落在他那件宝石蓝的外氅上,映得眉目清朗,开怀起来更是意兴飞扬。
他一只手摸到袖中,取出来的同时,轻声道:“骗你做什么,他只说了一句‘佛祖庇佑。’”
8. 第八章
沈构有一双极漂亮的手,匀称、细致又纤长,此刻在冬阳下徐徐张开,朝她呈奉出了一枚橙黄圆润的橘子。
趁着四目相对,他顺势还掂了掂,解释道:“我瞧着供果有余,顺手讨的。”
相较于往来匆匆的香道,这一处松下僻远,一刹的无人说话都显得阒然。
沈构迎着她微妙的沉默,有些奇怪:“不爱吃?”
——这种可能性应该很小。
他略一思索,还是从善如流地将皮剥了下来,托住果肉再度示意。
这一回,倒是被青睐了。
但云岫的表情仍是有些不清不楚。
她哽了一下,突如其来:“我错了。”
?
撞见了他的讶然,复又继续忏悔:“我以后再也不把你想这么坏了。”
沈构:“……”
难得生出的一点儿善心叫她气掉了,他欹靠雕栏的动作一顿,凉凉睨了她一眼。
自认理亏之下,云岫哪敢反睥,讪讪将皓齿咧出一点儿,便厚着脸皮地掰开了橘子。
沈构素来不吃沾了旁人手的东西,她很自然地没有过问。
只是,咽着清甜的汁水,一个点子突然出现了:“你说,这种东西算不算法器?对我有用吗?”
她天马行空惯了,谈起这种话也不怎么严肃,一对眸子才要去睃沈构的反应,手腕就被强硬地抓住了。
“不舒服么?”
他兴冲冲地将东西递来时,她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过是想看她羡慕,讨个惊喜。所以她那句猜测,本就是随口开的玩笑。
万万没想到,沈构竟当了真。
果皮兜着果肉“啪嗒”落入了残雪中。
沈构后知后觉地收回动作,眉睫聚敛,“……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当然知道。
可见他难得露出这般急切的模样,她在惊讶之余,心底还是慢慢渗出一丝得意。
薄唇轻张了一下。
每回沾上这种得意,她两弯眸子总是亮得没心没肺,又朝沈构逼近了一步,夸张道:“沈大人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他们之间,向来如此。
她口无遮拦又恬不知耻,能轻易将沈构赶着、逼着陷入这种他从未设想过境地,再强行断定:你这就是在口是心非。
于是,此刻,注视着对方的烨然,沈构竟当真有些拎不清楚自己的心绪了。
松针叫日照融了些冰晶,载覆的薄霜翩跹而下,笔直擦过了少女白净的鼻翼。
他怔忪的目光随其微微一散,恍然才如意识到距离一般,往后撤了一步。
长期缄口的人,总会有一双比言辞更凌厉的眼睛。
所以,回答这句话的,是他下压睫羽后,很平静地、以神色露出来的讥诮。
——如果不是针叶的碎影没有彻底盖住他耳边的轻红,云岫大抵就信了。
……
与云岫料想的不同,故地重游并未叫她再多回想起来什么,领路到最后,倒开始有些气馁,“去取口信,咱们回去罢?”
她竟也有今日。
沈构一敛眸,似有些想发笑,连迈过门槛的动作都干脆省了,却还是道:“最后再去个地方罢?”
大雄宝殿正当前,片叶落净的银杏因了满树招展的红绸,瞧上去仍旧弥天。
风一过,伴着藏经塔铛铛的风铎,木牌也哗哗作响。
沈构立足树下。
在少女磨磨蹭蹭的拖延后,终于拿到了适才请的福牌。
本来,他对这些东西俱没有什么太大兴致的,但对方态度实在可疑,信手抽出后他不得不警惕地觑了一眼。
规整方正的馆阁体写着八个小字。
——沈构心想事成。叩首
凑过来正欲解释的云岫见到他反应当然不乐意了,狠狠地嘁了声:“有这么惊讶吗?我适才在大雄宝殿里也是这般替你求的,让你问问我,你还端架子。”
略顿了顿,复又嘀嘀咕咕道:“况且,我也没有旁的人可以求吧。”
一直说沈构非常别扭,她又何尝不是?在沈构取完福牌递给她时,她是有过犹豫的。
清清楚楚写出来不比在心里,她总觉得有种谄媚的感觉,于是本就玲珑的字愈写愈小,到最后的叩首,几近要缩成墨点子了。
难得看她吃瘪,沈构怎么可能不乘胜追击?将心底那点莫名的松动压了一下,凉着脸:“墨糊在一起了,我只是没瞧清楚。”
他捱了一下,装模作样将福牌举高,“什么心什么成,点点。”
骨子里那点儿属于少年人的恶劣与飞扬终于泄了出来,他含笑问:“给谁写的?”
云岫还真就给他逼得想起来自己能力了,噌一下浮在他眼前,藕白的指节直接了当地就着他的手,掩住了字迹。
“挂不挂。”她逼问。
沈构没想到她气势汹汹只为了这三个字,颦了下眉:“这么急,给谁的?”
故意的!
但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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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脑子活,点子也来得极快,只是一咬牙的停顿后,亦笑了:“小情郎的,怎么,这你也要吃味?”
在她的观念里,面对沈构这种体统瞧得很重的古板,口头能占便宜也是占便宜。
一对清隽的眸子扬起来,“沈大人不知道也正常,我新找的情郎。春水剪瞳,霞姿玉貌……”说着,以视线扫过沈构眼下,“哟”了一声,促狭道:“你说巧不巧,和同你一样,也有两枚浅痣。”
痣这种东西,实在是识人身份的好条件,听到末了,沈构表情已经开始跟着变化了。
可惜的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脸皮也练出了一点儿厚度,竟毫不在意,点了点头:“看来得挂姻缘枝上了。”
他本就单手攥着福牌,此刻一分心斗嘴,防备更是松懈。话音未落,那福牌竟真被云岫一把抽走。
来往有人又不好动作太大。
他只得无奈地觑了眼枝头,“下来。”
云岫被他允过了能拿福牌,现在又不用求他,当然不管,扯着颐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将红绳往树枝上系。
罢了,横竖他也不信这些。沈构平了下心绪。
可云岫终于缠缠绵绵系好了一个死结,心满意足地跳下来下来时,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头痛。
云岫就没见过他这般不识抬举的,掸着手,“还没演够?”
沈构扯了一下唇,“你挂在姻缘枝上了。”
她那为了长长久久而精心设计的五花大绑,当然没法轻易解下来,但四周又寻不到利刃,只好求着沈构去求助法师。
沈构哪里有这个耐心,果断拒绝了。
她有些难以理解:“你不怕你的姻缘就此被我毁了吗?”
沈构亦难以理解她的顾虑:“我不成亲。”
也行。
不过,既然福牌是供自己玩的,他的来这的目的究竟为何?
沈构闻言很坦然,朝要以扶梯攀援的银杏指了一下,“你幼时挂的福牌,势必不是此处。”他语调稍顿,又示意着她远眺。
数丈外的偏殿旁,还有一株坠满了红绸的小松。
“就现在而言,它都不算太高。”他继续道:“你的长兄同你年龄差距应当不大。”
没想到他竟在此处下了功夫推敲,云岫的眼睛倏地亮了几分。
然而,他的下一个举动才更是平地惊雷。
他展开一张写满了细密文字的纸,语气笃定:“柳斐的长兄,足足年长她十岁。我不认为你是柳斐。”
9. 第九章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生变,潜邸通州的今上摄政监国。外有瓦剌持先皇为质,中朝还因此番亲征,死伤得仅剩个空壳。
青黄不接之下,目所能及的所有人皆在忙得连轴转。
那时候的沈构才刚发蒙,透过镇日里的观察,对家国动荡初有了一些理解。
他较族里的其他孩子,一向自立许多。与父亲一旬半载见不上一面,也不甚觉得奇怪。安静地完成课业、温书,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锁在了小书房里。
只是,他没有想到,除夕那日,父亲竟也把他忘了。
邸内没有家生子,通常到了年末,佣仆皆会因年例而返家,在这期间的吃食与用度,便靠父亲每日打点。
虽面上很难瞧出他有什么区别,但这段日子,一向是他一年到头最期待的。
朝廷封了官印,父亲不必沉郁,会闲下来抽查他的功课亦或是问他些生活里的小问题。
这一年本该也是。
他瞧着学塾里大家点的数九图,一天一天从朝廷封印的日子等到了除夕,最终在跨岁的爆竹声中缓缓起身。
——连年夜饭的食盒都未等到。
他终于意识到,他被忘记了。
然而饿了一天,他实在难以入睡,只能摸进小厨房,搬来椅子垫脚,自己摸索着开始生火起灶。
具体的过程如今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锅粥不粥、饭不饭的东西,果然还是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让他没想到是,父亲以疲惫眉目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夸他。
他实在是有些虚荣的——在功课书卷上夙兴夜寐得不到的,于这种不相干的事上得了,他竟也觉得高兴。
还在来年闲暇之余悄悄研习,并试探着,为自己争取了一个除夕夜庖厨的机会。
云岫乍一听闻除夕夜是他掌勺,尚还有些不信,激将他去小厨房清炒了盘冬笋。小试了一番,反倒是从质疑转变为了他最忠实的拥趸。
今年菜品他早便定好了,只是云岫突兀又惦记起了冻豆腐煲汤,沈构被捱得没有办法,出了大相国寺,冲着撞撞运的想法,又带她去逛了一遭集市。
她仍在纠结暗信是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的,一脸兴致地猜着手段。
幸而是习惯了她的做派,沈构一路没给什么眼神,只是听着走向愈发离谱,一对长眉忍无可忍地跳了跳:“我就接触过两次人。”
哦,局限在人身上。
她交纵揉搓的十指,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了一下,“请香的时候?”
这种答案简单到他都不想颔首,只轻轻凭气音儿“哈”了一声。
这些日子她已经很少受这样的蔑视了,心理上和生理上皆接受不了,强词夺理,“你也太不讲情分了,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
又计较道:“已经偷偷看了许多罢?”
若不是和她扯上干系,沈构怎么会对宫妃的过往有兴趣,颦着眉没有说话。
但好在云岫向来也是个容易分心的主儿,闹了一会儿他耳根子,忽又开始点评起周遭。
“怎么都这个时间了,还有消寒图在卖?”她眸子扬起来,“没有你买的那幅梅花的好看。”
她这时倒想起来数九图了。自那日嚷嚷着要买之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说标注天气了,连涂不涂皆要看她心情。
每天入目这种半吊子工程,沈构皆要忍上半晌方能止住丢掉的冲动。
他现今练得一手在人前细声说话的好本事,故意道:“要再买一贴么?”
?
什么意思,云岫侧了下头。
“早先那帖我见你不用,差人收拾出去了。”他故作歉然。
一向不曾留心这些的云岫果然上勾,弯眉稍稍弯了一下,颓出一点受伤,面上却是没说什么:“横竖我也不怎么涂……”
她跳跳脱脱、死乞白赖沈构一向最会应对,陡然见她这般,倒真有些不适应,视线撇了一下,“诈你的。”
两人你呛我怼,待道了溶金日照铺满了街衢,方才涉雪回到府中。
仆从散了,庑廊庭间的积雪便攒得尤其快,仅孤零零瞧得见一条他离去的痕迹。
父亲竟还没回来。
他有些意外,但叫云岫缠住了拎豆腐的手,一下分心了,“它要碎了。”
她不在意,“你本来也要切它的!”
和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讨论如何做菜,从来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沈构果断地闭了嘴,将豆腐接到了另一个手上。
云岫继续道:“可是饺子里就是要加铜板的啊,你到底懂不懂?头一个吃到的能占一整年好运。”
“脏。”
她不依不饶:“清洗清洗,你不愿的话交给我来。”
“不行。”沈构难以理解:“什么东西洗完之后你都能放进嘴里么?”
这种在沈构这里的原则性问题果然还是行不通。云岫倒是没有气馁,在后续的摘菜、洗菜、切菜继续絮絮叨叨。
她毕竟没做过什么事,要帮着打下手,沈构只是适当地差遣差遣。
毕竟——瞧见她手因凉水生红了,还得自个再去烧壶热地替她调水温、瞧见她叫火呛了,还要把风箱调好了之后整个封了起来……
刀更是不敢给的。
不过好在,她做事历来细致又认真,几番下来掌握得皆很快,灶房间除却此起彼伏的“沈——川——临——”外,交代出去的任务到了她手上,完成得俱干干净净。
明面上统共就两人,年夜饭自然不消太过丰盛,两叠凉菜,再由年年有余、节节高升、吉祥如意中各取了鱼、笋、鸡烧制,配上清炒的绿叶、一罐云岫钦点的文火豆腐汤,基本要大功告成了。
沈构调了下灶火,一叠叠垒入竹屉煨着,便清理了一下阖身,来教她如何包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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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云岫向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不如人,觑着他条理性地将一切统筹好,并每一步都亲力亲为,仍是不由佩服了几分。
少年将擀好的圆面皮在掌心摊平,取馅料置入,声音轻轻的:“馅儿不能太满,不然押边的时候容易不牢,甚至溢出来。”
他把惯了笔的手竟也能如此灵巧,推着褶子的同时继续道:“这儿得捏实,然后,两遍慢慢叠过去。”
他抬眼:“你试试。”
与瞧着的简单不同,甫一将馅匙中的分量置入面皮里,她就有些觉得多了,硬着头掐住中间,优先自左端叠了一道。
肉眼能见的,馅料已经从右侧挤出来了一点儿。
脑中回想着沈构的动作,却又觉得怎么做怎么不对,手忙脚乱地补救了一番,然后盯着卖相差距过大的作品,沉默了一下,迟疑地抬了些眸。
沈构的确在笑她,但这种种笑又与她设想的不大同。并未夹扎着什么讥诮的意味,很单纯地瞧着她。
心底的那一点儿紧张在耍赖无法施展出的情况大了一些,她只好道:“你再能再示范给我看看吗?”
回答她的,是少年利落拾起馅匙的声音。
他观摩了她做不好的节点,于是在挖馅的手法、推压的距离角度上皆放慢了许多,一一细致展示了一番。
就这她酝酿要再做尝试时,他继续道:“我第一回还不如你呢。”
他不是一个坦率的人,能骤然说出这种话,叫云岫确实意外了些许,有些雀跃地、有模有样地又依葫芦画瓢了一番。
虽然得到了一个没有溢馅儿、瞧着尚能过眼的成品。
但比起沈构每一枚的标志漂亮还是小有差距。
然而这种困惑才刚道出,沈构就动了。
两人围在一个小桌边,位置自然不算远。他一步过了拐角,自身后拖住了云岫持握用具的手,低头。
闲暇时,他常只是低低将发漆发盘成一个髻,于是一低头,发梢就扫到了云岫的耳畔。
他很高,稍躬了些身才以微凉的指节把着她继续操作,“你这样试试。”
少年冷冽,清亮的音色伴着胸腔微微的振动从身后传来,这种完全被温度圈住的感觉愈发强烈。
云岫竟有一刻因此掉了一拍。
在第一视角被教学了一番后,她对形制的掌握果然突飞猛进了许多。
虽仍有些时候会封不上口,抑或是漏出些馅儿,但齐齐整整摆出一排的确好看。
游刃有余着,终于又找回了本性,和沈构互相嫌弃了起来。
三个人能吃的份并不多,任沈构将瞧不过眼的都处理掉之后,她发觉桌上还有一张面片,提问:“这个要我拿去丢了么?”
沈构触目着,表情稍微动了一下,吩咐道:“你去瞧着水开没开就行。”
完全是顺手的事。云岫抱拳,兴冲冲地接下:“遵命,保证完成任务!”
10. 第十章
铜胎珐琅落地钟走表的机括声,在厅中徐徐回荡。
云岫以指腹试了试汤钵的温度,支身跃起,在绒绒的氍毹上来回踱步。
待了一个时辰未等到沈绎,沈构打了灯笼去风松馆请他。
好半晌都未回来。
晚边时又新落了雪,朔月彻照得窗沿亮堂堂的,间或能瞧见些许辨不出名字的小雀儿,散抖着羽毛,争逐于一片白茫之中。
不知是她第几回去觑表盘时,木门轻盈“吱”了一声。
沈构将掐熄了的戳灯撂回座子后,垂目在解裘衣领口的压襟。
屋内暖气烧得稀薄,攒在他眉边的雪头子一时尚未消掉,随着他轻幅的颦蹙绵绵坠下。
他有一身雪天里沾来的寒气,故而搭了狐裘也没有直接近桌子,在盥洗盆旁停留了许久。
沈绎没有接踵进来。
看来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攒了一下眉心,犹疑着正要开口。
沈构就在她椅后轻扶了一下,借帮她正椅子的动作,轻声道:“没在,吃吧。”
这么多天的相处,她虽不清楚他们父子间如是关系的原因,却也明白沈构对此刻的重视。
菜品反复热了几遭,漫长地等待间隙他也似乎也习以为常。若非是时间太晚,一直在默认对方是有公差在身,连前去探看都觉得是在打搅。
她不理解,既然来不了,差人打个招呼也并非是一件难事,平白将别人晾在这里,与糟蹋心血有什么区别?
于是不由得,她神色有些不虞,待沈构坐下了,便转头看向对方。
为了不引沈绎起疑,排碗筷的时候刻意没添她的用具。
——沈构宽慰说父亲会走得很早,他可以留下配她慢慢吃。
这下倒是不必刻意留了。
他整个人有种道不出的平静,次第将竹箸、瓷碗、骨碟在她身前摆好,问:“我帮你打汤?”
这是一个问句,但他显然没有做任何被拒绝的准备,在发问的下一刻,就很矛盾地又将汤碗端了起来。
她陡然瞧着,莫名也感觉心底哪一块跟着坍陷了一点儿,竟一时什么也没说出来,直直点了一下头。
顾名思义,冻豆腐,便是取豆腐在冰天里冻上一回,使其内部的水分结成冰晶,撑开原有的内部结构。待彻底冻实后,再将其放入温水之中以催融冰晶,脱水,使其成为充满孔洞的海绵结构。
云岫向来对这一口很有研究,也爱极了浸透汤汁后它层叠的口感,在沈构煨汤时,以“经验”胡乱指点了他许多。
于是一碗添下来,有些汤不似汤了。
她以筷子轻戳着豆腐上小孔,还是没忍住:“他是不是没给你留信儿啊。”
沈构布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嗯”,可他显然不想为此事停顿,“怎么样?还对胃口么?”
全盘按照她天花乱坠的要求做的,她哪里来的不喜欢的理由。
但如果他不想提,她也没有一直不忿的理由,一对长睫在灯下反复扑朔,最终选择了任他翻篇过去。
沈构那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她面前向来形同虚设。
她本就一身被人伺候惯了的劲儿,冲着这会儿他好欺负,脆叽叽喳喳地开始支使他为自己拆骨头。磨了半晌,总算把他沉闷之下的秉性逼出来,横着眉又同她相互斗嘴起来。
“让开。”她勒令,“我要盛饺子。”
本做好了还要互相纠缠一番的准备,没曾想沈构瞪她的神色闻言变了一下,似添了几分犹疑,酝酿着,吐了句:“等一下。”
他动作极其利落,只不过一个转身,次间备着的食盒便叫他拎到了桌前。
抬眸稍觑了一眼她的位置,才轻轻将笼盖揭开,取出一盏仅见一枚饺子的瓷盏。
性格所致,到了这一步他也难以坦率,奉送时没过多解释,仅别着眼睛,佯作无所谓道:“尝尝?”
一窥其形状,她便识得非是自己的手笔。但因何额外要摘出了一只,她也没啥印象。
抬眸觑了觑对方别扭的样子,迟疑地持着筷子接过,夹起来咬上一口。
咬合软些的事物,牙齿总会不经意发力得很实。
一道清脆的磕牙声“咔哒”响起。
沈构本蹐跼地盒盖都未撂下,瞧见这一幕,倒是畅快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云岫松了一会儿被咯得有些酸胀的下颌,嘴里还含着一口未尝咀嚼过的馅料,难以置信地垂眼。
馅儿里正规规矩矩地藏着一个铜板。
她垂着脸,表情随颊边散落的碎发有些瞧不清。于是突兀的阒然间,沈构还以为她当真是疼极了,薄唇轻压了一下,扶住桌面,想探下身子来瞧瞧。
“你怎么不跟我说?”
他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还以为是做的不好,很迟钝地僵住表情,“我洗了好多遍。”
和洗不洗干不干净当然没有问题!
顾忌着女儿家面子问题,她强行加快了咽东西的速度,直勾勾地抬了眼。
灯花恰在此刻炸了一下。
绰绰的灯影在少年分明的轮廓上来回偏移,她忽觉自己干涩的口腔仍残存着什么,空空地咽了一下。
她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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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了铜板的饺子应该混与其他一起,这样才谁都有沾上福气的机会,也会更加叫吃着的人喜出望外。
可须臾,她又反应过来,眼下沈构做得一切,其实才更让她喜出望外。
她突然觉得沈构其实真的很难懂。
终日一副万事不经心的淡漠模样,又偏偏什么都记得,什么都在意。
她只好说:“你自己的呢?”
沈构脸上些微的忐忑随这一句话稍稍一滞,他似乎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懵懂着张了一下嘴。
我没有这个习惯、有点脏、我不在乎……这些绝对都不适合回答这个话题。
于是他居然难得地言涩了。
落在桌面的指节俶尔一道轻柔的力度顶起。
借着挽入了他的掌心动作,云岫往前倾了些许。
黑白分明的瞳仁明媚、灼灼地望着他,以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指骨。
她不曾刻意屏息,故而薄薄的呼吸就着蹭动的频率,甚至能渗入他的掌中。
她认真道:“我很喜欢。”
……
她明白沈构兴致不高。
但除夕夜不做点什么,实在无趣。
在堂中翻来覆去了好一遭,可算是想起了那日央着沈构买的烟火。
不过,才刚刚被警告了不要瞎折腾,她这会儿经过沈构面前,还有些心虚。
余光乜着他专注温书的侧脸,鬼鬼祟祟地往床边靠。
“到榻上来。”沈构掀着书页,眼都没抬。
“我就拿个东西。”又补充:“不吵你。”
她历来对什么都沾些好奇,今日中意这个,明日喜欢那个,没几日就给沈构案前添了许多零碎。
一开始被威胁过全部丢掉。捱不过她难缠,沈构最终还是备了一幅箱箧给她装东西。
从练过的字帖,以废纸叠的青蛙、好看但毫无作用的瓶瓶罐罐,再到沈构觉得不配放上他书架的闲书,居然整整码了小半盒。
——也难怪沈构天天嫌她无聊。
她细细将烟火照记忆中的玩法归类了一番,正待拿起,目光却落在箱箧那空余的一角,迟疑了片刻。
铜板……要放进来么?
她适才尝试过了,只消以她的衣料严实包裹,旁人是瞧不见的。
于是很顺畅地决定:毕竟是个好兆头,还是贴身带着吧。
灯罩映出的火光在书页上扑下一个浅浅的影子,沈构正要颦眉探看,一枚色调鲜妍的纸制品递到了他眼下。
“陪我放会儿烟火吧?好不好?”
11. 第十一章
纸筒在未经人迹的雪地上遁出一条紊乱辉煌的光线,又“咻”一声,偃息于灌草丛畔。
沈构拥着汤婆子长身立于檐下,朝天寒地冻间一口一口吐着白气儿。
其实他也没想通自己缘何能答应出来,一对优越地眉弓泛泛地平着,待云岫欢天喜地回来取东西时,才露了点儿表情:“没燎着头发?”
她正兴冲冲在劲儿头上呢,笑嘻嘻摇了摇头,“这个是叫‘蹿地猴’吗?”
沈构摇了摇头,“地老鼠。”
他这种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实在让人羡验,云岫晃晃悠悠在汤婆子上有挑了一枚,捂住牌子:“这个呢?”
“点点看看。”他懒懒道。
浑一幅稳操胜券的模样。
但云岫不是认怂的人,踞身捻起插在雪堆中的线香,以口型道:“你等着。”
然而,才点上引线,刹那绽开的花火就叫她意识到,自己的一腔的雄心壮志压错了宝。
——虽然从色彩到层叠飘散的星点,它的确格外好看,但花瓣的形状太过别致,简直让名字呼之欲出!
愿赌服输,她哼哼道:“说吧,什么名字。”
“没看出来。”沈构笑。
怎么可能!统共就两朵带着花名的烟火,金丝菊适才点了,眼下这枚又硕大又漂亮,傻子来了都选得出,这就是提线牡丹。
被哄骗的屈辱远大于输掉打赌,她手握成拳,结结实实在沈构小臂上警告性地撞了一下。
沈构配合着吃痛闭了下眼,“火星子要掉身上了。”
又淡淡道:“好看不就成了。”
很好。同他还是没什么好说的。
云岫一对清隽的眉眼收回灿烂的烟火上,盯着它一点点烧到微末。
她轻轻吹掉余烬,掷入事先备好木箱中,正经道:“汤婆子给我,下一个你来放!”
沈构对这些东西历来没有太大兴致,但觑着她难得的认真,喉管中攒着的推拒还是咽了咽,次第交出了怀里的物品。
先是在意了一下压褶的袖口,不多时又正了正裘衣的前襟,撞上对方莫名其妙的神色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紧张,抿着唇正了一下颜色,去接她递来的焰火。
是一枚凭小竹筒子提挂的小圆球。
“试试,这个很亮的!”她催他拿上线香。
引线被沙沙点响,星火迸溅着弹上薄且透的油纸,又簌簌下落,圆球的正中央,白湛湛的火色辉煌腾起,照出一种干净又纯粹暖光。
不自觉就让他想起了摊贩介绍时用的名字:赛明月。
云岫凑近,以指腹轻拂了一下油墨印出的玉兔,忽而,就着这种白净光斑抬眸,悄悄道:“你小字叫阿蟾,对不对?”
赛明月将她玲珑的五官镀上了一层轻柔而细腻的边界,她澄澈的、晃人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也没待他给出答案,就徐徐继续:“年纪小的时候,家里游园时,哥哥姐姐们打得便是这个,很亮,大家管这叫‘烧灯续昼’。”
可以说,这个词用得不可不谓不妙,它相较于其它绚烂、短暂的烟火,虽然安静却很明亮,只局限于眼前的话,甚至能同天上那轮分辉。
然而,目及少女的仰目,他脑袋里蹦出来的却是它的前一句。
——拨雪寻春。
……
云岫统共也只拿出部分用以今夜,两人回房时,甚至连跨岁的爆竹声都未等到。
于是,为了打发时间,她磨着沈构,又将九九消寒图拿了出来。
本想敷衍着将梅花点满,落下的第一笔就被纠正了。
沈构头倚在窗棂边,施施然道:“晴。”
毕竟她点涂过的日子皆是错开的,她有些不信他能这么神,照着画了一枚后,随机悬笔于下一瓣上。
沈构道:“还是晴日。”
自冬至后第一个壬日始,至今,满打满算也有个三十来日了,她狐疑,“你不会诓我罢?”
沈构扬了扬眉,将把着的书本撂下,以一副“我犯得着么?”的架势正起了身。
云岫让递出笔:“不信。”
他闲着的时候,整个人总是懒散的,以笔尖在砚台中走了一番,扶着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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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行云流水地信手点去。
到了最后一笔方才抬头,挑着眼觑她。
没想她倒是大言不惭,嘻嘻道:“这不就涂完了?”
沈构现下瞧她有种怎么瞧怎么顺心的感觉,难得只嘁笑了一下,正想栽回榻里,就听她继续道:“你是不是谋划这事儿很久了,每天记着天气,就待哪日能抓我的包。”
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天底下大概只有沈构最清楚。
他在脑子里又将今夜云岫的表现回顾了一番,选择了缄口不理她。
然而,有她在的地方,哪里会有沈构安静的时候?
她忽地僵滞了一下,严肃叩了叩桌面,“你是不是没给我看寺里拿到的东西?”
——居然真的只是她把这回事忘了。
沈构倏尔对她每日在想什么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一对略含倦色的眼纠起来,缓了一口气,方才凉凉的“嗯”了一声,将不知哪摸出来的纸片掷到了她眼下。
犹豫着,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不认为你是她。”
沈构的判断,她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尤为相信的,揭着纸片,一面还噙着些好奇的笑、
哪有这么夸张?
只才读到开头的人名,远近的爆竹声便哗然而起,噼里啪啦地透进小窗。
要跨岁了。
本也没正式开始读什么。她正想抬头先道声吉祥,薄薄的纸张便叫一只纤长的手盖住了。
他长身探过桌面,“你不跟我说新年好么?”
这不是还在酝酿嘛?
但新年第一句,不宜抱怨,她弯弯的眼睛瞠了一下,“新年好。”
就好像纯粹只是像她讨要这三个字一般,沈构听罢之后点了点头,很单纯地回她:“新年好。”
这是怎么了?
直觉隐约告诉她,这个时间段,沈构似乎有些排斥她手上这张纸。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压下。
打眼撇向正在铛铛作响的自鸣钟,转而言:“你觉得冲着这个钟声许愿如何?不过你要消除烦恼的话,第一个消失的是我罢?”
12. 第十二章
与沈构的推断截然相反,她把纸张上的内容读了一遍,反而觉得自己嫌疑更大了。
窝在小榻上翻来覆去半天,想将沈构扯出来具体分析一番。
蓦地才想起,他适才取了水正在净身。
——天寒地冻的,饭后明明洗过了一回,也不知哪里来的耐心,只因为出去放个焰火,便愿意再折腾一遭。
她眉眼稍稍压了一下,将纸条别入沈构看到一半的书里,正了正襟,一跃跳下罗汉榻。
沈构除却真正就寝,绝大多数时候皆不会单着亵衣。
这会儿大抵是怕被水汽蒸过的发梢洇湿外氅,他仅系了个腰带就抓着帕子在擦发。
人在灯前时,这种单薄的衣料便极易透光,就虚虚、重叠的影子,甚至能瞧见他平淡起伏的呼吸。
云岫滞了一下,虽然此番本就是坏心眼故意来捉弄他,但真撞陡然撞上这一幕,她反而不知怎的意识到了男女有别。
可惜缩回去的想法还没付诸行动,沈构揉搓乌发的指节也停了。
每次调笑他长得好看,云岫皆是发自肺腑的。
一对恹恹的丹凤眼如刻如裁,随着长而细致的眉尾悠悠敛入鬓角。瞧起人来清凌,又带着些懒散的倦意。
偏偏,整张脸又不全是这样的凌厉。
他面部轮廓的曲线尤其流畅,薄唇色淡,左右眼睑还各带一枚浅痣。能极妥帖地将那种寒浸浸的疏离感中和掉几分。
出尘出得不绝对,艳又艳得不庸俗。
倘若此刻,他没有冷冰冰地挑眼看她就更好了。
云岫讪讪抬了一下双手,“好巧呀。”
他没出声,耷着脸将帕子搭上了衣桁。云岫却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后退的动作被完全封死了,只能亦步亦趋地被推搡着往前走了两步。
待快真要与到他身周,方才终于认怂:“我……我只是听着没动静,怕你睡过去了……水里这样凉。”
沈构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
他这人,仅打眼一瞧就能窥得一种浑然天成的狐狸精味儿,此番居高临下,又闷不做声地冷笑,更是把那种一肚子黑水的形象立得尤为突出。
云岫本能地贴上咄咄逼近的限制,将自己又团小了些,“我也是急着要问你些问题嘛,没想……到、没想这么多。”
她在沈构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信誉度,将外氅披穿着,沈构问:“什么?”
“我觉得她和我实在……相似点有些多,等会跟我分析分析好嘛。”
……
因次日要早起拜年,沈构冷酷地回绝了她的一切请求。
让他万没想到的是,下午回来时,云岫居然醒了。
将伞上雪抖净,立入门前的竹篓,他酝酿了一会儿敲门的动作,忽才惊觉自己在犯傻,凝住神色,直接排闼。
由珠帘觑过去,能瞧见她一双腿耷下罗汉榻,正百无聊赖地在晃荡着。
——这么专注,应是在读哪本书。
于是他也没想着吭声,阒然解了裘衣,稍在香炉边小熏了一会儿身上的烟尘气,方款款拔步去打隔帘。
碎珠于澄澄的日照下“叮叮”撞荡,少女翻页的手懵懂一滞,先是抬了些眼,借余光觑见一角极为熟悉的衣袂,才慢慢吞吞添了些笑意,朗声道:“回来啦!这么早?”
虽然没说,沈构却莫名猜到了她心理的想法,解释道:“没什么有趣的。还不如让你多睡会儿。”
真有这么贴心么?云岫有些不信,扶着书在腿上立起来,才要瘪着眼睛表示质疑,一袋红彤彤的荷包就撞入了视线。
沈构晃了晃,“利是。”
只单纯论好哄的程度而言,云岫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眼睛提溜随它晃了一圈,已经放弃了全部的抵抗,拆着利是,一面往榻上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他觑见晨起备好的糕点果脯仅动了俩块,狐疑道:“不好吃?”
其实是琢磨身世太投入了。她不太好意思,“看书去了。”
沈构又觑她的书,“你拿倒了知道吗?”
云岫:“……”
“这些都不重要。”她纠正道:“我将疑点稍稍罗列了一下……你看。”
沈构呷到口凉茶,正蹙眉着在瞧杯子,那帖她惯常用以练字的小本子便被推到了眼下。
她练得一手好馆阁体,走笔出锋的调子比他还要遒逸几分,整个板书瞧着便极其悦目。
从与柳斐的相似点起,由重至轻,分别以列点与分类的形式规划了一番,细细将两人的喜好、习惯对照起来,总结归纳后,落款:至少八成撞上了。
她不明白沈构之前的观点,坦言道:“其实饶是差了十岁有余,柳斐年纪小,想要亲手挂上福牌,仰仗一下兄长也很有可能。”
其实,也不只是这一点,沈构绝对不是一个武断的人。
两人缩在刑部架阁库的日子里,每一条提出来的疑点,他都会反复斟酌,有十足的证据后,才会完全将结果交出。
她猜沈构还有别的想法,于是继续发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哪知沈构注目笔记的眼都没抬,“嗯?”了一声,“什么发现?”
“你为什么那么笃定我不是柳斐?”
沈构似乎也有些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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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她这个问题,摩挲着字迹的指腹微定:“感觉。”
就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
云岫简直不敢置信,一对眼睛揪着他的表情变化,沉默了少顷,以他以前的话答他:“就这两个字而言,你不觉得太轻率了吗?”
他显然有一套自己的思维体系,轻飘飘地笑了,“柳斐凭其兄柳至善得入中宫,你以为大朝会前没处理是圣人仁厚吗?过了这个冬至,凭眼下的时局,他去哪里再等一个大赦天下的机会?柳斐倒是可以一走、甚至一死了之,柳家该怎么办?”
略顿了顿,他说:“你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她难得地怔愣了一下,唇齿微微牵动,“其实……也很难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
与侍卫成功出逃,却因着渡河时无意溺亡而被逮住的妃子,大抵只有柳贵妃一人。
林致行来回辗转,本就有些忙得焦头烂额,抽出时间还得将内容抄写一份递给沈构。好些天才堪堪意识到,他对这事儿的关注度有些太大了,直言不讳:“你什么意思?”
沈构才给他沏上茶,闻听这句,落下茶壶的动作一顿,瞧了眼杯盏。
——也没倒满呀。
遂以神色疑惑:怎么了?
林致行暗自琢磨了个大概:“哦——我说你怎么突然查姑娘呢?你前段时间要查的,不会就是柳斐罢?”
他愈想,愈觉得,身家、层面上两人似乎搭得上关系,眉关紧锁:“你惦记什么,兄弟都能帮你想想办法,这个,不行。”
不过,似乎也没法儿惦记了。
沈构似乎终于意识到他比云岫好不到哪儿去了,强压了一下表情,阴阳怪调道:“开印后科道真是懒散啊。”
所谓科道,便是由六部给事中与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共同构成的、督查本朝的风宪体系。虽然品衔可能位次不高,但在任何官阶的眼里,他们写下的每一封弹劾,那都是顶顶令人头疼的存在。
——更惘论作为科道风宪之首的左都御史之子对着他说这种话。
林致行哑了一刹,眼睛提溜的同时,终于正经了几分,“那怎么办,你现在什么意思?”
分明没有他这句话,居室里也是阒然安静的,但他瞧着沈构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添了些查,总也有种落入圈套的感觉:“……你什么意思?”
沈构笑笑,“先喝口。”
虽然不是毒药,但感觉下场也差不多了,“先说话。”
“只是帮我个忙。”沈构无辜道。
林致行:“?”
他理所当然道:“我觉得柳斐一案有冤。”
13. 第十三章
从抓阄摸到獬豸头上那刻起,林致行便被做好了打包丢入刑部的准备。
少时啃经文,大了啃文牍,终于把自己送上仕途后,里头的弯弯绕绕又将他的原本荡不平的心性磋磨得所剩无几了。
此番难得见沈构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可算给他骨子那点赤忱和愣头青的莽劲儿逼了出来,趁着能钻研的机会,奉行着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疑点的宗旨,每日净将自己埋在了这档子事儿上。
甚至今日,他都买通到金吾卫身上去了。
作为亲军上直二十六卫之一,金吾卫与锦衣卫、府军卫等相互协同,共掌皇城宫禁巡戒。
对于中宫消息的搜罗于探听,莫过于一种绝佳的路径。
云岫听得双眸亮亮的,压着音儿对沈构道:“他好用心啊。”
哪曾想沈构闻言倒是不怎么热切,凉凉沿着折痕将纸张盖了起来。
云岫:“?就看完了。”
他不阴不阳,“我哪儿有他用心啊?”
乍一闻言,云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人坐在他靠椅的把手上,小呆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
——吃味了吧,这是吃味了吧。
啧,好大一股酸气儿啊。
她捺住快要泄出的笑,很干脆往后挪了一点儿身位,将胳膊绕了他后颈,故意俯身圈下去:“我错了沈大人。沈大人天下第一好。行不行?”
虽然沈构嘴上能同她有来有回,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整个人还是噌一下炸了起来。
杜潜敲门来寻他时,脱掉散热的外衫甚至还搭在高几上。
他一挑眉,疑窦地觑了眼屋外的冰天冻地,“上个班而已,犯得着这么冻自己么?”
“诶。”他说,“小道消息。”
沈构还有些被云岫吓完的失魂,不自在地撇着他贴过来的动作,往后避了一点,“什么?”
杜潜为他的神经质眯了下眼:“隔这么远,你巴不得全院都听得见么?”
“有这么严重?”
见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杜潜干脆直接连着他椅子拉了过来,“散朝后的事儿,你说严不严重?”
朝会散后,陛下请下来留对的人、廷议的事儿,基本上都是点对点的。被如此传出来,只可能是有意为之,提前要对谁透透风声。
沈构表情微微凝滞,就着他凑过来的动作抬了些头。
“入冬后鞑子掠边的情况较以往猖狂许多。据说,就连年关上,九边传来的信报都没有停过。”他握在椅把上,“朝廷缺人手。估计得派一波人往九边上送。”
乍闻此言,大多数人的反应,无疑都是惊讶的。
——毕竟,作为清流阁臣绝对的输送渠道,翰林院在任何情况中都不绝应该被列入此举的考虑的范围。
感觉到沉默之中对方呼吸浅薄了许多,杜潜挤着眉眼调笑了一句:“也不必愁眉苦脸吧?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啊。成天被揪着说只会‘纸上谈兵’,也算是给我们送了一遭实战的机会了。就是……风险大了些。”
云岫隔得远,只依稀听见俩人悉悉索索嘀咕了两句,杜潜忽而恢复了声音:“这风也忒大了,你确定不关个窗?书页都吹起来了。”
她翻到一半的书页只好欲盖弥彰地停住片刻,模仿着风向,微微做出些配合。
沈构没有任何波动,“不要管,让她翻。”接着,干脆也不压声音了,直接道:“你家里能仰仗的只你一个。”
这是怎的了,还吵上架了?
她敛眸,正要起身查看情况,杜潜就直回了腰,一张好脾气的脸上难得挂了些愠意:“且不论值不值得,沈川临,我问你,你也觉得我这两年同你交好是想拿你做跳板吗?”
沈构只是看着他,平静道:“便纵你没有告诉我,只消我知道了,也绝不会让你去的。”
不对不对。
虽然她不知道两人的争论点具体在哪儿?但这种话,避而不答绝对不是一个好点子。
她瞧着杜潜垂了一下眼,薄唇翕动的同时,点头,以气音恨恨道了一声“好”。
堂中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连杜潜拂袖而去的脚步身都散散了,沈构才因她的靠近而抬眸。
他仍是那幅淡淡的样子,将食指自虎口罅隙里抽出,“离散衙还有些时候,你再看会儿书吧?”
又在逃避了。
这种偏向他私人的感情,以往她是不太会插手的。只是此刻,她有些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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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构也很后悔。
一只手扶上少年清癯的肩头,她酝酿须臾,“脾气上头了本来就容易失言,你……”
“随他怎么想。”他打断道:“在官场上讲公平,他当这里是儿戏么?”
作这种情态,那便不是当真生气了,云岫借坡下驴地又坐回了椅把上,试探着拉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往自己这儿带了一下,“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因了未着外衫,他一对白皙的手凉得跖骨,云岫搦搓着轻轻往上面哈气,一对眼睛定定地瞧他。
让她意料之外的,这一次的交涉很顺利,沈构无意识屈起的指节回握住她,沉默了片刻,“他是十年挑灯走到这个位置的。为此赴命,绝不值得。”
作为同年,与杜潜打到一块儿去之后,他走到今天有多辛苦,沈构最是清楚。因而说出要帮他在遴选上做手脚,沈构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在乎旁人议论自己被杜潜借势——两年里,一直肯带着他、陪着他,杜潜哪怕是想以此借势,他也无所谓,甚至算得上甘愿。
于是他很不理解杜潜听后的怔愣。
杜潜看向他,像是难以置信:“你疯了?”
哪里疯了?为什么疯了?趋利避害是正常思维所产生的想法。
父亲一定不会让他赴往前线的,杜潜怎么办?他背后没有势力,当然只能靠自己了。
他觉得自己这套理论非常融洽,所以,杜潜第三次拒绝后,他实在不太痛快地“啧”了一声。
——反正都是要做的,他不在乎杜潜什么反应。
他看见云岫秀致的眉目微微因自己的陈述而颦了一下,忽而也开始觉得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一张惯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往前凑了一下,在二人十指交叠处,学着云岫先前的样子贴了一下。
他不熟练,也不自然,所以蹭上之后,小半张脸都靠在了云岫的手背上。
一双纯粹而漂亮的微微上挑,“设身处地,你不会这么想吗?”
实在是与寻常他那种淡漠的感觉不同,云岫能勉强到他出发点不对,却还是□□燥触感、他这种难得的、莫名的殷切蛊惑了一下。
迟疑道:“会。”
他轻轻笑了起来。
14. 第十四章
虽然他这一张脸甘心出卖色相时,真的很能让云岫晕头转向。
但稍稍离开情境,她还是觉出了沈构状态上的不对。
原先恰到好处的冷意在他眉眼间浮躁地泛着,有时连自己稍走远一些,他都会警惕地抬眸来觑。
云岫酝酿着犹豫了一会儿,将自己认为能同杜潜沟洽的话写到了纸上。
她对沈构的顾虑与想法其实还是挺能共情的,小小声道:“横竖只是口头上几句计较,背地里你做了什么手脚,他也不知道。”
沈构瞟了眼纸面,没有接下。
难搞。
她实在是抓耳挠腮,翕着眸子正丧气地想坐回杌子,忽冷不丁地闻听一句:“你很在意他?”
?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有口难言的滋味终于叫她尝到了一番,偏这种情况还不好和他计较,微微含了一些眉,她道:“你二人本也不该有龃龉的罢?沟通上的事,能解决当然最好。”
“和他,再多说已经必要了。”沈构并不领情,执着的笔顺手撂回架上,一面慢吞吞地用眸光追着她,缓声道:“你不是说赞同我吗?”
荡动的笔杆正好撞上笔架支柱,传来些许细碎的脆响。
云岫终于开始意识到,她内心那种微妙的感觉究竟源自哪里了。
沈构突兀出现的偏执。
他一贯是一个淡漠的人,不计较得失,瞧什么都似乎如出一辙,故而仗着他只是嘴上厉害,云岫总会从旁的地方,为自己讨些好处来。
眼下则反是。
——她甚至隐约觉得,沈构对自己也产生了些许控制欲。
一对鸦黑的睫羽在屏息中微微颤动,对方微寒的指节复又熟稔地、缓慢地盖住了她交叠的手,“元宵灯市,夜里我带你去,好不好?”
……
从接触过度到牵手,在云岫眼里,是她和沈构永远不会做的事。
然而今时今日,已经因为沈构主动的行为,在她身上发生了两次。
于是,趁着沈构不注意,她总会悄悄、无意识地蹭两下被触摸过的关节。
与她比起来,他体温要热些,常年握笔勒马的手并不算粗糙,带着些干涩的劲韧,能完全将她包裹住。
不容分说,但又有些不同。
——他很忐忑任何抗拒。
好像她稍微屈一下指,那对唯一能照出她的眸子,就会无法挽救地露出挫败。
冬日的天总是擦黑得很早,冷风渐骤,吹得薄雪自瓦缝的罅隙中簌簌下落。
她稍稍因巷边的动静分了一下神,再转过头时,沈构正偏头在瞧她。
这会儿他又恢复了那幅欠欠儿的刻薄样,视线从雪堆转到他脸上,感觉下一刻就能眯着眼讥她一句:这也被吓到了。
她只好将气势端了一下,“你走这么快我又跟不上。”
她素来蛮不讲理,说起这种话来有种浑然天成的娇横,但毕竟已经被支使惯了,沈构已经自如地将这些废话忽略。
长身往她眼前靠了一步,没什么好气道:“请。”
阴阳怪调的。
她提眉乜了一眼他微微低下的眼睫,一只手抬起来,虚虚在空中抓了一把,也开始端起架子来,“有这样伺候人的么?”
通常这个时候,沈构冷冷的气音已经落下了,但大抵是今日灯会实在热闹,他薄唇往下稍压了点,很干脆地想拧回头去。
东西得他拿、钱得他付,怎么想这时候招惹他都不太合算,云岫厚着脸皮抓了一下他的袖摆,“那你又不给我买灯笼……”
沈构瞥着她亦步亦趋的样子,好脾气地缓了几分步调,质问道:“你哪回不是图新鲜?”
那怎么一样?日日在案头上摆的,当然瞧两天就腻味了。闹元宵瞧灯会拿个灯笼又不用带回去,趁个热闹而已。
她怀疑道:“沈川临,你才领了月奉就这么抠门,钱都花在哪里去了?”
沈构倒是没想到她会亲口提这茬。
他的用度,家中皆一应俱全,除却日常的酬应,几乎没有什么开销。自从被她缠上后,莫名其妙的东西是越买越多,休说月奉够不够了,连他自己账上的钱都划了不小一部分。
他简直想笑:“喂狗了。”
怎么可能当真喂狗?云岫哪里不知他的德性,拖音带调地软下来,“好嘛好嘛,就一个,我晚些选,在放灯花之前,这样你受累的时间的也短一点。”
沈构“不好”都到嘴边了,“谁答应你要去放灯花的?”
不然出来纯陪她闲逛么?傻子才信吧!
云岫倒也不急,有商有量:“那你再慢一些,我们仔细逛逛摊子。”
两人拐到这条街之前,其实便瞧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她要求太高了,竟什么也没瞧过眼,这会儿又提起来倒也不含糊,就近挑了个位置便作势要打量。
——怎么是卖面具的?
瞧着琳琅的彩漆,她脑子里瞬间蹦出了好些俗套的画本子桥段,但也还是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开始指点起来。
沈构不情不愿的跟进一下便引得了摊贩的侧目,她洪亮的音色抬起,热切道:“小郎君丰神俊朗,瞧瞧这两列?皆是时兴且成对的款式,一会儿送给心仪的姑娘,保准教你吃不了亏。”
她听到这里,恍地意识到,上元灯夜,沈构这个年纪,的确是容易被误会出来幽会的。
一对秀致的眼随憋笑弯弯的,她憋了好一会儿,才有功夫去觑沈构神色。
他显然不知道今日的特殊含义,也没见过这种武断的架势,不自然给出几个似是而非的音调后,目光有些迟疑地流转在面具上。
云岫歹念一下子便上了心头。
因不够自背后垫到他耳畔,她还热心肠地直接在他肩侧现行了。装模作样地以掌掩嘴,“我觉得那个狐狸的很适合你。”
没有完全与他贴上,故而沈构是先听见她的声音,才意识到她的存在的。
能明显感觉到他平静的呼吸颤了一下,一双清隽的眸子微微低压,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的反应。
终于叫她赢了一回大的。
沈构不敢露出端倪,那便是她招摇的时候了。一只手直接搭住了他肩头,咯咯笑着还要说:“试一个嘛,人家做生意的也不容易。”
就好像嫌弃别人工艺不精的不是她一般。
沈构忍了一会儿将她手推下去的冲动,在摊贩殷勤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点了点架子,“劳驾,这个取来我试试。”
怎么选了只白猫?
云岫不服:“你不知道你很像狐狸么?”
就着摊主摘取的功夫,沈构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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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你给我下去。”
没、可、能。
云岫得意洋洋地朝他摆手。
等着。
他拧了拧眉。
每回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只消她稍微撒撒娇,沈构便会嘴硬着同意她。她那里还怕这些威胁,仗着他不好发作,“你要戴上试试吗?人家都取下来了。”
纵然再不愿意,赶鸭子上架到了这一步,他还是被摊贩哄着戴上了。
他有一张漂亮的脸,在这种灯火纷杂的场合下,五官的优越感愈显突出,于是如此被劣质的彩绘盖上,竟叫云岫生出了几分暴殄天物的感觉。
她衷心道:“把眼睛盖起来了,不好。”
也不是不好看,更像是画蛇添足。她认为沈构的脸上是不消这种多余的装饰的。
可惜骑虎难下,沈构仍是买下了这对面具。
一面挑选着属于自己那款,她还要絮絮:“画本子里最庸俗的剧情,两位主角灯会上带了面具,因瞧不出互相是谁,暗生情愫、暗通款曲……”
沈构被迫还是给她挑了个狐狸款,沉默着瞧了一会儿。
云岫道:“怎么?你要跟我换吗?”
他缓了一口气,暗自发誓再也不上她的套了。
她鬼点子极多,一会儿是画本子里某某阶段,男女主人公如何如何,一会儿又是先前翻阅的案子,在此处曾有过什么发现。
谈天说地间从一个摊子很自然地就扯着他到了下一个。
直至,二人停在了人堆前面。
她瞧了好几回头奖上金鱼鳞片的琳琅火光,低声下气道:“沈大善人,好人,你就试试嘛,便当是寻个乐子,没射中我也会跳起来给你喝彩的。”
沈构冷然:“我不会弓。”
柜子里好几枚别致的扳指,手上更是还有勒弦的茧印,他不会射术,谁敢信?
偏偏这会儿云岫得求他。
她好声好气:“尝试尝试。”
当然不行:“我连执弓都不太会,你要我上去充笑话么?”
“怎么可能!”她活泛地地将好话又说了一通,瞧着他明显眉眼都软了些许,简直恨不得给他来上一拳。
可惜没有,她硬着头皮又道:“我教你,你只管做模子便是。”
丝毫没想过她一个女儿家竟也学过这些,沈构难得起了几分兴致,长眉挑了一下。
“你不信我?”云岫不服。
虽沈构不认为这种事上有什么好欺瞒的,但瞧着她每回这么跌宕的情绪,始终忍不住端着逗她:“信啊。你怎么教?”
被他没什么信服力的肯定给燃起了斗志,一直到上场射靶前,云岫都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回想着挽弓的姿势。
一向在骑射上颇有建树,沈构当然没打算叫她会空手而归,执弓正要宽慰她两句。
却听肩头传来一道衣带飘落的轻响。
现身他背后的少女先把住了他擒弓的左臂。
乌发随她的贴近如瀑般淌落,她极认真地调整了一下位置,又轻盈地捏了捏沈构的右肩。
在他配合着完全做好姿势之后,方才问:“你适才想说什么?”
沈构不知为何正在怔忪,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更坚定地以调整之姿正了正他的动作,“也罢。”
她说:“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