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佞同行》 1、回京 寂寥空旷许久的裴府终于染上了点蓬勃的气息,因为主人们都从天南地北归来了。 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沁人的芬芳愈发丰盈了归家的愉悦,倦鸟此时终于归巢。 裴府院中的桂花树是六年前归家,裴怀枝特地从路边移栽过来的,这一下六年时光飞过,她终于第一次看见花开。 裴家小姐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树也不甘落后生长的枝繁叶茂,此时,裴怀枝正站在树下蹙眉瞅着头顶的花枝。 “去拿把剪刀,搬个凳子过来。”裴怀枝估摸有了凳子,她应该就能剪得着花枝了。 身旁的婢女绿茵连忙夺过下人找来的剪刀,一脚踩上了凳子,“小姐,我来吧!老爷说在京都您就该有个小姐的样子,这些事还是奴婢来做。” 老爷就是裴怀枝的阿爹——裴松。 七八岁时,裴怀枝的母亲因病离世,裴松当时升迁为都尉,将束发的儿子带在身边远赴南疆,幼女则送到了江南外祖家寄养。 十来年,当初小小的都尉,凭借铢积寸累稳健的军功,成为了如今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水涨船高,地位发生了翻天变化,人自然也该金贵些。江南水乡温柔婉转,苏家外祖怜爱幼女失恃,对裴怀枝娇纵的紧,温婉没沾上,倒是格外恣意,大概裴家人骨子里一脉相承的内敛,裴怀枝虽然自在随性,但也通情达理,并不娇任妄为。 裴怀枝接过绿茵递来的花枝,无奈地笑道:“剪个花而已,至于吗?” 绿茵跟着她家小姐随意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谨记老爷的嘱托,违心道:“老爷说京都大家闺秀举止要端庄优雅,一言一行都要时刻注意着。” 裴怀枝拾着花枝转身往屋里走,青色纱裙在空中翩飞荡起涟漪,没理会绿茵的鹦鹉学舌。 言行举行、裴家境况,她心里有数,该怎么做她都明白。 绿茵:“再说了,您的年纪也不小了,用老太太的话说您这个年龄岁儿都该有儿女了,京都名门闺秀众多,老爷也是为了让您觅个如意郎君。” 这句话裴怀枝往心里去了,顿了一下说道:“阿爹可有提过哪家郎君?” 绿茵:“啊…没有吧!老爷不是刚归京么?京中权贵子弟怕还没来得及了解。” 裴怀枝觑了眼她家不称职的“探子”,随即找到一个花瓶,将桂花枝插入,摆放在室内的八仙桌上,馥郁芳香由外流淌入里。 她抬手拨弄了一下枝叶,状似无意地问道:“大哥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可有结交哪家好友?” 裴家长子裴怀裕年长裴怀枝七岁,也早过了适婚年纪,可是裴家的两个男人都对这个自小分别的女孩甚为疼爱,裴怀枝的事就是爷俩儿的心头大事,对自己的大事并不怎么上心。 裴怀枝知道他们两个统一阵营,试着从她大哥这儿旁敲侧击。 绿茵:“大少爷的官职还没封,近日都闲在家里跟长生斗蛐蛐呢!” 长生是裴怀裕的书童,后来裴怀裕入了行伍,长生就留在了裴府,如今做回了裴怀裕身边的小厮。 “哦?日日闲在家中…走,陪大哥斗蛐蛐去。”裴怀枝朝外走去,打算去探一探大哥的口风。 绿茵匆匆叫住远走的裴怀枝:“哎,小姐,今日镇北侯回朝,老爷和大少爷都入宫赴宴了。” 裴怀枝脚步一顿,回过头道:“你怎么不早点说这句。” 裴松当年是镇北侯徐阆提拔的,固有知遇之恩,后来一个在南疆发展,一个镇守北边,调兵遣将互有来往,同袍同泽,这些年情谊更加深厚。阿爹的打算,大哥的闲愁,这一刻裴怀枝心中逐渐清明,原来他们心中的目标是姗姗来迟的镇北侯府。 绿茵委屈:“小姐您也没问啊!” 她仗着小姐的身份,瞪了绿茵一眼,心绪则飘到宸华殿,阿爹替她寻的如意郎君是何模样。 - 说起镇北侯,那是当世的一大传奇,他英雄的开端还要从先帝时说起。 先帝戎马倥偬一生,文治武功,对谋略将才尤为器重,徐阆当初随先帝安定北方,被先帝封镇北,示为北方的中流砥柱。后来还将小皇妹昭节长公主许配给了镇北侯,以示其劳苦功高,婚后长公主给侯爷生下了两个儿子。 这样看来,侯爷真乃人生赢家,权利与美人同时抱得。 后来先帝驾崩,皇长子赵承颐登基,北狄认为架在头上的刀没了,遂举兵进犯,新皇为了江山稳定,令徐阆重新挂帅出征,十年的混战与坚守,北狄退回了老巢,北方也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永熙十年九月初三,镇北侯班师回朝,帝王设宴在宫中,为其接风洗尘。 这一日,金戈铁马,荣归故里。 朱红宫阙门大开,铺就通往皇城之路,而此时巍峨的宫门旁静静地立着一人。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喧闹的街道上出现两人策马奔腾而来。 守门侍卫对旁边站着的人道:“徐大人,是镇北侯回来了。” 被唤的徐大人目不转晴地盯着飞驰而来的二人。 十年了,从侯爷奉旨出征,到今日得胜归来,而他入朝为官也已经整整十年。 他今日着实站在宫门前的时间有些久,久到门口侍卫都熟悉了他,忍不住多发表几句感概:“今日宫宴全权由大人负责,百忙之中还抽时间出来迎接,大人与侯爷真是父子情深。” 徐阆有两个儿子,宫门旁这位便是他的二儿子徐林潇。 徐林潇如今时任尚书令,统领六部,每日忙的不可开交,今日宫宴更甚,但迎接父亲和大哥,他自有办法分身有术。 徐父和大公子虽然有时会回京述职,但这十年真正落在侯府的日子屈指可数,今日二人也是刚至京郊城防营,立马马不停蹄前往宫里赴宴,回宫复命的时候比落家要多得多。 除了斩不断的亲情,徐林潇从小随父亲上过沙场,与大多数人对徐阆崇敬外,还多了一份惺惺相惜,可这份惺惺相惜在十年前戛然而止。 永熙帝派徐阆挂帅出征的时候,将一直随父出征的徐林潇留在了京城,而入了翰林院的世子爷则被皇上派去了前线,从那以后徐林潇考功名,做权臣,与徐阆的关系也越来越远了。 当然,这些他也不会对外人道,徐大人只一记冷眼打过去,制止了侍卫喋喋不休,继而转过头静静地看着父兄下马。 “父亲,大哥。”待徐阆二人走近,他躬身作辑低声道。 世子爷徐林沣上前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错,长的比我都高了,身材也结实,这些年功夫没搁下吧!模样也越来越俊俏了,是吧,父亲?”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话音需要外人才能建起来。 徐林潇眸光闪了一下,他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徐阆:“恭祝父亲得胜还朝。” 徐阆被他突如其来地举动愣了一下,很快抬起手落在徐林潇背上拍了拍。 为人父亲的侯爷此刻很想问一句这些年过的好吗,但他久经沙场惯了,一点悲春伤秋的情怀早就被黄沙洗净,煽情的话在腹中三起三落,出口变成了干巴巴的:“好了,走吧!” 徐林潇眼角余光扫过宫门旁一闪而过的黑影,很快从善如流地放开,从容不迫地侧身请徐阆先行。 他的心里有个经久不灭的梦,金戈入魂,驰骋沙场,而如今文二品金枝锦鸡补褂在身,再也梦不回铁马冰河。他轻轻闭了闭眼,跟徐林沣一左一右地缀在后面,红墙金瓦在暮色里依旧熠熠生辉,迷了人的眼,断了来时梦。 - 崇宁殿内,勤勉的皇帝仍在桌前处理政务,当初的新皇早已过了而立,周身帝王之气浑然天成。 一个小内侍急匆匆走进来,没到觐前,扑通一下就行了个大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声音便着急忙慌响起。 “哎呦!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懂不懂规矩,冲撞了陛下,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说话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名叫石风,此人生的眉清目秀,又细高挑儿,配上小碎步,竟有几分弱不经风我见尤怜的味儿,出口的话却不怎么让人怜爱。 小内侍哆哆嗦嗦地回答:“启禀……陛下,奴才是听命盯着徐大人,徐大人去了朱雀门,一直等到镇北侯和世子,随他们一起入了宫,这才来禀告。” 皇上似笑非笑地说道:“难得徐大人一片赤子心。” 小内侍尽职地交代他的所见所闻:“他们一路并没怎么交谈,都是世子爷和徐大人在聊,徐大人就在宫门前和侯爷拥抱了一下。” “哦!”说完就没了话音。 小内侍偷偷抬起眼打量皇帝陛下,被石风一个眼波给折回去了,立马低头,诚惶诚恐地继续装死。 石风从皇上是皇子时就在身边照顾,揣测圣意没人比他更拿手,他一边打量皇上神色,一边低声道:“陛下,宫宴就快开始了。” 赵承颐没吭声,直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 “退下吧!”赵承颐这才出声道。 小内侍麻利儿谢恩,贴着墙根儿跑了。 灯下年轻气壮的帝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问道:“你说徐阆如果知晓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这些年玩弄权术,排除异己的事,刚正不阿的侯爷会作何感想呢?”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皇帝,石风大概会实话实说人家儿子都是你逼成这样的,而面对天子屡试不爽的就是溜须拍马:“陛下千古明君,侯爷与徐大人皆应鞠躬尽瘁,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侯爷明白的。” 赵承颐不以为意:“你啊你!就你会说话,净会和稀泥,算啦,也没打算你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承颐走下台阶,忽然转过头对石风说道:“把圣旨带上。” 石风知道皇上在拟将士嘉奖圣旨,收拾时并没多在意,眼睛不经意看了点内容,这一看心里炸了个石破天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这是要降洪水,淹了镇北侯府啊! 短暂惊讶过后,他迅速拾起明黄圣旨,面色如常地跟着赵承颐前往宸华殿。 2、封王 得益于元武帝期间数十年积淀,这些年虽然有战乱,朝廷的日子也是好过的,这不战乱一过去,宫里就大操大办地整起了宴席。 宸华殿内丝竹管弦与欢歌笑语不绝于耳。 席间百官们一边打官腔,一边纷纷拿眼波扫御前右下首,谁不知道那才是这场宴会的主人公,在心里思量这次皇上会降下哪些赏赐,怎么才能和镇北侯搭上话。 御座高堂上的天子垂眸俯视着他的文武百官们,这不单是镇北侯的接风洗尘宴,也是他赵承颐继位后添的一笔浓墨功章。 大齐王朝地大物博,划九州而治,北边与北狄各部接壤,东临东郡诸岛,南疆则是鱼龙混杂之地,流寇土匪甚爱往里钻,似乎想将那里打造成他们的专属领地。 东郡诸岛从大齐伊始就平静如水,南疆大多小打小闹掀不起大风浪,北狄却是大齐最大的劲敌,他们时时刻刻都想将大齐纳入囊中。元武先帝用八年时间打的北狄俯首称臣,此后数十年纳贡朝岁、往来通商,面上一派友好邦交之景,元武帝驾崩表面的和睦顷刻崩塌,大齐江山风雨飘摇。 赵承颐便是在这风雨飘摇中继位,那时他殚精竭虑,生怕这泱泱大国在他手中付之一炬,幸好大齐还有一个镇北侯,盛世康泰得以重现,史书上也能落下他一点功德。 沉吟良久的帝王回过神来开口道:“如今我大齐内外安定,镇北侯功不可没。” 皇上一开口,底下百官皆呼万岁,陛下圣明。 时不时冒出几句变着花样儿的奉承,在哄帝王上他们修炼的炉火纯青。 镇北侯像个局外人似的,宠辱不惊地在一旁喝酒,京都的琼浆玉液大概不够浓烈,侯爷跟喝水似的一杯一杯地下了肚。 圣上自幼熟读经史,没有他父亲那般传奇的经历,性子也规矩稳妥,并不崇尚武力。 当初北狄入侵时,年轻的新皇并没有第一时间遣派徐阆北征,穷途末路时方才重新启用他,徐阆知道皇上忌惮他,又不得不依靠他。 如今他在北方太久了,久到皇上心里的哽刺成了顽疾,所以外敌一退便马不停蹄地将他召回,所谓的庆功,怕也是帝王苦心孤诣的一场博弈。 推杯换盏了一轮,殿中乐声退避,皇上的大内总管拾起了明黄卷轴,眼观鼻鼻观心的百官们知道今晚的重头戏就要上场了。 石风掐着花旦似的嗓子嘤嘤嗡嗡地说了一堆犒军的废话,圣旨的最后一句话却惊了在座的所有人——封镇北侯为镇北王,钦此。 掷地有声,满殿哗然。 坐在六部首位的徐林潇深深地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他好像从来没有读懂过君心。 元武先帝推崇武学,当初为了鼓励建功立业,推了一系列封赏制度,有功便可述职,其中一条:若为当世不世之功,可封王拜候。镇北侯已贵为万户侯,再往上不就是封王么。 功劳判定也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皇上不封王也不会有人捏着鼻子跟他提,如今封王,怕是皇上心里一早就做了打算。徐林潇心潮翻涌,此前他却没有听到一点风声,皇上这是瞒着所有人酝酿了一场惊雷。 徐阆起身行至殿中,一撩衣摆跪下道:“皇上英明神武,乃万民之福。但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臣固封镇北,为的就是替陛下镇守北边,应当应分之事,亦不配奉此召。” 赵承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爱卿说的哪里话,你替朕收回通州,平定了北边,爱卿功在千秋,一个郡王还是能配的,莫不是爱卿觉得郡王的头衔还不够格?” 徐阆闻言,微微俯身,额头轻轻点了一下撑在地上的指尖,直起身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定当以身尽责,誓死守卫大齐江山。”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再不受就是他不识抬举了。 此时,在座的文武百官看向徐阆的眼神带着灼热的光芒——大齐唯一的一个异姓王。 徐阆重新落座,旁边的徐林沣眉头紧皱,想开口说话,被徐阆一个眼神制止了。 徐林沣忿忿地喝了一杯酒,抬起头时,眼神与对面的徐林潇交汇,二人眼里满是忧虑,外人眼里风光无限,徐府一步登天,内里危如累卵,封王之后再无可封,倘若云端跌落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宣完旨,封完赏,皇上便走了,把自由的空间留给百官发挥。 于是新一轮颂歌赞词又开始了,只不过这次恭维的对象变成了镇北王。四下鼎沸人声,镇北王身边寂寥无边,大家都踌躇不决,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不过总有那么几个例外。 徐阆喝着喝着,视野里出现一只酒杯。 “王爷为大齐立下汗马战功,封王乃实至名归。” 徐阆看向来人:“沈太傅”,说完抬手与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后继续道:“太傅言重了,徐某就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王不王的并不嘱意。” “王爷不可妄自菲薄啊!”沈太傅沈肄留了一把精致的小胡子,他边撸边道:“事已至此,王爷今后在京城韬光养晦,还望多多留心…” 沈肄说的隐晦,徐阆心里也清楚,徐家日后太平则已,动则伤筋剔骨,岌岌可危,于是领情道:“多谢太傅提点。” 沈肄见话已点到,便不再多言,侧眼看见一人,话音一转:“你小子翅膀硬了啊!见到昔日恩师连招呼都不打?” 徐林沣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沈太傅之教诲,林沣莫不敢忘,您跟父亲叙旧林沣也不便轻易打扰。” 当初徐林沣入翰林院就是拜在沈肄门下,师徒缘分虽然没能延续下去,但徐林沣心里一直都是记挂着这位恩师的。 沈肄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叹道:“不错,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风采了,你师母今日还跟我念叨,林沣这孩子是不是也回来了!” 徐林沣给沈肄添了杯酒,敬了恩师一杯,然后开口:“改日我就去您府上叨扰您和师母。” 有了沈肄打头阵,后面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伸出触角,试探着叩响徐府的门。 有人沉得住气,有人心急如焚,裴怀裕无疑是后者。 他看着一波一波上前的官员,简直想把他们一杆子都给打回去,去什么去,我都还没动呢? 裴怀裕实在忍不下去了:“爹,您倒是去给王爷敬酒啊,本来就是个香饽饽,如今更是成镶了玉的香饽饽,多少人争着抢着巴结,您瞧这阵仗儿,您真是一点都不急啊!” 裴松生的眉峰浓烈,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配上棱角分明的线条,透着一股严厉的精致,此时斜着眼睨他儿子一眼,威慑力十足,裴怀裕被看的定住了。 裴松凉凉开口道:“急什么,我跟王爷的交情是他们几句恭维能比的?” 裴怀裕虽然常常被他父亲的气势唬住,但也知道这其实是只纸老虎,不伤人,反应过来道:“您的交情能通过空气向王爷传达您的意愿吗?知道您跟侯爷交情匪浅,但事关阿枝,您多少上点心,您看不见这些眼睛都恨不得吃了世子爷吗?” 打蛇打七寸,这爷俩的七寸都是裴怀枝。 裴松还真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想吃的是王爷,并不是世子爷… 裴怀裕连忙趁他爹发作之前补救道:“他们肯定得先跟侯爷搞好关系,这些大人家中肯定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娇小姐,想着到时候亲上加亲,如意算盘打的倍儿响。” 带点个人的感情倾向,裴松想给他闺女找个从军的人相配,但又不能太粗鲁,最好有点才情,如此一来徐世子爷简直像为他量身打造的女婿人选,铁血铮铮中带点温文尔雅,既有安全感又懂得风花雪月,还有增值部分——身份尊贵。 在外借兵遣将往来时,裴松跟徐阆提过一嘴他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徐阆当时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儿女自有儿女福,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狗屁造化,造化误人,福份都是自个争取的。 想到这儿,裴松站起来,一把薅起裴怀裕,“走,干你的正事去。” 裴怀裕顺着他爹的力道站起来,心道:呵,沉不住气了吧! 裴松拉着他给王爷敬完酒,背在身后的手朝他打了个手势。 裴怀裕懂了,该他上场了。 他爹攻略王爷,他去攻略世子,他们家有两个人,胜算似乎挺大,裴怀裕在心里幸灾乐祸。 他跟徐世子也算是旧相识,有几分并肩作战过的情谊,聊起来也算熟络。 裴怀裕感叹道:“这京城真是日新月异,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世子爷离开这么年,对京城的人和物也很挂念吧!”先探听有没有旧相好,没有接下来就好办了。 徐林沣见到熟人也很是高兴,说道:“远赴家乡谁不思恋家中亲人,来喝一个!”徐林沣跟他干了一杯。 男人之间,几杯黄酒下肚,话也更好出来了。 裴怀裕抹了一把嘴角,露出几分伤感的情绪,说道:“我随父亲从军前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将我带在身边,将八岁的幼妹留在了江南,不过好在,现在一家人团聚了。” 徐林沣:“我听父亲提过裴家有一幼女,没想到身世如此坎坷,有机会你带她上徐府,陪公主解解闷儿。” 女子没有母亲帮衬,又是从外面来的,很难融入京都贵女的圈子,搭上公主可就不一样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公主的人,面上装都会装出几分恭敬。徐林沣想着有个人可以陪陪母亲,又算是帮助了兄弟,自己举手之劳而已。 裴怀裕连忙灌了杯酒,极力压下仰起的嘴角,本来只想增加一点妹妹的好感,谁想收获了意外惊喜。 裴怀裕故作矜持:“多谢徐兄好意,舍妹顽劣,怕会惊扰了公主。” “放心吧!公主很好相处的,再说了令妹将来在京都生活,你不想她日子更好过些吗?”徐林沣说道。 裴怀裕苦恼地皱了一下眉,随后想明白似的松开,朝徐林沣作了一辑,开口道:“多谢世子,世子恩惠裴家没齿难忘。” 徐林沣扶起他说道:“不用谢我,能不能让公主喜欢就是她的本事了,毕竟我和家弟都难得公主一句好话。” 裴怀裕面上宠辱不惊,心道:“不,公主喜欢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喜欢就行。” 裴怀裕深藏功与名,出色地完成了他爹交给他的任务。 这场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宫宴也缓缓地在逢场作戏间落下了帷幕。 3、拜访 次日,皇上的赏赐也花落到各家。 宫里内侍前脚离开,裴怀枝后脚就来到前厅,绕过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停在裴家父子二人跟前,行了个蹩脚的礼,嘴里喊道:“阿爹,大哥。” 裴松粗旷惯了,看他女儿的样子,不单女儿不适应,他也怪难受,叹了口气道:“以后在家还是想咋样咋样,外人面前注意点,装都要给我装出个闺秀样儿。” 裴府是以前的老宅,面积总共也没多少,下人也没几个,还都是十多年的老人,知根知底,实在没必要整这些虚的。 裴怀枝瘪了瘪嘴,露出一个气恼的表情:“知道了,阿爹!” 裴怀枝比较会长,简直掐着她爹娘的优点选的,既遗传到她爹深邃的五官,又继承了她母亲的娇柔婉约,张扬与柔和恰到好处融合,不会显得过分艳俗,又不失寡淡,一双温婉多情的眸子一弯,心都让她给软化了。 裴松对儿子的教育是“棒棍底下出孝子”,男子汉不吃几顿打都不好意思称之为爷们儿,至于女儿,那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宠的无法无天,此刻看见裴怀枝撒娇的小表情,简直想收回刚说的话,天塌下来有爹给你顶着,转念想女儿也确实老大不小了,嫁不出去他都无法对逝去的妻子交代。 他努力绷住神色道:“将军府已经修缮完毕了,年底之前搬过去,到时宴请朝中贵人,也算是在京中露了个脸,咱们裴家在京中没根基,爹不要求你端庄贤淑,表面礼节能过去就行,但也不必觉得低人一等,你爹实打实的军功摆在那儿呢。” 裴怀枝意外地看了她爹一眼,眼角闪烁了下,她知道她爹宠她,但分开十一年,两人之间的了解并不深入,她以为她爹会将她硬掰成大方得体,故意表现的不伦不类,让她爹知道不管怎么包装,里子还是那个里子,可当裴松决定放任自流时,她又生出几分懊恼——自己让阿爹太过操心了。 大概每个儿女到了父母跟前都会存在最孩子的一面,无论他们在外如何呼风唤雨。 裴怀枝敛了敛心神,坦白说道:“外祖母有给我请嬷嬷教礼仪,学合格了的,不是不会,是这么久不见,一团聚您就跟我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我…”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听的人却都明白了。 一番话让裴松顷刻间丢盔卸甲,心软了一地,他轻轻摸了摸裴怀枝的头:“阿爹知道咱们阿枝聪明伶俐,啥都会。” 裴怀枝扯了一下她爹的衣袖,状似撒娇道:“您如今在京城树大招风,您才更应该谨慎些。” “阿爹又不需要博个好印象,给咱们找个后娘。”裴怀裕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父女情深,显得他这个儿子很多余,忍不住横插一脚。 裴松一改方才和颜悦色,转手给了他儿子一记闷哼:“你个混帐小子,说的啥话?” 裴怀裕往后一仰,完美躲开他爹的魔掌,没料到底下还有一脚,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他一边揉可怜的小腿,一边忍不住抱怨道:“哼!都是我的功劳,没有我世子爷也不会答应将阿枝引荐给长公主。” “你…”裴怀枝拽住了她爹试图再次出击的手臂,然后裴松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她有时真的很好奇,她爹为什么能在暴跳如雷与和颜悦色两种形态间切换自如。 “大哥说的是可是昭节长公主?”裴怀枝转头问裴怀裕。 裴怀裕长的人模狗样,继承了他爹的优秀样貌,棍棒下却打出来一身反骨,往往是人皮实了,嘴还会犟两句,久而久之,也就修炼成了一张“狗嘴”。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理了一下衣袍,才回答:“那可不,皇上封王的圣旨一下,以后镇北王府门槛估计都要被踏破,咱们家算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剩下就看阿枝如何俘获未来夫君和婆母的心了。” 一大早,裴怀枝就听见府里老翁在谈论镇北侯封王的事,此时从他哥嘴里得到证实,也就没那么惊讶,思绪反而还停留在他哥的前一句上。 长公主,裴怀枝在心里轻轻嘀咕了一声,没理会他的大哥的调侃,某种意义上裴怀裕的话也没错,她确实想要接近镇北王府,不是出于找夫君的心思,而是想见一人。 裴松乘他儿子不备,又给了他一掌,不赞同道:“怎么说话的,我们家阿枝人见人爱,哪用得着费尽心机讨人欢心。”脸色一变温言对女儿道:“你的终身大事始终是爹心里的一块石头,京中世家,爹怕你会被轻怠,镇北王府门槛虽然高,但镇北王和世子为人爹信得过,这也算目前爹唯一能放心托付你的地方。” 裴怀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很快恢复了平静,“女儿明白阿爹的良苦用心,阿爹您少操点我的心,您也关心关心大哥啊!”说完朝裴怀裕挤了下眼睛,你为我着想,我也替你着想。 裴怀裕合理怀疑他妹妹是懒得听阿爹啰嗦,故意将祸水引到他身上,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点怨气,忍不住在心里思考:我最近没有得罪她吧? 裴怀裕对裴怀枝可谓是又爱又怕,宠爱的同时,还有点怵她这个妹妹,一方面来自裴父的打压,另外则是因为他这个妹妹表里不一,一脸乖巧的时候,心里指不定谋划着啥坏点子,他小时候数不清的被这张脸蒙蔽,吃了不少亏。他妹还特别记仇,惹了她,就要做好被她报复的准备,他儿时的血泪经验,让他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裴怀枝生气,我是不是又惹了她? 裴松对这俩人的互动一无所知,听了女儿的话,没忍住讥诮:“就他那张嘴,活该他孤身。” “明明是我在努力建功立业,红鸾星没有机会动。”裴怀裕只要听他爹奚落他,就像踩了尾巴的猫,顿时暴跳如雷。 裴怀枝瞅着这架势,连忙开口:“大哥,日后若是红鸾星动,你也是时候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阿爹,皇上给大哥封的什么官职。” 裴怀裕听见前半句,心里熨贴的紧,后半句一出,抱怨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裴怀枝:“我不想看孔雀开屏。” “你……”裴怀裕再一次肯定自己决对惹了她。 裴松眼前晃了晃,恍惚好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了,书里卸甲归田的日子大概就如眼前这般此世安好。 缓过神来的裴松平静地开口道:“皇上封了你大哥禁军左统领,有实权,算得上一份好差事。”顿了一下又对裴怀裕道:“你妹妹说的没错,该找个人管管你了,遇见合适的,爹帮你去提。” 习惯了裴父的镇压,突然的怀柔让裴怀裕有点慌乱:“阿爹,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裴松深吸一口气,怒道:“你个兔崽子!” 裴怀裕:没错,这才是我爹,如假包换的。 裴怀枝摇了摇头,嘴角浅笑了一下,一家人整整齐齐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喜乐。 裴松给镇北王府送了拜帖,三日后携儿女登门拜访,镇北王府隔日便回了帖,表示静候佳音。 一眨眼便到了前往镇北王府的日子,裴怀裕早早就候在前厅,等来了老子,继续等妹妹。 裴怀裕一边踱步,心里一边嘀咕: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呸呸呸,急死将军。 今儿是女儿的大日子,裴松一早儿的心情还是十分美好的,然这份美好遇见到糟心玩意儿戛然而止,裴怀裕晃来晃去的身影,让裴松心里也染上几分急躁,实在忍无可忍,吼道:“给我坐下!” 裴怀裕被这中气十足的吼声惊的一哆嗦,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他那怒发冲冠的爹就站起身,径直走过他面前,面部表情也恢复了平静。 转过头,他的妹妹正穿过拱门款款走来,于是心也悟了:难怪这么快就转晴了,原来是太阳来了。 直到裴怀枝上了马车,他们父子二人在前头骑马,裴怀裕终于憋不住了,打马来到他爹身边。 从看见裴怀枝的那一刻他就想跟他父亲议论了,原因无他,他妹妹平时都是素面朝天,穿的大多素净,主打一个舒服,可今日穿了一件绑袖藕色披纱丝绸裙,还描了眉,抹了粉,虽没有浓妆艳抹,却处处透着精致,不会过分惹人目光,但只要多看一眼,便难以移开眼。 裴怀裕呲了一声,“阿枝对镇北王府还是挺上心的,你看她今日的打扮,够处心积虑的,既不显得喧宾夺主,倘若多注意一眼,又让人印象深刻。” 裴松不赞同道:“怎么说话的,你妹妹本来就好看。” 虽然嘴上怎么说,裴松心里也确实认可兔崽子的话,上心说明不排斥,四舍五入不就约等于欢喜,心里被裴怀裕晃出来的不安也慢慢消散了。 马车里的裴怀枝如果知道她爹因为他大哥的话,得出了这么个结论,裴怀裕以后在裴府的地位又要一落千丈了。 裴怀枝端坐车里,手里紧紧搅住的帕子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她感觉有两个人儿在她耳边说话,左边说着那个股肱之臣会是何样貌,是美是丑?右边说着万一他不在府上呢?你这一趟又不是专门去见他的。 未知的喜悦与忧愁将她的心绪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就在她如坐针毡的时候,镇北王府到了。 4、相遇 裴府还是当初裴父裴母成亲时置办的宅子,与王府只相隔两条巷子,还没来得及走过京中大街小巷的裴怀枝哪里知道,马车停下时,左右两个人儿的话声都被她屏退了,理智重新占了上风。 裴怀枝深呼一口气,手放在门帘上,就在她要掀帘的时候,门帘突然从外面打开了,绿茵走了上来。 绿茵双颊生的圆润,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活脱一只可爱的小鹿,可此时小鹿耷拉着嘴角,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气愤。 见此模样,裴怀枝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绿茵瘪了瘪嘴,控诉道:“镇北王府今日还有其他访客,听说是太傅夫人和小姐。” 裴怀枝:“王府如今炙手可热,有人造访不是很正常么?” 绿茵:“我听说沈太傅是当年世子爷的恩师,沈小姐与世子爷青梅竹马,她们这个时候上访,您难道猜不到她们的目的吗?” 裴怀枝心下了然,原来是替她气上了,青梅竹马显然是个劲敌,两相对比她这一趟便落了下风,得不到什么青睐,可能会让阿爹失望,她却不以为意。 裴怀枝掀帘下车的同时,嘴里对绿茵说道:“她们什么目的?我们什么目的?我们来得,为什么别人就不能来?” 绿茵跟在裴怀枝后面,听了她家小姐的话,脱口道:“小姐……” 裴怀枝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打断了她的话:“好啦!走吧!” 径直走到裴父身边,裴怀枝右手压在左手,轻放在腰际,微微屈膝,朝对面的沈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开口道:“沈夫人安好。” 听到声音,沈夫人才将目光落到裴怀枝身上,淡淡地说道:“这位就是裴将军千金,不错,是个妙人。” “师母,您过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说话间,门口突然走出一个身影,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只见徐世子阔步走来。 徐林沣一来便成了焦点,瞬间吸引了注意力,沈夫人也不再理会裴怀枝。 独独裴怀枝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她的视线绕过徐林沣,看向王府空荡的大门,仿佛更期待其他人从那里走出来。 徐林沣领着裴家父子二人到前厅拜见王爷,裴怀枝随沈家夫人小姐前往梧桐苑拜见公主,分别前裴怀裕担忧地朝裴怀枝看了一眼,裴怀枝淡淡一笑,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心想:我又不和她们抢世子爷,能有什么事? 进了梧桐苑,传闻中的昭节长公主正端坐在主位上,初见到公主的裴怀枝狠狠吃了一惊,面前的女子被岁月温柔以待,简雅的装饰打扮,却处处透着雍容华贵,还带有几分清冷,就像误入人间的仙人,孤傲动人。 裴怀枝微微低头,心道:原来一个人可以美的如此清新脱俗,还威严十足。 请安落座,接下来的时间里裴怀枝就默默看她们叙旧,时不时被提到附和两句。 沈夫人笑意盈盈,语气柔和,与在王府门前裴怀枝见到的判若两人,“本打算过几日送拜帖后再登门,今个途径过王府,便想着带阿音来给您请个安,唐突公主了。” 长公主:“沣儿还叫你一声师母呢,哪里唐突了?” 沈夫人捻起手帕,轻轻掩住嘴角笑了笑,“还不是阿音一直惦记着说林沣哥哥回来了吗?” 沈夫人话音刚起,沈音就娇羞地低下了头,一张花容月貌顿时染上几丝红晕。 长公主的视线在沈音身上停顿了一下,转而扫了裴怀枝一眼,才开口道:“沣儿这些年在外立了业,如今归了家也是该考虑成家的事了,阿音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两个孩子有意,我也乐见其成。” 裴怀枝被长公主威慑力的一眼看的心里莫名其妙,等公主说完,她也明白了,想必世子爷在长公主面前提起自己,让长公主误以为世子爷对自己有意,而长公主心中世子妃的人选便是这位沈音是也,这番话也是告诉自己别痴心妄想了。 裴怀枝一腔委屈无处说,面上恭恭敬敬地报以一笑。 有了长公主的定心丸,沈夫人更是喜上眉梢,放松地与长公主话起了家常,追忆俩孩子的往昔:“想当初沣儿奉旨出征时,这孩子一个人偷偷跑去城门相送,结果到城门口时大军早就出发了,回来哭了好几天,后来还跑去护国寺求了平安符,燃了平安灯,好在现在王爷与沣儿都回来了。” 眼见沈音的脸都快埋进脖子里了,裴怀枝却不得不承认沈夫人这番话说的极秒,长公主心里的好感估计要高出好多截了,任谁听见有这么个人如此关心自己的儿子,都会忍不住心生欢喜。 长公主不负裴怀枝的期望,露出了她的第一个笑,“阿音有心了,日后得空多来陪陪我,他们父子都忙,就我一个悠闲无事。” 沈音终于抬起了她的头,脸红耳赤地柔柔说道:“林沣哥哥平安回来,阿音便心安了,公主不嫌阿音叨扰才好。” 长公主:“怎么会?阿音让我欢喜的很。” 裴怀枝此时脸都快笑僵了,她突然有点感同身受裴怀裕在她和裴父身边的境遇——那才是一家人,自己是来凑热闹的。 幸好沈夫人有意撮合女儿和世子,借口不要打扰她跟长公主说些体己话,打发了沈音去找徐林沣,裴怀枝得以解脱离开。 -与此同时,镇北王府前,马车缓缓停下,徐林潇走下马车,门房匆匆上前。 “公子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今儿家里有客到访。” 徐林潇边走边问:“哦?父亲见了谁?”如今想造访王府的人络绎不绝,镇北王府一律回绝了,听到府里有客,徐林潇着实惊讶了一下,想不出这个节骨眼父亲还会见谁。 门房答:“有裴大将军一家,还有沈夫人与沈小姐。” 裴松,徐林潇心里浮上这个名字,曾经父亲手底下的人,皇上新封的骠骑大将军,算是徐府半个旧部,父亲见他不足为奇,至于沈家母女多半是冲着大哥来的。 思到父亲这会儿应该在前厅会客,徐林潇便打算穿过庭院,直接回自己的院子拿他落在家里的户部账册,也是他回来这一趟的目的。 当他走到围墙,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传来,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走出梧桐苑绿茵就忍不住问道:“小姐,她们都已经定下世子爷的终身大事了,您怎么瞧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裴怀枝脚步一顿,她们走的太慢,前头的沈小姐早就不见了人影,王府又着实太大,只来时走过一回的路此时已经摸不清方向。 绿茵跟着她家小姐停下,同样迷茫了:“小姐,咱们好像迷路了!” 裴怀枝没有说话,穿过廊角,走上一条回廊。 绿茵匆匆跟上:“小姐您知道怎么走?这条路我们来时没有走过啊!” 走过回廊,前头是面镂空花围墙,裴怀枝停下脚步侧身看向绿茵:“不知道怎么走,就是看看这条路能到哪?王府比咱们府风景好多了,顺便观赏一下。” 绿茵对付她家小姐的办法一如既往,照样搬出老爷:“小姐您忘了老爷让你来这趟是干嘛的吗?公主这边没希望了,咱们不该赶在那个劳什子沈小姐前面,去接触世子爷吗?” 裴怀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谁说我是为了世子爷来的?” 绿茵一脸震惊:“小姐,您什么意思?” 裴怀枝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绿茵额心,说道:“平常挺机灵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犯傻,镇北王府又不是只有世子爷一位公子,不是还有一位二公子么?” 徐林潇与她们二人中间隔着镂空雕花墙,听到婢女口中的世子爷,想起门房说的裴将军一家都来了,裴家和沈家这一趟怕都是为了大哥而来的,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哥日后怕是要桃花朵朵开了。 陡然间冒出一句二公子,蓦地令他惊讶地抬起头,透过墙面雕花的镂空处,看见了一位言笑晏晏的女子,阳光打在她侧脸,微微扬起的眉眼折射出耀眼光芒,整个人神采奕奕,光彩动人,耳边的声音又继续响起。 绿茵:“小姐,您打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二公子来的王府吧?这个二公子有什么好?您见都没见过,就如此念念不忘了。” 裴怀枝扬了扬眉,转过身朝拱门走去,语气自豪地说道:“武能安邦,文能治国,他的好可不是三言两语能……” 穿过拱门,裴怀枝脚步一顿,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前面的人身上,此人一身月白锦服,腰间佩金色御仙花,通身气质沉稳,风姿绰约,裴怀枝心念婉转,扬起嘴角低下头行了个礼,柔柔叫道:“二公子!” 徐林潇的视线在女子脸上停顿片刻,回了一句:“裴小姐”,他没问裴怀枝是如何猜到他的身份的,此女子从看到他微微慌乱到冷静下来思考不过瞬息之间,相必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他今日虽穿了便服,腰间却佩了金御仙花,此乃文二品官员身份的象征,稍有了解的都能猜到他是谁。 裴怀枝也没问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是谁的,缓缓开口道:“从长公主院落出来后便迷了路,不知二公子可否领小女子前去寻父兄?” 如果徐林潇没有听到刚才主仆俩对话,这会兴许就领她去了,毕竟是大哥的终身大事,可他偏偏听了个全须全尾,看见女子此时若无其事的神情,眸光闪了闪。 徐林潇为官多年,官场人与场面话见多了、听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功夫一流,但那也都是趋炎附势的权势交锋,他没有和女子打过交道,更没见识过如此堂而皇之的女子,明目张胆的表达——我想接近你。 此时的徐大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梧桐苑出来后往左走就可以到前厅,你们走反了,裴小姐穿过回廊左走,那边会有仆人领小姐前去。” 听出二公子话里的拒绝之意,裴怀枝从善如流地放弃了:“多谢二公子!”说完转身领着绿茵走了。 走过拱门时,裴怀枝忽然回头,朝徐林潇微微一笑,心道:二公子长的真好看! 少女如花般的笑容让徐林潇微微一怔,干净又纯真,他似乎很久没见过这样纯粹的笑了,明晃晃的高兴与欣喜,不参杂虚情假意,没有利益算计,等他回过神时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5、争执 王府的花园里,一对碧玉佳人并肩而行,女子时不时羞赧抬头浅笑嫣然,男子刻意放慢脚步侧身温语长谈,远远看去仿若珠联璧合,羡煞了旁人。 当然这个旁人不包括裴怀裕,此时他脸上只能看出煞气。他原本在和徐林沣用小旗子在地图上切磋兵法,这是军营里将士常有的闲逸项目,模拟出兵,口诉打法与破解之法,既充实了无聊的边关岁月,又能磨砺作战经验,就在他们二人战局焦灼之时,一声清脆的林沣哥哥打破了僵局,徐林沣丢下了残局与裴怀裕,作陪佳人漫步。 其实徐林沣有安置好裴怀裕。王府有个兵器库,里面各式各样的神兵利器一应俱全,是每个习武之人看见了都会走不动道的地,徐林沣要下人带裴怀裕前去,可自行观赏挑选,裴怀裕一门心思都在为他妹妹的未来着想,根本无暇关注身外之物,他打发了跟着的仆从,悄悄跟着他们,便目睹了一路的佳人才子,脸上表情有些微微挂不住了。 秋风拂过,枝头红叶落,一片叶子垂掉沈音肩头,徐林沣伸出手轻轻捻起,沈音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手吓着了,往后躲了一下,徐林沣歉然一笑:“无事,有一片叶子沾衣服上了。” 沈音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的叶子上,顿了顿说道:“林沣哥哥这些年的边关经历一点也不无聊,阿音听着有趣极了,阿音没出过京城,所以林沣哥哥能不能再多讲一些。” 沈音是沈太傅夫妇的独女,沈夫人生了沈音后身子落下了病根儿,再难生育,太傅与沈夫人也是青梅竹马,二人伉俪情深,太傅不愿再纳妾,沈音自小便被捧在手心上养大。 娇羞的少女眉眼低垂,眼睑微颤,手指紧紧搅在一起,徐林沣将这一幕幕通通看尽眼里,心里仿佛有一罐蜜浆微微流淌,甜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缓缓开口:“若阿音爱听,我日后便常常说给阿音听。” 徐林沣起初是由于太傅的关系对沈音礼让有加,后来相处,发现她就像天边皎月,无瑕的让人不想轻易去破坏,便一直守护着这份美好,护着护着就护出了些别样心思。 听见他的话,沈音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亮地盯着徐林沣,二人眼波横流。 裴怀枝便是在此时走到裴怀裕身后的,她看了一眼远处的檀郎谢女,一把拽住了企图冲出去的裴怀裕。 裴怀裕一脸不快:“你……”还没等他说完,便被裴怀枝拉走了,倒不是拽不过裴怀枝,而是怕用力过度伤着了她,于是顺着她的力道后退。 直到看不见他们,裴怀枝才松开手。 一获得自由,裴怀裕就忍不住抱怨道:“上次在宫里问世子爷在京中可有思念之人,世子爷说思念亲人,没想到现在冒出个佳人,这算个什么事啊?” 他的话成功获得裴怀枝的一记白眼,不过裴怀枝此刻心情舒畅,白眼只在心里翻了翻,嘴上对他大哥说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会大张旗鼓啥事都往外说。” 仅反思了一瞬,裴怀裕就开始指责道:“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你没看见他们之间的气氛幽暗吗?” 裴怀枝抬起头对她大哥一笑,“看见了,挺般配的。” 裴怀裕一口气憋回嗓子眼,险些岔过气去,“你…你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裴怀枝淡淡说道:“不然呢?公主认可沈小姐,世子爷也心悦沈小姐,郎才女貌多合适,再说我就算伤心也没用啊!” 裴怀裕刚想反驳两句,听到最后一句话,话音随即一转:“有什么可伤心的,我们家阿枝还看不上他呢,能配阿枝的自然比世子爷还要优秀。”虽说是冲冠为妹妹,说完裴怀裕忍不住心虚了一下,大齐貌似很难找出比世子爷更优秀的人了吧! 一番话成功的加深了裴怀枝嘴角的笑意,连眼角眉梢都生动起来,她笑道:“大哥说得在理。” 裴怀裕只当妹妹被他的话安慰到了,并未多想。 身后的绿茵脸都绿了,她非常想对大少爷吼道:大少爷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小姐这表情明明就是高兴的紧,你被她欺骗了,她心里想的是王府二公子啊! 裴怀枝背着手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剪的动作——瞎说就封了你的嘴,绿茵嘴巴一紧,识趣地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事已至此,他们也没了留下的想法,与裴父一起拜别了王爷归家去。 途中裴怀裕将王府的事由说给了裴父听,末了还补充了一句:“阿枝心里估计不好受,我安慰过了,您也安慰安慰。” 裴松深深地看了裴怀裕一眼,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这个缺心眼真是自己的儿子吗? 一下马车,裴怀枝就被裴松唤到书房,她俏生生地唤了一句:“阿爹”,继而静候在一旁。 裴松瞧见他女儿面上藏都藏不住的喜悦,脸色一撂,直言道:“说吧!你去镇北王府真实的目的,不要说什么是我的主张,你若不想去,便有办法去不得,你特意梳妆打扮,怕也不是为了世子爷吧!” 从裴怀裕说裴怀枝将他带离了花园,裴松就敢肯定他女儿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是开心的,不然也不会乐见二人情意款款,他远比他儿子更了解他女儿,他的女儿如若真看上了什么,不说不择手段,也会尽力周旋,而不是像今日这样放任不管。 裴怀枝知道他阿爹有话说,却没想到她爹会如此洞察秋毫,直言不讳地问出来,转念一想:也对,毕竟是狐狸她爹,老狐狸当然更胜一筹。 裴怀枝顿了顿,说道:“您有意让我嫁进镇北王府,如今世子爷有主了,可王府也不只有世子爷一个公子啊?” 裴松此前有过猜测,如今得到证实,内心依旧十分不解:“你是如何得知的二公子?你见过了?” 裴怀枝观察了一下她爹的神色,试探道:“二公子任六部之首,有卿相之才,也就是如今皇上取消了丞相一职,不然二公子早已位极人臣,坊间都知道。” 裴松沉着脸没说话,裴怀枝偷偷看了他一眼,慢慢补上了第二个问题的回答:“今日在王府有过一面之缘。” 裴松这才开口:“那阿枝今日去王府,为的可就是这一面之缘。” 裴怀枝低下头坦白道:“是!” 裴松叹了口气:“阿爹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关于二公子的言论,总之以后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闻言,裴怀枝猛然抬起头,脱口问道:“为什么?” 裴松:“没有为什么,阿爹是为了你好。” 世间大抵的矛盾多是因为一句语焉不详的为你好,一方给的理所当然,一方受的不情不愿。 若是其他事,裴怀枝可能就此顺从地依了她阿爹,可当对象是二公子时,她却无法轻易妥协,“都是镇北王府,为什么大公子可以,二公子就不行,二公子差哪了?” 其实裴松从猜测到女儿想法时,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都是镇北王府,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将二公子纳入人选,他也说不上来,大概从心底滋生的偏见,窃弄权威不可取。 “阿枝,”裴松顿了顿,说道:“世子正直善良,好男儿征战四方,保家卫国,可二公子他周璇官场,他做到如今的地位,手上沾了多少同僚的血,官场人的心思比我们武将要深沉的多。” 一股无力感蓦地攀上裴怀枝心头,是啊,人人都说他是权臣,说他心狠手辣,可自从他上位后,大齐不是更繁荣了吗?这难道不是他的功劳吗? 裴怀枝盯着裴松的眼睛,仿佛想看进那双眼睛里,放缓了声音,语重心长道:“阿爹,他曾经也上过战场剿过敌寇,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您难道忘了吗?” 裴松微微一怔,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手持长枪,斩杀敌人的画面,人人都知晓如今的徐大人,却鲜少人还记得当初的少年将军。 裴松回过神来,“阿枝……” “我知道阿爹想起了,少年将军梦,英魂筑铁血,宦海浮沙过,终忆旧时梦,阿爹,年少的情怀哪能那么轻易就被抹去,他只是被缚住了双腿,如今长出了新的爪牙,并没有忘记他的初衷。”裴怀枝开口打断了她阿爹。 她没给阿爹开口的机会,接着道:“阿爹,您先别急着否定,我也不一味的肯定,以前是咱们都身处远方,京城发生的事都只能从别人嘴里听说,三人成虎的道理阿爹也明白,现在我们人就在京城,身处其中方知风云突变,二公子是忠是奸咱们拭目以待。”说完不等裴父回答,行了个礼便转身朝外面走去,出门时突然回过头补充道:“女儿相信自己的眼光。” 裴松从被裴怀枝打断的那一刻起,他就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他因女儿的话眼前起了一片云雾,曾经的将军血是热的,心也是热的,半生戎马过,回过头他还能找回当初那腔热血吗?还是有的,当他拿起兵器,端坐马上,他依旧觉得自己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裴松心里的那根弦好像松了松,女儿的话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匆匆离去的裴怀枝深吸一口气,曾经见识过他热忱的阿爹都贬低了他,仿佛有双手紧紧地拽住了她的心,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急促困难。 她将闺房房门紧闭,闭上眼睛靠在门上,静静等待那一阵心悸过去,突然,她睁开双眼,流星似的走到柜子前,急切地翻出一个箱子,她将箱子的锁打开,里面竟然满满是书。 一本空白封面的书被她翻出,裴怀枝坐在桌前缓缓打开。 尽管别人已经遗忘,她却铭心刻骨。 她突然忆起尤夫子曾讲过的故事,眼睛仿佛穿过了十年的光阴,看到了那个少年郎。 6、将星 元武一十八年六月十五,当天正午时分,天空红色流光闪过,镇北侯府婴儿啼哭炸起,司天监监正观天异相,占卜预测,遂道:三合中位,此乃将星现世。 镇北侯府出生的这个孩子正是二公子徐林潇,在后来的成长中他更是展现出非凡的武学天赋,司天监更言此子八字乃是“将星入命,荡踏九州”,元武帝本就崇尚武学,听闻更是大喜,对其亲睐有加,所以在徐林潇七八岁时便随父亲远赴边关,侯爷将他带在身边亲自培养教导,他的大部分童年也都是在军营里度过的。 先帝因早年在战场受过大大小小的伤,老来便变本加厉反噬给了身体,元武三十一年时,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北狄也听闻了风声,鞑勒王派遣了一支队伍,伪装成商人民众偷偷潜入大齐,他们试图制造一场阴谋,将固若金汤的大齐砸开一道口子。 那时的北方还在往来通商,大齐的将士只需守在关口维持秩序,南疆却没那么平静,流寇土匪占山为王,作奸犯科者逃窜前往,今儿这个山头起火,明儿那个山头造反,镇守南疆的蔡老将军已年过花甲,渐渐开始力不从心,因此常常会向侯爷借兵遣将。 这天蔡老将军派人来借粮草武器,为首的官兵斥诉那天杀的匪徒最近猖獗的很,成天作乱,消耗也大的很,侯爷听了便点了一支队伍,可这天将军们都出去巡防关口了,侯爷又走不开,没有带队之人,徐林潇就是在这时站出来的,侯爷想了下,区区匪徒还奈何不了我大齐镇疆大军,途中也不会有危险,便同意了。 就这样,徐林潇领着一队人马押送辎重前往南疆。好巧不巧,当他到南疆驻军时,整个驻军除了后勤人员,几乎倾巢出动,十三岁的徐林潇站在空荡荡的营地,陷入了沉思,什么样的祸乱能使得驻边大军鱼贯群出?思虑间,余光里突然有一队人马赶来,凝眉望去,倏地瞳孔紧缩,他大喝道:“营地所有人拿好兵器,进入禁戒状态。” 虽然他们拿着普通的刀剑,但骑行习惯和作战方式一时却难以改变,别扭的姿势暴露了他们还不太适应新兵器的用法,向他们奔来的人马哪里是匪寇,分明就是一行训练有素的北狄将士。 徐林潇也理清了关要,他们敢堂而皇之的来,说明他们有把握拿下南疆驻军营,那些倾巢而出的人马估计被他们绊住了,营地若被毁整个南边将人心惶惶。 一具具尸体相继倒下,这些杀敌经验欠缺的编外人员哪里是争强好斗北狄人的对手,最后就还剩徐林潇带来的十来个士兵,十多岁的少年力气本就没有成人大,一场厮杀更是耗尽了心血,徐林潇的手微微颤抖痉挛,为首的敌将更是没有把一个半大的孩子放在眼里,径直走过来,徐林潇双目通红,就是现在,他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手部,用力一刺,鲜血溅了他一身,他就着刀刺入敌人身体的姿势往前推进,像一只年幼的野狼,獠牙虽没长成,狼性却已显现。敌军纷纷后退。 北狄人马上长大,他们大多自由狂野,没有汉人军队团结忠诚,此时见首领已逝,心就乱了,心一乱,手上招式就不稳,他们就是趁这个时候反击,南疆驻军也慢慢开始往回赶。 裴松这个时候还是蔡老将军手下都尉,蔡老将军接到报信说有多处匪祸叛乱,便分派人马前往,却没想到一批接一批,整个驻军的人都调完了,还都是同一时间起乱,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困入了别人的圈套。 裴松赶到营地时就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浑身是血手持兵器,人影踉跄却依旧执拗的挥刀砍杀。 后面陆陆续续人马归来,杂牌军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他们本就是拖一时,让北狄人攻占南疆驻地,这一时也被少年给拦截了。 少年用几十人抵御上百敌寇,等来了南疆驻军回程。 元武帝知晓后更是道了一句“少年将军”。 裴怀枝仿佛身处南疆营地,望着少年厮杀的身影,她嘴唇嚅动,轻声叫了一句“将军”,穿越时光堑壑,圆了那人年少痴愿。 等到晚饭时间,裴怀枝也冷静下来了,去和裴父吃了一顿泯恩仇的晚饭,席间二人其乐融融,仿佛白日的争吵是一场误入的梦。 镇北王府的晚饭可就没有那么愉悦的气氛了。 徐阆是知晓裴松意图的,答应裴松的拜见也是有意为之,可公主与大儿子这一顿操作,让他在昔日属下面前失了颜面,不同意不见就是了,见了这样拐弯抹角的拒绝也太不是人了。 一顿饭徐阆都板着脸,他不敢说公主的不是,便把气都撒在大儿子身上,好好的提什么引荐给公主。 徐林沣也着实委屈,他本着两家关系,让裴家幼女有个靠山也是好的,却没想到裴家怀着这样的心思,倒整得他里外不是人了。 忽然,徐阆放下筷子,好整以暇道:“沣儿,关于裴家你有何想法。” 话音刚起,徐林沣立马正襟危坐,答道:“裴将军是您旧友,我与怀裕又是同袍,两家交情深厚。” 公主扫了一眼他们俩父子,对他们之间的哑谜不以为然,直说道:“裴家女儿是个聪明懂事的,但我心中世子妃的人选是沈家女儿沈音,沣儿对此想必是满意的。” 徐林沣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可碍于父亲余威,不敢轻易博了他的面子。 公主发话,王爷就像被扼住喉咙的雄鹰,顿时偃旗息鼓,放缓了神色,这些事本就不该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插手,纵然失了面子,也是他自己一意孤行的结果。 王爷自知理亏,便也从善闭了嘴。 徐林潇如一个局外人看着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想起白日那句二公子,殊不知漩涡中心的裴家小姐根本无意于世子妃,都是一番闲愁罢了。 而公主下一句话就把徐林潇也拉入了他们的闲愁之中。 公主淡淡对王爷说道:“沣儿想着把裴家姑娘带到我面前也是冲着王爷的面子,王爷如若真想与裴家结亲,不是还有潇儿,嗯?”说完看了徐林潇一眼。 这一眼让徐林潇觉得母亲好像是有意为之,不是一句顺嘴的闲话。 王爷觑了一下公主的神色,想了想说道:“这些事就都劳烦公主操心了,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原来镇北王也是个怕妻子的…… 王爷一番服软的话后,公主也没再提什么裴家、沈家,徐林潇抬头看向公主平静的侧脸,那一眼仿佛是他的错觉。 京城的日子比起边关也悠闲不到哪去,徐林沣挂职了京兆府尹,底下虽有做事的,但大小事也要经他手,徐阆虽交了兵权,挂一个闲置王爷身份,但京郊练兵巡防也落到他身上。 大齐如今也算国泰民安,永熙帝便把朝会定在初一和十五两日,其余日子让大臣在家养精蓄锐。 翌日清晨,徐家父子三人就忙着各奔东西,徐阆走出大门,看见门口的马车,停下了脚步。 “王爷,今日要巡防检查,还要……”王府都护陈烈一边替王爷牵马,一边汇报今日军务,走着走着身边没了王爷身影,停住脚步疑惑地转过头叫了一声:“王爷?” 徐阆吩咐道:“将马牵到华安巷,在那等我。”然后走向了马车。 陈烈是曾经跟着王爷战场上退下来的老人,对王府知根知底,看了一眼马车,知道这是父子俩有话谈,华安巷一面通往尚书台,另一边则是去防城营的路。 马车里,徐林潇坐下揉了揉眉心,昨夜户部一笔错账又让他忙活了半宿,到现在眼睛还有几丝疲劳的刺痛感,一束光顺着掀起的帘布打进来,他眯了眯眼,以为是手下的侍从,问了一句:“何事?” 他没有得到回答,只有一串阴影落在他身前,徐林潇这才睁开眼睛,看清来人,诧异地叫了一句:“父亲!”原来不是侍从明落,而是王爷父亲。 徐林潇连忙起身让出主座,徐阆伸手按住他胳膊,说道:“坐下吧!”,转身在他对面落座。 还没等徐林潇出口寒暄询问他父亲,徐阆便开口道:“以前不是最不爱坐轿,嫌慢嫌空气不流通,如今倒是日日出行都是马车。” 徐林潇给父亲倒了一杯茶,才开口道:“京城呆久了,也就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纵马奔驰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车里的气氛却异常沉寂,徐林潇说完之后,两人都没再开口。 徐林潇曾经众星捧月的长大,年少有一腔骄傲与热血,纵然翅膀折了,名利权势里走了一遭,可内在依旧保留着一份执拗,每当他面对父亲时,都会生出辜负他的期望。 面对敌人杀伐果决,为官他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些年来,夸赞也好,骂名也罢,他都没往心里去,唯独在面对父亲时,他会想自己有没有丢徐家的脸,配不配得上一句大齐战神之子。 徐林潇看父亲没有开口的打算,想了想还是问出了一开始的疑问:“父亲是找我有事商谈吗?” 徐阆喝完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淡淡道:“没事就不能坐一坐我儿子的马车?” 徐林潇惊讶地抬头。 徐阆看着他眼里直白的诧异,感觉心被针刺了一下,他确实对徐林潇寄予厚望,甚至想让他当大齐下一任战神,当这一切都破灭时,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却没处说理去,后来看着儿子在另一条路上也越走越高,欣慰的同时总有几分遗憾,渐渐的不知怎么面对他,也说不出一句夸奖的话,如今仅仅一句平常父子间的闲话,就激起如此大的反响,徐阆才发现这些年错过了什么,原来觉得遗憾的也不只有他。 徐林潇很快恢复了神色,“父亲想坐自然什么时候都可以。” 徐阆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外面却传来陈烈的声音:“王爷。” 他们一路沉默了太久,马车已经驶到华安巷了。 徐阆下车前对徐林潇说道:“大齐如今也算安稳,不用如此殚精竭虑,累病了俸禄也不会涨,年纪轻轻就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有时间多锻炼锻炼。” 徐林潇本想说平时不这样,但面对久违的关怀,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知道了。” 望着父亲策马而去的身影,徐林潇心想:我应该没让他失望吧! “公子,走吗?”明落打断了他家公子的思绪。 徐林潇缓缓放下车帘,“走吧,先去趟儿户部。” 7、秋狝 有些皇帝喜欢百花齐放,臣子越优秀越高兴,比如元武先帝;有些皇帝喜欢一枝独秀,太突出的人时刻担心他有非分之想,永熙皇帝无疑就是这样的人,当他是皇子时便觉得父皇给予徐阆的权利过大,所以当他上位时,并没打算重用徐阆,可谁叫人家确实有本事,北方换了别人真不行,但他却也留了一手,将众望所归的徐林潇留在了京中,让侯爷带走了徐林沣。 那时少年将军谁人不知,他怕再出一个比徐阆更厉害的大齐战神,可皇上也没想到徐家人会如此争气,会打战,官也做得好,是他让别人做的官,如若再限制一下,那皇上就真要落下口实了,所以徐林潇官路也算通途,就在徐林潇一路高升时,皇上心病又犯了,他取消了丞相一职,沿用了前朝的尚书令,将徐林潇的权利陷在了六部之中。 徐林潇刚到户部,户部尚书方东顷就急急忙忙迎上行礼:“徐大人。” 徐林潇径直走到首座坐下,低头看着方东顷,似笑非笑地说道:“咱们方大人好大的能耐,竟然整出来这么大个漏洞。” 事情起因大概还要怨老天,今年扬州犯了太岁,老天爷降了洪涝,等到交赋税时拿不出来,咱们方大人和扬州刺史董末又有点渊源,方大人年轻气盛时被美色所惑,强要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恰好是刺史的远房表妹,董刺史打了一箩筐如意算盘,将表妹送给了方大人做小妾,方大人也落了个口实在别人手里。 刺史跟方大人先哭了一通他的不易,再叹了一通他们之间的“情深厚谊”,最后再三保证最多迟一个月,让方大人想办法帮他先垫上。 方东顷踌躇再三,可偏偏皇上提出年末要新建行宫,拨了一笔款项,算算时间应该够的,方大人一狠心便自作主张挪了银子,可一月又一月过去,工部侍郎都来找他核对预算了,董刺史还没补交,他就开始慢慢拆东墙补西墙,直到徐林潇开始察觉。 方东顷知道东窗事发了,如今面前的人便是他唯一救星,方东顷腿一弯,扑通一下脑袋抵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战战兢兢说道:“徐大人,是下官一时糊涂,听信了那董末的鬼话,这才酿下如今大错,下官一定尽力弥补,让董末尽快补上赋税,请徐大人网开一面,不要怵了圣颜。” 按理说事也简单,让董末补了银子,填了那些亏空就行了,源头的过错还是董末,可方大人错不在贪,他滥用职权,天子眼皮底下玩伎俩,错大错小就看皇上的心情了,方大人不敢赌皇上心情好不好,只能求徐林潇宽限些时日,让他在皇上知道前把错填上。 方东顷做官清正,在户部这样每天跟人扯皮的环境下也能如鱼得水,但再厉害的人总有失蹄的时候,如今不就深陷泥潭了。 同时方东顷是皇上一手亲自提拔的,算是皇上的人,徐林潇知道皇上多少会提防他,贸然打皇上的脸,会让皇上觉得他想把手伸到户部,皇上的人得让皇上自己动,他如今要的也不过是对方一句准话。 徐林潇把账册往方东顷前面一扔,说道:“给你七日时间,不管你是找董末,还是自掏腰包,总之给我补齐了,那些小的我就不说了,月底工部要动工,到时拿不出银子你就自己改行做工匠替他们修行宫去。” 方东顷忙不迭捡起账册,感激地看了徐林潇一眼:“多谢徐大人,下官一定尽快补齐。” 说完方大人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徐林潇忍不住刺了一句:“方大人是打算跪到董末自己上门来吗?” 方东顷匆忙起身,回了一句:“下官以为徐大人还有吩咐。”抬眼偷偷观察了一下徐林潇脸色,立马说道:“下官告退!” 麻溜儿转身告退的方大人没能走成,在门口遇到了姗姗来迟的明落。 明落对方东顷说了一句:“方大人留步。”又朝徐林潇通报道:“大人,工部和礼部两位尚书来了。” 两位尚书带来了一个消息:皇上要举办秋狝。 应该说是一场迟来的秋狩,今年的秋狩因着镇北王回朝,皇上往后延了延,说是要让大家看看大齐将军的风采,如今也到了举办的时候。 徐林潇看了一眼想把自己埋起来的方东顷,心道:还知道又要用钱了啊! 因着永熙皇帝的一个决定,大家原本的工作上又添了一笔,更加忙碌,文官准备繁琐的流程,武将则要防护安全。 裴怀裕也迎来了他上任的第一把火。 晚间一到家他就忍不住感叹他一天的见闻:“当皇上真好,住的位置大,连游玩的地方也大。” 裴松如今和镇北王一起替城防营练练兵,这个时间段不在府中,只裴怀枝一人听见这不逊之言,忍不住道:“大哥,你的嘴该把把门,别什么话都说。” 裴怀裕被他妹妹说了,脸也挂的住,还忍不住抱怨起来:“我都在心里憋一天了,回家连你都不愿听我说,你大哥还能找谁说?” 裴怀枝噎了一下,她大哥的性子她也了解,也就在家人面前活像一个碎嘴子,外人特别是不熟悉的人面前,那端的是一脸高深莫测,格外的沉默寡言,不知道是怕张嘴原形毕露呢,还是话都在家人面前讲完了,总之还是靠谱的,听见他大哥的话,她也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心疼大哥了。 裴怀枝想了想,问道:“大哥今天干嘛去了?哪个好玩儿的地?” 裴怀裕眼睛一亮:呵,还不是乖乖听我讲话了! 裴怀裕故作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下来跟他妹妹边喝边聊:“皇上要去香山秋狩,我今日去踩了个点,皇家围场确实豪气,阿枝你之前都在江南,京城里的排面都没见识过。” 裴怀枝看着她哥的惺惺作态,也没搓穿,她确实感兴趣了,“皇家秋狝由六部操办,禁军与兵部负责安全秩序,大哥,你知道皇上都请了哪些人吗?能带亲属去吗?” 裴怀裕:“你怎么对官员职责如此清楚?你也没去过啊?” 裴怀枝眼珠一转,惨兮兮地说道:“就是因为没去过才好奇打听过啊,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就算身份在那,依旧入不了京都贵女的圈子。” 忽悠她大哥,裴怀枝是一捏一个准,果然裴怀裕又开始心软了:“咱们阿枝这叫有灵气,土生土长,还活蹦乱跳的,比她们可爱极了。” 裴怀枝:我怎么感觉这话像在骂我… 裴怀裕顿了一下,接着道:“皇上这次秋狩是为镇北王延迟的,主角还是镇北王,当然咱们阿爹也算一个,让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们看看我大齐军队的战斗力,大人可携各家小姐公子哥,所以阿枝也去,让他们瞧瞧我将军府的小姐也不差。” 此话一出,裴怀枝心里乐开了花:那岂不是又能见到二公子了! 裴怀枝故作娇嗔地低下了头,企图把嘴角压平些。 “小姐,大少爷,老爷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这时,绿茵的话响起,裴怀枝努力绷住了表情,和他大哥一起前往膳厅。 席间裴松听了裴怀裕带回来的消息,忍不住看了一眼裴怀枝,见她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开口说道:“去露个面也好,阿爹就一点,你们两个都给我低调行事,怀裕的脾气给我收一收,这里不是军营,世家子弟多娇贵,你如今在皇上手底下做事,代表皇上的颜面,不可一言不合就动手,至于阿枝,你……”裴松很想说老实点,别去招惹什么二公子,又想起书房里女儿言辞恳切的话语,出口变成了:“注意安全,别到处乱跑。” 裴怀裕很快接道:“阿爹就放心吧,阿枝的安全我负责。” 裴松冷笑一声:“哼?你是能分身,还是想撂摊子,别刚一上任就想着以权谋私,管好你份内的事就行。” 裴怀枝对她大哥报以一笑,她知道阿爹的火气对她没发出来,大哥撞枪口上了,“大哥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转过头又对裴松道:“谢谢阿爹!” 谢谢您同意我去,愿意给二公子一个机会。 裴松的视线落在裴怀枝的笑脸上,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殷勤的裴怀裕连忙道:“阿爹您呛着了?来喝杯水。” 裴松牙疼地看了一眼他的缺心眼儿子,认命般接过他递过来的水,一口喝了。 这晚过后父子俩就过起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裴怀枝也很难等到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大多是裴怀枝睡下了他们才回来。 裴家作为京城新贵,又同镇北王有几分交情,因此成了另一个香饽饽,裴父裴兄每天忙着各种酬酢,裴府可没镇北王府的根基,只能打着太极流转于达官贵人们之间。 一直到秋狩当天,裴怀枝才有机会同他们父子好好见了一面。 裴怀裕刚把马牵出来,就看见站在院里的裴怀枝,对她道:“我要先赶去巡查一下安全问题,你随阿爹一同去。” 裴怀枝:“知道了,大哥你也多注意安全!” 说完裴怀裕就翻身上马,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回看他妹妹,想了想道:“阿爹有他的考量,大哥也有大哥的能力,围场遇到难事,记得来找大哥,我可不想看我妹妹受委屈。” 话音刚落,裴怀裕就狠狠一夹马腹,飞奔走了。 裴怀枝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知道了大哥!” 没过多久,裴怀枝也和裴父一起踏上了去往香山围场的道路,这一日秋高气爽,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一地碎金,灿烂非凡,确实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裴怀枝心情雀跃的坐在马车里,心想又要见面了,二公子…… 8、撞破 刚出巷口一颗脑袋就冲过来,跑到裴松的马旁,拽住了他的裤腿,气喘吁吁地说道:“裴将军,先等等,皇上招您去觐前陪圣驾。” 裴松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腿上转移,说道:“王大人别着急,先把气喘匀了。” 兵部侍郎王坤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意识到手还抓着将军的裤子,连忙松开,拍了拍左右的衣袖,试图缓解一下尴尬,然后说道:“皇上的圣撵马上就要出发了,您快赶去吧!” 皇上发话裴松当然不敢不从,加之觐前陪驾的殊荣也不是谁都能有的,裴松顿了顿,语气平静道:“王大人稍等片刻,我同小女交代几句。” 裴松调转马头来到马车侧方,从外面掀开帷裳,对裴怀枝说道:“路上注意安全,到了香山有事派人知会我,或者找你大哥都行。” 裴家父子俩在关键时刻最放心不下的都是裴怀枝,这一点上两人还是很父子的。 哪怕裴怀枝如今不是小孩子,面对父亲与大哥宣之于口的疼爱,她依然非常珍惜的享受了,自己开心的同时,也补全了他们二人心里缺失的一份裴家长辈的责任。 裴怀枝笑道:“知道了,阿爹,您放心去吧!” 裴松转身朝皇城奔去,路过王坤时停下来问了一句:“王大人,您怎么去?” 王坤听见声音抬起头,一双小眼睛转了转,欲言又止地盯着裴松。 裴松还真看出来这一眼夹杂的意思:“王大人可是想与我一同骑去?” 王坤眼睛一亮,“可以吗?裴将军!” 裴松看着黄豆大的眼睛里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违心地一点头,“走吧!王大人。” 王坤如愿的骑上了将军的马,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后悔了,将军的坐骑太狂野了,他受不住啊! 从皇城到香山大概一两个时辰,路才过半,裴怀枝就开始坐不住了。 她对绿茵说道:“去问问还有多远?” 绿茵叹了口气,“小姐,您都问三次了,刚车夫才说了还有一半路程。” 父亲在身边她还能强迫自己装装样子,现在老虎走了,她也就称王了,开始活蹦乱跳,还有即将到来的相见,简直叫她坐立难安。 她将头抵在车壁上,打算让自己冷静冷静,嘴里郁闷地嘀咕道:“怎么还没……哎哟!” 咯噔与裴怀枝的痛呼声同时响起。 绿茵的惊呼声紧随其后,“小姐,您没事吧?” 她着急地将裴怀枝扶起,就在刚才马车一阵颠簸,打断了她家小姐的面壁,甚至跟车壁来了个深情撞击。 外面传来紧张地询问:“都是属下罪该万死,让小姐受惊了,小姐可有受伤?” 裴怀枝摸了摸额头,手感有点不对,连忙扯过绿茵问:“快看看我额头,肿没肿?丑不丑?” 绿茵仔细瞧了瞧:“有一点红肿,小姐您这个需要上药才行,还好奴婢机灵,就怕您到了猎场,磕了碰了,都备齐了。” 她翻出一瓶药,一边替裴怀枝涂,一面提高音量大声道:“你们怎么驾车的?还好小姐没什么大问题,不然等老爷拿你们是问。” 此刻的裴怀枝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任由绿茵摆弄,她在心里质问自己好端端的撞什么车壁的同时,又分了个心思反驳绿茵的话,这明明是个大问题,脸都没了怎么见人。 外面的声音又响起:“绿茵姑娘教训的是,麻烦姑娘转告小姐,马车轴承坏了,暂时无法行驶。” 绿茵擦完药,眼见她家小姐明明听见了外面的话,却依旧无动于衷,疑惑地叫了一句:“小姐?” 裴怀枝此刻天人交战,是去是留这个问题反复在脑海里蹦哒,她觉得自己如今的形象不太适合出现在二公子面前,意兴阑珊地问道:“这个药擦了多久能消肿?” 绿茵立马拍胸脯自豪地说道:“这可是大少爷给的军营秘制金创药,听说破口流血第二天就能愈合,小姐这个估计明早起来就好的差不多了。” 裴怀枝对她前一句的道听途说持怀疑态度,后面一句又觉得应该是这样,终于去的意愿完美胜出了。 走下马车的裴怀中看了一眼车轮,转头问车夫:“能修好吗?大约需要多久?” 车夫注意到了她的额头,惭愧地低下头,毕恭毕敬地答道:“有点麻烦,这里没有适合的工具。” 裴怀枝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上山的路,问道:“这条路径直走就能到围场吧?” “对,小姐!” 裴怀枝:“你把车拉到城里去修,修好再上山去,剩下的路我走上去。” 就这样,城郊的官道上,两个女子漫步而行,她们仿佛就是来踏秋的,悠哉悠哉地走,遇见几株眼生的植物还停下来多看两眼。 在江南时,苏家外祖对裴怀枝没那么多要求,孩子只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就好,都是随裴怀枝性子爱怎么来就怎么来的,她出行游玩不是骑马,就是走路,嫌马车又颠又慢,坐的次数屈指可数,少有的几次还都是陪长辈出门,听到马车修不好时,正好随了她的心意。由于车夫一个人无法推动马车,她便叫两个侍卫一起帮车夫推车,她则落了个清净自在。 绿茵像刚进城的农夫,看什么都是新奇的,一边赞叹城里繁华,一边嫌弃城里的不好:“小姐,京城虽然繁华,你看它的花就没有江南长的好。” 裴怀枝抬手又摸了摸额头,感觉比刚才小了一点,心情也舒畅了一些,说道:“江南气候适宜,当然长的好,京城繁华也不过是因为在天子脚下。” “小姐,你看这竟然有落槿!”绿茵惊讶的指着前方的一株花。 裴怀枝好奇地走过去,还真是落槿,开得还挺好。 绿茵:“小姐你看,那还有几株。” 裴怀枝顺着绿茵的手望去,火红的花映在眼底,心里浮上疑惑,一方水土育一方植被,她还没在除江南以外其他地方见过落槿,落槿喜湿,不该出现在干燥的北方。 其次,落槿这种花比较特殊,它不常见,一般人不会种植,因为它还有个别名——死人花,它是献给入土人的花,京郊官道上竟然出现了这种花,落槿野生也不会选在这地儿,那么是谁在这种了这些不详花?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可裴怀枝异常英勇的就想当这只猫,她对绿茵说:“走,跟着花去看看,这花不该出现在这的。” 绿茵从小跟着她家小姐“上天入地”惯了,也有一颗该死的好奇心,因此兴奋地赞同:“好,往那走,小姐。” 越往里走越惊心,路边只有零星几株,里面则是成片的落槿,这种花是赤红色的,中间的花蕊也异常红艳,远远看去如同一片鲜红的血泊,仿佛等着人掉进去尸骨无存,化为血沫。 绿茵终于感到一点害怕:“小姐,这个地方看着有点瘆人,这么多落槿,不会有这么多死人要送吧?” 裴怀枝摘了一朵花,放在绿茵眼前:“它就是一普普通通的植物,那些寓意也都是人赋予它的,也不管它接不接受,都强加给了它。”说到后面,她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白玉锦袍,身如松树,端正俊秀,可他却也同这花一样,被人强加好多骂名,一股强烈的念头蓦地侵上心头——她想见他。 裴怀枝迅猛转过身,“出去吧!” 话音刚落,旁边忽地传来一声嗷叫,主仆俩悚然一惊。 绿茵抓住裴怀枝手臂,紧张道:“小姐,您不是说只是普通花吗?怎么感觉现在鬼要出来了。” 裴怀枝虽然也被吓到了,但理智却还在,“青天白日哪来的鬼。” 仔细想一下,刚才听到的声音,其实更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皇上要狩猎,肯定会有人专门准备一些牲畜放入香山作为战利品。 裴怀枝松开绿茵的手,面向声音传来的方位,这些准备工作,不是大哥的人做,就是二公子的人,她心里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了。 对绿茵说了一句:“怕就待这儿!”随即拔腿就走。 沿着落槿花走完,前面出现一个木头塔的小房子,隐隐约约有些许喘息的声音传来,裴怀枝走近,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鼻尖耸动,循着气味靠近木头房子,透过木头中间的缝隙她看清了屋内的景象,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木头缝隙里渗进的条条光亮,展现出的零丁画面,鲜血、皮毛这是她看能看的,就在这时,耳边乍然响起一阵鼻息声,一张野兽的脸倏地与她面面相觑。 “呼……”裴怀枝倒抽一口凉气,身子一哆嗦,手里的落槿也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有交谈声隐约传来:“怎么样,都死了吧?那只老虎够猛吧!” “你不去外面看着进来干什么,被人发现,坏了主人的大事不是我俩能担得起的。” “贵人们都坐车往山上去了,谁会往回走啊!” 说话声还在继续,裴怀枝却没听下去的心情了,她急忙转身朝外走去,路上遇见姗姗来迟的绿茵,一把拉着她快步离开了。 回到官道上,裴怀枝还心有余悸。 绿茵:“小姐,您看见什么了?是不是真有鬼,都叫您别去,我害怕。” 裴怀枝眼前又出现那一幕,那只老虎应该刚战斗完,褐色的毛发上血迹斑斑,牙龈上还粘着碎肉,随着它张牙咧嘴的动作,鲜血从它的齿缝中渗出,顺着下颚滴落在地。 野兽固然害怕,但它却很少会主动袭击人,比起野兽,人心更可怕,心里的算计才让人防不胜防。 想起刚两人的对话,裴怀枝意外听到就算了,她不想让一个小婢女卷入,徒增烦忧,开口道:“哪有什么鬼,里面什么都没有,咱们要快点赶路了。” 绿茵看了裴怀枝一眼,她的手臂到现在都还残留一阵疼痛,她清楚地记得她家小姐看见她时,脸色惨白、神情慌乱,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她倒也识趣,知道裴怀枝不想说,便没再追问,只在心里存了个疑问。 此时,一阵风吹过她们身后的那片花丛,火红随风摇曳,如血海翻涌,荡起层层业火,灼的天地都黯然失色。 木屋前的两人还在交谈。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浑身肌肉膨胀,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对看守老虎的人说:“后面有条小路能从官道走过来,不过满是死人花,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蹙这个眉头,他们那些个达官贵人们最忌讳这个。” 守在门口的一位和他一比就显得格外瘦小,却是一副死人脸,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死人脸不赞同道:“还是谨慎些好,前后都巡视一下,以免出了纰漏。” 壮汉说:“行吧,行吧,也就多走几步,你还别说,这些死人花移植过来长的还挺好!”他一边说一边绕过木屋朝后走去,嘴里继续叨叨:“颜色也好看,也就是那些个人瞎讲究,有……” 突然没听见声音了,死人脸连忙问了一句:“怎么了?” “有人来过!”壮汉语气严肃,丝毫没有刚才的悠闲。 慌忙赶过来的死人脸看见壮汉手里捏着的一朵花,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二人眼里皆杀机毕露。 9、惊梦 大齐的秋季狩猎一般五日,第一日让大家赶到香山,晚间举办一个篝火晚会,活络一下气氛,第二日由皇上射出第一箭,狩猎正式开始,会有三日的时间留给大家打猎,最后一日则是评定成绩,论功行赏。 夕阳西下,皇家围场里热闹非凡,京中权贵的子女们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彼此正互道寒暄,裴怀裕却独树一帜,孤零零地站在围场入口处望眼欲穿,心道:他妹妹怎么还不来? 裴松一到围场便找人代话给裴怀裕,让他接应一下裴怀枝,正所谓人生地不熟,裴怀枝目前就是这样,路上遇见哪家个贵人啥的,她都不知道对方贵在哪儿? 裴怀裕一边在心里担心会不会出啥事了,一边又想到裴怀枝的种种劣迹,心血来潮干点别的去也是她能做得出来的,反正阿爹不在跟前,天黑之前赶到就行。 他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的耐心都给了他这个妹妹,他没等来裴怀枝,先等来另外两个人,他看向两人,心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两人也不错,长的不比世子爷差。 左边一个高挑一点,气质温和些,脸上挂着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硬挺的五官透着一股子冷冽,右边的五官柔和一点,气质却冷冰冰的,裴怀裕又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两人太冷了,都不合适。 待二人走近,裴怀裕见礼道:“徐大人,江大人。”经过裴怀裕辛勤的努力,京中大小官员他都熟悉的差不多了,眼前两位,从左往右分别是徐林潇和大理寺卿江暮安。 二人分别对他回了一礼。 由于一同负责场内事宜,徐林潇便多问了一句:“裴统领在这干嘛?是还有什么没备妥当?” 裴怀裕局促一笑,“不瞒徐大人,我在此处等舍妹,舍妹初到京中,诸多事宜还不了解,怕冲撞了贵人。” 原来是等家里人,徐林潇淡然一笑:“裴统领有心了。” 说完便和江暮安一起告辞了。 他们二人走后没多久,裴怀裕终于盼来了他心心念念的人,继而看清他那妹妹此刻的情况,身后没有马车,身边连个侍卫也没,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看着香山就在眼前,走起来却累着了裴怀枝,远远看见裴怀裕等在那,她终于长长嘘了一口气,可算是到了。 裴怀枝还没有所反应,就被裴怀裕一把拽到一处偏僻角落,转头铺天盖地的责备就落下:“你任性也该有个度,不坐马车也就算了,身边连个侍卫也不带,要是路上遇见啥事怎么办,京城不比江南,歹徒恶人有的是,我和阿爹一会儿不在身边你就开始胡闹。” 裴怀裕一见到人,心落了地,随之而来的怒火也灼烧了理智,没好好看看前面的人,也没问发生了何事,就只宣泄了心里的火气,等他火发完了,看着眼前低着头不说话的女孩,又开始忐忑起来,自己是不是话说太重,这是不高兴了? 他手抵嘴唇干咳一声,打算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呃…那个……” 没等他想好说什么找补的话,裴怀枝就抬起头打断了他,“马车坏了,车夫一个人做不来,我便叫侍卫帮忙去了,不是故意不带的,大哥,我头疼,脚也疼。” 眼前的女孩眼眶微红,发丝有些凌乱,额头上还有一块红肿,怎么看都显得楚楚可怜,一瞬间裴怀裕啥脾气都没有了。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裴怀枝额头,“这是马车上撞的?” 裴怀枝没说话,点了点头。 裴怀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没搞清楚状况就乱发脾气,害阿枝伤心,太不是人了,他放缓语气说道:“今天就好好休息,晚上的活动就别去了。” 如今这个模样她也不想出门,本就没打算去,于是乖巧一点头:“知道了!” 裴怀裕还想交代几句,可手下的侍卫找来了,他只匆匆对绿茵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小姐,就急忙离开了。 裴怀裕一走,裴怀枝便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可惜的语气对绿茵道:“我那么用力瞪眼睛都没能让眼泪流出来,看来还真是金豆子。” 绿茵对她家小姐装可怜,卖柔弱的做法已经司空见惯,闻言只淡淡接了句:“真流出来了大少爷怕是要吓死。”毕竟没出来效果都已经立竿见影了。 裴怀枝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绿茵说的在理,便也没再纠结金豆子有没有出来,好好养她的伤去了。 没过多久,在他们说话的角落,里面又走出来两个人,正是先前的徐江二位大人,裴家兄妹认为的角落其实只是个拐角,墙里面有一个小休息室,并不是外墙,两位大人此前正在里面喝茶。 徐林潇与江暮安在外人面前是同僚,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私下是好友,毕竟刑部和大理寺之间既要协作,又要避嫌。 江暮安生性冷淡,成天与罪犯打交道使得面相更加冷酷,但在挚交好友面前,还是有几分和颜的,他眼睛扫过方才裴家兄妹站过的地方,说道:“这个裴家小姐有点意思!” 胆儿也挺大,一个人走上围场,想到这儿,徐林潇的脑海便浮现出一张笑脸,赤裸裸的眼神,毫不掩饰的开心。 “林潇,徐大人…”江暮安推了旁边的人一把。 徐林潇蓦地回神,疑惑道:“怎么了?” 江暮安:“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几次都没反应。” 徐林潇不自在地用手揉了一下山根,对自己还记得那张脸有几分好笑,不禁想自己整日里究竟面对的是怎样一群牛鬼蛇神,连个真诚的笑都没有。 不能直说自己刚想到了那位小姐,显得自己孟浪不说,还坏了人家小姐的名声,徐林潇想了想正色道:“你刚说京中最近出现一些尸体,可有查到都是些何人?” 江暮安一听见案子的事,周身气质一回笼,又成了那个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江大人。 江暮安答道:“查了,但是查不出来”,顿了顿补充道:“不是没人认领,而是尸体看不出来是何人,没有头,躯干也不全,都是些碎尸块。” 徐林潇脸色突然凝重起来,杀人分尸,手段恶毒至极,严肃道:“有需要刑部的地方尽管开口,这种恶性事件不宜拖太长时间,不然会让百姓人心惶惶,传到皇上耳边也难辞其咎。” 江暮安:“知道,我会尽快解决,给百姓一个交代。” 徐林潇没再多言,不得不说,他这个好友办案能力一流,办起事来也一丝不苟,确实能起到安心的作用。 随着太阳落下,围场里陆续架起了火把,二位大人也融入集体,开始了八面玲珑的官僚活动。 裴怀裕找到了裴父告知了他妹妹的事宜,知道女儿没事,裴松也就安心了,抬头看见走来的气宇轩昂的青年,瞬间觉得裴怀枝没来是一件好事。 徐林潇走着走着感觉有一阵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头对上裴松的眼神,裴将军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呃…幽怨…,徐林潇疑惑地上前打声招呼,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裴将军转身就走了,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徐林潇无奈摇了摇头,这裴家人都挺特别的…… 晚间篝火盛宴,热闹非凡,比起四方宫殿里举办的宴会,这种露天酒席更让人心情放松,大家都秉着游乐的心思,严肃拘谨少了几分,席间的欢声笑语更盛了。 与前面热闹比,皇家驿站此时就显得孤寂多了,裴怀枝一到房间,就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出了一朵清水芙蓉花,然后就坐在镜前看她头上的包,她甚至想跟它做个交易,能不能过了秋猎再出来,可惜它不解佳人风情,无计可施的裴怀枝只能叫绿茵去打些凉水来,虽比不上夏日的冰块,但深秋露寒,夜里的水还是有几分冰凉的。 绿茵推门而入,将盆放在桌上,拿帕子浸湿之后给裴怀枝敷上,“小姐今日如此在意容貌,可是为了明日好见那个二公子?” 裴怀枝笑了起来,脸色浮上几分娇羞,想低下头,可额上的帕子又让她不得不微扬起头,因此每一分面部表情都露在绿茵眼里。 绿茵从来没有在她家小姐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裴怀枝自小离家,虽然苏家外祖疼爱有佳,但归根结底她在苏家始终是个外人,想的会比旁人多,人也相对早熟,长辈面前的乖巧任性,有些是真情流露的,有些则是为了哄家人安心刻意为之,此时脸上的娇羞与红晕,才让绿茵想起小姐也不过是个妙龄少女。 小姐开心她也开心,“敷完睡前再擦一次药,保准明天啥也看不出来,再说了,小姐生的好看,怎么样都好看,只要徐大人眼睛不瞎,保证让小姐给迷的五迷三道。” 裴怀枝被这番话说的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表情也藏不住,眼睛都笑弯了。 白天太过惊险,当天夜里裴怀枝便做了噩梦,她梦见白日的老虎,那只老虎吃完同类,又跑去吃人,它把人一点点咬碎,吃掉它想吃的部位,剩下的全部扔进了落槿花里,鲜血与花奇异地融合在一起,而那些花似乎把尸体当作了肥料,它们越长越茂盛,最终融为一体,入土而安。 裴怀枝猛然从梦中惊醒,眼前依稀可见红色花海的倒影,她起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老虎、落槿却在她心里划下了重重一笔。 直到绿茵给她打扮时告诉她额头已经看不出来了,她才完全脱离梦境,开始期待今日的秋狩。 10、纠缠 周遭鼓声震震,皇上接过内侍手中的弓箭,走下高台,在万众瞩目中射出头箭,众人跪呼万岁,秋狝也正式开始了。 裴怀枝站在外围,眼睛东寻西觅,就是没找到那个身影,这时仪式结束,人群四散,裴怀枝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围场中心走去。 迎面撞上个人,来人把她肩膀扶住了。 “当心点,大老远就看见你东张西望,找谁呢?” 裴怀枝抬起头,脸垮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开口道:“大哥这是要干嘛去?” 听见这话,裴怀裕瞬间把刚才的问题抛之脑后,一脸雀跃地说道:“当然是去狩猎了,听说今年头筹是锻造大师南天亲手铸的赤龙剑,大师的封山之作,皇上钦赐的名,拿出去多有头面。” 裴怀枝:“凭大哥的技艺,区区头筹易如反掌。” 如果裴怀裕有尾巴,此刻应该翘上了半空,他努力绷住嘴角说道:“哪有那么容易,还是要费些功夫的。”随即话音一转,正色道:“猎场刀箭无眼,你就别过去了,就在营地溜达溜达得了。” 裴怀枝乖巧点头同她大哥告别,转过头发现场内人都走光了,心里暗暗给裴怀裕记了一笔。 没找到人的裴怀枝在马场里挑了匹和眼缘的马儿,随后大发慈悲地带马儿饱餐一顿。 马儿吃着草,百无聊赖的她站在一旁观赏,一不小心还看入了迷。 就这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打断她的沉思,“裴小姐,秋季干燥,您走这么久定也唇焦口燥,我家小姐想请您喝碗茶。” 被惊着的裴怀枝倏地抬起头,眼前的人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对方也没给裴怀枝太多疑惑的时间,她顺着对方眼神看去,二楼亭台上站着一位她来京城唯二接触过的贵人——沈音。 裴怀枝不觉得自己和沈音会有什么共同语言,但因着对方态度客气,她便随着对方上了亭台。 二楼有许多雅座,专门为贵人们休息准备的地方,裴怀枝客客气气地与沈音打了招呼,落座在她对面。 沈音的婢女昭露,也就是刚领着裴怀枝上来的人,给裴怀枝倒了一盏茶。 沈音:“这是新进的白露茶,只这个时节才能喝到,裴小姐尝尝。” 裴怀枝浅尝了一下,微苦,但是喝完后淡淡苦涩中夹着一丝甜味,让人想起秋天,萧条中带有几分别样的美。 她放下茶杯,淡淡开口道:“难怪叫白露,确实与秋季相配。” 与上一次锦绣罗裙、珠光宝气不同,今日的沈音一身骑装,发饰也简单,整个人显得成熟干练不少,当她嘴角噙起淡淡微笑时,周身气质更是多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好像初次的娇羞可爱都是裴怀枝臆想出来的错觉。 沈音侧眼扫了一下昭露,昭露会意,忙拉着绿茵告退,绿茵却固执地朝她家小姐望去,见裴怀枝轻轻点头,她才安心退下。 裴怀枝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心想这是要开始了…… 待一方亭台只剩她们二人,沈音才继续说:“那裴小姐可知道,我就如同这白露茶,已经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一个属于我的秋天和秋日里品茶的那个人。” 裴怀枝微微一愣,她也等一个共同饮茶的人好久,但她却不觉得自己是茶等着别人饮,通常都是她品茶,所以对沈小姐的这番话她只能感同身受一半。 沈音没有管她回不回答,继续说道:“母亲很早就要给我说亲,人家都选好了,是我一哭二闹三不愿才拖到今天的,林沣哥哥说过等我及笄,他就上门提亲,可我等来的却是他出征的消息,十年了,我的碧玉年华早过了,但世子爷与我的情谊却还在,裴小姐花容月貌,欲觅良缘也是容易的,不如成全了我与世子爷的坎坷情缘吧!” 眼前的女子看相貌瞧着不大,裴怀枝那日回去后从绿茵口中才知道沈音比自己年长四岁,能为了心爱人等待这么久,裴怀枝心里还是有几分动容的,今日这场会晤估计也是想彻底斩断自己这个隐患,即使公主和世子爷表态了,她也怕王爷因着与阿爹的交情一意孤行,王爷那端出了岔子。 裴怀枝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问道:“如果我就中意世子爷,不在乎世子爷心里有何人,我只要世子妃的位置,沈小姐打算怎么办?” 沈音惊讶地抬头,面上表情变了变,眉头也从一开始紧皱到最后松开,平静地开口:“如果裴小姐真的有意世子妃之位,便不会轻易对我说出来,暗地里努力不是更方便些,何必告诉我这个将你视为眼中钉的人?” 裴怀枝敛了笑容,沈小姐一点不也单纯可爱了,不过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也省事,“我说的是京中其他妙龄女子的心声,沈小姐与其舍近求远的断枝桠,不如从源头坐稳自己的位置,毕竟空悬总会有人惦记。” 沈音站在楼上远远看见身姿窈窕的少女,想起那日母亲说她是世子爷引荐给公主的,心里就如同卡了一根尖刺,久久难安,于是想亲手拔掉这根刺,拔着拔着发现这竟然是根棍子糖,剥开外壳里面竟然是甜的。 这番话简直说到沈音心坎里去了,她这次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裴小姐这般提点是为何?我可不认为裴小姐对我会有好感。” 这时底下一阵打马声起,裴怀枝转过头,只见前方那人英姿飒飒,疾行而过的风带起他的衣角,每一处都在裴怀枝心里荡起涟漪,她眼睛顿时亮了,匆匆与沈音告别,转身往楼下跑了。 “小姐,裴小姐可有知难而退?”看见裴怀枝走了,昭露便走过来问道。 沈音看着底下的女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忆起刚才她看到骑马之人瞬间流露出的欣喜,对昭露说道:“裴小姐的心应该不在世子爷身上,是咱们误会了。” 被她们误会的裴怀枝把绿茵留在原地,独自跟着前面的人一路策马,骑到密林深处,发现自己跟丢了。 “吁……”裴怀枝懊恼地伸手拉住缰绳,在心里狠狠斥责自己骑的太慢了,就在她调转马头打算换个方向找寻时,前方忽然有一人牵着马从林中走出来。 “这位小姐为何一路跟着在下?” 听见声音,裴怀枝惊喜地抬头,迅速翻身下马,向对方奔去,不料乐极生悲,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正着,“扑通”一声四肢朝地摔倒在对方脚下,她抬起一张皱成包子的脸,泄气般叫了一句:“二公子!” 徐林潇与江暮安约好一起猎鹿,仪式结束后却被六部官员绊住了脚,打发完他们这才骑马前去与江暮安汇合,一路上发现后面紧跟着一人,于是中途改了道驶入密林,打算看看究竟是何人,结果发现是位女子,荒郊野岭姑娘家家难免不安全,所以现身询问,当看清女子容貌时,他心里的警惕与疑惑顿时散了,是裴怀枝好像就没那么奇怪了。 目睹了对方下马,摔跤,徐林潇低下头与地上的女子目光相接,对方懊恼的表情令他不知该做何反应,习惯性顺着问候的话接了一句:“裴小姐!” 虽然对方没有立刻出手扶自己,裴怀枝也不气恼,随即改变战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可怜兮兮地道:“二公子,好疼,能不能扶我起来?” 徐林潇顿了一下,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连语气都有几分熟悉,他昨天刚听眼前的女子说过,但对象不是他就是了,他没去追究话里的真假,伸出手虚虚地扶起地上的女子。 裴怀枝感觉到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胳膊上,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等她一站定,对方立马就收回了手,将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完美演绎。 一想到面前的人是自己期期盼盼许久的二公子,先前的丢脸早就被裴怀枝置之脑后了,此时一门心思都在对方身上,她笑道:“多谢二公子!” 徐林潇微微侧身与裴怀枝错开些距离,眼睛看向侧方,淡淡回道:“裴小姐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 裴怀枝好似看不见对方的避嫌举措,又凑到徐林潇面前,问道:“二公子可是要去狩猎?” 徐林潇不经意对上眼前女孩闪闪发亮的眼睛,再次侧身的动作愣在了原地,等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看,连忙侧过身,手指下意识放在山根上揉了一下,生硬道:“此处偏僻,裴小姐还是不要逗留的好,在下还要去狩猎,少陪。” 说完拱手前推,礼毕转身就要走,突然,衣袖上多了一只手,离开的脚步涩在了原地。 “林潇,你在这干嘛呢?” 还没等裴怀枝开口,一个陌生男子蓦地骑马来到跟前,马随着主人勒绳的动作喷出一阵鼻息,正好对着他们二人,裴怀枝被惊吓地下意识松了手。 衣袖松开的刹那徐林潇偏头扫了一眼裴怀枝,突然福至心灵地抬起手将马头拨远了些,然后才仰头对马上的人说道:“正要去找你,你便来了。”顿了顿继续道:“这位是裴将军的千金。”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对身边的人说:“这位是大理寺卿江暮安。” 听到徐林潇的话,裴怀枝抬头看了一眼马上的人,从容地道了一句:“江大人”,心里则暗暗想道:都是这个人坏了我的好事。 江暮安顺着徐林潇的动作拽住缰绳往后退了几步,多年判案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人之间有猫腻,但江大人对案子以外的事都不怎么上心,便只淡淡回了一句裴小姐,转头就跟徐林潇说起猎鹿的事。 有外人在裴怀枝没再有多余的动作,只眼睛一直粘在徐林潇身上,二公子的眉眼、唇鼻,连头发丝儿都是好看的。 江暮安对徐林潇还是熟悉的,一点细微末节的变化也能观察入微,他发现此时的徐林潇身体僵硬,神情也有些许不自在,侧头便见裴小姐目光炯炯地盯着徐林潇,心下一动,提议道:“不如裴小姐和我们一道去猎鹿,正好我们缺个见证人。” 裴怀枝惊喜抬头,瞬间觉得江暮安顺眼不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林潇疑惑地看了江暮安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默认了对方的决定。 一路上江暮安都遥遥领先,将他们二人远远落在身后,裴怀枝看着徐临潇与来时不相符的速度,心情愉悦的享受了一把二公子不声不响的关心。 “老规矩,一炷香的时间,谁猎的多谁胜。” 话音刚落,江暮安就冲进了树林深处,徐林潇紧随其后,走之前对裴怀枝交代道:“就呆在这儿!” 11、危机 徐林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裴怀枝老老实实呆在原地,比裴家父子的千叮万嘱管用的多。 有些人和事在心里存在久了,慢慢就变成了一方执念,徐林潇就是裴怀枝心里的执念,她读过对方意气风发时的手书,临过对方的帖子,学过对方每一个主张和法令背后的深意,经年种种,使得她对徐林潇充满好奇,她想看看曾经拿过刀,后来提起笔的那只手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到了又觉得对方本应如此优秀,哪哪儿都合自己心意,好像久别重逢的旧友,让人倍感亲切,熨贴了裴怀枝一颗孤寂的心。 裴怀枝此刻恨不得多生出几双眼与几张耳,将林中的一举一动不遗巨细地通通知晓,可她只能在外面垫着脚,时不时看见对方一闪而过的身影。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他们二人就从林中出来了。 裴怀枝时时刻刻都注意着林间的动静,一听见声音就迫不及待看过去,疑惑地问:“怎么了?比完了?” 徐林潇翻身下马,对裴怀枝说:“林中没有见到鹿的踪迹。” “这里往年是鹿出没最多的地方,今年一只没看见,是今年鹿下放的少吗?还是说咱们大齐出了位狩猎高手,不到半天时间就将鹿都猎完了?”江暮安走过来问道。 裴怀枝这才发现他们二人两手空空,箭矢一根没少,抬头看了一眼徐林潇,开口道:“大齐最厉害的高手不是在这儿!” 徐林潇偏头避开裴怀枝投来的目光,没有理会裴怀枝的调侃,一脸严肃地对江暮安说道:“除了香山野生的动物,每年为了狩猎尽兴,下放家养的牲畜只多不少,不仅是鹿,今年林中其他动物也少,围场的人没有那个胆子阳奉阴违,数量不会错,这半日可能发生了什么让它们都不敢出来。” 微微侧过的头,正好将二公子泛红的耳垂与脖颈露在裴怀枝眼前,裴怀枝心里窃喜,原来二公子也会害羞,害羞的同时还佯装正经说地头头是道,真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 江暮安一听见分析言论,摇身一变大理寺卿,对面前两人的互动一无所知,尽职尽责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能让它们感到害怕的定是十分凶猛的野兽,如果围场里真闯入了野兽,那大家在这狩猎就有风险了。” 徐林潇与江暮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时候越是危言耸听,越是能激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世家子弟们的好胜心,顺其自然往往还相安无事,于是两人默契地选择缄口不语。 原本还在沾沾自喜的裴怀枝,听见野兽二字,脸色瞬间变了,脑海里又浮现那只老虎,一时呆楞在原地。 猛地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灼热的视线消失了,徐林潇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头下意识地往左偏了一寸,余光扫见裴怀枝的表情,这才惊觉小姑娘被刚才的话吓到了,连忙道:“裴小姐不用害怕,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能让它们躲起来的原因很多,这附近到处都有人把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人汇报的。” 裴怀枝很高兴二公子安慰她了,但她却没被安慰到,她觉得林中的动物们应该和她一样见到那只老虎了,才被吓的躲起来了,她不知道老虎背后是何人,对方意欲何为,也不敢告诉徐林潇,怕二公子因她的话陷入危险之中,爱喜而生忧,大概说的就是此时的裴怀枝。 裴怀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二公子,我不害怕。” 听见裴怀枝的回答,徐林潇的心仿佛被一根羽毛划过,痒痒的,他以为对方会像之前那样借机纠缠,明明真的害怕,却一反常态嘴硬起来,让他心里产生了一股冲动,脱口道:“我送裴小姐回驿站吧。”说完徐林潇也愣了一下,他竟然会管一个小姑娘的闲事,片刻徐大人就想清楚了,他把自己的心血来潮归功于父亲与裴将军是好友,自己看在长辈的份上举手之劳。 换做以往,裴怀枝或许会高兴地跳起来,此时带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只淡淡出声:“多谢二公子!” 坐在马上,徐林潇转过头对江暮安道:“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有动静找人知会我。” 江暮安:“知道了,你……”话音未落,二人已经策马扬鞭远离了,江暮安话音一转:“从没见你主动关心过女子,兄弟,你这是红鸾星动,桃花缠身。” 江大人用他断案陈词的语气发表完他的结论,转身也离开了。 与此同时,皇家驿站的一间屋里,气氛有些凝重。 肃王赵承骞坐在主位上,低头俯视跪着的二人,语气不善地说道:“有人沿着落槿花,发现了咱们的兽斗场,甚至可能还看到了我的虎儿子,是这个意思吧?吴常你说。” 先帝不好女色,在位只娶了一位中宫皇后和一位贵妃,留下三子,皇上与肃王赵承骞同为正宫所出,贵妃的子嗣则是当今东阳王赵承瑄。 “屋后有一株折断的落槿,应当是看到屋内的景象了,京中的人鲜少有人知道此花,在路边看到也会只当是长的好看的野花,发现花可能是一时兴起,想摘两支,至于往里走,属下猜想可能是听见虎叫,被吸引过去的,可能看到老虎了。” 如果裴怀枝此时在这儿,就会发现这个声音十分耳熟,正是看守老虎的死人脸,也是赵承骞口中的吴常。 吴常冷静到说完自己的推论,面无表情地跪在一旁等他的主人发话,而他旁边的壮汉可就没那么淡定了。 壮汉给自己起了个十分贴切的名字,巨石,他此刻企图把自己的一身腱子肉都给缩回去,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由于自己偷奸耍滑,出了这么大个疏漏,他简直不敢想一向心狠手辣的主人会如何惩罚他。 吴常与巨石二人是赵承骞养在宫外的心腹,专门替他在外面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二人对这个位高权重的主人也颇为了解,喜怒无常是常态,仗着亲王的身份更是为所欲为。 赵承骞把玩手上的扳指,闻言凉凉道:“哦?我的虎儿子真被看到了,本来想藏到最后给我的皇兄送上一份大礼,竟然被别人提前看到了,巨石,你说该怎么办啊?” 二百多斤的彪形大汉硬是把自己抖出了鹌鹑的视觉效果,战战兢兢地回道:“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人责罚。” 赵承骞:“你确实该死,不过算你运气好,发现及时,斗兽场都处理干净了?” 巨石急忙答道:“启禀主人,一知晓被发现,我们就将老虎转移到安全地方了,斗兽场也夷为平地了,就算有人回去查也查不出什么。” “如此甚好,给我去查清楚闯入者身份,如若让人知道你们与老虎的关系,从而牵扯到本王”赵承骞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二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就以死谢罪。” 二人感恩戴德地一叩首,继续听候发落。 吴常比巨石冷静沉稳得多,知道这次主人没打算降罪他们,抬起头问道:“那花被发现了怎么办?” 赵承骞哼笑一声,“花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我的老虎马上就要踏上它光荣的征程了,咱们的演出就结束了,至于花,户部已经有所警觉,大理寺如今也穷追不舍,自江南来的死人花本就藏不了多久了,要怪只能怪我的三弟时运不济,天降洪涝淹了他的春秋霸业梦。” 吴常对于主子的高谈阔论并无任何反应,知道不用操心便不再多问,与巨石一起退下去查撞破之人,走到门口时,又响起赵承骞的声音:“让我的虎儿子饿两日,过两日再放它出来觅食。” 秋季狩猎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除了第一日徐林潇与江暮安发现动物数量不对,后来两日动物却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也猎到了鹿,好像第一日真的就是动物们集体犯了懒,躲着不想出来游荡,慢慢地他们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只有裴怀枝没有那么安心,她从第一日回来后就待在驿站,每日裴怀裕都会来向她炫耀一番战果,听着裴怀裕报的数量,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但她心里始终有根弦紧着,感觉风平浪静的底下藏着更深的风雨。 可直到最后一日众人齐聚一堂,皇上论功行赏都没出什么乱子。 这天一早起来裴怀枝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冥冥之中好似预示着什么事要发生,搅弄的她心神不宁,她将绿茵留在了驿站,独自一人去往了围场中心。 时辰尚早,围场里没几个人,裴怀枝却看到了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正与几位大人交谈的徐林潇似有所感,突然抬头,目光就与远处的裴怀枝遥遥相接。 没多久,他就转身朝裴怀枝走过去。 裴怀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来,仿佛看见徐林潇心里便踏实了,眼睛也随之粘在对方身上剥离不开。 不习惯如此灼热注视的徐林潇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虚空,客气问道:“裴小姐找在下有事?” 裴怀枝脱口而出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找二公子吗?” 说完,没留给徐林潇不自在的机会,又道:“今年秋狩头筹应该出来了吧,我想帮我大哥问问花落谁家了!” 徐林潇从善如流地略过第一个问题,答道:“裴统领英勇善战,成绩斐然,头筹应该在他与我大哥之间产生,具体情况还要等底下的人核算完毕。” 裴怀枝也不是真想替裴怀裕问,只是找个由头而已,听见徐林潇如此郑重其事地回答,忍不住说道:“在我心里他们二人都比不过二公子,二公子如果认真的比,头筹哪里轮得到他们。” 徐林潇不知什么时候已将视线落在眼前的姑娘身上,见她一脸笃定的样子,有些无奈地笑道:“裴小姐抬举在下了,徐某不过一个小小文官,哪里比得上在战场杀敌的将军。” 裴怀枝很想说一句你曾经也是将军,可对方明显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犹疑片刻,她最终选择闭口不谈,将一声将军藏在了腹中,她不认为没有出口的机会,她要等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道一句昔年的称呼。 想清楚的裴怀枝不再纠结,话音一转问道:“今日封赏典礼我能跟在二公子身边吗?阿爹和大哥都在御前,我没参加过,也不知道规矩,周围也没其他认识的人。” 对上裴怀枝有些落寞的眼睛,徐林潇没由来的再一次心软了,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姑娘应该如他初见时明媚灿烂,不该出现烦忧。 他点了点头,答道:“好!” 12、祸乱 皇家场面总是声势浩大,裴怀枝再次到围场时,里三层外三层已经人满为患了,不论看过多少次,人们对能瞅见圣颜都欣喜若狂,每一次都趋之若鹜。 裴怀枝远远就看见等在角落的身影,心里不由分说地想道:自己好像总能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二公子。 徐林潇将她带到了一处转角,远离人群,但视野绝佳,整个围场尽收眼底,裴怀枝眨了眨眼,转头问:“这里是二公子特地安排的吧?” 徐林潇目视前方,淡淡道:“办事的人排漏了,多出来的位置。” 裴怀枝没有说话,此时大齐的皇上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高位,附身跪拜时,她借着低垂的姿势道了一句:“谢谢二公子!” 徐林潇起身的动作一滞,随即恢复平静,心照不宣地接受了道谢。 最后的结果真如徐林潇说的那样,裴怀裕以极小的差距险胜,皇上说了一番嘉奖言辞,便着人奉上战利品,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只听一声长啸响起,顷刻间一只老虎冲进了围场,老虎的嘴里含着一条胳膊,几步开外一个侍卫倒在地上,一手抚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嘴里断断续续地溢出凄厉的惨叫。 老虎咆哮一声,继续朝着围场高台冲过去。 在场的达官贵人们哪见过如此阵仗,纷纷被那畜生吓得没头苍蝇似的要往外窜,守在旁边的侍卫被人群冲的乱七八糟,想拔刀过去,却被贵人们拦住了道。 徐林潇迅速朝老虎方向走去,刚走出两步,背后蓦地传来一阵撞击,他的腰间紧紧地缠上了一双手,紧接着后背贴上一个微微颤抖的身体,他身子一僵,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定了定心神,把僵硬的胳膊抬了抬,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往高台看去。 虎啸声传来,裴怀裕一把拿起赤龙剑,朝虎腿甩出剑鞘,挥剑刺向老虎,不料老虎突然屈起前蹄,嘴里咬住的断臂抵上剑刃,双脚灵活地攀上裴怀裕的双肩,将他扑倒在地,嘴巴趁机发力将断臂与剑一道甩开。 猛虎仰头咆哮,随即闪电似的飞扑向高台上的皇上,赵承颐瞳孔紧缩,凶残的猛兽几乎要挤进他的虹膜,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虎头直直砸落在了御桌上,顺着疲软的身体慢慢下滑,最后掉落在地上,地面慢慢汇集了一滩血迹,而老虎盆大的脑袋中间此时卡着一根羽箭。 不远处镇北王手持长弓,弓弦还留有颤抖的余韵。 见老虎已被伏诛,徐林潇便收回了视线,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柔荑,低声说道:“裴小姐,老虎已被制伏了,没事了。” 裴怀枝鼻尖充盈着淡淡的松木香,感受自己的心跳从开始杂乱无章地跳动,变成了现在掷地有声有规律地鼓动,她贪婪地嗅了嗅清新的香味,觉得自己对二公子好像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裴怀枝虽然嘴上没个把门爱逗弄徐林潇几句,可心里却是敬重徐林潇的,一门心思的想接近二公子,也是因着一份好奇与崇拜,直到一阵东方吹来了一些少女情怀。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单单想做二公子的知己,甚至想独占这份安心的松木香味。 周围的秩序慢慢稳定下来,禁军很快越过人群赶到皇上身边,徐林潇撇了一眼,知道自己又有的忙了,接着开口道:“我着人送裴小姐回去,徐某现下该去善后了。” 裴怀枝动了动发麻的手指,这才惊觉自己抱了徐林潇好久,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羞涩,连忙松开胳膊,后退几步。 背后热源离开,徐林潇的四肢才重新归位,他转过身说道:“林中有猛虎也是常有的事,裴小姐不用担心,我差人护送你下山。” 裴怀枝低头踌躇片刻,最终抬起头,一脸严肃地对徐林潇说道:“我见过那只老虎。” 此时,受惊的皇上在禁军护送下起驾回宫,肃王赵承骞撇了一眼皇上的背影,然后转头看向地上的老虎,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眷恋。 直到老虎被人拖下去了,赵承骞如梦初醒般收回目光,转身朝外走去。 他坐上亲王车架,才开口道:“可惜了我的虎儿子。” 赵承骞身边的内侍春富一边给王爷沏茶,一面问道:“冲破了重重阻碍,到了御前都没能伤到皇上分毫,王爷接下来怎么办?” 赵承骞冷笑一声,“我也没指望一只老虎就能将皇兄如何。” 春富将茶奉上,“奴才愚笨,还请王爷明示。” “不是你笨,是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哥哥。”赵承骞接过茶一饮而尽,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比起害他的人,他反而更忌惮保护他的人,他认为害他的人他还可以明确防备,而保护他的人心里的暗箭会使他防不胜防,我这个皇兄谁都不信,总喜欢把人往坏处想。” 春富顺着赵承骞的话接着问道:“那今日救了皇上的是镇北王,王爷您是想对镇北王下手?” 赵承骞似笑非笑地斜了一眼春富,“徐家忠君,注定不能为我所用,将来会是一块巨大的绊脚石,让他们君臣不和,皇兄亲自动手折了自己的翅膀不好吗?没了徐家,大齐江山危矣,这也是我们的机会,毕竟动乱才会出枭雄。” 闻言,春富立马弯腰跪下,头抵到车底,恭敬道:“王爷圣明!” 每一个野心的背后都幻想出了一个美好的结局,才能费尽心机地朝着这个目标奋力前进。 赵承骞仰头大笑起来,仿佛已经预见了光明的未来。 皇家狩猎因一场意外提前结束,受了惊吓的贵人们迅速收拾好行囊匆匆下山,围场也因此寂静下来,只余下禁军井然有序的善后排查。 徐林潇与裴怀枝分开后就去寻了江暮安,同他一起来到了裴怀枝所说的地方。 看着眼睛红艳艳的花海,江暮安问道:“这是什么花?怎么没见过?” 徐林潇想了一下,回道:“名为落槿,产自江南,它还有个别名,叫死人花。” 江暮安神色一凛,皱起眉头重复了一句死人花,然后蹲下身子摘了一朵花,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即张大了眼睛。 他敏捷地从旁边的杂草丛中捡起一根枯枝,翻了翻花下的土壤,之后又换一处翻了翻,翻了五六块地方,终于在一块凹陷的花地翻出来黑红色的土壤才停止动作。 江暮安伸手捻了捻泥土,又放在鼻下嗅了嗅,抬起头对徐林潇说道:“是血的味道。” 常年血雨腥风里打滚,江暮安对血的味道异常熟悉,刚才他不单闻到了花香,其中还夹杂血腥味,连花香都掩盖不住的腥味。 徐林潇沉了沉脸没说话,当他目睹了江暮安的一系列操作时,他就隐约猜到这么个结果——一块以鲜血浇灌的花田,听着都让人不寒而栗。 江暮安直起身,“待会带人把这块花田翻过来,我总觉得这花没那么简单。” 徐林潇带江暮安来就是为了交给他去查,只提醒道:“这背后可能藏着更大的阴谋,你小心为上。” 二位大人见多识广,面对嗜血的花也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往里走去。 江暮安在之前裴怀枝站过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土里凹陷的痕迹,开口问道:“这里之前是搭了什么吗?” 徐林潇淡淡道:“是一个木头房子。” 江暮安转过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个地方?为什么对这里如此熟悉?” 徐林潇一愣,裴怀枝对她说的话历历在目,他甚至还能回忆起对方紧张担忧的神情,以及最后一句由衷之言:我不想牵扯什么阴谋,也不想二公子招惹是非,如今二公子要查老虎案子,希望这点线索能帮到二公子,敢公然放出猛虎大庭广众伤人,背后的人定也有把握全身而退,能有如此能耐,身份尊贵不说,权力也大,二公子千万要小心。 徐林潇微微皱眉,突然不想让裴怀枝牵涉大理寺的调查,想了想道:“围场虎祸后接到的密报,对方没有透露身份。” 江暮安心道:随便什么人的话会让你亲自出马? 最后只看了徐林潇一眼,没再多问,毕竟能让徐林潇信任的人多半可信。 江暮安跨过痕迹往里走,脚步微微一滞,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说道:“这里面的土松过。”抬头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地面,冷笑一声:“毁尸灭迹,够干净的。” 徐林潇走到江暮安旁边道:“这里曾经关押过出现在围场的那只老虎,里面发生过兽斗,老虎咬死了它的猎物。” 江暮安这次没再问为什么,正色说道:“这里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现场都破坏完了,查不到什么有用线索,背后的人还挺警觉。” 徐林潇突然蹲下身子,伸出手抓了一把土,表面都很干燥,只有最里面还微微湿润,心下一震,从土壤来看毁尸灭迹只怕已经有两天了,那么是放出老虎之前转移阵地的巧合,还是察觉暴露有意为之,对方以为的被发现之人是不是裴怀枝,诸多疑惑纷纷在徐林潇心里闪过。 很快他就整理好思绪,对江暮安说道:“那就从这片花查起吧,对方特地留给我们查的,我们不能辜负了对方的一片心意,至于老虎,以对方的警觉,估计已经备好了一份调查结果。” 13、情动 经过各方通力合作调查,两天后,一场震惊了达官贵人们的祸乱终于有了结果。 最终的调查也正如徐林潇猜想的那样,证据线完整,幕后真相简单。 不单如此,出事的当天便有人报官寻虎,一个卖艺的驯兽师说他的老虎被人偷偷放跑出去,不见了,让官老爷快点帮忙寻找,以免误伤了人。 京兆府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是老虎根本不在城中,直到香山的消息传来,驯兽师认领了那只老虎就是他的,知晓老虎伤了人,惊了圣驾,更是愿意以死谢罪,乘人不备一头撞在了京兆府的柱子上。 血与脑浆溅了府衙大堂一地,当场死了! 街坊百姓纷纷指证,这个驯兽师一直带着老虎表演,街头巷尾都有他们的踪迹。 一切都合情合理,完美的天衣无缝,唯一的疑点大概就是那个放跑老虎的人,可主人与老虎都死了,有没有那个人,怎么找到那个人都失去了意义,死无对证,方的圆的都会是那人的一面之词,无从考证。 于是京兆府与大理寺纷纷结了案,徐林沣和江暮安一起将结果上呈给了皇上。 时间是个好东西,两日过去,惊吓也随之慢慢消失,大家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生活,连皇上听到结果都没有太大反应,也没降罪其他人。 从裴怀裕口中听到结案的裴怀枝深深皱起了眉头,如果她没去到那个木屋,听到这番后续,她也会深信不疑。 好像真就是一场巧合的危机。 裴怀裕拍了一下裴怀枝额头,“皱眉头,长皱纹,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烦心事,再说判案是他们衙门的事,你跟着瞎操什么心。” 裴怀枝摸了摸眉心的褶皱,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放松了面部肌肉,问道:“那近日可还有其他大事发生?” 裴怀裕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是不是整日待在家太过无聊?” 裴怀枝没有否认。 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仅有的闲逸就是在院子里赏赏花,不对,这几日连桂花都开始慢慢凋谢,她也就同绿茵聊聊闲嘴,看看书打发时间。 从一只自由的锦雀变成了家养的金丝雀,只有裴家父子回来时才活跃地扑腾两下翅膀。 见她默认,裴怀裕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和父亲都忙,也没关心过妹妹在京中生活的习不习惯,也没机会带她出门认识几个闺中密友,脱口问道:“江南比京城好玩吧?” 裴怀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种显而易见的事还需要问吗? 裴怀裕这回奇迹般的看懂了他妹妹的眼神,干巴巴找补了一句:“可江南没有我跟阿爹啊!”顿了顿又继续道:“京中也是很热闹的,你可以带绿茵一起去逛逛,改日大哥休沐时带你去参加那些公子小姐的茶会、诗会,交几个闺阁好友,有事儿没事儿约着一起出游玩玩,到时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这一次,裴怀枝开了口,“江南虽然好玩,但是京城才是我的家,大哥每日回来多说些有趣的事我听就不会觉得无聊。” 人总在成长中舍弃了一些东西,也会因顾全大局压抑一些欲望,裴怀枝过早的学会了如何适应生活,七巧玲珑、克己复礼早就已经融会贯通。 粗枝大叶如裴怀裕,也突然觉得面前的女孩哪里不一样了。 曾经那个在他跟前调皮任性的小女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长大成人了。 他沉默片刻道:“大哥整日接触的都是朝堂之事,怕你听的不知就里,若阿枝得趣,大哥便把那些个大人的糗事说给阿枝听,让阿枝乐乐。” 裴怀枝笑了笑,“我最爱听大哥损人了,竟然有比大哥还蠢的人。” 裴怀裕表情一僵,暗自磨了磨牙,还是那个臭丫头。 裴怀枝还真从她大哥口中知道了两件最近朝廷忙碌的事,一是户部尚书以权谋私,挪用了公款。 裴怀枝私下感叹了一句:这个尚书真是个实心眼,都枉法了,怎么就没贪个脏让自己快活几日,成功获得了裴怀裕一记闷哼。 二是大理寺最近在查一桩案子,还将城外的一块地夷平,更多的消息就不得而知了。 打听到消息的裴怀枝在心里默默地揣着更多的消息离开了。 这天晚上,绿茵说近日夜里寒凉,给裴怀枝换了厚锦被。 新棉被太过暖和,夜里裴怀枝热的踢了被子,后来又被冻醒,几次三番折腾下来腿全部裸露在了外面,被子都挤压在上身,窝在胸口处,很快乱梦就袭来了。 四周漆黑一片,接着一束光亮闪现,恍惚间一人一虎出现在她的面前,梦里的裴怀枝诧异地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们。 他们慢慢朝裴怀枝走近,一人一虎竟然全都面目全非,淋淋鲜血从额头流淌下来,突然,男人停下了脚步,老虎迅速向前朝裴怀枝扑来。 裴怀枝大叫一声往后倒去,就在这时,一双精壮的手忽然搂住了她的肩,将她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没有看到可怕的猛虎,眼前变成了一张熟悉英俊的脸。 周遭忽然场景大变,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 她眯起眼睛,面前的人轻轻地将她放到一处柔软的地方躺下,接着那人解开腰带,脱下了外袍,她蓦地瞪大双眼,对方将里衣也一并脱了。 裴松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赏心悦目的身材曲线,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鼻子,她身体里好似有一把火,烧的她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那人缓缓靠近,一手撑在她头旁,一手解开了她的腰带。 松木香将裴怀枝紧紧包裹,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她伸手抱住了身上的人,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 她看着二公子汗涔涔透着潮红的脸颊,感受着二公子的炙热,人仿佛置身于云端,酣畅淋漓,情动时分二公子喘息着叫了一声:“阿枝!” 裴怀枝猛地惊醒过来,她没老虎吓醒了,却被徐林潇饱含情欲的一声呢喃给唤醒了。 燥热退去,裴怀枝才发觉腿脚冰冷,连忙盖好被子,可人却难以再入眠,梦里的场景真实又直白,她真实又直白的对二公子产生了非分之想。 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一边被自己的想法惊的无地自容,一边又忍不住地想她难道真的到该出嫁的年龄了?不然怎会如此肖想男子。 一直到天亮,裴怀枝都没再入睡。 清晨,绿茵欢喜的推门进来,问道:“昨夜换了新被褥,小姐是不是睡的更加舒服些?” 室内寂静无声,绿茵以为她家小姐还在酣眠,“往日这个时辰您都起身了,今日却还在……” 床帘一拉开,绿茵跟裴怀枝大眼瞪小眼。 给裴怀枝梳妆时,绿茵仍在不停地问:“怎么会睡不好呢?面料与棉絮都是用的最好的,京中最好的师傅织的,小姐您是不是被我吵醒,心里不爽快啊!” 裴怀枝看了一眼铜镜里朱颜,活似被妖怪吸了精血的样子,转头看向绿茵,问道:“你看我像休息好了的样子吗?” 嗯…眼底两块乌青格外引人注目,绿茵话音一转问道:“是换了被子的原因吗?还是小姐做噩梦了?” 裴怀枝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复杂,这死丫头还真猜对了,后来还变成了比噩梦更可怕的春梦。 裴怀枝弱弱地开口道:“不是被子的原因,是我自己的问题。” 经过半夜的辗转反侧,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欲望与渴求,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她要去追逐一份属于自己的情缘。 绿茵一愣,今日的小姐好像有些不一样,竟主动承认自己的问题,放在以往可是少见的。 当天裴怀枝就带绿茵出门了,好像昨日说不无聊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走过巷口的时候她还让车夫绕了一下,从镇北王府门前绕到大街上去。 帷裳一掀开,透过镇北王府巍峨的大门,只能观到一隅之地,不免让人感到遗憾,不屈不饶的裴怀枝忽地想将王府风景尽收眼底,心里悄悄地爬上一个想法:她要嫁入镇北王府,不做世子夫人,而是二公子的夫人。 心跳竟不受控制地陡然加快,仅仅是想到就让她激动异常。 “小姐,望华楼到了。”马车停下,裴怀枝的心都还在叫嚣着。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走下马车。 望华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达官贵人酬酢喝酒的首选之地,京中特色美食云集之处,在这里出入的人一般非富即贵。 内里装修也气派的不行,第一次做客的裴怀枝摸了摸楼梯上镶金珠的兽头,走进二楼的雅间。 楼下的伙计跟着她后面上来,上前一步,流畅地说出一段话:“这位小姐想吃点啥?咱们店可是京中一绝,您想吃的我们都有,您不想吃的经过我们店做出来,会让您重新爱上,欢迎您来品尝!” 味道如何另说,老板口号打得不错,也很自信,裴怀枝没接茬儿,转头问道:“去往尚书台是不是只能从你们酒楼前过?” 店伙计一愣,很快热情说道:“对啊!咱们店的地理位置也一绝,北通尚书台,南到中央大街,每日来店里的官老爷都快把我们店门槛踏平了!”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裴怀枝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一份桂花糕吧!” 伙计脸色一撂,迅速又拾起微笑:“您稍等!”说完掉头就走,丝毫不予留恋,甚至还在心里腹议道:以为是条大鱼,结果是只铁公鸡。 绿茵将店小二难看的脸色看的一清二楚,对裴怀枝抱怨道:“小姐,连一个小小的店伙计都看人下菜,这京城还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窗外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裴怀枝的目光穿梭其中,不怎么在意地随口道:“人为财死,哪儿都有势利之人。” 虽然店伙计人一般,但不愧是京城一楼,普普通通的桂花糕也比别处好吃,绿茵在她家小姐的纵容下连吃了好几块,之前的一点不快也被美食冲散了,随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小姐是想见二公子才出门的吧!”虽然是询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一点点香甜慢慢滑入胃里,浓郁的芬芳仿佛充斥了裴怀枝整个心扉,她笑道:“知道还不快点吃,吃完跟我去尚书台。” 绿茵迷茫地看了一眼她家小姐,接着吃起了盘中的糕点,心想:小姐这是来真的了,看来真的上心了! 府衙重地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裴怀枝也只能站在尚书台门口等着侍卫前去通报宣传。 人一走远,绿茵就小声在旁边嘀咕道:“小姐,万一二公子不愿见您怎么办,您每次见到二公子都有点呃…如那狼什么一样,恨不得把对方吃掉,我觉得二公子有点怕您。” 怕吗?裴怀枝在心里回忆了一下,然而可供回忆的内容太少,想着想着,梦里厮磨缱绻又涌上心头,脸上蓦地爬上绯红。 “这位小姐,徐大人今日不当值,现下不在府衙。” 如同一瓢冷水,瞬间浇灭了裴怀枝的灼热,她连忙问道:“那可知徐大人现下身在何处?” 侍卫干笑一声:“小的只负责守在门前通传,大人们去哪儿不是小的该知道的。” 裴怀枝一顿,自己情急之下的问题确实有些为难人,歉然笑道:“多谢!”说完转身离去。 可刚一转过身,倏地遇上一个不速之客。 14、南下 “江大人!” 身后侍卫的声音响起,裴怀枝才从她那贫瘠的身份网中找到对号入座的人——这不就是那日和二公子一起狩猎之人。 裴怀枝微微欠身,说道:“民女见过江大人。” 江暮安拱手一礼,视线掠过尚书台的大门,“裴小姐可是为了寻林潇而来?” 裴怀枝颔首:“江大人知道二公子人在何处?” 半个时辰不到再一次踏入望华楼,店伙计欢喜上前,一看是个熟悉的,还没等他变脸,后面又走进来一人,连忙笑出一脸花儿,“二位里边请!” 仿佛画面回播,裴怀枝坐到熟悉的窗边,店伙计上前一步,只不过这次他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打断,“来一壶茶就好。” 店伙计打量了一眼江暮安,恭敬一俯身,“二位贵人稍等。” 绿茵的白眼都快翻到脑后了,哼,还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了。 在场的暗潮涌动都落入了江大人眼中:“望华楼的掌柜是宫里舒贵妃的哥哥,此间的下人多少有点心高气傲,听说掌柜还整了一套奖励机制,除了工钱,还可根据客人的消费获得额外钱财,养的势利了一些。” 裴怀枝淡淡一笑,问道:“江大人与我说这些做甚?” “那店小二不是怠慢了裴小姐吗?”江暮安道:“其实裴小姐表明身份,他们也就客客气气了。” 裴怀枝一愣,对上江暮安如包罗万象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漩涡翻滚,让人无处遁形,她眨了眨眼,“多谢江大人提点!” 这当时,店伙计推门而入,摆好茶具,又匆匆离去,随后江暮安看了一眼绿茵,绿茵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谈,立刻识趣地出去守在了门口。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杯盏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沉默良久,对方都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裴怀枝忍不住出声:“江大人不会是真同民女来喝茶的吧?” 江暮安拇指捻了捻杯沿,“裴小姐能说说落槿花的事吗?” 裴怀枝蓦地抬头看向他。 江暮安笑了一下,“林潇什么都没说,但是这花产自江南,京中大部分人都认不出,而裴小姐恰好刚从江南回来,又能让林潇如此维护,江某不想往裴小姐身上想都难。” 是了,大理寺断案无数,掌权者自然目光如炬,怪就怪他偏偏和二公子相熟,裴怀枝的心定了定,缓缓问道:“江大人想知道什么?” 江暮安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裴小姐来京前江南可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比如人无缘无故的消失,家里人报官,最终杳无音讯,不了了之,或者类似的情况裴小姐有听说过吗?” 裴怀枝原本无意识垂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还真有一事。 今年江南一带突发洪涝,属扬州灾情最严重,裴怀枝外祖家在扬州当地是有名的富商,家底颇丰,苏府搭棚施粥时,她曾尽过绵薄之力,听到过流民闲谈几句谁谁谁不见了。 浮世三千,这些事裴怀枝都是听过就忘,竟因江暮安的一句话重新记起,那么,那些流民究竟去哪了? 裴怀枝:“民女想请问江大人,落槿花底下究竟有什么,值得江大人将其连根拔起?” 江暮安犹豫了一下,委婉说道:“他们用血浇灌的落槿花,京中最近出现了一些无名尸体,根据调查发现,这些尸体大多不是京城人士,裴小姐对此有何见解?” “江大人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民女的拙见恐难入大人的眼。”裴怀枝继续道:“今年江南最大的事就是灾祸流民,除此外民女没听过其他引人注意的事。” “流民……”江暮安神色一紧,急切问道:“那流民数量呢?有没有突然变多,或突然减少的情况?” 记忆打开一条口子,疑点便如泉水般涓涓涌来,裴怀枝忆起粥棚前排队的队伍似乎一直都是那么长,差别变化微乎其微,没有变化就是最大的问题。 骤雨不歇,江水横流,沿江两岸的流民日益增长,前来领粥的人为什么丝毫不增加? 裴怀枝脑子里疑点重重,正色道:“流民数量好像一直没怎么变过,其他州县的流民过来,粥棚前领粥的人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原先只当是刺史分配好的,后来灾情过去才知道扬州粮仓早就空了,流民大多是扬州商户自发性接济的,官府没有参与。” 裴怀枝能想清楚的事,江暮安只会想的比她更多,“这位扬州刺史应该能给我想要的答案,朝廷拨的赈灾粮钱,想必他也一并收入了囊中,看来这趟扬州势在必行啊!” 闻言,裴怀枝皱眉瞧了他一眼,“江大人要下扬州?” “不是我,”江暮安意味深长的笑道:“是林潇。” 与江暮安交谈完,坐上马车回府的裴怀枝心事重重。 如若真如江暮安猜的那样,扬州刺史贪墨赈灾物资,他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除非他真的豢养了流民,那他留着那些流民想做什么?京城里的尸体真的是那些流民吗? 如果扬州刺史真的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一定会有所警觉,二公子此番下扬州,那就是深入虎穴,万一扬州刺史知道无力回天,最后想要鱼死网破,天高路远,二公子出了事,等她在京中得知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这么一想,马车好像变成了一个冰窖,冻的她遍体生寒。 她家小姐与江大人告辞后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此时又见她眉头紧皱,绿茵犹疑再三终于问道:“小姐,江大人跟您说了什么?您怎么不大开心的样子?咱们还去找二公子吗?” 被拉回思绪的裴怀枝忽然有些惶急开口道:“找,我要跟二公子一起去。” 绿茵:“啊?小姐您在说什么?” 裴怀枝不想等在京中坐以待毙,落槿花本就是因她而翻出,扬州也是她熟悉的地方,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她都要陪二公子走一遭,而不是无能为力地等在京中。 她盯着绿茵疑惑的表情,突然想起江暮安临别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原来他早猜到自己的选择。 再看眼前不开窍的人,裴怀枝露出嫌弃的表情,“当然是二公子去哪我就跟到哪里,没得到他的人之前我是不会放手的。” 绿茵沉静地闭了嘴,二公子有没有被小姐迷住她不知道,反正她家小姐眼里心里只剩二公子了。 裴怀枝前脚刚入府,后脚家仆就送来一封自江南苏家来的书信,信里问候了裴怀枝在京中的近况,末尾还提了一笔外祖母甚是思念阿枝,整日念叨阿枝在京中可好,裴怀枝心里倏地涌起一股暖流。 同时忍不住想:“这不是瞌睡来了,正好有人送枕头。” 当天裴府饭桌上,裴怀枝便宣布,她要去一趟江南。 裴家父子都震惊了。 裴松很快恢复平静,问道:“去江南干嘛?这不是刚回来吗?” 裴怀枝冷静回道:“表哥今日来信说外祖母近日身体不适,总爱念叨阿枝如何了,我在苏家时只有外祖母最疼我,能有今天也都是外祖母的庇佑,现在外祖母病了,我想去看看,不看一眼心里总难安。” 裴松:“等年后,我们全家一起下江南,我也该去拜见一下母亲,感谢她这么多年对你的照拂。” 裴怀枝惊讶地抬头,心想:完了,阿爹来这出,我还怎么跟随二公子,难道要偷跑? 就在裴怀枝愁肠百结时,裴怀裕突然说道:“年后拜见那是年后的事,中间还有这么长时间,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什么,外祖母现在病了,您扯那么远干嘛!” 裴怀枝感激地看了她大哥一眼,这也是她想说的,但如果从她嘴里出来,就显得她太迫切想去江南,以阿爹的谨慎,一定会察觉自己下江南是顺道,追随二公子才是真。 收到眼神的裴怀裕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继续道:“再说了,也就阿枝现在亲事还没定,等她成亲了,以后再回江南恐怕就是外祖母的祭礼了。” 这番煞风景的话一出,席间没人再开口,气氛一时凝重起来,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话,不是每一次离开都还会有下一次相见,一南一北,各自在一方屋檐下,除了一点斩不断的亲情,生活恐难再有交叉。 沉默良久,将军铁铸的心因他儿子的话软了下来,最终答应了裴怀枝去江南,但也给她规定了时间,外祖母身体好转就归,让她务必在裴府乔迁之前赶回。 裴怀枝欣然答应。 连夜收拾行囊,第二日裴怀枝就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裴松问她这么急忙干什么,裴怀枝借口早去早回,早一天出发便可早日见到外祖母,兴许外祖母的身子就早一日好了,女儿一番孝心触动了裴松,最后也依了她。 裴松走后,裴怀裕骑马将裴怀枝送到城门外,临行前翻身下马,上了裴怀枝的马车。 他挥退了绿茵,对裴怀枝道:“虽然是废话,大哥也还是要说,路上注意安全,马车坐乏了可以换马骑一段路,但不可以一路骑马到扬州,特别是人多的地方,老实坐在马车里头,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如若遇到歪心思的人是很危险的。” “知道了,大哥。”裴怀枝辩驳道:“从京城到扬州的路一直都是坐马车走的,只有到了江南熟悉的地界才改骑马。” 裴怀裕顿了顿,继续道:“大哥知道你想去江南不仅仅是为了去看望外祖母,但大哥也知晓如今阿枝长大了,该做什么事想的可能比我跟阿爹还要周全,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至于是什么事,大哥也不问,我等阿枝亲自告诉我。” 裴怀枝偷偷伸出手拉了一下裴怀裕的衣袖,晃了晃他的手臂,“谢谢大哥!” 裴怀裕的目光落在了衣袖上,这是他妹妹的小动作,以前有事求他,或是做错了事,她都会这样晃他的手臂,裴怀裕眼皮一跳,问道:“所以到底去江南干嘛?” 裴怀枝:“大哥不是说不问吗?” 裴怀裕抬起手臂,裴怀枝的手滑落下去,“可是我现在想知道了,根据以往经验,你做这个动作一般准没好事。” 裴怀枝眼珠转了一圈,告诉裴怀裕,等她从江南回来,如果东窗事发,还能帮她分担一半阿爹的怒火。 “我告诉大哥就是了。”裴怀枝往前凑了凑,“大哥把耳朵伸过来!” 片刻后,裴怀裕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从马车里飘出来,马镫踩了两次才成功上马,坐在马上痛心疾首地想道:他怎么那么想不开,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了裴怀枝的帮凶呢! 15、怒火 出了京城马车一路南下,车窗外风高云低,枯叶飘落,偶有南飞的大雁于从空中滑过,似有啼鸣声起,细听仅有车轱辘转动的声响,裴怀枝就在辘辘声中赏了一路的金风,当晚马车停靠在冀州边境的一家客栈前。 这家客栈取名为三通,栈如其名,三通客栈北往冀州,西去豫州,东通兖州,是南下的必经之地,前往扬州,要么走豫州,要么穿兖州,不管怎么走,都会途径官道上的三通客栈。 裴怀枝走下马车,目光投向客栈牌匾,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对绿茵道:“去定三日的客房。” 绿茵一愣,很快就按裴怀枝的吩咐去办了。 上了二楼,关上门绿茵终于开口问道:“小姐,您是打算在这等二公子?” 裴怀枝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不错,有点脑子了。 绿茵看懂了她家小姐的眼神,人更迷茫了,“可是您怎么知道二公子会来这儿?咱们不是去扬州看太老夫人吗?” “那日江大人说的。”裴怀枝道:“二公子要南下查案,定会途径此地,南下探亲巧遇二公子,公子佳人,邂逅相逢,孤男寡女不是正好可以发生很多故事吗?” 亏得绿茵跟着裴怀枝“大风大浪”见惯了,会变通有胆量,否则听见这般豪放之言,绝对要面红耳赤。 绿茵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问道:“万一二公子不在此地落脚怎么办?” 裴怀枝皱了皱眉,贝齿咬住下唇,她如此着急赶在二公子动身前出门,一是为了不让阿爹疑心她南下的目的,二是为了让这个偶遇表面上看起来是二公子巧遇到的她,却独独没想过遇不到二公子这种情况。 松开牙齿,唇上落下一排湿露露的牙印,正如她此刻高低起伏的心,裴怀枝恹恹地开口说道:“在此等三日,三日后如果没遇到二公子就继续赶路,到扬州后再想办法打探二公子行踪。” 就这样在客栈里等待了三日,这天傍晚裴怀枝终于下定决心,明日清晨退房,然后继续上路,她趴在窗边,看着西方烈烈似火的残阳,心里升起浓浓的失落,真的没有等到二公子。 就在这时,裴怀枝忽然听见远方传来马蹄声,似有人纵马而来,她坐直身子张望,黄沙漫漫中两个骑士身着便装,远远望去与其他匆匆赶路的旅人并无区别,但她的视线落在前面那人身上便再也移不开,心也骤然开始狂跳。 烈风呼啸过耳,徐林潇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在夜幕降临前赶到了落脚的地方。 秋狩的虎祸还是给皇上留下了不小的惊吓,虽没有降罪官员,却变着法揪百官的过错,想方设法的查了官员政绩,这一查,户部的账就被揪出了,尚书方大人如今被关在大理寺面壁思过,而作为方大人的上司,徐林潇向皇上请罪,愿戴罪立功,南下查办董末,心有百孔的皇上却没答应。 直到今日早上,大理寺将京中无名尸,城外的嗜血花,在朝后呈给了皇上,皇上大怒,天子眼皮子底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最后所有的疑点通通指向江南扬州,皇上这才惊觉扬州非下不可,可派谁去查呢?这人既要有手段,又要刚正不阿、不畏强权,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徐林潇最合适。 于是徐林潇便踏上了南下的官道,他这趟是奉皇上秘令暗访江南,皇上只让他暗中收集证据,传回京后由皇上定夺,不是大张旗鼓的钦差下江南,身边就只带了明落一个侍从。 纵马而来的时候,徐林潇老远就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惊鸿一瞥,客栈窗边好像有个人影,待到达客栈,徐林潇伸手拉住缰绳,他在马儿的长嘶中,偏头望向客栈二楼——那里的窗子紧闭。 董末只是一方刺史,他背后肯定有高人,徐林潇明白哪怕自己低调离京,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这一趟南下注定不会太平,可没想到刚出京就被盯上了。 明落赶上来:“公子,怎么了?” 徐林潇下马,将缰绳仍给明落,“夜里注意警戒,这客栈可能有人盯着我们。” 明落将马系好后来到徐林潇身边,“刚出京就被盯上,这扬州刺史背后是个大人物啊!”他一边跟着徐林潇往客栈走,一边接着道:“这个客栈有问题,咱们为什么还要落这儿?” 徐林潇撇了他一眼,“打草惊蛇,懂吗?” 明落讪讪地闭嘴,他家公子很烦别人问什么,也没耐心给人做解释,他便根据公子的话自己想:不住这儿会让对方察觉我们发现了,住这儿可以看对方究竟想干什么。 明落觉得自己合理领悟了公子的弦外之音。 进入客栈,柜台前站着两人,他们背对着大门,身心都沉寂在交流之中。 左边的人说道:“二楼那位姑娘一个人住那么多天,瞧着像在等人,什么人眼瞎啊,等那么多天都不出现,长的如此水灵,要是我天天在家搂着不舍得放手。” 右边的人接道:“你还别说,我那天从背后远远看了一眼,那腰臀贼得劲,呲,看的我大兄弟都支棱起来了。” 徐林潇听到这里脸色沉了下去,脚上用力踏出声响,交谈中的二人这才如梦惊醒,转头招呼起来。 二人挂起笑容一转身,兜头撞上徐林潇饱含煞气的眼神,一股不动声色的威严流了出来,浓墨的瞳孔里似有万千引力,瞬间凝聚暴虐,时刻准备喷薄而出,眼前俊秀的男人仿佛一尊苏醒的杀神,让他们一瞬间心惊胆颤。 只有一瞬,徐林潇就收了周身煞气,明落立马上前一步说道:“来两间上房。” 二人在衣服上蹭了蹭掌心的虚汗,手忙脚乱地翻找钥匙,毕恭毕敬地用双手将钥匙奉上,心里叹道,这位肯定是京中的大官,惹不起惹不起。 明落将钥匙递给徐林潇,“公子,二楼天字三号房。” 徐林潇拿过钥匙转头就走。 此时,天字一号房里的裴怀枝急切地问绿茵,“上来了吗?二公子上来了吗?” 确认马上的人是二公子后,裴怀枝就关上了窗,让绿茵担任情报员,汇报徐林潇行踪,等二公子途径她房门前时,她恰好打开房门,来一段处心积虑的不期而遇。 绿茵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小姐准备好,二公子上楼了。”说完麻利地往旁边一闪,让出门口的位置。 裴怀枝再一次理了理额角的鬓发,上前一步,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心里默念:十、九……二、一。 砰的一声,她拉开房门,面带微笑的看向前面的人,眼一抬,笑容顷刻间凝固在脸上。 “美人,给哥哥开门是想让哥哥进去坐坐吗?” 外面哪有英俊潇洒的二公子,分明是个大腹便便的醉汉。 醉汉不知喝了多少,一张嘴空气中满是酒臭味,身子摇摇晃晃地想往前凑。 裴怀枝皱了皱眉,沉声道:“滚!” 这个字成功的将醉汉激怒了,借着酒壮的胆子,调笑道:“美人这么大火气干嘛,让哥哥给你灭灭。”接着伸出手朝裴怀枝扑去。 裴怀枝敏捷地侧身一闪,紧接着一脚朝对方下三路踢过去,醉汉身子一晃荡,这一脚落在了对方腿上,随即醉汉手一转,伸手抓起她的脚,往前一带,高兴地笑道:“真带劲,去床上好好跟哥哥玩。” “小姐!”绿茵大叫一声,抄起凳子急忙去帮她家小姐。 嬉笑声与绿茵惊叫声同时在裴怀枝耳边响起,可她被拽的身子往后一倒,就在她在心想:绿茵你要是速度慢了,让我跌入醉汉的怀里,你就另寻出路吧!电光石火间,她被一只手稳稳接住,带入一个满含松木清香的怀抱,她那浑身的力道瞬间就卸了,软弱无力地靠在来人怀中。 徐林潇一手稳稳当当地拥住裴怀枝,一手扣住醉汉手腕,一扣一掀,醉汉瞬间爆出惨叫跌坐在地,裴怀枝的脚被松开的刹那,她连忙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二公子的脖颈,站稳身形。 徐林潇掀翻完醉汉的手臂定定地悬在了半空之中,胸前浑圆柔软的触感,喷洒在颈侧的热气,以及鼻尖萦绕的少女清香,让徐林潇浑身发热,大脑仿佛烧灼成一段乱麻,失去了思考和行动能力。 明落这时才屁颠屁颠地跟上来,问道:“公子,这人怎么处理……” 将凳子扬在半空中凝固许久,仿佛站成雕塑的绿茵,此时突然苏醒,一凳子砸落在了明落的身上。 小姐好不容易入了二公子的怀抱,你来打扰干什么? 明落来不及闪躲,匆匆抬起的手臂狠狠地挨了这一下,凳子滑落砸到地上的“砰”响与痛呼声几乎同时响起。 忘我相拥的两人这才有了反应,徐林潇将两手收回垂放在身侧,扫了一眼就地大睡的醉汉,方才不堪入耳的话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心头的热立马被更深的怒火替代。 他微微眯了眯眼,脸颊绷的死紧,伸出双手轻柔地放在裴怀枝两条胳膊上,慢慢地将其分开,怒火仿佛都压在舌尖,嘴里冷冷地说道:“裴小姐不好好待在京城,就为了来此受恶人欺辱,当真好兴致。” 裴怀枝身子一僵,刚被二公子分开的双手,重新用力抱住了徐林潇的脖子,她将脸埋在徐林潇肩颈间,像猫似的不安地蹭了蹭,语音含混地小声说道:“我是来见二公子的。” 16、如愿 徐林潇觉得怀里的人好像一株有毒的藤蔓,随便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裹挟着摄人心魄的毒药,没完没了地让他一次次心软妥协。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汉子在蹬蹬的爬楼声中大嗓门叫道:“属下来迟,小姐可有大碍?” 原来是出门采买的侍卫回来了,听见楼上动静,连忙上楼查看。 听见外人的声音裴怀枝立马松开了手,与徐林潇拉开些距离,侧头对跑上楼梯的两个人说道:“我没事,你们下去休息吧。” 二人止住脚步,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的徐林潇,满心疑虑地退下了。 徐林潇趁裴怀枝说话的空当,转身越过她往前走,明落甩了甩被砸的胳膊,连忙抬脚跟上徐林潇。 不料徐林潇侧头看他一眼,喝道:“别跟着,把他扔出去。” 常年官场滚爬,又要威慑六部,徐林潇身上的戾气还是很重的,这一声冷喝丝毫没有压抑怒气,森然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在场的三个人寒毛都竖起来了。 明落硬着头皮迅速地拖起地上的醉汉,他那小身板竟不费吹灰之力就扛起了醉汉,步履稳健地下楼去了。 绿茵一脸歉意的目送明落远去,直到看见对方将醉汉扑通一下扔在了门外,地上的灰尘瞬间都渐起老高,她才转头看向裴怀枝,“小姐。” 裴怀枝一直盯着徐林潇的背影,直到目力无法穿透房门。她呆愣在原地,心里有几分惶急的想道:二公子真的生气了,最后那句别跟着也是说给自己的警告。 进屋后,裴怀枝就一直郁郁寡欢地趴坐在桌前,下巴抵在手背上,柳眉紧蹙,眼神略显飘忽,思绪乱如麻,依旧沉浸在深深地懊恼中:一出美好的相遇让她演变成了悲剧。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听见开门声,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拎着晚膳进来的绿茵。 她家小姐从见到二公子后就闷闷不乐,绿茵有心想让裴怀枝高兴起来,“小姐,今日膳房做了蟹粉狮子头,您最爱吃的,快来尝尝他家味道如何!” 绿茵将饭菜一一摆出来,为裴怀枝递上筷子,迟迟不见她家小姐伸手,宽慰道:“小姐,吃饱了咱们才能再战啊!邂逅相逢虽然离预期差了一点,但二公子还要继续南下,咱们还有很多机会的。” 不知哪句话打通了裴怀枝的任督二脉,她突然坐直,一把抓住绿茵的手腕,激动地问道:“你去膳房取食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二公子身边的侍从?有没有店小二给二公子送晚饭?” 绿茵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砸懵了,“啊?好像都没有。” 裴怀枝大手一挥,瞬间满血复活,眼角眉梢都染上跃跃欲试,“把这些都装起来,你去楼下想吃什么随便点,我去给二公子送饭。” 转眼裴怀枝就立在了徐林潇客房门前,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扬起,待要触到房门又放下,反复几次,就在她下定决心落下时,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扬起的手敲在了徐林潇胸膛上。 裴怀枝蓦地睁大了眼睛,偷偷观察了一下徐林潇的脸色,迅速收回手,低下头道:“我不知道二公子会突然开门,不小心冲撞了二公子。” 一句“你冲撞的还少吗?”卡在了徐林潇心头,微微下垂的额头,小心翼翼的语气,怎么看怎么委屈,徐林潇最见不得裴怀枝露出如此表情,当场妥协缴械,放轻了声音道:“裴小姐有何事?” 裴怀枝仿佛能感觉到他起伏的心绪,一时察觉二公子放缓了语气,提高了手里的食盒,眼巴巴地看着他小声道:“来给二公子送晚膳。” 等二人一起坐在桌前吃晚饭时,徐林潇都有种做梦的不真切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次又一次在裴怀枝身上破例,看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就涌起一股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给她摘下来的冲动。 “二公子尝尝这个。” 碗里突然多出了一个狮子头,徐林潇眼一抬,见到裴怀枝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右手一顿,便低头认命地夹起往嘴里送。 见他吃了,裴怀枝满脸期待地问道:“好吃吗?”没等徐林潇回答,她接着道:“味道还行,就是火候没掌握好,肉有点柴了,等到了扬州,我带二公子去鲜门居做客,他家的蟹粉狮子头一绝。” 徐林潇掀起眼皮看了看她一眼,细嚼慢咽地吃完嘴里狮子头,接着从旁翻出杯子灌了一杯白水,喝完才开口道:“裴小姐如何知道徐某要去扬州?” 裴怀枝二话不说就卖了大理寺卿:“江大人说的。” 徐林潇此前有过猜测,进门时小二口中等了三日的女子就是裴怀枝,三天前他刚向皇上提出南下,被皇上一口回绝了,在这之前知道他有南下心思的只有江暮安。 如果大理寺先提出案子,徐林潇再站出来请求南下,咱们多疑的皇上会猜测徐林潇别有用心,毕竟大理寺的范畴不归徐林潇管,徐林潇是合适人选皇上也不会用,但徐林潇主动请命南下查赋税在先,后来大理寺的事一出,皇上心里理所应当想到的第一人就是徐林潇。 京中需留一人继续追查,南下也需得一个靠谱的人,不然最后可能一无所获,背后之人继续逍遥法外,徐林潇本就要弥补户部过错,两人一拍即合,分工明确,对圣意拿捏的恰到好处,徐林潇最后成功南下。 “江暮安找你了?”徐林潇握紧了放在桌上的手,随后又放开,“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徐林潇的小动作没能逃过裴怀枝的眼睛,“江大人说京中莫名出现一些尸体,落槿花是有人用血喂养的,问了我扬州流民的情况。”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徐林潇避而不谈,只问了一句:“裴小姐去扬州做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似乎比二公子身上的松木香还要浓烈,裴怀枝的耳根不由自主地一麻,微微低头轻声道:“外祖母身子不利落,我回去看看。”顿了顿抬起头盯着徐林潇说道:“还想见二公子。” 这一次徐林潇奇迹般的没有害羞,波澜不惊地正色道:“徐某南下还有要事,不便与裴小姐同路,裴小姐明日自行启程,不必等徐某。” 裴怀枝在这等了三天,就是为了与二公子一同启程,听完立马不干了,当场耍起了无赖,“那万一我在路上遇到了贼人怎么办?江大人说了,京中的事都与扬州刺史大人脱不了干系,而我又是个知情的,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刺史大人察觉要灭口怎么办?” 说着绘声绘色地瞪大双眼,微张嘴巴,哆嗦地伸出手,扯住了徐林潇的衣袖,轻晃了一下,“二公子,我怕。” 徐林潇当然知道她是装的,眼前的女子胆大,聪明,心细,还善于揣度人心,与他见过的大多女子都不相同,同时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明知她是装的,装的处处留有破绽,让你看一眼就知道,但却不忍心揭穿,想按照她的想法去做。 他虽然在裴怀枝身上屡次三番地破例,但那都是些小事,在面对穷凶极恶的官场斗争时,他没打算让裴怀枝卷入,所以这次裴怀枝的撒娇没有成功,反而是她的另一句话勾起了徐林潇的回忆,裴怀枝的马车坏了,徒步上香山这事稍微一查就能知道,她在京城还有裴家护佑,独自下扬州,倘若老虎的事与扬州刺史有牵连,对方会不会真对裴怀枝不利? 裴怀枝见他半天没应答,又晃了晃他的衣袖。 徐林潇这才将视线投在手臂上,做出了决断,“裴小姐做事前记得知会徐某一声,此番凶险,不可随意妄为。” “二公子说什么我都听。”裴怀枝猝不及防地达成所愿,激动地手一挥,手掌毫无预兆地叠在了徐林潇的手背上,骨节分明的触感让裴怀枝忍不住屈起手指摸了一把,然后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重新拾起碗筷,假模假样地继续吃饭。 说来惭愧,徐家家规森严,王爷不但治军有方,治家也有一套,从小对两个儿子要求甚严,徐林潇长这么大不说没去过风月场所,身边连个贴身丫鬟也没,平时与贵女小姐也是点头之礼,与他近距离接触过的女子,除了长公主,便只有一个裴怀枝。 刚被裴怀枝摸过的地方顿时泛起一片麻意,徐林潇不动声色地收回那只手,垂放在膝上缓缓动了动指尖,那里仿佛还残有柔软的触感。 第二天,裴怀枝早早便起,绿茵给她拿了一件流彩暗花云锦裙,没了罩纱,更衬的腰肢盈盈一握,随着步伐,裙摆间花枝涌动,又添了几分妩媚。 绿茵叹道:“小姐真好看!” 裴怀枝笑了笑,看见她手中的珠钗说道:“头饰简单点,用那根碧玉簪子,再多一朵珠花,其他的不要。” 绿茵按她说的做了,“小姐您真会,这样一配,咋一看与您昨日没什么区别,却更加赏心悦目,让人移不开眼。” 裴怀枝对着铜镜欣赏片刻,一脸傲娇地对绿茵说道:“秦淮河的彩瑛姐姐教的,如何拿捏男人的视觉,你不是也在吗?怎么啥都没学会?” 绿茵一噎,心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个?我该学的不是如何伺候好主子吗? 17、疏离 出了客房,路过天字一号房间时,徐林潇的脚步一顿,房门此时大敞着,晨曦的阳光从破开的窗边涌入室内,女子逆光而来,暖黄的色泽给她的面容度了一层金纱,步履间摆动的花朵生机摇曳,徐林潇一时看的入了迷。 徐林潇的反应极大的取悦了裴怀枝,她挽了挽耳边的青丝,眼眸含笑,似娇似柔,说道:“二公子晨安!” 一句话唤回徐林潇游离的思绪,心魂这才重新回到身躯里,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借此掩盖自己无礼的行径—他竟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看,甚至还生出几分心驰神往,不合时宜的想靠近她。 徐林潇摒除杂念,视线落在虚空中,淡淡说道:“用过早饭就启程赶路,请裴小姐尽快收拾妥当。” 裴怀枝越过徐林潇走在前面,嘴里道:“都收拾好了,现在便是同二公子一起早膳的时间,二公子快些。” 前方的少女如一只斑斓的彩蝶,悄悄然飞过徐林潇的心田,留下一排灿烂的炫影,他暗暗运了一口气,心不在焉地跟上裴怀枝。 路过大堂,两个店小二痴迷的眼神便粘在了裴怀枝身上,一股子无名火顷刻便侵上了徐林潇心头,他眼神带刀地望向他们。 二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往周遭张望,一下就触到了徐林潇凶神恶煞的视线,心里涌起危险的不详预感,战战兢兢地老实低头。 “二公子快些啊!”不远处裴怀枝催促道。 徐林潇瞬间收起周身戾气,神色平静地转回头,侧着的身子将少女完美的身材曲线展现地淋漓尽致,霎时间,那浑圆柔软的触感漫上胸膛,以及昨日进门时小二间的对话一股脑地涌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上了对方的腰臀,视线一落在那珠圆翘臀上,徐林潇便觉得烫着似的瞬间回神。 他干咳一声,看了看鞋面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几乎同手同脚地走到裴怀枝对面入座。 英明神武的徐大人吃了一顿不识滋味的早饭,席间竟一直神思不属,想又不敢将视线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出发的时候,裴怀枝率先向马车走去,落后的徐林潇终于敢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优雅曼妙的身姿令徐大人眼神微微一黯,心道: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他必须与她保持距离,待将她安全护送到扬州后,就不要再见了。 马车里,无知无觉的裴怀枝正满面春风,二公子眼里的痴迷与尴尬她瞧的一清二楚,风流倜傥底下却埋了一把君子骨,不敢有丝毫逾矩和不轨之心,她真是爱极了二公子手足无措,假装镇定的样子。 裴怀枝将头伸出窗外,肆无忌惮地将视线落在那挺拔的背影上,从赏景变成了赏人,一路从豫州官道南下。 马上的徐林潇脊背挺得笔直,如芒在背的视线使他一路都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一场变故解救了他。 马儿奔驰在豫州官道上,迎面突然冒出一个老妇人横穿官道,徐林潇拉住缰绳,大喝一声吁,马儿仰天长嘶,前蹄高高跃起后堪堪落在了老妇人的咫尺前,老妇人吓得惊呼一声,跌坐在地上。 徐林潇连忙翻身下马,上前将人扶起,“在下一时不察,多有得罪,您没事吧?” 老妇人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身患隐疾,两手胡乱地刨着地面,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额角太阳穴处本就褶皱的皮肤又暴起道道青筋。 马车陡然停止,这次没被误伤的裴怀枝走下车,正好看见老妇人的状态,她急忙上前,蹲在妇人身边,一手抓起妇人的手腕,轻揉内侧穴位,一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嘴里如话家常般轻松说道:“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气性,放宽心,来……跟我一起……吸气……呼气……慢慢的,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您真厉害,一学就会,再来一次。” 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敢放松。 耳边似哄孩子般轻快动听的声音,眼前专心致志的少女,徐林潇好像只见过裴怀枝对自己纠缠不舍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裴怀枝的另一面。 很快他就敛了心绪,抬起老妇人另一只手腕,学着裴怀枝的做法,揉起了另一处神门穴,裴怀枝在说话的空当朝徐林潇微微一笑,徐林潇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专注手中动作。 在二人的齐心协力下,老妇人的呼吸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瞳孔也有了焦距,缓缓开口道:“谢谢你们!” 裴怀枝手上动作依旧不停,“马蹄声老远就能听见,您想什么呢?竟如此入迷,也就是二公子技艺高超,换做别人,您早就被马蹄踩住了,不是我危言耸听,您知道刚才多凶险吗?以后可不能这样,小孩子都知道要先观察路况再行,您老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她就像一个孩子在哄一个不听话的长辈,亲呢又委婉地提醒对方,让人心甘情愿地意识到错误,又对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喜爱,想倾诉一番心里的苦闷。 老妇人将手从徐林潇手中抽出,双手握住裴怀枝的左手,凄凄道:“好孩子,我这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念想,只等着哪日眼一闭,可是我的儿子儿媳,还有那刚成年的孙子都没找到啊!我也想集中精力,可他们一日没找到,老婆子我死都不敢瞑目。” 说完,两行眼泪就淌了下来,混着她内心的不甘与惶恐。 裴怀枝愣了一下,她没再说什么,用空着的那只手拿出锦帕,细细将老人家的眼泪擦去。 后来在老人家断断续续的话中,他们了解到,老人家原是扬州人士,她的丈夫早早就辞世了,但好在儿子孝顺,又有能力,在家里开了一间打铁铺子,之后还娶了妻,生了一个胖娃娃,一家人生活的也算幸福美满。 美好的生活却在今年戛然而止,洪涝如魍魉,让老人家的生活从此噩梦连连,他们的家没了,铺子没了,流浪途中连亲人也走散了,老人家报了官,最终杳无音讯,于是决定孤身一人前往京城,想让京中的大老爷帮忙找她的亲人。 纵然天灾面前无能为力,但在渺茫的希望面前依旧有人奋力前行。 裴怀枝轻柔地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您放心,您要找的青天大老爷就在跟前了,他一定会帮您找到亲人的。”或是亲人的尸体,这句话裴怀枝压在了心中,人活一辈子,总要有些念想支撑,她不忍在此刻就血淋淋地剥开老人家千疮百孔的心。 老妇人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徐林潇道:“公子可是京城来的青天大老爷?”说完连忙上前跪下磕头,“求求您一定要帮我找到家人。” 徐林潇伸手扶住了老妇人的肩膀,没让她把这个头磕下,“您先起来。” 老人家顾若惘闻,一动不动地沉寂在猝不及防地震惊当中,最后还是裴怀枝出手解救了二公子。 她伸出手放在老人的肩膀旁,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碰了一下徐林潇的手背,徐林潇惊地立马收回了手臂,裴怀枝只当二公子又不自在,没做多想,继而轻轻扶起老人,“您先起来,二公子此番就是去扬州的,您再跪下去这天都快黑了,您难道想让青天大老爷露宿街头?” 听了裴怀枝话的老妇人这才慢悠悠地起身,老人家被绿茵扶上了马车。 留在原地的徐林潇被裴怀枝左一句青天大老爷,右一句青天大老爷叫的耳根不由自主的一麻,轻轻浅浅的声音好像一把小勾子,勾的他三魂都离了家。 “老人家年纪大了多多少少都有些心律不齐,加之整日思虑过重,受到惊吓,难免反应过激,我外祖母也常这样,二公子不必往心里去,不是二公子的错。”裴怀枝走到徐林潇跟前说道。 这下连七魄也在体内晃荡,想要一走了之,心细如发的少女怕他心里自责,特地跑来安慰,徐林潇看见老人家没事就渐渐安了心,此时刚安静的心又开始疯狂跳动,大有破胸而出的架势。 落日余晖下,秋风萧瑟中,一身单薄的骑服几乎要徐林潇悟出热汗来,连出口的话都有些磕磕绊绊,“多……谢裴小姐……一番心意。” 幸好裴怀枝知道时间不早了,没多做停留,说完就走了。 直到明落过来喊了他一声,徐林潇才如梦方醒,三魂七魄重新归位。 多了一位老人家,他们赶路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天黑前赶到豫州一处客栈落脚。 裴怀枝将老妇人安顿好后,再一次敲响了徐林潇的房门,徐林潇将门拉开些许,两手按在门阀上。 一向彬彬有礼的二公子这次竟没让她进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到徐林潇在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裴怀枝眨了眨眼说道:“到扬州后,我可以将那位老人家安置在苏家一段时日。” 徐林潇淡淡道:“裴小姐做主就好。” 那种感觉顿时更甚,裴怀枝愣了愣,继续道:“老人家的亲人可能与京城的尸体有联系,可能就在其中也说不准,二公子到扬州后打算如何查?” 徐林潇:“查案的事就不劳裴小姐费心了,天色已晚,裴小姐早些回去休息,其他的事改日再说。” 话音刚落,徐林潇一把关上了门。 裴怀枝茫然地与紧闭的房门面面相觑,片刻后,郁结于心地走了。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走远,徐林潇才离开房门,转身往里走。 这晚过后,裴怀枝几乎很难与徐林潇说上几句话,在漫漫的行程路上,裴怀枝的疑虑也终于得到证实,二公子确实在躲着她,刻意与她划清边界,她几次三番想凑上去,对方都四两拨千斤地给绕开了,她从开始的不解,到后来慢慢接受。 她恍然发现原来一个人如果真存了心思与对方隔开距离,是一方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拉近的,因为感情是相互的,只有当两个人同时努力,他们才会越走越近。 他们一行人,也终于在九月的尾巴赶到了扬州。 18、婚书 江南气候宜人,即使这个时节,秋风拂面也不觉得寒凉,反而有种和煦清新的感觉。 入了城,秦淮河边悠悠的曲乐缓缓流淌,岸边的画舫热闹非常,置身其中,只剩岁月静好,徐林潇此前到过大齐其他八州,静谧如画的扬州却是第一次步入,他不禁想道:原来这就是她生活长大的地方,与她本人一样地恣意动人。 徐林潇将裴怀枝的马车送到苏家门前后,立刻调转马头离开了,连招呼都没与她打。 徐林潇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他行事果决,下定决心的事便会躬体力行,对别人要求严,对自己更加苛刻。 然而阳光下,少女语笑嫣然的一声二公子,让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心荡起了涟漪,有生以来头一遭感到慌乱,闲庭信步的徐大人开始踌躇不前,这种不受控制的陌生情绪让他本能的想逃避。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于是乎远离她,甚至不留一丝一毫给对方接近的机会,干净利落地断开联系。 裴怀枝走下马车,前方只徒留二公子的背影,连背景也只一瞬便消失在转角。 “表小姐来了!”门房看见裴怀枝的马车连忙出来相迎。 裴怀枝快速眨掉眼角的落寞,将惆怅挤在心里的一角,开开心心地去拜见外祖母。 她阻止了前去通报的下人,悄无声息地给外祖母一个惊喜。 穿过熟悉的院子,进门便听见里间传来的交谈声。 “也不知那孩子在京中如何,无拘无束惯了,京城规矩多,也不知她能不能适应?” “表小姐机灵着呢!别看她平时上蹿下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大事面前从不含糊。” “那孩子确实聪明,少了她在耳边咋乎,这些日子还怪想念的。” 听到这儿,裴怀枝穿过隔扇走进里屋,“我也想外祖母想的紧!” 床上的老人听见声音,一时难以置信,“哎哟!天爷啊!老婆子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裴怀上前坐到床边,伸手抱了一下床上的老人,“您摸摸看,是活蹦乱跳的阿枝!” 苏外祖母怜爱地摸了摸裴怀枝的面颊,“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在京城生活的不好?” 裴怀枝一把抱住外祖母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胸前,“我在京中一切安好,您不用担心,就是阿枝想您了!” 一句话把老人家哄的喜笑颜开。 旁边的桂嬷嬷趁机接道:“刚太夫人还念叨表小姐呢!现在就得偿所愿了!” 裴怀枝微微抬起头,笑道:“您还念叨我爱上蹿下跳呢!” 登时室内笑语连连,先前的怅然因裴怀枝的到来一扫而空。 裴怀枝将路上带回来的老人家,也就是余家阿奶的情况说给了苏外祖母听,将其安置在了苏家别院,之后的日子裴怀枝一面陪着外祖母,一边差人去打听二公子的落脚地。 探听到徐林潇落脚的客栈后,裴怀枝独自出门去到一个地方。 秦淮河边的画舫笙歌繁华,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里江水横流,民生哀怨,悠扬的曲调一起,那曾有过的苦难好似都不复存在。 裴怀枝轻车熟路地找到最大的画舫,上了二楼的雅间,掀开幔纱,叫道:“彩瑛姐姐!” 这个画舫是扬州当地有名且最大的一个,称作江南玉雀,画舫背后的主人正是苏家,此间的女子也都是苏家请来的伶人,彩瑛就是其中一个。 里面一个女子端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一把琵琶,指尖拨动了两下弦,听见声音,猛地抬头,眼底诧异一闪而过,“终是觉扬州好,别了京城,回来了啊!” 彩瑛的声音带着她独有唱小曲儿的调子,一句话好像哼出了婉转嗔怪。 “京城没有彩瑛姐姐的歌声,琵琶声,当然没有扬州好。”裴怀枝走到对方旁边坐下。 彩瑛的长相周正,眉宇间还带有一股英气,气质与她的营生一点都不符,因此她也特立独行,表演时穿着打扮的英姿飒爽,看惯了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慢慢地还真让她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她在扬州名声大噪。 当然了,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曲儿,还是琵琶,听之都能让人如痴如醉。 彩瑛放下琵琶给她倒了盏茶,“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回扬州肯定是有事,来我这儿也定有事相求,说吧!” 喝了茶,犹豫片刻,裴怀枝这才悠悠开口,“有点事想请教姐姐。” “哟!男人的事吧!”彩瑛肯定道,眼前的姑娘机灵伶俐,有主意的很,唯一缺的大概就是情爱,此前请教自己最多的也是怎么抓住男人的眼。 裴怀枝再怎么胆大主动,也终究是个不谙情事的小姑娘,听见这话的瞬间就娇羞地别开眼,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有位公子,就是他以前虽然与我话不多,但也以礼相待,可最近对我冷漠极了,这是为什么呢?” 彩瑛在她脸上扫视一圈,斩钉截铁道:“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裴怀枝一脸莫名其妙,“啊?”顿了一下,弱弱地问道:“投怀送抱算吗?” “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彩瑛道:“男人一般都在意皮相,面对美人投怀送抱,却对美人无动于衷,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他讨厌这人,其次就是他怕这人,你看你是哪种。” 裴怀枝:“我不觉得二公子讨厌我,可二公子怎么会怕我呢?” 彩瑛一哂:“谁讨厌谁会直接说出来啊?怕更是难说清了,比如怕你别有用心,怕你蛇蝎毒肠,”身子微微前倾朝裴怀枝吹了口气,“更怕被你迷住了心。” 裴怀枝一愣,耳边的风似乎吹走了疑云,露现新鲜出炉的“真相”。 这当,外边也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帷幔,露出甲板上站着的一位公子,他不知驻足了多久,连衣裳上都沾染了水波的潮气,浸的他身心都湿漉漉的。 彩瑛脸一撂,“这位公子身姿卓越,怎么还爱听女子心事的墙角?” 裴怀枝几乎与她同时开口,轻声道:“可我不希望二公子怕我,疏远我,这样我还怎么在扬州护住二公子?” 裴怀枝那轻如雪落的声音在彩瑛的大声喝问下微弱地不值一提,可习武之人超凡的耳力却听了个切切实实。 徐林潇心头一紧,看了眼女子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步入里间。 徐林潇:“在下无意冒犯,来此处找姑娘是为了打听一人,姑娘可知扬州府算学先生许真的去向?” 裴怀枝呆住了,谁也没料到刚才话里疏远她的那人,此刻就出现了。 彩瑛:“公子怕是找错人了,奴家只是个唱曲的,许先生学识渊博,能力出众,怎会与一个戏子有瓜葛?” 没等徐林潇开口,裴怀枝就反问道:“姐姐之前不是说要离开玉雀与许郎共修良缘吗?这么快就劳燕分飞了?” “你……”彩瑛话音一顿,咂摸出点意味深长来。 裴怀枝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彩瑛可不认为她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拆自己的台,“你们认识?我猜这位便是你投怀送抱没成功的人吧?” 裴怀枝沉静地闭了嘴。 徐林潇没理会彩瑛话里的揶揄,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这个应该是姑娘的东西。” 彩瑛接过,拆开里面仅有薄薄一纸,却让彩瑛似承千斤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宣纸上赫然是一方求婚书:有女唤彩瑛,吾心悦之,至今日,三载有余,吾终大成,敢付诸行动,提笔求娶。此一生,吾虽熟读经书,实不过空有文墨,不愿居庙堂之高,旨在算学,为一平庸之人,得卿不弃,相知相伴,生,今世吾当白头不相离,死,卿亦深刻吾灵魄,不负相忘。神明有灵,若吾有负此言,火海炼狱甘愿受之。翘首以待,卿见字三思而复。许真亲笔。 徐林潇适时开口道:“这是没来得及送出的一纸求婚书,姑娘现在应该不会怀疑许先生的真心了吧,他的心中只有姑娘,现在却下落不明,姑娘难道就不想找到他,让你们之间有个结果?” 彩瑛是孤儿,自幼被一个从秦淮河边退下来的大娘收养,学了一身技艺,大娘去世后她便开始卖艺,后面被苏家画舫招纳,这么多年人情冷暖,世道多艰,她都体验过,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光大概就是见到她傻笑,连说话都结巴的书生,书生没有考取功名的报复,他认为事不分贵贱,做好一个算学先生未尝不是一份功绩,见惯达官贵人的利欲熏心,这样淳朴安然的心恰好打动了彩瑛,后来书生更是把他所有的好都给了彩瑛。 那个方才淡然置之的女子此时红了眼,缓缓道:“那日我跟他提了我想离开画舫,去过寻常日子,他说要我等他,后来却没了他的音信,我以为他和那些薄情之人一样,只是嘴上说说,真正做决定时又退缩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怪他,却没想到他是真要娶我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徐林潇道:“在此之前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彩瑛:“灾祸刚过去那会,今年见多了生离死别,我便不想有遗憾,就同他述说了心意。”彩瑛猛然抬头看向徐林潇:“许郎是不是出事了?他连求婚书都没来得及送出,他说过这辈子忘了谁都不会忘了我的。” 裴怀枝上前抱住了彩瑛,扬州灾祸过去那是八月初的事了,一个人失踪这么久,其间多少叵测不必言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徐林潇没有说话,他不是神明,没有预判生死的能力。 有些人就如野草,狂妄的生命力是如何摧残都能努力生长,彩瑛便是其中一株,她缓过神,平静道:“他为扬州算学先生,扬州往来的钱财交易,以及百姓的粮食产量,税收,货物流通的价格他都要记录在案,他那段时间跟我说扬州银钱,粮食的实际数目与他记录的有出入,他要查清楚,那段时间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他一直都很忙碌。” 徐林潇:“在下去往他住的地方,他的家被人翻过,唯有这封信被藏在隐蔽角落,仔细寻了三次方寻到,他应该是发现了扬州城掩埋的秘密,被人察觉带走了,他手里应该有对方想要的东西,未必到了最坏的地步。” 彩瑛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底层人,挡了大人物的道,便是犯下弥天大错,所以我更爱在水上飘荡,无根无依,北可上容河,南可去溧水河……”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表情严肃起来,“我想起许郎曾说的,他说他要去溧水河,他说刺史总爱往那跑,他要去那找董末。” “溧水河”徐林潇轻声嘀咕一句,接着正色道:“多谢姑娘告知,许先生的下落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19、大船 扬州刺史董末是兖州人士,徐林潇十八岁时曾替皇上到兖州办案,那时董末只是一个小小录事,对方不一定知道他,可他却深刻地记下了对方的相貌。 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他便着人画了像,安排人在城门口巡视,见到画像上之人就速速报给他,并暗中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董大人曾见识过对方的雷霆手段,自从听到徐林潇入了扬州城,整日就着急上火,嘴巴上都撩起了数个火疱,时刻担心对方察觉什么。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家仆匆匆来报,董大人整个人都难以置信。 董末:“你说他去哪了?” 家仆道:“骑马沿着秦淮河南下,似乎是潥水河方向。” 董末猛地一起身,身后的椅子都被他的动作震挪位了,他焦急不安地踱了几步,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找人知会东阳王,让他把江上的东西藏好了,还有集结一批人马随时准备待命,必要时…”他的手做了一个往下切的动作。 家仆一愣,很快领会了其中深意,转身退下。 董末短短几年能做到一方刺史,与东阳王赵承瑄密不可分,他还是兖州录事时就投入了赵承瑄麾下,唯赵承瑄马首是瞻,赵承瑄也有诚意,几年就将他推到了一方首领之位。 当然,东阳王也不是愚笨之人,如此重用董末,也是因为董末确有能力,他不仅会练兵打战,政治谋略也十分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同时他又野心勃勃,深得赵承瑄欢心,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扬州帮赵承瑄瞒天过海,囤积私兵。 大齐有个薄弱的地方,东夷海岛没起过战乱,没有海战经验,没有水兵,心思灵转的董末便心生一计——将兵都放在水上,不仅不被发现,他们还可以领先大齐拥有一支水军。 他在扬州偷偷帮赵承瑄征兵,练兵,收刮扬州大量财力物力,造战船与武器,短短三年时间就在水上有了营地,逐渐精通水上战斗,就在“宏图霸业”初具规模时,老天将他们的美梦砸破了,一场洪涝让他们几年心血付诸东流。 尽管抢救得当,船,武器,乃至兵力瞬间都损失惨重,这时董末又提出一个补救之法,逃亡途中死几个流民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便把青壮年虏去做了壮丁,其他一些有点手艺的便帮他们修船,造武器,让这些免费的劳动力帮他们干活,重现旧时风光。 徐林潇要去的潥水河,那里就有一个制造营地,有他们试图谋反的证据,徐林潇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等他把消息带出去了他董末便是在劫难逃,死一个徐大人,他甚至还能让几个流民顶罪,不管将来如何,他都还能苟延些时日,如果他们暗中谋划的大事有成功那天,他以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想到这里,董末站在空无一人的厅堂,对着虚空叹道:“纵使你有三头六臂,也难抵过扬州那么多兵马,徐大人,要怪只能怪皇上让你孤身淌扬州这趟混水。” 就在董末的人领命办事时,徐林潇带着明落来到了潥水河沿岸,令他费解的是,他沿潥水河走了好几里,都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明落:“公子,是不是彩瑛姑娘搞错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徐林潇:“如果那么容易被发现,他们也不会等到现在才露出马脚。”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蹄声,徐林潇调转马头,眉头倏尔一皱,裴怀枝竟然追过来了。 “我觉得二公子现在可能用得着我。”裴怀枝在徐林潇前面停下。 徐林潇没有说话,本质上她确实更了解江南地理环境,可他却打心底里不愿对方卷入。 裴怀枝接着道:“我想帮余阿奶快点找到亲人下落,帮彩瑛姐姐找到许真,所以二公子让我也出一份力吧!” 徐林潇这人自己的事不愿麻烦别人,别人的事他也不会阻止,经过一些时日相处裴怀枝慢慢摸索出与二公子的相处之道,一句话就让对方哑口无言,默认她跟着。 裴怀枝如愿以偿,与徐林潇骑马并行,她的视线落在身侧,对方今日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添了一份庄严森然的气息,马上挺拔的身姿像一把不弯的钢刀,让她眼前晃了晃,几乎本能地想到二公子披巾执锐会是何种风光无限,或许是此刻气氛刚好,她心里一动,脱口道:“二公子当年战场杀敌的英姿我虽没机会瞧见,今日二公子单枪匹马探敌营我倒是有幸陪同。” 倏地,徐林潇带了几分震惊看向她。 裴怀枝迎着他的目光,慢慢道:“少年将军谁人不知,我那时虽然年幼,但也听过二公子的年少功绩。” 徐林潇没有追究她话里的漏洞,如今的人见到他,哪个不说他是六部头子,是好弄权术的奸臣,可即使人人都忘了,他满腹算计底下依然有个柔软的角落,盛着他的年少轻狂,陡然被翻出心绪,有些难以置信,然而他震惊片刻后,突然福至心灵,侧过头来正色道:“裴小姐对徐某怕是有误解,那都是小时候贪玩才跑去前线,如今的徐林潇就是个奸臣头子,限于四九城,偶尔得皇上特许才能出个门,潇洒自在没有,如履薄冰倒是真。” 言外之意——裴小姐听的那些故事当不得真,如今的徐林潇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裴小姐若要追随只能困于危机四伏的京城中,属实不是良人。 裴怀枝一噎,她很讨厌二公子轻贱其身,可无论她说什么都被对方心上的那堵墙给原封不动地弹回来了,那又硬又臭的墙每次有松动趋势时,都被二公子重新添砖加瓦,以至于她现在一筹莫展。 这一沉默,她便失去了开口的机会,听了她的建议前去探路的明落回来了。 明落:“公子,裴小姐说的几个方位,有一处外面有一片密林,属下发现密林里有人巡逻。” 徐林潇严肃起来,“带路。” 他们三人急速上前,扬州城外的路上留下一道道印记。 “就是前面。”明落道。 马被留在了外面,他们徒步入了林子。 明落在前打头阵,他脚下步伐不停,微微侧头问道:“裴小姐如何知道的这里?” “扬州城外的地方我都熟,”裴怀枝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外祖母给我请过一位夫子,这位夫子他就爱山山水水的地方,扬州的河,甚至江岸我都陪他到过。” 明落叹道:“我跟着公子去过其他地方,就属扬州风景最好看,这次还有重任,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扬州。”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又道:“那裴小姐如何猜到会是这里?” 裴怀枝随口一答:“那么多人要安置,位置必然要够,潥水河边隐蔽又宽阔的地方没有几处,还是你比较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 在徐林潇眼里一无是处,第一次收到夸奖的明落停下来脚步,愣愣地看着裴怀枝,“裴小姐,我真的很厉害吗?” 对方懵懵懂懂的表情成功逗乐裴怀枝,二公子身边的手下和他一样单纯有趣,她点头笑道:“三处地方你一次就找能找到,当然厉害。” 徐林潇的视线扫过裴怀枝的笑脸,落在盯着裴怀枝目不转睛的明落脸上,目睹明落的脸蓦地爬上可疑的红光,眼神随即变得飘忽起来,一脸想看又不敢看裴怀枝的表情,徐林潇瞬间觉得眼睛里好像揉进了一根针,扎的他生疼。 他快步上前,走到明落身边,低喝一声:“还不快点!” 明落一激灵回了神,跟上他家公子。 落后的裴怀枝盯着徐林潇别扭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暗暗想道:二公子好像因为她和别人说话不高兴了。 行至密林边缘,他们躬身潜伏在枝叶后面,林中的茂草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形,徐林潇翻出窥筩架在眼前,前方的景象尽收眼底。 林木与河之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两艘残缺不全的大船,船板船身多有破损,船旁边站有一人,他手里拿着一张图纸对着船比划一通,身边有来来往往的人将木头搬运过来,放在他身边,外围一圈都是提刀巡视的扬州驻军,远处有一艘成型的大船落于水面,船头的冲角大而尖锐,船上还配有抓钩跳板桥,怎么看都像一艘战船。 很快徐林潇的想法就得到的证实,有一列人从旁边粗制滥造的房子里出来,他们抬着箱子走上船,船头站着一位提刀的士兵,箱子被放在他面前,他上前一把掀开盖,森冷的光瞬间折射而出——箱子里装着的竟然全是刀剑。 很早以前徐林潇就跟皇上提过,大齐水上作战经验不足,即使东夷诸岛一直风平浪静,也难保他有乱起的一天,大齐应该早做准备,打造一道水上壁垒,防范于未然,可皇上却疑徐林潇想自己统领一支水军,陆上不打战,转到水上战场,一直没同意,此时他忍不住想咱们皇上知道有人先朝廷一步有了水军配置,会不会后悔当初的一意孤行。 箱子打开的刹那徐林潇就明白为什么董末那么大动静却没走漏一点风声,因为他选了一条无人察觉的路,也是皇上放任自流的路。 沉默片刻,徐林潇说道:“董末的秘密可能藏在江上。” 裴怀枝以前听过民间对窥筩的传言,十里开外的兔子都能看清公母,却一直没见过实物,民间只有民用的窥镜,虽构造都是小圆捅里镶琉璃片,可军用的窥筩是特质的捅身与琉璃片,不单看的距离更远更清,摔在地上都不会有破损。 徐林潇手上的这只格外特殊些,这是当年先帝亲自赐予的,筩身是锻造大师南天亲手制作的,普天之下仅此一件。 比起董末的秘密,裴怀枝显然对这个更感兴趣,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窥筩上惟妙惟肖的“四兽”,不管是民用还是军用筩身雕刻的都是“五福”,唯有这只与众不同,在大齐,“四兽”除了天子可媲,无人能驾驶。 身外之物二公子多半不以为意,随即就发挥了她的杀手锏,手一伸握住二公子的绑袖,轻声道:“我从没用过窥筩,二公子能给我看看吗?” 先前明落对裴怀枝好感倍增,刚想出声提醒她这是二公子的宝贝,谁都不给看,却见平常吝啬抠门的公子将那连江暮安都没看过的“宝贝”双手奉上。 明落惊掉了下巴,转过头看见裴怀枝新奇有趣的表情,还有他家公子落在人家脸上温柔的眼神,瞬间又经历了一遭晴天霹雳,公子这是……看上人家了? 20、失踪 裴怀枝拿在手里新鲜了半天,才举起来望前方,“真清楚。” 徐林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一旁指点道:“中间那些替他们干活的应该就是他们虏来的流民,外面守着的是董末调过来的地方驻军。” 裴怀枝抬高了窥筩,忽然见到远处大船上有个男人的身形一闪而过,那人的发饰与穿着都与中原人不同,她突然想起以前陪尤夫子到江岸听过有关东夷诸岛的见闻,脱口道:“二公子,那船上有东夷人。” 徐林潇很快反应过来,大齐虽然没有水军,但东夷人在海上长大,水上作战尤为擅长,请他们做老师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东夷人偷偷参与大齐私兵,背后图谋牵连甚广,董末不仅勾结外贼,此番过后东夷会对大齐知根知底,他们如若生了野心,大齐东边危矣。 这么一想,徐林潇整个人都迫切起来,想一看究竟,就在他伸手去拿窥筩时,裴怀枝递到了他面前,他眉峰一挑,有几分诧异她竟然如此懂事。 裴怀枝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二公子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窥筩以后再看就是了,东夷人与朝廷官员勾结,此事非同小可。” 徐林潇的左手下意识捏了一把山根,右手接过窥筩架在眼前,专注起了正事,对裴怀枝的指控视若无睹。 此时那艘大船货物已经装载完毕,准备起航,帆扬起的瞬间,那个东夷人的身形又出现了,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对着的方位恰好是东夷诸岛。 乘放武器的大船像一团火焰悠悠朝东北驶去,它浩浩荡荡地将在海上点燃一条火路,烧灭大齐东边百余年的平静。 视线里的船越来越小,徐林潇收了窥筩,说道:“走吧!” 裴怀枝从善如流地起身跟上。 明落却在一旁问道:“就这样回去,不查了?” 徐林潇一哂,“你是能以一敌百,还是能在对方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偷偷潜入,都不能就给我回去从长计议。” 明落讪讪地闭了嘴,今个公子倒是给他解释了,但是话不怎么好听,他甚至还听出了几分针对自己的意思,暗自苦恼哪里又惹公子生气了。 行至城门口,徐林潇便以还有要事为由打发了裴怀枝,即使再不情愿,在家国大事前裴怀枝也只能依依不舍地与二公子别过。 没了心头挂念的二公子,她便忆起家里的外祖母。 她到五芳斋为外祖母买糕点时候,日头西斜,周遭金光笼罩,城里小贩推着小车匆匆往家赶,街上人烟逐渐稀少,裴怀枝这才意识到时间晚了。 出了五芳斋她没有走之前的路,而是选择拐进一条巷子,穿小路能节省一半时间。 大概是流年不利,喝水都塞牙缝,她走到巷子深处,脚步一顿,一队人马同她迎面走来,前面两人着甲带刀,后面跟着的人抬着两个大箱子,与她先前看到的船上场景一模一样,裴怀枝脸色一沉,她这是当面撞破了对方的秘密。 她佯装害怕地低下头,缩了缩身子唯唯诺诺地往旁边让道,活灵活现地诠释了一个普通女子看到带刀侍卫的反应。 脚步声渐渐走近,却没有远离的趋势,就在她疑惑不解时,视野里突然多出一双黑色马靴,她震惊一抬头,肩上便袭来一阵钝痛,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掌,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意识。 胆大心细的裴怀枝万万没想到对方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也不放过,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勾断了手上的细丝带——这是苏外祖母特地叫人给裴怀枝做的,丝带上缀了一朵小铁花,落在地上不起眼,底下有一处机关,与地面接触后就会牢牢抓住地面,是一种独特的危险预警。 她在扬州十多年都没用上,这次回来几天就有幸能见识这东西究竟有没有用。 刚才伸手打了一掌的汉子眨眨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女子与一旁散落的糕点,一瞬间难以置信,手比脑子快地动手了。 直到他的同伴来喊,“还不快点,既然打晕撞见了就扔去流民营,那里啥人都收。” 汉子这才接受自己出手误伤人的事实,按照同伴的话去做。 此时等在苏府的绿茵正欢天喜地的想:小姐去找二公子这个时候都没回来,他们相处的应该很愉快。 直到第二日还没见到裴怀枝,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小姐不会在外那么久连个消息都不传回。 这日徐林潇没有出门,他反改前一日的忙乱,变得优哉游哉起来,在客栈里研究起扬州城防地图来,大有一天都在桌前度过的架势。 明落见此状,问道:“公子,咱们都知道董末谋反的证据了,怎么还不去抓他?” 徐林潇没抬头,淡淡开口:“不急。” 明落:“他都与外人勾结了,还不急?” 图上划动的手一顿,他以前怎么没觉得明落这么烦人,不由得想起裴怀枝好像从不会问为什么,他说什么对方都照办,一股陌生的情绪漫上心头,他直觉危险,瞬间掐断,抬起头转移注意力,破天荒对明落解释一番:“把那个窝点端了,董末抓了,然后呢?他背后之人如果董末不开口,或者对方杀人灭口,我们照样一无所获。咱们没有战船,去不到海上,要想办法把对方引出来,还要搞清楚东夷人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明落一脸不可置信,他家公子是吃错药了?怎么今天对他这么好? 不可思议归不可思议,公子难得温柔一次,给他解释完了,他便自得的享受了,不再自找没趣,宠辱不惊地站在一旁陪着公子。 明落刚一站定,房门骤然响起啪啪啪的敲门声,他家公子眉一皱,脸色瞬间难看,他脚底生风赶到门前,“哪个不长眼的在外面,打扰我家公子了知……” 话音戛然而止,门外不是别人,正是砸了他一顿的绿茵。 门一开,绿茵立马一个箭步越过明落,火急火燎地跑到徐林潇桌前,语气急切道:“二公子,我家小姐不见了。” 徐林潇手上的图纸“刺啦”一声裂开了。 他们这厢接到消息的同时,董末府邸迎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 董末毕恭毕敬地出来迎接,“此次让明先生过来,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明先生见谅。” 董末口中的明先生一身黑色斗篷将身材相貌遮的严严实实,他径直跟着董末到了室内。 这才摘下帽子,是个青年样貌,斗篷下是一身花纹繁复的红袍,黑色卷曲的头发半长不长地垂落在肩上,如果徐林潇见到这人,就会发现他正是昨日大船上的东夷人。 明先生落座,对董末道:“你们中原不是常说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咱们这次见面也是缘分到了,董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董末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沏了茶递上,“明先生有所不知,我们的皇上派了一位大齐能臣前来,才几日他已经探查到潥水河边,如此以往怕是没几日咱们的谋划他都会发现,到时等着我们的便是中原大军压境。” 明先生接过茶,神色晦暗不明地沉吟片刻,“已经被察觉了。”顿了一下道:“董大人想让明某如何?” “是东阳王。”董末看着明先生道:“王爷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利剑已磨好,是时候出鞘了,但我们的利刃再强,终究是孤掌难鸣,想借明先生一股东风,吹遍大齐大江南北,群狼扑食,猎物插翅难飞,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万里河山皆入囊中。” 明先生听了他一番陈词恳切地“展望未来”,脸上连一丝波动也没有,垂落的卷发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隐约可见半明半昧的眼睑,看起来就像擎着一个似是而非的讽刺微笑。 董末第一次将船开到海上,途中遇上风暴便是眼前这位明先生救了他,后来他才知道对方组建了一支船队,正在挨个征服东夷各岛。 救命之恩对方没有裹挟相报,反而传授他一些海上生存技巧,董末垂涎对方丰富的经验,他便倾囊一些治理之法,一来二去渐渐熟络,成了海上邻友,互帮互助。 彼此的野心昭昭,大家互不说破,这还是第一次摊在明面上提,董末知道对方不满足小打小闹,大齐那么一大块香饽饽不可能不垂涎。 可此时看见对方的表情,心里突然冒出疑问:“他帮助我们组建水军,难道不想看大齐内乱,他最后坐收渔利吗?他怕不只垂涎,更想独吞。” 就在这时,一个手下突然来报:“大人,城内突然出现大批士兵,正朝着咱们这边来。” 董末心里刚萌芽的疑惑顷刻间被惊慌淹没:“徐林潇不是单枪匹马赴扬州吗?怎么会有士兵,他不是冲动易怒,会打草惊蛇的人,这么快行动不像他的作风。” 这厢明先生重新裹上斗篷,“明某身份特殊,先行告退,无论如何,扬州都是董大人的地盘,区区一个钦差,怎入得董大人的眼?至于王爷说的东风,只要王爷需要,明某随时可起。” 董末皮笑肉不笑目送明先生远去,这里是指望不上了,他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21、流民 徐林潇过豫州时私下给镇守在豫州的中原大军统领去了一封书信,习将军与徐阆也是旧交,借几个兵那就是一句话的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以,以身饲虎那是不存在的。 董末有他的穷途末路匕首现,徐林潇也有他的暗度陈仓防护罩,徐林潇入扬州后,后面紧跟着一批商户打扮的中原军悄悄潜入城中。 就在刚才,几家不起眼的客栈里留宿的大小商队,商人们正在互相点头嬉笑,突然空中炸起白色信号火焰,气氛瞬间沉默,他们彼此之间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鸦雀无声地潜到停放在院内的货车后面。 那些拉着货物的车里面竟然有夹层,扒开上面的货物,一抠一拉,便露出下面的森森铁甲胄,反出暗红色光芒,那是中原大军的标志。 三五成群的“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暗红色甲胄穿在身上,又从车夹层抽出兵器,眨眼间就完成了身份转换。 转身便四面八方往信号源奔去,大地震荡片刻,尘土飞杨,不过片刻,再次宁静如初。 只余下空荡荡的货车,在扬州城里不起眼的角落伫立,包装精良的外壳四分五裂,内里空空如也,仿佛映射出扬州境况。 他们全都赶往五芳斋后的暗巷。 巷子里的徐林潇死死握住手中的丝带,尖锐的铁片扎入掌心,指缝中氤氲出血痕,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 五十名中原大军迅速集结,徐林潇一声令下,“扬州刺史董末暗通敌寇,阳奉阴违,私设营地,谋逆之心昭然若揭,诸位都是大齐劳苦功高的将士,守一方百姓太平,董末视扬州流民如草芥,杀虏无所不为,今日诸位与我一同擒住这贼子,还扬州百姓安康盛世。” 众士兵行前就领了军令,唯徐林潇鞍前马后,顿时被徐林潇这番匡扶正义的言辞鼓动的血都热了,恨不得此刻就捉了董末。 徐林潇带着几人从正门气势汹汹地闯入,其余的四散开堵住其他侧门。 董府门房瞅见这架势,匆匆掉头前去通报,不料刚走两步,腿上吃痛,屁股与罪魁祸首石子几乎同时落地。 徐林潇捻了一下手上残留的灰,沉声道:“控制住。” 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厅堂,董末端坐首位上,事发突然,他的人马都散在城外,此刻他就是瓮中的鳖,毫无还手之力的等着人来捉。 事已至此,先前的惊慌竟都消失了,董末整个人气定神闲起来,“不知徐大人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徐林潇小心翼翼的将左手的丝带藏于袖中,掌心处留下几个深深浅浅的血印。 他沉着脸扫了董末一眼,徐林潇不收周身戾气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自地狱而来的杀神,比常年在沙场征战的人携带的杀伐气都重,董末看的心尖一颤,屁股差点坐不住要起身来。 他不禁感叹,不愧是天生将星,不上战场都有这么强的肃杀气。 董末的态度慎重起来,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徐大人此番造访所谓何事?” 徐林潇没跟他多废话,从进来看到董末的态度,就知晓对方不会配合,大声道:“扬州刺史董末罪大恶极,拿下!” 两名士兵迅速上前,压住董末跪到徐林潇面前。 董末没料到外人口中行事稳重的徐大人会是这个作风,一时有些猝不及防,然而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暗红铠甲中原军,徐大人到扬州竟然暗通中原大军,无诏调军,皇上若是知晓,徐大人怕是难辞其咎,连私自借兵的习将军也会受到牵连。” “多谢董大人提醒,”徐林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董大人在扬州瞒天过海,囤积私兵,意图造反,我修书习将军请求支援,镇压叛党,董大人还是先操心自己。说吧,该交代什么董大人心里清楚。” 董末眼皮突突直跳,人却异常镇静,设想过无数次的失败,真正来临时反而坦然起来了,“在下没什么好说的,徐大人不是已经查到潥水了,那就是在下私下的勾当。” 徐林潇:“扬州流民呢?潥水那里可没几个人,其余那些失踪的流民呢?你藏在哪?还有船开往哪?” 董末突然笑了,原来对方只查到潥水一个地方,其他的都还没进展,对方现在恐怕还有求于他,整个人瞬间就放松了下来,“徐大人昨日就到了潥水,昨日没动手,今日却匆匆赶来质问,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徐大人如此关心流民下落,我猜是有人失踪了,还是徐大人想找的人吧。” 不得不说,董末对他手底下的人所作所为还是很了解的。 徐林潇蓦地抬脚给了他一脚,一句话成功将徐林潇点燃,压了一路的担忧转化成怒火,通通施加在始作俑者身上。 徐林潇没收力道,正中胸口,董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外加旁边两个士兵的外力,都没挡住这力量,董末被踹飞了出去,一口血喷的老高,呛咳着滚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把他给我看好了!”徐林潇冷冷道:“混账东西,你在眼皮子下掳掠百姓,怎配扬州刺史头衔,我给过你补过的机会,竟然你执迷不悟,那就遂了你的意。” 董末狼狈不堪地滚在地上,嘴边依稀露出笑容,“成王败寇,我董末认,只是你们想找到被带走流民的藏身之处,可没那么容易。” “天网恢恢,你未免太过自信。”徐林潇恶狠狠地盯着董末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徐林潇带人三下五除二便占领了潥水河,他拿出皇上密旨,说出董末已伏法的消息,一时间除了几个扬州驻军奋起反抗,其他干活的人纷纷呆楞在地。 至于他们呆楞的原因,徐林潇从被制服的扬州军口中得知,他们并不是被董末抓来的,而是被董末骗来的。 干活的都是一些青壮年,他们大多上有老下有小,灾祸一来他们赖以生存的谋当都没了,董末许他们银钱,告诉他们朝廷体谅他们的难处,愿意给他们一份劳作,吃住不愁,完成后还可以获得一份丰厚的酬劳。 现在却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假的,他们幸幸苦苦的劳作是一场虚妄,烟花燃放还会留下绚烂片刻,可他们刚把自己点燃就发现到了头,什么都没留下。 气氛沉重下来,有的甚至蹲下默默流泪,前路茫茫,生活重担一时之间全部压下,压的人高马大的汉子们纷纷弯了腰。 徐林潇步履稳健地走到人群中间,他一身锦衣华服与周遭粗衣麻布格格不入,可话却说到众人心里去了,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恰好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大家不必惊慌,这些日子大家劳作的工钱一分都不会少,至于以后,我会向皇上上书,咱们大齐自己也该光明正大地拥有一支水军,战船那是必须的,各位都有了经验当然是首选,想留下的可以继续做,如果不想继续做,我也可以想办法替大家谋其他营生。总之,只要是我大齐子民,就不能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朝廷一定尽力让百姓日子都好起来。” 国泰民安,渔樵耕读,这是每任皇帝励精图治的目标,也是徐林潇为将为官追求的信念。 徐林潇将驻军镇压起来了,其他劳作的流民听了徐林潇的话,低下头继续手中的事,只有真正当国破家亡时才能体会其中滋味,更多时候人们在乎的是眼前一亩三分地,钱财到手,日子能过,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至于那些危言耸听,自然会有能人去解决。 潥水河边这块地方很简单,两艘破船,几个流民,唯一有价值的大概就是昨日徐林潇眼见开走的船,运走的兵器,其他再无特殊之处。 一筹莫展的徐林潇站在残败的船前,手指又勾到袖中的丝带,摸到那片铁花,小小的铁片不通人性,只能听从主人的意愿留在原地,向熟悉主人的人传达她失踪的消息,除此之外再无作用,它尖锐的刺扎到皮肤,却一次次牵动握着它的人的心,徐林潇心想:“裴怀枝,你究竟在哪?” 被徐林潇牵肠挂肚的裴怀枝此刻在流民营里混的如鱼得水。 面前摆着刚送来的午饭,她尝了一口菜,抬头道:“春华姐不愧是大家公认的大厨,这味道真不错。” 对面的女子害羞地低下头。 旁边还围着几个妇女,顿时七嘴八舌响起。 “那是,春华做饭真是一绝。” “小枝枝你快多吃点,瞧这小脸瘦的,这腰细的,啧啧啧,家里人没给你吃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都爱这样的,一手就能圈住,以为都跟你似的,就你那腰,你相公两只手臂环下都够呛!” “哎,你个朱老三,会不会说话啊!咋还带人身攻击呢?我可急了呀!” 裴怀枝笑了笑,怎么也没想到入了“龙潭虎穴”,见到的会是此番景象。 昨日她刚睁开眼的时候,周遭晦暗不明,唯一可见的人影就是那位春华姐。 她刚一动,春华就将她扶了起来,“姑娘瞧着不像流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怎么来我们这处?” 裴怀枝苦笑一下,“我是扬州苏家的,给外祖母买糕点的路上突然被人打晕了,后面的事都不知道了。” 苏家在扬州颇有名望,苏老太太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可算扬州当地的义商,扬州的百姓也都对苏家评价甚高,尤为尊重,裴怀枝表明身份后,春华整个人都热络不少,还将她带出去认识了大家。 裴怀枝这才知道此地是流民营,这里住着上千流民,但都是妇女和老人。 说的好听是流民营,其实就是茅草搭的遮雨棚,每个棚里都住了上百人,大家一人一个铺子席地而睡,裴怀枝醒来的地方是流民营里的“小黑屋”——刚送来的人都会走一遭,听话了就出来,或是营里有不听话的也会去走一遭。 裴怀枝之所以能这么快出来,竟是因为将她送进来的士兵交代春华,这人是他出手误伤的,让春华照料下。 听到此处裴怀枝忍不住想苦笑,究竟是自己运气太差,被人打晕,还是自己运气好遇上了一个有恻隐之心的士兵。 裴怀枝在百人的草棚里度过一夜,她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却没想到自己对这种艰苦的环境接受良好,而陪着她一起入睡的,是曾经她看过的二公子写下的一句话:没有睡露天席地,没有过朝不保夕,民生多艰只是一句无病呻吟。 次日,裴怀枝凭借她哄人的功夫,很快就与周围的大娘大姐们打成一片,从她们口中得到了更多的线索。 留在此地的人,有的是亲人失踪报官途中被带来,有的是原本与相公或者儿子一起在扬州避难,可突然一天出现官兵将他们抓了起来,男人们被带走了,更有甚者就像裴怀枝这样的,莫名其妙的被带进来的,他们都被告知,要想活命,要想男人平安无事就乖乖听话做事,起初还有人反抗,刀穿入腹,血满衣襟,目睹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消失,恐惧就占了上风,他们也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后来陆陆续续的有人来,有人反抗,有人离开,慢慢地大家开始麻木,开始适应眼前的生活。 茅草屋的前面是一大块荒地,他们开荒,播种,除草,每日便是在太阳底下辛勤劳作,旁边有带刀侍卫监督他们干活,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最外围还有一圈铁栅栏,将她们牢牢困在里面。 裴怀枝与他们一起忙碌了一上午,此时与大家一起吃着午饭。 22、大火 经过裴怀枝一上午的观察,虽然有人看管着他们,但那些人显然没把老弱妇孺放在眼里,管的不怎么走心,真正难的是外围那一圈士兵,他们严防死守,圈了一圈铁栅栏还不够,甚至每一个关口都有好几名士兵把守。 裴怀枝在心里理清了董末的做法,他要囤兵,那么多青壮流民涌入扬州,对董末简直有致命吸引力。 有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绑了,可有的却拖家带口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那些神不知鬼不觉被绑的,他们终究生活过,身边的人从蛛丝马迹当中发现了线索,渐渐地也被察觉,为了消除后顾之忧,董末便设了这个地方将后面会有的隐患都放在这里,牢牢看顾起来的同时还能开荒种地。 至于像她这样无缘无故进来的,裴怀枝统归为是命犯了太岁,时运不济。 这里的都是无战斗力人士,裴怀枝更关心那些被董末征用的青壮男人情况,她旁敲侧击了解到,她们来这儿后就没再见过对方,甚者连消息也没有,从那些看管他们的人那里也得不到任何信息,可只要活着,便还有再见的机会,他们每日睁眼都期盼来日能相见。 既然出不去,那就让外人进来,二公子肯定在外面找自己,如何将二公子引来呢?裴怀枝坐在茅草编造的房子里,当机立断,有什么比一场大火更引人注意,稻草棚简直是天然燃料。 可那么多棚子,她一个人肯定不行,还有那么多人的安全问题,火势一起,他们必须逃到安全的地方。 饭后,裴怀枝将她熟悉的几个人围着一起,直言道:“咱们出不去,可是我们可以让外面的人发现我们,与其等在这里没有自由,等不到家人音询,甚至连生死都握在别人手中,不如大家与我烧了这草棚,用大火引来救咱们的人。” 已经在这里受够折磨的妇人当即就蠢蠢欲动,她们曾经有过的反抗之心又开始振奋起来,可总还有几个清醒的。 春华问道:“姑娘应该是从外地来的,有些事不清楚,如果外面有救咱们的人,就不会等在现在了,将我们囚在这里就算不是刺史的命令,他也是知情默认的,谁会来救我们?” 春华的一番话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大家心中燃起的火焰,方才的跃跃欲试全都消失殆尽。 裴怀枝闻言愣了一下,难怪与士兵关系都处理的好,春华确实冷静聪明,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已经有人来救我们了,是京中来的大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扬州的事皇上已经察觉,派了钦差下来。” 接着轻笑一声,补充道:“实不相瞒,朝廷派的钦差是我的未婚夫君,这次我是与他一同前来的,他已经查到一些眉目,可我却阴差阳错来到这里,我一夜未归,他肯定已经察觉,现在怕是在外面到处找寻,如今大家与我同舟共渡,一把火便能烧来我的未婚夫君,我保证他一定会帮大家找到亲人,还大家一个公道。” 世间的苦难,将心比心更能感同身受,同是亲人分离,大家更能体会迫切的相见,裴怀枝说完这番话,大部分都赞同了她的决定,少有几个没主意的也随波逐流没有反对,可她们只有这几个人,那么多棚,剩下的该怎么办? 裴怀枝手一摊,正色道:“我只需大家帮我烧了咱们这个草棚,确保这里的人平安撤出去就可,剩下的我自有办法。” 经过大家一下午的努力,裴怀枝所在的棚有三分之二的人同意配合行动,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被叛军吓破了胆,不敢有所作为,最后还是裴怀枝出面,说道:“如若出了事,大家可以将一切罪过推到我身上,我会一己承担所有责任,绝不会牵连大家分毫,只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需要大家远离这个草棚。” 这才安抚好了众人。 夜幕降临,她们偷偷将白日藏在怀中的石头拿出来递给裴怀枝,裴怀枝掐着叛军换班休息的点溜出来,成功地躲过了一波波守卫,来到草棚后。 可就在裴怀枝走后,棚里有个老人偷偷避开了众人视线,他走出草棚,朝那些守卫的住处走去。 与此同时,裴怀枝掏出石头,用力摩擦,石头与石头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她磨的手都酸了,空中只有灰尘四溅,一丁点火花都没有。 时间慢慢过去,裴怀枝心里也渐渐染上焦急,她不断加快手上的动作,石头有时还刮蹭到手指,在她的手上留下一道道刮痕,反反复复地刮蹭不间断,慢慢地有血迹漫出,她感受手上的石头温度慢慢升高,那点疼痛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终于有丝丝缕缕白烟冒出,火花开始飞溅,裴怀枝的一口气还没吐出来,远处就传来变故。 一队持刀的士兵朝她走过来,先前出棚的那个老人在前面带路,他指着裴怀枝道:“就是她,她说要烧了咱们住的地方,还说要引人来救我们出去。” 裴怀枝手上动作不停,扫了一眼慢慢逼近的众人,低头继续专注手中的动作。 耳边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真是不知死活,还想放火烧棚,看是你的火烧得快,还是我的刀落的快。” 黑压压的身影越来越近,手中的那点点光亮显得格外红亮,红光中突然涌现一缕白光,森寒的刀尖近在眼前,电光石火间,一道火光在手中燃起,瞬间席卷裴怀枝堆起来的草垛。 说时迟那时快,裴怀枝往后一仰,手中火石一抛,躲过了卷过来的热浪,那个出刀的士兵则被热浪袭了一脸,瞬间爆发出痛呼声。 秋干气燥,星星之火很快就燎到了草棚上,炽热的火焰疯狂地蔓延,它似夹着此地无尽的业火,以不可阻挡之势灼红了半边天。 方才气势汹汹要抓裴怀枝的人马此刻乱成了一锅粥,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窜,互相慌乱推挤,裴怀枝忙趁乱往前面逃走,她还要去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都平安出来了。 火光冲天,红焰灼烧,扬州城外的半边天浓烟滚滚,漆黑的夜更好的为它做了背景,让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 身在董府查了一晚上董末罪证的徐林潇,看见红光的瞬间就丢下了手中的事务,行到院中望着红火的夜空,他的手下意识又摸了摸袖中的铁片,神色倏地一震,大声道:“集合城中的中原军,朝火光处赶去。” 话音刚落便大步流星地朝停在院中的马走去,刚要回答的明落,一转头就见他家公子如一支羽箭般迅速离弦,一句话的时间都没给他留就已消失不见。 他那不常灵敏的脑子突然灵光一现,好像捕捉到了蛛丝马迹,看了一眼依旧浓烈的红光,心想:“那会不会是裴小姐放的?” 骑在马上的徐林潇从来没觉得马的速度如此慢过,慢到他怕自己若晚到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厢看到火光匆匆赶去,裴怀枝所在的流民营前守着的驻军也赶到了现场,这些训练有数的正规驻军三下五除二便把火灾引起的动荡镇压,火势也控制住了,刚才红焰的半边天,此时只剩浓烟与翻飞在空中的灰烬。 他们将众人圈在了一起。 为首的士兵将刀架在旁边流民的脖子上,问道:“是谁放的火?自己站出来,不然我就一刀一个,你不是想救这些人吗?难道就看着他们眼睁睁的死在你面前?我数到三就开始杀,一,二……” “别为难他们,是我放的。”裴怀枝从流民中间起身,身旁的春华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一用力,春华的手便松开了,前方的流民默默地为她让出来了一条通道,她慢慢地穿过,走到为首的官兵前,“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了他们。” “你觉得你担得起吗?”士兵将刀从流民身上拿开,架在了裴怀枝脖子上,“进来了还想出去?谁给你的胆子?还想引人来救,你以为谁能救你,扬州城内外都是董大人的地盘,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接着哼笑两声,兴致勃勃地用刀尖抬起裴怀枝的头:“我要将你扒皮抽筋,头颅挂在营地前,让大家看看,想出去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坚硬的刀尖一下就割破了裴怀枝脖颈的皮肤,血珠滑落,染红了她的衣襟,她强迫自己忽视命门上的尖刀,极力稳住颤抖的身形,试图以一腔热血战胜身体本能反应。 耳边的声音又响起:“很早我就说过,来到这儿要忘却前尘,不要再心存杂念,安安心心地做交给你们的事就好,都这么久了,你们既然还没学乖,还妄想着去到外面,这次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先前带着人找寻裴怀枝的那个老人插嘴道:“官爷,我可记着呢,是我偷偷告发了她的阴谋,这个姑娘还想煽动大家一起放火呢!” 裴怀枝分神看了一眼说话的老人,她记得这位老人,因为春华说过他的儿子被带走了,他和他的老伴则被带到了这里,而他的老伴是曾经流民营里反抗的第一人,那个老妇人说:她来找儿子的,不是来干苦力的,做什么是她的自由,她是人,不是牛马,有权选择做与不做。 那个老妇人成了这些刽子手底下的未亡魂,她的老伴如今成了这些刽子手底下的走马狗,裴怀枝不禁想道:奈何桥边,三生石旁,他们如若有缘在地府相见,彼此是否还会打声招呼? 老人被裴怀枝幽怨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忘了要说的话,讪讪地闭了嘴。 为首的官兵一声令下:“把她给我架到刑台上。” 所谓的刑台是用草垛子堆的一方高台,这方高台是他们惩罚不听话的人的地方。 裴怀枝被两个汉子架着,接着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对着她膝窝踹了一脚,裴怀枝腿吃痛,一下就跪趴在地,尖锐的枯草瞬间就在她脸上刮出了血痕。 她的头发被人一把抓起,剧烈的疼痛从头皮蔓延开,冲击着她的眼前都冒起金星。 为首的官兵拽着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道:“马上你就要成为第七十六个死在刑台上的人了,你该感到荣幸,你的死能让那些愚蠢的流民又安分些时日。” 裴怀枝顺着头上的力道抬起头,左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她却用力挤出一个冷笑:“难道你们就不愚蠢吗?董末许了你们什么,能让你们如此甘心替他做这缺德的事,残害同胞,滥杀无辜,你们就不怕午夜梦回这些冤魂找你们索命吗?” “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官兵道:“要索命也是我先索你的命。” 说完,他手上力道一松,左右两个士兵分别拉住裴怀枝的两条胳膊。 为首的官兵拿出刀,“以前都是捅腹部,留个全尸,今日情节严重,处以断头之刑,大伙都看好了,如若再犯,这就是你们的……” 官兵悬起的刀砰然落下,人也朝后倒去,咣当与扑通声接连响起,刀落在了他的手旁,人则直挺地躺地上,他的左心上赫然竖着一根羽箭。 裴怀枝猛地抬头,二公子一手持着没来得及收的弓,一手拉紧缰绳,疾驰而来。 周围的人仍沉浸在刚才的变故中,还没来得及有所作为,徐林潇就在马极速奔行中到达裴怀枝身前,身子一跃,跳下马,一手将弓砸在压着裴怀枝右手的人的面门处,利落转身一脚踹在另一人胸口处,随即伸出双手轻柔地捞起跪着的人儿。 只见方才敌人面前“硬气冲天”的裴怀枝突然就柔柔弱弱起来,面不改色的刺猬成了一只病猫,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徐林潇怀里,气若游丝地小声哼唧道:“好怕再也见不到二公子了。” 裴怀枝说完这句话,好像把这一天所有的勇气都用完了,累和伤痛一起涌了上来,沉沉地在徐林潇怀里睡过去了。 然而尽管这样,她的手紧紧地抓住徐林潇的衣服,好像这样能在梦里安稳些。 裴怀枝手上的血污在徐林潇的衣袍上留下道道印记,他盯了片刻,觉得刺眼极了。 明落这时终于带着大军赶到,忙上前道:“公子……” “善后。”徐林潇打断了他的话,稳稳当当地将裴怀枝抱起,朝外走去。 任管多少风云事,此刻他关心的只有怀中的人,这是徐大人第一次将公事放在了后面,他为一个女子折了腰,破了例,于刀光火影中缓缓抱她退了场。 这是他骑过最漫长的一次旅途,来的途中他此生头一遭感到心急如焚,当初北狄突袭南疆军营时,他曾设想最坏的结果就是南疆动乱不已,北方战乱又起,可今日他却不敢想他晚到一步的后果,仅仅想了开头,就发现心上已然开了一个洞,疼的他不敢深入。 那颗火急火燎的心,在见到裴怀枝的那一刻,终于有了平静的势头,可当看到她的满身伤痕时,心头又涌起一种冲动,他竟恨不得杀光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他连重话都不敢说的人,却在这里伤痕累累。 他不敢再待下去,怕心里的暴怒如草长般不受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