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你男的?[穿书]》 1、仓兜坳驱鬼(1) 七月流火。 山石岩缝攀着朵瑶草迎风招摇,抖落一串细碎晨露。 骆美宁睨着溪畔谭边供浣衣的平润巨石,迟疑久久不曾伸手。 石下的水深邃寒凉,潭心若眼,望不见底。 余光中,一张满褶且干瘪的老头脸将将浮于水面,身躯隐没潭中,他似知她能目视鬼怪,偏头朝向她,那类似莲房花托般的唇兀地张开,露出黄白光秃的牙龂1。 骆美宁喉头凭空一滚,后颈凉风飕飕过。 这张脸与大殿里高悬的工笔画像几乎不差——据传,祖师观里有位得道大能,说什么开棺不见尊体,即随烟气上下而升仙。 她寻思:皆为讹传,分明是修仙不得反成鬼怪。 踱过小路,后至潭水边的伊三水撩起衣摆,利落屈身,将衣物扔在浆洗石面上。 祖师观现任观主好收养孤女。 明面儿上称之收养,关起观门来,却想着成亲受用。 人面兽心。 伊三水比她早来观中,二人都是还未曾与那姓黄的假道士拜堂过的。 现如今,那假道士受人之托出了山坳,留守观中的一众妻妾便将她二人当作童子、丫鬟来使唤:天未亮就得起床祈祷课诵、清洁大殿、洗衣烧饭;夜黑透还需出坛祭孤、打扫庭院、除草拾柴。 ... 骆美宁是穿越来的,她哪里会信什么教? 那么多书,她偏偏在惨遭意外后变成了本灵异江湖文的女配,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原主身怀一双传闻中的‘阴阳眼’,周遭群狼环伺,师尊故去后,山门众人,仅有师兄一人待她真诚。 而自原书女主寻仇上山,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师兄怜她孤勇、爱她杀伐果断,与她虐.恋情深。 二人数次出生入死,哪里还有时间管顾她这个师妹? 而后,原主遭师叔逐出山门,最后被昏庸皇帝身边亲信的阴毒宦官下令剜去双目,阴阳眼练成‘仙丹’,娇女致盲、郁郁而终。 因与她同名,骆美宁将故事记得分明:原身那对阴阳异眼之秘必然随女主复仇深入、魑魅魍魉聚合之危难而暴露,与其去掺和那些令她胃疼的爱恨纠葛,不如彻底离去,自求生路。 此前十年,因师尊庇护,她蛰伏于万仞山门,学了些拳脚功夫。 前月,在仓兜坳祖师观观主黄道士拜谒万仞山之际成功搭上这第一艘顺风船。 要知道,原著有言: 道士虽假,观中宝贝却真:其内藏有一镜可通阴阳,与她的阴阳眼有同效,名曰鬼神鉴。 鬼神鉴中只识鬼神,照人却模糊,便被不识货的黄假道搁在厨房灶神像边,糟蹋好物。 若能盗取此宝,恰能护身,掩盖阴阳眼之秘。 ... 皂角令潭面漾出些泡儿,殿里的香灰粘在白寝衣上,不知要荡涤几次才能干净。 潭中老头招惹骆美宁不成,往水光中一钻,没了身影。 “三水姐姐。”骆美宁轻唤她名。 伊三水不能再好了,是个踏实肯干的,在观中总是与她抢活做,还从不嚼人舌根;可怜她个窈窕娇嫩的淑女,落得两手厚茧,粗粝得很。 伊三水果真回道,“你去歇息吧,此处有我便可。” 说罢,又将那些飘在潭上的衣物拢在身前,抡起捣衣杵便砸。 骆美宁躬身觑见她面色寻常,真像是心甘情愿。 听观中那几位‘夫人’的闲言碎语,伊三水是因家乡闹干旱、连日吃不到顿饱饭才一路南下逃难,若不是凭着恁好的皮囊被贪色道士带回观中,往后只怕得靠皮肉为生了。 骆美宁可怜她身世,更可怜她什么事儿都同自己抢着做,正启唇欲讲些什么话,便有人寻来,搅碎清净。 “童奶奶叫你们往正殿去。”那道士的幺老婆还年少,称他正房为奶奶。 小姑娘嗓音清脆却满满倨傲,“若是迟了半步,少不得怪罪。” 骆美宁只晃了她一眼,却被那小姑娘瞪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伊三水用捣衣杵捞了潭中飘着的衣服搁在浣衣石上,也不说话,闷不吭声地离开。 骆美宁慢了一步,恰走在幺老婆身前,又听得一顿好损。 祖师观内大殿居正中,童雅芝坐在偏门边的花梨木椅上,双手拢于袖中,面色不愉。 说这观也稀奇,大殿不设三清,供着法相威严的天、地、水三官大帝,供桌上的三牲五果被袅袅烟气包裹着,隔甚远都能嗅到味儿。 而那高悬梁下的工笔画像兀地动了,骆美宁见老头眨眼,一身瘪皮子于画布中鼓胀起来,飘飘忽忽落地,绕着贡品转圈。 祖师观内贡三官,村中黎庶2养假仙。 三人疾步驱驰,上了殿前的石阶,垂首候于门外。 那幺老婆唤道,“奶奶,这两个来了。” 童雅芝轻嗤一声,摸出一只竹签桶,领着身后几个黄道士的妾们在拜垫前聚拢,“今日卯时,坳前来人诣门,村内新逝亡人作乱,故有求于观中;今夫主未在,雅芝擅作决定,三官膝下,竹签为证,长签者留守、短签者平乱。” 边说道着,她手捧签筒捣三捣,筒沿边应声滑落一只木签。童雅芝两指将签捻起,于三官前高举,又将签筒传于身侧下位。 几个小妇人依样照做,个个重复着童雅芝的话,取了自己的签。 骆美宁与伊三水一同跪在后排不设拜垫的青石砖上,她瞅着供台上箕踞而坐、得意打量自己的丑老头暗自低咒:拜拜泥胎塑像倒也罢了,拜这个没能成仙的假道真是白瞎了她的膝下黄金。 伊三水自幺老婆那儿接来竹筒,晃一晃便落下一支签——分明比前边那排夫人手里的短些。 不知这次的短签有几支。 骆美宁瘪嘴,要知道,这祖师观好进不好出,观外设有阵法,若无意久留,这次遁去倒是最好的时机。 她挪动食指搭在筒内签上,也依葫芦画瓢捣了三捣,趁着筒内竹签乱颤,食指使巧劲一掰,身前短签坠地。 竹筒被传回童雅芝之手,她捏着嗓子命众人将手中签摆出,一一比对后纳罕道:“倒不想筒中藏有两枚短签...” 迟疑片刻后又放话,“三官爷爷在此,竹签长短分明,此乃天意。可别怨我欺侮新人、袒护旧识......今日离观进村驱鬼一事交由你二人,事成后,剩余贡品依数奉回,他日夫主归,定好言以劝,速速纳你众进门。” 伊三水难得理会童雅芝,她眸中光亮若碎星,不卑不亢,“手无半件法器,如何驱鬼?” 童雅芝许诺,“这有何难?若能原物归还,殿中物随取。” 伊三水取了墙上侧挂的桃木剑,衣袖抚去剑上落灰,背于身后。 骆美宁乐得禁不住勾唇偷笑,待童雅芝催促,才将大殿里的旗幡收紧、符篆包好,又擓了碗香灰,倒了壶灯油。 正准备去厨房拿宝鉴,那倚在贡品边被忽略的老头对着她轻抚长须,忽地开口道,“三官披风可是好物,你不要?” 伊三水离她近极,骆美宁被吓地打怵,又恐露出马脚,梗着脖子不去瞧他,对着伊三水傻笑两声。 末了,又忍不住如老头所说那般解下三官披挂,甚至取下三只玉圭。 饶是跟了黄道士许久的童雅芝也没见过这阵势,她斥道,“捉鬼拿怪讲究气势,不得要领,恁你千种法宝又怎地?” 连鬼都看不见,能懂个屁! 骆美宁心里抱怨,却只能扭过头赔笑,“童奶奶千万原谅则个,无甚经验,畏惧得狠;若是有的选,谁又想出观?” “望仙姑临世!求仙姑赐福!”观外高呼声阵阵。 童雅芝听得心烦意乱,只能先去安抚被拦在阵外的村民,又令两人速来。 伊三水只背了柄桃木剑,骆美宁将大殿中搜罗来的‘家当’堆在她脚边,又请她稍等,别慌出观门。 无论如何,灶房不能不去。 入屋,骆美宁轻悄悄靠近灶神像,用棉布给他净了脸,才将鬼神鉴揣入怀中。 为掩盖这般可疑行迹,她反剪了只大公鸡的翅膀,一路提溜着来到伊三水身边。 她已帮骆美宁将东西装进了背篓,这会儿见她又随身带了只公鸡,默不作声地将桃木剑改挎在腰间,挈起重物。 骆美宁颇不好意思地朝伊三水赔笑。 只是,对方并未将这点小忙太当回事,甚至示意她把鸡也放进背篓。 骆美宁还需要这鸡帮她掩饰怀里的大镜子,自然将它搂得死紧。但出于感激,她单手将公鸡环抱,空出半只手臂帮她托着篓底。 童雅芝已与观外村民闲话一阵,她勾着漆红木门上的首兽衔环将骆美宁与伊三水放出,将出阵的迈步机要耳语与二人。 门边的牛车上堆满了桂芝桃葩、白米面食、花果蔬菜,花纹繁复的漆盒顶上供着一只羊脂白瓶,内装三日晨露,乃仙人之水。 骆美宁并非第一次见此阵势,黄道士在观中时,有官家跋涉到此以求仙方,林罗绸缎甚至堆到了观外的阵边上。 仓兜坳祖师观外跪着五个男人。 头顶束团发的乃一村之长,他匍匐于地,无吩咐‘起来’,没人起身。 童雅芝令二人将贡品从偏门搬入馆内,倒也不嘱咐些什么与驱鬼相关的话,只叮咛,“收供奉不能少取一分,做法事切莫赶尽杀绝。”《 》 2、仓兜坳驱鬼(2) 祖师观前日晷偏转,辰时三刻,日光隐隐,龙盘云上,似风雨欲来。 骆美宁随伊三水依童雅芝传授之诀窍出阵,果一路顺遂、畅通无阻,如履平地。 自卯时起,阵前五人躬身在地,为首者不动,余人莫敢动。 骆美宁缓步至人前。 她还从未被如此叩拜过,一时也寻不到个说词令一众跪倒村民起身。 观中一向寡言的伊三水却启唇沉声道,“所求何事?” 骆美宁不由侧目:只见她一手掌桃木剑柄、一手微垂,超逸卓然、不怒自威——模样比行事惑众黄假道那厮更可信几分,真教人咋舌。 好个逃难孤女,竟不露半点儿怯意。 “仙姑万福!”村长大拜,遂抬首急回道:“介某村中一家,多年前死了汉子...嫠妇养独子,子未及冠便夭殁;数日前儿媳暴毙尚未下葬,又遇孀居老妪新逝。” 哪里的凄惨人家,竟无一活口? “想是亡人作乱,村中异象频生:玄猫哀鸣、雄鸡堕雌、小儿夜啼...还望仙姑临凡驱鬼,解我黄介村眉睫之祸。” 虽双目能见鬼,但骆美宁却不将鬼视作灾厄,更何况若不曾招惹,鬼众大多身无煞气,与活人无异,甚至更为脆弱。 黑猫叫,鸡转雌,皆非吉兆。 依观中传授之道,生人逝后有三去处:富德深厚者能上天为仙为官;寻常大众重入轮回得渡忘川;唯执念不消、魂出七窍、为鬼留世间——生前好端端做人存了难解之恨,死后留念人间却被视作不详。 可悲可叹,人活一世,又有谁真情切愿做鬼? 昭夏境内均不安宁。 自武帝立国起,丰产富饶的日子未能延续三代便盛极而衰。 泱泱大国,状似山河稳固,乱世已平;实则危机暗涌民不堪命。 当今天子年近耄耋,不思百姓、不理朝政、偏爱佞臣、宠幸方士,祈求仙术长生。 圣人尚且偏听偏信,更何况百姓? 骆美宁蹙眉抬首,正遇上伊三水一双明眸,似是此番交流连通了心意,伊三水挥袖虚扶村长起身,吩咐带路。 黄介村距祖师观不远,村庄恰在仓兜坳边。 此村因水而聚,因观中老祖道长解尸为仙而兴,介家村亦改名黄介村,数家村民甚至随祖师观仙长易姓,现黄姓介姓人家混居。 村长依言起身,即刻去接伊三水身后背篓,被抚开;他又去取骆美宁怀中公鸡,再被抚开。 这步调此前黄道士不大相同,他心中纳罕,更恐她二人办事不利,壮胆问,“敢问二位仙姑于坳中修行几何?” 骆美宁修行不过三旬,伊三水顶天半载。 她揣着怀中公鸡,神情却坦然,半垂眼睑道,诌道:“天上仙境怎比人间?坳中一天,坳外一年。” 因祖师观前设阵,村中莫有人入。 黄道士作法常戴面具,岁数难辨,平日言辞更是离奇夸张,天花乱坠。 闻此言,村长悔从心间起,只觉自己一番询问污了仙姑的耳朵,颇为悚惧,不敢再有他话。 随村众前行,骆美宁心思逐渐游离:此次离坳机会绝佳,不可能再复返。 当下,她只欲寻个时机带上观中搜刮的各式法宝辞去。 关键是,何时遁逃? 她不由瞥一眼快自己半步的伊三水。 这美人美虽美,却身量颀长,甚至比黄道士还要高大,无半分玲珑姿态...平素,她不与观中妻妾巴结、互称姐妹,孤僻老实,唯有被欺负的份——今日殿前抽签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世道,不少女子须仰仗他人鼻息才能活。 须认,黄道士这营生在如今昭夏便是金饭碗,供奉时有,倒不少她一口吃食。 多少人不都是为了口吃食而奔波? 但瞧伊三水这学艺半年的架势,道袍一换,桃木剑身后背,走哪儿没人恭维句‘仙姑’? 比黄道士靠谱,又何须看他脸色? 这假道不也这么忽悠着过来的吗,他可不是什么正经驱鬼师,也看不见那些东西。 更何况,他观中无戒律,又哪里会缺什么女人? 伊三水铁定讨不到好。 繁花易逝,容颜衰老,青春比昭夏的江山更脆弱。 同为苦命人。 是与她坦言相邀离去,还是隐瞒? ... 祖师观至黄介村不足五里路,远眺见坡前土地庙,她怀中酉鸡即抖擞精神、支起脖子,高鸣一声。 晨光熹微、雾霭沉沉,但雨却迟迟不落。 村长为首,七人入土地庙问讯,禀明来意。 昭夏濉河以北连年干旱、羌山以南数次暴雨,疫疠频发灭门灭城,田地荒芜、赋税苛重...北狄人踏过边关蚕食疆域,河间王勾结山匪屯兵一方。 王朝似乎气数将近,黔首岂能自顾周全? 比起难民,黄介村众日子还算平安喜乐——村中人将其视做神佑,土地庙中,个个叩首大拜,足十的信众。 黄介村远不比观中清净,泥路起伏不平,杂草丛生、家畜散养。 乌泱泱的村众围聚于泥路周边,见此行来者非熟人面,而是两位娇滴滴的道袍女郎,一时嚼舌声不断,不比村长半分尊敬。 “大胆!”村长说道几句浑话喝退路边村众,又与伊三水赔罪,“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望仙姑莫怪。” 一番动作倒是将伊三水看做主事,只朝骆美宁递去几个讨好的笑。 伊三水也不废话,“新逝亡人家在何处?” “请仙姑随介某来。” 他抬首一指,又驱离了那四个同他一路去祖师观请仙的汉子,给伊三水与骆美宁两人引路。 嫠妇家靠一棵歪脖子桑树背阳而居。 正门斜倚不平与墙错开,恰面对条绝路,无一不犯忌讳。 村长抿唇苦笑,一直搭个哭丧脸,简直不堪入目。 他推开微掩的大门,陈木咿呀嘶鸣,门板落下些尘屑。 村中常有门外张贴神仙像庇佑之习俗,这家却怪,将土纸像反贴于门内。 潮气扑鼻。 入目,便是堂屋中睡着的两口阖盖粗木棺材,并排而躺。 屋内晦暗惨淡,靠墙案桌上两支白烛仅剩存余,中间摆着四张牌位:先考介公讳雄之灵、故孝男黄焯之灵、新逝媳芽儿之灵、先妣黄门暄芳老孺人之灵。 案桌全无贡品,屋中无活人,仅烧着独根劣等香,混杂股酸腐臭味,熏得人眼发麻。 燃烛烟火扑簌,橘光泛灰,墙影潜凶。 骆美宁环视堂屋,亦不见有鬼。 一家四口皆因意外丧命,叫做黄暄芳的新逝老妪未过头七,余人皆青壮年早夭。 怪了,这双眼睛她也用了十余年,从未见过暴毙之人不成鬼身。 没鬼在又驱什么鬼? 可事到临头,她也只能给自己鼓劲:照套路依样行事就好。 领路的村长胆小、怕得不行。 他缩着脖颈,东张西望了一阵,甚至不敢跨过门槛。 “这里就是了。”他不敢向屋中伸手,只怯生生道,“左边那口棺内是前几日暴毙的儿媳,右边那口是暄芳老妪。” 骆美宁与伊三水又一对视。 “屋内香未燃尽,尚做不得法事。” 言罢,骆美宁将怀中公鸡栓在门边柱上,令村长取一火盆出来,先向两位亡人烧些纸钱。 黄介村拢共就那么些人,街坊邻里多少沾亲带故,纸钱早由各家凑好,只是未来得及烧。 村长从老妪家灶房里端出只火盆,又称纸钱存于村头土地庙里,还需跑一趟。 伊三水入屋内取下背篓、张开旗帆,又将香炉捧出屋外,待劣等香在泥地上燃尽。 骆美宁从打包好的符篆中翻出张脱生黄符,点燃后在火盆边比划一圈,口中依照观中殿上经文内容念诵一遍,趁黄符燃尽前将东西扔入盆中。 纸符落盆地,‘腾’的一下,喷出一股蓝火,足足齐人高。 蓝火中陡然窜出一张老头脸,他半边身子浮在火焰里,再次开口吐人言,“此屋煞气冲天,恐有异术,光靠一符,怎能打扫干净?” 骆美宁着实没料到这观中老头还能跟出来。 她被这神似骷髅的干瘦面庞惊出满背冷汗,仓促间退后两步,又见火盆中蓝焰渐消,老头狰狞的脸亦没了踪影。 神出鬼没的。 她甚至来不及哆嗦,只知自己表现滑稽、唯恐露馅,思及屋内伊三水,忙转身回探。 但见两支长幡立在木棺边,堂屋却空荡无人。 人呢? 幡布无风自扬,案桌上两根白烛燃尽,堂屋倏忽沉入静寂。 又是阵旧木门旋开的呻-吟。 地面,一道暗影遽然拉长,柱边被栓了脚的公鸡振翅欲逃。 骆美宁牙齿打颤,她本以为见得多就不会怕。 “仙姑,纸钱来了。” 黄介村长忽而一声高喊,从小泥路复返而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布衣男人。 骆美宁却将双目凝于屋内一动不动,堂屋侧后的绛紫色旧门从里被推开,其内闪出一道青影。 原来是伊三水。 她用木铲托着一物不疾不徐迈步而出,骆美宁踮脚一瞧:铲内卧着只断尾硕鼠,渐凉的天,身上扒着数只苍蝇。 糜烂污秽之气登时四散,这鼠想是死了有段时日,老妪家中臭气多半自此而来。 ... “仙姑,纸钱来了。” 村长拢着表纸,见东西脏臭,忙让身边汉子去接伊三水手里的鼠尸,“村里都指望个好收成、恐有鼠害,常弄礜石制药毒鼠,颇见效。” 骆美宁还未来得及松懈,只见伊三水走出堂屋,内里侧房大门便朝她大咧咧敞开,一眼看至尽头: 墙角大缸中冷不丁冒出半个老妪人身。 她发髻凌乱,潮湿贴面,灰败皮肤上爬满暗斑,口鼻皆淌秽水不断。《 》 3、仓兜坳驱鬼(3) 四目相交,老妪扣着缸壁徐徐朝她扯开嘴角,翕动的唇似是欲吐人言,可惜七窍淌水、口中喷液如泉涌。 伊三水与村中人换了手中物,见火盆中符篆烧尽,便唤骆美宁取火石。 化表纸之火不能是灶火,更不能是不洁火。 骆美宁目光呆滞,凝睇屋内:那老妪如此这般,缸中水却平整如镜,缸外地面干燥积尘——她这渗人模样,合该是鬼。 还是只水鬼。 水鬼者,生前亡于水中,寻不到替死之人,便永圄于亡处,无法脱身。 骆美宁看过数只死于江河湖泊的水鬼,缸中水鬼还是头次见。 唯有凄惨二字可言。 从那观中跟出的‘仙鬼’倒是没有虚言。 “仙姑?” 伊三水拦下村长冒失探出的手,沉吟片刻,挪步至她眼前道:“骆......妹妹。” 骆美宁如梦初醒,恍然回神。 “骆妹妹所视何物?”伊三水眉睫稍敛,眼尾上挑,探看之间似能知她心中所想。 瞥见村中汉手里铲起的鼠尸,她佯作镇定:“硕鼠...这老妪家硕鼠猖狂,方才又窜出一只,怨我一时眼花才失了踪迹。” 伊三水不置可否,朝她摊开手掌,“打火石。” 骆美宁忙从袖口摸出两枚圆石,轻置于她手心,又道,“再补张脱生符吧,毕竟是两位亡人。” 伊三水颔首,将化脱生符一事全权交托予骆美宁,她则以火石引出火后,旋即去取房柱上栓的酉鸡之血。 将剪浸于酒中半刻,划破酉鸡冠尖,两指碾出小半盏冠血,蘸符水敷于冠上,又以棉布包扎,终松了系鸡脚之绳。 酉鸡失了桎梏,迫不及待振翅飞出一段,自陡坡上了不远处的矮墙,遂莫有踪迹。 村长手边的汉子指着那鸡连声惊叫,“跑了、跑了。” 又在村长一个瞪眼下噤声。 鸡神报晓守阴门,雄鸡血线内皆为阳界,添以朱砂绘线门外,能隔绝屋内阴气。 虽是如此说讲,但这血线与那祖师观中取出的脱生符到底有无用处,却是难辨。 黄假道远扬之声明亦非全虚有其表,他这厮深谙信众心理,场场法事步骤清晰,集亲众下拜,引其吐肺腑之言忏悔,偶装神弄鬼,终以其‘道行’遏制。 骆美宁明了,他根本目不能识鬼,又谈何驱除? 无非令生者吃下定心丸,除去些莫须有的疑心病。 用那尚未烧尽的脱生符火引燃表纸,骆美宁琢磨:这老妪全家死尽,现如今连个烧纸人都无,倒是村长好意,请得观中人来做法事。 她唤村长,“来烧些纸钱罢,也算你们同村相邻一场。” 村长连声应下,摸了一小沓攥在手里,又道,“我儿用表纸折了些元宝,能否一齐化掉,面额大些,芳婆子一家路上也好与鬼差办事。” 莫说折元宝,有些个中元祭祖的,折了猪马牛羊,木偶纸房也一并烧去。 骆美宁沉吟半晌,应下道,“当然作数。” 村长扭头往身后瞧,对着赏伊三水做法而怔愣的汉子唤了几声,急摆两下手,“速来啊,愣着作甚?” 他给汉子腾出火盆边的空位,解释道,“介某幺子琰三儿,愚钝得很,仙姑海涵。” 琰三儿朝骆美宁露出满嘴黄牙,一张胡子拉碴难辨五官的脸,二瞳更方1,甚贴合村长二字——‘愚钝’。 他冒失地弓着身子往前一拱,衣襟里塌掉的纸元宝,纷纷落下、倾入火盆。 火舌舔舐纸底,烧尽的黑灰逐渐蔓延,火苗顺着堆积的纸元宝高窜,近乎烧到骆美宁的额前发。 村长怪道,“你这蠢物,怎能一气儿全扔进去,当下饺子呢?” 琰三儿勾着短脖往堂屋里看,见两具粗木棺材竖于屋内,面上胡须迎风抖三抖,不敢再抬首正视。 他将衣襟内剩余之物尽予村长,“还是阿耶烧罢,我走远些。” 堂堂一介男儿,瞧个棺材都会心生畏惧,胆小得很。 村长也不指责,纵容道:“回家去取些饭食仙果来,这个时辰,两位仙姑定腹中饥饿。” “仙果?”琰三儿挠头道,“什么仙果?” “你真愣假愣?为酬谢道长早准备的,再带些素斋来,快去。” 琰三儿颔首答是,余下两名汉子自称新逝芳婆子远亲,见堂屋案桌上无一贡品奉侍亡人,也要回家取些来此。 骆美宁唤了声正揭表纸的村长,问道,“这家老妪是如何走的?怎么进的棺?” 村长捻着纸的手不慎伸入火里,烧得他人一抖,退后二步,“芳婆子一家都死得蹊跷...儿媳暴毙后,她伶仃一人,年近花甲,哀思过度以致气滞气结,就这么去了。” “果真如此?”伊三水插嘴,“孀居老妪家并无近亲,若气滞而亡,多半放到尸臭才引人知晓,谁人如此恰时发觉?” 村长在祖师观外拜求道人出观驱鬼时,就称孀居老妪为新逝,想必早有人发觉芳婆子死状。 “介某发觉的。”村长一抿他那干燥起皮的唇,握拳垂胸,状似打气:“她家儿媳新丧,还未及下棺入土,介某虽为小小官,但好歹一村之长,黄介村方圆几里内人,莫不是介某至亲。” 骆美宁讳莫如深地昂首瞧着村长那张老脸:家中有亡人请做法事,往往只言‘送往生’亦或是‘祈福’,但此人于观口便咬定驱鬼,定知晓些内情。 她回眸再次打量屋内的缸中水鬼:老妪合该是心有愤懑,颤巍巍扶着缸壁欲立起,却被水缸卡大半边身子,又徐徐沉没,似被水中物拖拽回位。 七窍流水,苦不能言。 祖师观中学的一套套,实为慰藉生者,无一真善法能助亡人。 更何况,骆美宁要如何言道老妪惨状?又该如何解释她双目能视鬼怪?仓兜坳是黄假道的地盘,他都不曾在村众前使过鬼神鉴,骆美宁不敢冒然将镜取出。 她只被请来此驱鬼——老妪本不能离缸,又如何在村众为鬼害人? 琰三儿提溜着食盒回得最快,村长只令他将食盒撂在门前,随即遣人回家,只叮嘱下午法事做完后再来。 村长取了张硬炊饼,遂将饭食分予骆美宁、伊三水二人,“寒舍简陋,只有这些供奉,还望仙姑莫怪。” 白米饭上盖着野菜香干、豆腐花生、菌菇木耳,算是农家人屋中上等素斋了。 就算祖师观内并无茹素规矩,骆美宁更不将自己当道姑,她仍捧着瓷碗往嘴里扒。 难得放下身段,不似前般倨傲,“此般珍馐,黄村长费心了。” 伊三水睨她一阵,却也无话。 两人紧靠而立,既无桌椅只能如此将就。 村长干嚼着炊饼,倏地起身凑到二人半丈处垂首,“二位仙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甚话?” 村长后牙紧阖,腮帮鼓胀,半晌道:“黄老妪家中秘事。” 骆美宁仰头、伊三水垂首,眸光流转间两人齐声道,“说。” 村长往老妪家门远处避让两步,神神叨叨讲起她家事,从她家‘童养媳’芽儿一家遭灾,南下逃往时说起: 彼时介雄未亡,暄芳老妪独子亦随介雄姓介,一屋人称不上富足,却也有些余粮;逢着逃难的芽儿一家,予其几顿饱饭。 芽儿父母兄弟感动之余,亦起了些歪心,要知道,南下逃难家未定时,多一人便多张嘴,莫有闲米来供养个丫头。 暄芳老妪家中唯一独子,再无有孕,一谋划合计,便以米价将芽儿卖予介家。 芽儿以介焯之妹自称,住了下来,自此倒也寻常。 没多年,介雄患病,百方无救,终寻一巫医。 巫医只道:介雄需新娶一女冲喜避灾,遂有望好转,暄芳老妪家也无余钱娶甚小妾,便给芽儿整身新衣盖头,抬进房里。 只是,喜未冲成,介雄当夜断气。 逾数年,介焯亦大病,遂改黄姓、借祖师观仙人之名福气加身。药石羹汤续命,蹉跎一年有余,未能及冠便有其父罹难之相。 介家再请不起巫医,暄芳老妪只坚称当年冲喜太迟,又翻出芽儿那套老喜服,却未及拜堂,黄焯便离世。 已换过一次名头的芽儿与未入棺的黄焯在暄芳老妪眼皮子下办了冥婚,北地南下的姑娘也终定了老妪‘儿媳’的名头。 “芽儿是可怜人呐——但毕竟是她阿耶、阿娘卖入芳婆子家的,外人又能置喙些什么?早夭的早夭、暴毙的暴毙...一家皆为可怜人。”村长长吁出口浊气,目中似有泪光,“这芽儿定怨念颇深,还望二位仙姑显灵,大发慈悲,扫了这一屋颓朽气。” 骆美宁不禁蹙眉: 这事儿只证实这家人昏聩古怪,却不能解释缸中水鬼…… 莫非,那缸中老妪是已替了成鬼的芽儿?这般巧事? 她与伊三水将用过的碗筷收入食盒,再谢过村长。 那带着予亡人贡品的两汉子从路口又至,该是也用了晌午饭。 他们攥着长香白烛、提溜些糕点花果,“回得迟了,未错过什么吧?” “正开始。”骆美宁取了张朱砂绘的雷符,解开满头绑发,朝伊三水索要桃木剑,神情坚定:“让我来吧,三水姐姐。” 她暗地向黄假道学了许多动作,正是用武之地。 万不能再令活人靠近那口缸了。《 》 4、仓兜坳驱鬼(4) 村众摆了贡品,依次拈香。 暄芳老妪家门前无高坛,便理出堂屋外的空地,将火盆抬入屋内两口棺材之间。 焰火燃纸钱,亦将堂屋烘得黄澄澄,棺材板映得亮锃锃。 只见,屋外骆美宁一手执桃木剑,一手捏朱砂雷符,脚下迈罡步,嘴中喃喃不知为何物。 虽无白须黄假道那般仙风道骨,可手脚上动作行云流水,瞧得旁人赞叹,当下真对这两位村长请来的‘仙姑’信服。 今日,自辰时起便愁云惨淡、云雾袅袅,待骆美宁将雷符贴与桃木剑中朝天一指,竟真隆隆降下道雷光,劈得人心发颤。 骆美宁亦未料到——而更为料到那观中的枯瘦老头,一条干瘪鬼身顺着雷光乍现,浮于半空。 朝她道,“可塑之才,实乃可塑之才……随后,你需见亮色、三指天,将桃木剑刺穿符篆,引火烧之,便是辟邪符水。” 到底是个祖师,一番话颇有道门玄术之意味,想必黄假道一身‘本事’也就从这鬼身老头处来。 同一张可怖脸看多了次数,骆美宁不再畏怕。 她虽不采他,却也依言行事:桃木剑尖穿了符篆,天将亮时擎臂,恰能赶上雷声落于剑尖,三响过后,身边村众无不钦佩,恭敬愈甚。 随后,她以火石擦出星火引燃雷符; 末了,又念诵三遍观里早晚课上会诵读的仙经仙咒,话音毕,恰逢无根水落。 布云之雨终潺潺下,骆美宁晃掉雷符上挂着的明火,令符篆似炉中长香般缓缓灼燃,“取碗碟来。” 余人莫敢违命,取来几只小盏,依骆美宁之意搁贡在门外。 自零星水珠飞砸入地,不消半炷香,绵绵细雨汇成瓢泼之势,屋外的小盏内便蓄满了水。 骆美宁将符篆烧成的细灰依次拨入盏中,如释重负道,“法事已毕,饮下这符水,鬼邪难侵。” 两个自称为老妪远亲的汉子见这仙姑做法:引雷就有雷,召雨便落雨,愈发惊叹不已。 二人忙不迭捧了小盏,一饮而尽,屈膝下拜,嘴里赞曰:“此等仙法,人间难得一见,多谢仙姑赐福。” 骆美宁舔舐着自己干涩的唇,面上镇定,却心虚得很。 余光中,伊三水那道烫人的眼神瞧得她愈发胆怯,她哪有本事招得来雷雨?不过是碰巧。 思及那方才与她吐人言的观中老祖,探身瞧去,已于雨幕中失了踪迹,当真神出鬼没。 她咽下口沫,告诉自己此番合该是碰巧:闪电本就快过雷声,就算身有双阴阳眼能辨鬼怪,也不会有呼风唤雨之能,只是顺应天时而为之。 骆美宁回视伊三水,对她微微颔首,佯装满目坦然。 二远亲饮过符水,皆言舒适畅快,也再不惧屋内两口木棺,自衣襟内掏出大小钱供养。 骆美宁心知,逃亡路上还需盘缠傍身,神神叨叨地取了一半,又将人手推回道:“只需打点云雨官之数,不多取半厘。” 闻此言,两壮汉愈发钦佩。 反倒是请来伊三水、骆美宁二人离观的村长紧皱眉头,只于瓷盏边沿稍抿一口,来回踱步,似惴惴不安。 堂屋外,淋漓雨落正酣,雾幕中逐渐显出一人形。 人影近至檐下,方知乃为村长幺子琰三儿。 他通身湿透,携着股难掩的泥水腥,欲跨步越门槛入堂屋,脚踏半空,见屋内二木棺又转身退却,足尖抵于石砖侧唤道,“阿耶。” 村长忙笑,“琰三儿近日频频梦魇,故留些符水予他祛邪避灾。” 琰三儿不曾见仙姑‘求雨施法’,接过将近满盏的符水,捧着瓷盏犹豫一阵,伸长了舌头尝尝味儿才缓缓饮尽,才进了堂屋。 他眼神流转一圈,分别落在骆美宁与伊三水面上,嘴里却朝村长问:“阿耶,可还有?” 琰三儿短衫胡须之上积雨齐落,转眼便浸湿了堂屋地。 村长忙声指责琰三儿不懂规矩,又请骆美宁、伊三水入座休养,“这雨势颇大,只怕半日不歇,泥路难行,二位仙姑不妨在介某家暂住一宿,明日雄鸡报晓时再回观中。” 骆美宁正愁无时机出逃,忙赶在伊三水答话前应下,“可。” 伊三水默许,亦不出言反驳。 做戏索性做全套,骆美宁又知会村长派几人夜间于暄芳老妪家守灵,直至棺木下葬入土。 为求心安,她又给摆着水缸那屋木门落了锁,黏贴封条,叮嘱旁人此屋邪气汇集,恐再生鬼怪,莫有人能入。 落锁时,缸内老妪探出半截身,枯槁之手紧扣缸外壁,口中如呕淤血,两灰瞳紧盯门缝,比那仙鬼更可怖。 可惜她与缸中水僵持良久,最终仍被拖拽归位。 听过暄芳老妪家事,骆美宁只叹可怜之人有可恨处,惟愿老鬼放下执念早去早脱生。 ...... 一切办妥,村长令琰三儿再入雨幕借来两把油伞,予两位仙姑遮身。 酉时过,二人领着仙姑归家。 村长家位于坳头、坐北朝南、前后通透、毗邻土地庙。 较暄芳老妪家多出一屋,圈地广数丈,只是家中三代同堂,竹篱之内却无人迹。 雨势不见颓,两柄油伞纸被层积雨压弯。 村长快步迎骆美宁、伊三水入内,领到往日向阳的正房里。 这里桌凳床柜俱全、摆放齐整。 他恭敬解释,“家中婆媳领着孩子往次女处小住了,委屈二位仙姑在此将就一夜。” 祖师观中立规过午不食,村长或是与黄假道有些交情,知晓规矩,也不说什么晚膳,只命琰三儿去灶房打来桶热水,孝敬给仙姑净身。 一番事罢,他又领着琰三儿去召村中男众去暄芳老妪家守夜,只等下葬。 折腾下来,村长家里便只留了骆美宁与伊三水两人。 浓云弥补、雨幕遮天,窗布被淋透。 主屋内暗沉沉、黑黢黢,仅能依稀辨别对方的瞳仁。 伊三水于屋外放下背篓,摸黑打火,燃起桌上油灯,又将桶挈入屋内,“你散发湿透,先用水罢。” 瞅到伊三水脚边亦被雨水淋透的袍角,骆美宁揣着鬼神鉴直犯愧疚:人家亦是一和善温良的大姑娘,祖师观内外皆对她照看有加,自己若带着这些‘法器’一声不吭地逃了,独自回观后,伊三水该如何同尖酸刻薄的童雅芝交差?怕不是会被归观的黄假道驱赶至观外。 ......这年岁,暄芳寡妇家的芽儿成两次倒霉亲事,只为有口饭吃。 这坳中,若不是借黄假道之盛名,谁又会尊她们一声道姑? 骆美宁惶恐。 她捂着胸口踱步,又朝伊三水道,“三水姐姐先洗漱罢,我去理理自观中带出的符篆、表纸,看有无缺漏。” 言罢,也不等个回答,出了主屋在竹筐里一阵摸瞎。 身边木门被雨中硕风吹闭,骆美宁不禁捂着嘴打了个闷嚏,她侧身推门,却不见半分挪动。 搁背篓的堂屋被一扇木门阻隔,其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 恐风将门吹闭遂落栓,又许是换衣洗漱的伊三水害了羞,将屋门落锁,怕她冒然闯入。 候了半晌没声动静,想必是后者。 难料伊三水内里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沐浴时分羞见人面。 现下,骆美宁一人在外,身边伴着数件祖师观内‘正大光明’摸来的宝贝,怀中藏着鬼神鉴——与卯时抽签一般,若想离去,此刻便是最佳时间。 偌大的诱惑。 天大地大哪有自己命大?不过相识几日,谈什么姐妹情深? 剜眼之痛骆美宁不敢想,她咬咬牙将双臂穿过背篓上编织的竹条,起身便被重物压得一个趔趄。 这竹篓里看似没什么压称之物,但‘宝贝们’零零散散堆于一块儿,堪比碎石加身。 ...... 伊三水在房内反锁了门,取了瓢滚水、掺入大半桶凉水之中。 尽管自己这会儿被谦让在前,那骆美宁还着一身湿袍,‘她’却半点儿不急。 褪下外衫,只剩里衬时,她探出修长且有力的俩指,捻熄方才点亮的油灯。 于昏暗混沌的屋内,那指腹从光滑的脖颈处拨了数下,卷起道褶——‘她’顺势掀开张轻薄的人面——薄唇挺鼻、明目浓眉的男人脸在暗处显出。 假人面被随手搁在案桌上。 伊三水遂脱掉外衬、露出偾张有力的胸腹,用棉巾擦净上下。 要寻之物尚未到手,但已有踪迹...... 若果真如他所料,那都京龙椅之上的昏聩帝王怕是莫有几日好活命了。 现急与南方人马汇合,唯恐昭王不及时于人前露面,军心溃散。 万事宜急不宜徐。 少顷,贴上新面,他将旧脸皮揉成一团,再次燃起油灯,于橘焰中将其烧尽。 蓦地,屋外响起扣门声,“三水姐姐,你好了没?” 伊三水眼角微动,唇角稍勾,打开房门。 他捏着嗓子,“久等了。” 骆美宁如此乖顺单纯,倒是出人意料。 “进来罢,水已帮你打好,我去外面等。” 四目相对,骆美宁双眸中似泛有莹莹水光,她忽道:“三水姐姐陪我一起吧,你躺着,我们好说些知心话。” 伊三水眉睫颤动,也不应答,只往外走出两步,却被人一把扯住袖摆,“方在暄芳老妪家驱鬼,妹妹心里怕得很,莫敢独自一人呆在屋内。” 刚在黝暗堂屋里挣扎许久的骆美宁讲着瞎话,她备满腹稿,只欲劝伊三水一同离去。 “道人做法事须有道行傍身,我到底比不上黄仙长,总觉得堂屋中似有人影晃荡……想着,我们姐妹两为伴,也好有个照应。”《 》 5、仓兜坳驱鬼(5) 骆美宁仍蓬头散发,袍袂透湿、滴水成线。 任她如何使劲,也扯不动两条腿皆踏于门外的伊三水,‘她’半张俏脸隐没在暗:柳眉深蹙、檀口紧阖。 那面上神情骆美宁未曾见过,似是为难,口中含着回拒,欲言又止。 她能明了伊三水沐浴时因羞怯而锁门,却难懂此刻的迟疑——只是让她陪着说说话,皆为女人,有什么好怕的? 一席话若现下不直言,便没机会说了。 “三水姐姐可觉得芽儿凄惨?”她忽道。 骆美宁欲按此前所想那般循循善诱,但湿衣贴身良久未干,她终是受不住寒气,接连打了数个响嚏,口中话散了个稀碎。 伊三水拂开紧攥他袖摆的一双柔荑,将人逼入正房,不留痕迹:“先沐浴罢,已立秋出伏,恐风寒侵体伤身,有事容后再议。” 凌冽风恰时乍起,硬木门应声而闭。 骆美宁与伊三水分隔两边,她被湿寒道袍浸得打颤,紧咬牙关。 既良机已失,只能另寻时候……若夜深前,话还说不明白,她也只能自行离去。 桶中余水烫红指尖,想是伊三水没用多少,尽留与她了。 骆美宁颇怨她心善细致,更怨自己无用,草草净洗更衣,重新将鬼神鉴匿藏于怀中,心不在焉。 待她将木门拨开小口,便见伊三水立于堂屋门槛边,伸长了手去接檐牙间倾泻的雨水。 落雨渐小,天色泛黛紫,竟比来时稍亮几分。 伊三水腰背修长板正,眉眼几与村长家墙上供着的夜游神像齐平,木簪挽髻,夜色映眸,似有几分仙气外溢。 气质二字莫过于此。 骆美宁挈着水桶凑近,将木沿搁于石槛,倾斜一推,却因石槛不平,本应朝外的桶口立于石槛调转方向。 一素手适时伸出,在桶外壁一掌,将木桶扶正,净过身的温水倒了干净。 骆美宁好歹是于万仞山上练过武的女子,这会儿倒桶水还需伊三水相助,臊得她双颊薄红。 “三水姐姐。” 伊三水单手将木桶归位,睨着她,“你先睡罢。” 村长虽予她二人正房,却仅一张单床。 骆美宁曾有的那些‘娇气病’早在来时就给磨尽了,她寻思,伊三水再怎么也是逃难南下,与人同塌而眠有什么难? 她将大门掩闭上,一把挽住伊三水垂于身侧的小臂,“姐姐不累么?” 思及对方平素习惯,骆美宁也不等回答,扯着人往屋里拽去,“整座观中唯有姐姐能同我讲些体己话,今夜好歹不需侍奉殿内木雕泥塑的神像,早些歇息吧。” 近床,她轻拍布单,落座,“这村长还给换了新,多大的面子。” 伊三水撇了手,仰头高高立着,“不困。” 骆美宁只当不曾听到,她将被褥抹平,“姐姐还未成仙呢,哪有不困的,你睡里面。” 油灯扑簌,二人影子贴于墙面摆晃。 骆美宁捻了灯芯,待屋内暗下,才委屈道,“姐姐可是嫌恶我脏?通身上下洗净了,袍子是新的......连澡豆味都无。” 伊三水眉头微拢,眼眸停驻与骆美宁光洁的脖颈——仅需对准穴位敲一下,聒噪声尽止。 油灯亮光将将灭,骆美宁双目尚未适应。 她心中火急火燎,管顾不了许多,张开双臂朝前一捞,也不知揽抱住哪里,稀里糊涂地带人滚到床铺上——比起寻常女郎,她还算有气力的。 “多有冒犯,姐姐莫怪。”骆美宁缩至床沿,“美宁从小便无姐妹,见姐姐这般照顾美宁,欢喜得很。” 伊三水不答,便是鼻息都甚清浅。 “这年头,人命恁个不值,老妪一家说没就没,遇病遭灾不逢上神仙大发慈悲,便该鬼差办事了。” 她句句话忖度着讲:“芽儿当真凄惨,若是逃离了这家人,又何必配冥婚?” 她知晓,昭夏巫医较之假道弗如,专事招邪、种蛊、咒怨类勾当,往往百害而无一利。 正房内潮气翻涌,骆美宁唯闻己声。 她不畏伊三水言辞犀利拒绝同她出逃祖师观,却害怕对方缄默不语,摇摆难定。 轩窗外云雨渐歇,淅沥含蓄,似有夜莺啁啾。 伊三水终道,“若非暄芳老妪一家,芽儿南逃时便没了性命......当年大旱、盛京郊外犹有饿殍群坟。” 昭夏有二京并立相邻,帝皇王侯居都京;一水之隔,盛京亦是繁盛,多为商贾之家,如若缺粮,定举国告急。 “芽儿如窜逃避婚,怕是根本上不了官道;经年官府无为,人贩牙子猖獗,卖入穷乡僻壤定遭囚禁,不得一顿饱饭;卖入虔婆手为娼,难享几日富贵。” 一席话出,骆美宁心惊肉跳:这言中之意便是无路可逃,甚至还有些感激? “那爹娘将她托予暄芳老妪家,算是指了条生路,彼时,莫说女儿,便是独子也卖得。” 伊三水未曾如此多话,现下却字字诛心、句句入骨,全不似她此前猜想诸般。 抛却亲女被说道得如此冠冕堂皇,她喉若火烧,蹦不出半句驳斥。 骆美宁侧躺于床沿,伸手抚弄鼻尖,触满指凉汗。 心如死灰,二排皓齿紧扣,她从面向床铺内一边侧首,转身朝窗,背对伊三水,不再有话。 良久,床内呼吸平稳绵长,那人儿似已入眠。 困顿被一扫而尽,骆美宁瞪着溜圆的眼,数着布窗边沿锈迹斑驳的钉。 ‘骆美宁’非自愿上万仞山学武,她无父无母,尚在襁褓时恰被师父捡入山门;如今师父亡故,便坐实了孤女之名。 若如三水所言那般,遭人贩拐卖,甚至连个愿寻她之人都无;身负一双阴阳眼,难保自己生死,又怎顾及得到伊三水? 万一伊三水随她走了,保不得比呆在观中更惨。 ...... 不知何时,骤雨歇尽,不再听得丝毫落雨声,偶有檐边大小珠落地,却不闻其声。 虽已是秋,却有几道虫鸣,正房内愈发寂静。 “三水姐姐?” 骆美宁用气声唤了句,不得回复。 她微微支身,轻悄悄搓着那早已酸麻的半边臂膀,缓缓挪腿,下了床铺。 探手解开两侧床帐,她人在外,伊三水隐没于帐内。 “三水姐姐?”骆美宁不再压嗓,以寻常音量唤了句。 仍不见有人应答。 睡着了。 她叹出口浊气。 以木簪草草束发,轻脚踱至正房外。 幽暗中,骆美宁扶了扶胸口鬼神鉴,取了些香灰、符篆、一解厄玉圭,又以一件三官披风裹之,全当布包袱,系在身后。 背篓里余有大半,算留予伊三水回观时交差。 大门内以木栓为锁,骆美宁既逃,唯有将门微掩。 天色昏沉,却也近寅时;往日观中卯时需起床布置早课,烧香诵经,短短一个时辰,应不会有什么岔子。 缘分已尽。 骆美宁抬脚便走,一如当初离开万仞山那般。 可未出篱笆,却见村长家沿边小路上陡然窜出一人来,脚步声颇重。 骆美宁瞥之,甚为眼熟。 她慌忙轻脚躲入柴房侧,屏息噤声。 全因那双更方之瞳,琰三儿行路不直,两脚稍跛。 他嘴里吹着哨响,似愉悦不尽,凑至堂屋正门边伸手推怂,见门未上栓,哈哈诡笑两声,抹了抹腮边长须。 骆美宁见那二瞳泛邪-淫之色,腮帮霎时紧绷,指尖深陷手心。 琰三儿未在堂屋磨蹭便跨入门槛,将木门留出一人有余的缝儿,便叫道,“仙姑可睡了?” 伊三水未答。 骆美宁仰头晃一眼幽沉阴暗的天色,疾步跑回,贴着屋外墙。 村长家无后门,唯有那未上栓的正门可出入,她恐惊动琰三儿,又恐伊三水遭人玷污,遂取了院里劈柴斧子悄声撕裂窗布,跳入房内。 琰三儿仍在房外,他似颇有耐性,油腔滑调地唤着:“二位仙姑奶奶可睡了,婆娘不在家,鄙人也想有个暖榻躺躺。” 骆美宁来不及去反锁正房门,疾步至床边唤账内的伊三水。 可床帐拨开,内里隆起的唯有两床交叠被褥,哪来什么仙姑? 她震惊之余又低声叫她名,“三水......”,话未出口,便被一只大手捂住口唇。 耳畔吹来口热气,‘她’贴着她,“嘘,去看看。” 伊三水的气口烫得她哆嗦,也不知人是何时醒的,软唇擦着紧绷的手腕,她反身回转,撞入一双清潭般的眸子。 骆美宁还背着欲独自逃跑时、以三官披风系成的包袱,她扯着唇角,想解释,又被‘她’以指腹遮掩。 她直指窗外,伊三水却全然不惧,以下巴点点门缝。 骆美宁心虚跟随,只见那被她偷跑时打开的门锁已然重新落下。 她探头往门缝里一看,恰与一双浑浊充血的歪斜眼四目相对。 琰三儿半张脸挤在缝里,胡须盖着一口黄牙,须下嘴欲吐人言调戏门后仙姑。 骆美宁瞳孔陡然紧缩:她未被琰三儿吓到,可怕的是——他黝黑的脖颈后悄然探出一惨白沾污的女人手。 那手在他脸畔凌空张牙舞爪比划一番,似是舞蹈。 随后,带着怪色泥巴的中指曲起,趁其不备,直戳入琰三儿口中,又飞速退开。 琰三儿赶忙回首,惊叫,“谁?” “你别过来!”他语调急转,凄厉喊叫,“仙姑开门!” 他背过的身子拦了视线,骆美宁与伊三水交换了个眼神,只听木缝外衣裳摩挲,似琰三儿挣扎。 少时,他人往墙角边躲去。 门缝再次空出:堂屋里兀地惊现个披头散发的赤足女子,她通身削瘦惨白,裙袂挂着大片干涸复又淋湿的血渍, 面容似有月光映照,颧骨高耸,目布血丝。 “是人是鬼?你莫碰我...我饮过驱鬼符水,仙姑救我!”《 》 6、仓兜坳驱鬼(6) 琰三儿无暇悔恨方才种种,竭力令更方二瞳凝聚一处,使目前重影交叠,欲辨真假。 可惜,此举非但无用,幽幽夜色下,女子容颜之可怖愈发真切,泛莹莹亮、若鬼图成真。 转眼间,琰三儿已困于墙角、无路可退,他强笑道,“还请仙姑速速收了神通,琰三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女人发出道诡怪的嗤笑,语调尖锐,状似愤怒又似哭泣。 房舍空旷,凄厉声回荡,经久不绝。 这声听得琰三儿一嘴胡须抖如筛糠,他慌忙偏头莫敢再看,既不得正房内两位仙姑回话,更不敢于女人面前出声吱应。 须臾,夜空云开雾散,月影挪移。 门内,骆美宁与伊三水面面相觑。 伊三水以口型询问,“是人是鬼?” 皆能看见,只能是人。 骆美宁知晓真相,却无法言明,她摆头充愣,再次望入木缝之中窥视:这女子虽是活人,她肩上的婴孩却非。 堂屋。 半晌不见女人近前报复,琰三儿心存侥幸,弓着腰俯卧于地,只欲寻个机会抱头鼠串。 可他尚未动作,忽觉通身酸软无力,头脑混沌,口泛酸麻苦之味。 女人赤足踏于地面,轻巧腾挪间无任何响动,唯裙袂在地上拽出道血线。 她垂首睨着琰三儿,嗓音似石磨刀斧,“我不害你,孩儿在哪儿?” 琰三儿一愣,颤巍巍抬起脖子,“你没瞧见他?你们,不在一块儿?” 女人拂袖间便予他个响亮的巴掌,琰三儿本就有些晕头转向,脸面被扇得一歪,不知东南西北。 正张嘴欲骂,又见她裙上血渍颇瘆人,怂道,“在...在南方土坡处一株李树下。” 琰三儿说道着,声儿愈渐微弱,恍若游丝:“死、死在产房的婆娘多着咧,怎能怨...那老婆子令你嫁父又嫁子,才真可恨......我将她溺死水中替你报仇,你莫能怪我。” 耐性听完,女人取堂屋边沿靠墙的门栓往琰三儿身上痛击二次。 遂又双手合握木栓,往他两腿之间狠狠一贯,琰三儿抽搐一下,已无力唤疼,更无反抗。 她一口血沫吐在男人面上,用指腹给他画了个形似‘死’的红字,也不畏正房里那什么所谓的‘仙姑’,撂下木栓便离去。 诡事尽歇。 骆美宁偏头,向身边人启唇道,“先瞧瞧琰三儿?” 伊三水颔首,他自己在前,令骆美宁靠后,拨开正房门。 旧门咿呀乱响,琰三儿仍倒身在地。 伊三水凑到前去,以指背探试鼻息,“还活着。” 骆美宁龇牙蹙眉,她觉得疼,又觉得解恨,“怎么办?将人撂在这儿?” 伊三水丝毫不见慌乱,似已有了主意。 他抬臂将散发束起,寻出一粗绳将琰三儿腰腹大腿绑了,又以枕护其头部,一路拖拽着来到院外豕畜棚,扔在草堆上。 骆美宁欲夸赞两句,又思及身上仍背负的包袱,忖度着找补解释道,“夜里急出恭,本唤了三水姐姐同去,奈何姐姐睡得沉,心下胆小畏惧,只得带上些法宝傍身。” 豕畜棚设于屋外,此刻正逢鱼肚白自天边泛起。 熹微晨光下,骆美宁见伊三水面色如常,双眉舒展,不似含怒。 失了逃跑良机,却也算行了桩好事。她如此劝慰自己,终叹气道,“哪知回转路上见琰三儿归来,预谋不轨,本想翻窗入屋救姐姐于水火,倒是妹妹小看姐姐了。” 伊三水不置可否,他足尖轻拨搁于篱笆内的一双女人鞋,露出沾满泥污的鞋底。 “穿鞋来,脱鞋去...鬼会穿鞋吗?” 他回转堂屋拾起背篓与桃木剑,朝骆美宁嘱咐,“去老妪家看看。” 比起琰三儿,伊三水似乎更在意那只‘女鬼’。 二人就这么拿了主意,回转暄芳老妪处。 骆美宁将将放下的心又提起,她跟在伊三水身后,刻意缓步慢行,直至二人相距数丈。 伊三水疾走在前却也不忘回望,于拐角处止步回首,低声唤道,“可是身有不适?” 骆美宁撇嘴,她扭扭捏捏跟上,心中哀叹:不知再到何时才有机会脱身。 是否该将实言和盘托出?即便伊三水愿在观内安稳度日,亦不意味她会反对。 缓行至拐角,复见那棵歪脖桑。 村中守夜男众正于暄芳老妪屋外打盹,熬了整夜,个个疲态尽显。 天未晓,稀薄晨光尚不能照亮来路。 屋内白烛燃尽,虽有人群围绕,仍显死寂凄清、颓败之相。 村长面朝老妪家正门,侧身坐在石槛前的斜坡边。 与旁人不同,他双目圆瞪,凝于两口粗木棺上,似心事满满。 二人走近至灶房门边才被发觉,男众一改昨日村前之聒噪不敬,纷纷让座于骆美宁与伊三水二位。 村长如梦初醒,他似不知琰三儿昨夜所作所为,搓着手背腼腆笑道,“仙姑怎有空来此?这暄芳老妪家的两口棺只等日出时下葬了。” 伊三水虽立于低处,却需垂首俯视黄介村长,骆美宁这才觉察这位‘姐姐’究竟多么颀长昳丽。 “敢问村长幺子现于何处?” “琰三儿?”村长一愣,“他半夜往他媳妇儿处去了,说是孙女害病呢。” 骆美宁瞧他分明嘴角下撇,满腹愁气,却还要做出副假笑模样,便觉荒唐。 伊三水毫不拐弯抹角,他跨步入堂屋,高喝一声,“开棺。” 余人面面相觑,只当误听,村长近乎失语:“仙姑?” “昨夜梦中,祖师降下仙旨,令我二人严查暄芳老妪家室,并开棺验视。”骆美宁深谙忽悠之理,夹嗓道,“仙师之令,岂敢不从?” 昨夜守灵间,众人聚众,无事便论起骆美宁、伊三水作法驱鬼、求雷求雨一事。 二远亲男一个舞臂比划,一个摇旗呐喊,说道足有一二时辰,在场人无不吃惊悔恨,怨白日间对二仙姑多有冒犯。 村长被伊三水、骆美宁夹于门槛边,进退不能。 祖师观中二位本是他主张宴请,每逢上供,村众多有不满,却也不直言。 如今仙姑发话,村长不得不依照奉行施为。 老妪家二棺皆未来得及钉钉、也未入土,若说开棺,也简单,只需揭开木板。 索性做戏做全。 骆美宁又在棺前化了道符,比了几个手势,念完咒后才从男众里挑出两人选来开棺。 先开右侧那口。 粗木木板不算沉,二人毫不费力合力揭开,露出暄芳老妪那张满斑面容。 她通身浮肿,嘴边泛有细密白泡,一身寻常寿衣,袖口隆起。 伊三水以桃木剑将两只衣袖挑开条细缝,但见那双手呈爪状蜷缩,指背毛根树立;与骆美宁于水缸中见过的模样大差不差,那似爪般的双手,便是她紧扣缸沿之状。 夜间琰三儿在那女人面前口不择言,大咧咧道出他溺死老妪之事,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可惜她只是个假道姑:声张正义,力所难及也。 骆美宁朝伊三水侧目,唯见她一双再次柳眉拢起,握桃木剑之手紧绷、布满青筋。 夜里守灵男众各个不觉不妥,面上尚依稀残余嫌恶死尸之相。 少顷,莫有人视之。 她轻叹一声。 村长亦入屋内,询问,“二位仙姑,有甚蹊跷不成?” 骆美宁意有所指,“观其相不似暴毙,许是冤冤相报而亡。” 村长支着脖子又问骆美宁,“这位仙姑何解?” 伊三水未搭理他,复开儿媳芽儿之棺木。 村长似知晓他儿子害了人,故于他二人而言,暄芳老妪才是那可化恶鬼之人,轮至芽儿,村长明显卸下口浊气。 可开棺二男却不比方才镇定,两人颤巍巍将手往衣摆上擦拭数下,才扣了棺盖边沿。 “起。” 依声行事,二人遂将棺盖抬起。 一时,众人哗然。 木棺内唯有一身沾血喜服,哪来尸影? 起盖二人捶胸顿足、面面相觑,便是那刚得空的村长也不由惧道,“人呢?芽儿人呢?” 伊三水往骆美宁处瞧,她似早有预料一般,只端详着喜服上干涸的血渍,目中不见惊讶,却有怜惜。 “祖师...那祖师观里的仙长可是这么没、呸呸——成仙的?”男众中,不知谁人抖着声儿叫了一句。 仓兜坳里赫赫有名的黄姓祖师,解尸为仙,能随烟气而上下。 “真假?仙姑怎说?” “既开棺乃祖师之令,芽儿小娘子,怕是上天道享福去了。”骆美宁依照方才谎话编纂。 众人再见暄芳老妪尸体惨状,愈发觉得她面容可怖、痛苦非常。 话音未落,周遭人无需商量,个个倒身下拜。 “仙子娘娘宽恕则个、仙子娘娘宽恕则个!” “想娘娘在世吃苦才能成仙,愿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众人絮絮叨叨一阵,像都与芽儿结过仇。 骆美宁见状忙道,“哪有人不犯错?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若你众愿真诚忏悔,仙子娘娘或许即发善心宽恕。” 昨日自称暄芳老妪家的二个远亲磨蹭着膝盖凑近棺木,个个磕头见血。 一个道:“那巫医虽是我二人找寻来,但空腹产子药水却是暄芳婆子逼仙子娘娘喝的。” 一个道,“仙子在凡间便是做黄介家媳的命,老妇孀居时,拨了不少米粮给她,望仙子娘娘享用了这些,前尘一笔勾销。” 骆美宁听他自牙缝挤出什么‘产子药’,更觉荒谬。 屋内几欲燃尽的二根白烛乍复燃起,恍若阴风拂过,烛火吹落,倒于地面划出一道圈。 圈中似有婴孩啼哭之声。 这孩子,分明是昨夜芽儿肩背上趴的那个。《 》 7、仓兜坳驱鬼(7) 秋末,天欲雪。 夜半子时,黄介村某户人家门梁上高悬起二只艳红灯笼。 房中,老嫂子对镜燃烛,取棉线为座上女子开脸绞面。 女子面上甚光洁,棉线未绞下何物,一张毫无生气又稚嫩的脸映入铜镜。 “你我也有缘,这算是第二回了吧?” 唯燃一根红烛,屋内晦暗不明,老嫂子扯着嘴角,“怎的,不理我?” 言罢,她捏了女子发尾便蛮力一扯。 到底是平日下地种庄稼的体格,转眼拽下把青丝。 老嫂子抖抖手腕,青丝散落,她阴笑道:“还敢给眼色?吃黄家二两米,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想是听惯了此类言辞,女子神情未变,“芽儿不敢。” “莫不是看在焯哥儿早逝的面上,你能在我们家出嫁?”老嫂子啐了声。 上过妆,便取盖头蒙了女子面。 “指不定今夜就与焯哥儿一同入了土,可怜你年纪尚轻。”老嫂子不知从何处摸出块饼递至她盖头下边儿,“饿死不如饱死,留在里面吃吧。” 芽儿乖乖接了,将饼塞入袖里。 混沌夜深,无迎亲、无奏乐,她攀上暄芳老妪这家表亲后背,颠颠倒倒往‘家’中去。 壮汉驮着她道,“二回扮做送亲哥哥,见你是小姑当不成,又想做嫂嫂...不过,转眼埋入地里的嫂嫂也做不得数。” 芽儿顶着飘摇抖动的盖头,借引路人所掌之光亮,呆滞地数着地面一双双脚背。 分明子夜,黄介村仍有许多人家瞅热闹:农家大都配不起阴婚,暄芳老妪这遭,算是十里八乡头次。 脚背数不知凡几,道旁却莫有人声; 翛翛鸱鸮哓哓啼1,明明灯彩冥冥意。 两家之间不过半里,芽儿自盖头里见过双双履屩屐鞮,掰手指数过个十百千,终是瞥见屋口那棵歪脖子桑,回了平素的‘家’里。 门户前一对白挽联被火红灯笼映得莹莹放光。 正门开,芽儿两足落地,小盆腥臭浓郁的血铺头盖脸泼来。 新娘出嫁往往以鸡血画圈赐福辟邪,芽儿这遭却与众不同,巫医凑了蛇虫百蚁碾成汁血,召鬼邪来侵,只为她能与焯哥儿更易‘神交’。 汁血量虽小,喜服却被浇了个透湿。 芽儿抬脚踩入水盆中,忍受寒凉,任由这位巫医朝她念些发音诡怪的咒术。 堂内红烛摆成圈儿,火光扑簌,似鬼怪登凡齐聚。 焯哥儿尸身歪坐于屋内的桑木椅上,他一手垂坠袖外——苍白、较寻常略有些许鼓胀。 有幸他亡于秋末,天气转寒,尸身尚能存形。 巫医施过术法,示意芽儿出水盆拜堂。 焯哥儿无动作,诸般须由芽儿代理。 水盆凉意袭心,芽儿跨出后一步三颤,踱至尸身畔。 巫医唱诵诸阎王、冥官名号,令芽儿上香、下拜、三叩首;再唱父母高堂,上香、下拜、三叩首。 遂轮至与焯哥儿夫妻相拜,芽儿转身,唯见桑木椅上一双棉鞋包裹之足。 上回与介雄冲喜时便如此了,如今场景复现。 芽儿兜紧袖中饼,朝焯哥儿扑通跪下,额头连连砸于地面。 她早将介雄当做阿耶,将焯哥儿视为兄弟。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礼成,焯哥儿被抬入洞房。 暄芳老妪将供奉偿清,送离了巫医,攥紧芽儿一双手,“神婆之言,阎罗有令,今夜新婚焯儿魂归,你需好好服侍他。” “芽儿晓得。”她听闻自己如此答道。 暄芳老妪轻抚芽儿手背,“好孩子、乖孩子。” 芽儿尚且蒙着盖头,瞧不见暄芳老妪神情,只知自己被她一路牵引着,入了正房。 身后门应声紧闭,独留芽儿一活人于屋内。 她揭下盖头,轻嗅喜服血污。 屋内未有光,芽儿却能凭月色视物:焯哥儿平卧床上,面覆一层粉白,两颊上酡红胭脂,似为掩盖死人衰颓之状,却愈发可怖。 自别家借来的案桌上摆有交杯酒水,芽儿给两盏斟满,轻推焯哥儿臂膀。 焯哥儿那张上了妆的亡人面朝外一侧,原被强撑起的眼皮也重新紧阖一处。 人早早没了气,又怎能死而复生? 当年介雄阿耶亦是如此,拜堂前便一命归西,还冲个什么喜? 逃难路上亡人尸骨若尘土,如真有鬼神在世,为何无神仙临凡拯救黎庶?为何饿殍未成鬼怪报复佞臣? 瞧着焯哥儿,芽儿倒是不觉多怕,唯惧天晓时分暄芳老妪引人入正房,将焯哥儿入了棺下葬。 芽儿虽未见识过阴婚,但也知晓,女儿家阴婚后,是要随相公下葬的。 活人钉入棺材板,埋入土内......无病无害的,棺材里的活人如何亡故呢? 忽而间,芽儿肠腹一阵胡颤,忆及当年遭灾吃不饱饭的时日。 腹中空空,常年若蛇钻虫挠;饥肠辘辘,时时有烈火焚胸。 虽说是阿耶阿娘将她卖进了介家,但芽儿也无多少怨言,即使与介雄那已经半只足入土的老头冲喜,她也无甚么反对。 餐餐有饱饭,神仙日子。 但棺里就不是了——芽儿摸出老嫂子予她的饼,捧于夜光下左右端详,豕油香勾得她口沫不住涌出,腹内馋虫肆意妄动。 几根断发换得一只饼,值了。 芽儿小心翼翼捧吃完饼,舔净饼屑。 喜服沾了血渍腥臭不堪,她脱去外裳,坐在床畔发愣。 老嫂子予她饼时说的甚么? 是了:饿死不若饱死,留在里面吃罢。 可她已经将棺材里的粮食吃了,不得在棺材里饿死? 芽儿起身绕着供桌打转儿,再三瞧焯哥儿那张死人脸。 暄芳老妪还令她伺候焯哥儿呢,一个亡人,能怎么伺候他呢? 芽儿思忖,焯哥儿合该进棺材,但自己不该啊。 当年嫁给介雄冲喜,虽在新房与死人共宿一夜,但天晓时她也无需跟着介雄入葬。 可如今,老妪宁愿她与焯哥儿一起死,也不想多她张嘴败掉家中米粮。 横竖都是死,何必再在这家蹉跎? 芽儿摸出被褥里压着的花生红枣,统统塞进衣物里打包,又饮了两盏交杯酒,两瓣面颊醉地通红。 想着到底该报答这家人的饭食之恩,芽儿又斟了杯酒倒入焯哥儿嘴里,酒液撒了他满襟。 她对着焯哥儿脸道:“俗活说得好,一女不事二夫,芽儿无颜面对你们介家历代宗亲,焯哥哥既将酒吐了,也未与我拜堂,那这阴婚算是不作数的。” 言罢,她原地呆愣半晌,不见什么巫医口中的‘新婚夜魂归’,舒了口气又道,“芽儿将你视作哥哥,如今缘分已尽,你我就此别过罢。” 芽儿换了正房内平日才会穿的旧衫,将喜服与焯哥儿一齐塞进被褥,掩了床边帐,背着包袱,便从窗户翻入柴房。 缝中窥见暄芳老妪仍坐于堂屋,下巴若小鸡啄米,想是困顿得不行。 她遥遥给老妪作揖行礼,沿着平时捡柴之路往山上去。 仍是夜,树影婆娑,山路难行,时有豺狼虎豹途经。 芽儿躲躲藏藏,逃了整整一个时辰也仅上到半山腰,恰见黄介村中、自暄芳老妪家亮起点点灯火。 被发觉了? 芽儿攀着山中岩缝微抖,她不懂黄介村众为何如此齐心——暄芳老妪家事,凭什么管顾! 她见过黄介村中买来的媳妇儿逃离后被擒回‘家’的模样,于豕畜棚里同家畜同吃同住、按时挨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芽儿当初还笑她们傻,有口饱饭吃,逃什么呢? 是啊,逃什么呢? 思想着,芽儿脚下生风,她越过碎石小路,攀过樟树丛林,却见一男子身负镰刀立于三步之外。 这男子五短身材、满面胡须,唯那更方二瞳令芽儿辨出,此人乃黄介村长幺子,琰三儿。 芽儿撇头就跑,只当未曾看见。 琰三儿却疾步追上,以镰刀困其身,露一口黄牙,诡笑:“嘿嘿,与介雄那老家伙成婚你不逃,今夜反倒逃了,怕不是改了姓的病死人卧榻间难得令你满意。” 琰三儿一席话,芽儿半懂不懂,她只道,“焯哥哥令我走的。” “呸——小娘皮子倒会编纂假话,那病死人分明是你非亲生的大儿子,唤甚么哥哥?”他乐得古怪:“不过,你若让琰哥哥快活一阵儿,便能放你离去,何如?” ...... ------------------------------------- 暄芳老妪坐于堂屋高凳上,她瞅着被俩远亲压入门内的芽儿,咳出口浓痰。 “到底是家事,关起门来也好做评判。” 暄芳老妪见芽儿昨夜梳好的发髻散乱,一身中衣上挂着碎叶烂枝,怒骂道,“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她从高凳颤巍巍挪步下地,又取出套铜链、铜锁给芽儿拴于梁柱上。 “我家待你不薄,为何要逃?” 芽儿大腿生疼,喉中翻滚,昨夜吃入腹中的饼与酒几欲呕出。 她强忍着翻滚的吐意,喉头滚动,咽下口唾沫,嗓音嘶哑:“焯哥哥不愿与芽儿饮交杯酒,他令我走的。” 暄芳老妪拄着拐杖绕芽儿走了两遭,她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忽而笑了,端了碗浑水予芽儿,“喝吧。” 她到底是与焯哥儿合葬的命——芽儿只当水中有毒,闭了眼便倾倒着往嘴里去。《 》 8、仓兜坳驱鬼(8) 芽儿将一碗浑水饮尽,半晌不见自己有甚反应,抬眸间,便对上暄芳老妪一双浊目。 暄芳老妪仍露着怪笑,她稍稍启唇,露着满口黄黑牙齿,再次问道:“为何要逃?” 芽儿尝不出口里的混杂滋味,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暄芳老妪杵着拐棍、支着身子给了芽儿一巴掌,她唾骂,“哪里来的坏习惯,不说话,舌头遭猫儿叼走了?” 芽儿脑袋嗡嗡直响,她浑浑噩噩摆头,嘴中讨好地唤:“阿娘。” 被卖入暄芳家后,芽儿总称她为姨,昨夜与焯哥儿结了阴亲,合该这么改口唤她。 “阿娘,我不愿被钉入棺材里,方才饮的可是害人药?”芽儿往地面一躺,恍惚间梦到满屋米粮,“药倒了也好,总比饿死在棺材里强,多谢阿娘。” 暄芳老妪以木拐轻敲芽儿腰腹,呵斥:“装什么装,起来!焯哥儿今日下葬入土,本该由你一路跪拜随行……不过,如今,你便于梁柱边看家罢。” 芽儿惊坐起,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话,攥着老妪裤脚追问,“阿娘说什么?” 暄芳老妪又以木拐击落芽儿手臂,轻嗤一声骂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没用的东西,贪生怕死。” 芽儿瞪着圆目朝暄芳老妪,手掌合十下拜,嘴中喃喃,“多谢阿娘、阿娘真乃菩萨临世,从未听闻结阴婚不与之齐入葬的。” 是啊,指不定暄芳老妪心里还念着她呢。 “哼。”暄芳老妪嘴角诡笑绽得更开,又指堂屋前的高凳,“给你留了碗馍。” 屋外天已大亮,芽儿一双眼看得分明:那豁了口的陶碗中堆着几只粗面馍馍——平日一餐吃不了一个。 暄芳老妪忽地牵起芽儿的手,言语舒缓温和:“莫再想着走了,可还记得你幼时逃荒有多苦?留下来与我这老婆子作个伴,虽无甚优渥生活,米粮却能管够。” 芽儿慌忙反扣住暄芳老妪一双手,嘤嘤落下些泪来,“早知如此,芽儿何必...” 暄芳老妪拍拍芽儿肩畔,半搂着她,劝着:“莫哭了,别惹得我误了焯哥儿的吉时。” “芽儿也去。”说罢,她笃定道,“芽儿再不跑了。” 暄芳老妪却以拐点点她脚边锁链,似不信她,“暂且如此罢。” ...... 自焯哥儿入土,暄芳老妪便一日较一日更护着芽儿过活,除她那脚上铜链不解外,芽儿却是嘴里要什么有什么。 偶有一提的荤腥,隔日便能尝到;偏僻稀奇的山珍,托人也能取回。 她近乎将芽儿当做焯哥儿来疼爱。 怪哉、怪哉! 这日子过得,芽儿却一时比一时惶恐:她的身子逐渐丰腴,腰腹也变得浮凸。 芽儿不傻,她知道那是那日夜里琰三儿往她肚子里塞了东西——要有娃娃了。 她要当阿娘了。 她抹着额间汗:自己这肚子藏不住人,暄芳老妪知晓了,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可更怪的是:暄芳老妪全然不过问她那添了几两肉的身子,甚至还不断嘱咐她多吃些、吃胖些、吃好点儿。 这老妪,还暗地里借钱,在家备了许多礼物贡品,执意要往巫医处送去。 待亲自登门后,才自那俩远亲口中得知:操办冥婚的,是位游方巫医,从不于一处久留,立志游遍天涯海角。 往后芽儿才从来家探望自己‘亲戚’嘴里的一言半语中知晓:游方巫医予了药,暄芳老妪将她肚里的娃娃看做介家孙儿,就指望着这阴婚生子能为介家延续血脉。 俩男丁都死绝了,还有什么血脉可言? 芽儿眼睫乱颤,却不敢于暄芳老妪处吐露真言。 这胎坐稳后,她口舌无片刻空闲,纵使是把野菜也被做成汤水入嘴,肚腹成天撑得十成饱,直至暄芳老妪称赞她肚皮大若冬瓜,定是个壮实小子。 芽儿却似被吸干精气般,那张面容较寻常更削瘦了。 蠢死了,就算产子,也不是你们家的——她报复一般地吃着、乐着、恨着。 十月怀胎,盛夏生产。 滚汤盆盆入内又盆盆血水端出,暄芳老妪做主保了小的。 无需老妪发话,芽儿便知结果。 她在痛极之际瞅向娃娃:那孩倒不似琰三儿,颇像自己。 芽儿忖度,自己长甚么样儿呢?二次成婚皆于圆日落尽之时,上妆虽能面对铜镜,但仅凭根蜡烛,难辨清五官,瘦得比硕鼠还难看。 她忆及逃难时在暄芳老妪家吃的第一顿饱饭,忽觉通身轻松,遁入幽暗,也不闻泣涕声。 ...... 可惜,老天不亡她。 芽儿睁眼便见黑黢黢一片天,双肘撑起就能将天顶开条缝儿来。 她原以为外间会是忘川河,有位老婆婆能与她一碗汤水,前尘尽忘。 但揭开粗木制的棺材板儿,便瞧见紧阖的堂屋门,熟悉的屋内一潭死寂。 寻遍屋中上下,又见暄芳老妪俯身倒栽于偏房的水缸内,已无生气。 她死了。 而她还活着。 ------------------------------------- 众人面面相觑,哭的哭,苦笑的苦笑。 二粗木棺椁大咧咧朝外敞着。 蹲坐于地的婴鬼身上呈现云石1纹样,二瞳更方,通身近乎透明,鬼气清浅。 婴鬼将村众原予暄芳老妪及芽儿二人的贡碗拖入圈中,将其敲打出‘叮当’之声,以此索要供奉。 村众不见有鬼,只闻怪声。 唯恐芽儿‘仙灵’报复,自己终成暄芳老妪之惨状,一个个掏空衣兜将钱财米粮堆于烛火圈内。 时值酉鸡打鸣,天将晓。 黄介村众人皆自酣梦醒来,各个洗漱赶至,只欲赶在暄芳老妪与芽儿棺材下葬前吃得一桌酒席,寻路堆挤至老妪家路边。 有人问:“怎么都跪着?棺材怎么——” 与‘芽儿历经劫难终成仙’相关之事一传十、十传百;暄芳老妪惨状亦经由众人之口一传十、十传百。 那日凑近前瞧过阴婚凑过热闹的,听闻后无一不悚惧惊怕。 “仙姑有言,哪有人不犯错?若我众愿真诚忏悔,仙子娘娘即发善心宽恕!” 此话经一人传出,众人齐和。 村众跪倒下拜,依次凑至鬼婴火圈前尽陈前事,唯恐遭天罚、受报应。 骆美宁那一席话仅为打听出真相,如今却阴差阳错借黄介村众人之口拼凑出芽儿遭遇。 难怪。 难怪夜里如此。 她甚至怨愤芽儿昨夜回转黄介村寻琰三儿询问婴孩下落。 稀里糊涂做了娘,真就放不下那个近乎‘素未谋面’的孩子么? 还是琰三儿毒种。 为何不跑? 遭到这一村愚昧民众,为何不跑? 骆美宁看着来前跪拜者换了一批又一批: 一众人在鬼婴前哭诉到正午,未有人再去说暄芳老妪棺椁下葬之事,也莫有人提及今日酒席。 依稀是未尽陈实言,或者尚有后怕。 逾月,便是芽儿阴婚嫁予焯哥儿的周年日子。 要知道,焯哥儿下葬时,还有嘴碎的怨暄芳老妪不将儿媳一并入土,怜焯哥儿在土内孤苦寂寞。 如今,一个个不敢多言半句,掏取供奉后老实归家闭门,不敢再出。 鬼婴捧起把碎银,沿路行沿路掉,行至骆美宁脚边,扯了扯她的袍角。《 》 9、仓兜坳驱鬼(9) 鬼婴身量尚不及椅凳高,手掌并拢不能合握一根手指。 唯见着他捡起一二散落的大小钱,扯着骆美宁的衣裳便要往门外去。 骆美宁满面惊恐地瞧向伊三水——她知晓,自己这副模样在常人眼中便是鬼怪作祟:衣袂凭空扬起。 她战兢兢道,“三水姐姐,似有物拖拽住了美宁右小腿。” 伊三水不答,只俯身将落于地面的散碎银两与贡品一一拾起,以三官披风包了,置于背篓内。 鬼婴见有人与他抢夺供奉,慌忙忙扔开骆美宁衣角,四肢齐用,腾挪身子,张口欲咬伊三水臂膀。 可待他跌跌撞撞凑近后,瞧清伊三水腰间负着的桃木剑,肉手未近剑气,便裂开嘴哭泣两声,又躲回骆美宁身后。 鬼婴自骆美宁腿边缓缓攀上她腰背,后又如夜里那般卧于其肩。 而那因拖拽扬起的道袍,便自然落下。 伊三水垂首整理过屋中杂物,独自一人抬起胳膊,便轻松将暄芳老妪棺椁阖闭,遂又转身询问,“现下如何?” 骆美宁苦丧着脸,摆首道:“不曾离去,似在美宁肩上。” “去南边山上瞧瞧有无李树。”伊三水万分镇定,他落了老妪一家门锁,离村往南面去,又以眼神示意骆美宁跟上。 是了,夜里琰三儿曾提及:芽儿产下的孩子被埋在南边山坡的李树下。 怪的是,伊三水双目不能视鬼,怎知找上她的是芽儿之子? 该赞她一声料事如神? 骆美宁还是初次与鬼离得如此之近,这姿势,她能轻易察觉鬼婴清浅的呼气声儿:似是口里含着只哨儿,尖锐刺耳。 好在,鬼婴上了她肩,也不害她,唯那双耷拉于她耳畔的二只云石纹手臂异常骇人。 这年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幼儿新生多半夭折,人命若草芥。 鬼婴这身体呈雾状若隐若现,像是皂角搓出的泡沫,飘飘摇摇便碎了。 伊三水于前边儿领路,他脚步轻盈,又似能辨识前路方向,一时行得顺畅平缓。 时值正午,秋老虎仍颇有余威,半空圆日如盘,晒得骆美宁额头微微发汗。 而她肩畔鬼婴呼气声响较之前更甚,胸膛起伏,身量也愈轻了。 入山丛,树影缭绕。 昨日降了大半日雨,山路泥泞难行,天气余暑蒸人,初秋落叶散碎。 妙的是,泥路与落叶恰恰映出条蜿蜒足迹,扭扭斜斜上了山坡。 伊三水以桃木剑拨开草丛,寻迹而行。 少时,二人至一李树下,树边大半泥土状似被人徒手翻开,泥水间零星散着些血渍,而女人的足印自树后继续朝山中蔓延。 这黄介村南边儿山里不止一二棵李树,琰三儿给出的地点甚是模糊,难想芽儿从夜里得了信后拢共如这般刨了几棵李树。 骆美宁身上物什不及伊三水背篓里的多,但她行路间需顾及胸前那面鬼神鉴——生怕稍有差池,便将这宝贝磕碰碎了。 伊三水见她又遥遥落后,停步复问她:“攀附上你的东西还在?” 骆美宁委屈颔首,“还在呢。” 伊三水揣度:“想是有哪方孤魂执念难消,走罢,得再爬一阵。” 山坡碎叶、烂木间冒出不少蕈类,骆美宁只稍于李树边歇了会儿脚,便瞧着那生着白斑的艳红菇伞化作一张熟悉的鬼面——祖师观内的鬼仙。 他抚着白须唱道,“善恶有报终有时。” 骆美宁如今都被鬼婴骑了肩膀,亦不畏惧,她伸出两指掐了红菇伞柄,硬将它从树缝里拽了出来。 祖师鬼脸‘腾’地不见。 已往前行出几步的伊三水回头瞧她,见骆美宁拽着只毒菇,忙高喝道,“扔了!” 骆美宁吓得将菇往山下一甩,勾着脖子仰视立于高处的伊三水,“怎么?” “有毒......若你不想似琰三儿那般昏死,这山坡上的东西,都莫随意瞎碰。” 琰三儿昨夜恍惚晕倒的模样倒不是假装——他亦不似被芽儿假扮的鬼女吓倒,更像是芽儿往手中涂抹了什么致昏迷的药物,令他厥在墙角无力反抗。 骆美宁感叹伊三水见识广博,兴冲冲追上两步,心间愈发可惜:这般女子,怎能便宜了黄假道那厮?困在小小一方观中? 迈过一片松柏林,又遇道荆棘拦路。 而泥路上的足印也逐渐浅淡,在荆棘丛中没了踪迹。 伊三水本欲用剑就此劈开条道,骆美宁却道,“三水姐姐,我们绕着荆棘丛且行一圈,瞧瞧有无漏处。” 原来,她肩上鬼婴早于瞧见荆棘丛时便紧攥了她的鬓间碎发,扯着要往西边走。 李子树下到底埋的是鬼婴尸身,灵体与肉身总有感应,倒不如随它去了。 伊三水驻足凝视骆美宁神情,半晌,他攀上一圆石,道:“十丈外约有条小道,荆棘丛另一侧似有人迹,近了。” 鬼婴亦能听懂,他听伊三水如此说道,越发激愤,两只小手挥舞着,拨乱了骆美宁束好的满头发髻。 “脚下快些。”伊三水较骆美宁更急,他口中催促,迈步不止。 骆美宁跟随于伊三水身后,只欲一把扯住鬼婴双手,却捏了个空——这鬼婴能碰到她,她却摸不了鬼婴。 只不过,她向来只能目视鬼物,倒也不奇怪。 行多步,果真似伊三水所言那般,数十丈外,荆棘丛被篱笆隔开条小道,自小道往内瞧看:一株李树枝丫上挂了条白绫,随风飞舞。 芽儿也在。 她那面容于日光下不如昨夜凄厉,肌肤少些苍白,却更多是蜡黄之色。 她赤足于草面上朝白绫处跳跃,数十下后,终以指勾了白绫尾巴,展开了布帛便要往脖颈处放。 鬼婴两只眼瞳终聚齐了往芽儿处瞧去,他挥舞着小手将骆美宁鬓发猛地一扯,弄得她‘嘶’地唤出声儿来。 伊三水比骆美宁早踏出荆棘丛两步,听闻她哀叫,他忙回首探看,往骆美宁凑近了些,似全无救助李树下芽儿之意。 骆美宁龇牙咧嘴道,“那物抓我呢,该是芽儿的孩子吧,我们得将她救下才是。” 伊三水不顾芽儿,他敛起双目,神色凌厉,仿若在对鬼婴开口,“你这家伙,难倒不知现下是有求于人?” 鬼婴被他喝得愣住,他腾出一只眼来看伊三水,抓着骆美宁鬓发的小手也忘了继续拉扯。 骆美宁佯装不懂,她奇道:“姐姐果真好手段,怎能与鬼怪说话?他还偏偏懂了。” 忽而‘咚’的一声,便是攀上白绫的芽儿摔落了地。 原来,那细枝李树压根载不住芽儿身体,她虽乘着白绫吊住脖颈,可那纤细的树干却扯不住白绫,应声断裂。 芽儿坐于李树前放声大哭,全然不知伊三水与骆美宁朝她缓缓靠近。 骆美宁肩上鬼婴在近了芽儿后终放过了她,往自己阿娘身边四肢并用地爬去。 不比骆美宁,芽儿几乎察觉不到鬼婴,即使他颤巍巍贴住了她的后背。 “芽儿。”骆美宁轻咳两声,唤她名字。 芽儿肩膀微抖,她缓缓回首,见了骆美宁与伊三水,蜷缩着身子往李树处躲去。 这李树脚下便有处隆起,该是前几日新翻的土,估摸着鬼婴尸骇便在这里面。 “我二人乃仓兜坳祖师观道姑,离观来黄介村中......” 骆美宁长长一席话讲到末尾,道清缘由,却也犹豫着究竟是否该依‘驱鬼’二字照实说出。 黄介村村长到底是有私心,拖着满车供奉往观里去,与其是为暄芳老妪一家亡人做法事,不如说是为了自己那做了亏心事的幺儿铲除异鬼。 而那琰三儿依旧贼心不死——夜里还企图破开她与伊三水房屋大门。 芽儿环抱着两边胳膊,怯生生答:“芽儿晓得,琰三儿阿耶请到村中的两位仙姑...” 她指着骆美宁,“今晨芽儿还见过你。” 骆美宁抿唇假笑,伊三水只蹙眉垂首,仍一言不发。 骆美宁自眼角瞧见伊三水神情,猛然觉察自己态度过于亲密热切,忙冷下声儿问,“你是活人吧?” 芽儿不答是也不反驳,往李树边儿躲了些许。 “你既是人,又为何扮鬼?” 芽儿露出一口稀疏不齐的牙,“本想吓死琰三儿那厮的,奈何没那能耐。”她忽而间笑了,笑得凄凉:“说来也是奇事,若非琰三儿他污了芽儿,指不定芽儿能否在阿娘手底下活到如今。” 轻信巫医邪方,暄芳老妪之魂如今被困缸中,倒也是偿还她对芽儿的所作所为了。 骆美宁先叹老妪惨状,如今再议,只能评为咎由自取。 伊三水忽道,“你方才是作甚?” 芽儿将面颊偏转到埋着鬼婴的土堆处,轻声呢喃,“见他小小一个在地里可怜,分明是琰三儿的种,却未与他一家埋于一处。” “与琰三儿,可是你情我愿?” 芽儿红着眼,沙哑道:“宁愿当夜就死了。” “哼。”伊三水嗤笑一声,听得芽儿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骆美宁细观察鬼婴神情,劝道:“这婴孩在你腹内十月,算是你尽过为母之职,他夭折了,还需你去殉葬?” 见芽儿垂首不语,她又下猛药:“若你有如此想法,不若与焯哥儿阴婚那夜便一齐入了土,枉老天爷多予你这么些天阳寿。” 芽儿颤巍巍爬起身来,泪珠自眼眶胡乱滚落:或许就是条烂命吧,她也没别的法子了。 伊三水将背篓内理出的贡品一一扔于芽儿脚下,“村中人的赔礼。” 芽儿仰头落泪,“他们知晓芽儿还活着?” 伊三水又轻嗤一声,“否也,他们不见棺内尸身,皆以为你成了仙。” 言罢,他又瞧骆美宁,获知鬼婴不再扰她后,又欲离去。 芽儿却大步匆匆跨出,她快过两人,将贡品撂在骆美宁与伊三水面前,屈膝下拜。《 》 10、仓兜坳驱鬼(完) “芽儿深知二位仙姑神通,求您二位,在此为那已入了土的婴孩儿行一场超度法事。” 伊三水睨着芽儿青丝散乱的头顶,蹙眉间似有嫌弃之意; 骆美宁只觉黄介村中一番事终罢了,只想着得一良机辞去。 “仙姑可是嫌这供奉不够?”芽儿复往草地上磕头,“芽儿情愿做牛做马...” 骆美宁被她一袭动作扰得回了神。 要知道,多少被拐妇女因有孩儿妥协,糟践了大半生? 整座村庄皆为囚牢,村众为山,困住东南西北的逃亡路。 因腹中肉,丢了本来魂。 她又怜又恨:“没了这钱碎银吃食,你想怎么活?就为一个死婴便断了自己后路?” 芽儿咬牙,“曾经芽儿最怕饿死,但经这一遭,芽儿已不畏死活了。” “哪里是不畏死活?”分明是畏活不畏死了。 “若仙姑觉得这些供奉足够,便拿去用了罢。” 芽儿拖着一双细瘦的腿儿于草地上跟随两人:“芽儿幼时未遭多少阿耶阿娘疼爱,如今万万不想步他们后尘,若芽儿取了这些赔偿而不管正值头七的娃娃,又与当年弃芽儿于黄介村的阿耶阿娘何异?” 骆美宁端详她面容半晌,又见鬼婴追随着她缓缓爬行。 半晌,她又改口道,“好。” “我收你供奉,就为你子行一场超度法事又何如?” 她未与伊三水商量,只道,“三水姐姐先回吧,美宁就在此了却她一桩心事。” 骆美宁寻思:这计划颇美,留下为那鬼婴超度、行一场法事,亦能双管齐下。 昨夜从背篓中分出的包裹尚且在她手,那鬼神鉴亦是如此,法事毕后自有时间出逃。 可那伊三水非但不走,反倒也将背篓取下,“我与你一同。” 芽儿闻言,感激涕零,她嘴里念着奉承话:“早知仙姑不与那胡请的巫医一样,慈悲心善,定洪福齐天。” 骆美宁来不及为伊三水所为神伤,她回驳芽儿一番说辞,“你予供奉,我做法事,互不相欠罢了;世上难有什么善恶有报,不过是对得起自个儿良知,行得正坐得直,夜里睡觉也能舒心些。” 伊三水挑眉,他撇了骆美宁一眼,自背篓中寻出法事须用之物,从祖师观内带出的脱生符已在暄芳老妪那儿用过二张。 他将东西递予恰恰言尽的骆美宁,颇有兴味道:“难怪那些为官者胆敢贪用百姓之物,善恶本无报,若人没了良知,或许能靠作恶便能换得泼天富贵。” 骆美宁只想规劝芽儿想得开些,自伊三水口中听到‘为官’二字她便脑仁发麻。 那原书里剜去原主双目的阴毒宦官最终药死了官家,攀上权力之巅;只可惜昭夏本就江山不稳,北狄人于都京官员勾结大兵南下直指国都,河间王相继谋反。 终得山河破碎,黎民流离失所——这可算善恶有报?九千岁所得苦果? 不过,骆美宁以为,一般祈求回报而为的善事不能称作善事,一如她与芽儿所言:利益交换;恐惧报应之人往往难以为恶,而恶人大都不惧报应,亦不信善恶有报。 某些规矩处处束缚胆小的、为善的…… 她搀起双膝跪地的芽儿,令她无需再跪。 与此前在暄芳老妪家以桃木剑、雷符祈雨步骤不同,骆美宁于婴孩儿坟堆上借火石化了脱生符咒,念了超度经文。 一番下来甚是平淡,不见空中布云有雨,亦不见祥瑞像现。 芽儿呆愣愣瞅着新翻出泥土上燃烧的脱生符篆,不知心间想些何事,缄默不语。 她一袭沾了泥污、血渍的长裙边上仍跟着那只鬼婴。 符篆烧尽,骆美宁见鬼婴那浅淡身形似又恍惚几分,但这孩子分明舍不得离去,他以一双小手攥紧阿娘袖边,双瞳聚集一处,眸光炽热。 弥留于世界之鬼怪乃生前执念所化,若暄芳老妪怀着一腔被人溺亡的愤恨不得脱生,那这鬼婴又为何不走? 他非遭旁人毒手,亦非娘亲饮药打落,善恶观念未成便已生病夭折。 骆美宁顺着他的眸光瞧向芽儿,一时福至心灵,便道:“芽儿,他要走了,你说些心里话吧。” 芽儿怔然,“当真?” 骆美宁啼笑皆非,“你若不信我,又何必掏那么多供奉请我超度?” 芽儿羞红了脸,吐出口胸间郁结良久之浊气,朝婴孩叹道:“愿你来生找个富贵人家,平安顺遂、百病不生......餐餐吃饱饭、夜夜睡好觉。” 骆美宁道,“兴许不太够。” “什么不太够?” 芽儿随嘴一问,似听懂了,忙又改口,“你这辈子刚出生便夭折,想是为赶去来生的大吉大富之家,莫有怨气......仙姑保你生在都京官家,天天神仙日子。” 骆美宁笑,“我哪来那么大本事?还都京官家?” 她笑过又随即改口,“你为产下此子差点便一命归西,好歹他知晓阿娘困苦,为你在村众讨要如此这些钱财,若不见你能安享后半生,他又怎敢归去?” 芽儿一双眼瞪得溜圆,结巴道,“这、这些口粮碎银都是他为我讨来的?” “倒也不枉他为你在村中捣蛋,你不自强自怜,你这孩儿怕是永远走不了。” 骆美宁扯过芽儿方才用来上吊的白绫,用火石一并在土坟堆上化尽了,“方才若是一口气去了,怕是只能与你孩儿在山间做一对孤魂野鬼,不比你于暄芳老妪家所过的那些时日难熬。” 她从芽儿撂在地上的大小钱与贡品中挑了些出来,在获知伊三水同意后,将余下一些与三官赐福玉圭齐包入一件披风里,搁在芽儿手上。 “发个誓吧,在你孩儿面前。” 芽儿眼中泪滴溜溜调转几圈,又啪嗒啪嗒似掉豆子一般落下,嚎啕大哭道:“当初思及顿顿饱饭都能从阴婚喜房里出逃,如今你待阿娘这般好,阿娘又怎不会好好活着?” 鬼婴故技重施,他顺着芽儿小腿一路攀爬,待他爬过纤细的腰身,芽儿恍若觉察到什么,“是你吗?” 鬼婴咿咿呀呀吐出些儿语,同之前在暄芳老妪家作乱不同,如今这儿语仅骆美宁能听到却也无法辨识。 芽儿凌空拢袖,胡乱将鬼婴搂在怀内,“你去吧,只有你好好的,阿娘才会好好的。” 鬼婴支着身子在她颊畔咬出道印记,终是在烈烈日光下散了神识,若星尘坠地,没了痕迹。 芽儿怅然若失,却笑出声来,“走了?” 骆美宁颔首,“如今你孑然一人,想活亦有难处。” “哪有什么难处?芽儿一个寡妇,上得了山、下得了地,寻个地方落了脚,就是隔月卖上些山货也是能活的。”她以袖抹干眼边泪,“只要不闹天灾,还怕饿肚子不成?” 言罢,她又从三官披风团成的包裹内取出碎银递予骆美宁,“说来惭愧,芽儿此前还不信什么鬼神,如今他能回归正道,多亏了仙姑,这些碎银......” 伊三水打断芽儿絮絮叨叨一段话,“你准备往何处去?” 芽儿一张嘴努了半晌,“往北边,芽儿故土在那处,若是经年无灾,日子倒也和乐美满。” “这碎银作盘缠勉强够用,你若真心相予,我们无理由不受。” 骆美宁先开了个玩笑,见芽儿当真,忙将碎银推回,“我们做道姑这行的也得讲信用,方才你在孩儿面前收受了这些东西,我又怎能再取回?唯恐损了我后来再收受香火。” 芽儿复道:“当真?” 骆美宁不答,她佯作怒气十足,离了芽儿攥紧伊三水袖摆便走,“三水姐姐,你可还记得路?” 芽儿又欲下拜,却听那已经走出十余步远的人儿处传来道,“快莫跪我了,留些力气赶路吧。” 那被敲打成不能行事的琰三儿也不知清醒未清醒。 ‘可怜’的村长,怕是满腔苦水没处倒了。 ...... ------------------------------------- 骆美宁的威风劲儿在离开芽儿后便散了个精光。 算来,自昨日做法求雨前起,直至当下,她只吃了一碗村长端来的斋饭。 一些状似草料的东西下肚,即便和着大碗白米饭,熬到今日,肚腹也该咕咕作响。 而比起辘辘饥肠,骆美宁更担心自个儿去处,伊三水正似来时一般在前领路,她跟随者步步往山头上爬,累得够呛。 “三水姐姐。”她仰头朝着那道颀长倩影高声唤。 伊三水不但停步,复朝骆美宁所在之处行了些步子,将背篓中的水葫芦递予她手边,“你且饮些,方才日头火辣,又点火烧了符篆,唯恐人遭不住暑气。” 骆美宁不单单是饿,也渴。 她受不住空空肠腹,终是妥协,自伊三水手中接了水葫芦,倾斜着喝下数大口,才缓缓有了些精气神。 “三水姐姐。” 做了许久准备,有些话只能直言。 骆美宁将水葫芦递还给伊三水,又捧起她的手,“姐姐觉得祖师观如何?黄道士如何?” 伊三水一双俏唇紧抿,似是寻思良久才挤出一句:“......尚可。” “不,祖师观里人个个是吞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那黄道士若真有些修为在身,又怎会揽一观妻妾为乐?……她们惯于勾心斗角,那童雅芝有意将离观短签留与姐姐,你难道瞧不出吗?那里面,莫有一人心中装得下你我二个。” 骆美宁平素皆需仰面瞧伊三水,如今她人恰好隐没于树影中,任她如何观察也看不出美人面上神情。 “美宁认为黄道士与琰三儿大抵是一路货色,那琰三儿之父为了隐瞒他幺子所犯罪行,才入观中寻我二人为老妪家亡人超度……他能与黄道士结交,可想而知。” 骆美宁絮絮叨叨,决定趁热打铁,“若不是见了芽儿惨状,我亦只想为口饱饭与看似富贵的日子留于观中,但有芽儿所经历之事为鉴,又岂能重蹈覆辙?” 她托了托身后包袱,“我们这回配合甚好,足以表明:黄道士干的那些活儿,你我都能做......虽道姑算不上什么面上有光的生计,但好歹是靠自个儿吃饱肚子。” “行了,莫要再讲。” 伊三水偏头抬眸,与骆美宁四目相对,忽而微勾唇角,“你我脚下本非回观之路。”《 》 11、与鬼同谋(1) 任骆美宁多几颗心眼也难料伊三水之所言所为,自离观起便扰她心神不宁之事仿若就此迎刃而解。 “前路何往?”她心跳如擂鼓,却佯装镇定。 伊三水利落抽出被骆美宁托于手心的修长五指,“翻越丘陵,经由邻县,顺沅陵山道去往始安,始安以南处,黄道士所难至也。” 都盛二京皆于仓兜坳以北,南下远离是非,伊三水之谋划恰合她心意。 可天下哪有如此称心如意之事? 小心驶得万年船,骆美宁惊喜之余不忘这般告诫自己,又试探道:“三水姐姐何时有这般谋划?” 伊三水杏眼微敛,垂首睨她一眼,半晌答,“自入坳起。” 闻此言,骆美宁愈发心惊。 这伊三水竟与她揣着同样心思,莫非? 骆美宁强笑:“既早有打算,姐姐又为何入坳?” “听闻祖师观中藏有异宝,自是为异宝而来。” 伊三水言辞坦荡,无分毫遮掩之意。 “异宝?什么异宝?三水姐姐不是逃难来的?” “那群妻妾臆想罢了,我何时如此说过?”伊三水昂首端详一阵山顶处的树影,“已近申时五刻,如落日前未寻见落脚处,唯有于坟地将就一晚。” 观她神态自若,骆美宁还当是自己耳朵出了岔子,却又闻伊三水解释:“深山老林多匪徒、偶遇豺狼虎豹,荒庙空屋乃身负命案者之偏好,唯坟地存人气而鲜少有人迹。” 一席话即使至于太平盛世也有几分道理,何况当今,多少良人被逼为贼寇。 骆美宁能见鬼怪,如若真似伊三水所言那般坟地过夜,怕是莫想合眼了。 只是此刻,她对伊三水避而不答的‘异宝’更多出几分在意。 骆美宁抚着藏于衣襟内的鬼神鉴,算是添了少许心安,试探道:“异宝可得手?” 伊三水似笑非笑地睇着她,答得模棱两可:“算是。” 她答了一句,只当伊三水所求之物是桃木剑:“哦。” 骆美宁深怕走得慢了需眠于坟头,跟随伊三水脚下疾步,满面惴惴状却不久久曾散。 一些话含于喉头,直至两人跨过这略低矮的山头,日近黄昏。 伊三水极目远眺:但见数里外半空中腾起袅袅炊烟,遂朝双腿将近酸软无力的骆美宁安慰道:“远处似有人家,不足半时辰脚程,你我暂且慢些吧。” 万仞上,自己可是蹲过马步的,哪有这般不堪? 骆美宁在观中成日受‘过午不食’规矩的约束,这会儿倒也忍得。 她想起包裹里尚有一份用以投喂十方众生的熟制菽粟1,忙喝住伊三水往背篓内翻找。 观中香油以瓶、香灰以纸覆之,包裹菽粟之布不消多时便被寻了出来,骆美宁朝伊三水解释,“之前在观炒制的,虽无多少,却能填点肚子。” 伊三水弗受,却仍停步等她。 骆美宁以为她还坚持着那‘过午不食’的习惯。 昂首凝视她半晌,不由问道:“姐姐和那黄道士可是冤家对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伊三水柳眉微挑,从容对答,一副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状。 自从当今天子宠幸方士起,各家各派能人异士皆兴、大肆宣扬本门之优异,便是连常见的和尚、道士都分成诸多宗派,相互抨击,以排除异己。 骆美宁心知伊三水于观中也非白混日子,那些该学的、该念的算是门门句句不落...莫非她是什么其他教派的门徒? 从伊三水面上倒是瞧不出端倪,骆美宁塞了把小米于嘴中,含糊道,“我们快些上路吧,莫待天黑时无人应门,真得在坟头间将就一夜。” 二人一同南下之事未经商议,骆美宁却已隐隐朝着伊三水口中目的地进发了。 …… ----------------------------------- 离黄介村后山岭,于小坡处遇一竹林。 竹林临水,水边倚坐一老叟端着长竹竿垂钓,伊三水与骆美宁二人的行路之声很快引得老叟自水面扭头打量。 老叟将靠近她二人的半边脸稍稍仰起,略微凑近了些。 伊三水目不斜视,似只在意脚下之路。 竹林内阴气甚重,自七月半将近,鬼门关临开:土地之中百鬼生,许多魑魅魍魉于千百年间遗忘了执念、消弭了鬼身,却仍余有些残影。 不知天下老者是否都有一副可怖模样,亦或是牙齿脱落令唇颊内收,这位相似祖师观‘仙鬼’的老叟令骆美宁颇怀惧意。 他张嘴,发出‘呃呃’之声,口内混沌模糊似深渊。 原本落后伊三水数步的骆美宁在二人越过垂钓老叟身后之时,兀得朝她身侧贴近二步。 湖面水波骤响,窸窸窣窣一阵声儿,似老叟提钩收竿。 骆美宁四下观望,又不见目之所及有其他鬼身在,唯恐这身形明晰的老叟是哪位心怀滔天恨意未能投胎的竹林鬼怪——执念越深,灵体愈存。 悬而未决的恐惧登时于她心间蔓延,她拽住了伊三水的袖子,只欲离身边‘活人’更近两分。 少顷,窸窣声落,却又有阵脚步跟从,亦步亦趋。 理智令骆美宁不敢将背后留给老叟,她再次快行二步,去到伊三水身前。 竹林将近一二里,黄昏色沉,透过茫茫草绿,骆美宁依稀见到一点光亮透过林地,穿枝过叶,映照她一双眼眸。 未有伊三水催促,骆美宁走得愈发快了。 她迫切地想摆脱影影绰绰的绿影与身后状似跟随的老鬼,疾驰数十步,复又担忧起伊三水。 骆美宁数着脚步,恰在伊三水近身时扣住了她的手——倒不曾想,这位姑娘看似面冷,手心却比她热多了。 伊三水于指尖触及一团温软之物时眼皮一跳,他垂首打量骆美宁的神情,只觉自己抓了满掌凉汗,欲言又止。 半晌,终是没有将她甩开。 橘光暖融融地破开迷障,攥着好姐姐的手,骆美宁吁出口浊气。 竹林尽,小桥边。 一老妪弓着腰背执着灯笼立于桥头,灯火将她满头白发映得醒目。 自桥边起,不过数十丈,一户木房伫立,似乎便是伊三水于山坡上见有炊烟的那户。 老妪听闻脚步,朗声询问:“康郎,是你吗?” 骆美宁这才发觉,这扶着桥栏杆踽踽独行的老妪将步子停在了桥头边。 她虽略睁双目,眼中却蒙着层薄白,乃一瞽2妇。 瞎子点灯? 老妪侧首细听,在辨出前方有二人后愈发亢奋,她张嘴大叫:“康郎,是你带人回了?” 骆美宁身后的竹林中传出老叟的‘呃呃’声,伊三水牵着她帖近老妪,低声问:“阿婆唤谁?” 老妪昂首眯眼,瞧瞧骆美宁又瞧瞧伊三水,她似乎并非全盲,能依稀辨别人影。 见老妪不答,骆美宁又道:“我二人乃山西北处观里的道姑,路过宝方,望能借住一宿。” “哦,道姑啊……是听说过山那边有个显灵的道观。” 听闻过骆美宁一席话,老妪分明不如刚才那般愉悦,言语平淡起来,似含着些哀丧,“老身方才唤的是往竹林中去钓鱼的老伴儿诶。” “是见到有位老叟垂钓,他慢我二人两步,怕是快到了。”骆美宁听伊三水这般回答。 遂才缓过神来,虚惊一场,原来是个人。 她唾弃自己:分明她不久前才采了‘仙鬼’寄生的蘑菇,怎么不一会儿就变得如此胆怯? 那老叟果真就迟二步,三人交谈间,他挑着鱼篓与笋堆至桥边,以手接了老妪所执灯笼,‘呃呃’出声。 火光下,骆美宁这才发觉,老叟嘴中无舌,有口难言。 老妪自桥栏杆松手改扶老叟腰侧,她道,“屋内正有一余房,你二道姑若不嫌弃茅舍简陋,便请同往。” 老叟听了老妪一席话,喉头滚动,面上挤出个淳朴的笑;他侧身将鱼篓偏转至二人身前,似乎在说,“今夜有鱼。” 木屋不远,老叟老妪安顿了骆美宁与伊三水,双双入了灶房,一个烧火、一个煮汤。 不过她二人整理行李包袱的时间,他们便端出几盘菜来。 日头将将落尽,老妪摸索着欲再次燃起桥边那盏灯笼。 伊三水住了她手,“阿婆,灶里是否正烧水?” “是哩。” “借灶火就能吃饭,何必点灯?”他执着老妪手入灶房,也不用桌椅,蹲于墙边。 这对老夫妻家中不见有青壮年,家中物件简陋,除那鱼、那笋,余下两碗咸菜;若不待客,怕是夜里就着咸菜囫囵吞下些干粮草草了事。 林中、林外,同一副面孔,骆美宁心态大变,她难以想象喑人与瞽妇是如何凑到一块儿过日子的,便是寻常交流都难。 四人拢共三条鱼,老叟夹了条予老妪碗中,又要将剩下两条分给伊三水与骆美宁。 数日未见荤腥的骆美宁难得不馋,她胡诌:“我们吃斋呢,哪里能享受这些?” 言罢,硬是将东西推给了老叟。 瞧喑人借着灶台火光为瞽妇挑开鱼刺,一顿晚饭惹得骆美宁双目鼓胀、热腾腾的。 伊三水扒完饭菜,又捡了众人碗筷去洗净。 待他回转,骆美宁已洗漱完,披散一头如瀑墨发。 小姑娘扯着他的袖摆只道为他备了水,又赞他贤淑,非要为他按摩松筋。 伊三水却紧了紧了外裳,退开两步,“俗世道人往往身怀三宝:以镜识认鬼邪、以剑斩灭魍魅、以符驱散魑魉,现唯有桃木剑与朱砂符篆在手。” 骆美宁听闻伊三水忽而提起这个,喉头发紧,“什么?” “我知你心何意...可道姑行走江湖乱世,唯惧差池,三宝不全、性命堪忧。”他一双星目熠熠,“你在此等候,我回观中将镜寻出,再相会。”《 》 12、与鬼同谋(2) 伊三水讲起道士法宝时丝毫不露怯,说得有模有样,状似当真深谙此道。 骆美宁愈发确信此前猜疑。 三水姐姐‘她’莫不是哪个没落派别里的方士,如今因机缘巧合转入道门。 ... 眼前,伊三水说去便去,撤步退至门边,当真要深夜疾行回仓兜坳祖师观。 他甚至未随身携带离观之时所取的桃木剑,大踏步间仿若迎向了月光。 骆美宁又寻思:所以,今日哺时1伊三水领自己翻越山丘、疾步驱驰,只为她今夜有落脚处可酣睡? 一时,她十指指尖不禁发麻:天下竟有如此女子?心善还周全。 骆美宁倚在床边呆愣片晌,任由那道丽影步步遁入黢黢黑夜,她将手缓缓滑入床铺枕下,轻抚鬼神鉴边凹凸的缀纹。 房门未闭,月色入室。 骆美宁兀然起身,她不顾满头散发,趿了鞋、捧着镜,仓促奔离茅屋,往木桥上跑去、往竹林中跑去。 山脚寒乍起,林前夜惊风。 她非但不觉得冷,鼻头还冒出薄薄一层汗。 再如何稀罕的宝贝,也就是面镜子罢了,阴阳眼嵌于她眼眶,鬼怪在她身前本无处遁形。 只要不泄露她双眼之异,便是与伊三水同享此宝又如何? “三水姐姐?” 骆美宁心潮澎湃,她一声声高唤,“三水姐姐?” 有幸伊三水不曾走远,‘她’恰驻足于竹林,单手上擎,似在抚弄什么。 骆美宁草草瞥过,只知那轮廓依稀是鸟。 不过须臾,脚步疾速贴近,惊飞了那落于伊三水肩头的飞鸟。 昂首展翅间,飒飒雄姿展,那鸟通身漆黑,喙首却镀着条金边,异常抢眼。 “三水姐姐。” 背朝她的伊三水闻声转头,柳眉微挑、面露惊诧,眼神闪避,轻咳道:“你——还说取谷粒喂喂野鸟,却被吓跑了。” “白日再喂吧。” 骆美宁急喘二声,将鬼神鉴置于胸口双手奉上,“方才我在背篓内翻找,恰见篓底三官披风内藏着面镜子,唯恐姐姐此去平白辛苦一趟,便寻来知会姐姐一声。” 她把鬼神鉴推至伊三水身前,“我不如姐姐懂得多,这镜子是真是假,还需姐姐辨认。” 这鬼神鉴镜面唯有巴掌大小,文字纹饰与符篆字体一致,镜面抬头为神、尾底乃鬼,线条飘逸恍若水波烟雾,颇具缥缈之感。 伊三水面对骆美宁、背靠青竹林,捧镜端详之际鬼神鉴恰向林中,镜面霎时显现熠熠浮光,装若对月观水。 骆美宁了然:那鬼神鉴中呈出的,便是林中几近消散的百鬼。 寒风再起,她哆嗦着偏头打了个响嚏,这才发觉自己只着一身里衣便冒冒然夜奔而出,幸是在深山老林、鲜有人迹,无人瞧见她这狼狈样。 骆美宁揉揉鼻尖,露出个略显羞怯的浅笑,嘴角绽出两处梨涡:“这可是姐姐说的镜子?” “若此镜自观中来,便无差错。”伊三水将鬼神鉴还予骆美宁,也不问这镜是如何入的背篓,只道:“既然如此,便回吧。” 小桥横跨一弯流水,踏步桥上,似是有晚风沙沙作响。 骆美宁捧着鬼神鉴与之同往,忽觉肩上一沉,尚有余温的大褂被披上她身,暗香袭人。 “三水姐姐?” “这天虽还留有几分暑气,可昨日方淋过大雨,你衣着单薄,还是谨慎为上。” 伊三水平视前方,忽而调转话头:“瞧,茅屋里点灯了。” 骆美宁裹紧大褂,随伊三水目光瞧去,只见不远的茅屋房中果然亮起灯来:那白发老妪在探查过她二人房屋后,颤巍巍打着灯笼摸索到篱笆前茫然四顾。 小桥至茅屋拢共无几步路,骆美宁与伊三水很快回到篱笆边,凑近便听老妪试探询问:“是二位借宿道姑么?” “是,我二人去林中找些路上需用的物什,未想会叨扰到您。” “原来如此。”老妪念叨:“原来如此。” 她又回身朝房内叫喊,“莫出来了,她二人无事哩。” 不仅是伊三水好得有些不可思议,骆美宁发觉这对老夫妻亦好得有些古怪,两人家徒四壁,无可能怕她们偷窃,却担忧她们是否安宁。 “睡吧。”老妪一步步往回摸索,状似喃喃自语:“也不知几时了。” 骆美宁抬首与伊三水对视,见她朝自己点头,便宽心回房。 …… 伊三水也不讲究,‘她’用着将近凉透的水利落梳洗一番,在帐外更了衣。 可在睡法上,‘她’又操碎了心。 思虑半晌,遂令骆美宁睡床内,‘她’靠床外,又用被褥叠成厚软的长条隔在二人之间,挡了个彻底才罢休。 在骆美宁诧异的眼神下,伊三水辩解:“我不比寻常姑娘家,身量粗壮。占许多床位不说,睡相也颇差,唯恐夜里扰你安眠,故将被褥叠作这般。” 骆美宁瞧‘她’一举一动皆小心翼翼,愈发不敢细想伊三水曾经过的都是些什么备受欺凌的日子。 这哪里算什么粗壮?但见‘她’明眸皓齿、丰胸纤腰,自有一种飒爽气在。 “三水姐姐不必在意他人品评,切莫妄自菲薄,谁说女儿家非小巧玲珑不可?自是美得英气十足。”她信誓旦旦。 方上了床榻的伊三水倚着床沿、隐没在暗,缄默不语。 “我可没说谎话,三水姐姐信我。”骆美宁凑近,将双臂搁在高高堆起的被褥上,又将下巴置于其间,“若是谎言,舌短一寸。” 伊三水被那道炽热的眼神瞧得焦躁,他蹙眉翻身,以后背向她,冷声回道:“睡吧。” ...... ------------------------------------- 自万仞山与祖师观中经年作息磋磨,骆美宁已习惯早起,卯时日升鸡鸣,她便睁了眼。 她支起身子,眸光自然越过被褥,便见伊三水维持着夜里姿势侧卧,半分未动——便是那颊边的散发都仍是那般垂坠而下,优雅好看得紧。 果然,就与她夜里所言一般,人言碎语听多了,自然质疑起自己来。 从离开祖师观起,两日操劳,整夜未眠,如今这觉算是补足了。 她俯趴在被褥边,本当伊三水还会再睡,想着偷偷瞧美人一会儿,却见眼前这道身子蓦地支起,遂起身穿鞋下地,手取床沿外裳,动作干脆利落。 直至腰带紧系后‘她’才缓缓回首,坠入一双盈盈水眸。 骆美宁朝‘她’笑,“早上好,三水姐姐。” 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可从未有人这般向他道早,伊三水抿唇,少顷才答,“早。” 自窗间朝外瞧,灶房烟囱又飘出些烟气来,想是那老夫妻二人在备早饭。 骆美宁也不好意思再于床铺久呆,趁伊三水出门打水洗漱,她理好枕头被褥,又将那鬼神鉴存入自己以三官披风制成的包袱里。 她难得松了口气,终是不必像之前那般藏着掖着、揣在胸口了。 保守秘密不难,难的是有同享秘密之人。 这番虽不算与伊三水同享了阴阳眼之秘,却也是自己在这世上来之不易的坦诚。 骆美宁长舒了口气:来日见好。 收拾打点完毕,净了面,骆美宁以木簪束起长发,只觉自己神采奕奕。 老叟与老妪在灶房捣鼓完饭菜,又将木桌端至院内,就着将将现身的日头摆了满桌:什么米面糕点、小米稠粥、辣炒干菜...不管是她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慷慨非常。 老叟取碗筷,老妪便招呼她们在桌边围坐。 白日里,再瞧老妪面相愈发清晰:两目浑浊,近处物什都得靠摸索。 那眼神,大抵只是知晓哪处有山,哪处是水罢了。 “怎不多睡一会儿?赶路颇累吧?”她尚余一些牙,但言语仍有稍许漏风。 老叟将碗筷摆好,与老妪一般笑,右手五指翻飞比划,似是嘱咐她们多吃些。 “这处离邻镇颇远,需早些上路才是。”伊三水答。 “这就走了,不多呆几日?”不光是老妪,便是那无舌老叟也瞧看她们。 “镇上还有法事须做,时不我待。” 骆美宁瞧不过两老伤怀,接了伊三水话头:“家中就只您二人?” 老妪摸索着将菜往两人处推,“原先有个女儿。” 骆美宁只当女儿远嫁,因此故才两老相伴,不想老妪又道,“前些年她去镇上卖货,走丢了哩。” “丢了?迷路倒也不麻烦,那么大的人,难道找不着归家之路么?”——老叟腾出只手握住老妪臂膀,他‘呃呃’出声——即便他能打手语,老妪却难见。 可老妪却道,“晓得了,晓得了。” 骆美宁偏头偷瞧伊三水,瞄她神情。 “寒舍偏僻,一时寻不到也有理,总有一日会回的。” 老妪往口中灌下口稠粥,状似后悔,不再有话。 只听众人用筷声,吃的十分尴尬。 骆美宁悔恨自己有张笨嘴,又庆幸多问了两句。 难怪夜里点灯,难怪询问她二人身份,该是念想着自己走失的女儿。 走失...伊三水同她说过,当今世道,若有寻常女子孤身在外,只怕活不长久。 饭罢,骆美宁混了个饱。 她早先便留了些大小钱在夜间睡过的屋里,算是过路费。 如今听了二老故事,心生不忍,忙谎称回屋取包袱,又给他们留了些碎银两。 许是日子有了奔头,与伊三水上路,骆美宁也不觉辛苦。 倒是那老叟,他也忙备了些东西、拄着拐杖,硬要跟随两人。 老妪解释道:“山后有大虫,让康郎领你们去才安稳。”《 》 13、与鬼同谋(3) 却说那茅屋后倚之山确较此前所历丘陵更险峻,放眼看去:愁云缭绕,山接长空,依稀闻玄鸟嘹呖;白雾丛生,路衔绝壁,恍惚有虎豹环伺。 老叟拄杖而行,即使他脚下生风,通晓往来行路,骆美宁与伊三水都无可能受此恩惠。 且不论老叟年岁已高,况瞽妇老妪孤身在家无依靠,若有万一,谁又能做担保? 伊三水迈步拦于老叟前,他言语简练干脆,“不可。” 骆美宁亦连连摆首,她竭力吹嘘,也算给自己壮胆:“我曾自北南下数百里,期间也行过层层山川、道道流水,虽无伏虎之能,却懂得趋吉避凶的道理。” 她寻思:既伊三水能自作决断脱离祖师观,定也非寻常之辈,能说出‘坟头过夜’一类话的女子,又怎惧行路时招惹虎豹? 就算如那老妪之言,山中有虎卧,打不过她还逃不了吗? 好歹在万仞山上修行了十几年的功夫,赤手空拳无指望,搭弓上箭倒能保安稳。 这般一想,骆美宁又转了话头,“老公公倒不必领路,您这儿可有弓箭?” 茅舍中荤腥都靠那老叟平日进山林采钓,说有倒有,只是物什与他昨日用以垂钓的鱼竿一样,均为老叟手作。 见了木弓木箭,骆美宁夸赞不尽。 许是她一番话有理,亦有退让之意,揣度一番,老叟也不再执意跟随。 想是二道姑出门,定有本事在身,便同意以银钱交换武器。 骆美宁反倒是心疼这两老一家,后山外的邻镇山高路险难至,茅屋前的林外镇子又遥远,便是留了钱财予他二人,也不知有无机会使用。 她琢磨着,又将攒好的一把符灰并素油一齐留下。 驱鬼避魔之作用虽有待商榷,但素油能下锅,符灰留至七月半沐浴梳洗,也不算坏。 此非什么稀奇贵重之物,老妪收受后却潸潸然堕下些泪来,硬是同老叟一道将二人远送出一二里,在山道边依依不舍取出张绣了芍药的帕子。 “这是小女葵葵的手帕,老身总觉着与你二人有缘...” 老妪说什么也要将东西予她,“若你们在邻镇遇上个眼角有痣的哑女,请代我便将此物送她...无论如何,阿耶阿娘还望她归家来。” 骆美宁接过帕子满口应了,无论遇不遇得到,全当给老妪个指望,往后的日子也能有盼头。 相遇终有一别,伊三水令两老勿再相送,骆美宁嘱咐他们谨慎回往,又再三承诺,若有缘能面见他二人独女,定将话带到。 ...... ---------------------------------- 路渐崎岖,需拨草而行。 复行四五里,愈向山上攀爬、杂草愈加丰茂。 羊肠小道两旁大树高耸,林间惊鸟无数、似有怪声回荡。 骆美宁眼里尚且噙着泪,她仍念想着那对夫妻。 分明只借住一晚,昨日自己甚至将那老叟误认成厉鬼,今日相别却依依不舍。 人情就是这般怪。 瞧那伊三水分明不如她感性:人家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一双明眸于林间梭巡,似乎已将老夫妻抛于脑后,警戒着山中或许出现的虎豹豺狼。 她垂首将帕子收入衣襟,拭干眼角,叹气感慨,“我这人又没什么大能耐,却敢随意许下诺言,天知这路上能否遇到哑女葵葵,此番倒是糟蹋了这芍药手帕。” 老妪有言,她家独女走失数年有余,若真在邻镇上,能回早回了。 见伊三水不答,她又嘀嘀咕咕道:“总见不得什么身世坎坷、缺胳膊断腿的苦难人,心上肉太软,不自知几斤几两…都想着施以援手帮一帮…分明自顾不暇,这也是坏毛病。” 伊三水回首瞥她一眼,“你若成了什么高门大家的贵妇,岂不是操碎了心?” 骆美宁呵笑一声,“好姐姐,你看我像是成得了大人物的人吗?倒是您,瞧上去跟神妃仙子一样。” 地面杂草被布鞋踩得吱呀乱叫,伊三水执桃木剑在前,左右来回斩掉一些,嘱咐她小心林间虫蛇。 骆美宁怕就怕没腿的和多腿的东西,往蜈蚣毒蛇处一细想,眼眶里含的泪就干了个彻底,倒没什么功夫再伤怀悲秋。 从祖师观出,伊三水便知去向。 她跟着‘她’在林间状似走着条笔直路,却又感觉二人在身旁相似布置的树丛中七拐八绕。 好在斩落的杂草能看做标记,也不至于迷失方向。 骆美宁不由得攥紧了手中弓,原先在茅屋听老妪说林中有虎,本将信将疑的她如今倒是笃信了。 虽红日初升,时辰尚早,她仍忍不住问,“三水姐姐,我们今夜在哪儿休息?” 这方圆十里都无人烟,又哪里有什么坟地?可别再用昨天那般说法来吓唬她。 正当骆美宁期待着她答‘镇上’之时,伊三水却启唇,“这山高远,翻越至少需两日,夜里就在此间将就一下。” 听‘她’话音刚落,前方草地便是一阵窸窣作响,想是比蛇还大的野兽才能闹出此种动静。 骆美宁哆嗦着举起弓,却被伊三水快一步抬步拦在前。 真是好姐姐,这时候还挡在前边儿,‘她’手中唯有一柄桃木剑,就算砍得死鬼怪也奈何不了野兽。 她强打起精神,告诫自己既然拿了弓,便需在后掩护。 骆美宁猫着腰、眯了眼,随伊三水脚步而动,只等草中物现身。 又听哗哗一阵水响,她还未瞧清,一双眼眸便被伊三水利落挥袖盖住,听‘她’厉声道:“谁?” 是人? 那边即刻传出一句反问,“谁?” 又一阵拨草窸窣响,伊三水遂将袍袖收回,一蓄短须的小年轻自草丛冒出。 他双手还理着腰带,两枚豆目在她二人面上逛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哼了声,“原来是两位道姑啊。” 末了,他又朝身后大叫,“少爷!少爷快来,小的逮着人了,活的!” 说罢,他迈大步横刀立马似地于草丛中跨站开来,对伊三水与骆美宁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 哪知道,小厮话未说完,伊三水便收了桃木剑,横掌往他脖颈边一劈,正中他麻筋。 这高山人迹罕至,便是匪徒都不聚于此,若成天于此处收过路费,怕是得饿死。 恍然间,小厮眼冒金星。 骆美宁来不及感慨伊三水一身利落的好功夫,不禁发出道嗤笑:这位嘴中唤‘少爷’的小厮人还不及伊三水高,如今散了气,将将朝他那赶来的少爷怀里倒去。 “二狗子?”赶来的白面书生忙掐小厮人中,拽着他肩膀唤,“二狗子,你怎么了?” 二狗子? 好名字——骆美宁偷笑两声。 白面书生欲昂首责备,却迎着日光瞧见伊三水那张略带怒气的俏脸,话到嘴边转了个大弯,“仙、仙姑?” 小厮虽通身麻涨,理智尚存,他哪管自家少爷瞧别人姑娘瞧得晃了神,拿手指着张嘴便叫,“什么仙姑,两个道家婆娘,就是高个的劈了小的!” “无礼!” 白面书生高声呵斥,他将拳置于唇边装模作样轻咳两声,“仙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伊三水眯起眼瞧了白面书生片刻,可谓是半点脸面不给,将人视作无物,遂回身瞥了骆美宁一眼,牵了她的手,跨步便走。 骆美宁亦步亦趋,乐得嘴角上扬,颇有狐假虎威之势。 只听身后那小厮对书生道:“您什么身份,何须对两个小娘皮毕恭毕敬?” 闻声似是书生扶了小厮起身,脚步慌乱,又随即碾了上来。 伊三水又抬手,精准捉了骆美宁未拎弓的胳膊,领着她愈走愈快,直至余光内草树山花都作了残影。 疾驰半晌,再不见有声。 应该是甩掉了两人。 白面书生身边的小厮尚且斗不过女子,还胆敢擅闯深山老林,真是什么人都有。 ...... 山路层层盘旋向上,她二个缓缓走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骆美宁不自觉又仰视起伊三水来,被‘她’牵着,她真诚称赞,“三水姐姐太厉害了。” 亏她自诩自力更生,与之相比,自己倒像个木讷无用的丫鬟。 眼前一段山路杂草渐消,山石耸立,伊三水随即松了她手,令她走在前边,“我背有竹篓,恐遮挡你视线。” 骆美宁连忙应下照做,疾走两步。 她不再费时力感怀,反倒是庆幸自己择了伊三水作伴——当真可靠。 又行一段,飘然恍惚间,身畔似有野云相随,唯那圆日仍旧高悬。 自山畔远眺,千百里间一览无余,邻镇似在脚下,惶惶恐惧之心顷刻荡然无存。 伊三水难得主动开口,她低声道:“悲悯心非人人能有,你能与他者共情,便是做道姑的必备之胸怀;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到底还是抚慰生者。” 少顷,骆美宁才知‘她’是在回复自己在林间悲叹之言。 “南下路迢迢,既那老妪说她与你我有缘,说不定真能与她独女葵葵相见。” 伊三水嗓音深沉、略低哑,却极具说服力,抚慰人心,“若不能相见,也怪不得你我,好似她女葵葵未回便有念想一般,算是我二人为她这念想多备份保障。” 骆美宁接过芍药手帕许诺时便是这种心态,听伊三水想法与她一般无二,心间愈发坚定。 她蓦然回首,立于稍高处俯身捧起伊三水一双骨节分明的纤纤手,合掌包裹,感动之余言语浮夸,“三水姐姐深知我心,如若细数在世亲历诸事,同姐姐一块儿抽到短签离观最为不悔。” 听罢,伊三水吐息乱了一瞬,目光闪烁,敛眸回避。 遽然,“嗷呜——”一啸吼声乘云而上,搅乱一汪清净。《 》 14、与鬼同谋(4) 虽不见虎影,但闻其声便能知凶兽之狠厉。 这声如风般飘飘摇摇,仿若自四面八方咆哮而来,难辨方位。 二人俱惊,骆美宁更如惊弓之鸟般多方乱看,拉扯了伊三水拔腿便逃,只欲赶在日落前跑完两日山路——去往邻镇就是虎口脱生。 伊三水却笔直立于原处,反钳了细嫩手腕,稳住人道,“别走了,今夜便在山顶歇息。” 清晨时着急出发的是‘她’,如今天还大亮着,便计划在山顶歇息? 骆美宁垂首端详伊三水扣于她腕上那根根分明的纤指——也不知何故,被‘她’这么一捉,人反倒冷静下来。 山中既有虎,难保无其他猛兽,此番下山若逢万一,夜半被困山中,岂不是如瓮中之鳖? 若下山路与上山路一般杂草丛生,遭遇虫蛇的可能也愈发大了。 “山顶处东南西北无遮挡、视野通透,若万一不慎遇袭,也好有应对,前后皆可退可守。”伊三水说着便松了手,寻了块圆石撂下背篓。 石旁立有棵常青松,松针投下些阴凉处。 骆美宁乖巧跟上与伊三水就地安置,歇息间取出自老夫妻处得来的干粮,就着水细细吃着,一时无话。 祖师观里的‘仙鬼’恰时从树根石缝间袅袅飘出,老头一张瘪唇合拢抿了抿,竟陡然长出口白净整齐的牙来,他对骆美宁道,“你也忒不济事了,他令你止步你便就此止步?” 骆美宁朝挑拨离间的鬼身老头儿递去一个白眼,心间纳罕:莫不是偷尽了他观里值钱的宝贝,才亦步亦趋得跟着,甩也甩不掉。 ‘仙鬼’捋捋长须,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怪笑着道:“你我有缘,暂时是分不开哩...比起我这老家伙,你还是多多顾及夜里怎么过罢。” ‘仙鬼’将双手摆成爪状,故作凶恶,发出‘嗷呜’一声响,又于鬼嚎之中消失不见。 骆美宁不动声色的往伊三水身畔挤了挤,经那‘仙鬼’提示,她才发觉这虎啸似是唬人一般,自第一声后再无延续。 …… 日影偏移,残阳如血。 这会儿,反倒是等来了被她二人落于身后的白面书生与小厮。 那小厮被伊三水横掌击中的酸麻想是已散尽了,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而小步跟随在后的白面书生捡了条树枝作棍杖,即使拄着走依旧气喘吁吁,东张西望。他一个抬眸便发现了山顶的伊三水与骆美宁。 “仙姑?” 白面书生木愣愣地停下,以衣袖揩了揩眼角,在他看来:前不久失了踪迹的两女正一左一右倚在山顶的松树边,衣袂飘飘随风舞、背接九天层云。 前边丢了他数步远的小厮回首瞧看,着急大喊,“少爷,您又瞧着什么诗意大发了?这山中有大虫,大虫啊,逃跑都嫌弃来不及、腿脚不够快!” 白面书生往他小厮方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恍惚间见那位身量高高、气势凌然的仙女往自己瞧看来,一时心若擂鼓,紧张不已。 “好呀,又是这两个小娘皮。”二狗子撸起袖便朝书生处赶,全然不顾自个儿少爷那副钦慕模样,“粉骷髅架子!” 在他眼中,三姑六婆均不是甚么好东西,更何况有些手段的年轻道姑。 回往至少爷身侧,二狗子朝他细声耳语几句,又夸张地遥指骆美宁与伊三水二人,“您好好瞧瞧,这深山老林的,怎会有二个细皮嫩肉的姑娘,莫不是吃人的精怪,大虫变的虎妖。” 相隔一条山道,骆美宁听不清他们偷偷说了些什么,唯见唤作二狗子的小厮似颇有见地得朝这处指指点点了阵儿,随后唤了他家少爷携同一路,绕开山顶。 山风凛凛、薄雾飘飘。 下山路崎岖料峭,二狗子与他家少爷相互搀扶才勉强稳住下盘,自边沿小道畏畏缩缩地逐渐淡了踪影。 骆美宁本想打趣那二人两句,却见身侧伊三水柳眉无端拢起,一双明眸一路随着白面书生离去的方向瞧,眨也不眨。 她纳罕,胡思乱想间竟冒出个荒谬的念头:难道,看上了? 忽地,她将手伸出隔于伊三水目前,“哪有什么好看的,说是个少爷、面皮较村中白嫩些,却脑中空空,依我看来,比小厮还不如。” 伊三水视线随她言语缓缓挪移,遂四目相对,‘她’冷笑一声反问:“此话何意?” 分明是副熟悉面庞,可这神情却异常凌厉,于一双冷眸之下,骆美宁的心肝儿兀然发起颤来。 朔风穿身过,凉意惊得她通身汗毛直竖。 骆美宁忙将手臂缩回,卷着宽大的袍袖,强笑道:“是美宁多虑了,哪敢有什么别的意思。” 伊三水不再去追随快没了踪迹的二人,他头次在骆美宁面前勾唇怪笑,“我只瞧他面熟,绝非耽于男色。” 骆美宁真真切切于‘她’眼中瞧出轻蔑与嘲讽。 这神情态度,怕不是给那白面书生万贯家财、官衔爵位加身,伊三水且不一定能看得上他。 她忙答,“三水姐姐说得对,是我小人之心。” “哼。”伊三水吐出道鼻息,食指指尖于膝盖处轻叩,“世间男子大都不可信。” 他沉吟片刻,又补话道:“世间人大都不可轻信,我亦如此。” 骆美宁瞧‘她’于日光中偏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像是触及心中伤心事,却只能缄口不言。 到底是一块儿南下的姐妹,指不定未来便结伴做道姑过日子了。 她一寻思方才那席未过脑子的话,后悔万分,生怕与伊三水生了间隙,忙抚上‘她’搭于膝上的手,包裹着。 “三水姐姐教训的是,薄幸郎、巧言女何其多?那请我们离观做亡人法事的村长不亦有隐瞒?” 言及此,骆美宁又想到卷了观中宝贝只想逃跑的自己。 前日夜里,她甚至准备背着伊三水偷溜,若非琰三儿与芽儿的岔子,如今二人亦各奔东西了。 难怪直言世间人不可轻信,莫不是拐着弯指责她呢? 要说这迢迢南下路仍需伊三水,骆美宁即刻摆明立场:“不过,既今日有此言,美宁便于此立誓,绝不......” 话未说完,她便被伊三水擒住下巴堵了嘴,鼻端嗅到股清浅的蜡味儿;此刻贴得近了,愈发觉得‘她’虎口茧厚,竟似万仞山上练剑的师兄一般。 “慎言。”伊三水垂首俯视,令她止语后利落撤了手。 骆美宁见她已无计较之意,全不似个矫情人,心下了然: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嘴上的立誓莫有半分作用,往后还是少言为是。 ...... 未多时,山林间又溢出句虎啸,状似自下山路侧滚滚而来,惊起三两只飞鸟,出逃一二匹花鹿。 日薄西山近黄昏,更显树林阴恻恻、碎石密丛丛。 此刻,骆美宁无比庆幸听了伊三水告诫,夜里留宿山顶,才免了虎灾一场。 虎啸声后,道道踏石声将近。 原先拉扯着下山的白面书生与小厮二个又慌慌张张攀附回来,一路朝着骆美宁与伊三水处直上山顶,面上惶恐惊骇不尽。 “老虎,还有蛇!” 尖叫声在遇伊三水一阵瞪视后止住,二狗子许是想起颈侧那一掌,两人歪歪倒倒、踉踉跄跄走近,停于数步之外,再不敢近。 小厮累得直接席地而坐,白面书生大喘几口气,拭干额间汗,半晌后凑到青松树边道:“二位仙姑何往?” 伊三水此前不理会,如今愈发不理会此人,‘她’将携于腰畔的桃木剑掣出,挽了个剑花,转收于身后背负。 骆美宁估摸着今夜怕是摆不脱这两个了,便答道:“自天上来,往天上去。” 明白人都懂是假话,躺倒在地的小厮处传来句急笑,白面书生急递过眼神去喝止。 他抱拳稽首,摆了个不算规矩的姿势,“在下君莫言,早观二位仙子气质卓绝,手段非凡,此前是君某冒犯了。” 这般面对面,骆美宁算是瞧清了唤作君莫言的书生面貌,倒是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福相,眉目分明、五官端正瞧不出差错。 除去她在万仞山上的师兄,这人便算顶好看的了。 只是,这名字起的颇古怪,民间人起大名多算命,通常依五行而藏五行于名内,起诨名好养活,难听得令人啼笑皆非;官家人起名多念涵养、向良善......真瞧不出莫言二字有何道理。 骆美宁也不好意思将人这般在面前晾着,便回礼道:“君郎君多礼。” 正当她想报出两个假名糊弄对方之际,伊三水嗖地起身,对骆美宁知会,“天暗了,我去拾些柴来。” 他甩手便离去,几步入了幽暗丛林,毫不迟疑。 君莫言方才只闻虎声便逃得狼狈,不由叹道:“仙子乃神人也。” 不说君莫言,便是骆美宁也有几分诧异,入林拾柴好歹唤上她一道,多少有个帮衬。 她轻拨身畔木弓,暗自嘀咕着,“应该让她将弓箭带去,怎么没个傍身之物就走了呢?” 二人间相觑再无话。 君莫言本想回转与小厮一块儿打点行囊,腾出块方便过夜的空地,却蓦地听闻远处一道女子哭泣声悠悠传至耳畔——呜呜然,如怨如诉。《 》 15、与鬼同谋(5) 时值日落将暮,微微浅亮随云褪,幽幽黢黑漫山来。 呜咽凄厉绵长,经久不绝,恍若林中蛰伏的暗影,风驱不散。 “可是有姑娘抽泣?”君莫言竖起耳朵,瞪圆了一双眼。 他朝从地面惊坐而起的小厮二狗子侧首,又试探询问骆美宁,“可听闻女子抽泣之声?” “似乎有。” 二狗子答。 啼哭声萦绕山间,丝丝入耳,绵长悠远,骆美宁如何听不见? 怪了,荒无人烟的,谁会选在山里哭? 骆美宁蹙着眉,屏息辨别声音来向,愈发觉得诡异:入了夜,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顶,四下分明罕无人迹,入耳之声怎能如此明晰? 是夜渐深,凉风阵阵。 君莫言愈发惶恐,他于碎石间来回踱步,忖度着询问:“方才那位仙子往何方去了?莫非是她…遭遇不测?” 骆美宁记得明晰,伊三水拾柴是往来时路去。 而这阵似有若无的抽泣与此前虎啸一般,自山旁四面八方传来,似风涌云动,虚无缥缈。 不得人回应,君莫言在光秃秃的山顶来回逛了两圈,犯糊涂间,一时竟分不清哪处是来路、哪方是去处,差点在悬崖边沿滑步坠落。 唤作二狗子的小厮亦十分悚惧,他自碎石道上搓着臂膀起身,竟也贪恋起人气,利索地朝两人处靠近来。 他哆嗦着唇,将后背抵着青松树,以求安稳,面朝两人神神叨叨道:“有道是山有山神管,水有水鬼顾……我小时,听我阿娘说过:平视时一眼看不见天边儿的,就是遇着了神隐山……入山前,若不祭祀山神,便是未予路费,需一鼓作气跨越。否则,山神会趁过路人歇脚时降下神罚,莫说在山内过夜了。” “糊涂啊,怎么就…转回来了呢。”言罢,他还不忘添上句抱怨。 君莫言似是信了这番说词,“既然如此,你入山前可有祭祀过?” 虽是询问二狗子,他却面朝骆美宁:想是期望一身道袍的她早前打点过,礼数也自然该周全。 “我们才被匪徒抢了一遭,能保上命就不错了,哪来的东西做供奉?” 二狗子道出他二人此前遭遇,“这抽泣……不知是同受苦难之人的惺惺相惜,还是神罚前的唱词。” 他捂着自个儿空瘪的肚腹,苦兮兮道,“车亦没了,还赶个甚么路...若山神真有意惩罚,便让小的替少爷受了罢——或者直接往那山匪处讨要。” ....... 两个男人,唱衰倒是有一手。 这种捕风捉影的民间神怪传说向来五花八门,骆美宁根无必要相信。 可这难断绝的哭泣声,却扰得她心神不宁。 余光之中,山顶往下的林间似有绰绰暗影游荡;定睛细瞧,瞧不真切,却好似道道手臂高擎着,向她打招呼。 藏头露尾,莫非是鬼? ...... 世间虽有鬼,骆美宁却未见过鬼切实害人——即使是水鬼、缢鬼一类需寻人才能摆脱困境的替死鬼。 他们有相无体,心存恶念却仅能烹无米之炊。 即使这么劝慰自己,骆美宁仍忧心忡忡。 夜已临,稀星无月,天被层浓云笼罩着,微光斑驳。 很快,沌沌暗色淹没了山崖间岩石路,亦各自的五官,只辨得个依稀大概。 骆美宁裹紧装有鬼神鉴的包袱,又理理背篓。 算起来,伊三水约莫去了半炷香时间,如今不见‘她’回转。 需知道,林间较山顶处更暗些,杂草齐膝盖,恐有怪扰。 她颇后悔,这般放伊三水一人去着实不稳妥。 料想自己前去追赶探查,那白面书生与他的小厮二个,于夜里、即使偷盗也逃不了远方,背篓中唯有些符篆油香等物,算不得多珍贵。 算来明日便能下山,干粮分作两份,这背篓中的,就算被摸了些去,亦不妨事。 “君郎君。” 骆美宁陡然出声,对书生施以一礼,“我需去往山间接应同伴,那竹背篓,能否拜托您帮忙照看?” 谁知,君莫言听闻了此话,连连以手抚胸脯,又急令他小厮照看好背篓。 自己却要求同她一路,“拾柴一事本就不应令仙姑来做,合该在下去寻......既然仙姑有意,何不让君某同往?” 骆美宁嘴上说是照看,实则是拐着弯令二人不妄动竹篓中物,倒不想,君莫言如此木讷,不解话中深意。 “同什么往,少爷不与我一齐呆着,这个天色还能到哪里去?” 二狗子一席话劝不了他半分,君莫言仗着满口大义反指责了小厮两句。 夜更沉,时不我待,容不得她发愣。 “还望郎君护好自身周全才是。”骆美宁不答是否,留下个模棱两可的话,负镜往山间去。 萦绕的泣涕声恍若风响,听得久了、习惯了,入耳入心,甚至不觉有异。 可无论骆美宁人在何方,这声儿均飘飘摇摇仿佛九天坠落。 君莫言随在后,落下些距离,却仍迈着沉沉步子跟了上来。 他似嫌白日里折腾不够,此时不知逞的哪门子威风,哼哧哧弄得动静颇大。 骆美宁不得不分出些注意予他,心间暗忖:这人,若不能心安理得将他视为挡箭牌,终将成一祸害。 ...... --------------------------------- “三水姐姐?”骆美宁往林边试探两声。 她只敢往杂草不甚繁盛处探步,唯恐扰了夏末秋降后将眠的虫蛇。 好在,这林地还维持着来时的模样:伊三水持剑斩落的草叶倒向两边,想是‘她’顺着原路去了,也少费些气力。 摆手行路间,草沿偶然划过掌侧,针扎般的微微发痛。 骆美宁轻抚伤处,反倒坠下些许担忧:查这杂草断面齐整锋利,料想伊三水定有真功夫在身,夜前寻柴定是深思熟虑之事,非一时兴起。 可信之人。 骆美宁给自己服了颗定心丸,继续边走边唤,“三水姐姐?” “三水姐姐——” 呼唤声于林间回荡,能传甚远。 待骆美宁欲愈加深入林间之时,君莫言忽而出言,拦下她脚步。 他挥袖示意道,“瞧那边,那边儿好似有个人影,半身藏于草中。” 骆美宁还当是伊三水,便顺着君莫言所指瞧去:只见一棵老年樟边真有道模糊人影藏匿——那人头发散乱、身形绰约,大抵是位姑娘。 “瞧瞧是不是?”君莫言揽袖便指。 便是他点明方向的刹那,林中抽泣骤然自低转响,呜呜咽咽、凄凄惨惨,即在耳畔。 女子身形也在抽泣声中逐渐清晰起来:她一袭广袖麻布长衣,腰间系着丝绦,丝绦辨不出具体颜色。 “哟,哭也是她在哭呢。” 说着,君莫言打量一番,只觉此女衣着类似、便全然当作是伊三水,拔腿想着上前安慰安慰,嘴上不停:“就说不该放仙子一人入山,多危险。” 要知晓,伊三水‘她’笔直而立时较君莫言还要更高些,且时时木簪束发,一丝不苟、毫不散漫。 这草丛里卧着抽泣不止的,怎可能是‘她’? 骆美宁挥袖拦于君莫言身前,高声询问:“三水姐姐,可是你伤到哪处了?” 那脖颈上的头似乎微微点了点,腰肢朝林间扭了扭,女子作出一副无力歪倒样——半点儿也不似伊三水。 君莫言揉揉眼皮,只觉得白日里英姿飒飒的仙子恰恰落了难,正指着他去救呢。 “仙子莫慌,君某就来。”言罢,他掸了掸压根瞧不清的身上灰,抬步迈入草丛。 观四下景象,怎么也不该是个良家人......但若是鬼怪,君莫言个白面书生又是如何看见的? 蹊跷。 骆美宁极目往林内四方瞧去,生怕暗处有物蛰伏。 君莫言不知哪里来的浑劲儿,几步路走得非快,他凑近前去大咧咧往女子肩上一拨,“仙子借着我的手起来罢。” 猫在草丛内的女子冷不丁被人扯着转了半边身子,露出些青丝遮掩的脸来。 兀地,君莫言大叫一声,往身后急退两步。 “到底是谁?”,骆美宁高喝一声,偷偷将手摸入包袱,抓了把包在纸中的香灰。 ——当然无话应答。 骆美宁这一撒倒是颇有准头,香灰恰好迎风,往女子身上涌去。 只是这女子也察觉得颇快,她挥着一只袖往空中摆了摆,另一只袖捂了脸。脚下一瘸一拐、却飞快往林中深处隐去身形,嘴中似因愤怒发出‘呃呃’之声。 愤怒些什么? 君莫言侧身歪倚在杂草面上,心神未定,他喘着气、红着眼反问,“我是否未瞧清?” 骆美宁只觉得这怪不人不鬼。 到底是未曾见过相似的,心中没底,这会儿又丢了女人踪迹,更是冒火,她朝君莫言冷声呵斥道,“这般倒于地面究竟成何体统?让你护得自己周全有多难?” 君莫言本就惊慌,见方才温柔有礼的貌美道姑转眼就凶神恶煞起来,胸口恍若擂鼓一般。 他哆嗦着支起半边身子,指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她...她好似没脸。” 事实上,背着原本隐于暗处的月光,深处茂盛密林,骆美宁与君莫言这般距离也是瞧不清对方面容的。 骆美宁就这么位居高处睨着他,揣度此言可信程度......须臾,君莫言的五官竟于恍惚间明晰不少。 回首一瞧,原来是有光亮自远方款款至: 前去拾柴的伊三水负薪而立,高挑的‘她’一手搭于剑畔,一手持一根包了布、浸着油脂的火把,仿若急雨中撑来把油纸伞,将她拢于安宁之间。 “怎么不在原地等?”‘她’瞅着二人,面庞紧绷,似有些不愉之色。《 》 16、与鬼同谋(6) 君莫言借着火把亮色蹒跚爬起,一身长衫挂满草屑。 他目光游移、浑浑噩噩,自顾自言语,“大抵是在暗处花了眼。” 相较起来,独往拾柴的伊三水反倒更体面些,‘她’似正因骆美宁与君莫言涉险而不悦,柳眉飞斜,双唇紧抿。 骆美宁忙朝前迎了两步,解释着,“想姐姐你孤身一人,着实忧心不已。” 随后欲接‘她’手边柴薪,却被避开。 伊三水只轻声道:“回吧。” 料‘她’该是不曾碰见那位遁入山林的姑娘,半句未提途中异状。 这一路携火把而归,合该比他们瞧得清楚才是。 夜半林深,风穿草隙。 ‘啪嗒嗒’振翅声响,骆美宁恍惚又见只黑鸟喙藏金边、盘旋半空。 窸窸窣窣声不尽,似有虫爬蚁过,唯恐矮草藏祸患;不论‘无面女’是人是鬼,这会儿回转山顶才为上策。 伊三水开路,骆美宁追随。 得了光亮才发觉:此地离山顶不远,拢共几十步路程,白日来去不消半炷香时间。 君莫言落在最后,一步几回首,却怎么也寻不到方才令他花了眼的女子,他就这么嘀咕着:“荒郊野外的...该是人么?” 骆美宁摆手抖落掌心余灰,她暗忖:如恐香灰上身,有五成是鬼;可凡人肉眼能辨,又有五成是人。 这山古怪极了。 少顷,再会山顶小厮二狗子。 只见行李背篓被撂于地,他高高攀于青松树冠间,畏手畏脚。 遥遥望三人自林中归来,方战战兢兢挪下树来。 小厮忙对君莫言道:“不久前听林中有兽吼显能、远望见虎影穿梭,小的还当您凶多吉少...” 今夜有浓云掩月,星光暗淡,纵使小厮爬得再高,也难看清林中景状。 再者,他们间本无几里路,若真有大虫作恶,有怎会听闻不到动静?想小厮二狗独自一人留守,心有畏惧,故此般杯弓蛇影。 君莫言迎向小厮,忙与他聚于一处窃窃私语,许是将林中奇遇细细陈来,好令他评个真假。 骆美宁亦心系那发出呃呃之声的‘无面女’,不禁垂耳偷听: 这人多半是离奇香艳的鬼话听得多了,满口胡言不着边际,将腰系丝绦夸作诡秘法宝、一身麻布长衫说成仙子羽衣,狼狈逃离则讲为架云而去...... 反倒是吓着他的那张混沌面容,半字未提。 莫说是她与伊三水,便是耐心听君莫言天花乱坠的小厮亦摆着一副不信脸。 伊三水将柴架起,引燃篝火。 他分明未将那无礼小厮与白面书生看成同伙人,只与骆美宁吩咐:好好休息,由他守上半夜。 山风阵阵、火苗簌簌、暗影婆娑。 橘光自山顶平铺开,映得人双目放亮。 一点热意抚慰人心,众人皆仓皇赶了整日山路,自然疲惫。 没多时,一旁的君莫言与小厮便消了声,倚着树干打起盹来,有微微鼾声回荡。 与伊三水说好后半夜轮换,骆美宁斜倚背篓边,将包袱枕在脑后。 身体疲乏,小腿酸软,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沉。 阖眼后,辗转于半梦半醒之间:她闭目时,前方竟是‘无面女’的模糊身形、以及遽然转身后露出的容貌——全然不似君莫言口中那般‘无面’,淡眉窄额、翘鼻厚唇,虽普通之至,眼角处却留有一点黑痣。 留痣哑女,不是老夫妻口中的葵葵又是谁? 迷蒙之中,‘无面女’张开一张无舌大口哭诉:“你好狠毒的一副心肠,我还未害你,便拿火来烧我。” 言罢,口中黢黢黑暗如岩洞般将人吞没。 骆美宁自似梦非梦中惊醒,睁眼就见那祖师观中‘仙鬼’的半截身子在篝火中漂浮,老头满面皱纹舒展,对她露了满口稀疏黄牙一笑:“醒了?啧、啧,真不警觉。” 笑不及眼底,森森然。 “那伥鬼盯着你瞧了甚久,怕是惦记上了。”,老‘仙鬼’总是这般来去无踪,话音刚落,雾凝成的身子眨眼间遁入火中,四下散开。 她下意识抬首,四下张望:唯见山顶乱石与林木相接之处徘徊着道游影,身形步伐与鬼魅无二,一袭长衫宽大,衫下无足。 遥遥瞧不清面容五官,可骆美宁却能从探脖之状明确,对方正凝望着自己。 身畔,伊三水正手中正捏着张挂着墨迹的浅色布巾,巾上零星落有几个字。 听闻她起身声响,侧目而来。 下一刻,布巾随动作入了篝火,扑簌一声燃尽,他淡淡道:“尚早。” 骆美宁见‘她’面色无异,便知那道鬼魅身影如黄介村嫠妇一般,非常人所能辨识。 看来‘仙鬼’老头所言为真。 此前在山林中所见的‘无面女’,大抵是伥鬼。 …… 虎,山兽之王。 所谓伥鬼,乃被虎所食之人的魂魄所化。 与水鬼相似,精怪故事中,伥鬼若寻不到替代之人便无法投胎转世,故常有伥鬼惑人作虎帮凶的传言。 可若是伥鬼,君莫言又是如何瞧见她的呢? 若无人实体显现,伥鬼如何能害人? 似是为解她心中之惑,林边‘无面女’缓缓垂手,自地面摸索出张干瘪人皮,将其挂展在树上,轻悄悄梳理一头发丝,掸去脏污。 细探树梢,人皮苍白无血色,唯见那张五官被零碎撕扯开,腰背留有一道豁口,分明是大虫齿痕——方才被衣物掩着,这会儿算瞧得清楚了。 人皮无相,亦瞧不清鬼魅面容,思及那将她惊醒之梦:莫非......真是老夫妻之女葵葵? 骆美宁抚了抚胸前手帕,将身后包袱拥于怀中。 她缓步贴近伊三水,佯作一副梦魇惊醒的模样:“睡不着,总觉得有东西偷偷瞧我。” “哦?”本以为清冷淡然惯了的伊三水不会在意这种事,未想‘她’稍稍敛眸,细细问道,“什么东西,山兽?” 天暗后虎啸不再,况且山中猿鹿麋獐不尽,何必将他们几个过路人当做口粮。 他解释,“大虫亦夜伏昼出,倒不必太过惊恐忧思。” 骆美宁虽昂首面对伊三水,可眼角余光却牢牢黏于林边伥鬼身上。 她眯了眼,瞧得远些:只见伥鬼挥手间于人皮上掸去的并非他物,而是自己在林间撒上去的香灰。 ‘仙鬼’有言:怕是惦记上了...... 莫非是香灰坏了伥鬼的皮囊,那鬼便想着报复她? “姐姐说的是。”骆美宁虽嘴上虽从容,手心却沁出些汗来。 篝火晃荡,人影飘摇。 无面伥鬼恍若示-威一般,一面扭过脖子、隔着一头散发‘凝视’她,一面细细抚摸着手下人皮,示威一般晃着五指。 山风疾驰而过,恍若扬起灰尘砂砾,令骆美宁双目刺痛。 伊三水将方才握布之手搭上腰侧剑柄,不怨骆美宁矫情,反笃信道:“那物还在看你?从哪方来?” 骆美宁将一只手伸入包袱,五指扣于鬼神鉴边沿,另一只手,则指向那棵挂着人皮的老树。 伊三水随之眺望,可惜肉眼凡胎,全不见有什么古怪。 骆美宁强笑:“哈,又没了,大抵是睡懵了,怪我疑心太重。” 鬼不可怖,她怕的,是鬼怪背后窝藏的老虎。 伊三水将信将疑,遂朝篝火中添了把柴,“你方才寻我时,所遇何人?” “林子伸手不见五指,我压根没瞧清楚,倒是那位君郎君凑得近些...他尚未睡沉时的那些话多少有些离奇,不大可信,我觉得,那肖似人形的,许是只猿猴正作怪。” 鬼怪之愁何必令看不见者承受? 骆美宁劝道:“姐姐暂且歇息一会儿,换我来守夜罢。” 他二人这么低语几声,倒是唤醒了身边熟睡的小厮二狗子。 他甩了甩头,迷迷糊糊支起垂下的身子便往林边走。 伊三水与骆美宁均朝他瞧去,而那理罢人皮的无面女亦有大动作:她取了树梢间的皮囊躲在树林暗处,似穿衣般将皮从腰间穿套上,如活人一般窝藏进草丛之中,故技重施。 嘤嘤哭泣声传出,尖细绵长,如同号令一般勾着小厮二狗踉踉跄跄前行。 随他一路靠近,怀中鬼神鉴竟逐渐发热,且绝非篝火之效。 骆美宁利落将鬼神鉴取出托起:唯见镜面缓缓泛出道微光,她将镜往无面伥鬼处拨弄,微光愈甚。 伊三水嗖地起身,凌厉双目随镜面光柱延伸至山下林间。 这方向,正是小厮跌跌撞撞去往之处,光柱转瞬穿空,将遥遥草丛间的伥鬼背影照亮——散发恍若夜明珠般的莹莹诡亮。 昨夜在竹林边见镜中星光时尚且将信将疑,这会儿他便真正笃定了:祖师观中藏宝之传言为真,而身边这唤作骆美宁的姑娘,怕是当今昏聩天子踏破铁鞋欲寻之人。 身怀阴阳眼,能识鬼怪。 朝中一方士曾有言,阴阳眼为药入炉炼丹,便是登仙问长生最要紧的一步。 伊三水长睫轻颤,眉头拢起,他紧扣腰间桃木剑,指尖泛白。 原只想于祖师观探探流言真假,将黄假道捉去制衡巫蛊师,不料阴差阳错网上一尾大鱼。 ...... 骆美宁亦从山石间起身,高唤一声“嘿!”,小厮无半点止步之意,更似在梦中未醒。 她手捧鬼神鉴碎步往二狗行经之路靠,不为其他,只图与伥鬼凑近些,能瞧清面容五官,辨认是否为哑女葵葵。 迈出零星一二步,却被伊三水截住手腕。 他扯了人驻足,“鬼神鉴既已亮,危险之至,意欲何往?”《 》 17、与鬼同谋(7) 语罢,伊三水松开她衣袖,跻身在前。 约莫数十丈外,被鬼神鉴映亮后背的伥鬼正俯卧于小厮必经之路上,她吟着尖锐诡谲的调,似涕泣、似哀嚎。 山下树丛中怪影幢幢,恍惚间有朔风乍起。 伊三水垂手拾起一块山石,遥遥往二狗前行处掷去。 篝火沉沉,碎石飞驰破空,正中他腿腹。 “啊!” 只听二狗子痛呼一声,如同醉汉一般磕磕绊绊,往远方跌出两步,一路却无丝毫停驻回首之意。 纵使夜游之症也不该如此,合该是中了邪。 真是只有能耐的伥鬼。 痛呼声惊醒篝火畔酣睡的君莫言,他哆嗦着打了个响嚏,兀地起身直立。 但见昏黄篝火畔无人围聚,四下张望:那白日碰见的道姑手上竟然把着面荧光四溢的镜子,恍若半空被云掩尽的圆月。 顺着白蒙蒙一束光远眺,他的随侍小厮二狗正踉跄着往黢黑的林中去。 林畔草丛边沿卧着一打眼的惨白人身,姿态婀娜,腰肢纤细,颇像方不久疑似无面的女子。 君莫言不由急唤:“二狗?” 少顷未得回应,遂疾驰数步追随,却被一柄桃木剑拦腰截住去路。 此刻,草丛内俯卧的人皮鬼身忽地支起,若薄纸般随风晃摆晃数下,曳开脚步。 鬼神鉴镜光中,她蓬头散发,难辨前胸后背,两只手臂兀然高高擎起,弹琴般凭空揉捻挑抹,反复拉扯瞧不见的丝线。 小厮二狗人偶似得关节凹折,摆出古怪姿势,缓缓扑进草丛。 君莫言高叫,“二狗!” 伊三水反手将桃木剑贴于他面颊边,令他止语。 骆美宁轻声附耳道,“这是只被老虎拘束的伥鬼,她现下既勾人,其后定有虎伺机而动。” 白日里两声嚎啸便将人吓得疾驰赶路,君莫言自然悚惧,他压低嗓音,“伥鬼?这该如何是好?” 话未尽,小厮二狗歪着小步贴近草丛。 随着伥鬼步步后退,荧光稍稍映亮周边幽幽林地,斑斓大虎终露出它那身精瘦的腰腹身躯:三色驳杂的黄白黑皮毛、骨节突出、面容狰狞威武。 两只圆溜溜的大眼闪烁着暗芒,大概蹲守已久、蓄势待发。 伥鬼缓缓回退至大虎身畔,小厮二狗显然已是它的口边食,一如离了水的鱼,生机渐失。 伊三水往骆美宁处瞥了一眼,“退。” 他令她回退至篝火边,又撕下一截衣袖,沾满祖师观点灯的香油包于木棍顶端。 君莫言尚且原地踯躅,可大虎全无怜悯之意,它自黑魆魆的林内嗖地扑出,衔起小厮二狗一只手臂,拽着人身轻悄悄回转树林之中。 伥鬼亦随之遁入山林,唯留一道莹莹白光,蔓延至天际。 没有挣扎与痛呼。 一片死寂。 ...... 伊三水在篝火边引燃火把,骆美宁不敢将鬼神鉴收回,伥鬼虽没了影,但镜子还亮着,至少能指明方向。 伊三水向骆美宁嘱咐,“走。” 他手持火把,想是准备趁夜赶路了。 大虎与伥鬼在来时上山处,两人相掩护,往下山坡行去。 君莫言已然被吓的六神无主,他瞅着篝火默然半晌,才跌跌撞撞往两人处赶逃。 未追上,另一头山下林间复传出阵虎啸。 “嗷呜——” 声音高亢振奋,与之前白日听闻的一般,令人汗毛倒竖。 忽而之间,黛绿和着浓黑的林子里涌出道道山雾,好似水涨潮起,自山腰蔓延开来,将几人逼得步步后退,只得回往山顶青松边。 奇异怪诞,君莫言已没了胆,他落下两行泪来,支吾哭诉道,“怪哉、怪哉!好个威武大虫,能弄风起雾,支使鬼魂......看来,君某也逃不过这遭了。” 好歹山顶篝火未灭,暖光抚慰人心。 骆美宁犹余几分清醒,她摆正了胸前鬼神鉴,扯着伊三水袖摆对他耳语,“姐姐,我们逃到青松上去......方才借光依稀辨得那只斑斓虎皮瘦骨凸,皮毛色泽灰败,想是年岁已高,筋骨疏松,取火烧它,待天色转亮时再做打算。” 一席话多少有些道理。 此刻亦非隆冬,山林飞鸟走兽众多,一只猛虎何至于饿到精瘦? 伊三水对她颔首,斜眼示意骆美宁先攀上青松。 奈何事事不随人愿:骆美宁手中鬼神鉴亮色遽然大盛,随着镜光浓烈,缕缕山雾之中飘出道鬼影。 又是那只伥鬼。 她自半空款款而至,停于三人一丈外。 这会儿的‘无面女’已然褪下那张人皮,她将皮囊挈在身畔,一具鬼身在镜子的映照下朦胧不清。 伊三水半步拦在骆美宁前方,握紧了手中桃木剑柄;君莫言腿软筋麻,脑中混沌沌一团,口中絮叨声骤然止住。 独独骆美宁褪去惊疑。 这双眼比借鬼神鉴瞧得更加明晰,那梦中面容此刻于伥鬼脸上铺展开来:此女五官圆钝,眼角嵌痣。 似魂魄不稳,腰侧向外逸散着缕缕鬼气,身形较骆美宁此前见识过的更淡些。 瞧这样子,大抵是老夫妻口中独女,葵葵。 亏那老妪夜夜提着灯笼苦等,怎奈何魂已成鬼,白发人送黑发人。 伥鬼将人皮慢慢展开,两指轻抚其上细小的孔洞,似在指责骆美宁一把洒出的香灰灼坏了她的一身华裳。 “啊——”悠悠长尖细细的一声高叫。 伥鬼能出声,却说不了话。 这声与她曾发出的哭泣一般,如今靠得近了,听得人头晕眼热、双目发花。 可骆美宁不惧她,稳住心神暗忖:鬼罢了,见得还少吗? 她瞧瞧将余光在四处梭巡,唯恐方才拖走小厮二狗的大虫出其不意自雾气中窜出。 好在山雾只将将圈住周遭山林,却未及顶处开阔地。 “葵葵。” 骆美宁镇定唤出一句,“是你吗?” 伥鬼霎时睁大了眼,她止了声儿,与骆美宁面面相觑半晌。 半晌,似生气般将手中皮囊抖了抖,掀起一阵阴风,风把篝火中已然烧尽的干柴拱至半空打着旋儿。 一时,火星在半空弥散,恍若群魔乱舞。 君莫言哪里见过这场面,见张人皮衣裳似得在半空晃荡,一双腿颤着颤着,人一歪,倒在篝火边便不省人事了。 ...... 伊三水捏紧剑柄,那鬼除去了皮裳,他只能借鬼神鉴识得半空一团微微亮白。 现与伥鬼离得如此近,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但愿这从道士观里取来的木剑有些作用,他屏气凝神,挽起桃木剑便要朝荧白挑去。 “等等。” 骆美宁匆匆揽住了他掣出的右手,将那把自老夫妻处得来的弓箭予他,缓声道:“姐姐先走。” 她把人往后推,令伊三水先上树。 既久不见四周有猛虎身影,骆美宁便揣测:那大虫正享用小厮去了。 被鬼魅了心神,二狗已然凶多吉少。 那张夫妻处得来的绣花手帕还揣在自己怀里。 若那虎真拘了二狗,伥鬼葵葵便算是了却了宿命——伥鬼一旦经人替代,会成自由之身。 虽对不住那被虎拖入林中的小厮二狗,却也算面见了老夫妻的哑女,替他二老证得亡女身份。 骆美宁抚着胸口轻喘两声,她不惧招摇的风火,反倒迎着伥鬼靠近两步,壮着胆子道歉:“对不住,方才不该用香灰烧你。” 伥鬼朝她低吼一句,遂咧开嘴巴,面相顿时变得浮夸狰狞,露出其中森森獠牙。 “若你摆明身份,我又怎会害你?”她取出胸口手帕攥在手心,徐徐诱导:“我认得你,葵葵是吗?” 伥鬼不言,却住了怪相,半晌,摆出道手势,五指上下翻飞。 骆美宁瞧不懂手语,只知道她动作颇似那老叟。 “我才见过你阿耶阿娘。” 一番比划,阴风停、火舌住。 似怒火将息,骆美宁忙趁此机会将手帕托至她面前,摆笑道:“他们托我将东西带给你。” “他们......” 一席话未完,骆美宁只见伥鬼探出双手将她朝后一推,身后一股大力顺势将她自原地拖拽回转。 利爪撕裂鬼影,伥鬼哀嚎着散了身形,骆美宁眼前冒出道花影。 拽她的,是尚未攀上树的伊三水,而破开伥鬼身形从雾中冲出的,便是那只窝藏林中、年事已高的大虎。 见虎出,须臾间,恨不得临空架起风云一般,两人相搀着急退二步。 “上去!” 将人拽至青松树边的伊三水架起手臂,微微躬身,喝令骆美宁攀附于‘她’肩上,借力高高跃起、跨步而上。 无闲暇多想,骆美宁下意识顺势为之,三两步蹬上树梢。 正稳了身子准备反手去捞伊三水,却发现‘她’只立在树边,高高递出张木弓,并不跟来。 伊三水凝神望了她一眼,“坐稳了。”撂下背篓与手中桃木剑,回身立于篝火边。 大虎方将与骆美宁擦身而过,这会儿见人上了树,便在山顶边沿来回踱着步子,伺机而动。 现如今,它被火光一照,更显精瘦:脊背骨浮凸,腹部干瘪,大抵饿了许久。 怪的是,一张虎嘴边不见有丝毫血腥——它并未吃掉拖走的小厮二狗。 而已然晕厥的君莫言正仰躺在树边,若方才骆美宁尚在树下时,大虎目标是他,只怕已经得手。 视线在几人之间转了那么一圈,骆美宁才惊出身冷汗:这老虎约莫是冲着她来的。《 》 18、与鬼同谋(8) 虎身精瘦,双目愈炯炯,它迎着骆美宁探究的眸光朝树梢昂首,长着倒刺的舌徐徐探出,舔舐唇畔胡须。 骆美宁吐息吸一窒——这厮果真在瞧她。 手中鬼神鉴尚且亮着微光,可哑女葵葵的鬼身却于被撕裂后四散半空、照夜清1般漂浮翻飞。 林中山雾不退,愁云浓密遮星掩月。 骆美宁将原准备递给葵葵的帕子与鬼神鉴一并收回胸前衣襟内,转而紧攥木弓,搭箭上弦。 树前一丈远的伊三水自腰间抽出把手掌长短的匕首,反执在手,曳出小半步站定。 这虎颇通人性,见两人未受哑女葵葵迷惑反而摆出架势,便知此遭得手不易。 它俯下前肢、拱起后背,长尾随之扬起,探出前爪于山石之上打磨着甲尖。 一场鏖战在所难免。 爪牙划出刺啦声,听得骆美宁心生胆寒,却又见树下伊三水身稳如山,仿佛半分不为此所畏惧。 她又惊又喜,料想这‘三水姐姐’该远比此前揣测中更有本事,竟敢放手与大虫一战。 花虎绕着仍旧燃烧的篝火,周旋半晌,龇牙咧嘴试探伊三水,乱了骆美宁本就不稳的准头。 它缓缓迈着小步在白雾外圈踯躅,一时间莫有一方先动身。 篝火扑簌,干柴噼啪作响。 电光石火间,花虎高啸一声。 那大虫精瘦的后肢发力,往前疾驰数丈,即使年迈却仍矫健。 晃眼,它速速越过篝火、偏转身子跨上一块浮凸山石,借着高位朝前腾跃而起。虎身越过伊三水,朝骆美宁所攀青松处跳去。 虽远眺着干柴枯瘦,可贴近了瞧仍无比凶恶可怖:虎目狠戾、獠牙尖锐,一股生肉腥气随张口伸舌扑面而来。 那花虎只当自个儿出一奇招,大抵以为拿捏了骆美宁的柔弱,只欲一口将她毙命。 可骆美宁早有预料。 她在听闻虎啸的刹那便撤出一只脚垫在身后,收了弓背负却只捏了头部削尖的木箭。 大虫张口来袭,她人急退至别处枝丫上,以小腿倒钩挂于树梢,卷着腹、伸长了箭尖便朝它鼻头处就刺。 登时,棍尖探到肉,大虫吃痛。 虽未见血,但以四肢之力攀附树腰,它仍因吃痛而下滑小半截身距——还未停稳身子,伊三水便从身后持匕前追。 也不知‘她’哪来的胆子,利刃破空,划破火光,直刺向大虫尾骨,斩下一半。 刹那间,鲜血顺着断尾喷涌而出。 伊三水单脚蹬地,一手拽着半根断尾,腰身骤然反折,瞬间腾起踏上树身。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浮夸力气,竟借着起势将老虎生生从树身上扯离。 虎身凌空飞出小一段,它正因断尾之痛而溢出声刺耳哀嚎。 血花飞溅、洒在树下已然昏死的君莫言面上。 骆美宁仍倒挂树梢间,她几乎未能看清伊三水接连且利落的动作,唯见青松树身木屑纷纷落下,血淌溢山路。 大虫被甩至篝火边,踉跄许久才将将稳住,起身便跌了个躘踵。 伤后,它蜷起仅剩的短尾,喉咙里挤出阵阵嘶哑低吼,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双瞳赤红升起滔天恨意。 这老虎大抵不剩多少理智,通身野性外溢,几乎转瞬便将恶念挪移至伊三水身上。 骆美宁赶忙翻身折回青松高处,只见伊三水不退反进——‘她’迎着大虫愤恨眸光旋身下地,将匕首上余血往树边岩面上一甩,鲜血褪尽,刀刃洁净如新。 好身法,伊三水迈着轻巧微步,似想乘胜追击。 那大虫亦倾身前扑。 它张了口,大抵想凭利齿撕咬伊三水持匕臂膀,可伊三水却更早撤了手,将短刀朝半空一抛,屈膝伸腿踢向仍燃烧着的篝火堆。 柴薪赤红,携着火光遭风卷至大虎身侧,骤然引燃它前腿皮毛。 它被火烧燎着,顿时疼得原地翻滚,嘶吟声凄厉不绝。 纵使骆美宁都瞧得揪心,她重新搭上的弓弦亦颤抖起来,箭尖对不准虎头上挂着的双眼。 伊三水却反手稳稳接回了抛出的匕首,腕间一转,似是下一刻便要予大虫致命一击。 山周林中白雾却于此刻四合,漫溢得比涨潮之水更快,如同倾泄而下的山洪,转眼吞没了山顶层层碎岩,眨眼间甚至吞没了青松之下、篝火柴边的大虎与伊三水。 登时,骆美宁心跳若擂鼓,她忙张嘴唤着伊三水的名,复垂首瞧树边躺倒的君莫言是否还在原地。 悄然无声。 此刻,夜已过大半,晨寒袭人,可空中日月均不现行,模糊了时间。 唯有青松周遭还余些蒙蒙微光,树边的君莫言半截身子隐没入白雾之中,半截身子与那张被虎血染湿的面庞一齐露在外。 轻悄悄的柴火扑簌声随吐息散开,仿若除去白雾一切皆未变。 骆美宁蹙着眉、紧绷着肩,又朝雾中唤了声,“三水姐姐?” 如她所料一样糟。 半晌,等不到一个回应。 不知那大虫究竟是什么底细、用何手段,竟能使得了山中雾、遮得了晨时光。 她颤巍巍攀着青松下了地,折下根树枝轻戳君莫言沾着血渍的面庞。 他余有一丝呼吸,胸前仍有起伏——尚且活着。 青松周边的白雾自吞没篝火后便不再四溢,骆美宁几方张望,也不见那大虫冲出雾来害她,八成正在雾内与伊三水纠缠。 她一双阴阳眼尚且不能透过白雾视物,更何况伊三水? 骆美宁忧心‘她’的安危,壮着胆子往雾边探足。 奇的是,那雾自撞见了她后便淡三分、轻薄许多,显露出雾气之中氤氲的闪烁魂身。 这照夜清般的东西散溢于雾中各处,若一双双雾中鬼眼,凝视偷窥着她的一举一动。 怀中鬼神鉴复又烫了起来,恍若群鬼环伺,衬得颈畔山风凉意愈发惊心。 骆美宁按捺心中不安,手携弓攥箭,并未将镜从衣襟内取出,而是在白雾边沿出言询问,“葵葵,是你吗?” 葵葵虽方才被虎爪挠破了鬼身,但魂魄本不被肉身束缚,又怎会被俗物击碎? 现下发热的鬼神鉴便是证实。 大虫虽是山中之王,但与生者无分别; 若真有轻易号令百鬼之能,若实则早早便成妖成仙,又怎会显出这般老态、在乎他们几个过路凡人? 揣度一番,骆美宁复取出怀中手帕,托于手心故技重施,“我知你有口难言,不妨现身一见。” 她怕老虎躲在白雾中伏击自己,只得又退回青松边,立在伊三水丢下的桃木剑旁。 “你阿耶阿娘日日点灯盼望你归家,莫非你未有半分留恋之意?” 伥鬼被山虎拘束,寻不到替死之人是不会遭山虎放过的。 葵葵她这般焦急,勾去了君莫言之小厮二狗,又配合山虎起了山间雾,摆脱纠缠之意迫切分明。 骆美宁心知她念着家中老人,却将布帕捏在两指间,唱起反调硬激道:“罢了,想是成了鬼,早已泯灭寻常人性,怎会记得什么阿耶阿娘......倒愿我不该早早许下诺言,若他二老知久日苦等的心肝命丧虎口,怕是声哭嘶、泪流尽。” 她哀愁又怨愤地嘤嘤轻泣两声,嘴中叨叨着对不住老妪老叟、要趁着小命尚存之际将帕子给哑女葵葵烧去,恰逢七月鬼门将开,令她在另一边能收到阳间物什。 一席胡话不曾间断,编得是天花乱坠。 哑女葵葵死后,鬼身一直被束于老虎身旁,哪来的入阴间投胎转世一说,只是靠着未散的魂魄在阳间漂泊。 骆美宁说着说着便从背篓中取出了火折子,她提溜着帕子,全不似作伪。 当火花窜至手帕棉布尖儿的刹那,白雾中的照夜清熙熙攘攘推挤汇集,拼凑成为一具浮在半空的鬼身。 葵葵探出只缥缈鬼手将骆美宁皓腕擒住,另一只手掌擎于半空,做出连串的手势。 骆美宁未曾修习手语,怎能懂她为何意? 不过,激将法已起了作用,她既现身,证明这伥鬼未完全泯灭心性,能通人意。 骆美宁反手阖了火折子将东西塞回背篓之中,她正色道,“这山间白雾可是你作弄出的?” 葵葵无言亦无动作回应,她转手松了骆美宁的手腕便要抢那只棉布帕子。 骆美宁到底在山上学过些功夫,只要对方不作怪,拿下葵葵倒不算难事。 她旋腕使巧劲一拧,便收回帕子护在身前,硬气道,“白雾可是你在作怪?” 言罢,只见那山间雾往青松处又聚拢几分,似是葵葵遭威胁发了怒。 骆美宁见掩人视线的迷雾将近,又伸手取了背篓中桃木剑,朗声喝道,“别以为我没法治你,瞧瞧这身道姑打扮,但凡我以剑以符自天光引来雷电,这些障眼法般的雕虫小技顷刻便没了用处。” 言罢上,垂头一览。 似这柄桃木剑边沿真有驱鬼辟邪的‘仙气’一般,此物探近葵葵的刹那,便有阵凌厉真气荡开,硬生生挥祛小半丈迷雾。 “你真当助那老虎找到下家受害亡人,便能脱离伥鬼之命?” 骆美宁面上不懂声色,嘴中乘胜追击。 与此同时,雾气之中漾出一抹比大虫之血不同的腥味儿,惹得人心忐忑。《 》 19、与鬼同谋(9) 白雾蒙蒙,划开两方。 骆美宁嘴上逞能,却慢慢忐忑不堪,惶惶之心似隐隐预示雾中遗失踪迹的伊三水之遭遇。 可心焦无法排忧解难。 此刻,唯祈求空中氤氲的腥气非自‘她’而来——既有那般与虎搏斗的胆量,纵使被雾迷了眼,也该留得几分自保的手段。 这般自我慰藉一番后,她迎上哑女葵葵一具缥缈之身,展展一席道袍,遂轻声耳语、言辞笃定,自夸自擂:“我能于林中撒灰治你、以一双肉眼辨识人皮下鬼身,绝非泛泛之辈。” 漂亮话撂下,她又学着伊三水转匕首的模样掣出桃木剑,朝浓雾弥散之处挥出数道罡风。 果真如她所料,与方才一般,白雾随剑风荡开一角——这桃木剑与宝镜鬼神鉴皆为制魔法宝,而山间缥缈迷蒙之雾定为亡者精魄。 这团团雾绕,丛丛滋生,可见大虫在山间吞过多少生人,支使着伥鬼残害多少同类。 寻到山间作乱之根源,便算是心中有了底,少些慌乱。 “它若抓了我们,也不会放你魂身离去......难道,你就宁可替害你者为祸人间,也不愿为自己寻求一个解脱之法?”骆美宁愈发信誓旦旦。 伥鬼寻人替死才可投胎一说,本无由来,虎拘众鬼在侧占山为王的传言亦甚嚣尘上,甚至有老虎暴毙后,伥鬼啼哭的故事,以此可见,被虎俘之伥鬼最终去向并无定数。 更何况,这大虫令哑女葵葵助它困了小厮二狗,却将人于山中藏匿,不下口吞入腹中,反倒饿着肚子与他们一众搏斗,指不定是想将所有人均一网打尽。 这哑女葵葵对父母定余有旧念才会与她争抢手帕,骆美宁不信她已尽失人智。 况且他们与大虫之间胜负未定,结果不明,若葵葵此刻反水,情愿为她与伊三水驱散鬼雾,拔除祸患,便极有可能一举拿下大虎。 葵葵口不能言,眸光面目却有松动。 骆美宁虽心知不可一时逼得太急,但放任伊三水与老虎在雾中缠斗绝非明智之举。 她索性将心一横,坦荡荡摊开手帕举至葵葵身前,“莫说我有口无心、只知危言耸听,你若想要它便直接取走,亦能一展我助你的赤诚之意。” 人心尚且莫测,何况鬼意? 待她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阴风自伥鬼葵葵脚边乍起,勾缠着骆美宁的小腿节节上攀,最终停在她掌心。 打着阵阵旋儿,将帕子卷离、带入白雾之中。 哑女葵葵拿了手帕,忽地朝着骆美宁绽出个不露齿的诡笑。 朦胧之躯于微光中扑簌了片刻,随即‘腾’地一声微响,消失在青松外圈的白雾里,便是那帕子也一并没了踪影。 寒风飒飒,薄雾蒙蒙,降下寂静。 这结果全然出人意料,似是骆美宁唱了出独角戏。 “瞧瞧、瞧瞧,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循声朝身后青松树梢处望去,祖师观中‘仙鬼’又显身,出言相损。 他盘坐在树梢上,伸手往树丫上一抹便取出根同鬼身一般飘渺的拂尘,往骆美宁面上一拍,“你若果决,方才与伥鬼言语时便该以剑拦腰斩去她身,便可破这白雾迷阵。还是涉世未深,啧、啧,瞧着愚钝。” 她迎着拂尘,连眼都不眨,“怎见得斩了葵葵就能云消雾散?” ‘仙鬼’老头蹙眉,面上显露几分嫌弃,“到底是半路入门的道姑,虽身怀阴阳眼之能,却不通阵法数术......不过那道观观主任任沿袭至今,也未能得真传。” 言语之间,像是有几分真能耐,但到底还是游荡世间的鬼怪。 骆美宁反唇相讥道,“但凭您满口嘲讽我......要知道一路上美宁在哪儿您便在哪儿,这般看来,倒不是我有求于您,只得是您离不开我。” “好大的口气。”言语不见有怒,更未否认她一番推论。 “这偌大的口气,倒全依仗您在身边给的胆量。”骆美宁朝那树间‘仙鬼’施以一礼,“美宁不过囫囵识习一些粗浅架势,从哪去学什么阵法数术?” 见‘仙鬼’不语,她又坦荡道:“再者,我与那老夫妻有言在先,既在山巅逢着他家走失的亲女,就看他夫妻二人予我一夜留宿之恩的份上,纵使白白将帕子予了那伥鬼又如何?” ‘仙鬼’瘪着下巴,挤出句,“真阔气。” 语调倒也平淡,听不出是否在阴阳怪气。 东西既然已经予了出去,木已成舟,气急败坏、怨愤反悔亦无甚用处。 骆美宁持着桃木剑在白雾边沿挥了数下,剑风虽能荡开一层迷雾,但随剑撤回,白雾又立马弥散着挤了回去。 余光中的‘仙鬼’不像曾经几次,在外短短露了个面便隐没,这会儿仍端坐在青松杈上,打量着骆美宁的一举一动。 自浓雾深处漾出的血腥弥散,鼻端甚至习惯了这股气味,骆美宁喉头滚动,心中惴惴。 好在她尚有理智,明知自己那套三脚猫拳脚对付不了山虎,在雾边踯躅少顷,终是调头回转。 仰躺于地面的君莫言还未醒,骆美宁瞥了他一眼,将这人搁在计划之外,拍拍衣摆倚在背篓边沿,口中念叨:“日不出、云不散、雾难除,若是美宁交代在此,想必仙人您也不得甚么好处便是。” ‘仙鬼’老头不置可否,他慢吞吞地捋着下巴上的白须。 哼哼半晌,忽道:“已辰时近天明了。” 可云雾缭绕的天哪像是有日东升之势? 仿佛仍在半夜,眼前无际的茫茫之白瞧得骆美宁双目酸胀,敛眸二次,几欲落下泪来。 “您老人家有何高见?” “追究起来,贫道与那伥鬼也无甚不同,能有何高见?” 骆美宁暗怨他次次言语都避重就轻,却仍按捺住怒意道,“在观中曾听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人畏鬼;鬼怕聻。说不定等美宁困在此消亡了,您也在这青松附近自鬼变为聻,自然能驱散一圈百鬼精魄,逃出生天,彼时我再沾您的光。” 寒风惊晨,树影婆娑。 也不知是那断尾大虎淌在地面的血迷了眼,还是白雾中篝火未灭,不远处的白中掺着点点朦胧的红,触目惊心。 须臾沉寂,那‘仙鬼’似着了魔一般地笑起来,嘴中连赞骆美宁真是个妙人,“到底还是有些聪明。既如此,你不如以那桃木剑将我拦腰斩断,待我自鬼成了聻,便能帮你推开这丛丛迷失归途的残余精魄,助你如履平地。” “这雾自山顶漫溢至丛林,究竟有多少鬼怪才能展现如此境地?” “你方才不是说了,百鬼精魄成雾林,多少也有百位了。” “虎命拢共不过多少年?它怎能害这些性命?” “这家伙聪明得很,欲将你四人一网打尽,便从最不禁折腾的小厮入手...” 仙鬼目往林中瞟,“若不是你与那厮平日接触许多香灰符篆一类,怕不也早被伥鬼哭泣之声勾得没了神志,只瞧得眼前群魔乱舞。” 听‘仙鬼’这般言说,三水姐姐大抵无性命之忧,骆美宁心中石头落了地,“那这遭,岂不是我四人都得成虎边伥鬼?它哪来的能耐拘这么多个?” “能拘鬼之大虫自然手段非凡。” 鬼身老头果真如她所想那般解释道,“——它享用佳肴之前,会以口爪将人皮细细剥下,趁着常人还未断气,先食四肢,任人痛苦挣扎、直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骆美宁生怕这‘仙鬼’老头讲得不够详细,遗漏什么破局要处,追问道,“从何处开始扒皮?这般疼也得疼死罢?” “为保人皮完整,自是从腰后咬处道豁口,遂从两边剥出...它在啃食身体之时还会以那带着倒刺的舌苔舔舐掉齿印出淌出的血迹......后背针扎刀剐,那滋味,啧。” 这会儿‘仙鬼’颇上道,他一副干柴削瘦的模样本就骇人,口中句句更是不似人话,“待那虎口中食承受不住反复求饶、待人意志被消磨殆尽,魂魄将离体之际,再以甜言蜜语相诱:予他一个痛快,又予他一身完整皮囊,如此这般,人死后在为鬼时,还能享受‘装’人的模样。” “危言耸听,若是到死都不屈服又该怎么办?” “呵,”‘仙鬼’嗤笑一声,“一旦被逮住,在虎口之下,痛苦中恨意滔天,怎么会不成鬼怪?再者,待你肉身将近、魂魄将离体之际,那大虫以你皮囊相要挟...若是不从,只能当个林间无皮厉鬼,连能皮相都无...” “也是,这么被折腾一遭,谁不对那大虫俯首帖耳?”骆美宁低声细语,暗暗赞同仙鬼所言。 该如何破局? 骆美宁咬咬牙,一闭眼,又取了从山下老夫妻处得来的弓箭,将那削尖的箭尖对准自己左胸口,颤抖着声儿,“比起当那大虫手下惶惶不可终日的伥鬼,还不如现在便去了,若心中少些怨怼,指不定就能安安稳稳淌过忘川河,去到奈何桥。” 可她话音未落,身后青松便跟受了狂风骤雨一般抖动起来,针叶簌簌发着声儿。 一阵厉风过后,山间狭小的一团中传开阵熟悉的泣涕声。 这伥鬼葵葵大抵还有些善心。 骆美宁将手偷偷握紧了削尖的箭尖,以肉裹住,又毫不迟疑地将长箭往胸口扎去。 惊叫嘶鸣之中,她手背遽然一痛,身上麻经被触,握着的箭也随之落下。 眼前的白雾骤然随风荡开,层层火光平铺,随着那抹赤红缓缓腾空,薄雾也渐渐消散了。《 》 20、与鬼同谋(完) 伥鬼葵葵终究是助了她。 骆美宁数次揣测过雾中情景,虽有许多遐想,却都不及此刻一眼所览之象。 薄雾方褪,朦胧仍在,天光泛白,篝火铺开; 血腥四溢、焦臭难闻。 大虫盘踞于丑寅方大石之上,面目狰狞:被斩断的虎尾已止了血,被火燎过的皮毛便是焦臭之源——这老虎不仅对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也足够残酷果决,为了凝住血流,竟直接将断尾于篝火上灼烧。 白雾中的伊三水大抵目不能视,发髻蓬散、衣着凌乱。 一身道袍上沾尽血污,不知血是‘她’的还是那虎的;广袖被撕裂一截,些许碎布料挂于大虫利齿之间,好在手中短匕常护身旁,仍熠熠有光。 骆美宁不知此前雾中景况,见伊三水虽狼狈却仍四肢齐全,不由卸下心头许多重负。 又感慨这位果真非凡,不知到底有何底细,竟能在不能视物之时与虎斗,仍旧不落下风。 大虫于鬼雾中占尽优势时尚不能将人拿下,如今即使高高立于岩上龇牙咧嘴也难吓到哪个。 夜尽天明,日出东升,阳光普照山间。 只在少顷;青松之下,吓晕休克的君莫言发出几声臆语,遂缓缓睁了眼,发觉自己小命仍在。 骆美宁趁机拾起弓箭,蓄力将弓弦拉满,只欲助战,逼退这只与他们鏖战整夜的年老山虎。 须臾之际,风吹叶落。 丑寅处怪石上大虎转头朝更高处一跃,前扑方向非退往林中、亦非迎向伊三水,而是向着青松之处,伥鬼葵葵的方位而去。 那伥鬼葵葵不知是不想躲,还是被虎所拘不能躲,她将手帕护在胸口,目光如炬,瞧着那只精瘦的老虎。 骆美宁早早收了能显现鬼身的鬼神鉴,如今葵葵于半空悬浮,唯她一双阴阳眼可辨之;在伊三水与君莫言眼中,便是山虎又调转目标,将獠牙伸向骆美宁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本欲对伥鬼葵葵道些什么话儿,却不及飞跃而来的虎身。 来不及多虑,骆美宁阖上一只眼,伸出食指直指大虫右眼靠上一段瞄准,在短短几步之间松弦放弓。 箭矢破空急射而出,似残夜中最后一颗流星,尖锐之处扎入大虫眼球。 登时,哀嚎与鲜血齐出。 如她所料,老虎被箭激怒,片刻迟疑之时,树上‘仙鬼’挥手卷起一阵清风,推开愣在原地的伥鬼葵葵。 骆美宁本就在伥鬼葵葵身后,这虎见一击不成,大抵是存了鱼死网破之念,未有分毫退却之意——一副盛怒模样,它探出摩得异常锋利的前爪,往骆美宁面上便是一挠。 或许是伊三水与这大虫在雾中的周旋令骆美宁涨了些胆量,又或许是被青松所隔无路可退。 她亦没有半分躲藏之势,只朝着不远处碎石地面上尚且迷糊的君莫言高喝一声‘走’,便又搭弓上箭,瞄准了大虫的另一只眼。 君莫言虽头脑混沌,但昨夜二狗遭勾魂夺命之惧仍弥散心间不退,如今被骆美宁这般一吼,清醒不少;见大虎往此处扑来,连滚带爬往青松后方躲去。 转眼,骆美宁便射出一箭。 这箭合该是越近越准,但就是这咫尺之间,准心却朝高处上飘些许——木尖阴差阳错,没入大虫眉头。 不过些许额间血淌下,惹得大虫闭眼,倒也是殊途同归了。 此番,形势似乎彻底逆转。 一时间,骆美宁见它双目皆掩,不由信心暴涨,竟胆敢伸手握住已没入大虫额头箭尾,妄图把箭抽出,改将尖端刺入它胸口。 可当箭自大虫眉内抽出之际,伤口无物堵塞,虎血顿时飞溅开来,淋了她满面。 骆美宁只觉眼前一花,还来不及擦拭面上血渍,小臂便被虎爪挠出一道伤口——那利爪轻易划破道袍与内衬,迟来的疼痛令她鼻头惊出层冷汗。 咫尺之间,性命堪忧。 只是,伊三水擒住大虫的动作比她的悔意来得更快些,及时往那正大张的腥臭口中被塞入一截烧得通红的柴薪。 那虎禁不住炽热,颤抖的刹那,骆美宁从它扬起的前臂间仓皇窜出,踉跄之下顺着碎石地面打了个滚,才算是脱离了危险。 将将清醒的君莫言自青松树后匆促赶往骆美宁身侧,欲搀她一把。 合该是番好意,可她却利落挥开她遥遥递来的手,紧攥未曾松开的木弓,甚至有回往虎身前的架势。 骆美宁朝他厉声喝道,“躲好!” 这时,她无暇顾及君莫言反应,一双眼与满腔心思却全在拖住老虎的伊三水处:只见‘她’以双臂锢住大虫后肢,拦住它往自己这处继续前扑。 约莫是骆美宁方才两箭彻底激怒了这只年迈且精瘦的山虎,它梗着脖颈朝青松树干上蛮力撞去,蛮力使那支嵌入它眼内的木箭生生折断。 这虎占山为王,拘束伥鬼于身侧,即使年迈,也从来只有它折磨众生之情形,何时受过如此折辱? 已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撞掉眼中箭矢后,它左右挣扎着甩头——倒不是为挣脱桎梏,而是想给伊三水一记尖牙重击,好在伊三水动作灵活、身肢轻盈,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但伊三水方才已与那大虫在雾中缠斗多时,人-兽有别,似有力竭之状,新旧兽血树身前的碎石地面愈发凌乱不堪。 那把在雾中不曾离‘她’身的短匕不知何时被落在一旁,骆美宁瞧得揪心,慌张拾起匕首就要朝大虫扎去。 “勿近!” 伊三水如方才骆美宁知会君莫言一般高喝一声,他硬是拖拽着老虎在青松树边绕了半个圈子,又朝着树南面一处陡峭的斜坡走出几步。 骆美宁被伊三水侧目之时的眼神瞧得一抖:那双美目凌厉狠绝,比任何时候都凶恶些。她手握短匕愣在原地,半晌才又瞧向松树下那只竹制背篓。 伊三水与瞎眼挣扎的大虫相持至今,那背篓中从祖师观里带出的诸多‘法宝’竟都完好无损,便是血滴都不曾溅上多少。 圆日越过天边,静悄悄遥遥挂上,亮澄澄、红彤彤的光亮几乎要跨过山头,下一刻便能将整座青山照亮。 约莫僵持了半炷香,大虫与伊三水从青松树边步步来到石崖陡坡畔。 那大虫强撑着睁圆那只染了血的眼睛,但从眉头淌下的鲜血无异于夜间布于山头的白雾,它在打斗扑闪间已然失了东南西北,只能勉强听声辨位。 攥着木弓与短匕的骆美宁被小臂伤口的刺痛唤回神志,她抓起地面上的碎石便朝大虫身畔砸去,一时间四处皆有声响,脚步微不可闻,它更如屋头苍蝇般在山头乱撞开来。 再这么斗下去,它怕是会一身精血流尽,迟早走向陌路。 正当骆美宁这么琢磨,就见那大虫支起身子往远离伊三水处迈出两步:它扬起斑斓的头颅,面朝天际,似乎想着再高喊出两声,前肢却力竭沉下,蹒跚着左右晃荡数下,终是倒地不起。 林间传来清晨时分的第一声鸟叫,宛转悠扬。 被‘仙鬼’制住的伥鬼葵葵脱离他手,往老虎身畔飘荡些许,似有零星白雾四散,状若泪珠垂坠。 骆美宁放下木弓,拿了短匕便朝伊三水处靠去,“三水姐姐,你可还好?” 她臂上袍袖已被伤口溢出的鲜血浸湿,靠近间,两人四目相对,伊三水眸光于漫过山头的晨曦下逐渐柔和。 此刻细细打量,伊三水身上并无多少伤处,道袍上沾染的皆是大虫之血。 骆美宁叹出口气,“幸亏姐姐无甚大事,若是伤到哪里,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话未尽,她攥着短匕未曾伤过的手便被伊三水握住。 那手略烫,骆美宁几欲落泪,遂被他微微用力带入怀中。 她的鼻头重重磕在伊三水的胸膛上,还想说些什么,须臾之间,他反手夺了她手中匕首,冷声喝道:“还未完。” 骆美宁不曾站稳,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倒在地,眼前之事瞬息万变:那只将将‘死亡’的大虫不知何时重新爬起,悄然了靠近她的身后,故技重施地露出了它那渗人的獠牙。 只是,伊三水似乎早有预料,他毫不留情地将短匕深深扎入大虫脖颈之处——可与此同时,‘她’那只因推倒骆美宁而探出的手也被它以獠牙衔住。 大虫与伊三水撞成一团,也连带一齐摔倒在地,挣扎间,一人一虎顺着陡峭的山壁往低处飞滚而去。 无人能拦,无物可拦。 ‘仙鬼’飘飘然凑到摔倒在地的骆美宁身畔,咋舌不断:“啧啧,也不知你这命是好还是坏...此番,若不是他,你这女娃性命难保。” 君莫言卧在一旁,大张着嘴,自方才惊醒之时,那口便不曾阖上,喝了半晌山风。 他将惊吓恐惧通通吞入腹中,直勾勾地眺望山壁处遭遇树木才停下的伊三水与大虫。 骆美宁踉跄着从碎石地爬起,顺沿山路,什么也不顾地奔驰起来。 及近处,透过湿润的眼眶,勉强瞧见那个直愣愣撞向树干的身子属大虫而非伊三水。 只是,大虫与‘她’就那般叠着,莫有一位有所动作。 骆美宁心慌得不行,她是惜命,却万不愿欠人性命。 “三水姐姐?” “三水姐姐!” 呼喊着‘她’的名字,终究是来到陡坡树前。 伊三水身前大虫一动不动,匕首正中它颈脖大穴,魂魄之身隐隐有脱壳腾空之状。 合该是死透了。 “...三水姐姐。” 骆美宁咬着牙根下蹲试探——还有吐息——她伸手推着伊三水的肩,未得回应之际又想着直接将人拥着托起。 只是,这人远比她想的要强悍坚韧。 双目未睁,先动的是那只握着短匕的手,探过大虫脉搏后才将匕首抽出,伊三水遂旋身站起,他甩净匕面血渍将其收回鞘中别在腰间。 “这才了结。” 他以拇指拭掉唇边血,面色寻常,轻声道。 骆美宁紧蹙着眉瞧了‘她’半晌,忽而贴近、拥住‘她’的腰身,埋首在道袍中,终是落下泪来:“对不起,若我方才不去靠近你...” 伊三水喉头微动,他本欲推开啼哭不止的骆美宁,半晌,又垂下抬起的手臂,任由她搂着。 “天正晓,你我何时下山?” ------------------------------------- “康郎,是你吗?” 葵葵缓缓收起耳边作喇叭状的手,抖抖树梢上飘摇的虎皮,掸落细灰后,将其展开、妥帖穿在身上。 到底不是自己的身子,断了尾、又伤了只眼,动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她俯卧在地,甩了甩毛茸茸的脑袋,以一只眼探清前路后,衔起早早搁置身畔的野猪,迈过山石、穿过草丛,卧在竹林之中。 老妪点着灯笼站在桥头,她口中的康郎并未归来,桥前空无一人。 日未落尽,灯笼中的火光尚不敌余晖。 葵葵轻悄悄迈出步子,将猎来的野猪放到老妪不远处。 “康郎,是你吗?” 葵葵本就口不能言,她用那只独眼深深瞧了老妪半晌,便想回转。 “呃呃——呃呃!” 回了。 葵葵转头,果真见老叟在竹林前躬身站着。 他搁了鱼篓,将木担握在手中,口中发声急切,似乎在警告老妪快逃。 葵葵垂首,她顶着虎脑袋将野猪往老叟处拱了拱,便要往竹林处离去。 “别,康郎……是葵葵回来了,是葵葵吧?”老妪急切说着,颤巍巍往她这边迈开步子。 到底离了木桥便无手扶之处,老妪磕磕绊绊,踢到凸起的泥地便要摔倒。 葵葵三步作一步上前支住了她,又在老叟惊恐交加的目光中,不知从何处衔出张绣花帕子。 老妪瞧不见帕子,也瞧不见葵葵的模样,只是屈身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露出个笑,“果然回了,葵葵。” 灯笼中新换的火,夜风吹拂之下,扑簌簌得灭了。 终招来了久不归家的人。《 》 21、鬼上身(1) 山下小镇并无医馆,唯有镇中庙宇内设有一处病坊;药草与香灰气味驳杂,患病人与香客皆寥寥。 在此暂住一宿。 越过供奉神佛塑相的正殿,横穿中庭与花丛,氤氲的药草味更甚。 偏殿禅房隐于内里,狭窄幽静。 屋内,竹床上堆着套满是血污的道袍,一道老旧屏风将禅房分隔成二。 窗边,俯跪在下的男子深深垂首,“那...您要的马?” “不必了。” 伊三水上过药膏、缠紧了腰间素布,理罢伤处,他换了张新皮覆面。 着宽袍、系阔带,遂自屏风后缓步而出,“南下改道水路而行。” “是,渡口今日恰有船至,需在下...” “无需这些阵仗。” 伊三水转言道:“不过,入镇时与我分别的那两人,去查清底细。” “诺。”男子低声应下后迟迟不离去,“都京传信来说...说官家行事愈发滞缓,身子每况愈下,诸事不理,独独那长生仙典要得急,怕是不日便会往那处派遣兵马。” 方士间流传着本记载长生之法的奇书,唤作阴阳登仙大典;此书曾于数十年前、万仞山上显现,遭江湖草莽抢夺...... 据传,此书虽几经易手,兜兜转转,最终仍藏于万仞山后密闭剑冢之内。 与此书下落一并甚嚣尘上的,还有关于长生药引的传言:身怀异术,可赤眼辨识人鬼者,剖其阴阳眼,便可炼制长生丹。 伊三水眸光闪烁,眉头微拢。 半晌,他抚着袖沿背过身道:“已知晓...你且去罢,那书生身份,务必尽快查清。” “诺。” 转眼,男子便遁出禅房。 少顷,伊三水烧了旧面皮子,行至窗前。 他吹哨召来停在不远树梢上立着的金喙黑羽游隼,将写有字迹的薄巾系于它腿。 ...... ------------------------------------- 晌午。 骆美宁已处理好小臂伤处,盖于纱布下的药膏清凉,激得那将将止血结疤的伤口阵阵刺疼麻痒。 她逗留于庙宇前庭,数了些散碎银两搁在袖中,凝视通往禅房的碎石小路,略微发怔。 昨夜下山,与那有幸脱离虎口的小厮二狗、书生一别后,她便与伊三水一齐寻至庙中病坊。 彼时,两人俱是身着道袍,袍上有血,狼狈不堪。 好在庙宇中众向善,通医理的僧尼同她二人分配了禅房,又拿脉诊治,开了几幅药方。 琢磨着是在寺庙中,骆美宁今日便换了常服——薄衣几件层层叠叠,裙摆坠地迎风摇曳。 “日头都已高高挂起,过了足足半天,他却还不现身,怕不是撂下你跑了。” 听闻话音,仰头看去,仙鬼老头正浮在大殿门槛处,“今日连道袍都不穿了?装也不愿装,亏我还当你是个可塑门徒。” 在仓兜坳中时,骆美宁大抵有七分怕他。 而如今,过了狼虫虎豹盘踞的山头,这具神出鬼没的魂魄仍步步追随她身侧,前无纠葛因缘,又非自个儿有求于他——骆美宁约莫确信了在山头处的猜想,便不再将这仙鬼之患看在眼里。 “啧啧...” 仙鬼见骆美宁不作理会,阴阳怪气唏嘘了几声,故技重施,悄然消失在空中。 骆美宁紧了紧身后包袱,如今,只要鬼神鉴还在手中,便无甚事能威胁到她。 再者,她又怎会因句鬼怪胡言,而去怀疑一位甘愿舍身、救过自己性命的女子? 还记得伊三水浑身是血的模样——这会儿,就算无外伤,怕是内里也有亏损,还需修养...... 寻思一番,骆美宁抬步便行。 大殿前石阶旁,盛水的陶瓮内忽地传出阵激荡的水波声响。 骆美宁垂眸,正纳罕,正殿偏门走出一僧一童。 僧人在前,左手执缸右手执木勺,引着那瞧上去不及豆蔻年岁的女童往陶瓮处行去。 他以木勺在陶瓮中拨弄了一会儿,舀出沉于瓮底的墨黑色条状物。 骆美宁虽立在石阶之下,却也能勉强瞧见僧人勺中物:似虫非虫,一条条堆挤在勺中,水蛇黄鳝一般蠕动。 僧人将它们舀出两勺装在小缸内,又将布掩于缸口,阖上盖子,将东西交付女童手里,“千万小心拿放,莫让东西撒了。” 女童未急着接过,倒是小跑到功德箱边、往里塞了些银钱,得闻散银落于木板,叮铃声响,才回转接了小缸离去:“多谢老师傅了。” 女童端着小缸途径骆美宁身侧,还不忘朝她露出个甜笑。 小姑娘面上带妆、额前绘有花钿,五官本就明艳俏丽,日光下显得分外悦目。 石阶上的僧人将木勺在陶瓮边轻叩二下,沥尽勺上水渍,又将陶瓮如女童取走的小缸一般拿盖掩了。 复返大殿前对着仍在往这边瞧看的骆美宁一番作揖行礼,才款款离去。 骆美宁掂了掂不久前搁在袖中的散碎银钱,寻思她二人借住,正是收受恩惠,便与那女童一般将钱一并扔入功德箱内。 刚想着冲大殿内佛像下拜,就听身后人道,“到底不是一派,付过药钱便是,你还要跪跪拜吗?” 她只当又是方才出言挑唆的仙鬼,准备出言相怼,抬眸处,一张清冷面容闪进眼眸。 “三水...姐姐?” 伊三水亦未着道袍,却是通身男装扮相,恣意俊俏,骆美宁瞧得怔怔然。 “小臂处伤如何了,还疼吗?” 骆美宁下意识抚上伤处,“不怎么疼……本就算不得疼。” 伊三水也取了些小钱,他执在手中遥遥一扔,那碎银锭便精准地进了功德箱口的缝隙。 “既然已无大碍,今日便上路吧。” “今天就走?” 伊三水显然不是作伪,他已将从仓兜坳祖师观内带出的种种行李清理好,缠在手边的包袱里。 “可你的伤...” “无事。” 伊三水原本负于身后的桃木剑也被裹了起来,搁在包袱之上,“可还有什么东西遗落在禅房?” 骆美宁细细看着‘她’的脸:眉目有神,双唇确比昨日多了些血色,精气十足,确实如‘她’所言那般,瞧不出有甚不适。 “没什么落下的。” 既已决定在南边讨生活,骆美宁倒也没反悔之意,尽早启程,也尽早离那是非旋涡万仞山、宝器原主仓兜坳黄假道更远一些,她乐得如此。 只是...... 只是这面容——一身男装竟分毫不显女相,唯独那狭长的眼尾令‘她’添了几分妖异。 太,厉害了。 骆美宁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伊三水更贴切。 “那便走吧,若趁黄昏前到渡口,便能顺水路南下。在船上尚能休养生息,比骑马驾车更省力些。”伊三水挈了包袱,一刻不停就要离去。 “姐姐...” 骆美宁亦步亦趋,口中喃喃。 “什么?” 伊三水平日连风吹草动都细细关注着,骆美宁含在嘴边徐徐吐出的话儿不可能听不见。 “你——” 伊三水大抵猜到骆美宁所想,他难得出言解释,“手中盘缠足够南下吃喝用度,若是还作那般打扮,途中难免生出是非......我这般扮相,行事也安稳妥帖些。” 在昭夏,女扮男装游街闲逛倒也算不得甚么稀奇事儿,只是大多女子扮得不像罢了。 先帝在时,繁盛之至,甚至有专为女子裁剪制作男式成衣的店铺,成为风潮。 ‘她’这番解释,骆美宁觉得甚有道理。 出逃万仞山前,她也有过扮作男子的想法,怎奈何她无伊三水这般神韵,只能将这法子抛却脑后。 “还是姐姐周全。”骆美宁浅笑一声,三步并两步与伊三水同行,抬手挽上‘她’那未提包袱的小臂,“也不知一路上到底要沾姐姐多少光。” 馨香扑鼻,伊三水眼睑微跳,他松开本要拢起的眉头,岔开话头道,“寻人问问路吧,尽早到渡口才是。” 庙宇内外都较为清净,可顺着门路出了巷子,行人便多了起来。 渡口在小镇另一头,自此处去,需横穿整座小镇。 今日恰逢赶集,两人出门得迟,正好被攒动的人潮堵住去路。 这场面骆美宁见得少,她本十分新奇地左右探看了一阵,妄图与伊三水搭话时却见‘她’双唇直抿,面容绷紧,不愉之色尽显。 在大殿前‘她’便说过,到渡口越快越好,出门没一会儿就被人堵住,也是时运不济。 骆美宁准备宽慰‘她’两句。 实在不行夜里于镇中再将就一晚也是可以的,又不是有火烧尾巴的急事,何必那般慌张呢。 “小郎君也忒俊了些,衬得你家娘子都素了,不给你挑些钗环首饰吗?” “小娘子!快与你相公说几句讨巧话儿,我这铺子的东西衬你绝对是锦上添花呢。” 集市边的店主朝着骆美宁高高朗声叫了多次,终是朝这处招了手,她才在东张西望间发觉,那句句吆喝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会儿,她牢牢缠着伊三水的小臂,三水姐姐作的男装打扮,这般亲密,也难怪他们有这般想法。 展眸而过,骆美宁同摊主一一对视后。 不仅仅是这些小摊贩子,便是行人与小摊后的铺里也有不少瞧她二个的。 太亲热了吗? 她面上无端有些发烫,垂首瞧看那些个钗环时,又不由得隐隐将这些饰品与伊三水配在一齐——想来三水姐姐帮了她这么多次,又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且挑套首饰送‘她’如何? 寻思着,搭在伊三水小臂上的手不由松了许多。 骆美宁来回张望、往摊位处缓缓靠近两步,却被人一把拽住。 “看什么呢?该走了。” 伊三水似乎斥了一句,捏着她的手腕又示意她跟紧自己不要离开。 一路目不斜视,半分余光不曾分给那些花花绿绿之物。 看她这副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喜欢这些首饰的样子。 骆美宁叹了口气,怨自己想太多,耽搁行程:报恩酬谢不是一时之事,赶路要紧。 赶紧又挽上‘她’的小臂,跟在伊三水身侧。《 》 22、鬼上身(2) 日渐西倾,终闻奔流水声。 苍茫烟波开,横梁檐牙露。 镇子辰巳方渡口无甚规格,可岸边停靠的舫舟却异常阔气: 甲板宽大,船身挺拔,其上支着幢二层高楼,引得恁多镇民来此驻足观望。 “稀奇啊,还能有这般大的船?可是当官儿的?” “可不是吗,听闻...从都京来的。” “都京的船?来我们这穷乡僻壤?” ...... “看你这没出息的,大官儿微服私访,今儿个就要走了,” “微服私访?” “就是暗地里来体察民生、观风采俗。” 沙土泥路向两边,渡口一侧清退了许多渔人,水中只留下几艘体面的空渡船; 双层舫舟有二男于舷侧对坐饮酒,舫内丝竹乐声不歇,莫知那唱曲的姑娘面貌如何,只晓得调儿比那江中之水更软。 骆美宁不禁瘪嘴,这哪是微服私访? 不见微私,只知张扬。 上百双眼睛瞧着渡船,那人就差将官服着于身、上街示威一番,难怪镇民闲话间便将他底细叙了个透彻。 她正暗暗唾弃这正畅饮且开怀的官吏,却被伊三水扯得朝他身侧一跌。 “走。”伊三水压根未多瞧那艘支在岸边的阔气船舫一眼,他携着骆美宁便往近岸处去。 两人止步于一列斜入泥沙的长篙边,伊三水挑了个最洁净规整的,伸手握紧篙身,欲将其抽离。 如他所料,一舟子1自人群蹿出,高声喝止,“嘿,干甚呢?” 这船家上了年纪,白发白须,似年逾花甲。 伊三水早有租船准备,他朝其拱手见礼道:“先生误会,吾乃旅人,只欲寻一舟南下,却不见江边有渡者......见谅。” “唔,还有几分礼貌。”船家摆手,往嘴边放了根谷莠子2干嚼,倚在长篙边,“且候着吧,没看见江上有大人物正处理公干?” 骆美宁本不急切,但听他言语间有些奉承谄媚之意,不由蹙起眉头——真不知饱受剥削的这些百姓哪里来的‘广阔心胸’。 苦难甘愿承受,不公视作寻常。 “既无告示张贴,也无人员阻拦,为何不可?”她环瞩周遭,比出两根青葱指,“双倍价,先生可愿?” 船家似对客人的抬价行为嗤之以鼻,他‘呸’地将齿间谷莠子吐掉:“啷个稀罕那些臭钱?” 不光言语倨傲,神情也异常清高。 沿途看来,小镇中百姓日子称不上差,但也绝算不得好:人员驳杂不见管制、流民遍地却无接济、天子无能,官吏无为,王朝之命几乎近日薄西山... 如此,享富贵的高位者竟还能备受尊崇。 骆美宁怔愣少顷,一时语塞。 即使已逾十多年,她也清楚记得书中曾看过的:昭夏王朝覆灭、即在九千岁篡位之后,任那寻求长生的先帝再如何昏聩,却仍有不少民众将其奉作天授正统,唾骂九千岁乱臣贼子。 江边遥遥传来几道似有若无的呼唤,又在骆美宁察觉后变得愈发响亮,“仙姑!仙姑!” 循声而望大抵是寻常人之本能,更何况这句‘仙姑’听上去便是在唤她。 旋身抬眸,自游舫一楼小窗内探出的人闯入视线。 竟是君莫言。 只是,骆美宁的视线很快被小窗之上、游舫二层的蒙面女子夺去:她露着双晶亮的柳眉杏眼、耳后挂着张轻薄如翼的纱巾,纱巾贴坠下令鼻口依稀难辨。 若不细看,大抵是瞧不出什么端倪,可骆美宁偏偏多瞧了那么一阵。 江风乍起,虽不大,却足以掀开那道薄纱。 须臾间,蒙面女子口鼻皆露。 她的面容流畅、口鼻秀美,却忒吓人—— 薄纱下,从鼻尖起生红泛灰的斑点似经火燎过一般盖在她半张脸上,又一路顺入下巴、脖颈,被薄纱掩盖着没进衣领,血淋淋的肉色中布有零星点点白,如腐烂之物上生出的小虫。 风瞬时而过,那纱巾虽薄,却也足够掩饰。 骆美宁指尖抖了抖,瞧得愈发认真了。 难道...不是人? 正琢磨着,这女子颈畔便又露出张脸: 神情不清、五官难辨,这张模糊得仿若烟雾汇集而成的面容比女子本身更诡异,它那更为离奇修长的脖子不知从何处伸出,竟环绕半空一尺有余。 相较起来,这位才更似鬼怪。 正当骆美宁欲极目远眺时,游舫楼下,君莫言一双手均探出窗沿朝她挥动。 “仙姑?仙姑!” 君莫言瞧清了她面貌后愈发变本加厉地呼唤着她,就连与她们闹过不快的小厮二狗也露出半张脸遥遥朝她笑。 这般动静,舫舟二层的女子合该朝骆美宁这边看来。 但她却发觉,那位脸遮面纱的人正直愣愣看着自己身畔背对船舫,连正脸都不曾露的伊三水。 “您莫动气,我二人着实有些急,既您有您的规矩,我们遵照便是。”‘她’还在费口舌与船家攀谈。 ...... “仙姑,是我们啊。” 也许是因为‘过命’的交情,舫舟之上的君莫言异常热情,即使骆美宁半晌都未回采他,却也仍锲而不舍地坚持着摆手陪笑。 盖着薄纱巾的女子也终于朝骆美宁递出道眸光,四目相对之际,女子身侧那如烟雾拢成的人头也‘腾’地消失了。 骆美宁眼皮一跳,即刻回撤视线,又对君莫言露出个极浅的笑,不再去在意那舫舟上的端倪。 她扯住伊三水的袖摆,准备与‘她’一起等候舫舟离去后,船家来撑船引渡。 “娇惯狠了可不好,” 老舟子虽未面向她们二人直言,但话语中暗里指的人便是骆美宁,“这娘子无礼又不贤惠,多大的家也得散了。” 伊三水与骆美宁二人穿的不算什么华服,身上还带着大小包袱,脚底沾着泥灰一看就经厉了长途跋涉。 老舟子笃定这夫妻是囊中羞涩的主,更何况这年头里若不是遭遇大灾大难、举家搬迁,坐船南下长途跋涉之百姓甚少,伴着一方水土便是一辈子。 骆美宁有些恼怒,这老家伙单凭自己一句‘双倍价’就能出言相损,怎么着也不是个有德之人。 就是船也不想坐他的了。 想来她也未做什么妇人装扮,却沿途均被人认作三水姐姐的娘子——只能怪她们太过亲热。 瞥了眼自己身上的女装,她抿抿嘴,将口中话咽入腹中。 “是在下催促,她替我着急,老先生别误会。” 伊三水真是她的好姐姐,听闻她将话揽到自己身上,骆美宁的气顿时消去大半。 离岸处,人群中忽起一阵唏嘘,“噢,来了,下来了。” 这唏嘘声如浪般朝他们身边愈来愈近,最终张嘴不休的,都是骆美宁与伊三水身畔的镇民。 骆美宁只当喧哗源于舫舟上人做客结束,未料到人们口中称道的‘下来了’,是冲她二人而来。 “二位好。” 小姑娘家声音脆生生的。 循声而望。 不曾想,这小姑娘竟然是熟人——清早在庙宇正殿前石梯上遇见的那位,她还做着与清晨一般的打扮,额前花钿仍鲜润艳丽。 小姑娘朝两人行了一礼,待身畔一众镇民都阖上嘴巴,才道:“二位好,我们家画舫主邀二位上舫一叙。” 言罢,她递出一只手示意方向,“请吧。” 骆美宁寻思:画舫主? 那船上除去君莫言和他的小厮二狗外都是生人面孔,莫非这气派的船是属君莫言的? 此时,她所挽的伊三水将微微架起的手臂垂下,宽阔衣袖中,他的指尖四处摸索了一番,在碰到骆美宁的刹那往她虎口处点了点。 这是在与她打商量? 骆美宁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画舫上聚的很可能是一群朝廷官吏,他们令小姑娘来传话,只言相邀,并未给人回绝的机会。 若是她现在回伊三水一个不字,‘她’会与自己一同离开吗? 骆美宁迟疑片刻,她这双眼睛,只要见与‘官’有关者,均有风险。 但是,她的鬼神鉴早在遭遇大虫时就被君莫言瞧见过一回,若真被怀疑,也有借口。 而对待南下之事,伊三水分明是比她更急的。 既然伊三水询问自己的想法,心中上船之意定更甚几分。 骆美宁眼睫稍稍颤动了一阵,随后她往伊三水的方向迈近了半步,学着‘她’对自己那般用食指往‘她’的虎口处点了点。 末了,伊三水对来迎他二人的小姑娘轻哼一声,携着骆美宁便往船舫走去。 立于一行长篙边的老舟子有些怔愣,他嘴唇努了努,似后悔自己曾出言不逊。 ...... 二层舫舟之上,骆美宁跨步入了甲板后便抬眸四望。 方才在船舷边饮酒闲话的二男只余下一个,身前矮桌已被人收去,于原处负手而立。 引他二人上船的小姑娘屈身行礼后并未朝这船舷边的男人报备,而是一股脑钻入楼舫竹帘之中,似是找人低语了几句,遂回转向他们道,“请进,画舫主唤您二人呢。” 还真是君莫言啊? 骆美宁与伊三水皆未迟疑,两人并行入内。 只是,穿过竹帘,那高位上的并非君莫言同他的小厮二狗。 船舫内侧木梯间,有一女缓缓拾级而下。 她一身衣裙瑰丽且繁复,面上还戴着张轻薄纱巾。《 》 23、鬼上身(3) 骆美宁清晰记得那惊悚一眼,她双眸紧黏在这女子面上,却瞧不出甚么端倪,便下意识伸手去摸包袱里的鬼神鉴。 此女看似款款而至,可碎步却迈得快极,衣袂飘飘恍若乘风,作礼道:“不知二位可是君郎君之友?” 引路的小姑娘与另一个一般年纪的随侍这女子左右。 莫非,小姑娘口中的画舫主是她? 心念稍动,骆美宁收回了去探鬼神鉴的手——可惜,由于自己将这巴掌大的镜子看得过于珍贵,藏于包袱深处,以至指尖触不到冷暖。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阴阳眼之能,抬眸四睇,不见有鬼怪在舫内,吊着的一颗心缓缓下坠。 窗下角落,君莫言正打量通身男装扮相的伊三水,对女子置若罔闻。 骆美宁觉察到那道惊疑不定的视线,焦急地瞥了君莫言一眼,只盼他能念夜里山间之恩,聪慧机敏些,不说多余之话。 “一面之缘,倒也称不上朋友。” 伊三水答地干脆,山上时就对他二人毫不客气,这会儿言语间也不留什么颜面。 君莫言嘿嘿笑了笑,目光流连在伊三水身上,亦不恼怒驳斥,“所言极是,二位均为在下的救命恩人,朋友二字岂能囊括?” 他支起身往几人身畔挪移,状似十分感激。 这女子听闻是救命恩人,眉尾稍稍上挑,取了面纱,再次俯身见礼,“原来是君郎君的救命恩人,妾多有怠慢,还望二位恩人恕罪。” 骆美宁站得不远,约莫三步之遥,足够看清这位唤作‘赩炽’之女的面容:样貌口鼻均与那眼所观一般无二,但面上可怖伤疤却几尽无痕,一张光洁小巧的芙蓉面。 怎会如此... 难道是她看错了? 她大抵知道看似气派的画舫都是做哪些勾当的——赩炽与她两旁随侍看似皆为清倌,但自己与伊三水到底都是女人,虽应邀,可这‘贼船’怎么也算不得安稳。 或许是骆美宁的眼神太过明显,赩炽将双眸挪至骆美宁处,她朝她笑,“小娘子可是认得妾?” 赩炽之笑令骆美宁心口发颤、汗毛倒竖,那张面上显现出的似笑非笑大抵不是好意,更似威胁。 唇角咧开的一刹,她仿若又瞧见那张令人胆寒的容颜。 “不认得,不曾见过,” 骆美宁索性摇头装傻,她往伊三水背后躲了半步,只单单露出脸来:“召我二人来此可是有什么事儿?” “这......”赩炽嗫嚅两句,复瞧向君莫言。 君莫言拱了拱手,“赩炽妹妹听闻我昨日遭遇,今日恰逢恩人在岸边,既有幸再遇,便邀上船舫一叙。” 不知君莫言有多大的面子,竟能令方才百姓口中微服私访的‘官爷儿’候在甲板吹风,这多时间,也不见他打转入舫内。 “倒也无话可叙。”伊三水着急南下,因小事被阻,面色不愉,“若无要事,恕伊某告辞。” 他二人横穿小镇至渡口时便已不早,如今日光渐暗,只怕夜里再下船寻那舟子,他愈发不愿给两人撑渡。 骆美宁亦恼,她怪自己因着丁点儿好奇便应和上船来。 此处古怪,万一又遇见危险事儿该怎办? “诶,”君莫言两步上前拦在帘边,“二位请留步、请留步。” 正说着,船舫外忽而‘腾’地亮起。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丫鬟、侍从挈着灯笼围住画舫,绕着檐牙挂了两三层,亮得是灯火通明。 “并非在下有意阻拦,昨日分别之际听仙姑有言在先...因二位南下、君某北上而于小镇镇口分道,如今君某恰逢远亲赩炽行船至此,便做主更改行程先随船南下,算是与二位同路。” 君莫言笑得和煦,又是作揖行礼一番,似是真有满腔感激之意:“二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便让君某送二位一程罢。” 骆美宁蹙眉,‘画舫主’分明是那唤作赩炽的姑娘,哪里轮得到君莫言擅做决定? 伊三水亦缄默不语,他拧腕擒住了骆美宁的小臂,两人靠得更紧了。 船板‘咿呀’声作响,由远及近。 ‘官大人’一手撩开门帘,踏步入了画舫,见一屋人聚集,显然有几分诧异。 赩炽忙上前去迎了他入内,讨巧地露出笑来,“岑大人快快请,方才招待新客,倒是怠慢了您。” “不知这位大人是......” 这岑大人理了理衣襟,他见伊三水有些面熟,又瞧他气势不凡,通身挺拔板正,面庞俊逸,全当是画舫之主又招来了什么为官的贵客,亦朝二人恭敬见礼。 骆美宁瞧得额头发汗,不晓得岑大人品位如何,可到底是个官儿,万一是借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寻觅阴阳眼可怎么办? 她不清楚伊三水具体底细,但怎么着也不觉得三水姐姐能身负什么要职,总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想委屈做小伏低。 如此一拦,难道真要同这一伙人南下? 骆美宁剜了君莫言一眼,只盼着他能讲些正经话,却又怕这书生在‘官儿’面前压根说不上话。 当真尴尬。 不想,君莫言朗笑一声,又大方地招着岑大人向自个儿靠近,介绍道:“这二位可是君某的救命恩人,为报恩情,故邀他俩上船一叙。” “原来如此,何不边用晚膳边讲?”岑大人颔首,与君莫言把臂言欢,他捋捋面上美髯,朝赩炽道:“天光已渐灭,可该开宴?” “当然,取琵琶来。” 赩炽粲然一笑,吩咐下去,叫人摆出矮桌蒲团,便要开宴。 君莫言与岑大人二位捧场不尽,夸了赩炽两句,相互请着下坐。 似这么着地做了主,把她俩行程给就此定下。 瞥见伊三水抿着唇,骆美宁顶了顶他的胳膊肘,于他身侧轻声道,“走罢。” 伊三水还真听了她的意见,冷声道出一句,“诸位情谊已心领,这便告辞了。” “诶?等等——”出声之人乃端了琵琶坐上高凳的赩炽,她探出纤纤素手,以指拨弄了三两下琴弦,笑道,“当真要走?” 君莫言应和着,“走什么,我们同路,就让这船送二位南下吧。” 说着,他一手掀开船窗,只见外黑黢黢一片,唯有零星几点烛火闪烁。 或许是画舫的灯火太过亮堂,衬得外间愈发昏沉,挤成一堆的人群难辨,岸上斜插的长篙似有若无。 “他们这些渡口的船家今夜约莫不会开船了,既然二位着急南下,为何不同我们一路?” 话音未落,只见画舫前被照地莹莹亮的水光被船尖劈开,浪排两边,船舫乘水势而下。 “哎呀,妾有罪。”赩炽哀叫一声,“若无特别嘱咐,这船每日定时启航,这已下了水,只怕是误了二位要事。” 伊三水垂头睇了骆美宁一眼,看到那微不可查的颔首之后,带着她入了舫中座位,“叨扰了。” 君莫言傻笑,“怎会?哪里哪里。” 骆美宁喷出道浊气,半句话不想说,亦不再去看他一眼。 这个君莫言,与那山上之时相较大有不同,胆肥了不少。 只希望他不要恩将仇报才是。 过分讲理,竟成了软弱。 “大喜大喜,一夜内舫间竟有三位贵客。” 三位贵客,君莫言、伊三水与那位岑性大人么? 自己被排除在外,算不得贵客? 骆美宁眼皮一跳,她抬眸时,恰与赩炽四目相交。 赩炽口中所说与所做并不相同,奉承着那几人,这会儿,却分明是瞧着骆美宁说的话,“望诸位就酒宴欣赏此曲,妾...献丑了。” 与真修习琵琶者不同,赩炽一双手不见有茧,指腹光洁细嫩,指甲尖尖,瞧上去又薄又软。 便是短短一瞬,音调若泉水般倾泻而出,响声清冽,绵延而不断绝,似与女儿家相约江畔柳下、倾诉一腔衷情的小调。 好曲。 平心而论,骆美宁只觉十分悦耳。 君莫言与那位岑大人都听得开怀,他们随着赩炽,以掌在股1间打着拍子,摇头晃脑,面上漾出两抹桃红,未饮便醉,醉后更是接连饮酒。 赩炽的两个小随侍女郎执了酒壶,为囊括骆美宁在内的四人都斟满了瓷盏。 似乎是怕扰了赩炽的好曲,那白日里见过的小姑娘甚至将唇贴与骆美宁耳畔,甜着嗓子道,“此乃果酒,压根不醉人,尽情畅饮吧,小娘子。” 骆美宁被她口吐的热气烫地一颤,立马朝伊三水身旁腾挪几步。 好似唐僧入了妖怪洞府。 舫舟已开,乘风踏浪。 骆美宁未对盏中酒下口,她将眼神凝聚在杯面上,只见那点酒水随画舫开动而左摇右荡。 又看高凳上弹着琵琶的赩炽,她一头饰品与腰身虽随船舫稍稍摆动,但手中琵琶却稳于身前,曲调仍流畅自然,徐徐诉之; 再看君莫言同岑大人二位,君莫言两掌相合,与赩炽打着拍,满眼欣赏; 岑大人面红更甚,他虽也对赩炽表现出几分钦慕,但眉头却微微蹙起,连连眨眼。 遽然之间,‘噔’的一声,赩炽将一根离调之弦猛地拨响,停下手上动作,厉声道:“诸位,为何不下箸?是妾的酒菜不够好吗?” 骆美宁怎么着都没想到这女子会突然发脾气,更未想过她发怒后,在座的几个会依照她的命令行事。 就连伊三水亦是如此。 君莫言同岑大人均一口酒一口菜地吃了起来,前几箸动地极快,像是红了眼一般将东西往嘴里塞着,又把口中食就着酒水吞下。 伊三水虽动地慢些,却也执了箸,掌了酒,朝口中送去。 怪了,中了邪? 骆美宁喘息二声,又觉一道灼热的视线朝自己投来,她忙学着这几人的模样,往口里送了两块豆腐,囫囵吞下。《 》 24、鬼上身(4) 豆腐不曾调味,但骆美宁牙膛间却骤然蔓延开来一股酸、舌面铺展一层麻。 本就量少的东西,抿碎化后统统入了喉。 咽下口中物,头脑变得有些昏聩... 她晃了晃脑袋。 不对,有蹊跷。 莫不是毒? 骆美宁把箸尖儿探入碗碟之中,将四四方方的豆腐搅得稀碎,偷摸地取下一只耳坠,扔入碟内。 这对耳坠她自万仞山时便常戴,入耳之针为纯银,能验毒物。 半晌,碗内无甚变化。 骆美宁却不敢有半分松懈,她拨着豆腐小碟中的耳坠一路经过每只瓷碗,在仍旧不见异状之后,才昂首窥探这舫内四下。 视线将将扫荡了一周,画舫中全无鬼怪之踪影,状似祥和。 江上寒风穿窗而入,吹散舫内一片融融暖。 那赩炽手中的琵琶随即再次奏响:不似此前的悠扬小调,弦音响亮急切,来势汹汹若雷公施法、龙王逞威。 约莫二段激奏过后,曲调逐渐诡怪,高的尖锐,低的沉闷......不甚和谐的弦音纷至沓来,听得骆美宁吐息紊乱,脑中翻江倒海。 若非酒宴吃食有毒,令她不适的,唯有这琵琶曲了。 骆美宁将尚在碗内的耳坠挑出,拿粗布帕子一裹,把东西推入衣袖。 她忧心伊三水,可对侧君莫言所面态势却更为严峻。 囫囵抬首一观:推杯换盏间他似喝得分外愉悦,可两颊堆着化不开的酡红,双目爬满血丝,鼻端吐着粗气恍如犁了数里地。 他身边小厮二狗不知何时起已不见身影,换得赩炽身边丽女随侍——便是方才与她耳语的那位,小姑娘手中壶常满,杯中酒不尽。 正是赩炽曲变时,君莫言陡然一哆嗦,瓷盏自手心滑落。 啪嗒一声脆响,引得骆美宁细细端详: 落地后,那缀着双色茶花的牙白瓷盏并未碎,圆润的盏身令它无法在起伏的船舫中稳立,一路跌跌撞撞滚至舫心,又于片刻迟滞后朝赩炽的高凳脚边滑去。 高凳上,一只红底粉面绣鞋自层层裙摆探出,往身下一点,便拦住了滚至凳脚边的瓷盏。 这盏边莲足异常灵活,鞋尖尖往杯外壁那么轻触两下,瓷盏倒扣于舫间地面上,‘噪声’即止。 骆美宁顺势昂首而望,赩炽似极在意她,二人竟又四目相对。 对视后,赩炽唇角稍勾,将摁弦只手朝耳畔一拐,扫弦的五指跟随而上。琵琶往身侧去后,纤纤细腰藏于衣带之内呼之欲出,绳结松散,盈盈似能一握。 花哨、绮丽且脆弱。 骆美宁干咽一口浊气,胸中郁闷不适感愈甚。 自追着那瓷盏看向赩炽后,她那眸光仿佛被某物扯住,无法流转。 这画舫绝对有古怪——究竟是何处蹊跷,思及山上伥鬼葵葵扰人心弦的哭泣,只能...琵琶曲有异了吧? 不知何时,混杂着熏香与酒香的画舫内流窜出似有若无的股子腥咸,如血一般。 骆美宁鼻子一抽,恍然惊醒,她以齿狠扣了下舌尖,痛意上泛,意识清明许多。 明知不能再坐以待毙,趁此时机,挪开与赩炽相接的双目。 她解下系于胸口的包袱,隐于食桌之下、双膝之间,谨慎翻找,又佯装享用宴席,胡乱夹了些苦口菜叶入嘴。 高凳之上,赩炽口中溢出道娇笑,接而将琵琶送至身后,亦不再直视骆美宁。 状似技艺高超,只可惜她反身奏出的琵琶曲并不动听,嘈杂而刺耳,比起方才的曲调,更像是本人弹奏。 尽管魔音不堪入耳,但舫中却无一人喊停。 继凭足尖立住瓷盏后,赩炽顺势踏步下了高凳,随侍姑娘适时上前,一左一右帮她褪去外裳与绣鞋,露出一双赤足。 她迈开舞步,脚踝上系着两只红绳所牵的金铃,金铃阵阵作响,似踩着鼓点;琵琶窜出拍子时急时徐,魔音贯耳,无甚章法,引得人气血翻涌。 骆美宁将未执著的左手伸入包袱内摸索,也不知是否因靡靡之音饶人,她好一会儿才捞到包袱内的鬼神鉴。 指尖轻触镜沿的刹那,热意便裹了上来。 她不禁紧紧蹙了眉,再次放眼打量四周景状,仍不见鬼影......难道是自己的阴阳眼不管用了? 将整座画舫瞧了一圈她才罢休垂目,又见那扇被拨弄至包裹最上边儿的鬼神鉴黑洞洞一团,并不发亮。 骆美宁把双手均放至镜面细细抚弄了一道,热的,镜子还是热的。 她猜的没错,有鬼,却是个未现身的鬼。 ‘咚’的一声闷响,骆美宁吓了个激灵,再转头才发现那位廉察使‘官爷’岑大人已然歪倒在地,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 “哼。”赩炽轻嗤一声,撂了琵琶,娇声去唤歪倒于甲板的岑大人。 甜腻的声儿约莫重复了二三遍后,便染了几分倨傲之意,“若草,把人带下去。” 听得骆美宁心中有惧,什么叫做‘带下去’,就算是画舫主也无站到官员脑袋上的胆儿罢? 赩炽似不怎么将岑大人放在心上,吩咐过手下侍女后便转头瞧君莫言,“君郎君?” 这君莫言虽人还未倒,但一双眼神却无比迷蒙,分明大咧咧睁着眼,在听闻赩炽唤他名后半晌竟寻不到赩炽的方向,只是嗫嚅一声,“诶。” 骆美宁暗忖:上画舫后还当他们是一伙,如今看来却不尽是如此。 赩炽避开碗碟,赤脚踩上了君莫言用膳的矮桌,微微俯身挑起君莫言的下巴。 骆美宁瞧见一股清薄的鬼气自她嘴中徐徐冒出,悬停于君莫言面上似要窜入他的五官之内。 这是,在吸纳阳气? 救他吗? 骆美宁虽不觉得有什么不顾自身安危非救不可的必要,但她不忍再看,心底又更焦急,借着侍女领走岑大人、赩炽侧身之机会,悄摸摸将展开的包袱又重新系紧。 少顷,君莫言发出道难耐又痛苦的呻-吟,哼哼二句后朝地面一倒,如岑大人一般也厥了过去。 好在如她猜想那般未死。 骆美宁暗道不妙。 她不大知晓这位道行高绝的‘鬼女’究竟在作何,但直觉,若再不有所行动,只怕自身难保。 方才相见之际,‘鬼女’眸光流连自己这方,分明察觉到了什么。 趁着赩炽仍侧身而立,骆美宁佯作糊涂地举手朝矮桌面上一扫,将桌面上立得最高的酒壶扫至地面。 ‘当’的声脆响,酒便碎了一地,溢出整整一船舫的气味。 “唔...”骆美宁晃着脑袋,慢吞吞从蒲团上支起身,又被那不平的蒲团绊地一跌。 她不敢再看赩炽一眼,而是往自腿间滚落的包袱上踢了一脚,嘴里嚷道,“哪、哪里来的...破石头,挡路!” 赩炽八成已经料理完已被迷晕的君莫言,转过身来。 相对而言,她的下一个目标大抵是换了男装的伊三水。 骆美宁赌,‘画舫主’还未摸透自己身份,不知她能耐。 再者,君莫言讲那山间遇虎的故事,难免添油加醋。 君莫言她姑且能放任,可伊三水却不同。 骆美宁未闻脚步声近,忙不迭地继续唱起独角戏来,她窝起身子摸到包袱便伸手给那布料了两巴掌,含糊道,“...什么东西,原来是包袱。” 说着,她将东西往手腕上一跨,爬起身来,一脚踩入伊三水身边包袱大过绳结的空隙内,将这个大的挽入了脚踝里。 又一个趔趄,她叫骂两句,“什么、东西,摇摇...摇摇晃晃的。” 沉沉夜,画舫仍在破水踏浪而行。 骆美宁在地上爬了两下,摸到伊三水后便朝‘她’身上攀了攀,搂住了‘她’的颈项,将‘她’一整个人儿罩在了自己怀里,胡乱蹭‘她’。 “好夫君...你、你这是,睡着了?你说,我们到了哪儿?” 她人瞧上去好似稀里糊涂,动作却无半点儿含糊。 在揽上人之前,骆美宁只来得及将伊三水匆匆一瞥,扫了个大概:‘她’面相与君莫言一般无二,双目半敛着,血红红一片,许是也没了清醒。 …… 赩炽在折腾过君莫言后亦有半晌恍然,她立在舫中,也未去阻拦扑入伊三水怀里的骆美宁。 “哼,什么山上斗虎捉鬼,不过如此......倒也不急。”她言语间尾调上扬,似心情极好,自顾自言语完毕。 眼见拉不开两人,索性踹了骆美宁小腿两脚,又朝舫外唤人,“带下去。” 舫舟之中远不止二个侍女,赩炽吩咐完毕,两个小厮依言入了舫内,一左一右将蒲团上滚成一堆的两人并扯着,与挂在骆美宁身上的包袱一起,带入楼梯后隐匿的小门。 骆美宁虽受了赩炽两脚,她却半点儿不敢睁眼,暗暗庆幸,赞了赞自己阴阳眼之能,便是妖女的魔音贯耳亦能维持清醒。 狭窄小道内,他二个抱怨了骆美宁脚上挽着的包袱,解了半晌又解不开,只得由着去。 这舫舟不算太大,骆美宁虽合着眼,却也数着步子。 入了小门,两小厮领着人未走四五步便又开了道门,将她同伊三水一道推了入内。 两人不曾留下,脚步声在再次门响后远去。 骆美宁这才将将睁眼,入目便是暗淡的橙黄。 厢房不大,只容得下一张桌一张榻,两只高壮的红烛分别燃于厢房两侧,烛烟迷人眼。 骆美宁嗅了嗅:她发觉换了个地方,仍能嗅到画舫里溢出的血腥。 血腥味,似是从自己揽着的这个人儿身上来的。 骆美宁又嗅了嗅——确是如此——在确信猜测后,便想着将伊三水唤醒。 只是,她还未松开拥着伊三水颈项的手,耳畔却兀地一热。 “先莫慌,外面还有人守着。”伊三水声音如男人般又低又哑,一双唇几乎要将她的耳垂含入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