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鸾》 1、第 1 章 数九寒天,瓦市的地上结着霜,牛车轧过,碎了一地的冰碴子。 朔风凛冽,温瑜手脚早已冻得麻痹,她靠着囚笼木栏,任乱发垂下掩住大半张脸,下颚缩在覆了一层细雪的破旧毡巾里,衣物遮蔽不到的半截脚踝裸露在外,裹着泥浆,冻得乌青。 趿在脚上的鞋,磨破了侧边,毛剌剌一片,已看不出鞋面上原本的刺绣是何样式。 那纤瘦的背脊,在单薄的麻衣下绷起一个弧度,似一株快枯萎却依然没折下去的荷梗。 “看路看路,别挡道——” 瓦市嘈杂,人牙子扬鞭这一吆喝,引得不少人驻足,对着牛车木笼里的几名女子指指点点。 “陈癞子又往醉红楼里送人呢?” “这一车的姑娘瞧着都挺水灵,八成又是从洛都那边逃难过来的……” “换了天都是命,那位有着大梁第一美人之称的菡阳翁主,只待她父王登基就是大梁公主呢,这会儿不也成了各路王侯争抢的禁脔?”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目露垂涎。 车上的姑娘们听着这些议论声,不免小声啜泣。 只有温瑜靠着木栏一动不动,她整张脸都掩于乱发和破旧毡巾中,隔绝了车外一切打量的视线。 乱发下那双半垂的眸子,透着几分近乎麻木的平静,冷若清月。 逃亡路上,她已听过太多这类关于她的议论。 先帝崩,各路节度使反。 温氏皇族,成了天下诸侯围猎的那头鹿。 父兄兵败,被困故郡奉阳,已是强弩之末。 父王命亲信伪装成商队,避开各路节度使耳目,秘密护送她前往南陈,是联姻,也是借兵。 只是不曾想中途遇袭,她和亲信走散,叫人牙子掳来了此地。 寒风更甚,温瑜忍着面上逐渐明显的痒痛,沉默地将口鼻继续埋于那件破旧毡巾中。 她几番出逃未果,今日已是最后机会。 牛车驶过瓦市再拐两个弯,便至花街。 人牙子把牛车停在醉红楼前,冲着门口洒扫的婆子喊话:“快叫你们吴妈妈出来!” 须臾,头上别着朵大红花的老鸨一步三摇地从楼里踏出,打着哈欠道:“大清早的,嚷嚷什么?” 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跟在她身后,气势颇足。 人牙子立马赔笑道:“当然是给吴妈妈您送摇钱树来啦!” 老鸨瞥人牙子一眼,“这么大口气?” 人牙子拍拍牛车木笼,咧出一口黄牙:“您自个儿瞧!” 老鸨视线往笼子里扫来,她挑了多年的姑娘,眼睛毒辣,便是瞧不见脸,单看个身形就能把这一车姑娘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望见角落里的温瑜,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最里边那个看身段还真是个花魁苗子!快带出来让我仔细瞧瞧!” 人牙子奉承道:“您这眼神儿就是准!” 他解开车笼上的锁链,连拖带拽地拉温瑜下牛车:“这妮子傲着呢,几次想逃跑,我怕给您的摇钱树打坏了,都没教训人,只罚了她两顿饭。” 老鸨知道人牙子说这些话的意思,抬手去捏温瑜下巴看她模样:“行了,若样貌也是个拔尖的,价钱一切都好说。” 人牙子立马道:“我陈老六干这营生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模样比这妮子还标志的,保管妈妈您见了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这妮子模样生得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老鸨忽地一声尖叫,跟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连退数步,对着人牙子破口大骂:“要死了你陈癞子?你弄了个有病的想卖给谁?” 老鸨吓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拿着绢帕不住地擦方才捉温瑜下巴的那只手。 人牙子被骂得茫然,一把拨开温瑜脸前的乱发,也被吓得不轻—— 出门前还花容月貌的一张脸,这会儿竟密密麻麻全是红疹和红疙瘩! 瞧着就瘆得慌。 大抵是吹了风,那女子还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一看就是重疾缠身的模样。 人牙子傻眼了:“怎……怎会这样?来之前还好好的啊!” 他还想捉温瑜的手,看她手上有没有起疹,但温瑜咳嗽时抬手掩唇,袖子落下一截,便见那冻得发青的手臂上也密密麻麻全是红点。 这吓得老鸨又是连退数步,心有余悸怒骂道:“天杀的陈癞子,赶紧把你这一车人拉走,早听说洛都难民中有人患了时疫,她都起疹了,你还送来害我,找老娘的晦气!” 这骂声引得整个花街其他花楼的人也探头探脑地看。 人牙子忙道自己车上其他姑娘是没病的,追着让老鸨看看再说,被老鸨指着鼻子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日头渐渐升高,昨夜积在檐上的霜雪融化了开始往下滴水。 温瑜放缓了咳嗽声,垂眸瞥向自己起疹的手,日光照在她手背,她被冻到麻木的手脚,总算慢慢感受到了暖意。 疫病在民间是洪水猛兽,能一传十,十传百,死一堆人,无人不惧。 她自幼便对猫毛过敏,闻之即浑身起疹。落到人牙子手上后,逃脱无法,为了不被卖进烟花之地,才出此下策。 如今这时局,药材金贵,大夫的诊金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料想人牙子必然舍不得花钱请大夫替她诊治。毕竟她若真染上了时疫,大夫得依律上报官府,人牙子手上的其他姑娘也要被扣押,否则酿成大祸,大夫难辞其咎。 只盼人牙子怕摊上麻烦,扔下她任她自生自灭才好。 正思忖间,纠缠老鸨买人不成的人牙子已叫花楼的打手给扔了出来。 “滚滚滚!再来纠缠就不是把你扔出来这么简单了!” 人牙子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等打手进楼去后,才对着醉红楼大门呸了一声。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尘,转头看见温瑜,脸色凶狠得想要吃人:“你个瘟神,老子花了大价钱才从牙婆手上把你买过来,你这时候给老子发病!” 他扬手就要给温瑜一耳光,但温瑜顶着一脸红疹突然狂咳不止,人牙子不确定温瑜身上的红疹到底是不是疫病,怕被染上,那一巴掌终又悻悻收了回去。 温瑜见人牙子果真被吓住,继续撕心裂肺地咳着,做势还要上前拽他衣角:“给我请个郎中吧,我不想死……” 有一个姑娘不知是不是被温瑜的样子吓的,带着哭腔道:“我……我身上也痒,是不是起疹了?” 人牙子闻言心中更是直突突,退后一大步离温瑜远远的,瞪圆了眼喝道:“你你……站住!别过来!敢害老子,老子弄死你!” 又对那个喊痒的姑娘喝道:“撩起袖子我看看!” 姑娘哭着撩起袖子,那冻得青紫的手臂上,暂且还瞧不出红疹,但已被她挠出了数道红痕。 人牙子顿时焦躁得直骂粗话,愈发确信其他姑娘也染上了疫病,闹了这么一出,花街这边是没人敢买他的姑娘了。 他来回走了几趟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找了块破麻布给温瑜兜头罩住,遮住她身上的红疹,又恶狠狠对其他姑娘道:“老子带你们去瓦市找买主,别给老子声张这事。你们染上疫病,在老子这儿就只能等死,若有那个命遇上个心善的买主,指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姑娘们惶然点头。 温瑜看出人牙子这是想断臂求生——留这批姑娘在手上,后面若是都同她一样起红疹了,就一个都卖不出去了。 到了瓦市,人牙子低价喊买卖,一车姑娘很快被挑了个干净。 人牙子坐在牛车前数铜板,瞥向角落里的温瑜,低骂:“剩这么个晦气玩意也不知怎么处置……” 温瑜长睫低垂,她这一计,也算是帮那些姑娘免了被卖进青楼的命运。 她忽地又惨烈地咳嗽起来,露出遍布红疹的一张脸,羸弱出声:“救救我……不请大夫,抓副药也好……” 要想让人牙子丢弃她,就得让人牙子认定在她身上不仅无利可图,还需倒贴钱。 人牙子连一半的银钱都没赚回来,心下正窝火,一听温瑜求他抓药,气笑了:“你个瘟神,害得老子做了亏本买卖,还想老子给你抓药?老子赔在你身上的钱还不知道找谁要呢!你给老子死路边去!” 言罢竟是懒得再管温瑜,挥鞭就要赶车走。 这结果是温瑜求之不得的,她面上佯装哀恸,脚下正打算快些离开。 怎料一叫卖草药路过的土郎中却道:“她这是闻了什么气味,或吃了什么不能吃的吃食起的风疹,两贴草药,几十个铜板就能好的事,大爷,买两包药吧。” 温瑜浑身一僵。 人牙子也猛地扭头看向她,电光火石间,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脑子里串联起来了,人牙子咬牙切齿道:“好啊,你骗老子!” 他拎着鞭子就从牛车上跳了下来。 温瑜咬咬牙,撞开那为了卖药多嘴的土郎中就跑。 人牙子在后边气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贱人!还敢跑!害老子亏了这么银子,老子打死你!” 油光铮亮的鞭子挥在寒风里,甚至有“呼哧”破空声。 温瑜虽竭力往前跑,却还是没躲过那一鞭,后背仿佛是被毒蛇蛰了一口,粗劣的麻衣上渗出血痕,火烧一样的灼痛感瞬间从从伤口蔓延至全身。 她闷哼出声,整个人跌摔在地,冻到麻木的肘关和膝关磕得生疼。 人牙子已追了上来,再次挥鞭抽向她:“跑?继续跑啊!” 那一鞭子仿佛的照着上一鞭的位置打的。 疼。 太疼了。 整个人仿佛被那鞭子劈做了两半。 温瑜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毒打。 她蜷缩在地,唇角因为忍痛被咬破,溢出了鲜血,布着冻紫和红疹却修长依旧的手,死死攥进了一片雪化后的泥污中,一双冷眸发狠地盯向人牙子。 明明柔弱如斯,却又有着虎狼一样的狠意。 人牙子被她那个眼神惊到,第三鞭落下时便慢了一拍,叫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截住。 “哪个不长眼的敢管你陈爷的闲事……”人牙子正在气头上,张口便骂,扭头瞧见来人,却跟哑巴似的,突然禁了声。 日头晃眼,积雪化开,沿街屋舍檐下全是滴水声。 那人身量极高,立在那里完全挡住了温瑜跟前的天光。 她抬起坠着汗的眼皮,尚不及收敛狠劲儿的目光就这么撞入了一双散漫又野性的黑眸中。 对方生着张能被“满楼红袖招”的脸,俊眼修眉,微侧着头,唇边叼着半截竹签子,截住人牙子鞭子的那只手,肘臂微曲,在粗布衫下也依稀能瞧出肌肉的轮廓。 他视线淡淡瞥过温瑜,看向人牙子,松了手,抬脚将人踹得一个屁墩儿跌进雪泥中。 开口却是一副跟熟人打招呼的闲适口吻:“哟!陈爷,叫哥儿几个好找!” 痞气又恶劣。 两个高壮汉子自瓦市另一边走来,抱臂站定,彻底围堵住了人牙子。 原来是寻仇的。 温瑜伏在地上,吃力放缓呼吸,她鬓角已痛出了冷汗,散开的发凌乱地覆在颊边,颤动的长睫上落了一层薄薄日光,茸茸似初破茧的蝶翼。 那头人牙子瞧见青年,脸都白了,整个人瘫在泥地里,仿佛跟那些烂泥融为了一体,两腿不住地打摆子,哆嗦着出声:“萧……萧二哥……”《 》 2、第 2 章 雪后初霁,青空无云,干冷的风吹得远处酒旗猎猎作响。 萧厉半蹲下.身,手肘很是随意地搭在膝上,绑在袖口的皮制护腕已磨得半旧,他吐出叼在嘴里的签子,一副好商量的口吻问:“陈爷欠赌坊的四十两银子,拖了半年了,打算何时还?” 人牙子额前的冷汗都掉下来了,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滑稽笑容:“萧二哥,您……您就别取笑小的了,小的哪敢在您跟前称爷?您才是我爷!那欠赌坊的银子,铁定还的,就是借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在这雍城赖韩大东家的账啊!” 萧厉浅嗤了声,捡起人牙子掉落在地的鞭子,曲起鞭身拍了拍他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不敢?不敢你这大半月躲着弟兄们做什么?” 边上一汉子出声道:“二哥,这孙子滑头着呢,先打断他一条腿叫他知道厉害!” 人牙子吓得连声告饶:“别,别!萧哥,萧爷!我还钱的!离开雍城的这半月,我这不找买卖去了,好不容易弄到几个姑娘,本以为卖个好价钱后,就有钱还赌坊的债了!哪料到那贱人耍花招,用风疹假装是时疫,吓得醉红楼的老鸨都不敢再买我手上这批姑娘,我也被那贱人唬住了,怕姑娘们染了病砸手里,方才全折价卖出去了,连本钱都没赚回来啊!” 他指向温瑜,痛哭流涕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她。 温瑜方缓过后背那一阵钻心的疼,怕被这些要账的殃及池鱼,爬起来缩坐至角落,骤然被人牙子这么一指,她心中也是一紧。 担心这几人知道她没染时疫,从人牙子那里要不回钱,生出什么歹念,便佯装瑟瑟发抖,怯怯往那边投去一眼,却正好露出遍布红疹的半张脸。 此举果真吓得一个收债的汉子“嘶”了声:“这脸跟马蜂窝似的,看一眼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岂料审讯人牙子的那青年闻言也朝这边投来了一瞥,再次同那双稠黑得极具攻击性的眼眸对上,温瑜心口没来由地一跳,她佯作惊慌地低下头,抱膝缩在墙角只一味地发抖。 寒风又起,她身上的麻衣单薄,裹出纤弱背脊,其间鞭痕刺目,不尽凄楚。 萧厉视线在女子布着鞭痕的背脊上停了两息,收回目光后将鞭子抵在了人牙子下颚,有些玩味道:“怎么,你那买卖赔不赔本,还要我给你兜底么?” 人牙子吓得连忙否认:“不敢,不敢……” 萧厉虽还在笑,但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分明已没了耐性,他手上的鞭子又抵进一分,直将人牙子下颚的皮肉都戳凹进去些许,懒散道:“没钱还债?行啊,拿你一手一脚做抵也成。” 人牙子几乎快要尿裤子,掏出怀里的钱袋子,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别!别!萧二哥,萧爷!我真的只有这些了,您再通融通融,宽限我几天,我家中上有老,下还有小啊!” 萧厉掂了掂手上的钱袋,抛给身后的同伴,看着人牙子涕泗横流的样子,说:“行,我给你两日,两日后若还不见银子——” 他手上鞭子就势一甩,人牙子惨叫出声,面上当即浮起一道血痕。 萧厉扔下鞭子,站起身说:“我的规矩,你知道的。” 人牙子捂着血流不止的口鼻痛得弓起了背,颤声答:“知道的,知道的,两日后我一定还钱……” 温瑜一直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见男人起身往这边走来,忙又尽量往边上避了避,冻得僵痛的手却一直按在身后的半截砖块上。 她那只手在轻微地发抖,是冷的,也是强撑到现在虚弱的。 男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带着两个同伴从她跟前走过时,被寒风吹得扬起的袍角浅浅擦过她裙琚。 几人走远,温瑜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几分。 那头,人牙子也哎哟叫唤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那一身皮袄早就在地上的泥水里蹭得不成样子,毡帽也掉了,露出颗光秃秃的癞子头,被冷风一吹,便冻得龇牙咧嘴。 温瑜按着半截砖的手微微收紧,乱发遮掩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殊死一搏的平静无声望着人牙子。 ——她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人牙子正肿着个猪头脸在努力止鼻血,萧厉那一鞭子斜抽下来,差点没把他整个鼻梁抽断。 他撕了布条试图往鼻孔里塞,但一碰到鼻翼就痛得直抽气。 好不容易把布条塞进去,人牙子朝着萧厉几人离去的方向狠“呸”一声时,牵动了面部肌肉,又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底泪花花直打转。 他低声咒骂道:“娼妓生的狗杂种……” 转身瞧见温瑜,因为疼得厉害,也没心思再发难,只粗声恶气道:“还不滚回车上去!” 知道了温瑜身上的时疫是假的,他自然也不可能再放温瑜离开。 温瑜靠在墙根处没动,她默默地注视着人牙子,短暂权衡过动手的胜算后,终是松了按在掌心的半块砖,扶着墙根吃力起身,朝牛车走去。 ——以她眼下的身体状况,和人牙子拼命,无疑是以卵击石,白找一顿毒打。 - 牛车颠簸,冷风削骨,温瑜尽量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襟御寒,还是冻得齿关打颤,后背的鞭痕也火辣辣疼着,叫她眼前阵阵发黑,强绷着脑子里那根弦才没晕过去。 人牙子不知是要带她去何处,牛车在低矮的民巷中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温瑜虚弱靠着牛车木笼,瞧着人牙子上前拍门。 不一会儿便出来个干瘦男人,“哟,陈癞子,你脸上这是怎了?” 陈癞子丧气道:“别提了,老哥,你可得帮我这回……” 他几下说完来龙去脉,指着牛车里的温瑜:“这妮子当真是个一顶一的美人胚子,老哥你买下她,回头卖去花街绝对能稳赚一笔的!” 温瑜意识到人牙子是想把自己转卖给同行,在那干瘦男人看过来时,故技重施,露出那张起了疹子惨不忍睹的脸。 男人顿时面露迟疑,不敢仅凭陈癞子一番话,就掏钱买温瑜,但又不好拒绝得太明显坏了情分,便道:“你糊涂啊,这妮子就算养好了脸卖到醉红楼去,顶了天也就能卖个十两,哪够偿你那赌债?你不若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妮子送给那姓萧的,求他再宽限些时日,你也好再去找买卖筹银子。” 陈癞子一脸惨淡:“她如今这模样你也瞧见了,短时间内怕是也好不了,我哪敢送到姓萧的跟前去。” 干瘦男人却说:“前两日萧厉才到牙行来过,想给他老娘买个丫鬟,不过没挑上中意的。你就说是送去伺候他娘的不就成了?便是那萧厉一开始不饶你,你且躲上一段时日,等他后边瞧见这美娇娘的样子,哪还会动气?” 陈癞子被这么一点拨,脸上顿见了笑容,“还是老哥你脑子灵光,小弟谢过了。” 温瑜听得二人的谋划,心中恶寒。 她回想起那收债的地痞散漫又野性的一双黑眸,垂在身前的手不自觉收紧,人牙子这里是龙潭,那地痞家中又何尝不是虎穴? 若是人牙子将自己送去后便躲起来,那地痞收不回债,拿自己毒打撒气可如何是好? 但忧虑归忧虑,眼下受制于人,温瑜也别无他法。 - 当天下午,陈癞子打听清楚萧厉不在家后,便带着温瑜上门去了。 开门的是个鬓边飘着银丝的妇人,她穿着洗得褪色的旧袄,纵使眼角布着细纹,却也能瞧出年轻时是个美人,但似乎身体很不好,扶着门框咳嗽着问:“你找谁?” 陈癞子脸上堆着笑问:“大娘,这是萧厉萧二哥家吧?” 萧蕙娘打量着陈癞子和他身后被绑着双手、布着红疹的脸冻得发青的温瑜,开口有些迟疑:“是……不过我儿现不在家中,你若要找他,晚些时候再来吧。” 陈癞子忙道:“不用不用,这儿是萧二哥家就行,我是来给您送丫鬟的。” 他说着便推温瑜上前,道:“还不快见过老夫人!” 温瑜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乱发荡开,露出一双被寒风吹得发红的眼。 她本忧心被送来此处是又入虎穴,但见这妇人面善,不似她儿子那般凶恶,顿觉留在这妇人身边兴许能有一线生机,总比再被人牙子转手卖于烟花之地的好,便依人牙子的话道:“见过老夫人。” 她背上渗血的鞭痕刺目,手脸冻得乌青,眼眶也通红,一下子就揪住了人最软的那一寸心肠。 嗓音更是沙哑得厉害,叫人心怜。 妇人瞧着她,虽不明就里,却也清楚此事怕是不简单,看向了陈癞子:“你是何人?为何要给我送丫鬟?” 陈癞子忙说:“小子陈六,在牙行讨口饭吃,今日得了萧二哥的恩惠,才没断一手一脚,心中感激不尽。又听说萧二哥前些日子去给您挑丫鬟,没瞧上中意的,正好我手上有这么个妮子,这不就给您送来了。” 萧蕙娘一听他是人牙子,顿时便冷了脸色:“我老婆子还照顾得了自个儿,不需要人伺候,人你带回去吧。” 她说完就要关门,陈癞子赶紧把门撑住了,“大娘,大娘,我就是感激萧二哥,想孝敬孝敬您。您别瞧着这妮子脸上起了红疹吓人,她这是风疹而已,过几天就好了!原本也长得如花似玉呢,为了不被卖去花街,才把自己这张脸弄成这样的……” 萧蕙娘听得这话,关门的力道卸了几分,她重新看向温瑜。 温瑜此刻嘴唇都泛着白,她强撑到现在,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甚至陈癞子和眼前这妇人说了些什么,她都不太能听清,眼前视物也出现了重影。 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刻晕过去,掌心都快掐破了,方才勉强维持着这一丝清明。 察觉到那妇人在看自己,她抬起眼,清月似的一双眸子里积攒了太多疲惫,透着几分木然,可眸子深处又熊熊燃烧着另一种火焰,亦是那股火焰支撑着她挺直脊背立在这里,也烧得她眼眶灼热,溢出了对生的哀求。 萧蕙娘这大半生也算是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不是乞求,却瞧得人心口揪做一团,莫名地想落泪。 她已动了恻隐之心,但瞧着那人牙子尖嘴猴腮,不似个好人,怕贸然受他这恩惠,会给儿子带来麻烦,还是回绝道:“你这礼太贵重了,我做不了这主,你去找我儿子,与他说此事吧。” 陈癞子忙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哎哟大娘,我这今日就要动身去蒲县做买卖了,同行的弟兄还在城门口等着我呢,萧二哥也不知何时才回来。我这时间赶得紧,这妮子您若不肯要,我就只能折价卖到花街去了。” 萧蕙娘听罢不免心生犹豫,她若不收下这姑娘,岂不是和亲手送她进青楼无异?几番迟疑后,终是松了口:“既如此,你把人留下吧。” 陈癞子顿时狂喜不已,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与萧蕙娘,道:“里边是这妮子的卖身契,劳您转交给萧二哥。” 萧蕙娘接过应好,又侧过身让出半边道,咳着嗽说:“天寒得紧,进来喝杯热茶吧。” 陈癞子急着跑路,哪还敢在此多留,忙道:“多谢大娘,茶我就不喝了,下次再来拜访萧二哥和您!” 说罢便小跑着出了巷子。 萧蕙娘瞧着他走远,转头看向温瑜,放缓了神色说:“好孩子,莫怕,从此这就是你家了,随我进来吧。” 她抬手去牵温瑜,温瑜却整个人栽倒了下去。《 》 3、第 3 章 温瑜陷在了梦魇中。 她烧得唇干舌燥,喉咙里像是灌了铅,后背的鞭痕灼烫,疼痛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寸神经,逼出了她鬓角的汗意。 梦里风雪蔽天,洛都城门叫叛军破开,马蹄声纷乱,火光吞噬了沿街屋舍,妇孺哭声凄厉。 “将军有令!活捉长廉王之女菡阳翁主者,赏百金!” 这呼声狰狞刺耳,火光里照出的,是一张张贪婪又扭曲的脸,恍若披着人皮的兽。 而她就立在火光大炙的神武大道中间。 逃! 快逃啊! 她指尖攥得发白,整个人却似被钉在了那里,脚下全然迈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模糊了面目的无数双手抓向她。 她想尖叫,嗓子里却发不出声,脚下这一刻终于挣脱了束缚,她头也不回地向着身后漆黑无尽的长夜奔去。 赤足在冰天雪地里没跑几步,却又被一鞭子狠狠抽到在地。 切肤砭骨的痛,真实到不像是在做梦。 温瑜痛苦半伏于地,回头看见人牙子拎着油亮的鞭子在风雪中朝她走来,狞笑出声:“跑?继续跑啊!” 他扬鞭又要朝她打来,那堆积在温瑜心中的恐惧,终于被逼成了另一股煞意,她喉间哀吼,像是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兽反扑向了人牙子—— “哐——”屋外传来什么器具打碎的锐响。 温瑜也从这场噩梦中霍地睁开了眸子,她发根和后背全都浸着汗,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盯着上方打补丁的床帐喘息不止。 屋外传来男人低沉的说话声:“我来收拾,您身子不好就回房歇着,做这些做什么?” “那姑娘烧了一天一夜了,人也昏沉着不见醒,我怕人就这么没了,想着从厨房端碗热汤灌给她,万一能熬过来呢?”是道和蔼的妇人的嗓音。 温瑜放缓了呼吸声,意识渐渐回笼,脑中也清明了许多。 她抬眼虚弱打量着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的屋子,悬着的一颗心落回原处。 是了,她还活着。 她被人牙子送给了那个老妇人,暂且是得救了。 屋外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死了就死了,还省了继续抓药的钱。陈癞子那个狗娘养的,我好心放他一马,宽限他两日让他去筹银子,他却骗到您这儿来了,拿着抵押字据谎称卖身契,把被他打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塞过来说是送您丫鬟,让我找着他,非给他两条腿都打断了不可!” “此事是娘给你惹了麻烦,但那姑娘瞧着也委实可怜,再怎么都是一条人命,给她灌口汤,看能不能撑过今晚吧。” “成,您回房歇着,我去给她灌,那陈癞子撒谎成性,说她身上是风疹,谁知道究竟是不是呢,您平日里就别去那屋了。” 妇人似应了声好,咳着嗽回屋了。 温瑜听那地痞的语气很是不善,再闻那沉稳的脚步声已朝着房门这边走来,心中不由一紧,忙又合上了眼装睡。 房门口挡风的厚帘子被撩开,屋外的天光便也跟着倾泻而进。 温瑜万不敢装睡到真让对方过来给她灌汤,便在此时抖动眼睫,半掀开了眸子,佯装刚醒。 “醒了?” 萧厉将门帘挂到了一旁的门钩上,手上端着陶碗,长腿一迈便走了进来。 他生得高大,这间本就狭小的屋子,在他钻进后更显逼仄,空气中似乎都带了他身上风雪的气息。 那一双黑眸看人时,颇像鹰隼盯着猎物,叫人轻易不敢同他视线相接。 见他进来,温瑜便不敢再躺了,撑着手想起身,不妨牵动后背的鞭伤,顿时痛得温瑜白了脸,但她还是忍着痛半坐了起来,干裂的唇瓣间溢出几声低咳。 她忙抬手做掩,虽是狼狈,却未曾落下已刻进骨子里的仪态。 萧厉没有走近的意思,见她这般,投来一瞥,背着昏光,瞧不见他眼底是什么神色。 他将盛着姜汤的陶碗放在了离床不远的一张方桌上,退后一步抱臂靠墙根站定,说:“醒了就把这姜汤喝了,我有话问你。” 温瑜如今寄人篱下,方才又听得他在屋外说的那些话,生怕他积怒对自己发难,眼下见他态度还算和善,便依言捧起了陶碗,小口喝姜汤。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在此之前,又因为逃跑被人牙子罚了两顿饭,先前太过虚弱,尚未察觉出饿,此刻汤入喉咙,方觉腹中早已饿得绞痛。 她捧着碗囫囵喝了两口,但不知是不是胃里太久没进食,被姜汤的辛辣味儿给激到,当下便觉胃中一阵翻滚,她撑着床沿便吐了出来。 萧厉脸色这下是真难看了起来,他眸光不善地盯着伏在床边吐得胆汁都快出来的人:“你这是真要死在我这屋里啊?” 温瑜吐得嘴里尽是姜汤的辛辣和胃水的苦味儿,眼角也被逼出了泪意,听得那个“死”字,她五指发白地扣着床沿,只说:“我不死。” 言罢便端起那碗姜汤喝了个干净,放下碗后伏在床沿咳嗽不止。 萧厉微微皱眉,这是他第二次在这女人身上瞧见那股狠劲儿。 贪生怕死的人他见过不少,但为了求生,身上能屡次逼出戾气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他黑眸无声地望着那咳着嗽孱弱得像是风吹就能倒下的女子,等她咳嗽声缓下来了,才说:“那是最好,不然大过年的死我屋里,晦气。” 温瑜半垂着头,肩背绷紧,并不作声。 萧厉盯着她继续道:“你被陈癞子抵给了我,可知道?” 温瑜不知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萧厉说:“那狗东西还欠着赌坊三十两银子,如今躲外地去了,我家中不养闲人,他既说是将你送与我娘当丫鬟的,在他赎你回去之前,你便都是我萧家的丫鬟。” 温瑜抓着被衾的手紧了紧,说:“我本良家,非是奴籍,是逃难途中叫人掳来这里的……” 萧厉眼皮微抬:“你是怎么落到陈癞子手上的,同我半点干系没有。我只知道,他欠我钱,哄骗我娘,把你抵给我了。” 他模样生得出众,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说话时,收敛了平日里轻浮浪荡的模样,眸光更是锐利无比,威摄逼人。 温瑜却从他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她佯装害怕,低着头哑声问:“老夫人的怜惜收留之恩,没齿难忘,但我若是替陈癞子还上了欠的银子,可否放我离去?” 三十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普通人家攒个十年八载,也不一定能攒到。 萧厉当她是痴人说梦,冷笑一声说:“成啊,你要是能替陈癞子还上那三十两银子,我立马就放你走。” 温瑜权当没听见他话中的讥讽之意,真心实意道了谢。 浑浑噩噩奔逃多日,总算盼得一丝曙光。 只要亲随们寻到她,莫说是给他三十两,便是给他三百两的酬金都不在话下。 萧厉听着她的道谢声,脸色却是变得尤为怪异,只当她怕是被人牙子打傻了,转身本欲离去,行至门口处却又顿住了脚步,侧过脸问:“你有名字么?” 见温瑜没做声,他不太耐烦地皱了皱眉解释说:“按惯例,买回来的丫鬟都要被主家重新赐名的,但你只是被陈癞子抵给我的,你若有名字,便用你原来的名字。” 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阿娘为我取名阿鱼。” 萧厉抬眸,问:“哪个鱼?” 温瑜答:“鱼死网破的鱼。” 萧厉又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后,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便放帘离去。 帘子放下后,这巴掌大的居室立马变得暗沉。 温瑜听着窗外呼呼的风雪声,忍下喉间蹿上的咳意,沉寂的目光在黑暗中终于裂出了疼痛。 阿鱼是娘亲为她取的小名。 “阿鱼,阿鱼,为娘的小鱼儿,长大了一定是个沉鱼落雁的大美人。” 那年母亲抱着她,言笑晏晏对着父王如是说。 温瑜闭上了眼,任那温润的水泽在黑暗中流尽。 世人只知她封号菡阳,知晓她大名的都没几个,更何论这仅有父母兄嫂才知的小名。 她并不怕说出了这小名会招来什么祸端。 相反,念着这个名字,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 温瑜在伤病中,身体太过虚弱,清醒了这小半日,中途喝了碗清粥,便又昏睡了过去。 直至次日再度醒来,方才恢复了些精气神。 外边似乎仍是个下雪天,冷风从老榆木门窗的缝隙钻进来,呜呜的像是鬼哭狼嚎。 温瑜扶着床柱吃力起身,趿上了床下那双被踩塌了后跟的毡绒布鞋。 这样的鞋,从前在王府,便是下人们都不会穿的。 温瑜赤脚踩上去,却觉着比自己原先那双磨破了边的布鞋暖。 纸糊的窗户破了个大洞,用油布钉上了,不开门窗,屋子里便暗不见光。 温瑜扶着墙走到门边,推门掀开帘子,立马被冷风灌了满颈,不由扶着门框垂首一阵咳嗽。 萧蕙娘将大门敞了个缝,在火塘边上借着这光做绣活儿,闻声扭过头来,见着她,放下了绣绷把边上一张矮凳拖了过来,说:“你怎起来了?快些过来烤烤火,你风寒没好,吹不得风的。” 那地痞似乎不在家中? 温瑜拢着衣襟抬脚走了过去,说:“多谢老夫人,我躺久了人昏沉得厉害,起来醒醒神。” 那日她被人牙子送来时,染上风寒发起了高热,门都没进就晕倒了,这两日也一直躺在屋里,眼下方才将这外边打量了个大概。 不大的堂屋里置了一张吃饭的方桌,靠门口处的墙角设了火塘,一把铺了薄褥的躺椅平日里不知是谁在坐,也放在了火塘边上。 堂屋连着两道门,一道进去是温瑜睡的那巴掌大的屋子,另一道门后,温瑜猜测应该是这妇人的居室才对。 那那地痞平日里住哪儿? 还是说院外还有其他房间? 温瑜心中揣揣,视线再朝着门缝外掠去,便见覆了层薄雪的小院里放着一口水缸,边角处似开垦了一小块菜地,依稀可瞥见积雪下的油绿。 “叫什么老夫人,听着别扭得慌,你唤我一声大娘就是了。”萧蕙娘重新拿起了绣绷,只是线已经短了,她虚着眼对光穿了好几次也没穿进。 温瑜说:“我来吧。” 萧蕙娘递过后有些感慨地说:“人老了,眼睛也不行了。” 温瑜瞥见她装针线的篮子里已有不少绣好的帕子,不由问:“您绣这么多手帕做什么?” 萧蕙娘神色晦暗了些,说:“獾儿这个年岁,也该成亲了,只是家里的钱全都拿给我看病抓药了,我做绣活儿换点银钱,能给他攒一笔是一笔。” 獾? 是那地痞的名字么? 温瑜穿上了针,将线抽长捻了个结,她对这个家的事所知甚少,便问了句:“大爷呢?不管家里么?” 话一出口见萧蕙娘神色不对劲,温瑜便意识到失言了。 偏偏此时外边的门“吱嘎”一声,那地痞敛着一双被风雪浸过的眸推门而进,身上似乎也带了霜雪的寒气:“娘,我回来了。”《 》 4、第 4 章 “回来了?”萧蕙娘将火塘边再腾了个位置出来,说:“外边风雪大,快过来烤烤手脚。” “还成,不算太冷。”萧厉视线若有如无地掠过坐在火塘旁的温瑜,摘下斗笠挂到了门边的墙上,手上拎着几个油纸包走进来:“路过丰庆楼,买了几包您喜欢吃的糕点。” 萧蕙娘心疼儿子挣钱不易,不免唠叨:“又乱花钱,娘说了不喜欢吃这些……” 萧厉将糕点放到桌上,说:“年节里丰庆楼的糕点买一包送一包,费不了多少银子。” 温瑜先前失言问出的那句话,便被母子二人的谈话盖了过去。 萧厉脚上勾过一条长凳,坐到火塘旁烤手,这边上腾出来的空位已足够大,但他人高腿长,坐下后还是让这火塘一角变得狭小起来,仿佛是一头自饕风虐雪中归来,在这方寸空间里收起了爪牙的巨兽。 温瑜自他进屋后,便没再抬起头过,在角落默默绣着绣绷上的帕子。 奈何对面的人压迫感太强了些,还是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所有的神经。 “你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下午还出去么?”萧蕙娘往火塘里添了两块柴禾,又把里边烧红的木炭用铁钳夹出来,放进了一旁盖着块泥砖的土陶坛子里。 “要出去。今日收的是李屠户的债,离家近,就回来用饭了。”萧厉身上的雪沫被火光烤得化开,带了潮意,他俯身去捡一截燃断了的木柴,这姿势让他骤然逼近温瑜些许,压迫感更甚。 温瑜手上的针一下子戳进了指腹,痛得她蹙眉浅嘶了声。 萧厉抬起眸,野性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正好和温瑜对上。 温瑜没敢和他对视,垂下眼蜷缩起受伤的手指,侧脸的疹子在火光照耀下似乎淡了许多。 “扎到手了么?我看看。”萧蕙娘听见温瑜那一声嘶气,拉过她的手,便见她指腹已溢出了豆大的血珠子,不由怜惜道:“怎扎了这么深……” 温瑜说:“怪我笨拙,弄脏了您的帕子。” 萧蕙娘说:“帕子沾了血倒是不妨事,洗干净就好了。” 萧厉将那燃断的半截木柴扔进了火堆里,直起身问萧蕙娘:“您的药喝了么?” 萧蕙娘道:“还没呢,打算一会儿做饭的时一并温了。” 萧厉便从火塘里捡了根燃得正旺的木柴往外走:“我去给您温。” 他一离开,温瑜便觉着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萧蕙娘似乎也发现了温瑜怕自己儿子,便说:“我儿虽在赌坊做事,但也不是那等凶蛮之人,你莫怕他。” 温瑜做出乖顺的样子点了头,心中的忌惮却不曾放下。 她在陈癞子手上挨过毒打,也见过他随手一鞭甩在陈癞子脸上的样子,作为被陈癞子诓骗他娘送来的抵债丫鬟,她谈何不惧那人? 所以凡是那地痞在的时候,她都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萧蕙娘又絮絮叨叨同她说了些别的,收拾绣绷时,瞧见那张染了温瑜血迹的绣帕,目光忽而一顿,拿起来对光仔细看了看,再瞧温瑜时,眼中欣喜又带了些打量:“你会苏绣?” 温瑜点头:“我娘是苏杭人,擅苏绣,我跟着学了些。” 萧蕙娘端详着温瑜绣下的那几针,称赞说:“你这绣工可了不得,怕是那些靠一手绣活儿讨饭吃的绣娘都不及你。” 洛都第一贵女,能被人称道的,自然不仅是那层身份。 温瑜的仪态,女红,才情,都是教习嬷嬷和夫子们用戒尺打出来的。 想起往事,温瑜眼神微黯,喉间窜上一股痒意,她咳嗽了两声,说:“大娘您过誉了。” 萧蕙娘看着温瑜下的针脚,是越看越喜欢,望着她笑道:“你这帕子,便是价钱翻了一倍拿小贩摊位前去卖,保准也得被哄抢一空。” 温瑜便说:“那我得闲时便帮您绣吧。” 这也是温瑜展露自己绣工的用意。 她眼下风寒虽好了些,可身子骨还是弱,从前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哪里干过粗活。 但依那地痞那日所言,是要让自己揽下家中大小活计,伺候他娘的。 温瑜忧心自己做不好,惹了对方厌弃,届时处境愈发艰难。 毕竟眼下萧蕙娘是因可怜她才待她和善,但这份怜悯能维持多久呢?萧家瞧着并不富裕,家里多了一张嘴便多了一份花销,她又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时间久了哪能没有芥蒂。 若能揽些绣活儿到身上,她也不算是吃白饭了。 萧蕙娘非是那等刻薄之人,哪能让温瑜还在病中就帮忙干这些,她回绝道:“你风寒还没好,先好生养着吧。” 温瑜说:“闲着也是闲着,捻弄针线还能打发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蕙娘也不好再推拒,她笑着应了声好,翻看着温瑜绣的那帕子,说:“你这绣的花样好看,我还从未见过。” 温瑜答:“是洛都那边时兴的样式,许是还没传到这边来。” 她这话一出口,萧蕙娘眼中光彩更甚,说:“那敢情好,花样时兴的帕子,在赶集的日子里,挂小贩摊位前,通常要不了半日就能卖完。只是那花样子,转头就被学去了,要不了多久,满大街都是这样式的绢帕卖,终得靠绣工才长远。” 温瑜听到此处,却是眸光微动,问:“满大街都是?” 萧蕙娘以为她不懂其中情况,解释说:“卖得好的样式,哪能不被绣娘们争相学去呢,都靠这谋生呢。” 温瑜垂下眸子温声说:“那我换着洛都那边时兴的样式绣。” 她原本还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联系上亲随们,萧蕙娘这无心之言,倒是让她有了眉目。 若是时兴的绢帕样式,能被争相模仿到满大街都是,她将联系温氏死士的暗徽稍做改动绣于绢帕之上,寻她的亲随们看到了,便知她在此处了。 有了这么个法子,温瑜都顾不上手疼和萧蕙娘的劝阻,当下便在火塘边继续绣了起来。 萧厉端着煮好的饭菜进屋时,便瞧见那被陈癞子抵给他的女子,坐在火塘边上头也不曾抬,只专心做着手上的绣活儿。 萧厉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是怕他嫌她不做事,所以能下床了就给自己揽活儿了? 他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也没刻薄到这份上吧? 萧厉想到她几次瞧自己的神情,都跟瞧洪水猛兽似的,心下虽微微有些不痛快,却也不甚在意。 怕他就怕他呗,怕他才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照顾好他娘,这是好事。 然每每想起她身上那迸出过两次的狠劲儿,再瞧她这怯懦乖顺的样子,便又觉哪哪都不对劲。 那本该一掠而过的目光,再一次在温瑜身上多停留了几息,锐利得像是要剥开她的背脊,从里边探寻什么。 但温瑜手中只余针线穿梭,似半分没有察觉。 萧厉收回目光,将饭菜放到方桌上,唤道:“娘,吃饭了。” 一直在火塘边上看温瑜做绣活儿的萧蕙娘“哎”了声,又唤温瑜:“阿鱼,吃完饭再绣吧,不差这几针了。” 原本专心致志落针的温瑜听得那一句“阿鱼”,手上的绣花针险些又一次扎伤指腹。 自离开奉阳后,便再也没人这般唤过她了。 温瑜忍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应了声好。 那方桌有一面是靠墙的,萧蕙娘和萧厉各坐了一边。 温瑜走过去时,瞧着无人坐的另一边也摆了一副碗筷,并且碗里也盛了疙瘩汤,像是给她备的。 她心中疑虑,却不敢贸然坐下,毕竟在王府,不管多得宠的丫鬟,在主子用饭时都是得候在一旁布菜的,便执了筷立在萧蕙娘身侧,问:“大娘,您有什么想吃的?” 萧蕙娘端着海碗,手上的筷子已夹起了一著油煸笋,闻言很是怪异地侧过头看她,说:“你坐下吃啊,我要吃什么菜我自个儿夹就是了。” 其实这桌上也没什么菜可挑的,除了一盘油煸笋,一盘盐煮豆子,就只剩一碟咸菜了。 温瑜执着筷子愣在了原地。 不要她布菜? 她探寻的目光看向了那地痞。 萧厉被她看得一口疙瘩汤噎在了喉头,咳嗽两声才说:“家里没那么多规矩,让你坐下吃,你坐下吃就是了。” 温瑜这才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扒着碗里不知道什么面糊煮成的疙瘩汤吃时,慢慢想明白了一点东西。 那地痞虽说是让自己给他娘当丫鬟,但他们母子似乎都不在乎那些形势上的尊卑。 她这头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妨萧蕙娘就给她碗中塞了一箸笋丝,“怎么只埋头吃疙瘩汤,夹菜吃啊。” 温瑜心中的异样感更重了些,渐渐堆叠成了有些涩然的其他情绪,她低头扒着那箸裹着油光的笋丝,哑声道了一声谢谢。 萧蕙娘看着她穿着自己的旧袄仍显单薄的身板,心中怜惜更甚,说:“莫要见外,都说了往后尽管把这儿当自己家。” 萧厉扒着疙瘩汤看她一眼,没说话。 用完饭,萧蕙娘又喝了一盅药,人也有些乏了,便回房歇着去了。 温瑜听着厨房那边传来的洗刷声响,在火塘边继续做刺绣和回屋去权衡了一下,最终端着针线篮子回了屋。 萧厉收拾完碗筷回来瞧见火塘旁不见人,浅挑了一下眉。 他走到温瑜房门口,抬手敲门。《 》 5、第 5 章 房里光线暗沉,不好做绣活儿,温瑜捡了靠墙根放的棍子把窗撑出去,冷风立马灌了进来,覆在窗木上的雪也簌簌往下掉。 有积雪落到她手上,那带着淡红疹印的五指修长,似幽兰展叶,色润如瓷,雪沫半遮半掩盖在那疹印上,当真担得起一句红梅覆雪。 手背沁凉,温瑜却没抬手抖落那片冰凉,而是看着院墙外的苍茫雪空,露出了自同亲信走散以来的第一抹浅笑。 一切都在越来越好不是吗? 她有了暂时的安身之所,也有了联系亲随们的法子。 很快她就可以继续前往南陈,联姻借兵解父王的燃眉之急。 门外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温瑜回过头,一时也猜不准敲门的是何人,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请进。” 推门掀帘而入的却是那地痞。 他背着光,高大的身形几乎将门口的光亮全挡了去,抬起来看人的一双眸子黑如曜石。 温瑜几乎是本能地绷起了浑身的神经,搭在窗沿处的手也扣紧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纤弱,可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络都是强按着戒备的姿态。 两人共处一室的气场,仿佛是两头独自占山为王的猛兽被强行放到了一起。 只不过一头在佯装示弱,另一头在步步紧逼着探寻。 温瑜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足够怯弱无害,小声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说罢还掩唇咳嗽起来。 心下却思索着,总不能是因为饭后她没收拾碗筷要教训她吧? 她那时想收来着,但那地痞吃完饭,自个儿就把桌上的碗筷全捡走了,她便没好追上去抢着干活儿。 萧厉看出了立在窗前的人整个人都紧绷着,只是不知是源于害怕,还是源于别的什么。 那搁在窗沿上的手,手背落着的薄雪化开,融成了冰凉的水渍,从指节的缝隙间淌下,抵于窗木的指尖泛着冻红,无端地惹眼。 萧厉皱了一下眉,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抬脚走向屋角的那只箱笼,说:“我拿身衣裳。” 温瑜浑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麻了一下,连眼底都透出了几分错愣。 她眼睁睁地看向那地痞走向屋角,掀开箱笼盖子取出了一身明显属于男子的衣物,再抬脚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处,不知为何又停住了步子,回头看她一眼,颇为冷漠地道:“我娘心慈,叫她知道你吹着寒风做绣工弄病了,少不得自责,家里不短那点炭火。” 言罢便放帘离去。 温瑜还在错愣中没回过神来,她视线尤为迟缓地落到了那张不大的木床上。 这间屋子其实是那地痞的房间? 这个认知的冲击力太大,让温瑜脑子有些发懵。 她听见那地痞在外边冲萧蕙娘喊了一声:“娘,我今晚不回来了。” 里屋响起萧蕙娘的回复声,让他雪天路滑多当心。 随即便是那地痞走远的脚步声,很快外边的院门打开又合上,显然是那地痞已出门去了。 温瑜整个人杵在原地木了好一会儿,才似想验证什么一般,掀帘出了屋子。 萧蕙娘在里屋歇着,堂屋里并没有人,温瑜推门去了院中,鹅毛似的大雪连成了网朝地上盖,上午瞧着不过才覆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眼下踩上去,已能听到“咔吱”声,院中水缸的缸沿上积雪厚得像是搭了一条白狐裘领子。 温瑜在风雪中凝望整个院落,却只瞧见了一个用作厨房的偏棚。 这个家里,似乎当真没有多的房间了。 温瑜不由回身看向火塘子旁的那张躺椅,秀眉蹙起。 所以……前两夜,那地痞都是在那张躺椅上将就着睡的吗? - 萧厉到赌坊已近申时,他带着斗笠,还是被吹了一脖子的雪。 在赌坊外嗑着炒瓜子同人唠嗑顺带放风的汉子一瞧见他,立马把瓜子扔回了盘子里,迎了上去:“萧哥,你来了!” 萧厉摘下斗笠扔给他,抹了一把后颈的雪继续往里走,问:“里边怎么样?” 汉子摇头,往左右睇了一眼,才压低嗓音说:“不太妙,王庆那鳖孙一直在东家跟前给您上眼药呢,说您是收了陈癞子的贿赂,才故意放跑陈癞子的。谁不知道他心里那点算盘,还不是看宋大哥从把头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想借陈癞子的事发作,跟您争把头的位置呗!” 萧厉轻嗤:“他眼里也只瞧得见这点东西了。” 汉子脸色却还是不见明朗,说:“但我瞧着东家脸色也不太好看,方才还唤账房先生去了楼上。” 萧厉听到此处略一敛眉,那汉子还要再说什么,萧厉抬手示意他打住了话头。 汉子一抬眼,才发现前方大堂入口处,一群本聚在一起吃酒划拳的汉子忽地齐刷刷朝他们看来。 其中一蓄短须的汉子更是踢开板凳,抱臂站起,眼带挑衅地盯着萧厉。后边一群喽啰也有样学样的站了起来。 不是王庆那厮是谁。 汉子顿时有些担忧地朝萧厉看了一眼,低声说:“东家还在楼里呢,他想做什么?” 萧厉没做声,只在看向对面时,脸上才露出了那惯用的佻达轻浮的笑来:“今日雪大,我为着替东家收债,在外边东奔西走了大半日,庆哥带着手底下一众弟兄在楼里吃酒赌钱,风吹不着雪也冻不着,真是羡煞我也。” 王庆面皮抽搐,却勉强忍下了怒意,只讥诮撂话道:“我知晓萧老弟你嘴皮子功夫了得,但你受贿放跑陈癞子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且留着你那嘴皮子,去同东家说吧!” 萧厉痞懒笑了笑,说:“我自是会东家解释,也省了有的人背地里搬弄是非。” “你!”王庆抱臂的手放了下来,眼里有凶气,他身后的喽啰们也面色不善。 跟在萧厉身后的汉子忙大喊:“怎么着,是趁老子其他弟兄们还在外边收债没回来,想来个以多欺少啊?” 萧厉从盛炒货的托盘里捡起颗蜜橘,在手上轻抛了两下,懒洋洋看向对面,笑说:“怎就不是看着快过年了,想给他们萧爷磕个头呢?” 说时迟那时快,王庆面上刚浮现怒意,萧厉手上的蜜橘便已直直朝着他面门砸了去。 王庆偏头去躲,萧厉手撑着木栏杆一跃,人便进了大堂内厅,有喽啰不自量力去扑他,叫他按住后脑勺往下一摁,那喽啰的脑袋当即在桌子上磕了“哐当”一声大响,松手时人已倒地,脑门血流不止。 萧厉侧头避开一个喽啰挥来的板凳,抬肘击得对方踉跄着扑远,又一脚踹飞一个试图拔刀的喽啰,还是如闲庭信步一般朝着王庆逼近,语调也很是随和:“别急,想给你们萧爷磕头,一个一个来,都有份。” 喽啰们已经不太敢上前了,随着萧厉一步步走近,他们便往后缩。 王庆自觉丢脸,恨得牙根都痒痒,拍案道:“给老子一起上!” 一群喽啰举着刀棍再次扑向萧厉,萧厉将堂中一条板凳横踢过去,撞在跑在最边的几名喽啰膝上,瞬间又倒了一片人。 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终惊动了楼上的人。 楼里的管事出现在二楼楼台木栏处,喝道:“吵嚷什么?东家在看账呢!” 手持刀棍的喽啰们顿时不敢再造次,拿眼瞥王庆,王庆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他们才纷纷退了回去。 萧厉扬起一张俊逸得带了几分邪气的脸,冲那管事笑说:“掌柜的,这可怨不得我,我是回来向东家报账呢,哪料庆哥这么见外,非要手底下的弟兄们给我磕头行拜年礼。” 那嘴角飘着两撇细小胡子的管事并不接话头,只说:“东家在房里等你呢,上来吧。” 萧厉爽快应了声,抬脚便往楼上走去,目光在背光处才完全阴翳了下来。 楼下这么大动静,东家不可能才听到。 早不制止,晚不制止,非要等到他差点打得王庆手底下那群喽啰满地找牙的时候再制止,这是给王庆留脸面呢,否则今后王庆在整个赌坊还怎么混? 那东家默许王庆摆下这阵仗的本意,便是想借王庆先杀杀他的威风。 走上二楼时,萧厉眼底所有的阴翳都已隐了去,见谁都带着三分笑,依旧是平日里痞里痞气的模样。 八字须掌柜带他走到雅间前,抬手叩了两下门,恭敬道:“东家,人带来了。” 里边传来一道儒雅的嗓音:“进来。” 掌柜的推开门,示意萧厉进去。 萧厉抬脚迈进,面上透着几分似沉不住气的隐怒,开口便道:“东家,您今日可瞧见了,那王庆带着手下弟兄,非要发难于我。” 半点也没有将方才的事当做哑巴亏咽下的意思。 赌坊东家姓韩,是个四十出头的干瘦中年男人,听得他抱怨,对着账簿头也不曾抬,只问:“你吃亏了么?” 萧厉便笑:“那哪能呢!” 赌坊东家这才抬起眼,指了几案对面的一张圈椅,说:“坐。” 萧厉也不推搪,走过去直接大喇喇坐下了。 赌坊东家说:“你十五岁那年,跟着宋钦到我赌坊做事,如今也有六年了,你是宋钦一手带出来的,论打,整个赌坊没人比你更能打,这些年办事也漂亮,按理说宋钦退下去后,这空出来的把头位置,我该给你。”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盯了萧厉一会儿才说:“但王庆也是赌坊的老人了,从前宋钦压他一头,现在宋钦退下去了,若让你个比他小上一轮的后生再压他一头,他心里难保不平。” 萧厉嗤笑道:“干咱们这行的,不都靠拳头说话么?” 赌坊东家道:“话虽如此,但你若处处强他一头,他不服,也就罢了。可在这档口,叫他逮着了你错处,如今赌坊上下都知你收了陈癞子好处,方放了他一码,我若还把把头的位置给你,底下这风气往后还得了。” 萧厉便说:“东家不必解释这么多,陈癞子这事,是我的过失,东家把把头位置给王庆就是了。” 赌坊东家却看着他道:“谁说我要把位置给他了?” 他整个人往后一靠,说:“你才是我一直看好的人选。” 萧厉抬眸与他对视。 赌坊东家笑了笑:“我手上有个活儿,你去做了,陈癞子的帐便不算什么,正好也让我瞧瞧你的忠心。”《 》 6、第 6 章 翌日,温瑜打着哈欠走出了屋子,眼下挂着两团淡淡的青黑。 自从知道那屋子原是那地痞的房间后,她夜里躺床上,枕着谷糠枕头,盖着半旧的被衾,便觉哪哪都不自在。 倒不是枕头褥子有什么异味,而是大梁虽民风开放,却也万万没开放到未婚男女可共用一条被衾的程度。 温瑜当然清楚这是非常情况,不可一概而论。 她当日被人牙子送来时浑身是疹,又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那地痞想来是不敢冒险把她和他娘安排在一间房里,才做了如此安排。 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全然不介意又是另一回事。 只是眼下她风寒没全好,身上的疹子也还能瞧见红印,万不可贸然提出去萧蕙娘房中与她挤着睡。 这严冬腊月的,一夜风雪过后,挂在屋檐上的冰棱都能有一尺来长,温瑜又在人牙子手上经历过毒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惜命得紧,可不敢为了那点所谓的名节,死撑着不睡床受一整晚的冻。 因此入夜后,她还是裹着被衾睡下了,不过被衾上先前淡得几乎闻不到的皂角味儿,似乎一下子变得浓郁了起来,萦绕在她鼻间,叫她失眠到了大半夜。 温瑜在四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天刚放亮,远处不知哪户人家家中养的鸡又开始报晓了。 她也没了再睡的心思,索性披衣起身。 昨晚呼呼刮了一整夜的风,温瑜打开正屋的大门,便见雪厚得都快没过门槛了,整个院子都是一片白。 她在那近有半尺厚的积雪上浅戳出了个指印,想起昨日自己起床后,院子里只有水缸缸沿和院墙上积雪极厚,地上倒是没积什么雪,应该是被人扫过了的。 眼下萧蕙娘还没起,那地痞昨夜又没回来,温瑜巡视屋内,在门后找到一把扫帚,先将堆在门口的积雪扫了去。 院墙外却在此时转来了异响,温瑜拄着扫帚一抬头,便见那一夜未归的地痞撑着墙头一跃而下,身形矫健得像是一头狩猎而归的豹子。 瞧见她,萧厉也愣了愣,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扫帚上,随即拧起了眉,走近后从外墙根的拐角处拿出一把细竹枝帮成的扫帚,扔给她说:“扫院子用这个。” 温瑜望着扔过来的竹枝扫帚没吭声。 她以前在王府时,见粗使丫鬟们扫雪,手上拿的便是棕榈丝做的扫帚。 所以方才在屋里瞧见这棕榈扫帚时,才半点没犹豫的拿来扫雪了。 好在那地痞似乎也没有多说苛责她的意思,他抬脚往屋里去,头上和肩上都覆着一层细雪,俊逸的脸上是再明显不过的倦怠,疲懒扔下一句:“我要睡会儿,早饭别叫我。” 温瑜便看着他进屋后径直走向火塘边的那张躺椅,扯开薄被往身上一搭就睡下了。 他似乎一宿都没合过眼,也不知昨夜做什么去了。 温瑜回过头继续扫雪,手上的动作却还是放轻了许多。 不多时,萧蕙娘也起了,见儿子歪着头睡在躺椅上,捡起掉落一半的被子轻手轻脚给他盖回去了。 萧厉睡得沉,并未被这点动静吵醒,平日里凶戾的眉眼,此刻只微敛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太高兴。 等萧蕙娘出来,温瑜小声道:“二爷今晨才回来,说想睡会儿,就不用早饭了。” 萧蕙娘低低叹了口气说:“让他好生歇着吧,怪我拖累了他,他若是能找个正经营生,又哪至于隔三差五的夜不归家。” 温瑜没听懂萧蕙娘这话的意思,是因为赌坊开的工钱高,她看病花销又多,这地痞才迫不得已得在赌坊做事么?还是说……出于某种缘由,这地痞只能在赌坊做事? 但这些都是她不能过问的,便只道:“二爷经常夜里也要去收债么?” 萧蕙娘说:“不是收债,赌坊那边夜里也不闭门的,未免有人闹事,底下人需得轮值看着场子。” 她这样一解释,温瑜便全然明白了。 这地痞,昨晚是去赌坊那边守着了。 无怪乎萧蕙娘昨日听他说夜里不回来了,都没多问什么,只嘱咐他路上小心。 她正垂眸暗自思索这些之余,忽听得萧蕙娘说:“我出去一趟,今儿是赶集的日子,街头那卖杂货的李二郎一贯出门得早,我将这些帕子拿与他,让他带去瓦市帮着卖了,劳阿鱼你给獾儿生个火盆子。” 被叫到小名的温瑜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萧蕙娘手上还拎着个篮子,她当即叫住萧蕙娘道:“大娘您等等,我昨日也绣了一些,您一并拿过去吧。” 她说着便放下扫帚往房里去,出来时,手上拿了七八张帕子。 萧蕙娘很是惊讶:“你绣了这么多?” 温瑜道:“承蒙大娘恩惠,我才有了个容身之所,阿鱼身无长物,只有这绣工尚可,便想帮衬大娘一二。” 事关能不能早日联系上亲随们,她自然不敢懈怠。 萧蕙娘心中感怀,握着她的手连声唤“好孩子”。 那几张帕子,温瑜绣得赶,自是不如她平日里的针法精细,但放到市井之地卖,还是绰绰有余了,更何况出彩的是在那帕子的绣纹样式上。 萧蕙娘粗略看过她绣的那七八张帕子后,便一并放入了篮中,带着出了门。 院门打开时,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屋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道低沉得有些沙哑的嗓音:“娘去哪儿?” 里边骤然有人出声,还将温瑜吓了一跳。 她回过头便见原本在躺椅上闭目睡着的人已醒了。 萧蕙娘在院门外说:“你再睡会儿,我去一趟李二郎家。” 随即院门合上,又是“吱嘎”一声闷响。 萧厉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温瑜倒是有些意外,所以这地痞先前翻墙进来,是怕开门声吵醒了他娘么? 倒是个孝顺的。 她收回目光,想起萧蕙娘嘱咐她生个火盆子,便去了厨房,但找上一圈也没找到点火的火折子,只在灶台下方一小洞里寻着一枚打火石和敲火石的火镰,她不由皱起了眉。 她不会使这打火石和火镰。 能认得,都只是从前在书里瞧见过。 书上说,需以火镰击石方可引燃火绒。 温瑜从柴火堆里找了把干枯的绒草,垫上火石用火镰锉了一阵试试,但除了锉得手疼,连半个火星子都没擦出来。 她盯着这东西沉思了一会儿,拿去了正屋。 萧厉方睡沉,便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砸响,他拧着眉睁开眼,便见那女子蹲在火塘子前,拿着火镰锉火石,但锉的方向和力度都不对。 几番被搅清梦,他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看:“你连点火都不会么?” 火石和火镰都在厨房,她却偏要拿到这里来锉,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不是故意的。 但那女子只怂怂低着头不说话,叫他突然就发不出脾气了。 萧厉抹了把脸,认命地坐了起来,伸手拿向女子手中的火镰,但因为一宿没睡,刚眯上又被吵醒,精神头不甚好,取火镰时掌心不慎擦过对方手背。 不可思议的滑腻和温凉瞬间让萧厉瞌睡醒了大半,女子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手飞快地往回缩了一下。 萧厉皱着眉想解释一句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本就是无意之举,说了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他拿起火镰锉在火石上,溢出的火星子瞬间将下方干枯的绒草点燃,萧厉又往火苗上盖了两片干枯的毛竹笋壳,火苗瞬间越燃越旺。 掌心叫火光烤着,方才那一触而分的滑腻触感却仍残留在上面,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日她手背淌着化开的雪水没入指缝的情形。 那只手生得极好看,指骨修长,肤色莹润近乎半透明,从指尖泛起的冻红也和手背的疹印相映成彰,似兰草覆雪,又似红梅吐蕊。 但那连着骨和皮的每一寸经络却又是绷着的,于是兰草有了意,红梅生了骨。 原本是懒得再探究那副看似怯弱的的神情下究竟藏着什么的,但这一刻突然又生出了扒出那兰草意,红梅骨的念头。 火光已大盛,萧厉往火塘中加了最后一根木柴,俊逸的侧脸映着火光,叫人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温瑜本就因方才的意外心中揣揣,此刻见那地痞不说话,听着火塘子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觉空气中似乎也有一根弦在无声地绷紧了。 她垂眸望向自己手背上红印依旧还很明显的疹子。 不应该啊…… 她脸上的红疹只是肿得没之前厉害了,却未消退,断不可能是容貌给她带来了麻烦。 她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片令人心慌的沉寂,院门忽地被拍响了。 温瑜以为是萧蕙娘回来了,如释重负,起身说:“我去开门。” 她步下台阶打开院门,杵在外边的却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那汉子瞧见她,眼神还极为不善,竟是不等温瑜说话,便直接越过她往里走:“二哥,我今早去赌坊,猴子说你留了信儿找我!” 见是找那地痞的人,温瑜倒也没阻拦,只瞧着对方的背影微微皱了一下眉。 萧厉已不打算再补眠了,络腮胡汉子进门后,他便指了边上一张长凳:“坐下说。” 汉子人高马大,体型比萧厉还壮硕,坐下后跟座小山似的,他扫了在外边重新拿起扫帚扫雪的温瑜一眼,抱怨道:“那便是陈癞子使诈送到大娘手上的丫鬟啊?二哥你真该把人带去赌坊,叫东家和弟兄们都瞧瞧这是个啥寒碜样,看王庆那孙子还有没有脸再信誓旦旦地说二哥你是收了陈癞子好处才放跑他的……” 为了不进屋,在外边装模作样扫雪的温瑜:“……” 这嗓门未免大了些,她想装作没听到都不行。 不过对方说的虽是埋汰她的话,她却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她想看到的,她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本就是为了旁人瞧着她便退避三舍。 那地痞……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老是盯着她瞧做什么? 温瑜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恶寒不已,赶紧打住了念头。 “……陈癞子那狗杂种也是,都把主意打二哥你头上来了,东家那边怎么说?” 屋里的谈话声还在继续,温瑜觉出陈癞子这昏招,貌似给那地痞带去了麻烦,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不由凝神继续细听。《 》 7、第 7 章 屋里却突然传出一道微沉的嗓音:“阿鱼。” 温瑜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地痞是在叫自己,这还是她告诉那地痞自己的名讳后,他头一回唤她。 以为是自己偷听被抓包了,温瑜当下也顾不得心下那点不适应,手上的扫帚又挥了两下,才佯装半点不知情地转过头去,说:“在的。” 屋里光线太暗,叫人瞧不清这一刻那地痞面上是何神情,他似乎微微默了一息,才扬手抛给她一串铜钱,说:“你去徐记买屉包子回来。” 铜钱落在了温瑜脚边,将地上的积雪砸出一个小坑。 这是要支走她再谈话的意思了。 温瑜应了声,捡起铜钱往外走去。 踏出院门后,她面上的神情才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陈癞子捅的这篓子,给那地痞带去的麻烦怕是不简单,否则即便是赌坊东家让那地痞自掏腰包还上陈癞子欠的赌债,他没必要支开她说话。 这里边到底有多少圈圈绕绕,按理说都同她无甚干系,可她如今既成了此事的导火索,怕是很难独善其身。 除非……她能尽快恢复自由身,同这地痞一家脱离关系。 但靠绣帕上的暗徽联系亲信,终归只是个碰运气的法子,不可全然寄望于此。 若联系不上亲信们,仅剩的恢复自由身的办法,便是替陈癞子还上那欠的三十两赌债了。 温瑜思索着这些,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巷子,大雪天清早出门的人少,街口的争执声传入温瑜耳膜时,便尤为清晰。 “……那陈家二郎从前收帕子时,都是十文一条收的,怎地小兄弟你就只给七文?” “陈家二郎十文一条收你的帕子,那你找陈家二郎收去啊!找我做什么?” 远处,萧蕙娘低咳了几声,才继续对着那眉眼凶横的货郎道:“这不陈家二郎一家子都回乡下过年去了,只能劳烦小兄弟你了,你再仔细瞧瞧,这可是苏绣的帕子,绣工好,样式也新,价钱便是翻上一倍,拿去瓦市卖那也是有得赚的,旁的帕子便罢了,这怎能也跟普通绣帕一个价?” 那货郎不耐烦道:“苏不苏绣的,不都是张帕子吗?我这儿就一个价收,你要卖就爽快些,不卖就别耽搁我做生意!” 话虽这般说着,他一双三白眼却是斜瞟着萧蕙娘的,甚至已数出了一串铜板,大有萧蕙娘一松口就给钱的意思。 怎料萧蕙娘看了篮子里那些绣工精致的帕子一会儿后,却摇头道:“那我不卖了。” 她说罢便拎着篮子往回走,冷风一吹,便不住地咳嗽。 货郎是见她衣着寒酸,说话间一直咳嗽瞧着又是个病弱的,想来是家中急缺钱用,才敢如此杀价,哪曾想对方说不卖便不卖了。 他在后边喊价道:“算了算了,苏绣的那几条帕子我给你十文一条!” 他说着几步追上来,将一串铜钱硬塞与萧蕙娘,又伸手去拿萧蕙娘手上的篮子:“大过年的都不容易,你卖了这些帕子回头还能拿钱去置办点年货!” 萧蕙娘忙挡住他拿篮子的手,又将他强塞过来的铜钱推回去,喝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说了不卖了!” 温瑜眼瞧着那边似要动起手来,忙喊道:“干什么呢?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那货郎本只是打算催促,让萧蕙娘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倒也没想强买强卖。 此刻闻得此言,不由转头向说话之人看去。 见说话之人是一名面有红疹的女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道:“什么强买强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强买强卖了?” “人家大娘都说了不卖了,你还伸手去拿人家东西,不是强买强卖是什么?” “你!” 那货郎一时语塞,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喊价杀价遇到这等情形,一贯是如此处理。 此刻被人叫破了,自知理亏,只得将手收了回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一旁的萧蕙娘却是率先开口对温瑜道:“算了算了,不必与这人呈口舌。” 她又看向货郎,说:“我非是佯装不卖同你讨价还价,这苏绣的帕子,你不识得其可贵之处,自有人识得。你既给不出个好价钱,我们便也没什么好相商的。” 那货郎自认都让步到这份上了,还被拒,心中顿生不快,只觉眼前这妇人太不识好歹了些,他哼笑道:“成!你就把你那几块帕子当金疙瘩揣着自个儿卖去吧,我看谁买!” 言罢挑起货担便扬长而去。 温瑜这才上前扶起萧蕙娘:“大娘,您没事吧?” “没事。”萧蕙娘咳嗽着问:“你怎来了?” 温瑜道:“家里来客人了,二爷让我去徐记买包子。” “徐记?”萧蕙娘皱眉:“那可在城东呢,都要跨半个城了,他怎让你跑那般远去买包子。” 萧蕙娘以为是儿子还因陈癞子的事迁怒温瑜,故意这么使唤人折腾她,当即骂了声:“那浑小子!” 她拍了拍她的手,说:“你莫怕,待我回去了数落他,陈癞子是陈癞子,你是你,他便是对陈癞子心中有怨,那也不能撒气到你身上!” 温瑜心知萧蕙娘是误会了,可她对自己的这份维护,还是让她心下动容。 再思及那地痞可能遇上的麻烦,原本只是想着还完三十两后便尽快脱身,而今念着萧蕙娘的这份爱护,若是能帮上一二,她自当还了这份恩。 她笑道:“许是二爷喜欢吃那徐记的包子。” 随即视线瞥向萧蕙娘手上的篮子,问:“这些绣帕您不拿与那货郎了,打算卖往何处?” 萧蕙娘叹了口气说:“常收我帕子的陈家二郎回乡下过年去了,他价格给的公道,只能等年后再拿与他了。” 温瑜所有所思:“咱们就不能自己拿去绣坊或集市上卖么?” 萧蕙娘摇头说:“绣坊有自己的绣娘,绣品尚堆积着卖不完,哪还会再买外面的?集市么……也只有那些货郎,才会置个摊位,将各种物件儿摆上,吆喝着慢慢卖,自个儿去卖,哪是那般容易就卖掉的……” 话说到此处,她忽地顿住,垂眼看向了篮子里那几张苏绣的帕子。 旁的帕子兴许不行,但这几张帕子是苏绣,样式又新…… 她抬起眼看温瑜时,温瑜也正望着她。 萧蕙娘不禁笑道:“瞧我这记性,你这几条帕子,本就是以绣工和花样取巧,那咱们便上瓦市碰碰运气去!” - 二人到瓦子时,这边已开市有一阵了。 地上的积雪早被来往行人踩化,一片浠泞,混着各地口音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已。 以横在瓦子中央的拒马为界,东市卖棉麻丝绢和各类杂货器具,西市则买卖牲□□物。 温瑜和萧蕙娘在东市转了一圈,瞧那些商贩是如何吆喝买卖的。 她也借机极为认真地记下了瓦子里所有东西的物价。 先帝膝下无子,早些年间,便已从皇室宗亲中选定了她父王为储君,父王为兄长请的先生,乃一门三代皆为帝师的余太傅。 余太傅曾给兄长布下过一门课业,要他遍查民间物价,兄长带着伴读们整理了月余才整理出来的物价册,交与余太傅后,余太傅却连翻开都不成。 那日她正巧去寻兄长,躲在门后,听见余太傅叹息着问兄长:“敢问这册中所录,是否都为少君亲眼所见?” 兄长清隽的脸上浮起了愧色,对着余太傅长揖:“老师的用意,学生懂了。” 温瑜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想明白那日余太傅和兄长的谈话。 那市井间物和价的背后,都是民生啊。 上一次,她如物件般被陈癞子带来这瓦市,这一次,她想记住所有不属于这里的“物”和疮痍。 记住了,将来才会去改变。 - 这一圈走下来后,温瑜和萧蕙娘已将绣帕的价格打听清楚了,商贩们一律喊价二十五文一条。 但那只是普通绣帕的价格,她们逛遍了整个瓦市,也没瞧见有卖苏绣绢帕的。 温瑜同萧蕙娘一通合计,暂且保守地将苏绣的帕子定了五十文一条。 只是让二人没想到的是,这瓦市里也有不少老妇或年轻娘子,拎了个篮子在叫卖各种绣品,得益于她们已经吆喝上了,温瑜和萧蕙娘臂弯里挎着篮子,都不需要再费嗓子,来往行人便已知道她们是卖什么的。 但卖家多了,招徕生意便不是件易事。 萧蕙娘喊着苏绣的名头,虽是引了几个妇人上前来瞧帕子,但一听说要五十文一条,便都摇摇头走了。 如此几次后,萧蕙娘心中也没底,同温瑜商量:“这帕子定价高了没人买,要不改做三十文一条?” 温瑜回忆这一路看下来的货摊,忽道:“我们去卖布匹的摊位附近转转看。” 萧蕙娘有些迟疑:“这……可行么?我怕布摊的摊主赶人……” 卖各种小件绣品的,都聚在这一片,万不敢去布商贩子们那边遭人撵。 温瑜附耳同萧蕙娘说了什么,萧蕙娘神色几经变换,终是跟着去了。 二人再次出现在布摊前时,温瑜用篮子里一张幽兰绣纹的苏绣帕子做了面纱,将疹印最为严重的下半张脸遮住。 她佯装挑选布匹,因着身段气质本也出众,此刻虽蒙了脸,还是引得不少挑选布匹的妇人或年轻姑娘频频看来。 布商贩子以为她们是来招徕生意的,方要出言驱赶,却听得那雪纱覆面的女子淡然道:“掌柜的,这绢还有旁的颜色的么?拿与我瞧瞧,我看哪些适合做绢帕用。” 对方转眼一变成了客人,布商贩子一张冷脸都瞬间成了热脸,哪还敢再把人从摊位前撵走。 温瑜便借着挑选布匹,将那些花样新奇好看的绣帕取出来,逐一比照着什么图案配什么颜色的布料更好看。 如此一来,边上挑布匹的人,哪怕原本没买帕子的心思,无意间那么一瞧,瞥见那些新奇的花样和精致的绣纹,不免也动了念头。 几百几千文一匹的绢布都买了,买张几十文的一张帕子还不是顺带的事,给钱都格外痛快。 不到两刻钟,温瑜篮子里的绣帕便被卖了个干净,还有不少没买到那时兴样式帕子的,追问下回集市她们还来不来卖。 温瑜估摸着今日卖出去的这些,绣纹花样很快就会被人学去,这也是她乐意见到的,但为了留住点客源,还是笑答下次再带新样式的帕子来。 等她拿着挑上眼的绢匹递与布商贩子,让他给自己裁下几尺时,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商机,冲温瑜笑得一团和煦:“姑娘,想不想做个长久买卖?” 温瑜睫稍轻抬,半张脸都叫面纱掩住了,眸底笑意淡得似有若无:“好说。”《 》 8、第 8 章 走出布摊时,萧蕙娘拢着袖袋里沉甸甸的铜板,还是觉着跟做梦一样。 她们不仅以高价将那一篮子的绣帕都卖完了,布摊的老板还主动提出往后若有了帕子,可以拿与他卖,价钱自是比不上她们自己卖的,但也比货郎们收的价高出一截,并且放话有多少他收多少。 唯一的要求便是样式不能比她们今天卖出去的那些差。 市集上依旧嘈杂,太阳照化了雪,天气愈发干冷得厉害。 萧蕙娘看向同自己并肩走着,却神态自若的温瑜,不知是不是叫绢纱遮住了面上大部分红疹的缘故,柔和的曦光落在了她眉眼间,淡化了那些细小的疹印,萧蕙娘只觉她整个人似笼着一层华光,连身上穿的那件打了补丁的旧袄,都不显寒酸了。 她也是在此刻方觉着,自己好像今日才认识眼前这姑娘似的。 在家中时,她乖顺懂事得叫人心疼,可在这瓦子里,她从容不迫卖帕子和不卑不亢同布商贩子谈生意的样子,突然就让萧蕙娘想到了贵气二字。 大抵也正是因为她身上那层言语无法形容的气度,才让布摊那边找她买帕子的妇人或小娘子都客客气气的,全然没有在绣摊前买东西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模样。 萧蕙娘盯温瑜盯得出了神,迎面驶来一辆牛车她都没注意到,还是温瑜拽了她一把说:“大娘当心。” 萧蕙娘说:“这钱就这么进了兜里,我总觉着跟做梦似的,脚上也飘乎得很,仿佛踩着了棉花似的。” 温瑜不由浅笑:“下回瓦子开市,您多拿些帕子过来,能卖更多呢。” 说到银钱的问题上,萧蕙娘摸着袖袋里的那些铜板,忽地叫住温瑜:“阿鱼,若不是你,这些帕子我也卖不出去,这些钱,你且收着。” 温瑜手中骤然被塞了一大串铜板,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眼底露出几分讶然,萧蕙娘这给的,怕是今日赚到的一半了。 她连忙推拒:“这怎使得,那些绢帕,大半都是您绣的,我只绣了七八张,何况还有针线、布匹的本钱在里边,我吃住也是在您家,这钱,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萧蕙娘还是执意要给,说:“一码归一码,今日全靠你想的法子才卖完了那些绢帕,还打通了布商那边的路子,我留一半,也比从前把帕子卖与那陈家二郎赚得多了,你往后不是还要去寻你家人么,收着吧……” 她摁着温瑜那只手,不让她把钱还给自己。 她掌心热烘烘的,被她按着温瑜的手握在掌心的那串铜钱也热乎乎的,是她衣袋里的温度,却叫温瑜心口也慢慢变热了。 她放缓了语气:“那大娘你先帮我存着,我还欠二爷三十两呢。” 萧蕙娘闻得她后半句话,颇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重新数出一百铜板给她,说:“那你拿着这一百钱,在集市上瞧见什么也好买。” 这次温瑜没再推拒。 二人继续往前走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呼声:“前边那位带面纱的姑娘请留步!” 温瑜和萧蕙娘齐齐顿住了脚步,回头瞧去。 便见一梳着双垂髻的年轻姑娘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衣着颇为体面,瞧着似大户人家家中的丫鬟。 待到二人跟前了,对方才道:“方才在布商那边卖苏绣绢帕的可是二位?” 她说着展出手中一方苏绣绢帕,绢帕下角绣着一剪红梅,落了个不知是什么印记的徽印,瞧着倒是相映成彰。 温瑜认出她手上的帕子是自己卖给了一位妇人的,此刻被这丫鬟模样的人带着找上来,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萧蕙娘也很是奇怪,她代温瑜道:“是我们,怎了?” 小丫鬟面上似一喜,忙又问:“这上边的刺绣,也是你们绣的么?” 温瑜点了头:“是我绣的。” 小丫鬟道:“那便劳这位姑娘同我走一趟,我们夫人想见见你。” 温瑜问:“你家夫人是谁?为何要见我?” 小丫鬟只觉这女子衣着虽寒酸,可被她一双黑凉的眸子盯上,竟莫名地有些透不过气,她忙解释说:“我家夫人姓徐,方才去布坊挑料子,瞧见一妇人手上的帕子竟是罕见的苏绣,打听之下才知是姑娘卖出去的。我家夫人此番寻姑娘,只会是好事,姑娘且放心跟我去吧。” 她说着往不远处一指,说:“我家夫人的马车就停在那边呢!” 温瑜便看向萧蕙娘:“大娘,那我去一趟?” 萧蕙娘已快被今日这接二连三的喜事砸晕了,深知那贵人若瞧上温瑜的刺绣,温瑜便又多了条赚钱的路子,只替温瑜高兴,说:“贵人既等着,你去就是。” 温瑜由丫鬟引着去了马车那边,丫鬟上前去禀说时,温瑜便站在五步开外候着。 这感觉对她来说还颇有些新奇,过去十几载,她都是置身车中的人,而今忽地成了车外候见的人。 她目光掠过那辆在瓦市里已算得上十足气派的马车,没在车身和马臀上瞧见什么徽印,便猜测这车主人家中应是行商的。 不多时,丫鬟招手示意温瑜上前。 马车里的贵妇人穿着兔毛滚边的织金描红袄子,手上捧着个汤婆子,富态非常,她拿一双细眼上下打量温瑜一番后,才慢条斯理问:“怎地还遮面示人?” 温瑜知道那些权贵们的那一套,垂下眼并未看对方,只答话道:“民女面貌丑陋,怕污了夫人的眼。” 贵妇人对她容貌本也无甚兴趣,转而问:“你会苏绣?” 温瑜答:“是。” 贵妇人又问:“绣了多久?” 温瑜道:“从幼时便跟着母亲学的。” 贵妇人这才抬了抬眼皮:“可会双面绣?” 温瑜眉微不可见地一蹙,回话说:“会,但不精。” 贵妇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敲着置于膝上的汤婆子,似考虑了一番后才道:“我观你那绢帕上的刺绣针脚细腻,铺陈得宜,倒是比起那些成名颇久的绣娘也不差,你替我绣个扇面,一月时间可绣得出?” 温瑜眼下正缺银子,断不会拒绝,沉思片刻便说:“可以。” 贵妇人脸上见了笑意,她抱着汤婆子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说:“东西我是要拿去送人的,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我绣,绣成了,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单面的扇面,绣成之后我许你五千钱,不过你若是能绣成那双面绣……” 贵妇人睨温瑜一眼:“价钱我再给你翻个十倍都成。” 温瑜长睫忽地微抬。 十倍? 那便是五万钱,换成白银足足五十两! 莫说是让自己恢复自由身,便是再雇人保护自己去寻亲信的银子也有了。 只是绣这双面绣的确是费时费神。 苏杭一带不知多少绣娘为绣双面绣熬坏了眼睛。 那贵妇人见温瑜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这酬金给惊到了,不以为意唤了下方婢子的名字。 小丫鬟心领神会,取出一枚银锞子递给温瑜,说:“这是定金,这一月里,你便莫要再接旁的生意了,专心绣我家夫人要的东西。你家住何处,晚些时候,夫人会派人将缎料、绸线还有绣样一并送到你家中去。” 温瑜心中已有了成算,接过银锞子后,报了萧家所在的街巷。 待那贵妇人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时,温瑜欠身告退,她全程都未抬过眼,但即便半垂了螓首,还是叫人觉着她清绝不卑。 贵妇人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纳罕道:“这通身的气度,倒不像个靠做绣活讨饭吃的。” 小丫鬟跟着瞧了一眼温瑜的背影,说:“许是从前家境也还尚可,战乱后逃难来这里的?” 贵妇人收回视线,耷下眼皮道:“罢了,管她从前如何,只要她精心绣出我要的东西就成。” - 温瑜回去后,同萧蕙娘说了那贵妇人让她绣扇面的事。 萧蕙娘自然不会觉得温瑜能绣出双面绣,且不说那极考验功底,单是一个月的时间也根本来不及。 虽说只绣单面给五千钱也已足够阔绰,但萧蕙娘并未因那酬金就展颜,而是拢着眉心道:“我怕对方给的绣样繁杂,这东西要精细着绣,一月时间还是太赶了些……” 温瑜只说:“大娘无需替我担心,我心中有数的。” 萧蕙娘便叹了口气道:“你别把那三十两当座大山压身上,这事归根结底,怨陈癞子,等獾儿那边等找到陈癞子,也是由他还钱的,哪能真要你这孩子还陈癞子的赌债?” 但问题是陈癞子一日寻不到,这笔债就一日无主,温瑜又是陈赖子抵给儿子的,萧蕙娘终也没法做主让儿子放温瑜离开,只能尽量善待她。 想起这些,萧蕙娘心口也发沉,又说回了刺绣的事上去:“接下来这一月,你便专心绣那扇面,绢帕我来绣,你回头准备几个绣样就行,只要样式新颖,那布摊掌柜的一样收的。” 温瑜谢过了萧蕙娘,又将那枚银锞子交与她,萧蕙娘自是不肯收,但温瑜强塞到了她手中:“您收着吧,家中柴米油盐都要花钱呢,就当是我已还上了一两。” 萧蕙娘握着银锞子,心中百味杂陈,看温瑜的目光里心疼又带着些歉疚:“你这孩子……” 温瑜为了不让萧蕙娘再说银钱的事,又提了一嘴可以雇绣娘一起绣绢帕的事,毕竟她抽不出时间绣苏绣的绢帕了,那拿出去卖的帕子,便全是靠绣样□□。每拿给那布商一批帕子,便少一批新颖的绣样,唯有每一批拿出去的绣帕足够多,才能用同一个绣样赚更多银钱。 怎料萧蕙娘当真被说动,两人都快走到瓦市出口了,她折身就要往回走:“不成,既要雇人绣帕子了,那这绢布我得再多买些!” 二人这一路走来已买了不少年货,温瑜拿着已觉颇为沉手,怕再买便带不走了,劝说道:“大娘,要不下回再来买吧,咱们今日已买了这么多东西了。” 萧蕙娘算了算赶集的日子,摇头说:“赶下回的集,得到年后了,我还是折回去再买一匹绢布,前边有个茶水摊子,阿鱼你带着东西去那边坐着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温瑜还想再叫萧蕙娘,但萧蕙娘已转身挤进熙攘人群里去了,温瑜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只能先去茶水摊等着。 她冲小二要了壶热茶,放完东西坐下。 怎料小二茶水还没端上来,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就一路吐着瓜子壳,嬉皮笑脸走进茶摊,脚下都不带转弯地朝着温瑜这桌走了过来。 “小娘子今日在这瓦子里做了大买卖啊!买了这般多的东西,怎也不孝敬孝敬咱们?”《 》 9、第 9 章 温瑜瞧见几人不似善类,暗道不妙,抓起放于身侧的绢布和年货就要离去。 但那混混头子拨开前来上茶的小二,提脚勾过一张长凳踩上去,直接拦住了温瑜的去路,嬉皮笑脸威胁道:“小娘子可别急着走,上一个这么急着走的,断了腿现在还躺床上呢。” 边上喝茶的茶客瞧见这架势,都避得远远的。 “几位,几位,有话好好说……”被那混混头子一把挥开的店小二爬起来后还想上前劝架,却又被另两个小混混推开,对方吐出的瓜子壳都快崩到他脸上:“煮你的茶去,少管闲事!” 店小二也不敢得罪这些地头蛇,只能捧着自己被推搡掉的毡帽,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炉灶旁。 温瑜见几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甚是淫邪,心下嫌恶,抬手便将覆面的帕子取了下来,顶着一脸的红疹咳着嗽道:“我与几位好汉无冤无仇,何故拦我?我近日染了恶疾身上起了疹,恐将恶疾传与旁人才以帕覆面,好汉莫不是认错了人?” “嘶……” 几个混混瞧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方才远远瞧着,还当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此刻见了温瑜那一脸的红疹,还听她说恐会传人,顿时如避瘟神。 那踩着长凳拦她的混混头子都赶紧把脚收了回去,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也换成了凶神恶煞,咒骂道:“你他娘的会传人还不赶紧把帕子戴回去?丑得能吓死阎王的癞脸婆娘!” 温瑜便抬手将帕子戴回去,但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害怕得手抖,她戴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戴上。 混混头子膈应得不敢再看她的脸,粗声恶气道:“老子没寻错人,找的就是你,整个东市都是老子罩着的,在这儿做买卖的,哪个不给老子孝敬钱?” “你和那老婆子跑去布摊那边卖绣帕,一篮子绣帕转眼就卖干净了,可是有人瞧见了的,自然也得拿一份孝敬钱给老子!” 温瑜敏锐地抓住了一点他话中透露出的信息——自己和萧蕙娘卖个帕子都能被这些泼皮盯上,是有人同他们通风报信了的。 只是不知那报信之人是这些泼皮的眼线,还是哪个眼红她们的小贩。 她观这伙人气焰嚣张,周边茶客和茶舍小二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猜测这几人应是在瓦市横行已久。 眼下这三人虽是被她脸上的红疹恶心到,没了调戏之心,但看样子,这孝敬的银钱还是少不了的,便道:“我们初来瓦市做点小本买卖,的确不知这里的规矩,我请好汉和弟兄们吃些茶点,权当是孝敬了如何?” 她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买完东西后仅剩的十枚钱放到了桌上。 那混混头子瞥向那几枚铜钱,抬掌便重重拍在了桌上,一双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温瑜:“十文?丑婆娘你打发叫花子呢?” 温瑜耳膜叫那拍桌声震得发疼,她蹙了眉,故意咳嗽得似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往前靠了一步撑住桌子,那拍桌的混混头子便忙往后退了一步。 温瑜这才掩唇轻咳着道:“我身上只有这些,几条绢帕又能换几个钱?还请好汉莫要为难。” 那混混头子磨了磨牙根,冷笑着说:“老子在赌坊替人收债的时候,把人腿打断了,对方可都不敢说老子为难了他,也是你这癞脸婆娘叫老子瞧着怪恶心,老子懒得再跟你废话了,你把你手上的绢布留下就滚吧。” 对方的粗鄙之言和狮子大开口让温瑜眸色冷了几分,她手上最值钱的就是那些绢布,断不能给他们。 两个小混混要上前抢她手上的绢布,温瑜忙护在了身前,故意露出手背上的疹印,道:“不成的,这布匹我挑选时已碰过了,又拿了一路,旁人再用,恐也会染上我身上的恶疾。且我家二爷也是在赌坊做事的,几位好汉不看僧面看佛面,行个方便吧!” 温瑜记得那地痞在赌坊似乎不是个小喽啰,这些人若同那地痞相识,知道了萧蕙娘是那地痞的娘,应当不至于再为难她们。 两个小混混不知是被温瑜前一句话吓住,还是听说了她家中有人也在赌坊做事,没再去抢温瑜手上的绢布,看向了那混混头子。 混混头子却哼笑了声:“老子去外边收账,邻里有个在伙房当杂役的,都敢来求老子给几分薄面,你家二爷又是哪路阿猫阿狗?配老子行方便?”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温瑜道:“说啊,你家二爷姓甚名谁?报上大名来老子听听。” 温瑜只听陈癞子唤过那地痞“萧二哥”,具体名讳她并不知,不过萧蕙娘经常一口一个“獾儿”的叫他,民间取名本就讲究个贱名好养活,那地痞莫不是就叫萧獾? 她定了定心神,掩下了嗓音里那一点迟疑道:“我家二爷姓萧名獾。” 混混头子只听得个“萧”字,神色便已不复之前猖獗,但全名又不对,他面上阴晴不定,喝道:“萧什么?你给老子大点声说!” 温瑜方才装咳咳得有点狠了,此刻嗓子沙沙的,被那混混头子一吼,便也只能大声喝道:“我家二爷名叫萧獾!” 吼完那一嗓子,她发现对面的混混头子面上神情由阴沉转为了讥诮,温瑜心中一下子变得没底,难道那地痞当真只是个赌坊的小喽啰? 她抱着手上的绢布垂下了眸子,思索着还能有什么脱身之法。 那混混头子嗤笑出声:“我还当你家二爷是哪位了不得的人物呢,原来也只是个……” 站在温瑜边上的两个小混混怔怔地瞧着外边,神色忽地变得极为惊恐,拼了命地给那混混头子使眼色,眼泪花花都快吓出来了,两腿也不听话地打起了摆子。 那混混头子觉出有异,方打住话头,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轻飘飘却叫他脊背发寒的嗓音: “只是个什么?” 茶摊外呼呼乱刮的寒风,似乎都在这顷刻间全朝着他颈上掠去了。 混混头子僵着脖子转过身,瞧见萧厉那张似噙着薄笑却眉眼森然的俊脸时,腿一软,直接跪下了。 “萧……萧哥……” “我……我不知道她说的是……是你……” 他那张紫红的脸,此刻竟也能明显地瞧出发白来,舌头跟打了结似的,说话都不再利索,跪在那里抖若筛糠。 温瑜颇有些茫然,她也不知事态怎就突然发展成了这样,这混混头子在她说出那地痞名字后还对他不屑一顾来着,怎一见人又怕得跟孙子似的? 且对方道不知她说的是那地痞,她不都报那地痞大名了么,他怎会不知? 难不成他们赌坊里叫萧獾的很多? 她尚没想明白其中原因,便见那地痞微倾了身,拍着那混混头子的脸,笑意森然问:“你把我的人堵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混混头子已经快哭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您的人啊!我要是知道了,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才被找了麻烦险些脱不了身的温瑜,一时也顾不上他们言辞间说她是谁的人这颇有歧义的话,当场指控道:“二爷,这人见老夫人拿绣帕来瓦市换了银子,寻机堵我,要我拿老夫人买的绢布孝敬他!” 混混头子惊惶不已,吓得连连摆手:“不……不是……” 他想解释,却发现根本无从解释,因为温瑜只是把她自己摘出去了,说的又不是假话,那些帕子是她和萧蕙娘一起卖的,可本质上却是萧蕙娘的,那绢布也的确是萧蕙娘买的。 混混头子最终只痛哭流涕道:“萧哥,我不敢的……真的不敢的……我不知道同她在一起的老妇人就是萧大娘啊……” “都是东三档口那卖杂货的货郎,是他同我说大娘她们在布商那边做了大买卖,都没给孝敬钱,我才昏了头找过来的……” 他害怕到了极点,已是口不择言什么都交代了。 温瑜听到此处却浅皱了下眉,货郎? 难不成是今早想强买萧蕙娘手上那些帕子不成的那个? 萧厉在听说萧蕙娘也被卷入其中时,眼底那点散漫的笑意便冻住了,他拍在那混混脸上的手,在那瞬间改为一把拽起他衣领,将人重重撞在了桌沿上,眸光似开锋寒刃,一字一顿道:“我、娘、呢?” 混混头子被他这凶煞模样吓到,颤得语不成调,身下传来一股湿意:“我……我没找大娘麻烦,我看这位姑娘带着东西在茶摊这边,就……就直接过来……” 萧厉这才把人扔了回去,居高临下看着他,侧脸叫日光切出一片暗影,轻飘飘的语气里满含煞气:“再有下次,我饶不了你。” “滚。” 混混头子仿佛已死过一回,得了那话几乎是感恩戴德的想滚,但是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根本不听使唤,还是两个小混混抖着腿过去,架起他连拖带爬地一道滚了。 温瑜看着几人狼狈离开的背影,顿觉心中舒了一口恶气,转头却见那地痞神色不郁地盯着自己。 她以为对方是责怪她没同萧蕙娘一道,独自在这茶摊躲懒来了,解释说:“大娘要折回去买绢布,让我在这边看着东……” “我姓萧,名厉。”对方缓慢打断她。 温瑜哑巴了。《 》 10、第 10 章 晚些时候起了风,天上又稀疏飘起了小雪。 温瑜坐在茶摊前支着手肘等萧蕙娘和去接她的那地……如今当叫他萧厉了。 一片细雪落进了土陶茶碗里,泛起细小的水纹。 她指尖挂着那用细绳串起来的十枚铜板,轻轻晃了晃。 厉,古作磨刀之石,今意为锻磨刀锋以淬其利。 萧蕙娘瞧着对他爱护有加,怎会替他取这样一个戾气尽显的名字? 瓦市已临近闭市,但萧蕙娘母子还没归来,她不禁探眼往回看去,却听几个收摊路过的商贩议论道:“东三档口那姓刘的狗腿子可算是遭报应了,平日里尽赶着给那三泼皮通风报信,仗着自己同那三泼皮熟络,谁生意比他好了去,他就去那三泼皮前上眼药,这下好了,石头砸他自己脚背上来了!” 有尚不内情的,不免多嘴问上一句:“我今日的摊位没在那边,没瞧见,快与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说话的人便笑:“今儿那三泼皮不知怎地大动肝火,找上那狗腿子将他那货摊给砸了个稀巴烂,还把人也给打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的,别提多解气了!” 后边的人也笑:“不止呢!你走得早是没瞧见,那三泼皮揍完人走后,那狗腿子把还能用的货捡回来,刚收进篓子了,又来了个地痞,瞧着比那三泼皮还凶煞些,一脚就将他那货篓给踹翻了,那狗腿子吓得哭爹喊娘地求饶,别提多滑稽。” 温瑜听到此处眉稍轻扬,东三档口?那不就是那三个混混先前交代的那货郎摆摊的地方么? 莫不是那三个混混此次踢到铁板,回去找那货郎撒气了?至于商贩们口中那第二次去找茬的地痞,听起来颇像萧厉,他娘在这瓦市里做生意被人使了绊子,他应是过去警告对方的? 正思索间,人群中已瞧见了萧蕙娘母子二人的身影,萧蕙娘不知又买了些什么,两人手上都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 温瑜起身相迎:“大娘!” 萧蕙娘见着温瑜便念叨上了:“我听獾儿说有人挑事,你没被吓着吧?” 温瑜说:“好在二爷来得及时,只是有惊无险……” 因为方才当着三个混混的面叫错萧厉名字的事,她自知窘然,眸光都没往对面瞟。 萧蕙娘说着“那便好”时,萧厉视线淡淡从温瑜身上掠过,收回目光后道:“我去拦辆牛车。”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长腿一迈便走远了。 温瑜帮着萧蕙娘把东西放到茶摊边的桌子上时,不免问:“大娘您怎还买了这般多东西?” 萧蕙娘笑说:“我的旧袄给你穿着,老气横秋的,我给你买了件新袄衣,还买了些棉花和绒布,回头看给你做双鞋。” 温瑜又一次因萧蕙娘待她的这份好感到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放东西的手微顿,说:“叫您破费了。” 萧蕙娘便嗔她一眼:“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等萧蕙娘喝完一碗茶水,牛车也来了,萧厉把东西都放上车后,让牛车主人捎萧蕙娘和温瑜回去。 但牛车后边的位置不大,萧蕙娘买的东西又多,坐上两个人后,就颇有些放不下了,需得坐车上的人怀里再抱一些东西。 温瑜头一回坐这无篷也未被封起来的牛车,没像萧蕙娘一样上车后就抓着浅矮的护栏,赶车的老伯一甩鞭,牛车木轮碾进一处凹坑时,温瑜只觉整个人都往前一跌,抱在怀中的新袄衣也跟着掉了出去。 她在慌乱中忙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另一手又探出去捞那件袄衣。 眼前似乎人影一晃,她伸手想扶东西的手臂,便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给牢牢攥住了,对方托起她手肘给她借力。捞袄衣的那只手,也被对方拎住掉落的袄衣布包后,顺势抓住了她手腕,以防她摔下车去。 恍惚间,温瑜都以为自己这一扑撞到的是一堵铜墙铁壁,但窜入鼻间的皂角味浅淡却又不容忽视,手上传来的重握感也格外明显。 她抬起眼,便撞入男人一双墨色的眸中,凛冽又收敛,眸底似又藏着些叫人瞧不清的东西。 “当心。”他说。 温瑜长睫上落了雪粒,她不适地煽了一下黑睫,挣脱他重重托捏着她手臂的那只手,扶住车边的护栏坐稳,另一手也脱离了他五指的桎梏收至膝头后,才抬睫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萧蕙娘也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到,只是在那刹那间压根没反应过来,直至此时才心有余悸地拉住了温瑜一只胳膊,说:“阿鱼你抓紧护栏,可别摔了!” 赶车的老伯抽响鞭子,抽空解释说:“这条路烂,坑洼多,到了前边大道就好了。” 萧厉看着从容与他对视的温瑜,抬手将那装着新衣的包裹递了过去,英气俊朗的眉眼间瞧不出情绪,只说:“这次坐稳了。” 他身量极高,靠近的时候颇像一堵墙逼近。 温瑜接过包裹后轻点了一下头。 牛车重新拉动,那地痞已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温瑜抱着包裹,却还是觉得手臂和手腕上似被一圈无形的东西缠缚住了一般,仍残留着收紧的感觉。 她浅皱了下眉。 - 萧厉站在原地,看着牛车走远后,瞥向自己一只手,纳罕低语:“手臂瘦得跟细竹竿似的,陈癞子以前没给她饭吃么?” 一瘦猴似的少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嘴上叼着块炊饼接话:“什么没吃饭?二哥你也还没用朝食么?”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炊饼递给萧厉:“那你先吃着,我回头再给三哥买一个给他带回去。” 萧厉收起了脸上那点莫名的神色,没接少年手上的炊饼,说:“你自个儿留着吃吧,郑虎方才从我那儿离开便去街边吃馄饨了。” 少年便把炊饼又塞回了衣襟里,不满咕哝道:“你们开小灶不带我!” 萧厉被少年这话给逗乐了,扔了几枚铜板给他,说:“想吃什么自己买去。” 少年顿时两眼放光,叼着炊饼两手接住铜板,在袖口擦了擦,才宝贝似的收进了衣袋里,狗腿道:“谢谢二哥!二哥不愧是我们乾坤赌坊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有钱多金、人面兽心……” 话还没说完,他头顶就挨了一下,不由抱住脑袋“哎哟”一声:“二哥你打我!” 萧厉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你说谁人面兽心呢?” 少年很是迷茫:“诶?人面兽心不是个夸人的词么?你看长着虽是个人的模样,但其实有着野兽一样的野心,这不跟龙章凤姿,虎狼之势这些词一个意思么?” 萧厉扶额:“你天天往街边葛老头的说书摊子前蹲,听了那么多的评书就没长点学问?” 少年不服气道:“我长了啊,你看我都能想出那么多夸你的词儿了!” 萧厉并不想再回忆“人面兽心”这个“夸人”的词,道:“行了,别贫嘴了,交代你的正事办完了没?” 少年顿时咧嘴一笑,拍拍自己胸脯说:“二哥你交代的事,那我必需得办妥啊!瓦市这条街,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王庆手底下那帮王八羔子盘踞着的,大哥一退下去,他们还想把整个东城街巷都纳入囊中,这回又不长眼地为难大娘他们,二哥你这会儿让弟兄们把瓦市抢过来,便是王庆闹到东家那里去,他也不占理!” 萧厉随手从路边扯了根干枯的草茎叼上,不甚在意地道:“让弟兄们手脚干净些,别学王庆手底下那群孬货,只会找小商小贩的麻烦。” 少年嘿嘿一笑,说:“那肯定的,弟兄们可不至于那么没出息!要孝敬钱,那也是找奸商豪奴们要!” 说到此处,少年啃了一口炊饼,话锋忽地一转:“叫王庆手底下那几个瘪三儿为难的,就是陈癞子使诈送大娘的那丫鬟吧?我听说杂货街那边的商贩说她可聪明了,她一开始和大娘在杂货档口卖帕子,但那边小贩多,卖不动,她就带着大娘去布商贩子那边挑布,成功在那边把一篮子绣帕卖给买布的娘子们了。也就是这样,才惹得了东三档口那卖绣品的货郎眼红。” 萧厉走在前边,听完这些似没什么反应,只又扔了个铜板给少年,说:“往后我娘带着她再来这瓦市,让弟兄们多关照些,别让人去挑事。” 少年被这又一枚铜板砸得心花怒放,当即便咧嘴笑道:“那是肯定的,二哥你就放心吧!” - 温瑜和萧蕙娘回到家,将牛车上的东西搬进院中,先一一收拣起来。 萧蕙娘从她后来去买布带回的包裹里拿出一方小盒子,递给温瑜说:“我看你脸上红疙瘩虽没了,但疹印消得慢,在瓦市里找了个熟识的郎中,给你拿了盒膏药,你早晚抹上一次,那疹印用不了多久就消干净了,不会留疤的。” 这疹子虽是温瑜故意为之,但萧蕙娘细致到连这都想到了,还是让温瑜心口似被暖流淌过,她握着那外盒颇为精致的膏药盒子,说:“这个很贵的吧?” 萧蕙娘忙着收拾买回来的绢布,闻声道:“甭管贵不贵,能不让你脸上的疹子好了不留疤就成,你爹娘给你生了个好模样,你落人牙子手上遭了这么大一趟罪,等日后寻着他们,他们瞧着你一张脸成了这样,这心里得多难受?” 这番话叫温瑜心口骤然一涩,她诚心道:“谢谢大娘。” 萧蕙娘念叨:“你这孩子啊,就是见外……” 温瑜面对这样不参半点杂质的关心,平日里最是伶俐的口舌倒是一下子笨拙了下来,不知说些什么,便沉默着上前帮着萧蕙娘一起继续收拾,在一个包裹里发现了几枚火折子时,才半是惊喜半是困惑地开口:“大娘您还买了这么多火折子?” 萧蕙娘看了一眼说:“是獾儿非要买的,说这个用着方便些,不然夜里起身不便点灯,总是摸黑……” 她絮絮叨叨解释着,温瑜却想起了今晨自己不会用打火石,在火塘旁敲打火石吵醒他的那一幕,莫名地生出了一点心虚。 该不是不想再被她吵醒才买的吧? 她脑子里刚划过这个想法,院门外边传来了响声,那地痞也回来了。 萧蕙娘扭头看了一眼,却是“哎哟”一声:“你这是把整个肉铺都给买回来了?”《 》 11、第 11 章 萧厉肩上扛着半扇猪肉推门而入,说:“您不是还想熏制些腊肉么,正好也要给宋哥拜年,我找李屠户定了一头猪,这半扇猪肉咱们留着,另半扇我已让人拉去宋哥家了。” 萧蕙娘不免叹气:“你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的,让你攒点成亲的银子,也不知道要攒到何年去……” 话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去了院中帮忙,又招呼温瑜再搬两条长凳出去。 那长凳是平日里放在方桌旁吃饭用的,温瑜瞧着萧厉扛回来的那半扇猪颇为肥硕,觉着就算将两张长凳并放到了一起,怕是也放不下。 但萧蕙娘既开了口,她便依言先将长凳搬了出去,可没等她摆放好,便见那地痞直接将猪肉放院中的地上了。 温瑜不由愣了一下,心说这人是也发现用两张长凳放不下猪肉么? 萧厉放下猪肉,扯下垫在肩上的皮质肩甲,抖落血水扔在了一旁,抬头就见温瑜望着这边,几乎把困惑全写在了眼睛里,他瞥了一眼她并放在一起的两张长凳,说:“长凳别靠在一起,分开些放。” 随即抬脚往厨房那边走去,将厨房门给卸了下来。 这下温瑜看明白了,那两张长凳是用来铺门板的。 她摆好长凳后退到一边,等萧厉把门板放上去了,要将半扇猪肉撂上去时,她见萧蕙娘撸起了袖子似要过去帮忙抬,犹豫了一下,便也打算上前搭把手。 萧厉瞧见萧蕙娘上前,却道:“您往后退些,我一个人就成。” 言罢左右两手各拎起一条猪腿,抬臂一撂便将半扇猪肉搁门板上了。 他为了方便干活,袖子都捋到了手肘处,手臂运劲儿时,肌肉绷起的好看弧度一直延伸向肘关,再往上,则蔽入了衣料中,却还是能依稀瞧出肌肉虬扎的轮廓。 碎发覆在额前,衬上他浓烈张扬的眉眼,少了痞气,多了几分少年感。 温瑜立在一旁瞧见这一幕,只觉这人力气大得跟什么牲口似的,在父王麾下,能开一石弓的将士便已是精锐,不知以眼前这人的臂力,能开几石弓。 萧厉放好猪肉直起身来,抬手想抹一把汗,但手上全是扛猪肉沾到的血水,便只能抬臂勉强擦一下额角,见温瑜站在不远处,他出声:“给我张帕子。” 被这一声骤然叫回神的温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要去哪儿给他找帕子,便把先前在瓦市用来当面纱的那张绢帕递了过去。 萧厉瞧见那方整齐叠在她掌心的帕子,很明显愣了一下,他是想让温瑜进屋随便寻个破帕子给他擦手上血水的。 但迟疑了一瞬,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手上的血水在那瞬间就浸红了帕子一角,他捻起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便习惯性地往怀里一揣。 温瑜瞧见这一幕,脸色变了变,正要出言提醒,却逢萧蕙娘去厨房找刀出来,说:“用这菜刀砍骨头,怕是得把刀刃砍卷,怎也不让李屠户把肉分好?” 萧厉便转身去瞧菜刀去了,他看了一眼,说:“算了,我直接用柴刀。” 言罢就将菜刀还给了萧蕙娘,拿起柴刀走到水缸边,浇了点水在刀身和磨刀石上,脚踩着磨刀石,两指摁着刀身,边磨边说:“让李屠户分个肉,他还得再收六十钱,正好我今日在家,自己分也是一样的。” 萧蕙娘对儿子颇为无奈,搬了张矮凳坐到一旁,将他带回来的棕榈叶撕成条,拧成绳打结扣,数落道:“让你不要大手大脚花钱,你总是不听,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倒是节俭。” 萧厉似被数落惯了,道:“这叫该省则省,该花则花。” 母子二人已将话头越说越远,至此,温瑜也不好再提那帕子的事,她觉得对方八成也是忙昏头了,顺手误收进衣襟里的,毕竟那帕子上还沾着血呢,等他自己发现就好。 自己若是专程再去提醒一遍,倒显得她顶着一脸红疹,还多自作多情似的,届时二人都免不了尴尬。 她已放平了心绪,哪知萧蕙娘被儿子气得没了脾气,又拉上她道:“你瞧瞧,就这么个臭脾气,将来也不知哪个姑娘能瞧上他。阿鱼你往后找夫郎,可千万别找这样脾气又臭又倔的!” 突然被点名的温瑜一时语塞,全然不知怎么接这话。 萧厉那头倒是皱眉喊了一声:“娘。” 萧蕙娘就此打住话头,同温瑜说悄悄话似的道:“算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他就烦我这老婆子。” 温瑜将撕下来的棕榈叶递与萧蕙娘,只说:“二爷孝顺,是想给您尽一份孝心。” 正说着,外边又传来了敲门声,温瑜前去开门,却见门外是个从未见过的半大少年。 少年瞧见她脸上的疹印,似乎想倒吸凉气,却又意识到不礼貌,于是生生打住了,只低声嘀咕了句“果然和三哥说的一样”。 温瑜没甚听清,问少年:“你找谁?” 少年再抬起眼时,倒是重新换了副笑脸,拎起手上的酒坛子说:“我找我大娘和二哥的!” 萧蕙娘在院中已听见了声音,道:“是小安来了吧?快进来,一会儿一起吃杀猪汤。” 温瑜便让至门边,说:“原是客人,快些请进。” 少年显然是头一回被人这么文绉绉地对待,颇有些不习惯,挠了挠后脑勺说:“我叫侯小安,姐姐叫我猴子或小安都成。” 随即便抬脚进院,见着萧蕙娘,他脸上的笑容都灿烂了好几个度,“大娘,有一段时间没见您了,您身子骨瞧着比之前还爽利些,人都显年轻了!” 萧蕙娘被他逗得合不拢嘴,说:“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哄我老婆子开心。” 侯小安将酒坛搁在了檐下,去萧厉那边帮忙说:“哪能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娘您不信罢了。” 这话惹得萧蕙娘又是一阵笑。 萧厉打断他和自己娘的贫嘴,问:“老虎没跟你一起来?” 侯小安接过萧厉分好的肉用棕榈叶穿进孔洞里,压低了嗓音道:“三哥回赌坊后,得知你让弟兄们把瓦市抢过来了,乐疯了,正巧碰上王庆带人回去找事,他就跟王庆打了一架,这会儿还在东家那里挨训呢。” 萧厉分肉的手一顿:“老虎挂彩了?” 侯小安摇头说:“那倒没有,他让我先别告诉你来着,但我寻思着二哥你早晚会知道的,我现在不说,等你知道了,还得削我。” 萧厉右臂发劲,柴刀落下时,那粗壮的猪腿骨便也砍了下来,他在猪腿肉上用刀尖扎了个小洞,扔给侯小安,淡声说:“你知道就好。” 侯小安夸张地缩了一下脖子:“二哥,我都对你赤胆忠心,肝胆相照,两小无猜了,你还……” “你给我闭嘴吧!”萧厉听到他为了显摆,又用成语却说出句“两小无猜”时,额角青筋都跳了一下,忍无可忍了似的道:“不知道词意就别乱用!” 他拎着穿好棕榈叶的猪肉转身去了屋内时,侯小安还在托着下巴琢磨:“诶?我又说错了吗?两小无猜不就是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没有猜忌的意思么?” 温瑜正好过去拿肉,他们先前压低嗓音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清,只知道萧厉突然就凶他,让他别乱用词了。 此刻见这少年颇为苦恼的模样,心中好笑,道:“你说的意思没错,但这这个词,只能用在男女身上。” 侯小安拍了一下脑袋,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萧哥怎么嫌弃我嫌弃成那样呢!” 他视线掠过温瑜拎着棕榈叶的手,忽地又问:“姐姐知道的这么多,是读过书么?” 温瑜对上少年看起来澄澈又乖巧的一双眼,忽地意识到这少年可远比自己以为的机灵,她面上未露出任何破绽,笑容和煦,说:“没读过书,只是识得几个字。” 侯小安没从她这里打探到什么,也不气馁,很是乖巧地“哦”了一声。 他接过温瑜手上的两刀猪肉,拎进屋去递给萧厉时,才小声嘀咕:“二哥,你有没有觉得,陈癞子抵给你的这个姐姐,很特别啊?” 萧厉身量本就高,此刻踩着一张横凳,抬手正把肉挂到横梁的长钉上,居高临下睨向侯小安时,俯视的意味更重。 他眼神里很直白地透露着几个字:有屁快放。 侯小安抓耳挠腮片刻,才终于憋出来一个词:“大家闺秀……诶……好像也不对,怎么就想不出个合适的词儿呢……” 他挣扎半晌,终是放弃了,选用了更直白的话说,试图让萧厉听懂:“就是……她模样虽瞧着不太好看,但说话文绉绉的,举止也文雅,手上还几乎没茧子,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可她身上又没有半点大小姐的娇气。就……很特别,也不知她家中原是做什么的……” 岂料萧厉却淡声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啊?二哥你知道啊?”侯小安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问:“是她已跟你说过了吗?” 萧厉懒得再理他,劈手夺过他手上还剩的那刀猪肉,挂到了横梁上,才道:“我是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侯小安闻言,神色更加怪异了些,困惑道:“二哥你就不想弄清楚么?” “不想。” 萧厉步下横凳,脚下一勾,便将横凳勾回了原位。 侯小安拿起一旁的抹布,擦着横凳上的脚印问:“为什么啊?” 萧厉曾经也想穷根寻叶,毕竟一个敢在陈癞子将她打至了那份上,还在孱弱中按住半截砖石试图反击的人,到他家后却收起了所有爪牙,只装出乖顺模样,一开始他担心对方会对自己母亲不利。 但几日观察下来,发现她只是在竭力保全她自己而已。 他半侧过头,俊逸清朗的脸叫光影切出了明暗分界线,说:“一个人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只求活着,这并没什么错。只要她不给我家中带来祸端,我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 12、第 12 章 二人在屋子里都说了些什么,温瑜一概不知,萧蕙娘去厨房生火时,她不好一个人杵在院子里,便跟进去帮忙。 这厨房她不是第一次进,但上午她只在灶台附近找过打火石,旁的东西一概没碰。 这会儿萧蕙娘已生起火了,温瑜便看了一眼放各类碗筷瓢盆的案板,又瞧了瞧置着两口锅的灶台,却发现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她从前虽也进过厨房,但王府的厨房,灶火有专门的烧火丫头看着,各类食材也有下人处理好,甚至做菜时,什么时候该放什么菜,什么时候该放什么调料,调料放多少,菜烧到哪个阶段了转大火或小火,也都有掌勺的厨子在一旁指点。 她只需把下人们捧过来的菜、取好分量的调料,在掌勺厨子说可以放时,倒进锅里搅合搅合,再由烧火丫头们把控火候就好了。 出锅后摆盘、装碟也都是一律由下人们做的,但这在世家贵族中,便已是她们亲自下厨了。 眼下让温瑜独自做一道菜出来的话,她倒是记得常做之菜的步骤,但萧家这厨房里,显然凑不出她脑子里任何一道菜所需的食材 温瑜只得问萧蕙娘:“大娘,中午吃什么?” 萧蕙娘往灶洞里添着柴,面容叫火光映得发红,闻声说:“煮一锅杀猪汤,再切一刀嫩肉煸笋丝就行。” 温瑜听到“杀猪汤”三个字就浅愣了一下,她在今日之前,都从未听说过这道菜,更何论做。 好在萧蕙娘也没有要她下厨的意思,她添完柴便从灶台后方起身,熟稔地拿起了铁铲和一把细竹签子绑成的刷子,洗刷起了发黑的铁锅,颇有要给孩子们露一手的意思,对温瑜道:“阿鱼,你去外边把猪肝和猪腰拿进来。” 终于被指派了一点活的温瑜如释重负,抬脚去了外边,却瞧见方才还在屋里挂肉的两人,这会儿也在院子里,一个半蹲着在搓洗什么,一个半站着,手上拿着个葫芦瓢正缓慢地往下倒水。 见她出来,侯小安拿着葫芦瓢笑出两颗虎牙:“姐姐找什么?” 温瑜道:“猪肝和猪腰在哪儿?” 侯小安朝她身后抬抬下巴,说:“就在姐姐身后的墙上挂着的。” 温瑜一转头,瞧见了挂在墙钉上,还往下滴着血的一串内脏,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脸色还是微不可见地变了一变。 她活了十几年,唯一见过的完整的牲畜部位,便是年节里祭祀用的猪头。 但那也是隔得远远的瞧上一眼,哪像现在,她还得亲手去拎起这……这淌着血的牲畜脏器。 这东西多少和人的有几分相似,温瑜便是逃难路上见过死人,却也没见过当场被开膛破肚掏出内脏来的,此刻瞧着那血淋淋的一团,心下便升起了股不适。 但她竭力忍下了,面上也尽可能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情,踮脚去取,只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萧厉无意间抬眸看见这一幕,微皱了一下眉,说:“那肝脏的血还没洗,你先把这串肠拿进去。” 言罢又对一旁的侯小安道:“去拿过来洗洗。” 侯小安便乖巧地冲着温瑜喊话:“姐姐你放着,我来拿就是。” 他说着已将葫芦瓢放回了水缸里,笑着一口小虎牙朝墙根这边走来。 温瑜在萧厉出声后,却并未停手,而是垫着脚一把将那串着几团脏器的棕榈叶绳薅了下来,五指紧攥着那裹有血迹的绳线,白着脸递给走过来的侯小安,面上勉强扯出抹笑说:“劳烦小兄弟了。” 说罢转身去水缸边舀水冲去手上沾到的血迹。 萧厉一直盯着她,侯小安也被温瑜的突然之举,弄得愣了一下。 等温瑜洗干净了手直起身来时,同萧厉视线相接,面上已什么情绪都瞧不出来了,只主动接过萧厉手上那串洗干净了的猪小肠,说:“那我便先拿进去了。” 待温瑜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侯小安才拎着那串猪脏器小碎步挪到萧厉边上,问他:“你瞧见了没?” 他手上比划,抓耳挠腮,分外词穷:“她方才那模样,分明是多看这串脏器一眼,都要晕过去了的样子,但你让我去取吧,她还就非要自己拿下来不可。” 侯小安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直犯嘀咕道:“怎么就这么逞强呢?” 随即又很是怪异地道:“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萧厉没做声,接过侯小安手上的脏器仔细清洗时,才嗓音极低地说了句:“……就是死倔。” - 厨房里,温瑜抱膝坐在灶台后边的矮墩上,下巴搁在肘臂,半垂着眼帘看灶洞里的火光。 她并非不知好歹,自然知道那地痞让那少年过来,大抵是看出她有些恶心那血淋淋的脏器。 但她名义上好歹是陈癞子抵给萧家的丫鬟,萧蕙娘母子尚且各种脏活累活都自己干,她若嫌脏怕累,什么都做不好,倒显得她跟个主子似的。 萧蕙娘虽待她极好,但她也不能没了分寸。 温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听得在灶台前忙活的萧蕙娘道:“阿鱼,你看着些灶洞里的火,我去外边择些青菜。” “那有的柴禾还没全干,你搭着干柴烧就是了。” 温瑜回神应了声好,在萧蕙娘出门后,她瞧着灶洞里的火瞧着是有些小了,便从边上拿了些柴禾塞进灶洞里。 只是这柴约莫就是萧蕙娘说的那半干柴,放进灶洞里后不仅燃不起来,浓烟和湿气还熏得原本燃着的干柴火光都小了下去。 温瑜怕干柴不够导致火熄了,忙又仔细挑了些干柴一股脑儿塞进灶洞里。 但灶火并没如她期望中的越燃越旺,反而越来越小,甚至几欲熄灭,温瑜又手忙脚乱地将那根冒着浓烟的半干柴取了出来。 她被那浓烟熏得眼都睁不开,泪腺不受控制地分泌眼液,勉强虚眼朝灶洞看去,却发现灶火还是熄了,只余柴上还裹着一层猩红炭火。 温瑜想找风箱把手,给灶洞里鼓风,可看了一圈,也没在灶台后边瞧见那样的设施。 她只得凑近吹气,试图将那点炭火吹燃,这一下不仅被浓烟熏得双眼刺痛,脸还被灶门处的温度烤得有些发疼。 温瑜扭过头一阵咳嗽,自知狼狈,但萧蕙娘方才出去,还让她看着些火,这火若转眼就熄了,还得叫萧蕙娘回来收拾烂摊子,温瑜光是想想便觉脸上躁得慌。 缓过眼睛的那一阵熏疼后,她再次凑近灶门,试图往里吹气,却被人拨开了脑袋。 温瑜睁着一双被烟熏得发红的泪眼扭过头,便见萧厉不知何时进的厨房,正站在她身侧。 萧厉看着被熏了一脸烟黑,睁着一双水蒙蒙的大眼望他的人,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从前家中养过的一只白猫,那猫儿一到冬日里就喜欢钻灶洞里睡,每次他生火前,都得先把手探进去揪猫。 猫儿睡得灰头土脸的,被他拎着后颈四脚悬空揪起,一双浑圆的猫眼朝他看来时,便是这样警惕又带着点茫然的神色。 “我……马上就把火烧好了。”温瑜说着,又试图再往灶洞里加些点火的绒草。 萧厉俯身拿过她手上的绒草,又轻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让位。 但这灶台后的地方本就狭小,温瑜便只能往里缩了些。 萧厉蹲身下来,将温瑜塞进灶洞里的柴禾取了大半出来,又用钳子把灶心的炭灰往两边扒了扒,说:“火不是你这么烧的,柴禾底下得有空隙,这火才燃得起来,你全都压实了,火能不熄么?” 他说完这话,侧过头看她,侧脸的轮廓和黑长的眼睫都被火光照得尤为清晰,目光里少了鹰隼巡猎似的压迫感,依旧绸黑得叫人不敢轻易与之对视。 温瑜这会儿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羞耻心攫取了,早上的火石点火,和这会儿的事叠加在一起,她全然不会烧火的真相已呼之欲出。 怕被嫌弃什么都不会做,闻言便只有些窘迫地“嗯”了一声。 她脖颈垂下的弧度修长好看,但那张努力绷着的,看上去无甚表情、故作平静的脸,一片熏黑。 萧厉拿过搁灶台壁放着的一截竹筒,说:“你往灶洞里吹气,用这个。” 他说着示范了一下,竹筒上下的结都是被打通了的,只是吹气的孔大,出气的孔小,一口气经竹筒被吹进灶洞,那木柴上已覆了一层白灰的炭火瞬间又猩红起来,甚至迸出了火星子,火光“噗嗖”一声,又重新燃了起来。 温瑜觉得她但凡早一点知道这东西,便也不会丢人现眼到现在。 她绷着肩膀,窘迫又故作从容地道:“我知道了。” 萧厉侧腿给她让出半边道,说:“出去洗把脸吧。” 温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脸上可能沾到了烟黑,于是那本就紧绷的肩背,在那瞬间像是裹了一层石浆,她迈步走出厨房门的时候,整个人宛若一尊陶俑,裙摆都不带动一下的。 萧厉瞥过她的背影,转过头看向灶火,眸子被映出暖橘色的辉光,他撑着半边脸,似无声地笑了一下。 - 温瑜走至院中时,侯小安正和萧蕙娘一起在院子边角的菜畦里择菜,他听见脚步声,转头瞧见温瑜,便没忍住“扑哧”一声。 温瑜此刻的羞耻心已快达限值,她绷着脸朝他看去,侯小安赶紧又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萧蕙娘闻声回过头来,温瑜已背身从水缸里打了水洗脸,萧蕙娘瞧见了不免念叨:“那缸里的水得多冰啊,怎么能用来洗脸呢,当心病着了……” 温瑜含糊道:“我烧完火脸上热,用冷水激一激正好。” 她对着水当镜子,洗完脸上那些烟黑了,才去房里找了块干净帕子擦脸。 院门在此时又被敲响,侯小安跑去开门后,对着房里喊:“姐姐,好像是找你的!”《 》 13、第 13 章 找她的? 温瑜在房里稍做思量后,寻了一块刚裁剪好,还没绣图纹的帕子戴脸上,方走出了房门。 带有暗徽的绣帕上午才卖出去,便是她的亲随们在这雍城,也得打听一番才能知道她的住址,断不可能这么快就寻过来。 所以此刻找上门来的,多半是那贵妇人的人。 侯小安在院门处,听见后边传来的脚步声时,回头一看,眼睛立马瞪大了。 那满脸疹印的姑娘,遮住脸和没遮住脸时,仿佛是两个人。 面纱将那半张脸一盖,她整个人立马变得疏离莫测起来,身上穿的哪怕还是那件灰旧袄衣,也叫人不敢生出半点轻视之意。 甚至这没什么陈设的院落,只因她娉婷立在那里,好像都显得没那般破败。 侯小安两眼尚瞪如铜铃,温瑜已朝门外看了去。 门外立着一圆脸丫鬟和两个小厮,衣着用料都颇为体面,丫鬟手拢在袖中站在台阶处,两个小厮则捧着东西站在下方。 温瑜见那丫鬟眼生,并不是上午见过的那一个,便问:“可是徐府的人?” 那丫鬟见这地方破败,眼底本还有几分高高在上,但回话时同温瑜视线对上,只觉那女子目光明明很平和,但自己就是不自觉地弱下了气势,“正是,姑娘便是替我家夫人绣扇面的绣娘了吧?” 温瑜点了头,说:“劳你们走一趟了。” 丫鬟连说没有,只是替主家办事。她见温瑜谈吐不凡,气质更是不俗,言辞中也不敢再有轻慢,让随自己来的两名小厮捧着托盘上前,道:“这是绫绢的料子,绣样在料子底下,线是夫人特地从苏州带回的,全是真丝染制,雍城可买不到,夫人说,姑娘若绣错了,绫绢的料子有多的,但这线没多的了,所以还望姑娘精细些落针。” 温瑜只微微颔首,道:“自然。” 那丫鬟便示意两名小厮端着托盘将东西送进去,一直扒着门站边上的侯小安忙钻出来道:“交给我就成!姐姐和两位小哥进来喝杯茶啊!” 那丫鬟瞧着刚处理过猪肉一片狼藉的院落,没选择进门,只说主家还有事,自己便不多打扰了。 几人转身离去时,侯小安一手抱着两叠放的托盘,一手很是热切地朝着他们的背影挥了挥。 待合上了院门,侯小安才背抵着大门,捧起托盘很是稀罕地瞅了又瞅,再看向温瑜时,两只眼都闪着金元宝的光辉: “我滴个财神姐姐诶!你是怎么跟徐家这等高门大府搭上了关系的?要知道再早个二十年,这整个雍城的商铺那都姓徐啊!只是如今才稍稍没落了些,叫我们东家和拿下了雍城漕运生意的何家分走了不少羹。但再怎么说,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瞧见没,下人出府办个事,徐家可都是派马车的!那车停在巷口,引得整条巷的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看呢!” 温瑜说:“只是今早在瓦市卖绣帕,凑巧接的一单生意。” 心下却不免寻思,若依侯小安所说,徐家在雍城已这般势大,那能叫徐家那位夫人费这般心思备礼的,只怕更有来头。 侯小安捧着两张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边,追问:“姐姐,你这一单能赚多少啊?他们大户人家,出手一向阔绰,少说也应有个七八百钱吧?” 萧蕙娘知道这孩子一贯是看见钱就走不动道,好笑道:“她们给你阿鱼姐姐的定金都给了足足一两呢!” 侯小安捧着托盘差点跌一跤,瞪圆了眼看向萧蕙娘:“多……多少?” 温瑜平静道:“定金一两,绣单面绣酬金五两,若绣双面绣,酬金五十两。” 听到最后一个数字,侯小安觉得自己听到的银子已经不是银子了。 温瑜还想迈步朝房内走去,却觉眼前人影一晃,便见侯小安捧着托盘挡道跪下了,他眼下淌着两行泪,无比真挚又恳切地道:“姐姐,你教我刺绣吧!” 温瑜颇有些无措,说:“你先起来。” 萧厉不知何时从厨房出来的,见侯小安这样,只觉丢人,他抬手盖住脸:“以后在外边别说我是你哥。” 侯小安麻溜起来了,他仰天长叹,痛心疾首道:“五十两,那可是五十两啊!” 萧蕙娘知道这孩子一向搞怪,她择了菜在水缸旁洗着,好笑道:“你当这五十两好挣呢?你阿鱼姐姐那是苏绣,没个十年的功夫打底,可绣不出她那火候来。且主家要得急,只给了一月的时间,顶多也只能绣个单面了,绣双面,那可废时废眼得很,不知有多少绣娘为此熬瞎了眼睛。” 侯小安任那零星飘下的细小雪沫落在自己脸上,神情认真到不像是说玩笑话:“谁要是能给我五十两,便是让我瞎了又如何……” 萧厉忽地冷冷说了句:“钻钱眼里去了?” 侯小安这才璨然一笑,扭头看他,露着两颗小虎牙说:“二哥别这么凶嘛,玩笑话而已!” 他转过身,无比狗腿地对温瑜道:“阿鱼姐姐,以后有什么用得上小安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温瑜只觉这少年自来熟得让她有些招架不住,且当着那地痞的面,她也万不敢公然撬他墙角,便拢着眉心看向那地痞。 萧厉自觉丢不起这人,果断同侯小安划清界限,说:“他一贯见钱眼开,你要是有事支使他,给他个铜板,他保准跑得比拉磨的骡还卖力。” 侯小安顿时不满嚷嚷道:“二哥,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萧蕙娘对这兄弟二人的拌嘴早已见怪不怪,她帮温瑜拿起一个托盘,进屋后才道:“叫你见笑了,这兄弟俩向来如此,往后你便知了。” 温瑜还不知那少年的来历,闻言只说:“我瞧着二爷和那小兄弟亲厚,也不亚于亲兄弟了。” 萧蕙娘闻言便笑,随即又叹了口气说:“小安也是个苦命孩子,他爹服徭役死了,家里留下他娘和一个久病的阿奶,她娘靠着给人浆洗衣物维持生计,那一年也是个大雪天,她娘在河边给人洗衣时,不知是冻僵跌下水去了,还是想不开寻了轻生,等旁人发现时,她早和那河里的冰冻在了一起……” 萧蕙娘说起这些,满面悲悯。 温瑜一听侯小安父亲是服徭役死的,心口则是一重。 徭役赋税,是国之根本,却也是压在寻常百姓头上的一座大山。 她听着萧蕙娘继续道:“没了他娘,只剩他和他家中病重的阿奶,大雪天里,那孩子沿街跪着乞讨,但不是被做生意的商贩赶,就是被占了那片地头的乞丐打。他饿得狠了,去偷人家刚出笼的馒头,叫人逮住往死里打,被獾儿看到捡了回来。我给他煮了碗面让他趁热吃,他饿得腹鸣如擂鼓,却还是摇头说不饿,问我能不能让他端回去,给他阿奶吃,我说锅里还有,他才捧着碗狼吞虎咽地吃。” 萧蕙娘想起当年的事,仍是摇头:“只可怜那孩子,冒雪疾跑着端一碗面回去,却还是没能让他阿奶吃上最后一口……” “这么些年,我几次同他说,让他住家里来,那孩子却又不肯,只把赌坊当成了家似的,逢年过节,才过来吃顿饭。” 温瑜听着萧蕙娘絮絮叨叨说这些,只觉心口愈发沉得厉害。 她未料到那看似没心没肺的少年,竟有着这样的身世。 他的圆滑,机灵,察言观色,不难猜出是讨生活的这些年里磨砺出来的。 这样的孩童,在整个大梁,不知还有多少。 纵使温瑜不愿去想,却也不得不得承认,大梁的百年国祚,的确是沉疴已久。 哪怕父王和兄长一直在倡廉革新,但对大梁这头似浑身疮烂流脓的巨兽来说,作用仍是微乎其微的。 她知道父王一直在等,等着坐上那最高位了,再大刀阔斧地去废旧制、立新法,给大梁这头巨兽下猛药。 只是兵乱一起,父兄的诸多抱负与谋划都再难施展了。 可这并未减轻温瑜此刻生出的愧疚之心。 天下万民供以徭税,养着温氏皇族和朝廷百官,万民苦矣,她作为被供养的温氏皇族之一,谈何不愧? 因为萧蕙娘的这无心之言,温瑜一直到用饭时都还心不在蔫。 萧蕙娘见她全程只戳着米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替她夹了一箸竹笋煸肉,说:“不合胃口么?怎都不见你下筷?” 温瑜随口说:“在想怎么赚更多的钱。” 萧蕙娘便笑:“这钱哪有挣得完的,你这妮子,怎也跟小安一样,一门心思钻钱眼里去了?” 侯小安闻言,却是扒着饭两眼放光地道:“我愿为阿鱼姐姐马前鞍后,随叫随到!” 萧厉用筷子头敲了他脑袋一记,嫌弃道:“是鞍前马后。” 侯小安捂着脑袋嘿嘿直笑,说;“都一样,反正是那个意思就行!”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温瑜将筷子挑起的一小箸米饭含进嘴里,思忖几许后道:“那便劳烦侯小兄弟,替我从瓦市那边打探些洛都和奉阳的消息,每带回一条消息,我付给你……两个铜板。” 萧厉忽地抬眼看她。 侯小安一听有钱拿,虽是高兴,却也不解地问:“姐姐,这和赚钱有什么联系吗?” 温瑜只是想知道如今的时局和战况如何,她孤身一人,未免再次落入歹人手中,不可独自贸然上路,只能等到亲随们前来接应后,再动身前往南陈。 但反贼攻下洛都后,为再次打压大梁士气,对父兄退守的奉阳定是志在必得。 她有些忧心奉阳那边的战况。 眼下被两人盯着,便只得先给出了个理由:“战事频繁,对各地的茶马互市自也是有影响的,商道一断,南边的许多商货运不到北方来,北方缺货,价钱不就上去了?同样的,货囤积在南边,若是不能久放,那便得折价。我们虽没那门路,可拿了南边囤积的货转到北方卖,但知了战事动向,便能预料哪些商货不久后就会短缺涨价。” 萧厉看她的目光,忽地又变成了那鹰隼巡猎一般的审视。《 》 14、第 14 章 侯小安咬着筷子尖,怔怔半晌才道:“阿鱼姐姐,你怎么懂这么多的?” 温瑜挑米粒的筷子微微一顿,纵使没抬头,也能感觉到边上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凿穿,她扒动碗中的米粒笑了笑,答:“家父从前在洛都做些小本生意,我听他念叨多了,耳濡目染,便也一知半解了些。” 萧厉没做声,侯小安倒是说起了玩笑话缓解气氛:“凭阿鱼姐姐你这悟性,得是个经商的好苗子啊!” 温瑜说:“世道艰难,能捡回一条命和亲人团聚便是老天垂怜了,不敢奢求其他的。” 侯小安是个活宝,在饭桌上又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倒是很快被盖了过去。 - 一顿饭吃完,温瑜都没和萧厉再有什么眼神接触,他似还有事,饭后同萧蕙娘知会了一声,便带着侯小安出门去了。 温瑜还惦记着床的事,帮着萧蕙娘一起收拾碗筷时,便提了一嘴:“我今日方知二爷这几天夜里,一直是将就着火塘边那张躺椅睡的,我寻思着这样下去,长久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大娘您觉着,要不再打一张矮榻放您房间里?以后我跟您睡一个屋,也方便照料您起居。” 萧蕙娘说:“我只是咳嗽得凶,手脚还灵便,哪能连自己起居都顾不上了。不过你说得也在理,家里就两张床,偶尔来个客人了,的确是住不下,我回头就问问木匠去,看赶在年前能不能打好。” 萧蕙娘是个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人,把屋子里外都收拾一遍后,她便也撑了伞出门去,说是去问问几个寡居的妇人愿不愿接绣帕子的活儿,顺道再去木匠那里看看。 温瑜独自在家,便将火塘里的火熄了,改生了个炭盆子,她将细木签子烧得焦黑了,在地上简要地绘出几个简洁又叫人眼前一亮的绣帕图纹,随即取了针线,对着地上的图纹在帕角勾出个雏形。 这类简单的绣纹,她心中有个花型了便能徒手绣,但若是绣徐家要的那扇面,图样太过精细繁复,便得先在绢布上以墨笔绘纹路打底,晾干后方可下针。 想到笔和墨,温瑜落针的手忽而一顿,是了,她忘记同萧蕙娘说了,还得再买笔墨回来。 温瑜看了一眼大雪如鹅絮的窗外,在此刻出去买,和晚间再给萧蕙娘或那地痞说之间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等晚些时候再同那母子二人说好了。 院门外却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隐约还有女子的询问声:“萧大娘,您在家吗?” 温瑜放下针线准备出去开门,迟疑了一下,担心自己脸上的疹印会吓到人,索性又戴上了一张素绢面纱。 “来了。”她快步走下石阶,打开院门,瞧见是个手上提着一篮衣物的年轻姑娘,那姑娘手脸冻得发红,一双眼倒是圆润可爱,看见她,眼底明显露出了几分疑惑来,磕磕绊绊问:“这……这是萧大娘家吧?” 温瑜点头,说:“是,不过大娘这会儿出去了,你若是有事寻她,可先进屋坐会儿。” 姑娘连忙摇头,将拎在手上的篮子往前递了递,紧张到说话有些结巴:“不……不用,我是来送萧大娘家浣洗的衣物的,我……我娘病了,到年底都不能再接给人洗衣的活儿了,劳……劳姐姐给萧大娘说一声。” 她说完便低下了头,脸红到了耳根处,显然是不擅说谎。 温瑜是觉着这姑娘有些怪怪的,她并不打算多问,接过姑娘递过来的篮子,只颔首应了声好。 但那姑娘并未离去,再次看向她时,有些欲言又止。 温瑜只得问:“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事?” 她面纱遮住了鼻梁以下的容貌,只余一双似笼着朦胧烟云的清月眸不见悲喜地瞧人。 那姑娘双手紧张到握拳,似用了极大的决心,才鼓起勇气问了她一句:“你……你是被那姓萧的恶霸买来的吗?” 温瑜愣了一下,一是为这姑娘第一眼便觉着自己是被买来的,二是她对那地痞的称呼。 恶霸? 似乎也挺贴切。 她心下莫名地觉着有些好笑,却又有些疑惑,摇了摇头,答:“不是,姑娘何出此言?” 那姑娘嗫嚅道:“住附近的人都知道,那恶霸不是个好人,听说他八岁就杀了人,蹲过好几年大牢呢,出来后成日不是泡在赌坊,便是往青楼里钻……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萧大娘倒是急他的婚事,可她儿子这副模样……” 她似不好再说太过分的话,只道:“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能瞧上他?邻里都说,他后边……约莫是找个烟花巷的女子将就着过,抑或是买个媳妇回来。” 她又看了一眼温瑜,颇有些义愤填膺:“你不是他买来当媳妇的就行,可千万别被他那副好皮囊给骗了,我好几次看到有姑娘堵着他哭呢,他倒是薄情,眼神都没给那些姑娘一个。” 温瑜听得这些,神色甚是平静,道:“多谢姑娘好心,但姑娘多虑了,我只是他们家的下人。” 姑娘张了张嘴,显然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只干巴巴“哦”了一声。 院门合上后,温瑜回到房间里,拿起针线继续勾绣样的雏形,眼睫都不曾颤一下。 - 萧厉为着郑虎与王庆动手的事,觉都不及补,用过午饭就往赌坊去了。 但到了赌坊,才被管事的告知东家不在,往醉红楼查账去了,留了话让他下午过来了,便去一趟醉红楼。 萧厉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同传话的赌坊管事应了声好,转身走出赌坊,眼神才全然阴翳了下来。 只有身边少数几个知道他根底的弟兄,才明白他对醉红楼那地方有多厌恶。 此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问:“二哥,要我们跟你一块过去吗?” 萧厉脚步未停,只说:“我自己去,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可是……” 萧厉停步瞥他们一眼,说:“上回我同王庆动了手,东家没好发作,这回老虎又冲动行事,总得叫东家拿捏住敲打一番的。你们跟去,不是让东家觉着我是在同他叫板么?” 几人这才作罢。 侯小安追出几步,指了指自己,问:“二哥,那我呢?” 萧厉拍了一下他后脑勺,说:“你不是给自己找了个两枚铜板的差事么?” 侯小安闻言便笑了起来:“成!那我就当二哥你准我去给阿鱼姐姐跑腿啦!” 兄弟二人走远了,几个跟着王庆的混混站在檐下磕瓜子,瞧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声:“瞧给那瘦猴高兴的,怎么,姓萧的要带他去醉红楼开荤不成?” 边上的酸道:“那姓萧的近来风光得很,也不知东家最终会怎么处置陈癞子那事,我可是听说,自陈癞子送了个妮子给那姓萧的抵债后,不少赌棍在他去收债时,也试图让自己妹妹或婆娘去陪他,当真是艳福不浅呐!” 这话惹得另几个混混愈发不满,嗤道:“郑虎那厮还说什么,陈癞子送给他的是个满脸疹子的丑娘们,谁信呐?要我说,东家就是偏心,从前偏心宋钦,现在偏心那姓萧的,可怜咱们王哥为赌坊尽忠这么多年,那干漕运的何家几次给王哥递橄榄枝,王哥都没去,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一个老混混忽地□□说:“你们年轻,怕是还不知那姓萧的老娘从前是做什么的吧?谁知道他是不是东家落在外边的种呢……” - 萧厉站在醉红楼前,不管隔了多少年,再看那块张灯结彩的匾额,仍是觉着刺目。 他抬脚迈进大门,老鸨本是堆着笑迎上来的,在看清是他后,面上的神情立马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睨着他道:“哟,可真是稀客啊!” 楼里原本还有姑娘想迎上去的,见状不由也面面相觑地立在了原地。 萧厉不甚在意地扬了扬嘴角,说:“妈妈这楼外冷清得紧,莫说来了个人,便是飞来只雀都稀。” “你!”老鸨怒目而视。 萧厉却不再理会她,径直走进大堂,朝着守在楼梯口处的打手头子扔出一块牌匾,问:“东家在哪儿?” 醉红楼如今也是赌坊东家的产业,那打手头子显然是认得萧厉的,看过他当值的腰牌后,便让开一步,答:“天字五号房。” 萧厉抬脚往楼上走去,方才的动静不知是惊醒了哪间房的客人,但见楼上一间房的房门打开,走出个眉眼艳丽、眼角却带了明显细纹的女子,她半倚在栏杆处,打着哈欠看萧厉说:“阿獾又来赌坊办事啊?” 萧厉换了副笑脸说:“扰了牡丹姐姐清净,当真罪过。” 女子也笑,虽是韶华不再,却仍担得起风情万种四字,房里似有人在叫,她拧着眉回头看了一眼,说:“回头替我向你娘问声好。” 言罢便施施然回了房去。 楼下有年轻姑娘被青年那张桀骜清朗的脸晃乱了心神,小声问边上在楼里待得久的女子:“那位公子是谁?瞧着与牡丹姐姐都熟络得紧,是常来楼里么?” 被问话的年长女子看那姑娘一眼,说:“他从前是在这楼里长大的,你说同姑娘们熟不熟?” 年轻姑娘浅浅“啊”了一声,再次看向青年的背影,心里有了点惋惜。 原是娼生子,生来便是贱籍,低人一等。 - 萧厉推门而进,朝坐在窗前看账本的中年男人道:“东家,郑虎他……” “我上回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韩大东家放下手中的账本,抬眼朝萧厉看来。《 》 15、第 15 章 窗户微敞,冷风灌进,吹得长案上置着的一盏热茶冒起的白雾往里倾斜,也吹散了些屋内那浓郁甜腻的熏香。 萧厉半张脸都浸在阴影中,侧脸的轮廓走向愈显利落,英挺的鼻梁往上,黑睫半垂,让他整个人的气质介于了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他缓缓道:“东家,我不想再沾染人命官司了。” 韩大东家没说话,只拨起了边上了的算盘珠子,似在核算上一笔账目的钱款。 萧厉继续说:“您知道,我八岁就因误伤人性命下大狱,我娘磕破了头,四处求人,又因州官怜我年幼,尚有悔过之心,方免了死刑,改为七年劳刑。也亏得雍州本就是流放之地,我没被再流放往其他边陲之地,服七年苦役后出来,才还能再见到我娘。如今我娘年事已高,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我如何敢再让她为我担惊受怕?” 韩大东家拨算盘的手停了,提笔在账本上写了什么,才不疾不徐开口:“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这件事,你不愿去做,我若交与王庆做了,赌坊把头的位置,便是他的了。如今的雍城你也知道,除了徐家自视清高,放不下身段来做这地头蛇之争,就剩我韩家和那漕运的何家胶着。我是靠赌坊起家的,赌坊把头的位置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你也该明白,我同何家那老东西,在生意场上争,他手底下那帮干漕运的泥腿子,也会和你们在一坊一巷里争。” “你不想叫你娘担惊受怕,拒了我交与你的差事,将来王庆爬你头上去了,你觉着凭你和他积怨已久,他交给你的差事便容易了?”韩大东家说到此处搁了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道:“萧厉,我眼下还能给你选择,往后王庆可不会给你选择了。” 萧厉依是沉默着,但垂于身侧的两手已不自觉握成了拳。 韩大东家继续道:“况且,我一直希望是由你去做这件事,也还有另一层缘由在里边。” 他不动声色端详着青年的神色,缓缓道:“你同何家有仇,当年入狱,也是拜何家所赐,对吧?” 萧厉抬起眼,到底还是年少气盛,无法完全掩盖那一刻眼底迸出的戾气。 韩大东家瞥见了,嘴角却轻轻勾了勾,不紧不慢地端起案上的热茶抿了一口,说:“我让你去杀的那人,便是偷了我的账本做筹码,准备转投向何家的前赌坊账房,胡先百。” “此事于你我都有好处,你替我清理门户,我给你机会,让你先收一收,何家送你的七年刑狱的利息。” 萧厉还是没说话,但铁墙似的立在案前,浑身的肌肉已然绷紧了。 韩大东家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缓声道:“便是失手了,只要你嘴咬得够紧,将一切都说成是你记恨何家,寻的私仇,你娘,我便替你赡养了。” 他说着,取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放到了案前:“你且再仔细想想。” “我得了消息,胡先百那狗东西躲了这么久,会在除夕夜带着账本秘密前往何家,那也是唯一动手的时机,在此之前,你想好了,便给我答复。这点银子,你拿回去同你娘好生过个年。” 房门轻响,韩大东家已离去。 萧厉双臂撑在案前,侧脸沐着窗缝里透进的惨白天光,碎发下一双黑眸幽寂地盯着韩大东家留下的那个鼓囊囊的荷包。 呵,真像是给街头野狗扔了半个冷面馒头。 但,他也的确需要靠这冷面馒头活着。 萧厉掂起那钱袋,揣进怀中转身。 下楼时得知韩大东家已走了,两个同萧蕙娘年岁相仿的妇人局促地站在大堂里,看到他出来了,才颇为殷切地叫他。 萧厉也同两个妇人打招呼:“三娘,四娘。” 两个妇人衣裳褴褛,面容也很是愁苦,半点不似楼里其他姑娘光鲜,被他唤了一声,脸上才见了笑,高个儿的妇人说:“我跟你四娘先前在后院忙,都不知你过来了。” 萧厉说:“东家在这边,我顺道过来寻东家的。” 他看了一眼,问:“怎不见二娘?” 尖脸的妇人便有些苦涩地道:“你二娘病了……” 林三娘给了她一手肘:“你这嘴上就是没个把门,月桂叮嘱了的,莫要同阿獾说。” 萧厉皱了眉,问:“二娘怎病了?” 两个妇人闻言,神色便都有些难堪,林三娘只道:“老毛病了,躺几日就好……” 老鸨从后院进来,瞧见几人,一双吊梢眼当即挑了起来,斥骂道:“你两个懒婆子,后院的雪都还没扫干净,泔水桶也还没倒完,又跑这前堂杵着躲懒来了?我说这都半天了,楼里怎还没来几个客人,原是被你俩这副衰容给吓跑了的,还不给我滚后院干活去!我这楼里可不养废人!” 吴四娘小声说:“我们只是听说阿獾过来了,出来看看他……” 老鸨嗤道:“这又不是你们亲儿子,整得跟多母子情深似的!月桂那懒婆娘也是,接了一回客又称病躺下了,你俩今天要是不把她的那份活儿也干完,可别怪我不给她饭吃!” 萧厉听得这些,只觉那股窒闷感和恶心感,又如幼年时一般涌了上来。 他逼近一步揪起了老鸨的衣领,喝问:“我每个月都送了笔银子到你手上,让你别为难我干娘她们,你就是这么应诺的?” 老鸨想挣开萧厉的手,但全然挣不动,便瞪眼撒泼骂道:“我是没让她们接客了啊,但洒扫的活儿总得干吧?找月桂的,是她从前的恩客,她自己为了多挣几个银子愿意接的,我还能拦着不让不成?” 老鸨说着嗤笑起来:“你把她们护得跟亲娘似的,倒是也阔绰些,替她们赎了身,把人一并接出去孝敬着啊!她们身价不如你那当过头牌的娘,二十两银子一个人,给了钱我就还卖身契。” 这纯粹是狮子大开口。 两个妇人都上前劝萧厉,让他莫与老鸨争。 几个楼里的打手也围了上来。 萧厉盯着老鸨,一字一顿道:“终有一日,我会替我干娘她们赎身的。” 他松开手时,老鸨脚终于着地,却打了个趔趄,叫打手扶了一把才站稳。 老鸨吃了瘪,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她嫌晦气般拍了拍自己襟口,见萧厉给两个妇人一人给了几块碎银,还让她们给月桂也带了一份,心下更是不快,当下便挖苦道: “我倒是忘了,你怎能不待这几个老婆娘跟亲娘一样呢?兰蕙当年生下你,可是指望着母凭子贵,想靠你让那富商给她赎身的,哪知你那混账爹一去不回,兰蕙没了指望,嫌你嫌得比那路边野狗还不如,大雪天里,你跌进火盆里绊倒了衣桁,烧着了她一件衣裳,她可是全程都只心疼她那件衣裳,你身上叫炭火烧伤,哭哑了嗓子,她都懒得看你一眼。若不是月桂她们得闲便喂你一口米糊糊,你什么时候饿死了都不知道呢!” 萧厉本已转身朝外走去,听得这句句挖苦之言,又被钉住了脚步。 老鸨以红绢掩唇笑了起来,讥诮问:“你如今跟你那娘母慈子孝的,不觉着可笑吗?” 林三娘忙说:“阿獾莫听她胡言,你娘当年只是一时糊涂,把对你爹的怨气撒到你身上了,后来你入了狱,你娘险些哭瞎了眼睛……” 吴四娘也道:“是啊是啊,何家那位大夫人将她折辱到那份上了,她还去何府门前跪着求她,连跪了三日,何家才松口不要你偿他家家仆的命了……” 林三娘一听吴四娘把这段往事也抖出来了,忙又给了她一手肘,使劲儿打眼色。 吴四娘自知说错了话,看萧厉一眼,才又说:“你入狱服苦役那些年,也是你娘四处奔走,为你打点,我常瞧着她一个人的时候哭,她也一直说对不起你。” 萧厉回过头,视线直直地望着老鸨,看跳梁小丑一般道:“我娘待我好不好,你觉着我会不知么?” 他说:“我这个做儿子的再没出息,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便念她一日,护她一日,至于王老婆子你,与其操心别人可不可笑,不如操心这醉红楼将来易主了,轮不轮得到你去倒泔水桶。” 言罢便扬长而去,气得老鸨指着他的背影哆哆嗦嗦“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下文来。 出楼时天色已晚,风雪更甚,萧厉却连斗笠都懒得再戴了。 他很是随意地将挡风的巾帕缠上脖颈,迎着那刮得人眼都睁不开的朔风往回走,任天地间呼啸的寒意卷走身上那从楼里沾上的恶心脂粉气。 他娘曾经厌恶他。 他比谁都清楚。 不需要谁再来专程提醒他。 - 温瑜在火塘旁做着刺绣,听着外边似要将树都刮倒的妖风声,将院门也吹得哐当做响,微笼了眉心朝外看了一眼。 那地痞至暮时也没回来,萧蕙娘身体不好,熬不住,温瑜已让她先歇下了。 温瑜是见过那地痞翻墙回来的,怕这院门被风吹的声音吵着了萧蕙娘,也引来贼人,便放下针线,起身去关门。 她手方搭上一扇门,却见院门外的墙根处坐着一道人影,背上积雪都落了一层了。 温瑜被吓了一跳,手上拿着的门栓也不慎落到雪地里。 这声闷响,引得坐在外边的人侧头看来。 对方身上沾着淡淡的酒气,满肩是雪,长睫凝着雪沫已成了一片霜白,一双眼却仍是绸黑如墨,锐利得叫人不敢逼视。 还好,是那地痞。 温瑜心下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诧异,扶着门说:“您回来了,怎不进院?” 她身后映着屋里的火光,袄裙便像是被在黑暗中被描出了个金边,长发被夜风吹得微乱,神情纵使带着淡淡的疏离,也有一股恬静的温柔。 萧厉看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抬手拂落肩上的雪沫,只说:“喝多了,坐会儿醒醒神。”《 》 16、第 16 章 他站起来,脚步微浮,倒是没打晃,看起来没太醉。 温瑜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今夜风大,她鬓发叫夜风吹散一缕,微微有些挡眼,她抬手想拂开那缕碎发时,却忽觉身前一暗,鼻尖窜入一股辛烈的酒味儿。 温瑜心口猛地一跳,人已后退了半步,整个后背都贴到了靠墙的门板上。 萧厉单臂撑着门框,他身形高大,半低着头便像是将温瑜困在了这方寸之间,下颌的轮廓叫身后的火光勾勒得尤为清晰。 夜风吹得二人裙琚和袍角相擦。 温瑜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双眼纵使在黑暗中,也能瞧清里边满满的戒备和锐意。 但萧厉只是扶着门框稳住身形,蹲身去捡温瑜先前掉落在地的门栓,抬起眼后瞧见浑身似炸开了刺的温瑜,道:“我来闩门。” 他说着拾起门栓退开一步,去关另一侧的大门。 温瑜掌心出了一层薄汗,她不自觉地放缓呼吸,却仍觉呼吸间嗅到了淡淡的酒味。 她几乎是本能地退开了两步,才说:“那我便先进去了。” 言罢便转身快步进了屋子。 她收拾针线篮子,想快些回自己房间时,萧厉已闩上院门进了正屋。 他似醉后有些头疼,并未理会温瑜,单手捏着眉心躺到了火塘边那张躺椅上,身上的衣物叫火光一烤,霜雪化开,染上了湿意他也懒得管。 同样化开雪沫后微湿的碎发耷在额前,让他满身的桀骜和冷戾,忽添了股丧家之犬般的狼狈。 温瑜本是要端着针线篮子进屋的,见状不由迟疑了一下。 以她眼下的容貌,这地痞应是不会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的,方才的事……应该只是个意外。 他时至今日,都还将自己的房间让与了他,就这么把一个半醉的人扔在这里,温瑜未免有些过意不去。 因此在稍作踌躇后,她轻手轻脚地放下了针线篮子,用火钳子将萧蕙娘平日里煮东西的三脚架拨到了火堆上方,置上茶壶煮水。 等一壶热水煮好,温瑜寻了个陶碗给他倒了一碗,放到长凳上凉着,自觉已是仁至义尽,道:“给您煮了热水,您一会儿喝点吧。” 说罢她就要端着针线篮子回屋,原本闭着双目的人却在此时睁开了眼,望着她的背影说了句:“你识字是不是?” 温瑜心口微微一紧,正寻思着要如何回这话,却又听他道:“你房里的床下有口箱子,里边有本书,你拿出来。” 这已不是问询试探,只是交代她做事。 温瑜一时间也摸不清他的意图,便端着针线篮子进屋去,依言寻了他要的那本书出来。 说是书,其实已经连封皮都没了,温瑜粗略翻了一眼,发现是一册关于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演义,书页陈旧,印刷的墨迹也很是粗劣。 温瑜知道这类话本在民间很受欢迎,说评书的那些口艺人,更是将里边的诸多故事背了个滚瓜烂熟。 她不知那地痞大晚上的,要这册话本子作甚,短暂的疑惑后,还是将书拿了出去:“书我给您拿来了,也放长凳上……” “替我念一段。”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他嗓音在醉后多了股别样的喑哑,长睫覆在眼下,眉峰在合上了眸子后,仍显锐利。 叫人一时也分不清,他闭目是在休憩,还是在思考。 温瑜在装傻并不识字,和承认识字之间稍作抉择,选了后者。这地痞并非蠢人,温瑜甚至隐隐觉得,他肯定已察觉到了自己来历不简单,但他不寻根问底,眼下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如今他既点破了自己识字这一点,自己再一味装傻藏拙,保不齐倒会被他查出更多来。 她瞥着躺椅上仍闭着双目的青年,斟酌道:“我……只跟着家兄习了几个字,认得的不多。” 对方只说:“你念就是。” 温瑜便借着油灯和火光,念起了那册演义:“道……什么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什么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1] 她装作不识那些繁复的字,怕吵醒了萧蕙娘,嗓音压得有些低,音色便于清婉中多了几分绵哑,掺杂着洛都口音,更添了几许别的味道。 外边雪虐风饕,从门缝里袭进的冷风吹得火塘里的火都倾了倾,唯有那清悦的念书声,依旧在屋中不疾不徐响起。 念完那第一回,温瑜抬眼瞧萧厉,发现他闭着眼没做声,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便也没再问话,只轻手轻脚地将那册话本搁在了长凳上,又给火塘里添了两块柴禾才转身进屋。 躺在不甚绵软却能避寒的床铺上,温瑜脑海里还想着那演义上的内容,都说以史为镜,可知兴衰,今人笑前人王侯,亦不知后世人,又是如何论如今的这些王侯将相。 温瑜想到被困奉阳的父母兄嫂,心口便觉沉得慌,她前往南陈的这一路,纵使被亲信们护着,也经历了数次追杀,落难后在人牙子手上,更是夜不安眠。 今夜被引起了愁绪,只觉不知还要飘零至何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再次翻过身,面朝房门而睡时,无意中瞥见从门缝里隐隐透进的一点火光,想到那地痞就在外边的躺椅上睡着,不会再有宵小来犯,不知怎地,心下倒是莫名地宁静了许多。 且不论来日如何,至少眼下,她尚能偏安在这一隅。 - 天刚明时,萧厉便醒了。 火塘里的柴禾已燃尽,只剩白灰中一点炭火猩红。 在躺椅上将就着睡了一晚,难免脖酸颈痛,他坐起来,抬手揉了一把脖子,面上已不见了昨晚的沉郁。 只在准备起身时,瞧见长凳上那碗已放凉的水,微怔了一下。 他记得昨夜沉淀于那风雪声中的诵书声。 有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碗口的水波便泛起了涟漪。 萧厉盯着那碗水看了很久才起身,他手往衣襟里掏去,准备将昨日韩大东家给的银子拿出来,交给萧蕙娘,却又摸到一方帕子。 他一并拿出一瞧,绢帕上的血迹刺目,帕角用苏绣的针法绣出的一朵幽兰也格外显目。 他在那瞬间突然有了点不知所措。 萧蕙娘的房门传来轻响时,他条件反射般地又将帕子揣回了怀里。 萧蕙娘瞧见儿子,不免念叨:“你昨夜何时回来的?怎也不多睡会儿?” 萧厉搪塞道:“郑虎他们找我喝酒,回来晚了些。” 他说着将钱袋交与萧蕙娘,道:“东家给的过年钱。” 萧蕙娘一掂钱袋子,便皱了眉:“怎这么多?獾儿,你在赌坊做事也就罢了,可别沾手其他的。” 萧厉知道萧蕙娘说的是什么,只痞气笑了笑,说:“您想哪儿去了,我给东家卖力,东家自然赏识我,宋哥一走,他还想提拔我坐宋哥的位置呢!” 二人说话间,中间那屋的门帘已被人撩起,温瑜拾步走出,冲两人打了招呼:“大娘,二爷。” 萧蕙娘咳嗽着说:“阿鱼也起了啊。” 她交代萧厉:“对了,你回头带阿鱼去市集上看看,阿鱼要买勾扇面底图的笔墨。那浣衣的方家嫂子说是病了,到年前都不接活儿了,我一会儿得把家里的被褥都换下来,拿河边洗了去。” 她身体本就不好,萧厉自然不会让她去干这活儿,皱了皱眉说:“怎就突然病了?” 萧蕙娘道:“这天寒地冻的,她常给人浣衣,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哪能不会病呢?” 萧厉便说:“那娘您直接把要换洗的褥子拿给我,我去洗。” 萧蕙娘数落他:“不是让你带阿鱼去买笔墨么?” 正巧院外在此时传来了拍门声,还有侯小安的大嗓门:“大娘,二哥!” 萧厉便道:“让小安带她去。” 侯小安进门,手上拎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冲萧厉和萧蕙娘打了个招呼,便兴冲冲地朝温瑜道:“阿鱼姐姐,我打探到消息了!” 温瑜闻言,睫稍不由轻扬。 侯小安将包子放到了桌上,坐下后一股脑道:“奉阳被封锁了商道,如今倒是还没消息传出来,但洛都可就乱了,听说那位攻进了洛都王宫的鄂州节度使裴颂,在上华宫瞧见了菡阳翁主的画像,一见倾心,奈何菡阳翁主已随长廉王逃往了奉阳,裴颂便命画师拓印了菡阳翁主的画像,正在四处搜寻同菡阳翁主相似的女子呢。” 萧蕙娘倒了碗热茶给他,他喝完后抹了一把嘴,继续道:“我听瓦市那边的行商说,归顺了裴颂的州府,城门口都贴着菡阳翁主的画像呢,只要是民间有神似菡阳翁主的姑娘,上报官府后,可得赏金十两。街上还有官兵巡视,凡有遮面的女子,都要被叫住盘查。” 他说完有些鄙夷地道:“那位鄂州节度使,看来还真是个色中饿鬼!” 温瑜听得这些,脊背却窜起一股寒意。 裴颂是在找她! 他知道她秘密前往南陈借兵去了,只要截住她,父兄那边没有援兵,支撑不了多久的。 许是见她神色太过难看,侯小安摸了摸后脑勺,有点茫然地问:“那个……阿鱼姐姐,这消息没用吗?”《 》 17、第 17 章 温瑜还未说话,一旁的萧厉便道:“自然没用,让你打听些兵马动向和战事的消息,你打听那劳什子节度使找不找美人,这同行商有何干系?” 侯小安一听,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好像确实没什么用,除非咱雍州也归附了那裴颂,这样还能提醒阿鱼姐姐,今后出门切不可再带面纱了。” 他自认为是说了句玩笑话,温瑜拢在袖中的指尖却已攥得发白。 她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面上绽出一抹温和笑意,仿佛先前那一刹脸色的难看只是错觉,道:“那便还是有用的,劳烦侯小兄弟了。” 说着便要取出两文钱递给他。 侯小安连忙摆手:“我开玩笑呢,都不是能带来赚钱门路的消息,阿鱼姐姐你就别给我钱了。” 萧厉抱臂靠着墙根而站,清楚地瞧见了温瑜神色在那几息间的变化,他长眸微合,若有所思。 萧蕙娘一听旁的州府还要盘查戴面纱的姑娘,则道:“阿鱼,我给你的药,你记得早晚都涂上,等脸上的疹印消了,你出门什么的,就用不着遮面了。” 温瑜应了声好,心下却明白,自己短时间内万不能恢复容貌,否则只会招徕祸端。 裴颂拥兵二十万,是最先反的那一批节度使,也是当前兵马最为强盛的一方叛臣,少不得会有州府慑于他的威势,从而归顺。 她和亲信们伪装成商队前往南陈,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追兵,二则是以防落到已有反心的州官手中,成了他们倒戈裴颂的投名状。 如今亲信们还没寻来,亦不知这雍州能支撑到几时。 若雍州也成了裴颂的地盘,奉阳那边士气只会更加低迷,她再前往南陈的路途,也愈发险阻重重。 她必须得尽快联系上亲信们才行,只是不知还有什么法子能将消息传递出去…… 她凝神思索这些之余,忽听得侯小安“诶”了一声,随即从火塘边的长凳上拿起了那册演义,看向萧厉:“二哥,你怎么把这本《列国传》找出来了?” 萧厉闻声瞥了一眼,说:“拿来生火的。” 侯小安赶紧拍了拍落在上边的灰屑,宝贝似的护怀里了,“你不要了给我啊,亏得我还以为你是碰上什么烦心事了呢!” 温瑜听得有些一头雾水,不懂这册话本演义,怎地就同那地痞有烦心事挂上钩了。 但那地痞昨夜,似乎的确心绪不佳? 萧厉将侯小安买回来的包子分给几人,堵住了侯小安的话头。 简单吃过这顿早饭,萧蕙娘约了几个寡居的妇人今日上门来做刺绣,便留在了家中。 温瑜跟着侯小安出门侯,才问起他:“你二哥很喜欢看书么?” 侯小安“啊”了一声,抓抓头发说:“算是吧,不过二哥不识字,都是让我说给他听。” 温瑜眼底闪过几丝诧异,问:“你识字?” 侯小安咧嘴笑,说:“哪能呢,我是发现二哥很喜欢听《列国传》,不过他平日里太忙了,都没空去葛老头那儿,我才一得闲就去听葛老头说书,把《列国传》里的故事都记下来,等二哥想听的时候,我再说给他听!他那册书,都是先前收债的时候,从一名好赌的书生手上收来的。” 温瑜才知那地痞竟有个听评书的爱好,所以他昨晚让自己念书,是想听评书了? 她不解道:“那你为何说,你二哥是碰上了烦心事?” 侯小安如今对温瑜已没了防备之心,如实说:“二哥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听人讲《列国传》。” 温瑜神色里多了几分怪异:“他还有这等雅兴?” 侯小安十指交扣垫在脑后,边走边道:“二哥说,心烦的时候听这些,能静心。” 温瑜的确没料到,那地痞看着像个粗野之人,竟还有这份见解和心性。 她低声说:“可惜了。” 这样的悟性,若是像世家子弟一般,从小便被授以诗书,或许还能成为国之栋梁。 但如今,那地痞也只能在这市井之地逞逞拳头威风了。 侯小安没听清,问:“什么?” 温瑜长睫微垂,说:“没什么。” 她岔开话题:“等卖完笔墨,你也带我去说书的摊子前瞧瞧。” 雍州距那些归顺了裴颂的州府极近,不能久留,若靠绣帕上的暗徽暂且联系不上亲信们,她得试试能不能靠话本和评书给亲信们传递消息了。 侯小安还当她也是对评书有了兴趣,高兴道:“好啊!运气好的话,咱们还能听上一段再回家去!” 到了文墨铺子,因着徐家给的那绣样的确繁杂,为方便勾线,温瑜买了一支极细的狼圭笔,店家见她买那笔,便猜到她是要作画用,极为热络地又拿出一管羊毫笔来,说若买这一套,便再赠她些宣纸。 温瑜本是要婉拒的,但转念一想,若得闲画几幅兰草图或是墨竹图卖了换钱,多少也是一笔进项。 那地痞都能猜到她识字了,她若再会作画,应是也能搪塞过去的,他顶了天能猜到自己原先的家境还算殷实。 先前藏拙是怕招人惦记,惹来麻烦,但同萧家母子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发现那母子二人并非歹人,便也不如之前那般戒备了。 眼下她联系不上亲信,当务之急自是要想法子多赚银子傍身。 她买下两支毛笔,店家乐呵呵的将纸墨一并包好递与他们时,侯小安倒是颇为肉疼地问了句:“这筷子粗的木管上镶点毛,就要卖个上百文,我要是会制笔,我都摆个摊卖笔去了!” 店家笑道:“小兄弟这话说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既是文房里的四宝之一,它贵自是有它贵的道理的。” 侯小安很是无所谓地道:“反正不是咱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店家又笑:“家中若是供出个读书人,考上科举进了仕途,那可不就福泽三代了嘛!” 温瑜接过笔盒的手微顿,按下了心底生出的几分波澜。 她从前总听人说市井小民粗鄙愚昧,不识诗书,不辨大道,如夏虫般,庸庸碌碌,尚不知为何奔忙,便已过完一生。 但真正到民间走过一遭后,她方知,温饱之欲尚难满足,谈何识诗书,辨大道? 笔墨纸砚于普通人家都是奢侈品,更何论学堂束脩。 百姓目不识丁,该羞愧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高居庙堂的人。 温瑜从未如此迫切地盼着反贼尽快伏诛。 唯有天下大定,父王登基后,方可在民间大力推行仁政。 没了军需上的大笔开支,国库或许就没那般吃紧了,届时便可减免赋税、徭役,百姓也能缓口气,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待国库充裕些,朝廷拨下钱款于各地开办县学,免除束脩,大兴科举,谈何不能替寒门学子凿出一条青云道? 但,在这山河飘零之际想这些,属实是太过遥远了。 而今山中匪类都可举旗称王称帝,各方豪雄争抢地界,大梁江山已是支离破碎,寻常百姓所求,不过是活着罢了。 温瑜装着满腹心事,随侯小安去了葛老头说书的摊子前,远远的便瞧见围了一堆人。 侯小安纳罕道:“葛老头今日是说了什么,咋引来这么多人听?” 他仗着个头小,使劲儿往前边挤:“让一让!让一让!” 温瑜跟着侯小安往前边挤了挤,才发现说书的非是那葛老头,而是个身着短褐、贼眉鼠眼的泼皮。 那泼皮一脚踩在长凳上,另一脚踏在桌上,对着围观的众人大声道:“二十年前名满雍州城的醉红楼头牌兰蕙,大伙儿知道吧?” “一心想傍富商,嘿,儿子都给那富商生了,没傍上!” 他两手一耷,神色间尽是鄙夷和幸灾乐祸:“后来又仗着尚有姿色,想进何家的门当姨娘,雍州城谁人不知何大老爷惧内?消息传到了何大夫人耳朵里,何大夫人带着一众家仆闯进醉红楼,那是押着那娼妇左右开弓,两耳光刮在她脸上,打得面肿如猪头,又命人扒了她衣裳,要自家家仆当街羞辱她!” 泼皮说到此处,一双鼠眼里透出股子兴奋:“娼妇儿子护娘,寻了把切果的刀,一刀捅进家仆胸口,惹出了人命官司,收进大狱被判了七年苦役,出来后无处可去,进了赌坊替人收债讨口饭吃,如今倒是发达了,摆起阔来,在你们南三巷置了房,要学人当大老爷……” 众人听到此处不免议论纷纷。 “诶,蹲过七年大狱,又在赌坊做事,还住咱南三巷,这不就是那姓萧的吗?” “萧家那母子搬来这条街几年了,除了她儿子不干个正经营生,给赌坊收账,同些泼皮混子打交道,那妇人平日里倒是深居简出,瞧着不似那风月之地出来的啊……” “这深居简出的不才有问题?院门一关,谁知道里边干嘛呢?” …… 温瑜听得这些议论声,不由皱起了眉。 她也是结合那日那姑娘的话,才听出那泼皮说的娼妇儿子,好像是萧厉。 但萧蕙娘……竟曾是醉红楼头牌么? 她是听过陈癞子之前骂过萧厉“娼妇生的杂种”,当时只当是对方污言秽语,没想到萧蕙娘竟真是风月出身。 无怪乎萧蕙娘当初听陈癞子说不留下自己,就要将自己卖进花楼时,会松口留下她了。 温瑜感念萧蕙娘的这份恩情,同萧蕙娘多日相处下来,也深知萧蕙娘绝非泼皮口中那等势利之辈。 这些泼皮故意在此宣扬这段往事,揭人伤疤,分明是针对萧蕙娘母子,有意抹黑。 念及此处,温瑜正欲喝止。 “去你老母的!” 哪料侯小安忽地大吼一声,扔了个箩筐过去罩住那泼皮脑袋,随即横冲过去,一脚揣在他腹部,将人踹下了长凳。 他一双眼都被气红了,骑在那泼皮身上就是一顿挥拳,:“天杀的狗东西,敢编排老子大娘和二哥,老子弄死你!” 但那泼皮明显不是一人来此闹事的,几个混在人堆里的同伴见状,连忙上前去按侯小安。 温瑜见他们人多势众,忙唤了声:“小安快走,他们有帮手!” 可已来不及了。 侯小安叫一个泼皮揪住臂膀往后一掀,脸上便已挨了一拳。 他嘴角都打得破开流血了,却是半点不带迟疑地挥了一拳还回去,吐出嘴里的血水,狰狞道:“来啊!人多老子也不怕你们!” 他几乎是拿出搏命是姿态同几人扭打在一起,但到底只是个瘦弱少年,又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几人摁倒在地,拳脚相加地往死里踹。 温瑜看得心如油烹,喊道:“住手!你们打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但没人听她的。 她又向围观的人群求助:“大伙儿帮帮忙,把人拉开,再打就出人命了!” 众人虽是围做一团瞧这热闹,却避得远远的,生怕这些泼皮闹事会殃及自己,更何论上前拉架。 温瑜眼见侯小安口鼻都被几人踹出了血,急得不行,只能大喊一声:“官差来了!快跑!” 这里早已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骤然听见有人喊官差来了,都怕摊上麻烦,忙做鸟兽散。 泼皮们一听官差来了,看热闹的都跑了,信以为真,也赶紧丢下侯小安跑路。 温瑜这才上前去扶侯小安,急道:“小安,你怎么样?” 侯小安瘫在地上,鼻血糊了满脸,几乎已快爬不起来,一双眼里却还透着狰狞:“……敢说二哥……弄死他们……” 温瑜不懂这少年为何就这般轴,道:“他们人多,你不该就这么冲上去的……” 她把侯小安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扶他起来,怜惜道:“你伤成了这样,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侯小安全靠温瑜扶着才能站稳,他单薄的胸腔里溢出几丝咳嗽,抹了一把还在往外涌的鼻血,闷声说:“阿鱼姐,这事别告诉二哥。”《 》 18、第 18 章 隆冬霜重,倒伏在河岸边的枯草都凝了一片冰碴子。 河水虽没被冻住,可在这样天里,也浸着透骨的寒。 河岸边放着一篓已洗好的床褥被罩,原本平静的河面忽地水纹波动,萧厉拎着用水草穿好的两尾鱼从水底钻出,哗啦水声一时盖过了他手上两条鱼的拍尾挣扎之声。 这样霜冷风寒的天,他竟打着赤膊,此刻发梢和整个精壮的胸膛都往下淌着水。 没了衣物遮蔽,那肩背虬扎的肌肉,线条走势流畅又漂亮,随着他动作间微微鼓起,似蓄满了力量,只不过肩胛处有一块疤,像是烫伤所致。 他胡乱甩了一下头,乌黑的发梢水珠乱溅,望着手上的两条鱼,朗声笑道:“算你们走运,今晚祭你萧爷一家的五脏庙!” 两条鱼又一次拍尾,反溅了他一脸的腥水。 萧厉“呸”了声,扬手把鱼往岸上一甩,掬了把水洗脸,又顺带将额前湿透的碎发往后一捋,这才抬脚往岸上走去。 他发根仍往下滴着水,随着他离岸越近,水位渐浅,能清楚地瞧见腰腹间的肌肉亦是块垒分明。 太阳露了半个影儿,他耳际的碎发将滴未滴地坠着一颗水珠,叫日光这么一照,便像是异族男人戴了耳饰似的,莫名多了几分邪气的蛊。 这个时间点,河岸边还没人来浣衣。 萧厉上了岸,坐在河滩上拧干自己长裤上的水,又随便拧了把滴着水的头发,用发带绑起。 他在河滩边打完一套拳后,湿透的长裤便叫身上的热气蒸得半干。 这套拳法是他从前在牢里时,一个疯老头子教他的。 那疯老头对他非打即骂,还逼着他学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萧厉那时不过八九岁,觉出练这套拳法能强身健体,可以让他在牢里靠拳头吃饱饭,虽全然不懂那疯老头教他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便也认真学了。 但一直到他出狱,他都没摸清疯老头让他熟记熟背的那些图文是干嘛的。 后来偶然一次听评书,听那说书的葛老头说起前朝大将以衡轭阵破敌的故事,他才陡然一激灵。 疯老头教他背过的东西里,就有衡轭阵。 他大字不识一个,原本也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只是摄于疯老头打他打得凶,在牢里一待又是七年,才全靠着死记硬背,做到了烂熟于心。 在葛老头那儿知道衡轭阵乃一排兵布阵的阵法后,他便常去听评书,葛老头一讲历代武将的故事,准能又蹦出几个他在疯老头那儿听过的词来。 他便靠着这样的法子,摸索着将自己死记硬背的那些东西,同历朝历代当真发生过的名将事例对应起来,慢慢去琢磨每一场仗里的对弈。 虽说好像是闲得慌,但每次琢磨起这些东西,他整个脑子就会变得尤为冷静。 侯小安以为他是喜欢听那些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故事,常去葛老头那儿听了评书后,回来说与他听,他无从说起,便也从未过多解释什么。 等身上热劲儿散得差不多了,萧厉穿上脱在一旁的褐衣,拎起鱼端上衣篓就往回走。 却在路上碰见几个结伴去河边浣衣的妇人。 他瞧着其中一个妇人,拧起了眉头:“方大娘?你不是说病了,到年底都不接浣衣的活儿了么?” 被萧厉唤住的妇人似有些惧他,端着木盆眼神闪躲,期期艾艾地没敢接话。 还是边上的妇人帮腔道:“萧家小兄弟,这……你家的事情已传得整个南三巷人尽皆知了,方嫂子又不止接你一家的活儿,旁的人家说……跟你家的衣物混在一起洗,怕不干净,方嫂子也得靠给人浣衣糊口的,总不能为了你家,就丢了旁的生意……” 萧厉听出几分不对劲来,问:“我家什么事?” 几个妇人对视一眼,见他似真不知情,先前说话的妇人才道:“有几个泼皮占了葛老头子那说书摊子,这两日一直在四处说……说你娘曾是醉红楼头牌的事呢……” 那几个字仿佛是什么逆鳞,叫萧厉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 温瑜对这一带路况不熟,全凭着侯小安指路,将他扶着往医馆去。 但侯小安被踹了好几脚,不知是不是伤到了脏腑,眼下被她扶着,走路都很是吃力。 温瑜有些忧心地道:“你不让我同你二哥说,可你这一身伤,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你如何瞒得住?” 侯小安掩唇低咳,说:“先瞒着就是……” 他抬起一只被打肿了的眼看路,瞧见立在前方岔道口处的人,面上神情变了好几息,才只嗫嚅唤了声:“二哥……” 温瑜骤然瞧见萧厉,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扶着侯小安站在了原地。 萧厉走过来时,侯小安还想挤出个笑脸,但他脸上这会儿青一块紫一块的,稍微做个表情便疼得厉害,最终只能露出个别扭的笑容,说:“二哥,我……我不小心摔的……” 萧厉没说话,从温瑜手上把人接过,将人架到了自己背上,一言不发地背着侯小安往医馆走。 温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眉稍微拢,只觉他这样子,兴许是已知道了什么。 侯小安趴在萧厉背上,见他不说话,心中便有些发慌,但几次想开口,因他此刻周身气压实在是低得吓人,愣是没敢张开嘴。 他也知道自己编的谎话低劣了些,可情急之下,实在是没想到更好的借口。 到了医馆,萧厉也没多问侯小安什么,只唤大夫过来给他看伤。 大夫解开侯小安的上衣,瞧见他瘦弱的胸膛和腰腹,布满青紫的踢痕时,连连叹息:“才多大个娃娃,怎地叫人给打成了这样……” 温瑜碍于侯小安之前的乞求,不好接话,只沉默着给大夫打下手,帮忙递上一张热帕子,让大夫擦一擦侯小安脸上的血污。 萧厉对这类跌打所致的伤似极有经验,已倒了药油在掌心,搓热后往他身上擦。 侯小安瞥着萧厉的脸色,心中忐忑愈盛,勉强扯着嘴角朝他笑,说:“二哥,我真一点都不疼……” 萧厉手上搓药油的力道一重,侯小安便控制不住地倒吸了口凉气,青筋凸起的手也抓紧了身侧床沿。 大夫瞧了,只说:“忍着些,你身上淤伤重,就得这么揉,药油才见效快。” 侯小安疼得齿关龃龉,额角都浸出了冷汗,他察觉到萧厉一反常态的沉默,只觉不安,几番想说话,奈何力气都用在了咬紧牙关上,再开不得口。 温瑜见他忍痛成这样,瞧得有些不忍心,垂下了眼。 等揉完药油,侯小安头发根都已叫汗水浸湿了,仰躺着直喘气。 大夫还要给他开内服的药,温瑜见萧厉洗了手坐在一旁,至始至终都没开过口,觉出兄弟二人许是有话要私下说,便跟去外间拿方子。 萧厉直至此时,才出声:“小安,你是不是觉得二哥特没本事?” 侯小安有些慌了,忙说:“不是,我从没这样想过,二哥……” “那你为何被些杂碎打了,都还要瞒着我?”萧厉陡然抬眸,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眼底,掺着戾气催成了股猩意。 侯小安哑然,他瞒着萧厉,是不想让他知道,萧蕙娘被那群混账如此编排羞辱。 但萧厉盯着他,黑眸沉煞:“打你,编排我娘的那几个杂碎,是谁?” 侯小安嘴唇嗫嚅了下,见他果然是已知晓此事了,便也没再隐瞒,如实道:“是王庆手底下的陈四、王五、冯老七几人。” 萧厉起身便朝外走。 侯小安见状忙要拦,奈何伤势太重,下不得床,只能大喊:“二哥!你别一个人去!三哥和底下弟兄昨天挨了罚,也还躺床上下不来呢,你等咱们弟兄伤都好了,再去出这口恶气!” 温瑜在柜台处听见里间的喊话声,一回头,便见萧厉沉着脸掀帘出来了。 侯小安瞧见她,忙叫她:“阿鱼姐,你替我拦下二哥!拦下他!别让他去!” 温瑜见萧厉周身戾气逼人,必是要去找那些泼皮和指使他们的幕后之人报仇,同他视线相撞时,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莫逞这一时意气……” 萧厉同她擦身而过,只留下一句:“替我看着些小安。” 温瑜蹙眉,还要再劝,但他已大步迈进了风雪中。 里间只余侯小安呜呜在哭:“二哥,不能去……” 温瑜不知今日之事是否同陈癞子将自己抵给了萧家有关,但萧蕙娘都已受了波及,她万不能再坐视不理,便掀了里间的门帘,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侯小安道:“你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将那伙人同你二哥的恩怨同我说说。” - 外边天寒地冻,乾坤赌坊里边却是暖气袭人。 每张赌桌下方都置了炭盆子,下注的人挤做一团,喊买大买小的声音能掀翻了房顶去,热气熏得那些着厚袄的赌客个个面红耳赤,身上冒汗。 王庆跟人在赌桌上连赢了几把,这会儿兴致也颇高,他将身前的银两全推了出去,喊道:“下一把老子买大!” 常跟在他身边的几个泼皮对了个眼神,当即也纷纷掏出银子,押在那边:“咱们跟着庆哥买!” 那些不明就里的赌客,见他赢了那么多把,都当他今日手气了得,便也跟着下注。 乔装成赌客的赌坊伙计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买小的那边,喊道:“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子买小!” 赌客们纷纷笑话他轴,只有联手做局的一众人,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摇骰子的伙计举着骰盅摇得哗啦响,赌客们一双眼珠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手动,几乎要把眼珠从眼眶里晃出去。 待骰盅摇定拍桌上后,赌客们一个个都兴奋不已,极有节律地齐声喊道:“开!开!” 那伙计正要开盅,忽听得门外一声巨响。 众人扭头望去,便见两道人影被飞踢进来,将雕花木门撞了个稀巴烂,砸在赌桌上,震得桌上器具飞迸,滚落一地。 赌客们哪里见过这架势,忙尖叫着躬身躲窜。 唯有王庆稳坐在赌桌中央,缓缓抬眼看向那一身冷桀走进赌坊的青年。 萧厉赤手空拳踏进内堂,王庆手底下一众混混瞧见他,赶紧上前呈扇形将他围住,但都知晓他的厉害,又摄于他此刻的威势,无一人敢真正凑上去找打。 萧厉对这些人视若无睹,抬脚径直朝王庆走去,手上骨节捏得噼啪作响。 王庆眼皮一捎,做势起身,嘴上戏谑道:“哟,这不是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萧厉便已一脚便踢翻了那张赌桌。 王庆忙侧身以肘背作挡,厚重的赌桌方轰然砸地,他便被对方拽起襟口横拖过去,随即下颚挨了蛮力十足的一拳。 王庆倒飞出去,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饭渣,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骨骼碎裂的声音,然后整个下颚连着脑袋都无甚知觉了,落地砸榻了后边一片桌椅。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底下的泼皮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原地。 萧厉盯着地上死狗一样挣扭,试图爬起来的王庆,走过去一脚踏在他背上,将人踩得口鼻出血,侧脸紧贴在一片脏污的地面,才森冷开口:“你我之间的帐,该算算了。”《 》 19、第 19 章 王庆叫先前那一拳打得整个人都懵了,此刻脑中都还嗡嗡作响,但痛觉已爬上每一寸神经,剧痛叫他整张脸都扭曲到狰狞。 听得萧厉这话,他龇着一口血牙,喉间溢出低吼,两手撑着地面,竭力起身。 却被身后那只脚踩得动弹不得,一切挣扎便都成了徒劳。 颜面扫地,莫过如此。 “萧兄弟,你和王兄弟都是自己人,何至如此大动干戈……” 赌坊管事听见这边的动静,赶来劝架。 萧厉冷冷一个眼神扫过去,生生让企图上前拉他的赌坊管事止住了脚步,只能干笑道:“这……这……有什么误会,大家坐下好好说……” 不防身后一个泼皮趁机举了把木椅,大喝一声,使猛劲儿朝萧厉脑后砸去,萧厉闪避不及,便抬肘作挡,木椅砸在他肘臂,发出一声闷响,断成了一堆碎木。 萧厉面上戾气尽显,抬脚便踹在那人腰腹,将人踹得口吐胃水倒飞出去丈余远。 王庆得了这契机,却是狂吼一声站起来,一把抱住萧厉的腰,借着那股冲劲儿拖着他往身后的墙上撞去。 底下的喽啰们见状,则纷纷取了刀棍,一窝蜂涌上前,要往萧厉身上招呼。 赌坊管事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控,忙连滚带爬地往楼上逃去。 萧厉一时不慎,叫王庆突袭得逞。 他后背重重撞在墙上,腹部也被王庆借着全身的重量和助跑的势头以肩膀大力一撞,顿时整个胃里都在痉.挛。 眼见那群小喽啰手上的刀棍也即将挥过来,他咬紧后槽牙,喉间溢出嘶吼,肘关发力,猛地连击在王庆后背。 王庆生生又叫他这几手肘撞得口吐鲜血,再也抵不住他的腰,最后被他一记膝撞,撞得整个人鼻血横飞,后仰着倒了下去。 拿着家伙上前,本要往萧厉身上招呼的喽啰们,则赶忙改为了扑过去接他。 萧厉单手捂着腹部,忍下胃里那一阵翻涌的呕吐感后,才抬脚继续朝王庆走去,他身上半点痞气都不见,凶戾尽显。 纵使王庆手底下的一众喽啰还有心拦他,也再不敢上前。 王庆此刻几乎已直不起身来,靠几个喽啰扶着才半躺在地。 萧厉走近,一把拽起他领口,狠声威胁:“老子跟你的恩怨,冲老子来!再牵扯到老子娘,老子送你见阎王!” 王庆满脸是血地同萧厉对视着,眼底满是怨毒和不服。 楼上忽地传来一声喝止:“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小喽啰们瞧见站在二楼楼台木栏处的人,忙恶人先告状:“东家!萧厉要杀王大哥!” 韩大东家瞧着萧厉攥着王庆前襟仍没松手,声线不由厉了几分:“萧厉,我这赌坊把头的位置,可还没定下来呢!你已狂妄到要在我这赌坊闹出人命不成?” 萧厉手背青筋蚺起,他死死盯着王庆,正要松手。 王庆深知有韩大东家在场,萧厉不敢再拿自己怎样,他咧了咧嘴,满是血迹的脸上浮起一个极致恶毒的笑,望着萧厉,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娘就是个被万人骑的烂货,还不许人说了?” 萧厉攥着他领口的手骤然收紧,颈侧一条青筋凸起,神情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暴戾。 王庆还在望着他恶意又歹毒地笑,自以为是扳回了一句。 谁料萧厉抡起身侧死沉的酸枣木长凳直接朝他头上劈了去。 这一下真是头破血流了。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小混混们,一个个也都被吓得禁了声。 韩大东家也被他这突来之举惊得两手都撑上了二楼的木栏,沉喝:“萧厉!” 萧厉抬起头来,半边下颌都是溅到的血渍,邪气和戾气交织在那张过分年轻又过分俊逸的脸上,他只说:“那单生意,我接了。” 言罢便转身走出了赌坊。 底下的喽啰们见韩大东家没发话,便也无人敢阻拦。 韩大东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面色不愉,再瞧脑袋叫人开了瓢、倒地上不知死活的王庆,只吩咐道:“给他请个大夫。” 底下的喽啰们忙请大夫的去请大夫,收拾大堂的收拾大堂。 赌坊管事跟着韩大东家进了二楼的雅间,恭维道:“还是东家高明,不过是略施小计,便引得那王庆和萧厉相争愈烈,还让萧厉那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应下了杀胡先百的事。有了人命这道锁链拴他颈上,管他是狼是狗,往后还不是您一拽链子,他便只能听您差遣?” 韩大东家却摇头:“我原是看此子资质过人,心思又不像王庆那般多,才一直瞩意他。我扶他坐上把头的位置,他资历不如王庆,要想彻底站稳脚跟,便只能对我尽忠,如此一来,这二人都可为我所用。只是此子蹲过大狱,行事谨慎远胜常人,除了他娘这一处软肋,竟未落下什么旁的把柄与我。若不是纵着王庆将陈癞子的事闹大,一时倒也找不着机会让他替我干这人命差事。不激他一激,他更不会轻易应下。可你今日也瞧见了,此子戾气太盛,用他,倒不知是对是错了……” 赌坊管事笑呵呵道:“您只是因赌坊斗殴一事罚了郑虎一众人,底下几个不懂事的伙计,瞎猜您不满萧厉、要打压他一伙弟兄,又议论起他娘曾是醉红楼头牌,这事传到了王庆一干人耳朵里,他们自己昏了头,要借此羞辱萧厉,如何能怨到您头上来?” 韩大东家却并未展颜,他捋着嘴边短须,只道:“罢了,他既应下了要替我杀胡先百、拿回账本,便按规矩,取银子给他。” 赌坊管事含笑应是。 - 温瑜做了一下午的刺绣,脖颈有些酸痛。 她停下针线,揉着脖子朝院外看了一眼,院门外依旧毫无响动。 她垂下长睫,执针继续绣那已勾好底图的双面绣。 侯小安伤势不轻,大夫让他卧床休养几日,他家中已无亲眷,平日里都是住在赌坊,为了不给萧蕙娘母子添麻烦,他便自个儿要求多使几个银子,住在了医馆。 他被那伙人摁在地上打时,身上的衣裳蹭满雪泥,也脏污得不成个样。 温瑜将他在医馆安顿好,回家取萧厉的衣裳给他换时,原本还想撒谎瞒过一二,但萧蕙娘已从几个请辞的绣娘那里知晓了泼皮们干的事,儿子洗衣迟迟未归,温瑜和侯小安去买笔墨也是一去不回,她便猜到肯定跟那脱不了干系。 见温瑜拿了萧厉的衣裳要出门,还当是萧厉同人动手受了伤,说什么也要同温瑜一起出门,期间哭了好几次,一直责怪自己对不住儿子。 温瑜见萧蕙娘哭成那样,心知也瞒不住,这才和盘托出了。 萧蕙娘得知侯小安替她出头受了伤,更是愧疚不已,说什么也要亲自去照看,又让温瑜留在家中,说怕萧厉也带着一身伤回来,家中没个人照应。 温瑜便用这一下午的时间,对着绣样在绢布上勾出了底图,晾干后开始下针。 手上做着活儿,心里才不会乱。 她同萧家虽还称不上亲厚,但萧蕙娘对她有恩,那地痞人品也还算端正,她在这里,处境虽不至多好,却也不赖。 若那地痞真栽在了侯小安口中的对头手上,仅剩萧蕙娘一个寡妇和侯小安一个重伤的半大孩子,可不就只有任人欺凌的份? 那伙人既穷凶极恶到了那份上,届时自己这个被陈癞子抵给萧家的“婢子”,八成都会被他们盯上。 落到那样一群真正烂透了根子的人手上,温瑜都不敢想象会经历什么。 所以,她还是格外期望那地痞能全须全尾回来的。 又绣完了一小片花叶,院门外终于传来动静时,温瑜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抬头去看。 沉重的拍门声又一次响起,温瑜担心是那地痞伤势太重,忙放下绣绷往外走去,道:“来了!” 她取下门栓,打开门,却见是一男一女立在外边。 男的身形干瘦,颧骨凸出,眼窝深陷,神情却带着股刻薄凶煞,低着头站在边上的女子脸上挂着泪痕,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不等温瑜开口询问,那男子已嚷上了:“这是坤乾赌坊萧爷家吧?” 温瑜迟疑点了头,问:“你们是……” 那男的道:“我欠乾坤赌坊钱,听说给萧爷送个暖床的,就能抵一笔赌债。” 他说着推了边上的女子一把,让她上前来,说:“这是我妹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再怎么都能抵我那五两赌债的!” 温瑜瞧着那泪流不止,却不敢出一言的姑娘,黛眉微蹙,问:“你听谁说的?” 男子豁出一口黄牙,说:“不早就传遍了?都说陈癞子用个女人抵了三十两呢!这死妮子,前两日让她自己来找萧爷,她还哭哭啼啼跑回去,骗老子说萧爷让她滚。” 他露出个些许讨好的笑,“这不,我让她把自个儿收拾整齐了些,今日亲自给萧爷送来!” 温瑜当即便想起了昨日那浣衣的小姑娘,她说撞见萧厉被女子堵在路上冲他哭,原是如此么? 一切竟是因她被陈癞子抵给萧家传出的误会。 她对那男子道:“从来没有的事,都是旁人谣传。且这既是你妹妹,你怎可枉顾骨肉亲情,将如物件般她抵与旁人?良心何在?” 男子送自家妹子抵债不成,反被教训,当即跟条疯狗似的狂犬起来:“这是老子妹子,老子就算把她卖去花街又怎样,你管得着么?” 他上下扫温瑜一眼,忽地讥笑一声,尖锐道:“该不会你就是陈癞子抵给萧爷的那女人吧?你自个儿是个丑婆娘,莫不是怕萧爷瞧见我妹子后嫌弃你,故意不让我妹妹进门!” 听得男子尖锐的声音,邻里间顿时探出几个好事的脑袋。 今日邻里间本就在议论萧家,他再一吵嚷,当即便引得他们出来瞧热闹。 温瑜掌着门看向他,看似疏离平静的一双眸子里,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之意:“我说了,萧家不收人抵债。” 她不愿再同这等臭蛆烂虫一样的人争执,刚要合上门,却听得对方气急败坏道:“你就不怕坏了萧爷一桩好事,回头叫他发落你!” 邻里间听得这话,不免议论纷纷,直说这萧厉果然是欺男霸女之辈。 温瑜见邻里议论,思及萧蕙娘一直在愁萧厉成亲的事,他如今的名声又被败坏成了这样,今日之事叫人传出去后,只怕会更加不堪,如何再求娶好人家的姑娘? 此事多少也同她有些干系,她当即道:“你把我家二爷当成了什么人?他在赌坊收债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公事公办?何时欺男霸女过?我是被陈癞子使诈,欺老夫人心软,才叫他抵给老夫人做丫鬟的。你既见我貌丑,便也该知晓外边那些说他收美貌女子抵债的,都是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 男子叫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却仍嘴硬道:“一个烟花巷里养出来的娼妓子,说的多清高似的,塞个女人给他,他还能不要?” 温瑜不说话,只盯着那男人。 男子叫她那双过分清冷的眸盯着,只觉心头莫名地发慌,话音也不自觉小了下去。 温瑜冷冷道:“你觉得他会收,就去寻他当面说,与我这做不了主的费什么口舌?再者,人若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谁又不想生在达官显贵之家?人品之贵,岂能以出身论处?是这世道薄了他们母子,他们如今从那摊烂泥里爬出来了,有何可讥嘲之处?反倒是你这等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辈,才枉为人哉!” 她说完便不给那男子说话的机会,“砰”一声合上大门,背靠门板平复呼吸。 男子在外面破口大骂,她只当犬吠,全然不做理会。 她已很久没这般生气过了,这等连自己亲妹妹都能扬言卖去青楼的渣滓,将来一定要同父王说,立法惩治他们! - 半巷之隔,萧厉抱臂靠在拐角的墙根处,细小的雪花落在他乌黑的眼睫上,他眼皮才稍抬了抬,侧脸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涸,那一身凶戾和愤怒,都隐进了这场不知从何时下起的小雪里。 那男人吃了闭门羹,骂骂咧咧带着他妹妹往回走,路过拐角处瞧见他,脚下一软,面上神情变幻几息,终于挤成了个谄媚的笑,正要上前,却只听得他淡淡吐出一个“滚”字。 男人不知他已在这里听了多久,心中怕得不行,得了这话几乎是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妹妹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厉这才抬起眼,仰头望着那大片大片落向人间的飞雪。 温瑜刚刚的话语还犹在耳。 她说,是世道薄了他和他娘么?《 》 20、第 20 章 温瑜掩好院门朝屋内走去,没走出几步,便听得敲门声再次响起。 她以为是那男子贼心不死,不作理会,继续往前走,可外边的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开门,再次叩响了门。 温瑜忍无可忍,折身回去,拉开大门道:“你还有完没……” 话音戛然而止。 立在门外的不是旁人,正是萧厉。 如盐如絮的大雪落在他发上、肩上,他黑眸沉静地望着温瑜,侧脸干涸的血迹已凝成了暗色,似一头负伤而归的孤狼。 温瑜瞧见他脸上沾着血,心中一个咯噔:“二爷?您受伤了?” 她抬脚迈过门槛,裙摆在寒风里蹁跹似蝶,伸手去扶他。 指尖都已触到他肘关,他像是才回过神一般,避开些许说:“血是别人的。” 视线却再也不敢往她身上落。 抬脚进了院门,方问:“我娘呢?” 温瑜没发现他那点细微的反常,重新插上门栓,道:“大娘去医馆看小安了,让我在家等您回来。” 顺带将他离开后发生的事,都简要说了一遍。 萧厉从院中那口结了薄冰的水缸里舀了水,胡乱洗了把脸上的血迹,说:“我晚些时候也再去医馆看看。” 冰冷刺骨的水拍在脸上,那些所有不能显露在人前的情绪,便被彻底压实在了心底。 萧厉浅吸着这冰天雪地里森寒的空气,眨了一下眼,任眼睫上坠着的水珠滑落,却不妨视线上方忽地出现一张棉布帕子。 执帕的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肉匀称,便是手背隐约还能瞧见淡红的疹印,也极为好看。 萧厉视线上移,看到了温瑜平静柔和的一张脸,她似知道自己容貌吓人,所以鲜少以正脸视人,此刻也是。 但展露出来的,又无半分卑怯,反而有种怜爱世间万物的悲悯和温柔。 风声太大,淹没了他那一刻的心跳声。 温瑜见他不接帕子,也不说话,只突然有些失神似的盯着自己,只得将帕子再次往前递了递:“你擦一下脸,天这么冷,容易生病的。” 萧厉这才回神,道了声谢,接过帕子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 温瑜以为他是在烦心今日的事,主动挑起话头:“您同人动手了?” 萧厉点了一下头。 外边风雪渐大,站了不过一会儿,身上就覆了一层细小的雪沫。他用帕子抹干手上的水珠,说:“进去说。” 二人进了正屋,萧厉往火塘里添了柴禾,那将熄未熄的火光,瞬间大炽。 温瑜道:“我从小安那儿知道了些此事的起因,赌坊的人既是拿陈癞子使诈将我抵给了大娘作筏子,多少便同我也有些干系……” 萧厉捡着根细枝在火塘的灰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胡划着,闻声说:“这是我同陈癞子的恩怨。” 温瑜被打断了话头,心中却升起一丝诧异。 他这话里的意思……同她无关么? 温瑜心下对他又小小地改观了些许,道:“大娘待我不薄,如今却横遭此祸,我心中总是有愧的。小安说,那伙人是你那死对头王庆手底下的,赌坊三教九流的人多,小安说他们资历老的,多多少少都知道您的家事。但您同那王庆不对付了这么些年,他们都没想过拿大娘来刺您,这两日却行事如此过火……”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看萧厉一眼才继续道:“我寻思着,那王庆是不是觉着自己有什么靠山,或是得了什么暗示,觉得自己今后已能稳压您一头,才敢把事情做到这般绝?” 萧厉拿着细枝在灰堆里拨弄的手停了,他瞳仁里映着火光:“说下去。” 温瑜自认已示意得足够明显了,这不过是上位者惯用的制衡伎俩,他同他那死对头小打小闹且不论,但到这等伤筋动骨的程度,绝对是摸清了上边人的意思了的。 否则萧厉转头报复完他那死对头,他那死对头又理亏,得不到上边的庇护,所做的一切不都成了自讨苦吃? 温瑜虽不齿这类人,但不管是朝堂,还是市井,都不缺这等见风使舵的鼠辈。 她不好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便问:“你今日同那王庆争执了,你们东家是如何说的?” 萧厉手中的那根小枝叫他扔进了火里,瞬间便被火光吞噬,他垂眸凝望着,低笑说:“原是在用这样的法子逼我么……” 罚他手底下的一众弟兄,纵王庆底下人在邻里间编排羞辱她娘,打得侯小安重伤。 让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急于把王庆压下去,护住自己的家人手足,宁可永远留个杀人的把柄在对方手上。 温瑜瞧他似想明白了,虽不知他说的逼他是什么,但也没多问,只微垂下眼给他支招:“你们赌坊东家若是器重王庆,你眼下处境的确艰难些,但若是叫他发现王庆对他并没有那般忠心,他便又会提拔你去打压王庆的。” 怕对方疑心自己为何会知晓这些,她主动道:“我父亲从前在一富商手底下讨饭吃,那富商便是这么待我父亲和旁的伙计的。” 朝堂上势大的两党经常斗来斗去,莫过于此。 没有谁会是永远的赢家,因为帝王手上不可能只有一把刀。 刀锋太钝,会被取代,锋芒太盛,又遭忌惮。 如何把持好那个度,是历朝历代的臣子们都在摸索的一门智慧。 萧厉闻言,只笑说:“无妨,他用不了王庆了。” 他那个笑,漫不经心又透着冷意。 温瑜眼底溢出些许疑惑,萧厉却不再多说,抬起眼同她道:“有吃的么?有些饿了。” 他早上只啃了两个包子便出门去了,这会儿已近黄昏。 温瑜说:“厨房有,我去给您盛。” 须臾,便端着一碗饭过来了。 盖在饭上的小青菜油绿鲜嫩,并未炒得烂熟过头,瞧着甚是可口。 萧厉已见识过她连火都不会烧,方才的话只是为了揭过话题随口一问,哪料她还真做了饭。 他对自己娘的厨艺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瞧出这菜绝不是他娘炒的,对温瑜突然展露出的厨艺,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意外。 萧厉接过碗筷道了谢,因为光顾着意外去了,没瞧见温瑜那忐忑又带着点期待等他吃的表情。 一口青菜吃进嘴里,咸得他以为自己吃的这是腌了十八年的老盐菜。 萧厉当场就想吐出去,当着温瑜的面,好歹是忍住了,在温瑜问他味道怎么样时,他囫囵嚼了两下,说:“还行,还行……” 随即便开始大口扒饭,试图盖下嘴里那股齁咸。 怎料饭进嘴里,这次是真没忍住,当下吐了出来。 天色渐晚,屋里光线偏暗,他方才都没注意碗里的饭熟没熟,此刻对着火光一照,才抬起头尤为震惊地看着温瑜:“生的?” 怪异的是还有一股糊味儿。 温瑜也有些窘迫,干巴巴问:“没煮熟吗?” 萧厉说:“夹生,你没吃么?” 温瑜不太好意思地说:“刚做好没多久。” 她是用墨笔勾完扇面底图后,等那墨迹晾干之余,想着萧蕙娘得在医馆照料侯小安,萧厉又不知何时回来,才想着主动做点什么,便去厨房煮了这顿饭。 萧厉抹了把脸,端起碗往厨房去,说:“没事,再加点水煮煮就成。” 温瑜见他往厨房去,神色更窘迫了些,忙追出去道:“那我来重新煮就是……” 但是已经晚了,萧厉掀开那被烧糊一角的木质锅盖,看着糊在锅底的那一层焦黑的米炭,半晌没说话。 温瑜在厨房门口,心虚得不敢再往里边迈步,尴尬道:“我不会用那甑子蒸饭,先前见大娘也曾往锅里加水后烧饭的,便学着做了……” 她在王府的厨子指导下炒过菜,知道炒菜水不能加太多。 所以把米放进锅里时,她想着是煮干饭,不是熬粥,便也没加太多水,哪料到没一会儿就糊成了这样。 萧厉问她:“以前都没怎么进过厨房是不是?” 温瑜迟疑了一下,在这没法隐瞒的事实面前,终也顾不得怕他猜测自己家境,只能点头。 萧厉望着锅里那一层黑乎乎的米炭,说:“那往后你也还是别进厨房了吧。” 温瑜半是羞愧半是窘迫,道:“烧坏的这一锅米和浪费的柴禾,待我拿到徐家刺绣的钱后,会照价赔偿的。” 萧厉看她一眼:“我让你赔了么?” 温瑜愈发不懂他是何意,只道:“是我的过失,赔偿也是应该的。” 萧厉喉头动了动,似还想再说什么,却又选择了沉默,拿过一旁的铁铲,铲起锅中焦糊的米炭,说:“半个时辰后开饭,你自己去烤会儿火。” 温瑜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的,他亲自在这里做饭,自己去外边烤火等开饭,怎么想怎么奇怪,便道:“我可以帮您烧火。” 她抬脚正要往灶台后走去,萧厉却说:“用不着。” 似想找补掩盖什么,他添了句:“你烧火废柴。” 温瑜尴尬愈甚,只觉这地痞突然间刻薄得厉害。 她道:“您和大娘收留我期间的吃穿用度,届时我都会偿上的。” 言罢便转身离去。 听着她走远的脚步声,萧厉忽地扔下了铲子,两手撑在灶台边沿,望着那一锅米炭久久出神。 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连火石都不会使,也没怎么进过厨房,却眼界博广、气度不凡的姑娘呢?《 》 21、第 21 章 几场暴雪过后,坊间的年味便日盛一日地浓郁起来了。 温瑜自那日以后,就没怎么再见过萧厉,二人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每日早出晚归,时不时又夜不归家。 温瑜只要晨起稍晚些,夜里再回房早些,基本上就能完全避开他。 萧蕙娘只当是二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没发现他们之间那点不对劲。 侯小安在医馆躺了几天,养好了皮肉伤便再也躺不住,老想继续跟着萧厉跑。 萧厉将他塞到了家中,有萧蕙娘看着,他才消停了些。 温瑜也是从侯小安口中,才知萧厉当日去赌坊,竟给那叫王庆的脑袋开了瓢。 对方迄今为止还在床上躺着,赌坊东家手底下本有他和萧厉两人能用,如今他伤成了那样,赌坊看场子、收债、帮东家做些阴私事的活儿,便全落到了萧厉头上。 她心中还颇有些意外,本以为他遭逢此事,会教训那王庆,然后等赌坊东家替他做主,哪料他竟直接废了赌坊东家手上的另一把刀,让赌坊东家当下只能用他。 这法子虽有用,但锋芒毕露,只会让赌坊东家愈发忌惮他,没了王庆,少不得还会扶持起李庆、刘庆什么的,继续同他叫板。 温瑜不知他当时是如何想的,但如此一来,她倒也明白他近日为何忙成那般了。 他若是个聪明的,便知该趁此机会,将王庆手底下那些人,能打压的便打压下去,能拉拢的全都拉拢,将整个赌坊上下,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这样不管是等王庆伤好后回到赌坊,还是赌坊东家有意再扶持新人,短时间内都无法再撼动他的地位。 温瑜思及他当日同自己说的,赌坊东家用不了王庆了,觉着萧厉约莫便是如此打算的。 法子虽偏激了些,但他既敢如此做,倒也是个有魄力的。 “……三哥已经被二哥提拔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了,等我伤好回赌坊了,手底下也能管着好几号人呢!”侯小安眉飞色舞地同温瑜说着。 但温瑜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一点反应都没给。 侯小安不由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鱼姐?阿鱼姐?” 温瑜回神,看向他:“什么?” 侯小安道:“阿鱼姐想什么这么出神呢,叫你你都不应的。” 温瑜在绣绷上落下几针,道:“大娘说,绣帕在布商那边卖得好,有个绣楼的管事娘子瞧上了那刺绣上的用线配色,想我给绣楼那边的成衣也绘几个绣样,对方给的酬金不少,我寻思着绣样配色呢。” 她同萧蕙娘绣绢帕的生意,算是峰回路转,原本那几个同意来绣帕子的绣娘,因着泼皮们宣扬萧蕙娘曾是醉红楼头牌一事,怕叫人说道,纷纷请辞了。 萧蕙娘都打算自个儿慢慢绣时,又有几个寡居的妇人找上了门来,说愿意接下这活儿,只是不日日上门来绣,而是拿了布料和绣样回家照着绣,每隔几日再送一批绣好的绢帕过来,如此便可免了邻里间的流言蜚语。 萧蕙娘和温瑜一番合计,当下便同意了。 这第一批拿给布商的绢帕,卖得极好,萧蕙娘去完瓦市回来,当天高兴得都没合过嘴。 侯小安一听是同挣银子有关的事,当即也不敢再同温瑜碎碎念了,忙说:“那你慢慢想,我不吵你了。” 他把自己整个人瘫在萧厉夜里睡的那张躺椅上,但因躺得不是很舒服,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最后忍不住嘀咕:“二哥晚上是怎么在这里睡的啊,硬得怪硌人的……” 温瑜闻言,下针的手不由一顿。 她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在这躺椅上睡的。 萧蕙娘让木匠打的矮榻,要年后才能送来。 那地痞这期间若是回家,依然只能睡这躺椅。 他那日见她把饭煮成了那样,言辞刻薄了些。温瑜心中尴尬,平日里便有意避开他,已几日没同他说过话了。 但平心而论,他倒也从未真正在食宿上薄过她。 温瑜思及此处,再回想自己当时羞窘之下,扬言偿还衣食用度的话,便生起些许羞愧。 萧蕙娘一开始心软收留她,本是行善之举,那地痞待她虽算不上和善,却也从未为难过她,甚至至今都还让出房间睡着躺椅。 她却大言不惭地将母子的这份善心说得跟一笔交易似的。 温瑜越想,心中的愧意便越重,她稍作思量,问:“小安,你还有别的弟兄么?” 侯小安一愣,问:“怎了?” 温瑜道:“卖绣帕的银子,大娘硬塞给了我一些,我瞧着你二哥夜里在这里歇,盖的褥子也薄,想再给他买一床厚些的褥子,只是我得赶绣这扇面,抽不出空自己去买了……” 侯小安一听就乐了,道:“哪还用别的兄弟,我去买不就成了!” 温瑜有些迟疑:“你身上的伤……” 侯小安赶紧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我是要跟着二哥做大事的,一点小伤早好了,二哥把我押这儿来,是不想我跟着去收账,哪能出门跑个腿儿都不成了!” 萧蕙娘在厨房忙活,没听见二人前边的谈话,此刻过来拿东西,闻此便笑道:“阿鱼你要买什么东西,就让小安去吧,他皮猴儿一个,被圈在这里一上午,早坐不住了。” 侯小安赶紧点头:“就是就是!” 温瑜莞尔,取了钱递给他:“那便有劳小安了,剩下的钱,你再替我买一盒胭脂,不用多好,挑最便宜的买就行。” 侯小安“啊”了一声,视线落在温瑜带着的面纱上,她鼻梁以下的容貌都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秋水清月似的眸噙了些许浅笑看人。 侯小安脸倏地红了,忙磕磕绊绊应了声好。 心说阿鱼姐若不是脸上那些疹子,当也是极好看的才对,但即便有疹子,想用胭脂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女儿家哪有不爱美的。 他拿着一串钱,几步蹦下台阶便往外边去了。 温瑜并不知侯小安作何想,她是今晨起来发现脸上的疹印已全好了,担心以真容示人会引来麻烦,才在家中也覆了面纱。 萧蕙娘问起,她说似感染了风寒,有些咳嗽,怕给她也染上了才遮面的。 萧蕙娘还絮絮叨叨了许久,让她多添件衣裳,做刺绣也别太累。 温瑜心口熨帖,只觉自己同萧家人相处时日虽短,但萧蕙娘待她,亲厚已不亚于她从前身边的奶嬷。 只叹山河飘零,若是在太平时候,等亲信找到她,钱帛何以够偿这份恩情?她无论如何也要替他们母子销去贱籍,再在衙门替她儿子找个好差事的。 如今便只能等父王东山再起后,再替他们做这些。 当下比较麻烦的,还是她容貌一事。 温瑜不是没想过再用猫毛让自己过敏,但那遭罪不说,萧家也并未养猫,即便偶尔有野猫从院墙上走过,却也怕生得紧,不容易接触到。 且眼下的处境还算安稳,还没到要继续用那等法子伤己以求自保的地步。 所以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买盒胭脂回来,每日都给手脸都点上红疹似的印子,便不用遮面反倒引人瞩目了。 - 萧厉出了丰庆楼,胃里翻绞得厉害,他抵着墙,朝着官沟便吐了。 王庆一倒,要把他手底下那些能用的人并过来,年底的年宴,是两方人马唯一能坐下来洽谈的时机。 今日这事算是成了。 席间他都没怎么动筷,全程被灌酒,此刻吐出的也全是些酒水。 郑虎从后边追出来,懊恼道:“本该是我给二哥你挡酒的,席上二哥一直替我挡酒做什么,那群孙子故意轮番灌您呢,再海量也禁不住这样喝啊……” 萧厉单手撑着墙,朝他摆摆手,让他不必多说。 他胃里还是难受,这会儿并不想说话。 细小的雪粒子落在他发上,衬着他酒后泛着薄红的眼,本就出挑的样貌更添三分昳丽,引得路过的姑娘都频频回头看他。 他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拭嘴角,瞥见上边的幽兰绣样,动作一顿,又重新揣怀里了。 是之前温瑜给他的那方,他洗干净后,一直还没寻到机会还回去。 郑虎见状,不由道:“怎了?” 萧厉说:“家里给的帕子,料子用得好,别糟蹋了。” 他说家里给的,郑虎便当是萧蕙娘给他的,他折身往楼里走去,说:“那二哥你等我会儿,我找小二给你要张帕子,再要碗热汤。” 萧厉没应声,又吐了两声胃里才舒坦了些。 他靠墙吹着冷风继续醒酒,却瞧得一个熟悉的人影,抱着一床厚棉被,在对面几个胭脂铺乱蹿。 他微皱着眉唤了声:“小安?” 对面那一团厚棉被后边便探出个脑袋来,瞧见他,欢欢喜喜地叫了声:“二哥!” 随即屁颠屁颠小跑了过来。 萧厉看得额角抽抽,说:“老子还以为是醉酒眼花了呢,还真是你小子?” 他瞥一眼侯小安手上几乎抱不住的被子,问:“你买被子做什么?” 侯小安道:“是阿鱼姐给你买的。” 萧厉半醉的眸子一抬,酒醒了三分:“给我买的?” 侯小安点头:“阿鱼姐说,你睡觉盖的褥子太薄了,让我来买个厚些的。” 萧厉盯着那床被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你在胭脂铺蹿什么?” 侯小安道:“阿鱼姐还让我帮她买盒胭脂,说挑最便宜的就行,买完被子后的确也不剩几个钱了,我正对比着看哪家最便宜呢。” “胭脂?” 萧厉皱起眉,他印象里,那女人可不像是会涂胭脂的人。 侯小安以为他是觉着温瑜脸上有疹印还用什么胭脂,道:“阿鱼姐再怎么也是个女儿家,那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个女儿家不想自己漂漂亮亮的……” 萧厉骤然听得他那句“女为悦己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再听他说“牡丹花下死”,不由黑下了脸,抬手就在侯小安脑袋上敲了一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知道意思的诗词成语就别乱用!也别张冠李戴的乱背!” 侯小安被他那一下敲得龇牙咧嘴,委委屈屈地道:“这诗不是说女儿家都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么?甚至死时在好看的牡丹花旁,做鬼都开心呢!” 萧厉捏了捏眉心,不指望能纠正他这乱用词句的毛病了,只低声呢喃了句:“最便宜的胭脂能用么……” 侯小安没听清,单手捂着脑袋问:“二哥你说什么?” 萧厉没应声,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扔给他,想了想,说:“照着最好的给她买。”《 》 22、第 22 章 温瑜收到侯小安买回来的胭脂时,是觉那小盒子挺精致的,但她从前在王府,用的胭脂水粉皆是进贡的品相,连盒子都镶金嵌玉。 相比之下,眼前的盒子便显得平平无奇起来,她便也半点没怀疑那盒胭脂有什么不对劲儿,只同侯小安道了谢。 侯小安颇有些欲言又止,温瑜察觉,问他怎么了。 他被问话,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瞧着这盒胭脂挺衬阿鱼姐你的,阿鱼姐平日里多用用。” 温瑜觉着这孩子出去一趟后怪怪的,但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上,她也不喜刨根问底,便只含笑应好,随即就做起了刺绣。 徒留侯小安一个人继续郁闷着。 他也不知二哥是怎么想的,给了钱让他挑最好的胭脂买,但又让他别告诉阿鱼姐。 侯小安不敢瞎琢磨,可还是忍不住一直拿目光偷偷打量旁边专注绣扇面的温瑜,心说不看样貌的话,阿鱼姐和二哥还是挺般配的…… 脑子里刚冒出这么个想法,他就赶紧拍了怕自己脸,让自己清醒些。 二哥兴许压根就没那个意思,保不齐是看阿鱼姐把钱拿给他买棉被后,都没钱买胭脂了,才给钱让他买好的。 至于不让阿鱼姐知道……约莫是觉着女儿家脸皮薄? 毕竟他一个大男人,送人家胭脂,听起来就很不对劲儿的。 这样一通分析,侯小安心中有底了,神情也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起来。 温瑜对少年脑子里的天人交战一概不知,往后几日,她猜测约莫是送了被子的缘故,那地痞待她倒是一下子和善了许多,虽还是没怎么同她说话,但给萧蕙娘买什么东西,也都会给她捎上一份。 一时倒叫温瑜不知如何是好起来,得知侯小安也有份,才心安了许多。 他这段时日似挣了不少钱,不仅给家中添置了许多家什,还将他在醉红楼的几位干娘也赎出来,安置在了离南三巷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让萧蕙娘找她们叙旧也方便。 萧蕙娘追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他只说是他如今成了赌坊东家身边的红人,那醉红楼也是赌坊东家手底下的产业,老鸨卖了他面子,赎金收得公道,没漫天要价。 当天萧蕙娘同温瑜一道做刺绣时,便偷偷抹了泪,叫温瑜发现了,劝慰她时,她苦涩道:“獾儿如今瞧着是本事了,可我这做娘的心里,总慌得厉害……” 她手上拿着刺绣绷子,但心乱得半天也下不了一针,同温瑜道:“你说他上哪儿突然弄了这么多银子?” 这个问题,温瑜也没想通。 那赌坊东家忌惮他成那般,便是出手再阔绰,打赏的钱和工钱加在一起,应也没那么多。 除非……他也同王庆一样,纵着手底下的人去各处收了孝敬钱? 若真是如此,温瑜对那地痞倒颇有些失望了。 只是隐隐又有股直觉告诉她,他应当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安慰萧蕙娘几句,只说兴许是萧厉如今手底下管着的人多了,在商贾们那里大抵也算得上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些富商们便赠他钱财买个方便什么的。 私底下,却也旁敲侧击问过侯小安。 侯小安嘴里嘎嘣嘎嘣嚼着酥糖说:“东家有件私活儿要二哥去做,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通常这种活儿,东家给钱都挺大方的。” 温瑜凝眉:“不会惹上麻烦吧?” 侯小安说:“哪能呢,二哥有分寸的,过火的活儿他一概不接。从前大哥也是这样,不然哪能让王庆那鳖孙在赌坊站住脚呢。” 温瑜听他提到“大哥”,忽地想起自己刚到萧家那会儿,因着旁人都唤萧厉二哥,以为萧蕙娘还有个孩子的事。 她好奇问了句:“他们是结拜弟兄么?” 侯小安点头,说:“是啊,大哥带二哥进赌坊做事的时候,二哥也才跟我现在一样大呢!” 他说着指了指他自己,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很高兴的模样:“我是二哥捡回去的!大伙儿都说我跟当年的二哥很像!” 温瑜望着他亮晶晶的眸色,似对此颇为自豪的样子,不禁莞尔。 那地痞手上的钱财,既是正当来路的,她倒也不必跟着萧蕙娘忧心了。 她看了一眼手上已快完工的扇面,道:“还有一事得劳烦小安帮我打听下消息。” 侯小安道:“阿鱼姐有什么事说就是,跟我还这么客气!” 温瑜缓缓道:“我想知道雍城哪些镖局接护人的生意,忠义与否,又是如何收取银钱的。” 侯小安“诶”了一声,坐直了身体问:“阿鱼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也同赚钱有关吗?” 温瑜道:“无关,是我想去寻我的家人了。” 带有暗徽的绣帕卖得越来越好,温瑜在替那绣楼管事娘子绘成衣绣样时,也将暗徽融进了绣纹里,绣楼那边靠着卖这样式的成衣,生意也热火朝天。 可银子虽赚到了,温瑜迄今还是没等到半点亲信们寻来的消息,她猜测亲信们大抵并不在雍州附近。 奉阳还在苦苦支撑,温瑜不敢在此地停留太久。 只等这双面绣的苏绣扇面交与徐家,她便有足够的银钱了,她想买两个仆役,再雇几个镖师,先护送自己南下,路上再想法子继续同亲信们联系。 侯小安闻言却是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很是不舍地说:“阿鱼姐,你要走了啊?” 他话音方落,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侯小安扭头看见来人,唤了声:“二哥。” 萧厉“嗯”了声,将蓑衣脱下来挂在了门外的墙上,才长腿一迈进了屋子。 今日下的雨夹雪,他脚上的鞋和裤腿被浸湿了大半,进屋便给地上留了一串水迹,取下斗笠后的脸上也沥着雨雪化开的水珠子,沾湿的发乱糟糟垂着额前,更添一股冷厉和野性。 侯小安起身往外走去:“你身上怎么湿成了这样,我去抱柴禾来把火烧大些,给你烤烤。” 房内便只剩下了温瑜和萧厉两人。 冷风吹进来,火塘里的火光一抖一抖的,二人落在墙上的影子便也似跟着浮动了起来。 温瑜知道他一贯是担心萧蕙娘的,和往常一样先说了萧蕙娘的去向:“大娘找了些旧衣给月桂大娘她们送去了,您衣裳也湿了,先进房换下吧。” 萧厉却问:“要走了?” 他微侧头看过来,耳边被雨雪湿透的发往下坠下一颗水珠,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那双浓黑的眸盯着人看时,目光穿透力依旧强烈,但当他有意想藏起眸底的情绪时,便又叫人什么都窥探不见。 温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什么,颔首说:“我走失这么久,家中爹娘必定也日夜担忧的,等徐家的工钱结了,我就能还上陈癞子欠的那三十两……” “那笔钱不用还了。”萧厉打断她,半垂下眸子:“也别再说偿住我家这段时间吃穿用度的话,刺绣的钱你自个儿留着。” 说完便要抬脚进屋。 “当日说那话,是我口不择言了些,您和大娘的恩情,我一直记着的。” 身后传来的温和嗓音,叫萧厉又一次止住了脚步。 他听得身后的人继续道:“那三十两给您也带来了麻烦,我偿上了心安些。” 萧厉只觉心口闷得发慌,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情绪撕扯得厉害,他大步往房间走去,留下两字:“随你。” 温瑜望着叫他一把挥开后还在晃荡的门帘,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是又遇上了什么麻烦么?似乎心情很不好。 - 转眼便是除夕,萧蕙娘一听温瑜节后拿到徐家的刺绣钱了,便要去寻家人,很是舍不得她,特意做了顿丰盛的年夜饭,也一道叫上萧厉那几个干娘,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个节。 侯小安称自己海量得很,但在饭桌上跟萧厉才喝了两杯,便醉得不省人事。 惹得一众人哭笑不得。 萧蕙娘让萧厉扶侯小安去她房里睡,她今晚去萧厉干娘们那边歇。 萧厉扶人时,侯小安似梦呓般,还在嘟嚷:“……要成为……和二哥一样有本事的人……嗝……要去洛都……” 萧厉把人放到床上,替他脱了鞋盖上厚被,轻拍了一下他头,说:“傻小子,等你长到二哥这个年纪,就能自个儿去洛都了。” 再出去时,萧蕙娘正拉着温瑜说话,他干娘们则帮忙收拾起了碗筷。 萧厉看了一眼天色,坐到了自己常坐的躺椅上。 火光袭人,周围人声也吵闹,但这些似都同他无关了一般,他像是一头即将在雪夜里外出捕猎的兽,只冷静地、耐心地在等着某个时间点来临。 温瑜在同萧蕙娘说话时,便发现他看似闲散,但整个人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她心中正有些奇怪,便见萧厉再次看了一眼天色,冲萧蕙娘道:“娘,天黑路滑,晚些时候怕路面结了冰更不好走,我先送你和干娘们去那边歇着。” 萧蕙娘便应了声好,又嘱咐温瑜回头闩好门。 温瑜送萧蕙娘出了门,插上院门刚走至门前台阶处时,便听见了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更夫似同萧厉相识,在巷口撞见了,隐约还能听见两人的寒暄声。 温瑜没做多想,进屋在火塘边坐下,打算等萧厉回来了,她便回房睡。 怎料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她看着天色,心说那地痞往日夜里不回来,都会说一声的,今日是因为萧蕙娘不在家中,所以他懒得同自己说了么? 她困得以手掩面打了个呵欠,起身欲去把门闩死后回房睡。 哪知刚走出屋子,便见得一道黑影从积着薄雪的院墙上方翻了下来。 得亏温瑜先前便见过那地痞翻墙进来,这大晚上的才没吓得尖呼出声。 她正要说话,却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哪来的血腥味? 随着萧厉走近,他面容叫屋里的火光照得逐渐清晰,身上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郁。 他做什么去了? 温瑜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萧厉发上沾着霜雪,唇色发白,瞧见她,却似没多少意外的模样,同她擦肩而过时,只留下一句:“记住,我今夜戌时三刻便回来了。” 远处街上传来打更声,现在已是子时了。 温瑜转头看他,见他脚步虚浮,思及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迈步跟了上去:“你受伤了?” 萧厉扶着门框进屋,火光照出他额角密布的细汗,他看了一眼还燃着的火塘子,说:“灭掉火光。”《 》 23-30 第23章 “阿鱼,你教教我。”…… 温瑜知道眼下不是多问的时机, 依言去退了火塘里的柴禾。 她做这些之时,萧厉已将正屋的门窗都关上。 外边北风呼啸,刮过屋脊又掠往别处, 呜呜声在黑夜里听得人心中发慌。 萧厉似靠着门缓了一息, 才起身找出火折子, 在黑暗中极为熟稔地点燃了方桌上的油灯, 一点昏光重新照亮了不大的屋子。 温瑜回头,便见他一只手捂着腰腹,指缝间依稀能瞧见血迹溢出。 竟是伤成了这样么?无怪乎他身上血腥味那般重。 萧厉端起油灯跌跌撞撞往房里走去,他衣物上沾着的霜雪寒气化开, 变成了一股混着浓重血腥味的湿气,碎发也湿哒哒地垂在额前耳际,脸叫昏黄的烛光照着,仍不见多少血色。 温瑜迟疑了一下, 从木架上取了脸盆, 倒入水壶里温着的热水, 给他端了进去。 她睡的那间屋窗户用不透光的油布钉住了,油灯又昏暗, 点上灯后隔着一道院墙,巷子里外路过的人便也全然瞧不见。 只是她这一掀帘,却正碰上萧厉在脱衣裳, 温瑜忙低下了头,虽只是无意中的一瞥,却也瞧见他那身洗得半旧的里衣已叫血染红了大半。 她将水盆搁地上,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对感官的刺激,垂首拧干了帕子,给他递过去, 说:“你擦擦。” 萧厉只着里衣坐在凳上,他腹部被捅了一刀,路上为了止血,他已撕下中衣缠紧了伤口,此刻正解着布条打成的死结。 但先前的血迹干涸后,将布条和伤口的血肉凝在了一起,扯弄时牵动血痂,伤口处便又开始往外溢血。 他额前的碎发都已分不清是叫雪水沾湿的,还是叫汗水浸湿的,闻声抬起坠着细汗的眼皮,便见温瑜半垂着眼,似都不敢看他,却仍固执地举着张拧好的帕子。 持帕的那只手,皓腕纤细,骨节玲珑,看似纤弱,却又和她这个人一样,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韧劲儿。 上一次,他如此狼狈之时,也是她这般递着方帕子给他。 萧厉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给重重握了一下,酸酸涨涨地泛起了疼,叫他整个人被一股窒闷裹挟得有些缓不过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只迷途后暂栖于自家屋脊的白鹭,只等找到鹭群,便会振翅离去,注定不会停留于此。 可她偏又像是阳春三月里的风,任而竖起多高的心墙,都能被无孔不入地吹进来,搅乱一池涟漪。 萧厉盯着那只手看了两息,盯得眼里泛出几分猩意,似斩断了什么念头,才伸手接过,哑声道谢。 温瑜低下头正要继续替他再拧一条帕子擦拭身上的血迹,听得他道:“放衣物的箱笼下边,有瓶金创药,你帮我拿来。” 温瑜遂起身去箱笼里翻找。 她拿着金创药瓶回来时,萧厉还没解开那凝着血痂又一次被血水浸湿的布条,他失了耐心,正要以蛮力扯断,但布条缠绕时本就勒得紧,再用力拉扯,挤到伤口顷刻间溢出了更多的鲜血。 他额角的细汗已凝成黄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落,眼里都浸了几分红,凶戾中掺杂着狼狈破碎。 温瑜见状,将金创药瓶子放到了一旁的桌上,从针线篮子里拿出剪子说:“你别扯,都勒到伤口流血了,我用剪子给你剪了。” 为了更好地对光,她将油灯挪至了桌边。 萧厉虽还穿着里衣,但这会儿功夫,早已叫身上的汗水给浸湿了大半,领口向两边敞开,健硕的胸膛上布着细密的汗珠子,在昏黄油灯下泛起层蜜色。 他终究不是个铁打的人,受伤又流了那么多血,一路冒着风雪回来,此刻也有些力竭,便靠着椅背任温瑜动手。 呼吸间,胸腹上那紧实漂亮的肌肉便也似有生命力一般,跟着起伏。 温瑜半垂下眼不敢乱看。 若不是侯小安醉酒,萧蕙娘又不在家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差事往自己身上揽的。 可眼下能帮这地痞的,的确又只有她。 温瑜定了定心神,试图扯起那绑在他腰上的布条下剪刀,但他腹部那一片都已结了血痂,布条和皮肉已被先前干涸的血迹黏在了一起。 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扯起,反惹得他吃痛闷哼了声,温瑜便不敢再贸然撕扯,抬头望着萧厉说:“布条绑得太紧,又被血痂糊住了,我先用些温水将血痂软化。” 萧厉额角浸着汗说了声“有劳”,他垂在椅子上的手臂青筋都崩了起来,显然是忍痛忍的。 温瑜便用帕子浸了温水,一点点挤在他腰腹处,等布条和血痂软化。 只是那用帕子挤出去的水,浸透了布条,继续往下淌,将萧厉本就沾着血迹的里衣和长裤都又濡湿了些。 冬夜寒凉,那被温水浸过的布料,须臾就冰凉一片。 然下一瞬,又有热流再次淌下。 腰腹的位置本就敏感,在这温冷交替间,满室浓郁的血腥味里,不知是不是换人住了一段时间的原因,鼻息间又隐约可闻另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萧厉只觉自己的脑子似乎也被那温热的水流淌成了一滩浆糊。 他看着温瑜映着昏黄灯火的侧脸和那截脂玉似的后颈,忽觉柔软,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头一回有些心慌地沉沉闭上了眼。 温瑜瞧着那布条被软化得差不多了,用指尖挑起些许,准备下剪子,这让她指腹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对方腰腹紧实温热的肌理。 她也有些难为情,但清楚这是非常时刻,便强压下了那点男女大防的羞耻心,一点点地小心地捻起布条,将其剪断。 剪到勒得极紧的地方时,甚至得垫根手指在他腰腹和布料之间卡着才行。 萧厉能感觉到那根手指抵在自己腹肌上的触感,软,柔,滑。 哪怕闭着眼,他也能想象出温瑜脸上此刻映着昏光,专注又清冷的神情。 像是中秋夜里倒映在水面的那轮金黄圆月,明知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触手可掬。 笼在心头的那股情绪忽憋闷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萧厉掀开眼皮,劈手夺过温瑜手中的剪子,说:“我自己来。” 顾不得扯到伤口的疼,捻起只剩一小段的布条一剪子干脆利落剪完,将剪刀扔到一旁后,才竭力放缓呼吸。 他身上又被疼出了一层汗,但那疼痛,似乎也消减下去了压在心口的那股沉甸甸的、不可言说的憋闷。 温瑜见他如此反常,困惑道:“是我扯到你伤口了?” 萧厉没再看她,裸露的肩背都布着一层晶亮汗渍,垂眼拿过搁在桌上的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腰上的血迹,只说:“没有。” 草草擦拭一番,便取了金创药尽数往伤口上倒。 这金创药药性烈,甫一撒上去,便同油烹火燎似的,他身上很快又浸出了汗,额角青筋都蚺了起来,倒是将脑子里的杂念驱了个干净。 待缓过疼得最厉害的那一阵后,他将一件干净的里衣撕成布条往伤口上缠,手仍止不住地有些发抖。 温瑜怕他着凉,去外边将火塘里剩的炭火夹到了火盆子里,端进来时瞧见这一幕,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来吧。” 她接过他手中的布条,在他腰腹饶了两圈,因为距离太近,他此刻又赤着上身,两人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温瑜垂下眼,视线只专注在手中的布条上。 可他不知是不是上了药的缘故,身上仿佛冒着热气,那热意裹挟着他身上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往她鼻息间钻,叫温瑜微微有些不自在。 油灯将二人的影子斜投至床铺那边的墙上,乍眼瞧去,仿若相拥缠绵。 她凝神打结,手背不妨被一滴汗砸中,抬起眸子,便听得萧厉哑声说了句:“抱歉。” 温瑜这才发现他似乎是一直盯着自己的,气息很沉,眼皮和下巴都坠着汗珠子,肩背肌肉似因忍痛而绞紧,坚若磐石。 轮廓明晰的一张脸,叫汗水浸过后,更添一股野性。 这个姿势,他几乎微微抬臂,两人便是一个相拥的姿态。 温瑜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垂睫说了声“没事”,加快了手上动作,眼角余光瞥至他前肩处,却瞧见了一块疤痕,似陈年烫伤。 肩膀这位置……他是怎么烫到的? 温瑜只在心中困惑了一瞬,打好结后,便退开道:“您身上有伤,今晚便在房里歇着吧。” 她猜测他今夜去做的事情,不管是杀人还是越货,都是不能叫旁人知晓的,便也丝毫没有多问的意思,打完招呼,收拾了水盆就要往外边去。 萧厉却叫住她:“等等。” 温瑜回头,见他探身从换下的衣物里取出一用油布包好的物件,拆开油布后,里边是一本册子。 萧厉将册子递给她:“帮我把这账本誊抄一遍,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温瑜接过有些迟疑:“这是?” 萧厉答:“我东家的把柄。” 温瑜扫了一眼册子封皮上的字,问:“你今夜出去,就是为这账本?” 萧厉没有应声,但也没否认。 温瑜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了的,却还是蹙眉道:“惹人命官司了么?” 这次萧厉摇了头,神色有些阴翳,说:“我没杀人。” 韩大东家要他杀胡先百,拿回账本,可他根据韩大东家给的情报去蹲点时,才发现是个圈套。 胡先百一早就把账本交给何家了,出现在那里只是当饵钓鱼的。 萧厉一开始不知,劫持了胡先百逼问账本藏在何处,本是想拿到账本,让对方滚回老家去,别出现在雍城了,哪料胡先百为求活路,招供账本已在何大爷的马车上,他也只是何家的一枚弃子。 萧厉意识到中计,扔下人就要跑,却被一早埋伏在那里的漕帮汉子们包圆了。 韩家跟何家积怨已久,他们赌坊的人和漕帮也经常为争抢地盘大打出手。 何家那边拿到了韩大东家的账本,料到韩大东家必定会派手底下得力的人手来夺回去,才故意设下了局,企图让韩大东家不仅要不回账本,还折损一名得力干将。 萧厉仗着一身武艺,好歹是负伤脱身了,胡先百却被漕帮那群人给一刀捅死,要嫁祸给他。 萧厉清楚自己虽蒙了面,但如今韩大东家手底下,最风光也最得用的便是他,何家那边就算没看清人,也会一口咬死他是凶手,再次将他送进大牢。 这次兴许就不是服苦役,而是斩立决了。 他若没拿到账本,韩大东家自己都被何家抓住了小辫子,必不会保他。 所以他必须拿回这个把柄,才有跟韩大东家谈判的资本。 萧厉脱身后,便拖着伤一路尾随何家的马车,寻了个机会敲晕车夫和里边的何大老爷,从暗阁里翻出账本踏雪而归。 韩大东家一向反复无常,萧厉想誊抄账簿,就是怕他拿到了东西依旧翻脸不认人,留个后手。 温瑜听他说没杀人,便只道:“大娘这些日子一直很担心你。” 萧厉说:“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他既这般说了,温瑜便也不再多言,取了自己先前勾扇面底图买的笔墨纸张,誊抄起账本。 房里的桌子小,温瑜抄账目坐了那张椅子,萧厉便只能坐床边去。 这明明是他自个儿的房间,甚至被面褥子都是他从前用的,此刻坐上去,他却觉着哪哪都不自在,仿佛闯了别人的闺房是的。 萧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了下去,靠着床柱看温瑜誊抄账目的侧影。 她提笔时,背脊总是挺得笔直,恍若一株劲竹,浓黑的长睫半垂,睫稍落了茸茸光晕,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隐隐能瞧见的一点眸子似点漆,因太过专注而显得格外清冷,叫人轻易不敢打搅。 鼻梁秀挺,脸上隐约能瞧见细小的绒毛,被灯火一照,便也散发着柔光似的,就连那些淡淡的疹印都显灵动可爱了起来。 萧厉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盯着她的脸看出了神,忙移开视线去看她落笔的字迹。 他识字少,更不会提笔写,但还是见过不少别人的墨宝。 温瑜的字,并不似一般女儿家的字迹那般娟秀清丽,她父王擅行草,她的字,是跟她父王学的,后来她娘亲说女儿家写一手狂野的行草,终不太妥当,又替她寻了个擅簪花小楷的女夫子。 只是温瑜的笔风已经成形了,哪怕后来临摹了无数本簪花小楷的字帖,下笔仍做不到规矩板正。 她父王还曾取笑她,说别人的簪花小楷,是当真如“簪头雕花”,她的簪花小楷么,便似“舞刀弄剑”。 萧厉盯着瞧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的字好看。” 温瑜笔锋一顿,想起自己先前骗他说,自己只跟着阿兄认了几个字,便说:“只是依样画葫芦,照着写的,不值称道。” 萧厉道:“我有眼睛。” 话头便一下子被说死了。 温瑜没再接话,只沉默着继续帮他抄写账目。 萧厉又看着她写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她执笔的手上,只觉她手背映着昏黄灯火,也光滑如羊脂玉似的。 意识到自己又在看她,正心中烦乱地要移开目光,却又忽地顿住了。 不对! 她手背那些疹子呢? 萧厉猛地看向还放在房里的那盆水,再瞧着她脸上一直没好的疹印时,忽地明白了什么。 难怪忽然要买胭脂,买回来又几乎没见她用过。 萧厉觉得自己心口那股憋闷又慢慢升上来了,闷得他整颗心脏都有些麻痛。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问:“阿鱼是你的真名么?” 温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这次笔尖停顿得有些久了,在纸张上滴下一团墨迹,她忙搁了笔,捻起宣纸以防底下的纸张也被浸了墨。 奈何桌子太小,账本不甚被她带落在地。 温瑜正要去捡,萧厉却先他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他拎着书脊,书页朝下,夹在里边的一封书信就这么掉了出来。 二人见状都是一怔。 温瑜顺势拾起,发现那封信是封好的,却又并未落款收信人,只在火漆处戳了个私印。 她递与萧厉,将他先前的问话带了过去,说:“是封没拆开过的信,不知是你东家的,还是别人的。” 萧厉没接,眸光在灯火下有些讳莫如深,想了想,说:“你拆开念给我听听。” 这账本是胡先百拿给何家的,里边若是有他东家的信件,应该早就被拆开看过了,所以这信要么是胡先百给何家的,要么是何家那老东西今夜从别处拿到了,顺便夹到账目里的。 萧厉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胡先百都能见到何家那老东西了,何故还写信给他? 若这信也是何家的什么把柄,当年的仇,他倒是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 温瑜用剪刀挑开火漆,取出了里边的信件,对着油灯展开,正要照念,瞳孔却骤然一缩,脸色在这顷刻间已隐隐有些发白。 萧厉见她神色不对,忙问:“你怎了?信上写了什么?” 温瑜又细看了两遍信上的内容,再拿起信封查视,似想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拿着信封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 萧厉皱眉,抓住了她一只手腕,试图让她镇定些,却惊觉她腕上都是一片冰凉,他印象里,她可从来没有惊慌到这等程度的时候,不由再次问道:“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温瑜抬起头,面无血色地反问他:“霍珅是谁?这封信你从哪里拿到的?” 萧厉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道:“天底下叫霍珅的多了去了,我怎知你问的是谁。这信连着账本,都是我从何家手里拿的……” 他说到此处,话头忽地一顿,“雍州城副将……也叫霍珅,何家就是背靠他做漕运生意的。” 他视线落到温瑜手上的信纸上,神色在那瞬间凝重了起来:“这信是霍珅写给何家的?” 温瑜摇头,一只手腕还叫萧厉攥着,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方才站住。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思索着一切尚还可行的法子,说:“快,你去带大娘她们过来,我去叫醒小安,得先让他们找地方躲起来……” 萧厉虽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却仍想不到能有什么让她无措成这样,道:“你总得告诉我,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是多大的篓子,出了事我自己扛着,你慌什么!” 温瑜盯着他的眸子,尽管一再让自己镇定,嗓音却还是有些发抖:“霍珅是逆贼裴颂的人,这信,是他写给裴颂的,言几经劝说,雍州牧都无归降之意,虽有大才,却不堪为其所用,问裴颂要不要杀他取而代之,再昭告天下雍州也已归裴氏!” 萧厉显然也懵了一下,像是还没从这些信息里捋出头绪来:“霍坤要反?” 温瑜无法形容自己心中这一刻的无力感,道:“雍州眼下还不是霍坤说了算,丢了这般重要的一封信,他就算沉住了气,没有狗急跳墙先行兵变,也会掘地三尺将信找回去。” “何家既是霍珅扶持起来的,又跑漕运生意,必定一直都在替他暗中传送这些书信,丢了信这等掉脑袋的事,他们不敢瞒着的,这会儿指不定已将信丢了的事报给了霍坤。” 她看向萧厉:“信是夹在账本里的,他们只要找到账本就能找到信,而会费尽力气去拿这账本的,除了你东家,还有谁?” 后面的话温瑜没说,萧厉神色却也在那顷刻间沉了下来。 摊上这事,韩大东家自己脑袋都不一定能保住了,供出他去抵罪更是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的事。 他拖着一身伤拿到这账本时,还在想,有了这个筹码,何家诬陷到他身上的那条人命,便算不到他头上了,他将来和宋哥一样脱离赌坊也有望。 他已将干娘们从醉红楼接了出来,往后做点小本生意便也够给她们养老送终,等小安也再长大些,外边的世道没那么乱了,他再带那臭小子去看看他念了好多年的洛都。 不过一瞬,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萧厉回想自己这被老天爷戏耍般的一生,忽地觉出点可笑来。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为何只是打晕了何家大爷和车夫。 但……就算杀了他们又能如何? 何家大爷迟迟未归,何家总会派出下人去找的,雍州城就这么大,夜里城门一关,两个大活人和一辆马车,又能藏哪里去? 大抵是一下子就看到了最坏的那个结局,萧厉整个人倒异乎寻常地平静,盯着那封已被温瑜拆开的信纸,玩笑似的问了句:“我将这信原封不动装回去,火漆也照着印纹补上,能补救么?” 温瑜摇头,眼底浸着几分薄红看着他:“这封信,不管你看没看过,只要经你手了,他们宁可错杀,也不会留下活口的。” 萧厉似思索了片刻,起身往身上套衣服:“你带着我娘和小安他们先躲,我拿着这封信去见州牧大人。” 温瑜唤住他:“不可!” 萧厉侧头看来,她解释说:“唯一的生机确实在这里,但霍坤若知信已丢,首先要防着的,便是这信被捅到雍州牧那里去,所有通往州牧府的道上,必已设了埋伏。你贸然前去,无非是枉送性命,就算命大到了州牧府上,万一霍坤狗急跳墙,先行发动兵变,那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徒劳,你一样保不住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大娘和小安他们的命。” 说到后面,温瑜嗓音里已透着几分哑意。 那也是她不愿看到的局面,她希望萧蕙娘和小安他们都能好好地活着。 萧厉高大的背影便僵在了那里,像是一头走入了绝境的困兽,许久,他才出声:“那我还能做什么?” 霍坤将城门一闭,他便是带着萧蕙娘她们躲,被找到也只是早晚的事。 他闭上眼,缓缓道:“阿鱼,你教教我。” “只要能保全我娘她们就行。” 温瑜被他这句“阿鱼”叫得心口涩闷了一下,且不论萧家对她的恩情,知晓了雍州牧若对大梁忠心不二,单是为了奉阳,她也万不能让雍州就这么落入裴颂手中。 她盯着桌上那豆灯火,说:“还有个能搏上一搏的法子。”- 风卷大雪如鹅絮,沉沉黑夜里,凌乱的马蹄声在街巷外响起。 寻常人家无一不是门户紧闭,便是有稚子被惊醒,刚放声啼哭,声音便被捂了下去。 马蹄声在一高门大府外停下,披甲佩刀的官兵前去“哐哐”撞门。 “来了来了……”门房披衣起身,刚取下门栓,大门便已叫官兵门粗暴踢开。 门房瞧着外边燃着的火把和黑压压一片官兵,已然慌了神,颤声问:“官爷,这……这……我家老爷这是犯了什么事?” 那踢门而入的官兵却拔刀便捅进了门房腹中,喝道:“韩棠宗侵占农田,逼死农户,买通县官私相授受,我等今夜特来拿人!” 他身后的官兵如黑蚁搬涌入,韩府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丫鬟仆役们尚未穿上衣,便被这些披甲带刀的官兵踹门而入,吓得哭喊尖叫起来。 韩大东家披着银鼠皮披风拉开主屋的大门,喝道:“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软罗床帐里,光着臂膀的娇美妾室搂着锦被遮身,探头怯生生地朝外看。 官兵头子提着沾血的剑朝主屋走来,冷笑道:“你韩棠宗的好日子到头了!” 须臾,韩棠宗只着单衣被五花大绑带去了府门外。 他被押着跪在结了一层冷霜的青石板地上,寒意浸透单薄的绸布,冻得膝盖骨针扎一样刺痛。 他竭力仰起头,看向马背上的人,嘶声问道:“霍大人,韩某犯了何事,值得您如此大动干戈?” 近卫在战马一侧半蹲下身,霍坤踩着他背下了马,踱步至韩棠宗跟前,半弯下腰问他:“我的东西,在哪儿?” 他三十出头,下巴上蓄了短须,因行伍出身,身形瞧着虽偏瘦,却也精悍,一双鹰钩眼咄咄看人时,阴狠几乎要溢出来。 韩棠宗仓惶又茫然,问:“大人有何物在我这里?” 霍坤甩手便给了韩棠宗脸上一鞭子,阴戾道:“还要同我装么?你从何家拿回的账本里夹着的东西!” 韩棠宗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拿回个账本,这等同何家的小打小闹,还能引得霍坤亲自出马,此刻闻得他说账本里夹了东西,才意识到不妙,忙顶着脸上被抽出的鞭痕求饶:“大人明鉴,是小人的账本叫叛徒偷去要递与何家,小人才想着派人去追那叛徒取回账本,但派出去的人还没来见小人,账本里有什么东西,小人一概不知啊!” 霍坤神色更阴鹜了几分,问:“你派的何人去取?” 韩棠宗忙道:“萧厉!住南三巷的那个萧厉!他同何家有仇,大人若是有什么寄放在何家的物件丢了,多半他为了报复何家一并拿走的!” 他妄图将自己摘个干净,霍坤知晓他那点心思,只冷笑一声,吩咐底下人:“查封韩家。” 随即翻身上马,扬鞭往南三巷而去。 韩棠宗也被底下近卫拎上马背,挥鞭带他一并前去指认。 到了南三巷,韩棠宗衣着单薄在马背上叫寒风吹了一路,此刻已冻得手脸乌青,下了马更是站不住,直往地上栽去。 霍坤在马背上冷冷问:“哪一户是萧家?” 韩棠宗顿时也顾不得那叫他浑身砭痛的冷,借着火把的光努力辨认了一下,指着最边上那户哆嗦着道:“那一户。” 当即便有官兵上前去撞门。 陈旧的木门不堪重荷,没几下便被撞断了门栓,门板砸向两边的墙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窄小的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房里也是寂静无声。 官兵举着火把涌进,抬脚便踹开了正屋的门。 霍坤坐在马背上闭目等着,不出片刻,前去搜查的小旗便快步出来复命:“将军,屋里没人!” 霍坤猛地掀起眼皮,寒声问:“阁楼地窖这些地方都找过了?” 小旗点头,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 霍坤目光阴冷割向缩在一片冻得浑身打颤的韩棠宗。 韩棠宗心知能让霍坤深更半夜地亲自出来找,被萧厉拿走的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能夹在账本里的,八成又是书信,担心自己项上人头不保,忙道:“那姓萧的不识字,他还置了一处房产,今夜不在这里,便是在新置的房产那边!” 霍坤问:“他新置的房产在何处?” 韩棠宗心下一紧:“这……小人暂且也不知。” 察觉霍坤周身气息骤冷,他忙道:“但是他的邻人们肯定知晓一二的!” 霍坤便示意近卫,近卫会意,上前去拍了邻近萧家的民宅大门。 开门的男人瞧着外边黑压压站满了带刀的官兵,吓得腿都软了,官兵问什么,他都一一作答了,被拎去指认萧厉新买的宅院时,两腿都还打着摆子。 新买的房屋也是别人的旧屋,官兵撞开门,如蝗蚁般进屋一番搜寻后,出来抱拳道:“将军,里边还是没人!” 霍坤面色更阴沉了些,他招手示意一名近卫上前,附耳吩咐了些什么,那名亲卫翻上马背便匆匆离去。 他这才看向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吓得打颤的韩棠宗,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你手底下的人既不识字,拖家带口地跑什么?” 寒风骤起,韩棠宗干瘦的身形在宽大的白绸里衣下,仿佛只剩一具骨架。 他不住地往后退,抛出所有能保住自己性命的筹码:“大人……大人,我也可以向何家一样为大人效力的,我在雍城的所有产业,都可孝敬给大人!大人留我一条性命,小的愿做牛做马任您驱使!” 霍坤不为所动,已“锃”一声拔出刀,正要扬手劈下,身后却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小旗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落,半跪下捧起一张信纸呈给他:“将军!卑职奉命前去查封赌坊,在赌坊大门上发现了这个!” 霍坤抖开纸张,看完后面色稍缓了些,将信纸扔给韩棠宗后,压低声线吩咐那小旗:“你去通知霍风,不必调兵进城了,暂且留营中待命就是。” 小旗一抱拳,又翻上马背拍马离去。 韩棠宗借着火光看清那纸上的字迹后,方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冷风灌入肺腑,寒凉彻骨,他却几乎喜极而泣,指着那信道:“大人,那姓萧的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是拿到了账本,想借此狮子大开口找我索要一笔钱财,方才带着他老娘躲起来的!” 那信上赫然写着:巳时三刻,西城门五里亭外,备一马车内放五百两银票,账册完璧归赵。 霍坤一掣缰绳调转马头,他看了一眼天色说:“四城门酉时末刻已闭,那竖子必还在城内,今晨城门打开后,尔等严守各大城门,城内也继续搜索,务必抓住此子!” 他朝韩棠宗掠去一眼,手上马鞭扬手一指:“你手底下认得那竖子的人,随去城门指认。若巳时前仍不见那竖子,且依他所言,备上车马银票去城外,设伏拿他!” 韩棠宗连声道:“自然的自然的,抓住那白眼狼后,一切全凭大人处置!” 霍坤没再听他的谄媚,拍马往前走,亲卫紧随其后。 他压低了嗓音吩咐:“州牧府那边还是盯紧些。” 近卫忙道:“卑职已按您的吩咐,命人封锁了各条要道,凡有嫌疑人靠近州牧府,一概格杀勿论!” 霍坤道:“若叫州牧府那边发觉,放了漏网之鱼进去,也速速报与我。” 近卫垂首应是。 远处传来报晓鸡的打鸣声,霍坤看了一眼已经黑沉的天色,说:“且盼过个好年。”- 徐夫人昨夜守了岁,今晨起得晚了些,丫鬟刚端着水盆进来让她洗漱,身边的管事婆子便进来道:“夫人,外边有个绣娘找,说是来送绣好的扇面的。” 徐夫人净了面,正对着镜面描绘,闻声手上动作微顿,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寻了个绣娘绣那扇面,她估了一下日期,说:“距一月不是还有几天么?” 管事婆子笑说:“这不过年了么,许是想早些结了工钱。” 徐夫人画好了一侧的眉,但另一边的眉总是描得不称心意,她用帕子拭了重描,已没了多问此事的心思,道:“既是如此,你替我瞧瞧那扇面,无甚问题把钱拿与她便是。” 管事婆子道:“那绣娘说想见您。” 徐夫人停下了画眉的手,瞥向管事婆子:“她见我做什么?” 管事婆子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她绣了双面绣,估计是想讨几个赏钱。” 徐夫人一听对方绣成的是双面绣,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只嘴上仍道:“不足一月的时间,这绣出的双面绣能看么?” 管事婆子笑呵呵道:“老奴已代您瞧过了,那扇面的绣工和排针,若是洛都还没乱,往洛都那些贵人们府上都送得的。” 这评价可不低了。 徐夫人是官家出生,身边的管事婆子是她从娘家带来,那也是见过世面的。 徐夫人稍作思量,道:“那你将人引去偏厅,我换身衣裳就过来。” 一刻钟后,徐夫人搭着丫鬟的手臂环佩叮当地出现在偏厅,瞧见那道背身凝望窗外湖光雪景的倩影,本要张口的话一竟凝在了唇边。 她自认见过的丽人儿也不少,可眼前这人,仅凭一道背影,便似入了画般,全然压下了外边的湖光雪色。 还是温瑜回身唤了句“徐夫人”,她方回过神来。 对方依然戴着面纱,一双眸子沉静如水,在这自己的地方,徐夫人却蓦地生出了股自己仿佛才是客人的错觉来。 她被这莫名的感觉搅得心慌意乱,由丫鬟们簇拥着坐下了,才勉强拿出些主人的姿态道:“听说你绣了双面绣,拿与我瞧瞧。” 那临窗而站的人却道:“我今日来,是想与夫人谈另一桩生意的。” 携了湖风的缘故,她那嗓音也清凌凌的,似檐上的冰凌化开的水珠砸在玉砖上。 徐夫人用茶盖刮着茶沫,笑了声:“这大年初一的,我府上可还忙得紧,姑娘若想谈个长久的生意,改天再来吧。” 她说着便示意底下人送客。 温瑜却说:“吞下雍城韩家的生意,夫人也没兴趣么?” 徐夫人刮茶沫的手一顿,抬眼重新打量起温瑜:“姑娘口气倒是不小。” 温瑜取出半部账册放到了桌上,说:“仅凭这账册,便已能让夫人从韩家手里抢下一块肥肉来,夫人若愿同我做这生意,事成之后,我再将另半部账册奉上。” 底下人会意将账册拿与了徐夫人,徐夫人只翻了几页,神色就变了。 她合上账册,按在了桌上,问温瑜:“你的条件?” 温瑜平静的眸底翻涌着滔天风浪,说:“劳夫人带我去州牧府上拜个年。” 第24章 “我姓温。” 大年初一, 街上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也都贴了新桃符。 早市那条街,照旧热气腾腾, 包子馒头馄饨一律有卖, 街上偶有闲逛的, 走亲访友的, 都在这边买些朝食。 一戴斗笠着缁衣的年轻男人在包子铺前停下,沙哑道:“老伯,来两笼包子。” “好勒!”包子铺店家闻声侧头看了一眼男人,发现对方不仅将斗笠沿压得极低, 半张脸似为了遮挡寒风,也用巾帛遮了大半。 但这寒冬腊月的,把自己裹得再严实都不稀奇,店家也没在意, 掀开蒸笼盖子, 白腾腾的热气瞬间冒出, 他用那布着老茧的手,捻着烫人的包子飞快地往油纸袋里装。 远处街头忽地传来马蹄声, 四五个官兵驾马从街头横冲而过,惊得两侧行人忙往两边散开,那男人也微侧过身, 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待那官兵驾马奔远后,街边行人被马蹄溅起一身的泥点子,不免怨声载道。 包子铺店家也抱怨:“这大过年的,官府的人怎还不消停?” 与他相熟的早点铺店家道:“听说是昨天夜里死了人,凶手是南三巷那边一地痞,贪人钱财谋害了人命, 官府正四处拿人呢!” 包子铺店家闻言唾弃道:“新年大节里害人性命,那地痞丧尽天良啊!” 他说着将装好的包子递给边上的男人,用帕子擦了擦手说:“二十个钱。” 男人对他们的话题似半分不感兴趣,拿了包子,搁下一吊钱在桌上便转身离去。 包子铺店家取过钱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个铜板。 他探头朝男人离去的方向看去,但街上人来人往,已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男人似对城中路况很熟,专挑僻静无人的巷道走,碰上有破皮无赖蹲点,瞧他可疑妄图跟上几步的,也被他几个拐弯便甩丢在那些错综复杂却又四通八达的巷道里。 行至一处荒废了多时的民宅,他左右看了一眼无人跟随,才推门而进。 侯小安听见动静,从破洞的窗户里往外看了一眼,才忙迎出来:“二哥!” 萧厉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带着些许苍白却俊逸依旧的脸,把包子递给他,说:“拿去和我娘她们一起吃。” 这屋子破败得厉害,顶上的横梁断过一根,因常年无人居住,茅草盖的屋顶也破了几个大窟窿,抬头便能从窟窿里看见天,呼呼的寒风也从那破洞里刮进来,室内几乎没比外边暖上多少。 这是侯小安家的废宅。 因地方偏僻,房屋又年久失修,他家里人都死后,他折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便一直留着当个念想了。 只是房屋久不住人,没了人气养着,这几年偏屋的墙都已倒了好几壁,院子和屋顶上也是杂草丛生,那些乞丐都不会选这地方当窝点。 从外边看着,这屋子里也压根藏不了人。 侯小安自昨夜被叫醒后,到现在一颗心都还是悬着的,他接过包子问:“二哥你呢!” 萧厉重新戴上了斗笠,说:“我还有事。” 屋子里铺了一层干草的地窖板却突然被人从下方撑起,萧蕙娘从地窖口探出半个身子,红着眼唤他:“獾儿!” 萧厉听得心中微涩,抬起头勉强挤出个笑脸,装作无事般叫了声:“娘。” 萧蕙娘哽声问他:“你去哪里?阿鱼呢?到底是惹了什么祸事?若是先前那些钱财所致,咱们把房子抵了,加上娘这些年也替你攒的些钱,咱们能还上多少先还多少。” 他几个干娘也从边上探出个头来,连声说:“是啊,阿獾,我们也攒了些体己钱的,虽不够你给我们赎身的那些,但应应急还是行的。你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咱们一起扛,哪还有个迈不过的坎儿了!” 侯小安闻言,积压在心口的那些情绪也尽数涌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说:“就是!我也存了钱,我的钱就是二哥的,二哥你要我这就回去取。” 萧厉半低下头,幸得有斗笠宽大的檐挡着,才叫他藏下了那一刻面上的神情,他缓了一会儿,如平日里般痞里痞气笑了笑,说:“不是钱的问题,阿鱼也没事,你们别担心,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最后看了萧蕙娘一眼,道:“娘,包子买的您喜欢的卤肉馅儿的,趁热吃。” 言罢扶了一把斗笠便抬脚出门。 萧蕙娘心中的不安感更甚,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对着他背影又叫了声:“獾儿!” 这次萧厉没有回头。 侯小安一直送他至院门处,眼中泛着泪光叫他:“二哥……” 萧厉驻足,抬掌似想同往常一样拍他的头,落下时却迟疑了一瞬,改为拍在他肩上,说:“替二哥照顾好娘。” 侯小安隐约猜到这事同他接下的东家那桩私活儿有关,再次狼狈抹了一把眼应好,说:“你和阿鱼姐都要平安回来。” 萧厉沉默一息,又拍了一下子他肩头,说:“自然。” 他掩上门大步离去,抬望灰云笼罩的天际,黑沉眸底叫呼啸寒风撕出股股煞气。 温瑜同他分头行动前的话犹在耳畔: “霍坤紧盯了州牧府,寻常人等必靠近不得,韩、何两家相争,徐家不会放过这个坐收渔利的机会,我以半册账本为饵,诱徐家带我进州牧府禀说此事,便可避开霍坤耳目。” “但在州牧调兵之前,你必须拖住霍坤,让他认定账册和信都还在你手上,否则一切都功亏一篑。” 来路和前路都已叫饕虐的风雪淹没了去。 斜飞的雪粒子在萧厉脸上擦出湿痕,他抬指将巾帛拉高,笼住半张脸,从一处柴堆里抽出藏好的柴刀,只身步入混沌风雪中- “他娘的!那姓萧的带着个病鬼老娘,到底是能躲哪儿去!” 几个赌坊混混从昨天夜里就跟着官兵们四处搜寻,这会儿一个个都疲乏得不行,在城西早市街角围城一圈蹲着,啃刚买的烧饼。 一个混混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吃朝食的一众官兵,发牢骚道:“过的个什么鬼年,大年初一的叫那些官大爷呼来喝去的,跟着四处奔走,早饭也还得自个儿掏钱!” 旁的混混跟着瞧了一眼,也是一肚子窝囊气,说:“赌坊都被查封了,还能怎么办?” 他们被派来跟着官兵搜寻认人,赌坊其他弟兄,也被勒令去四大城门处蹲点,凡出城的人,都要叫他们辨似样貌,不是萧厉母子才放行。 年纪小的混混咬着饼子闷声道:“萧哥不就杀了胡先百么?那八成还是东家让他去的,怎地这会儿东家也让咱们跟着官府的人一起抓他。” 边上的人赶紧瞥了身后的官兵们一眼,才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压低嗓音说:“还萧哥萧哥呢!脑袋不想要了?别以为你跟侯小安玩得近,人家就也是你哥了!” 被打的小混混捂着脑袋不再吭声。 方才说话的混混又往后看了一眼,才做了个手势,示意一众人靠拢些,道:“我听那些官兵们闲谈时提及账本什么的,八成是东家的账本还在萧厉身上,官府那边想借此机会拿住东家的错处,东家弃车保帅,只能舍了萧厉了。” 这话让几个混混都脊背发凉。 对面的官兵们吃完朝食,见他们蹲聚在一起,呼喝道:“躲什么懒呢!还不快继续起来搜!” 透露秘密的混混闻声,便几口啃完饼子,起身说:“算了,再苦再累也就剩城西这片乞丐窝里的旧巷还没搜了。今日四大城门戒备森严,萧家母子八成就躲在这里,不然他们还能飞天遁地了不成?” 他话音方落,远处忽有马蹄声传来。 几个混混闻声看去,便见马背上的官兵一勒缰绳喝道:“逃犯在南城门那边!速去围捕!” 搜寻的官兵们一听,赶紧提上刀就往南城门那边赶。 混混们愣住原地,其中一个回看了一眼前方的旧巷,嘀咕道:“怎么刚搜到这儿,姓萧的就出现了?”- 巷道狭窄,踩化的积雪混着久积的尘泥转眼被踏成一片泥泞。 檐上的冰棱坠着颗将掉未掉的水珠,折射出半个日影浅淡的光晕。 底下巷子人影混乱,刀剑相向的影子也混乱。 官兵无止境似的朝着这条死巷涌进来,地上已经倒了一堆人。 萧厉偏头躲过一柄朝他劈砍而来的长刀,抓住对方的手顺势一扭,在对方的惨叫声里以柴刀刀柄击在他后颈,那人便踉跄着朝前扑了去,和巷口冲来的人撞作一团。 他握着沥血的柴刀喘息,用布条将刀柄往自己手上缠得更紧些。 官兵已搜到了城西那片旧巷,萧蕙娘她们就藏在那里,萧厉不敢赌,只得现身南城门将搜捕的官兵全引了过来。 他眼神凶戾地盯着前方还在涌来的官兵,冷笑:“人是韩棠宗让我去杀的,账本亦是他让我拿的,我不过是向他讨一笔封口费。冤有头债有主,官爷,你们该抓的,不应是韩棠宗么?” 没人应声。 堵在巷口的官兵们已见识过他的厉害,不再贸然上前,而是像围捕一头凶兽般,试图耗尽他的体力。 冰棱上那颗水珠终于滴落之际,巷内的官兵也瞅准时机,扬刀再次朝萧厉攻去。 利薄的刀锋削破水珠,那带着寒意的刃口瞬间就直逼他面门,萧厉提起柴刀挡下,铁器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响。 他臂力惊人,体力耗到了此等地步,竟还能以另一臂抵着那刀背,嘶喝着将攻去的小旗逼退数步,一脚将人踹进积着污水的官沟,再次抬眼看向堵在前方的官兵,额角浸着血,狂佞道:“来啊!” 仿佛当真是一头凶狼- 巷外。 前来等消息的霍家亲兵见又有兵卒被抬出巷子,再闻得那嘶喝声,问:“还没将人拿下吗?” 带兵的小旗也憋屈得慌,将刀往马鞍上一别,说:“那小子滑头得很,他身上只带了半部账册,抛出当了筹码,另半部账册和将军要的东西叫他藏起来了,扬言要备车送他出城后才告知藏匿地点。” 他很是晦气地道:“将军要的东西还没找回来,必须得留他活口。” 霍家亲兵闻言,颇为意外地说了句:“脑子倒是好使。” 小旗看了一眼天色,不甚耐烦地活动了下肘关:“若不是老子不擅弓箭,调动弓兵又怕惊动州牧大人那边,哪能让他狂妄到此时。” 霍家亲兵道:“你取弓来就是。” 小旗看他一眼,忽地笑开,大力拍了拍他肩甲:“老子险些忘了,你们跟在将军身边,是骑射都擅的!”- 州牧府。 寒风送来了爆竹声,也吹动廊下挡风的细蔑竹帘。 温瑜朝远处的天幕望了一眼,掌心微拢。 已辰时五刻了。 昨夜她推演来州牧府告知此事后再调集兵马,至少也得到巳时三刻。 不知萧厉那边如何了,且盼霍坤会被那半部账册牵制住,让他能成功拖延到州牧这边先发制人。 虽是这般想着,心口却已有些发沉,知是奢望。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脑中回响起他临行前问自己的那句话,温瑜忽觉心口闷得厉害,生出些悔意。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他还能回来么? 温瑜不知道。 但只要他尸体还没横至她跟前,雍州城还没易主,尘埃落定之前,便都值得倾其所有去搏上一搏。 徐夫人抱着手炉也在外边等着州牧夫人接见,被这股寒风吹得拢了拢肩头的貂裘披风。 她瞥眼瞧向身侧换了一身自己婢子服饰的年轻女子,对方虽梳着环髻,却仍半点不似个下人。 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瞧人时,不自觉地便叫人觉着自个儿低了她一头似的。 此刻虽是在出神,但那肩背微挺,弧度自然半点不显僵直,竟也比仕女图上的仪态还好看几分。 徐夫人心下琢磨起她的来历——能拿到韩家的账目,又以此为砝码让她带来这州牧府上,见州牧夫人一面。 她暗自盘算着,心说这女子莫不是同韩家有什么私仇,要寻州牧夫人替她主持公道的? 韩家倒了她乐见其成,只是此女若贸然求州牧夫人什么大不韪之事,自己这个中间人,少不得也会遭嫌。 思及此处,徐夫人压低嗓音道了句:“我诚心与姑娘合作,带姑娘来了此处,姑娘可别给我家中招来祸端。” 温瑜回神,敛下心绪,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望向院中洒扫的仆婢,温声道:“夫人放心,今日之后,雍城的商贾,兴许就要为徐家马首是瞻了。” 这话说得徐夫人心头一跳,然不等她再问,着金橘半臂的婢子已掀帘唤道:“夫人刚起,徐夫人且进来吧。” 徐夫人只得收住了话头,带着温瑜迈步而进,经过那婢子身侧时,塞了一个绣纹精致的荷包到对方手上,白胖的脸上描着两道弯眉,笑容和煦:“有劳姑娘了。” 婢子收了东西,依然只浅笑着打帘任二人入内。 屋里燃着地龙,甫一进门,热气便涌了上来,徐夫人摘下肩头披风,便有里间的婢子帮忙接过拿去烘干。 她又含笑说了声“有劳”,自进了州牧府,她似就成了个面团似的人,见谁都客客气气地面上带着三分笑。 珠帘后已能瞧见紫檀平头案后一道雍容的身影,正执了燃着细火苗的木签子,亲自往博山炉里点香,温和开口:“听闻你一早便来府上拜年,有心了。” 徐夫人忙笑说:“我这是趁新年赶早来夫人这里沾沾吉祥气。” 州牧夫人知晓她一贯是个会说话的,闻声只淡笑了下,吩咐底下婢子给她看座。 徐夫人坐下后,示意温瑜捧着装入织锦礼盒中的那扇面上前,借此向州牧夫人引荐她,笑呵呵道:“赶巧前些日子在瓦市里遇上个擅苏绣的绣娘,知夫人喜爱徐熙那副《玉堂牡丹图》,特让她绣了幅玉堂牡丹扇面,勉强充礼给夫人拿来了。” 她说是勉强,但前朝画师徐熙的玉堂牡丹,旁人临摹都难画出其花韵一二,更何论是刺绣。 只不过苏绣本就以色彩明艳、排针灵动、绣物鲜活而闻名。 这让州牧夫人提起了几分兴致,她似惊讶“哦”了一声,轻轻甩手挥灭了木签上的细焰,道:“拿与我瞧瞧。” 温瑜将那方扁的礼盒撑开些许,交与了上前来的婢子。 婢子见她竟轻纱覆面,眸底划过一丝讶然,但对方是徐夫人的丫鬟,徐夫人都没说什么,自也轮不到她一个当下人的置喙,只捧了盒子,拨开珠帘蹲身递到州牧夫人跟前。 州牧夫人垂眸瞥过,本是随意睇来的一眼,可视线触及那扇面上的牡丹绣纹,目光就这么凝在了上边。 那花叶的走势纹理,姿态神韵,竟是有如《玉堂牡丹图》真迹! 她手上本端着一盏茶要喝,此刻都匆匆搁下了,保养得宜的玉指抚上那扇面微凸的纹理,惊讶到无以复加:“这竟真是绣出来的?” 徐夫人见她喜这扇面,心下更有底了些,适时出声:“我寻思着既是做扇面,自得双面都有刺绣才好看,正好那绣娘也会双面苏绣,便让她绣了双面。” 州牧夫人闻言,便将牡丹绣扇拿了起来,只是还不及细看那背面的绣纹,便瞥见绣扇底下压着的一方信纸。 她略一凝眉,睇向珠帘外的徐夫人和她那婢子,却见徐夫人依旧笑容和煦,她那轻纱遮面的婢子,墨染冰池似的一双眸子却正看着自己。 州牧夫人只觉那婢子的一身气度,竟是连许多贵女都比不得,她意识到了什么,心领神会般展开了盒中信纸。 看完之后,却是连那方搁在膝前的锦盒都扶不住,让其摔落在地。 “夫人!”底下的婢子们慌做一团,忙要上前去,却被温瑜掀帘先一步进去,袖口挡着那张信纸扶住了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还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婢子,正要呵斥她,就听她道:“速去请州牧大人过来,说夫人突然晕倒了,再派人去请府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光一直镇定地盯着州牧夫人,手也用力握着州牧夫人陡然冰冷下去的一只柔荑。 “大胆!你们送的东西惊吓了到了夫人,还敢碰夫人!”州牧夫人的贴身婢子护主心切,做势就要推开温瑜。 却被州牧夫人喝住,她靠着迎枕上,几乎喘不过气来,花容一片煞白,只怔怔地看着温瑜,似从温瑜的镇定中找到了了一点支撑她的东西,虚弱吩咐底下人:“照她说的做,莫要声张,去唤府君,就说我病了。” 底下的婢子们一片愕然,不解道:“夫人!” 徐夫人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过片刻的功夫,后背都叫冷汗给浸湿了,一时也不知是该赶紧同温瑜撇清关系,还是说些什么稳住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见婢子们杵在跟前没动,已心急似火燎,喝道:“快去!” 她的贴身婢子只得赶紧命人去请州牧过来,又派了人去请府医。 徐夫人见州牧夫人似并无责怪温瑜之意,才赶紧打起圆场:“夫人莫不是晨起还未用朝食,气血不足以至晕倒的?要不赶紧让厨房温一盅甜汤来。” 州牧夫人的婢子觉得不无可能,忙吩咐底下人去厨房拿汤,心下却还是为夫人对那婢子的态度感到疑惑。 不及她多想,便听得州牧夫人又道:“我身子乏得紧,招待不了徐夫人了,徐夫人且去偏厅用些茶点,我同你这婢子投缘,想留她同我说会儿话。” 徐夫人自然不敢说不应的话,连让州牧夫人好生歇息,跟着引路的婢子出门后,还是觉着怪异。 那扇面她也瞧过,并无问题,怎地州牧夫人看后,惊吓成了这般,却又全然无怪罪那女子之意。 且那女子方才……分明是在教州牧夫人行事。 称病唤雍州牧过来,又莫要声张,这分明是要掩人耳目,以防什么消息走漏啊…… 就连自己被请去偏厅用茶点,只怕都是变相的扣留。 徐夫人心下陡然一惊,精心保养的指甲扣紧了手炉。 ——这分明是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房内,州牧夫人的贴身婢子退出去时,仍不放心地朝温瑜看了一眼,道:“夫人,奴婢就候在门外,夫人有事唤奴婢一声就是。” 州牧夫人轻轻颔首,她才掩门退了出去。 四下再无旁人后,州牧夫人才望着身前遮面的女子,眼中含泪问:“姑娘这信从何而来?” 温瑜答:“漕运何家。” 听到这个回答,州牧夫人脸色便又灰败了几分,泪浸鬓角:“我夫君一介文臣,谈何同那武夫斗?” 温瑜握紧她的手,只说:“兵家之争,非武夫之斗,只要先霍坤一步调兵设防,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州牧夫人听得这些,愈发怔怔地望着温瑜,“敢问姑娘是何人?” 温瑜浅默了一息,博山炉里溢出的轻烟在她身后袅袅升起,细若弦丝的一条烟线,风吹便能散尽,却又似有直上青云之势。 她说:“我姓温。”—— 作者有话说:试着多写了一点,上饭又晚了QAQ 感谢在2023-12-07 15:18:15~2023-12-08 19:1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风歌且行、九月九日醉酒上九层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桦林82 2个;明月雾里照人、jenniferCA、亦翊不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再来一口 52瓶;脑袋空空、白桦林82 50瓶;41103409 17瓶;我心飞扬xy、枝枝不吱吱、昵昵 10瓶;璐璐璐 6瓶;春晨溪筠 5瓶;哭唧唧 2瓶;云诏zhao、kfpy_L、27428371、67029664、橄榄叶子island、岁岁讨厌碎碎、65140677、琳琅、咕咕咕咕咕、胖狐狸、云冬吖、薄荷香气、珞珈山漫步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原是贵主在此” 温瑜说出那话后, 房间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州牧夫人神色从怔愣到惊惶再到喜极。 传言裴颂张贴了菡阳翁主的画像,于民间四处搜寻神似菡阳翁主的女子,其目的何在, 在这顷刻间已了然。 她忙强撑着起身, 朝温瑜一拜:“原是贵主在此, 请受臣妇一拜。” 温瑜托住州牧夫人的手肘, 扶她起身,说:“夫人身体有恙,无需多礼。” 她敢在此时袒露自己身份,来之前自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先前不敢求助于州牧府, 乃因时局混乱,她不敢保证雍州牧的立场。 但萧厉意外拿到的那封信,在昨夜便已惊动了官兵连夜搜寻,足以说明那封信确为霍坤通敌的罪证, 而雍州牧也绝无倒戈裴颂之心, 不然霍坤不会紧张那封信至此。 若说这是诱她现身的圈套, 那便更说不通,做局之人要是一早就知她藏匿在萧家, 大可直接将她抓走,何至于还要弄出这么一封信被萧厉拿到,再引她前来? 眼下事态紧急, 她同雍州牧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比起继续隐匿身份引得对方猜疑,不若亮明身份,还能尽快搬到救兵去救萧厉和萧蕙娘他们。 州牧夫人以为温瑜是从奉阳那边赶来的,又因着霍坤的罪证也是她带来的,她又一直都表现得极为镇定, 只觉一下子找到了倚靠,当下也定住了些心神,羞愧道:“是臣妇和夫君之失,贵主来了此地,我等竟毫不知情,霍坤那等狼子野心所谋,也是贵主前来告知,实在是惭愧……” 温瑜正要说话,门外却忽地传来了婢子的声音:“大人。” 跟着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嗓音:“夫人如何了?” 婢子迟疑着答道:“夫人……似受了惊吓,只让徐家夫人带来的一婢子在里边陪着。” 须臾,房门便被打开了,雍州牧周敬安一身鹤纹儒袍迈步进入室内。 他四十出头,鬓边已能瞧见些许白发,身形清瘦,蓄着文士们喜留的长髯,两袖揽风,颇为儒雅清正的一副相貌,进屋后便换了声:“夫人?” 周夫人拨开珠帘,示意门口的婢子掩上了门,才转头对温瑜道:“贵主,外子来了。” 周敬安方才在门外听婢子说,自家夫人只留了一徐家夫人身边的婢子,他便已觉出了不对,此刻再听自家夫人称呼对方贵主,瞬间便知里边的人身份怕是不简单,探眼朝珠帘内望去,却只瞧见一道清绝的侧影,心中正纳罕此女是何人。 便听得他夫人道:“夫君,还不快见过翁主。” 天家子嗣凋零,先帝驾崩前,朝臣和太后们将皇族族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都再找不出个嫡出一脉的,才选定了长廉王这旁支一脉继承大统。 由先帝亲赐了封号被称为翁主的,便也只有长廉王之女,菡阳翁主了。 周敬安忙隔着珠帘揖手一拜:“不知翁主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温瑜拨开珠帘步出,道:“大人快快免礼,我今日前来,是有十万火急之要事。” 周敬安一听,面上一怔,布了风霜的眼中顷刻间便滚下浊泪来,颤声问:“可是奉阳告急?” 一想起这国运山河,他面上便见哀色,哽声说:“自得知洛都易主,王爷退守奉阳被困,臣偏安在这雍州一隅,便从未安眠过,几番想北上勤王救驾,可雍州四面亦是群狼环伺,臣怕臣这一走,又置雍州百姓于水火啊……” 温瑜道:“今天下大乱,民生多艰,是我温氏无能,大人乃雍州父母官,留守此处护着雍州一方百姓,并无过错,大人无需自责。我此番前来,也非是要大人驰援奉阳,而是得知霍坤已投诚了裴颂,意图杀大人取而代之,还望大人即刻调兵,诛拿此贼!” 周夫人忙将那封霍坤的亲笔信捧与自己夫君看,眼下虽定住了些心神,指尖却仍发着颤:“有此信为证。” 周敬安看完,且羞且愧且怒,道:“此等贼子,我必留不得他!” 温瑜道:“霍坤已知丢了信,是一义士谎称信件在手,正拖着他,若叫他知这是圈套,必定会狗急跳墙,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敬安也知事态紧急,他再次对着温瑜一揖,说:“那便烦请翁主在府上小憩半日,臣这就去调兵部署,待诛杀此贼子,再来向翁主请罪!” 温瑜攥紧掌心,忙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劳大人再拨给我几十人,那义士一家于我有恩,我想带人去救那义士。” 周敬安略显迟疑:“这……霍坤手上掌着几营兵马,届时他若反扑,我怕翁主在外有什么闪失,翁主不若告知那义士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我派人去搭救便是。” 温瑜也清楚这十万火急之下,不能再给雍州牧添麻烦,可她也断不能不管萧厉。 周敬安提出的法子,已是万全之策,她便点了头道:“那义士姓萧,单名一个厉字。他家人藏在城西旧巷一处荒废的民宅,他此刻怕是正以身做饵,引着霍坤手底下的人,还劳大人派两路人马,快些动身去搭救。” 周敬安颔首:“我这就吩咐下去,翁主勿忧。” 他又对周夫人道:“府上一切,便劳夫人操持一二,先封锁消息,切莫传出风声去。” 周夫人点头:“妾身省得,夫君且去吧。” 温瑜直至此时,才觉自己身上绷紧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但一切还未尘埃落定,那地痞那边亦不知是死是活,她心口仍是半揪着的。 周敬安离去后,周夫人见她神色间仍不见明朗,宽慰说:“翁主莫忧,那义士一家,定都会吉人天相的。” 温瑜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的细雪,道:“且盼吉安。”- 韩棠宗昨夜只着单衣被拎出去冻了大半宿,今晨便已开始头疼发热,只是出了这档子事,他性命尚且难保,自然也不敢回家躺下。 赌坊里所有同萧厉关系还算亲厚的,以郑虎一伙人为首,昨晚便已叫官兵收押大牢,盘问萧厉下落,只余一个侯小安至今没找到。 官府那边要他派识得萧厉的人跟去指认,他便将赌坊剩下的打手都派出去供其驱使了。 巳时未过,跟着官兵们四处搜寻的那波人便回到了赌坊。 韩棠宗烧得烧得口干舌燥,额上搭着一方帕子,躺在圈椅上问:“如何?可找到那母子二人了?” 一众人里领头的那个道:“没寻到,咱们刚搜到城西旧巷那边,官兵就在南城门发现了萧厉,官爷们用不上咱们了,咱们就先回来向您复命了。” 他将一番话说得漂亮,韩棠宗正愁如何保全自己,也无暇追究他们回来是想躲懒,还是当真向自己复命的,头因风寒疼得厉害,他闭着眼问:“官府的人从萧厉身上找到要的东西了吗?” 领头的人迟疑了下才道:“听说还没抓到他呢,只是将人困在了南城门那边的一条巷子里。” 韩棠宗闻此掀开了眼皮,问:“他老娘和他几个干娘没在?” 底下人摇头:“没听说瞧见他娘。” 韩棠宗一双精于算计的老眼顿时琢磨起来,低语道:“不应该啊……昨夜城门已闭,他们夜里不可能逃得出去,今晨四大城门也是严防死守,她们母子几人必是出不了城的,那几个娼妇既没同他在一块,还能躲哪里去……” 猛然间,他似抓住了什么思绪,忙取下了敷在额头的帕子,坐起些许问:“你方才说,搜到了哪儿,萧厉才现身的?” 被问话的打手头子如实道:“城西旧巷。” 韩棠宗当即喜极咳笑起来:“好哇,竟是出调虎离山计!” 一众打手们没吱声,韩棠宗自知说漏了嘴,又咳嗽了两声,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赌坊管事很快会意,对一众人道:“你们先下去。” 待众人出门去后,他才谄媚道:“您是说……萧厉将他那几个娼妇娘,全藏在了城西旧巷?” 韩棠宗老眼微眯,笃定道:“错不了,那姓萧的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前一直想用他,便是他的软肋再好拿捏不过。他不嫖不赌,拿拳头赚得几个银子,不是拿去给他亲娘买药,就是送去醉红楼老鸨手上,让他干娘们在楼里的日子好过些,几个娼妇,倒是养出了个孝子!” 他说道此处,语气中满满的讥嘲,顿了顿,方继续说:“官府全城搜捕他,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官府搜到城西旧巷去了才现身,可不就是怕官兵找到他那几个娼妇娘么?” 赌坊管事便问:“那东家,依您的意思是……” 韩棠宗用帕子掩着咳嗽后的唇角,说:“你去寻从前王庆手底下那些人,让他们去城西旧巷将萧厉那几个娼妇娘找出来,若能找到我那账册,我另重重有赏!” 霍坤既还没拿下萧厉,他若抓了他那几个娘,不怕他不束手就擒,也能借此向霍坤示好。 若能直接找到霍坤要的东西,他再倾尽韩家所有,换自己一条生路兴许不是问题。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把命保住了,多少钱财都还可再赚回来。 赌坊管事自然清楚韩棠宗为何要让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去干这事。 那伙人跟王庆一样,可从来不讲什么道义,只要给钱,杀人放火,什么烂事他们都干。 韩棠宗从前手上一些阴私活儿,都是交给他们去做的。 只是萧厉那日给王庆脑袋开瓢后,掌了权便将这些人陆陆续续地寻个由头撵出了赌坊。 如今留在赌坊的这些打手,虽不是什么忠善之辈,但做事都留一线。 萧厉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韩棠宗舍弃了他,他若还让底下人去为难人家老娘,这不道义,往后那伙人怕是也不敢再替他效忠。 所以稳妥起见,还是把这活儿交给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做为好。 正巧他们多多少少,也都同萧厉有些私仇,定是乐意之至接这活儿。 赌坊管事含笑奉承道:“东家英明,若找到萧厉那几个娘,便是官府那边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也有的是法子逼他就范了。”- 暴雪如絮,鸦啼似泣。 萧厉肩头已中了一箭,他几乎已站不起来,只能撑着刀半跪在地,鲜血浸透了他手上缠绕刀柄的布带,顺着布带边缘,一滴连着一滴往地上砸,将那淤泥都很快染红了一小摊。 他撑着刀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是力竭所致。 沉默地垂望着地面的一双眼,不知是额角的血淌了进去的缘故,还是当真杀红了眼,都浸着骇人的红。 从这巷尾的墙根处,一直到巷口,都残留着斑驳血迹。 有他的,也有别人的。 巷外放箭的霍家亲兵收起了弓,对左右道:“他应已没力气了,把人拖出来吧。” 小旗朝着身后一挥手,当即便有两名官兵再次走进巷中。 那尽头靠墙根处的人,浑身是血,明明像是一头已被围猎到失了凶性、任人宰割的困兽,可不知是不是被这巷子里浓郁的血腥味给激的,两名官兵越往前走,心中越是发起怵来—— 作者有话说:要去一个千字排行榜,下一章会炖得肥肥的在10号晚上23点更,宝子们这期间不用刷更新啦~ 第26章 “我像不像你?”…… 待终于快走到那人跟前, 两名官兵正要上手拖人,怎料那瞧着已是力竭的人,却又一次暴起, 喉间溢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手中柴刀横劈而过, 扫出一片血光, 碎发下一双浸着血的狼眼凶戾逼人。 两名官兵捂着腰腹被划开的口子,仓惶后退。 巷外的霍家亲兵见此,皱起了眉,正要继续开弓, 忽有一小兵前来道:“大人,缚麟索取来了!” 边上的小旗回头看向由两名官兵扛来的锁链,啐道:“可真是给这小泼皮脸了,先前老哥你没来, 老子为了抓活口给将军带过去, 让人去把这沙场上绑大将用的缚麟索都给拿过来了。” 所谓缚麟索, 本是叫缚龙索,乃是早些年战场上用于擒获猛将的一套锁链, 隔空甩过去缠住手脚,再由四方兵卒拉紧,任尔是霸王在世, 也得被凌空架起。 后来因龙字犯了天家忌讳,才改叫缚麟索。 他朝巷内看了一眼,颇有兴味地道:“这小泼皮本事瞧着不小,若是从军归在将军麾下,指不定会有一番作为,可惜了。” 他吩咐左右:“既都取来了, 便给他用上吧。” 那霍家亲兵闻此,似也觉用缚麟索抓人更保险一些,收起了弓箭。 萧厉以刀撑地,耳边是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声,巷外的说话声他其实已不甚能听清,大片大片的飞雪落进巷中,融在那染着血色的泥泞里。 他动了动眼皮,透过已被血和汗粘成一绺绺的碎发,勉强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到巳时三刻了吗? 枯枝上的黑鸦振翅而飞,精铁打造的锁链恍若活物般绕上他两脚,随即被人大力往巷外拖去。 萧厉只觉身体骤然失了重心,那灰白的穹宇和仿佛撑起半边穹宇的枯木,也都在顷刻间朝后掠去。 他几乎是在后仰的瞬间,便凭着本能朝锁链拖拽的方向掷出柴刀,又在倒地时竭力侧过身以右肩胛着地,来防止左箭的箭伤再次被压到。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被拖行了近半丈远,掷刀的手也在那伸出的刹那被铁索缠绕上。 好在柴刀砸中最前方拖拽锁链的一名官兵,后边的官兵受惊,微松了力道,让萧厉寻到机会,以两脚抵在窄巷的砖墙上做着力点,又将缠在两手手臂的铁索并到一起,同外边拽着铁索的数名官兵角力。 官兵们拽得面目狰狞,吃奶的劲儿都快使出来了,萧厉齿浸血,猩红的一双眼里翻涌着滚滚煞气,似凶狼,又似厉鬼,竟愣是没能再让官兵们拽动他一分。 巷外的小旗和霍家亲兵心中大骇,竟在这瞬间生出了几分惧意。 他们便是困杀那些沙场悍将,也少有这般吃力的时候。 一时间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此子不死,来日必成大患! 霍家亲兵已重新捏紧了弓,忽地闻得萧厉狞啸一声,那肌肉健实的双臂上,仿佛迸出了千钧之力,竟拽得拉着锁链的官兵们往前飞扑了去,最前边的那个连人带着锁链,直接跌至萧厉脚下,叫他以铁链锁喉,生生勒断了喉咙。 官兵们被这一幕吓破了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惊恐大叫道:“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萧厉松开手上锁链,任那个被自己勒断喉咙的官兵倒在了巷内发黑的淤泥中,猩煞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巷外的霍家亲兵和小旗。 二人都被他那个眼神看得心中发怵,只觉在霍坤跟前,都没感受到过这般逼人的煞气和杀意。 在这片刻的死寂中,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踏若奔雷。 马背上官兵的传令声也格外刺人耳膜:“雍州牧派守备军围了将军府,将军有令,即刻回援,此人无需再留活口!” 小旗和霍家亲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色。 萧厉闻此,几乎是喘息着笑了起来,他脱力靠着石墙滑坐下去,只说:“成了。” 小旗大骂道:“他娘的!原来是出缓兵之计!玩老子呢!” 他拔出腰间佩刀就要进巷杀萧厉泄恨,被霍府亲兵拦下,他尤为忌惮地盯着萧厉,说:“你先带兵回去,此人交与我。” 小旗也知驰援将军府才是当下十万火急之事,颇为不甘地将刀又归入了刀鞘中,翻身上马,喝道:“随我回将军府!” 一众官兵都跟着他打马而去,霍府亲兵弦上搭箭,瞄准了萧厉眉心,大抵是见识过了他的悍野,心中总萦绕着一股莫名的怵意。 他道:“小子,我这一箭若是杀不了你,那便是天要留你,天命不可违,这一箭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再干涉。” 萧厉湿透的碎发耷在眼角,猩意未退的瞳仁里映出那箭矢上的寒光。 霍府亲兵松弦之际,身形却忽地一颤,手也因那一抖,箭矢略微偏移了原本的方向。 萧厉在他松弦的瞬间,便撑掌侧滚,那支箭因泄了力道,只浅浅戳在他方才坐的地方。 萧厉喘息着抬眼朝外望去,就见那霍家亲兵自己胸口也正中一箭,他跪地倒下时,一双眼还僵直地望着萧厉的方向,口中溢血只吐出两个字:“天命……” 着甲的府兵从他后方涌来,遥遥问:“可是萧厉萧义士?” 那声音渺远得几乎让萧厉听不清,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后,他只觉天旋地转,脑袋也被血腥味冲得胀痛不已,心下甚至有些犯恶心。 雍州府兵进了巷子,瞧着满巷的血迹,心中亦是惊骇不已,难以想象这里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 几个府兵上前扶起他,他吃力道:“劳烦送往我去城西旧巷。” 府兵道:“大人已命我等去过城西旧巷寻过,但并未在那边找到您家人。” 萧厉神色一变,拨开他们的搀扶,自己跌跌撞撞疾步就往外走去- 州牧府。 温瑜随周夫人坐在桌边等消息传回,但等到茶都重煮了好几次,仍是没捷报传来。 她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神色还算沉静,周夫人嘴上虽说着宽慰的话,却频频朝槛窗外眺望,显然已是心焦不已,呢喃道:“怎地还没个信儿传回来?” 温瑜临窗而坐,撑着肘眸光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沙漏,在那沙漏中的流沙淌过巳时五刻时,她手中拨香灰的签子“啪嗒”一声折断,眸底终于也浮起了几丝浮躁。 院外在此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瑜和周夫人几乎是同时抬眼朝外望去。 府兵快步行至垂花门处,单膝着地抱拳道:“禀夫人,大捷——” 周夫人撑桌起身,喜极而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但在这情绪大起大落之下,竟生出几分眩晕来,幸得被温瑜及时扶住才没摔地上去。 温瑜道:“是大喜之事,夫人切莫又喜又哭了,伤身得紧。” 周夫人劫后余生般含泪点头,又问那前来传信的府兵:“府君现在何处?” 府兵恭敬答:“霍坤虽已伏诛,但其党羽正四下逃窜,府君正在清缴捉拿。” 周夫人这才全然放心下来。 温瑜则问:“那姓萧的义士和他家人,可找到了?” 府兵并不认得她,只当她是周夫人身边的婢子,仍是恭敬道:“那姓萧的义士找到了,但在城西旧巷,并未寻到其家人。” 温瑜眉头一蹙,飞快地思索起能带走萧蕙娘她们的是何人。 她问:“你们在霍坤的部下手上,可有发现几个三旬往上的妇人?” 府兵摇头。 温瑜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目标,不是霍坤,还会费尽心思去找萧蕙娘等人的,就只能是萧厉在赌坊的东家了! 她转头对周夫人道:“夫人,劳您再拨给我些人马,将乾坤赌坊东家名下的所有屋宅楼坊都搜寻一遍。” 姓韩的能藏人的地方,应该也只有他名下那些产业了- 乾坤赌坊。 赌坊昨夜被砸了个稀巴烂,今日并未开门做生意。 大门虚掩着,只透出一点光亮进来,堂内更显昏暗。 “说不说!你把萧厉那几个娼妇娘藏哪儿了?”大头方脸的汉子朝着地上的人又狠踢了一脚。 少年浑身是血,痛得弓起了身,眼神已涣散,泅着鲜血的口中依旧只溢出那几个字:“我不知道……” 那汉子被逼出了火气,踢打到这会儿,他身上已出了汗,扯了扯领口散散热,才又蹲下一把揪起侯小安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狞笑道:“不知道?整个赌坊和赌坊弟兄们的家,昨夜都被官兵搜查过了,郑虎他们现在都还在狱里呢,就你一个人不知躲哪儿去了,你敢说你不是和姓萧的他们在一起?” 侯小安下巴尖往地下滴落着血珠子,眼皮都已不太能掀开,并未再答话。 那汉子戾气横生,冷笑道:“装死是吧?” 他揪着侯小安的脑袋就往地上狠砸去,没砸几下便再次流出了汩汩鲜血,侯小安的叫声弱得像幼猫叫一样,似乎真不行了。 那汉子尤不解气地把人扔在了地上,满是横肉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报复快意:“你天天跟在那爹都不知道是谁的狗杂种后边,神气得不行,这几下,是他曾经因老子玩死一个妓女,给老子的,你就替你那好杂种二哥受了吧!” 他说着还要抬脚踹,昏光处却传来一声:“够了。” 汉子抬眼看向背身坐在圈椅上的韩棠宗,这才收住了脚,笑说:“东家,这死小子嘴忒严,不下手狠些,他怕是不肯招啊!” 韩棠宗并不接话,他起身,神色阴翳地看着地上蜷缩似一条幼犬的侯小安,走过去换了副和蔼的神色,半蹲下说:“小安啊,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萧厉来赌坊时,好歹已是十五岁,你可是十岁就来了,我是看着你个头一年蹿一点,长到现在这么高的。” 他说着抬手比了一下,在这瞬间仿佛真成了个慈爱的长者,缓声道:“我还记得你刚来赌坊那会儿,瘦骨嶙峋的,也不大爱说话,成天跟个尾巴似的,只跟在萧厉后边。我知你念着萧厉把你捡回来的好,整个赌坊,也就你同他关系最亲厚,可小安啊,你别忘了,捡你回来的是他,最终留下你的,却是我。不仅萧厉是你的恩人,我也是你的恩人呐,是不是?我好心给你一碗饭吃,你可不能这般恩将仇报啊。好孩子,只要你说出萧厉娘的下落,我即刻给你请大夫,还收你做义子,往后把赌坊也交给你打理,如何?” 似怕他仍有顾虑,他又道:“放心,我不会为难几个妇人的,不过是拿她们劝萧厉伏案自首罢了,往后我还会替萧厉好生赡养她们呢!” 侯小安似被他这番话说动,嘴唇轻微翕动了下。 韩棠宗没听清,只得凑近了些,问:“什么?” 侯小安嘴唇继续翕动,声音细不可闻。 韩棠宗只得附耳凑去了他唇边,试图听清他说什么。 哪料侯小安张嘴便咬住了他的耳朵,韩棠宗痛得惨叫一声,竭力想挣起来,奈何侯小安就是死不肯松口。 旁边的打手见状,忙给了侯小安腹部一拳,侯小安痛得浑身抽搐,卸了力道。 韩棠宗跌坐在一旁,用手摸耳朵,摸到了一手的血,侯小安几乎将他半个耳朵都给咬掉了。 他挨了打,口吐鲜血,却仍望着韩棠宗断断续续讽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前几年在赌坊的吃住,都是从我二哥工钱里划的,你少来假仁假义……” 韩棠宗一张松树皮似的的老脸,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用帕子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由人搀扶着起身,阴毒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我活活打死他!” 守在门边的几个渣滓当即又围过去,踹死物一般你一脚我一脚地乱踹。 侯小安初时还挣扎,到后边蜷缩着几乎已不怎么动了。 赌坊半掩着的大门在此时被推开,天光倾泻下来,照在侯小安被鲜血泅湿的衣物上,赌坊管事一脸惶然地道:“东家!霍坤叫州牧大人诛拿了!” 韩棠宗闻言,面上转怒为喜,呼道:“这是天不亡我啊!” 赌坊管事面上却并不见松快,而是有些惶恐地道:“街上有大批官兵朝这边来了!” 韩棠宗想到自己账册还在萧厉手上的事,神色也是一慌,口中乱骂了句,急急忙忙地带着一众人逃离- 雪下得很大,寒风将萧厉汗湿的发都已吹得发硬。 他僵痛又伤痕累累的手推开赌坊那扇虚掩着的大门,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像是愣住了,眼底的猩红在那一刻更甚。 跟着他一道前来的府兵们看见被打得整张脸几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心下也是一惊,见萧厉已过去看那少年,便在赌坊四处搜寻起其他人。 萧厉看着侯小安磕破的额头和满脸的血迹,还有那怪异扭曲的指节,只觉这天地间的寒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呼啸着刮进了肺里,针扎一样刺得他生疼。 他几乎不敢碰侯小安,触到他手臂,发现还有细微的脉搏跳动,才试着将人抱起,说:“小安,二哥带你去看大夫。” 侯小安被挪动身体,沾着血的眼皮颤了颤,缓缓掀开一条缝,看见来人,虚弱道:“二哥……” 将赌坊搜寻一遍后的府兵在此时道:“没在赌坊里找到其他人!” 侯小安闻声,吃力道:“大娘……大娘她们被我藏进哑伯的泔水车里,运去安全的地方了,你别……别担心……” 萧厉嗓子里像是被灌了一把沙子,涩哑得厉害:“你怎么没跟她们一起走?” 侯小安摇头,说:“来……来不及了,我……我得引开他们,不然……不然都走不了……” “韩……韩棠宗那老东西……翻遍了整个城西旧巷,都……都找不到人……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可解气了……” 侯小安试着像从前一样,露出个得意的神情来,可在那张被打得满是鲜血的脸上,只显出股令人心酸的滑稽。 “别说话了,二哥带你去看大夫,看了大夫就好了,伤好后二哥带你去洛都,看萃金楼,看鸿雁塔……” 萧厉想抱他起身,可他稍一用力,侯小安便细微地吸着气说:“二哥,我疼……” 萧厉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处,他不敢再抱他,颈上的青筋一条条绷起,强掩着喉间的哽塞:“你在这里等着二哥,二哥去给你请大夫,很快就回来。” 侯小安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走,笑着问:“二哥……我像不像你?” 萧厉心口闷痛,看着他脸上那个血迹斑驳的笑,回握住了侯小安那只骨节都已怪异扭曲着的手,哑声说:“像。” 侯小安眼泪便大颗大颗地往眼角滑进了下去,却仍是笑着说:“二哥,下辈子……我想跟你做亲……亲兄弟。” 萧厉说:“你这辈子也是我亲兄弟。” 侯小安脸上的笑容便更满足了些,他眸光渐散,极为轻微地道:“哥,我把咱们娘……保护得很好……” 那双指骨扭曲着、搭在萧厉掌心的手,终在那一刻失了力道,缓缓垂了下去。 屋外风雪声更甚。 萧厉放好侯小安的尸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裹着未干的血泽,依然能瞧见上边暴凸欲裂的青筋。 他嗓音极轻地说了句:“小安,哥去给你报仇。”—— 作者有话说:抱歉宝子们,昨天没能准点更新,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致歉~ 以后的更新时间点还是在0点和中午12点。 感谢在2023-12-09 02:13:42~2023-12-11 06:4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衫不改、晓晓、舔男火葬场滚出女频、九月九日醉酒上九层楼、爱看小说的飞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REEN 34瓶;许放家的小仙女 20瓶;沐目、蟹老板、.、昵昵 10瓶;素年初梦 6瓶;㏄呀、云诏zhao、晏清、眠若.、LikeDaylight. 5瓶;寒夜提灯、莫而小小、璟 3瓶;56766146、 、jenniferCA、萧萧乐、金多朵、dakoubangzhu、躺在被窝的小多余、kfpy_L、Sincerity07、Wwi、薄荷香气、珂珂爱吃桃、6514067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萧厉?”(捉虫)…… 韩家私宅。 雪粒子撒盐一样下着, 地上一片湿迹,韩棠宗看着从库房里搬运一口口大箱的打手们,厉声催促道:“快些!快些!” 青石板地面结了冰, 一打手在抬着箱子走过时, 脚下一滑摔倒, 箱子也跟着砸地, 里边白花花的银元宝滚出来,叫一众打手看直了眼。 韩棠宗走过去抬脚就踹,大骂道:“蠢东西!怎么做事的?” 那打手叫韩棠宗踢踹了也不敢做声,韩棠宗又斥骂了几句才道:“还不快把银子捡回箱子里, 速速运去车上!” 几个打手上前捡洒落在地的银子,赌坊管事则殷切地奉了杯热茶与他:“东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消消气。” 韩棠宗接过呷了一口, 一双老眼却仍是紧盯着抬银箱的打手们。 他主宅昨夜已被霍坤手底下的人搜刮了个干净, 但他多年经营, 家产自然也不止那一处。 先前是被霍坤打了个猝不及防,四大城门被封锁, 性命也捏在对方手上,才处处伏低做小。 眼下霍坤都失势了,这绝对是一个趁乱离开雍城的好时机。 最后一箱银子刚被装上车, 外边盯梢的人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报信道:“东家!东家!大事不好了!” 韩棠宗撩起眼皮斥道:“慌成这样,鬼撵来了不成?” 那小泼皮喘着粗气,一脸惶然道:“有官兵朝着这边来了!” 韩棠宗面色一变,忙搁下了茶盏:“怎来得这般快?” 他这处私宅置办得甚是隐蔽,平日也鲜少过来,底下人更不知他藏银如此, 官兵是怎么找过来的? 但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了,他当即点了一个泼皮头子:“你带上一拨人去街上寻衅滋事,暂且拖住官兵,其余人等,押了银车,即刻往后门走!” 底下人纷纷应是。 但一群泼皮无赖,终是没能拖住官兵多久。 韩棠宗运送银两的马车刚从后巷驶出,官兵便已追了上来。 见势不妙,韩棠宗狠了狠心,让底下人开了几箱银子,推下马车去。 大街上忽地滚落几箱白银,百姓们几乎是蜂拥过去抢,瞬间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任驾马追车的官兵们如何呼喝,终也没能清出一条道来,只能绕路继续追捕。 韩棠宗见暂且甩掉了官兵,心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没等他高兴太久,看着提刀立在长街不远处的人,神色便再次一变。 严冬风雪盛,萧厉衣袍染血,湿发结霜,半面脸浸着干涸发暗的血迹,手提横刀,冷冷注视着迎面驶来的几辆马车,像是一头刚从群兽撕咬中脱身,前来寻仇的孤狼。 驾车的人被他身上那逼人的煞气吓到,不自觉缓了车势,扭头问:“东家,怎么办?” 韩棠宗见只有萧厉一人在此拦路,眼睛一眯,狠声喝道:“直接冲过去!” 车夫尚有些犹豫,先前打侯小安最狠的那打手已挤开他喝道:“老子来!” 他唤王呈,同王庆乃堂兄弟,都是一丘之貉。 此刻扬手狠抽马鞭,马儿四蹄猛地提速,朝着前方的人狠撞了过去。 王呈面露狞笑,等着萧厉被撞飞出去,但拉车的马却是突然嘶鸣一声,朝前扑了去,带得整个车厢也因惯性侧翻。 马车重重砸地,王呈和韩棠宗都被甩得七荤八素,里边的数口银箱也撞得“哐当”响,箱子锁扣磕坏,白花花的银锭滚落一地。 王呈扶着马车车厢骂咧站起,抬眼便瞧见前方马儿被削断的两只前蹄,和一柄正往下滴着血的环首横刀。 持刀的人,乱发下一双猩冷凌寒的眼,如盯死物一般盯着他们。 他心下刚有些发怵,后边的马车被堵了路,被迫停下来后,车上一众打手也跳下车,气势汹汹同萧厉对峙。 人数上的压制,让王呈心底那点怵意瞬间散没了影儿,他喝道:“萧厉,你找死!” 韩棠宗叫人扶起,心有余悸厉声喝道:“抄家伙一起上!快些解决了他!不可在此耽搁太多时间!” 以王呈为首的一众人,当即从马车里取了刀器,大吼着朝萧历冲去。 放在从前,他们也惧他,但眼下萧历浑身是血,瞧着已是身负重伤,后面马车里又装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这等泼天富贵之下,谁不想豁出性命去搏一搏? 萧厉静静看着一群人朝他逼近。 覆着一层薄红的眸子里,倒映出的飞雪似在那一刻落得极慢,急奔着劈刀砍向他的一众人,动作也变得极慢,甚至连面上狰狞的表情,都在以一个极缓慢的速度呈现。 待那群人距他还有几步之遥时,他手上的横刀刀身一侧,刃口朝外,在提速朝前奔去的瞬间,削断缓慢飘下的一片雪花,划开层层皮肉,带出抔抔血色。 而后一把扼住了最后方王呈的咽喉。 王呈几乎顾不上颈间传来的窒息感,他眼睁睁瞧着前方那些拿刀的人,身形都猛地顿住,像是提线的木偶都突然间断了牵引他们的线一般,颈间溢血,一个个都跟骤然没了骨头似的栽倒下去。 王呈两手紧扣着萧厉扼在他喉间的手,这下是真怕了,狂咽口水道:“萧……萧哥,你也知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找你娘,打侯小安,都是东家让我做的,你……你要报仇,找他就是!我不过是拿钱办事……” 萧厉不说话,他手上往下滴着血的刀,叫寒风一吹,恍若变成一层血霜凝了在上面,他猩冷的眼底,似也结了一层凌寒冰霜。 韩棠宗也被萧厉杀了这般多人吓到,眼见王呈临阵反水,他当即喝骂道:“你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只让你审讯侯小安,可没让你一脚连着一脚把人往死里踹,拽着他头发将人脑袋死命地往地上磕,是你说萧厉曾对你做的,要让侯小安替他受了!” 萧厉听得这些,身上戾气瞬间暴涨。 王呈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来得及再说,就叫他五指收拢大力捏断了喉咙。 韩棠宗听着那喉骨碎裂的细微“咔嚓”声,只觉喉头跟着一紧,眼见萧厉扔开王呈朝自己走来,他再也顾不得捡掉落在地的元宝,一面往后退着,一面对自己身后还剩的几个打手色厉内荏道:“上!” 但打手们已被吓破了胆,都不住地跟着往后退,无一人再敢上前去送死。 韩棠宗又怕又怒,扭头朝他们凶狠吼道:“上啊!” 打手们拿刀的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有一个害怕到了极点的,甚至直接扔了刀,扭头就跑了。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弃刀而逃。 韩棠宗朝着他们的背影气急败坏怒喝道:“回来!我有的是钱!杀了他!我给你们钱!” 但打手们早跑得没影儿了。 韩棠宗回过头,看着提刀还在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萧厉,仓惶后退,但脚踩到一枚银锭子,当即让他跌了一跤。 他摔在地上,肘关叫地上的银锭磕得生疼也顾不上,手撑着地继续往后退,咽着唾沫道:“萧……萧厉,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霍坤!都是霍坤逼我的!你看我家都叫他抄了,我……我也总得为自己谋条活路不是?” “你仔细想想,我一直待你不薄是不是?我甚至一直都在提拔你!若不是你拿账册惹出了这般大的祸事,我整个赌坊现在都是你管着的!” 眼见萧厉还是不说话,而那染血的刀尖已距自己越来越近,韩棠宗几乎已快被恐惧逼疯,他摸到身边的银锭尽数递给萧厉,道:“银子!这些银子我都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但萧厉全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眼底的杀意绞得呼啸的风雪在这一刻似乎都失了严寒。 韩棠宗心下恐惧愈盛,痛哭流涕:“小安也不是我想杀的,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我甚至都说愿收他为义子了,是他非要自寻死路的……啊——”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地捂住胳膊惨叫一声,半张脸都叫血浇了个透。 他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被削飞落在远处的那条胳膊,整个人都崩溃哭喊起来:“手!我的手——” 韩棠宗痛得一张脸血色尽失,约莫是知道自己今日逃不过去了,再看萧厉时,浓浓的不甘涌上心头,整张脸都已怨恨到扭曲,狂吼道:“萧厉!最该死的是你!害死侯小安的也是你!你要是没起贪心,一早交出我的账本,哪还会有这些事?” 他狰狞道:“对不起他的人是你!你和你那几个当婊.子万人骑的娼妇娘,都不得好死!” 萧厉一言不发,一刀又砍飞了他另一条手臂。 韩棠宗整个人都倒在了血泊里,失声惨叫。 那刀锋继续落下来,他从一开始的痛骂到后来凄声求饶,最后已连求饶声都再也发不出,生生叫萧厉活剐至死,一双铜铃似的眼写满了恐惧定定望着苍穹。 粘稠鲜血将那覆着薄霜的青石地砖,刷了白灰的石墙,一地的银锭,还有萧厉本就血迹斑驳的衣摆,都染成了一片浆红- 温瑜得了府兵的报信,得知韩棠宗在此处,匆匆赶来时,便见马车和倒在地上的那些尸首上,都已覆了一层薄雪。 萧厉坐在马车侧翻的车辕上,身侧的雪地里插着一柄沾血的长刀,他半垂着头,湿成一绺绺的碎发沾了细雪,覆在眼前,半张清桀的脸沥着血迹,一动不动。 温瑜撑伞走过去,替他遮住了头顶的风雪,迟疑唤了声:“萧厉?”—— 作者有话说:最近甲流肆虐,悲催作者已经中招了,宝子们都要注意防护。本章也有红包掉落~ 感谢在2023-12-11 06:43:17~2023-12-12 12:0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寒夜提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弘歌漫漫 99瓶;Vinctorr 40瓶;脑袋空空 30瓶;64341252、primula、卷毛搏斗专家 20瓶;云诏zhao 15瓶;一帘媚阳、jjea 10瓶;69413138、我心飞扬xy 5瓶;素年初梦 4瓶;阿隅 2瓶;dakoubangzhu、是啊是啊、云冬吖、以后爱吃竹子、㏄呀、潇潇紫嫣、璟、岁岁讨厌碎碎、51716275、Stella、63177664、jenniferCA、kfpy_L、我的羊、垚、莫而小小、34945142、22835074、薄荷香气、香辣脆、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如野草般蔓延疯长 他并未应声, 温瑜缓声说:“大娘她们已找到了,她们没事,只都很担心你。” 萧厉还是没出声, 肘关搁在膝上, 两手血迹斑斑, 指节或皮开肉绽, 或布着不同程度的擦伤。 他似想在这风雪呼号的沉默中,将所有痛苦独自吞尽。 温瑜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见他手背有一道皮肉都翻开来的伤口正往下滴着血, 放下伞蹲身下去,从裙摆上撕下一段细纱白布,白皙纤长的指尖轻搭上他手背,将纱布绕过掌心缠了上去。 寒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 有一缕似乎浅浅从萧厉指缝间拂过。 了无痕迹的凉意, 似掬了一抔水却又在转瞬间就被蒸干。 温瑜给那纱布打好结后, 才重新抬起一双清月似的眸,温声道:“回吧。” 她总是从容又平和, 像是初春里拂面而过的风,很轻柔,却又有一股难以催折的力量, 让干裂的土壤,也能从那缝隙间冒出新芽来- 萧厉回去后,简单操办完侯小安的后事,便伤病交加倒下了。 他们原本的屋子叫霍坤手底下的人砸了个稀巴烂,周夫人命人在府上腾出几间客房,以方便府医替他诊治为由, 将萧厉一家人接了过去住。 她对外称是因萧厉拖住霍坤有功,但到底也有几分温瑜称他们一家是恩人的缘故。 温瑜并未再同萧蕙娘她们住在一处,眼下时局不稳,她很快还要继续南下,有诸多要事都要同周敬安夫妇商议,住在周夫人院中,里外都是周夫人的心腹,若有事相商,无需提防隔墙有耳,行事也更方便。 否则每次来主院一趟都得编借口诓骗萧蕙娘。 周夫人对外只称,是喜欢她那一手绣工,暂且留她在身边当了个丫鬟。 萧蕙娘自是为温瑜感到高兴。 温瑜也并非是至今不肯向萧家母子袒露身份,而是多一个人知晓她在雍州,便多一分危险。 于她,于对方,都尤为不利。 萧家经历了这次的事,温瑜料想他们必定是希望平平淡淡度日的,她也希望他们一家人此后都平安顺遂,莫要再卷进这等阴谋里。 她向周敬安讨了个人情,替他们销去贱籍,归入良籍。 周敬安自是允诺,因萧厉独自拖了霍坤手底下的人那般久,颇为欣赏他的武艺和胆识,得知萧厉顾念家中老母,约莫是不愿从军的,便想留他在府上当个府卫。 不过萧厉愿不愿接这份差事,还得他伤好些后,问过他自己了才知。 温瑜还让周敬安帮着联系自己的亲随们,但一直没消息传来,周敬安也知奉阳情况危急,已不能再耽搁了,从府兵中选出了一批精锐,打算先行护送温瑜继续南下。 周夫人这日替温瑜清点启程要带的东西时,将韩、何两家被清算后,查出的钱财账目递与了她,道:“夫君说,这笔钱财任翁主处置。” 温瑜浅翻了遍账目,发现这两家的资产数目颇为惊人,她忙推拒:“这些钱财已抵得上雍州两三载的税收,充入雍州府库就是。” 周夫人虽还是浅笑着,神色却微微黯然了下来,道:“此次幸有翁主在,雍州方才化险为夷,但裴颂愈渐势大,雍州……已不知还能撑多久。这笔钱若是充入府库,来日……雍州若失,这钱便是送进了裴颂的口袋。” 她看着温瑜道:“夫君的意思是,这笔钱由您带走。正好两家都做了阴阳账册,官府的卷宗上亦只会记录阳账,没人会知晓阴账中这笔钱的存在。” 温瑜听完这些,知周敬安夫妇用心良苦,只觉心中的那份愧意愈重,肩上担的那份责任,也前所未有的明晰。 她起身郑重朝着周夫人揖身一拜,道:“夫人和大人对温氏和大梁的这份恩,温瑜代父王谢过了。” 周夫人忙扶她起身,说:“翁主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臣妇与夫君,夫君因王爷被困奉阳,无力驰援,一直寝不安眠,若能在钱财上略尽绵薄之力,他心中也好受些。” 温瑜道:“我温氏必诛叛贼,整河山,还天下万民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周夫人以帕拭泪,笑说:“臣妇和夫君都等着那一天。”- 何家和韩家抄出来的这笔钱,自是不可能用银车装走,也万不能兑成银票带走。 真正战火袭来的时候,银子便同石头无异,唯有物资才是真正的“钱”。 温瑜必须得在南下前,将这笔钱,换成货物先行运走。 眼下韩家、何家都随着霍坤的倒台败落,雍州里的商贾,唯徐家独大- 丰庆楼。 徐夫人推开雅间的门进来时,面上几乎快笑成一朵花儿来:“自那日州牧府一别,可好些日子没见到姑娘了,妾身一直想好生答谢姑娘来着,奈何没寻到机会,料想姑娘也是个大忙人,这才不敢贸然叨扰。” 温瑜知道徐家近日必然也是忙昏了头,毕竟得趁机将韩、何两家的商铺楼坊都折价盘下来。徐夫人那张白胖的脸,瞧着都比从前瘦了一圈,不过依旧红光满面的,想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抬手替徐夫人斟了盏茶,说:“可算不得忙人,夫人说笑了。” 徐夫人见她斟茶时,手腕微倾,紫砂壶嘴中便泻出一道清亮的水线,茶水入盏,却没有多少杂音,也未激得水纹乱荡,手腕微提,水柱略粗,快七分满盏时,再徐徐下压,提腕断流收水。 这套凤凰三点头的的斟茶手艺,实在是娴熟又游刃有余。 徐夫人愈发好奇她到底是何方人物,但也清楚不该问的,万不能多问。 她当日既能找上自己,靠着韩家半部账册,就让整个雍州的商贾们重新洗牌,自己若是不知进退冒犯了对方,她能让这块肥肉掉自己碗里,必然也能收回去。 徐夫人捧着茶盏,脸上堆笑道:“那我可真是罪过,该早些邀姑娘出来一道吃个饭的。” 温瑜道:“夫人客气了,我不过是替夫人绣了个扇面。” 徐夫人哪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言外之意便是那日她那账簿寻她的事,需守口如瓶。 她赶紧笑呵呵说:“姑娘的绣工得了州牧夫人赏识,如今是州牧夫人身边的红人,姑娘替我美言,我自是念着姑娘好的。” 温瑜戴着面纱,眸中笑意极淡。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处。 她道:“我也喜欢和夫人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我这还有一桩生意,不知夫人愿不愿接了。” 徐夫人顿时眉开眼笑,端起茶盏道:“姑娘只管说,只要我徐家能做到,必替姑娘把事办漂亮。” 温瑜道:“听闻徐家是做绫罗茶叶生意发家,眼下既接手了何家的漕运生意,我想让夫人的船只途经各州府时,用绫罗茶叶,替我换些粮食药材。” 徐夫人端茶碗的手一顿,道:“姑娘这要做的生意,可不小。” 温瑜眸子微抬,睨着徐夫人,眼底笑意淡得似有若无:“富贵险中求不是?” 徐夫人便也跟着她笑:“姑娘所言甚是,如今外边兵荒马乱的,最值钱的可不就是粮食药材么?便是没买到这些紧俏货,囤绫罗茶叶,那也是不管放多久,都能慢慢卖的!” 她颇为心动地问温瑜:“不知姑娘要买多少?” 窗户开了个小口,灌进的寒风吹散了温瑜跟前茶盏飘起的白雾。 她眸色温和地同徐夫人对视,却压得徐夫人莫名地不敢再看她,只听她说:“徐家现有多少绫罗茶叶,我便买多少,夫人发船替我运去坪洲的沿途,换成粮食药材的那部分,我再多付两成与夫人。” 徐家现已垄断了雍城所有商铺,徐家有的,便是当下整个雍城有的。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买卖,徐夫人乐开了花,茶都顾不上喝了,忙说:“成!我让徐家的商队亲自给您押送。” 坪洲接壤南陈,整个大梁南边最大茶马互市都在那里,所有南北商队,都于此处买卖货物。 徐夫人对温瑜要把货运去坪洲,半点没做怀疑。 温瑜道:“徐家货船发船后,我先付与夫人一半银两做定金,待商船抵达坪洲,我的人查验货物无损,再补足余下银两,夫人看如何?” “这……”徐夫人似有些犹豫。 温瑜清凌凌的眸子一抬,道:“夫人大可放心,我想同夫人做的,可是笔长久买卖。从商船到押货商队,都是夫人您自己人,夫人总得让我回去也好同主子交代。” 徐夫人不知她口中的主子是何人,但州牧夫人既都倚重她,想来她背后的主子更是了得,忙赔笑道:“我自是对姑娘放心的,姑娘可是我的财神姑奶奶啊!” 温瑜听到财神姑奶奶几字,微怔了下。 不过她很快便掩住了情绪,说:“这批货我要得急,还劳夫人先替我备上。” 徐夫人笑呵呵起身:“那我就不叨扰姑娘了,先替姑娘办事去!” 徐夫人走后,温瑜才走至窗前,推开木窗,望着外边淅沥的雨夹雪,抬手接下一片细小雪沫。 当初,小安也曾唤她财神姐姐的。 那个少年竟已不在了。 死别有时候颇像钝刀割肉,肝肠寸断的难过很快便过去了,但在不经意间被人提起什么时,总会猛地想起那个人来。 说不上难过,可他说过的某句话,做过的某件事,都会在那瞬间在脑海里变得尤为清晰,叫人心口闷涩。 小安,小安,怎就没能一世平安呢? 温瑜浅吸了一口窗外寒凉的空气,只觉自己一个同侯小安相识不久的人,尚且还有些难以接受他的死,不知萧厉这两日又是如何过来的。 她方思及此处,一垂眸,却在对面的街铺边上瞧见了一道抱臂倚墙的熟悉人影。 对方也正望着她。 二人隔着飞雪,短暂地对视了两息- 楼里的小二重新进雅间添了一壶茶。 萧厉坐在了先前徐夫人坐的位置。 伤势还未痊愈的缘故,他眉眼不似从前凌厉,肤色也带了几分苍白,像是收起了獠牙的狼,叫人第一眼望去不再惊惧于他的凶戾,更显出容貌的俊逸来。 萧蕙娘年轻时曾是醉红楼头牌,他容貌随了萧蕙娘,自也是极为出挑的。 温瑜抬手给他倒茶,很是平静地问:“何时来的?” 萧厉答得坦荡,说:“你出府的时候。” 温瑜便抬眸看他。 他说:“我出来办些事,正好远远瞧见你,不是故意跟踪。” 温瑜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萧厉便说:“我和我娘他们,能重入良籍,是因为你吧?” 温瑜以为他会问她见徐夫人的事,没想到竟是问这个,微缓了一息才答:“你当日有功,也有州牧大人惜才的缘故。” 那就还是有她的缘故在里边。 萧厉说:“多谢。” 温瑜只道:“大娘有恩于我,何须言谢?” 二人从前虽也面上客气,但言辞间,反倒没这般疏离。 似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彼此都已察觉到了。 雅间内短暂地沉默了一息,温瑜转眸看向窗外的飞雪,重新找了个话题:“州牧大人有意留你在府上当个府卫,虽算不得大有前景,但应还是比从前在赌坊时安稳,日后大娘想替你说亲,想来也没那般发愁了。” 州牧府府卫,皆是从身家清白的军户中挑选出来的,用不着上战场厮杀,但因直接归属州牧,又干的是看宅护院的活儿,月钱便也丰厚,许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差事,她却说算不得大有前景。 萧厉想笑,却觉自己笑不出来。 他问:“我还能知道你是谁么?” 温瑜看着他道:“若是知道了,可能会没命,你还想知道么?” 萧厉同她对视着,目光没有半点避讳:“如果只掉我一人的脑袋,那我还是想知道的。” 温瑜似迟疑了些许,终抬手缓缓摘下了面纱。 窗外寒风掠进,吹动她鬓边碎发,檐下铁马叮当。 天光雪色仿佛都在那顷刻间黯了下来,只余那张芙蓉玉面揽尽此间绝色。 坊间都传,几年前河西虞山伯的儿子,进京只在宴会上远远瞥上菡阳翁主一眼,回去便害了相思病,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大梁最亮眼的一颗明珠,其容颜有牡丹之艳,也有菡萏之清。 温瑜在同亲信走散后,便已尽量掩盖自己容貌,只是未将脸折腾到那等过敏大片起疹的地步,便还是被人牙子盯上。 此刻那张绝美的容颜,再无半点遮掩地呈现在萧厉眼前,他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声。 她……竟是这般模样么? 那些从前便已竭力压制的情愫,在这一刻仿佛更如野草般蔓延疯长。 她望着他的眸色温和依旧,却又仿佛隔了重山万水般渺远,说:“我姓温,单名一个瑜字,封号菡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2-12 12:02:36~2023-12-13 11:5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初夏稚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绝渡逢舟、寒夜提灯、青衫不改、657427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つき 30瓶;晓晓、我的愿望是不秃头 14瓶;十里沙 12瓶;劳资帅裂苍穹 10瓶;杜若 9瓶;tutu、Morel 5瓶;七锦晴 3瓶;以后爱吃竹子、布布 2瓶;㏄呀、哭唧唧、薄荷香气、kfpy_L、香辣脆、云冬吖、云诏zhao、testtest、Stella、下了场雨、莫而小小、65140677、伐檀、2742837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去南陈,联姻,借兵。…… 萧厉曾无数次猜测过她的身份, 却从未从皇室去想过。 她矜弱,但身上并无娇气,反比平民女子更多一份韧性。 冷静聪慧, 又博闻广识, 不论身处何境地, 都能从容应对, 宽容且慈悲。 像是天上的云雾,凝成了雨水坠下来,却并不惧尘泥的肮脏,因为尘泥是锁不住她的, 她终究会变成云雾,再次回到天上。 萧厉在这突然间明白了从前看着她时的那份心慌意乱——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抓不住她的。 用什么才能困住一轮明月,掬住一抔云雾呢? 困不住,也掬不住的。 眼下这个尘埃落定的答案, 恍若一柄悬了许久的重锤, 终于砸了下来。 闷声的震响, 闷钝的窒疼,灌进了四肢百骸的铅重感。 意料之外, 又仿佛本该如此。 他收回目光,黑睫垂覆,视线凝于跟前的茶盏, 不再看那张仿佛他此生都不够格见到的倾城玉面,只问:“是你从前说的,‘阿鱼’的那个鱼么?” 温瑜道:“怀瑾握瑜的瑜,阿鱼……是我小名。” 女儿家的小名,都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的,同他袒露这些, 温瑜心下升起了些许细微的不自在,但也只在那一瞬,她眸光很快便从容坦荡了起来。 萧厉仓促点了下头,却不知说什么。 怀景沃鱼么? 他没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几个字。 窗外的雪细细纷纷地下,有细小的雪粒子被冷风吹进了他跟前的茶盏中,萧厉沉默地看着雪粒子在茶水中化开,未曾再抬过眸。 在青楼出生,在大狱里做苦役长大,在赌坊收债糊口,他都从没埋怨过什么,也从未觉得上天不公。 但在这一瞬间,他想,他怎么就不识字呢? 她说了她的名字,他也不知道的。 他和她的距离,就是云和泥那样的遥远。 那低垂的视线中,却出现了一根白皙如玉的纤指,泛着淡粉的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用小楷一笔一划尤为工整地写下一字。那只手的主人温声说:“这个瑜。” 萧厉胸口窒涩,他盯着那个用茶水写下的字看了很久,像是记什么图纹一般,竭力记住那个字的形状,许久才说:“应该是个很适合你的名字。” 不待温瑜说话,他又道:“从洛都去奉阳,该走淮南道,你为何绕路来了剑南道?” 这次温瑜没有立刻回答他。 萧厉许久未听见她作声,抬起头来,便见温瑜正盯着窗外不知何时越下越大的风雪看。 她侧颜如玉,眸中映着远山雪,眸色便似也浅淡了几分。 她说:“我不是去奉阳。” “是去南陈,联姻,借兵。”- 二人走出丰庆楼时,雪已下得极大,风也刮得厉害,不好再撑伞。 萧厉看了一眼天色说:“雪下得大,我送你去前边拦辆马车回去?” 温瑜道:“我自己拦就好,你不是说出府是为办事么?” 风刮得人眼都有些睁不开,萧厉微不可察地侧过身,替温瑜挡了些风雪,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温瑜便道了句“多谢”。 两人并肩往前走,衣袂在寒风里若即若离浅擦。 萧厉问:“何时动身?” 温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最迟两日后。”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头顶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温瑜尚未反应过来,只看到雪落如倾沙,手臂便已被一只铁箍似的大掌攥住,将她整个人大力扯去一边,后背抵上石墙,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了,皂香和清苦的草药味儿一齐窜入她鼻尖。 温瑜甚至来不及说话,便被崩撒的积雪落了满颈,厚雪压塌的竹棚砸在萧厉后背,他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温瑜忙问:“你怎么样?” 萧厉手肘撑在温瑜头顶的石墙上,微微拉开不到一寸的间隙,用他自己的身体做壁垒,将温瑜全然护在了里边,却又克制地没碰到她一分一毫。 此刻因她问话,微倾下头来,面色隐隐透着些苍白,一部分竹棚还压在他背上,他微沉的鼻息喷洒在温瑜轻薄的面纱上,只说:“没事。” 温瑜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心知他必定是被压着厚重积雪的竹棚给砸伤了。 忧心之余,两人距离又太近了些,他这样半低着头,自己再仰头同她说话,尽管有一层面纱隔着,还是已称得上是呼吸相缠。 在他答话后,温瑜便低下头微侧做一边,如此一来,耳廓却又叫那温热的呼吸浸得微微麻痒。 她只能微拢了眉心朝外看去:“怎还没人来把这些竹棚搬开?” “大雪把搭在楼檐外的这片竹棚压塌了,快些救人!” 临街商铺的伙计们听见外边的大响,出来瞧见后,也是大惊失色,忙招呼着人过来抬走那些被压断的竹竿。 但这一片临街的商铺,因翻修外墙,楼檐外都搭了竹棚,搬运的工程量极大。 她们被困住最里边,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落在温瑜颈上的积雪化开,将衣裳浸湿了些,凉意袭人,她抬手想将雪拂落,可因抬臂牵动领口,反倒让雪更往衣领里面落了去。 那冰凉从后颈一直滚至脊背,贴着温热的肌肤融成雪水,温瑜冻得打了个寒颤。 萧厉发现了,迟疑了一下说:“你……别动。” 他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帮她将拂开堆在肩颈领口处的落雪,但落进了她颈间的雪沫,他却不好再直接伸手帮她拂了。 他探手从衣襟里取出那方苏绣的帕子帮她拭去,指节无意中擦过她颈上肌肤,微凉,莹润似上好的邢窑白瓷。 被积雪冻太久的缘故,那雪肤上已泛起了一层薄红,肩头垂落着一缕方才在混乱中被勾散的发丝,她半垂着眸子,鸦睫微翘,旖旎又清冷。 萧厉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收回手说:“好了。” 温瑜垂眸向他道了声谢。 搬竹棚的伙计们终于搬到了这里,压在萧厉肩背的断竹被抬开,商铺掌柜歉疚又惶然地问:“二位没事吧?” 萧厉撑臂退开,抹去一脖子的雪,说:“没事。” 边上其他叫竹棚压到的百姓,此刻被救出来后,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温瑜本因刚才那过近的接触有些沉默,听他如此说,便还是道:“你寻个医馆看看吧。” 萧厉只道:“没怎么伤到,用不着看大夫。你领子都湿了,才需当心染上风寒,你先回府换身衣裳。” 他说着就带温瑜去前方路口拦马车。 拦下一辆车,他把温瑜塞进去后,温瑜挑起车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说:“你还是顾惜你自己的身体些。” 萧厉望着她笑,说:“我知道,真没事。” 言罢又同车夫报了地址。 车夫甩鞭离开时,笑呵呵同里边的温瑜闲谈:“那是心慕姑娘的郎君吧?”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上,一道车帘之隔,温瑜似被车夫的话惊得愣了一下,随即只平静回道:“不是。” 车夫笑说:“那八成是姑娘你还不知道而已。” 里边传来的仍是一道极淡的嗓音:“不是。” 顿了顿,才接了句:“我们只是同在州牧府做事而已。” 这回答实在是淡然到不像有半点被人打趣后的羞怯,车夫一愣,道:“那是小老儿误会了。” 马车继续朝前驶去,温瑜头靠着车壁,寒风偶尔吹开车帘一角,外边落雪纷纷的街景便映入她眸中。 她眸底一丝波澜都没有,也不能有- 萧厉背身同她走在反方向的街道上,身形几乎快叫风雪吞没。 途经葛老头的说书摊子时,他走了过去。 葛老头正搓着手在收拾东西,瞧见萧厉去,忙摆摆手说:“今日已不说书了。” 萧厉说:“不是来听您说书的,想问您一个字。” 葛老头抬起头怪异地看了萧厉一眼,乱糟糟的花白胡须被风吹来的雪沫子沾上,说:“你问什么字?” 萧厉蹲身在他摊子前的雪地上,歪歪扭扭画出了那个瑜字。 葛老头偏头细辨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字啊,念瑜啊!” 萧厉垂眼看着那个字说:“我知道念瑜,这个字的意思是什么?” 葛老头捋着乱须摇头晃脑道:“瑜,美玉也,亦作玉之华光,自是个好字。” “怀景沃瑜,又是什么意思?” 葛老头盯他一眼,神色更怪异了些:“你这小子,今儿是钻书袋子里去了?” 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解释道:“瑾,同瑜一般,都指美玉美德,这怀里放着美玉,手上握着美玉,可不就是德行高尚的意思?” 萧厉终于知了温瑜说的怀和握,是哪两个字。 瑜,的确是是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他俯掌将雪地里画出的那个瑜字抹去,仿佛是将什么秘密藏在了心底,搁下一个铜板给葛老头,道:“多谢。” 葛老头捡起铜板,看着青年重新步入风雪里的身影,摇摇头道了句“怪哉”- 温瑜回到州牧府后,刚换了身衣裳,周夫人便将周敬安挑选出的亲卫名单拿了过来,一并拿来的还有替她备下的行李物单。 两人交谈间,得知温瑜已通过徐家,将银两兑换成了货物带离雍州,周夫人不禁感慨:“还是翁主想得周到,靠徐家的绫罗茶叶将这笔银子转出去,路上再沿州换粮食药材,不仅省了押运的人力,还不会因在同一地方大批购进粮食药材这些,惊动裴颂。只是……” 她话锋一顿,有些担忧地道:“韩、何两家藏起来的私银,怕是不够付您要从徐家买走的那些绫罗茶叶啊……便是运去了坪洲以货易钱补上这笔钱款,可这东西太多了,那边的商贾欺生压价不说,他们大多也有自己长期供货的熟商,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周转……” 温瑜说:“我要的便是徐家自己没法在那边周转出手那批货,才不会出岔子。” 周夫人知道她是怕徐家看到坪洲是个拿着货就能钱生钱的地儿,不顾道义将她要的东西自行卖了去,可她所忧虑的,也并非小事。 她刚想继续说话,便听温瑜道:“普通商贾吃不下这批货,由官府接手却不是难事。” 周夫人一怔,转忧为喜,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瞧我,真是钻死胡同里去了,怎就把翁主当普通商贾去想了呢!” 普通商贾怕压货在手上,地方官府可不会。 坪洲接壤南陈,那等要地,自是有长廉王心腹守在那里的。 温瑜这是靠着一半的本钱,不出任何人力,就往自己手上囤了少说也能翻两倍钱财的货。 二人又说了些其他的,周夫人离开时道:“翁主要走了,可同那义士母子道个别?” 温瑜掠过护卫名单的视线微顿,说:“自是要的。”- 傍晚时分,她敲开了萧蕙娘母子住的西厢院门。 萧蕙娘前来开门,见到是温瑜,很是欣喜,忙邀她进门去坐,念叨道:“你到了州牧夫人跟前做事,我怕你忙得紧,都没好过去看你。” 她端详温瑜几许,说:“瞧着像是瘦了,可是近日太劳累了些?” 温瑜笑答:“没有的事,周夫人宽厚,待我极好。” 萧蕙娘拉着她坐下说:“州牧夫人菩萨心肠,我日日都替她们一家祈福。” 温瑜笑道:“您有心了。” 她将拿在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夫人仁善,知我挂念家中父母,已允我去寻他们了,我今日过来,是想同大娘您道别的。” 萧蕙娘张了张嘴,很是不舍地说:“这般快啊……” 温瑜垂眸道:“父母在,不远游。我失踪这般久,他们已不知忧心成了何样,不敢再叫他们等了。” 萧蕙娘有些怅然地道:“也是……” 她看向温瑜递来的东西,发现还有张地契在里边,大惊失色:“你拿这些与我做什么?” 温瑜道:“大娘您当日的收留之恩,阿鱼无以为报,只能留些俗物与您了。这铺子是我用绣扇面的工钱和夫人给的赏钱盘下的,您可用这铺子做些小本生意,若是没那个精力搭理,佃出去也是行的。” 萧蕙娘连忙推拒:“这怎使得,你快拿回去,你一女儿家孤身上路,花银子的地方可还多着呢!” 温瑜握住萧蕙娘的手,让她收下:“您就让我尽份心意吧,这铺子已盘下了,我马上要离开雍州,拿着地契也用不上的。” 萧蕙娘红了眼,用袖子揩泪:“你这孩子……叫我可如何是好?” 温瑜道:“您收下就是。” 她又将一盒药油递过去:“二爷身上似有淤伤,这药油,劳您转交给他。” 顿了顿,又道:“我听州牧夫人说,府上的亲兵也是会被教习读书认字的,他若肯留在府上做事,倒也是个好去处。” 萧蕙娘捧着温瑜递过去的药油叹气:“他午间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你往后唤他名讳就是,一个毛头小子,称爷怪叫人笑话的,从前是因他在赌坊做事,同人结拜行二,小安他们才都叫他一声二哥。” 一提起小安,萧蕙娘便忍不住又落泪:“那也是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 温瑜轻抚萧蕙娘背脊,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 从西厢离开后,温瑜抬眼看了看天色。 已快酉时了,他还没回来么?- 雍州大牢。 天色已暗沉了下来,天窗处飘下细雪。 萧厉蹲身在牢房前,看着那手拿烧鸡啃得满脸胡须都沾上了油光的疯老头,说:“老头子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疯老头胡须已长得和乱发一样长,早就同野人无异。 闻声,他手上的铁链像是活物般,穿过牢房木栏间隙就朝萧厉抽来,阴声冷喝:“谁教你的目无尊长?” 萧厉一把截住铁链,给他扔了回去,习以为常道:“再用铁链子抽人,下回来看你可没烧鸡了。” 老头便又疯疯癫癫怪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哭:“涣儿,要来!涣儿,烧鸡!哈哈哈哈,烧鸡!” 他抱着那只被他啃得齿痕斑驳的烧鸡,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路过的狱卒瞧见了,啐了口说:“这老疯子这些年,疯癫得越发厉害了。” 萧厉起身,掏出些碎银递给狱卒,“大概是上年纪了,小哥多担待些,我瞧他牢里的枯草有些发霉了,劳烦小哥回头给他铺层新的。” 狱卒笑笑说:“好说。” 他似随口一问:“这是你什么人?我瞧你连着好几年都来看他。”—— 作者有话说:生病脑子混沌,写得很慢,叫宝子们久等了,尽量写肥一丢,评论区给宝子们发红包~ 感谢在2023-12-13 11:59:44~2023-12-14 18:1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沐筠. 2个;jenniferCA、晓晓、tutu、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 50瓶;弘歌漫漫 27瓶;一只蛙蛙 24瓶;云诏zhao 16瓶;秋月白 10瓶;昵昵、枝枝不吱吱 6瓶;三点吉、以后爱吃竹子 3瓶;65140677、可伊贝露丝、潇潇紫嫣、39874609、岁岁讨厌碎碎、dakoubangzhu、薄荷香气、胖狐狸、布谷布谷哈哈、木子说书、kfpy_L、珂珂爱吃桃、下了场雨、些子疏狂、珞珈山漫步者、春晨溪筠、27428371、Stella、testtes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我好不甘心” 正逢牢头打着哈欠过来巡视, 瞧见萧厉,“哟”了声:“又来看这老疯子了啊?” 那狱卒赶紧唤了牢头一声:“头儿!” 牢头拍了他脑袋一记:“巡查去,别躲懒!” 萧厉似同牢头相熟, 打了个招呼:“李头儿今日也当值?” 牢头抱怨道:“霍坤那厮犯上作乱, 他伏诛后, 当初不少走他底下人门路当差的都得查, 牢里这两天人手紧着呢!” 他拍拍萧厉肩膀:“萧兄弟如今可发达了,将来李某少不得还得仰仗萧兄弟!” 萧厉在赌坊摸爬打滚这么些年,处理些人情世故自还是游刃有余,当即便笑道:“李头儿说笑了, 有用得上萧某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牢头道:“要务在身,就不同萧兄弟多说了, 改日再叙!” 萧厉说:“您忙去, 我给您带了坛好酒, 放值房那边了。” 牢头便又笑了声:“好小子!这老头子哥哥一直让底下人照料着呢,往后不必这般客气。” 这称谓一变, 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萧厉从善如流跟着改了称呼:“冬夜天寒,李哥夜里同弟兄们喝两口,也好暖暖身子。” 牢头也不再推辞, 说:“行,我先忙去了,回头找你喝酒!” 狱卒跟着牢头走远了,才低声问:“头儿,那间牢房里关着的那疯老头,狱册里没写他名字, 他究竟是何人?” 牢头说:“十几年前老子来这刑狱里的时候,他就已被关着了,那时候州牧大人都还不是现在这位呢,老子哪里知道他是谁?” 他瞥跟着自己身后的年轻狱卒一眼,提点道:“上边的人不想叫你知道的东西,别削尖了脑袋去打听,保不齐就惹祸上身了!” 这话吓得狱卒一个哆嗦,不敢再打听那疯老头的事,转了话头道:“那姓萧的,同那疯老头又是何关系?” 萧厉在狱里那些年,萧蕙娘时常过来打点狱卒们,牢头自是知晓萧厉身世的,他说:“那小子八岁下狱,在牢里跟人抢饭吃险些被打死,后来那疯老头子不知怎地就将人给护上了,但他疯疯癫癫的,萧家小子背上常年都是他用铁链抽出来的伤痕。 牢头说到此处摇了一下头,颇有些感慨地道:“好在那小子如今倒是混出个人样来了。” 狱卒则纳罕道:“瞧不出那姓萧的还是个挺重情义的 。”- 牢门前,萧厉席地而坐,取出两个巴掌大的酒坛子。 还在啃烧鸡的疯老头用力嗅了嗅,当即扔了烧鸡,沾满油光的手用力攥住了牢门上的木柱:“酒!给我酒!” 萧厉伸手递了一坛过去,酒坛坛肚略大,没法穿过牢门间隙,疯老头便两手伸出牢门捧着酒坛,用牙齿咬掉酒塞,咕隆闷了一大口。 再抬起眼时,忽尤为戒备地盯着萧厉,喝问:“你是谁?” 萧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给自己也开了一坛,举过去同老头手上的酒坛碰了一记,说:“新年吉乐。” 言罢仰头痛饮一口,辛辣滚过喉头,所有沉甸甸压在心口的那些事,便似也跟着散了些。 疯老头阴晴不定地盯着他,喃喃道:“涣儿?不!你不是!” 他扔下酒坛,两手紧抓着牢门木柱,自言自语道:“让我考考你,考考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萧厉问:“何谓兵家之电击?” 萧厉伸手扶起他扔在牢门外倒出了不少酒水的酒坛,几乎是倒背如流地道:“辎车骑寇,可陷坚陈,败步骑寇夜来前。”[1] 疯老头眼神兴奋起来,追问:“何谓霆击?” 萧厉盯着自己刚扶起的那酒坛看,这一瞬,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大狱里的时候。 那时他也是这样疯疯癫癫地逼问自己,答不上,那铁链便会抽到他身上来。 他像是崩溃又像是癫狂,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把他要的答复念一遍,又吼他:“背出来!涣儿怎么会背不出来呢!你是不是又读书不用功了?” 他被打得怕了,哪怕压根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还是生硬地记了下来,下次他发疯时,只要答上来了,便可免一顿毒打。 此刻见他久没说话,牢里的疯老头明显焦躁了起来,手上的铁链甩得哗啦作响,用力攥动牢门:“你不知道?” 他像是一头咆哮的困兽:“你是谁?你把我的涣儿弄哪去了?” 萧厉回神,答:“矛戟扶胥轻车,载螳螂武士三人,可陷坚陈,败步骑。”[2]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疯老头又哈哈笑起来:“涣儿!是我的涣儿!” 他带着镣铐的手,只有手掌和手腕那截能伸出牢门外,重新捧起酒坛咕咚咕咚大口闷喝。 须臾,他那唯一没被杂乱胡须覆盖的眼眶和颧骨,都成了红彤彤一片。 他一边喝,一边用嘶哑嘲哳的嗓音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萧厉喝了大半坛酒,胃里烧得有些厉害,他曲起一条腿,肘关搁在膝上,看向天窗处飘下的落雪,说:“别唱了,唱得真难听。” 疯老头疯疯癫癫地继续边喝边唱,并不理他。 萧厉最后枕着手臂仰躺了下去,任酒水烧灼着胃,盯着天井外高悬于天穹的那轮清月看了许久,才说:“老头子,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几个字像是刺激到了疯老头,他抱着酒坛又哭又笑,口中跟着呢喃着:“不甘心,不甘心……” 须臾,丢下空酒坛,摇摇晃晃起身,疯喝一声:“不甘心呐!” 他醉醺醺地摆出松散的拳架:“来涣儿,为父给你喂拳!”- 温瑜提笔在案前写抨击裴颂的时文。 周敬安也无法帮她联系上亲随们,温瑜必须通过时文把自己已继续南下的消息传达出去。 一来,可让被困奉阳的父王阿娘得到消息后安心些,二来,也可让亲随们不再漫无目的找她,一齐赶到坪洲后再汇合。 只是未免叫裴颂半路拦截,这时文得待她上路两日后,再由周敬安手下的人,送到所有能从洛都通往南陈的路上发布,如此才可扰乱裴颂视线,让他纵使知她南下,也无法预测她走的究竟是那一条道。 即便裴颂不惜代价,派人沿着所有通往南陈的道追杀她,也已隔了两日的行程,轻易追赶不上。 快写完时,伺候她起居的婢子捧了碗甜汤进来,道:“厨房温了雪梨汤,夫人让我给您端一碗过来。” 温瑜写下最后一字,搁了笔,说:“有劳。” 婢子捧着汤盅递给温瑜,朝窗外看了一眼,笑说:“今夜雪这般大,竟还能瞧见月亮!” 温瑜闻声也朝半开的轩窗外看去,手上的汤盅没接稳,就这么摔到了地上。 瓷器坠地的脆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莫名地让人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温瑜看着迸溅一地的碎瓷和梨汤,微拢了下眉心。 送汤的婢子自责道:“都怪奴婢没拿稳,姑娘没烫着吧?” 温瑜摇了下头,说:“无事,碎碎平安。” 她蹲身下去捡碎瓷,婢子是周夫人选出随温瑜南下的,知晓她身份尊贵,忙说:“姑娘放着别碰,我来捡就是,当心碎瓷割手。” 话落,温瑜指尖还真被碎瓷割破,溢出了血珠,她怔怔地看着指尖那一缕嫣红出神。 婢子大惊,自打了一下嘴巴说:“奴婢可真是个乌鸦嘴,还真让姑娘伤着了。” 她忙找来细纱白布要替温瑜包扎伤口。 已落了门锁的后院院门却在这风雪肆掠的沉夜里大开,夜幕里传来仆役急促的脚步声:“大人!奉阳急报——” 温瑜闻得此言,心中的不安似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顾不得还在溢血的指尖,忙拉开门奔了出去。 刚歇下的周敬安夫妇也是匆忙披衣起身,待接过下人递来的急报看后,身形踉跄了一下,信纸从指尖掉落出去,掩面悲哭出声:“王爷啊——” 周夫人见状,捡起信纸匆匆扫上一眼后,眼泪亦是刷一下淌了出来。 她抬起头来,看到已从小跨院赶过来,止步于月洞门前,怔怔不敢再上前的温瑜,悲泣出声:“翁主,奉阳失陷了……” 夜风吹动温瑜的长发,她面色比这寒月下飘落的细雪还要苍白三分,问:“我父王呢?” 周敬安哽声道:“王爷和少君……叫裴颂割头挂于奉阳城门之上了……” 说到后面,已是“嗬”地一声哀哭不止。 温瑜身形一软,跌跪在了雪地里,整个人似被这天崩一样的消息给震得失了魂,一时间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周敬安夫妇忙围过去扶她:“翁主!” 温瑜撑在雪地里的五指紧绷到骨节泛白,她双眼叫这夜里的寒风吹得发疼,呼吸颤抖,问:“哪里传来的消息?” 周敬安知她是不愿接受这一事实,心下也是大恸,哀声说:“是雍州的探子从前线探得的消息。” 寒意顺着指骨,一寸寸侵蚀至温瑜肺腑,让她浑身的血液似都被冻住了一般,强撑着一份冷静问:“信呢?” 周敬安将信捧与她。 温瑜接过,在看到信上写着: “元月初一,奉阳陷,裴颂斩长廉王与其子首级,悬于奉阳城门前,慑其旧部。麾下将邢烈举摔世孙至死,长廉王妃触柱,世子妃护其幼女被囚于揽星台。” 温瑜张了张嘴,似想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泪落如滚珠,砸在信纸上,瞬间就将纸张晕湿了一片。 父王,阿娘,兄长,还有三岁的钧儿…… 都没了。 温瑜攥紧信纸,只觉心口似被千万根钢针刺搅,痛得没法呼吸。 她手不受控制地紧揪住胸口的衣襟,伏跪在地,从眼眶滚砸而下的热泪将地上的薄雪都烫得化开。 周围好多张嘴在动,她看到了周敬安和周夫人泪眼婆娑地在同她说什么,可这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 好一阵,她稍缓过来了些,才闻周敬安说:“……翁主先休整一夜,裴颂挥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挡,雍州……守不住的,翁主需在那之前赶往南陈才行。” 温瑜整个脑子都是麻木的,已暂时无法思考了,浑噩道:“一切由大人安排。” 周敬安知她逢此噩耗,必定是要独自缓一缓才行的,亦是忍着悲恸吩咐婢子:“送翁主回房。” 温瑜由周夫人和婢子搀扶着回了跨院,背身关上房门后,便脱力般抵着门背滑坐在地。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她却无法哭出声来。 仇恨和自责汇成排山倒海般的巨大痛苦将她淹没,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尖啸着拖住她往无尽的深渊里坠。 ——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 ——为什么没有及时赶到南陈? ——为什么没搬去救兵? 她抱紧双膝大张着嘴,竭力呼吸,胸腔却还是刺痛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没有被追杀,没有和亲随走散,也没有被人牙子拐来这里,一切是不是都还来得及? 温瑜仰起头,任泪水滚落双腮,砸在身前的衣料上- 萧厉闻噩耗赶来,隔着小跨院院墙上的雕花石窗,望见她房里漆黑一片。 他知道她今夜肯定是无法入睡的,但在天明之前,她大概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萧厉背靠院墙,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寒月,就这么在墙外守了一夜。 天将明时,他拂开满肩雪沫,翻墙进院,敲门门似被栓住了,里边无人应声。 他绕到屋后,撑开窗,一眼就看到了抱膝蹲坐在门后的温瑜。 她眼睛是肿的,脸上泪痕未干,他却是像没瞧见一般,只问:“想骑马出城吗?”- 一刻钟后,萧厉驾马带着温瑜踏着满地晨霜从北城门出了城。 严冬清晨的风像是从冰块里拔出的刀子,吹在脸上阵阵割疼。 萧厉高大的身形在前边挡着了些风,温瑜披风上的兜帽却还是被吹得往后掉了去。 凌寒凛冽的风随着呼吸刺进肺里,叫她一时间分不清胸腔和肺腑那股冰寒的刺痛,到底是被风吹的,还是那巨大的难过带来的。 眼角的泪,倒是又一次在肆虐的寒风中流了个干净。 萧厉抽响马鞭,马儿疾驰在结着寒霜薄冰的官道上,他握缰绳的手,指骨都叫迎面刮来的风侵进了寒意。 他垂眸看向温瑜揪着他腰间衣袍被冻得通红的手,取下围在颈上的毡巾缠到腰间盖住她双手。 州牧府养出的马耐力极好,出城后又跑了近半个时辰都不见疲软,直奔至渭水边上他才一掣缰绳停下。 纵使有毡巾挡着,温瑜一双手还是被冻到麻木。 萧厉翻下马背后,她自己抓着马鞍跳下,因手已冻僵,没抓稳便跌了下去,萧厉长臂一捞接住她,抱放她站稳后,才将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只是温瑜早已叫巨大的悲伤裹挟,已无暇在意这些。 萧厉知道她心中沉痛,说:“这是渭水河,过了河再一路往东五百里,便是奉阳了。” 此刻天光方才初绽,远山覆雪,渭水河畔倒伏的蒹葭凝着半透明的晨霜。 温瑜立在河岸边,长发和衣袍叫风吹得飘飞,她一双已哭得干涩发疼的眼,望着薄雾笼罩的渭河对岸,泪水再次滚涌而出。 她跪了下去,对着望不见的奉阳故郡磕了三个头,瘦削的双肩颤动,终是失声痛哭起来。 从今往后,她没有阿娘,没有父王,也没有兄长了。 裴颂,裴颂! 所有的悲和痛都在这天地间呼啸的风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凝成了那两个沥着血的字。 仇恨碾碎了一切悲楚和痛苦。 温瑜哭够了,在稀薄天光中抬头看向对岸,通红的眼里再流不出一滴泪来,只剩在晨霜凛风中凝出的煞气:“我温氏子瑜,此生必杀裴颂,复此血仇!” 萧厉沉默地陪她站在渭河边上,目光穿透江河之上的薄雾,看向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奉阳城。 似也看向那薄雾之后,血腥占领了那片河山的人——裴颂。《 》 30-35 第31章 “我不喜欢我的女人心底…… 奉阳。 身着石青色褂子的仆妇们手捧漆盘自殿外鱼贯而入, 漆盘里或盛放着华美裙裳,或摆放着珠钗发饰,琳琅满目, 仆妇们进殿后分立两侧, 留出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过道来。 掌事模样的妇人手拢在袖中, 面无表情地对殿内面容秀美的女子道:“江美人, 快些沐浴更衣吧,莫让主君等久了。” 江宜初护着怀中三岁幼女,一双哭得通红的杏眼怒目而视,含恨道:“出去!我乃长廉王世子妃!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江美人!” 掌事妇人撩起眼皮, 冷淡地看着她:“我劝江美人识时务些,长廉王父子已死,你既进了这揽星台,那便是只等主君传唤侍奉的美人。” 她视线落到江宜初怀中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身上, 冷冷道:“江美人以死相逼, 惹得主君垂怜, 才留了这温氏余孽一命,江美人可想好触怒主君的代价了么?” 江宜初将女儿护得更紧了些, 咬紧一口贝齿,眼角滚下两行清泪,终是道:“你们出去, 我自己更衣。” 掌事妇人傲慢道:“那我等便在殿外候着美人了。” 言罢做了个手势,身后捧着漆盘的妇人们搁下漆盘,这才纷纷退了出去。 小阿茵还不甚知事,用胖手抹去江宜初脸上的泪痕,稚声道:“阿娘,别哭, 坏人,走了。” 江宜初看着一派懵懂天真的女儿,想到在自己跟前被举摔至死的儿子,悲从中来,抱着她哽咽哭出了声。 小阿茵不知母亲何故大哭,似被吓到,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宜初流着泪拍了拍女儿的背脊,将她交给了一旁的姆妈。 姆妈亦是红着一双眼:“世子妃……” 江宜初泣声道:“均儿已经没了,我不能再让阿茵有什么闪失。” 她掩面而泣,扶着屏风进了净室。 姆妈抱着小阿茵,见她哭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泪珠,一派天真又可怜的模样,也是忍不住抬起袖子揩泪:“我可怜的小主子……” 江宜初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浴池里,沾湿的发紧贴着她苍白的脸颊,眼中仍是止不住泪流。 她不是温瑜那般绝色到叫人看上一眼,便能害相思病的美人,她身上更多一股江南烟雨般的婉约和柔情,从容貌到性子,都清丽如一副水墨画。 外间依然能听见小阿茵断断续续的哭声,她伏在浴池边,也哽声大哭起来,口中一声声地念着:“珩郎,珩郎啊……” 她的夫君温珩人如其名,是个端方尔雅的谦谦君子。 成亲数载,还是时常见着她便脸红。 每每外出,捎信回来,起笔也总是极尽缱绻地写着“吾妻阿初”四字。 那样一个赤诚清朗,一心想着匡扶社稷、造福百姓的人啊,却落得个割头曝尸的下场。 江宜初哭到不能自已,想到公爹和婆婆也惨烈而去,前往南陈联姻的阿鱼亦是凶吉未卜,唯有自己才能护住年幼的女儿了,终是强忍着满腹心酸,抬脚迈出了浴池- 守在殿外的掌事妇人听见殿门响动,回身望去,瞧见江宜初梳妆打扮之后,只余眼尾还残留着哭过后的薄红,晕着胭脂更显楚楚动人,满意道:“江美人随我来吧。” 裴颂攻下奉阳后,占了长廉王府。 江宜初由那仆妇引着,横穿曲径幽巷,抵达她从前和温珩住的院落时,纵有脂粉掩盖着,面容还是顷刻间白了下来。 她止步于院门前,不肯再进去,带路的仆妇回眼睨着她,道:“主君就在里边等着江美人。” 江宜初脚下如同灌了铅,无论如何也迈不动。 这是她和夫君生前住的地方,里边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有他们过往相处的影子。 她可以为了女儿以身侍那奸贼,却不愿在此处。 仆妇见她仍是不动,一双吊梢眼上提,斥道:“江美人还在犹豫什么?主君的耐性也是有限的。” 一滴泪从江宜初描着精致眼妆的眼角砸落,她几乎地颤抖地迈步进了庭院。 主屋门口守着两名婢子,见她来,便拉开了门,江宜初僵硬地一步步走进那间她从新婚便一直住着的屋子。 屋内燃着地龙,暖香袭人。 她恍若行尸走肉般跪在了印着大片牡丹花的厚实地毯上,说:“罪妇江氏,拜见司徒。” 裴颂曾是外戚敖党的人,屡屡阻拦长廉王父子变法推行新政,借着敖党放权,才一步步坐到了鄂州节度使的位置,后又被加封为司徒。 眼下奉阳虽破,他将温氏皇族赶尽杀绝,但这天下也并非就他一家独大,往北还有守着燕云十六州的前朝降将后人魏岐山,往南还有在前朝之前便分裂了出去,自立国祚的南陈。 他一大梁叛将若在一统南北之前称帝,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故底下人都唤他一声司徒。 江宜初说出那话后,坐在上方的人久未出声,耳边只能听见他手中把玩什么器物摩挲相碰的轻响,她跪到腿脚麻痹时,才听对方漫不经心道:“抬起头来。” 江宜初抬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那奸恶之徒的样貌,而是被他把玩在手中的一枚文玩玉壶,那壶白玉质地温润,雕工细腻,壶柄上用黑绳穿着几颗赤色玛瑙珠子,正是温珩生前最喜把玩的一件器物。 他总是说“一片冰心在玉壶”,对她,对这江山社稷,皆如此。 大概是她失态的模样落到了对方眼底,坐在上方的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身子前倾些许,指尖勾着壶柄上那条细绳,好整以暇道:“瞧着这玉壶精致,随手拿起来把玩了下,不过貌似是动了夫人的心爱之物啊?” 他嘴角轻勾,指尖一倾,那细绳便因下方玉壶的重量从他指上滑了下去,他含笑道:“裴某这就还与夫人。” 江宜初却是眼中又滚下泪来,顾不得腿上麻痹往前扑去:“不——” 可终是没能接住,莹润清透的白玉壶磕在台阶上,摔了个粉碎。 温珩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没了,江宜初哭得快缓不过气来,抬手拾那玉壶的碎片,一只用金线绣着繁复绣纹的锦履,却踏在了她想捡拾的那枚玉壶碎片上。 江宜初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看到了裴颂冷漠乖戾的一张脸。 他慢悠悠道:“温家那窝囊废已死了,我不喜欢我的女人心底惦记着别的男人,死的也不行。” 他倾身,粗糙的指节替江宜初拭去脸上泪痕,恍惚间眼底似带了几分温柔:“看到你为他哭,我就想将他的尸首拉出来,再鞭尸几鞭啊,阿姊。” 江宜初浑身汗毛竖起,一双泪眼惊惧地盯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门外传来迟疑又焦灼的报信声:“主君,幽州急报!” 裴颂收回了手,站起居高临下望着江宜初道:“不记得了么?阿姊不妨再好生想想。” 言罢披上挂在一旁的大氅,大步出门去,徒留江宜初一人惊魂未定坐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白玉壶碎片,泪如雨下- 候在屋外的长史一见裴颂出来,便奉上幽州来的信件,快步随他边走边道:“主君攻下奉阳,斩首长廉王父子的消息一经放出去,幽州便发来了檄文,声称要南下讨伐您!” 裴颂只轻蔑一笑:“魏岐山那老狐狸,我围奉阳时他稳坐如山,奉阳一破,他倒是扯着冠冕堂皇之言要替温氏伐我了?不过也是想分这天下一杯羹罢了。” 二人说话间,已步入前厅。 长史忧心道:“话虽如此,可如今魏岐山师出有名,于主公是大不利啊!” 前厅内置一张长一丈有余,宽约半丈的长桌,长桌上布着沙盘。 裴颂俯看沙盘上各方势力的兵力分布,不以为意道:“有名便可得胜么?长廉王父子在民间的贤名可更响,不还是成了我刀下魂?” 他手把腰间刻着精致铭文的佩剑,视线凝在了插着魏旗的幽州,眼底透出狂妄:“他且来便是。” 长史却并未因他的话打消顾虑,道:“主君能一举拿下洛都,再攻破奉阳,皆因长廉王父子还未成气候,大梁又在外戚敖党手中耗尽了气数,若叫长廉王登上帝位,大刀阔斧改除旧制,削尽朝堂沉疴,大梁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怕是又能缓过来了。” 裴颂闻言却是冷笑:“先生当知,这世间最为宝贵,又最令人叹惋的,便是时机。显然这时机,未落到温氏头上去。” 长史沉默了下来,的确,裴颂反梁,抓的便是那样一个天不庇佑温氏的时机。 他但凡早一日举旗反,敖党便会和长廉王联手,未彻底僵死的百足之虫反扑,洛都一战便胜负不可知。 若晚上一日反,长廉王登基的消息便会和推行的新法一齐昭告天下,苦徭役赋税久矣的百姓有了盼头,谁还会随他反梁? 叫裴颂抓住这契机,兴许便是天要亡大梁吧。 长史问:“那主君接下来可是要发兵定州,堵魏岐山南下的大军?” 裴颂视线掠过沙盘上高低起伏的地势,停在了雍州,含笑道:“不急,听说霍坤死了?” 长史道:“那雍州牧周敬安顽固不化,迂腐愚忠,想来是霍坤几番劝降,让他觉出不对,先行下了杀手。有此等魄力,若是能归降主君,倒是不失为一大助力。” 裴颂指尖捻着那枚代表裴氏的黑旗插到了雍州地界,说:“那便发兵雍州,给周敬安送去招降书,他若肯开城受降,我留他继续做他的雍州牧,如若不然……” 他轻笑一声:“就杀鸡儆猴给还未归降的其他州府瞧瞧。” 长史迟疑道:“雍州并非屯兵之地,渭河以南,灌江以北,还未归顺的州府中,当以襄州为硬骨头,主君若要立威,当选襄州才是。” 裴颂转动指上拉弓用的铁扳指,笑容苍冷:“按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有位故人在雍州,该去瞧瞧了。”- 雍州。 红日高升,千万缕曦光拨开稀薄晨雾,半汀渭水半汀霜葭都染上了薄红。 温瑜望着滔滔东流水,长发飘飞,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声,她对着身后的人平静道:“送我回去吧。” 萧厉牵来在岸边霜地里拱找嫩草吃的马,扶温瑜上马时,她望着他伸出给她借力的胳膊,沉默了一息,道:“我今日便会南下。” 萧厉说:“知道。” 温瑜撑着他的手翻上马背,坐稳后,他却是从后边翻了上来,手环过她双臂,帮她把身上厚实的披风左右抄紧,再抓起缰绳说:“晨间风寒,你在后边抓着我衣裳,手若冻僵了抓不住,会摔下马背去。” 言罢一夹马腹喝道:“驾!” 马儿骤然撒蹄朝前奔去,温瑜在寒风里眯眼看向远方重叠的山峦。 万顷天光逼散了这来时路的灰蒙雾气,马蹄踏曦而归- 回到州牧府时,周敬安夫妇一大早刚得知温瑜不见了,正急得团团转,听底下人禀报温瑜回来了,忙赶出来相迎。 温瑜在朝周敬安夫妇二人走去前,回头看了萧厉一眼,说:“带我出城的事,谢谢。” 言罢便转身拾阶而上。 萧厉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的背影和厚缎一般铺在披风外随风而动长发,忽觉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她了。 周夫人见了温瑜,已是快急得哭出来:“翁主这是去哪儿了?今晨婢子禀报说您不见了,臣妇与夫君……生怕您想不开。” 温瑜说:“叫夫人与大人挂心了,我出城一趟,忘与婢子留信。” 周敬安连道:“翁主回来便好,切不可短视啊……” 温瑜眼中再无了昨夜的脆弱,仿佛那所有的痛苦和凄惶,都已随今晨在渭河边流干的泪,一并随渭水东去,她平静道:“裴颂不死,瑜不敢自戕见泉下父母。” 周敬安闻得此句,方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直至今日亦是红的,说:“翁主有此志便好,我今晨方知,朔边侯魏岐山,已发檄文,要讨伐裴颂!” 他斥骂道:“他一届敖党走狗,焉敢行这叛主之事,且看这天下谁人服他!待翁主去南陈借了兵,联合朔边侯,诛杀裴贼指日可待啊!” 温瑜闻魏岐山出兵,睫稍微抬,随即心下了然,魏岐山此时发兵,不过也是寻个好听些的由头争这天下罢了。 但有魏家兵马拖住裴颂,他蚕食大梁河山的速度终会慢下来。 为了嫂嫂,为了兄长唯一的血脉阿茵,也为温氏满门的血仇,她必须即刻启程了。 她的生路,她能握起的复仇利刃,都在南陈。 那里,有父王很早之前就为收复南陈布下的棋。 她朝着周敬安揖手一拜:“烦请大人替瑜备车,送瑜南下。”—— 作者有话说:端着刚出锅的饭饭上桌~ 感染甲流反复发烧,这两天状态不佳,让宝子们久等了,本章也有红包~ 感谢在2023-12-15 19:44:25~2023-12-17 20:4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初夏稚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桶、就薛不会、青衫不改、49720923、九月九日醉酒上九层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月照君来 42瓶;卷毛搏斗专家 20瓶;蟹老板、. 14瓶;路人丁点 13瓶;primula 10瓶;之之竹 6瓶;八宝粥、巧克力、云诏zhao 5瓶;34945142 4瓶;扬鞭策马寻野花 2瓶;以后爱吃竹子、吉吉、kfpy_L、㏄呀、璟、Stella、薄荷香气、云冬吖、可伊贝露丝、下了场雨、27428371、jenniferCA、萧萧乐、65140677、37700664、3987460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阿鱼,应是‘鱼跃龙门…… 檐下滴水成冰, 萧厉坐在门口,拿着一柄刻刀沉默地刻着手上的东西。 萧蕙娘手上抱着东西出门来,咳着嗽说:“你昨日出门了, 到这会儿才回来, 回屋睡会儿吧, 又捣鼓你这木雕做什么?” 萧厉手极稳地在木头上下刀, 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困,外边风大,娘你回房歇着就是。” 萧蕙娘叹了口气道:“昨日阿鱼过来同我说,她要去寻她家人了, 哎,这段时日里变故太多,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点什么像样的礼物给她,熬了半宿, 给她缝了件披风和几双绫袜, 先给她拿过去。” 萧厉听到此处, 刻木雕的手微顿,随即道:“您放桌上吧, 一会儿我送过去,您身子骨不好,吹了寒风少不得又病一场, 阿……鱼见了您,心中大抵也难过。” 萧蕙娘此刻眼中便已有了些许红意:“我也怕见了那孩子落泪,惹得她跟着伤心,她既是去寻她家人,该是喜事,的确不应哭哭啼啼送她走, 那獾儿你就替娘去送送她吧。” 她将东西放到了桌上,又叮嘱说:“披风里有一张十两的银票,本是娘替你存着将来娶媳妇儿用的,但阿鱼为了报恩,怕我不收她银子,将钱拿去盘了铺子,换成地契硬塞给我了。她一个姑娘家远行,身上再怎么都要些银子傍身的,你拿披风的时候当心些,莫把银票抖掉了,递给阿鱼时也莫要提及此事,不然那孩子一定不肯收的。” 萧厉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处,像是一座静默的山,他听着这些,又沉默地点了下头,才说:“知道了。” 手上的刻刀继续细腻地在木头上剜出木屑。 萧蕙娘快进屋时,又提了一嘴:“对了,阿鱼还说你背上有伤,昨日一并拿了膏药过来,你是怎么又伤着了?” 昨日同她一道被压在竹棚下的记忆回笼,她那双盈满关心的眸子和发间若有若无的幽香仿佛依然近在咫尺,萧厉出神了片刻才说:“没有的事,估计是她看我接下府卫的差事,同府卫过招时后背撞了一记,以为我伤着了。” 萧蕙娘这才放下心来,进了屋去。 从庭院里刮过的风吹得萧厉雕木时剜下的木屑到处乱飞,他布着茧子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鲤鱼木雕- 下人们将温瑜的东西一箱箱地抬上了马车,温瑜借用周敬安的书房,笔沾浓墨,重新写了痛斥裴颂的诗词时文。 她面上虽平静,可下笔却再也维持不了一笔小楷字迹,一篇时文以狂草写完,力透纸背。 她搁了笔,道:“还劳大人寻人誊抄此文,依原计划,送去通往南陈的各大要道所经州府张贴。” 如今她不仅是要以此来联系亲随们,还要让父王溃散的旧部们知她还活着后,也赶往坪洲同她汇合。 周敬安手捧她那一纸原迹,感慨道:“翁主这一笔字,像王爷啊,文章字字珠玑,亦可见心中丘壑……” 他忽地红了眼,朝着温瑜一拜说:“有主如此,我大梁亡乎?未亡矣!” 温瑜扶他起身:“大人快快请起,瑜此去南陈,途中艰险尚不可知,但只要瑜一息尚存,必承亡父之志,诛杀裴贼,重整河山。” 她说到此处,眼中亦有些涩然:“以瑜如今之力,无法庇雍州,他日裴颂若兵临城下,未免城中百姓再受战火,大人……且开城门受降罢。” 她喉间发哽,艰难道:“一切皆因我温氏无能,先是外戚乱政,大行受贿之风,至朝堂腐败,沉疴积弊,惹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再有外戚养出的裴氏恶犬,趁我父王和外戚斗得两败俱伤之际,举兵造反,终叫这天下彻底成了薪上沸釜。他日大人受降之辱,也绝计不错在大人,而在我温氏。瑜只望大人蛰伏于裴氏,待将来瑜发兵渭北时,助瑜一臂之力!” 周敬安泪中带笑,无尽心酸又欣慰地道:“翁主且放心南下吧,臣一定替您守着雍州,成为扎在裴氏的一颗钉子。” 温瑜朝他一揖到地,说:“这一拜,是瑜代亡父,代大梁,谢过大人。” 周敬安泪水潸然,直呼:“吾主快起!” 温瑜起身时,眼已发红,拿起案头一封信递与他:“这封信,亦劳大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恒州。” 周敬安迟疑:“这是……” 恒州距燕云十六州不甚远,乃长廉王妃母族所在地。 温瑜眸光似入鞘之剑,沉静后边藏着锋芒:“是我送给裴颂的第一份大礼。” 周敬安便心中有数了,说:“下官即刻便派信使出发。” 门外传来下人的传话声:“大人,住西厢跨院的萧义士过来了,说是寻姑娘的。” 知晓温瑜身份的,只有那些要随她一起南下的下人,为避人耳目,他们平日里还是以“姑娘”称呼温瑜。 温瑜看向周敬安:“大人,瑜还有个不情之请。” 周敬安忙说:“翁主但说无妨。” 温瑜道:“那义士母子于我有恩,往后雍州若是乱了,大人若尚有余力,还请替我庇护他们一二。” 周敬安说:“那位姓萧的义士已同意留在府上做事,我观他心性沉稳,做事亦有勇有谋,有心栽培他,想让他留在随儿身边做事。” 周敬安膝下有一子,名唤周随。 让萧厉跟着周随,可就不是个一眼能望到头的普通府卫差事了。 温瑜诚心道:“瑜谢过大人。” 周敬安说:“如今时局纷乱,这等有能之士,各州各府纷纷拉拢,下官招揽还来不及,又岂担得起翁主言谢。” 又道:“那义士此番前来,想来也是替翁主送行,下官便不打扰了。”- 萧厉得了婢子传唤,进温瑜居住的小院时,隔着厢房半开的门,便见她房里许多东西都已被搬空了。 温瑜正在梳妆台前,挑拣收拾一些周夫人拿与她的珠钗首饰。 周夫人拨给她的婢子虽都是机灵又细心的,但毕竟同她相处时日不长,还不知她平日里的梳妆喜好,此番是为赶路,能带的东西有限,她自己拣拾些就好。 见萧厉进来,她停下手中活计,瞧着他手上抱着的一包东西,了然道:“是大娘让你送过来的么?” 萧厉点了下头,说:“都是我娘自个儿缝的,只算份心意。” 温瑜道:“必是大娘夜里赶工为我缝的吧,我会好生珍惜的,替我谢谢大娘。” 她还是如从前借住在他家时那般平易近人,但萧厉已见过隔在自己同她之间的千山万壑,她的知礼、她的平和、她的宽厚,都仅仅源于她的教养,而非其他的。 她待自家如此,当日若是有恩于她的是旁人,她待旁人亦会如此。 正是因为明白这些,萧厉才愈发觉着她遥不可及。 他视线落在她已收拾了大半的梳妆台上,见当日自己让侯小安买给她的那盒胭脂也被收入了木匣中,问:“那盒胭脂也要带走么?” 温瑜回眸看了一眼,说:“我后来有了解过城里的胭脂水粉行价,那盒胭脂,应是小安那孩子偷偷添了钱买给我的,多少也是他一份心意,带上也算是个念想吧。” 萧厉盯着胭脂看了一会儿,道:“嗯,带上吧。” 温瑜准备将他带来的披风和绫袜收起来,却在里边发现十两银票和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鲤鱼木雕,木雕并未上漆,精细的刻纹间能瞧见很新的木色,似才刻完,但已打磨得极光滑。 她捡起问萧厉:“这是?” 萧厉说:“银票是我娘一定要拿与你的,木雕……是我雕的。” 他锋利的眉眼微垂,昏光在他俊逸清朗的脸上切出了明暗分割线:“你曾说,你小名阿鱼,是‘鱼死网破’的鱼,但我想,你娘应不会给你取这样寓意的名字,阿鱼,应是‘鱼跃龙门’的鱼。此去南陈,一切珍重。” “鱼跃龙门么?”温瑜轻声呢喃了一遍。 萧厉笑笑,说:“我没念过书,要是说错了,你就当个笑话听听。” 温瑜摇头,道:“谢谢。” 她眸光平和地望着他,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周大人是个好官,也甚赏识你,你往后在他手底下,好好做事,也好好识几个字,我盼着你和大娘,往后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当天下午,温瑜登船南下时,萧厉没再去送她。 他把自己关在了周府开放给下人们的书斋里,埋首于浩如烟海的书卷中。 但他识得的字又不多,常得抓着书斋的管事教他认字,没过两天便让书斋的管事见了他便绕道走,同他一道当值的府卫们也没能逃脱魔抓。 萧厉自加入府卫后,为更方便上值,也更好地同府卫门打成一片,都没用周敬安提点,他自个儿就搬去了值房和府卫们一起挤。 夜里旁的府卫泡着脚闲谈时,他拿着一卷书就怼人家跟前去了,言辞倒很是恳切:“葛兄,这个字念什么?” 府卫们白日里同萧厉对练过招时,都见过他那一身好武艺,对他很是钦佩,此刻纵使被他问了不知多少次了,还是含笑微抽着眼角答:“啊,这个字啊,念‘霆’,雷霆的霆。” 萧厉拿着书走了。 府卫们继续闲谈,话没说上三句,萧厉又把书怼回来了:“这两个字呢?” “呃……这是个人名,叫阖闾,乃春秋时期吴国的君主。” 等萧厉再回自个儿床位去了,府卫们已记不起方才谈论的话题是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齐齐扭头看向借着自己床边的油灯看书,半点不受干扰的萧厉。 其中一人说:“我觉得我们有点太过懈怠了。” 旁边的人点头:“是啊,这新来的好用功。” 资历最老的低声说:“不能叫他给比下去了,这小子聪明着呢,他做出这副用功的样子,大人和公子可不常常对他另眼相待么?” 一众府卫顿时有了危机感,大晚上的也开始秉烛夜读。 第二日当值时,府卫们一个个都眼下青黑,哈欠连连。 周敬安以为是他们有所懈怠,让儿子去敲打一番,周随弄清其中缘由后,颇有些哭笑不得,禀与周敬安后,周敬安也捋须笑道:“想来这便是古人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 周随道:“孩儿观此人,忠义仁厚,又有急智,见识虽粗浅了些,但恰如那裹石衣之璞玉,若经凿琢,必成大器。” 周敬安点头,说:“为父本也是想留他辅佐你的,你日后用此人,切记要以善感之,万不可拿权迫之。” 话方至此处,书房外忽传来管家的急呼声:“大人!大人!裴……裴颂命人送招降书来了!” 周随面上一慌,忙看向周敬安:“父亲……” 周敬安却甚是从容,面上一派祥和之态,只说:“来了啊……” 仿佛等这一日已久了- 渭河无法直抵坪洲,温瑜乘船两日后,又改陆行。 下人们搬运东西上车时,不慎打翻一方木匣,温瑜顺势捡起,才发现木匣被摔出了夹层,里边落出一封封皮上写着“翁主敬起”四字的信件。 失手打翻木匣的护卫已单膝点地跪下:“是属下马虎,请贵主降罪。” 温瑜已无暇顾及,抬手示意他起身,问出发前替自己收拾这木匣的婢子:“这信是如何一回事?” 婢子跪了下去:“是……是大人让婢子藏信于这夹层中的,说……说是若雍州生变的消息传来,便让奴婢将信取与您。” 温瑜看着那封皮上似出自周敬安亲笔的字迹,心中忽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2-17 20:42:14~2023-12-18 23:5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随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之寒 10瓶;几许、巧克力、tutu 5瓶;素年初梦 4瓶;在逃设计师 3瓶;可伊贝露丝、云诏zhao、森林、木子说书、以后爱吃竹子、Stella、jenniferCA、吉吉、莫而小小、薄荷香气、27428371、布谷布谷哈哈、云冬吖、三桶、kfpy_L、瑜珈、6514067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那是一头爪牙正利的狼。…… 她拆开信封, 取出信纸展开,长睫微垂,一目三行看了下去。 但见信上起笔写道: “吾主启封此信时, 当已闻雍州之变, 晓臣之死讯, 吾主莫哀, 臣未忘吾主当日所嘱,但余身为梁臣,心有愧焉。臣咸崇六年登科,迄今食俸十七载, 知君王之忧,却不曾清君之侧,晓百姓之苦,却无能为其谋福祉。今国祚山河零落至此, 有余等不作为之臣之大罪也!” “吾主明德, 志存高远, 有诛宵逆、复河山之雄心远谋,余心慰矣。今吾主行路且艰, 大梁溃势难挡,臣愿以残朽之躯,阻倾崩之势, 昭天下人曰:梁虽覆,臣节犹在哉!待吾主拥兵北上,何尝无旧梁之仁人义薄士赴往矣?此臣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吾主所托,余已尽嘱托于犬子。梁师大定中原日,唯愿犬子代余再为梁臣, 于吾主尽忠兮!”[1] 温瑜只觉眼中涩疼得厉害,她回望雍州的方向,鬓发叫长风吹乱,哑声唤道:“周大人……”- 雍州。 千里飘雪,万里凝霜。 裴颂三万大军黑压压兵临城下。 雍州城门内外,皆一片缟素,风卷得城楼上白色幡旗猎猎作响。 周随披麻戴孝,携同样一身孝衣的雍州大小官员,于城门外跪迎裴颂大军。 北风卷着雪粒子疾擦而过,打在脸上刺疼得厉害。 周随以头抵地,嘶哑喊道:“雍州牧周敬安——引罪自戕,臣——周随,代其献降,恭迎司徒大军进城!” 跪于他身后的雍州大小官员跟着齐呼:“恭迎司徒大军进城!” 再往后,萧厉和一众府卫,同雍州守军们成队排列,皆披甲卸刀,臂系素布,单膝触地。 所有人都半低着头,萧厉在垂首前,隔着那饕虐的风雪中,朝远处军阵前高居于马背上的人看了一眼。 逆光中,那三万大军列阵的黑影恍若一堵带着肃杀寒气的铁壁,看不清马背上那人的脸,却能感受到那股凛冽的锐意。 那是一头爪牙正利的狼。 裴颂似有所觉,朝雍州城门后方的军阵扫去一眼,眼底似盛着饕虐风雪。 谁都能看出他心下尤为不快。 副将邢烈见他迟迟未做声,道:“司徒,您要是不满意这献降,咱们杀进城去就是了!” 裴颂眼神冷桀阴鹜:“周敬安,还真是条大梁的好狗!” 他麾下长史不精马术,坐于战车中,闻声忙道:“主君!切不可屠城!纵是那周敬安狡猾,在温氏余孽菡阳发出痛斥您的诗文、召其旧部后,以死明志,做此悲壮之举来长他温氏威风,但只要雍州已献降,您若再屠城,无疑又是给他们一个抨击您的把柄!” “今魏岐山已从幽州发兵,温氏余孽又纠集其旧部前往南陈,届时他们南北合围,危的是主君啊!即便您已派兵从各路围剿温氏余孽,可未有确凿消息传回之前,还是不可意气行事,将中原腹地尽收囊中才是当务之急啊,故雍州屠不得!否则接下来还有谁人敢降?” 裴颂眼神冰冷,微微扬手,长史明白他是将这些话听进去了,对一旁的旗牌官道:“传主君令,接受献降!” 旗牌官很快催马上前喝道:“司徒仁德,接受献降!” 周随跪在地上,眼中涌出的泪几已被冷风吹得结成了霜冰凝在脸上,手脚亦冻得无甚知觉,得此言,压在心口的大石方才轻了几分。 他带着雍州官员们起身,分跪到了城门两侧。 没有人抬头,只闻一片马蹄声踏着满地残霜徐徐走近,倨傲步入城门。 待裴颂的亲兵队全都入了城,冻得膝盖僵痛的雍州官员们才艰难起身,周随近日服丧,悲恸之下,茶饭不思,在雪地里跪得久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得萧厉过来寻他,及时扶住他,唤道:“公子。” 周随苦笑说:“回吧 。”- 裴颂骑马入城,沿街百姓见着他们,大都是惊惶探视的神色,无一人敢大声说话。 行至一岔道口处时,引路的官员引着他们往一条道去时,裴颂勒住了缰绳,喝问:“此是去何处?” 引路的官员战战兢兢答:“知……知司徒要来,公子已命人在驿馆打点好一切,只等司徒和麾下将军们入住。” 裴颂曲起马鞭,散漫道:“何须麻烦,我等借住周府即可。” “这……”引路的官员不敢擅作主张。 周随得了报信,匆匆赶来,在裴颂马下谦卑揖手道:“司徒肯屈尊寒舍,下官惶恐涕零,唯怕寒舍简陋,怠慢了司徒。” 裴颂年轻的面孔上噙着冷笑,睨着他说:“无妨。” 周随将腰身又折了一个度,说:“如此,寒舍必当蓬荜生辉。” 他吩咐底下人赶回去报信,好让府上准备一二,又亲自替裴颂引路。 一众人抵达州府时,同样一身孝衣的周夫人已带着府上下人候在门外。 见裴颂下马,她墩身行礼道:“司徒大驾,臣妇不甚欣喜惶恐。” 裴颂讥诮道:“欣喜未见,夫人瞧着倒的确是有些惶恐。” 周夫人知对方是在敲打丈夫的自戕,不敢应话,只愈发恭敬地颔首墩身。 裴颂没再为难她一孀寡妇人,越过她进了府门。 裴颂的心腹大将邢烈却瞧周夫人瞧得直了眼,都从她身旁走过了,还频频回头看去。 周夫人今日发间连珠钗都没再簪,只别了一朵素色绢花,但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保养得宜,身段又透着这个年岁里着别样的丰腴,如此素净的打扮,反让她更添了些凄楚。 对方那目光毫不避讳,叫周夫人和跟着裴颂一道回来的周随面色都变得极为难堪。 周随在裴颂的人都进府后,才走到周夫人,眼中愤极含煞,羞愧道:“娘,我……” 他终是说不下去了,哽咽出声:“是孩儿无能……” 一命妇被人如此肆无忌惮打量,当真是羞辱。 周夫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无妨,你父亲的灵位被迁去了西跨院,此后我也只在那边。倒是我儿……” 她红着眼道:“此后还得好生在司徒手下做事。 ” 周随何尝不懂自己母亲话中深意,裴颂要的,是他父亲亲自献降,再如狗一样摇尾乞怜,从他那里求得好处,沾沾自喜地显摆给别的大梁旧臣看,将梁臣的气节和尊严纷纷踩碎。 如此,便可大挫那些还没归顺的梁臣锐气,也叫百姓们瞧尽父母官的丑态,心生鄙夷,将从前被徭役赋税倾轧的苦,都发泄到前梁的“贪官污吏”上。 百姓见多了这样“贪生怕死”的“贪官污吏”,对前梁的失望只会与日俱增,裴颂再稍加引导,他这渔翁得利的乱党,指不定还能被赞誉成仁义之师。 父亲就是明白这些,才存了死志殉节,以一身硬骨,借着时局让裴颂碰了软钉子。 裴颂为顾全大局,不敢肆意乱杀城中百姓泄愤,却肯定会找各种由头磋磨他。 但只要他把姿态摆得够低,不管裴颂给他什么辱,他都受着,那裴颂也没法直接卸了他手中的权柄。 ——还未归顺的梁臣们都看着的。 若是献降也不过是落得个夺权沦为猪狗的下场,那还不如殊死一搏。 所以,他接下来要做的,唯有两字——忍辱。 周随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腔悲愤,说:“孩儿省得。” 母子二人正要一同进府,门外长街却又有官兵催马而来,勒住缰绳后滚摔下马,急道:“公子!那进城的兵马,未加约束,正四处掳掠民女呢!” 周随喝道:“怎可如此荒唐?” 他忙点了萧厉:“萧兄弟,你武艺高强,先带府兵前去同裴家兵马周旋着,莫让他们再行那等欺男霸女之事,我去劝说裴司徒,让他严明底下军纪!” 萧厉抱拳:“属下这就去。”- 裴颂进了周府书房,坐在黄花梨案后,随手捡起案上一册古籍翻阅。 底下的亲兵们在书橱和博古架处翻查周敬安的藏书和字画,待都翻了一遍,才对裴颂道:“主君,没找到什么可疑信件!” 裴颂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圈椅扶手上,玩味道:“这老狐狸手脚倒是干净,外人只当他是知菡阳声讨我,才为旧主殉节壮其声名。可他自戕那会儿,一齐发布在几大州府声讨我的时文,还没传到雍州来呢。他选择在这时候死,若不是巧合,便是他一早就知道时文发布的时间。” 同在书橱前翻查的长史捋须的手忽地一顿,看向裴颂:“主君的意思是,那周敬安只怕暗中同温氏余孽有来往?” 裴颂唇角微勾:“这世上所有事,只要做过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一如前梁那位菡阳翁主,她要想召集旧部,就必须暴露自己还没死,且还在继续前往南陈。她虽聪明地往通往南陈的每条要道上都扔了烟雾弹,扰我视线,甚至也算准了我的人马可能已追不上她,但……” 他话锋一转,嘴角笑意更甚:“聪明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的人是追不上了,可捉拿前梁余孽的悬赏已发,她接下来所经任何一州府,都有的是兵匪替我截她。” 门外的守卫忽道:“司徒,周公子求见!” 裴颂同长史对视一眼,长史挥手示意底下亲卫将书卷都放回原处。 周随进来时,便只见裴颂坐在自己父亲生前常坐的黄花梨案之后,一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立在他身侧,其余几名亲卫分立在下方两侧。 周随拱手道:“拜见司徒。” 裴颂慢条斯理问:“周公子匆忙寻来,似有急事?” 周随谦逊俯身道:“在下命人在前厅备了薄酒,想给司徒接风洗尘。” 裴颂盯着他,笑意不达眼底,道:“周小公子费心了。” 周随忙说:“不敢,司徒光临,是我周家之幸。” 裴颂道:“如此,便有劳了。” 周随却并未起身:“在下还有一事,想恳请司徒。” 裴颂慢悠悠一抬眼:“何事?” 周随道:“今日雍州城的百姓,亲眼看着司徒进城,此后司徒便是他们的天,百姓饱受徭役之苦,都盼着司徒都带他们过上好日子,但……司徒军中竟有窝藏祸心之辈,进城后抢掠财物、奸.淫民女,意图以此激起民愤,让司徒失了民心,还望司徒严惩此辈!”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坐在上方的裴颂却只投来冷冷一瞥:“底下将士们跟着本将军出生入死,不过是抢掠几个女人,便能让雍州百姓失民心么?看来……雍州百姓的民心,本就不在本将军这里啊……” 周随惊得跪了下去,叩首道:“雍州百姓对司徒爱戴有加,可这逼良为娼……如何了得?” 长史也深知此事错在底下那些军士,正要说话,却听裴颂道:“既如此,那便劳周小公子,替将士们寻些勾栏瓦舍的美人来如何?” 周随脸色微白,却仍是俯首道:“下官……领命。” 待周随退出去后,长史才道:“主君,那周家小子所言,并无过错,主君的确该严加管束底下将士。” 裴颂扬手,长史见他不耐听,只得打住了话头。 裴颂道:“先生所言,我都知道,底下人也自会严惩。只是他周敬安想做个殉节忠臣,还在府上停灵守孝,我这心里实在是不痛快,不若就让他儿子陪着底下军士们把酒宴饮?” 长史闻言,叹了口气说:“我知主君心中有怒,但忠节于大梁的,乃周敬安,其子未必如他那般迂腐顽固。我观这周家小子年岁虽轻,但行事进退有度,颇具才干,主君比起折辱他,不若许以恩惠,叫他为主君所用!毕竟温氏已无人,一个狼狈奔去南陈的丫头片子,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只要稍加思量,便知该如何抉择。” 裴颂轻轻转动拇指上的铁扳指,嗓音幽幽:“先生又如何知,这样是拴了一条犬在身边,还是养了一头狼?” “这……”长史一时也答不上来。 裴颂起身,负手看着窗外,唇角微提:“罢了,且让我瞧瞧,他能忍到哪一步,毕竟,不会叫的狗,咬人才最凶,不是么?” 周府下人过来恭请他们去前厅开宴时,裴颂却取了大氅往外走去:“劳先生替我先去宴上,我还有些私事需处理。” 他驾马带着几十名名随从直奔雍州大牢而去,途经一处街道时,却见随自己入城的兵正同几名雍州府兵斗殴。 带着几名府兵的正是萧厉。 他依周随吩咐,尽力“劝阻”入城的那些官兵欺男霸女,劫掠百姓。 但那些军痞都是刺头儿,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州府训养的府兵都是精锐,同这些军痞硬碰硬,在对方人数少时还是极占优势的。 眼见自己这边败下阵来,一腆着将军肚的军痞吐出一颗带血的牙,狞横掐住了先前被他们掳来的那少妇脖子,盯着萧厉冷笑道:“老子跟着司徒上阵杀敌,一刀一剑拼下战功,别说掳几个女人,就是把你们几个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司徒也不会降罪!” 他五指收拢,脸上横肉狰狞:“不是为这个臭娘们要教训老子么,老子就当着你们的面拧断她脖子!” 他手上发力,却不及彻底掐断那年轻妇人脖子,忽地就被喷溅了满脸的血。 浑身是血跌坐在地的妇人先行尖叫起来,那军痞方才回过神来。 他惨叫着捂住自己一侧手臂,声嘶力竭哭喊道:“我的手!我的手!袭军!他们袭军!快上报将军!给我宰了这雍州羔子!” 几个府卫有些慌了,问萧厉:“萧哥,这可如何是好?” 萧厉冷眼盯着那惨叫的军痞,说:“不是我袭军,是军中出了叛逆,意图败坏裴司徒名声,我替司徒整肃军纪。” “你……拿命来!”那军痞恨极,直接抽了一旁弟兄的刀出来,劈砍向萧厉。 但因断了一臂,身体失衡,他那一刀本就砍得不准,叫萧厉轻易一侧身便躲开了去。 他踉跄着奔出几步,撞到一匹高头大马前,骂咧着刚抬起头,脸上便挨了一鞭子。 得了裴颂示意前来的亲卫喝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回去领罚!” 军痞们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上的甲胄,吓得腿软,忙说:“我等知错了!这就回去领罚!” 亲卫又冷冷扫了萧厉和一众府卫一眼,才调转马头走了。 军痞们不敢再停留于此,做鸟兽散。 萧厉眯眼瞧向驭马立在远处的一众人,瞧不清那领头将领的样貌,但见跟着他的都是骑马的将士,想来身份应不低。 一个府卫轻拍胸口道:“还好有他们裴氏自己人路过这里,不然今日这事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另一名府卫瞧着那驾马走远的亲卫嘀咕:“那伙人自己不从军纪,为祸百姓,怎地方才那骑马过来的人抽了那军痞鞭子,还眼神不善地瞧咱们?” 资历老的府卫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傻啊,萧哥带着咱们几人,把对方十几人打成那副样子,还削了那军痞头头一条胳膊,那些当将军的看到自己手底下的兵吃了亏,打的是他们的脸,心里能舒坦么?” 被这么一点,几名府卫心中都有些后怕。 一人道:“这世道乱成这样,如今周府也不是公子说了算,咱们继续当这府卫,还不如从军去闯荡,省得一天到晚受这窝囊气!” 有人问一直没做声的萧厉:“萧哥,你呢?” 萧厉正回首瞧着裴颂一行人走远的背影出神,他被撞了胳膊一记,回神说:“我胸无大志,只想守着我娘尽孝。” 府卫们对这个回答没多少意外,又说起从军的事,“古人都说乱世出英雄,弟兄们要是真去从军了,指不定能闯出一番名堂来。” 有人嗤道:“跟着方才那伙人一样欺男霸女么?” 提出从军的呸了声,说:“北边朔边侯不也在征兵么?听闻朔边侯治军有方,爱兵如子,可不像裴颂那厮喜怒无常,御下残暴。” 一提到裴颂,府兵们便觉牙根痒痒,边走边说:“裴家也不是什么大族,那裴颂不过二十五六,不知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萧厉本无心参与这些谈话,但二十五六这几个字眼,莫名黏在了他耳中。 屠了温瑜满门,逼得周敬安自戕,让大梁河山崩坏至此,将来还要凭一己之力,抵挡朔边侯和南陈兵马的,竟只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么? 他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飘落的飞雪,神色晦暗不明- 裴颂驭马带着一众亲信继续往前走,手挽缰绳问:“那些人,都是周府的府卫?” 方才前去喝止纷争的亲兵答:“正是。” 裴颂眯眸道:“那提刀削人一臂的小子,刀法了得。” 亲兵迟疑了下,问:“要查清对方身份吗?” 裴颂拂落肩头薄雪,说:“既是周府的人,不急于这一时打探。” 亲兵颔首,又问:“那……惹事的那些军痞子,如何罚?” 裴颂语调森冷:“杖毙。” “我手底下不养这等丢人现眼的废物。” 亲兵们当即噤若寒蝉。 一行人抵达雍州大牢时,得了消息的牢头已带着狱卒和看守官兵们迎了出来:“司……司徒大人,您怎来了?” 裴颂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亲兵,嘴角含笑,那笑意却看得人脊背发寒,他道:“你这牢里,有我一位故人。” 牢头脸上堆着的笑微僵,忙跪了下去:“望司徒大人明鉴,小的只负责看管此处啊,牢里的人是如何下狱的,小的一概不知,皆是各级官府判定后押送来的,甚至还有流放过来做苦役的,这……这都同小的无关啊……” 裴颂眼皮微挑,只说:“带我去见十五年前流放于此的那犯人。” 牢头哭道:“这……这……司徒大人,流放于此的犯人每年只多不少,冻死病死的也不计其数,小的十五年前还没来这里当差呢,实在不知您说的,十五年前流放到此处的犯人是谁……” 裴颂神色一冷,他身后的两名亲卫手中寒刀“锵”地出鞘一寸。 牢头吓得腿肚子直哆嗦,忙说:“有有有那么一个人!可能是司徒大人您要找的人!但犯人名册上未记他名字,他又疯疯癫癫十几年了,小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裴颂只道:“带路。” 牢头战战兢兢地引着他和他的几名亲卫往牢房最深处去。 隔得老远,已能听见疯老头的哼唱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2]——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久等了,本章也有红包~ 注: [1]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示儿》 [2]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弃疾《破阵子》 感谢在2023-12-18 23:54:32~2023-12-20 20:2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1838625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343064、绝渡逢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尸走奈 40瓶;55343064 12瓶;飞花逐月、茗孜iii~lily、云诏zhao 10瓶;萧萧乐 3瓶;虎鲸、草摩七度社、素年初梦 2瓶;木子说书、可伊贝露丝、岁岁讨厌碎碎、65140677、八尺、我的羊、以后爱吃竹子、璟、kfpy_L、薄荷香气、jenniferCA、之之竹、吉吉、云冬吖、胖狐狸、Stel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菡阳自投罗网来了?”…… 快正午时分, 温瑜的车驾抵达通城。 城门处对进出商队盘查都很是严格,温瑜他们一行三十余人的车队排在最后面,等候前边的商队接受盘查时, 原是军中斥侯出身的护卫已先行去城门口处打探消息。 须臾, 他回到车队, 靠近温瑜所在的马车, 隔着车窗一面观察四周动向,一面小声道:“贵主,从通城前往兰城的官道,因连日雨雪塌方了, 当地官府正在派人开挖清理,我们至少得在这通州城等上两日了。不过官府在城门口处贴了告示广招贤才,言要派人前往坪洲为您效力呢!我们进城后可要同他们接洽?” 一路往南,天气湿冷得厉害, 温瑜肩头搭着大氅, 抱着手炉, 闻声轻瞌的眸子并未掀开,只道:“寻常商队该做什么, 你们就做什么,旁的莫要理会。” 护卫迟疑了下,说:“南下之路险阻重重, 若能在通城再添些人手,也更能护贵主周全些。” 温瑜长睫上扬,一双玄玉似的眸子沉寂清冷,反问:“这若是引我们上钩的饵呢?” 她抨击裴颂的时文已发,目的便是昭示天下,温氏还有人, 同时也是召集旧部,如此她前往南陈后,同南陈谈判借兵的筹码就更多一分。 但山河破碎至此,还有多少愿忠于温氏的? 从前父王虽被困奉阳,可到底还没同裴颂分出个胜负,她们又占着皇室的名头,才让天下诸多豪杰不敢轻易站队。 如今温氏,被屠得只剩她和被嫂嫂护下的阿茵了。 她自爆南下后,只会有更多州府欲拿她献给裴颂当投名状,亦或者,是挟她号令父王旧部们,也掺和进争这天下的战局里。 裴颂的人是追不上她了,但在抵达坪洲前,她也不敢冒险轻信任何一打着效忠大梁旗号的州府。 护卫一听,羞愧道:“贵主思虑周全,是属下鲁莽了。” 温瑜只道:“南行之途还远,一切都小心为上。” 护卫点头退了下去。 远处的官道上,却见又一车队前来,但并未排队,而是直接驱马到了城门口处,给守城官兵看了份什么文书,车队便浩浩荡荡地进城去了。 排在后边的商队不满嚷嚷:“那是谁家车队,大伙儿都在这排着队呢,怎地他们就能直接进城去?” 有人认出了马车上的徽印,说:“瞧着像是洛都冯家。” 温瑜听到洛都二字,不免上心了两分,暗道怪哉,洛都冯家祖籍在太原,他们便是不愿归顺裴颂,也该往北区投奔朔边侯,怎往南来了。 却听得那行商们中知晓更多内情的道:“这哪是洛都冯家,裴颂攻进洛都后,刘家、赵家、冯家,还有从前敖党一派的,便是同他们稍微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被裴颂给杀干净了。那些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诰命夫人,哪个不是前一晚哭爹喊娘地被拖进叛军帐内,第二天一早就赤条条地被一卷草席裹了扔乱葬岗去?方才进城的,约莫是冯家早年外嫁到清河的女儿,得亏她不在洛都,算是逃过一劫。” 旁人听得那些洛都贵族的下场,无一不是唏嘘,温瑜却是垂眸深思起来。 裴颂手段如此残忍,不仅对温氏皇族赶尽杀绝,连刘、冯、赵、敖党一派,他都杀出了五服,莫不是跟这几大族有何深仇大恨不成? 可冯家和敖党,好歹还是在朝颇具声望的,刘家和赵家,却是没落多年了,只在京中还空有个侯爵名头而已,平日里已鲜少露面,谈何同裴颂结仇? 且裴颂给敖党当走狗时,父兄就已查过他,他寒门出身,无甚根基,全靠着给敖党当狗才一步步掌了权。 他反扑敖党尚能数出几条理由来,杀绝刘、赵两家,却是叫温瑜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车队已排到她们这里,护卫长在前方和官兵交涉,温瑜抬睫,指节轻叩了车窗两下。 那斥侯出身的护卫便靠近了马车些,压低嗓音问:“贵主有何吩咐?” 温瑜道:“通城地方小,那冯家女儿的车马能越过后边等着的商队们直接进城,城内想来会有不少人议论冯家,你进城后打听打听,洛都冯家和洛都刘、赵两家,乃至敖党一系,都结过什么仇家。” 护卫领命退下- 与此同时,通城内。 一留着小胡子,主簿模样的男子匆匆步入书房,唤道:“大人!”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窝在圈椅上,打着哈欠问:“又抓到了几个菡阳翁主的亲随?” 主簿道:“今日只招到几个愣头青的书生,已叫小人给打发了,不过来了一尾大鱼!” 胖县令一双眯缝眼掀开:“菡阳自投罗网来了?” 主簿干笑道:“呃……也不是,是咱们把官道坍塌的消息张贴在沿路岔道口后,果真引了不少商队进城来,还有一路车队竟是洛都冯家外嫁女的,她似也要去坪洲投奔菡阳翁主!” 胖县令这下坐不住了,一双眯缝眼重新笑成了一条线:“好哇,照老规矩,杀了商队的人,扣下车马货物!至于那冯家女……留活口,司徒将洛都冯家旁支都杀绝了,她作为嫡系一脉的,司徒应很喜欢这份大礼!”- 雍州大牢。 牢头已将裴颂和两名亲卫引至疯老头牢门外,疯老头见了人,视若无睹,仍自顾自地哼唱着,手上扯出下方新铺的稻草编蚂蚱。 老头看了一眼裴颂神色,小心翼翼道:“就……就是这人了,司徒看,可是您要找的人?” 裴颂视线落在疯老头覆了大半张脸的杂乱须发上,还有他那穿得破烂包浆的衣物上,阴沉的眼底掺杂着隐恨,长刀出鞘,牢头便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地上了。 他捂着腿肚的伤口,完全不知对方何故发难,只声嘶力竭道:“司徒饶命!司徒饶命!” 裴颂刀尖往下滴着血,他阴冷问:“这些年,他就是在牢里这么过的?” 牢头已痛得额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却从裴颂这句话里敏锐地抓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忙道:“司徒大人明鉴,小的……小的可从未苛待过这老疯……老爷子,您不信瞧他牢里的稻草,都是新铺的呢!有个小子还经常来看他,小的收了他好处,也不会亏待这老爷子……” 裴颂长眸眯起:“小子?” 牢头嗅到了一点生机,为了让自己方才说的那些更可信时,一股脑把什么都交代了:“那小子幼时下狱,在牢里被关了七年,老爷子一直‘唤儿’‘唤儿’的叫他,但因为疯癫得厉害,有时护着他,有时又毒打他的,他出狱后倒还是经常来看老爷子。” 裴颂抬脚踩在了牢头喉间,慢条斯理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牢头只觉吞咽都已有些困难,求生的本能让他如实道:“叫……叫萧厉,住哪儿小的不知,不过他前段时日刚当上州牧府的府卫。” “萧——厉?” 裴颂语调缓慢地念出这两字,脚下发力,“咔嚓”的喉骨断裂声响起,牢头已大睁着眼断了气。 裴颂收回脚,仿佛方才碾死的,不过一只蚂蚁。 他回身看着牢房里还在哼着小曲用稻草编蚂蚱的疯老头,朝亲卫做了个手势,亲卫会意,取下牢头腰间的钥匙,很快打开了牢门,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颂走进牢房,居高临下看着疯老头编了好一会儿蚂蚱,眼中猩涩渐起,却是冷嘲出声:“真疯了啊,秦彝?” 疯老头编蚂蚱的手一顿,口中缓慢呢喃道:“秦——彝?” 他神色忽地变得尤为痛苦,手上的蚂蚱也掉落在地,两手抱着头不断自言自语:“秦彝?秦彝是谁?” 脑中似有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嘶啸冲杀的战场,染血的长戈。 更多的记忆却被扭曲成了无数碎片,无论如何也再拼凑不出来。 他痛苦揪着自己头发,抬起头嘶吼问跟前的人,眼中却不受控制地砸下浊泪:“秦彝是谁?” 仿佛那个名字就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裴颂咧嘴笑开,仰头以手盖住了眼,天窗处洒下的白光打在他身上,叫人一时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他道:“疯了啊,疯得好,只可惜,你不是在得知我亲手毁了你愚忠的大梁王朝后疯的,毕竟……” “你的妻儿,你的部下,你秦氏一族,比起你效忠的大梁,又算得了什么?” 最后一句吼出,他似恨极,掌下早已泪痕斑驳。 疯老头却似被刺激得更凶,他痛苦抱着头,缩到了墙角,语不成句地念着:“贞娘?涣儿?死了?都死了?” “不!涣儿没死!没死!”他盯着方才掉落在地的草编蚂蚱,扑过去要捡起来,喃喃道:“涣儿没死,涣儿背书背得好,打拳也打得好……” 他拖着还没编完的那截稻草,编了一半的蚂蚱身体却被一只锦靴踏上,用力碾下。 裴颂冷笑道:“秦涣的确死了,当年舅舅买通押送官差,用一个饿死的小子将我换出去后,他就已经死了,我如今唤——裴颂。”—— 作者有话说:目前写到的秦家往事只是裴颂自己的视角,后面会再用其他视角还原事件本身~ 感谢在2023-12-20 20:20:02~2023-12-21 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nniferCA、随心、晓晓、哈哈、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噼里啪啦掉线了 30瓶;懒猫溪、我心飞扬xy、云诏zhao 10瓶;绝渡逢舟 2瓶;云冬吖、65140677、莫而小小、39874609、Stella、kfpy_L、27428371、我的羊、珂珂爱吃桃、木子说书、三桶、薄荷香气、吉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我如何不敢杀他?”…… 细雪悠悠从天窗外飘进, 裴颂抬起那只脚,草编蚂蚱已被碾瘪。 他所有的恨和怨似乎都在那一脚里化完了,看着牢里苍老疯癫的人, 嘴角又重新漫不经心勾起:“你守着你的忠勇二字畏手畏脚了大半辈子, 最后却被卷入夺嫡之争清算, 不觉可笑么?” 疯老头听到“夺嫡”二字, 戴着镣铐的手痛苦砸地,脑袋炸疼欲裂,他眼底裂出血丝,嘶吼道:“我没有逼宫……没有逼宫……我是去救驾……” 裴颂听得他这些痛苦的疯吟, 嘴角勾起的弧度,讥诮和苍凉更甚。 他抬望天窗处飘下的飞雪。 当年抄家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凛寒的雪天。 阖府两百余口人,全都锒铛入狱, 却是因一场被设计的“逼宫”。 他抬指掸了掸大氅上的浮灰, 抬脚步出牢门, 说:“你就在这牢里疯癫到死,下黄泉后继续跟明诚狗皇帝说你的冤屈吧, 我这乱臣贼子,只会送当年设计这一切的几大世家,和他温氏全族一起陪葬!” 裴颂刚神色阴翳走出雍州大牢, 便有亲卫打马疾驰而来,慌张道:“司徒!出事了!”- 一个时辰前,周府前厅。 地龙烧得暖,歌姬舞姬们衣裙单薄,于席间围出的空地上奏乐起舞,一片靡靡之声。 周随坐在宴席之末, 桌上未放酒盏肉食,只置了清茶和几碟素菜。 四下身着甲胄的武将们,身前的矮几上则堆放了各式各样的肉食和美酒,依裴颂之言,每位武将身边还都有一两位从花街请来的姐儿作陪。 那些武夫直接上手抓起盘中肉大快朵颐,酒劲儿上来又被室内的热气熏着,一个个脸色坨红,有的不满身边伺候的是青楼出身的姐儿,狞笑着一把拉过倒酒的婢子,或是摇摇晃晃去追大厅内舞姬,婢子舞姬们惶然尖叫,这些武夫们笑声却愈发狰狞,丑态百出。 周随低着头,不敢听,不敢看,只觉心下悲凉。 偏那些武将看出了裴颂对他的态度,左拥右抱着美人,故意给周随难堪:“周公子,待客讲究个宾主尽欢,我们倒是尽欢了,周公子你那清茶素食的当苦行僧呢!这些美人莫不也全是入不得周公子眼的,才赏给了我们?周公子倒是也揽着美人喝一杯啊!” 周随仍旧是一身孝衣,只是未再披麻,任谁都看得出他为何不食酒肉。 但周敬安的死触了裴颂霉头,谁也不会主动提及。 被这般故意刁难,周随唯有勉强扯出个笑,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是客,诸位将军尽欢便是,厨房还有道炙羊肉,我去替诸位催催。” 离开那盈满酒肉香和脂粉香的前厅,听不见舞姬婢子的尖叫声了,周随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怆然涕下。 老管家心疼他,说:“公子受委屈了。” 周随摇头,无限悲凉道:“符伯,你也看见了,里边坐着的那些,还是人么?不过是群披了人皮,着起衣冠的禽兽啊!” 他哀哭不已:“这大好河山,真要落到这样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手里么……” 老管家也无他法,道:“我替公子找间厢房避一避吧。” 周随哭够了,遥摇头,说:“避得了今日,也避不了明日的,我受这一时辱无妨,只盼翁主一定要收复大梁,这样一群人爬上高位,百姓安能有宁日?这天下便是要易主,也得是一方明主啊!” 老管家想起旧主殉节,心下一时也悲恸,主仆二人面上具是凄然。 周随不愿这般快回到席上,便去厨房看炙羊肉烧得如何了。 宴席上,邢烈心下不痛快,一直喝着闷酒,喝到后边,挨在他身边的两个姐儿想给他倒酒,都被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 两个姐儿见惯了这场面,自有她们自己的一套圆场法子,娇声哀怨道:“将军……奴家哪里伺候得不好,将军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边上的武将也揽着美人笑问:“邢将军这是怎了?” 邢烈已七分醉,将酒樽重重往案上一掷,想起进府前瞧见的那道一身孝衣却风韵犹存的身影,不满道:“咱们攻进洛都那会儿,那些个高门大府的贵妇小姐,司徒也是任我们挑的,怎地到了雍州这地儿,反只能玩些花楼里的娼妓?” 坐在主位左下方席位,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只管吃菜的长史出声道:“雍州这是献降,邢将军休要妄言。” 邢烈不敢顶撞长史,却仍是一脸不忿之色,扯了扯领口散热气,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长史怕他生事,招来立在屋角的近卫道:“你跟着邢将军,莫要让他捅出什么篓子来。” 近卫点头跟了出去- 屋外风雪盛,邢烈叫风一吹,酒劲儿散了些,那股心火却更冲了。 他随便揪了个路过的小厮,逼问出周夫人所在院落后,借着几分醉意,眼神癫热地朝西跨院走了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近卫见势不妙,上前拦他:“邢将军,您这是去何处?” 邢烈此刻满脑子都是那妇人一身素衣凄楚的神色和丰腴的身段,只觉整个心口都在发烫,见又来个阻自己好事的,一手刀便把人劈晕了,骂道:“不过是个孀寡妇人,莫说姓周的老东西死了,便是他还活着,老子也能强占!公孙俦那老匹夫,成日在司徒跟前上老子眼药不说,还直接管老子头上来了!”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脚步虚浮地继续往西跨院去- 西跨院厅房内置着周敬安的棺木,周夫人跪坐在蒲团上,听着前厅那边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红着眼给亡夫烧纸钱。 萧蕙娘看着周夫人不到两日便已憔悴了不少的脸色,劝道:“夫人,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还未成家,您要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才成啊,您若是病了,公子心里更不好受的。” 周夫人眼泪便又流了出来,说:“我前半生常觉着,自己这一生顺遂,当姑娘时家中父母疼爱,嫁人了,又是个样样都合我心意的夫婿,不管是吟诗作画,还是抚琴对弈,夫君都与我是知音。如今他去了……我这心里仿佛就空了一块。早知今日,当初倒不如嫁个不那么合我心意的……” 萧蕙娘叹气,说:“夫人这是难过到说胡话了。” 周夫人望着萧蕙娘哭得不能自已:“萧姐姐,你教教我,你相公过世那会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萧蕙娘怔怔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缓了几息才说:“我没有相公。” 周夫人哭声微顿,以为萧蕙娘和她亡夫是一对怨偶,却听萧蕙娘平静道: “我幼时故里发了洪水,跟着父母逃难,路上他们却又被山贼杀了,我被卖进青楼,一直都想回自己故乡去,可每次逃跑,都被抓回去一顿毒打。攒赎身钱也行不通,进了青楼,在人老珠黄前,楼里是断不会放人离开的。我后来结识了一个富商,得知他是从我故乡那边来此做生意的,想他替我赎身,带我回乡,所以瞒着老鸨怀了獾儿,哪料对方还是一去不回。” 萧蕙娘眼底染上些许愧色,说:“我对不住我的孩子,他出生后,我等了两年都没能等来那富商,身价也不如从前,知道回乡无望后,就把对富商的怨气全撒他身上去了。我不愿在楼里呆到老,哪怕回不去故乡,也想离开活成个人样儿,獾儿八岁那年,我终于笼络得一个本地商贾愿意为我赎身,可却又招来了祸事,獾儿还为护我下狱七年。” 周夫人听得心惊,内疚道:“对不住萧姐姐,我不知这些原委……” 萧蕙娘只摇摇头,说:“夫人是有福之人,我这一生,把什么歪路都走完了,才醒悟过来,獾儿他爹是谁,同他何干?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孩子啊,他从路都还不会走、牙牙学语起,叫的一声就是‘娘’。我憎他、厌他,他怕更加惹我嫌,连哭都不敢当着我的面哭,四五岁时,就抱着木盆,去帮我洗衣……” 萧蕙娘有些说不下去了,红着眼含笑道:“从前我怪菩萨不佑我,如今想想,菩萨怎没佑我呢?她都让这个孩子来度我了……” 周夫人握住萧蕙娘的手,说:“萧姐姐你的福气来得晚些罢了,翁主都对萧义士赞誉有加,他日后必会有所为的。” 萧蕙娘有些困惑:“翁主?” 周夫人自知失言,但不及解释,紧闭的院门就被人从外边大力撞开。 二人具是一惊,朝外看去,便见一身材魁梧高壮的大汉破门而入,对方半张脸都是浓密的胡须,身披甲胄,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留守院中的府卫见他是裴颂手底下的将军,不敢贸然驱赶,只道:“这位将军莫不是喝多了走错了地方,这是我家大人停灵的院落,我差人送将军回宴上。” 邢烈一双醉眼发直地在院子里巡视,看到跪坐在灵堂蒲团前的周夫人时,一双眼像是被定住了,酒气熏天地道:“老子……老子找的就是这儿……” 他抬脚要往里走,灵堂内的周夫人触及他那个眼神,手脚便一阵发凉,甚至因怒急头脑阵阵眩晕,全靠萧蕙娘扶着才没晕倒,她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指向邢烈的手都直哆嗦:“不知廉耻,目无礼法……将人给我打出去!” 府卫冷声道:“得罪了!将军!” 他们要将人架出去,怎料邢烈一个肘击便将一名府卫给撞院门上,又一振臂甩开了架住他手的另一名府卫。 他能在裴颂手底下备受器重,一身武艺自是了得,当初围奉阳时,长廉王麾下好几名得力干将,都是被他斩于马下,区区几个府卫,哪里困得住他。 他光是看着周夫人,便已开始喘气:“别不识好歹,从了老子。” 府卫们且惊且怒,一拥而上前去抱住他手脚,喝道:“夫人快走!” 管事婆子们在今日之前,也从未想过会有此等荒诞之事,一个个都被惊得愣在了原地。 被府卫那一嗓子喊回神后,才脚下发软地上前和萧蕙娘一起扶着周夫人往偏门走,又忙扯着嗓子吩咐底下小厮:“快快!去前厅叫人!” 邢烈眼见人要走,大喝一声,甩开缠住他手脚的府卫,一脚踩断一名府卫的脊骨,眼神凶狞道:“别坏你爷爷的好事!” 一名府卫气不过,提刀往他身上砍去,欲伤了他再擒人,怎料被邢烈反手夺过刀一把砍下了脑袋,他喝道:“找死!” 丫鬟小厮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尖叫不已。 周夫人等一众妇孺听得尖叫声,回头瞧见那颗咕噜噜滚地的头颅,也被吓得腿软得几乎走不动道。 萧蕙娘青楼出身,见过的乱象更多些,勉强定住心神道,用力拽起周夫人说:“快走!” 婆子们虽还在扶周夫人,可自己手脚都已软得跟面条似的。 府卫们不再留手,纷纷拔刀同邢烈拼命,可终是不敌邢烈,院中很快就倒了一地府卫的尸体。 邢烈一番动武,身上的酒劲儿彻底被催开,大脑变得异常兴奋。 他提刀几步追了上去,路上遇着人便砍,哭嚎声和尖叫声响彻整个灵堂,他却只觉心下大快,放声狞笑起来,劈刀又砍向护着周夫人的婆子们。 婆子们惨叫连连,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 周夫人听着那些惨叫声,腿软得更加迈不开步,推了萧蕙娘手臂一把,眼泪直流说:“别管我了,你快走!” 眼见邢烈已伸手朝周夫人抓来,萧蕙娘咬咬牙,一头撞上去将人箍住,扭头冲周夫人喝道:“夫人你走啊!” 可邢烈一把便将萧蕙娘挥开了,萧蕙娘被那大力一甩,头撞在了柱上,短暂眩晕了一瞬。 她眼睁睁看着邢烈狞笑着一把将周夫人从地上提起,摁到摆放着各式祭奠用品的桌上,大力撕扯周夫人身上的孝服,而周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她不知是从哪儿再生出的一股力气,踉跄着上前举起一旁的长凳,便往邢烈头上砸去,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 邢烈一时不妨,额头被砸出了血,他捂着流血的地方轻晃了一下头减轻眩晕感。 萧蕙娘趁着这间隙脱下自己身上的褂子披到了周夫人身上,扶起周夫人还想带她走。 邢烈怒极,捡起扔在地上的刀,脸上横肉绞起,朝着萧蕙娘后背扬手便砍了下去。 萧蕙娘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扶不住周夫人,后背的袄衣往外渗血,她整个人都软软倒地,微张着嘴两眼定定看着前方,似还牵挂着什么人。 院门外在此时传来杂乱脚步声,还有一声厉喝:“邢烈,休要胡来!” 邢烈有如被当头棒喝,看着院门外乌泱泱赶来的一群人,以及长史阴沉的脸色,满脑的欲念降了下去,终是不敢再对周夫人做什么,只不肯服软道:“都是这贱妇不识抬举……” 长史视线扫过满院的死人和周夫人残破的孝服,怒不打一处来,指着邢烈想斥骂,却气得直哆嗦,只骂出个“你”字。” 周夫人蜷缩坐在地上,拢紧衣襟的五指泛白,看着丈夫挂白绸冥花棺木的一双泪眼里,只余死寂。 在长史出声教训邢烈时,她猛地一个箭步前冲,披在身上的褂子掉落在原地,她一头撞在了周敬安的棺椁上。 只闻一声大响,血色便溅满了棺木上的白绸冥花。 周夫人头破血流倒伏在棺木旁,那棺椁叫她这用尽全力的一撞,撞移了位,放置不稳侧翻下去,又是一声震天大响,恍若惊雷。 周敬安的棺材砸到了地上。 整个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在大厨房得了消息一路疾奔过来的周随,连滚带爬地奔进了院,看向院中一地死尸和灵堂内母亲的尸体时,如稚子般啕然而泣:“母亲——” 他几乎是一路跪爬进灵堂,抱起周夫人的尸体,看到周夫人身上被撕烂的孝服时,满脸涕泪又浮起一股狰狞的怒气,激得他一双眼都被血气冲红,朝着立在灵堂内的邢烈大骂:“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邢烈知道自己惹了祸,但不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刻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如此唾骂,脸上又见了怒意,喝道:“老子跟着司徒从鄂州一路征战至洛都,军功赫赫,今日就算把你一并宰了又如何?” 长史厉喝:“邢烈!” 周随却是赤红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杀啊,你杀啊!你杀的我周家上下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对着一院的裴氏臣将癫狂疯笑道:“早知献降后是受此辱,我周氏,宁死不降!叫天下人都看看,这就是降他裴颂的下场!” 他捡起地上一柄染血的长刀,做势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长史忙喝道:“拦下他!” “叮”一声锐响,周随手上的刀被一支从院门外飞来的箭打落。 一道冷沉的嗓音自院外传来:“降我是何下场?” 长史和诸将朝院外看去,瞧见来人,不由面露喜色:“主君回来了!” 裴颂将弓交给一旁的亲卫,大步踏入院门,扫过院中的尸体和灵堂内的几具尸体,脸色便已冷了几分。 邢烈在裴颂面前,倒是不敢再狂妄,垂首低声唤了句:“司徒。” 裴颂扬手便给了他脸上一鞭子,冷冷骂道:“蠢货!” 邢烈脸上浮起一道血痕,低着头一声也没吭。 周随悲笑着问裴颂:“裴司徒觉着,我周家这是何下场?” 裴颂同他对视一眼后,冷冷吩咐:“来人,将邢烈拖下去,杖二十军棍,再罚俸半年。” 很快裴颂的亲兵便上前来拖邢烈。 裴颂看向周随道:“底下人犯事,我自会严惩。” 周随哈哈大笑起来,悲凉道:“我阖府死在我父亲这灵前的,便已不止二十个下人,那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妄想辱我母亲,逼得我母亲自缢,这一切,就只抵得上二十军棍吗?” 裴颂将佩刀扔给他,说:“你若有那个魄力,就提刀去杀他!” 周随双目猩红,捡起裴颂扔给他的刀,喝道:“我如何不敢杀他?” 他拔出刀,嘶吼着冲向邢烈,可他在此之前连只鸡都没杀过,挥刀破绽百出,每一次劈砍都叫邢烈轻易躲了过去,最后累得刀都抡不起来,汗珠子从额前坠下,仍咬牙嘶喝:“我一定杀了你!” 最后一次抡刀朝邢烈砍去时,邢烈不仅轻松躲过,还一记鞭腿踢在周随颈侧,直接将人给踢晕了过去。 他夺过刀欲砍下,长史喝道:“不可!” 邢烈收住刀势,看向长史:“长史,留着这废物有何用?” 长史狠瞪他一眼:“你给我住嘴!” 他朝着裴颂一揖道:“主君,您也试探出来了,这周氏小儿,空有一腔怨恨,却无甚城府,难成大器,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且留他一条性命罢。诚如他所言,雍州献降之后,他周家若是满门死绝,传出去何人还敢再献降?比起他这遭逢此等变故后,对主君不敬的言语之失,主君当以大局为重。” 裴颂视线扫过地上昏死过去的周随,道:“便依长史所言。” 底下人问:“主君,那这满院的尸首如何处置?” 裴颂冷瞥上一眼,说:“拉去乱葬岗便是。” 他抬脚欲离去,却听得倒在灵堂内的一妇人孱弱轻唤道:“獾儿……獾儿……” 他猛地转身看去,瞧见无甚意识出声的是名仆妇模样的妇人,喝问左右:“此妇人是谁?” 长史打量萧蕙娘衣着,道:“许是周家仆妇?” 裴颂眯眸盯着萧蕙娘看了片刻,说:“瞧着似还没断气,给她请个郎中,竭力把人救过来,我有话要问这妇人。”- 一群寒鸦从枝头飞过,暮色四合。 出去巡街的府卫们踩着积雪往回走,一行人身上都带着伤,疲惫不堪。 进城的裴军数以千计,总有那么些刺头儿想发横财干一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今日在外边跑了一天,能做的仍是有些。 一名府卫捧着脱臼的胳膊道:“老子今天真是被人当沙包揍一样,若不是有萧哥在,咱们都不一定还有命回来。” 另一名府卫道:“且盼那位裴司徒往后治军严些吧,不过听说他的军队攻进洛都后,那些个世家贵女都没能逃脱被强掳的命,王公贵族也被放火烧家了,在雍城又能收敛到哪儿去呢?” 其他府卫闻言更是心灰意冷,道:“那咱们怎办?仅凭咱们这点人手,巡街完全不够,我们只能解决正好撞见行恶的那些军混子,那些没叫我们撞上的,等我们得到消息再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是啊,公子也没法再动用更多的人手了,不然就成了同裴司徒公然叫板。” 沉默着走了一路的萧厉忽道:“我有个法子,让每条街的男丁都自发组成护卫队,大家守望相助,一家遭难,街坊邻里都站出来帮忙,总能让那些渣滓收敛些,也能为我们赶过去争取些时间。” 府卫们一听,纷纷叫好:“萧哥你这法子可行,公子如今如履薄冰,雍州府衙做不了太多事,但可以让坊间的百姓们自个儿拧成一股绳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周府,进府后,他们径直往西跨院去,路上碰见的下人却都哭哭啼啼的。 一名府卫见到了相熟的婢子,奇怪道:“金桔姐姐,大家这都是怎么了?” 那婢子哭着答道:“夫人死了,公子被打伤了,还有好多下人……都死了……” 萧厉闻此神色一变,问:“怎么回事?” 婢子哭道:“裴司徒麾下的将军在席上吃醉了酒,前去西跨院撒野折辱夫人,杀了好多人,夫人不甘受辱,一头撞死在大人棺椁上了……” 萧厉一听西跨院,便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拔步便往西跨院奔去。 “那群畜生……”边上府卫怒急,一拳打在了边上的柳树上,却见萧厉突然疾奔而去,脸色便也陡然难看了下来:“坏了!萧哥他娘也住西跨院!”——《 》 35-40 第36章 “那萧哥你今后去哪儿?…… 萧厉一路疾奔回院, 撑开院门险些撞到人也顾不上道歉,继续疾步往萧蕙娘所住的厢房寻去。 “娘!”他推门而入大喊一声,但房里没人。 他转头又往外走, 遇上来往的下人, 便拽住对方胳膊问一句:“看到我娘了吗?” 今日西跨院死了太多人, 新调来的仆役们同他不甚相熟, 也不知他娘是谁,无一不是摇摇头,又步履匆匆去忙自己的事。 萧厉心下焦躁难安,抬脚往灵堂那边奔去时, 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萧义士,萧义士——” 萧厉回过头,见是周府的管家符伯,忙问:“我正寻我娘, 您知道我娘在哪儿吗?” 管家面色哀恸道:“萧义士随我去见公子吧, 公子有话想亲自对您说。”- 周随一文弱书生, 叫邢烈那一鞭腿踢晕过去后,醒来整个肩颈都是肿的, 府医给他施了针,他脖子却还是动弹不得。 萧厉进门时,便见他半躺在床上, 身后垫着迎枕,面色苍白如鬼,下人给他喂药,他因颈上的伤,连吞咽都困难,只能小口小口地含进。 看到萧厉进来, 他挥手示意喂药的婢子的退下。 在萧厉问出一句“我娘呢”时,已是未语泪先流,挣扎着下床,老管家上前扶他,他只着单衣跪在了萧厉面前,双目通红嘶哑道:“我对不住萧兄弟……” 这话仿佛一座大山压了下来,萧厉整个胸口都闷得喘不过气。 他残存的那点理智,让他上前扶住了周随手肘,说:“公子起来说话,萧厉受不起公子如此大礼。” 周随不肯起,涕泗横流痛苦道:“大娘……大娘和当时院中的下人,为护着我母亲,都惨死于邢烈刀下,我……我却连她们的尸首都没护住……” 萧厉只觉整个脑袋似被人用重锤捶了一记,他呼吸微微发抖,问:“什么意思?” 周随哭得太过悲恸,牵动了颈侧的伤势,嗓子哽哑得说不出话来,管家扶着他,沉痛替他答道:“公子杀邢烈不成,被他一脚踢晕了过去,老奴去替公子叫府医过来,便见院中尸首都不见了,一问才知……是叫裴颂手底下的人扔乱葬岗去了!” 管家说到此处,也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泪。 乱葬岗在城外,这样严寒的天气,山上的野狼不好猎食,乱葬岗若有扔尸,只怕很快就会被野狼拖走。 萧厉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他抓在周随臂上的两手,无意识收紧的力道几乎是要将他骨节捏碎,他似不愿相信,勉强笑了声,自顾自地道:“我娘……当时会不会没在府上?她……她万一是去我干娘们那边了呢?” 他说着便要起身:“我去我干娘们家中再看看,她好几日前就说了纳鞋底要拿给我干娘们的。” “萧兄弟!”周随嘶哑叫住他,艰涩道:“大娘……的确没了,我赶来西跨院时,亲眼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一道刀口横贯了她整个后背……” 萧厉背对着他,高大的背影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天光,只在肩头之上倾进些许,仿佛门外那片暮云惨淡的穹宇,全压在了他肩背上。 他没再说一句话,大步踏出房门,直奔马厩去- 暮色一寸寸爬了上来,寒风卷着雪粒似飞沙走石。 军队进城,城内百姓纷纷紧闭门户,街上冷清异常,萧厉一路狂甩马鞭,终赶在城门闭合前出了城。 乱葬岗在出城三十里外的一处坟坡,他到地方时,暮色更沉,好在雪空之上挂着一轮清寒的圆月,在野外也可视物。 萧历滚摔下马背,在覆着薄雪的尸堆里,一具具翻找,有的尸体至死大睁着眼,眼皮和眼珠已被冻住,萧厉以掌往下抹了好几次,都没法帮对方合上眼。有的已被野兽啃噬得不成了样儿,泛粉的骨头上挂着猩红的肉丝。 今夜附近的野狼都饱餐了一顿,远处的山林里还能听到一声连着一声的狼嚎。 萧厉颤抖地呼吸着冰寒的空气,继续往尸体更深处翻找,冻僵的十指被粗硬的草根和碎石磨破,血迹斑驳。 翻遍整个乱葬岗都没找到萧蕙娘,只找到一件染了血的残破褂子时,萧厉喉间无法控制地逸出了哽声,那件褂子前襟处的绣纹,是从前温瑜教他娘绣的样式。 今晨他出门时,萧蕙娘还穿着的。 他攥着那件残破的褂子,无助地跪在那里,暴雪和山野间急掠而过的风淹没了他痛苦的哽咽声。 一轮清月挂在穹顶,照着雪絮飘洒的人间- 通城。 夜色已深,温瑜坐在驿馆房间内,撑着手肘坐在桌旁,却无半点睡意。 下午几名护卫特意去城内打探了消息,但并没有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直觉告诉温瑜,裴颂如此行事,这几大世家和裴家,乃至皇室,一定有什么关联。 对方年少老谋,能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又手段了得,温瑜恨他入骨,却也清楚那是个绝不能轻视的对手,父兄能在他手上节节败退,最终惨死与他手,皆因他占尽了先机。 大梁在十五年前明诚帝驾崩后,太后挟寄养于膝下的先帝垂帘听政,皇权便已衰落,朝堂上唯外戚敖党独大。 先帝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便有弱症,一直难育子嗣,也无力处理政务,朝中大小事务,皆由敖太尉把持。 太学学子们甚至还曾因此讥讽,言洛都城里,芝麻大个官,都只知敖太尉,哪还知皇帝。 一门出了三代帝师的余家,便是在那时暗中找上她父王的。 先帝自幼被养于太后膝下,体弱,心性也软弱,以余太傅为首的清流一派,已在先帝身上看不到重振朝纲的希望,才想着悉心培养下一任储君。 但皇室嫡系一脉已无人,余太傅在温氏旁支一脉再三筛选后,暗定了她父王,为了让敖太后和敖党也同意立她父王为储,余太傅最初竭力举荐的乃另一支旁系。 敖太后和敖党疑心他是已拉拢了温氏那支旁系,竭力否决后,其他清流一派的朝臣再举荐了她父王。 敖太后和熬太尉不好再次直接回绝,才提出让她父王进京,由满朝文武考量一段时间后做决议。 那时她父王依余太傅所言,收敛了所有锋芒和抱负,在洛都的数月,都恭顺贤孝,取得了太后欢心,也并未和清流一派走得过近,才最终让敖党同意了立储。 此后数年,余太傅成了她兄长的老师,她父王则开始和敖党分庭抗礼,想挽大梁这将倾之厦。 裴颂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敖太尉手底下的,他出身微寒,全然不似敖党手下其他世家子弟一样还顾及家族名声,他就是一条敖太尉座下指哪儿咬哪儿的恶犬。 温瑜甚至听闻,他若碰上敖太尉的车驾,必定亲自上前,跪地以背为阶,让敖太尉踩着走下。 父兄提出的几次革新和变法,也都叫这条敖党走狗给毁了。 敖太尉对他愈发器重,甚至给了他兵权,但谁也没料到,敖家这条处处俯首帖耳的座下犬,最后会露出凶牙,在先帝驾崩后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若是从一开始接近敖党,就是在蛰伏隐忍,此人心性想来也强韧到可怕。 且敖太尉既重用他,想来也暗查过他的家世背景…… 桌上的烛火爆了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温瑜想到他后来对敖党的赶尽杀绝,眸光在灯烛下渐凝,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裴颂是个改换后的身份。 所以……那个杀自己父母、兄长、侄儿的刽子手,究竟是谁? 她沉思之际,一根细长的竹管悄无声息捅破纱窗,正要往里面吹迷.烟,一记手刀忽地砍在了无外人颈侧,那人软软到底,竹管也砸在地上发出了响声。 温瑜戴上面纱,沉喝道:“谁在外面?” 护卫长推门将那放迷烟的小厮拖了进来:“贵主,是我,小人夜里发现驿馆小厮们古怪得紧,于暗处守夜时果真发现了不对劲,此地不宜久留,小人已命人去套车,贵主快随我等离开。” 温瑜裹上斗篷跟着护卫长一道出门,走出几步后忽道:“不对!” 那护卫长闻声回头问:“贵主怎了?” 温瑜环视整个驿馆,道:“这驿馆为通城官府所设,能在此处当差的应也是官役。” 她进城后,就是怕遇上黑店平生事端,才让护卫长多使些银子,直接住进了本地官府所设的驿馆。 思及眼下时局,她几乎是立刻道:“我们怕是被引君入瓮了,弄出些动静惊动住在这驿馆里的所有商队,人多突围出去的几率大些。” 无怪乎这么多商队都因官道坍塌聚集在此处,只怕是这通城官府有意为之,只为从过往行商身上发一笔横财。 适逢拐角处一名官役举刀杀来,侍卫长一脚将人踹得撞断栏杆,摔下了楼去,他大喝:“官役谋财害命杀人了!” 温瑜拢紧斗篷跟在护卫长身后,被叫去套马的护卫从后院奔回,穿着粗气道:“头儿,马厩里所有的马都被偷偷喂了巴豆,眼下全站不起来。” 护卫长低低咒骂了声,温瑜当机立断道:“大件行李都不要了,带上细软先离开通城。” 住在驿馆的其他商队此刻也发现了大事不妙,和前去放迷.烟的官役们缠斗在一起,楼里乱做一团。 温瑜一行人冲到驿馆大堂时,和同样住在驿馆的冯家护卫队狭路相逢,她们是这驿馆里反应最快的两拨人,温瑜注意到被仆婢们拥在最中间的冯家女怀里还抱着一稚儿。 冯氏女似有所感,抬头朝温瑜望来,两人只匆匆对了个眼神,便齐齐往外奔去。 可刚跑出驿馆,外边的火把便全燃了起来,一早埋伏在驿馆外封锁街道的官兵们现身,乌泱泱瞧着不下数百人。 后从驿馆里跑出来的商贾们慌了神,喊道:“怎这么多官兵?” “完了,咱们怕是跑不掉了……” 大腹便便的县官从官兵后方走出,呵斥驿丞:“怎么办的事,到嘴的鸭子都险些飞了?” 驿丞点头哈腰道:“都是小的手底下人办事不力,小的回头就教训他们……” 县令轻哼一声,对着身后的官兵下令:“还不给我拿下!” 商贾们自带的护卫或聘请的镖师们纷纷拔刀挡在前边,但人数终究是远不敌围住驿馆的官兵。 有识时务的商贾当即道:“我等都是做些小本生意,途经此地,自该孝敬大人,劳大人取了孝敬,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 县令一双眯缝眼盯着说话的那人,笑容一团和气:“可以,不过冯氏触怒司徒大人,冯氏女必须留下,你们替本官拿下她,本官取了钱帛,自也不会为难尔等。” 原本一致对外的商贾们,不免有些动摇了,视线不约而同看向冯家。 冯家的护卫们,赶紧将冯氏女护在中间,围成一团,刀口对向蠢蠢欲动的其他商队护卫。 冯氏女抱着怀中稚子,神色凄楚。 温瑜忽地出声:“大家莫要中了这离间计。” 所有人都看向她,但她带着面纱,斗篷宽大的帽檐又几乎遮完了她上半张脸,众人只能瞧着她高挑伶仃的身形,暗自猜测她是何人。 但听得那清冷的嗓音继续在夜色中响起:“诸位不妨想想,来这通城的路上,可否听过通城官府带头劫掠的传闻?” 四下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多了起来。 县令眯缝眼瞥向温瑜,警告般对那些动摇的商贾道:“尔等求本官一条生路,本官可是给了的,你们若是听信这藏头露尾之辈的挑唆,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温瑜眸子微抬,冷冷道:“你给的是生路么?你无非是想我等内讧,先替你拿下冯氏女,你再一网打尽。你既指望着劫掠来往商队敛财,为防消息走漏,又岂会放我等离去?” 她嗓音幽幽,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只怕我等没听到任何风声,也是因为原先路过此地的商贾,都成了你刀下亡魂吧?” 商贾们个个都是人精,温瑜都已将利弊说到这份上了,已没人敢再赌全力配合后,县令会不会放他们一马。 众人重新一致对外。 冯氏女却抱着孩子,怔怔地看着温瑜的方向。 县令的谋划被温瑜几句话化解,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肥胖的脸上露出抹冷笑:“你们既自寻死路,那本官也不拦着了,拿下! ” 护卫和官兵们混战做一团,精锐们则掩护着自家主子突围。 没有车马可用,仅凭双腿跑,通州官兵又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他们实在是难同官兵拉开距离。 温瑜带着的护卫是周敬安精心从府兵中挑选出来的,实力远胜旁的商贾一筹,她们和冯氏女的人马最先杀出去。 县令眼见冯氏女要跑,忙喝道:“给我追!务必将冯氏女给我抓回来!” 骑着马的官兵很快追上来,挽弓拉弦便朝着逃散的人群放箭。 护卫和仆役们一个连着一个倒地。 眼见寡不敌众,都不用上边的主子吩咐,两家护卫心照不宣地联手,拖住追来的官兵,让自家主子尽快往城门那边逃去。 温瑜在同亲卫走散后,便已在人牙子手上逃跑过无数次,此刻虽跑得心口呼吸着寒风一阵撕疼,却从未掉过队。 冯氏女抱着孩子,在快到城门时跌了一跤,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她眼底也噙着泪,无助又绝望。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前方城门处,护卫们却还在同守城的官兵厮杀,竭力打开城门。 温瑜听着那稚子的啼哭声,想到被活活举摔至死的侄儿,眼见破开城门还需时间,上前帮忙抱起了孩子,正要扶冯氏女起身。 对方却哭着问她:“你是菡阳翁主对不对?” 温瑜不知对方是如何认出的自己,正迟疑着要不要承认,她忽被对方狠推了一把:“小心!” 温瑜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踉跄退开,冯氏女已被一箭穿心,温瑜也被一支擦着她耳畔掠过的飞箭,击断了面纱上的细链,带得斗篷兜帽一并往后掉了去。 面纱垂落,她青丝飘飞,眼底浸着悲悯,似一朵立在这雪夜里的月下菡萏。 冯氏女看清她模样,显然已确定了她身份,泅着泪虚弱道:“求翁主……带我女儿出城……” 冯家仅存的护卫们已冲上去阻拦追来的官兵们。 她前襟晕开一大片血色,显然已是回天无望。 温瑜看了怀中哭声渐小的婴孩一眼,点了头,又问:“你可知裴颂为何要灭你冯氏全族?” 冯氏女嘴角溢血,断断续续艰难出声:“他是……秦……秦……” 身后官兵砍下冯家护卫的头颅,大喝:“别让他们跑了!” 城门处也在此时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几名护卫拼尽全力才拉开一条两尺余宽的门缝,咬紧牙关朝着温瑜大喊:“贵主,走!” 温瑜没有时间再问了,只得对冯氏女道:“我会找个好人家收养你女儿。” 言罢便抱起那婴孩朝城门处疾奔而去。 冯氏女望着温瑜远去的背影,一滴清泪从她眼眶砸下,她终是缓缓合上了眼。 护卫长带人抢了几匹马,温瑜奔过去时,一名女护卫在马背上朝温瑜伸出手,温瑜搭着她的手上了马背,对方一夹马腹便冲出了城门,其余人等紧随其后。 出城后他们也一刻未停,狂甩马鞭往官道上跑。 待县令拖着肥胖的身躯赶来城门处,得知跑了一波人时,气得连踹了守城的官兵几脚:“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连一群商贾的护卫都挡不住?” 主簿在查验过地上死尸后,殷勤道:“大人勿怒,好歹这冯氏女没能跑掉。” 县令心下这才舒坦了些,他走至尸体旁,没看到冯氏女襁褓中的孩子,忽又沉下了脸色:“她抱着的那婴孩呢?” 主簿也无从得知,眼见县令又要动怒,他见一冯家婢子吓得缩在墙角处,忙示意底下官兵将人扯了过来。 婢子吓得跌跪在地,早已被遍地的死尸吓得丢了魂,语不成调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主簿喝问:“你家小主子呢?” 婢子颤声道:“夫人交给翁主带走了……” 主簿声调一变,尖声道:“翁主?” 县令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肥胖的身躯挤开主簿,一双眯缝眼在火光下瞪如铜铃:“你说什么?翁主?哪个翁主?” 婢子被吓得只知道哭,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见夫人问对方是不是菡阳翁主……” 主簿和县令对视一眼,齐齐在夜幕中发出了瘆人的大笑。 县令欣喜若狂,道:“快快!加派人手去追!再修书一封给司徒,说发现了菡阳翁主的踪迹,本官立了如此大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 雍州。 又是个愁云惨淡的天,周府连遭打击,府卫们心底也跟这天气一样惨淡迷茫。 但公子发话了,街还是得巡。 一府卫在途经早市,去包子铺前买早点时,听坐边上吃馄饨的道:“我方才进城时听人说,昨夜乱葬岗附近山上的野狼嚎了一宿,有猎户今晨进山去看陷阱,发现山上到处都是野狼的尸体……” 府卫叼了包子往回走,纳罕道:“谁大晚上的闲得去山上杀狼了么?” 话音方落,走过一条暗巷时,忽被人一把扯了进去。 对方身形高大,纵使笼着冰雪的寒气,也依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府卫刚想反制,就被人轻易反剪住双手抵在了墙上,身后传来沉哑的声音:“小卢,是我。” 府卫大松一口气,唤道:“萧哥!” 身后的人松开了他手。 他嘟嚷道:“萧哥,你昨夜上哪儿去了,一宿没回来,怎侍卫服也不穿了?” 斗笠遮住了萧厉大半张脸,他一身江湖人士常见的劲装打扮,只道:“我往后就不在府上做事了,劳你替我向公子辞个行。” 府卫大概明白是因萧蕙娘的事,心下也有些替他难过,忙问:“那萧哥你今后去哪儿?” 萧厉没应声,扶了一把斗笠,离开时只道:“除了公子,也别跟旁人说你今日见过我。” 府卫心下更加纳闷,跟着走出巷子后,却已不见萧厉的人影。 他怪异道:“诶,人呢?” 久等他没见他过去的府卫们找过来,喝道:“你小子在这磨磨蹭蹭的干嘛呢?大家伙儿都等你呢!” 府卫忙道:“来了!” 他几口啃完包子一路小跑了过去- 暮色时分,周随从这名府卫口中得知萧厉暗中向他辞行的消息后,府上还有另一个消息炸开了锅——邢烈死了。 头颅被割了下来,不知所踪。 府卫在得知这消息时,和周随一样变了脸色。 周随嘶哑道:“快!去将昨日同你们一道巡街的弟兄都叫来。” 府卫点了头,仓惶去了。 不多时,几名府卫就都到了周随房里,老管家亲自在门外替他们把风。 周随看着几人,咳着嗽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精挑细选后留下来的人,我也相信你们的忠诚。邢烈死了,我不知是不是萧厉干的,但裴颂必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手段诸位也见识过了,动辄屠人全族,为了周府和诸位着想,萧厉昨日已和留守西跨院的府卫一起‘死’在邢烈手上了,尸首也被扔去乱葬岗了,诸位记住了吗?” 府卫们都被惊出一身冷汗,忙说:“属下都记住了!”- 与此同时,周府书房。 裴颂重重一掌拍在黄花梨案上,阴沉道:“长廉王麾下数名猛将都未能取邢烈首级,他在雍州这无一名将的地方,被人割头,真乃奇耻大辱也!” 他抬眼扫向前来报信的亲兵,喝问:“可是被人计杀?” 亲兵半跪于地摇头道:“仵作验尸时,发现邢将军身边的护卫,都是被一击毙命,邢将军身上骨头尽断,五脏亦有出血,显然对方是把邢将军打到无力还手后才……才割头的。” 裴颂气得将案上书卷一把全挥到了地上,额角青筋凸起,语调森然道:“好得很,这雍州,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他昨日命人罚了邢烈二十军棍,但那只是不痛不痒,因在雍城内买不到药材,也征不上米粮,特命邢烈今日特带了十几人出城,去临近城镇看看。 哪料就出了此等事。 他冷冷抬起眼:“去把周随给我叫来!” 书房外却又有亲兵疾步而来,道:“主君,定州急报!” 这次不仅裴颂,连一直拧眉思索的长史都抬头望了来。 定州乃裴颂和朔边侯魏岐山的第一仗交锋地,来雍州前他们已做过周密的部署,定州物资、兵力皆充裕,魏岐山的军队,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撼得动定州。 那边能有什么变故?—— 作者有话说:平安夜快乐!评论区继续掉落红包~ 感谢在2023-12-23 03:22:33~2023-12-24 23:2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衫不改 2个;晓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蕙芷、西瓜脑袋 10瓶;人? 9瓶;50286165 5瓶;Stella、橄榄叶子island、三桶、云诏zhao、薄荷香气、jenniferCA、吉吉、哭唧唧、云冬吖、kfpy_L、67029664、胖狐狸、testtest、可伊贝露丝、璟、素年初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是潜逃在外的温氏女所…… 裴颂微拧了眉心道:“将战报呈上来。” 立在他左右伺候的近卫快步走下去, 接过战报躬身呈与他。 裴颂拆开信件,看完之后,怒气比之先前却更甚, 他两手撑着几案, 眸底波涛涌动, 森冷吐出四字:“恒州杨氏!” 恒州杨氏乃长廉王妃母族。 长史意识到不妙, 拿过战报后一看,也是大惊,一下一下地捋着山羊须,自省道:“是我等疏忽了, 只想着恒州在定州之后,不成大患,未料到他们竟说动毗邻州郡一并投诚了魏岐山,将定州形成了包围之势……” 长史捋须动作忽而一顿, 神色凝重道:“但……不应该啊, 恒州杨氏虽为长廉王妃母族, 但他杨家自诩高洁,此任家主又最好清谈, 不问庙堂民生,守着恒山书院的清流之名,连仕都不曾入, 何来此等远见?莫非……有人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 长史念及此处,只觉心口一跳,忙朝着裴颂拱手道:“主君,若是魏岐山派人游说的杨家,只怕这夷人比我们料想中的还要难对付些,定州一战, 关乎主君同魏岐山交锋的士气,如今定州危矣!邢将军之事若也是魏岐山所为,此于主君实乃大不利啊!还望主君尽快部署,发兵定州!” 裴颂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角,闭目沉思片刻后,似冷静了下来,道:“先生,你有没有觉着,自从我们来了雍州,明面上瞧着是一切顺利,实则却像是一脚踩进了泥潭里?” 长史迟疑道:“主君是说雍州城内征不上粮食药材一事?” 裴颂摇头:“不止,雍州虽降,可天下人叹的是前梁之臣的风骨。从周敬安自缢的时间正好赶上菡阳声讨我,我便觉着蹊跷。这两日翻看所有跟霍坤一案有关的卷宗后,发现当初替霍坤做事的漕运何家,抄家后充入府库的那些银两,同他们从前赠礼的手笔相差颇大。” 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眸光幽幽:“先生以为,若是何家被抄后还有一笔未记录在案的钱财,会去了何处?” 长史神色微变:“主君是觉着,或许有人拿着这笔钱财提前囤了粮食和药材?” 裴颂眼神骤冷:“定州被围,雍州物资正好就紧缺了起来,实在是没法不令人深思啊。” 长史顺着裴颂的思路细想下去,惊出一身冷汗:“若这皆为一人所谋,实乃多智而近妖也!竟能同时在恒州和雍州设局……” 裴颂缓缓接上他的话:“魏岐山一介武夫,手应还伸不到雍州来,且他手底下能用的文人,从他声讨我的那篇檄文里,便也可见一斑了,那等庸才,想来也没那个口舌说动杨家。” 这样分析下来,答案似乎就只有一个了。 长史惊疑道:“您怀疑这一切都是潜逃在外的温氏女所为?” 裴颂眸光变得危险:“是与不是,审一审周随,想来便有结果了。” 长史神色仍十分凝重:“但雍州既有那等能暗杀得了邢将军的好手,以防万一,主君身边也需加派些人手,以护周全。” 裴颂扬手示意长史不必再说,他长眸微眯,道:“杀邢烈的人么,我心中倒是有个猜测……” 长史还欲多问,门外侍卫已禀报周随过来了。 不多时,周随一身青布棉袍迈步而进,朝着裴颂作揖:“下官见过司徒、长史。” 他嗓音嘶哑,面色苍白,整个人都病恹恹的,恍若一具行尸走肉,宽大的冬衣穿在他身上,压得他身形更显单薄。 裴颂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却是漫不经心:“邢烈死了,周公子可听说了?” 周随眼中一片死寂,闻言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嘴角扯出个讥诮又苦涩的弧度:“裴司徒可真会拿下官寻开心。” 裴颂神色微冷,一旁的长史道:“邢将军的确在执行军务时遇了袭,身首异处,主君今日召周小公子来,便是想共议这杀邢将军的凶手是何人。” 周随那双黯淡无光的眼,却陡然间有了活气,他哈哈大笑起来,嘶哑出声:“死了?他真死了?” 他全然不顾颈上的伤势,笑得如癫似疯,大喊:“老天有眼呐!老天有眼!” 见他如此形骸,裴颂神色愈冷了些,长史微耷的眼皮下,目光也变得有些微妙。 周随疯笑到最后,怆然涕下,朝着书房门外跪了下去,以头抵地悲怆大哭:“母亲,您听见了吗,那混账死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裴颂不耐地做了个手势,亲兵上前将周随架起,押着他跪到了裴颂跟前。 裴颂冷冷盯着他道:“周公子是说,邢烈之死,同你周府毫无关系么?” 周随像是听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裴司徒若想要我周某人的命,直取就是了,倒也不必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若有杀得了邢烈的本事,我必将他千刀万剐!不……我根本不会让他有一分一毫靠近我母亲的机会!” 说到后面,他发红的眼里再次滚落愤恨屈辱的热泪,盯着裴颂道:“只恨我一生空读圣贤书,未能亲自替母亲报仇,也无颜自刎下黄泉见她!裴司徒送我一家地底下团圆,如我愿哉!” 长史眼见裴颂脸色愈渐阴沉,喝道:“周小公子慎言!主君对令尊敬重有加,几番招降,是令尊一意孤行要自我了断!令堂之事,皆因邢将军酒后冲撞,主君也责罚了邢将军。今念在小公子痛失双亲,主君也未追究小公子冒犯之言,小公子莫要仗着主君爱护之心,不识好歹!” 周随只苍凉一笑:“我何德何能敢顶撞司徒,司徒和长史认定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裴颂道:“邢烈性情莽撞,许是开罪了小公子身边的护卫,遭此毒手也未可知。” 周随恍若听了个什么笑话,苦笑出声:“司徒此言未免太过荒诞了些,昨日司徒也看见了,我阖府的下人都挡不住他邢烈一个,死了一院的人,我身边若有杀得了邢烈的人,能放任他撒野至此,辱我母亲?” 裴颂沉默了一息,幽幽道:“小公子手底下,不是还有派出去巡街的人么?” 周随似已放弃了争辩,悲笑一声说:“司徒觉着我手底下何人杀得了邢烈,拿了谁问罪便是。” 一名亲兵自外边进来,附在裴颂耳边说了什么。 裴颂微抬了眸子道:“把人带进来。” 须臾,一名巡街归来不久的府卫便被带进了书房,正是周府眼下的府卫头子。 裴颂盯着他道:“昨日在大街上,斩我麾下将士一条手臂的便是你?” 府卫头子半跪于地垂首道:“是小人失手,望司徒息怒!” 裴颂派人分开带走了他们巡街的府卫,逐个审问昨日挑断那军痞手臂的是何人,好在仅剩的府卫们早已统一了口径,都说是他们头儿。 裴颂问:“可有姓名?” 府卫头子道:“小人姓刘名远。” 刘远? 并不是牢头口中那个姓萧的。 裴颂若有所思,看向自己的亲卫微微一抬下巴。 亲卫会意走了下去,十指交握扭了一下脖子,发出细微的骨节脆响。 裴颂道:“拿出真本事,同我这近卫过两招。” 府卫头子不敢托大,习武之人,只要交手便知对方深浅,便是有意想藏拙,也会被瞧出端倪。 他拿出看家本事同裴颂的亲卫过招,却还是没出十招便被打趴下了。 裴颂神色微沉,他自己也是武将出身,自能看出这周府府卫已尽全力。 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莫说杀邢烈,便是解决邢烈身边那十几名将士,只怕都够呛。 但底下人在审讯其他府卫时,也早试过他们武艺深浅,无一是能杀得了邢烈的人。 这样突然一下子又抓不住头绪的感觉让裴颂心下莫名地烦躁,他指节快失去耐性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忽地问:“我听闻小公子府上有个叫萧厉的府卫。” 周随面色微不可觉地一变,但他脸色本就苍白得厉害,那点细微的变化未曾叫满屋的人察觉出什么,只道:“是有这么个人。” 裴颂抬眸:“他在何处?” 周随苍凉笑道:“昨日和满院忠仆一起死在了邢烈手上,如今怕是已在乱葬岗,葬身狼腹。” 裴颂眉峰不由一皱。 死了? 那杀了邢烈的究竟是谁? 坚实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扶手,被裴颂生生捏出了裂纹,他往前微倾了身子,眼神阴冷恍若一条吐信的蛇:“那小公子不妨再解释解释,雍州城内,药材和米粮何故突然涨价?” 底下人征不上来这些军资,打听完城内物价,发现比渭河以北翻了好几番。 他在洛都和奉阳时,可以纵着底下人肆意抢掠,因为不管杀多少权贵和皇室,受够了徭役赋税的百姓们,都不会替那些贵族皇室叫屈。 会震怒的也只有士大夫之族和天下仕子。 文人那点笔墨珠玑的骂声,于他只是不痛不痒。 他用从洛都到奉阳的城池,喂饱了手底下的军队,激出了他们的战意,也养出了他们的贪性。 眼下长廉王一死,温氏皇族不复存在,这天下,只剩他和魏岐山角逐,从前那以战养战的法子,便不可行了。 他若是再纵着底下人抢掠城池,先前看着贵族们家破人亡拍手称快的百姓,终也会反应过来,他迟早会抢到他们头上,民心便向着惯会假仁假义的魏岐山那边偏去了。 裴颂虽看不上那群愚民的民心,却也不得不得承认,得他们拥护,必然是比失去他们的拥护划算得多。 只是凡事都得有个循序渐进,水清则无鱼。 他手上这支军队已抢掠惯了,毕竟来从军的,有一腔抱负的只是少数,大多都是不想过苦日子的,但军中的军饷也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发,拖欠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攻下城池后四处收刮,便成了那群军痞敛财的唯一途径。 他若一下子严法酷刑,苛求底下人对百姓必须秋毫无犯,只会适得其反,指不定还会兴起逃兵之风。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底下人不做得太过就行。 但在征集物资上,就万不能强征或是明抢了——因为要抢的不是几家几户,而是整个州府。 天下文人的眼睛和笔头,都紧盯着他。 如今他的军队在北方和魏岐山交战,物资只能尽量从南方征集。 最坏的结果无外乎就是掏钱买,可南北之战才刚开始,雍州城内的物价就横溢成了这般,裴颂心底实在是窝火得紧。 那种每一步都被对方算计得死死的感觉,让他只想把做局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周随听得裴颂的质问,先是一脸茫然,随即不可置信般笑道:“司徒是觉着,商贾们的定价,也是下官指使?” 长史接话道:“雍州的米粮,还有白及、地榆、蒲黄、大蓟这些军中常用药材,比渭河以北都贵了数倍,实在是蹊跷,主君这才有此一问。” 周随今日说了太多话,嗓子已痛得快发不出声来,此刻只嘶哑大笑出声:“下官何德何能,能搅动整个渭水以南的米粮药价……” 适逢屋外又有亲兵报信,是裴颂派去其他临近郡县征粮食药材的重将回来了。 雍州临近郡县颇多,他自也不会只派了邢烈一路人马去办这差事。 那身材魁梧的武将踏入书房,洪钟一样的嗓门便响起:“司徒,真是见鬼了,末将往南跑了两个府,都没征上军粮或药材来,那些地方喊价喊得比雍州还高!” 裴颂和长史闻言,脸色具是难看了起来。 他们之前猜测是有人在雍州城内囤了大量米粮和药材所致,但能让临近所有州府都跟着涨价,这就邪门了。 裴颂问:“可打探出是何缘由所致?” 那武将摇头道:“不知,但听说再往南边的一些州府,米价和药价也涨得厉害。” 周随自嘲般哑声问裴颂:“司徒可还要问罪于下官?” 裴颂神色阴鹜和周随对视,他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做局之人手法太隐蔽了,甚至是怎么搅动渭水以南米粮药价的,他都找不到丝毫头绪。 长史替裴颂圆话道:“主君不过是忧心雍城民生,这才召周小公子一问,既是误会一场,周小公子伤势未愈,便先行回去休息吧。” 周随依然是一副悲喜怨怒都写在脸上,毫无城府的模样,朝着裴颂一揖手道:“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他由府卫头子刘远搀扶着转身朝外走去,面上瞧着是一派被怀疑后的自嘲愤郁模样,掌心却全是冷汗。 他自然知晓翁主当初和父亲的谋划。 翁主用何、韩两家藏起来的私银,向徐家买绫罗茶叶,再让徐家在运输路上置换成粮食药材,才成功搅起了粮食药材的物价。 父亲都曾称赞翁主若是经商,也是个奇才。 她用一半的银两,向徐家讨了两倍的货物,又因承诺换成粮食药材的那部分,再多付两成银两,为着那两成的利,徐家也只会在沿途将绫罗茶叶全换成米粮药材。 如此一来,沿途米商药材商,提前看到了商机,纷纷效仿,收购走了百姓和药农手中那部分原本可被征做军资的粮食药材,让原本会在普通百姓都知北边已开战后才上涨的物价,提前到来了,只等裴颂的军队前来当这个冤大头。 普通百姓既保证了温饱,又能在初期从米商和药材商那里赚到一笔本钱,只有裴颂的军队得含恨吃下这个哑巴亏,两全其美。 只是裴颂反应太快了些…… 还好,还好,翁主思虑周全,徐家的货船早已南下,南边物价也跟着涨起来了,才没露出马脚。 他快跨出门槛时候,忽见一裴颂的亲卫从外边匆匆赶来,周随出于礼节,退开先让对方进门。 那亲卫似实在有些匆忙,抑或是并未将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州牧公子放在眼里,并未多给周随眼神,进门后直朝裴颂而去。 周随不好听杵在那里细听,便重新抬脚跨门槛,隐约听得对方说了句什么“那妇人醒了”——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评论区给宝子们发红包,不出意外男女主下章见面~ 感谢在2023-12-24 23:28:22~2023-12-26 04:3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晓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千山独行、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7029664 20瓶;飞絮 13瓶;41103409 12瓶;森林 2瓶;39874609、Stella、jenniferCA、尽欢、云冬吖、吉吉、27428371、舍得、50581913、34945142、川厌野、木子说书、枝枝不吱吱、我的羊、可伊贝露丝、薄荷香气、蝙、岁岁讨厌碎碎、41723680、素年初梦、kfpy_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那条紧箍在她腰间的铁臂…… 裴颂挥手示意书房内的亲卫们都退下, 周随亦被府卫头子搀扶着走远。 长史这才问:“主君留那妇人一命,意欲何为?” 裴颂道:“是些私事。” 他抬眼望向窗外黑沉的天幕:“我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恰如其分地断掉了, 先生, 暗处有只手, 在搅动雍州乃至整个渭水以南的风云呐!” 长史想到如今的困局, 沉了脸色道:“若真是温氏女所为,此女运筹帷幄的手段,怕是还胜她父兄一筹,来日必成大患。” 裴颂嗓音幽冷:“加派人手搜寻菡阳踪迹, 周随……也派人盯着。” 长史道:“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定州的战局,雍州虽归降于主君,可恒州也归降了魏岐山,燕云十六州固若金汤, 大梁腹地揭竿起义之辈却还多如牛毛, 时局……于主君不利也。” 裴颂嗤笑一声, 眼底尽是疎狂:“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 谁手握雄兵,时局和先机,便在谁手中。” “魏岐山不是想用一个定州挫我锐气么, 那便让他好生瞧瞧,他朔北铁骑,能不能压过我手上这支虎狼之师!” 他长指落在舆图上的孟州,凌寒黑眸中一片肃杀之意:“明日我亲自发兵孟州,劳先生替我坐镇雍州,继续查杀死邢烈的凶手, 孟州一破,军资也就有了。” 孟州和襄州,是渭水以南最硬的两块骨头,端掉了孟州,襄州便也自危,其他还想自行举旗当土皇帝的,便也得掂量掂量了。 势力混乱的大梁腹地,终也会在他数十万雄兵倾轧之下,凝成一块铁板。 烛光昏黄,案上一盏冷掉的茶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张桀骜冷佞的年轻脸孔。 长史浅叹一声:“主君之志,可吞山河,但……掌兵之人,切忌杀伐过重,主君强破孟州,是为给其余还未归顺的大小势力以震慑,城破之后,也需再施以仁德,方可收揽民心。故军资所需,清算些商贾巨富即可,切莫收刮寻常百姓过甚,惹来一身骂名。” 裴颂因被幕后做局之人逼得进退维谷,心中尚有几分隐怒,道:“民心?乱世争雄,又有几个真正是要为民生立命的?不过都是给自己的野心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雍州献降,我必须为大局忍下周敬安自戕对前梁的尽忠,再到渭水以南米粮药价横溢,军资难征,我便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民心,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一只飞蛾扑进了灯罩中,在轻纱所制的罩子内乱飞乱撞,却始终寻不到出路。 裴颂望着那只飞蛾,神情冷漠:“这天下万民,早已被历朝历代的帝王们规训成了一群家畜,只要刀口没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便麻木如初且逆来顺受,可即便刀子落下来了,也是任人宰割。没人会为了争夺一处驯养家畜的地盘,关心原本放养在那里的家畜作何想;家畜么,也不会因念着前一任主人的好,就拒不认后一任主人不是?” “先生,这样一群谁掌权,便对谁唯命是从的愚民,我为何要因他们束住手脚?” 飞蛾最终也没能飞出灯罩,在晕着昏光的纱罩上撞了不知多少次后,掉落在了灯台底座上。 长史被他这番话惊得半晌无言,许久,才似有些不知所措般道:“主君……何出此等骇俗之言?” 裴颂看向窗外暗沉无边的夜色,昳丽的面容上浮起几丝含恨的讥诮:“因为这天下万民……就是愚钝且无知,贪婪又怯弱啊。古秦能一扫六合,靠的是民心么?是那数十万雄兵!” 长史道:“可秦不过二世而亡……” 裴颂回身看向长史:“不,是因为秦没了下一个能震住朝野疆域的帝王。天下大统而治,或许需施以仁,可争这天下,必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长风吹过旷野,枯草倒伏,寒鸦凄切。 温瑜手捧一抔土,沉默地洒在新垒的坟包上。 护卫长牵来马匹,道:“贵主,追兵咬得紧,我们需继续赶路了。” 温瑜站起身,回望夜幕中起伏的山峦,夜风吹动她身上宽大的斗篷,她缓缓道:“追兵越来越多,不管是官府还是山中匪类,都在围堵我们,应是我的行踪暴露了,再往南,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离开通城时,她们还有二十余人,眼下却只剩不到十人了。 护卫长道:“我们便是还只剩下一人,也会竭尽全力护送翁主平安抵达坪洲。” 温瑜垂眸,纤指拂过砍下的新木做的墓碑,嗓音柔和却坚定:“我不会让每一位义士白死,大争之世,弱肉强食,人人都欲做那刀俎,谁又甘为鱼肉?” 这一路走来,她亲眼见到了无数百姓因战火颠沛流离,大梁王朝已崩倾,大小官府或匪类都在称王称帝,从百姓头皮上刮走了一层又一层的民脂民膏。 都要做那万人之上的土皇帝,谁又管黎明苍生的死活? 温瑜对苍生心中有愧。 ——是她们温氏,受了万民供养,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子民。 护卫长道:“大人以死明志,便是盼着贵主重整河山。” 温瑜闭上了眼,再次掀眸时,眼底已重归于平静,却又有一簇火焰在那静默之后燎原燃烧,她翻身上马,看向掩于沉沉暮色中的前路:“走吧。” 不管裴颂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是他祸乱天下的理由,她必会让此贼伏诛! 骏马撒蹄而奔,温瑜腰间的木鲤吊坠荡起一个飞跃的弧度- 雍州城外一处密林里,雾凇凝了白茫茫一片。 萧厉将长刀插在覆着积雪的地上,拎着一用黑布紧紧包裹的物件跪在了同样覆着薄雪的坟包前。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 他将邢烈的那颗人头摆在萧蕙娘的衣冠冢前,对着坟包磕了三个响头后,取下腰间的铜壶,拧开壶塞,将里面的桐油尽数淋在了黑布包裹的人头上,取出火折子点燃。 橘红中带着幽蓝的火光很快吞噬了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冷月凄清,照出他的影子也倍显萧索。 萧厉借着那火光烧了些纸钱,道:“孩儿得离开雍城一段时日,宋钦大哥和郑虎带着从前赌坊的弟兄开了个镖局,几个干娘有他们照看着,您放心。” 纸钱烧完,他似不知说什么了,任细雪落满肩头,沉默地看着那火光燃烬,山林间呼啸而过的风,呜呜似悲啼- 周府。 裴颂携着一身雪夜寒气踏入厢房时,屋内侍奉的下人都朝着他墩身行礼。 这些都是裴颂自己带在身边伺候的人,并非周府的下人。 他沉声问:“那妇人如何了?” 婢子答:“人虽醒了,但意识还不甚清醒,口中一直念着‘唤儿’什么的,似个人名。” 裴颂扬手示意婢子退下。 屋内四角都点着灯烛,一室通明,裴颂站在床边看着那重伤羸弱的妇人,居高临下问:“你认得我?” 萧蕙娘眼神不甚清明,只下意识地念着:“獾儿……为娘的獾儿……” 裴颂眼神骤然冰冷,拔刀直指萧蕙娘脖颈,冷喝:“谁派你来的?” 萧蕙娘似并未察觉到颈侧只差毫厘地挨着一柄寒凉刀锋,口中依旧只孱弱唤着:“獾儿……” 裴颂冷眼盯着她许久,终是收回了刀,大步走出房门。 那一年,母亲在流放途中病死,弥留之际,也是意识不清一声连着一声地叫“涣儿”。 这妇人……究竟是谁? 是知他底细之人,还是说……只是巧合? 裴颂行至院中,候在屋外的下人再次朝着他墩身行礼。 他回望了厢房一眼,冷冷道:“给军医传话,在我打完孟州回来前,必须保证这妇人还活着。”- 三日后,临着官道的一处茶舍。 一行十余人的商队涌入茶舍,喊道:“小二,上两壶好茶,再来十斤羊肉!” “好勒!诸位爷稍等!”茶舍小二爽快应声,脚不沾地忙活。 一行人自行找了空桌坐下,骂咧道:“孟州称帝的那个河中节度使,先前吹嘘得多能耐似的,叫裴颂三万大军压境,强攻不到一日便城破了,得亏咱们跑得快,不然这会儿可能也跟着城内商贾一起没命了!这年头,走南闯北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挣几个辛苦钱,不容易啊!”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一青年,头戴斗笠,饮着一盏清茶,静静听着。 商队中的人往嘴里扔着炒盐黄豆,继续道:“要我说啊,这天下,八成还是得归于裴颂之手,孟州这颗硬茬儿一拔,剩下襄州已不成气数,兵法上管这叫什么,叫先安其内,再攘其外!” 旁边的人道:“那不一定,南边不是说已有前梁菡阳翁主的消息了么?那些个山大王,都想着咬到这嘴天鹅肉,借着前梁的势力,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举事呢!” 先前说话的人摇头:“那些匪类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谈何同裴颂几十万大军争雄?倒是那位菡阳翁主,各处州府城门都张贴了她的画像,那可真是长得跟仙女儿一样,不知最后会便宜哪方豪雄。” 同伴笑道:“长廉王世子妃一妇人都还被裴颂收进了揽星台呢,那位菡阳翁主,最后八成是要去同她嫂嫂作伴了!” 一桌人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小二,结账。” 冷沉的嗓音自他们斜对面那桌响起。 商队中有人扭头望去,只瞧见青年从他们桌旁走过时半截线条利落的下颚,和踏入雨幕中的一道挺拔背影,对方持刀的手臂在箭袖下微微隆起一个弧度,跨马独行而去,恍若一头孤狼- 连日奔逃,温瑜感染了风寒。 她的画像,已被拓印到山中匪类都人手拿了一份,扬言要拿她当压寨皇后的数不胜数。 前有凶贼,后有追兵,为了躲过沿途盘查,她不得已,又用了猫毛让自己浑身起疹,只是这次的过敏加上风寒,当真成了病来如山倒。 前两日她还能骑马,到了第三日,她连翻上马背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抵是这一路殚精竭虑,亏空了身子,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她高热不断,身上酸痛乏力,骨隙里似有针在扎。 路上为了引走追兵,她们原本不到十人的队伍,又分成了三路。 而今守在温瑜身边的,只剩护卫长岑安和一名女卫铜雀。 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刀剑伤,只是各大州府似已得到消息,知道他们受了伤,为了追寻他们踪迹,不仅全城搜捕身上有伤之人,还开始严查各大药铺,但凡去买伤药的,都会被盯梢尾随。 护卫长他们身上的伤势便也一直拖着。 这日见温瑜一直高热不退,护卫长岑安道:“我乔装一番,去药铺替贵主抓副治风寒的药!” 温瑜摇头,高烧让她原本丰润的唇都已干裂,她眼神里透着疲惫,却柔韧如初,道:“你身上有伤,去了医馆,只需打个照面,便能让郎中瞧出端倪来的。” 护卫长思索一番,又道:“那我去瓦子里看看,若是能碰上土郎中或是乡下来卖药的药农,便可以弄到些药材了。” 扶着温瑜的女卫铜雀看向她,说:“贵主,我也觉着此法可行。” 高烧还引发了温瑜的头疾,让她头也疼得厉害,思考变得缓慢。 她知道不仅是自己的风寒需要用药,岑安和铜雀身上的伤,也必要敷药,否则伤口恶化,只会更难办。 她终是点了头,嘱咐道:“一切当心,路上警醒些,若是发现瓦子里也有人盯梢,就别冒险买药了,回来从长计议。” 岑安朝着她一抱拳:“小人都记下了。” 他出去后,铜雀重新掩上了破庙的门,她从黑铁小釜中倒出些烧开的水,放凉些许后,后扶着温瑜起身,喂她喝了些,问:“贵主,可有好些。” 温瑜润了润涩疼的喉咙,轻轻点了下头。 她脸上起了疹,却还是压不下面色的苍白。 破庙神龛里,一尊掉了金漆的大佛似笑似悯地看着人间。 温瑜看着那尊大佛,强撑着起身,上前跪在了积灰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朝着大佛虔诚一拜。 铜雀问:“贵主信神佛么?” 温瑜叩拜完,答:“本是不信的,但我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只剩嫂嫂和阿茵,便是虚无缥缈,我也愿替她们祈一份福泽。” 铜雀望着跪在蒲团上,沐着从破窗外倾进的天光,仿若披一身神泽的女子,只觉心口莫名一震,一时失语。 破庙外却在此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温瑜掀眸朝外看去,铜雀也已警惕躲至破了洞的窗边,借着洞隙往外看,但见几名乞丐引着官兵往这边来,嘴上还道:“就是前边那破庙了!” 铜雀变了脸色,打翻小釜,用里边的水浇灭了火光,又扶起温瑜道:“不好!想来是盘踞在这附近的乞丐听到了些风声,为着赏金带官兵找过来了!我先带贵主离开!” 铜雀带着温瑜从破庙后殿逃了出去。 几个乞丐引着官兵进庙,官兵们私下搜寻没找到人,官兵头子伸手捻了一指柴堆旁的热灰,道:“火是刚灭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底下搜寻的官兵也前来禀报:“头儿!在破庙后边发现了脚印!” 官兵头子喝道:“快追!” 温瑜在伤寒中的病体经不起长时间奔逃,铜雀身上有伤,也背她不得。 眼见快被官兵追上,她扶着墙推了铜雀一把道:“你逃出去,我现已面目全非,她们便是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我的!” 铜雀咬牙一把将温瑜拽到了自己背上,不顾身上伤口被压迫到的痛背起她往前奔去,呼吸着凛冽寒风道:“您同我们在一起,落到官兵手上,便是他们没能认出您,也会严刑逼供拷问我等下落,我岂能让您涉陷!” 话音方落,铜雀便一声痛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跌去。 她尽量护住了温瑜,却还是让温瑜在摔下时肘关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温瑜苍白着脸,顾不得疼,去扶铜雀:“你受伤了……” 铜雀小腿中了一箭,箭杆正往下泅着血,箭头上应是抹了麻沸散,她现在半条腿都已丧失了知觉,撑着刀红着眼道:“贵主别管我,您快走!” 温瑜摇头,她眼眶也有些红,替铜雀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说:“你们舍命送我至此,已足够了。” 她拔出铜雀腰间的匕首。 铜雀似知她要做什么,眼中含恨泣泪道:“贵主,不可!” 温瑜按住了她的肩膀,说:“铜雀,我们图来日,不要枉送了性命。” 她以匕首抵着自己咽喉,强撑着站起来,看向不远处掣缰勒马的官兵道:“我温氏菡阳,愿跟你们走,但你们若再伤我的人一毫,我保证,你们带回去的只是一具尸体。” 寒风吹动她衣发,那双素来温和沉静的眸子里,也迸出了寒刃一样的冷光。 纵使形容狼狈,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和雍容,却仍生生压得官兵头子不敢直视她。 官兵头子自然知晓活捉她的功劳,远比带个死人回去的功劳大,当即朝着底下兵卒们做了个手势,兵卒们收起弓箭。 他笑道:“早知如此,翁主又何必做困兽之争?我家大人不过是听闻翁主途经此地,想邀翁主前去府上做客罢了。” 话落,身后却传来了奔雷一样的马蹄声。 官兵头子回首,便见金乌坠沉的长街尽头,两骑快马飞驰而来,跑在前边的那人,斗笠遮住了半张脸,手上一柄五尺来长的苗刀出鞘,寒芒摄人。 这样人借马势的斩杀,底下兵卒们可不敢直冲上去阻拦,眼见战马逼近,无不闪避一边,挽弓搭箭的,弦还没拉开,苗刀已裹着杀意斩下。 官兵头子大喝一声,一夹马腹催马上前,提剑欲同来人拼杀。 然,只一个照面的功夫,他便颈侧迸血,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一头栽下了马背去。 驾马之人毫无缓势,在途经温瑜身侧时,长臂一捞,将人拦腰掳上马背,扬长而去。 温瑜挂在腰上的木鲤吊坠,撞在对方刀鞘上,发出一声轻响。 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骑,如法炮制,捞起受伤的铜雀紧随对方而去。 温瑜摔在马背上,身体被压进一个熟悉的臂弯,迎面疾掠而来的寒风让她本就涩哑的嗓子愈发说不出话,那条紧箍在她腰间的铁臂亦不曾松开。 温瑜微微一怔,浅浅呼吸着鼻息间挥散不去的皂角香,忽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作者有话说:每次总想写肥一点再更,就总是开饭晚了,给宝子们发红包致歉~ 感谢在2023-12-26 04:30:02~2023-12-27 18: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900313、网师、绝渡逢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7029664 20瓶;我的愿望是不秃头 11瓶;茗孜iii~lily、oh、绵羊 10瓶;蟹老板、. 6瓶;龙猫 4瓶;布布、绝渡逢舟 3瓶;阿桶木、夜、31900313、damao、小眼睛溜圆 2瓶;tutu、素年初梦、闲花落地、jenniferCA、吉吉、Stella、kfpy_L、心里只有学习、可伊贝露丝、薄荷香气、七锦晴、27428371、云冬吖、八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忍着些。” 几人不敢在城内多留, 趁着城内官兵还未封锁城门,驾马疾奔出城,跑了几十里地后, 才在一处背风长亭处停下。 纵使有披风裹着, 温瑜还是被寒风激得一阵咳嗽。 岑安翻下马背问:“贵主可还好?” 身后的人似想抬手帮她拍拍后背, 这才发现自己一条手臂还紧箍在她腰间, 意识到逾越,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翻下马背,从马鞍一侧取下一牛皮水囊递给她, 说:“里面有热水,喝点兴许会好受些。” 铜雀一见这救了他们的陌生男子给温瑜递水壶,下意识想找他们逃亡路上专给温瑜一人用的那只水壶,可一摸腰侧摸了个空, 才想到许是先前逃跑得太匆忙, 落在破庙里了。 她动了动唇角, 正欲替温瑜婉拒,却见温瑜接过水壶哑声道谢, 又对岑安道:“我还好,铜雀腿上中了一箭,她的伤才需尽快处理。” 铜雀忙摇头说:“我无事, 他们应是往箭头上抹了麻沸散,我现在只身体麻痹得厉害,不能动弹,倒不觉着疼。” 心下却琢磨着,翁主莫不是念着对方的搭救之恩,此时又是非常时期, 才不好拒绝。 她们这些江湖出身的儿女,不拘小节是常事,但她知翁主身份尊贵,万不敢让翁主同她们一样。 见温瑜没有拔开壶塞喝水的意思,愈发觉着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便问道:“这位壮士是……” 岑安正在清点他从瓦市带出来的药物,闻声正要开口介绍,却听温瑜道:“是自己人,先前也曾有恩于我。” 萧厉朝着铜雀一抱拳,声线冷冽:“鄙人萧厉,曾得周大人赏识,在府上当过一阵差。” 他抬出周敬安来,铜雀的疑虑一下子便少了许多,在马背上朝着萧厉抱拳回礼道:“我唤铜雀。” 岑安找齐了药材,接过话头说:“萧兄弟入府当府卫时,我等已随贵主南下,你不认得他罢。但我若说杀霍坤时,凭一己之力拖住霍坤一营兵马的人,你便该有印象了。” 铜雀面露惊愕,再次朝着萧厉一抱拳说:“原是那位义士,我听前去相援的弟兄回来提起过,他们都称赞萧义士神勇了得。” 萧厉只说:“过奖。” 铜雀腿上的箭伤需尽快处理,岑安扶她下马,去长亭那边处理伤口。 她回头对温瑜道:“贵主,这里风大,长亭那边背风,您过去坐会儿?” 温瑜点了头,只是她在病中,唇色都是苍白的,没什么力气抓着马鞍自己跳下去。 铜雀正想强撑着麻痹的身体过去扶她,却见那冷峻青年单膝点地,用再平静不过的口吻道:“踩着我的肩下去。” 温瑜迟疑了下,终是抓着马鞍翻过长腿,在他宽厚的肩臂借力一踩落地。 她站稳后望向即便半蹲着,依旧有着极强压迫感的人,沙哑道:“谢谢。” 萧厉起身,却说:“分内之事。” 温瑜听着这话,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铜雀从那句话里觉出萧厉应也是知晓温瑜身份的,安心了许多,由岑安扶着进长亭时便问:“岑大哥怎和萧义士碰上的?” 岑安感慨道:“我在瓦市买完药,便听说有官兵往破庙那边去了,赶回去的途中,碰上了一样得到风声往破庙那边去的萧兄弟,这才抢了官兵两匹马来救人。” 他有些惭愧地道:“今日多亏了萧兄弟,否则仅我一人之力,怕是难以护贵主周全。” 随即又有些困惑:“不过萧兄弟,怎也恰好在此地?” 温瑜坐在长亭内,也朝萧厉投去一瞥。 萧厉扶她进长亭后,便抱刀站到了亭外,望着远处的官道沉默得像是一棵苍松,直至此时被问话,方才开口:“雍州,生了些变故。” 岑安面色也跟着沉重了些,说:“大人殉节之事,我们已听说了……” 萧厉沉默一息,说:“夫人也去了,是在大人灵前触棺而死。” 长亭内几人面色具是一变,温瑜凝眉问:“怎么回事?” 萧厉语调苍白平静地将当日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又道:“我在路上听说了你们遇袭的事,就一路跟着官兵的动向找了过来。” 温瑜闻周夫人是不甘受辱撞棺而死,眼神骤冷。 铜雀则气得一双眼发红,用力捶打着身下亭椅,大骂:“一群畜生!” 岑安心下也愤懑,但正是给铜雀腿上拔箭的关键时刻,只得道:“姑奶奶,你悠着些,若伤到经脉,你这条腿往后就废了。” 铜雀含恨坐在了原地。 温瑜看向亭外沉默如初的萧厉,问:“大娘呢?” 萧厉缓了一会儿,才望着山弯处的官道答:“护着周夫人,一起死在了邢烈刀下。” 温瑜只觉心口又沉了沉,也明白了萧厉为何会变得这般寡言。 当初的雍州一别,萧蕙娘怕离情伤怀,都没敢亲自去送她,怎料这就天人永隔了。 她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知道一切宽慰的言语都没用,唯有报仇,才能真正泄心头大恨。 温瑜望着长亭外那道萧索挺拔的背影,缓缓道:“我会替周夫人和大娘报此血仇的。” 萧厉没说他已杀了邢烈的事,回过头同她视线对上,幽狼一样的眸子半垂,只说:“我送你去南陈。” 地面细碎的石子轻微震颤,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岑安绑好铜雀腿上的伤口后,俯地细听一番后,脸色难看道:“少说也有四五十骑,应是追兵!快走!” 几人匆匆奔离长亭,岑安得照料腿上有伤、身上麻痹未退的铜雀,温瑜便还是同萧厉共乘一骑。 他们的马匹刚冲向前方官道,远处的山弯处便已有骑兵追来,瞧见他们喝道:“人就在前面,快追!” 萧厉和岑安都狠甩马鞭,可他们毕竟是一骑驮两人,马匹耐力渐渐不足,身后的追兵同他们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萧厉回头瞥了一眼,见不少骑兵手上都还端着弓箭,眸色一沉,朝岑安喊:“他们有弓,不能落入弓箭射程内!” 说罢又朝身后的温瑜伸出一只手,说:“手给我。” 他们先前上马匆忙,他翻上马背后,一把将温瑜拉至了身后。 此刻温瑜吹着冷风,身上的高热又上来了,头痛欲裂,萧厉的声音叫疾掠的寒风撕扯着传入她耳膜时,她勉强辨出他话中的意思,将手搭上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便已被横腰拽到了马前,腹部抵着马鞍的前鞍桥。 似察觉她的不适,萧厉有力的手臂穿过她一侧腋下,另一只手再拽着她肩膀一提,温瑜便如出城前一般,稳稳坐在了他身前。 她太虚弱了,纵使努力挺直后背,马匹疾驰颠簸时,却还是时不时地撞上身后之人的胸膛。 “得罪了,官兵手上有弓,到了他们射程内,你在后面就是个活靶子。” 他出声解释,但因为距离太近,温瑜觉得这声音仿佛是从他胸腔里发出的一般,直往她耳膜里震。 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她沙哑着嗓子道谢。 他们刚拐过一个急弯,前方隐隐可见是个岔道口,官兵还在山弯之后没追上来。 岑安把铜雀也换到了马前,他瞧着前方的岔路口道:“我们的马驮着两个人,迟早会被追上的,我和铜雀已受了伤,跟在贵主身边也只是拖累,分开走还能引走一部分官兵,萧兄弟,贵主的安危便交与你了!” 又看向温瑜:“贵主,我们若还有命活着,便赶去坪洲再为您尽忠。” 言罢将替温瑜抓的风寒药包扔了过来,便狠夹马腹,朝着右边道奔去。 温瑜心口发涩,随着她南下的护卫,这一路上已不知死了多少,她攀着萧厉的手臂,微红着眼唤道:“岑护卫!铜雀!” 铜雀在马背上哽声朝她喊:“贵主保重!” 萧厉接下药包后,一言不发放进了马鞍一侧的包袱里,微微收拢一臂让温瑜不至于掉下去,抿紧唇线挥鞭驶向了左道。 身后的追兵见他们都护着一女子分头跑了,并未迟疑多久,便分做了两批人马继续追。 萧厉带着温瑜跑了几里地仍没甩掉他们,在又一次拐过一处山弯时,他大力一勒缰绳停下,抱温瑜下马后,取下马背上的包袱,拔了温瑜发上一根簪子,狠刺进马臀,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再次迈开前蹄往官道上跑去。 他抓起温瑜手腕往一侧密林里去,说:“走!” 温瑜知道他如此行事是为甩掉追兵,拎起裙摆竭力跟上他的步伐,只是病中实在乏力得紧,进了密林又全是无人走过的野林,陡坡不断,脚下的腐土松软,她需极为小心地踩上去才不会摔倒,时不时还有枝杈划脸勾发,走的实在是艰难。 饶是如此小心,她脚踝却还是不知刮蹭到什么,锐痛让她闷哼出声。 萧厉回身朝她看来,温瑜痛得脸都白了几分,却还是说:“没事,可能被树枝刮了一下,我们继续赶路。” 萧厉看了一眼边上斜生的断木和她裙摆上被刮出的口子,说了句“别动”,将她打横抱起,放至一处稍平坦些的地势后,才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了一块覆着青苔的大石上,让她坐下。 温瑜见他半蹲下握住了自己一只脚踝,孱弱半垂的眼皮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指尖也微拢,微用了些力道挣那只脚,却没能挣脱。 她只得再次沙哑出声:“真的不碍事。” 民间没那么多男女大防,毕竟穷苦人家,可能一家子都凑不出一身整齐的布料来,三季赤足而过的也有不少。 但在世家贵族中,露足于外男仍是违礼之举,更何论被对方触碰。 这一点剐蹭到的疼,温瑜还能忍。 萧厉没作声,卷起她裤腿,便见她绫袜都已晕着一团血迹。 他微皱了眉,说:“那截断木上裹着腐泥,伤口不清理可能会恶化。” 温瑜眸子里透着病中的疲态,攥紧指尖,终是没再说什么。 她沉默地看着对方帮她退下绫袜,布料摩挲到被蹭掉了皮的伤口时,带起的刺痛让她呼吸微急促了几分,对方都似察觉了,未曾抬眸,动作却放缓了许多,说:“忍着些。” 退下绫袜后,整只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握着她一截脚踝的触感便更加明晰。 温瑜垂着眼,按在身侧的两手,有些无措地抓紧了萧厉垫在她身下的外袍。 萧厉另一只手拿起水壶,咬掉壶塞,用温水细致地给她冲洗伤口,他神情很专注,长睫半垂时似黑鸦收拢了翅膀,从这个角度看,更显鼻梁高挺,眉眼清隽。 温瑜盯着他的侧脸微微出神,直到对方再将她那只脚直接放到了自己膝上,就着袍子擦干了她脚背淌下的水珠时,她方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隐隐浮起绯色,好在本就因热症看不出来,抽回脚说:“不可。” 萧厉看她一眼,抓着她脚踝将她脚重新扯了过去,稳稳搭在他膝头,说:“放心,我这衣裳洗得勤快,不脏。” 温瑜干裂的唇微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厉撕下自己里衣,给她缠绕伤口,浑不在意般道:“那不就行了。” 给她打好结后,才又说了一句:“我娘对你的恩情,你早还清了。周大人曾收我进府当护卫,你便也当我是周大人派来护你南下的护卫就是了。” 温瑜看着他给自己穿上鞋袜,脑子因高热和头疾已是混沌一片,听他这么说,心底却还是有个声音下意识道:不一样的。 恩情不是还了就不复存在的。 他已不是周府护卫,亦未曾得过周敬安嘱托,知自己南行有难,千里迢迢找来,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但更深的东西,却不能细想了,她沉默了很久,只答了一句:“好。” 萧厉抬头,看到了她挂在腰间的木鲤吊坠,浅淡笑了笑,说:“你一直带着的啊?” 温瑜平静道:“嗯,你不是说鱼跃龙门么,我便当戴着祈福了。” 萧厉说:“你们这样的贵人,应该戴玉的才好看。” 温瑜看着他,病中的容貌也似水中一泓清月,说:“以后换玉的。” 萧厉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天色说:“官兵发现伤马后,大概会沿路搜回来,走大路不安全,只能横翻这座山岭避开他们,我背你,不在天黑前走出这座山脉找户人家,也得寻个能栖身的山洞才行。” 他屈膝半蹲在了温瑜跟前。 温瑜看着对方那宽阔的背脊,寒风掠过山林,她嗓子里又窜起一阵咳意,她知道自己拖着病体强撑也走不了多远,沉默了片刻,终是抬臂环过他肩膀,趴了上去。 萧厉只用小臂拖着她膝弯,无半点僭越之处,背着她走得极稳。 温瑜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背上,隔着两层不甚厚实的衣料,也能明显感觉到底下偾张的肌理微微起伏的幅度。 但她已无暇想别的,头很疼,眼皮坠沉,身上也很冷,骨子隙里似有针在扎。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了那片宽阔又让人安心的背脊上,恍惚间觉着自己不是被人背着在走,而像是被一头猛兽驮着在密林里穿梭。 走了不知多久,她感觉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块红炭,血液都被烧得滋滋作响,眼窝里泛着疼,口中也干涩得厉害。 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菡阳,别睡。” 会叫她菡阳的,很多,又似乎很少,温瑜一时想不起来谁会用这样的语调唤自己的封号。 意识在思索间朦朦胧胧清明了些,掀开发沉的眼皮瞧见一道宽厚的背脊和对方坠着汗珠的清隽侧脸时,她心下还有些好笑。 这人怎么突然就叫起自己的封号了呢? 她干涩得厉害的喉间疲惫溢出低喃:“我没睡。” 话虽这般说着,眼皮却控制不住地又缓缓耷了下去。 萧厉能感觉到背上的人浑身滚烫,搭在他肩头的手也已无甚力道,心脏的地方似被一只大掌攥得有些闷疼,他脚下一刻也不敢停,看着前方,继续同温瑜说话:“我有听你的,好好识字。” 身后的人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出声:“识字了好啊,你都认得哪些字了?” 风吹得林间的树叶哗哗作响,萧厉说:“舆图上从雍州到坪州,每一条道所经郡县的名字,我都认得了。” 背上的人趴在他肩头意识含糊问:“背的千字文么?” 一滴汗从萧厉下颌淌下,他道:“我照着舆图一个字一个字认的。” 背上的人低喃:“好笨的认字法子,你对着舆图认字做什么……” 风声愈渐喧嚣,萧厉跟着说了声:“是啊,好笨。” 他疾奔出去好远,背后的人都再无声息,似又昏沉了过去,他又一次唤她:“菡阳。” 身后只传来尤为虚弱的一声:“嗯?” 萧厉回头似想看看她如何了,侧首却只感觉到脸颊蹭过她微凉的鬓发。 风声停了。 他感受着那片潮云一样压在自己背脊上的重量,说:“你往后有玉鱼坠了,也留着这块木的,行么?”—— 作者有话说:男主断骨头还在后面一点~ 感谢在2023-12-27 18:59:23~2023-12-29 04:4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267959 2个;绝渡逢舟、jenniferCA、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862741 40瓶;墨之寒 15瓶;67029664 13瓶;CZ 11瓶;凯斯是旺仔、oh、八宝粥、聿如MM、米粒儿 10瓶;七锦晴 8瓶;蟹老板、.、39874609、西瓜北 5瓶;红豆豆 4瓶;㏄呀、请你吃生菜 2瓶;橄榄叶子island、吉吉、岁岁讨厌碎碎、kfpy_L、薄荷香气、虾毛绝配莫挨我、Stella、2742837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阿鱼要快些好起来。”…… 温瑜已烧得迷糊了, 听见有人唤她,同她说话,只阖着眼含糊应声。 萧厉听着那一声微弱的“嗯”, 明知身后的人或许已是意识不清了发出的, 嘴角却还是轻轻扯了扯。 他背着她继续往似乎永无尽头的山林外走, 眨眼逼落坠在眼皮上的汗珠, 低声道:“那我们就这样说好了。”- 天黑时,萧厉终于找到一户农家,敲了许久的门,里边才传来农家汉子警惕的问话声:“谁呀?” 萧厉道:“大哥, 我们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路上遭了劫匪,侥幸捡回一条命,我……妹妹还起了热症, 急需找个地方歇脚, 大哥可否行个方便?” 他不敢说自己同温瑜是主仆, 万一后面有官兵巡查到这里,一问便能对上。 汉子听他说话颇有礼数, 还带着个妹妹,从门缝里窥了一眼,见他背上的确背着一个人, 这才放下了戒备,取下院门的门栓道:“快些进来吧,这世道不太平,山上匪类也多,我们夜里听着敲门声,都不敢轻易开门。” 萧厉背着温瑜进院, 道:“多谢大哥。” 趴在他背上的温瑜一直昏沉着,披帛裹住了头和半张脸,汉子瞧不清她样貌,只同萧厉说了声不妨事,又唤自家娘子帮忙铺张床。 黄土垒的房子年头有些久了,屋里陈设都旧得厉害,萧厉把温瑜放到农妇用半旧床褥铺好床上后,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滚烫惊人。 桌边的油灯晕出一片昏光,温瑜浓黑的长睫安静地垂在眼下,遮住了那双看人时总是温和又清透的眸子,睫尾微微上翘,在灯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大抵是病中难受,纤长的黛眉微拧着,面皮也已被高热闷出了薄红。 萧厉盯着她病中的模样看了两息,收回手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又从边上的包袱里取出两块碎银和风寒药包,对农妇道:“劳嫂子替我煎副药。” 农妇和汉子看着银子,面上都是一喜,可注意到温瑜垂在床弦上的手上有疹子,不免又迟疑起来,后怕道:“我瞧着这位姑娘身上起疹了,别不是染上时疫了吧?” 萧厉知他们的顾虑,说:“是风疹,我妹妹从小体弱,这一路上遭了些罪。” 农妇打量着萧厉,见他手脸都没疹子,这才放下心来,接过药包和银子,掩不住笑容地道:“那小兄弟等等,我这就去煎。” 萧厉点头答谢,又道:“劳嫂子再替我打盆水来。” 农妇都一一应下,不多时,便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了。 萧厉绞了帕子给温瑜擦脸,农妇瞧了一眼温瑜烧得绯红的面颊,说:“你家妹子这瘟症瞧着起得厉害,仅擦脸可不够,我再找两条帕子,你给她颈窝和腋下也擦擦。” 萧厉拿帕子的手一顿,说:“颈下我能给她擦,腋下就只能再劳烦嫂子了。” 农妇一口应下,“多大点事,你先给她颈窝擦着,我去给她找身换洗的衣裳,她夜里怕是还得发汗。” 农妇出门去后,萧厉小心地托起温瑜后颈,将围在她颈上的披帛取了下来。 温瑜身上已出了不少汗,丝丝缕缕的乌发粘在她浸着汗的雪颈上,萧厉迟疑着用手帮她拨开,尽管竭力心无旁骛,可指腹真正触碰到了那片白皙柔软的肌肤,他还是在那刹那间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指尖似被温瑜身上滚烫的温度灼伤,微微地发麻,一直蔓延到心口,心跳声便也喧嚣。 萧厉垂下眼,尽量不让自己视线落在那截雪颈上,捋开乱发后,用帕子擦拭时,指节也尽可能地避免了再触碰到对方肌肤。 农妇抱着衣物过来时,瞧见他这擦拭法,直接挤开他,一边给温瑜松开领口一边数落:“哪有你这样照顾人的,你妹子穿着一身冬衣,领口也束得紧紧的,身上还盖着厚被,这能舒坦吗?她身上烧得跟块炭一样,是需要散散热的。” 萧厉在农妇脱下温瑜身上的袄衣,扯散她里衣领口,露出颈下一小片脂玉一样润白的肌肤时,就已仓促别开了眼。 偏生农妇数落完,给温瑜喂了些水后,将杯子递给萧厉拿着,重挤了帕子给温瑜擦颈窝时,还唤他:“你看着,得这样擦才能见效。” 萧厉抬眸,便见农妇手上的帕子几乎已滑进温瑜松散的领口里去,那被灯烛浸得一片暖白的锁骨上,沾着一根乌黑细发,发梢沿着那片残留着湿意的肌肤,蜿蜒伸向了衣领更深处。 他耳朵尖都窜起了红,视线完全不往哪儿放。 农妇回头瞧见他这模样,只当是他们兄妹都这般大,多少需要避讳的,道:“都是自家兄妹,虽说女儿家大了,当兄长的是该避嫌,但她这会儿病成了这样,保不齐就熬不过来了,你可先别顾忌着男女大防了……” 萧厉听农妇说温瑜可能会熬不过来,握着竹筒杯的手几乎是瞬间就攥紧了,笃定一般道:“不会的。” 农妇听出他音色不太对劲,怕他误会,忙说:“我可不是诅咒你妹子啊,是让你照料她时上心些,从前村里入冬,年年都要病死好几个人呢!” 萧厉望着温瑜烧得绯红的脸,说:“我知道。” 农妇温瑜擦完腋下,重拧了帕子递给萧厉,说:“水凉了,我去换一盆水来,小兄弟你拿着这帕子,你妹子要是又烧起来了,你就给她擦擦。” 萧厉点头应好。 农妇离开后,他拉过一条长凳坐在了床前,看着高烧昏迷不醒的人,用帕子给她擦过额角时,低声道:“你不是还要报仇么?风寒而已,要撑过来。” 他看着温瑜在睡梦中也轻拧着的眉心,抬手似想帮她抚平,手快触到她眉心时,却又收了回去,只用帕子轻轻沾过,又将农妇给她擦完腋下后大敞的领口拢紧了些,才细致地给她擦颈窝。 农妇再过来时,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跟在她后边的汉子手上端着水盆。 农妇说:“等喂这姑娘喝了药,给她再擦一遍身子换身干爽的衣裳,就让她好好睡,发发汗。” 萧厉应好,接过药碗用汤匙给温瑜喂完药,便退了出去,让农妇重新给她擦身换衣裳。 他守在门外,见汉子从厨房里端出了个炭盆走过来,放到檐下道:“夜里冷得紧,一会儿把这炭盆子放屋里去,还能温壶热水,你妹子夜里要是醒了,也有口热水喝。” 萧厉道:“谢谢大哥。” 汉子摆摆手说:“小事,家中只有两间房,小兄弟今晚要不就和我挤一挤,我婆娘跟你妹子睡一间屋,夜里也好照顾那姑娘。” 温瑜风寒严重,萧厉不敢让旁人代为照看,也怕她烧得浑浑噩噩,梦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再生事端,便道:“多谢大哥好意,不过不敢太过劳烦嫂子,我打个地铺守着我妹妹就是了。” 汉子只当他是担心自个儿妹子,点头说:“那行,我再给你找两床被子来,夜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叫我们就是。” 萧厉道了谢。 温瑜喝了药,身上的高热果然退了些。 萧厉睡前探了探她额头,发现已没先前那般烫了,她睡得也安稳了许多,才吹了灯,合衣躺到了地铺上。 他听着床上传来的清浅呼吸声,枕着手臂望着漆黑的房顶发了许久的呆,终合眼浅寐了过去。 夜里听见细微的低吟声:“水……” 萧厉起身点了灯,拎起火盆上方尚有余温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扶起温瑜,小心地喂给她喝,这才发现她仍昏沉着,只是又烧起来了,脸颊滚烫,身上的衣裳已被汗水濡湿,嘴唇也已干得起了一层皮。 他喂给温瑜喝了半杯水后,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和颈窝,怕她穿着汗湿的衣裳受凉,又去唤农妇过来帮她擦身换件里衣。 一通折腾完已是四更天。 农妇有些担忧地道:“我瞧着你家妹子情形不太乐观,十几里外的马家村有个老郎中,医术在十里八村都有名,明早你妹子要是热症还没退,你带她去郎中那儿看看。” 萧厉点头道谢。 农妇打着哈欠回房后,他坐在床边看着温瑜,却再生不起半点睡意,拧了帕子擦着她坨红的脸颊,帮她散热。 温瑜却似陷在了什么噩梦中,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呓语着什么,神色极为痛苦。 她侧头时,滚烫的脸颊贴上了萧厉拿着帕子的手背,因为贪恋那抹凉意一时没有再动,一滴从眼角滑落的清泪,便正好砸在了萧厉手上。 眼泪是凉的,萧厉心口却似被烫了一下。 他握着帕子的五指微微收拢,但不敢再移动分毫,就那么任她贴着,另一只手有些僵硬地隔着被子轻拍在她后背,嗓音极低地哼起一曲童谣:“狸狸斑斑,跳过南山……”[1] 那是他幼年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迷糊时,萧蕙娘夜里抱着他哼唱的曲子。 他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却记了很多年,也记住了那个看起来不喜欢他的母亲,一整夜不合眼地守着他。 夜深人静,屋外的野林里只能听到一点风吹过林稍的沙沙声。 他低哑的哼唱在油灯昏黄的屋子里,像是隔绝出了另一方世界。 温瑜在这低哄声里,紧锁的眉头总算微微松开了些。 萧厉将她颊边一缕汗湿的发捋到了耳后,说:“阿鱼要快些好起来。” 他不再叫她菡阳,似暂时忘了她是那位金枝玉叶的翁主- 雍州。 裴颂大步下马,将佩剑扔给了一旁的近卫。 长史迎出来,揖手道:“恭喜主君大捷!” 裴颂踏着一地霜雪进了府门,摘下头盔夹在腋下,边走边问:“听说已寻到了菡阳的踪迹?” 长史道:“已按您的吩咐,派了您的一支精锐私兵前去追剿,必不会让那前梁余孽还有命到南陈。” 裴颂神情冷漠:“最好是如此,襄州易守难攻,且先围城耗着,定州已见颓势,我不日便要前往定州亲自坐镇,南边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长史道:“孟州已破,襄州被围,渭水以南已是主君囊中之物。且不提那前梁余孽此番必死无疑,南陈便是想借着同前梁联姻的名头,分这天下一杯羹,主君若是也向南陈递出橄榄枝,南陈最终同谁结盟,便有待商榷了。” 裴颂思索几许,却道:“从奉阳被围,那温氏女就直奔南陈而去,像是笃定了南陈必然会发兵。长廉王那只老狐狸,只怕是在南陈埋了什么后招,不可大意。” 他看向长史:“对了,那妇人如何了?” 长史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应是那日被邢烈砍伤的那妇人,说:“命是保住了,不过一直嚷着要见她儿子。”—— 作者有话说:[1]出自《明诗综》《 》 40-45 第41章 “你凭什么觉得,…… 残月如钩, 星辉黯淡。 裴颂拾阶而上,问:“周随呢?” 长史答:“他自被邢将军打伤后,就一直卧病不起, 终日郁郁, 形销骨瘦, 也不曾过问雍州衙署的大小事务。” 他看了一眼裴颂, 继续道:“至于主君让查的萧厉此人,应的确是死了的,他在雍城还有两处房产,并未处置, 家中物件也齐全,瞧着似意外遭难后不曾回去。” 裴颂摘掉臂缚,问:“他家中没其他人了?” 长史道:“他是个娼生子,同一病弱老娘相依为命, 母子俩平日里深居简出, 鲜少同周边邻人往来, 因在赌坊给人做事,不知惹了什么祸, 后来还被官府抄了家,从那以后邻人就没见过他老娘了,许是病死了。” 裴颂脚下却猛地一顿, 看向长史:“被官府抄过家?后面还成了周府护卫?” 长史自知消息打探得不完全,道:“臣有命人细查过其中缘由,但他进周府当差没多久,府上下人又被邢烈杀过一轮,能打探到的东西实在是有限。” 裴颂拧眉思索,冷风吹过, 挂在檐下的灯笼跟着轻晃,照出庭院中鬼魅一样的树影。 他半边脸隐在暗影中,说:“继续查,他一身家不清白,又毫无根基的人,能进周府当差,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如果那人当真死了,倒也不足为虑。 但杀死邢烈的凶手至今没找到,老头子亦曾疯疯癫癫地说过“涣儿没死,书背得好,拳也打得好”,那个人又突然进了周府当护卫…… 所有的疑点连起来,便不得不让他深思了。 若是那人没死,邢烈也的确是他所杀…… 能单枪匹马毙命十余名精兵,再将邢烈虐杀割头……如此悍勇,他无法不提防此人。 拳脚功夫尚且能在老头子的疯癫教导下学至这般,那老头子满腹的兵法奇谋,他又学去了多少? 裴颂眸光森冷,对长史道:“此人若还活着,不能为我所用,就必诛无疑。” 长史拱手应是。 裴颂迈步进门,吩咐道:“我歇片刻,巳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院叨扰。” 长史留步于门外,颔首说:“主君夜驰回来,必定劳累,且先好生休息。”- 房门合上后,裴颂卸掉身上的盔甲,看了一眼被鲜血濡湿的腹部,脸色这才难看了起来。 孟州之行,并不算全然顺利,定州告急,他兵行险招只用一日攻下城池,是为尽快稳住局势,却也负了伤。 但眼下定州已危,未免底下人惶恐,也怕长史忧他伤势阻他北上,所以他受伤一事,连长史都未告知。 伤口虽已处理过,只是连轴转闷了几日,已有些发炎。 他从抽屉里找出金创药,本要直接拆开染血的纱布,又怕残留在屋里的血腥味引来底下人怀疑,外边已无人,他索性拿了东西,出门去水榭中处理伤口。 中衣和里衣早已被伤口处浸出的血染红,原本紧紧缠在腹部的纱布,也结着血痂,和伤口处的皮肉粘连在了一起。 裴颂咬着褪下的衣袖,额头浸着冷汗,狠了狠心一把将粘连的纱布扯下,刹那间的剧痛仿佛是被腹部又被剜去了一块肉。他痛得浑身发抖,身上肌肉一寸寸绞紧,额前和胸膛也催出了一层细汗,握着纱布的五指攥得发白,眼底却透着股狰狞猩气。 是他大意了,没在事发之前,发兵恒州,将长廉王妃母族杨氏也屠个干净。 才让他们投向魏岐山,在定州做局,给了他这么一记重创。 他咬着衣袖的齿根都泛出了股血腥味,待稍缓过那阵剧痛些许后,抬手去拿放在石桌上的青铜药瓶,但五指颤得厉害,没拿起药瓶,反倒不慎拂落了去,青铜药瓶摔在地上,顺着台阶一路滚至了一双青布绣鞋前。 萧蕙娘怔怔地看着水榭中那道年轻背影,半是激动半是心疼地开口:“獾儿?” 那道背影似乎也一震,缓缓回头朝外看来。 面容被廊下的风灯照出,是张年轻又俊中带煞的面孔,却并不是她的獾儿。 萧蕙娘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些,吹着冷风,掩唇一阵咳嗽,鬓角银丝在灯下更添沧桑,虚弱地问水榭中的青年:“你是周府的护卫吗?怎在此处?” 她这些日子一直被软禁在此处,全然不知外面如何了,来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一个个都跟哑巴聋子似的,不管她问什么,说什么,他们都从来不搭话。 萧蕙娘背上的刀伤严重,躺了好些日子方才能下地。 今夜是隐约听见外边有动静,才起来看看,哪料隔着廊下模糊的灯影,隐隐绰绰地瞧见水榭中有一人,看背影像极了萧厉。 萧蕙娘心中一震,走进后唤了一声,这才发现不是,但这深更半夜的,又偷偷摸摸独自在这水榭中处理伤口,她料想应不是那些叛军的人,才猜测对方许是周府的护卫。 裴颂已认出了萧蕙娘,他眸中本凝起了杀意,手也摁在了刀柄上,一听对方误把自己当成了周府的护卫,杀意才微退了些,苍白的唇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他松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朝着对方略一颔首,问:“你是?” 萧蕙娘难能见到一个自己人,当下眼眶便有些发红,捡起掉在自己脚步的药瓶,说:“我也是周府的人,周大人和周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儿子跟你一样还是周府的护卫呢,我当日护着周夫人受了伤,醒来就一直被关在了这里,也不知那些人关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 她说着四下看了一眼:“这里不安全,院子里夜里也会有人巡视的,你先去我住处躲一躲。” 裴颂眼见那妇人捡起自己扔在水榭中的染血纱布,又撑着病体来扶他,眼底浮起一丝讥诮,开口却是谢语:“多谢大娘。” 萧蕙娘吃力地扶着他往回走,说:“都是自己人,谢什么。我家獾儿跟你差不多大,也是时不时就带着一身伤回来,我先前远远瞧着你背影,还以为是看到了我的獾儿……” 裴颂听着她一声连着一声的“涣儿”,冰冷的眸中掠过几缕深色。 很远的记忆中,也有一个年轻妇人总是怜惜又温柔地唤他“涣儿”。 果真只是巧合么,这妇人并不是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 既是无用之人,那也没必要留着了。 他眸底全是冷漠,只是瞧着这妇人鞍前马后地照料自己,倒也有点意思,等她帮忙包扎完了伤口再杀不迟,便随口一问:“你儿子叫什么?” 萧蕙娘自己身上都有伤,扶着个成年男子这般走了一路,额角也浸出了汗来,她推开房门,用袖子揩了揩汗说:“我儿叫萧厉。” 裴颂猛一抬眸,原本还有些意兴阑珊的眸底,顿时浮起一抹兴味。 看来得先留这妇人一命了- 温瑜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她魇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像是陷入了淤黑沼泽,挣脱不得,只能在那无尽的漆黑中被拉扯着坠下去。 从洛都攻陷后的冲天火光,再到奉阳城破时的满城鲜血,父兄的头颅就高悬于城门之上,死不瞑目地望着她。 她哭哑了嗓子,也没法阻止那看不清面目的高大黑影举起年幼的侄儿,狠摔在地。 血色包裹了她,那些狰狞的暗影,最终都凝成了一个高居于宫阙之后的模糊影子。 温瑜不认得那人,却带着泣血的恨意嘶吼出了那人的名字:“裴颂——” 她哑叫一声,从床上腾然坐起,像是离了水的鱼般大口喘息。 汗湿的鬓发紧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同样被汗浸湿的衣物接触到空气中的凉意,紧贴着皮肤带起一股凉意,她方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温瑜打量着这简陋又陌生的居室,彻底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回笼,她们不是在山林里么?萧厉呢?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房门却在此时被人从外边推开。 “醒了?”萧厉端着一碗药进来。 看到他,温瑜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方松了些,哑声问:“这是哪里?” 萧厉说:“昨夜你烧得厉害,我带你走出那片山脉后,就近找了户人家落脚。” 他把药碗递过去,本是要让温瑜喝药,注意到她被汗湿透的里衣勾勒出的曼妙身形,愣了一下,拉起被子就给她裹上了。 温瑜刚醒,因为一整晚的高热和噩梦,脑子此刻还有些混沌,见萧厉用被子裹住了自己,抬眸看向他,有些困惑地“嗯?”了一声。 萧厉呼吸不太自然,垂下眼只说:“当心着凉。” 温瑜没察觉他的异样,脑子稍清醒了些,便已在思索眼前局势,道:“不知岑护卫和铜雀他们如何了,官兵若知我们是弃了马逃的,只怕方圆数百里,都会一寸不落的搜寻,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萧厉“嗯”了声,说:“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来,等你用完了饭,我们就上路。” 他出去后,温瑜端起药碗,忍着冲鼻的药味,几口喝完药汁,起身准备穿衣时,才发现被汗水湿透的里衣,半遮半掩地裹出了她上半身的轮廓,且她里边并未穿抱腹。 温瑜脸色一变,忙用被子继续遮在身前,视线扫过床铺四周。 那不是她自己的里衣,昨夜……是谁给她换的衣裳? 她的抱腹呢? 屋外传来叩门声,温瑜以为是萧厉去而复返,忙道:“稍等。” 外边响起的却是个妇人的声音:“我是来给姑娘送衣裳的,姑娘你昨夜烧得厉害,我给你擦了好几回身子呢!听你兄长说你们要走了,正好姑娘你自己那身洗掉的衣物,也烤干了,我给你拿过来。” 一下子弄清了原委,温瑜心下稍安,出声道:“您进来吧。” 农妇推门而进,瞧着温瑜气色已比昨日好了许多,笑说:“不枉你兄长昨晚守了你一宿,你一烧得厉害他又唤我过来帮你擦身子,可算是退了热症。” 温瑜不知这些内情,听她说萧厉守了自己一整晚,心口似被什么微微一触,面上却平静如常,只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农妇连说不麻烦,她笑呵呵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你那兄长紧张你跟紧张眼珠子似的。” 温瑜垂眸,长睫半遮住了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说:“这一路的确多亏了他。” 她简单用过一碗粥,期间萧厉同农家夫妻两又打听了附近哪里有集镇,正巧那农家汉子要去镇上卖柴禾,便顺道捎了她们二人一程。 驴车装了柴禾,后边能坐人的位置更窄小,温瑜和萧厉一并坐上去时,因黄泥山道坑洼多,驴车颠簸得厉害,她好几次都被颠得往萧厉那边撞去。 萧厉每次都只托着她的肩将她扶起,全无半点僭越。 温瑜这一路却愈发沉默。 等到了镇上,萧厉采买了许多东西后,想着温瑜的风寒药已吃完了,他又带她去医馆把脉,重新开了副药,再多给了几文钱让药童帮忙煎好,装进水壶里。 温瑜压着嗓子里的咳意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萧厉还向郎中还买了许多其他药丸子,一并放进了包袱里,说:“吃完这副药应就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赶路只怕不方便煎药,煎好了带上,放个一日坏不了。” 温瑜看着他清朗的侧脸,再次沉默了下去。 走出医馆后,萧厉似发现她心事重重,问:“在想什么?” 温瑜看着人群熙攘的街道,说:“在想裴颂。” 萧厉浅浅一挑眉。 温瑜说:“裴颂不仅屠了我温氏全族,洛都还有几大世家也被他赶尽杀绝,连旁支都不曾放过。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仇恨,我寻思着,他必然是和那几大世家有过旧怨。我在通城时,遇上同样被裴颂灭了全族的冯家女儿,她临死前,告诉我裴颂姓秦,但朝中同那几大家都结仇的秦姓官员,我思索了许久也没个头绪。” 萧厉道:“管他是谁,将来砍下他的头颅,就是报仇了。” 二人已走出集市,途经一片民巷。 温瑜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至眼前,她看着天边残阳,浅浅“嗯”了一声。 脑中回想起的,却是冯氏女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 或许有一日,她也会走向那样的宿命。 但这场南行,本就是向死而活。 她姓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复仇。 杀了裴颂,或死在裴颂手上。 只是很显然,前者希望渺茫。 她在残阳和长风中闭上了眼,忽道:“萧厉。” 萧厉回身看她。 温瑜说:“就送我到这里吧。” 萧厉皱了一下眉,问她:“什么意思?” 温瑜再次睁开眼时,眸色前所未有地平静,道:“我希望你活着,大娘若泉下有知,必然也希望你安稳度过这一生,大娘是我的恩人,她的仇,我会替她报。路上官兵再盘查时,对男女同行的必会严查,我一人上路更安全。你……不要再牵连到我的事里来,回去,过你该过的安稳日子。” 舅舅带着恒州投了魏岐山,陷定州于危境,裴颂怕是只想将她挫骨扬灰,不可能放过她的。 这一路死的人已够多了,更何论她的行踪已又一次被锁定,官兵们只要加派人手地毯式搜查,往前各大关口再严加盘查,她便已是网中之雀,被找到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不想再让任何人为自己涉险赔上性命。 萧厉听着她这番话,只问:“你凭什么觉得,我这辈子还能安稳?我娘的仇,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替她报,让你替她报,又是哪门子道理?” 温瑜一时哑然。 “温瑜。”萧厉头一回唤她的名字。 他说:“我跟你一样,从我娘死的时候,我这辈子就安稳不了了。” 温瑜只觉心口一涩,朝他道:“我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哪怕是绝路,我也必须走下去,你明白吗?” “你就算要给大娘报仇,也还有别的路可选,没必要跟着我,枉送性命。” 萧厉却听出了她话中另一层意思,盯着她道:“你赶我走,只是觉得你已到绝路了,不想我跟着你送死是么?” 温瑜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避讳:“今日便是铜雀或岑护卫在这里,我也会让他们走,你们为我做的,已够多了。” 听到这个回答,萧厉沉默了下来。 远处的集市上隐约传来货郎的吆喝声,长风吹动二人的衣发。 过了好几息,他伸手拿过温瑜挎在肩上的包裹,只说:“他们在这里,必然也不会走,我答应了岑安护你周全,怎能食言?此去便是绝路,我也会带着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用温瑜自己的话回堵了她,终是让她没法再赶他走。 但当天晚上,他们便遇到了第一波围剿过来的官兵——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元旦快乐!新的一年大家都要平安健康,发财暴富嘎嘎嘎~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 感谢在2023-12-30 10:38:53~2024-01-01 02:3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根根、49720923、青衫不改、69592092、卷毛搏斗专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猫溪 50瓶;风起一楼 20瓶;22308572 12瓶;飞絮 10瓶;枝枝不吱吱、39874609 5瓶;懶蟲、流沙 3瓶;织锦、心里只有学习 2瓶;薄荷香气、请你吃生菜、kfpy_L、Stella、萧萧乐、豆沙包、可伊贝露丝、吉吉、jenniferCA、25887198、开心顺利加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我说过,便是绝路,也…… 越往南, 天气便湿冷得越厉害,入夜时分下起了一场滂沱冷雨。 萧厉带着温瑜赶了几十里的路,冒雨找到一家客栈时, 客栈内已是人满为患, 连楼下大堂都打满了地铺, 全是借地躲雨, 将就着歇息一晚的。 客栈小二一见他们进门,便连连摆手:“住不下了住不下了,大堂跟柴房都挤满了,你们去别处找地方歇脚吧!” 温瑜风寒未愈, 此刻雨势这般急,抵达下一处城镇又还有个十几里的路程,萧厉不敢再带着她赶路,给客栈小二手中塞了块碎银, 说:“劳小哥行个方便, 借我们个躲雨的地方就行。” 小二拿了银子, 有些为难地道:“客栈里是真住不下人了,不过马厩那边也能避雨, 你们要是不嫌弃,去马厩将就着歇一晚?” 萧厉倒是不惧脏臭,只怕温瑜有些受不了马厩里的味道, 便迟疑看向了她。 温瑜以披帛覆发,顺带作了挡风的面巾,遮住下半张脸,头上又戴着萧厉给她的斗笠,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客栈小二只能从衣物样式上辨出她是个女子,见萧厉看向她, 便也跟着看了过来,听得斗笠下传来尤为沙哑的一句:“可以”。 客栈小二便欢喜地将银子揣进了袖中,引着他们往后院去:“好嘞!二位客官跟我来!” 今夜雨大,客栈住满了人,马厩里也栓满了马,好在堆放草料的隔间尚能落脚。 客栈小二抱了些被斜飘的雨水溅湿的草料扔去隔壁马槽里,同他们道:“就是这里了,气味虽难闻了些,但可比在大堂挤着打地铺清净多了!今夜客多,我们也忙不过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就请两位见谅了。” 萧厉只说不妨事。 客栈小二走后,温瑜才摘下斗笠,掩唇一阵咳嗽。 萧厉把干草料往里边堆了堆,让她将就着躺一躺,皱眉问:“是不是淋雨加重了风寒?” 温瑜有斗笠遮着,只裙摆和鞋袜湿得厉害,萧厉却是全身都被冷雨浇了个透,发梢都还往下垂落着水珠。 她摇了摇头,看向被湿透的衣裳裹出健硕肌理的人,说:“我还好,你要不找客栈小二借身干爽的衣裳,淋了雨又穿着一身湿衣,积了寒容易生病。”” 萧厉道:“我皮肉糙实得很,病不了。” 雨声嘈杂,檐下滴水声不断。 他拧了一把袖子上的水,看向外边:“这雨估摸着会下一整夜,你鞋袜都湿了,到明天也不一定能干。” 他扭头对温瑜道:“我去找个火盆过来给你烤烤,顺带把你的药温一温。” 温瑜一句“戴上斗笠”不及说出口,他便已冒雨离开了马厩。 温瑜想到下午二人的争执,垂眸掠过许多复杂的思绪- 客栈外,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雨疾驰而来的官兵驭马停下。 跑在前边的二十余骑人,并未着甲,皆是一身玄色斗篷。 为首之人道:“就是这里了,温氏女若走的这条道,方圆十几里,只有这一处客栈可歇脚,今夜雨大,实乃是天公作美。” 客栈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睡在大堂里的人纷纷惊惶起身,见入内官兵手上拿着刀,更是失声尖叫起来。 披玄色斗篷的人手上寒锋一扫,尖叫之人便已倒在了血泊中。 他冷冷道:“太聒噪了些,再有哭嚎者,这便是下场。” 大堂内所有人都怕得浑身发抖,却都捂着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人朝着身后略一抬下颚,跟在他后边的官兵们,便一齐涌入客栈四处开始搜查。 留在大堂的,则手持一副画像,逐个揪起大堂内女客的头发,对照画像细看她们的样貌。 寒刃逼在眼前,那些女客眼中噙着泪,纵使被用力搓捻颈侧和耳后,也不敢哭出声来。 一名官兵揪出躲在柜台下方的客栈小二,押至那人跟前,恭敬道:“十三都尉,抓到了个客栈里的伙计。” 客栈小二吓得连连磕头:“官爷,小的只是个杂役,平日里一直本分做人,不曾作奸犯科,求官爷饶命!” “抬起头来。” 客栈小二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便见对方展开手上一副画卷,阴冷问:“可曾见过画上女子?”- 萧厉从马厩途经客栈后院去灶房,隔着雨幕听见客栈大堂传来喧哗尖叫声,只是马上就归于了沉寂。 他脚步一顿,意识到不妙,借着夜色隐匿在了院中一株槐树后。 凌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 挂在客栈后堂的灯笼被大风刮得左右摇晃,昏黄的光晕里,冷雨如注,官兵们长靴踏起地上的泥水,搜寻这一片的小头目喝道:“你们几个去灶房搜,你们几个去马厩搜,剩下的人随我去柴房!” 滂沱雨声掩盖了很多声响。 萧厉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前去马厩搜查的那三名官兵,正要奔回去找温瑜,忽听得马厩那边传来马儿嘶鸣声。 他神色一凛,忙加快了速度朝马厩那边赶去。 到了地方却见草料堆已是混乱一片,客栈后院的门大开着,马厩里的马也不见了一匹,瞧着似温瑜匆匆离开了。 前院那边再次传来了喧哗声,客栈外隐隐也响起了一片追马声。 萧厉以为温瑜是为了不拖累他,听到客栈大堂的异动后独自驾马走了,他脸色难看起来,一脚踹开边上一间马房的门,里边的马匹受惊发出嘶鸣声。 萧厉扯起缰绳冷喝:“出来!” 枣红马被他牵进雨幕里,他翻上马背就要追出去,却听得身后响起一道清丽微哑的嗓音:“萧厉?” 萧厉神色一震,勒住缰绳回过头,便见那间空马房内盛满干草的竹篓动了动,温瑜从里边钻出来,发上沾着几根干草,有些狼狈地道:“我在这里!” 一颗心被攥得高高悬起,再狠狠砸到地上,约莫就是萧厉此刻的感觉了。 闪电撕裂黑沉天幕,他坐在马背上,浑身都被暴雨浇透,下颌淌着水珠,盯着从草篓中钻出的人:“你没走?” 温瑜顾不得被雨淋湿,奔至他马前道:“我听见了客栈外的马蹄声和大堂那边的动静,猜到肯定是追兵来了,绑了些干草到马背上用斗笠和斗篷罩着,学你上次的法子,扎了马臀放跑那匹马引走他们。” 她把包袱递给他:“一会儿肯定不止我们会驾马离开,等官兵发现中计追回来,客栈驾马离开的人越多,他们被分散了兵力,我们逃出去的几率就越大!” 萧厉接过包裹,挂到马鞍侧面后,看着雨幕中递向自己的那只纤白的手,用力攥往马背上一拉,温瑜便稳稳落在了他身前。 他一夹马腹催马跑出去的刹那,温瑜感觉揽在自己腰间防止她掉下去的那只手骤然收紧。 她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他胸膛,整个人几乎是被紧箍着完全纳入了他怀中。 温瑜有些错愣地回头看他,萧厉却已抬起揽在她腰间的那条手臂,改为遮在她面前,替她挡着些冷风和雨水,仿佛方才那几乎将她腰身箍断的拥抱力道,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 天幕之上闪电一晃,照得天地间一切都是森白。 那匹驮着一背干草的惊马被拦下,裴十三扯下绑在草料上和马鞍上的斗篷,一行人脸色皆是阴沉至极。 他将斗篷用力扔在了地上,阴戾喝道:“方圆十余里已被围死了,他们今夜逃不出去!往回追!”- 雨夜里一切声音都是沉寂的,官道上突兀响起的马蹄声便显得尤为清晰。 萧厉驾马不知跑了多久,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时,照出了远处树影和草丛中箭矢的寒光。 “有埋伏!” 意识到不妙,他几乎是在出声的瞬间,便捞起温瑜滚下马背去。 没有听见松弦声,只闻箭矢疾掠而过的“咻咻”声,马匹中箭倒下,那飞蝗一样的箭矢长了眼睛似的,尾随萧厉而至,成排地钉入了他带着温瑜滚过的泥地里。 温瑜心跳声几乎已停止,萧厉带着她滚进路边的草丛后,有了近一人高的苇草遮挡,那飞箭才算停了。 死里逃生,她和萧厉呼吸都尤为不稳。 她被萧厉护在杂乱的苇草之下,对方湿透的发梢坠下的水珠砸在她颈侧,她胸脯剧烈起伏,低声说:“官道被封,我们怕是被锁定搜寻地界围住了。” 萧厉垂眸看她,隔着冰冷的水气,二人几乎鼻息可闻。 埋伏在这雨幕中的不知有多少人,对方还在暗处架了弓.弩,只要他们敢现身大道上,绝对会被射成个筛子。 今夜想逃出去,难于登天。 雨幕中嘈杂的脚步声逼近了,侧面草丛被窸窣拨动,萧厉手中苗刀出鞘,两名官兵颈间溢血倒下。 他收刀回身,单臂扣住温瑜纤腰,捞起她便急速退入了苇草更深处:“我说过,便是绝路,也会带着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听到动静赶来的官兵只看到了两名同伴的尸体。 雨夜成了他们彼此最好的遮掩屏障,急雨打叶声盖住了尤为细微的草叶拨动声和脚步声。 萧厉手上的苗刀沥血,这一路他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前方脚踩折干枯苇杆的细微声响传来,他手中苗刀横抡而起,在暴雨中架住了两柄直劈下来的钢刀,抬脚踹飞一名官兵之际,扣着温瑜腰肢的那只手臂后抡,温瑜整个人便被他臂上强劲的力道带得凌空扬起,一脚踢在了另一名官兵下颚。 萧厉换右臂稳稳扣住她腰身,左臂持刀,再次遁入了夜雨遮蔽下的芦苇丛里。 官道上,官兵头子下马检查了数十名下属被一击割喉的尸首后,面色难看道:“那温氏女身边有高手,只将人围在此处就是了,别再紧追,等十三都尉他们过来拿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01 02:38:47~2024-01-02 16:4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千山独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根根 2个;亦翊不舍、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米粒儿 20瓶;相清玥 14瓶;茗孜iii~lily 10瓶;布布 6瓶;蟹老板、.、39874609、刀刀妈 5瓶;小眼睛溜圆 3瓶;豆沙包、jenniferCA、醉渔、橄榄叶子island、吉吉、珞珈山漫步者、Stella、请你吃生菜、25887198、kfpy_L、可伊贝露丝、璟、蝙、薄荷香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的…… 雨势渐小, 没了嘈杂雨声掩盖,那些拨动苇叶的声音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变得有迹可循。 萧厉动作缓了下来, 带着温瑜躲在一大片苇草之后, 凝神细听着四周的动静。 他发根沥水, 幽狼一样的视线紧盯着前方, 湿透的衣袍底下,肌理因神经的紧绷本能地亢奋起来,热气升腾。 但整个芦苇丛似乎都静谧了下来,除了风吹过时, 苇叶相擦发出的沙沙声,再无旁的声响。 草叶上的水珠滴在萧厉刀背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啪嗒”,他低声说:“不对, 人突然都不见了, 是埋伏起来了么?” 温瑜湿透的乌发凌乱地粘在颈上, 愈衬得那截纤颈雪白,冷风吹过时, 那凉意似透过了湿衣往皮肉骨隙里钻,她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只余声线还算镇定:“许是在等援兵, 有这大片苇草和夜色做掩,普通官兵贸然深入,只有被杀的份。” 一道闪电劈下,近处的苇草和远处的密林皆是一片惨然的白。 她看向那重新隐于夜色中的密林,苍白着脸道:“我们去树林里,这片苇草丛藏不了太久。” 萧厉发现了她冷, 只是夜雨未停,他一身衣袍也都还浸着水,实在是想不到能给温瑜取暖的法子,只能先杀出今夜的围困再说。 他低低应了声“好”,牵起温瑜的手时,发现她五指冰冷,迟疑了下,尽可能地用手掌包裹住了她五指,另一手持刀拨开挡路的芦苇,带着她往树林那边去。 但这芦苇是顺着一片斜坡长的,斜坡的尽头是一条清溪,去林子那边,需得蹚过那条溪沟。 今夜大雨,溪水也涨了。 摸到芦苇边缘时,萧厉看了一眼那湍急的水流,怕温瑜会被溪底的乱石或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绊倒,让她趴到了自己背上。 他用手上五尺长的苗刀探着水底深浅,背温瑜蹚过去。 行至一半时,身后忽地传来破空声,萧厉想也不想回身挥刀便挡,一片“叮锵”声里,那数枚齐发而来的弩.箭全被他拍进溪中,斜插进了河床里。 “他们想度溪去对面林子里!快拦住他们!” 持弩包围那一片芦苇丛的官兵大喊,还埋伏在芦苇丛其他边缘的官兵顿时也全往这边赶了过来,一时间短箭密密麻麻朝他们罩来,如一张带刺的尖网压下。 萧厉骂了句粗话,不敢拿后背对着他们,一面挥刀挡下射来的飞箭,一面背着温瑜往溪沟对面退。 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温瑜为了不给他再添负担,双臂尽量攀紧了他肩脖,把自己挂在他身上,视线紧盯着隐匿在芦苇丛中时不时放暗箭的,做萧厉的第二双眼睛提醒他。 退到对面溪岸边沿时,那边的官兵似用完了箭,索性抡刀踏水杀了过来,萧厉放下温瑜,同那些人拼杀到一起,背身朝她喝道:“你先躲草丛里去!” 溪岸两边的斜坡都生长着近一人高的苇草,温瑜扯住苇草根借力,踩着湿滑的淤泥尽力爬上溪坎,只是还不及往更深处躲去,迎面就杀出了几个持刀的官兵——他们借着夜色遮掩,从溪流上沿先他们一步淌了过来。 “萧厉!” 温瑜本能地唤这个名字的同时,手上挖起一团淤泥就朝几个官兵脸上扬了去。 这溪边的淤泥,是带着股水腥臭的深黑色,官兵们扭头遮挡之际,萧厉一刀砍断同自己撕缠的官兵手上兵刃,抬脚将人踹进了湍急溪沟里,毫不恋战地跳上岸挥刀横砍,血色便溅了苇草满叶。 离他较远的那名官兵情急之下想扑过去抓住温瑜威胁他,被萧厉一把摁到在芦苇丛的泥水中捏断了喉咙。 他胳膊被划了一刀,鲜血浸透了衣袖顺着雨水淌下,在掌心泅出一片胭脂色。 “你怎么样?”温瑜爬起来去扶他。 萧厉在草根上随意抹去手上的血迹,撑刀起身,一把拽住温瑜,微喘着气说:“走!” 二人继续往草丛尽头的密林里去。 跌跌撞撞奔跑中,温瑜手脸被苇草锋利的叶沿划出了细小的伤痕,也全程没啃声- 官道上马蹄声急奔而来,那前二十余骑皆是头戴斗笠,身披斗篷,袍角在冷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恍若蝙蝠在夜色中张开了骨翼。 官兵头子一见他们前来,忙迎了上去,在大雨中抱拳道:“十三都尉,您来了!” 裴十三冷声问:“温氏余孽呢?” 官兵头子惭愧低下头:“咱们的弩.箭耗尽,牵制不住对方,叫他们逃进了林子里。” 裴十三甩手便给了官兵头子脸上一鞭,冷斥:“废物!” 官兵头子脸上浮起血痕,却垂着首不敢多置一词。 裴十三下马,手按在身侧的刀柄上,对着身后二十余名裴氏鹰犬喝道:“随我进林搜捕温氏余孽!”- 林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闪电晃过时,才能透过头顶繁茂的枝丫泄进一点亮光来。 习武之人目力远胜常人,萧厉适应这林中的暗色后,倒是已能勉强视物,他带着温瑜躲到了一方尚能避雨的巨石后。 因为肌理运劲儿偾张,他胳膊上的血一直没止住,为避免沿途都留下血腥味,让追兵寻到尾巴,他拆掉护腕,挽起袖子,撕下一截衣料用牙齿咬住,往胳膊上的伤口处缠去。 “你在包扎伤口吗?”温瑜只能将近处的事物瞧出个大概轮廓,注意到萧厉的动作后,她摸索着伸出手,去接他手中的布料:“我帮你。” 她摸到了萧厉拿在手上的那截衣料,摸另一截时,五指顺着布料触到了一片微软的温热。 温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摸到了萧厉的唇,指尖一下子变得有些发烫,还好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她从他唇齿间取出那截布头,摸索着往他肌肉鼓起的胳膊上缠紧,指腹接触到的肌理紧实灼热,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几乎能感觉到底下血液的搏动。 她打完结低声说:“好……” “了”字没能出口,对方的手捂了过来,她被困在他坚实的胸膛和巨石之间,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血腥味和一股说不出的气息,像是夏日里烈风拂过林稍带来的味道。 温瑜没动,她听到了远处一声极为细微的“咔嚓”,像是脚踩断枯枝上发出的声响。 但随即整个林子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让人心慌,仿佛是黑暗中猎手与猎物的对决,行将踏错一步,便会身死当场。 “应是寻着我身上的血腥味找过来的,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萧厉一双狼眸紧盯着黑暗中的密林,这话几乎是贴着温瑜耳畔说出的。 他捡起一颗石子,扔向远处弄出动静,凝神听出四周脚步声之际,抽刀狼跃而起,砍了下去。 刀刃与刀刃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 那身披斗篷的人反手接下他这一刀之际,萧厉就意识到了对方不简单,他在对方后背借力一踏,退出一丈远,转身就跑。 裴十三脸色难看,喝道:“追!” 密林中暗影疾掠而过,那一个个身披斗篷的人,身法诡异,当真如影子一般难缠,无论甩开他们多远,他们很快又能跟上来。 萧厉试图跟他们硬拼,但每每他攻势一烈,刚有占上方的苗头,那些人就退回了黑暗中。 他劈下的每一刀,都仿佛是劈在了水面上,造不成半分伤害。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蚕食着他的体力和耐心,逼他露出破绽来。 萧厉没经历过这样的打法,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让他焦躁,而这股焦躁也很快让他付出了代价,他身上已被划出了好几道伤口。 每一道伤口都极尽刁钻阴毒。 血浸透了他衣裳,顺着袍角一点点往地上滴落,和林间叶稍坠下的水珠砸下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萧厉额角布着细汗,他用布条缠在手上,来防止在雨水和血水中抓握刀柄滑脱,在渐大的雨声中,闭上了眼,只留一双耳朵听着四周的穿林打叶声。 极细微的踏地声,挥刀声,甚至衣袂摩擦声,都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叶稍又一滴水珠坠下时,他抽刀横挡,拦下了从树上跃下俯劈下来那一剑,同时侧身避开只余半寸就能扫过他脖颈的寒刃,以半近四尺长的刀鞘撞在左侧攻来那人的腹部,将人逼退数步。 收刀之际,刀鞘格开身后刺来的利刃,五尺长的苗刀又送了出去。 刀锋破开皮肉,带出了血色。 连一声闷哼都不曾传出,那群人很快又退了回去,四下重新陷入一片只余雨声淅沥的静默。 萧厉便持刀静立在雨林中,衣袍刀尖沥血,发梢下颌滴水,等着对方的下一次攻击。 他进步飞快,已在这场用焦躁来围猎的绞杀中,适应了对手的节奏,学着反抓他们的破绽。 裴十三在暗处观察了许久,只觉围杀这人,当真和围杀一头猛兽无异,他强压下心中那份不耐道:“乾字队随我继续围杀他,艮字队四下搜寻温氏余孽,那余孽没同他在一起,定是藏起来了。” 言罢他率先提刀从树上跳了下去,他是从裴氏鹰犬中凭实力杀出来,后由裴颂一手带出来的亲兵,已能独当一面为将,但从前在裴颂身边做事时,前去刺杀敖太尉的江湖第一剑客,都曾死在他刀下。 他的刀法以快著称,甚至有传言,在他刀下被活剐完了,才察觉到疼。 可同萧厉劈砍到一起时,裴十三只觉心惊,这前朝余孽身边的护卫,接下他的快刀虽显吃力,却不曾让他钻到空子,甚至从那刀锋里蛮横溢出的手劲儿,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 拼快刀极费体力,裴十三手被对方野蛮的挥刀震得快握不住刀柄之际,后退一步让一直攻不进去的鹰犬们顶了上去。 他瞥一眼持刀的手,见虎口已被震裂时,脸色更是难看起来,眼底杀意也更甚:“你和那前朝余孽,今夜必伏诛于此!”- 温瑜躲在巨石下,听见了树林远处传来的拼杀声,她指尖攥得发白,忧心如焚,可也清楚自己出去后不仅帮不上忙,反还会拖萧厉后腿,便不敢妄动。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那群人还没找到她,应不会对萧厉下死手才是。 在这煎熬的等待中,她忽听得巨石后又传来了似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温瑜心中一凛,是有人往这边搜来了么? 这林间枯叶覆地,断枝也有不少,雨夜里黑灯瞎火的,纵使走得再小心,也会有不甚踩到枯枝的时候。 这也是她连换个地方躲藏都不敢的原因,一旦弄出动静,就会引人过来。 温瑜屏气凝声,细听那脚步声有没有继续往这边靠近。 裴颂养的这批死士,之所以被称作鹰犬,便是他们不仅有着鹰一样的目力,还有着犬类一样的嗅觉,绝非军中普通斥侯可比,最擅探查和刺杀。 一斗篷人寻着那已被雨水冲得极淡的血腥味寻到了巨石这边,他抽出刀,悄无声息地沿着巨石边的矮坡继续往下走,在看到下方的灌木丛里隐隐露出一片衣角时,无声笑了笑,用刀挑开那片灌木丛道:“找到你了,菡阳翁主!” 躲在巨石侧凹处的温瑜举起手上的石块还不及朝着对方脑后砸去,那人刀锋一个回转,带起一片寒光,冰冷的刀锋瞬间就已抵在了温瑜颈侧:“倒是有点伎俩,不过我劝翁主还是不要垂死挣扎的好,否则就只能挑断手脚筋带走了。” 温瑜身上的披帛被她放到灌木丛里诱敌,此刻那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对方眼中,她淋了半宿的雨,面色和唇色都苍白得厉害,乌黑乱发散落在肩颈,整个人好似一尊易碎的玉瓷,只一双清月眸仍冰冷沉静地盯着对方。 握在手上的那块石头,终是被她扔至了脚下。 那人道:“这就对了。” 他似不觉温瑜一个弱女子还能伤他,收了刀,伸手去擒她手臂,不料温瑜似太害怕了,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都朝他扑了去,倾城国色的美人软香温玉撞来,没人会拒绝,他本能地伸手欲去揽美人腰,却忽觉心口一片沁凉。 温瑜借着朝他扑过去的势头,将先前从铜雀身上拿来的匕首狠扎进了他胸膛。 斗篷人后背砸在地上,眼中露出错愣,口中溢血,仍抬指要捏向温瑜咽喉。 温瑜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匕首继续朝他胸膛下压,直到没过匕首把,方才停手。 斗篷人已没了呼吸,一双眼仍错愣大睁着。 温瑜浑身瘫软般跪坐到了地上,她第一次杀人,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张溅着血珠的脸也苍白无比,脑子却又冷静得出奇,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必须另找藏身之所。 她拔出匕首,撑着石壁起身,抬脚朝外走去。 天幕之上一道惊雷响起,闪电的白光被扯进密林中,鬼影一样狰狞的树影中,十余名听到动静赶来的斗篷人围至巨石处,和手握匕首的温瑜迎面撞上—— 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就是下章!本来想在这章把剧情写过去,但是渣渣手速太虐了(菜团抹泪.jpg) 这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感谢在2024-01-02 16:44:12~2024-01-03 21:2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 33瓶;卷毛搏斗专家 20瓶;茗孜iii~lily 14瓶;今天暴富没有? 10瓶;11111 5瓶;薄荷香气、kfpy_L、三点吉、请你吃生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我在乎。” 冷雨如注, 萧厉劈刀砍倒一名不及撤走的斗篷人,在裴十三阴郁的目光里,脚踩在那名斗篷人后背, 举刀刺了下去。 斗篷人身形一颤, 抽.搐两下, 不再动弹了, 汩汩鲜血从他身下淌出。 萧厉脚下还横七竖八倒着数具尸体,他撑着刀喘息,凶戾抬眼看向裴十三:“今日挡我者,死!” 裴十三眯眸看着他那身几乎已被血水完全浸透的衣裳, 阴冷道:“刀都拿不稳了,装腔作势,委实可笑。” 他做了个手势,被杀得只剩一半的乾字队死士继续朝萧厉围攻了去, 斗篷在急跑中扬起恍若船帆。 雨水混着血水淌过萧厉下颚, 他拔出刀, 微咧了咧嘴,盈满戾气的眼底带着股疯劲儿:“那就试试。” 苗刀再次和劈砍向他的长刃撞在一起, 每一次出招都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只闻一片震耳的锐响,刀剑相接处被劈斩的雨柱飞溅。 每次围攻萧厉, 都是五名死士一起上,如此便可用车轮战术消耗他体力。 但乾字十二人,如今只剩六人。 裴十三紧盯着被围杀的人,虎口溢血的手,握紧住刀柄又松开,虽一语未发, 但已明显失了耐性。 冷静,冷静。 愈是这种时候,愈需要冷静。 裴十三强压下心底那份想急切解决眼前人的狂躁,他带来的这二十余号人,都是鹰犬中的精锐,今夜虽能斩杀这护卫于此,但对方那一口尖锐獠牙,也让他们付出了尤为惨重的代价。 围杀一头凶狼,当先去其獠牙才是。 在又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里,萧厉劈刀砍断了一名死士手上的兵刃,那名死士脚尖点地,飞速后退,可萧厉手上五尺长的苗刀还是瞬间就逼至了他颈侧,死士只能竭力调整身形,才让萧厉那一刀砍中他肩骨,而不是直接被削断脖子。 饶是如此,他还是受了重创,被随裴十三观战的那名死士一把拖回顶了上去,才捡回一条命。 裴十三视线落在了萧厉手中那柄比普通佩刀长出两尺的苗刀上,一双眼阴沉眯起。 夺了他手上这柄刀,这头凶狼,应就失去獠牙了。 他必要削掉这竖子一臂,再一寸寸碾碎他的骨头,方可泄心头大很。 裴十三缓缓抽出腰侧的刀。 然,刀锋方出鞘两寸,前方雨里便传来艮字死士的喝声:“都尉,我等已寻到前梁余孽菡阳!” 裴十三阴沉的面上终见了几分喜色,佩刀收回鞘中,看向死士们押来的女子。 温瑜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绑起,面色苍白如雪,乌发蜿蜒似妖,衣襟上的血顺着雨水晕至了裙下,随着她走动缓缓滴落至林间的水洼里。 松脂火把和闪电白光照耀下,那张冷漠又似噙着悲悯的容颜,仿佛真是上古神祇造物后遗落人间的手笔。 裴十三都看得浅愣了一息,他们手中虽有画师临摹用来搜寻的画像,可无论是五官还是神韵,都不及真人十分之一二。 他回神后冷嗤:“温氏诞妖女如此,无怪各路豪雄都欲夺之养为禁脔。” 随即刀指萧厉:“你主子都已落网,尔这余孽还不快束手就擒!” 冰冷的雨水冲掉了萧厉坠在眼皮上的汗珠,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看到她衣裙上大片的血迹,缓缓问:“你受伤了?” 温瑜望着他浑身被血水浸透的模样,冷漠的眼底终有了裂痕,轻轻摇了摇头,艰涩道:“他们不会杀我,你不用管我,快逃出去!” 艮字队死士也在此时向裴十三禀报:“都尉,这前朝余孽杀了艮五。” 裴十三神情一变,再看温瑜时,脸色阴冷了许多,冷笑:“逃?” 他抬刀便架到了温瑜颈侧,对着萧厉阴狠道:“放下手中兵刃,能活捉这温氏余孽交给主君,我自是不会带个死的回去,但往她身上扎几个不要命的血窟窿,或是让今夜血战的弟兄们都当一回前梁翁主的东床快婿,还是使得的。” 他刀锋做势就要往温瑜染着血的衣襟上挑。 “你别动她!”萧厉嘶喝出声,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裴十三刀尖挑进温瑜湿透的衣襟,盯着萧厉威胁:“扔了你手上的刀。” 血丝一寸寸爬上萧厉眼底,他提起手上的苗刀缓缓应声:“好。” 却听得温瑜唤他:“萧厉。” 萧厉抬起发红的眼,撞进了对方冷漠又破碎的一双眸中。 温瑜说:“我不在乎,我活着,只是为了报仇,这身皮囊毁了、烂了,于我而言,都不算什么,你逃出去。” 一道闪电劈下,随即雷声轰鸣。 伴着雷声一起闷声砸地的,是萧厉手中那把苗刀。 冷雨滚过他眼皮再漫过他眼睑砸下,他望着温瑜哑声说:“我在乎。” 温氏倾覆让她失去的一切,他都在乎。 她要把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那他也是她的最后一层甲。 死士们几乎是在萧厉弃刀的瞬间,便飞扑上去摁住了他。 裴十三阴冷道:“给我打断他全身的骨头,再将人吊死在这林中,以祭死去的弟兄们!” 险些在萧厉手上丧命的死士们自是不会留情。 萧厉被压进了雨中的泥地里,抡锤一般的拳脚落在他后背,砸得他口中吐血,半张脸也被踩进了泥浆中,他一双眼却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温瑜的方向。 如果这辈子只有这么长,二十载凄苦换来遇上她,死前能最后护她一次,似乎也够了。 “萧厉!” 温瑜嗓子嘶哑到几乎叫不出他名字。 她眼底的冷漠似被打碎的白瓷,一寸寸裂开,溢出的全是钻心的疼痛,泪水混着雨水一齐砸到了地上,朝他吼道:“你给我还手啊!” 萧厉望着她,溢血不止的唇翕动着,依稀可辨出他是在说“别哭”。 裴十三看得心中大快,冷笑着吩咐底下人:“还手?给我拧断他手脚!” 温瑜眼中涩疼,止不住泪流,她双手被缚于身后,尽力扬起了头,身姿笔挺如苍竹,像是一只要引颈触山的鸾鸟,横溢着痛苦和恨意的一双眼,终只剩赴死的决绝,“尔等逆党,焉配挟我生死?” 她闭目,用尽全身力气,朝裴十三架在她颈上的那柄刀刎去。 她这一路,是萧厉护着才行至了这里。 她欠他的,已够多了。 她若死了,他大抵便不会受制于人了。 裴十三大骇,连忙撤刀,却还是让温瑜颈上割出了血色。 欲断萧厉手脚的死士们也被温瑜惊住,朝前看去。 萧厉浑身都是血,他望着着温瑜颈间渗血倒下的身影,喉中几乎是溢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从泥泞中挣扎而起,死士们回神还想按住他,却被他身上突然爆出的那股蛮力震得根本抓握不住他臂膀,朝后摔去。 裴十三眼见萧厉扑来,提刀就要砍,可被萧厉脚下扬起的那一片泥水迷了眼,匆忙别过头,随即只觉胸口似被一口千斤大鼎狠狠砸中,瞬间一口血雾便从他口中喷出。 萧厉一把抱起倒地的温瑜,滚身躲开几名死士劈来的刀,摸起苗刀便朝他们脖颈抹去。 苗刀的长度让死士们忌惮,仓惶后跳,萧厉则借着这间隙狼跃而起,背着温瑜跳进了火光照不到的藤林之后。 几名死士提刀还要再追,却忽听得身后同伴急唤道:“都尉!” 他们回身,便见裴十三七窍见血,似五脏六腑已碎,他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眼中惊骇不散:“报……报与主君,这拳法是……是……” 他终是没能说完想交代的话,就这么睁着眼断了气- 夜雨未停,萧厉背着温瑜疾驰在藤萝绕木的密林中,他口里全是血腥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肋骨也断了两根,在这一刻却像是已不知道疼了般。 胸腔里空得厉害,甚至连脑中都是空白的。 那种仓惶和无助感,让他仿佛回到了去乱葬岗寻萧蕙娘尸身的那个雪夜。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身上不知被黑暗里的枯枝和断木剐蹭出了多少伤痕,却也全都顾不得了,只在急跑中不断同背上的人道:“我们逃出来了,阿鱼,要撑住……” 裴十三撤刀及时,温瑜颈上被割出的口子没伤及要害,可被雨水冲下的血迹,还是将她整个领口都晕成了一片胭脂红。 未愈的风寒和这一宿的逃亡,已彻底催垮了她的身体。 她头无力地贴在萧厉肩背上,孱弱回他:“我不死……” 萧厉湿发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说:“对,你不能死,你还要报仇。” 温瑜闭目跟着他呢喃:“不死,报仇……” 覆地的藤萝遮蔽了山岩间原有的沟壑,萧厉怕那群人影子一样的斗篷人再追上来,走得急,不甚踩空,带着温瑜一并掉进了山体裂开的石缝中,幸得他一只手牢牢护住了温瑜,另一手又攥住了一株藤蔓,竭力拽紧来缓和二人下坠的势头。 他喉间艰难溢声,下滑了约莫三两丈,掌心的皮肉都尽数被剐蹭掉,才终于挽着藤蔓挂在了山壁上。 但苗刀掉进了石缝底下。 温瑜感觉到他用力箍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在轻微地发抖,虚弱问:“你怎么样?” 萧厉以独臂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听着苗刀似砸在石块上发出的锐响,咬紧牙关说:“我没事,下边约莫还有个七八丈的距离,这条藤蔓很粗,应该能垂到底下,你抱紧我,我带你滑下去。” 从他掌心流出的鲜血,顺着藤蔓滴落在了温瑜脸上。 有了顶上那片遮住这条石缝的藤蔓遮蔽,雨水并未滴进来,她察觉到那血是温热的。 温瑜不知道是萧厉手上的伤口裂开,还是又添了新伤,用力攀紧他肩颈时,她把脸靠在他满是血腥气的胸膛上时,只觉眼窝灼痛。 她欠这个人的,真的还不清了。 萧厉带着温瑜终于下到石壁底下时,借着闪电照进来的白光,捡回了掉下的苗刀,也发现石壁一侧藤蔓遮掩下,有一处山洞。 他满是擦伤的手指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拧开吹了吹,还好这火折子并未进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方不大的天地。 他用刀拨开洞口的藤蔓,带着温瑜走了进去。 洞内尘土积蔽,不过好在似有人遇难在这里落脚过,石壁边放着些干柴,往里一堆干枯的藤蔓上边,还铺着一张毡绒披风,似用来睡觉的地方。 萧厉取了些铺床的干枯藤蔓,用火折子点燃,火光将洞内的一切照得更加分明。 他添了柴禾把火升起来,抖去那毡绒披风上的灰尘,给温瑜披上让她靠石壁坐着,说:“这条石缝有近十丈高,有洞口的藤蔓和石缝上边的藤蔓遮掩着,我们在这里生火也不会被发现,今夜雨大,就先在这里躲一躲。” 借着火光,温瑜看清了他苍白的脸和衣角滴落的血水,就连添柴禾的那只手,也是血肉模糊。 她想到先前他带着自己下来时,滴落在她脸上的那些温热血迹,心口涩疼,哑声道:“你先处理你身上的伤……” 说着便想强撑着坐起来帮他,被萧厉按了回去:“我皮糙肉厚不碍事,你别动,当心颈上的伤。” 他强忍下喉间上涌的血腥味,拧开苗刀的刀柄,取出了藏在里边的金创药。 他们的包裹在温瑜被抓后,被裴家鹰犬们收走了,眼下只有这药能用,但这伤药见效虽快,能迅速凝血结痂,药性却烈,撒上去时伤口如油烹火燎。 他按着温瑜一侧肩膀,将药小心地洒到了她伤口上。 药末同温瑜伤口一融,温瑜整个人就止不住地发颤,她微侧着颈子,火光下那一大片雪颈,在雨水残留的湿意里,很快浸出了细密的汗渍——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03 21:25:08~2024-01-05 06:2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1900313、千山独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衫不改、3190031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lith 50瓶;一人 15瓶;风起一楼、耕烟绵绵 10瓶;刀刀妈、夏至 5瓶;97年的苦艾酒 3瓶;莫而小小 2瓶;三点吉、kfpy_L、胖狐狸、珂珂爱吃桃、薄荷香气、请你吃生菜、珞珈山漫步者、Stella、愿你三冬暖、37700664、3987460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他在嫉妒 萧厉问:“疼得厉害?” 温瑜轻轻摇头, 她面上苍白不见血色,只眼眶还浸着红,领口为了方便上药拉低了些许, 被火光照得暖白的锁骨上只覆着薄薄一层皮肉, 是一种堪称昳丽的脆弱。 而她最脆弱的那段雪颈, 更因她微侧着头的姿势, 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眼前人的视线里。 萧厉看着她颈侧那道一寸来长的伤口,按在温瑜肩头的手微微收紧,随即收起药,从温瑜里衣的袖子上撕下一条布料来, 缠了上去。 他一身衣裳里外都浸着血,脏得厉害,只能用温瑜自己的。 粗粝的指腹和她颈上细嫩的肌肤相接,温瑜因忍痛还在轻微地发抖, 火光炙烤着二人湿透的衣物, 在这冷热交接中, 萧厉垂眸看她时,两个人几乎是呼吸相缠。 那些在心底疯涌却一直压制的情愫, 在今夜这场同生共死后,像是被暴雨灌满了的地下泉水,哪怕再竭力克制, 也会从坍陷的角落渗出来。 萧厉说:“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不是还要报仇么,死了,就什么仇都报不了了。” 温瑜呼吸间全是他身上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气息,湿透的衣裳裹在身上发冷,可不知是被他的气息笼罩着, 还是被火光烤着的缘故,又隐隐发热。 那些他从未说出过口的情愫,都已在今夜“我在乎”那几个字里剖在她跟前。 温瑜做不到装聋作哑,她在抬眸和萧厉视线对上时,便觉自己的视线像是被绞住了。 眼窝依旧涩痛,她哭过后薄红未退的一双眸子,只是看着人,便能让人丢盔弃甲。 大抵生死最易摧毁脑中那名为理智的防线,被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着,有一瞬温瑜也想忘记自己是谁。 但那样的念头只是仓促浮现,她便清醒了。 温瑜错开眼,望着火光孱弱出声:“温氏倾覆至此,还能有你和岑护卫、铜雀他们舍命护我,是我之幸。” “我的命,不比你们高贵多少,当日铜雀负伤,我会以命要挟官兵不许伤她。今日你因我受困,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她再次拿岑安和铜雀说事,将今夜为救他的刎颈之举,说成同那日救铜雀无二。 那片如蛛网一般罩在二人身上的黏稠荡然无存。 萧厉望着她垂下的长睫,给她包扎好伤口后收回手,只说:“看来我眼光不赖,跟了个好主子。” 温瑜听得他这话,心口微刺,道:“我从未视你为使仆,你和大娘都于我有恩,他日我抵达南陈,只会奉你为座上宾。” 萧厉用细枝拨了拨火堆里燃烬的柴灰,火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似乎笑了笑,说:“我一个粗人,当不得座上宾,当个马前卒便好。” 言罢看了一样自己还在往下滴血水的衣袍,道:“在泥里滚了好几遭,身上邋遢得很,方才见外边有个积了不少雨水的石坑,我出去洗洗。” 温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清冷破碎的一双眸子,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几经挣扎之后,终又归于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国仇家恨早已击毁了她的一切。 她这条性命,早就不是为她自己而活了,她是为报仇活着的- 萧厉走出山洞后,一直强压在喉间的那口淤血便吐了出来。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后,才觉浑身都疼,尤其是胸腔,一呼一吸间都像是撕扯着了里边的血肉。 他估摸着应是被那群死士摁在地上时踹断了肋骨。 他用手背揩去唇边血迹。 也还好,断的是肋骨,若是手脚,或许他今夜和温瑜真得死在那里了。 萧厉撑着石壁缓和了些呼吸后,才走到澡盆子大的水坑前,掬起几抔水胡乱地浇在脸上,洗去血迹,又掬了一抔水漱口,顺带将身上裹着血泥的伤口也洗了一遍,才拧起在水中滤去了大部分血渍的衣裳,将里衣胡乱撕成条。 他身上被死士们划出的刀伤都极长,且皮肉外翻,藏在刀鞘里的那些金创药根本不够用。 借着洞口藤萝处隐隐绰绰透出的火光,萧厉将剩下的金创药撒到了几处最为严重的伤口上,便用撕下的里衣缠上了。 他披上外袍草草束紧,拿起刀沿着石缝左右尽头都走了一遍,寻找有没有别的出路。 但今夜大雨,夜空一片漆黑,断岩和杂草灌木遮蔽下,肉眼能看到的实在是有限,他只在靠山石凹陷处还发现了一口地下泉出水的泉眼,那水流沿着一侧的碎石淌进了山涧中。 萧厉微松了口气,这泉水干净,可以喝。 他取下挂着腰间已在打斗中被撞变形的铜制水壶,本想取些水带回去给温瑜,但发觉里边沉甸甸的,方想起这只水壶里装的是给温瑜备着的风寒药。 在客栈那会儿,他本是想拿去厨房给她温一温的,谁料撞上追兵,便一直带在身上了。 也幸得这药没丢,今夜淋了大雨,温瑜的风寒肯定会加重,有这一壶药,她应是能熬过来的。 萧厉把水壶放在泉眼旁边,自己掬了两口冷泉喝。 山风从石缝里疾啸而过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脚边。 萧厉掏出火折子细看,发现是一颗野山楂,地上还有不少被风刮来的这类果子,只是不少已经腐烂了,方才太暗,他并未留心。 夜色中他并不能看清那颗山楂树是长在何处,想着明日等天亮了,可以过来找找。 他举着火折子从地上捡了些刚从树上刮下来的新鲜山楂,在泉眼处洗了洗一并带回去。 萧厉拨开洞口的藤萝时,虚弱靠着石壁的温瑜便掀开眸子,问:“你去哪儿了?怎出去了这般久?” 萧厉把用从藤萝上摘下的叶片垫着的山楂放到她边上,说:“在外边简单洗了洗一身的血腥味,包扎好伤口后四处看了看,天太黑,不便视物,暂时没找到出路,不过在石缝左侧的尽头,有一口地下泉的泉眼,那附近的山壁上应还长着一颗山楂树,我捡了些被风吹下来的,你将就着吃点,明日我再出去看看。” 温瑜视线落在他外袍被刀锋划破的那些口子上,说:“你后背也有好几处伤,你自己是如何包扎的?” 她抬眸看他,明如洞外闪电一般的目光里透着哀意:“是不是金创药已不够了,你根本就没上药?” 萧厉闻言,似有些好笑又无奈地扒开自己衣襟,露出里边缠绕着布条的精壮胸膛:“我骗你做什么?你若是不放心,大可帮我拆开重新包扎一遍。” 他发梢往下滴着水,一双黑眸望着温瑜,半开玩笑般道:“我是求之不得。” 温瑜心中微愠,别开脸不再看他,倒是也打消了怀疑他并未上药的顾虑。 他这突然吊儿郎当的样子,让她有些不甚习惯。 但她也隐隐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那份逐渐明晰的情意,被她一句以命做胁救他和救铜雀无二挡了回去。 他若再同从前一样,或许她心中那份愧疚还会越积越重。 他作出这副佻达模样,或许也是想告诉她,他懂了那份拒绝,会收回自己的感情,不会再给她带去任何困扰。 她应是该高兴的,但心口却萦绕着一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涩然。 她出神之际,萧厉将那水壶放至了她身边,说:“这是昨日下午让医馆药童给你煎的药,正好派上用场了,你一会儿把药喝掉,身上的湿衣……也最好脱下来,我给你烤干,不然你的风寒只会加重。” 温瑜抓着披在身上的那件毡绒斗篷,没有即刻应声。 萧厉似知道她的顾虑,说:“我去洞外,你换好了叫我。” 冷雨虽没瓢泼进洞外的石缝里,可那叶隙间还是会滴水下来的,更何论外边风大,他一身伤,比自己严重得多,只是仗着体格撑着。 他们如今被困在这里,回头他若是也病倒了,便当真只能在此处等死了。 温瑜在他起身时道:“不用去外边,你背过身去就是。” 萧厉回过头看着她,浅笑着问:“就这么放心我?” 温瑜沉默了一息,说:“一个把命都交给我的人,我为何不放心?” 萧厉脸上那抹佯装轻佻的笑,突然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他抬脚朝外走去,只说:“换好了叫我。” 冷风在他掀开洞口的藤蔓时灌进洞内,吹得火光扑朔。 温瑜垂眸看着湿透的裙摆在地上泅出的水痕,知道他是不愿逾礼半分,她浅浅失神了一瞬,才解下身上的披风,褪下湿衣。 萧厉抱刀靠在洞外的石壁上,任冷风灌满衣袍。 身上每一道伤口都疼,可胸口那团跳动的血肉,却仍如岩浆一样滚烫,叫嚣着不甘,翻滚着能将他一身皮骨都灼伤的野心和欲望。 他隔着这黑沉得恍若没有尽头的暗夜,侧目眺望向无数崇山峻岭之后的南陈。 他清楚那让自己整颗心都扭曲到狰狞的恨意是什么。 他在嫉妒。 嫉妒那个与他素未谋面的陈王——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给久等的宝子们发红包(废咕以头抢地.jpg)《 》 45-50 第46章 他的! 里边传来一声“好了”时, 萧厉方收敛了所有情绪,掀开藤蔓进洞。 温瑜坐在火堆旁,身体用那件毡绒披风裹得严严实实, 只余湿成一绺绺的长发披散在披风外。 她换下来的衣物, 则整齐地叠放在一旁。 萧厉将那些干掉的藤萝拎起来抖了抖, 筛掉上边的叶渣灰尘, 重新铺了一遍,才对温瑜说:“靠着石壁凉,你将就着在这枯蔓上边睡一晚,明日我们再找出路。” 温瑜低低应了声好, 她现在已有些头重脚轻,脑仁一下一下地刺疼,心下明白大概是风寒加重了。 她走过去躺下时,萧厉见她面上恹恹, 整个人都无甚精神的模样, 也猜到了约莫是风寒的缘故, 问她:“壶里的药喝了吗?” 温瑜点了下头,说:“还剩许多, 你身上伤势重,淋了一宿的雨,你也喝些, 以防邪寒入体。” 铜壶里的药,是按两次服用的量煎的,她身上乏力,胃里也有些翻得厉害,换好湿衣后,只强忍着冲鼻的药味喝了一小半, 怕再喝下去激得吐出来,浪费了药,且还要给萧厉留一些,便没再喝了,此刻只想蜷缩着睡会儿。 萧厉道:“你睡吧,我心里有数。” 温瑜昏沉得厉害,浑身都难受,裹着披风虚弱合上眼时只道:“你帮我把外裳烤得半干就行了,其他的衣物轻薄,放到明日应该也能干的。” 萧厉应好,添柴时,把火堆往温瑜躺的那边移了些许。 得亏临近南方,这边夜里的天气才不似北边那般严寒彻骨,有火堆烤着,倒也能凑合过一夜。 他拿起药壶,入手便觉颇沉,猜到温瑜肯定没喝多少。 他们被困在这山里,追兵肯定会封山搜索,后面若是没了药,她风寒又重,只怕更棘手。 他将那药壶放到火堆旁,隔着一小段距离给温瑜温着,备着等她夜里醒了喝。 注意到温瑜头发还湿着,只是已没干爽的衣物给她擦头发了,他拿起她叠放好的外裳准备给她烤干,但衣裙上全是血迹,闻着也是一大股血腥味,她叠起来另放着的衣物上也沾着血迹,便想着拿去外边的泉水处一起洗洗。 他取那叠衣物时,放在里边的鲤鱼木雕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温瑜在风寒药的作用下,似已睡沉,并未被这点细微的动静惊醒。 萧厉捡起木雕,用手摩挲了一下,再抬眼看向背身朝里躺着的温瑜时,火光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压抑了太多不可言说的情愫。 最终他把木雕轻手轻脚地放了回去,拿起温瑜换下的衣物去了外边。 天太黑,萧厉视物不甚清晰,在泉眼水流处搓洗衣物时,叠放在衣服里的一块布料掉了出来,他初时没弄明白那是什么,还以为是温瑜的手帕,但搓了两下发现比手帕大许多,料子也并不是做手帕常用的绫纱,更像是绸布,触感极为光滑,边角处还有系带。 电光火石间,他似明白了那是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也不敢再这么直接拿着继续搓洗,迟疑些许,才用温瑜的外裳裹住了那团柔滑的布料,小心地搓洗。 拧干了拿回去在火堆旁烤时,也没敢直接拿着那片布料烤,依旧是叠进温瑜的外裳里一起烤。 下半夜的雨声并未停息,山洞外甚至能听见雨水从藤叶上滴落的滴答声。 萧厉不知自己是不是被今晚的血气给冲昏了头,他在烘烤衣物时,便觉脑袋有些发沉,最后强撑着把温瑜的衣物给她烤干了,起身叠放回去时,更是有些眩晕。 他轻晃了一下头,撑着石壁在火堆的另一侧坐下,背靠洞壁闭目浅眠。 火堆里的柴禾在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燃烬,火光熄灭时,洞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天明时分,温瑜被洞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 她喝了药,裹着披风在火光的炙烤下出了一身汗,这一觉醒来已好了许多,只是嗓子仍涩哑得厉害。 从洞口藤蔓缝隙间泻进的晨光照亮了里边,她望着不远处靠石壁而睡的人,浅唤了一声“萧厉”,但那一向浅眠的人,却没回她。 温瑜听着他明显不太正常的粗重呼吸声,顿觉不妙,撑着身下的枯蔓起身,走到他跟前,轻轻晃了晃他肩膀:“萧厉?” 萧厉还是没应声,他呼吸发沉,面皮烧得通红。 温瑜抬手探他额头,一触到便觉滚烫无比,连他呼出的气息都是灼人的。 “怎么会这样……” 温瑜忙伸手去拿那药壶,掂起发现分量一点没轻,便知道萧厉昨夜肯定没喝。 她望着烧得不省人事的人,半是心酸半是微恼,哑声道:“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石壁颇凉,温瑜怕是萧厉在这里睡了一宿沾到太多寒气的缘故,吃力扶起他一条胳膊道:“你别躺这里了,去那边枯蔓上睡。” 奈何萧厉太沉了,她根本扶不动他,且他袖子上也带着黏稠的湿意。 温瑜收回手,摊开五指一看,发现自己手上沾到的是血。 她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低喃:“不是已经包扎过伤口了么?” 似意识到了什么,她忙解开萧厉衣襟一看,便见他缠着布带的好几处伤口,都晕出了大片血迹,显然是根本没上药,只用布带缠了起来。 他那般重的伤势,若是不上药,只用布带缠起来,伤口是会发炎的啊。 温瑜怔怔地看着萧厉满身的血迹,一股酸哑涌上喉头,她咬牙道:“骗子!” 他就是没有足够的药包扎伤口了! 怕她当心,还故意将伤口缠起来骗她! 当务之急是要给他退热治伤,温瑜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涩意,拿起药壶,顾不得药是冷的,小心地把壶嘴放到他唇边,给他喂药。 奈何萧厉齿关闭得死紧,药汁全都从他嘴角溢出来了。 温瑜试了许多次都是如此,溢出了太多药汁,她不敢再浪费,望着半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的人,眼眶发酸地抬臂抱住了他。 这逃亡路上的每一幕,都在她脑子里缓慢掠过,他背着她横翻山岭躲避追兵时额角滚落的汗,他为她挡下的那一道道伤,他被人摁在泥泞中打到吐血不止还望着她的一双眼…… 一滴滚烫的泪就这么砸进了他领口。 她失去的已够多了。 温瑜目光在那无尽的悲意中渐凝,缓缓道:“我欠你好几条命了,我不会死,你也不许死。” 她直起身来,拿起药壶自己含了一口,捧住青年的脸,苍白柔软的唇覆上他的,撬开他齿关,小心地给他渡了过去。 这次总算是没再溢出。 人命关天,这法子有效,她便也无暇再顾及旁的,如法炮制,继续给他喂药- 萧厉很久没做过梦了,大抵是这一宿的厮杀和压抑的情愫,唤醒了他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看到了软香罗帐和满室飘飞的红绸。 楼里的姑娘们总是将绸发拢在一侧,着轻罗纱衣半倚着门,眼波含情地目送恩客。 他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冻得通红的手,拧起里冰水浸过的帕子,擦木质地板上人来人往留下的脚印,那无数扇或开或闭的房门里,传出无数咯咯的娇笑或似哭非哭的娇啼。 五六岁的他,尚不懂那是什么,但也知道不能听,不能看。 他尽可能地低着头,对那些声音,只有无尽的厌恶和恶心。 在楼道内巡视的打手听着那些声音,却会露出淫邪又龌龊的笑来,而每每同母亲相熟的男子寻来时,母亲和对方上了楼,那些打手们看着他,则会露出类似的神情,恶意又讥诮。 萧厉厌恶那楼上的一切。 他宁可去刷楼里的婆子们都不愿刷的恭桶,也不愿去楼上姑娘们房里擦地。 但那些打手总喜欢捉弄他,在萧蕙娘和他干娘们都顾不上他的时候,便会支使他上楼去做事。 擦地的抹布被黑靴踩住,看不清面目的打手将托盘塞到他手上,鄙夷又带着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兴奋朝他喝道:“小杂种,把这酒送到霓裳房里去。” 萧厉垂着头,用力拽那截被踩住的帕子,声音冷漠又稚嫩:“我不去。” 身上便挨了一脚,狰狞的骂声钻入耳膜:“你不去让老子去么?得罪了客人,回头看老鸨不寻个人牙子把你给卖了!想靠着你那娼妇娘在楼里吃白饭,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瘦小的身体被踹了个仰翻,害怕被卖掉,从此再也见不到母亲,忍着痛爬起来,端起递来的托盘,短了一截的袖子下,手臂上青紫的淤伤新旧交叠。 有的是被老鸨打的,有的是打手们捉弄他磕的,印象里,他在醉红楼就难有一身完好皮肉的时候。 叩响门,里边的声音支离破碎地让他进去。 萧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开门,捧着托盘低着头走进,飘飞的红绸一直垂落至地。 他听见罗帐后的女人似十分痛苦地短促叫了一声,仓惶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女人雪白的手臂被折按在锦绣被褥上,未完全合拢的罗帐里露出半张看不清面目的香汗淋漓的脸。 她身后面容更加模糊的男人恍若一条交.媾的野狗。 手上的托盘被打翻,他跟着哑叫了一声,捂住耳朵想逃离这地方。 后退中却像是一脚踏碎了无数面镜子,逼仄的房间跟着碎裂开来,变成了偌大的宫殿,他亦在这顷刻间从稚童变成了青年,床榻上的女人模样也逐渐清晰。 艳若芙蕖的一张脸,偏生了双清月般冷淡清透的眸子,被折按着手臂倒伏在床榻上,青丝铺了满枕,微红着眼望向他。 是温瑜。 萧厉浑身僵住。 那一瞬所有的惶恐和厌恶都消失殆尽。 一股横生的暴虐撕碎了他,狰狞和杀意从心底狂啸而出。 谁? 是谁在对她做那样的事? 陈王? 是不是她要嫁的那个陈王? 妒恨像是燎原的野火,烧穿了他五脏六腑,黑色的恶意疯涌,攥得他整颗心发麻。 他死死盯着那张清冷旖艳的芙蓉面,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啸:他的! 整个人似已被劈做了两半,下意识地朝着床榻迈进——他要拧断她身后人的脖子,把她抢回来! 天旋地转间,摁着温瑜那条雪臂将她按在床头的人,却忽地变成了他自己。 那双清冷的眸子便那般带着不自知的旖.色哀哀望着他,似在说:已经疼了。 脑仁似要炸开了,一抽一抽地疼。 萧厉有些无措地松开那被他捏出了红痕的腕子,仓促地想后退,周身却如坠火海,灼炙得他皮肉都快裂开。 他恍惚间觉着,这应是他做了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后的惩罚。 他就要被烧死了。 唇上却在这时传来一片温软,有微凉的水泽渡过来,如一场久旱甘霖。 但不过须臾,那片温软连着微苦的水泽便消失了。 他遍布伤痂的手指微动,全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还想要更多。 所以当那片温软再次覆来时,他便有些急促地索取,只是吮尽那微苦的甘霖后,隐隐从那片温软里尝出了点其他的味道。 温热的,带着清淡的甜意,像是他幼年生病时,干娘泡给他的一碗蜜水。 每每生病才能尝到的一点甜,他记了很多年。 每次喝,也都是珍而重之地捧着,小口小口地慢慢抿。 这个味道比那微苦的甘霖更让他着迷,他有些用力地搅吮着,不肯轻易放那片温软离开,呼吸渐渐急.促之际,唇上忽地一痛,那抹温热终是彻底抽离。 温瑜撑坐在地,竭力平复着呼吸,唇舌隐隐麻痛。 她用手背揩了一下唇,愣愣地瞪着依旧烧得不省人事的人。 他怎可…… 满腔的恼意对着一个昏迷的人发作不出来,风寒药是给他喂下去了,他身上的伤还得想法子。 温瑜换上自己的衣裙,打算出去瞧瞧,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草药。 她从前在舅舅家的药庄上,见过药农们晾晒草药,多少识得一些。 在穿衣时,便发现那一叠让萧厉不用烤的衣物,并不是按自己原来的手法叠的,且上边的血渍也都被洗净了。 里边……还有她的贴身衣物! 温瑜不由侧目看向萧厉,诸多心绪齐齐涌上来,最后又变成了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怔然。 恼么? 可他在夜里,拖着一身伤也要帮她把衣物洗净了烤干,还因把药都留给她病成了这般模样,她又恼不起来。 温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心绪复杂地把披风盖在他身上,拨开藤蔓走出了山洞- 定州,中军帐内。 裴颂看完鹰犬八百里加急送回的信件,俊秀斯文的一张脸上,绽开冰冷的笑意,望着送信的鹰犬,用温和到令人胆寒的嗓音尤为缓慢地道:“同本将军好生说说,乾字死士是怎么只剩六人,裴十三又是怎么死的?” 送信的艮字死士额前的冷汗瞬间便滚落下来,单膝跪地的身子也愈压低了几分,将当日的情形复述一遍后,道:“十三都尉在临死前,让我等报与主子,似想说那前朝余孽护卫的拳法有问题,但可惜当时十三都尉伤势过重,没能交代完遗言。” 裴颂闻言,嗓音却变得异常幽冷,盯着死士道:“你是说,那前朝余孽身边的护卫,不仅一手刀法了得,拳法更有来历?” 艮字死士道:“对方气息绵长,那柄五尺苗刀重量更是远胜普通刀剑,十三都尉让我等以车轮战术围困他,几轮下来,他却仍未到力竭之态,属下怀疑,他应是佐以什么内功心法习武,才有如此体格,十三都尉许是从他拳法里瞧出了什么。” 裴颂指尖轻叩着长案,眸中寒芒顿现:“把十三的尸首运回来,我要亲自看看。”——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06 23:39:05~2024-01-08 06:0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tutu、绝渡逢舟、52538158、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月九日醉酒上九层楼 23瓶;月光落在左手上 13瓶;闲花落地 10瓶;蟹老板、. 5瓶;一帘媚阳、春晨溪筠、以后爱吃竹子 2瓶;愿景、夜、皎皎月、岁岁讨厌碎碎、吉吉、cocoee、三点吉、薄荷香气、橄榄叶子、请你吃生菜、29670145、kfpy_L、刺儿头头、莫而小小、钟筱筱兮易水寒、谈勤勤、小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像是野狗啃噬骨头 艮字死士垂首应是。 裴颂却又问:“可记住了那护卫样貌?” 艮字死士道:“我等当日围杀时, 雨夜天黑,看得不甚清楚,只记住了个大概。” 裴颂便示意一旁的亲卫:“带他去见画师, 便是只有三分像, 也要给我画出来, 务必弄清那护卫的来历。” 艮字死士闻言似想起了什么, 道:“当晚那护卫护主被擒,前朝余孽菡阳曾唤过他一声‘肖立’,但具体是哪两字,属下不得而知。” 裴颂叩着几案的指尖一顿, 嘴角勾了起来,说:“先去见画师绘像。” 艮字死士跟着亲兵出帐后,裴颂才噙着薄笑幽冷出声:“当初在雍州以南搅弄风云的人,就要明晰了呢。 ” 帐外传来守卫的通传声:“司徒, 江美人求见。” 裴颂神色稍缓, 笑意更深了几分, 说:“进。” 须臾,披着青色狐裘披风的温婉女子端着一盅汤掀帘进帐来, 神色不太自然地道:“我……给司徒炖了盅雪蛤汤。” 裴颂支撑着头看江宜初捧着汤盅走近,放到他案头后,又取了白玉小碗给他盛了一碗。 望着美人纤纤玉手递来的汤碗, 他并未接,而是睨着那汤意味深长地道:“阿姊突然为我洗手做羹汤,我这心中实在是惶然得紧呐,还是说,阿姊已想起我是谁了?” 江宜初面上微慌,捧着汤碗低垂着长睫道:“司徒莫要说笑了, 罪妇……” 这两个字一出口,她惊觉裴颂骤然阴沉了脸色,忙改口:“妾十八嫁入王府,今年二十有三,此前也未曾见过司徒,如何担得起司徒一声阿姊?” “这汤,只是妾见定州天寒,司徒劳神军务,特送来给司徒温补一番的,司徒若怕妾在汤中做了什么手脚,妾可为司徒试毒。” 裴颂听她前一句话,神色并未好转,听得她后边的说辞,唇角才上挑了几分:“想不起来,阿姊便慢慢想,至于这汤……还是劳阿姊先尝尝。” 江宜初搁下白玉小碗,说:“我让人再取只碗来。” 裴颂却端起那只碗径直递到了江宜初跟前,食指上的兽头铁扳指狰狞怒啸,只叫人瞧上一眼便觉着胆寒。 他唇边挂着温和又斯文的笑意:“不必麻烦,阿姊就这么尝便是。” 江宜初有些僵硬地接过那白玉碗,没用里边的汤匙舀着喝,只就着碗口浅尝了一口,说:“司徒现在可以放心了。” 裴颂笑笑,拿回白玉小碗,在手上转了个圈,就着江宜初喝过的地方,一口将碗中剩下的汤饮尽,随即望着江宜初红白交加的脸,意有所指般道:“好喝。” 江宜初神僵得更厉害了些。 裴颂放下碗后,却是拉住江宜初一只手,用力一拽,便将她整个人扯入了自己怀中。 他在江宜初慌乱的神色里,伸手钳制住了她下巴,盯着她幽幽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阿姊突然这般讨好我,是有求于我吧?” 江宜初涂着口脂也掩不住苍白的唇抿了又抿,嗓音有些发抖地道:“我瞧见不少前梁旧臣,都被发配去做苦役……定州风雪盛,他们连件像样的蔽寒衣物都没有,有的还被督察官兵打了个半死,只怕熬不了几日,司徒志在一统中原,但施以仁德收揽人心才对,还望……司徒饶他们一命。” 裴颂凉凉地笑了声,盯着眸中都已凝起水雾的人:“原来阿姊是想替那些老家伙求情啊……” 他把声调拉得极长:“也不是不可以……” 江宜初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人,眸中刚露出几分惊诧喜色,便觉下颚一痛,她被对方倾身吻住了。 全然不同于从前丈夫斯文又温柔的吻法,眼前人的亲吻像是野狗啃噬骨头,总是用尖牙磨咬她,仿佛要从双唇开始,将她一点点拆吞入腹。 对方呼吸渐粗,一只手攀着她的腰,用力揉捏她身前时,她害怕得开始挣扎,却被更用力地扣入怀中,衣带被扯散,对方顺着她脖颈一路吻了下去。 江宜初害怕得眼中盈满了泪水,她在用力挣扎中,不甚按倒裴颂腹部,对方突然闷哼一声,也松了钳制她的力道。 江宜初拢着衣襟,白着脸一下子退到了大帐门口。 奇怪的是裴颂脸色也是苍白的,他单手捂着腹部,额角隐隐可见冷汗,抬眼时发现江宜初正看着自己,薄唇中只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江宜初如蒙大赦出了中军帐,候在外边的守卫见她衣裙凌乱,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江宜初无暇顾及这些,只有些怔怔地回想着裴颂捂着腹部的那一幕。 他受了伤! 且还瞒着军中上下的! 江宜初拢在袖中的五指轻微地发着抖,她得想办法去见死忠于公公和丈夫、被贬去做苦役的那些幕僚和老臣,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他们或许可以想办法刺杀裴颂!- 萧厉再次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看着全然陌生的简陋屋舍,他忍着浑身骨头似被拆开了重组的疼爬坐起来,被衾从身上掉落,他垂眸便见身上的伤已全被重新包扎过了,房里还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药草味儿。 这是哪儿? 温瑜呢? 想起昏迷期间做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他抬手抚了一下下唇,只觉唇上刺痛得厉害,一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晃了一下脑袋,披衣起身。 院中隐隐有说话声,他推开门,陡然泄进来的白亮天光让他不甚适应地抬肘遮在了眼前。 在院中晾晒草药的老妪瞧见他,道:“小伙子醒了?” 萧厉稍适应了些,放下手臂,看着满院用簸箕晾晒着的草药,迟疑问:“是您救了我?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个姑娘……” “你娘子啊,她识得些草药,跟着老头子和阿牛去药田里了。”老妪笑呵呵同他道:“得亏你们命大,碰上老头子和阿牛进山去采药,不然就你这一身伤,能不能熬过来都还难说……” 萧厉听得“娘子”二字,一时怔住,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这是真醒了,还是又做了个梦中梦。 恰逢温瑜挎着个药篓从外面回来,瞧见他,道:“你醒了?” 老妪打趣道:“可不,一醒来就找你呢!” 跟在温瑜身后的大块头肩头挑着一担药草,望着萧厉口齿不清地傻笑:“大哥哥……醒了!” 萧厉瞧见那大块头,本还有些警惕,见对方是个傻子,方松了几分戒备。 温瑜把药篓放到檐下,同老妪道:“婆婆,这紫花苜蓿我就先放这儿了。” 老妪朝她道:“你放着就是了,一会儿我自己来处理,你相公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上厨房给他热点吃的去!” 那大块头一听吃的,放下了两只草药篓子,草鞋裹住的一双蒲扇大脚便也跟着往厨房迈去:“吃的!阿牛饿!” 老妪唤住他:“阿牛,你给我回来。” 阿牛这才委委屈屈地走过去,小山一样的身形坐在一张小凳上,拿起刚采回来的草药清理,嘴里还咕哝着:“吃的……” 老妪瞪他一眼,不太好意思地朝萧厉道:“我家阿牛小时候害病烧坏了脑子,叫你看笑话了。” 萧厉说:“大病不死,是有后福之人。” 孙儿傻了这么多年,老妪和老伴早就释然了,听得萧厉这般说,却仍觉心中熨帖,笑道:“小伙子你这遭的这回难,可不比我家阿牛小,不过有个这般美貌贤惠的娘子,可不就是大福气?” 萧厉猜到温瑜必是为了方便隐瞒身份,才说他们二人是夫妻的,但听着老妪一口一个娘子的,仍有些无所适从。 他浅点了一下头,说:“我……去厨房帮忙。” 老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笑道:“这小伙子,面皮薄啊,他娘子都没害臊,他倒是先不好意思上了。” 萧厉进了厨房,看到在灶后熟练生火的温瑜,又怔了一下,下意识说:“我来就是。” 他还记得她刚到自己家时,连打火石都不会用。 温瑜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但灶洞里的火光却是稳稳地燃了起来,她说:“不妨事,我这两日跟着婆婆她们已学会做这些事了,陶大夫说你身上断了两根肋骨,还好没扎进脏器里,不然才是凶多吉少,你先好生休养几日。” 萧厉问:“我昏迷这两日,都发生了什么?” 温瑜往灶洞里添着柴禾,本是有些恼他不肯喝药,以至第二日高烧昏迷,但也清楚他大病这一场,根源还是在他伤势过重,他们当时又没了足够的伤药。 他昏迷这两日,她每次夜里醒来,都会凑过去听听他的呼吸声,就怕他熬不过来就这么死了。 眼下人总算是好端端地站到了她跟前,她心下也没了气性,说:“那天我醒来,就发现你身上起了热症,没上药的伤口也渗了血,出去给你找能用的草药时,在悬崖边上碰上了攀崖采药的陶大夫爷孙两人,是陶大夫给你治了伤,又是他孙儿把你背回来的。” 她说着朝外看了一眼,道:“那叫阿牛的孩子,心性如孩童,一身力气倒是大得惊人。这村子闭塞,适龄的未婚男子极多,我怕凭添麻烦,便说你我二人是夫妻。” 萧厉得知这些原委,心下了然,可想起那个自己按着她手腕的旖梦,觉着荒唐之余,脑仁也刺痛得厉害。 他停下思索,看了一眼外边,见那老妪和傻大个都在处理那些草药,道:“我昏迷了两日,已耽搁了行程,未免官兵们再追来,还是早日启程的好。” 温瑜说:“若我没猜错,当日围杀我们的,应是裴颂养的那批鹰犬,他们耳目过人,都是万中挑一的精锐,你已同他们打过照面,指不定你的样貌也会被他们临摹出来,接下来上路,你我二人都乔装一番为好。”——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08 06:00:04~2024-01-09 18:0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猫猫不吃鱼? 2个;白井智、花边下、网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予安 65瓶;34834133 57瓶;赵静 7瓶;42557568 5瓶;小草 3瓶;芋头圆子、以后爱吃竹子、晚風凉 2瓶;39874609、Stella、木子说书、68434269、kfpy_L、卡布哩咔、薄荷香气、吉吉、岁岁讨厌碎碎、请你吃生菜、三点吉、闲花落地、钟筱筱兮易水寒、5065750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在饮鸩…… 萧厉看着温瑜暗了一个度的肤色, 以及脸上那些红点,迟疑道:“你的脸……” 他们被追杀的那个雨夜,被火光照着, 她脸上的疹印分明已淡得几乎瞧不见了, 这会儿看着倒是又严重了许多。 温瑜解释说:“未免节外生枝, 我用锅灰和花瓣汁抹的。” 萧厉这才放下心来, 她没再用猫毛让自己过敏就好,遭罪不说,那些拿着她画像搜查的反贼,似乎也并不是粗略看一眼就放人, 而是会对着画像仔细辨别五官轮廓。 她纵使毁了自己的脸,只怕也躲避不开搜查。 温瑜给萧厉简单热了点饭菜,便又去院子里帮忙。 那叫阿牛的少年寻着味儿往厨房这边看了一眼,瞧着萧厉手上的碗, 艰难咽了咽口水, 那老妪一唤他, 他才不太高兴地瘪着嘴,回过头去继续忙活。 萧厉本只当这少年是小孩心性, 可很快他便发现,那少年很喜欢往温瑜身边凑。 偏生因他孩童心性,温瑜待他也并不显疏离, 反温声细语的。 那少年还逮着空便拨弄一下温瑜挂在腰间的鲤鱼吊坠,温瑜只含笑摇了摇头,同少年说了什么,少年便红着脸,憨厚地挠着头笑笑。 萧厉瞧得莫名地有些扎眼。 他草草用完饭,也过去帮忙。 老妪瞧见了, 连连推拒说:“小伙子,你这一身伤还没好,回屋歇着去吧,哪能让你来做这些。” 萧厉老神自在地往温瑜边上一坐,拿起了倒在地上的新鲜草药说:“躺了两日了,一身的骨头都快躺散了,做点事送送筋骨也好。” 老妪劝不走他,便笑呵呵地教他怎么处理药材。 阿牛期间寻着空子还想扒拉一下温瑜挂在腰间的木鱼吊坠,忽觉后颈凉飕飕的,回头便见那醒来不久的男人笑意凉凉地看着他。 阿牛本能地收回了手,像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垂下脑袋继续清理药材。 眼见天色不早了,老妪去厨房忙活晚饭,温瑜跟进去帮忙,阿牛似觉着跟那一身伤的青年待在一块莫名地害怕,蒲扇大脚跟着挪了挪,想去厨房。 那青年却笑意清朗地叫住了他:“边上还有些旁的药材,我不知如何处理,烦请小兄弟留下教我一二。” 阿牛虽然有些怕他,但脑袋一根筋,一听他是要请教怎么处理药材,便拿起一株示范给他看:“要这样弄……” 萧厉笑容和煦地看着,忽地问:“你为何总是拨弄那位姐姐挂在身上的东西?” 阿牛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药材也不处理了,瓮声瓮气道:“我……我去厨房帮我奶……” 他想起身,可那面上含笑的青年,一只手搭在了他肩头,他卯足了今儿往上挣,愣是没站起来。 阿牛再看青年那张清朗好看的脸,心中忽地更害怕了,跟个被欺负的孩子一样,委屈问:“你为什么按着我,不让我起来?” 萧厉并未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道:“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阿牛便垂着脑袋不肯再开口,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竟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萧厉浅浅一挑眉,道:“堂堂七尺男儿,你该不会还要哭鼻子吧?” 阿牛瓮声瓮气说:“我……我才没有!” 晚风吹动萧厉额前的碎发,他盯着跟前的大块头少年,说:“那位姐姐是个姑娘家,她拿你当孩童看,才对你百般纵容,但你毕竟不是个孩童,怎可对她动手动脚?今后你若是对旁的姑娘也这般,人家把你告去官府,你可是要挨板子的!” 阿牛有些急了,一把扯坏了手上的药材,垂着脑袋说:“我没有……” 萧厉道:“我都看见了。” 阿牛吸了吸鼻子,坦白道:“我……我是想要姐姐身上那个木鱼吊坠,但是姐姐说,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不能给我。” 萧厉怔住。 恰在此时,陶大夫锄柄上挂着竹篮子从药田里回来,瞧见自己的蠢孙儿在扯药材,当即吹胡子瞪眼训斥道:“你个败家儿!那草药是给你扯着玩的么!” 阿牛吓得当即把手上扯断的草药背到了身后,弱弱道:“阿牛……阿牛没有……” 大概是接二连三地被误解,他眼眶都有点红了,大有陶大夫再训斥他一句,他就哭出来的意思。 萧厉适时解围,起身朝着陶大夫抱拳道:“便是您救了小子一命吧。” 陶大夫瞧着萧厉的脸色,捋须道:“这般快便能下地了?是你们习武之人有自个儿的内家功法淬体的缘故吧,寻常人伤成你这样,可恢复不了这般快。” 萧厉听得很是困惑:“淬体?” 陶大夫很是怪异的看他一眼:“先前给你把脉时,便瞧着你应是个内家功夫扎实的练家子,体魄远胜常人,你自个儿练的功夫,竟是不知么?” 萧厉回想在牢里被老头疯疯癫癫教导的那些年,道:“教我的长辈,得了疯病,我跟着他一知半解地习了几年武,并不知什么内家功夫。只是每每运劲儿时,那位长辈会指点劲儿运于哪处,存于哪处,再发于哪处。” 说是指点,其实是他一旦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疯老头身上的锁链便会重重打到要他运劲儿的位置。 那种像是骨头都被击碎的痛感,经历过一次后,就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他记着疼,所以后来打拳运劲儿时,就总是一步到位。 陶大夫捋须道:“这便是了,练功时气劲儿游走于周身经脉,即为淬体,可比单拼蛮力强得多。” 他放下锄头和药篮,走过去道:“来来,老朽再给你把把脉。” 萧厉递出手去,陶大夫手在他腕上搭了片刻,便看向他,怪异道:“你醒来后用猛劲儿了么?怎地从脉象上来,气血混乱,身上伤口似有渗血之状?” 萧厉想到方才用了些劲儿才按住那少年,微咳了声道:“许是起身时不甚扯到了伤口。” 温瑜从厨房走出来,唤阿牛帮忙搬了张桌子到院子,唇边似带了抹极浅的笑意,对几人道:“药材晚些时候再继续处理吧,就快开饭了。” 待她进屋去了,陶大夫叹息一声说:“你身体底子好,但也需顾惜些,你昏迷这两日,你家娘子啊,面上就没露过笑脸,你不为着自个儿,也莫让她担心才是。阿牛他爹,就是十几年前征兵死在了外边,他娘知道消息后一病不起,后来撒手人寰,徒留我跟老婆子这两把老骨头,把阿牛拉扯大。” 虽知温瑜同自己不过是做戏,但听得温瑜在自己受伤昏迷期间郁郁,萧厉还是觉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裹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在饮鸩止渴。 明知再陷下去去错,可那一星半点的关心,似成了缠缚猎物的蛛丝。 他只是被沾上了一根,便挣脱不得,只剩丢盔弃甲的份。 晚饭后,温瑜大抵是明白面对陶大夫一家的搭救和收留之恩,他们眼下无以为报,要揽下收拾厨房的活儿时,被萧厉揽了过去。 等他收拾完出去时,外边的药材已处理完,用簸箕晾晒的药材也已收进屋里去。 老妪坐在矮墩上缝补衣物,温瑜在跟着陶大夫认更多的药材,阿牛坐在门槛上,跟只哈巴狗似的,一会儿看看老妪,一会儿又看看温瑜和陶大夫。 萧厉靠着厨房门唤他一声时,他下意识就想往屋里跑。 但萧厉问了他句:“你也想要个木雕吊坠?” 阿牛迈进门内的那只脚又挪了回去,有点渴望又有点惧怕地看着萧厉,点了一下头。 萧厉拿出柴刀和一截从厨房找出的木头,问:“想要个什么样的?” 阿牛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盯着萧厉手上的木头,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 他这会儿不怕萧厉了,跟条小狗似的蹭了过去,说:“阿牛……阿牛要只大老虎!” 萧厉毫不留情地拒绝:“不会,换个简单点的。” 阿牛又抓耳挠腮想了一会儿,比划着道:“那要个小狗!” 萧厉唇角似轻轻提了提,说:“等着。” 他拿起刀,在暗沉下来的暮色里,极为专注地往木头上雕琢- 温瑜在次日便向陶大夫夫妻俩辞行,又用身上仅剩的值钱物件,找他们换了些路上可能用得到的药品。 陶阿婆本来是要直接送给她们的,但温瑜深知老两口已年迈,阿牛又是个痴儿,这一家老小生存也不易,搭救收留之恩他们眼下尚不能报,怎可再平白拿人家东西。 阿牛得知他们要走了,倒是急得红了眼,把萧厉雕给他的小狗木雕还给他,“阿牛不要了,你们……不走!” 温瑜离别伤感之余,又有些诧异,她倒是不知,萧厉何时给这少年雕了个小狗? 萧厉把小狗木雕塞回阿牛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傻小子,我原也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年岁大,但他可从来不哭鼻子,你往后也别动不动就哭鼻子了,好好照顾你阿婆阿翁。” 阿牛拿着木雕,用肘关胡乱擦了一把眼:“阿牛,不哭。” 萧厉说:“将来有机会,我再回来看你。” 言罢又看向陶大夫二人:“您二老就送到这里吧。” 温瑜不知此去南陈,还有多久才能再回中原了,她不敢同萧厉一般许诺回来看他们,只能望着老两口道:“你们多珍重。” 陶阿婆揩揩眼说:“你们路上才要小心,莫要再遇上贼人……” 陶大夫数落道:“你这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这糟老头子,我这不让两个孩子小心些么……” 听着老夫妻俩的拌嘴,温瑜心中的离愁倒是散了些,再次同陶家三口道别后,同萧厉一道踏上了继续南行的路。 山野间早春的花已开了,她行在路上问了萧厉一句:“怎会突然想到给那孩子刻个木雕?” 萧厉平视前方,说:“他不是一直想要你那枚鲤鱼吊坠么?” 温瑜不知他是如何同阿牛口中套出话的,果断打住了这个话题。 但二人大抵是运气真背,她们每次落难借宿,都说是遭了山贼,怎料几日后途经一处山岭,还真碰上了劫道的。 好在只是三个不成大患的流寇。 天下分崩离析后,各地官府和山大王们都举了旗,弄得普通百姓没了活路,于是从军的去从了军,落草为寇的落草为了寇。 他们三人本是在一山头混口饭吃,但是当地举事的官府和山大王们,为争个雌雄,打起来了,最后山大王落败。 他们这些小喽啰见势不妙便赶紧跑了,借着从前的名头,干起劫道的行当。 萧厉虽有伤在身,仍轻而易举地收拾了几人。 几人为求保命,掏出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两碎银,痛哭流涕磕头道:“英雄,我等再也不敢了,我们也只是想讨条活路!我们还没害过人命,求英雄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萧厉把几人奉上的银子交给温瑜,等她决议。 温瑜听得几人讲述劫道的原委后,心思倒是活络起来,问:“裴颂已破孟州,襄州也被围,整个渭水以南,皆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手下兵马,近日也一直出没在各大州府,你说忻州牧自封安山王,他有胆子和裴颂硬碰?” 跪地磕头的小喽啰头都不敢抬起来,哭道:“安山王是怎么想的,这……我等也不知道啊,不过听闻,裴颂似在定州被人刺杀了,忻州离裴颂屯兵的渭水一带颇远,安山王才想赌一把吧……” 温瑜听闻裴颂被刺杀,神色当即便是一变——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09 18:02:12~2024-01-10 23:5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餅桃、任他明月下西楼、jenniferC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周五 24瓶;呀雅雅呀 15瓶;晓晓、juaner 10瓶;飞絮 9瓶;夜 7瓶;jjea 2瓶;以后爱吃竹子、岁岁讨厌碎碎、Stella、豆花花、鬓间斜插海棠花、闲花落地、薄荷香气、请你吃生菜、kfpy_L、吉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您……您二位也是想举…… 事关裴颂的消息, 萧厉也上心了几分,看向温瑜。 他们这两日上路,已乔装过, 萧厉贴了一脸的络腮胡, 把半张脸都遮严实了。温瑜则束起胸, 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灰扑扑衣裳, 索性扮做了个清瘦少年,抹黑了脸不说,还点了几颗痘印。 她风寒后嗓子没彻底恢复,再刻意压低些声线说话, 咋听之下,就是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 此刻她骤然沉了脸色,喝问:“何人刺杀的裴颂?事成与否?” 小喽啰惶恐道:“小的真不知道了,先前山寨里大当家的举事, 也只是从道上听到了些风声。不过刺杀应该是没成的, 小的几人这两日劫道, 听说裴颂又杀了不少前梁旧臣!” 温瑜垂在膝头的手瞬间收紧。 果然同她猜想的一样,是父王的旧部们动的手, 不然裴颂不会突然之间又开始杀大梁旧臣们。 只是他们怎会突然如此激进行事? 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前,应先保住性命,留存实力才是。 温瑜心乱分神之际, 几个小喽啰久没听见她吱声,提着一颗心道:“小英雄,小的已经把知道的全招了,您二位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温瑜在脑中思索着能让忠于大梁的臣子们动手的契机,无暇顾及几人,瞥见他们腰间还挂着绑人用的绳索, 对一旁的萧厉道:“先把这几人堵住嘴绑起来。” 几个小喽啰被吓得不轻,赶紧哭哭啼啼地继续求饶。 萧厉虽不知温瑜的用意,但仍是照做了。 三个小喽啰被他绑了,拎进了道旁的丛林里,温瑜则在距他们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盘腿坐了下来,捡起一根小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萧厉走过去道:“裴颂遇了袭,我们赶路这几日,道上盘查不如之前森严,倒是找到原因了。不过你绑那几个草寇喽啰做什么?” 他们说话刻意压低了嗓音,被绑了扔在另一边树丛里的喽啰们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 温瑜指着自己在地上划出的简易地图道:“裴颂被刺杀是好事,消息能被捅出来,定州那边的大梁旧臣们想来出了不少力,不然以定州现在的战局,裴颂为了稳住军心,必然会封锁一切消息的。” “朔边侯魏岐山也不会放过这个猛攻定州的机会,魏军若是能胜,那裴颂在南北之战的首战便失一城,吃此大亏,往后军心只会愈发溃散,局势于他不利。所以裴颂无论使什么法子,都一定会保住定州。” 她手中的小枝在写了忻州字样的那块地上点了点:“在他缓过劲来之前,我们得借着他受伤的消息,把南边的局势搅得更乱些。” 萧厉不解:“这和绑那几个喽啰有什么干系?” 温瑜看他一眼,手上的小枝落到了坪洲:“坪洲接壤大梁和南陈,一直以来都是南边最大的茶马互市,说得再通俗易懂些,这里就是个钱窟,任何东西只要运到了那儿,就能换成银子,父王当初在朝中掌权后,曾派了心腹留任于坪洲,这也是我去南陈必经的最后一片大梁国土。但忻州距坪洲不足三百里,忻州牧在此时举事,只怕是盯上了坪洲。” 她说到此处微顿,神色愈发难看地道:“且忻州牧举事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巧合。普通山贼多是一帮乌合之众,拎不清也就罢了,他堂堂一州之牧,裴颂遇刺都没传出死讯,他便立刻有了动作,实在是反常。” “我担心是他已同魏岐山达成了什么合作,毕竟魏岐山在北边拖住裴颂,忻州牧就能仗着裴颂鞭长莫及,在南方吞并临近州府,尽快壮大势力。等他成了气候,除了可用鱼米之乡的钱粮供给魏岐山北边的军需,还能南北夹击裴颂。” 萧厉听得皱起了眉,这些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且局势太过复杂。 但对照着温瑜画出的几方势力图,他还是很快捋清了,只有一点不甚明白。 他手指温瑜圈出来的代表坪洲的那块地:“魏岐山若想找人合作,南北夹击裴颂,为何要找那劳什子忻州牧,而不直接往坪洲去信,跟你合作,毕竟你早写了诸多文章,让旧部们都前去坪洲同你汇合。” 温瑜捏着那根小枝,望着自己画出的简要舆图,眸色沉寂:“魏岐山在裴颂攻破奉阳,屠尽我温氏全族后才发兵,打的就是争这天下的主意。且不论裴颂一路都在派人追杀我,我还有没有命抵达坪洲,单是我乃大梁皇室血脉这一点,魏岐山便不会同我联手。” 她唇边溢出薄笑:“否则将来就算裴颂伏诛,我和他之间,谁主这江山,也需再动兵戈。更何况,他知我还有南陈的助力,并不是非他这个盟友不可。因而,不管怎么看,都是他在南边扶持起一个傀儡王爷,侵吞下坪洲最为划算。” 萧厉总算弄明白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随即整个人都沉默了几分。 这些东西距他太遥远了,明枪暗箭他能替她挡下,可在这以天下为局的棋盘里,他能做的,实在是太过有限。 只有那些执棋人,才能像是轻轻拨了一根弦那般容易,翻手覆手便颠转乾坤。 他没说任何宽慰的话,只问温瑜:“你想怎么做?” 温瑜把手上的树枝用力戳进了草图上的忻州地界:“南边乱起来,叫裴颂分身乏术我乐见其成,但魏岐山敢打坪洲的主意,我也不会让他捞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她抬眼,清冷的眸底藏着股煞意:“我们添把火,道上不是都传裴颂遇刺了么,把传言改一改,就说裴颂遇刺已死,只是碍于定州战局秘不发丧。那些靠南不敢举事的州府,八成还是摄于裴颂的威势,又不似忻州那般有魏岐山做靠山,我们便推他们一把,等他们为避免被吞并,和忻州缠斗起来,坪洲便暂时安全了。” 她说完看向那边被绑起来的几名小喽啰:“我留那几人的用途,便在于此。”- 被绑的三个小喽啰,领头的那个叫赵有财,他和两个弟兄被结结实实绑在一起,拼命扭着脑袋往那边瞧了半天,扭得脖子都快抽筋时,可算见那蹲在地上圈圈画画了许久的两人起身往这边走来。 那肩宽腿长的高个儿络腮胡汉子提着刀,瞥着他们道:“老子问你们些话,老实交代。” 赵有财几人眼里含着两泡泪,点头如捣蒜。 萧厉摘了塞在赵有财嘴里的破布,问:“你们从前的据点在哪儿?” 赵有财望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雪亮大刀,说话都直打哆嗦:“就在几十里外青岗山上,叫青云寨,不过已被忻州官府一把火给烧了。” 萧厉又问:“你们山寨里还剩多少弟兄?” 赵有财哭得鼻涕都快出来了,“寨主和几个当家的死后,弟兄们都跑了,我们三个是同乡,才结伴一起,英雄,其他人的下落我真不知啊……” 边上另两个小喽啰嘴里塞着破布,跟着狂点头。 温瑜示意萧厉收了刀,半蹲下问三人:“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干?” 赵有财只傻愣了一秒,便赶紧点头:“愿意愿意!小的巴不得呢!如今道上讨口饭吃也艰难,有这位兄弟这样的好身手,咱们劫道基本上就不用愁了!” 温瑜一树杈子拍赵有财脸上,神色冷淡:“我们不干谋财害命的勾当,你说你几人从未害过人性命,我才留你们的。” 赵有财连忙改口:“只要您留小的们一命,小的几人任您驱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说着又看向萧厉,对着萧厉也点头哈腰。 温瑜道:“先前盘问你们那些,是为看你们是否有所欺瞒,你们既如实交代了,又愿跟着我们干,我也就不瞒你们了,裴颂被刺杀,早已凶多吉少。杀那些前梁旧臣,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人为稳住局势而为。渭水以北必归魏岐山,但渭水以南,各大州府都还想再争一争。” 赵有财顿时有些忐忑:“您……您二位也是想举事?” 萧厉适时冷嗤,按先前同温瑜商议的,亮出从前在周府做事的腰牌:“我二人此番前来,是替我家大人招兵买马。” 那铜制令牌,正面只写了个“令”字,反面才写了“周府”。 赵有财几人只识得个“令”字,再看那令牌上刻着精致花纹,顿觉二人来历不凡,愈发恭敬起来:“不知二位爷是替哪位大人效力?” 似怕自己打探消息的心思暴露,又连忙找补:“小的几人当真是家中祖坟冒青烟了,才能有幸替那位大人做事,但自知粗鄙得很,怕不小心犯了忌讳,这才想注意一二。” 温瑜道:“通城那位大人。” 当初通城县官故意放出官道坍塌的消息,引得不少商队进城,遭逢黑手的数不胜数。 且那县令还贴了招贤榜,言要广招贤士助她,实则不过是想引君入瓮。 如今,也是时候让那县令自食恶果了。 她和萧厉打着替通城的旗号招兵买马,通城又同裴颂关系密切,通城都有了二心,其他还在观望的州府只会更加坐不住。 更何况,比起有边防、甚至还可能会获得南陈支援的坪州,无论如何都是先抢通城这口肥肉最为稳妥。 温瑜循循善诱:“你们绿林中人举事,空有一腔豪勇,却无钱帛养蓄军队,我家大人财帛万千,必不会克扣军饷。你们若有识得的绿林好汉,大可与我引荐一二,此外,再于流民中也替我征些兵卒。” 说完不忘再许以好处:“此事若办得漂亮,事成之后,除了每拉来百人从军,便有十两白银的赏赐,我等回了通城,也会向大人美言,替你三人谋个职位。” 第50章 “为民除害的事,能是抢…… 赵有财几人得了温瑜的许诺, 狂喜之色溢于言表,忙道:“小的们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办这差事!” 温瑜示意萧厉解开几人身上的绳索,萧厉刀尖一挑, 那绳子便尽数断裂, 却没伤到几人皮肉分毫。 赵有财一等人皆是心有余悸, 愈发不敢造次, 两个小喽啰摘了塞在嘴里的破布,也对着温瑜萧厉二人不伦不类地拱手作揖。 温瑜问:“青云寨眼下可有官兵驻守?” 赵有财道:“就那旮旯地儿,也就从前为防着官兵,当家的才把老巢建在了山上, 如今官府攻下来了,寨子里能拿走的,都被官府搜刮走了,拿不走的, 也一把火烧干净了, 哪还会派兵驻守!” 温瑜便道:“好, 若是征到了兵卒,你就带着他们先安置在青云寨, 最迟两日后午时,我会进山看尔等征兵成果。” 赵有财连连应是。 她又道:“对了,你几人报上姓名来, 我回头好记录在册。” 赵有财赶紧说:“小的姓赵,叫有财,家财万贯的财。” 他边上的一胖一瘦两小喽啰也急于在大人物跟前说两句话,刚说了个“我”字,就被赵有财打断:“胖的这个叫赵大柱,瘦的这个叫赵凳儿。” 萧厉略一抬眼:“你几人都姓赵?” 赵有财解释说:“大人有所不知, 我们赵家庄,所有人都姓赵。” 温瑜将先前他们交与萧厉的钱还给他们:“行了,我等还要继续寻人替大人办差,就不在此地过多停留了。” 赵有财双手接过了那些碎银,一听温瑜二人还要再找人办差,忙道:“小的今日就四处找从山寨里逃出去的弟兄,还有些弟兄去了其他山头,小的也会托他们给各山头当家的带话,必会帮二位大人拉来各大山头的人马!” 温瑜只浅淡提了提唇角,说:“那便等你好消息了。”- 等打发走了几人,萧厉同温瑜重新上路,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问:“你打算在忻州停留两日?” 温瑜点了头,说:“仅靠那三个小蟊贼怕是还搅不浑这滩水,我得再做些准备。” 萧厉便问:“已经有主意了?” 温瑜说:“届时你便知晓了。” 萧厉微皱了皱眉,说:“不可停留太久,裴颂遇刺,伤势严重与否尚不可知,若不趁眼下他那些鹰犬追得不紧,早日前往坪洲,我怕等他缓过劲来后,我们再度被围。” 温瑜却道:“趁着有忻州牧这个靶子在,我们把南边的局势搅得越乱,才会越安全。” 萧厉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忻州牧背后有魏岐山撑腰,还只是个猜测,若是忻州牧乃自行举事,并无援手呢?在裴颂发兵忻州前,还来得及搅浑水么?” 温瑜扶了一把自己的斗笠,问:“即便忻州牧是自个儿脑子不好使,在整个渭水以南已被裴颂收拾得差不多了,还要当那同裴颂对着干的出头鸟,但你若是魏岐山,好不容易绞上了裴颂,你会让他轻易平定南边的局势么?” 萧厉在温瑜的这番话里将整个大梁的局势理解得更透彻了些,静默两息,说:“不会。” 温瑜看着他说:“所以,即便是魏岐山在忻州牧自行封王前没找上他,现在也必定会同忻州牧合作。而裴颂一贯行事狠厉,忻州牧为避免靠近裴颂屯兵地,只会先行吞并坪洲。我做这些,真正的目的,只是想保全坪洲。” 萧厉不解:“有南陈的助力在,忻州牧一时半会儿也攻不下坪洲,我先送你去坪洲,等你彻底安全了,再派人过来继续搅局便是。” 温瑜看着萧厉好一会儿没说话。 萧厉意识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南陈不会轻易出兵?” 温瑜转头看向远处的林海道:“是我不能轻易让南陈出兵。” 这话让萧厉更听不懂了些。 温瑜说:“自古联姻,都是一场利益互换。” 风吹得她微微眯了眯眼:“我是维系大梁和南陈的那根纽带,大梁若强盛时,南陈需依附大梁,局势便于我有利。但大梁已分崩离析至此,温氏皇族也被屠得只剩我和侄女,联姻后,是我得动用手上的一切筹码,同南陈谈判,让他们出兵。” “坪州地处大梁和南陈交界处,之所以到现在还安稳,是因为南陈知道坪洲牧是我父王的人,我若嫁入南陈,坪洲便也可以是他们的,所以他们不愿废一兵一卒去夺取。而盯上坪州这块肥肉的其他势力,也会惧其身后的南陈。” 她冷漠道:“这个平衡不能被打破,坪州若有难,南陈的军队打着相援的旗号前来后,就不会撤走了,届时坪州,便不再是大梁的坪洲,也不再是我同他们谈判的筹码。” 萧厉怔住,他原以为送温瑜到了南陈,她或许就安全了,可眼下看来,那分明也是一个虎狼之地。 他头一回问她:“将来你带着南陈的军队杀回大梁,诛了裴颂,打退魏岐山后,又有何打算?” 温瑜只笑笑:“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了些。” 她朝前走去,萧厉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他突然明白她之前想赶他走时,同他说的,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她和裴颂有着血海深仇,而当今这天下,能和裴颂抗衡的,只有魏岐山和南陈。 魏岐山兵权在握,一个皇室贵女能带去的利益,于他而言不痛不痒,温瑜若投靠魏岐山,大抵只是被当个花瓶美人圈禁起来,再借用她皇室的名头,更加名正言顺地讨伐裴颂。 但这同时也给了南陈发兵的理由——夺妻之仇。 所以魏岐山断不会让自己陷入被裴颂和南陈围攻的境地。 去南陈联姻,也就成了温瑜唯一可走,也是利益最大的一条路- 大抵是忻州牧刚自封为王,忻州境内一切百废待兴的缘故,温瑜和萧厉途经一座县城时,发现城门口处虽还是贴了自己的画像,但官兵们已盘查不甚严格。 她如今做了男子打扮,轻易便混进了城。 萧厉本想找家客栈歇脚,温瑜却提议跟着流民们落脚。 萧厉怕她身体吃不消,说:“城内搜查不严,你没必要在住宿上委屈。” 温瑜轻扯了下他袖子,示意他跟着流民们走,不要叫人瞧出异常,道:“我是想打探些消息,你听我的就是了。” 萧厉看着拽在自己袖子上那染得黝黑却纤长依旧的五指,心口像是被捏了一记,终是抬脚随温瑜一道走了。 当晚他们跟着流民一起歇进了破庙里,机灵些的流民,很快便从当地的乞丐嘴里打探到了不少消息,诸如本地的官府施不施粥,哪些商贾也会行善布粥,又有哪些商贾雁过拔毛,万不能去他们门前乞讨。 只一个晚上的时间,温瑜听着流民们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便将这城里的各大商贾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第二日温瑜和萧厉去乞丐们说的施粥点等着施粥时,排队期间更是听当地人说了一耳朵关于城内这些商贾的善恶事迹。 等领完粥,温瑜和萧厉找了个僻静角落端着慢慢喝,她问:“你听出了点什么?” 萧厉不知温瑜的用意,但清楚她做的每件事,必然都有她自己的道理,略微思量了下,说:“这家姓贾的员外,从前虽不见施小善之举,可在流民进城后,搭棚施粥,当地官府都赞其为仁商,反倒是平日里那一直有仁善之名的刘员外,竟紧闭门户,乞儿上门乞讨,反被告知他们府上如今也艰难,可据闻他们家粮仓里堆放发霉的谷子猪都不吃,全是扔去地里烂着等来年做肥料。” 温瑜未做评价,喝完一口粥道:“听说这些大户都有田庄,晚些时候我们再去田庄看看。” 萧厉往唇边送去的粥碗一顿,问:“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温瑜眉尾微挑,为了更像个少年,她特意把眉毛也画得粗浓了些,此刻做出这动作,只显得英气非凡:“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过么?我要尽快搅乱这局面,少不得要弄些银钱傍身。” 萧厉眼皮浅跳了一下:“你想抢……” 温瑜看着他,萧厉不自觉禁了声 温瑜眸色坦荡:“惩治不义之商,为民除害的事,能是抢么?” 萧厉:“……” 他像是头一回认识温瑜,在温瑜去还碗时,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无声笑开- 当天下午,温瑜和萧厉便前往了贾家和刘家所在的几处田庄,温瑜借着向佃户讨水喝,打听了她们的田税。 得到的答案,却同在粥棚那里听到的大相庭径。 佃户们对贾家怨声载道,言贾家只把他们当牛马,地里的收成,不论丰年还是灾年,国税高低,都是上交九成,不少佃户种一年的田,反把自己一家给饿死了。 贾家的家仆们每每随主子们到田庄来,更是要收一回孝敬,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媳妇,强占也是常有的事。 相比之下,刘家则是个十分和善的主家,从不纵容底下人欺压佃户,且通情达理,哪家有个难处,也会帮衬一二。 因此即便不少田庄已易了主,当地的佃户们却还是说刘家员外是个大善人。 萧厉问:“听闻那刘家员外宁可把自家粮仓里发霉的粮食扔去地里,都不愿放粮施粥,可有此事?” 被问的佃户当即“呸”了声:“扔霉粮的哪里是刘员外!是官府那边勒令商贾出军资,刘员外家已拿不出钱了,抵了田地给官府,贾家转手从官府手上拿了地,用自家的霉粮肥地!那贾家才是跟官府穿一条裤子的奸商!刘员外家今年没给流民施粥,是因为刘家自己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啊!” 佃户说到后面已是止不住揩泪:“这世道,好人都没好报啊!” 温瑜和萧厉拜别那户人家后,又问了好几户人家,得到的都是相似的答复。 返程路上,萧厉微拧着眉心道:“真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温瑜却说:“所以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而是别人想让你看到、听到的。贾家用的这手段,算不得高明,但借着给流民施粥替自己造势,也够了。就算有明白真相的,说出了真相,也不会有人在乎。” 萧厉朝她投去一瞥:“为何?” 道旁皆是葱郁竹林,一片竹叶飘至温瑜肩头时,被她抬手摘下:“那些赞誉贾家的,是为了继续得到施粥,他们自身温饱都成问题了,为何还要在乎贾家是真善还是伪善?刘家冤屈与否,又同他们何干?后来的流民不知真相,只会更加相信贾家就个大善人。” 萧厉道:“流民不会在此久居,等流民都走了,留在此地的,还是那些本地百姓。没了刘家这仁商,他们在为富不仁的贾家手里,日子只会更难过。” 温瑜倒是颇为意外,萧厉竟很快就想到了这层。 但她摇了摇头,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想这般长远,只浑浑噩噩过这一生罢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且那贾员外若是想借此机会,由流民们助他爬上更高的位置,将来便是那些人都知他不是个好人,又能奈他如何?” 萧厉从她这话里,听出些旁的意思。 贾家借着流民,用施粥这样的小恩小惠,换取了他们的拥护。 当初裴颂造反,又何尝不是这般? 他望向温瑜的眸子曜黑:“说书的葛老头说,古秦时就有人喊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只会更甚,没个德行的皇帝尚且被赶下位,更何论商贾。” 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温瑜微愣了一下,随即浅笑了声:“你说得对。太傅也曾教导我兄长,这天下百姓是水,在平缓开阔之地,他们便温和且平静,但若是遇上沟壑断崖,那他们只会更加凶狠狰狞。所以君王,要内敛其锋芒,以宽厚御民,而不是压迫出他们的凶性。” 她抬眼看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走吧,去青云寨,该继续我们的计划了。”——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两更合一,但是一直没写到合适的收尾点,先把第一章发上来~ 今晚先别熬夜等第二章,评论区给宝子们发红包~《 》 50-60 第51章 忽悠是门绝活儿 日头晃眼, 赵有财站在山寨烧焦的墙头上,用手挡在眼前,伸着脖子往通往山上的那条小路上看。 下边空地上, 或蹲或站地杵着十几个人。 嘴里咬着草根的汉子问:“来了没?姓赵的你别是诓我们的吧?” 天上的太阳烤着, 赵有财也被晒出了几分躁意, 再被这么一催, 不耐道:“咱哥三儿诓你们图什么?我是找着了门路,念着从前大家都是弟兄一场,这才好心拉你们入伙!道上谁不知道,通城那边截杀了不少商队, 有钱!” 赵凳儿比赵大柱机灵些,帮腔道:“就是就是,那两位大人说了,拉一人入伙, 能得一百钱呢!后面还能捞个官儿当!” 吊着草根的汉子没再接话。 他们初时也担心, 这或许是忻州官府那边为了抓捕他们设的阴谋, 但拉一人入伙才一百钱,其中的利还没到让人昏头的地步, 不像是官府做套,这才想着跟来看看。 毕竟他们这些底层喽啰,去了别的山头也不会得重用, 仍是混个温饱,打家劫舍还得冲在最前边挨刀。 几人结伴去劫道吧,又只能劫落单的流民,但通常那些流民比他们还穷得叮当响。 至于那些几十、几百人结队而行的流民,或是有车马镖师随行的大户人家,他们不要命了才敢招惹。 要是有官府做靠山, 从此有个稳定去处,自然再好不过。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站墙头的赵有财才道:“来了来了!” 一行人忙往进寨的那条小道瞧去,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头戴斗笠,身穿箭袖长袍的男子迎面走来。 矮个的那个身形清瘦,斗笠檐压得极低,瞧不清面容。 高个的那个身量怕是八尺有余,斜背着什么物件,用装古琴的布罩罩住了,瞧不真切,浓黑的络腮胡盖住了半张脸,只余眉眼冷峭。 两人气度皆是不凡,一群原本还懒洋洋靠着墙的山贼喽啰,下意识站直了几分。 赵有财则是赶紧跳下墙头,小跑着迎了上去,狗腿道:“山路不好走,叫二位大人受累了!” 他用手给温瑜打着扇子,招呼赵大柱:“柱儿,快给二位大人搬把椅子来!” 那胖喽啰忙去找椅子。 温瑜压低嗓音道:“不必麻烦,我今日过来是为正事。” 她说着,扫了一眼那些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她和萧厉的人:“这些便是你找来的人?” 她这一抬眼,也叫等候的喽啰们瞧清了她的样貌。 喽啰们只觉是个肤色偏黑、神清骨秀的少年。 比起他身后那人高腿长的络腮胡的汉子,瞧起来倒是不足为惧。 赵有财满脸堆笑道:“正是正是,一共十七人,有十三个是从前青云寨的弟兄,另四个是被其他弟兄拉入伙的。” 温瑜便取下挂在腰间的的一本小册子,翻开时里边夹着杆毛笔,而那册子上则有一小半都已写满了名字。 此举引起了喽啰们注意。 他们不识字,可那上边密密麻麻的墨迹,瞧着似人名,心道那册子莫不是征兵的花名册? 还真是通城来征兵的? 喽啰们神色各异,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站得更规矩了些,显然是被唬住了。 温瑜对此似毫无察觉,只拿起毛笔,又让赵有财找来个小碟子给她,用墨块研了两下,沾上墨汁后问站在最前边的汉子:“你可知这是通城征兵?” 被问话的汉子紧张得咽了咽口水,点头。 温瑜便道:“名字。” 那汉子结结巴巴答:“马……马大有。” “籍贯。” “啊?” “就是出生地。” “哦哦,小人忻州藤县人。” 温瑜在册子上记录下这些信息,毫不在意对方伸着脖子往名册上瞧,继续问:“擅使什么兵刃?” 那汉子只在山贼窝里混过饭吃,很多时候甚至连像样的刀都摸不到一把,哪会使什么兵刃,紧张得连连擦汗,说:“刀……小的擅使刀。” 应该说是唯一摸过的像样兵器就是刀。 围观的其他喽啰也被温瑜这套流程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人在后边小声说:“这征兵还真征得像那么回事,听说早些年朝廷打仗征兵,就会问这些……”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一道凌寒视线朝自己射来,说话的喽啰抬眼触及萧厉投过去的那眼神,立马禁了声。 其他人也愈发屏气凝声。 只有赵有财三人拘谨之余,又压不下满脸的红光,一面觉自己当真是撞大运了,竟攀上了这么根高枝儿,一面又觉着在方才还质疑他们的喽啰们跟前神气万分。 温瑜继续问:“左右两臂臂力分别为多少?” 汉子愈发紧张,磕磕绊绊说:“不……不知道。” 候在后边的喽啰们也被弄得跟着紧张起来,他们从前都是些庄稼汉,哪能知道如何测自己的臂力。 刚好空地上有个磨盘上的石墩,温瑜对萧厉道:“你估一下,看那石墩多重。” 萧厉来之前虽已知此行只是为了唬住这些山贼喽啰,借他们进行下一步布局。 可温瑜这些煞有其事的问话和记录,还真是让他都差点以为自己是来征兵的了。 此刻被点到,他也没多话,只径直走到那石墩前,握着石墩上的木质把手,轻轻松松单臂拎起,估了个重量后答:“约莫一百五十斤。” 喽啰们见他毫不费力地拎起那磨盘石墩,心中愈发惊骇,只觉这通城当真是了不得,军中随随便便一个办差的小头目,都有此等臂力。 温瑜在萧厉回来后,朝那汉子一抬下巴说:“你去试试能不能单臂提起那石墩。” 汉子便到了磨盘石墩前,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一番后,才憋足一口气去提那石墩。 但他吃奶劲儿都使上了,石墩还是只被提起一部分,并未完全离开地面。 试了左右手皆是如此,温瑜在册子上做了什么标注,便头也不抬地道:“下一个。” 汉子便垂头丧脸地去另一边候着了,新上前的汉子则忐忑又带着几分期许地自报了姓氏籍贯。 一旁围观的赵有财三人则不自觉地抹了把冷汗,心说这测臂力,问会使什么兵器,肯定是跟日后的军职去处挂钩的,还好当日没让测他们臂力什么的,就是不知登记完了这些人,会不会让他们补测。 几人心惊胆颤地等啊等,终于是等到结束,也没叫他们补测,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而一共十七个喽啰里,只有三个高壮汉子能勉强单臂拎起石墩。 一众人已被这兵不血刃的下马威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在温瑜收了笔抬首朝他们望去时,一个个表情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一个拎起了石墩的汉子则异常兴奋,问:“官爷,咱拎得动那石墩的,去了军中是不是得被分到精兵队伍里啊?” 温瑜只不温不火地瞥过去一眼:“那石墩的重量超过一石些许,军中能开一石弓者,已是精锐。” 那汉子面上刚见狂喜之色,便听温瑜继续道:“但单臂提物之力,非开弓之力,你若能单臂举起那石墩,开一石弓倒是游刃有余,我可保你进弓兵营,习骑射之术。” 汉子脸上的喜色一僵,他自然知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勉强拎起那石墩的,先前虽已瞧见过萧厉轻松拎起石墩,可拎起和举起还是大不相同的,他不服道:“单臂举起一百五十斤的重物,官爷这是消遣小的呢?” 温瑜微皱了下眉,这些人没碰过弓箭,自是不知开弓所需的臂力,并不同他们提拿重物的臂力对等。 萧厉伤势尚未痊愈,她是知道提起那石墩对他来说不妨事,才会让他去掂个重量出来,但举起石墩可费力得多。 温瑜不敢再让萧厉冒险,便没再点他,只道:“等往后你们入了军营便知晓了。” 那汉子明显还是不服,还要再争辩时,萧厉脚下一挑那石墩边上的木把手,石墩腾起些许时,他单手拖住石墩底部,将那石磨圆墩给稳稳托了起来。 周围一片倒吸气声。 萧厉望着那汉子凉声道:“见识到了?” 那汉子心中大震,忙羞愧低下头:“是小的见识短浅,冲撞了官爷。” 赵有财生怕这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得罪了温瑜二人,害得他也跟着受牵连,对着那汉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你个王八眼上摁绿豆的,白长一对招子了不成?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东西,官爷都在册子上记名字了,还能不给你们安排去处?” 汉子脸上被骂得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却没敢回一句嘴。 赵有财又连连给温瑜赔不是,温瑜却担心萧厉举那石墩会撕裂伤口,暂且无暇顾及这边,同萧厉视线对上,对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温瑜心下的担忧才暂且被压了下去。 她打断赵有财:“行了,今日上山来,除了是为将你拉来的这些人收编入册,还为在流民中正式征兵。” 她看向一众喽啰:“尔等从前既都是忻州本地人,从前又在青云寨做事,应知山下的赵县有一贾姓富商,欺男霸女,侵吞民田民宅,逼死无数佃农,其罪状罄竹难书,今借着资助官府军需之由,更是买通官府沆瀣一气,假仁假善施粥,却宁可把从佃农们那里强征来的粮食放霉了拿去肥田,都不曾给佃农们留一口过冬之粮。” 不少喽啰从前都是庄稼汉,自然知晓贾家的可恶,光是听温瑜说这些,便已气愤不已,悲愤喝道:“老子落草为寇,就是那些官老爷商老爷们穿一条裤子,不给人留活路啊!不然谁愿意一辈子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藏头露尾过活?” 温瑜成功挑动了这群人的情绪,她自己却平静如常,只道:“今夜尔等便随我抢贾家囤粮的庄子,把粮食都分出去,昭告天下,裴颂已死,来我通城从军者,粮饷不缺!” 事情闹得越大,消息才会传得越快,忻州临近的那些州郡,便该坐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是昨天的第二更~ 感谢在2024-01-13 23:20:03~2024-01-14 09: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茗孜iii~lily、烟花刹那 10瓶;蟹老板、.、枝枝不吱吱 5瓶;65140677、22835074、岁岁讨厌碎碎、范海辛、梦梦无闻、请你吃生菜、闲花落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对了,这个给你。”…… 月落乌啼, 春霜满天。 夜风吹过时,贾府粮庄前的灯笼照出了牌匾上的漆金大字。旁边的耳房里,门房睡在一张躺椅上, 手拢在袖中, 酣梦正沉, 忽闻得外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门房被惊醒, 捡起掉落在地的毯子放回躺椅上,提着灯笼走出耳房,隔着厚重的朱漆大门问:“谁在外边?” 外边突然就禁了声,仿佛先前的敲门声, 只是门房的错觉。 大晚上的,门房心下一激灵,瞌睡已跑了大半。 他久未听到回答,再次提声问了遍:“谁在外边?” 大门外仍是一片死寂, 这让门房心下愈发毛毛的。 他的说话声引得庄子上夜里值守的护院过来:“贾三儿, 怎么了?” 门房扭头同那几名护院道:“我睡得正沉呢, 听见了外边的敲门声,起来问了半天, 外边又没人回话。” 这庄子上放的都是去年刚收的粮食,贾家拿去施粥的,只是些还没霉烂的陈米。 眼下附近的匪类都被忻州官兵清缴干净了, 附近的农户纵使饿死,也没那个胆子敢抢贾家的东西,怎会有如此怪事? 那护院头头拔出腰间佩刀,道:“你开门瞧瞧。” 门房见值夜的五名护院都在这里,身上又带着刀,心中有底了些。 他取下门栓, 将朱漆大门拉开一条缝,借着灯笼昏黄的亮光朝外四下看了看,都没瞧见人,这才把门开得更大了些,提着灯笼踏出一步,细看了看四周,困惑地挠着头,转身同护院们道:“怪了,外边没瞧见人。” 一护院笑道:“贾三儿,你别是睡懵听错了吧!” 护院头头显然也是这般以为的,收起了刀,跟着兄弟们往回走:“大惊小怪,弟兄们再去别处巡一圈,就可以换守下半夜的来轮值了!” 只余门房仍不死心地朝外看了一眼,念叨着:“不应该啊……” 但灯笼光亮照不到夜幕之外,仍是一片静谧,门房也只得先按下了心中的疑惑,退回庄子内,准备关门。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一道黑影从屋檐上跃下,在门房还不及出声前,就一手刀劈晕了他。 萧厉单手扶着那门房,以防他到底发出什么声响,另一只手朝着大门外做了个进来的手势。 护院头头听到门房那边突然连关门的动静都没了,倒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不妙。 他手按在刀柄上,几乎是在转身的同时,腰间的刀也出鞘往后扫了去。 萧厉后仰躲开那只差一寸就能划到他颈上皮肉的刀锋,长腿一勾,护院头头脚下不稳,被他勾得往侧面倒去,萧厉反手擒住护院头头持刀的手,用力拧至后背,直接卸了护院头头那条胳膊。 这一切不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另几个护院则是连刀都还没拔出来,就叫萧厉一手刀砍倒下了。 有了在裴颂那批鹰犬手上熬命的经历,萧厉再同这些普通护院交手,胜负几乎是压倒性的。 刚被温瑜收编的那群喽啰,本以为这又得是一场玩命的血战,可拿着柴刀菜刀冲进大门来后,才发现根本没用他们出力,萧厉一人便放到了那五名护院。 只是那护院头头多少是个老江湖,叫他寻着空隙喊出了一声:“山贼来了!” 这一声后整个夜幕中沉寂的粮庄,瞬间便炸了锅。 那些屋舍间的灯烛陆陆续续亮起,丫鬟小厮们衣裳都不及穿好,便四处奔逃。 本该等到下半夜再来轮值的那批护院,则赶紧提刀跑了出来。 但几个喽啰就守在他们房门外,人刚一出来,喽啰们谨记着温瑜说的,可以抢东西,但不可伤人性命,抡起洗衣裳的棒槌便砸到了护院后颈上,将人给砸晕了过去。 只是刚出门的护院不曾设防,侥幸叫他们得了手,后边那些护院已有准备,他们再想敲闷棍就颇难了。 冲在最前边的小个子喽啰被护院一脚踹飞出去后,那先前同温瑜争论自己臂力的高壮汉子便直接两手钳制住了护院的行动,忍着护院的踢踹龇牙咧嘴朝同伴喊:“快快,一棒子敲晕他!” 萧厉打晕大半护院,回首看来时,便见喽啰们也气喘吁吁地制服了好几个护院。 算上赵有财三人和他带来的那十七个喽啰,他们此行一共二十一人,皆是黑巾覆面,瞧着还是颇为吓人。 庄子里的丫鬟仆役们见护院都被打晕了,一个个腿软得逃命都逃不动,跌坐在地哭求道:“别杀我……别杀我……” 萧厉吩咐喽啰们:“把护院全绑了,留五人在此看守,带上庄子上的小厮一起去粮仓搬粮。” 官府对盐铁管控严苛,但贾府有钱,又跟本县的官府走得近,这些粮庄护院用的佩刀,远胜喽啰们从前在山贼窝里见过的那些豁口卷刃刀,将人打晕后,他们干回老本行一样,不仅抢了护院们的佩刀,还把人家绑在袖口的皮质护腕也给拆了下来。 有个护院后颈挨了一棒,痛得厉害但没晕,眼见情形不妙,索性跟着倒下装晕了。 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护腕时,他一口牙磨了又磨,但在敌我人数悬殊之下,还是决定继续装晕。 等被解下护腕,捆住手脚后,他悄悄将眼虚开一条缝,想寻机会逃出生天,这一打量,却发现被五花大绑扔在他边上的护院头头,眼皮也在动。 年轻护院几乎是喜极而泣,见四下没劫匪,才压低嗓音道:“头儿,你也醒着的!” 护院头头神色微僵,闭着眼答:“先别轻举妄动,等他们都去粮仓那边了,我们再想法子突围。” 年轻护院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安心装晕。 喽啰们绑完人,扛着新到手的刀,扣上了皮质护腕,一个个比抢了银子还高兴。 好在他们还记着正事是抢粮,用刀鞘捅着府上小厮的后背,让他们带路去粮仓,又使唤这群贾府仆役装粮食扛去车上。 粮庄不比贾府大宅,里边没那么多值钱物件,赵有财带人四处扣扣挖挖,撬了不少金银角子。 在监督仆役们搬运粮食时,仍没忍住道:“兄弟,咱是通城军,这些粮食运出去,也是分给你们本地百姓和流民的,你要不要跟着咱们干?” 他现在不馋那征到一人一百钱的赏钱了,但馋个官儿当啊! 贾府的小厮们本就怕得不行,此刻再听他自报家门,吓得腿一软,直接被肩头那袋粮食给压得砸地上了,捂着耳朵哀求道:“小的什么都没听见,真的什么都没听见,诸位好汉莫要拿小的玩笑……” 赵有财郁闷得用刀鞘戳了戳那小厮,但一戳对方就是一抖,他更加郁闷了,只得道:“算了,别给你大爷趴地上装死,再不起来,老子动刀了啊!” 小厮麻利地爬起来,扛起粮食袋就往粮车处跑。 赵有财瞧得一愣,同边上的赵凳儿道:“让他跟着咱们从军,怎么就把人给吓成了这样?” 赵凳儿想了想说:“可能是怕咱们故意这样说,杀人灭口?” 赵有财气得呸了声:“老子是好心想带着他们富贵!” 前院忽有喽啰来报,说发现两个护院是装晕,赵有财在亲自禀给萧厉,和让底下人禀给萧厉,自己先过去瞧瞧两者之间犹豫了一下,选了后者。 原因无他,他想试试能不能拉那两个护院也入伙。 护院头头和那年轻护院本是见看管他们的劫匪变少了,这才互相帮忙解绳子,哪料绳子还没解开,就被发现了。 底下人去通报后,两人本以为会来个小头目,但来的却是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家伙。 对方蹲在他二人跟前看了他们一会儿,板起张脸道:“贾家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我等乃通城军,今日是为民除害,我观你二人武艺尚可,可愿到我通城军中谋个前程。” 话落,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护院头头和那年轻护院面上五彩纷呈。 赵有财故作深沉,还想再劝说之际,护院头头已彻底挣脱了手上松了结扣的绳索,抬手就要掐赵有财脖子,却被一柄划破沉夜而来的长刀割破了手。 萧厉手上寒刃稳稳地落在了护院头头颈侧。 赵有财则是被吓得跌了个屁墩儿,白着脸,心有余悸地一直拍胸脯:“好险好险……” 爬坐起来后又忙对萧厉连连拱手:“多谢大人搭救之恩,多谢,多谢!” 护院头头被刀锋抵得不敢轻举妄动,心下却十分惊诧萧厉的速度,还有他手上那柄刀,比寻常刀剑长了二尺,一般的习武之人怕是用不惯,可他抽刀挥刃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用这刀,比用寻常刀剑更趁手。 如此想来,只怕臂力也相当惊人。 护院头头自知是踢到了铁板,把头一侧,道:“是我武艺不如人,任凭处置!” 萧厉还记着温瑜说的,要把这些粮食分给当地佃农一部分后,拉去流民聚集地,分给流民们,无暇在此处耽搁功夫,刀背砍在那护院头头后颈,这下人是彻底晕死过去了。 年轻的护院吓得脸都白了,萧厉只冷冷瞥上一眼,吩咐道:“打晕。” 立在旁边的喽啰操起棒槌就敲在了年轻护院后颈。 粮食已装车得差不多,又有喽啰来问那些帮着搬运粮食的小厮怎么处置。 萧厉道:“一并绑了。” 剩下的丫鬟婆子们则被锁进柴房。 如此行事,只是为了让这庄子上的人短时间内没法向官府报案,这样他们才可有更充裕的时间在流民们中间“征兵”。 此行满载而归,萧厉检查完整个庄子上没有漏网之鱼后,正要去往粮车上时,赵有财忽探头探脑地叫住了他:“大……大人……” 萧厉侧目朝对方看去- 天将明时,萧厉掀开一破草席搭起的简易篷子,钻了进去,对里边也是一宿未眠的温瑜道:“事情办成了。” 这里是流民聚集地的外围,温瑜因并不精通武艺,去劫粮帮不上忙,便按计划在此处等他们归来。 她借着篷子内火堆的光,在地上画了棋格,用石子和掐成小节的枯草当棋子,同自己对弈了一晚。 萧厉骤然闯进,似打乱了她的思路,又似让她隐于平静之下的那份担忧彻底消弭了下去,她不需再用对弈来让自己静心,手上那节当棋子的枯草,终是没再往画出的棋盘上落。 她抬眼打量萧厉,问出的话却平淡:“可还顺利?” 萧厉道:“血光都没见一点,路上分了几车粮食给当地百姓,剩下的几车,赵有财这会儿正张罗着他带来的那群人,分发给流民们,劝他们去通城从军。” 温瑜隐约是听见了外边有流民们的喧哗声,她捻着手上拿节枯草道:“接下来忻州牧、裴颂都有得头疼了。” 一切都在按她预想中的发展,她神色却一直都是淡淡的,似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萧厉发现了这点,从怀里掏出用绢帕裹着的物件递给她:“对了,这个给你。”——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14 09:33:53~2024-01-14 23:5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耗子林 30瓶;范海辛 20瓶;无敌小熊 16瓶;kfpy_L 2瓶;以后爱吃竹子、哭唧唧、11111、木子说书、August、胖狐狸、吉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可真是个祸害 温瑜抬眸, 迟疑着接过,问:“这是什么?” 萧厉在她对面盘腿坐下,说:“赵有财给的孝敬。” 温瑜打开那绢帕包着的东西, 发现是些不知从什么东西上撬下来的不规则金银角子, 微微一怔, 眼底露出惑色。 萧厉解释道:“估计他们是从前匪窝里讲究这个, 我本是不要的,但他就差哭着跪地上了,我看他惶恐成那样,怕再推拒惹得其他人注意到生疑, 想到咱们后边赶路也的确需要银子,就收下了。” 他和温瑜从陶大夫家中离开时,身上便已没几个铜板了。 野外赶路时,全靠打些野味果腹, 后来到了城镇, 他又拿剥下的兔皮貂皮换了些银子, 方能采买些必须品。 但先前为了唬住赵有财一伙人,二人重新置办了一身行头, 还买了笔墨,身上的银两又花了个干净。 温瑜听他说了其中缘由,带了几分无奈浅浅莞尔:“这人心思倒是活络。” 天色渐亮, 透过门口挡风的破败草席,已能瞧见些外边灰蒙的影子。 约莫是施粥发粮的消息已彻底在流民们中间传开了,外边嘈杂声愈盛,还有聚在别处的流民也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怪不得忻州牧也自立为王了,裴颂死了!” “通城都上这儿发粮征兵来了!这世道已经乱成了这样,一时半会怕是安定不下来, 通城还能给咱们发粮,他们肯定不缺钱粮,咱们不如跟着他们讨条活路!” 萧厉听着路过的流民们的议论声,待那脚步声走远些后,撩起席帘,从缝隙里看着灰蒙天色下那些行色匆匆的背影,问温瑜:“若真在这里征了几百上千的兵,你打算怎么处置?” 温瑜眸中映着棚子里渐灭的火光和棚外的月色,道:“你提醒了我,该给赵有财备面旗。” 萧厉回头看她- 几日后,定州。 裴颂只着单衣坐在床边,微敞的领口下方隐约可见包扎在肩头的纱布,病中略显苍白的脸色,配上他浓黑的一双鹰眸,戾气愈发外显。 他看完南边送回的战报,筋骨分明的五指大力收拢,那信纸便在他手中被捏成了一团废纸。 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得很!洛都和奉阳尚且在我十万大军铁蹄下沦为废土,渭河以南这些东西,怕是不知死字作何写!通城竟也敢跟着作乱犯上,传信去孟州,让裴沅将通城县官首级给我提回来!” 立于帐内的亲兵即刻传信去了。 下方一名参将小心翼翼道:“司徒,如今定州战局僵持不下,苦寒天气又让军中将士病倒一片,士气实在是低迷得紧,渭河以南又乱党林立,征收药材也无望,这可如何是好?” 裴颂将手中捏做一团的战报砸向参将,冷喝:“慌什么?昔日尔等随我从鄂州一路北上,尚可破洛都,伐奉阳,如今不过是些鼠辈作祟,能成什么气候?” 那纸团砸在参将头盔上,掉落至地。 参将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跪地:“司徒息怒,末将非是长他人志气,实乃是见将士们士气低迷,军中药材又短缺,这才道出了忧心之言。” 裴颂面上隐怒,盯着那参将不说话。 长史公孙俦适时出声,道:“李将军,主君伤毒未愈,军医特意叮嘱了不能劳神,此事我容后与你再议,你且先下去吧。” 当日裴颂遇刺,为护江宜初中了一箭,不料那箭上抹了毒,裴颂为拔毒,这才卧床多日。 参将终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关头说这些不妥,公孙俦这话是在替自己解围,忙对着裴颂和他一礼:“末将告退。” 等他走出大帐后,公孙俦才道:“李将军性情刚直,颇为爱重手底下将士,这才说了此等冒失之言,还请主君莫要怪罪。” 裴颂大掌撑在膝关处,面色难看道:“我非是因他那些话动怒,而是眼下的局面,颇像当初在雍城受制,一脚踩进了泥潭一般,那些人背地里好算计!” 公孙俦道:“此事的确蹊跷,主君不过是遇刺,却被谣传成裴氏已无主,主君在北征前才震住的南地各大州府,今又乱成了一锅粥,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裴颂冷笑:“不是魏岐山,就是菡阳,无外乎是这二人了,我先前便怀疑搅乱渭河以南米粮药价的幕后之人,是菡阳。她身边那个护卫,正好又叫萧厉,鹰犬凭粗略印象让画师绘出的画像,也的确和雍州那个萧厉有几分神似,雍州周家和菡阳,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若非先生你执意拦我,我非活剐了周家那小子不可!” 公孙俦叹息:“主君,成大事者,万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周随便是该千死万死,眼下也绝不是杀他的时候,要知道正是雍州献降之后,主君又一举拿下孟州这块硬骨头,才稳定了南边局势。如今局势重新被搅乱,主君即便是以周家包庇前朝余孽之名处置他,也只会惹得其他献降的州府惶恐啊!” 他微侧过头,似不知那些话当不当说,最终还是道:“主君为一女子,将自己至于陷地,才是万万不该。前梁朝廷虽沉疴积弊,可臣劝主君留下性命的那些人,个个皆可为中流砥柱,他们骨头虽硬,但只要主君一直礼遇,便是仍不能让他们归顺,却也可博个美名,引其他前梁大臣前来投奔,为主君所驱使。但主君已将那些人杀尽……这是自断一条贤路啊!” 公孙俦眼中已见泪意:“温妇江氏,是在祸主啊!主君会陷入今日僵局,也皆是因那妖女而起,主君若还听臣一句劝,便是不舍杀那妖女,也将人谴回揽星台吧!” 他俯首跪地不起。 裴颂冷冷盯着跪在下方的公孙俦:“我会杀那些老东西,是我从未想过招降他们,礼遇那群老东西,能引来的前梁旧臣,也不外乎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先前留他们性命,不过是因为先生您替他们求了情,但那群老东西顽固不化,还行刺于我,我如何杀他们不得?夫差礼遇范蠡,最后又落得个什么下场?” 公孙俦听得这些,满目凄然,唇动了动,正要继续劝谏。 裴颂却继续朝他喝道:“江氏,也不是温妇,她是我裴家妇!我裴玄安,还没无能到杀些前朝旧臣,要将罪名扣到女人头上的地步!” 玄安是公孙俦为他取的字。 公孙俦伏跪在那里,终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裴颂看着亦师亦父的长者,心下也不甚好受,裹上外袍提起大氅出了大帐。 守在帐外的亲兵一见他出来,便垂首唤道:“主君。” 裴颂闭眼深吸了一口帐外凛寒的空气,唤左右:“迁我的马来!” 亲兵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本想劝诫一二,但见他脸色实在是难看得紧,终还是照做了。 裴颂骑马绕着军营跑了两圈,寒气袭满肺腑,那股在四肢百骸乱蹿的无名怒火,似才消了些下去。 跑得身上的伤口都痛了,他任自己摔下马背,仰躺到了两指厚的积雪里,望着凝了霜云的灰白天空,在脑子里慢慢地回想这场让他进退维谷的局。 他最善隐忍,很少有这么躁郁的时候。 从他到敖太尉身边做事时起,他就一直都是布局者。 那些年里,长廉王一党和敖党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幕后真正牵线操控的人,是他。 但从渭河以南米粮药价上涨开始,大梁这棋盘上,便多了另一只执棋的手。 那人总是在最关键的时机落子,搅动满盘风雨。 他已有八成把握确定,前一次做局的,是菡阳。 就是不知这次的乱局,有没有她的份了,毕竟南边乱起来,于她、于魏岐山,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若是有她……一个才被他的鹰犬围杀得死里逃生的人,身边只带着个护卫,还能搅弄风云,那可真是个祸害。 裴颂抓起一把积雪,用力拧成冰团。 她带在身边的那萧姓护卫,也必留不得。 亲卫久不见他回去,驾马寻来,见他躺在雪地里,翻下马背禀报道:“主君,魏贼又在城外叫阵了!” 自裴颂遇刺的消息传出后,定州一直都是避而不战。 魏军驻守燕云十六州,和异族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悍野擅战,这样严寒的天气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且魏岐山用兵老辣,裴颂虽屡出奇招,却一直没讨到什么便宜,只能求稳固守。 但南边一乱,这勉强僵持的战局平衡就已被打破了。 裴颂撑膝坐起,说:“应战。” 在下一场春雪来临前,定州最后的归属,是该有个决断了- 忻州。 可能是那一次雨夜刺杀的缘故,以至温瑜到现在都不怎么喜欢雨天。 但春雨淅淅沥沥下了数日,加上征兵引发的封城,接下来的行程还是被耽搁了。 值得欣慰的是,拥兵自立的州府,也如雨后春笋般齐刷刷冒了头,忻州牧眼见事态不妙,倒是赶紧吞并了临近的几个郡县。 但旁的州郡未免他独大,很快便联手起来,对忻州形成了制衡之势。 短时间内,忻州牧是无暇再打坪洲的主意。 温瑜隔着客栈的雕花木窗,看窗外雨打芭蕉。 门外传来轻响,萧厉一身水汽推门而入,他袍角往下滴着雨水,说着打探到的消息:“忻州官兵在搜查此地通城征兵的人,不过赵有财机灵,征到的又大多都是流民,他们往流民堆里一躲,官兵也拿不到人。” “只是他手底下的人有去游说过其他山头匪类的,被那些人向官府透露了风声,眼下忻州官府那边,怕是以为这场征兵是青云寨流寇的报复。” 温瑜说:“无妨,即便忻州牧那边识破了征兵是计,他如今已被牵制住,我们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她说这话时,起身取了块干净棉帕递给萧厉,见他浑身都在往下滴水,一如那个他背她杀出去的雨夜,微蹙了下眉:“都湿透了?你先换身衣裳,我让小二送碗姜汤上来。” 官兵在抓“通城”征兵的头目,裴颂已死的谣言一传出去,他的鹰犬又没追到这地儿来,忻州官府倒是不在乎温瑜在不在这里了。 赵有财带来的那些青云寨余匪见过他们乔装后的样子,未免其中有人见着忻州官府的巨额悬赏倒戈,指认他们,在官兵封锁各大出忻州府的要道盘查这几日,温瑜和萧厉换回了从前的装扮,以夫妻的名义,暂住这家客栈,静候出城时机。 夜里温瑜睡床,萧厉便打地铺。 他看着温瑜递来的帕子,浅愣了一下才接过笑笑说:“没那般娇贵。” 温瑜只看着他道:“等忻州解封,我便要启程前往坪洲,你若病了,会耽搁行程。” 言罢她便朝外走去。 萧厉摩挲着手上的帕子,一滴水珠沿着下颌滑至颈侧,再顺着领口那点若隐若现的紧实肌理继续往更深处滑进,他忽道:“你给赵有财征兵用的那面旗,上边的图腾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温瑜脚步骤然一顿,回首问他:“有人在打听和那旗上的图腾?” 萧厉点了头:“我今日见了赵有财,他说这两天流民中有好些个功夫不错的绿林汉子,一直在暗中打听关于那旗的事。” 他能一下子断定问题是出在那旗的图腾上,主要还是那图腾和温瑜从前绣帕子落款的徽印极像。 从前他不知温瑜身份,并未对一绣帕上的徽印多想。 但赵有财他们正式在流民们中征兵后,温瑜却将那徽印用到了旗上,现在又有人暗中打听,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14 23:57:02~2024-01-16 03:5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明月雾里照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浮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相清玥 16瓶;飞絮 8瓶;妮妮 2瓶;吉吉、.久见、kfpy_L、以后爱吃竹子、请你吃生菜、闲花落地、岁岁讨厌碎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我放过你。” 风刮得急, 细雨从楼檐外吹进,让门槛和木窗都沾了水气。 温瑜在这斜风细雨中半侧着头,裙裳紧裹出那一身骨肉丰盈的婀娜, 绶带和长发飘飞, 侧颜皎若明月, 望向萧厉的一双眼却是乌沉沉的, 叫人瞧不清那里边的情绪。 她似缓了一会儿,才说:“旗上的图腾,我是略做改动后的长廉王府暗徽,唯有府中死士和我父王的一些旧部才认得。寻来的人, 或许是在奉阳之乱后,知我南下便先动身去了坪州的旧部。” “但也不能全然确定,先让赵有财那边暗中盯着,看能不能摸清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萧厉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水, 问:“那怎么试探他们的身份?” 温瑜看了一眼萧厉还在滴水的头发, 道:“这些需得从长计议, 你先更衣。” 她裙摆浅浅拂过门槛,掩上门下楼去了。 萧厉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后脖颈的雨水, 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从温瑜在忻州布局,他真正见识到了她的颖慧,便一直觉着她像是笼了层浓雾的远山, 无论他怎么看,都瞧不真切。 她的博学和聪慧,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认知。 很多东西,只有她同他解释了,他才能想得明白。 但她没说的,他也想弄明白。 等她和旧部们相认, 他便不是她身边唯一可用的人了。 这个念头让萧厉莫名地烦躁,他扒下自己身上的湿衣时,力道大了些,胳膊处传来刺痛。 他瞥一眼右臂晕着血色、被雨水浸透的纱布,一把扯了下来。 泡得发白的伤口狰狞外翻,边上有着浅淡的痂痕,显然是伤口已崩裂过多次。 他却像是不知道疼般,只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渍,便取药撒在上面,撕下一条纱布缠了上去- 温瑜走在细雨飘飞的木廊里,望着烟雨中远处灰瓦白墙的屋舍,浅浅失神了一瞬。 有些事,她大抵永远也不会让萧厉知道。 比如,其实比起已寻来的那些旧部,他更值得她信任。 已经被灭族的温氏,能引来的追随者,除了忠心,便是同她有着共同的利益。 但忠心这种东西,是不好估量的。 温氏倾覆,她身上淌着旧梁皇室的血,现在她才是那头被逐猎的鹿。 往后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父王的旧部们,就算全都是对她忠心不二,在查验进城来的那些人身份后,她也不能轻率见他们。 她是他们复国的希望,今后还要带着他们杀回大梁,站到了君的位置,她必须得收起所有狼狈和脆弱,做一个能让他们臣服的主。 只是不知萧厉……还会不会跟着她走了。 想起他,心头涌上的便是数不清的复杂情绪。 于公,他那样一身武艺,她是该招揽他的,只是她清楚,他跟在她身边,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于私么,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他既是她的恩人,也算是友人,她希望身边一直有这么一个人的,可跟着她蹚这趟浑水,怕是比他上战场还凶险几分。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檐下的雨水滴在木栏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啪嗒”。 温瑜垂眸,抬手接下檐角滴下的下一滴水珠,缓缓道:“我放过你。”- 温瑜从客栈厨房端了姜汤回来时,萧厉已换好了衣物,只是发还没擦干,他过来开门时,被他捋到脑后的湿发将衣领都浸湿了一片。 神情不知何故,也有些阒郁,见了她,才收敛了些。 温瑜闻着屋中淡淡的血腥味,再瞧见他扔在角落的纱布,皱眉问:“受伤了?” 萧厉接过她手上的姜汤,闻言只答:“胳膊上的旧伤裂了,小事。” 温瑜蹙起的眉却并未再松开。 她下意识便想到了他先前举那石墩,这些日子又频频外出替她办事。 他这伤在右臂,到现在了还没好,只怕是一用刀,运劲儿时伤口就崩裂的缘故,将来落下什么病根儿就遭了。 她问:“上药了没?” 萧厉一口喝完姜汤说:“处理过了。” 大抵是湿发实在是碍事得紧,又往他眼皮坠了一颗水珠下来,他左手拢着发,再往后边捋了一把。 有过他烧得不省人事的经历,温瑜担心他再染上风寒,说:“你手上有伤,不方便绞发,坐下我帮你把头发擦擦。” 萧厉被她按着紧实的肩膀坐到桌前时,脸上的阒郁明显凝住。 房里没有干净的帕子了,二人又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萧厉回来已湿透了一身,换上他自己的衣物后,包袱里还剩温瑜穿过的那身男装。 她取了中衣,罩在萧厉头顶,给他擦湿发。 萧厉个头高,坐在那里,竟也没比她矮上多少,从前温瑜一直觉得萧厉的身形极有压迫感,但他此刻安静低垂着黑睫,肘关搭在膝上,反倒透出了股说不出的乖巧来,颇似一只大狗。 她十指隔着棉布料子拢着他已半干的发,微微用了些力道乱揉了一下,仿佛真是揉从前家中养的那只大犬一般。 这举动让萧厉抬头朝她看来,几绺半湿的碎发凌乱覆在他额前,那浓烈好看的眉眼,颇像是异族男子带着邪气的深邃。 只是他收敛了所有的野蛮和凶性,只安静地看着她。 仿佛是流浪街头的恶犬,被人捡了回去,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一时间连犬牙都再不敢露出,生怕被再次丢弃。 温瑜感觉心口有个地方像是被什么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一下,十指还隔着半湿的棉布捧着他的头,就这么怔怔地同他对视了两息。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门外忽传来敲门声。 温瑜回神,任那件中衣还罩在萧厉发顶,几步走过去开门。 是客栈的洗衣婆子,她满脸掬笑道:“先前娘子留了话说有衣裳要洗,我过来取衣裳。” 温瑜想起是自己去厨房端姜汤时交代的,道:“稍等。” 她回屋内拿了萧厉换下的那身湿衣,本要把给萧厉擦头发的那件中衣一起拿去洗,但萧厉自己又用那中衣继续擦起了头发。 温瑜不好让婆子久等,便只将他那身湿衣交给了婆子。 婆子离去后,萧厉才说:“回头我帮你把这件衣裳洗干净。” 温瑜道:“只是沾了些水渍,不妨事。” 窗外雨声不休,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隐约地察觉到了心中那丝纷乱。 萧厉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问:“怎了?” 温瑜说起回来前就准备同他说的事:“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萧厉停下了擦头发,微拧了一下眉,没说话。 温瑜道:“我们离坪州已近了,我必须弄清你的想法,才好做后续的部署。我先前也同你说过了,我同南陈的联姻,只是一场利益结盟,你若继续跟着我,只会凶险万分,我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保全你。不过坪州牧是我父王的人,你若留在坪州,我可托他照应你,无论如何都能顾你周全。” 萧厉捏着那件半湿的中衣沉默良久,忽地痞气笑笑:“听起来是个不错去处,我去坪州看过后再说吧。” 温瑜长睫轻抬,似没料到他会这般说,但也点了头。 这一晚,两个人却都罕见地失眠了。 温瑜在床上,侧身朝里躺着,客栈的床帐是防蚊的纱帐,因此即便落下了帐子,还是能隐隐绰绰瞧见里边的影子。 房里的桌子被移到了屋角,萧厉在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打了地铺,他枕着左臂,在黑暗中眸光阒暗地望着房顶。 屋外雨声淅沥,檐下还有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他心中却半点也没有这雨夜的平静,那些自上次的旖梦后,一直被他压制在心底的阴暗和暴戾,又在不受控制地滋生。 他听得出来,她又想赶他走了。 说是想知道他的打算,但话里话外,其实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他明明已在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对她有用了,为什么她还是不要他?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又回到了幼时,一次次地被弃若敝履。 只余夜雨喧嚣的黑夜里,不甘和愤怒冲撞在心头,带起一股涩恨,尽管萧厉极力克制,却还是抖落了几声微沉的呼吸。 床上的温瑜也没睡着,听见他发沉的呼吸声,担心他是又起了热症,迟疑唤了声:“萧厉?” 但睡在楼板上的人并未回应她。 温瑜怕他是发烧昏沉了过去,掀开纱帐趿鞋走了过去。 房内很暗,但勉强还是能辨出里边陈设的大概轮廓,她在萧厉打地铺的棉被处蹲下,摸索着将手探去了他额头。 她是合衣而眠的,只是起身得急,外裳已有些松散也没顾上整理,随着她伸手的动作,一截宽大的纱袖浅浅拂过萧厉面颊。 萧厉在她起身过来时,便知没法装睡了,刚想出声,便觉脸庞被什么东西蹭过,细微的凉意,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 在那些狂乱撕扯的情绪里,这香气像是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他也不知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几乎是遵循了本能的冲动,扼住了那只手腕,却再无旁的动作。 温瑜一只手还撑在他枕边,只觉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掌心烫得厉害,皱眉唤他:“萧厉?你怎么了?” 对方微沉的呼吸声和雨声和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几息,萧厉终于松了她那只手,起身往外走说:“做噩梦了,我出去洗把脸。”—— 作者有话说:走感情线太卡了,废柴作者以头抢地大哭,评论区给久等的宝子们发红包~ 感谢在2024-01-16 03:51:13~2024-01-17 21:4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衫不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茗孜iii~lily 9瓶;明昀、哭唧唧、吉吉、August、kfpy_L、闲花落地、请你吃生菜、平安喜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不问我?” 他连灯都没点, 便拉开房门出去了。 夹杂着雨气的冷风灌进,温瑜手臂上窜起一阵凉意,她微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做噩梦么?- 萧厉到楼下的院子里, 掬起水缸里的雨水胡乱浇在了脸上, 冰冷的水流总算压下了些心中那股躁乱。 他两手撑在缸沿, 长睫往下滴着水, 望着缸中自己那被不断滴下的雨水搅起涟漪的漆黑倒影。 那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上,痛苦和隐恨交织。 心底那些疯狂翻涌的情绪快把他给扯碎了,只是脑子在这情绪临近失控的边缘,又异常的清醒。 他明白的。 她屡屡赶他走, 是因为他于她,始终是个外人。 也因为他不够强。 他若是陈王,是魏岐山,她大抵便不会一次次地推开他了。 萧厉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 在雨幕中僵持那个姿势站了许久- 两日后。 城内流民聚集处, 一行衣裳褴褛, 头戴斗笠的人聚在往下滴水的简陋雨棚里。 从官府施粥处讨了碗粥回来的护卫,捧着粥递给棚中咳嗽不止的瘦削中年男人:“老爷, 暂且没弄到药,您先喝完粥润润喉咙。” 站在瘦削男子身侧的一孔武汉子端过粥碗,瞥见碗底沉着的那几粒米, 火道:“这是粥么?刷锅水还差不多!” 一脸病色的中年男子咳嗽道:“罢了罢了,远老弟,都这时候了,还挑什么?” 孔武汉子骂道:“若放在往年,赈灾胆敢煮这样的粥,整个忻州衙署官员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中年男子神色便黯了下来, 只说:“你也知那是从前了,南边比起当初的洛都和奉阳,已算好的了,忻州刚反,邻近的州府便也跟着反了,他们互相牵制住了,底下的百姓还能在夹缝里找条活路……” 他喝了一口没什么米味儿,反溢着霉味的粥水,忙一口吐了出去,却仍是被那味道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护卫忙替他拍背。 孔武汉子道:“你慢些喝,着什么急?” 李洵连连摆手,说:“霉米煮的。” 孔武汉子虎目一瞪,端起粥碗放到鼻下闻了闻,果真闻到了一股霉味,怒不可遏,当即便摔了碗,骂道:“忻州这群天杀的王八羔子!” 李洵已红了眼:“也不知翁主这一路是怎么走到忻州来的……” 他问孔武汉子:“底下人可打探到通城征兵的消息了?” 范远双手撑膝坐到了板凳上,泄气搬摇了摇头,说:“忻州官府正四处拿人呢,都躲得深。” 随即又有些纳闷地道:“不过通城不是做了裴颂的走狗么?翁主怎似和通城关系颇密切?我向流民们打听关于通城征兵的消息,流民们也是对那支通城军赞誉有加。听说忻州官府开始施粥,就是因为那支通城军征兵时,还给百姓们送粮赠粥,引得流民们对忻州官府颇为不满,官府那边才也跟着开仓布粥。” 他看向李洵:“你说,莫不是通城投诚裴颂,有什么隐情?” 李洵咳嗽道:“这便只有找到翁主后再询问一二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一斗笠掩着大半张脸,身穿箭袖玄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对方下颌无须,瞧着颇为年轻,在棚下抬眼看他们:“劳请问个路。” 这一抬头,露出的一张脸倒是颇为俊逸。 李洵和范远都有些警惕地盯着那青年,范远更是一扫他的胳膊和腰腿,便知对方应是个功夫了得的练家子。 棚中的护卫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按着藏在身上的兵刃,大有见势不对便拿下此人的意思。 李洵道:“小兄弟问便是。” 萧厉道:“都说水光山色与人亲,我想寻个一杯一盏便能装下水光山色的地儿。” 李洵闻得此言,面上已是难掩激动,连说:“好找,好找,烟波浩荡,眠沙鸥鹭处就是。” 对方答的,同温瑜交代于他的全都对上了。 萧厉抱了抱拳,说:“多谢,只是我不识路,能请老先生带我走一趟么?” 李洵连连点头:“老夫这就带小兄弟去。” 范远不动声色抓住了李洵胳膊,低声问:“老李,啥意思?” 李洵拍拍他胳膊,只说:“你再带一人,随我一道替这小兄弟引路。” 范远是个武夫,此番前来,只是为找到温瑜,再护送温瑜平安抵达坪洲的,脑子不如李洵好使,这番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但也意识到那突然寻来的青年,只怕不简单,便又点了一人随同他们前去,让其余人留在原地待命。 很快范远便发觉,与其说是李洵在替那青年引路,不如说是那青年带着他们在走。 几人进了巷子七拐八拐,最后又拐去了另一条大街上,才进了一家酒楼。 萧厉道:“流民堆里人多眼杂,未免跟来尾巴,这才带几位绕了路。” 李洵说:“小兄弟顾虑周全。” 萧厉推开雅间门:“我家主子已恭候二位多时了。” 范、李二人闻言忙朝屋内看去。 背身站在窗前的女子,听到动静回身朝他们看来,摘下帷笠,浅唤了一声:“李叔。” 李洵双目通红,他唇翕动着,几次想唤人,奈何喉头哽得厉害,最后是带着哭腔唤出一句:“翁主?” 温瑜亦眼眶微红,点头说:“是我。” 李洵上下打量着温瑜,哽声道:“翁主受苦了……” 随即便一揖到底:“是我等无能,寻来迟了,叫翁主这一路饱受颠沛流离……” 温瑜几步上前虚扶李洵一把:“李叔快快起来,是我为混淆视听,故意放出了许多假消息掩盖行踪,你们从奉阳逃出,本也艰难,何须自责?” 李洵被扶起后,仍是止不住地哽咽。 范远也没料到他们四处寻通城军,打听温瑜的消息不得,转头却是对方先行寻到了他们。 只怕这不是巧合,应是对方暗中观测了他们许久,已有九成把握确定他们身份后,才在今日派人前来接应。 他只觉心头一个激灵。 这样缜密的心思,无怪乎裴颂布下了天罗地网也没能把人困住。 再看温瑜时,也不敢多瞧对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只恭恭敬敬抱拳道:“末将范远,见过翁主。” 李洵曾是温瑜父王麾下谋士,同王府关系亲近,知道温瑜不认得范远,替他引荐道:“范将军随陈大人驻守坪洲,此番是陈大人得知您可能在忻州,特让范将军随臣一道来寻翁主的。” 他口中的陈大人,便是坪洲牧陈巍,曾是温瑜父王手底下最得用的心腹之一。 温瑜说:“陈大人有心了。” 她让几人坐下细说。 李洵得知她是在抵达雍城前,便在一次刺杀中同亲信走散了,幸得周敬安重备了车马护卫与她,才继续南下,提起周敬安的殉节,他和周敬安是故友,亦哭了一场。 温瑜问起奉阳当日的情况,他更是哽咽不已:“奉阳城破那日,王爷是战死在城门口的,身上几乎已被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温瑜呼吸发抖,拢在袖中的手几乎掐破掌心,却一句话都没说,只静静地听李洵讲奉阳当日的惨状。 “世子……世子重伤落到裴颂手上后,求他放王府众幕僚一条生路,裴颂放言,世子若每割断一指,他便留一人性命,世子为了我等……为了我等……将手足一共二十余指,全砍了下来!” 李洵说到此处,已是怆然而涕:“臣当日,本是要随王爷世子而去的,是世子同臣说,温氏没了,长廉王府没了,但天下万民还在,说我等既是曾立志为天下百姓谋事,万民尚苦矣,又岂能因大梁覆灭便存死志?” 他悲哭:“那是余太傅一手教出来的大梁少君啊!” “臣这条命,是少君以一指换来的,臣不敢再言轻生,却也不愿为裴氏奴!看到翁主声讨裴颂的诗词文篇,知翁主要继续前往南陈联姻,又召我等前往坪洲,这才赶赴坪州,唯盼还能为翁主尽一份力。” 温瑜在听到兄长断二十指为王府众幕僚求情时,掌心便已被掐出了血痕,她说:“上苍既让我活着到了这里,洛都之失,奉阳之痛,那一桩桩、一件件的血仇,我便都会向他裴颂讨回来!” 房内一度气氛压抑。 萧厉立在温瑜身侧,忽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 范远道:“血仇自是要向裴颂讨的,不过我等既寻到了翁主,当还是先送翁主去坪州,那地儿安全些。” 温瑜方要说话,萧厉忽递给她一方手帕。 李洵范远二人都只当他是温瑜的近卫,并未觉出异常。 温瑜掌心一触碰到那帕子,忽感觉到了一点冰凉,猜到帕子上应是有温和的止疼伤药。 她微微一怔。 自那晚过后,萧厉整个人就变得异常沉默,同她的话也变得极少。 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的疏远,他除了做她交代的那些事,几乎不会再同她有别的交流。 眼下突然塞给她一张抹了药的帕子,温瑜在这一刻满心的痛苦和仇恨中,忽觉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 她五指微拢,握住了帕子,面上却什么情绪也瞧不出,问:“将军此行一共带了多少人?” 范远道:“进城来的有二十余人,城外接应的有百来人,还有百来人,在相邻几个县打探消息,我回去传个信便能召回他们。” 他以为温瑜是担心路上安全问题,道:“翁主放心,末将便是搭上性命,也会护翁主周全。” 温瑜却道:“回坪州不急,我手上还有些散兵游勇,想劳将军带上人马,往通城走一趟。” 范远面色微变道:“翁主是想我去解通城的困?” 他很是为难地说:“裴氏此番发兵通城的军队,少说也有五千人,我手上这两百将士,赶去也做不了什么。” 李洵也以为温瑜是和通城关系匪浅,劝道:“翁主,不可,便是通城先前投诚裴颂有隐情,城中多忠义之士,通城之失也已成定局,救不回来了,范将军贸然前去,不过也只是折上手中这些人马罢了。” 温瑜很是不解地抬睫:“我何时说要救通城?” 范远和李洵面面相觑。 范远不解:“那翁主让我往通城去是?” 温瑜道:“我途经通城时,曾遭过通城衙署那些鼠辈算计,他们打着替我招贤的名头,实则是为裴颂做事。来往巨商,也被他们坑杀无数,我在忻州假借通城的名义征兵,放出裴颂已死的消息,才搅乱了南边的局势,裴颂怒而要拿通城开刀,通城县令那鼠辈,岂会坐以待毙,想来只会带着所有钱财南逃。” 她眸光幽幽:“与其让他带着那笔钱财去旁的州府寻求庇护,不若带回坪州。” 范远从温瑜的话里抓出了点关键信息:“翁主并非是和通城有什么来往,而是假借他们的名义征兵?” 随即他似彻底反应过来,拍案道:“妙!此计妙啊!” 李洵亦惊得半晌才找回言语:“坪州的困局是翁主解的?”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忻州反的那会儿,陈大人便猜他定是要取坪州,忧心得几日不曾睡过好觉,召集我等共商对策多时,却不料严防多日,挨着忻州的几大州郡也乱了,他们先自个儿打了起来,虚惊一场!陈大人还说,应是天佑坪州,这哪是天佑啊?是翁主您佑了坪州啊!” 温瑜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裴颂残暴不仁,才有今日局面。” 她转过话头道:“我已得到消息,忻州的州禁这两日便要解了,等州禁一解,将军便可和我的人假扮流民,往通城的要道去截人。见了那通城县令,只说是在道上听说通城征兵送粮,特去投奔的。他眼下必缺人手,会留你们护送他,你们便顺手推舟把人‘护’往坪州就是。” 裴颂发兵通城,是为杀鸡儆猴,震住那些自立为王的州郡。 但那些州郡,从决定反的那一刻便已没退路了,唯有趁眼下裴颂大军还和魏岐山在定州绞着,尽快扩展势力,将来才有望背水一战。 忻州牧必然也看得明白,裴颂既已派兵去了通城,那在忻州境内征兵的,不管是不是通城的人,都已掀不起风浪,和临近州府争抢地盘才是要事,所以必不会再封禁州府官道。 而她谋的,不仅是在这乱局中全身而退,还有那块人人都想抢的肥肉! 范远哈哈大笑道:“好计!只是忻州并非安全之地,等州禁一解,我还是先遣人护送翁主前往坪州边县,翁主和李大人在那里等末将好消息便是!” 李洵跟着颔首:“翁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臣也觉着如此更为妥当。” 温瑜思量几许后道:“便依二位所言,不过劳请范将军带个人一道去。” 温瑜侧目示意萧厉上前。 萧厉掀眸显出几分诧异。 ——来之前,温瑜并未同他商量过这事。 但那二人打量的目光已递了过来,他便还是往前站了一步。 李洵和范远先前便已觉着这青年不简单,只是温瑜一直没做引荐,两人便也不好猜测他身份。 温瑜道:“这位是我的恩人,萧厉萧义士,从我同亲信走散落难雍城,到抵达忻州的这一路,都是多亏了他,才几番化险为夷。我手上那批散兵游勇,从征上来便是他在接触,有他在,可帮将军管控一二。” 范远忙道:“末将同翁主手上那些人马不甚相熟,有萧义士在,可省了末将不少事,末将先行谢过翁主!” 温瑜便看向萧厉:“那些散兵游勇不甚上得台面,你得闲多向范将军请教,对他们严加管束些。” 萧厉颔首应是,又对范远道:“今后便有劳范将军了。” 范远摆摆手朗声一笑:“你我都替翁主做事,本当如自家弟兄,但义士于翁主有恩,便也是我等的恩人,往后有事只管差遣范某便是。”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温瑜留他们用了饭后,离开时未免人多眼杂,李洵和范远带着护卫先走。 雅间内再无旁人,温瑜本欲再交代萧厉些事,对方却一言不发地拉起她那只被指尖刺破了掌心的手,重新倒上药粉,用她拿在手上的绢帕给她包好。 这动作其实有些过于熟稔和亲昵了。 只是比起逃亡路上,他们为了活命打破的那些男女大防,似又不算什么。 于是温瑜在浅怔后,便默许了。 她看着半蹲下替自己处理伤口,却因身形太过高大,仍极具压迫感的人:“不问我?都没同你提过,就让你跟去通城。” 萧厉沉默着给她手上打好结,抬起锋利的眉眼,只说:“我会把你要的这笔银子都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给久等的宝子们托马斯回旋跪下QAQ,捋顺了捋顺了! 卡了这么久真的非常抱歉,捞起宝子们挨个说对不起QAQ,评论区宝子们发红包~ 大狗变狼蓄力中…… 感谢在2024-01-17 21:45:37~2024-01-20 19:1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errlich?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山独行、浮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862741 18瓶;杜若、雪梨史东 10瓶;从吾草、39874609、52538158、61325583 5瓶;劳资帅裂苍穹、南野的猫 3瓶;妮妮 2瓶;岁岁讨厌碎碎、木子说书、钟筱筱兮易水寒、51716275、请你吃生菜、薄荷香气、生鱼片、璟、吃饭睡觉、tutu、吉吉、Stella、59790477、kfpy_L、平安喜乐、65140677、闲花落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我拜诸佛,不为己求。…… 千里之外, 定州。 开春没给这渭北之地带来多少暖意,被炮火轰得残破焦黑的城楼上,迎风招展的旗上写着“魏”字。 旷野之外, 裴颂大军如漆黑的潮水般往退去, 城楼之上却无人庆功。 裴颂在马背上和城楼上那道看不甚真切的黑影对视了片刻, 调转马头, 轻掣缰绳喝道:“驾!” 这场仗,他没赢。 却也算不得输。 定州归了魏岐山,可他也在中途调转兵力,夺了燕云十六州之一的莫州。 他们之间的较量, 在下一次战场上。 定州城楼上,魏岐山看着远去的裴氏大军,评价道:“是个难缠的对手。” 谁也没料到,裴颂会在定州见颓势后, 以身做饵留在这里, 以运粮做掩, 派军绕道袭了莫州。 鹰唳划破长空,风吹动他的大氅。 他抬望北地送信的苍鹰, 伸出一只胳膊,苍鹰铁钩一样的利爪抓着他的臂缚,落在了他小臂上。 魏岐山取下鹰角信筒里的信件看完后, 布着粗硬短须的脸上神情微凝,再抬眼看向天际时,说:“但真正狡猾的狐狸,往南去了。” 他派人去忻州做的局,被人破了。 眼下南边反王林立,他没捞着好处, 留给裴颂的也是个烂摊子。 真正获利的,只有那位前梁的菡阳翁主。 经此一役,那位翁主会被名扬天下的,便不只是她有着大梁第一美人之称的美貌了- 春风料峭,裴颂策马徐行,凝神微思。 前方送信的鹰犬催马急奔而来,快到他跟前时,勒住缰绳滚摔下马,将战报高举过头顶:“主子,通城急报!” 驾马跟在裴颂左右的亲卫上前取了信报呈给裴颂。 裴颂看完后,周身气息冷沉,却未发一言,只挥手示意那鹰犬退下。 公孙俦的马车在一侧并行,他撩起车帘,见裴颂神色不愉,道:“通城并无名将驻守,甚至连屯兵之地都不是,裴沅此行,莫非也出了什么意外?” 裴颂递过那战报。 公孙俦看完后,本就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褶子似乎皱更深了些,他沉吟道:“通城县令那鼠辈卷携官银南逃,竟被那前朝余孽的人劫走,扮做流民借道遁往坪州,有那些反州做挡,裴沅率大军追击不得,此女……当真是多智近妖!” 话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但主君大可宽心,那前梁余孽诡计再多,也只是诡谋,而非兵道,成不了气候。倒是她身边那擅使五尺苗刀、险些重创裴沅的护卫……神勇如厮,若能除掉他,便无异于拔掉了菡阳虎口上的尖牙。” 裴颂道:“除去此人我自有筹划。” 他抬眼看向远处青山上覆着的薄雪,问:“我们派去南陈的人,有传消息回来吗?” 公孙俦道:“还未,但主君开出的条件颇丰,南陈那边,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裴颂眼皮微垂,说:“拒绝了也无妨。” 他在公孙俦不解的目光里,轻夹马腹,催马前行:“如此一来,便也能摸清长廉王留在南陈的筹码,分量有多重了。” 公孙俦转忧为喜,拱手说:“主君英明。” 裴颂攥紧缰绳:“今也不过是被那温氏女借通城摆了一道,兵家从不只盯一处成败。她行事与她父兄不同,颇会占据先机。” 一如当初搅乱米粮药价,她提前放出风声收购,让商贾们跟着囤货,成功把本该晚数月才涨起来的物价,在他大军刚抵达雍城时,炒了上去。 这次南边的失利,也是她先一步放出他遇刺身死的流言,又假冒通城征兵,让本该没那般快发酵的惶恐,急速扩散了开去。 诸多举反旗的州郡,都是被那份惶恐和忻州逼得顺势而为。 她只是拨弦搬轻轻一挑,便轻而易举地左右了整个南方的占据。 他在她手上吃了两次哑亏。 但不会有第三次了。 旷野上的风撩起了裴颂额前的碎发,他抬眸缓缓道:“可我最擅的,也是捷占先机。”- “铛——” 古寺钟声悠悠,万佛窟前烛火长明,那依山而凿的整面石壁上,刻着或慈或悲、或嗔或怒的万千佛像,大殿中央的主佛,与三重楼的大殿齐高,佛眼半合,似悲似悯地看着下方参拜之人。 温瑜双手合十静跪于蒲团上,臻首娥眉,侧颜如玉雕,发间珠钗琳琅,却压不下那倾世朱颜半分颜色。从大殿窗口倾进的晨曦和佛龛前的烛光交相映照在她脸上,恍惚间她整个人都透着股神性。 不知是何料子制成的金橘色纱衣上,在曦光和烛火里,也似有流光跟着浮动。 一旁诵经的小沙弥紧闭双目,敲着木鱼,不敢轻易睁眼。 身形枯瘦的老僧进殿来,单手竖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这才睁眼,朝着老僧回了一礼,道:“师父。” 老僧说:“你且下去吧。” 小沙弥竖掌而退。 老僧望着跪于蒲团上,身后铺展着金橘衣袂的女子,合目道:“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 温瑜乌睫上扬,缓缓睁开了眼,如鸾凤睥眸:“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今我见这人间非人间,却未见如来,惑矣。”[1] 老僧便又念了声佛号,答:“我佛观自在,照见五蕴皆空,则度一切苦厄。然,施主已有自己的心道,所以我说,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阿弥陀佛。”[2] 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乱了温瑜供于蒲团前的佛经。 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按了回去,在石壁上那近三丈高的大佛悲悯的注视下,平静低垂了长睫:“我拜诸佛,不为己求。”- 坪州,菩提山下。 参天古林里,范远将刀刃从一名追兵胸膛里抽出,一脚踹开尸体,啐了口:“忻州这群杂碎,一路紧追咱们不放,就跟那见着了骨头的野狗似的。” 底下人笑道:“咱们此行大获全胜,不仅活捉了通城县官那龟孙,还带回了他劫掠过往商队的近百万两银子,何止是骨头,简直是一块横穿了忻州的肥肉,怎能不惹得他们争抢?” 范远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也得有命来抢,咱们已入坪州境,他们胆敢大军压境,便是要同坪州正面开战,临近的州郡可不会放过这背后捅他们刀子的机会!” 他环视一眼,找到了坐在一块大石上擦刀上血迹的萧厉。 那大石附近还倒伏着数具尸体。 死状皆是削筋断骨,一击毙命。 刚杀了人的缘故,对方一身戾气未散,寒刃上映出的一双狼眸,似乎都还带着凶性,迫得这一路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都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范远走过去大力一拍他肩膀,道:“此行也多亏了萧兄弟,若不是你几次斩杀追兵头目首级,咱们哪能这般快抵达坪州边境?” 萧厉收刀入鞘,周身戾气散了些,说:“都是范将军统筹有方。” 范远哈哈大笑说:“咱按人头记功,该是你的那份少不了!” 随即又颇为肉疼地“啧”了声:“可惜你是翁主的人,不然老子真想拉你到老子麾下。” 岂止是拉拢,分崩离析的天下,这样的人才,只怕是各方势力都想争抢的。 范远回想他同带着裴氏鹰犬追来的裴沅交手时,狠戾劈得对方连连后退的那几刀,仍觉心有余悸,拍了拍他肩头,笑说:“不过想来你到老子这位置也要不了多久,咱俩好歹也算是过命交情了,将来可别忘提携一二。” 萧厉道:“将军说笑了。” 范远往回走,背朝他摆摆手道:“老子看人准得很!” 他召令底下人:“行了,休息够了该动身了,再往前十几里地就是菩提寺,已派了人前去报信,莫让翁主久等。” 从这林子枝叶空隙处,正好能瞧见层叠远山之巅的菩提寺。 萧厉望向那掩于林荫间的佛寺,拧开水囊,仰头沉默地灌了一口水,随即扔下水囊,提刀上马- 半山的古钟再一次被撞响时,李洵自殿外疾步而来,见了老僧颔首一礼,才对跪坐蒲团上听经的温瑜道:“翁主,范将军和萧义士回来了!” 温瑜掀开双眸。 老僧行了合十礼拜送:“施主颖慧,心有法性,虽不向我佛,却也自有天地,既有俗事缠身,施主且去吧。” 温瑜指尖拢起那叠抄写的佛经,起身朝着老僧一礼:“谢方丈讲经解惑,便不多打扰了。” 老僧望着她的背影,合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转而看向温瑜供奉于佛前的那四盏长明灯时,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心有执念,因果难消啊……” 温瑜在步出大殿后,交代李洵:“我替父王母后、兄长、均儿都于此处供了长明灯,等我去了南陈,便劳李叔年年都来这寺中,替我添些香油钱。” 提起故主,李洵苍老的面上也是一黯,颔首道:“臣记住了。” 二人说话间,已至山门。 绕着盘山马道上来的范远一行人刚到。 未免扰了佛寺清净,他们只带了二十余名精锐上山,其余人都候在山下。 范远远远见李洵引着温瑜从山门内走来,忙带着众人下了马,俯首抱拳道:“见过翁主!” 他身后的将士们都是头一回见温瑜盛装的模样,不妨有看呆的,回神后才忙跟着垂首单膝跪地。 萧厉亦瞧得有片刻失神。 他突然就明白她的封号为何要叫菡阳了。 艳若菡萏,灿若骄阳。 这世间若有神明降世,大抵便是她此刻拾阶而下的模样了。 萧厉垂下眼,不敢再看。 “诸位快快请起。”温瑜嗓音纵使温和,却也显出几分清冷,她覆着层金纱的衣袂长长地拖曳在身后,似鸾鸟的尾羽,目光掠过了萧厉,看向范远:“此行可还顺利?” 范远答:“顺利,翁主神机妙算,那通城县官,果真贪生怕死,在裴氏大军还未抵达通城前,便已携了钱财南逃。我等假意投诚寻机控制了那县官,又煽动他手下人归顺,扮做流民横穿忻州,将钱款尽数带了回来,中途遇上过裴氏追兵和忻州小支官兵,但幸有萧兄弟神勇,一路无虞。” 温瑜便点了头,说:“如此便好,将军先带诸位将士进寺喝些茶水,稍作修整片刻,我这边简要收拾些东西,便可一道下山。” 她转身时,目光又若有若无地瞥了萧厉一眼。 对方在上山后,便一直半垂着眸子沉默无言,瞧着颇有些奇怪。 温瑜在进山门后,低声同李洵道:“你回头叫萧厉来偏殿一趟,我有事问他。” 李洵明白萧厉护送温瑜一路,应是极得她信任的亲信,温瑜有事单独寻他,也是情理之中,点头应下了。 萧厉想着心事,落后几步,跟着范远麾下的将士们走在了最后边。 其中不妨有至此刻都还没回过神的将士,在上台阶时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啃泥,惹得边上弟兄们闷笑。 范远随李洵先行进寺去了,不知后边的情形,他们便也没那般拘束。 有人笑道:“呆到现在跌一跤也没什么丢脸的,翁主可是大梁第一美人!传言还有世家公子只在宴会上见过翁主一面,回去便害了相思病的呢!” 跌跤的将士在取笑声里闹了个大红脸,挠挠头说:“也不知咱翁主要嫁的陈王,是个啥样……” 有将士道:“这门亲事是在王爷还在时就订下的,听说当年陈王为求聘翁主,命匠人用整片羊脂玉雕了面一人高的屏风,在上边刻了《神女赋》,‘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故事你们都知道吧?” 他见走在前方的弟兄们都被勾得回过头来看他,才继续说:“陈王用这样的方式以示对翁主的爱慕,现在那面屏风还藏于奉阳王府呢。王爷感其情深,才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料想陈王样貌应也不差,不然翁主怎会同意嫁过去呢?” 他自以为是暴了不少秘辛出来,洋洋得意地看着弟兄们,但没等来弟兄们的感慨声,且这山寺约莫是地势高的缘故,还颇凉飕飕的。 他正准备搓搓手臂,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冷得掉冰碴子的嗓音:“借过。” 他神色一僵,转过头便瞧见了萧厉俊美冷沉的一张脸。 他僵硬地侧过身,让出一条道来。 等萧厉走过后,他才双手抱头惨呼:“完了完了,翁主的亲信在后边,你们怎不提醒我?” 旁的将士们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们倒是想提醒来着,可翁主亲卫的那脸色实在是吓人啊—— 作者有话说:注:[1]出自《金刚经》 [2]出自《心经》 以后萧獾同学会成为一个集玉狂魔! 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感谢在2024-01-20 19:10:02~2024-01-22 04: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千山独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但是,我拒绝 2个;jenniferC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uaner 10瓶;南野的猫 7瓶;十六、竹影清风 5瓶;阿桶木、明昀、一年一度读书大会 2瓶;改个名吧、橄榄叶子、kfpy_L、Stella、岁岁讨厌碎碎、65140677、胖狐狸、朝夕池、请你吃生菜、薄荷香气、吉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南陈接亲的使臣已在路…… 李洵安顿范远和那一众将士去了一间禅院小坐。 萧厉过去时, 李洵道:“翁主似有事要寻萧义士,萧义士且往偏殿的禅房去一趟吧。” 萧厉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温瑜寻他是为何事。 方才将士们的那些话, 让他觉着心口那头巨兽的獠牙, 几乎已要刺破他胸膛, 溢出的嫉妒和恶念直冲脑髓, 幸得还有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着,才没叫人瞧出太大异常。 此刻听得此言,便只略显冷淡地点了下头- 温瑜正在整理在寺院小住这几日的东西,听到禅房外传来敲门声时, 平静道了声:“进来。” 萧厉推门而进,见她正在归纳书架上的经书,袖口宽大的金橘色春衫因为抬臂取书的缘故,滑落至肘关, 露出半截雪玉似的胳膊。 她眉眼低垂, 凝神辨看着手上的经书, 旁边一格空置的书架里,放置着一盆优昙, 那垂下的枝蔓顶端绽着朵朵白昙,在这昏光暗淡的居室里,愈衬得她仿佛是画中人。 萧厉只看了一眼, 便在喧嚣的心跳声中收回了目光,似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只道:“有事寻我?” 声音咋听之下,倒是低沉平静。 温瑜抬眸朝他看去,见对方神色微冷地半垂着眼皮,避开了同自己对视, 她微皱了眉问:“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萧厉说:“没有。” 温瑜抬首将手上的经书归入书架中,手臂因为高抬的姿势,那截衣袖愈往下落了些。 且整座佛寺都是依山而建,偏殿这间禅房为更多地保留几分禅意,有一整面墙都是依山的石壁,书架便置于这石壁暗角处,更高处的藏书温瑜都已看不清字样。 她手边还有许多藏书都没归放至原处,便对萧厉道:“替我取盏灯来。” 萧厉环视房内,从桌上取了一盏铜灯,用火折子点上后,端去了书橱处。 他隔了一步的距离,站于温瑜身后,离得近了,鼻尖便嗅到了一丝浅淡的檀木香灰味儿,应是她在佛殿里沾上的,还有一丝形容不出气味的冷香,像是月下莲池里的一泓清水,清淡却极好闻,不知是温瑜身上的味道,还是边上昙花的花香。 温瑜借着油灯暗黄的光晕,一一将借阅的藏书还回原位,平和同身后掌灯的人解释:“让你跟着范将军走这一趟,劫下那些官银,去坪州后,你便是有功在身,能尽快在那边站稳脚跟。将来若进坪州军营,亦同范将军有了交情,凡事可有他帮衬一二。” 她说到此处微顿,侧眸看向身后的人,平日里那双总是温和从容的眸子,因为眼尾晕着的胭脂妆,显出几分上挑的意味来,是一种清冷不自知的睥睨勾人:“你可明白?” 萧厉被手上油灯的光蒸得有些热,抑或是这空间太窄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香气还直往他鼻息间钻,他手心渐渐浸出了细微的汗意。 再触及温瑜那个眼神,只觉是有一把钩子分毫不差地钩在了酥痒的心弦处。 他掌心汗意更甚,握着铜灯柄的五指微松了几分,又重新攥紧,在温瑜的注视下,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冷沉点了头。 温瑜回过头,继续放书,说:“事关权势,很多东西都会变得复杂,忠心可贵,但仅靠忠心,聚不起足够强大的势力,于是便有了制衡之道。我初时并不想让你趟这滩浑水,只欲在寻到旧部后,许你做个可安度余生的田宅翁。但世道已如此多艰,昔日的王侯贵族尚且在战乱中命如草芥,又何论平民百姓?天下不定,便没有哪一处可永不受战火侵袭。” 她眸光微黯,想起这一路所见的山河凋零之景,道:“你要走的路,也该你自己选……” 手上的这本经书是要放到书架最上层的,温瑜抬手放去时,却也只能将一小截书角搁上隔板,广袖下大半截雪白的胳膊已裸露在外。 她意识到不妥,方要收回手,身后的人却上前了一步,长臂一抬,箭袖略显粗粝的布料蹭过她手臂肌肤,骨节分明的五指搭上书脊,将那册经书推放进了书架。 温瑜手臂被那布料的触感惊起一阵战栗,在这变故后下意识转身,却发现身后人还未退开,那高大的身形便似一堵铁壁,将她困在了他胸膛和这紧靠石壁的书橱之间。 从窗口吹进的风拂灭了对方手上端着的铜灯,禅房在这瞬间陷入了一片暗沉。 她心口一跳,终于觉出些不对劲儿来。 昏暗中谁都没说话,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僵持,那些在抖落的呼吸里滋生出的暧昧,便在这寂静中铺展蔓延开来。 对方气息很沉,温瑜只是同他呼吸着这片狭小空间里同样的空气,便也慢慢感觉到了那阵热意。 她一只手还撑在身后书架的隔板上,那种被野兽笼罩并盯住的感觉,让她本能地觉着危险,整个人不由得地往后靠去,那沾着发丝裸露在外的雪颈,却不慎擦过一朵白昙,花瓣的凉意让她微侧了颈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战栗。 暗沉中温瑜看不清萧厉面上的神情,他低垂着眸子,却将她花靥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视线掠过她因惊愕微张的嫣红唇瓣,落到那随着她呼吸而微微发抖、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颈上,他阒暗的眸中似有岩浆滚烫,鼻尖已冒出了汗,将手上那盏实心的黄铜佛灯灯柄捏得变了形,才找回几分残存的理智,说:“我自然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 随即后退一步。 那些无形的压迫感和潮闷也都在这顷刻间退去,温瑜只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仍背靠着书橱,垂下长睫没看他,似也不知二人怎就忽陷进了这样诡异的气氛里,微平复了些呼吸才道:“那便好,我这里已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萧厉还没动,院外便已传来了小沙弥的声音:“女施主可在?方丈听闻施主要下山了,替施主备了份薄礼。” 温瑜朝外看了一眼,应了声“在的”,借故先避了出去。 萧厉听着外边传来的说话声,抬眸看向先前擦过温瑜脖颈的那朵白昙,伸手摘下,揉烂了一把送进嘴里吞下,撑着后窗翻了出去。 温瑜拿了菩提寺方丈的赠礼回房时,便见屋内已没了人,只余后窗大开。 她微松了口气,放下方丈的赠礼,轻拢了眉心再次朝书橱那里看去时,本是随意一扫,却发现昙花被折了一朵,光秃秃的细蔓垂落在那里,甚是显目。 温瑜怔住,意识到什么后,不知是出于隐愠还是别的情绪,颊边忽隐隐发烫。 随即眉心又拢得更紧了些,被一种更深的惶恐和忧虑所攫取。 萧厉对她的那份心思,便像是那朵被折断的昙花枝蔓一般,已明晃晃地露出了痕迹。 他……不可以喜欢她的。 便是喜欢,也必须死死藏在心底才行。 这南行的一路,除了山洞那一晚,他一直都把这份感情压制得很好的,现在是怎么了? 温瑜抬手按在了额角。 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坪州,他这样,若叫人瞧出端倪,只会给他自己招去祸端。 大梁旧臣们不可能容他对自己生出半点非分之想。 她同南陈虽只是场利益联姻,但陈王若知了,也必留不得他性命。 这也是她先前希望萧厉就留在坪州的原因之一。 他若留在坪州,时间长了,或许就忘了她,他会开始他自己的生活。 但若随她去南陈,凶险不说,她回馈不了他这份感情半分,只会耽误他。 温瑜短暂了思考了片刻,垂眸看向那还不合时宜挂在自己腰间的木鲤吊坠,解了下来。 或许是逃亡路上,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太久,他们都模糊了很多边界,才会导致眼下的情况。 但一切都必须回到正轨了。 有时她的心软,是害了他- 前往坪州主城的这两日,温瑜都没再差遣过萧厉,有事皆是唤李洵相商,再由李洵去吩咐其他人。 旁人还未察觉到她这份不动声色的疏离,萧厉却已明显地感觉到了。 他以为她是恼了他在寺里时的冒犯,也知当时是有些冲动了,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他们从流民中征来的兵卒有近五百人,先前带着这伙人一起去劫通城县令时,赵有财一行人还当他是另投了新主,知道抱的是坪州这条大腿,比通城有钱得多,他们从军本也是混口饭吃,二话不说跟着他继续干。 路上遇到追兵经历几场厮杀,逃了些人,留下的无一不是见过萧厉那身功夫的,都为他马首是瞻。温瑜虽让范远管着所有兵卒,但范远心里有分寸,只教他军中的管理制度,从未越过他插手什么。 萧厉这一路,算是把这批流民新卒收拾服帖了。 赵有财那张嘴皮子利索,人也机灵,在同坪州那些正规军称兄道弟时,便也时不时地又套出些坪州军营和坪州城内的大致情况,转头就狗腿地说到萧厉耳边来邀功。 萧厉梳理完这些信息,方知坪州城内竟也是暗潮涌动的,想着温瑜恼了不愿搭理他,但自己可以寻她商议这些正事,主动缓和些关系。 因随行的李洵、范远一行人都已认定他是温瑜的亲信,所以他靠近温瑜所在的马车时,哪怕李洵还在车旁垂首同温瑜说着什么,竟也无人拦他。 李洵那句“南陈接亲的使臣已在路上,要不了几日应就能抵达坪州了”,就这么落入了萧厉耳中——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22 04:56:25~2024-01-23 06:2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周五、耕烟绵绵 10瓶;52538158 5瓶;蟹老板、. 4瓶;阿桶木、妮妮 2瓶;Stella、今天又更喜欢太太啦啦、40413844、请你吃生菜、哭唧唧、吉吉、27428371、薄荷香气、kfpy_L、螃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她倾其所有,想撬动的,…… 温瑜纤白的手半撩着车帘, 描金织锦的缎布下,清冷的侧颜似雪山穹顶的一弯冷月。 她也瞧见了不远处的萧厉,敛眸朝着李洵略一颔首道:“我知晓了, 一切等进坪州城后再说。” 李洵拱手退下, 经过萧厉身侧时, 朝着他顿首示礼。 萧厉心烦意乱, 连回礼都忘了,在李洵离去后,大步走向车前,却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时都忘了个干净。 他有许多话想问温瑜, 可温瑜才因佛寺的事疏远他,他不敢冒进,万般滋味滚过心头,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南陈使者来了?” 温瑜望着他凌厉好看的眉眼, 拢在袖中的五指攥紧了几分, 面上表情却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浅“嗯”了声。 萧厉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太阳在他高挺的鼻梁侧面落下一片暗影, 那微抿的薄唇,带了点冷毅悍野的味道,他喉头滚了滚, 沉哑问:“你见过陈王么?” “他……如何?” 温瑜回想两年前自己方及笄,还只是南陈世子的陈王携重礼前来提亲的情形,眸底似一口幽幽古井,碎进了春日曦光也瞧不出分毫暖意,说:“见过,父王曾赞其性情温和, 敦厚守礼。” 萧厉便点了下头,似乎一下子不知再怎么待在这里,道:“那就好……” 他脚下退了半步,有些狼狈地想离开,温瑜却又问:“你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萧厉勉强从那些杂乱又酸涨的情绪里,捡出了赵有财说给他的那些消息,说:“赵有财他们打听到,坪州内也不甚太平,那些世家望族把控着财脉,背后势力盘根错杂,坪州官府也只能在明面上压着他们,暗地里却少不得摩擦。” 温瑜道:“李大人已同我说过城内情况,陈州牧和范将军都是外派到此处的官员,没了大梁朝廷在背后支撑着,那些地头蛇被各方势力一挑唆,少不得又蠢蠢欲动。那些人都是见风而为,坪州同南陈的结盟达成后,他们便会消停了。” 她看着萧厉:“你跟着范将军走通城这一趟,看来已学会了不少东西。” 萧厉扯了一下嘴角似想笑,却笑不出来,最终只点点头说:“你已知道了就行。” 他转身往回走,还是那个肩宽腿长的挺拔背影,却又似带了几分说不清的萧索和颓然。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需竭尽所能才学会去做到的事情,她身边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且比他做得更好。 他除了在她身边无人可用时,舍命护过她几次,还有什么是能值得她为他停留的呢? 那种无法形容的涩苦再一次裹紧了萧厉咽喉,让他觉得心口发酸,嗓子眼发哑。 他生来就在一片泥泞里,他已经把自己掏空了,能捧到她跟前的,却还是比不上她所拥有的一分一毫。 他也想要权势,也想成为陈王、魏岐山那样可以同裴颂抗衡的王侯,可留给他去成长的时间,实在是太少。 萧厉往回走的这一路,脸色实在是难看,沿途将士都下意识避得远远的,连个招呼都不敢同他打。 萧厉就这么闷头走进了树林深处,在一棵半臂粗的大树前停下,一拳用力砸在树干上,沉沉地闭上了一双泛着猩意的眼。 许久才轻滚了下喉头,吞下所有痛涩- 温瑜看着萧厉远去的背影,撩着马车车帘的手迟迟没有放下,眼底翻滚着晦涩的情绪。 有一瞬,她也下意识想叫住萧厉。 但叫住了他,又能同他说什么呢? 告诉他,其实她和南陈的联姻,也只是当初父王为保护她的权宜之计么? 但既已决定让他留在坪州,再同他说这些,无非又是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他卷入这场局中。 温瑜沉默地看着他走进树林的背影,终也放下了撩车帘的手,肘关抵在车窗处,纤指撑起额角,眸光微黯地想起这场婚事的由来。 其根源,仍是在敖家。 那时父王和敖太尉一党的斗法愈渐激烈,敖家子女众多,敖太尉眼见她父王愈渐势大,与其拼个鱼死网破,索性又动了嫁女进长廉王府,日后继续做外戚的念头。 但她兄长那时已娶妻,在她父王荣登大宝前,敖家女儿若与她兄长为妾,传出去也不好听。 敖家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由敖太尉的儿子向王府提亲聘娶她,让她嫁进敖家暂且缓和两党关系。 她父王自是不肯,敖太尉之子残暴荒淫,在朝野内外声名一片狼藉,她嫁过去无疑是跃进火坑。但敖党联合了太后和先帝那边,给她父王施压,她父王母妃便是想拒了这门亲事,一时间都难做。 南陈就是在这时候找上门来的。 彼时老陈王称病已久,南陈又一直饱受周边部族侵扰,且老陈王膝下子嗣众多,皆对王位虎视眈眈,南陈世子在夺嫡中并不占优势。 南陈的老王妃为让儿子坐上王位,孤掷一注,决定让儿子求娶温瑜。 只要大梁不乱,往后大梁的两任皇帝,便是温瑜父王和她兄长。作为长廉王唯一的女儿,她在政治上的地位,远胜当时皇宫内那些有封号在身的公主。 为表诚意,南陈带来了迄今还被坊间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下聘厚礼,其中那面一人高的《神女赋》玉雕屏风,在民间的流传度最高。 远嫁女儿,长廉王夫妇自也是不愿的,可退一步,便是敖家的火坑。 再三权衡之下,终是两害取其轻,先同意了温瑜和南陈的联姻,以两国利益说事,成功堵住了敖党和太后的发难。 而当年南陈世子亲自跑那一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兵。 ——南陈内忧外患,他需要借大梁的兵力帮他坐稳王位。 长廉王也在那时就动了收复南陈的心思,明面上拨了两万大军前去南陈相援,实则是三万,里边还有长廉王府的一万私兵。 但那一万私兵,最后不会撤回大梁,而是打着做温瑜嫁妆的旗号,留在南陈。 老王妃和世子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将来长廉王若坐稳帝位,想攻下南陈,那身处南陈腹地的一万私兵,无疑就是从南陈腹部捅出的一把刀子。 可昔时的他们没得选,若无法得到大梁的支持,在夺嫡中落败后,立马身首异处的便是他们母子。 最终这场交易达成,南陈世子成功夺得王位,成了新一任陈王。 而大梁女子并不似前朝盛行早婚,家中女儿留到双十年华再出嫁者亦有之,长廉王夫妇便以温瑜年岁尚小,南陈地远,想多她在身边几年为由,迟迟未让她嫁往南陈。 这两年里,南陈和大梁表面上瞧着是一团和气,但背地里也是暗潮涌动。 只是不曾想,裴颂会先做了捅向大梁的那把刀子,南陈反而成了王府可以求援的一股势力。 在最初奉阳未破前,裴颂和她父王谁输谁赢还未见分晓,大梁毕竟是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陈不敢轻易站队。 她那时前去南陈联姻,是主动示弱,毕竟谁都不敢赌定大梁必败,南陈也会顾虑大梁缓过劲儿来后的死拼,最保险的法子,自然提出有利于他们自己的条件后,出兵帮长廉王府度过这个难关。 现在大梁已覆,坪州、忠于大梁的旧部、还有温氏统治整个中原百余年的余威,是她仅剩的筹码。 南陈只要也有进犯中原的心,那么完成同她的婚约后,并拢她手上的势力,再打着名正言顺伐裴颂的旗号发兵,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温瑜倾其所有,想撬动的,也是南陈的兵权。 这场联姻,从一开始,就只是场相互的利益算计- 马车重新启程,温瑜装了满腹的心事,在车上又思虑了半日,终于抵达坪州主城。 范远在一个时辰前,便已派传信兵先行进城告知。 等温瑜一行几百人的车马到时,坪州牧陈巍已率坪州大小官员和前来投奔的旧臣们,在城门外等候多时。 夕阳斜横,风从官道尽头的山峦上掠来,城楼上旌旗猎猎。 温瑜踩着一地落日的辉光步下马车,那织锦的裙裳上,外罩的金橘色纱衣似揽下了天边所有余晖,流光隐动,让她成了这天地间第二轮红日。 陈巍忙带着众人拜了下去:“臣等,恭迎翁主贵驾!” 温瑜立于马车前,拖曳于身后的长裙束出她骨子里的仪态,浅风送到众人耳边的嗓音柔和却不失威仪:“诸位大人在此必是久侯了,快快请起。” 陈巍这才带着一众人站了起来。 温瑜唤了他一声“陈叔”,陈巍眼中便已隐隐见泪,他忙说:“翁主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已疲弊,且先行进城安顿好了歇息一二。” 温瑜点了头,重新上了马车。 李洵从前作为王府幕僚,心思自然也比旁人多几道弯,处事一向稳沉妥善。 他以为温瑜这一路不让萧厉随行左右,是为显得一碗水端平,以示她对他们也一样信赖,今后不会只倚重跟着她出生入死的亲信。 但当主子的愿意宽他们的心是一回事,他们却不能真抢了翁主亲信的位置,否则转头若同翁主的亲信落下了龃龉,日后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得磕绊。 因此安排在进城的车马时,李洵便让萧厉骑马紧随温瑜的马车一道进城,这样城内旁的旧臣瞧见了,也都知萧厉是何身份了。 从裴军手上逮走通城县令,还劫回了他带走的所有财宝和官银,绝对也算得上是刮给裴颂的一记耳光,自然需大肆宣扬。 一来可让大梁旧臣们看到温瑜的能力,大增信心,二来,也能震慑城中那些已同裴颂或魏岐山有来往的牛鬼蛇神。 这些事都不用温瑜刻意吩咐,李洵便已同范远商议好,打开车上银箱的箱盖,一路招摇进城,引得城内百姓争相围观。 前来投奔的旧臣们见温瑜有如此魄力,许多已是喜极而泣。坪州本地衙署的官员们,其中不乏有本地各大世家望族培养出来的子弟,见此心中也是大震,愈发觉着不能受人挑唆,贸然站队。 萧厉策马走在温瑜车旁,听着沿街百姓的赞呼声,侧眸便能将所有随行官员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筋骨分明的五指,忽拢紧了些缰绳。 他在这一刻忽觉着温瑜当初的计谋,像是一支携着疾风射出的箭,在他以为那看不到尽头的极远处便是终点时,却又裹着疾风呼啸而回。 直至此时,应才是她忻州征兵、劫通城官银目的的最后一环吧?—— 作者有话说:李洵(笑眯眯捋须):翁主的用意,我都懂的! 鱼宝(茫然):? 萧獾同学:揣测得好,请继续揣测 第59章 发现苗头 坪州牧陈巍替温瑜安排的的落脚处, 是衙署后的一所私宅。 这宅子原是城内一商贾巨户的,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查封, 这宅子因修葺得颇为讲究, 又和衙署只隔着一条后巷, 被充公后, 官府便没再做转卖,而是改善一番后,用于接待朝廷来的钦差使臣。 暮色微沉,庭院中石砌的一排灯幢已亮了起来, 迷滂滂一片昏光,和檐下的灯火相映成彰。 陈巍引着温瑜往主院走,说:“这宅子有五进,前边两进院子, 已安置了不少看到您声讨裴颂、招贤纳士的诗文后前来投奔的臣子, 眼下后三进的院子还空着, 您住主院,前后两进的院子, 可安置亲随们。” 他说着朝萧厉也颔首一笑。 萧厉跟在温瑜身后,神色淡淡的,因身量和样貌都太过出众, 又是一副处事不惊、叫人一时难探深浅的模样,让不知情的陈巍一众人,都以为是他是温瑜从长廉王府带出的亲卫。 温瑜从进城时,就发现了李洵他们似为了让她使唤人方便,把萧厉又安排回了她身边。 她本是想将萧厉引荐去坪州军营的,但眼下天下已晚, 诸多要事都还未相商,也不好贸然提替萧厉引荐之事。 且陈巍既已做了安排,在此时将萧厉拨远,“冷落”之意又太明显了些。 她只是想让两人间的某些界限变得分明一些,若自己的态度让底下人会错了意,在她离开坪州后,萧厉被排挤冷遇,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因此温瑜也并未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只在进第四进的主院时,才问了句:“除却李大人他们,长廉王府还有别的亲信寻来吗?” 陈巍摇了下头说:“李洵兄他们是最先从奉阳逃出来的一批人,随行的诸多将军和王府死士还死在了追兵手上,此后裴颂便加强了对所俘王府幕僚家将们的看守,再无王府旧部逃出。” 李洵跟在后边,闻此似想起了什么,道:“世子妃身边有一对双生武婢,在世孙被裴颂走狗举摔至死时,为护着世孙,死了一人,还有一人受了重伤,世子妃让她跟着臣等南下来寻翁主了……” 温瑜当即侧过了眸子:“你是说昭白和璨夜?” 李洵忙说:“对对,随我等来坪州的,正是昭白姑娘,只是她在奉阳时便已有重伤在身,后来南下的一路,我等几番遇到追兵,昭白姑娘为护我等,又添新伤,到坪州后,休养迄今未好,故才未同臣一道前往忻州寻翁主您。” 温瑜似凝神思索了什么,道:“把人接到我院中,我晚些时候见见她。” 陈巍拱手应下。 主院中一切都已被陈巍打点好,供差使的奴婢也都懂事伶俐,温瑜身边带的人并不多,不需要再占用往前后两进院子都能住下。 陈巍把她送到主院后,便先行退下了,剩下的都是温瑜自己的人,她可随意安排他们的住处。 温瑜视线扫过主院中那些低垂着头恭谨站做一排的婢子,对萧厉道:“你且暂住这院里的东厢吧。” 萧厉颇有些意外,抬首朝温瑜看去,但温瑜已在婢子的簇拥下进了主屋,只留给他一个云鬓巍巍、衣摆曳地的背影。 萧厉盯着那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回了温瑜指给自己的房间- 六面轻纱屏风将净室内的浴桶再隔出了一方天地,素色的软绸寝衣搭在屏风之上。 浴桶里蒸腾的雾气微微沾湿了温瑜的鬓发,她抬起往下滴落水珠的雪白手臂,轻拧着眉头按了按额角。 脑仁儿胀疼得厉害,头疾似乎又犯了。 接连赶了两日的路,身体已十分疲乏,但脑中那根弦绷得太紧,让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睡意。 从踏进坪州城的那一刻起,压力便像是一张如影随形的大网笼罩了她。 此后,她便不再是余暗处伺机而动,而是暴露在所有人眼里。 那些前来投奔的臣子里,肯定有不少都是忠臣,但必然也会有摇摆不定、亦或者受谁指使前来当钉子的。 眼下这些人,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她心中尚还没个定数,这也是她心中隐虑的源头。 方才问陈巍,坪州还有没有其余的王府亲信,就是想尽快收拢自己能用的人。 而且……她从最初和身边随行的亲信们走散,就一直在尝试联系他们。 在雍城时,她试过用绣帕和衣服图样来传递消息,后来得到周大人的支持,周大人在安排她南下前,也帮她联系了亲信们,却仍是没半点消息传回。 到忻州时,让赵有财他们用王府暗徽当军旗征兵,其实也有赌的成分在里边。 只是觉着她和萧厉一路被裴颂鹰犬追杀,尚且能到忻州,若有王府其他旧部前往了坪州,便是还未抵达,应也在那附近了。 不料这军旗上的暗徽,引来的竟是从奉阳逃出的幕僚,并非是同自己走散的那些亲信。 温瑜按着额角的指尖微顿,心中忽有了个不妙的猜测:莫非是最初随她前往南陈的那些亲信都已遭遇了不测? 她眸光微凝,嘴角也抿紧了几分。 从浴桶中掬起一把水浇在自己面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下瞧着一切似都步入了正轨,但又正是坪州暗潮涌动得最急的时候。 因为一旦她和南陈的结盟达成,坪州背后就又重新有了靠山,裴颂或魏岐山能拉拢的那些望族,便也不敢再造次。 在结盟达成前,她若遇到刺杀什么的,无疑是彻底扰乱坪州的最有效手段。 温瑜缓缓闭上了双眸。 越是风平浪静,越不能掉以轻心。 她此刻手上没有多少能全然相信的亲信,可以让她真正毫无防备把后背交付的,温瑜脑中下意识浮起萧厉的脸时,惊得她自己都瞬间睁开了眼。 她是什么时候,已不自觉对他信任和依赖至此的? 明明已做好了将他妥善安顿在坪州的打算,可在脑中思索能用的人时,第一个想到的,却仍然是他。 温瑜在这一刻,忽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习惯。 “翁主,昭白姑娘过来了。”净室外传来婢子恭敬的声音。 “让她坐等片刻,我这就出来。”温瑜勉强定了定心神,在一片水声中起身。 昭白是自己人,温瑜见她衣着随意了很多,连微湿的乌发都是散着的。 昭白则一如从前在王府时那般守礼,着一身白袍黑甲的箭袖,面容秀丽,眉眼却如出鞘的刀,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在温瑜从里间出来时,她便已规规矩矩颔首抱拳,只在垂眸时,才掩下了眼中那一丝微红:“昭白见过翁主。” 温瑜看她面上一片带着病气的苍白,便知应是李洵说的旧伤未愈的缘故。 她招手示意昭白坐下:“你身上有伤,莫要久站,坐下说话吧。” 昭白不肯落座:“礼不可废,世子妃让奴寻到翁主后,今后便跟在翁主身边侍奉,此后翁主便是奴的主子。” 这冷漠又倔强的性子,倒是一如温瑜记忆中的模样。 昭白和她的孪生妹妹璨夜,都是温瑜父王收养的军户遗孤,他们姐妹二人因天资出众,过了府上的暗卫选拔,在温瑜兄长娶亲后,便被兄长送给了嫂嫂江宜初。 从前温瑜每每去兄长和嫂嫂的院子里看侄儿侄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都是璨夜,昭白则一贯寡言,但她做事,即便是温瑜父王和母妃,都颇为放心的。 那时温瑜身边也有两个自己的武婢,她玩心大的时候,还经常拉着她们一起踢毽子,把毽子踢到房顶了,武婢们用轻功翻上房顶就能帮她捡下来。 璨夜偶尔也会耐不住心痒跟她们一起玩,但只要昭白一出现,武婢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规矩了下来。 温瑜父王曾撞见过几次,还指着昭白冲她兄长摇头失笑说,让她在府上当个武婢,颇有些屈才了。 朝中不乏女将,据闻兄长后来也曾想举荐昭白去军中,但昭白自己不愿去,说只愿意留在嫂嫂身边效忠。 嫂嫂待昭白和璨夜姐妹二人,也的确很好。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温瑜心中微涩,问:“嫂嫂可还好?” 昭白答:“奴随李大人他们一同南下时,世子妃和小主子已被拘禁在揽星台,奴夜潜进去见世子妃时,世子妃让奴若寻到了您,就转告您,莫要挂心她和小主子,她会保护好小主子,此去南陈,关山万里,虎狼环伺,您才要多珍重。” “嫂嫂……”温瑜眸中一黯,泄出几分悲意。 昭白看了一眼温瑜的侧脸,垂眸继续道:“我抵达坪州后,曾用南下前同世子妃说好的联络法子,给世子妃去了一封信,前不久刚收到回信,世子妃说裴颂身份似有异,不过眼下还没查到他究竟是谁。” 温瑜未料到江宜初那边也发现了裴颂身世有异,她道:“裴颂真实身份的事,我途经通城时遇见冯家女,从她口中知似和秦家有关,但我对朝中秦姓官员所知不多,当时路上又紧急,便没继续查下去,如今安全了,自会安排人手去查。嫂嫂身在虎穴,让她莫要犯险,保全她自己和阿茵就是了,我一定会将她和阿茵都接回来。” 昭白想起自己方才过来时,没瞧见温瑜身边有王府的熟面孔,道:“各方势力都往坪州伸了手进来,翁主在此地还是需多当心。” 温瑜看向她:“我今日召你前来,的确还有一事要问。” “你护送诸多王府幕僚南下,到坪州后也同他们相处了一段时日,那些人如何?” 昭白一下子就听懂温瑜的言外之意,道:“谋臣们性情各有千秋,奴不敢妄言,但李洵大人,李垚大人……方志宗、刘崇、贺宽诸位大人,皆性情刚直,他们中甚至有因王爷和世子的死一病不起,或是在路上为甩掉追兵以身做饵的,奴以为,应是对王府忠心不二,可为翁主眼下所用。” 温瑜便点了头,说:“明日我好生见见你提的这几位大臣,时辰不早了,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回原先住处了,就住这院中。” 昭白自然明白温瑜这番安排的用意。 等温瑜唤婢子进来将她领去自己的房间时,她惊觉温瑜身边似乎连一个自己的婢子都没有,状似无意问了句:“跟在翁主身边伺候的人呢?” 引路的婢子恭敬答道:“翁主身边除却一名亲卫,并未带其他人住进来。” 昭白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想想,她虽王府幕僚们出逃都被几番追杀,温瑜此行怕是更加艰难,哪能还前呼后拥地带着一众仆婢赶路。 倒是翁主身边的亲卫,方才怎没听翁主怎么提及? 昭白本能地以为对方应也是王府的人,既是王府的人,便都应认得她,她有心找对方问问,翁主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 刚想开口问那引路的婢子,翁主身边的亲卫住何处,便听见东厢的房门开了。 从里边走出的是个肩宽腿长的青年,一张脸生得实在是俊逸,洗了澡发上沾了水汽的缘故,额前耷着几率湿发,衬上那双凶戾好看的眼,狼崽子似的,让昭白只在一个对视间便有了拔刀的冲动。 她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此行来见温瑜,并未配刀。 萧厉也瞧见了昭白,他不知对方是何人,但见她是从温瑜房里出来的,联想到先前温瑜吩咐了坪州牧要见一个王府亲信,便猜测应是此人了。 他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和戒备,微蹙了眉,但并未过多在意,拿着身上换洗的衣物便出去了。 昭白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眉头狠狠皱起。 陈巍和李洵他们都是男子,自然不会想到些太细致的东西。 她却是一下子想到,翁主躲避追杀时,身边若只有此人,逃亡这一路会不会有诸多不便? 第60章 他会留在她身边,但不是…… 温瑜并不知二人的初次交锋, 在坪州这平静的水面也激荡起来之前,她还有太多事要做。 夜里入眠时,南陈、裴颂、魏岐山这三股势力如今的分布, 以及他们接下来可能的动向, 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思索着每一方做出不同选择后的局势变化和破解之法。 翌日, 婢子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时,温瑜便掀开了眸子。 不知是不是思虑过多的缘故,头还是有些胀痛。 她都不知这一晚,自己究竟睡没睡着过, 梳洗用饭后,便该去衙署见昨日没来得及见完的那些梁臣们。 温瑜在出门前,让人把萧厉叫了过来。 “今日我会向陈大人举荐你,你在路上也与范将军相熟了, 想来去了军中应很快就能适应。” 温瑜手撑着额头坐在小几前, 跟前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百合薏米粥, 长睫因思索事情半垂着,玉雕似的侧脸线条走势柔和, 珠翠罗绮,她神色间却还是透出了几分淡淡的苍白和疲惫。 萧厉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没有半点避讳:“昨夜没睡好?” 他这话问得实在是突兀。 温瑜撑着额角的手没动, 只抬起了那双微垂的眸子。 萧厉说:“你看起来很累。” 温瑜道:“舟车劳顿久了,一时还未适应过来。” 萧厉便看着她不说话。 得了婢子传话的昭白出现在门口,她瞧着屋内静谧得微妙的气氛,眼皮便是一跳,唤了声:“翁主。” 温瑜视线朝她掠来,说:“来了?去衙署吧。” 温瑜施施然起身, 萧厉落后一步跟在了她身后。 看起来又似没什么。 昭白在温瑜出门后,落后了半步,同萧厉并排而行。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像是收起了一口尖锐兽牙、却压迫感不减的人,总觉得对方先前在房里看翁主的那个眼神,实在不像是下属看主子该有的眼神。 但……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才对。 翁主处事稳重,此人若当真狼子野心,翁主都已抵达坪州,不可能再受制于他- 温瑜步入衙署正厅时,陈巍已带着坪州本地官员和大梁旧臣们等在那里了。 温瑜被请入上座,昭白和萧厉分站在她左右。 温瑜逐一认了人,大概了解了在场官员昔时的政绩。 她在忻州时假冒通城征兵的计谋,已随着她昨日进城的动静彻底传开了,大臣们今日见她,皆是恭谨有加。 但凡事总有例外。 一须发斑白的嶙峋老者骤一开口,温瑜便知自己一直隐晦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李垚拄杖在厅内掷地有声道:“昔年成祖打这天下时,老臣便已伴随左右,素以逆耳忠言谏君,大梁立朝以后,老臣也曾因顶撞成祖,被调往地方任官十五载,韶景帝继位后,被调回洛都,官至中书令,但因帝王软弱,外戚势大,终是怒其不争,辞官归乡。离庙堂六载,本欲只做个田舍翁,是王爷携世子几番亲临寒舍,请老夫再回朝任官,老夫感其诚心,却不愿再入庙堂,故进王府谋事。今见王爷尚有血脉存于世间,心中甚慰哉!” 这话将梁成祖和长廉王都抬出来了,在场群臣哪能察觉不到李垚的态度。 他忠的,显然不是温瑜这个人,而是她身上的血脉,并且复仇大计,也没有要以温瑜马首是瞻的样子,颇有几分要温瑜听他意见即可的意思。 场下有臣子小心翼翼地抬眼朝温瑜看去。 萧厉立在温瑜左侧,他没从老头那些话里听出太多机锋,但能感觉到老头的态度,并不似他言辞中那般恭敬。 他想到今晨温瑜用饭时那疲惫的神色,眉峰不着痕迹的一拢。 她昨夜没睡好,就是已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么? 昭白则有些困惑地看了李垚一眼,此人的确已称得上三朝元老,也一向对王府忠心不二,王爷和世子身死的时候,他甚至是第一个捡刀要往脖子上抹的人,被其他人扑到在地才拦了下来。 南行的一路,追兵紧咬不放,随行幕僚们但凡有心志不坚露怯者,也是他狠颜厉色斥骂那些人抬不起头来,身陷绝境之际,他亦甘心做饵赴死。 怎地在翁主面前,又端起了架子? 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落在温瑜身上,她面上至始至终,都是一派温和,开口亦从容不迫:“洛都一别,瑜能再得见诸位大人,心中也甚慰。” 她直接避开李垚前边细数的诸多功绩不谈,把话题拔到所有大梁旧臣头上,算是不温不火地将李垚的话头压了回去。 李垚苍老的眼皮抬了抬,问:“南陈迎亲使者已在路上,不知翁主对同南陈的结盟,可有细致筹划?” 温瑜道:“南陈军队若北上,坪州可借道,却不能让南陈军队在境内久留,攻下的坪州临近府郡,钱粮可供于南陈北上的军队,但其地界,必须归附于坪州。至于坪州以北反王林立,先取哪一府,便需诸位大人商议后,给瑜一个答复了。”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了下来。 温瑜提出的,的确是他们和南陈结盟,必须要达成的首要条件。 南陈北上,坪州外的百刃关占据天险,乃第一大险阻,此后供给军队的粮饷,也是一大难题。 而坪州想要在裴颂和魏岐山的蚕食争抢下,尽快往外扩张势力,征收新兵已来不及,必须借助南陈的兵力。 南陈打下的南边各州府,皆归坪州,便是皆归温瑜。 温瑜是在用控制粮饷的方式,控制南陈深入中原腹地的那支军队。坪州将附近的州府揽入自己势力范围内,无异于是成了一个巨大的门栓。 将来中原腹地若稳定了,南陈若有异,这道门栓一旦落下来,就彻底隔绝了南陈和中原腹地南陈军队的联系,堪称关门打狗。 但这对南陈来说,似乎又是一个百利无害的选择,毕竟温瑜成了陈王妃,那么坪州以北打下的州府,就也是南陈的。 只是其所有权,仍在温瑜手中而已。 不知是谁带的头,堂下众臣忽拱手齐呼:“翁主圣明——” 唯一没做声的老臣李垚拄杖立在堂下望着温瑜。 温瑜平静地同他对视着。 终于,这位七旬老者也低下了那颗须发花白的头颅,道了句:“翁主圣明。” 温瑜道:“瑜年岁尚轻,资历尚浅,重兴大梁,还需诸位大人鼎力扶持。” 众臣高呼:“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厉站在温瑜身侧看着这一幕,心中忽升起了几分奇异的感觉。 他知道这些人突然如此惧温瑜、敬温瑜,并不是因为她温氏皇族的身份,也不是在她这里感受到了什么威胁。 只是在那顷刻间意识到了她的强大。 这种强大不同于血腥和杀戮带来的恐惧,而是天地万物,凝于她指尖似也不过一粒微尘。 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执子随意落于棋盘一处,便能在满盘死局中,又生生撕出一条生路来。 一如当初赵有财那些人都能成为她手上的棋子。 她甚至都不需要手上的棋子明白她的意图,只要照她的吩咐去做,站到棋盘上某个指定的位置了,她的布局也就成了。 忠心的,图谋不轨的,她都能用。 那双眼睛,在凝望阴云翻滚的棋盘时,也越渐冷漠。 离开菩提寺那会儿,萧厉觉得温瑜待自己冷漠疏离,但这一刻,他突然就感受了她的孤独。 他眸光暗沉沉地看向主座上一身盛装眉眼昳丽,神色却冷淡的温瑜,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温瑜察觉到了萧厉的注视,当着堂下一众大臣的面,她并未侧目,只道:“在南陈使臣抵达坪州前,还有一事需陈大人和范将军商议出个章程来,眼下南边各府都在征兵,坪州自也需加强军防,召征新卒。” 陈巍便出列拱手道:“臣同范将军起草好章程后,便交与翁主过目。” 温瑜颔首,又说:“我身边有一义士,武艺超群,也曾几番救过我性命,我欲举荐他入坪州军中。” 温瑜这才看向萧厉,萧厉上前一步,对着堂下众臣略一颔首。 陈巍道:“范将军已同臣提过萧义士的神勇,萧义士若能入坪州军,乃坪州军之幸。” 范远是个不拘小节的,当即便笑了起来:“得亏我先前还想着拉萧兄弟到麾下,这下可算是如愿了!” 有了温瑜的举荐,再加上二人的说辞,不管是坪州地方官还是其余的大梁旧臣们,明显都把萧厉当成了个人物。 今日这场初次见众臣议事至此结束,温瑜算是恩威并施,叫一群人态度都恭谨了起来。 她去了内堂,众臣陆陆续续离去。 范远搭着萧厉的肩膀,先行带着他去认军中诸位将军去了。 陈巍步入内堂,寻温瑜再议事时,温瑜才对陈巍道:“那位是我的恩人,我便将他托付给大人了。” 陈巍拱手道:“翁主言重了,确如臣先前所言,翁主肯将萧义士留在坪州,是坪州之幸。” 温瑜看着陈巍没做声。 陈巍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听温瑜道:“他向来散漫惯了,若是将来闯下什么祸事,也请大人宽容一二,保他性命。” 陈巍心中怪异,却仍只是连说:“自然,自然。” 他询问完要温瑜首肯的事退下后,昭白进来撩袍便跪下了。 温瑜垂眼看她:“这是做什么?” 昭白惭愧道:“是奴未打探情报有误,错向翁主举荐了李垚此人。” 外边范远带着萧厉在认人,武将们声如洪钟,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声阵阵。 温瑜目光朝窗外扫了一眼,淡声道:“错不在你,他的确忠心,只是不忠于我,才傲慢如斯。” 她也可以敬李垚如师长,但李垚要的显然不是师长的名头,而是那份如师长般压她一头的权力。 大抵在他们这些守旧谋臣眼中,她的存在,便只是用于联姻,至于联姻的诸多安排,他们决策后,她全盘接受就行。 他们会替她父王复仇,但不一定会认她这个新主。 议事结束后,李垚是第一个走的。 温瑜知道自己今日下了他的面子,他心中必是不痛快的,但要把坪州彻底变成自己的实力,这场立威必不可少。 包括她让萧厉去军中,在不少人看来,只怕也是觉着她想让自己的人接手坪州兵权。 萧厉会做到何等程度温瑜不知,但在这乱世里,军中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昭白看到了温瑜朝窗外看去的那一眼,她微蹙了眉,头一次僭越问了句:“翁主,您……为何要替那位萧护卫,向陈大人要那样一个恩典?” 春阳被窗上的镂空雕花切分成了一束束,每一束里都飘荡着细小的浮尘。 温瑜细腻得能看见微小绒毛的侧脸便浸在那朦胧光晕里,说:“他毕竟于我有恩,不是么?”- 院外,正同一众武将寒暄的萧厉似有所感,回头朝后望了一眼。 但议事厅中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左右偏厅的窗,虽有一处半开了扇,里边却也并无人影。 范远手搭上萧厉肩膀:“萧兄弟瞧什么呢!下午随我去军中走一趟,把军营各处也熟悉熟悉!雁山下可有着整个南境最大的跑马场,保你能跑个痛快!” 萧厉笑笑,说:“那便有劳范大哥了。” 这细微的称谓变化,里边似也藏了关系远近。 范远肘关撞了撞他胸膛,哈哈笑道:“说这些,以后都是自家兄弟!” 萧厉便也跟着笑,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身后的议事厅,浅淡盈笑的眸底隐约藏了深色。 他看见了,她很累。 他想帮她—— 作者有话说:《 》 60-70 第61章 那他呢? 温瑜昨夜没睡好, 从衙署回来,已疲乏得厉害,强打起精神继续看陈巍命人送过来的折子。 昭白见她一直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劝道:“时辰还早, 翁主要不再睡会儿?” 温瑜视线落在折子上, 摇了摇头说:“不妨事, 如今这时局,容不得我歇。曾以为天下是父王和兄长该担起的重担,便从未认真研读过国策时论,如今这担子落到我身上了, 自然得把过去荒废的都捡起来。” 长廉王府一直处在风口浪尖,养成了她对时局观测的敏锐,也在用人上耳濡目染有了些心得。 可真正治国论事,她需要学的还是太多太多。 从前蹭兄长的课, 从余太傅那里学来的那些, 还不够支撑她治理一城一国, 她要在紧迫的时间里,尽快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弄权者。 昭白知道温瑜忧心的是什么, 经那番谈话后,也明白李垚等人不敬她的原因,道:“太傅学富五车, 奉阳失守后,裴颂将太傅单独关了起来,想来是要劝太傅归降,若是太傅还在翁主身边,翁主也不至于这般辛苦了。” 以余太傅的声威,莫说一个李垚, 便是再来十个这样的刚愎自用之辈,也不敢在余太傅跟前造次。 温瑜翻页的手微顿,想到还被克扣在奉阳的诸多旧臣,心中便又沉了几分,也不知在上次刺杀裴颂一事后,那些臣子还剩多少。 她疲倦合了片刻双目,道:“昭白,替我沏一壶浓茶。” 昭白领命出去,再奉茶进来时,却见她已累得拿着折子斜倚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春阳暖意融融,槛窗外的细蔑竹帘高低错落挂了一排,日影从那缝隙间泄进来,照在在绿檀木案头和温瑜执卷的手上,轻纱薄袖透下的光晕,落在那莹润的手臂上,好似粼粼水波。 昭白没忍心打搅温瑜,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退了出去。 院中婢子走路稍疾些,昭白都朝对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婢子诚惶诚恐看来,昭白面无表情道:“翁主睡着了,尔等莫要吵着翁主。” 婢子们纷纷点头,再出入主院时,动静放得极轻,一时间窗外只闻些雀鸟的鸣叫。 萧厉从范远那边脱身,回来时欲见温瑜,彼时守在主屋外的已不是昭白,而是一名陈巍安排过来伺候温瑜的婢子。 萧厉说明来意后,那婢子也拿不定主意,踌躇道:“翁主从衙署回来便一直睡着,昭白姑娘下了令,让我等不得扰翁主,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怕屋里闷得慌,槛窗并未关严实,只落下了细篾帘遮挡外边的光线,萧厉朝房中掠去一眼,瞧见了一截拖曳至贵妃榻下方的绮罗裙摆。 从篾帘细缝里碎进的日影,一条条洒落在裙摆上,织金的绣纹绚丽得夺目,好似鸾鸟翎羽上的华光。 萧厉收回目光说:“无妨,我在这里等翁主醒来便是。” 婢子也不知萧厉要见温瑜禀报的是何事,不敢擅自赶客,搬了张椅子过来,让他坐下等,却也不见萧厉坐,他背对槛窗立在檐下,从日头高悬,站到了日薄西山。 风吹得满院梨花纷落如雪,他肩头也落了不少,却一直都只低垂着长睫倚柱站着,少有的安静忧郁。 过往婢子们瞧见了,都不自觉地多瞄一眼,却又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细看。 等屋内终于传来动静唤人时,候在外边的婢子忙捧了脸盆进去。 温瑜近日忧思太多,这一觉睡得颇沉,醒来时,便见室内光线都暗了几分,脖颈也因靠着贵妃榻睡了太久,有些酸疼。 她接过婢子递来的帕子,说:“怎不叫醒我?” 婢子诚惶诚恐答:“是昭白姑娘说您难得睡个好觉,让我等不要扰着您。” 这的确是昭白会交代的事。 温瑜按了按额角,问:“昭白呢?” 婢子答:“李洵大人那边似有事,唤昭白姑娘过去了一趟,还没回来。” 顿了顿,又道:“萧义士一直候在门外,说有事见您,已等了一个下午了。” 温瑜用帕子擦了擦手,视线透过大开的槛窗朝外看去,瞧见了那道挺拔高俊的背影。 她道:“唤他进来吧。” 婢子应了声“是”,端着铜盆恭敬退了出去。 不多时,萧厉进门来。 温瑜倚在贵妃榻上没动,重新捡起了折子看,听见脚步声,指了边上的圈椅说:“坐。” 萧厉落座后,见她手上拿的折子,上边盖了个鲜红的章印,似已是批过的,问:“你在看批过的折子?” 温瑜掀眸掠他一眼,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会的,要学着处理政务,自然是看州府过往的折子学得更快,凡事都有章法,摸清了章法,往后再遇到类似的难题,心中便有数了。” 萧厉微怔,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温瑜说她也有不会的东西。 大抵是她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她从前也只是个被父母兄长呵护得极好的皇室贵女。 只是在大梁倾覆,温氏被屠全族后,她才不得已,用最快的速度逼自己长出了一身的鳞甲。 有那么一刻,萧厉感觉她似乎也不再是那般遥不可及。 那轮清冷的月亮,在潺潺月光里,流淌出了柔软。 他垂下眼道:“翁主聪慧,想来很快便能学会的。” 温瑜语气似嘲非嘲:“所谓聪慧,不过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后的殊死一搏罢了。” 她目光重新落回萧厉身上,问:“你在外边侯了半日,是有什么急事?” 萧厉静静地看着她面上的雍容与倦色,道:“算不得急事,只是想着要去军中了,该当面向你请辞才是。” 温瑜捻着那折子,迟迟都没再翻下一页,只说:“去吧,往后别在这样的事上浪费时间,你眼下该做的事,还多着。” 萧厉双腿分开而坐,身体微微前倾,结实有力的肘关抵在膝上,长睫垂覆,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觉得,来亲自跟你道个别,是浪费时间。” 说完这话,他便迈步而出。 从李洵那边赶回的昭白正好碰见他从温瑜房里出去,二人在檐下打了个照面,皆是一脸漠然。 昭白让开一步,等萧厉出去后,才迈步进屋,问坐在榻上看折子,却分明有些失神的温瑜:“翁主,他过来是……” “他就要去军中了,我交代了些事与他。” 温瑜打断昭白的话,又问:“李大人那边怎么了?” 昭白想起自己出去的缘由,脸色沉了几分,道:“上午议事回去后,李洵大人便一直在规劝李垚,只是李垚此人性情倨傲,说了些对翁主大不敬之话,李洵大人怕出什么乱子,这才让奴过去震慑一二。” 温瑜闻言神色倒是淡淡的,她想了想说:“李垚虽不服我,但对王府忠心不二,应不会闯出什么大乱子,那群为他是从、或是在路上边摇摆不定的谋臣,盯着些,这些人才是容易做出蠢事的。” 昭白点头应下。 温瑜合上了手中的折子,看着她道:“此外,我还需要些人手。”- 转眼便一旬已过。 军中生活枯燥,每日的操练让赵有财一伙人叫苦不迭,身板儿倒是肉眼可见地结实了起来。 按照军中的规制,新入营的兵卒应是要打乱户籍地重新收编的,但从忻州带来的那五百兵卒,是温瑜的,范远便也不好将人都编入自己的军营里。 只是萧厉也到军中做事后,手上只领着那五百兵卒也不像话,他又拨了两千人给萧厉。 萧厉接手后,便没再像范远一样泾渭分明,而是把那些新卒和拨给他的坪州军中重编在一起。 平日里他同武将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时似乎一个个都肝胆相照,但又心照不宣地,似乎总有一条越不过的界限在那里。 那些武将,是坪州的将。 而他,是温瑜的人。 他把那五百兵卒和两千坪州军重编在一起了,底下的小卒们不曾感受到那股无法融入的疏离感,萧厉却在那堵无法打破的铁壁里,慢慢感到了一丝焦躁。 也是从这些细微之处,他突然看懂了整个坪州对温瑜的态度。 坪州奉温瑜为主,是因为陈巍认温瑜这个主子。 这也就决定了坪州的兵马,并不是温瑜可以当做嫡系一样随意调动的,她若要发兵,还需同陈巍相商。 而维系这一切的,都在陈巍一人的忠诚身上。 亦或者说,纵使陈巍的忠诚不够,但只要当前的局势,让陈巍奉温瑜为主,于他仍是最有利的就行。 萧厉不知道温瑜是不是早就想到过这一切,那日她在衙署议事大厅提出,借南陈兵力北伐,让坪州做那道门栓。 但换个角度想,坪州若有异,南陈亦可前后夹击。 她好像一直都没彻底信任过哪一方,至始至终都是在用制衡之道。 萧厉回想在菩提寺时,温瑜同自己说的,许多事,沾上了权势,就会变得复杂。 他心中忽地就生出了一个想法,那他呢? 她对他,是也在不断地权衡利弊,还是无条件地信任? 萧厉没能想出个结果,索性把自己埋入了浩如烟海的兵法文书里。 温瑜也在拿着坪州以往的公文折子,学习为政之道,从某种方面来说,狠狠地激励了他一把。 他开始意识到,温瑜也不是生来就无所不能的,她也会迷茫,会有不懂的东西,但她只会逼着自己去学。 他要想追上她,必然就得比她学得更刻苦,更勤奋些。 经常同他一起练兵的武将们,被他“请教”多了,个个两眼青黑,一脸菜色。 消息传到范远耳朵里,范远委婉地向萧厉表示:“萧老弟既然如此好学,何不请个谋士在身边?” 萧厉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谋士还没请到,温瑜那边就先传出了在街上被刺杀的消息。 第62章 “都死了。” 坪州衙署眼下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谁也没料到, 温瑜会在庙祭的返途中遇到刺杀。 底下官员提出让温瑜在坪州举行庙祭,主要还是她抵达坪州这些时日,虽已见过众多官员了, 但城中百姓, 都只在她进城那天瞥见过她的车驾, 对她这位旧梁翁主, 所知甚少。 而裴颂自定州和魏岐山一战后,已开始分出兵力,镇压南边的各路反王。 她们要想尽快壮大声势,继续招揽贤才, 必须就得弄出些动静来。 举行庙祭是最好的法子,一来温氏皇族被屠戮殆尽后,至今还未有人正式祭奠过,此举无疑是昭告天下, 温瑜代表旧梁, 已正式参与这场夺权了;二来也可让坪州百姓瞻仰天颜, 让温瑜在民间多得到些拥护。 陈巍和李洵等人,为此谋划多时, 怕被人提前埋伏,一直对外保密,直到庙祭当天, 才放出消息,路上也安排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以确保温瑜安全。 岂料去时没出什么岔子,回程途中,一队流民忽冲至车驾前,拔刀就砍, 围观百姓众多,当下便乱做了一团。 护卫们紧紧护在车驾前,但刺客和普通百姓做同样的打扮,实在是让他们防不胜防。 最后刺客攻进马车时,昭白伤势未愈,一个人应付不了那般多的人,关键时刻,幸得又一名王府亲卫杀出来,才力挽狂澜。 温瑜坐在内室,任大夫隔着一张绢帕给自己把脉,神情沉静。 大夫把完脉捋须道:“贵主脉象虚浮,想来是近来劳神多思,此番又受了惊吓所致,老朽给贵主开副药,好生将养便是。” 温瑜落下春袖向大夫道了谢,又言:“我身边的武婢受了些伤,劳大夫给她看看。” 大夫收拾好药箱应好。 一直候在边上的陈巍、李洵一众人算是松了口气。 陈巍满面愧色道:“还好翁主无碍,否则下官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温瑜平静道:“二位大人已尽力了,那些人若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应在我前去庙祭的路上便动手,如此一来,我既遇了袭,庙祭又不成功,才是一石二鸟之计。但那些人既等到我回程再刺杀,想来也是突然得到的风声,不及准备才如此行事。” 李洵恨叹道:“可惜那伙人嘴里藏了毒囊,被抓到便全服毒自尽了,审讯不出什么来。” 温瑜却看向他道:“未必。” 李洵面露迟疑:“翁主的意思是……” 温瑜从太师椅上起身,面上半点瞧不出才经历了一场刺杀的慌乱:“坪州城内被裴颂或魏岐山拉拢的那些世家,想来陈大人应心中有数,那些刺客虽服毒自尽了,却可借搜查之由,暂且压一压那些世家望族的生意。” 陈巍转忧为喜,拱手道:“翁主如此远谋,下官佩服。” 温瑜说:“此事也算是因祸得福,算算日子,我有一支货船也快抵达坪州了,原本还担心如何避开坪州码头那些世家大族的耳目,将货卸下来,他们倒是给我送了个绝佳的机会。” 陈巍和李洵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货船?” 温瑜睫稍微垂,道:“是我离开雍城前,命人沿途收购的粮食和药材,眼下也算是一批紧俏货。” 想避开坪州的耳目接受徐家货船运来的这些货物,主要还是想保全徐家。 徐家的货船能一路安稳无虞抵达坪州,路上是打了替裴颂收购米粮药材的旗号,南边的各地州郡虽反了,却也还没胆大包天到敢公然去劫裴颂的东西。 在雍城那会儿,温瑜也没料到,最后的时局会变成这般。 她只给一半的钱,向徐家买了两倍的货物,当时是担心徐家到了坪州自行转手。 但眼下反王林立,却更加打消了温瑜的顾虑。 反王们为了养兵,随便寻个由头抄了本地商贾的家,抢占钱财都是常事,那些机灵些的商贾,一如忻州赵县的贾家,便先行巴结上官府,割让出大半家财以保平安。 徐家要想同别的反王做生意,那就是带着一块肥肉往狗嘴里塞。 至于分销给旁的商贾,更是艰难。温瑜当初那一计,让本该在战乱扩散后,才会引发的粮食药材物价上涨,提前到来了,渭河以南的商贾们,也都提前囤了货。 他们自己手中积压的货尚且没卖完,哪还会再收徐家囤的货。 能吃下徐家那几船货量的,只有地方州府。 徐家不敢同反王们合作,自然也不敢同裴颂合作。 且不提货船早已南下多时,押运费时费力,单是裴颂手底下那些人的压价程度,也叫人望而却步。 裴颂的军队一直都在收购米粮药材,只是在物价已涨到此等地步的情况下,他们仍是压价买,买不到便攻下旁的州府后硬抢。 但那些经商的,脑子也活泛。 都说富贵险中求,他们便打着同替裴颂做事的旗号,从裴颂军中拿了采购文书,明面上走南闯北是为替裴颂购粮买药材,实则是借此当通行令,让各路反王山贼不敢明着抢掠,继续做他们自己的生意。 不过也的确会供给裴颂军中部分货物,再给对接办事的官员一大笔“孝敬”就是了。 徐家敢继续同温瑜做这笔交易,便是在天下时局骤变后,商贾们已又形成了这样一条自己继续发家赚钱的路子。 他们不知温瑜那笔钱的来头,也料想不到货船抵达坪州,或许就会被裴颂安插在坪州的眼线盯上,温瑜作为这场棋局上的执起人,却明白自己的每一步,稍微露出些马脚,就能被裴颂寻根摸底到的。 徐家的商队,能联通坪州和雍城,她想把这发展成一条暗线,所以必须保下徐家。 陈巍和李洵一听她竟还有物资,且是眼下各路反王们都眼馋的药材,皆是惊愕不已,对温瑜也更加钦佩,齐齐拱手激动道:“有翁主在,何愁我大梁不兴?” 温瑜说:“此事也劳二位大人派些得用的心腹去办,切莫走漏风声,我要雍商徐氏往后为我所用。” 陈巍颔首,心悦诚服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安排!” 他离开后,李洵才又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虽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南陈使臣已快至坪州,这时候一直压着翁主您遇刺的消息,再严查坪州城内的几大世家望族,臣……怕有心人大做文章。” 温瑜指尖捻起一封折子看着,眼无波澜地道:“如此不是更好?派人盯紧些,说不定还能拔出几颗钉子。” 李洵忧心不减:“若叫南陈使臣觉着咱们急需他们的庇佑,臣担心他们在商谈结盟时过于倨傲,不应您开出的条件……” 温瑜眼皮微抬:“此事我自有法子应对,反倒是李垚先生那边……” 她语气顿了顿,道:“此番庙祭,瞒着他,非是不信他对王府的忠诚,而是忧心向着他的那些幕僚里,有别有用心之辈,走漏消息惹来祸端。但老先生性傲,芥蒂必然已是种下了,不求先生谅解,只劳大人替我去库房走一趟,选些礼物拿与先生,聊表歉意。” 李洵虽差了李垚好几旬,可二人在王府共事多年,他自然也清楚李垚对王府的忠心,只是不料那老家伙太过顽固迂腐,认定女子成不了大事,不愿像侍奉旧主一般,认温瑜这个新主。 甚至扬言若不是有世子的断指托付之恩,他都不愿来坪州,将来在南陈仰人鼻息。转投魏岐山,重侍一个天下枭主,依然可杀裴颂,替旧主报仇。 那日他命人请昭白过去,便是李垚当着诸多幕僚的面,说了此等大不敬之言。 温瑜知道后,也并未责罚李垚,只是从此就冷着以李垚为首的那批幕僚了。 李洵一想到当初立誓要为王爷和世子报仇的一众人,最终分裂成了这般,心底就万般不是个滋味。 但温瑜待李垚一众人,也已足够仁慈。 他对着温瑜深深一揖,道:“臣代他们谢过翁主,他们终会明白翁主的苦心的。” 李洵离去后,昭白从偏厅过来,唤了声:“翁主。” 温瑜支着头似在想事情,闻声朝她看去,问:“伤势如何?” 昭白道:“幸得严确赶来及时,只是多添了道皮外伤。” 严确是昔日长廉王府最得用的亲卫之一,温瑜从洛都前往南陈时,便是由他带领旁的亲卫们护送温瑜南下。 温瑜回过神按了按额角道:“是了,可算是又有王府的人找来了吗,回来后都还没顾上见他,唤他进来吧。” 昭白行至门口处,让婢子唤人进屋。 不多时,一孔武高大的男子便进屋,单膝点地跪在了温瑜跟前,双目发红地道:“严确无能,自年前遇袭后,直至今日,方才找到翁主……” 温瑜静静地看了跪在下方的人一会儿,才道:“起来说话,怎你一人往坪州来了,其他人呢?” 严确眼中红意便更重了些,艰涩道:“没有其他人了,都死了。” 昭白抿了下唇,没说话。 当初跟着严确一起护送温瑜的,有近百名王府亲卫,那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王府精锐,有不少还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心中怎能没有波澜。 温瑜虽是早就有过猜测,真正听到这个结果,却仍是浅浅失神了一瞬。 她问:“枕风,眠月,也都死了?” 枕风、眠月是自幼便伺候她的两名武婢,当初为了引开追兵,枕风扮做了她。眠月则和她一起扮做流民,本以为枕风武艺高强,又有那么多亲卫在,引开追兵后脱身不是难事。 可枕风和亲随们却一去不回。 眠月担心出了什么事,去打探消息,也是一去就再无音讯。 温瑜混在流民中,一面小心躲避追兵,一面寻着亲随们,这才不慎落到了人牙子手上。 也正是因为相信亲随们不可能全部落网,她流落至雍城后,才一直都没放弃过联络他们。 严确沉痛道:“都死了。” 这个尘埃落定的答复,让温瑜眼中浸出了几分悲意,她幽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严确:“你们引走追兵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严确喉头艰涩动了动,正要回话,院外忽传来婢子慌乱的喝止声:“萧将军,未得翁主传唤,您不能进去!” 但那急促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口。 昭白眸光一凛,腰间的佩刀本能地出鞘了半寸。 严确也侧目朝外看去,便见一身着甲胄的冷俊青年拨开拦路的婢子出现在门口,呼吸粗沉,似一路疾奔而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温瑜的身上。 温瑜拧眉看着本该在军营,却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尚不及说什么,萧厉已抱拳单膝跪下,尚未平复下来的呼吸让他嗓音格外低沉:“末将有要事禀报。” 第63章 “所以,你心里藏了什么…… 温瑜睥眼看了萧厉两息, 抬手示意昭白先带严确下去。 昭白松了抵在刀鞘处的拇指,对严确道:“你随我来。” 严确不着痕迹地又看了萧厉一眼,才跟着昭白走出了屋子。 房门合上, 屋中沉寂了下来。 “起来吧。” 温瑜一身庙祭的织锦朝服还未褪下, 黑红底色的衣袍上, 金线密织了繁复的绣纹, 艳丽的妆容让她本就挑不出半分瑕疵的容颜美得具有了攻击性。 像是绽于权势高崖上的菡萏,再不是谁都能赏摘。 她仿佛不知他为何这般匆忙而来,从案头取了份折子看着,平静问:“军中出了何事?” 亲眼看到她平安无事, 萧厉呼吸在慢慢平复。 对方的沉静和淡然,也让他把心口那些滚烫的情绪藏了下去,只道:“你先前说,要并拢坪州临近的州府, 使之成为将来截断南陈兵力的一道门栓, 先取哪一府, 我和范将军他们商议多日,现有了眉目。” 温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说:“这算不得要紧军务,遣流星马来报,或等下次议事, 范将军前来禀说也是一样的。” 此言一出,房内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温瑜知道他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选择挑破,是想告诉他,这样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他必须藏住自己的心思。 这次冲动赶回来, 虽记着拿军情做了个幌子,但明眼人总能察觉其中端倪的。 身处这权利漩涡,就必须修炼出城府,把自己的所有暴露在外,是愚蠢又危险的行为。 温瑜没明说,但萧厉能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在听到她遇刺的消息,就急忙赶回,太过显眼了些。 可是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刹,他脑子里已经空白了,无暇再顾及那般多。 赶来的这一路,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护她往坪州的这数百里,除却被裴颂鹰犬围杀那次,她为救他刎颈,其余时候,他连一根头发都不曾让她伤到。 为何到了坪州,她身边守着那么多人,她还能遇刺? 是她身边出了叛徒? 还是那些人护不了她周全? 他分不出心思去想到了要用什么样的理由见她,只知道她要是受伤了,他得守在她身边,独绝一切还会让她受到伤害的可能。 像是遵循野兽的本能。 她忌讳、避讳的,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 他生来就被摁进了层层枷锁里,他自泥泞中向上攀起,一重重打破,从来都不认可那些规则,也不在乎。 因为一无所有惯了,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从来只有那几个人而已。 是温瑜在意那些枷锁,他亦看到那些枷锁和规则赋予的王侯将相和普通人不同的东西,才跟着遵循。 可也有一份不甘,一直都在横冲直撞,想冲破最那道最坚固的枷锁,挑战那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规则。 陈王能给她的,不久的将来他也回百倍千倍的捧给她。 但他还没有打破那层规则,空口无凭的东西,他不敢说,也怕温瑜等不起。 眼下面对温瑜那钝刀割肉一般的问话,最终只能故作佻达地笑笑:“我想出的法子,不亲自同你说,被人侵吞了功劳可如何是好?” 这语气让温瑜皱了皱眉,重新打量起他。 在军中这些日子,似乎并未磨平他的棱角,反倒更逼出了他的桀骜和痞气,那一身戎甲,衬得他本就凌厉的五官愈发出挑,叫人分毫看不出他曾是市井出生,更像是簪缨世族自小便扔去军中历练的小子。 痞劲儿上来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坏和野。 温瑜认真地看着他,微沉了嗓音:“萧厉,我举荐你去军中,或许你并不稀罕这个去处,但你既同意去了,就该守军中的规矩,行事不可随心所欲。” 他终不是她的下属,二人又有着同生共死的情谊在,温瑜做不到摆架子压他,也知道他那是胡诌的理由,但这件事,不能就这般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她说:“你应知道,眼下坪州还不安稳,多的是人想挑我的错处。你在旁人眼中,是我的心腹,自然也是那些人想拔掉的眼中钉,你今日急急忙忙贸然回来,便是在给有心人递把柄,陷自己于险境,明白吗?” 萧厉嘴角佻达的笑压了下去,那些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似在这一刻有了突破口,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担心你。” 温瑜一怔,没料到他会这般直白地说出来。 她如履薄冰太久,事事都要揣测人心,突然有人把一颗赤诚的心直接剖给她看,她在这瞬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短暂的惊愕后,温瑜移开视线,说:“藏起来。” “权利场上,永远别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萧厉却从她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问:“所以,你心里藏了什么?” 温瑜回眸,视线再次同萧厉撞上,二人目光紧绞了一会儿,她不温不火落下两字:“很多。” 萧厉追问:“是什么?” 或者说,他想问的是,有他么? 温瑜坐回案后,眼尾微抬:“不都说了么,永远不能叫别人知道。” 她结束话头:“说说吧,你们商议出要先取哪一府?” 萧厉感受到了一点挫败,他能感觉到温瑜待自己的一些不一样,但若即若离,总让他抓不住,而每每他想去探寻的时候,都会被温瑜挡回来。 要剖开那个答案,必须他变得足够强,强到她愿意告诉他才行。 野兽是躁动的,但在某些时候,也会有足够的耐心。 萧厉摁下了心底纷杂的念头,把注意力落回正事上,问:“有舆图么?” 温瑜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舆图,于案前铺开。 萧厉走近,指着坪州道:“坪州商路通达,靠着南边的百刃关才成为了整个大梁以南的瓶口,但以北并无天险阻挡,所以在应对其他敌手时,尤为吃力。要想让这道门栓牢固,就必须让坪州在北面也筑起防线。” 他说起这些,神色变得尤为专注,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在坪州以北,当真有了一道铁壁在缓缓升起。 温瑜不自知地也听得入了神。 “忻州正好堵在坪州正北面,地势也险峻,本应是首选。”萧厉修长布着细小伤痂的手指,指向舆图上的另一州府:“但也正因其境内多山峦,地势险境,要想一鼓作气拿下忻州必然吃力,且你之前也说了,忻州背后的靠山极有可能是魏岐山。要想南陈大军入境后,不滞留坪州,尽快夺下地盘安身,就不能选最难攻的忻州……” “那就只剩忻州左右的陶郡和伊州可取。”温瑜出声。 萧厉颔首,身子前倾些许指着伊州准备同温瑜细说,不妨温瑜在说出那话后,骤然直起身来,她额头就这么猛地撞上了萧厉下颚。 萧厉闷哼出声,温瑜只觉脑门似撞上了一块石头,被震得后退了一步,也捂着额头溢出一声低吟。 安置完严确回来的昭白,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听到里边二人怪异的哼声,准备敲门的手一时僵住,脸也跟调色盘似的,变了好几息。 稍作迟疑后,便退到了院门口,跟尊冷面煞神似的,杜绝任何人靠近主屋。 房内。 温瑜揉着钝痛的额角,只觉眼窝都疼得有些泛酸,她起身得急,撞的这一下也格外猛。 抬眼见萧厉轻嘶着气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似唇上被磕破了个口子,她知此事责任在自己,皱了眉问:“出血了?严不严重?” 萧厉捻去指上沾到的血迹,舌尖抵过下唇被牙齿磕破的口子,感受着那针扎似的刺痛,说:“磕破了点皮,不妨事。” 温瑜有些暗恼自己的冒失,拎过一旁的水壶倒了杯温茶递给萧厉,说:“抱歉了,你喝盏茶水漱漱口。” 萧厉接过道谢,准备送往唇边时,才发现杯沿有个淡淡的口脂印。 他瞥向温瑜手边放置茶具的木盘,见她拿给自己的茶杯是靠近她手边的那个,应是习惯性取过倒茶的。 温瑜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她额头红了一小块,手还放上边揉着,见萧厉打量自己的桌案,不由问:“怎了?” 萧厉说了句“没什么”,仰头将那杯水喝了个干净。 放下茶杯时,拇指不动声色地将杯口还残留的那一点唇脂印抹了去,将话题重新拉回舆图上: “陶郡和伊州背后皆无靠山,独臂难支,南陈大军无论取哪一处,剩下的一府,皆会同忻州结盟,但最糟糕的情况,则是忻州提前并拢这两府,合力打压坪州。” 温瑜所有注意力便都又被拽了回去,手按在额角道:“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南陈兵贵神速,在忻州还未拉拢那两府前,彻底歼灭一府,以此恩威并施劝降另一府,孤立忻州。” 她看向萧厉:“你说你有法子,是什么?” 萧厉亦看了她一眼:“我是想到你之前假扮通城征兵,祸水东引。忻州和边上的几大州府,在你抵达坪州前,本也为争抢地盘摩擦不断,我们可以让忻州和陶郡、伊州的任一府先打起来。” 温瑜眸色微动:“说下去。” 萧厉食指落在图上河道处:“军中探到消息,有一队替裴颂收购粮食药材的货船近日出现在伊州附近,让咱们的人,假扮成伊州军,劫了裴颂的货船,嫁祸给忻州如何?” 不得不说,萧历的进步,是让温瑜意外的。 她盯着萧厉好一会儿没说话。 萧厉抬眸看她,问:“不妥?” 温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萧厉摸不清温瑜到底是什么意思,如实道:“是按照你的思路去想着借力打力的,不过或许太想当然了些。” 温瑜又问:“你可同范远说过?” 萧厉颔首:“范将军说,我们的人并不擅水战,劫货船太过冒险,想要嫁祸给忻州,也并非易事。船上的货带不走,这出祸水东引就没成,可若是带着货走,没出伊州境地,又会被追杀。” 温瑜指尖轻点着桌面问他:“范将军既已将其中利弊都与你说清楚了,你为何还同我说这是个可行的法子?” 话一出口,温瑜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自然清楚他赶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她移开视线,正要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却听萧厉道:“因为我觉得可行。” 温瑜回眸,撞上他黑沉幽深的一双眸子:“我亲自带人去劫船,东西运不走,我可以在伊州军追上来前烧掉。” 那一瞬,温瑜也说不清,自己在他眼中看到的是野心还是戾气。 但这些出现在一个不曾领兵做战过的人身上,都已足够让人心惊。 她压下心中那一丝没来由的隐虑,只说:“可这嫁祸之意,不就太过明显了么?” 萧厉似在顺着她的话凝神思索下去,随即道:“那的确是我想得太浅显了。” 温瑜说:“想得浅了,便继续往深处想,如何才能洗脱咱们栽赃嫁祸的嫌疑?” 萧厉想了一会儿,仍是摇头。 温瑜眸中似藏了一片星海,循循善诱:“做任何局,都不能只看一处,还需观全盘。” “我会假扮通城征兵,是因为我知道通城县令就是一见利忘义的鼠辈,我不信任他,裴颂也不会信任他,那样的人,就是谁得势,他依附谁。” “你想靠劫裴颂的货船,来引发伊州和忻州的矛盾,这其中的关键其实不在于伊州信不信,而在于裴颂信不信。” 萧厉有些跟不上温瑜的思路,说:“我不明白。” 温瑜便道:“你觉得伊州会因忻州假扮他们劫了货船动怒,但究其缘由,是伊州会害怕裴颂那边发难。若是裴颂看出这是我们的计谋,不曾发难呢?” 萧厉道:“伊州或许会同忻州交恶,但还不至于开战。” “这就对了。”温瑜说:“你的法子,是给伊州和忻州都泼了一盆脏水,有用,但见效不大。若叫他们受人点拨,反应过来是我们栽赃,指不定还会促使他们结盟。” 萧厉搁在案上的手紧攥成了拳:“抱歉,是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险些弄巧成拙。” 温瑜说:“这个计谋能用的,只是需要往后面再看一层,做一个让裴颂也不知究竟是谁抢了他东西的局。” 萧厉只觉跟温瑜探讨这些,比他看书和复盘坪州历代战役排兵布阵,学到的还要多,他不自觉问:“如何让裴颂相信?” 温瑜指尖在桌面上轻扣了两下,说:“我们先前猜测过忻州背后的靠山是谁?” 萧厉答:“魏岐山。” 温瑜道:“这不就得了,我们,把忻州的靠山是魏岐山摆到明面上来。你那一计,就变成了是魏岐山抢裴颂的东西。” 萧厉脑中那些困扰他多时的乱线,都在温瑜三言两语中,一根根串联了起来。 他又一次在温瑜循循善诱的引导中,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整个天下的局势,掌心有了细微的汗意,问:“怎么挑明?” 温瑜看着他道:“让他们自爆靠山,应该是最有效的法子了。”- 萧厉从温瑜房中离去时,仍有些若有所思。 他怎么也没料到,他提出劫货的那支船队,本就是温瑜的。 她身上,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萧厉并不气馁,这反倒更加剧了心中的念头:变强。 夺下坪州北部屏障的事有了眉目,接下来就是一步步部署。 且温瑜还抛给了他一个让他不得不深思的的问题:若南陈五万大军攻百刃关,坪州只有一万军,如何守关? 坪州眼下囤兵满打满算,约莫是一万五。 她设想同南陈开战,是不是已有了不嫁去南陈的打算? 这个念头,让萧厉眸色不受控制地深了些许。 他脚下步子不由加快,只想顷刻间就能回到军营,将整个坪州的兵力布防和各处险关阻要背个滚瓜烂熟。 途经院门口时,发现温瑜那武婢目光尤其不善地盯着自己,他也已无暇多想,目光只浅淡掠过对方,大步流星离去。 昭白眼瞧着那登徒子从自家翁主房里出来,唇上还多了一处先前没有的伤口,且惊且怒,眼刀几乎是要将他剐下一层皮来。 可对方只浅淡看她一眼,便越过她走了,像是示威一般。 昭白怔在原地,随即愈发愤怒地用力一踏,脚下青砖裂了一块。 她转身进屋去寻温瑜。 温瑜那头还在深思眼下的布局。 这两日她要处理的事太多了,北伐的事,全权交与了陈巍和李洵他们底下的一众谋士去商议,自己不曾多想,今日萧厉提出的法子,倒是一下子打开了她的思路。 只是…… 萧历虽说劫船是受她通城征兵所启发,可为了激化矛盾,却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烧货。 这样隐约已透着凌厉狠绝的手段,实在是让她担忧。 行伍之人,杀伐只会越来越重的。 她不希望萧历走上极端。 温瑜看着舆图出神了一会儿,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时,一摸茶杯摸了个空,侧眸看去,方发现自己惯用的那只茶杯没放在原处。 她似想起来什么,视线扫向萧厉方才站的位置,看到了他放在案角的那只茶杯。 温瑜愣住,随即又有些暗恼,觉着自己近日或许真是忧思过多了,怎总是出现这样的疏忽。 不过还好,他应没发现吧? 思绪却不自觉地有些飘远。 很多时候,她其实也已捋不清自己对萧厉的感情了。 因为他曾是她的恩人,逃亡路上又处处护她周全,二人在相处时便一直都没能分出个明确的界限。 她不知道自己对萧厉是感激和感动,还是生死与共里产生的依赖。 抑或是在更早之前,他总是冷言冷语却不曾薄待她半分,明明窥见了她的秘密又装作不知时,他于她而言,就已不太一样? 但不管是什么,那个答案都已不重要了。 继续照着当前的路走下去才是对的。 外边传来敲门声。 温瑜唤了声“进来”。 是昭白。 她心中怒气没消,张口便道:“翁主,那姓萧的……” 温瑜打断她:“军中有事,他无礼了些,我已训说过他。严确那边怎么说?” 昭白到了嘴边的一通眼药只得先咽了回去,但见温瑜神色平静,似乎并未把那人放心上,她心中顿时舒坦了不少。 历来王宫贵女,同夫婿不合,豢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 只要自家翁主不会因那厮无心大计,昭白不觉养个侍卫或将军当面首有什么。 她往后多的是机会给那姓萧的上眼药,此刻便收敛了神色,有些凝重地道:“严确说,眠月是叛徒。” 第64章 “攻。” 温瑜眸子微抬, 示意昭白继续说下去。 昭白道:“严确说他们当日甩掉了裴颂的人,本是要第一时间折回去找您的,是眠月找过去, 说您被抓走了, 带着他们前去救您时, 进了裴颂的埋伏圈, 所有人都被乱箭射死。严确身上中了箭,又被压在尸体最底下,失血过多晕过去才逃过一劫。” “他后来爬出尸堆,被一户农人所救, 因伤势太重,只能先在农人家中养伤。伤势好转后,给奉阳去信,又继续暗中找您, 只是不曾想奉阳已破, 他也彻底失了您的音讯。后得知您发文声讨裴颂, 这才一路打听您的踪迹,往南边找来了。” 温瑜平静听完, 只说:“好生安置他,再给死去的那些将士立碑供奉。” 昭白颔首应是。 温瑜又道:“我前面让你派人手去找的那些雍城周家府卫,只要有一个活口, 也都带回来好生安置。” 昭白道:“奴明白。” 交代完这些,温瑜收起舆图:“替我更衣,再传唤李洵、刘崇、贺宽几位大人过来一趟。”- 莫州。 裴颂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营帐门口迎过来的守卫。 南境已是暖春,北地的冰雪才方化开,战马喷鼻仍呼出一大片白气。 公孙俦立在中军帐门口, 朝着他颔首微微笑着道:“恭喜主君此战大捷。” 裴颂掀帘进了帐,任左右替自己取下肩上的厚重大氅,坐到火盆旁边烤了烤冻得僵痛的手,说:“魏岐山老了,他那儿子又是个草包,等我大军跨过拒马河,破开涿州,再攻幽州,便如入无人之境!” 公孙俦知大捷是喜事,不忍扫了裴颂的兴,斟酌着提点道:“吾主神勇,但魏岐山毕竟是坐镇燕云十六州多年的老将,此番只是因旧疾暂且退下了战场,亦或者说……是想试炼他儿子一番,才让魏平津到了前线来。丢一个雄城,于魏军还算不得伤筋动骨,主君也切不可掉以轻心。” 裴颂往灰堆里埋了两个红薯,听到公孙俦言辞间已同别的谋臣一般,颇有了些小心翼翼,动作顿了一下,说:“先生有教诲之处,只管说便是,我虽顶撞过先生多次,但先生说的话,我都有反复去琢磨的。” 公孙俦干瘦的下巴上稀零的胡须抖了抖,眼中似有泪意一闪而过,朝着裴颂郑重一拱手:“劝诫吾主,匡扶吾主,是臣之责也。” 裴颂手肘撑在膝前,看着火光说:“世人皆惧我,我希望先生不会。” 公孙俦拱起的手亦微微发颤,只是再不及说些肺腑之言,帐外便传来亲兵的报信声:“司徒,坪州来信。” 裴颂道:“拿进来。” 亲兵很快送了一封信笺进来。 裴颂看完后,将信递给公孙俦,公孙俦迟疑道:“可要用那老妇?” 裴颂说:“还不急。” 他问:“南陈那边回绝了我们的提议?” 公孙俦颔首。 裴颂嗤笑:“我都许诺了割地坪州以北六府给南陈,他们尚拒绝这提议,难不成,他们还真以为能独占大梁这天下不成?” 公孙俦道:“那前朝余孽的确有些手段,将南方彻底搅成了一锅乱粥,南陈眼见局势不稳,自然不甘心只守着您许诺的将来划给他们坪州以北六府的空约。” 裴颂便笑了笑,带了几分疯劲儿轻飘飘道:“那就让这河山也饮一饮南陈血。” 公孙俦擅相人,他又一次从自己选定的这年轻君主身上看到了一统中原的野心,只是裴颂素来杀伐果决,却总因一女子误事。 他思量几许,拱手道:“还有一事,因主君一直在前线作战,未曾报与主君。” 裴颂道:“先生说便是。” 公孙俦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呈与裴颂:“这是从江美人寄出的信件里截下的,她……已查清了主君真正的身份,便企图告知那前朝余孽。” 仅凭封皮上的署名,裴颂看不出这信是写与谁的。 但公孙俦既说信的寄给温瑜的,信封又是拆开过的,他便取出了里边的信件。 一目数行看完后,他唇角忽勾了起来,“原来她还有着同菡阳联络的法子啊。” 他将信还与公孙俦,说:“无妨,让她寄出去,这反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江宜初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裴颂了。 她一身粗布裙衫在河边浣衣,冰雪初融的河水冻得她十指通红,小拇指微肿,已经生了冻疮。 好不容易洗完那一木盆的衣裳,她刚抬起手要擦擦额上的汗,身后却伸出一只脚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洗好的一盆衣物又踹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江宜初这些日子已受尽了欺凌,都不回首看踹翻木盆的是何人,只顾探手去捞那些被河水冲走的衣物。 这些衣物若是被水冲走了,她回去少不得一顿受罚。 身后却又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肩膀,将她用力往后一拉。 五指上的力道,捏得她肩胛骨几乎碎裂。 “衣服……”江宜初被那大力一扯,后跌摔在了地上,手被河边粗粝的砂石擦破,她脸上冻得毫无血色,碎发凌乱散落在眼前,说不出的凄楚。 而到了嘴边的话,在看到披着大氅倚在树旁的始作俑者时,尽数咽了回去,她抿紧唇,顾不得疼,爬起来还想继续去捞那些被河水冲走了大半的衣物。 裴颂摁着她单薄的肩将人按在了原地,唇却是恶劣又凉薄地微挑着,好整以暇问:“阿姊都不曾替我浣过衣,这是替谁洗的衣裳呢?”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似毫不在意。 江宜初被迫和他对视着,鼻头和眼眶都被冻得发红,碎发被风吹得散落在眼前,修长的脖颈和单薄的锁骨都在冷风里微微发着抖,说:“司徒莫要为难我,弄丢了这些衣裳,郑夫人她们是要怪罪的。” 裴颂用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她口中的郑夫人是谁。 他带到莫州的女人,只有江宜初一个。 只是那会儿他伤势方愈,底下人因他救江宜初涉险,对她颇有微词,又觉他许是被美色所惑,于是从莫州境内又搜刮了几个美人献给他。 他被吵得烦了,又怕江宜初成为众矢之的,便收下了。 在前线几场鏖战下来,他几乎都快忘了那几个女人的存在。 他浅笑着意味不明地说了声:“原来是她们啊……” 眼见那衣物被河水冲得越飘越远,江宜初用力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裴颂的钳制,她眼眶微红的看着他:“还请司徒放开罪妇。” 那两个字似一下子又有些刺激到裴颂,他倏地大力捏住了江宜初下颚,面上却露出了个极好看的笑容,语调也是轻飘飘的:“阿姊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她们欺负么?” 江宜初红着眼瞪着他不说话。 裴颂靠她极近,呼吸几乎是尽数喷洒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慢悠悠道:“因为她们得宠啊,这世间,就是处处捧高踩低的。” 他像是想蛊惑她,松开了攥在她下颚的手,改为轻拭去她眼角沁出的那滴泪:“阿姊哭什么?委屈?但只要阿姊想,你轻而易举就可以比她们更得宠。” 那一刻,江宜初看他的眼中盈满了悲意,似透过他,再看一个故人,涩哑道:“别唤我阿姊。” 裴颂眸色微异。 江宜初说:“我的阿涣弟弟,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 裴颂突然就笑了起来,他笑得尤为肆意,大氅下的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眼神里却透着狠和疯:“这世上人人都盼着我死,可是怎么办?我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将当年构陷我秦家的几族和是非不分的皇室屠了个干净,把这烂透了的大梁给推成了一堆粉齑!” 江宜初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划过被风吹得刺痛的面颊,抡拳往他身上砸去,哭吼道:“疯子!你这个疯子!秦家凄惨,你要报仇,那你给敖家当走狗做什么?我夫君是要救大梁,救外戚倾轧朝堂腐败下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你为何要杀他!” “救?”裴颂冷笑,他又一次攥住了江宜初的下颚,冷冷盯着她:“他救得回来么?” 他另一只手轻抚着江宜初泪眼婆娑的面颊,似叹息又似呢喃,眼神却冰冷:“你念着温珩所有的好,只是因为他死得早而已。再过个五年,十年,他高坐帝位,后宫佳丽无数,而你年老色衰,你觉得他眼中还会只有你吗?” 江宜初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他那只手触碰被吓到的,整个人一直在发抖。 裴颂语调温柔,眼中带了点高高在上般的怜悯看着她说:“权势也一样。他还没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做给拥护他们父子二人的清流一派看的,自然是他们志向何等高洁,报复何其雄伟。可等他坐上帝位了呢?” 裴颂嗤笑:“天下万民算什么?一个敖党又算什么?他们届时会做的,只是不断巩固自己的帝位,哪还管御下之臣是忠是奸?” 他垂下眸子,低声道:“给我秦氏全族定罪的,不是当年的明诚帝,是每一个坐上了那位置,都会如此决断的温氏皇帝。” 江宜初在他掌下抖得越发厉害。 裴颂高高挑起嘴角:“这是他温氏全族和前梁欠我秦家的,我屠他们,不应该么?” 冷风吹得盈在江宜初眼中的泪滚落出去,她看着眼前的人,只喃喃出两字:“疯子……”- 坪州。 因行刺风波,坪州城内很是风声鹤唳了一阵,世家大族们近日行事都收敛了许多。 与此同时,坪州也向伊州和陶郡都派出了召降的使者。 李洵连轴转了数日,谋臣们因意见不合,时常争执,他作为和事佬,光是劝架,都劝得嘴上起了燎泡。 伊州和陶郡传消息回来时,他更是脚下一刻不敢停地把消息带到了温瑜这边:“翁主,那忻州狼子野心,见您有意劝伊州和陶郡归降,他们也亮出了北魏这块底牌,跟咱们一样,派了使臣前去劝降啊!” 室内焚着香,细白的烟气丝丝缕缕地从博山炉中溢出。 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拨了拨那虚白的轻烟,平静道:“无需慌张,我心中有数。” 李洵望着那似被轻烟模糊了面容的人,心下虽还不知温瑜的对策,但得了这话,还是一下子又松了口气。 他抬袖揩揩额角一路疾走热出的汗,询问道:“忻州前来搅局后,伊州和陶郡都颇有待价而沽的意思,依翁主所见,眼下可如何是好?” 温瑜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并未抬眸,只清沉落下一字:“攻。”—— 作者有话说:给宝子们说声抱歉,这本更得比较慢,因为总想打磨得更好一点,但对追更的大家来说,确实很不友好。 我每天能更,都会尽量更新,但觉得没写好,或者卡得比较厉害的时候,确实就没法更新,我非常想对这本书负责,也想对你们负责,所以更不愿将糊弄的文字发上来。 可能大家难以置信,但是这本书写到了现在,我写每一章,还是会删掉非常多的废稿,敲下的每一个字,都非常慎重,我想让你们觉得,花钱买下来看的这章,是值得的。 我在写文上的进步很缓慢,但在写每一本时,都还是会努力让自己去突破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个看过我所有书的读者发现,这个作者比起以前,好像是进步了一点点了呢,我也会非常开心。对于第一次看我书的读者,这是我当前的水平能写出来的最好效果,我也不会觉得羞愧。 当然大家追更夜确实非常辛苦,我很多次想固定时间更新,但是因为卡文和没写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最后都又混乱了更新时间,真的只能再次向大家说声抱歉。 觉得追更很辛苦的宝子,先养一养吧,我会尽自己现在最好的水平,哪怕慢吞吞,但也会很用心地把这个故事写完的,不辜负大家的喜欢和对这本书的期待。 本章也给大家发红包~ 第65章 雨水顺着头盔淌下,划过…… 四月末, 绍河两岸的芦苇已长势葱郁,白鹭栖息其中。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坪州军夜渡绍河, 突袭陶郡。 雨点钢珠一样砸落在地, 在泥泞雨地上溅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浅坑, 战马在雨中焦躁地跺了跺马蹄。 萧厉轻抚马鬃, 让躁动的马儿安静下来,雨水顺着头盔淌下,划过他眼皮,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幽狼一样的视线,紧锁着远处巨兽一般蛰伏在漆黑雨幕中的陶郡城门。 斥侯又一次冒雨送信过来,却并未带来东城门那边的消息,范远挥退斥侯,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低声骂道:“他娘的, 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按理说陈大人那边应该已经攻城了啊, 怎地南城门这边,瞧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漆黑雨幕里闪电惨白,在晃眼而逝的亮光里, 照出他们身后黑压压延伸至密林中的埋伏的军队,也照出了远处陶郡城楼上森严而立的一排守军。 萧厉看了一眼雨势,说:“今夜雨大,又有雷声,怕是烽火和信号弹也不好使,传信慢了些。” 范远侧头看向他, 笑道:“萧老弟你来军中时日尚短,如今分析起这些倒也有模有样了。” 萧厉坐下的战马皮毛已被雨水湿透,他抖落缰绳上的水珠,说:“从李洵大人那里拾了些牙慧,在范将军跟前班门弄斧了。” 范远嫌弃道:“去去,你小子,得了个好夫子,搁老子跟前炫耀呢!” 萧厉先前便想寻个幕僚在身边,范远给他推荐了几个,但都不和他心意。 那些幕僚,要么只会生搬硬套书上的东西,要么对整个军中的制度一知半解,萧厉的许多问题,反弄得他们面红耳赤答不上来。 李洵因一直在负责同范远接洽军中的诸多事宜,夜袭陶郡,同时派兵假扮忻州军、装作是伊州军前去劫船的计谋,也是他们一道商议的,得知萧厉的诸多困惑后,亲自替他解过几回惑,许是觉着萧厉颇有资质,让萧厉今后有不懂的,尽管问他便是。 萧厉隔三差五又去问李洵一回,有从前疯老头子教他背的那些东西的底子在,他自己又对照着评书中的不少战役摸索演排过,进步之神速,让范远他们都打趣叫他坪州阿蒙。 范远往东边看了一眼,说:“只盼陈大人那边一切顺利。” 副将插话道:“我也是今日才知,州牧大人竟也是会打仗的。” 范远看向他:“你这话说的,陈大人若不是文武双全,当初王爷能把大人放坪州这地儿来?” 副将挠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那倒也是。” 夜色中又有马蹄声踏雨而来,几人侧目看去。 但见那急奔而来的斥侯翻下马背,单膝撑地道:“范将军,陈大人说东城门那边城内没有增兵的迹象,必是陶郡郡守没瞧见您,猜到那是出声东击西了,陈大人让您再率一千人人马往西城门去佯攻引走兵力,南城门的突袭交给谭副将和萧校尉。” 范远听完骂道:“陶郡郡守这老匹夫,心眼子多得跟马蜂窝似的!” 他有些烦躁的一掣缰绳,吩咐自己的亲兵:“速点一千人马随我走!” 亲兵赶紧拍马去了。 他又看向萧厉和副将谭毅:“南城门这边就交给你们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夜务必要拿下陶郡,让他们警醒起来,今后再想攻下,就得费上老鼻子劲儿了!” 谭副将连忙抱拳:“末将必不负将军和陈大人重托!” 萧厉跟着他抱了拳。 战事紧急,范远也不好再多交代什么,拍拍谭副将的肩膀,又朝着萧厉一点头,便带着一千人马,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撤往西城门。 滂沱雨声掩盖了兵马转移的动静,陶郡南城门门楼上,值夜的守军们不动如山。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城楼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谭副将侧首看向萧厉,提议道:“兴许陶郡四大城门的兵力就是定死了,不会调动往各处支援的,要不咱们先攻城?” 他在军中资历比萧厉老,按理说,是不用同萧厉相商的。 但军中上下都知道萧厉是温瑜心腹,就连陈巍在下达指令时,都特意提了萧厉,谭副将自然也不敢独断行事。 他们蔽身处是一处灌木矮坡,隐匿在这边,正好能看清陶郡南城门的动向,又能避开对面斥侯的视察。 萧厉蹲膝在高处灌木掩映的一方岩石上,静静看了恍若一潭死水的南城门城楼一会儿,说:“再等等。” 雨声急促,催得人心中的躁意也更甚。 谭副将道:“陈大人和范将军都只各带了一千人马,咱们今夜是趁雨势突袭,也没带上云梯或攻城车,他们若是久攻不下,叫陶郡的人识破了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诈攻,咱们再攻城,可就不占优势了,战机耽误不得!” 萧厉说:“我知道。” 他紧盯着对面城楼:“但若是对方报信的斥侯还没到,抑或是调去西城门的援军还没走远,咱们就攻上去,无异于也是告诉他们,西城门那边也是诈攻。” 谭副将拢紧缰绳,压着满心的浮躁,驭着战马在大雨中转过马头:“那你说何时攻城?” 他不能开罪萧厉,但萧厉说得也在理,他不敢抱着赌一把的心思贸然下令攻城。 此战若得胜还好说,但若是败了,他就不仅是开罪了翁主的心腹,还会落得个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的罪名,此战战败的责任尽在他一人身上。 这也是他想下令攻城之前,询问萧厉的原因。 若是他们二人一同决策的,此战大捷有功,分翁主的亲信一半功劳,他心下虽不算太痛快,但也清楚菡阳翁主放这么个人到军中,本就是揽走一部分权的,上边的将军们怕是比他更难受。 更保险的地方在于,即便他们没能成功攻破陶郡南城门,有菡阳翁主的面子在,陈大人便也不会太过怪罪他和萧厉。 眼下萧厉否决了他的提议,谭副将知道便是败了,自己也可全盘推脱责任,可一想到万一真延误了战机,会全盘打乱先前的计划,就还是心焦不已,以至于他问出萧厉那话时,语气都不甚好。 萧厉却像是并未在意,他俊逸的面容叫雨水洗过,两眼注视着前方,异常专注:“从这里去西城门,范将军行军小半个时辰,西城门那边若遇袭,报信加上调兵,至少也还需两刻钟。都说陶郡郡守处事谨慎,他若是调兵了也没让城楼这边显出任何异动,那便是提防着城外还有伏兵伺机而动。城内调集的兵马赶去西城门那边也需要时间,咱们再等一刻钟,等援兵走远了,再攻城。” 这一通分析砸下来,叫谭副将怔了好几息。 若说先前他还觉得陈巍和范远都对萧厉客气有加,只是因为他是温瑜举荐的人,那么此刻,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萧厉的过人之处。 他自认已是军中老将,在这等要命的时机,尚且做不到平心静气,萧厉一个初上战场的人,却还能冷静地分析出这些,这份心性,委实是沉稳。 再开口时,他不自觉改换了称呼:“那便依萧兄弟所言。” 夜雨未停,时间在嘈杂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淌过- 陶郡。 郡守府府门大开,檐下的灯笼昏光一片,照出门前被来往乌靴踏碎的水洼,疾步进出的军士们皆是一脸凝重。 书房灯火通明,一身瘦骨的陶郡郡守姚正卿坐在案前,本就花白的须发,叫烛火照着,已瞧不见半点乌色,一双眼却仍清明深远,问:“四城门现下如何了?” 底下官员回道:“陈巍亲自率兵攻打东城门,夜雨障眼,也瞧不清他究竟带了多少人马来,但攻至现在,仍不见疲态。依您吩咐,先前已暗中从其余三大城门出抽调部分兵力前去支援。随后不久,西城门那边也有了敌袭,领兵之人正是范远,南北两大城门,应已安全,不若将人尽数调往东西两处城门?” 姚正卿听罢,思量些许,摇头说:“将南北城门处的守备军调一半去即可,陶郡和忻州、伊州的城墙,本就是前朝为抵御南陈而建。只是后来南陈被赶出百刃关,这三地兵防才弱了下来,城墙却仍保留了最初的形制,坪州军轻易攻不进来。他们趁雨夜突袭,打的也只是一个出其不意,旁的优势皆在我们,不然陈巍也不会想出他佯攻,让范远从西城门实攻的法子。” 他望着窗外夜雨幽幽道:“时局变幻万千,稳妥些,终归是好的。” 话音方落,忽又有斥侯自门外疾奔而来:“报——” 在阵阵惊雷声里,斥侯急报道:“南城门也有了敌袭!” 屋内官员们纷纷乱做了一锅粥,交头私语不断。 “陈巍都亲去了东城门,范远也在西城门,坪州还有何名将不成?” “莫不是前去投奔菡阳翁主的其他将领?” “这可如何是好?南城楼那边刚调了兵往西城门去,晚些时候北城门会不会也有突袭?” 姚正卿听着底下人的议论声,苍老的脸上神情还算沉静,很快做出了决断:“让南城门派往西城门的援军速速回去,北城门暂且按兵不动。” 底下官员谏言道:“大人,坪州背信弃义,咱们向忻州结盟求援吧,温氏一个女娃娃,手腕还能硬过魏岐山不成!” 姚正卿沉思良久后道:“也好,我修书一封,速速送往忻州。”—— 作者有话说:鱼宝&萧獾同学:中计了哟! 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感谢在2024-02-03 05:56:54~2024-02-05 18:2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9691515、青衫不改、亦翊不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分钟热度 235瓶;南野的猫 30瓶;青鱼 21瓶;陈遇白 20瓶;无情撒花怪 12瓶;jinji、juaner、鱼豆腐手拍粉呐、御仔仔、杜若、烟花刹那 10瓶;十六、耗子林 5瓶;蟹老板、. 4瓶;枝枝不吱吱、飞花逐月 3瓶;闲花落地、莫而小小、哭唧唧、改个名吧、kfpy_L、苏陌、晚来天欲雪、舍得、朝夕池、请你吃生菜、你呀你、Amber、大圣的妈妈是石头、平安喜乐、夏水翁、吉吉、龙猫、以后爱吃竹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大捷 春雷阵阵, 雨如瓢泼。 这场突袭,坪州军带不了云梯和攻城车,唯一的攀墙工具就是鹰爪钩。 雨幕遮掩了视线, 城楼边角处的陶郡守军只是眨个眼的功夫, 脖颈就被利箭穿透。 倒地时甲胄碰撞的声响引得旁边垛口的守卫看来, 瞧见中箭倒地的同伴, 忙惊骇大喝:“有敌袭!” 下一瞬,喊叫出声的守卫也中箭倒地,血腥味在雨气中蔓延开来。 泛着寒光的鹰爪钩牢牢攀上城墙跺,冷雨中牛筋绳绷紧, 城楼下的人攀着绳索蹬墙而上。 高悬于城楼角的示警铜钲被敲响,整个南城门如一锅沸油中迸溅了生水,彻底炸开了锅。 城楼上的守军冲上前拔刀欲砍断绳索,只是刀锋尚不及落下, 便已再次被雨幕中射来的飞箭穿透了咽喉。 萧厉带着军中的精锐打的头阵, 他一只手攀上墙垛, 刚要翻上去,一柄雪亮长刀就向着他脑门削了来。 他单臂攥紧绳索, 一脚蹬在城墙上借力后仰,避开刀锋的同时,手中苗刀出鞘, “锵”一声卡住了对方刀身的回收之势,用力一个回挑,对方手中兵器落地,他一刀劈下,血色迸溅。 萧厉从墙垛跃下,抖落刀刃上的血水, 身后无数精锐也跟着他攀着绳索从破开的这个缺口攻了上来,他嘶喝一声:“杀!” 苗刀一扬,再次和蝗蚁一般从两侧箭楼冲上来的守军拼杀到了一起。 谭毅带着大军等在下方,用弓箭为萧厉等人做掩护。 黑夜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屏障,城楼上的守军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借着城楼上的灯火,逼退一波波上前斩断鹰爪钩绳索的守军。 眼见萧厉成功攀上城楼,谭毅一颗高悬的心可算是稍微往回落了些。 身边的亲卫也狂喜喝道:“萧校尉在城楼边角撕开了一道口子!” 谭毅忙挥手示意第二梯队的人跟上:“快快!把绳梯挂上去!” 萧厉带着第一批精锐在城楼上清理出了大片的缺口,随后上去的精锐,身上则挂着绳梯,在攀上城楼后,便将绳梯挂到了垛口处,下方普通军士则也能顺着绳梯爬上城楼去。 两方人马彻底在城楼上混战做了一团。 萧厉带着二十余名精锐一路往城楼下方杀去,仅靠着绳梯自然是没法让坪州所有兵马入城的,必须要破开城门。 暴雨如注,将内城楼的两翼石阶彻底洗成了一片血色。 萧厉抬脚踹下最后一名挡路守卫的尸首,雨水沥过他凶戾的眉眼,他冷冷地和下方内城门高居于马背上的小将对视着。 陶郡四城门都设有瓮城,若是从城门正面攻进来的,四方箭楼上的弓兵能将刚攻进瓮城的敌军射成个马蜂窝,可萧厉一行人是从城楼上攻下来的,还将箭楼上的弓兵清理了一轮。 赶去城楼支援的守军,和从绳梯上攀上来的坪州军绞住了,也顾不上瓮城这边。 瓮城内的这场对决,眼下是一切外援都指望不上。 他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南城门已被调走了不少兵力,才能叫他们这般轻易攻上城楼,一刻钟后,南城门的援军来了,他们再想打开南城门就难了。 然敌我人数悬殊的局面,对萧厉一行人实在是算不上是优势。 不知是谁先嘶喝出声,反应过来时,冰冷的利刃已在冷雨中碰撞到了一起。 乌靴踏得满地泥泞飞溅,血色顺着雨水滴落,洒在浑黄的泥水里如绽花。 萧厉斩断马腿,小将从马背上滚落,不及爬起,接二连三的落刀已朝着他头顶劈下。 小将在泥水中狼狈滚了好几圈,最后抓住间隙往萧厉脸上扬了把泥水,才撑着长枪一跃而起,脚往萧厉胸膛踢去。 萧厉被泥浆迷了眼,仓促撇过头,小将脚踹上他胸膛时,他当即抬臂做挡。 胳膊挨了两记狠踢,他一把拽住小将的脚,将人横抡扔了出去。 小将脑袋撞在城墙上,估计是撞得有些狠了,晕头转向半天没能再爬起来。 萧厉提刀继续往城门那边杀去。 厚重的城门上,横插着两根海碗碗口粗的滚圆门栓,用攻城锤撞上个一时半刻尚且撞不开。 平日里闩门,也需几名兵卒抬着,才能将门栓放进城门上的凹槽里。 萧厉砍倒城门处的守卫,抬臂想卸下一根,奈何入手太沉,他正准备运劲儿,猛地偏头一躲,身后那朝他狠厉劈来的一刀,刀锋便深深地陷进了城门里。 他抬脚将已口鼻出血的小将踹开,挥刀从他胸膛斜劈而下。 湿透的甲衣紧贴在萧厉健硕的肌理上,他气喘如狼,拎起浑身是血的小将,对继续往城门这边涌来的守军喝道:“你们将军已死,不想死的,滚!” 插在城楼门洞两侧的松脂火把将那冗长的洞道照得通明。 小将的死,明显击垮了南城门守军的军心,不少守军已弃刀而逃。 随萧厉杀下来的精锐也死了大半,他召集剩下的人:“三人一队,把城门这块清出来!卸下门栓!” 众人合力,很快卸下了第一根门栓。 可滂沱雨声里,内城主道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也无比清晰。 溃逃的陶郡守军又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喜极大吼:“是援军!咱们的援军来了!” 还在卸门栓的坪州将士们被那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心慌,原本已将那沉重的门栓抬起些许,却又力道一松,将让门栓跌回了门槽里。 萧厉冷声喝道:“继续卸门栓,我们的大军就在城外,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生路!” 坪州将士们强压下心中的惶恐,重振旗鼓去抬那根门栓,甚至咬着牙喊起了号子。 萧厉则带着余下的坪州将士堵在了城门门洞甬道处,将不要命一般冲杀回来的陶郡守军们全挡在甬道外,给身后开城门的将士们争取时间。 可人数上的悬殊实在是太大,有了援军这一剂定心丸,陶郡守军勇猛异常,再无退势。 跟着萧厉拼杀的坪州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城门却还没能打开,眼见援军都已要冲进瓮城,他砍退几名小卒,扭头喝问:“城门还没打开?” 在城门处卸门栓的将士们后背全是冷汗,有些绝望地道:“木栓先前跌下去,卡在门槽里了!” 萧厉从死去的兵卒胸膛里抽出自己的苗刀,骂了句脏话,大步走向城门处。 驾马的援军将领已一骑绝尘奔进了瓮城,洪钟一样的嗓门在四方城墙内回荡,震人耳膜:“贼子休得猖狂!” 抬门栓的那些将士,不知是怕的,还是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个个面色煞白,手脚不住地发抖。 萧厉拨开他们,尤为暴戾地两脚踹在了被卡住的门栓处,厚重的城门发出闷响,那先前因回落的重力,略粗部分被卡进门槽里的木栓,终被踹得松动。 他一人便抬起一端,沉煞喝道:“抬下来!” 另一头的坪州将士们终又看到了几分希望,合力抬起另一头的木栓。 那驾马而来的援军将领已冲至门洞甬道口,抡起手上的半月长刀就要砍:“贼子受死!” 萧厉索性以手上取下的那截门栓做武器,朝对方横抡了过去。 援军将领眼中一骇,还是头一回见如此神力者。 他战马冲势迅猛,避无可避,最终只能翻下马背躲开这一击。 木栓砸中战马,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战马也跟着嘶鸣倒地。 萧厉捡起苗刀便朝那将领杀了过去,苗刀刀锋和援兵将领手上的半月刀撞在一起,他另一手抵在刀背,逼得那将领连连后退,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的坪州将士们:“打开城门!” 将士们都被萧厉的神勇惊住,在惶恐中又找回了些士气,忙合力朝两边拉开城门,嘶声朝外边大喊:“攻城——” 谭毅在外边都听到了里边援军的马蹄声,他心下当即便是一个咯噔。 将士们从城楼垛口的绳梯爬上去的速度实在是缓慢,根本比不上城内守军往城墙上填人的速度,加上好几处绳梯都已被割断或烧断,他们想派人进去帮萧厉他们,都无比艰难。 此刻南城门的援军赶来,战局无疑是彻底偏向了陶郡。 他光是想着萧厉死在这一战里,自己回去要如何同陈巍及翁主交代,脸色便灰败得吓人。 怎料就是此时,那暴雨中和这城楼一样巍然不动的城门,轰然打开了道口子,还传出了里边的将士嘶声让攻城的声音。 谭毅只觉脑门像是被什么劈了一记,死了又活过来大抵便是他此时最深刻的体感了。 他都一夹马腹冲出去了,才顾上嘶声大喝:“攻城!” 没了两根圆木门栓,他们从外边都能撞开城门,更何论里边的将士已豁出性命将城门拉开了一条缝。 潮水一般涌入城门的坪州军,最终和陶郡南城门的援军在瓮城撞到了一起。 能这般快被调回来的援军,本就是西城门遇袭后抽调过去的,还没跑到西城门,就又得到了南城门遇袭的消息,于是这只援军匆匆奔了回来。 比起他们来回奔走的疲敝,一直在南城门外伺机而动的坪州军称得上是养精蓄锐,人数上也占了绝对优势,很快便彻底控制了南城门。 谭毅找到萧厉时,他正拄刀立在血泊中喘息,脚下一老将似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口中泅血道:“杀了老夫,给老夫一个痛快的!” 谭毅定眼一瞧,认出那老者,拍拍萧厉的肩膀笑道:“萧兄弟今夜怕是要立头功,不仅破开南城门,还生擒了个陶郡重将!” 他挥手示意底下人将那老者绑起来,老者含恨道:“你们已杀我儿,老夫誓不受此辱!” 他摸起掉落身侧的刀就要抹喉,被萧厉一脚踢远。 萧厉瞥着老者,懒散的语调中带着细微的冷恹:“守这南城门的要是你儿子,那他应还没死。尔等虽已不敬旧主,但翁主仁德宽厚,特命我等攻下陶郡后也不得对百姓有秋毫之犯,且尽量留尔等叛臣性命。” 那老将闻言,怔怔地被人绑了带下去。 谭毅适时地拍了句马屁:“翁主果真慈悲仁明,心怀天下。” 萧厉笑笑算是应了他的话。 跟李洵他们呆久了,他自然不止是在兵法上有了长进,也学会了凡事多想一层,去琢磨他们话里藏起来的那三分意思。 温瑜决定在此时攻打陶郡,一来是忻州已为拉拢伊州和陶郡,暴露他背后靠山是魏岐山的事实。 他先前向她提出的法子便可以实施了——伊州发现“忻州”劫了裴颂的货船栽赃给他们,有徐家商队的亲口指认,而坪州又在攻打陶郡,显然是无暇分身来做此事,那矛头便只能稳稳地指向忻州。 他们攻打陶郡时,忻州也正被伊州兴师问罪,面对陶郡的求援,只能是有心无力了。 毕竟一旦忻州出兵帮陶郡,那不管是出于讨回公道还是私心,伊州都绝不会放过这个背后给忻州捅刀子的好机会。 二来,这场雨夜突袭,他们的确占据了天时,不管今夜会不会成功,这都已是他们攻打陶郡的最好时机。 温瑜留那些叛将性命,也非是妇人之仁,而是陶郡将来作为坪州北面的防线,比起靠强权镇压,要想让他们归顺后忠心不二,自然是恩威并施更为稳妥。 这世间最难解的恩怨便是血仇,杀陶郡太多臣将,对坪州没好处。 温瑜要复大梁,也比裴颂更需打造出一个仁德宽厚的名声。 翻上马背时,萧厉在今夜这场厮杀后,总算有了丁点让他高兴的情绪——他开始能琢磨明白温瑜在想什么了- 这晚的雷声就没停过,温瑜房内明烛燃了一夜,她撑首坐于矮几前,听着窗外的簌簌急雨声,雪衣单薄,未簪任何发饰的一头乌发乖顺地披散在身后,抬手剪掉了那支已快燃尽的蜡烛灯芯。 雨势未缓,但天已将明。 昭白从外间急步而来,手持一封战报,一向冷然的面上也有了几分难掩的激动之色:“翁主,陶郡一战大捷!” 剪断的灯芯落在案上,温瑜平静地看着那截被烧焦的灯芯,说:“南陈使者也将至坪州了吧?” 第67章 他的反常 昭白一怔, 看向屋外的滂沱大雨,答道:“算算日子,是该抵达坪州了, 不过连日大雨, 官道泥泞, 想来会耽搁个一两日。” 温瑜放下剪子, 说:“多了一个陶郡,我们就又多了一分同南陈谈判的筹码,但经此一役,不管是魏岐山, 还是裴颂,应都坐不住了。” 她端起桌角那盏冷尽的茶水,手腕微倾,将冷茶倒进了边上的盆栽里:“等陈大人他们回来了, 唤李洵、贺宽诸位大人过来一趟。”- 雨天里, 天边露出的鱼肚白都是灰蒙蒙的。 陈巍和范远翻下马背, 萧厉、谭毅二人迎上去,抱拳道:“陈大人, 范将军。” 陈巍望着一身盔甲染血的萧厉,含笑道:“我已给坪州去了信,向翁主禀报此战大捷, 萧小郎君力破南城门,此番是当之无愧的头功啊!” 萧厉说:“是大人和范将军于东、西两大城门佯攻,引走了南城门不少兵力,末将才得以钻这个空子,能成功攻破南城门,也幸得谭副将统筹得当。” 谭毅没料到萧厉在领功时还捎上了自己, 惊喜之余,回想自己先前的诸多算计,心中升起一丝隐愧,忙说:“是萧校尉神勇,末将只做了些分内之事。” 陈巍是知道谭毅为人的,他能干事实,只是太爱钻研,他当初让谭毅当范远的副将,也正是只有范远这样直爽的性子,才不会计较他那些小心思,二人相辅相成,反倒能成大事。 此刻听他真心实意地夸萧厉,陈巍颇感意外,对萧厉道:“看来萧小郎君在军中这些时日,同底下将军们处得不错。” 萧厉说:“是诸位将军对末将多有照拂。” 陈巍笑笑说:“如此便好,我等都是替翁主做事,同在军中,更该亲如手足。” 范远从萧厉身旁走过时,也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好小子!” 谭毅对陈巍范远二人做出个请的手势:“陶郡衙署上下官员皆已被困在郡守府,只等大人发落。” 范远粗声道:“瞧瞧姚正卿那老谋深算的家伙去,他龟缩在陶郡这四方石城的龟壳子里,可算是被咱们撬开龟壳逮住了!” 陈巍迈步进院:“翁主有意招降此人,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可莫要为难人太过。” 范远摩拳擦掌哈哈大笑:“大人你这话说的,我老范是那等人么?” 谭毅听着二人渐远的爽朗说笑声,这才不太好意思地对萧厉道:“方才……多谢萧兄弟了。” 萧厉道:“谭将军何谢之有,萧某不过是实话实说。” 谭毅只觉心中更加熨帖,也不再挑破,道:“能交到萧兄弟这样的朋友,是我谭某人之幸,今后萧兄弟要是有什么难事,只管开口便是。” 萧厉笑笑:“那便谢过谭将军了。” 他先前一直觉着同坪州那些将领们似隔着一层什么,但现在,那层无形的屏障似也在慢慢被打破。 萧厉和谭毅心照不宣地止住了话头,迈步跟上陈巍和范远二人。 以姚正卿为首的一众陶郡官员,皆被五花大绑了压跪在院中,暴雨淋湿了他们的衣发,一群人皆是狼狈不已。 范远佯怒对绑他们的将士道:“怎么办事的?把人都绑在院中淋雨做什么,这一个个淋得跟长脖野鸡似的,哪个才是姚郡守?” 姚正卿听得此等奚落之言,当即骂道:“竖子焉得猖狂,老夫已命人往忻州递信去,只怕忻州安山王已发兵围了坪州!老夫这把老骨头,活到这年岁早已够本,拿陶郡换你们坪州,以这身朽骨换温氏女的性命,还是值当的!” 萧厉听得最后一句,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凶性未完全褪去的眸子里,分明有杀意一闪而过。 姚正卿和他视线对上,只觉喉头一紧。 他不知此子是何人,但见他站在陈巍和范远之后,样貌又甚是年轻,便猜测应只是个军中小将。 想自己为官几十载,竟还被个名不转经的小将眼神骇住,顿觉失了颜面,继续怒目而视。 陈巍和范远立在檐下,他们身上的甲胄虽也早已在雨中湿透,可比起发髻都被淋散的姚正卿一行人,还是同“狼狈”二字半点不沾边。 陈巍居高临下望着他道:“姚郡守这是要为安山王尽忠,甘赔上整个陶郡?” 姚正卿年事已高,淋了雨,又怒急攻心,说话间已是止不住地咳嗽:“是你坪州背信弃义在先!陈巍啊陈巍,你我昔时皆为梁臣,老夫今日便奉劝你一句,莫要因长廉王那点知遇之恩,便被愚忠蒙了眼。那温氏一黄毛丫头,在这群雄逐鹿天下之际,能成什么事?” 他厉声道:“这就是天要亡温氏,天要亡大梁!否则他温氏男儿岂会被裴颂屠尽?” 这话说得实在是刺耳,范远拔刀抵在了姚正卿颈侧:“你这老匹夫,再敢口出疯言,老子宰了你!” 姚正卿却只是哈哈大笑:“你们得长廉王重用,自是没经历过那些仕途上的坎坷,便要装聋作哑,否认大梁朝廷就是烂到了根子里?天下多少仕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科举这条路直通青云,可三榜进士又算什么?在洛都城里,给权贵阉人提鞋尚且不配!朝堂百官尸位素餐,君王久病朝令夕改,反倒是外戚说一不二,多少忠臣良将含冤受死?这样的君,这样的国,还有何可忠之处?” 陈巍道:“天地君亲师,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君王身边有宵逆之辈,我等当清君侧,扶社稷。王爷和世子先前一直在做的,也是除敖党,济民生。大梁分明已再现了生机,是贼子裴颂将天下百姓重新置于了水深火热中,今尔因不臣之心,如此诋毁旧主,不觉老脸羞矣么?” 姚正卿花白的须发在雨中湿成了一绺绺,他怆然呛声道:“温氏气数已尽,我不曾得长廉王知遇,做不到如周敬安那等愚臣一般殉节,裴颂那等宵逆,也不配我为之效忠。唯朔边侯魏岐山,乃当世雄杰,老夫甘为其所驱使。” 他看向陈巍:“你今日若放了老夫,老夫只当没有你夜袭我陶郡一回事。你重节,恐就这般投了魏岐山,辱了名声,老夫可替你引荐,让魏侯那边亲自招揽你。否则等安山王攻破坪州,生擒了温氏女,回头再攻陶郡,你便再无机会了。” 陈巍看着姚正卿,只道:“翁主不该嘱咐我等留你们性命。” 他吩咐底下人:“押上囚车,带回坪州,交与翁主处置吧。” 范远已是憋得一肚子火气,当即就道:“得令!老子亲自送这老不死的上囚车!” 他一把拽起姚正卿便往院外囚车上拖,姚正卿鞋都被拖掉了一只,狼狈嘶声大喊:“陈巍,老夫劝你想清楚!长廉王父子若还在世,你如此行事尚能一搏前程,今温氏女兴许已落到安山王手上,你不为自己谋条出路,还想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么?” 陈巍回身看着已被拖至院门口的姚正卿,道:“只怕要让姚郡守失望了。” 范远一把将人扔进囚车里,“呸”了声:“都说你这老匹夫心思深沉,老子看啊,再给你长三个脑袋,你也比不上咱翁主一根手指头!还翁主落在安山王那老怂货手里,那老怂货这会儿正和伊州打着呢,有空搭理你?” 姚正卿跌坐在囚车上,心下头一回生出了无尽迷茫来,他难以置信般颤喝道:“怎么可能?安山王怎会在此时同伊州开战?” 范远嗤笑道:“你把魏岐山当圣人呢?咱们能夜袭陶郡,忻州怎就不能打伊州的主意?” 姚正卿惊觉不对,脑中一转,忽地愤怒大嚷道:“是你们!是你们故意设计忻州和伊州开战的?” 没人理会他。 只范远上下扫姚正卿一眼,面上掩饰不住的嫌弃:“老子要是你,这会儿就得臊得用裤腰带吊死在车上,你口口声声温氏无人,女子成何大事,我家翁主转头就端了你陶郡,如何?” 极致的愤怒过后,再被如此挖苦,姚正卿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地坐在囚车一角,干瘦的头颅靠着木柱,看入城的坪州军井然有序地出入大街小巷。 随行小将还在喝令底下兵卒:“大人有令,胆敢欺压城内百姓者,就地处决!” 姚正卿布着灰翳的一双瞳仁儿,越显沉寂。 陶郡叫得上名号的官员都被押上了囚车。 陈巍吩咐范远:“我还需留在这里处理诸多事宜,押送他们回坪州的差事,便交与老范你和萧小郎君了。” 范远满不在乎地道:“知道了。” 萧厉则道:“末将遵命。” 陈巍看范远一眼说:“姓姚的毕竟上了年岁,你莫把人折腾得死在路上了。” 他又对萧厉道:“劳萧小郎君路上替我看着他些。” 范远不满道:“我心里有数,只是那老匹夫一张嘴委实讨厌,我押送路上离他远些就是了。” 陈巍说:“小小一陶郡,在他治下竟也固若金汤,此人的确是有些才干,只是一直不得重用,对大梁积怨已久。他若肯归降,今后于坪州、陶郡,都只会利大于弊。” 范远嘀咕:“只盼他到了翁主跟前,那张嘴可消停些吧!” 陈巍却笑问:“你觉翁主会因几句不敬之语便罚他?” 萧厉回想温瑜的处事,只觉不会。 但范远想了想,方道:“只要他不挖苦讽刺王爷和世子,依翁主的胸怀,怕是连动怒都不会。” 陈巍道:“那便是了。” 范远知道陈巍这是提点自己,姚正卿那老头分得清轻重,八成还是会归顺温瑜,让自己别把人得罪太过。 他颇为郁闷地道:“知道了,我还能真把那老匹夫怎么样不成?” 随即摆摆手:“走了!” 一行人冒雨回坪州。 萧厉和范远并驾而行,他一路都甚是少言,似在凝神思索什么。 范远出声询问:“萧老弟在想什么?” 萧厉道:“没什么,只是那陶郡郡守说,忻州收到他们的信后,会围坪州。眼下忻州是暂且被伊州拖住了,但他们若知我们已取了陶郡,后边会不会察觉是计,联手攻咱们?” 范远笑道:“且不说伊州和忻州都没证据证明劫船的事是咱们干的,单是咱们已拿下陶郡,他们就不可能结盟了。” 萧厉琢磨着范远的话,没即刻做声。 范远见他还是没想通其中关键,解释说:“这就是翁主此计的高明之处,伊州是在听到裴颂已死的传言,四下州府又都征兵要反,他们才跟着反的。到了此等局面,哪怕伊州害怕裴颂大军后边南下的清算,可也惧裴颂容不下他们,只能一条道走到底,在和我们或魏岐山结盟之间抉择。但劫货船一事后,伊州只要发难忻州,就有了一张递给裴颂的投名状。” “现在伊州和忻州的矛盾,是不是我们设计的已经不重要了。坪州吞下陶郡,对忻州已是尤为不利,伊州最终若选择归顺裴颂,忻州的处境便会更加艰难。所以他们唯有先下手为强,趁伊州还没正式投向裴颂,我们又刚夺陶郡还没彻底稳固这地盘不会轻易出兵,把伊州打下来,才能继续跟咱们抗衡。” 萧厉听完,一掣缰绳道:“如此一来,坪州以北的防线,就只有陶郡一处,这和翁主最初所想,差距甚大。” 范远坦然道:“仅靠坪州这点兵力,想将陶郡、伊州、忻州三道铁壁尽数收入囊中,那是痴人说梦。” 萧历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范远道:“咱们此番能成功突袭夺下陶郡,已称得上是上苍庇佑。翁主此举,从一开始就只是在赌,若无法夺下陶郡,退回坪州也无妨,跟南陈结盟后,照样样可借南陈的兵力强攻这三府。但若是夺下陶郡,咱们后边同南陈谈判,就又多了一分底气。” 萧厉握着缰绳的手收紧,骨节隐隐泛白,问:“那为何……翁主还让我们思索用一万兵马守白刃关的法子。” 当日温瑜交给萧厉去思索的问题,随后不久,范远就召集军中所有将领说了此事,让他们一起献策了。 萧厉从那时候才知道,温瑜并不是单独吩咐自己一人去想对策的。 他心中虽有些微失落,却也明白,若是要对付南陈,自然需集全军的力量才行。 但范远此刻的话,猛地让萧厉明白,其实温瑜从来就没有想过毁掉和南陈的婚约。 她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没变过,是他一厢情愿地曲解了她的用意而已。 雨势太大,范远没看清萧厉这一刻的脸色,只答道:“中原乱了数月,南陈一直蛰伏未曾进攻,一来是有同翁主的婚约,他们届时可同魏岐山一样,打着替温氏不平的旗号讨伐裴颂,有翁主在,他们可比魏岐山更名正言顺。二来么,自然是强攻百刃关,他们自己也损兵折将,讨不着好。翁主想要让南陈答应她那些条件,必然还得威慑南陈一二,沙盘演兵,不费一兵一卒就模拟一场攻守战役,让南陈看清强攻的代价,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在未想出制胜之法前,翁主让先别声张。” 他看向萧历:“我可只告诉萧老弟你了啊。” 雨水淌过萧厉线条流畅的下颌,他似乎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 范远觉得萧厉的反应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纳闷了好一阵,才猛然想到,萧厉是翁主的亲信,但翁主并未告诉他这些。 他莫非是觉着翁主已不再器重他? 范远心说那哪儿能呢,翁主只是听了一句他寻不到满意的幕僚,便特意嘱咐李洵得闲替他解解惑,但勿要声张。范远料想翁主或许是想磨砺萧厉,才多次羡煞萧厉得了个老夫子,都不曾说破。 他怕自己说的那些,让萧厉想偏坏了事,道:“翁主安排萧老弟来军中,想来也是打算培训萧老弟为将才的。为将者,每一仗的部署,都关乎着底下万千将士的性命。翁主不曾说破那是沙盘演兵,便是希望底下将军们都把那当做一场真正可能会发生的战役去推演。” 萧厉嘴角依然挂着笑,平静道:“将军说得在理。” 是他自己一开始不曾想到这层- 坪州。 “探子来报,咱们攻下陶郡的消息传出去后,忻州也在天明时分发兵攻向伊州。” 昭白在竹帘外捧着一封封公文念给温瑜听。 温瑜近日用眼太多,看折子时涩痛不已,已唤大夫过来针灸热敷过。 大夫嘱咐她少用眼,但诸多要事又需她拿个主意,昭白便替她念公文折子。 她此刻一身梨花白的常服,云鬓微绾,拿着剪刀修剪插在青瓷瓶中的梨花花枝,说:“意料之中。” 昭白换了一封继续念:“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信报,押送陶郡官员的军队抵达城内还有二十里地,陈大人留在陶郡处理后续事宜,押车回来的是范远将军和萧……萧校尉。” 她还是极不喜萧历,念到他时顿了一下,才念出了军职。 温瑜手中的剪子微斜,将开得最好的那支梨花给剪了下来。 昭白瞧见了,说:“主枝被剪没了,奴重新去给您折些回来。” 温瑜看着只剩一小枝残枝的梨花,抬手轻抚过上边小小的花苞,道:“就这样罢,只剩一残枝,兴许会开得更好。” 昭白不解其意。 但温瑜神色淡淡的,收回手后只说:“替我更衣吧,他们该到衙署了。”- 温瑜换了身衣物到议事厅时,范远已带着此番出征陶郡的武将们侯在那里,瞧着似只简单换了身干爽衣裳,头发全是湿的,不难猜测一行人是冒雨回来。 得了温瑜传唤的李洵、贺宽等人也在,众人见了她,齐齐拱手见礼。 温瑜对范远道:“范将军带领将士们夜袭陶郡,又冒雨奔回,疲弊加身,实在辛苦,便长话短说完,先行回去休整歇息。” 范远耿直道:“坪州首战大捷,此等大喜之事,末将若不能细说与同僚们,这会儿便是躺榻上,都只能干瞪眼。” 他这话引得一众谋臣发笑,同他相熟的更是笑道:“这厮就等着显摆呢,翁主哪需怜他疲弊,且让他细说吧!” 温瑜浅浅莞尔,允了。 范远抱起拳,倒是正色了起来:“此战能胜,其一在陈大人谋略有方,以佯攻东西城门的法子,分散了南城门的兵力,后将士们从南城门主攻时,陶郡惧北城门也有伏击,不敢再调动北城门兵马,减少了去其余三大城门支援的援兵。” 谋臣们捋须交头接耳,对此计称赞不已。 范远继续道:“其二则在于萧校尉神勇,带着将士们以绳梯攻上陶郡南城门城楼,杀入瓮城,打开了城门,方让城外主力得以进城,围郡守府,又里外夹击了东西城门的陶郡守军,终让此战大获全胜。” 谋臣闻言,无不啧啧称奇,直道后生可畏。 那些或打量或赞赏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萧历身上。 温瑜也看向了他。 不知从何时起,在人多的场合,温瑜总是会下意识避开去看萧历,仿佛是担心那一个短暂相接的眼神,便会被有心人瞧出什么。 今日也是范远提到了他,她目光才大大方方落了过来。 但只一个照面,温瑜便觉着,萧历颇有些奇怪—— 作者有话说:注: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出自《荀子》 第68章 “我父王能做到的,我也…… 他身姿颀长, 纵然冒雨回来头发湿了个透,却也丝毫不减俊朗和凌厉,只是仿佛刻意收敛了气息, 站在一众武将中, 异常的安静沉默, 在范远提及他前, 屋内众人竟鲜有注意到他的。 此刻面对众人的注视,他方上前一步抱拳道:“都是诸位同袍拼死血战才破开的南城门,末将不敢独自揽功。” 见他如此谦逊,不少谋臣都捋须点头, 眼中赞赏之意更胜。 温瑜坐在上方,看着极为守礼地垂眸避开同自己对视的人,只觉他所有的桀骜和锋芒都像是收了起来,如今更多了一份内敛。 看来在军中历练的这些时日, 他的确是长进了。 这是温瑜一直期望的, 但他真正做到了, 她又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她在那顷刻间想了许久,才想起大抵是他身上仿佛是晒久了太阳般劲爽暖燥的味道。 在雍城借住萧家那会儿, 她虽有些惧他,但每次看到他,哪怕他是从风雪中归来的, 也让她有种他像是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错觉。 李洵见温瑜一直没说话,出言道:“萧校尉太过自谦了些,此战,所有将士自是都有功,但萧校尉居功甚伟,翁主应重赏才是。” 温瑜思绪回笼, 颔首道:“自然,此战大捷,诸位将军皆是汗马功劳,都该重赏。” 武将们一听到赏赐,面上皆难掩欣喜。 温瑜依次论功行赏后,趁谋臣和武将们都在,又商议了些接下来对陶郡的治理和继续征兵扩充军队的事宜。 裴颂和魏岐山在渭河以北撕咬已久,魏岐山之子连丢数城,才让裴颂有了略占上风之势。 坪州在此时成功吞并了陶郡,自然是一大喜事,庆功宴必不可少。但南陈使臣将至,陈巍也还留在陶郡善后,众人一番商议后,一致同意将庆功宴延后,届时同南陈使者的接风宴一起办。 是结盟之喜,也是借机杀杀南陈的威风,方便后续的谈判。 议事结束,温瑜让武将们先回去休息,只留了几个谋臣,晚些时候继续商量州务。 昭白趁这间隙捧了浸过药水的帕子进来给温瑜敷眼睛。 谋臣们说了一上午的话,也有些口乏,结伴去偏厅的茶室用些茶点。 萧厉走在最后,隔着老远都闻到了昭白手中帕子的药味儿。 他不动声色回眸瞥了一眼,见昭白扶着温瑜去了内室,那帕子似要给温瑜用的。 他脚步不由微滞,在同行的武将叫了他一声后,方收回目光问:“翁主是病了吗?” 武将们自是不知,常在温瑜跟前议事的谋臣见萧厉在陶郡一战崭露了头角,本身又是温瑜近卫出身,有心同他套个近乎,答话道:“翁主为尽快接手坪州大小事务,昼夜书不离手,伤了眼睛,近日一直覆着药,公文都看不得,都是昭白姑娘念诵。” 萧厉沉默地听着,唇线抿成了一条冷硬直线- 议事厅内室,温瑜坐在太师椅上,靠着椅背微仰着头,眼上搭着帕子,吩咐昭白:“押送回来的那些陶郡官员,明日先让李洵大人前去游说规劝一二。” 昭白道:“听范将军的意思,那陶郡郡守脾气颇硬,他若是宁死不肯归顺咱们可如何是好?” 温瑜说:“宁死不肯归顺也留他性命,圈禁起来就是了。我们夺了一个陶郡,接下来还会有李郡、吴郡,大梁从前被外戚把持了十余载,不少官员都曾受党争迫害外放,对朝廷有怨。我要完成的,是父兄未完成的大业,把大梁从朽土中扶救起来,虽说如今看来,其艰难已已不亚于重起楼阁。” 热敷的帕子已冷掉了,温瑜抬手取下,眼周被帕子蒸得微红,眸光却是沉静且坚定的:“但我会建起一个比从前更好的大梁。太傅曾教导兄长,仁者方可得人心,从前大梁亏欠那些官员和百姓的,总需要我还回去的,裴颂让天下人惧他,我,要让天下人服我。” 昭白重拧了帕子准备递给温瑜,听得她这话,浅愣了一息,说:“翁主其实比世子更像王爷。” 想起已故父兄,温瑜眸中有了淡淡的怅然,说:“兄长的性子像母亲,在父王被选做储君前,他更喜侍弄他院子里那些花草。当初想求娶嫂嫂,旁的世家公子送的礼不是珠钗首饰便是锦缎玉石,就兄长抱着他养了多年的一盆兰花在江府外等嫂嫂,一站就是一上午,见着了人却又羞窘得话都说不出,对着嫂嫂念了一首《蒹葭》,便放下兰花跑了,以至后来都有了均儿和阿茵,嫂嫂都还拿这事打趣他……” 温瑜似想笑,最后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眼中浸着悲意,却也哭不出。 她的眼泪好像是在雍城那场大雪里流干了。 她合目缓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只道:“唤李洵大人他们过来吧。” 第二轮议事,商议的都是些琐碎却又不得不捋出个章程的事宜,等一切都拿定主意后,李洵在离开前忽道:“翁主,您已冷着李垚一干人多时,陶郡那些人您都有意启用,李垚他们,您作何打算?” 温瑜似凝思了片刻,说:“的确是时候去见见他们了。”- 前来投奔的谋臣们,多住在前两进院子里。 李垚因屡次冲撞温瑜,得了冷遇,当初以他为首的谋臣们,多已不动声色同他疏远了关系。 温瑜的诸多功绩,从别的谋臣口中传到了小院里,跟着李垚的谋臣们,愈发觉着面上挂不住。 他们也曾劝李垚向温瑜服个软,但李垚脾气又臭又硬,要么冷哼一声不予理会,要么将出言之人骂个狗血淋头,渐渐地,也没人敢再提。 温瑜由昭白和李洵陪同着步入偏院时,李垚一身布衣,头发稀疏花白,正如一田舍翁般,拿着个葫芦瓢在清理出来的一片荒地里给瓜苗浇水,嘴里还哼着小调,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李洵咳嗽了声,说:“李大人,翁主来了。” 李垚曾官拜中书令,虽在帝权势微、外戚独大后,愤而辞官归隐,但底下人多还是以他从前的官职称呼他。 李垚闻言,只朝着院门口瞥来一眼,随即继续侍弄自己的瓜苗。 昭白见状皱起了眉头。 李洵见他仍是如此失礼,心下也是一个咯噔。 他在温瑜身边的时日不久,但已大抵摸清了些温瑜的性子,比起世子的温和,他们这位翁主,性情其实更为刚硬。 当日李垚倨傲无礼,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下,她身边明明缺人,却还是冷着李垚,不肯再启用他。 今日李垚仍是如此,他担心温瑜当真会彻底放弃收用此人。 李洵心下着急,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干笑道:“大人好雅兴,竟在院中种起了绵瓜。” 李垚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用木簪簪成个小髻,皱巴巴的皮几乎是紧贴着头骨,冷哼出声:“尽一份力,食一份禄,未免叫人觉着老夫吃了白饭,老夫这把老骨头种些自食的瓜豆,还是种得动的!” 李洵不料这老顽固竟如此不留情面,温瑜便是冷遇他,却也不曾克扣过吃穿用度,他这般说,倒显得温瑜毫不能容人似的。他脸上的干笑都已有些挂不住了,回首去看温瑜,生怕温瑜怒而拂袖就走。 却见温瑜神色平静地迈步上前,甚至帮着正往竹竿上绑瓜苗的李垚递了一截干草。 李垚并不接她递去的干草,兀自重取了一根,继续绑瓜藤。 温瑜便用那截干草,将靠竹竿上部分的瓜藤缠绑固定,开口道:“从前农忙时节,父王也曾带我们去奉阳田地里,插一株秧,撒一把豆,我记得家家户户的农院前,都爬着一墙的瓜藤。” 李垚审视般看向温瑜,出言仍是带刺:“翁主此番智取陶郡,又离间了忻州和伊州,阖府都对翁主赞颂有加,翁主此时屈尊降贵,来老夫这里做什么?” 温瑜道:“瑜来请先生为瑜谋事。” 李垚便冷笑:“这是专程来奚落老夫呢?” 温瑜平静一抬眸子:“先生曾辅佐瑜父王,基于此旧恩,瑜也不会对先生不敬,奚落之言,从何得出?” 李垚冷冷盯着温瑜:“复梁大业,你不愿全权听老夫的便作罢,老夫官拜中书,便是再不得际遇,也还没沦落到要为你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所驱使的地步。只是到底念着你父亲几番亲临拜请老夫出山的情分,方留在坪州,危难之际,愿搭手一二。” 温瑜道:“今日在此的若是我兄长,先生是不是便愿再为温氏谋了?” 李垚拿着葫芦瓢往瓜地里浇水,闻言哼笑道:“你兄长?温吞软仁之辈,老夫瞧不上!当年你父王先请老夫收你兄长做学生,老夫拒了,你父王才转请余子敬教他的。” 余子敬便是余太傅的名讳。 他睥眼看着温瑜,苍老凹陷的一双眼里,依然可见当年的凌云傲气:“便是帝师,老夫也当得!” “唯恨韶景帝自幼养于太后膝下,缠绵病榻又性情软弱,无半分帝气!老夫不甘啊!后来相中你父王,随他出山,将半生抱负,都交付在了你父王身上,怎堪……造化弄人!” 他说到后边,声线愈厉,怆然握紧了手中葫芦瓢,终是又垂下首去,舀起桶里的水浇向瓜苗。 温瑜道:“我父王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先生可愿为我谋?”—— 作者有话说:太想写到南陈剧情了,上章尾巴部分跳得快了点,但是很多东西必须先交代完,所以有修过,宝子们可以瞅一眼上章的尾巴再看这章~ 另外!宝子们除夕快乐鸭~评论区按个抓,给大家发个小红包,一起过除夕! 第69章 “怎么,要悔婚不成?”…… 李垚像是听见了个什么笑话, 质问温瑜:“敢问翁主拿什么做到?” 温瑜道:“瑜以为,陶郡就是瑜交给先生的一份答卷。” 她在李垚恃才漠然的眼神里,从容自定, 继续道:“家父在时, 常赞先生乃当世管仲, 有大治之谋。先生不愿辅佐瑜, 无非是认定瑜难担大任,非争世之才。比起空口向先生许诺什么,瑜以为,拿出实绩, 更能让先生看到瑜的诚意。” 她揖手向李垚一拜:“瑜已夺下陶郡,想拜请先生为瑜谋事,不知先生可愿?” 李洵拿眼打量李垚,心说翁主这礼数已是周全之至, 这臭脾气的老家伙可莫要再不识抬举了, 他帮衬道:“李大人一腔抱负, 不也正愁无处施展吗?翁主慧颖好学,来坪州时日虽浅, 但已接手了坪州府内一切大小事宜,在陈大人往陶郡去后,将坪州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再得大人辅佐,何愁他日不能同裴颂一争高下,诛此祸乱河山的敖党走狗为王爷报仇?” 李垚并不理会李洵的搭话,只看着温瑜道:“你与你兄长的确不太一样,当初老夫拒了收你兄长做学生,他日日晨昏定省到老夫居住请安, 替老夫打扫书斋,勤问学问。如此坚持了三月有余,被老夫厉色驱赶,才终不再至。” 他哼笑一声:“老夫若想收学生,这般愚笨示诚者,可如过江之卿。那些儒家的酸腐学士吃这一套,但老夫才不稀罕。若心诚勤勉便可成大才,那地里的耕牛皆可坐化升仙,哪至被套上枷柦挥鞭驱使?” 他说罢,审视般盯着温瑜:“你的脾性,对了老夫胃口。但你想老夫替你谋,所谋为何?杀裴颂?还是夺回你温氏的皇权?” 温瑜眸色乌沉:“杀父杀母杀兄之仇,瑜必报之。但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从未有过属哪一家的说法。从宣统年至韶景年,温氏为皇,可在这此之前,王氏、陈氏、姜氏也曾为皇。天下,终是万民的天下,仁德大治者,方可一统四海疆域。瑜想完成的,是瑜父兄为完成之大志,祛除旧梁沉疴,匡扶山河社稷,解救万民于水火,并非是争主这天下的权。” 李垚久久地盯着温瑜,那目光锐利且砭骨,像是要透过那一身皮相,将灵魂都看穿。 温瑜一直沉静坚定地同李垚对视着。 良久之后,李垚开口:“你奉我一盏茶。” 一直提心吊胆的李洵听到此处,方才转忧为喜,忙招呼底下侍从:“快快!奉一盏茶来!” 自古拜师都有敬茶之礼,李垚让温瑜奉茶,便是收她做学生的意思。 昔日世子尚未曾入他眼,今翁主竟成了他的学生,李洵激动之余,眼眶酸热,甚至有了几分涕零之感,只觉温氏再兴有望。 下人很快捧了一盏茶前来。 李垚就那么坐在苗圃边的石墩上,温瑜长裙逶地,捧过茶盏递与他:“先生请用茶。” 李垚接过茶,并未立刻喝,而是道:“老夫挑拣了大半生,终是收了你这么个学生,你将来若无一番作为,老夫愧矣。从明日起,无论你府务多忙,五更天便要到老夫这里读书,老夫会随时抽问你书中的学问,若答不上来,次日便再早一更天过来温书。” 昭白忧心温瑜的眼疾,拧眉就要说话,被温瑜眼神制止,她颔首道:“瑜记下了。” 李垚这才用茶盖刮了刮茶沫,饮了一口。 李洵比昭白更会看时机些,忙道:“大人如此督促翁主上进,下官知大人用心良苦,只是翁主近日常秉烛看书,伤了眼睛,大夫特意叮嘱了,不可再长时间观书,这晨间的温书,可否让伴读随行,替翁主念诵?” 李垚方知温瑜伤了眼睛一事,道:“可。” 随即又看向温瑜:“你既奉老夫为师,今后学问上老夫会对你严苛些,但若有疾在身,直言即可,在老夫这里,不兴悬梁刺股的做派,只要你能完成课业,便是日上三竿过来都无妨。” 温瑜颔首:“瑜谢过先生。” 李垚便也点了头,让她先行回去处理旁的事务。 温瑜便这般开始在李垚那里学治国之道,李垚布下的课业极多,她时常累到昭白在边上念书念着念着,她便听得睡着了,每每应对李垚那近乎刁难的抽问,她虽险答上来了,却还是常被李垚贬得一无是处。 不过三日,温瑜便瘦了一大圈。 李垚的授学方式,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可她硬是撑了下来,身体累极之余,脑子里也再无暇想别的。值得欣慰的是面对诸多棘手事务,她再没了从前的无从下手之感,能很快地梳理出一个处事章程来。 李洵每日都要向温瑜呈报坪州和陶郡的诸多要紧事宜,温瑜的进步,他是最能直观感受到的,替温瑜高兴之余,又有些觉着李垚把温瑜逼得太紧了。 这日他向温瑜禀说陶郡郡守姚正卿不愿归顺之时,温瑜疲惫得又一次听睡着了。 李洵瞧着,便是一声叹息。 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同昭白知会一声后,去寻了李垚。 他同李垚算是忘年交,私下说话没那般多避讳,直言:“大人待翁主,是否太苛刻了些?” 他皱巴着张脸:“您交与翁主的那些,哪是几朝几夕就能学完的?” 李垚坐在菜畦里,侍弄地里的菜苗,道:“本是没指望她能学完的,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原是怕她浮躁,才在第一日故意加重课业,想先敲打她一二,哪料她虽学得吃力,却真把那些东西啃完了。” 李垚目光变得悠远:“或许,她就是重兴温氏的那根苗子,但时局不等人,她的对手是裴颂,是魏岐山,还有南陈那位垂帘把持朝政多时的老王后。老夫予她喘息的余地,便是在把她往来日的的绝路上推。” 李洵听得这些,又是一声叹息,知他也是为温瑜好,道:“罢了,晚些时候,我再向翁主禀说姚正卿不愿归降一事吧。” 李垚知道此人,不甚在意道:“此人有些才干,韶景元年被贬陶郡,他心向魏岐山,多是对大梁有怨。” 李洵说:“翁主也曾这般与臣说过,故先让臣去劝说,他若不愿,翁主再亲自前去规劝,多这一重台阶,也可让他瞧见翁主的招贤之心。” 李垚闻言,却从鼻子里哼声道:“这个酸腐傲才的老东西,算盘倒是打得好,想给自己贴个被子瑜亲自邀为座上宾的名声,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 他在菜畦旁的水桶里洗净了手,起身道:“老夫瞧瞧去!”- 温瑜这一觉睡醒,便听说姚正卿已同意归顺了。 她颇为意外,问了昭白才知,是李垚前去“说服”的,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差隔着牢房门,没法指着姚正卿鼻子让他触柱谢罪去。 昭白显然很高兴,说:“先前在南下的途中,对那些摇摆不定的谋臣,李大人也是这般狠颜厉色,骂得他们面红耳赤,羞欲遁地。” 温瑜揉揉额角,道:“继续替我念书吧,明早前若学不完这《景顺政训》的上篇,得被先生骂得羞欲遁地的,便该是我了。” 她房里的灯烛,又是亮到了半夜- 城外的坪州军驻军处,萧厉的军帐烛火亦是燃了一宿。 天将明时,范远巡营至此,见他帐中亮着灯,欲顺道交代他些关于南陈使臣进城后的巡防事宜,掀帘进帐,便见萧厉两臂撑在案前,凝神盯着铺在案上的舆图。 他全束起的发散了一缕耷在额前,下巴上也冒着许多细短的胡茬儿,似许久都不曾好眠过的模样。 范远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多久没睡过觉了?” 萧厉似这才发现有人进帐来,锋利的眸子只抬起扫了来人一眼,便又落回了舆图上,整个人精神高度集中。 范远走进一瞧,才发现他手上那份舆图,已密密麻麻地做满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标注。 他不解问:“这是什么?” 萧厉用在油灯处烧焦的竹签在舆图上画了最后一笔,他按按眉心,冷凝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说:“我推演了多日,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都试了一遍,终于找出了这沙盘演兵时唯一能让坪州获胜的法子。” 此言一出,范远看那张舆图的神色便变了- 南陈迎亲的使臣抵达坪州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陈巍从陶郡赶回,和范远一齐在城门口迎接使臣。 被放入关的接亲队伍只有数百人,皆是一身红色吉服,乌泱泱停在了城门口。 站在喜轿前后的,手持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后方绵延无尽的,则是抬着聘礼的人。 陈巍在喧嚣的锣鼓声里,朝着马背上的南陈使臣揖手道:“使者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南陈使臣并不下马,颇有些倨傲地道:“吾王信守同大梁温氏的婚约,愿迎娶温氏菡阳,与大梁缔结秦晋之好,特命本将军前来接亲。此去南陈路途遥远,不宜过多耽搁,恭请菡阳翁主上轿吧。” 如此轻慢的态度,当即便让城门口处的诸多旧梁官员脸色难看了起来。 南陈使臣手握缰绳,轻蔑地扫过那些变了脸色的旧梁官员,傲慢勾起唇角。 一道冰冷到携了杀意的目光,引起了他注意。 南陈使臣寻着那目光看去,同人群中一身着甲胄的冷峻青年视线对上。 那目光可真凶啊,颇像是蛮地荒狼在冷冷盯着踏入了自己领地的入侵者,只要叫他寻到机会,他便能一口咬断入侵者的咽喉。 他同对方对视两息,冷笑道:“怎么,你们大梁改主意了?要悔婚不成?”—— 作者有话说:抱歉这次断更得有些久,过年期间太忙了,被各种琐事榨干了时间,给大家迟来的新年祝福,希望你们都平安健康,快乐顺心~ 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 第70章 “不见。” 此言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旧梁官员们面上愤色更甚, 他们虽早料到大梁倾覆,南陈不会客气,却也没想到他们会无礼至此。 陈巍面上还算不显山露水, 拱手道:“使者此话是何意?我等不过是体谅使者一路辛苦, 欲留使者于城内小住几日, 接风洗尘。使者这般放言, 伤两国和气,传出去,只怕会叫人以为,南陈才是想悔婚的那个吧!” 那南陈接亲的武将哼笑道:“两国和气?哪来的两国?还是说你大梁如今占着南地边陲这一州一郡, 便也算自立一国了?” 他手中曲起的马鞭,指向坪州数丈高的城门:“若非王太后仁慈,特命吾王践诺,这样的城门, 本将军一日便能推到十座!” 范远当即喝道:“放肆!” 他身后的将士们长矛齐齐对外, 颇有对方再出狂言, 便要就此开战的意思。 陈巍亦沉了脸色:“看来你南陈,的确是无心联姻了!” 那南陈武将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讥嘲道:“非是我南陈无心联姻,而是尔等亡国之犬,已被驱赶至此地, 苟延残喘,需我南陈庇护才有立足之所,却还妄想继续摆昔日的架子,真叫人贻笑大方!” 他笑了声,恶劣道:“还是说温氏皇族被屠尽,你们的菡阳翁主, 自恃奇货可居,这才故作姿态?” 旧梁官员们被他这话气得面色铁青,愤而喝道:“蛮人!蛮人!无礼如斯,果真是被驱逐至南境多年,已和周边蛮族同化,哪还见半点平阳陈氏的遗风!” 南陈王室,往前数几代,也曾是中原望族,祖地平阳,因中山王氏夺位时不敌,被迫南迁,才屈居南地百余载。 后温氏主宰中原,开辟了坪州与南陈通商,两地往来方愈发密切。 老陈王在时,便已有了重回中原的心,屡屡向大梁示好。 当年王太后替儿子求娶温瑜,派来的使臣在长廉王府游说,何等低声下气? 今日竟敢如此放言,当真是事事变迁。 萧厉幽冷的眸光扫过那南陈武将,抱拳向陈巍道:“大人,末将愿去擒拿此人。” 陈巍并不作声,城门内有信使驾马匆忙赶来,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浅一颔首,挥退信使。 范远瞧见了,低声同萧厉道:“且等等,是去翁主那里报信的人回来了。” 萧厉视线瞥过离去的信使,微收下颌,暂且压下了身上那股已控制不住外溢的戾气。 陈巍似笑了声,不急不缓开口:“亡国之犬?被驱赶至南地?苟延残喘?需人庇护才有立足之所?” 他在南陈武将倨傲的神色里,很是不解地道:“使者何至如此自贬?南陈虽屈居居南地百余载尚未稳固根基,两年前被周边蛮族进犯,求我大梁出兵庇护才被保住了国祚,但我大梁素来仁厚,可不曾视尔等为丧犬。” 被气得不轻的旧梁官员们听得此言,当即哄笑出声。 “和着这蛮人骂的是他们自个儿呢!” “说坪州靠他南陈庇护才有今日,哪来的脸?从戒备忻州到攻下陶郡,坪州可曾向他南陈借过一兵一卒?” “胆敢如此欺辱吾主,真当没人记得当年你们陈王是如何在长廉王府痛哭流涕叩首求娶的吗?” “这般小人嘴脸,实在是有辱视听!平阳陈氏久不在中原,礼义廉耻都忘了个干净!” 那南陈武将口舌不如陈巍,被反将一军后,听着诸多奚落讥嘲之言,脸上的倨傲再也挂不住,只恼羞成怒冷笑道:“好一张利嘴!只是不知裴颂攻下奉阳时,你们梁臣这张利嘴,又接下了多少刀斧。既然你们大梁今日是铁了心要悔婚,我这就折回南陈告知吾王与太后!” 他再次戳准梁臣们的痛处后,调转马头沉喝一声:“咱们走!” 随行的接亲将士尚不及全部转身,便闻得身后一片装弩声。 那南陈武将回首望去,就见城门口和城楼上方,皆已站了两排手持弓弩的坪州将士,弩上泛着寒光的短箭直指他们。 这个距离,他们正好在射程之内,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得被射成个筛子。 那南陈武将眸子一眯,未料被裴颂逼至夹缝里的坪州,竟还真敢如此傲气同他们撕破脸,冷声道:“尔等可知本将军是谁?若敢伤本将军一分,明日南陈大军的铁蹄便能踏平你坪州!” 陈巍负手道:“使者也知,此乃坪州境地,非是关外南陈啊?” 他声线骤冷:“萧校尉,活捉此子。” 萧厉身上的戎甲在日头下烨烨生辉,催马上前,散漫又冰冷地盯着不远处的人,回道:“遵命。” 这一场对决,萧厉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地胜了下来。 那南陈武将几刀便被他挑下马背时,口吐鲜血,仍满脸的不服,冷笑着厉声威胁:“你们有种就杀了本将军,且看你们届时如何同南陈交代!” 萧厉黑靴碾上他手骨,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这么个东西,微垂的黑睫下溢出冷恹霜意:“杀你?未免太便宜你了些。” 他脚下发力,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嚓”声,似骨骼碎裂,倒在地上的南陈武将当即整个人痛得弓起,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萧厉依旧和那南陈武将对视着,嗓音冰冷且阴郁:“你记着,莫说你这么个杂碎,便是你们陈王,在我大梁地界,也需夹着尾巴做人!” 那武将痛得整个面色惨白,汗如出浆,只余一双眼仍死死地盯着萧厉,似恨到了极点。 萧厉身后的坪州将士们见他得胜,无不欢呼出声,那些被弓弩指着的南陈接亲将士,见此面上则有些惶惶。 但人群中也有十几人,比起周遭的普通将士,似再镇定不过,从头到尾都只冷眼旁观萧厉和他们将军的这场对决。 一道让萧厉有如芒刺在背的打量目光,便是从那边传来的,他侧目瞥去时,却又只瞧见无数张惶然的面孔,仿佛方才的打量窥探,只是他的错觉。 萧厉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那接亲的队伍中,却在此时从另一侧走出一位做普通杂役打扮的老者,拱手道:“还请小将军高抬贵手,我家将军年少气盛,听闻坪州有诸多虎将,一时技痒,有心切磋,又惧将军们有所保留,这才故意口出妄言,惹了诸位动怒,失礼之处,老夫代他赔罪了。” 萧厉侧目瞥去,冷冷问:“你是何人?” 那老者自报家门道:“老夫乃南陈资政大夫。” 萧厉在军中时日尚短,只知军中职务大小,还不知朝中那些官职是怎么排分的,此刻也不知这老者说的资政大夫是个什么官,但听起来应该不小。 只是对方这找补,未免也太拙劣了。 把大梁的脸面都碾到了脚底,此刻却说只是他们的武将冒昧想切磋,是把他们梁人都当傻子不成? 萧厉冷冷盯着那老者,脚下力道又加重一分,已同死狗无异的南陈武将再次惨叫出声。 这便是他给对方那番解释的回答。 那老者面色微变,道:“小将军这是何意?” 陈巍冷笑出声:“两国联姻结盟之大事,你南陈竟是如此儿戏么?尔等竟敢如此辱大梁,这盟,不结也罢!” 老者直呼:“诸位大人息怒,结盟大事,岂可因小子顽劣作罢?待老夫回禀陈王与太后,自会定他的罪!” 范远是个直脾气,当即便嘲讽道:“是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顽劣,你这老东西也顽劣不成?还说自己是资政大夫?谁家资政大夫会扮做迎亲仆役跟着一起做戏?真叫老子长了眼,你们南陈都是开戏班子的不成?” 这些话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老者面上不免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陈巍喝道:“拿下,全部押入狱中!” 老者喝道:“老夫望诸位三思,以此荒唐之举试探大梁实力,是老夫不对,所有罪责老夫愿一人承担。但大梁与南陈交好多时,如今中原各处更是强敌环伺,大梁和南陈,唯有结盟,方可共面强敌。诸位若因这一时之怒,要彻底同南陈兵刃相向,南陈数万大军就在关外,老夫死不足惜,但诸位便忍心看关内生灵涂炭?大梁与南陈鹬蚌相争后,叫裴颂或魏岐山渔翁得利?” 范远同萧厉嘀咕:“这老小子一张嘴可真能说,道理他娘的都懂,可就是要先踩着咱们给那么个下马威,真他娘的不要脸!” 萧厉没吭声,只沉默地看着两方对峙的人马。 今日这场闹剧,其实也是一场博弈。 南陈想试探大梁的底线,若是大梁不曾这般硬气,那今后南陈只会蹬鼻子上脸。 大梁以强硬手段反制住他们了,他们才转而以大局说事。 萧厉试着让自己站到温瑜的角度去考虑,不管是为了留存实力,还是为了避免坪州和陶郡的百姓再遭战火,同南陈开战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就只剩抓着南陈这个错处,尽可能地向南陈多讨些利。 大抵是已将这场局看得无比清楚,哪怕此刻占利的已变成了他们,萧厉却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他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能让温瑜不嫁去南陈。 明知那是个火坑,明知那里群狼环伺,他也只能看着她继续走下去。 温瑜背负的,温瑜想守护的,现在的他,还是一样也没法替她担起。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她继续与虎谋皮。 陈巍命人绑了那南陈资政大夫,转道回府见温瑜时,范远驾马与萧厉同行,见他神色仍有些阴郁,撞了撞他胳膊肘笑道:“萧兄弟还在生那群杂碎的气呢?” 萧厉挽起手上缰绳,抬眼看天说:“不曾,只是在想,何时我们才能踩回这群杂碎头上。”- 坪州衙署。 温瑜坐在檀木案后,听陈巍禀报完城门口处发生的一切事宜,尚未出声,李垚已怒急骂上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一蛮地宵贼,竟敢欺我大梁至此?” 陈巍拱手道:“那资政大夫,现就在院外,翁主可要一见?” 博山炉中香线已细,似要燃尽,温瑜纤白长指掀开炉盖,往里边添了些香,答:“不见。” 陈巍揣摩不透温瑜的心思,只得向立在一旁的李洵递去了个眼神。 李洵斟酌道:“南陈胆敢出此等昏招,实在是欺人太甚,但那资政大夫所言,也有些道理,我等同南陈开战,南陈的确讨不着好,但坪州和陶郡……兴许就没了。” “我何曾说过要开战?”温瑜于案后抬起眸,落于案上的那只手,匀称白皙,几与玉同色。 李洵问道:“那翁主的意思是……” 温瑜长指按着桌上一封早就拟好的退婚文书,往前推了两寸,道:“把这退婚书给南陈送去。” 李洵和陈巍对视一眼,皆是大惊。 李垚沉吟几许,却道:“可。”《 》 70-80 第71章 真要退婚? 陈巍和李洵稍作思量, 当即反应过来,退婚是假,借机发作南陈才是真。 诚如南陈算准了他们不会当真放弃和南陈结盟, 反过来看, 南陈也是一样。 这一场博弈, 都是踩着对方底线去夺利。 南陈以为温瑜一介孤女, 柔弱可欺,先把大梁的脸面踩在了脚下,真要到兵戈相向的地步了,才重拿结盟说事, 那温瑜必然也会让他们像当年在长廉王府求娶时一般低声下气,将大梁的脸面重新捧回来。 陈巍迟疑道:“只是南陈既派了资政大夫同行,却还纵着那小将胡来,分明是有意为之, 就怕这最坏的结果, 他们也是有应对之策的。” 温瑜起身, 广袖自臂肘处垂下,从竹帘缝隙间倾进的日光淌在那绣着繁复花纹的锦缎上, 恍若流金,她平静道:“他们有应对之策,也得看我们接不接。” “南陈的王太后不是个蠢人, 她必然是猜到我在嫁过去前,会提诸多条件,才故意如此安排,让我认清现状,明白今时不同往日。” 陈巍李洵二人都颔首静静听着,今日在城门处面对那南陈小将的诸多冒犯之言, 若不是温瑜这边表了态,陈巍纵使心中有怒,也不敢擅做决断。 南陈对他们的态度,取决于陈王和王太后。 而他们对南陈的回应,则取决于温瑜。 这场较量,归根结底,是两边掌权者的交锋。 博山炉中升起的细白香线,被温瑜垂下的纱袖拂散,她从容继续道:“已有了此番的粗鄙无礼在先,后续南陈若再派来致歉的臣子,只需稍加守礼些,再于我们开出的条件上让步一二,我们大抵便接受了。” 她似笑了笑,眸色浅淡得像是在从云端看这人世:“我们想用在南陈身上的法子,他们已先我们一步用上了呢。” 李洵一时怔然:“那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想用退婚逼南陈答应更多的条件,南陈那边若识破了,他们此计推行只怕便没那般容易。 李垚哼声道:“南陈知晓我们的目的又如何?只要他们还想坐下来继续谈,怎么站着出这昏招的,就得怎么跪着过来把这罪赔了!” 他看向温瑜:“子瑜今日当机立断,做得甚好。联姻前与南陈的谈判,是于我们最有利的时候,此时若退让一步,将来便也只能步步退让。你图南陈的兵权,殊不知,南陈也盯着你手中的权势。” 温瑜道:“瑜明白。” 她所代表的大梁皇室,只要同陈王完婚后,南陈便也能借用这层名义。唯有残存的旧梁势力,才是她能一直牢牢攥在手中的,这也是她在联姻前,必须和南陈达成协议,让坪州以北相邻数州都归属于她的原因。 既已和南陈陷入了僵持,那对于坪州外百刃关的驻防也必须商议一番。 萧厉和范远押着南陈资政大夫候在外边,李洵提到他们已想出来守关的法子,只是关于军事上的事,还是需他们自己说才能说得清楚,温瑜便传唤二人进去。 二人入内时,适逢陈巍先行退出去处理给南陈那边送信的事宜,朝温瑜拱手道:“那臣先命人将这退婚书快马加鞭送往南陈去。” 萧厉听见“退婚书”三字时,身形便已微僵,他下意识抬首朝温瑜看去,却见温瑜颔首应了声“好”。 那一瞬他浑身的血似都烧了起来,“轰”的一声直冲天灵盖。 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真的不嫁去南陈了? 陈巍已领命退了出去。 他盯着温瑜看的目光失态得太过明显,在温瑜微颦了眉朝他看来时,范远赶紧不动声色撞了一下他胳膊提醒他。 萧厉收回目光垂首,却仍扼制不住胸腔情绪激荡,垂在身侧的手,手背青筋都慢慢浮起,指尖灼烫。 温瑜视线则若有所思地掠过他,再不露深浅地收回。 除了萧厉出征陶郡回来那次,这些时日里她几乎没再见过他了。 他似乎也刻意避着她,军中大小事务都是由范远禀报,再不济也是由李洵代说。 温瑜不知道他这躲着自己是意味着什么,想了许久,大抵明白过来,他或许是想通了,知道对她的这份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选择了疏远做好一个臣子应做的事。 这是好事。 他方才的失态,是因为听说她要退婚么? 温瑜不觉得高兴,或者说,很早之前,她就已学会在诸多琐事里,把自己抽离出来,不带丝毫情绪地,只从掌权者的角度去处理那些棘手的问题。 萧厉曾一度让她觉着为难,一是他几次救过她性命,恩人的身份让他在她这里十分特殊;二是有那段逃亡生死与共的经历,她时常也弄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 但她清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在一次次回避他的感情后,觉得愧疚。 现在不同了,萧厉已经尝试过放弃喜欢她,只是以为她真会和南陈退婚后,才有这片刻失态。 没有了感情上的负担,温瑜不再觉得亏欠。 她这一生,前十几年过得太过顺遂,后来的坎坷又来得太快,以至于豆蔻年华时,她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喜欢的,将来期望嫁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今温瑜更不会去想了。 她只会往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不期望任何一把搀扶。 她目光平和地看着萧厉和范远:“李大人说,你们想出了守关的法子?” 范远是个实在人,平日里便对萧厉多有照看,当着温瑜的面,更不会抢萧厉的功,当即便抱拳道:“是萧校尉从陶郡回来后,不眠不休数日想出来的,由萧校尉向翁主推演吧!” 温瑜听到从陶郡回来不眠不休几字,似微拢了下眉心,但并未说话。 底下人很快将沙盘搬至了厅房内。 温瑜坐在上方,李垚作为她的师长,亦在左侧有一把太师椅,其余谋臣则分站两侧。 萧厉先前被退婚的消息冲得有些乱了心神,此刻亦收敛了思绪,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回沙盘上,神色和目光都不自觉地变得冷锐:“五万人强攻百刃关,一万人守,末将推演了所有排兵的可能,固守皆是败局。” 这一点范远深有体会,抱臂托着下颚点了头。 底下谋士道:“可若是反攻,没了百刃关的天险,咱们的将士杀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厉眸光凝在百刃关外的山坳两侧,周身说不出的肃杀冷沉:“非是出关和南陈硬搏,我们固守关内,以坪州的商道,没有粮草之忧。南陈北上远征,却必要靠粮道运粮,粮草若告罄,没个十天半月续不上粮。” 李垚已听出萧厉话中的意思,皱巴巴的眼皮微抬,喝问:“小子想烧南陈的粮草?” 此话一出,便已有不少谋臣摇头:“此计是异想天开,粮仓历来是军中重兵驻守之地,且素来会用狡兔三窟的伎俩混淆视听,你怎知他们粮草真正囤于何处?便是知道了,又如何突破南陈的重重守军,烧毁军粮?” 温瑜亦凝神瞧着沙盘,等他答复。 萧厉长睫垂覆,于肃杀中溢出了几分沉寂的萧索:“我不知,但百刃关外的横断岭若被烧了,不管南陈将军粮藏于何处,应也都跟着化为灰烬了。” 屋内众臣一时屏气,温瑜赫然抬眸,直直地看向了萧厉。 上一次他是想烧船,这一次是想直接烧山! 温瑜在那瞬息间感到了一股从后背窜起的寒意。 萧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同她对视,温瑜从他眼中看出了点绝望的狠厉和虔诚。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只想你赢。” 温瑜愕然,只觉自己静如一潭死水的心湖,又似被什么重重撞了一记,此前所有的泰然和平静都有了土崩瓦解之势。 打破这死寂的是李垚突然笑喝的一声“好”。 他似对萧厉的这计策尤为满意,道:“百刃关地势险要,南陈便是强攻,也绝非一两日可攻下。能进关的又只有横断岭中间的那条古道,南陈若是扎营,必会往山上扎,一来可遮掩部分营帐,叫我们不知其兵力部署,规避夜袭;二来,也方便就地伐木取材,造攻城器械。”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向萧厉:“此计虽可行,但山上必然也有南陈的诸多斥候,你要如何避开他们的耳目烧山?” 萧厉道:“让我们的人换上南陈战死兵卒的衣物。” 李垚便再次朗声笑开,难得夸赞了句:“后生可畏啊!你这用兵的手法……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定定地看了萧厉两息,似真在萧厉身上找故人的影子,没瞧出相似的地方来,才道:“人老了,看到出众的后生,便总容易想起些当年的人物来。太平盛世里,人人都赞颂儒将,但山河倾覆,麾下有一杀将,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既能想到靠烧山,来让南陈纵使逃得了人马,也带不走粮草,老夫便且再点你一点,还未至夏日,山上枯木茅草不多,要想火势大盛,需先在山上藏好预燃的火油,再观其天象,寻个刮西北风的日子去烧,才能火借风势,百里燎林。” 萧厉抱拳:“多谢大人指点。” 李垚摆摆手示意不妨事。 议事中途休息时,却在里间忽地问温瑜:“你曾说,他是雍城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2-16 12:12:04~2024-02-17 23:5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nniferCA、710790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m 10瓶;长安雾色浓. 9瓶;木子说书、朝夕池、日日日日日、请你吃生菜、写完作业打街机、咖啡豆、明昀、平安喜乐、71122473、花边下、kfpy_L、事业有成三小姐、吉吉、伐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晚矣?不晚!”…… 温瑜不知李垚为何突有此问, 答了声“是”,回想起萧厉和她对视的那个眼神,她指尖微拢, 放下了敷眼睛的帕子, 看向李垚:“先生怎突然问起了这些?” 李垚用茶盖一下一下地刮着茶沫, 半张皱巴巴的老脸都叫茶雾隐了去, 颇有几分叹惋地道:“那小子用兵的那股狠劲儿,颇有几分肖似当年名震朝野的镇北大将军秦彝。” 温瑜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眉宇间略带了几分困惑。 李垚浅啜一口茶道:“你年岁浅,不识得此人, 他在十几年前被卷入夺嫡一案,阖府流放,终生被幽禁于雍州大牢。朝野上下皆对他讳莫如深,除了管理过刑部案卷的那些老家伙, 如今的旧臣中怕是都鲜少再有知晓他的。” “但此人在兵法上, 委实有些造诣, 他成名的那几战,全是以少胜多, 用兵凶诡多变,魏岐山都曾在他手上吃过败仗,只是可惜, 一时糊涂,此后半生都蹉跎于牢狱之中。” 李垚说完,却见温瑜指尖用力攥着那方帕子,似陷入了什么沉思中,不由怪异问了句:“子瑜怎了?” 温瑜是猛地想起自己在通城时,刘氏女死前曾同她说, 裴颂和秦家有关。 她到坪州后,也曾交代底下人查朝中所有秦姓官员,但前来投奔的臣子毕竟是少数,坪州衙署又只是地方官署,不曾收录关于朝中所有官员的卷宗,他们能找到到的信息实在是有限,此事便一直都无进展。 眼下李垚突然提到雍州大牢里还关了一位被卷入夺嫡案件的秦姓将军,温瑜再联想当时裴颂攻下奉阳后,不趁热打铁直取势头正盛的孟郡,反而转道去雍城,便只觉奇怪。 若说裴颂是发现她踪迹了才赶去雍城的,可追捕她的人,分明晚了许多天才咬上随她南下的队伍,裴颂在那期间也不曾大肆发作周随。 那就只能说明,裴颂那会儿去雍城,并不是知道了她在那里。 那他当时去雍城的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温瑜浓长的黑睫上扬,逆着光,眸色沉静如水:“先生,秦家可还有后人?”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李垚略加思索,摇头道:“应是没有了,秦彝膝下仅有一子,流放路上,他发妻和独子都相继病死,那会儿我还在朝中任中书令,韶景帝年幼,诸多奏疏都需辅政大臣们商议处理,我看过当年的雍州牧递回洛都的折子,言秦彝经受丧妻丧子之痛,到雍州时,便已疯了。” 温瑜听得这些,紧锁的眉头还是不曾松开。 李垚笑言:“翁主莫不是疑心那萧姓小子乃秦彝后人?” 他摇头道:“这倒是多虑了,我见过秦彝,他二人身形样貌上并无半点相似之处,有先前那一问,也只是瞧他有杀将之风,想起秦彝来罢了。” 温瑜对裴颂的真正身份,也只是暂且有了个猜测,还不敢妄下断论,便暂且没打算告诉李垚,道:“我并未如此想,只是疑惑,先前裴颂攻破奉阳后,先转雍城,莫不也是为了将秦彝此人收入麾下?但并未闻得风声传出。” 李垚道:“秦彝已疯了十多年,如今应也不堪用了,不足为惧。” 裴颂对温氏皇族和以外戚敖党为首的几大世家赶尽杀绝的那股狠厉,温瑜一直不曾忘却。 若说他杀自己父兄侄儿,是为了权势,那刘氏一外嫁女他也不曾放过,就只能让她往仇恨上去想了。 裴颂要真是秦彝后人,能让他这么恨皇室,恨以敖党为首那几大世家的,根源应就出在这场抄家流放上。 温瑜只觉困扰她多时的问题,总算有了个眉目,她抬眸问:“先生,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当年的夺嫡一案,可否有什么隐情?” 李垚纳罕瞧温瑜一眼:“你这问题,倒是一个比一个怪哉。” 窗棂大开,庭院中一片新绿,从窗口吹进的风浮动温瑜的纱袖,她神情略黯道:“先生也知,先帝继位,敖党只手遮天那会儿,我父王尚也还在奉阳守着一方子民韬光养晦,朝中多有被迫害的忠臣良将。瑜听先生所言,那秦彝似有大才,他若也是因皇室无能被害,温氏愧对的忠臣,便又多一人,瑜不想漏下任何一位。” 李垚看温瑜的目光里,便更多了几分赞赏,道:“历来天家都惧家丑外扬,多的是装聋作哑、粉饰太平之辈,你这份心性,难能可贵。” 他重新端起了茶,只是刮了两下,还没喝上一口,想起往事,又放回了桌上,一张本就干瘦的脸,愈显严肃:“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尚不评判,但年轻时刚愎自用是有一些的。他擅诡谋,在军中还未崭露头角时,便时常枉顾军令,不听调遣,一场仗下来纵使有功,也同过相抵了。” “因着这副脾性,他在朔州军中待了数载都还只是个小小骑尉。后来明成帝在朔州遇险,他抓住了那机遇,靠着救驾有功一跃成为天子跟前的红人。如今也说不清他是足够聪明,还是当真自负,所有权贵的巴结,他一律不予理会,明成帝需要一个只听命于他的近臣,他这般行径,便愈发得了明成帝青眼,一再提拔于他。” 温瑜神色沉静,听得认真。 李垚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也浮起了些许说不清的神情,道:“但这权利给过头了,随着明成帝年岁上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秦彝在行军打仗上,又一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忤逆的次数多了,帝王的猜忌便种下了。” 温瑜把手上已凉透的帕子交给昭白,问:“所以秦彝全家被抄家流放,是冤枉的?” 李垚摇头,道:“老夫那会儿还未拜中书令,所知也不多,只记得在夺嫡之变的前夕,秦彝尚因惹了圣怒被禁足于府上。后来明成帝病重的消息,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几位皇子趁夜发动宫变,在太极宫侍疾的太子死于乱箭之下,明成帝震怒,敖家和禁军肃清乱党,镇压叛乱后,发现被禁足于家中的秦彝,也带着兵马出现在武门。” 温瑜听到此处,眸中似所有所思。 她对明成帝故后,韶景帝继位这一段事所知甚少,只知是皇子们争位,杀死了当时还在宫中侍疾的太子,明成帝对那些儿子都大失所望,又痛心失了嫡子,后来便传位给了寄养于太后膝下的韶景帝。 再后来,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子,无论是被发配还是被幽禁,都陆陆续续死了个干净,不然余太傅他们选储君,也不会选到温瑜父王头上来。 从前温瑜并未多想,但结合此后敖党在朝野的只手遮天,再看当年的宫变夺嫡,只怕没那般简单。 昭白道:“纵使秦彝被禁了足,但宫中有变,他带兵前去救驾也是情理之中,明成祖应不至于因他罔顾禁足令,就将人一并清算了。” 李垚睥眼道:“那是自然,历来这等大案,都需经三司会审后,再做定夺。但宫变那会儿,五皇子见秦彝来,就已向他求援,让他助自己杀出去,俨然同秦彝是一伙的,只是秦彝又一口咬定他前来是为救驾。那会儿明成帝正在气头上,便将人全都下了大狱。” 这些陈年往事太过久远,李垚细细回忆之余,想到大梁河山终是衰败至此,眼中不免也多了几分沧意:“谁也不知秦彝是不是事先已同意助五皇子夺嫡,后见势不妙才说是赶来救驾。大理寺搜查秦府,搜出了不少五皇子送的奇珍异宝,再审讯了秦府下人和幕僚臣将,也有人指认秦彝早和五皇子有往来,证据确凿,明成帝遂夺其兵权,本是判秦家上下斩立决,后又因臣子求情,开恩改为了流放。” 李垚手边的茶冷了,温瑜替他添了盏新茶,道:“就当年的所有明面上的证据看来,秦彝并不像是蒙冤?” 她站在后来的光阴里,会对当年的真相有所怀疑。 或许秦彝是被冤枉的,或许一切都是敖党设计的,亦或许,明成帝也是知情的,只是因为猜忌已有了,将计就计收回秦家的兵权。 但这些也仅仅是怀疑,一切都还需要切实的证据,去推翻当年给秦彝定罪的那些死证。 她并不知秦彝的为人,当前所能推敲出来的一切,也都是源于知道那段历史些许的人,只言片语的讲述和自己的猜测。 裴颂是不是秦彝后人暂且不论,就算他是,他恨温氏和敖党那伙人,万一只是不甘当年的夺嫡输了呢? 温瑜承认那是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可对于那样一个满手血腥,屠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性命的人,她也不会把对方想得过于凄楚仁慈。 李垚端起茶盏,目光苍然冷毅:“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梁宫阙尚且在火光中化为一炬,你父王都无从查起过的这些陈年腐事,你又一味执着做什么?老夫夸你心性可贵,却也不是让你去钻那死胡同,当务之急,还是后续和南陈的结盟议谈。” 温瑜说:“瑜知轻重缓急,今日问这些,亦只为将来替所有曾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他们曾对大梁报之以忠,瑜岂能让他们背负万世恶名?瑜愿以史为鉴,先祖若曾犯下过错,瑜更应时时自省,方不会重蹈覆辙。” 外边有人在唤温瑜,温瑜朝着李垚一拱手,先行退了出去。 李垚久久地看着手中那盏热茶,忽怆然涕下:“但凡早生个十年,这大梁又何至于……” 他以袖拂面,暂且掩下了悲意,扭头看向鸟鸣啾啾的窗外。 院外林木正茂,春光艳朗,木簪簪在他花白的发间,愈显霜发稀疏。 今年一过,他便七十有一了。 当年对着长廉王应诺的那些抱负,终是不敢再说给温瑜了。 大河滔滔,江水东流。 他这把老骨头,终也逃不过岁月催磨,多少壮志豪情,都付之东水中。 李垚望着春景正好的院子,自言自语般呢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苍老微陷的眼里,目光渐坚,笑吟:“晚矣?不晚!”—— 作者有话说: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操《龟虽寿》 第73章 “不嫁去南陈了?”…… 寻温瑜的是去而复返的陈巍, 他前脚刚派人送了退婚书出关,后脚就听闻南陈那些人,在被收押软禁时, 同看守的将士起了冲突, 打了起来。 温瑜问:“现下如何了?” 陈巍道:“已加派人手将混乱镇压了下去, 闹事者全都收押入狱。” 温瑜点了头, 又问:“可知起冲突的缘由?” 陈巍答:“据底下人报,是南陈那边有些个刺头儿,不满被如此对待,几番挑衅。” 温瑜皱了一下眉, 说:“多派人暗中盯着些,纵使背后有南陈这个靠山,他们势单力薄落到咱们手上了,却还敢如此挑衅生事, 只怕不寻常。” 陈巍拱手应是。 温瑜抬手示意他可退下了, 陈巍却并未退下, 而是犹豫一二后,再次朝温瑜一揖道:“臣还有一事, 不知可不可向翁主讨这份恩典。” 温瑜困惑一抬眸,道:“大人但说无妨。” 陈巍忠厚的国字脸上露出微喜的神情来:“萧校尉一表人才,又忠勇双全, 实乃一有为后生。臣闻萧校尉二十有一,还未曾婚配,正好臣膝下有一女,已过及笄之年,欲觅良人,臣颇为中意萧校尉, 不知翁主意下如何?” 整个坪州上下皆知,萧厉、昭白等人,都为温瑜的心腹。 陈巍想嫁女给萧厉,一来的确也看中了萧厉的能力,二来,则是想借这层姻亲关系,进一步向温瑜表忠。 他已见识过温瑜的手段和魄力,今后她麾下势力,只会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坪州不再是她唯一的选择。 陈巍需要将坪州和温瑜牢牢联系在一起,姻亲是最有效的法子。 早先中原大乱时,诸侯们结盟,不是子女嫁娶,便是麾下重将们互做亲家。 即便乱世人命如草芥,但有着这样一层姻亲关系在,盟谊终是会更牢靠些。 温瑜听后,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微覆了鸦睫,端起茶盏小口饮着。 议事厅房和左右茶室的隔得不远,幕僚和武将们的说笑声透过不厚的门板传来,她不用刻意去听,耳朵都能极为准确地捕捉到了萧厉的声音。 低沉,谦逊,游刃有余。 不知何时,他似乎已适应了这官场,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他都能同对方笑聊上几句。 但是一转头到了战场上,又无人不惧他的杀伐凶戾。 已鲜少有人再见过他的拙稚和真诚,除了她。 温瑜突然之间的沉默,让陈巍一颗心不自觉地也提了起来,怕温瑜误会他是想拉拢萧厉,分散她手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权势,忙道:“是臣为小女求婿心切,唐突了……” “萧校尉虽在我麾下做事,但我也曾说过,他是我的恩人,他的姻亲大事,还轮不到我做主。大人若有意,可遣人做媒,直接问萧校尉的意愿便是。” 温瑜打断陈巍,嗓音清凌凌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得了温瑜这番解释,陈巍可算是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忙拱手道:“是臣思虑不周,谢翁主点拨。”- 下午萧厉再在李垚的指点下,完善沙盘演兵的布局时,不动声色瞥过坐在高位上的温瑜几眼,她神色淡淡的,眉宇间似乎带了几分乏意。 申时末刻,天色暗了下来,今日的议事结束。 温瑜命人送李垚回了住处,其余文臣武将们也都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萧厉婉拒了几个同袍一道回营的邀请,在昭白去热温瑜敷眼的药时,以有事私禀为由,进了温瑜小憩的内室。 温瑜坐在案后,手撑着额角,双目轻合,神色困倦。 听见开门声,也未曾睁眼,只有些疲懒地开口:“药先放着,我晚点再敷。” 于是那关门声便也刻意放轻了,似怕惊扰到她。 温瑜没再听到脚步声,也没听见昭白放铜盆的声响。 她意识到不对,长睫上扬,一双布着轻微血丝的清凌眸子就这么掀开,瞧见了不知何时已落座在她对面蒲团上的人。 萧厉手搁在膝关,漆黑的碎发散落在眼角,凌厉的五官像是失了平日里的攻击性,静静地瞧着温瑜,配上他宽肩长腿的高大身形,委实有些迥异,颇像一头被驯服了的狮子。 温瑜微蹙了眉,问:“你怎在这里?” 萧厉不答,只看着她眼中的血丝问:“你的眼睛……还没好么?” 温瑜眼睛这会儿正涩痛着,视物都有些模糊,沉静答道:“热症,诸多要务皆需处理,做不到不用眼,好得慢了些。” 她不知萧厉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内室,想到陈巍午间同她说的话,问:“你寻我有事?” 热症让她一双眼瞧着有些红,配上平静的神情,好似飘落湖面的红梅瓣在一夜风雪里结成了坚冰,有着别样的凄清和冷漠。 萧厉垂首问:“退婚,是真的么?” 温瑜眼中的平静似有一刹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无澜,说:“真的。” 萧厉赫然抬眸:“不嫁去南陈了?” 温瑜看着他,不说话。 萧厉便在这片刻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退婚是真的,但是南陈不会让这场退婚成功,归根结底,这仍是一场博弈。 虽早就料到会如此,可从知道拟了退婚书,到现在亲口问到那个尘埃落定的答案,萧厉还是觉的胸口那团软肉,像被人挖出扔在了坪州城门主道上,叫来往车马碾了个稀巴烂。 不疼了,只是沉得发慌,闷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微颔首说:“我知道了。” 似怕在这里再多呆一刻,就又会失态,惹她生厌,他起身拉开门,正巧碰上昭白端了装满药汁的铜盆回来,二人一句话都没多说,萧厉错身迈步离去。 昭白瞥了他的背影一眼,端着铜盆入内,便见温瑜撑额垂眼望着案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情绪显然算不得好。 她低声唤了句:“翁主。” 温瑜没过多解释什么,只道:“让李洵等人,查查裴颂和秦彝是否有渊源。” 今日李垚提起秦彝的那段往事,昭白也在,她知道温瑜一直查裴颂的身世未果,眼下是疑心他是秦彝后人,遂道:“秦彝全族被发配流放,当年三司会审是有确凿的证据,裴颂此贼心狠手辣,他若真是秦家后人,也不过是一遗留的祸害!” 温瑜接过昭白拧干了递来的帕子,敷住涩痛不止的眼,平静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在清算所有的是非对错前,我需要谋划的,是如何打败裴颂。” 她无论何时,似乎都是从容又平和的,但仰靠在椅背热敷药帕时,垂于身侧的手,却攥紧了挂在腰间的一只香囊。 仿佛那是什么隐秘的救命稻草- 夜里下了一场急雨,大牢里来回巡视的的衙役也犯了困意。 关押南陈资政大夫的牢房里,几名靠着牢门佯装打盹儿的南陈兵卒,虚着眼不动声色地盯着牢门外的甬道。 靠墙根的草垛处,南陈资政大夫盘腿而坐,同他对面作小卒打扮的青年忧心道:“将军,这位菡阳翁主,瞧着是真铁了心要退婚,此事办成了这样,王太后那边,我等便是回去了,只怕也不好交代啊!” 那青年宽肩窄腰,脸上贴了道以假乱真的刀疤,道:“既是我出的主意,姑母那边,自有我去解释。” 听得青年如此承诺,资政大夫悬着的心方回落了几分。 南陈真正派出的接亲使臣,乃是王太后的亲外甥,陈王的表弟姜彧。 先前出言不逊被劈下马的那武将,不过只是姜彧麾下一小将。 因坪州只肯放他们带着聘礼的五百将士入关,姜彧担心会对他们不利,这才扮做了一小卒,让那小将扮做接亲使臣。 外边的雨下得大,斜飞的雨线从天窗处溅入,让整个牢房都带了潮气。 资政大夫年迈,受不住寒,掩唇咳嗽了两声,叹息道:“此行前来,是为接亲,将军让底下人说那等刻薄之言,弄得两方剑拔弩张至此,何苦啊?” 姜彧脱下自己的外裳扔给他,道:“辛苦宋大夫先跟姜某人遭几日罪了,但此举,也不是一无所获不是?” “自菡阳到坪州后,咱们原先放置过来的那些眼线,便似聋了、瞎了,再也递不出有用的消息来。她同我表兄大婚在即,咱们总得先摸清坪州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南陈资政大夫听着这些,披着姜彧递来的外袍沉默了下来。 姜彧掐断一根枯草,继续道:“早闻菡阳翁主乃大梁第一美人,美人面尚未见到,但就今日见闻来看,整个坪州上下,似乎都在她把控之中。就是不知大梁人是尊崇她的血脉,还是折服于她的手腕了,若是后者……” 他眼中笑意阑珊:“姑母可不太喜欢一个太有主见的儿媳。” 南陈资政大夫听出了些不妙来,道:“眼下我等为刀俎,大梁若以我等做挟,向大王和王太后狮子大开口,那可如何是好?” 姜彧眯起长眸:“南陈囤于百刃关外的数万雄兵,也不是纸糊的。” 他嗓音幽幽:“那位菡阳翁主想守着大梁昔日的傲气,但显然,而今的大梁,可比南陈更加输不起。” 他笑笑,近乎笃定地道:“大梁不敢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作者有话说:鱼宝:真嘟假嘟? 关门!放萧厉! 第74章 暴雨 谁也没料到, 这场入夏的雷雨,会让坪州城外几个村庄引发山体滑坡,村民伤亡惨重。 消息传到温瑜耳中时, 她刚梳洗完, 只照例在睡前伏案处理些公务, 听完急报, 忙颁下谕令,派了几营兵马前去营救百姓。 一波波人冒雨踏着满院积水离开衙署,又有另一波波人冒雨匆匆赶来,雨注浇在铺了青砖的庭院里, 满院积水荡起的涟漪就不曾消散过。 今夜注定不眠。 温瑜重新更衣,命人叫来了李垚李洵等人,共商治洪赈灾之法。 李垚白发稀疏,拄着拐杖进屋, 第一句话就是:“速速派人去巡视河堤, 坪州下游几个县刚春耕完, 绍河涨水若冲毁河堤,几十万亩良田化作汪洋, 入秋就颗粒无收了!届时莫说征收军粮,便是底下百姓,也需买粮救济度日!” 他话音方落, 院外就有军中信使踏水疾步而来,慌张道:“报——绍河西岸,马家庄一带有部分河堤被冲毁!” 屋中众人具是一惊。 温瑜面上还算冷静,吩咐道:“速速传令与范远,命他带东三营、西一营、西二营将士前去堵住河堤缺口。” 李洵在朝中为官多年,也曾参与过治洪, 知道一旦有了缺口,以河堤崩坏的速度,基本上是很难再堵住洪水的,他沉重道:“怕是来不及了,等范将军带人赶到,整片河堤应已都被冲毁了,比起让将士们在洪流中白白搭上性命,还是巡防其他河段的河堤,等暴雨停了,洪水退些,再堵这处河堤吧!” 旁的幕僚愕然:“那挨着马家庄的赵庄、王庄,再往下的郑县、辛安县,这数以千计口人和田地就不管了?” 烛火映着,李洵两鬓也已是一片灰白,他道:“非是不管,而是管不了!风霜雨雪,地动山洪,皆是天象,人谈何与天争?” 幕僚们哑言,看向温瑜,等她决议。 面对暗流汹涌的权局,温瑜能冷静地抽丝剥茧,从那错综复杂交横的势力中寻出一线生机,但面对这等天灾,她能做的也实在是有限。 任决堤的洪水淹没临近村庄不是个法子,明知堵不住决堤口了,还让将士们冒着被洪流卷走的风险去堵,也不是个法子。 短短瞬息,几乎是有千百个念头在温瑜脑中权衡,她撑案道:“让范远带人去,能堵住缺口就堵,堵不住就往下游荒岭一带开沟,把洪流分一部分出去。再速速派人前去马家庄一带救援,赵庄、王庄附近的村民也尽快疏散。” 话落她抬眼看着屋内一众幕僚:“田地保不住了,就尽可能地保住村民们的性命。” 幕僚们纷纷拱手应是。 信使冒雨急急忙忙往军中去。 又有信使赶往府衙来,还在院外便已高喊:“报——西二营暂且堵住了绍河西岸马家庄一带的决堤口,请求派兵增援!” 温瑜霍然抬首。 幕僚们惊愕后,也无不面露喜色。 “缺口被堵住了,那下游村庄和田地就都还保得住!” “西二营?统兵将领可不就是萧校尉!” 温瑜冲那西二营来的信使道:“援兵已遣,传信给萧厉,让他在援军到前,务必堵紧缺口!” 信使得了话,又踏着雨水匆匆往回跑。 李洵向温瑜主动请缨:“翁主,臣留任太原时,曾治过韶景七年的大水,臣愿前去协助范将军和萧校尉。” 温瑜道:“准。”- 漆黑夜幕里,天像是裂了道口子,雨如盆倾。 李洵和范远赶去河口决堤处时,萧厉正带着西二营的将士们在河岸边打桩子。 地上淌着的都是浑黄泥水,根本没处下脚。 萧厉浑身都被暴雨浇透,抡着铁锤往碗口粗的桩子上砸,一锤下去,水珠四溅,木桩也往下扎了一大截。 底下将士们则抬着刚砍下来的木材往河岸边堆,有了那些成排的桩子做挡,堆上去圆木可算是没即刻被洪水冲走,在附近山上挖土石的将士们,则挑着成篓的土石往木材上盖,以此来尽可能快地筑高河堤。 范远带着斗笠,尚被雨淋得睁不开眼,隔着老远叫他:“萧老弟!” 萧厉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把铁锤扔给了旁边的将士,蹚着过膝弯的泥水走向范远:“范大哥来了。” 瞧见随他一道来的李洵,他颔首招呼:“李大人。” 范远借着火把的光,看着几乎已分不清河岸和河床的一片浑黄,颇为牙疼地问:“情况如何?” 雨势太急,堵洪现场又嘈杂,彼此说话几乎是用吼的。 萧厉湿透的发凌乱沾在额前,他回头瞧着身后还在挑土石填补缺口的将士们,大声说:“决堤口太大,堵了好几次,都被洪水冲开,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子。” 李洵一介文官,干瘦的身形在这暴雨中如断枝枯树,由两名近卫扶着才站稳,纵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也已叫雨水淋了个透。 他眼见底下人用刚砍下来的树往决堤口处填,忙叫到:“木材有浮力,怎可用木头去堵水?” 萧厉解释:“决堤口太宽,堵不过来,石块一倒下去,就被洪水冲走了,只能先用桩子拦住木头,堵着缺口,再往木头上盖泥沙碎石。” 李洵喊道:“这样不行,水流一急,木头就是往上浮的,缺口堵不住。让将士们多砍些竹子和藤条,编成长箩筐,把碎石装箩筐里,合着箩筐一起沉决堤口处去!” 萧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这就吩咐下去。” 他让底下人将李洵带去一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雨帐篷,自己又蹚着泥水往决堤最凶险的地方去。 范远瞧着他在雨幕中高大依旧的背影,再扫过那些豁出性命跟着他干的将士们,摇头笑道:“这小子……” 他转头对着自己带来的将士们呼道:“咱们开沟引洪去,可别被西二营那帮小子给比下去了!” 他麾下两营将士被这么一激,干劲儿十足,拿起镐头就开始挖渠开沟。 这场暴雨下了两日才停,萧厉和范远带着麾下将士,在李洵的指挥下不眠不休地堵堤开沟,坪州一带可算是没酿成太大损失。 但山体滑坡至使不少村庄屋舍被毁,这部分灾民也需重新安置。 救助灾民温瑜安排了陈巍去,未免百姓大面积染上风寒疫病,她命人将先前徐家货船送来的药材运了部分过去,给灾民施粥布药。 李垚私下同她道:“翁主费这般大力气弄来那些药材,用在此处,并非是用在刀刃上。” 雨后初霁,檐下水珠滴进院中的水洼里,打碎了倒映着的灰檐碧空。 温瑜侧眸望着庭院里晚开的一树海棠,穿庭而过的风吹动她的大袖,她说:“先生曾教导瑜,民生方才是立国之本,用在百姓身上,便也是用在刀刃上了。” 李垚看着她:“老夫只提过一嘴,这应是余子敬教你兄长的东西。” 他抬起苍老枯瘦的手捋须:“但也算不得是错,翁主心中有数便好。”- 雨停的这个午后,温瑜亲去看了临时安置灾民的营地。 为了尽可能多地收容灾民,将士们用油布搭了大通帐,受伤或感染风寒的灾民在帐内休息,妇人们帮着郎中照料这些人,农家汉子们则和官兵一起去开沟挖渠。 陈巍引着温瑜一路看下来,说:“有翁主您拨来的那些药,灾民们染上风寒的都不多,倒是这几日冒雨堵堤口和开沟渠的将士们病倒了不少。” 温瑜蹙眉:“不是让几大营轮着去堵堤开沟么?” 陈巍道:“有不少临近村庄的百姓也自发地跟着一起在开沟渠,风寒药先紧着百姓们了,将士们便常有分不到的。” 温瑜虽让底下人运了药材过来,但药材金贵,份额也是按将士和受灾灾民人头分的,她先前并未料到,会有其他村庄的村民为了保住田地,自发地前来帮忙。 她看向陈巍:“大人应早些告诉我这等情况。” 陈巍愧疚颔首道:“臣先前也不知此事,还是今日有几十名染了风寒重症的将士被送往营地来,臣方得知。” 温瑜收回目光,说:“我会让人再送些药材过来。” 既出了这等事,她无论如何也得往堵堤开沟的前线去看一遭了。 因着事先并无这趟行程,萧厉和范远那边便也不曾提前接到报信。 接替萧厉的位置,暂且指挥着将士们修堤的谭毅瞧见温瑜来,颇有些惶恐,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马车边,舔舔嘴皮,舔着了不知何时被溅上泥浆,也不敢往外吐,只堆着笑问:“翁主怎来了?” 昭白替温瑜半打起车帘,她坐于车内问:“范将军和萧校尉何在?” 谭毅不敢直视温瑜,抱拳如实答道:“范将军视察开沟地形去了,约莫还有一阵才能回来。萧校尉这几日一直守在决堤口指挥将士们,就没合过眼,今日雨停,洪汛退了些,末将才劝动他下去歇息了。” 温瑜侧目:“萧校尉回军营了?” 谭毅道:“没,就在这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他以为温瑜是有事找萧厉和范远他们相商,就要命人去唤萧厉,被温瑜制止了,她道:“萧校尉辛劳多日,勿要扰他。我听闻有不少将士因风寒药不够病了,正好有些关于挖沟开渠的事要同范将军相商,顺道过来看看。” 谭毅便道:“那您先去帐中等上片刻,末将这就命人去给范将军传信。” 他殷切地亲自引着温瑜过去,临时搭起的驻地只有三间军帐,两间偏帐用于存放物资和供将领们短暂休憩,中间的主帐则是议事用。 几人才行至主帐前,便又有小卒慌张寻来,似河堤那边遇上了什么棘手问题。 温瑜道:“补堤事大,谭将军且忙去,我就在帐中等范将军回来。” 谭毅朝着温瑜匆匆一抱拳,便疾步往决堤处去了。 昭白上前替温瑜打起主帐的帐帘,温瑜正欲迈步入内,瞧见睡在圈椅上的人,脚下忽地一滞。 昭白看清帐中人,眸色也是微微一变。 萧厉脸上、头发上都沾着泥,侧头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脚上的靴子和裤腿已被泥糊得分不清界限,身上湿透的衣物被体温轰得半干,只余椅子下方还残留着些许从衣物上滴下的水迹。 桌上铺着一张摊开的河道舆图,看样子是累得看着舆图睡着了。 这便是谭毅说的他回帐内休息了么? 温瑜目光久久地凝在了萧厉疲惫却不减俊逸的睡颜上,眉心微蹙——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元宵快乐!评论区发红包哒~ 第75章 不负 萧厉被唤醒时, 意识尚朦胧,脖颈也酸疼得厉害。 跟前一面生的小卒捧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恭敬同他道:“萧校尉, 您喝了药去偏帐的军床上躺会儿吧, 这么歇着哪成?” 萧厉看着简陋的军帐和案前摊开的河道舆图, 总算记起这是在哪儿, 他抬手揉了把酸痛的后颈,坐起来问:“堤口如何了?” 这一动,搭在他身上的一件银灰色披风就这么掉了下来。 “有谭副将盯着呢,等范将军那边把沟渠挖开, 这重新堵上的堤口应能撑到洪水彻底退去,届时便可再细致修缮了。”小卒回话道。 河堤没事,萧厉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他捡起那披风问:“范将军的?” 但指腹接触到料子时, 又觉出些许不对, 这样细软的材质, 不太像是范远会用的东西。 小卒瞧着那披风也甚是茫然,挠头道:“小的不知, 小的进来时,便见这披风已盖在您身上了。” 军中都是一群糙老爷们,不是范远的就是谭毅的了, 萧厉便也没多想,说:“八成是范老哥的。” 他淋了两天两夜的雨不曾合过眼,靠着椅背打了这个盹儿后,脑袋颇有些钝疼,他揉着后颈起身道:“我去躺会儿。” 小卒忙唤他:“萧校尉把驱寒药喝了再歇吧。” 湿透的衣物被体温烘干后,黏在身上还是有些难受, 萧厉扯了扯领口说:“照例把我那份分给其他将士。” 小卒忙道:“咱们现在药材充足了,将士们都能分到药的!” 萧厉闻言,脚下步子一顿,侧首问:“坪州那边又送药材过来了?” 小卒点头,很是高兴地道:“不仅有药材,翁主听谭副将说咱们是在赶去支援滑坡村落的途中发现决堤的,又堵堤及时,才免了临近村落遭水淹,还给咱西二营的弟兄这个月饷钱翻了一倍呢!” 萧厉疲懒的眸子陡抬,幽沉锐利:“翁主来过?” 小卒只觉萧厉在那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压迫感剧增,他回话都不由磕巴了起来:“来、来过……本是要寻范将军,但范将军巡视下游河道去了,翁主等了一会儿,衙署那边又有人寻来,像有急事,翁主看了河道舆图,又问了谭副将修堤开渠的进度,便先行回去了。” 萧厉再看那披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喝问:“走了多久了?” 小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应是温瑜,答道:“有一会儿了,翁主走前还特地吩咐,让给这两日没分到药的弟兄都煎副药驱寒呢!” 话落便见萧厉已掀帘疾步出去,小卒忙唤道:“萧校尉,您上哪儿去?” 但帐外已没了人影。 暴雨过后,城外崎岖的官道皆是一片泥泞,萧厉一路疾奔,爬上驻地附近的山包,只看到了远处群山掩映间,渺小如蚁远去的马车队伍。 他撑树喘息着,盯着那黑点似的车队看了许久- 官道泥泞,马车行驶得并不平稳,挂在马车檐角的驼铃一路低响。 昭白手捧衙署那边刚急送过来的折子,念给温瑜听完一封后道:“南陈那边动作倒是快,新来的使臣已至百刃关了,只等您允他入关觐见。” 温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对南陈来说,这场暴雨下得是时候,洪汛若淹了几县春耕的田地,不仅会影响今年的秋收,单是安置灾民们,我们此刻也已分身乏术,如何再敢彻底同南陈交恶?” 天灾带来的打击和祸患,丝毫不比战事小。 从前渭河以南若发水患,朝中得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去治水赈灾,当年的粮食没了收成,秋后也还需从其他州府匀些粮食过来度过这个灾年才行。 如今他们只余坪州和陶郡,坪州的耕田要是大面积遭了水患,仅靠一个陶郡,不管是借粮还是筹钱,都周转不过来。 这也是她那夜听闻暴雨导致不少村落山体滑坡后,便匆匆召集所有臣子前来的原因。 可以说,每一方势力都在盯着眼下的坪州,都想趁机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昭白骂道:“他们可真是好算计!” “还好军营那边防汛及时,暴雨下得最急的那两日也一直巡守着绍河,堵着了被冲毁的堤口,没让洪水淹到下游村落去。” 说到此处,她不免就想到了在防洪前线看到的,累倒睡在军帐里的萧厉。 她本是对萧厉有诸多不满的,但和南陈的交锋迫在眉睫,萧厉所做的一切她也都看在眼里。 攻下陶郡城门他功不可没,又想出了和南陈攻守演兵的唯一取胜法子。 天降暴雨,绍河决堤险些酿成洪患,也是他带着底下将士不眠不休守在前线。 昭白以前觉着,许是那厮挟恩相报,让翁主为难。 但现在看来,对方分明也是在拼尽全力,让翁主的路好走些。 她迟疑着偷瞄了温瑜一眼。 翁主今日在帐外看那人的眼神,实在是跟平日里很不一样,且还把她自己的披风都留给那厮了…… 大概是她想着事情不自觉想出了神,盯着温瑜看了太久,本在闭目养神的温瑜忽掀开眸子朝她看来,问:“怎了?” 主子的私事断不是她们可过问的,昭白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没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外边传来护卫长的声音:“翁主,有百来名村民拦路。” 昭白闻言,将车帘微掀开一条缝,朝外看了一眼,便见泥泞官道两侧,站了不少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庄稼人,他们都诚惶诚恐又满眼希翼地瞧着车队。 昭白不敢放松警惕,怕有刺客混在其中,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的面孔,拇指卡着刀鞘将锋刃推出了半寸。 温瑜面上沉静,乌睫上扬,吩咐说:“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不可无礼。” 侍卫长很快领命前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翁主,这些人是马家庄和王庄一带的村民,听闻您今日车马出城,会经过此地,专程等在这里,是为谢您派遣军队堵堤疏洪,保住他们村落田宅的大恩。” 温瑜听得这番解释,浅愣了一息,随即打起车帘,躬身步出马车。 那些村民叫护卫们挡在了几丈开外,见温瑜出来,从她衣着上猜出她的身份,一张张腼腆怯懦的脸上,希翼和欣喜更甚,如瞻仰神明一般望着温瑜。 还有稚儿在小声问着:“阿娘,那就是菡阳翁主吗?可真好看啊!” 身穿补丁衣物的妇人悄悄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进了些,垂首示意禁声。 孩童不敢再追问,一双眼却仍晶亮地望着马车的方向。 温瑜到坪州后,忙得只差没把自个儿掰成两半用,连府门都鲜少出,自然也无暇视察底下民情,此刻见着这些身穿粗麻布衣、脚蹬半旧草鞋的村民,只觉心中升起几分酸涩。 她认真地看过他们每一张脸,说:“乡亲们都回去吧,大梁沉疴,朝廷积弊,河山破败至此,瑜心有愧,辗转来到坪州,幸得父老乡亲们不弃,堵堤疏洪,只是瑜应尽之责,担不起乡亲们言谢。” 一白发苍苍,形容枯朽的老翁出声道:“翁主莫要如此说,小老儿不识大道理,只知道咱庄稼人啊,命都搁在田地里,老天爷降暴雨发大水,要淹咱们,咱就只能认命。但绍河都被冲毁了堤,翁主却仍派兵在暴雨里堵了两天两夜的缺口,又将咱们全村人都接走避难,您待乡亲们的好,乡亲们都记着的。” 一妇人也跟着道:“我男人跟着军爷们一起去开沟,回来说啊,军营里分发防治风寒的药,都是先紧着咱百姓发的,好些个军爷都分不到药呢!” 村民们此起彼伏地附和:“就是,我在赈灾大鹏那边亲眼瞧见了,那些军爷冒雨堵堤开沟,又没分到风寒药,都起热症了,才被背过来让大夫医治。” “从前的皇帝是从前的皇帝,翁主您是您!” 有好一会儿,温瑜都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她朝着村民们深深一揖后,退回了车中。 昭白见温瑜被百姓们如此拥护,本是高兴的,但见温瑜回到车内后,便一直闭着眼,一时便也没敢贸然开口。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时,还能听见车外百姓在唤温瑜。 昭白端详着温瑜的脸色,迟疑道:“翁主似乎不高兴?” 她稍作思量,便想到负责赈灾的是陈巍这个坪州本地的父母官,百姓们会如此感激温瑜,只怕陈巍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毕竟这紧要关头,粮食和药材都金贵,从前朝中赈灾,不是大疫,尚且不会布药,温瑜这次却送了不少治风寒的药材到赈灾大棚那边,让染疾的百姓都有药可医。 李垚知她这决定后,尚且觉着没将药材用在刀刃上。 陈巍和李洵都深谙官场之道,用温瑜的布药之举,让她在民间尽可能多地攒些声望不是难事。 不过这是好事,翁主为何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我高兴。”闭目良久的温瑜在此时睁开了眼。 风吹拂着车帘,依稀还能瞥见身后官道上站着的那些百姓。 她回首望了一眼,说:“所以才更不能负了他们。” 第76章 抉择(捉虫) 回到衙署, 底下人禀报,李垚命人留了话,让温瑜回来后过去一趟。 温瑜以为是相商南陈使者再次来访的事, 都没回自己住处, 直接带着昭白去了李垚独居的院落:“先生找我?” 青黄交接的时节, 李垚菜圃里的菜苗长势喜人, 他躬身在里边拔除杂草,见温瑜回来,才在一旁的水桶里洗净了手问:“灾民情况如何?” 温瑜道:“陈大人做事细致,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绍河决堤也没酿成水患,等天彻底放晴后,再派官兵帮着受灾村落修缮房屋即可。” 李垚点了头,苍老枯瘦的手将放在石墩上的一封折子拿给温瑜:“翁主且瞧瞧。” 温瑜展开看完, 倒是没多少意外, 道:“忻州成功吞并了伊州, 于我们利,也不利。” 李垚道:“说说看。” 温瑜见李垚坐在菜圃梯坎处, 手捻着干枯的稻草从容地编起了草鞋,帮忙递上工具,道:“裴颂在北边战场暂且占了上风, 魏岐山拿下伊州,显然是要在南边战场上将这落差补上来。但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裴颂在南边的战场出局了,我们和魏岐山之间的相争,必然会愈发激烈,此为不利。” 李垚手搓着枯草问:“那利又在何处?” 温瑜看着他手上半成的草鞋, 道:“魏岐山在北需应对裴颂主力,在南,又有了我们这个即将同南陈结盟的劲敌,届时只会首尾皆遭重创。以魏岐山的谋算,必不会让他自己陷入此等境地,坪州和伊、忻两州,短时间应不会开战,且魏岐山兴许还会向我们示好结盟。” 李垚颇为赞许地颔首,提点道:“你所想不错,但魏岐山那老狐狸,能在裴颂遇刺时,就在南边不下忻州这颗棋,其心思不可谓不缜密,谋算也深远。你货船栽赃一事,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他此时受制于局势,才没法即刻向你讨回,断不可掉以轻心。先前裴颂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往,一来是燕云十六州以北正值凛冬,关外断了口粮的蛮族盯着幽州虎视眈眈,魏岐山还得防着北方蛮族,才没法抽出全部主力同裴颂打。二来么,魏岐山的确是个好老子,定州之后的那几仗,颇有些拿裴颂练他儿子的意思。” 温瑜静静地听着,垂于膝前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袖口。 她已竭力在逼着自己快速成长,但她的对手们,也远比她想象中强大。 无怪乎魏岐山在北边连丢数城还稳如泰山,开春后关外蛮族水草丰茂,没了生存之迫,自然也不会再紧盯着幽州,套在魏岐山脖颈上的这只要命铁索一松,他想收复失地,北魏的主力铁骑碾压之下,就不知裴颂还能不能抵挡住了。 李垚见温瑜垂眸深思,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的,继续道:“在没和裴颂彻底分出个胜负前,魏岐山不想同我们开战赔上南边刚拿下的忻、伊二州,但也不会乐意看着我们同南陈结盟壮大。南陈使者无礼,翁主怒而退婚的消息,外界皆已知晓,魏岐山那边,应也不会放过这个离间的机会。” 温瑜眸色微动:“先生是说,魏岐山或许也会前来说服我合作?” 李垚颔首:“魏岐山从前不会主动向翁主抛出橄榄枝,是因他那时在南边还无所建树,坪州虽有陈巍守着,却被各方势力渗透,并未凝成一块铁板。翁主便是带着坪州做筹码投向他,他除了得到拥护您的大梁臣子和百姓们的支持,拿不到什么切实的好处,且坪州转头兴许还会被南陈夺取,南陈届时再同裴颂联手,他便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温瑜叫李垚这么一点拨,已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接话道:“但眼下局势不同了,坪州和陶郡尽归我手,魏岐山自己也拿下了忻州和伊州,我想借这几府做成一道门栓,显然魏岐山也想到了。只要有了足够的兵力和后续补给,靠着坪州外百刃关的天险,就足以将南陈彻底阻拦在关外,伊州、忻州、陶郡三府连城一线,又可作为屏障挡住裴颂南下的兵马。” 她缓缓抬起眸子:“比起我们和南陈连成一气后,吞并他刚拿下的忻、伊两州,对魏岐山而言,自然是以合作的名头,借我们之力,把南陈堵在关外,等他打完裴颂,再攻南陈最为有利。” 李垚捋须道:“正是。” 他苍然的目光越过灰白院墙,北望瞧不见的洛都和奉阳,缓声说:“翁主如今多这一个选择了。” 温瑜跟着北眺回不去的故郡,沉默了许久问:“先生觉得,裴颂若败了,魏岐山率军南下,坪州会是何境遇?” 李垚道:“那日你来这园子里,请老夫为你谋时,老夫便曾问过你,所谋为何。” 温瑜眸光沉坚如初:“瑜当日的答案,便是瑜的选择。” 平地而起的风吹动她衣发,她道:“但瑜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任何人手中。” 南陈入局,她能在三方势力彼此制衡中壮大自己。 若选择同魏岐山合作,那便是帮魏岐山挡着南陈,让魏军主力同裴颂分出胜负后,再来清算自己和南陈。 没了绝对的利益制衡,谁也估不准魏岐山届时会如何对待她和坪州。 这不仅关乎她一人的性命,也关乎诸多忠于她的臣子的性命。 她必须让选择权永远留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去奢望上位者的仁慈。 魏岐山若是仁主,大治天下,万民归心,她愿退居一隅,不会挑起战火。 但魏岐山若是想赶尽杀绝,以绝后患,那所谓的北魏铁骑踏下来,她也会让他们一脚踏在尖刀上。 李垚捋着花白稀疏的胡须,似点头笑了笑,说:“魏岐山不知你父王在南陈还留了人手与你,开出的条件,怕是也不如南陈那边丰厚。但借此吓唬南陈一番,倒是可行。” 温瑜朝着李垚一揖:“多谢先生指点,瑜明白了。”- 两日后,南陈派来赔罪的使者入关,但温瑜将人晾在驿馆数日也不曾接见。 入夏的天气日渐炎热,胖使者在驿馆院子里急得来回踱步,脸上汗珠子都挂了一串,嘴上嘀咕着:“……司空老匹夫害我,怎地就非要在别人的地盘上逞威风,好好的接亲弄成了结仇,要是先把人迎回了南陈,哪还有这些破事……”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匆忙赶回,进院便唤道:“大人!事态不妙!” 胖使者被晾了数日,本就已有些心烦意乱,再听得此言,愈发不耐,喝道:“菡阳翁主都没肯见本使臣,还能有什么不妙的?” 下属道:“咱们的人瞧见北魏的车马今日进了城,菡阳翁主接见了他们!” 胖使者本还热得拿了折扇直扇,闻言折扇都收了起来,喝问:“来了多少人?” 下属回道:“入城的人倒是不多,不过带了好几车的东西,看样子是献给菡阳翁主的。” 胖使者用收拢的折扇敲打着掌心,面色凝重起来:“不妙,属实不妙!” 他吩咐底下人:“快快,继续往菡阳翁主那边递折子,赔罪谈和也得见着了面才能说不是!” 下属领命离去。 他自个儿则拖着肥胖的身躯,疾步往房内赶,招呼近侍:“替我研墨,得尽快修书一封告与王上和太后,北魏这时候来人,分明是想截胡!”- 坪州衙署议事前厅,地上放着数口打开了箱盖的宝箱,里边盛满了金银珠宝,华光璀璨。 北魏使臣立于几口箱子前,朝着主位上的温瑜拱手恭敬道:“早闻翁主有倾城之貌,安正之美,柔明毓德,温良淑静,我家公子心慕已久,只是碍于翁主从前有婚约在身,我家公子恪守君子之德,不敢冒犯以明心意。今闻南陈无礼,翁主怒而退婚,我家公子亦替翁主不平,心中愤懑,又难消倾慕,茶饭不思,以至病倒在榻。侯爷闻说此事,怒公子不争,更愤翁主乃我大梁明珠,南陈夷族竟敢如此无礼,特命小臣携礼前来拜访,翁主若对我家公子有意,侯府便再择良辰前来下聘。” 婚嫁之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温瑜从前和陈王的婚约,哪怕只是一出缓兵之计,也是南陈那边和她父王相商定下的。 如今北魏来说媒的使臣,却只能亲自问温瑜意向了。 使者显然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媒,面上颇有些不自然。 坐于上方的温瑜,神色倒是平静得有些冷漠,无半分忸怩之态,开门见山道:“既是联姻结盟,便是互利往来,你们许坪州什么好处?” 使者没料到温瑜会这般直接地说破,愣了一下后,胸有成竹地浅笑着回话道:“南陈能许给翁主的,北魏亦可。” 温瑜指尖轻扣着太师椅扶手,语调散漫:“是么?我要伊、忻两州,朔边侯也给?” 北魏使者面色变了变,勉强维持着面上笑意道:“翁主若有心同我北魏结盟,又何必说这等玩笑话。” 温瑜单薄的眼皮轻抬:“玩笑话?” 她似笑了笑:“使者且回吧。” 她那笑像是碎在结冰湖面上的日光,看着柔和,实则没有半分温度。 使者被那一笑带来的美貌和她与生俱来般居于上位者的姿态所震慑住,回过神后忙道:“翁主,我家侯爷是诚心与翁主合作,还望翁主三思。” 温瑜眼无波澜地看着他:“我的条件已开出来了,北魏若是诚心,不妨再好好想想给我答复。” 北魏使者还欲说什么,立于门口的侍从已朝他做出请的手势,他终只能面色难看地离去- 昭白端着茶水入内,对温瑜道:“按您吩咐,已让南陈那边知道了北魏来人的消息,驿馆那边又递来了觐见的折子。” 温瑜端起茶水浅饮了口,说:“且再晾上他们一日,北魏那边接下来的动向捂紧些,莫要再让他们听到风声。” 昭白颔首:“明白。” 温瑜又问立于下方的李洵:“关在牢里的那些个南陈臣子,现下如何了?” 李洵出列揖手道:“那位南陈的资政大夫,时不时又头疼脑热的,请过几次大夫,他身边的近卫嚷着让换个院落。” 温瑜问:“新来的使者可有联系过他们?” 李洵道:“提出过见他们,但您一直晾着那新来的使臣,底下人便也不敢让他探视。” 温瑜撑额想了想,说:“辟个院落,先把南陈那位资政大夫安顿进去吧,派人盯着些。” 李洵拱手应下,明白日后若还是需要同南陈结盟,此刻太过苛待这位资政大臣了,并无益处。 更何况把人放出去了,对方若是有所动作,还能让他们掌握到更多信息。 温瑜清楚自己说到这份了,李洵便知接下来怎么做的,便也没再多言,她有些疲乏地揉了揉额角,说:“这些日子,又是治水赈灾,又是共商结盟大事,诸位也都辛苦了,今日若已无事再禀,便退下吧。” 谋臣们都陆陆续续退出去后,李洵一人留了下来。 温瑜问:“李大人还有事?” 厅堂内除了昭白,再无旁人,李洵道:“翁主先前命臣查裴颂与罪将秦彝一家可有关联,臣用了些时日,只查到裴颂之父裴靖,曾与秦彝之妻的兄长是八拜之交,不过因当年的夺嫡一案,秦彝妻族也受了些牵连,秦彝妻兄早早便致仕归隐了。” 温瑜揉按额角的手停在了太阳穴处,说:“继续查,找到秦彝妻族。” 李洵退下去后,昭白看着温瑜苍白却冷漠的脸色,出声询问:“是不是头疾又犯了?我给您按按?” 温瑜闭目算是允了。 昭白给她按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嫂嫂那边,可还有来信过?” 昭白摇头道:“许是裴颂征战转换了数座城池,世子妃身边又缺少忠仆,递信出来比从前难了些。” 温瑜闭目不语,嫂嫂和阿茵是她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她们多在裴颂手上一天,她便多提心吊胆一日。 她势微时还好,到后面日渐势大,以裴颂的手段,必然会拿她们做威胁她的筹码。 这个念头一起,温瑜再掀眸时,眼中便只剩一片冷然:“训练的那些影卫如何了?” 昭白说:“还无法同裴颂的鹰犬正面抗衡,但做暗桩是够了的。” 温瑜示意昭白不必揉按了,吩咐道:“你选几个最得用的出来,想办法安排到嫂嫂身边去。” 她必须让江宜初身边有自己的人,这样在变故发生时,江宜初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这一晚温瑜没再看书,也没让昭白念折子给自己听,她一人枯坐在灯烛下,像是被烛光烤化了一身铜皮铁骨,要在这沉寂的夜色里晾干所有深埋的迷惘。 挂在屋角的嫁衣在烛光里闪着金色微芒。 她侧目看向那以公主翟衣形制为她裁剪的嫁衣,长长的衣摆拖曳至地,上边金线绣的鸾凤游浮于绯红的衣料之上,仿佛真是浴火而生。 这是陈巍的夫人白日里命人送过来的。 未免出嫁匆忙,温瑜刚到坪州时,陈夫人便已在张罗绣娘替她绣嫁衣了。 这些日子里太忙,温瑜自己都已忘了这回事,今日陈夫人说嫁衣绣好了,送过来让她试穿看看合不合身,但她诸事缠身,哪有空试衣,便先放在这里了。 此刻温瑜亦只神色平淡到冷漠地看着这件华美的嫁衣,没有丝毫试穿的念头。 嫁陈王,还是嫁魏岐山长子,于她而言,都无甚区别。 不过一场利益结盟。 她要的,只是伊州和忻州。 哪一方能接受这个条件,哪一方便是她的盟友。 却不知何故,她眼前倏地又浮现起萧厉一身泥睡在军帐里的模样。 烛火被窗口吹进的冷风拂灭,她眸底在那刹那间浮起的波澜隐于了黑暗中- 萧厉因治水有功,如今已升为副将。 南陈和北魏都来了人,陈巍得回衙署去帮着应付一二,给山体滑坡屋舍被毁的村民重修房屋的事便被他揽了去。 他这日回到军中颇晚,前去范远帐中点卯时,进帐便听见几个武将在谈论今日北魏使者见温瑜的情形。 “要说那北魏出手倒也不抠搜,我听几个谋臣说了他们送来的礼单,比起当年南陈给咱翁主的聘礼,只差了一面玉雕屏风!” 萧厉刚坐下,骤然听见这话,朝那武将看了一眼,问:“北魏不是前来暂且求和的么?什么礼单聘礼?” 那武将正说至兴头上,一听萧厉问,笑道:“萧老弟你今日不在场,还不知罢,那北魏使者,也是前来给翁主说亲的!” 萧厉眉头瞬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任谁都能听出他声线极冷:“说亲?魏岐山那老匹夫都多大年岁了?” 旁人都只当他变脸是作为温瑜心腹,怒魏家无礼,未做他想。 知他误会,笑着同他解释:“魏岐山自然是没那个老脸来求娶翁主的,是他儿子!嗐,还说什么从前就心慕翁主,只是因翁主已有婚约在身,才不敢明心迹,知道南陈公然辱衅大梁后,便想求娶翁主,替翁主出这个头……嘶,那些话文绉绉的,说得真叫人牙酸!” 萧厉只知北魏此番前来是为求和,却不知是这样的求和方式。 他肩背不自觉绷紧,嗓音发沉:“翁主怎么说?” 最先说话的武将道:“翁主要他们拿忻、伊两州做聘礼,北魏那边不肯。” 坐在萧厉身旁的谭毅接话道:“咱们守着坪州,又已有陶郡,若再得忻、伊两州,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翁主深谋远虑,但无论是北魏还是南陈,想同他们谈条件拿到这两府,都不是件易事。” 萧厉沉默地听着这些,没再出一言。 不多时,范远回来,武将们也打住了话头。 范远安排完他们明日要做的事后,特意留下了萧厉,他拍着萧厉肩道:“北魏来人后,南陈那边,便该愈发沉不住气了,明日就是压着他们的气焰谈条件的最好时机,但想让他们就此同意将来打下忻、伊两州后,让这两州归属咱们,还需下一剂猛药,接风宴上翁主会安排一场沙盘演兵,你届时好生挫挫他们的锐气。” 萧厉道:“末将定不辱命。” 回了军帐,却是辗转难眠。 萧厉在黑暗中合衣躺在军床上,枕着一只手臂,沉默地望着帐顶。 心底那份不甘和隐恨,一点点蚕食着他。 曾经他在无数个黑夜里放任自己的恶念滋长,嫉恨着那个他素未谋面的陈王。 但魏岐山的儿子也提出求娶温瑜后,他恨的,突然就只剩自己的一无所有。 生来就在一滩烂泥里,被唾弃和厌恶着长大。 连活着,都是靠着跟条街头野狗一样四处抢食。 哪怕后来从烂泥爬出去了,也带着一身腌入骨的泥腥味儿。 他成不了旁人口中与她相配的那类风光月霁的人。 萧厉沉沉闭上眼,心口窒闷得慌,里边像是有什么东西想尖啸。 他撑身坐起来,欲出帐透透气,掌下却无意间压到叠放在枕边的披风,那异常柔软的贴合着他手掌,似顺着掌心的纹理慢慢渗透,融进血液,裹住了他整颗心脏。 所有的痛苦和躁郁都在那瞬间被安抚了下去,萧历盯着那披风看了好一会儿。 她要忻州和伊州做聘礼- 南陈资政大夫院房里,门窗都从里边蒙了黑布,方点上烛火。 新派来的使者礼部侍郎方明达扮做了小厮混进来,肥胖的身躯坐在圈椅上颇似一尊弥勒佛,他惧热,这会儿功夫颈上已堆了一颈汗,用帕子抹着问:“依司空大人和姜统领之见,眼下应如何是好?” 一身侍卫打扮的姜彧抱臂没做声,为了借着看病同外边联系,故意把自己折腾出风寒的资政大夫司空畏咳嗽着道:“老夫和姜统领也不曾料到,魏岐山会在此时成功吞并伊州,本以为在南边战场,裴颂也能同他绞着的,人算终究是不如天算。” 方明达心中颇有怨言,但这二人,一个是太后亲侄子,一个是在朝重臣,都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便只能跟着打哈哈:“天意如此,我等能做的,便也只是尽人事了……” 姜彧冷冷开口:“这哪是人算不如天算,分明是咱们都被裴颂给摆了一道!他若在南边也同魏岐山绞着了,咱们顺利和菡阳结盟,于他才是大为不利。他这一招,看似舍弃了南边的战场,实则是把矛头全抛给咱们和北魏了,他反倒能彻底腾出手来,在北边全力打魏岐山!” 他说到此处颇有些咬牙切齿:“可恨我等到了此时,才识破他诡计!” 资政大夫司空畏闻言,不禁愕然,最后只长叹道:“此子心计果真了得,魏岐山看样子也是被他摆了一道。” 姜彧自省道:“是我们低估了裴颂,我们都以为他同大梁温氏不死不休,断不会让那位菡阳翁主讨着半点好,可他偏为了全局,间接帮了菡阳一把。” 他说到此处神色愈冷:“咱们想吞并菡阳手中的旧梁势力,那位菡阳翁主,打的无非也是南陈兵权的主意。一如我们乐意看裴颂和魏岐山鹬蚌相争,比起让菡阳半分讨不着好,南陈得以顺利进军中原,裴颂必然也更愿意看到咱们和菡阳一直内斗。” 方明达拍案道:“狡诈!此子实在是狡诈,诡计多端!” 司空畏叹道:“事已至此,多说也已无异,还是想想有了北魏横插这一脚,咱们要如何说服菡阳继续结盟吧。” 方明达果断把问题抛给二人:“明日见菡阳翁主,姿态必然是得有多低放多低了,但她们大梁若是借此狮子大口,当如何是好?” 姜彧垂下眼皮,在心下粗略核算一番后道:“虽有北魏横插这一脚,但他们开出的条件,应也比我们高不到哪儿去。更何况魏岐山主力还远在燕云十六州,中间隔着裴颂的兵马,忻、伊两州便是有什么,只怕北魏那边也是鞭长莫及,菡阳若是当真短视要同北魏结盟,我南陈数万大军,也不惧攻不破这几府连成的一道屏障。” 司空畏短暂沉思后,颔首道:“姜统领说得在理,明日方大人前去见菡阳翁主,不妨让姜统领扮做侍从同去,必要时,以沙盘演兵,叫她们看清选择魏岐山后,同南陈开战的后果。” 方明达一双眼瞬间笑成了一条缝:“甚好!此法甚好!” 他对司空畏道:“还是司空大人想得周到。” 又朝着姜彧一拱手,笑容可掬似个面团:“姜统领果真是足智多谋,无愧为我南陈的百胜将军,明日,便有劳姜统领了。” 姜彧只道:“那位菡阳翁主只怕不简单,明日面见,方侍郎最好警醒些。” 方明达连说“自然”,又问:“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既要演兵,可需下官去打探些关于坪州诸将的消息?” 姜彧轻捻指腹,侧脸的轮廓在烛火下尤为清晰,他在南陈是无数贵女的梦中佳婿,除却是太后亲侄子的这层天潢贵胄身份,也因那张脸生得实在是朗艳。 听着方明达的话,他似乎笑了笑,那双映着烛光的瞳仁儿里,却只余幽冷:“本将军从十五岁便开始推演坪州几位名将打过的每一场仗,他们排兵布阵的路数,我可太熟了。明日的较量若不是演兵,我倒是想试试,屠尽大梁守关名将是个什么滋味。” 第77章 谈判 入夏的雷雨过去后, 日头便一天比一天毒辣。 被晾了多日的南陈一干人,在次日辰时未过,便已候在了衙署门口。 前去衙署上值的官员路过, 不免侧目打量一二。 方明达后背被太阳晒得发热, 在他不知用帕子子擦了几次胖脸上的汗珠子时, 里边终于传来了通传声。 他带着扮做了侍从跟着自己的姜彧穿庭过院, 步入政堂隔着垂地的细蔑丝帘,胖脸上堆着笑朝里拱手:“小臣方明达,见过贵梁菡阳翁主。” 蔑帘透光,依稀可见里边影影绰绰的一片人影分立两侧。 方明达颔首作揖, 垂下视线瞧不见坐于主位上的人是何模样,只听得一道如裂冰碎玉般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大梁如今只余一州一郡,可担不起使臣这贵字。” 扮做奉礼侍从的姜彧听见这声音,不动声色抬起眼朝里瞥去, 但隔着蔑帘, 只能瞧见里边坐在主位上的一道模糊人影。 他眸光微动, 重新垂下了视线。 方明达额上则是当场又掉下汗来,对方这明显是拿先前姜彧手底下武将不敬的话回堵他们呢。 他赔着笑道:“南陈先前的愚将无礼, 小臣在此给翁主赔罪了,大梁自开国以来,便建树十七府三十六州, 广开商道与列国往来,乃当之无愧的天朝上国,又怎担不起一贵字?” 他说到此处,含笑的眯缝眼微抬,试图打量一眼里边人的神色,无奈被篾帘隔绝了, 他只得揖手继续道:“吾王和太后闻那愚将胆敢如此无礼,也甚是惊怒,已撤了对方军职,命小臣告知翁主,愿将此人交与大梁,任凭翁主处置。随行的资政大夫,管束下属无能,也暂且革职查办,我南陈与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此行前来,吾王还特命小臣另带与翁主珠玉首饰一百二十件,金银瓷器二百六十件,妆花绸三百二十匹,只盼翁主息怒,且择良辰吉日,出降南陈。” 话落,垂于门厅前的大片蔑帘被婢子卷了上去,方明达和姜彧都觉眼前骤亮。 二人迟疑着一抬首,便见里边厅堂内,分站着百来十名大梁臣子,皆手拢在官袍大袖中,睥眼瞧着二人,端的是虎视鹰凝。 正前方的檀木案后,一着荼白深衣的女子凤眸微阖,尽显王相之气,容颜更是姝丽无双,堪称绝色。 只一个照面,方明达面上的恭谨,便较于之前更甚了些。 他满脸堆笑地小心翼翼瞧着坐于主位上的女子,等她发话。 姜彧目光落在温瑜身上,则明显浅怔了一息,察觉一道幽沉冰冷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忙收回了目光,颔首捧着放置了礼单的托盘。 待那道视线移开,姜彧方不着痕迹地看了回去,发现是那名两刀便将自己麾下猛将挑下马背的坪州小将,这次他尚不及收回视线,便和那小将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一如那日在坪州城外瞧见的那般凶戾逼人,恍若荒原上单行的野狼,但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稳。 姜彧佯装惶恐地垂下了眼。 主位上,温瑜眼无波澜地扫过方明达二人,淡声道:“南陈许诺的,北魏也可一样不少的应下,使臣认为,坪州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选南陈结盟呢?” 方明达面色僵了僵,勉强维持着笑道:“这……翁主与吾王,乃是早年由我南陈先王和大梁长廉王亲口定下的婚约,吾王对翁主,更是倾慕已久,裴氏逆贼祸乱中原时,南陈也不曾扰过坪州。翁主另择北魏结盟,未免有背信弃义之嫌……” 话未说完,他便听得一声冷笑。 姜彧和方明达循声看去,便见满堂臣子皆站着,唯那出声的耋耄老者,在温瑜左下方被赐了一张太师椅落座,显然身份不凡,方明达不自觉禁了声。 李垚重重一杵手上的拐杖,一双苍老却锐利不减的眼削向他:“背信弃义?你南陈当真是好大的脸!当日在坪州城门外,公然折辱我大梁的是谁?对翁主出言不逊的又是谁?你南陈是不曾收到我大梁的退婚文书么?我家翁主如今另择良婿,又同你南陈何干?还敢拿裴贼祸乱中原你南陈不曾出兵坪州说事,当年你南陈内忧外患,四面受敌,全靠我大梁相援,今你南陈不曾出兵助过我大梁也就罢了,作壁上观还想让我大梁记着你们一份恩情?” 李垚哂笑一声:“你们南陈,可真是算得一笔好账!” 论口舌,这屋子里没几个人比得了李垚,一众梁臣听得他这番骂言,只觉通体舒畅,一时间不由得将身板都挺得更直了几分,目光不善地看向方明达。 姜彧面色难看,握着托盘边缘的手,指节已用力绷到泛白,只是谨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才不曾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方明达哪见过这等阵仗,连忙解释:“小臣……小臣不是这个意思。那愚将也并非是故意为之,只是想同贵梁将军们切磋武艺,我南陈已诚心致歉,吾王和太后也发作了那愚将……” 李垚厉声打断他:“休作推搪之言!历来婚嫁结谊,有谁在接亲时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语?可知我大梁的翁主,嫁去了你们南陈,那也是你们南陈的王后!怎么,你们南陈是已礼乐崩坏到臣将已可公然辱王室了吗?朝中武将相互切磋时,都会先挖苦你们陈王或王太后一通?” 姜彧面色阴沉。 方明达则被训得面红耳赤,饶是再巧舌如簧一人,在此刻也接不上讨巧的话来,只暗恨司空畏和姜彧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他,抬起胖手不断地拭汗。 李垚说到后面怒意愈甚,以拐砸地质问:“你南陈胆敢如此行事,是欺我大梁无人还是温氏无人?今将一切罪责全都推给那小将便想揭过,欺人太甚!” 他话音一落,屋内众臣便义愤填膺喝道:“滚回你们南陈去!” “蛮地粗鄙之人,焉配我大梁天王女?” “常言逆境可观人心,这南陈如此市侩行径,但真是丑态百出!” 方明达心下骤慌,下意识朝姜彧看去,眼见姜彧垂首并不做声,这才想起他如今是扮做了自己的侍从,忙将腰身一折再折,朝着温瑜拱手:“我南陈当真无轻慢翁主之意!还望翁主明鉴,除却原本承诺的那些,翁主但凡还有旁的要求,只管提!只要是在我南陈力所能及之内,绝无二言!” 坐于上方的温瑜神色淡淡,似笑非笑道:“我若要忻州和伊州呢?” 方明达一时哑然,但好歹理智还在,为难道:“翁主莫要戏弄小臣,这忻、伊二州,皆在北魏之手,南陈大军被挡于百刃关外,谈何取这二府?” 温瑜道:“本翁主说的,乃是尔等攻下忻、伊二州之后。” 方明达怔住,只觉温瑜那双眸子像是能蛊惑心神,半晌不曾回话,在姜彧低咳一声后,才骤然找回心神,谨慎问道:“这……翁主确信,北魏能许翁主这二州?” 温瑜四两拨千斤反问回去:“有何不可?” 方明达直觉北魏不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但一想到北魏在那边,除却忻州和伊州二府,孤立无援,还要面对他们这个劲地,心中的念头便又没那般坚定了。 北魏若是舍忻、伊二州,让大梁残余势力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回头再来坐收渔利也不无可能。 他当即改换了策略,不再一味低声下气求和,威胁般陈以利弊道:“小臣不觉得翁主同北魏合作是个好选择。” 他迎着满朝梁臣的怒视看向温瑜,一如先前那般揖手,但身上再无伏低退让之态:“南陈数万雄兵就囤于关外,一旦进军北上,翁主觉着,靠着被裴氏截断了主力的北魏,能让坪州撑到几时?” 眼见屋内梁臣们气焰稍降下去了些,他顿了顿,继续道:“小臣实不相瞒,裴颂在这之前便已找过南陈,以求同南陈合作,是吾王和太后念着大梁长廉王昔日的出兵之恩和同翁主的婚约,才拒绝了裴颂的请求。翁主若同北魏联手,这无异于是将南陈也逼向同裴颂结盟。届时以坪州为首的四府,腹背皆遇强敌,反倒是北魏主力抽身在外,翁主舍整个坪州和陶郡,为他人做嫁衣,又是何苦呢?小臣恳请翁主,莫要为了一时之怒,错选盟友,乱了大局。翁主若怒先前那愚将的冒犯之言,我南陈也可再行赔罪。” 不得不说,方明达这张嘴,实在是能把死的都说成活的,原本还对他颇为敌视的梁臣们,在听他陈以这些利弊后,面上已有了明显的忧虑。 先前训他训得最凶的那老者,也拄杖垂眼不语。 方明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在此时方敢轻舒一口气,只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全场面色丝毫未变的,当属温瑜了,她不以为意道:“使者为何如此笃定,届时腹背受敌的,是坪州,而不是裴颂?” 姜彧闻言,不由抬眸看了温瑜一眼。 方明达亦是愕然,随即带着几分被轻视的羞恼道:“翁主莫非觉着,坪州联合了忻、伊两州和陶郡,便能挡下我南陈北上的雄师?还可抽出余力去帮着北魏打裴颂?” 温瑜轻飘飘道:“阻尔南陈,何须四府之力,倚百刃关之险,我坪州一府便可将你们拦于关外。” 方明达心中被羞辱的怒意陡增,强压着火气道:“小臣是诚心来此相商,贵梁翁主又何故以此言愚弄小臣?百刃关虽险,却也不是坚不可破!” 温瑜浅淡一挑眉:“愚弄?” 她直视着方明达道:“我坪州只留一万人守关,使臣大可以沙盘做推演,让南陈兵马攻城试试。” 方明达见温瑜如此胜券在握之态,有一瞬是有些担忧她那些话所言非假,但便是在大梁鼎盛时期,也不敢说以坪州一地,便可将他们拒之关外,且南陈如今雄兵数万,倒是坪州兵力捉襟见肘,温瑜有何底气放出这等话来? 这么一寻思,他先前那点担忧便荡然无存,只当温瑜是不懂兵法,又想逼迫他们答应条件,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他心中起了轻视之意,只面上瞧着不甚显,冲温瑜揖手道:“小臣还是那句话,我南陈同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翁主既执意如此,那小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厉当即看向了坐于上方的温瑜,便见温瑜目不斜视,浅淡吩咐左右:“布沙盘。” 底下人很快便抬着东西进来,在政堂内布下一长约一丈有余,宽约半丈的沙盘—— 作者有话说:叮咚!本章触发红包小程序,评论区留言会掉落红包哒! 感谢在2024-02-28 23:58:49~2024-03-02 23:3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50093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飞絮 47瓶;明昀 24瓶;南野的猫 20瓶;薄荷香气 17瓶;41103409 10瓶;呀雅雅呀 6瓶;十六 5瓶;请你吃生菜、一块司康 4瓶;鲸鱼不吃香菜、清粥咸鸭蛋 3瓶;写完作业打街机、八宝粥、木子说书、kfpy_L、胖狐狸、事业有成三小姐、日日日日日、双鱼座的小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对阵 方明达扫过那沙盘, 同立于他身侧的姜彧对了个眼色,道:“小臣此行,是为向翁主赔罪迎亲而来, 身边并未带能谋擅战的将军, 但倚仗百刃关外数万雄狮, 倒也不足为惧, 姑且让我这随行侍从替南陈一战罢!” 此话放出来,堂下梁臣们无不色变,响起一片窸窣议论声,李垚也掀眸朝他看了去。 范远更是低声骂道:“这死胖子, 分明是有备而来,还说什么是让侍从代为一战,咱们这边随便上个有军职的小将,都显得是欺负他们了!赢了不光彩, 输了, 那他娘的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开口便让他身边的侍从上, 怎么看都是早有准备。 萧厉就站在他身旁,将他这番低骂听得分明, 他侧目看向立于堂中的那二人,视线落在了那手捧托盘的随从身上。 他先前粗略扫过此人腰臂,便已断定对方是习武之人。 但这南陈使臣独自前来面见温瑜, 身边带个习武高手倒也说得过去。 眼下对方却来了这出,让他们在沙盘推演中无论胜败,都成了输家,委实是做得一出好局。 姜彧也察觉到了萧厉的打量,他不曾抬头,只迈出一步, 立于沙盘一侧,似十分谦逊地道:“不知哪位将军肯上前赐教?” 温瑜至此时,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们有所准备,南陈那边也有所准备,只是他们的准备,好歹是在战局上,南陈却是耍起了这等伎俩。 她面不色变,冷漠道:“使臣这是把我大梁当什么了?” 方明达抬眼朝堂上看去,只觉这位大梁翁主的目光冷到砭骨:“我大梁的将军,断没有同一侍从交手的道理。使臣同行的既无虎将,你们先前派遣来的那位将军,倒是还在我坪州大牢。” 她吩咐左右:“来人,去将人提上来。” 先前温瑜命人将南陈一干人等都关进了大牢,因南陈那位资政大夫三天两头又病倒,方明达又多次提出想探望他们南陈的这位老臣,温瑜才命人将司空畏移出大牢,安置到了一处院落里。 司空畏出去只带走了两个可照顾他日常起居的近侍,其余人这会儿都还被关押在牢里。 姜彧能跟着出来,自然是因他乃司空畏指认的“近侍”之一。 在场梁臣们听得温瑜这话,都轻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总算是没落进对方的圈套里。 李垚阖目而坐,面上微有笑意,似十分满意温瑜的反击。 方明达则不动声色地和姜彧交换了个眼神,心知无论是兵力还是国力,他们都占据了绝对性的优势,便是调那武将上来,由对方出战,他们也是必胜无疑,不过是不能叫大梁再吃这个瘪罢了。 故此,方明达面上仍是一派和气:“翁主既肯大度让那愚将前来代为出战,小臣便在此先谢过了。” 须臾,先前在城门口处对温瑜出言不逊,被萧厉踩断了一只手的那将领便被两名坪州将士给押了上来。 那武将断了一只手,一直没能被医治,只被同牢的将士用撕成条的衣料给他缠绕包扎过,此刻一只手还用布条挂在颈上,脾气倒是不小,见着南陈的人也在堂上,当即便甩开押送他的坪州将士,喝道:“别碰老子!” 温瑜只冷眼瞧着这一切。 方明达一贯圆滑,明白就算温瑜最后认清事实做了让步,那等她成为陈王妃后,一样是踩在自己脑袋顶上的,将人开罪太过讨不着好,当即便呵斥了句:“休得无礼!” 那武将在牢里被关了多日,因他先前的挑衅和那一身臭脾气,狱卒们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他此刻形容狼狈得狠,见着南陈的人,还试图让他们替自己撑腰做主:“大人,末将的手……” 方明达指着他的鼻子便骂道:“胆敢对翁主不敬,坏两国联姻大事,莫说你这只手,你全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随即又对着温瑜再次作揖:“小子无状,还请翁主勿要怪罪。” 那武将察出方明达态度有异,最后那句说砍他全族脑袋的话更像是威胁。他忙看向姜彧,但姜彧垂眼避开了同他对视,方明达瞟过来的目光则凶狠得像是不能捏死他。 这武将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不敢再做嚷嚷,垂首站在了一旁。 押送他的坪州将士冲温瑜抱拳道:“翁主,犯人刘志宪带到。” 温瑜挥手示意两名将士退下,盯着那武将道:“你几番无礼于我大梁,本宫便是取你性命也是使得的。” 刘志宪似有不服,努了努嘴角,但终没做声。 温瑜视线冰冷:“今你南陈要于这沙盘上推演攻陷我坪州,你若能胜,你先前的无礼,本宫便既往不咎。你若败了,本宫斩你于门外,想来使臣和陈王,应也不会有异?” 她说着,视线瞥向方明达。 方明达忙颔首道:“小臣来之前,吾王和太后便已交代过,此愚将任凭翁主处置。” 随即侧过头喝令刘志宪:“还不快谢过翁主!” 刘志宪霍地抬起头来,终于认清自己已被南陈抛弃的这个事实。 他看向姜彧似想说话,却被姜彧一个眼神给骇止了回去。 刘志宪心头骤冷,明白纵然此刻在堂上指认一切皆是姜彧授意的也无济于事,真要如此行事了,大梁不会感激他,南陈也会彻底容不下他,指不定还会祸及他妻儿族人。 不过短短几息,刘志宪已挂了一脑门的冷汗,彻底想通自己唯一的生路只在这场沙盘推演里。 他终是低下头颅冲温瑜道:“末将……谢过翁主。” 方明达讨巧地笑着问温瑜:“不知翁主这边,打算派哪位将军应战?” 温瑜神色淡淡:“本宫观你们南陈这位将军,年岁未过三十,我大梁也派一年轻将军对阵即可。” 她视线掠过诸多文臣武将,落在了萧厉身上:“萧将军,你去,本宫拨与你一万人马,务必将百刃关守住。” 萧厉朝着温瑜一抱拳:“末将定不辱命。” 方明达不知萧厉是何人,但见他瞧着颇为年轻,应也不是什么名将,并不觉着有什么威胁。 倒是姜彧因见过萧厉当日战刘志宪露出的那一手功夫,略一敛眸。 他低声同方明达说了什么,方明达神色微动,随即向温瑜一拱手道:“翁主,这愚将伤了手,一会儿持棍时怕是不便,可否让小臣这随从代为替他拿棍?” 温瑜已猜到他那随从怕是不简单,不过他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她视线落在他那随从身上两息,颔首允了。 沙盘早已布好,屋内众臣分立于沙盘两侧,隔着一段距离围观。 萧厉站在沙盘代表坪州的那一边,朝着对面一抱拳道:“大梁,萧厉。” 刘志宪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便觉被碾断的手骨又在做疼,明知不是时机,却也无法藏下眼中的怨毒,因一只手有伤,索性也不抱拳回礼了,咬牙含恨道:“南陈,刘志宪。” 沙盘推演,按规矩,正式开战前,都需简述己方大概地形地势,兵力和武器配给,以及粮草能支撑的时日。 萧厉感觉到了对方的敌视,他不为所动,手执长棍,指着沙盘上代表坪州的那一片地道:“我大梁一万将士守关,兵甲皆是按精兵配给,投石车八十辆,床弩三十余张,弓箭十万余支,粮草至秋前无忧。” 他说完这些,看的却不是刘志宪,而是替他执棍的那随从,随即长棍所指,从坪州城变成了坪州城外如刀锋一般高耸的山峦:“百刃关外的长城,依山而建,绵亘百里,墙高两丈有余,依山势起伏,每三里地设一烽火台,若遇敌情,一刻钟内便可传信于全军。且因山势极险,敌来,行军艰难,云梯不可接,乱石不可击,唯一的攻城之道,乃城门所在的石梯狭道,凡有进犯者,皆可以乱箭射杀。” 他说的这些,都是南陈已研究透了的百刃关防守要点,姜彧一语不发听完,回过头看似等刘志宪给他指示,实则却是以眼神暗示刘志宪。 刘志宪纵使对南陈心下有怨,可在姜彧手底下多年,已是从骨子里惧这个上司,更何论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刻。 好在眼下只是介绍些基础的兵力配备,姜彧是提醒他该出声了。 他收敛了一腔怨恨,手隔空指在沙盘百刃关外狭道两侧的茂密丛林里,道:“我南陈八万大军,皆是按精兵配给,借山林遮掩,扎营于林间,可造攻城器械,不以计数,粮草一月一送,可至年前无忧。” 姜彧便依他所言,在沙盘上圈出了个大概范围,插上了南陈旌旗。 不少梁臣在听闻南陈攻百刃关的乃是八万人马时,就已微微变色。 他们先前做的推演,以为南陈顶多能抽出五万兵力来,眼下看来,是他们低估南陈了。 温瑜坐在主位上,面色沉静地看着沙盘,叫人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萧厉听到八万这个数字,也浅浅扬了一扬眉,随即总算是正眼瞧了刘志宪一眼,在对方半是怨恨半是得意的神色里,冷淡道:“贵国是攻方,刘将军先请。” 第79章 厮杀 刘志宪少年从戎, 能得姜彧重用,在南陈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将领。 百刃关乃大梁南边的门户,在此之前, 南陈和大梁虽未曾交过手, 但从洛都易主、长廉王父子身死以来, 温瑜又生死不明, 他们自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南陈将领们推演了无数次如何攻破百刃关。 此刻对着这沙盘,刘志宪回想着军中推敲已久的战术,心底那点慌乱慢慢消弭殆尽, 他抬起头,神色阴鸷地盯着萧厉道:“我南陈大军扎营于百刃关峡谷两侧山上,先围而不攻,遣斥侯探查百刃关城楼和各烽火台轮值时刻点, 寻一月夜, 遣三千先锋营人马于城楼处正面突袭。另遣两千人马, 以百人为屯,分二十支队, 以百刃关城门为界,左右各横跨三十里地,突袭二十处烽火台!” 这话一出来, 范远和陈巍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妙。 对方这打法,有他们攻陶郡所用计谋的影子,瞧着像是声东击西,以城门处的正面突袭做靶子,拉住他们城内大部分兵力, 替那突袭的二十支小队创造机会。 可实际上,这二十一处,每一处都是实打实的进攻! 百人小队听起来兵力单薄,但他们需要应付的,也只是各处烽火台驻守的十余名大梁将士,纵使长城上每隔十里便有百余人的巡逻小队,可邻近烽火台全都遭敌袭,巡逻小队也分身乏术,只要有一处烽火台失守,那么在对方百人小队的倾轧之下,邻近烽火台必然也很快会失陷,届时从各处烽火台攻上来的兵卒,会一齐压向百刃关城门处,让城门那边的防守面临三面夹击之势。 南陈这是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将这计谋扩充到了他们根本无法防备的程度。 范远是行兵打仗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原以为坪州仗着百刃关的天险,能以一万兵力抵挡南陈,最后守不住,也是被对方仗着人数,用车轮战术耗的。所以萧厉提出烧毁对方粮草时,他才觉着是唯一的一线胜算。 可现在看来,他们只怕连这场突袭都扛不过去! 他们唯一的胜算,不在对方出兵后!而是在对方于山上扎营按兵不动时,便应先发制人,烧他们粮草! 想通这些,范远脸上的肌肉都不由狠狠一跳,他压低嗓音恨声道:“这群南陈耗子,拿咱们打陶郡的战术对付起坪州来了!” 陈巍也觉胜算渺茫,但到底曾是一州之主,比范远沉得住气些。 眼见南陈那小厮已将百刃关两侧长城共二十个烽火墩台处的旌旗换成了他们的,同萧厉对阵的武将则露出了挑衅的笑容,陈巍飞快地思索起挽救之法。 他回过头去看温瑜、李垚二人,想着要不先下令中场休整,他们私下相商出个若是沙盘推演兵败,能最大限度保住坪州利益的法子了,再继续这场沙盘推演。 却见温瑜和李垚皆若有所思地看着沙盘那边,倒是半点没有因南陈这不给人以喘息余地的打法,乱了分寸的模样。 那头南陈那刘姓将领小人得志般催促起萧厉:“我南陈已攻,贵梁的将军意欲如何防守,倒是吱个声啊?” 萧厉视线紧锁着沙盘上依山势起伏的长城,并不理会他。 刘志宪继续挖苦道:“莫非是空有匹夫之勇,其实根本不懂排兵之道,这才犯难了?贵梁翁主亲自指派的人,当不至如此才是……”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哂笑一声:“不过小将军年岁尚浅,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他转过头,讥诮地看向面色难看的一众梁臣,目光最终落在了范远身上:“要不还是换个老将上来吧?” 范远虎目怒睁,若不是因见识过萧厉的本事,又记着这是在议政堂,尚存了一分理智,怕是真要受激上前去。 陈巍眼见局势对他们越发不利,忙不动声色地绕去后方,招来一立近卫,附耳吩咐了什么,那近卫看着沙盘那边,点了头,随即抬脚往温瑜那边去。 昭白就立在温瑜身旁,见那近卫过来,她倾身听完对方所说后,看了沙盘一眼,正要转告给温瑜,却听得沙盘那边传来一道冷冽嗓音:“我大梁遣中军营三千将士固守百刃关城门,以投石车投掷火油瓦罐,弓箭手击之,再用火箭射杀城下突袭陈军。” 侧目望去,便见萧厉两手撑在沙盘边缘,缓缓抬首看向了同他对阵的南陈武将。 刘志宪显然被萧厉的这出反击给弄懵了,挑衅的笑僵在他嘴角,在此时瞧着颇有些滑稽。 姜彧和方明达也被这闻所未闻的打法给惊得抬起了头来。 以为败局已定的梁臣们,听到此计更是惊愕无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妙哉!妙哉!火油遇火而燃,那瓦罐碎裂,洒下的火油无论是落到了地上,还是淋到了城下陈军身上,火箭一放出去,都是燃成一片啊!” “此计一来可烧伤部分陈军,叫他们浴火惶恐,乱其军心。二来,城下火光大炙,陈军也就没了隐匿在夜色中的优势,咱们从城楼上往下放箭,可就同白昼无异了!” 温瑜坐在主位上亦是浅一抬眸,萧厉的破局之法,同样让她意外。 她先前端详着百刃关外的地势,想的是如何打退那些从烽火台攻上去的陈军。 百刃关因两翼群山高耸如刃而得名,其山脉绵亘了百余里地,百刃关的城门,就坐落在这群山之巅,从前方群山间裂出的峡谷,是联通南陈和大梁的唯一要道。 因此突袭的陈军纵使攻上了长城上的烽火台,翻过长城等着他们的依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老林野地,军队若想攻入坪州,只能走关口的大道。那二十支突袭小队,攻上烽火台的唯一目的,便是从长城左右两侧夹击城门。 正面攻打的那三千人马,除却占了一个突袭的先机和有夜色遮掩,旁的都不占利。 南陈学的是她们之前打陶郡的战术,可陶郡四面城墙皆可围,她们用佯攻骗走了陶郡南城门的部分兵力,才让萧厉寻到合适的时机攻城。百刃关外,却只有这一个要口,坪州守关的所有兵力皆可屯于此。 只要城楼上没有从长城两侧受敌,正面突袭百刃关城门的那三千陈军根本不足为惧。 故在温瑜看来,南陈的这场攻城,最大的威胁只是他们从烽火台攻过来的那两千人马。 若想破局,需派兵从百刃关门楼和未被陈军占领的烽火台两边推进,前后夹击,将欲杀到门楼那边去的南陈援军彻底困死在长城上。 此役她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伤亡和损失肯定是会有的,但同南陈比起来,无疑她们才是赢家。 萧厉这一计,却是直接大幅削弱了南陈的正面进攻,最大程度减少了守城将士们的伤亡,也助涨了坪州将士的士气,城门那边的防守只会更加牢不可破,此时再阻左右攻来的南陈援军,事半功倍。 从他初次提出劫徐家货船的计谋,到现在用兵游刃有余,温瑜心中其实隐隐有些困惑。 ——他进步如此神速,此前当真没有学过兵法么? 但若是学过,以他从前的境遇,又能从何处学得这些? 大抵是她视线在萧厉身上停留久了些,萧厉似有所感,抬首朝她看来,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当着文武百官和南陈使者的面,他不敢泄露一分一毫的情绪,只收回目光,手中长棍指向百刃关门楼两侧的烽火台,看向刘志宪继续道:“此为百刃关城门两侧最高的烽火台,南陈主力已被我逼退,我只需再各遣五百将士,夺下这两处烽火台,持弓弩守在此处,另派兵绕去烽火台后夹攻,两翼陈军,便可被尽数射杀于此。” 沙盘上,前一刻才被姜彧换上的南陈旌旗,又被他一一拔下,扔到了沙盘边角处。 梁臣中不知谁率先喝出一声:“好!” 这一场攻守算是落幕。 其余人便也纷纷展颜笑开,更有甚者抬袖擦起了先前紧张冒出的冷汗。 虽是沙盘推演,但大家伙儿都明白,真正打起来,约莫也就是这样的局面了,所以才在战局于百刃关不利时,都提起了一颗心。 李垚在堂上捋须赞道:“此子,可教也。” 温瑜收回落在萧厉身上目光,并未做声,转看向昭白:“有事要禀?” 昭白微咳一声:“先前陈巍大人怕萧将军破不了此局,问您要不要暂做中场休整。” 温瑜目光掠过南陈那边的三人,道:“等南陈提便是。” 昭白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刘志宪面色难看至极,方明达面上勉强挂着笑,朝温瑜一拱手道:“贵梁果真是人才济济,这位萧小将军谋略过人,小臣一不通军事的文臣,都觉这场推演酣畅淋漓,只苦了两位将军劳心劳神,颇费口舌,不若用些茶水,容后再推演下一轮?” 温瑜道:“便依使臣所言。” 方明达拱手向温瑜致谢,随即带着姜彧、刘志二人,跟着引路的侍女,去了给他们南陈单独辟出的茶室。 明眼人都瞧得出,南陈这约莫是要商量下一轮攻城的计谋。 范远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从鼻孔里溢出一生冷哼,上前大力一拍萧厉肩膀,咧嘴笑开夸道:“好小子!没给咱大梁丢脸!” 谋臣和军中同袍们也都围上前去,夸他这守城之计实在是漂亮。 待萧厉应酬完脱身,下意识往主位上瞧去,却见温瑜和李垚、昭白都已不在这外厅- 议政堂里间。 温瑜撑肘盯着茶盏杯口升起的白雾出神,坐于她对面的李垚放下茶盏,问:“翁主似有心事?” 温瑜回神,收拢了思绪道:“南陈的第一轮攻城尚且如此凶险,我有些担忧他们接下来的攻势也是这般出其不意。” 李垚道:“再凶险,不也被翁主麾下的能将化险为夷了?” 温瑜沉默了一息,忽问:“先生,古来兵家奇才,是不是天生便深谙诡道?” 李垚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挑破道:“你想问的,是你麾下那萧姓小子吧?可曾记得,老夫先前便问过你,他可是雍城人?” 温瑜颔首。 李垚枯瘦的手捏着茶盏,目光深远:“他在用兵上的戾气,像秦彝,老夫才有那一问。但先秦白起亦是一杀将,后人习他兵法者,不计其数,却都有肖似之处。此子才思敏捷,我听李洵提过,他似乎死记硬背了诸多兵法要诀,想来如今是慢慢融会贯通了。若提天赋,这世间三百六十行,哪行不需些天赋和悟性?” 他看着温瑜说:“翁主麾下有这么个将才,是好事。”- 第二轮沙盘推演开始时,刘志宪以手疾做推脱,让那扮做了侍从的姜彧替他对阵,言攻城战术皆已告知了对方,他在一旁督战即可——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节日快乐! 本章留评,咱们发个妇女节红包~ 感谢在2024-03-04 23:59:45~2024-03-07 22:4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伍、南野的猫 20瓶;相清玥 12瓶;饭团 10瓶;吃饱了就不会饿 5瓶;鲸鱼不吃香菜 4瓶;Lam 3瓶;泡菜鱼的眼镜框、咖啡豆 2瓶;65140677、请你吃生菜、木子说书、kfpy_L、双鱼座的小珩、简单、Stella、小王不爱沙拉、哭唧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胜负 萧厉立在沙盘一侧, 目光扫过那随从,眼中带了些许打量和窥探。 南陈几番想让此人出战,实在是有些猫腻。 姜彧察觉到了萧厉的打量, 他垂首避开同萧厉对视, 尽量装作是一寻常小卒, 方明达担心露馅, 忙谄笑道:“多谢翁主恩准,那便开始吧。” 姜彧低着头走向沙盘,也不看周遭梁臣,执起长棍指向百刃关城门前的那片地, 刻意压低了嗓音道:“我南陈依照先前的战术,继续攻城,并将城门处的主力军增至五千人。” 有梁臣听到此处,因着前一轮的胜出, 难免生出了点轻蔑的心思, 同时又为他们此轮也极有可能取胜倍感欣喜, 和周遭同僚低声议论道:“昏招!百刃关外地势险峻,人数一多, 反铺不开,全堵上前去,无疑是成了城楼上放箭的活靶子!” 他周边的同僚也捋须点头, 正要附和一两句,却听得对面继续道:“此轮攻城的主力军中,以三千人继续攻城,其余两千人清理百刃关外的战地,建造攻城塔。” 刚刚还沾沾自喜的一众梁臣,忽而色变。 他们敢以一万人马驻守坪州的底气, 全来源于百刃关地势上的得天独厚。 百刃关不仅地势极险,城门外全是陡坡野地,让南陈那边连战车和云梯都派不上用场,还因这特殊的峡口地形,让南陈大军铺不开军阵,正好方便了他们从城楼上乱箭绞杀。 但对方眼下的战术,以攻做守,用城门处和两侧长城围过来的进攻,替他们在陡坡野地处建造攻城塔做掩护。 一旦对方的攻城塔建成,百刃关城楼上就也会面临对方的炮石打击。远近皆受敌的情况下,南陈还有人数上的绝对压制,便是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用车轮战一直耗他们,也能把他们耗到精疲力尽。 梁臣们虽早就知同南陈正式交手,战况不会乐观,可又一次见识到对方凌厉的攻城之法后,心中还是生出了些许灰败之意。 他们需呕心沥血还能守住南陈的一轮普通攻城,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对南陈来说,随时都有重来的资本。 先前欣喜议论的梁臣们禁了声,皆是焦头烂额,可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频频落往萧厉身上,似盼着这位颇得翁主重用,也得范远屡屡提携的年轻将军,能再一次解坪州的围。 李垚坐在上方,看着下方沙盘厮杀的战局,低声问温瑜:“翁主以为如何?” 温瑜神情平静:“还未到生死存亡的关头。” 被堂内梁臣们盯着的萧厉,两手撑案看了沙盘一会儿,说:“我大梁防守一如先前,另于城楼上架起投石机,投掷炮石击毁攻城塔。” 姜彧道:“这样的攻城先锋队伍,南陈准备了四支,一支见颓,便撤回修整,填补人数,由旁的先锋队继续顶上。贵梁纵使战术部署周密,可城内的箭矢、火油,包括守城将士,总有捉襟见肘的一刻。” 萧厉冷冷一抬眸:“在我大梁还未到穷途末路之前,贵国还是不妨担心你们自己,靠着底层将士的尸首填平百刃关外的沟壑,即便攻下了坪州,后面又拿什么去同裴颂和魏岐山继续打?” 姜彧面色微微难看,方明达知道以姜彧此时的身份,不便回这话,忙笑眯眯接过话头道:“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自然也不是我南陈愿意看到的,所以才诚心想同贵梁合作,是贵梁翁主叫我南陈难做。” 萧厉惊觉这胖子脑子转得不是一般的快,他想让对方看清用人头填上百刃关城墙的后果,对方却几句话反将他绕了进去。 他果断打住了话头,继续部署兵防:“我坪州守关共计一万人马,这一万人亦分作两支,每支队伍五千人马,以三千将士守城,两千将士守两侧长城。一支队伍主守时,另一支队伍负责后勤,轮换值守。” 南陈用车轮战攻城,他们一样可以用这方式守城。 只是为了最大程度牵制住陈军的攻城,弓箭是必不可少的。 诚如姜彧所言,城内的箭矢,很快就面临告罄。 对方似因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依旧只是按照他们先前的战术,有条不紊地攻城。 观战的不少梁臣,因频频抬袖拭汗,袖子都已半湿了。 南陈这样的打法,颇像钝刀割肉,因为两边实力悬殊,坪州战败似乎已是必然的结果,这份惶恐,在实战时会笼罩到每一名将士头顶。 在姜彧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出“我南陈换先锋营继续攻城”后,萧厉估算着城内所有还能用的箭支数目,做完守城部署道:“我方从左右两侧长城以绳索放下数百名精锐,在城楼弓箭射程内,捡回战场上的箭支。” 南陈那边的三人似觉着坪州到了这地步,已是山穷水尽,志在必得般笑了笑。 梁臣们则灰败低下了头颅。 姜彧道:“我南陈换上来的先锋营将士,很快便能围杀捡取箭矢的这些陈军。” 萧厉只说:“派出去的大梁将士能带回多少箭矢算多少。” 姜彧似觉着同一手下败将已没什么可讲的了,听了这话,只垂首看着沙盘浅淡一勾唇角,说:“这一轮攻城下来,大梁便该输了。” 萧厉却道:“未必。” 方明达也觉着坪州没了箭矢压制南陈的进攻,以南陈的野蛮推进法,战局胜负已经很明显了,他笑得一团和煦,说出的话却是处处都藏着机锋:“不知小将军此话是何意?” 他手指沙盘:“小臣以为,小将军和我南陈推演出的这战局,应已能看到胜负了。” 他顿了顿,目光瞟向温瑜,笑容和煦如旧地道:“沙盘推演是翁主亲口提出来的,总不至出尔反尔,不认这推演出的结果?” 这话颇有些绵里藏针。 昭白当即喝道:“放肆!” 李洵亦喝道:“休敢对吾主无礼!” 方明达眼见在场梁臣们都面含怒色,目光不善,心下不由也是一慌,后悔起自己方才的冒进之言来,忙讪讪道:“小臣只是不解这位小将军何故说坪州还未败……” 眼下是在坪州境内,他们被允带进关的侍卫不多,万不能在此时同大梁起冲突。 范远冷哼:“既是不解,为何不听我大梁将军细说,反道出我家翁主出尔反尔的话来? ” 他虎目怒睁:“你南陈,捏造是非的本事当真有一套!口口声声说着诚心前来赔罪谈和,老子是没看出你们诚心在哪儿!” 饶是方明达是个人精,一时也被范远这话呛得不知如何圆场。 堂下气氛正僵持着,刘志宪忽地阴郁低笑出声:“听你大梁的将军细说?” 他指着沙盘,眼神阴鸷地扫过大堂内所有梁臣,冷笑道:“这沙盘推演的结果还不够明白吗?今日这兵败的拒认之举,可真是叫老子开了眼!仗着你们人多势众,学昔日赵高指鹿为马不是?” 他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大梁,好个天朝上国!” 梁臣们被他这通讽骂激得面色难看,范远更是直接迈步上前:“你这杂碎再给老子说一遍?上回老子没亲自上场打落你那一口狗牙,真是便宜你了!” 立在一旁的陈巍、李洵见势不妙,忙拉住他:“范将军,范将军,休要意气用事!翁主还看着呢!” 刘志宪当日被萧厉碾断了手,又被关押多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已断定坪州今日是绝计不会认这场兵败,索性骂出心里话:“不过一群丧家之犬狂吠!” 他目光扫向温瑜,有贪婪有也惊艳,但更多的却是恶劣:“老子先前说的没错,你们这菡阳翁主,果真是自恃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坐在上方的温瑜眸色骤冷,方明达在那瞬间,也觉心头一个激灵。 范远和一众武将看刘志宪的眼神,像是恨不能生撕了他。 范远用力挣开陈巍、李洵二人的拉缚:“老子今天非拧下你脑袋不可!” 然萧厉比他更快,都没人看清他是怎么上前的,回过神时,便见刘志宪已面朝地砸下,鼻血淌了一地,萧厉一只黑靴则死死地踩在了他脸上,神色冷戾。 方明达后背冷汗直流,他也没料到这个蠢货会在这等场合说出此等蠢言,正想说点什么挽救,便听得上方响起一道尤为冰冷的嗓音:“够了。” 声音不大,却让原本喧嚷作一团的议政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温瑜视线扫向萧厉:“萧将军,退下。” 萧厉用力在刘志宪脸上碾过,几乎是要将他下颌骨都踩碎,收回了脚。 方明达急中生智,忙上前也装模作样地踹了刘志宪两脚,骂道:“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对翁主出言不逊?可知你能活到现在,都是翁主开恩!” 刘志宪整个面部骨骼剧痛,方才那一摔,和萧厉收脚时碾过的那力道,让他整个脑袋都痛得快丧失知觉了,以至于方明达踹他两脚,他都没甚反应。 温瑜冷漠地看着方明达装腔作势的喝骂,道:“使臣不必如此。” 方明达后背已被冷汗湿透,生怕刘志宪这番举动,又让他们此行的赔罪前功尽弃,忙朝着温瑜揖手道:“翁主,此蠢将胆敢如此冒犯您,委实是罪不可赦,我南陈也决计容不下这等胆敢对未来王妃无礼之人,小臣这就命人砍了她以熄翁主之怒!” 他说着就给了姜彧一个眼神,示意他动手。 姜彧眼神冷恹,似也没料到刘志宪会再次给他们惹下这等麻烦,他迈步就要上前,却听得上方那道击冰碎玉般的清冷女声再次响起:“不牢使臣动手,此人,我大梁自会杀。” 姜彧顿住脚步,目光扫向温瑜,再飞快地同方明达交换了个眼神,选择了暂且退下。 方明达笑得极为谄媚:“一切听凭翁主吩咐。” 温瑜视线冷冷瞥向刘志宪:“可曾记得,在这场沙盘推演前,本宫便曾说过,你若胜了,本宫不再追究你当日的冒犯之言。但你若败了,本宫大可斩你于堂外?” 刘志宪再地上躺了这么半天,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听得温瑜的问话,他仍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却是极为不屑般冷嗤:“记得,可你们大梁不认不是?” 一听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话,范远就气得又想上前踹他一脚,好在被李洵拉住了。 范远愤而道:“你这死鳖孙,一会儿就让你南陈输个心服口服!” 姜彧见他和温瑜似乎都极为笃定这场推演坪州未输,目光再瞥向沙盘,倒是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他漏算了…… 温瑜也不再看刘志宪,唤萧厉:“萧将军,告诉他们,坪州因何未败。”—— 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完了就是感情线~《 》 80-90 第81章 凶狼 萧厉执棍指向沙盘:“我大梁从两侧长城顺绳索而下的精锐, 前往战场捡回箭支只是障眼法,南陈在战场上上围剿我方将士,阻我方将士带箭矢回城之际, 我方派出的真正精锐, 已从两侧密林攀山而上, 取事先藏匿于山上的火油, 绕南陈驻地浇下,点火烧山。” 姜彧瞳孔猛地一缩,果然,就是这里他漏算了! 他们在山上为了借密林遮掩藏匿粮草营, 并没有砍出大片的隔离带,本以为这样就能让大梁的探子无法打探到粮草的具体藏匿位置,以防他们放火烧粮。 可大梁直接烧了整座山,这下别说粮草, 就连他们在山上的军帐和其他物资怕是也全都保不住了。 方明达一时也怔住, 本以为必胜的局面, 却在此时急转直下。 随即便只觉心惊,大梁的这打法太稳了。 大梁但凡冒进一些, 在他们攻城前,或是才攻城一两次,就派人出城, 他们绝对会警觉,也会派斥侯盯着大梁出城的那些人。 但对方选择在几轮死守后,做出城内箭矢已用完的假象,派兵出城捡箭矢,便能彻底迷惑他们的视线,毕竟从城楼上攀绳索而下就是个活靶子, 所以从两侧长城下来也就情有可原。 他们的人在战场上击杀那些捡箭矢的将士,一部分大梁将士慌乱逃回密林中,他们的斥侯便是看到有梁军在密林里乱蹿,只怕也会以为是逃兵。 方明达越想越觉着后背发凉,他抬袖擦了擦鬓角淌下的冷汗,颇心有余悸地盯着萧厉,只觉大梁这小将,看着年岁轻,但心思委实是缜密得可怕,手段也足够狠辣,且出其不意。 刘志宪瘫在地上,也傻了,他从军十几年,就没见过这样的打法。 范远看着南陈那边三人难看的脸色,只觉心中一下子痛快了,喝道:“怎么样?服不服?” 刘志宪满脸灰败,方明达哑口无言,姜彧视线紧锁着沙盘,似还在想挽救之法。 温瑜看着方明达:“贵国的这刘姓将军,本宫便斩了。” 方明达哪敢说半个不字,对接下来的谈判,都已无了之前的底气,谄笑道:“此人屡屡顶撞翁主,死不足惜,翁主将他车裂处死都可!” 一直盯着沙盘的姜彧却突然出声:“此人可杀,但我南陈在这场沙盘推演里,还未见输!” 方明达心口一跳,担心姜彧暴露身份,忙用眼神示意他,却见姜彧目光坚锐地看着温瑜。 方明达后背冷汗冒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后,倒也明白了姜彧此举的目的。 这场推演要是输了,他们南陈在接下来的谈判里必然处于弱势。 比起身份暴露,自然还是和大梁的谈判更为重要。 温瑜瞥姜彧一眼,对他作为一随从,胆敢突然如此出言也不过问,只对萧厉道:“萧将军,和他继续推演下去。” 萧厉得了温瑜的话,便继续道:“火油是绕尔陈军驻地而浇的,火势燎林焚山,驻扎在山上的陈军想逃出尚且不易,山下的陈军想赶回去救火也无异于杯水车薪,粮草和军资皆被焚尽,不知贵国接下来要如何攻城?” 姜彧两手撑在沙盘前,手背青筋隆起,恨声道:“古有霸王破釜沉舟,今我南陈遭烧山焚营,即便军资无法再保全,可鏖战至此还剩的五万余将士,经烧山后,再不济也还剩三万,便是靠尸堆填,也能填上百刃关的城门!” 比起姜彧的隐忍和愤怒,萧厉冷静得出奇,他道:“霸王破釜沉舟,尚命全军将士带足了三日的口粮,南陈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一日攻不下百刃关,将士们就会因饥饿虚弱甚一日,末将不觉贵国的战力能鼎盛如前。且霸王之举,是主动为之,为激发将士士气拼死一战;贵国军资粮草被烧,乃我大梁所为,贵国士气想来也会大跌,还会兴起逃兵之风。” 他两臂同样撑在了沙盘前,抬眼和姜彧对视,一如两头恶狼撕咬,只不过他的尖齿已咬上了对方咽喉:“百刃关因地势之险,贵国仅剩的兵力又无法一齐攻上来,百刃关内纵使箭支不够,可滚石擂木取之不尽,城内所有守军填上墙头,靠着砸滚石擂木,也能阻你们登上城墙。城门久攻不下,尔南陈士气只会一跌再跌,后续的攻城,想来也不会有第一次的势头了。” 姜彧死死地盯着萧厉,这种被人压制到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让他焦躁且恐惧。 在那瞬间他几乎便已明确了脑中的想法:此人若不能为他南陈所用,必杀之! 萧厉看出姜彧眼中的不甘,继续道:“末将且提醒贵国一句,翁主允我用来守关的,只是一万人马,但坪州可调用的兵力和物资,远不止这些,更何论还有一个陶郡。” 方明达听到此处,身上的官服真是被冷汗浸得拧一把就能往下滴水了。 姜彧原本还不甘的脸色也陡然一僵。 对,这才是这场沙盘推演最可怕的地方。 ——他们南陈几乎是尽可能往高报了兵力和各项均需物资,坪州却用那点紧巴巴的人力物力,就将他们大军挡在了关外。 真要开战,合坪州和陶郡之力,百刃关的守城战只会打得更加游刃有余。 回味过来后,姜彧只觉手心脚心都一阵发凉。 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但若是开战,绝对是他败得最惨的一次。 议政堂内好一阵都是一片死寂,直到萧厉转身向温瑜抱拳禀说:“末将推演完毕。” 温瑜唤左右:“来人。” 立于屋角的侍卫当即上前,拖着面如土色的刘志宪离去,外边很快响起刀拔出鞘和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 方明达听着那声音整个人就是一哆嗦,再开口时整个胖脸上的肥肉都在打颤:“翁……翁主……” 温瑜却并不看他,盯着姜彧道:“一随从想来还没如此魄力,不知是南陈哪位将军?贵国使臣多次言诚心想同我大梁结盟,将军如此藏头露尾,实在是很难见诚心。” 姜彧只觉她目光像是剑锋上的雪,冷、锐,又实在瑰丽。 他盯着温瑜看了两息,那赢了他的大梁年轻将军忽轻描淡写朝他投来一瞥,顿时让他生出了股咽喉仿佛被碾进野兽齿间的压迫感。 姜彧仓促收回目光,嘴角却不着痕迹翘了翘。 大梁王女的王座后,盘踞着一头凶狼啊。 他朝着温瑜致歉般一颔首,浅笑道:“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翁主的眼睛,姜彧见过翁主。” 温瑜既已点破,他再死撑不认,便也没有意义了。 在场的梁臣们,显然有不少都听过姜彧的名号,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范远也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南陈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你们南陈可真是有意思,先是资政大臣扮做仆役,这会儿连御前统领也扮起随从来了,怎不开个戏班子,唱大戏去?” 姜彧和方明达听得范远的挖苦之言,面色都有些难看,但毕竟是他们不对在先,且眼下受制于人,便只能忍气吞声。 姜彧拱手道:“此事是在下不对,任凭翁主责罚。” 因年事已高,时常精力不济,时不时便闭目养神的李垚忽掀开苍老的眼皮,锐如鹰钩的目光直直地朝他刺去:“所以尔南陈将领,对我大梁和翁主的那些不敬之语,也是你们授意的?” 李垚早些年便致仕了,姜彧对他了解不多,单见满堂梁臣皆站着,他却能在堂上坐于温瑜左下方,便也猜到他身份肯定不简单。 此刻听他问话,更是出言便击要害,姜彧神色微变,腰身折了一个度,道:“望翁主明鉴,绝非如此,此子心傲自负,在军中时便屡屡不服管教。” 他避而不谈刘志宪前一次在城门外的挑衅:“今日他被带上来,也是从坪州大牢被提出来的,沙盘推演时,翁主和诸位大人也都看着的,他突然口不择言,末将实属也未料到,治下不严,是末将之过,现人已被斩首,翁主若余怒未消,待末将回南陈厚禀明吾王与太后,定再诛他九族!” 他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李垚却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老夫虽久不在朝中,却也知历来两国派遣使者,皆是以诚待之,姜统领和司空大夫既出使我大梁,却又藏头露尾,这是为何?” 他们之前拿出的是为同大梁将军们比武之说,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了,姜彧短暂衡量后,道:“此为我南陈不对,但南陈能有如今的建树,也属实不易,司空大夫乃我南陈三朝元老,被委予此重任,我等也怕他前来会有闪失,又惧底下人办事不力,这才出此下策。” 李垚冷笑:“故而,这便是你们所说的诚心?” 方明达不住地抬袖拭汗,讪讪地朝着李垚颔首致歉。 姜彧道:“除却这番隐瞒,我南陈的确是诚心想同大梁结盟,否则太后和吾王也不会再遣方侍郎前来向翁主赔罪。” 范远还欲再讥嘲他们几句,却听温瑜道:“我相信南陈是诚心而来的,诚如我也更希望同南陈合作。”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在满堂梁臣和姜彧、方明达两人诧异的神色里,启唇道:“毕竟对南陈和大梁而言,都是同彼此合作,才获利最大不是?” 姜彧见温瑜突然如此说,不由心生警惕,嘴上还是道:“那是自然,翁主既还是愿选南陈……” “忻、伊二州归本宫,南陈再添三百万石粮草,这是本宫当下同南陈结盟的条件,姜统领意下如何?” 温瑜打断他,温和的嗓音里尽是冷漠。 方明达听到她加的条件,不知是不是太胖了又在堂内待了太久的缘故,只差没当场厥过去。 第82章 送亲 姜彧面上强装出的淡然也有一瞬崩裂, 强忍着怒意道:“翁主莫不是在说笑?末将可没从翁主这话里听出半点愿同南陈合作的意向!” 温瑜肘关抵着圈椅一侧的扶手,居高临下望着他:“本宫给过你们机会,从最初提条件时, 便说了只要忻、伊二州, 是尔南陈不肯, 才有了这场沙盘推演。” 她目光尤为平静, 平静背后,却是不容半分退让的强势:“演兵的结果,姜统领也看到了,我大梁只需以坪州一万兵力, 便可阻尔北上。贵国使臣前面所假设的,我大梁若选北魏结盟,届时夹在南陈和裴颂之间腹背受敌的局面,并未出现, 反倒是即将被我大梁和北魏夹击的裴颂该自危了。” 方明达听得整个后背都发寒, 姜彧却仍笃定道:“魏岐山不可能把到手的忻、伊两州给你。” 温瑜看着他说:“想来姜统领应不常下棋。” 姜彧盯着坐在上方的大梁王女, 却再也分不出一分一毫的心思去欣赏她的美貌。 这个女人聪明得不像人,像妖物。 他只要思绪稍微慢下一拍, 就会掉进她设下的圈套里,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去思考她说的每一句话,才能勉强甄别其中真假。 此刻面对温瑜这没头没尾的话, 他心中亦十分警惕,道:“这同下棋又有何干系?” 温瑜神情温和依旧:“不然姜统领不该不懂弃车保帅的道理。” 那双望着他的清瞳,疏离又浅淡,透着股钻心的凉意:“我若不同北魏结盟,他们死守着忻、伊二州,最后无外乎还是被大梁和南陈的联军攻破。但若舍这两州, 就能换来大梁这个盟友,共抗南陈。姜统领若是魏岐山,会做何选?” 姜彧只觉似有一股寒意,从同温瑜交汇的视线中一寸寸侵袭向了他心底。 的确,南陈或许会死咬忻、伊二州不松口。但魏岐山在南边没得选,舍忻、伊二州这“车”,换来一个大梁王女做儿媳,讨伐裴颂只会更加名正言顺,还可将他们南陈这个劲敌挡在关外,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姜彧在那短短瞬息里,脑中几乎是掠过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却仍想不出破此局的法子。 若说在沙盘推演前,他尚觉着以如今的大梁,即便选了北魏结盟也不足为惧。但在沙盘推演后,他那点桀骜和自负便已被全然碾碎。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棋盘背后执棋和沙盘对面执戟的,是怎样可怕的对手。 良久的沉默后,姜彧喉结耸动,道:“此事兹事体大,末将需去信禀与吾王和太后,等朝中决议。” 温瑜道:“可,不过姜统领的信,需我坪州官员查验后方可封蜡寄出,姜统领可有异议?” 姜彧便知这是在信中绝计不能提此番沙盘推演具体的用兵计策,以防驻守在百刃关外的南陈军提前知道他们的战术。 他道:“末将无异议。” 方明达擦着满脑门的汗珠,适时谄笑出声:“这……翁主,您看您也没管北魏那边要三百万石粮草,这都够供养十万大军一年了。南陈前些年才内忧外患不断,王上继承大统后,下令减税三年,这这……三年未过,南陈粮仓里也没多少存粮,前些日子的暴雨山洪,南陈也没能幸免于难呐!赈灾需要粮食,不久后北伐也需要军粮,南陈粮仓里拿不出粮来,就只能往百姓们头上去征啊,强行再征出三百万石粮来,那是不给底下的百姓们活路啊!小臣从入关以来,便一直听闻翁主爱民如子,小臣斗胆,恳请翁主也怜惜怜惜南陈的百姓……” 温瑜道:“将你们征的军粮送过来三百万石即可。” 方明达大惊失色,姜彧亦变了脸色。 方明达惶然道:“不是,这……” 温瑜打断他的话:“本宫要这三百万石粮,非是己用,南陈入关北伐时,本宫会按月度将这些军粮拨下去。诚如姜统领和资政大夫出使我坪州,尚惧变故藏头露尾,本宫所谋,不过也只是替自己和臣民们要一份保障。” 方明达忙道:“翁主何须有此一虑?届时翁主乃我南陈的王后,以吾王对翁主的爱重,吾王所有的,不也是翁主的么?吾王待梁臣梁民,那必然也同待南陈臣民无二啊!” 这话温瑜不好接,范远是个粗人,说话不避讳,当即便道:“既然你们陈王的,也是咱翁主的,那现在我们翁主只是要他提前给那么一星半点,你们怎又不肯了?” 这话成功把方明达给堵住了,面上不由有些讪讪的。 温瑜盯着他们二人:“南陈若答应本宫的条件,三百万石粮,往后自然还是用在你们南陈自己的军队上。以坪州为首的三州一郡,虽是本宫自己打理,却也和南陈同气连枝,一致对外。” 她视线落在姜彧身上:“本宫等着南陈的回信。” 说完这些,她似有些乏了,由昭白搭着手臂,进了内室休息。 李洵看向李垚,得了示意后,朝众人道:“今日议事便到此结束,晚间的陶郡庆功宴和对几位使臣的接风宴上,诸位同僚且再尽欢。” 梁臣们纷纷应是,在场的许多臣子,其实都没料到南陈最终会妥协至此,但细细回想这场谈判,在温瑜织网般的布局里,南陈根本就没有任何退路。 欢喜之余,不免又有些脊背发凉。 还好,这样的人是他们的主子。 范远也颇有些如释重负之感,他抬臂勾住萧厉脖子,笑道:“你小子,上回打下陶郡的功还没庆,今天又给咱坪州军长脸了!晚上得同弟兄们好好喝上几杯!” 所有人皆是一副展颜欢喜的模样,萧厉却笑不出来。 或者说,从方明达说陈王的也是温瑜的时,他脸上就已没有任何表情了。 虽然一早就知道温瑜会嫁去南陈,但亲耳听见旁人说她和陈王如何,还是会觉着分外刺耳。 范远说完那话见萧厉没反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那边正同李洵说话的方明达、姜彧二人,还当他脸色不好是不喜南陈的这两位使臣,“嗐”了声说:“老子也不喜欢这两孙子,晚间席上可劲儿灌他们酒去!” 萧厉说了句“抬举他们了”,算是回应了范远的话。 范远还想同他说什么,却见他已迈步朝外走去。 那头,李洵正招呼着方明达、姜彧二人:“说来惭愧,前边连日暴雨,洪涝成灾,坪州府上下都忙着治理水患,一直未给二位使臣办接风宴,先前打下陶郡的庆功宴,也搁置了,今夜两场宴一起办,还请二位使臣和司空大夫都要赏脸前来才是。” 方明达脸上堆着笑应和:“一定来一定来。” 李洵把人送出大门,才转去里间寻温瑜。 温瑜似想多了事头疼,正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昭白给她揉按着太阳穴。 李垚则捧着一盏热茶,以茶盖刮着茶沫,不紧不慢地喝着。 李洵禀报完已送走姜彧、方明达二人后,说:“幸得李大人和萧将军事先商量出了应对之策,今日这场谈判还算顺利,盟约能否签订,便等南陈那边的回信了。” 昭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道:“要不要派人盯着他们和忻、伊二州那边有没有往来?” 温瑜掀眸问:“何出此言?” 昭白面上难得有了几分焦色:“咱们可以选择和南陈或北魏结盟,反之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啊!” 李洵闻言,忍俊不禁。 李垚放下茶盏,说:“瞧着稳重,不曾想是个蠢丫头。” 昭白一时不解,道:“不应该提防着他们吗?他们两方若是结盟了,便可前后夹供坪州和陶郡,咱们倚百刃关之险,挡得住南陈,却不一定能挡得住忻、伊两州从后边攻来。” 李垚睇温瑜一眼:“你自己身边的人,得闲时便也好生教教。” 温瑜莞尔,问昭白:“南陈和北魏为何都不愿答应我的条件?” 昭白想了想说:“自然是舍不得给您忻、伊两州。” 温瑜道:“那南陈同北魏结盟,是北魏愿意让出忻、伊两州了?还是南陈不要那两州了?” 昭白犹如醍醐灌顶,赶紧以掌拍了自己脑袋两下:“是奴想岔了!” 依温瑜开出的条件,南陈若同意跟他们结盟了,虽说以坪州为首的三州一郡,都归温瑜,但那无异于是温瑜的嫁妆。 尽管不属于南陈,可南陈若有军资或军粮上的需求,只要温瑜首肯,便也能从中拨出部分给南陈。 南陈要是同北魏结盟,且不说两者之间有着根本利益上的冲突,两方即便现在不打,将来讨伐完裴颂,也会有一场一决雌雄的仗。 单是眼下的利益取舍,便也谈不下来。 以南陈当下的胃口,分明是想独吞整个大梁南境,连温瑜这个准王妃掌握着三州一郡,他们尚不愿,又岂会容北魏这个强敌握着忻、伊两州不放? 对北魏而言,把这两州给温瑜,好歹能替他们小侯爷聘回去个大梁王女为妻,又能得天下忠于大梁的臣子和百姓们拥护。 给南陈,北魏图什么?还不如直接开打呢! 想通这一切后,昭白回看自己先前的顾虑,也觉着有些傻。 李洵朝着温瑜拱手道:“结盟一事,想来已出不了什么变故,翁主大可开始选定随您前往南陈的臣子了。” 温瑜闻言,沉默了一息,说:“劳大人替瑜起草一份名单,瑜过目便是。” 李垚道:“此去南陈,虽不至凶险,但未免万一,还是安排名武艺和谋略皆上乘的武将随行送亲。”——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13 23:59:01~2024-03-16 02:0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正经小贝贝、34945142 10瓶;劳资帅裂苍穹 6瓶;顾幽 5瓶;Lam 3瓶;十六 2瓶;岁岁讨厌碎碎、kfpy_L、Stella、请你吃生菜、哭唧唧、吉吉、改个名吧、事业有成三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婚事 姜彧和方明达一走出坪州衙署, 脸色都不可自抑地难看了下来。 方明达道:“这大梁王女如此狮子大开口……” 姜彧打断他的话:“回去再说。” 言罢便迈步率先往马车那边去了。 方明达见陆陆续续还有梁臣从衙署出来,也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紧随姜彧之后跟了上去。 既已见过温瑜, 他们再见司空畏, 倒也不必避嫌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 很快便抵达司空畏的居所。 司空畏风寒还没痊愈,听二人说完今日的谈判结果,心气儿一动,只差没把肺脏给咳出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他瘫在躺椅上断断续续道:“有北魏横插这一脚,他们又研究出了阻我南陈北上的守关之法,忻、伊两州让出去算是情有可原,可三百万石粮, 足以供给南陈全军一年, 这条件怎能答应?” 眼见司空畏说到激动处, 又要咳嗽起来,方明达忙给他胸口捋了捋, 帮着他顺气:“您别激动,当心又咳起来。” 姜彧则抱臂站在窗边,今日在温瑜那里几番受挫, 他心中也有些窝火,此刻再听司空畏的责怪之言,脸色不由更阴沉了些,道:“这不是咱们答不答应的问题,是南陈被逼到了这份上,根本没得选!” 司空畏似想说话, 可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又咳上了。 方明达忙说:“那三百万石粮,也不是全拿给大梁的,菡阳翁主许诺了,只是替咱们代为管着,后边北伐的军粮,都从这里边拨。” 司空畏拍着椅子扶手,嘶声沉叹:“历来征战,粮草都是头等大事,南陈能管着边军,靠的是什么?靠的不就是得从朝廷拨粮饷么?今大梁王女要那三百万石粮,无异于就是给南陈北上的大军脖颈套了一条铁索啊!” 姜彧道:“我知南陈不能受制于人,可若是不先稳住大梁王女,他们因先前那些事,对南陈本已有成见,转头真同北魏结盟了又如何是好?” 方明达也跟着帮腔:“司空大人,您是没瞧见今日那场面,那位大梁王女,手腕委实了得,根本不留给咱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啊!不说前一次,您和姜统领连她面都没见着,就被对方下令关进了大狱,单是此番,下官卡着洪灾后的这个点来,本以为能让咱们占利,可整个坪州上下,到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下官派出去打探的人,也都说此番洪灾因坪州官府调度及时,没酿成什么大祸,反倒是让那位大梁王女在民间声望倍涨,深得百姓们拥护。您且想想,以大梁王女这样的城府和手段,会打无准备的仗吗?” 司空畏也就听见那三百万石粮草的数字,一时情绪过激,此刻听方明达解释这么多,自己冷静下来想想,也明白这是别无他法,没再吭声。 方明达见劝说有效,继续道:“眼下咱们还在大梁的地盘上,是万不能再硬着来了,若真激得他们选了北魏,转头同南陈开战,咱一行人会不会被拿出去当人质还另说,以对方那战术,不仅会打垮咱南陈的军队,还会把咱们到入秋前的军需物资都给烧没,这才是得不偿失啊!” 司空畏扭过脸沉叹一声:“老夫回了南陈,无颜见大王和太后啊!” 他这话引得姜彧愤郁抬眸扫来一眼。 方明达见势不妙,赶紧继续打圆场:“咱们回南陈,哪个脸上又能有光了?可人算终不如天算,大梁靠着裴颂撤出伊州,得此利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是?下官寻思着,如实禀与大王和太后后,朝中那边,想来也是希望咱们先稳住菡阳翁主的,毕竟这些利益就算让出去了,虽说是会受制于菡阳,可大梁到底是跟咱们一致对外的,总比什么都没捞着,还被挡在百刃关外强。” 他眯缝眼中精光闪烁:“更何况,等菡阳翁主嫁去南陈了,天高皇帝远,咱们的人,能在坪州和陶郡运作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 不可否认,方明达说的这些,的确在理,司空畏脸色也缓和了下来,道:“方侍郎所言极是,咱们原先在坪州城内拉拢的那些世家,虽被菡阳拔除了一批,但也还有一些藏得深见风使舵的,老夫先前入城前,便已与其中一些取得了联系,等菡阳一走,这些暗钉就能继续用起来。” 方明达笑容意味深长地道:“不止那些世家,还有归顺菡阳的诸多梁臣,做前梁翁主的心腹,还是做我南陈一统天下后的御前功臣,他们中总有人会想明白其中取舍的。这三州一郡,名义上且划分给菡阳,但咱们将其拿回来的方式,可就多了去了!”- 傍晚的时候起了风。 温瑜在昭白的陪同下,去看了严确替她训练的那批亲卫。 “按您的吩咐,都是照从前王府训练影卫的那套法子训的,出挑的,卑职都挑了出来,今后可放到您身边,替您办事。”严确落后温瑜一步,引着她巡视演武场,边走边介绍道。 温瑜看着场上那些或打桩独练或两人对练的士卒,眸子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映着层金辉的琉璃,她拂过挡路的柳条,神情似有一瞬恍惚,说:“倒真像是回到了从前的王府一般。” 严确似不知这话要如何接,又怕说错话引得温瑜伤心,便一时没做声。 温瑜盯着场上对练的士卒看了一会儿后,侧过头对严确道:“说起来,严统领也算是父王一手带出来的人了吧?” 严确因在护送温瑜从洛都往南陈去时,被任命为护卫统领,温瑜到了现在,便还是如此称呼他。 听得她这话,严确赶紧颔首抱拳回道:“幸得王爷垂怜,才有今日的严确,知遇之恩,严确没齿难忘。” 温瑜似有些感怀,说:“父王和阿兄去得突然,留给本宫的,除却这残破河山,便也只剩你和昭白了。” 严确忙道:“只要卑职性命尚在一日,便会护翁主一日周全。” 昭白甚是寡言,只跟着颔首。 温瑜笑了笑,说:“幸得还有你二人在。” 她回看演武场一眼:“挑出的精锐,先不及送到本宫这边,先生安插在裴颂身边的一颗暗棋需要用人,先给那位大人送去。” 严确面露喜色:“裴颂麾下还有咱们的人?” 温瑜却不再多言,只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严确面上的喜色很快转为恨色:“那等狼子野心之辈,作孽无数,翁主和南陈联姻在即,想来很快便能斩那贼子首级!” 那头婢子匆匆前来传信,说是晚宴快要开始了,李垚寻温瑜还有事要交代。 温瑜便也没再同严确多言,只道:“庆功宴既已开始,严统领也先过去吧。” 严确抱拳领命,温瑜则带着昭白随那传话的婢子先行离去。 待温瑜一行人走远,严确放下了抱拳的手,若有所思地盯着温瑜离去的方向- 若不是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推脱,今夜这晚宴,萧厉其实并不想来。 和范远、谭毅等军中一众武将坐在一起,一伙人起着哄,宴席还没开始,酒水就先给他灌了好几杯。 萧厉酒量不错,但空腹被这么灌,胃里还是有些烧得厉害。 再有嬉笑起哄着前来给他敬酒的,都被他以还没开席,一会儿喝醉了叫温瑜瞧见不好,也叫南陈那边的人瞧见丢份给挡回去了。 有了这理由,武将们总算是没再灌他酒了。 范远见他应付完这一轮坐回席位上后,打趣笑道:“当红人的感觉怎么样?” 萧厉说:“范老哥可别拿我说笑了。” 范远哈哈大笑,拿起酒樽说:“同旁人的可以晚点再喝,但这杯喜酒,老哥哥一定得先敬你!” 萧厉道:“陶郡是范老哥和陈大人带着将士们一起打下来的,今日的沙盘推演,也是范老哥你和李老先生、李洵大人一起替我谋划出来的,萧厉不敢一个人贪功。” 范远“嗐”了声,把酒樽往萧厉那边一碰道:“老哥哥敬你,可不是为这些事!” 说罢便仰头干了。 萧厉意识到不对,没把酒往嘴边送,问:“不是这两桩事,还能有什么喜?” 范远嘿地一笑,冲他挤眉弄眼:“自然是你小子的终身大事!” 萧厉面上那仅有的一点笑意也收了起来,像是一时间没听明白范远话中的意思:“什么?” 范远拍拍他的肩,凑过去低声道:“你小子还不知道吧?老哥哥先给你透露点风声,陈大人有意招你做女婿。” 萧厉捏着酒樽的手骤然收紧,缓了一会儿说:“我何德何能,配得上陈大人的千金?陈大人错爱了。” 范远还当他是顾忌自己乃温瑜的近卫出身,若同陈巍那边有了裙带关系,兴许会叫温瑜不满,道:“你放心,陈大人行事稳妥,一早便向翁主请示过了,翁主那边也是同意这门亲事的。李洵今日见翁主,请示拟随翁主南下的臣子名单,李垚大人举荐让你小子送亲,还被翁主回绝了,想来便是考虑到了不久后你同陈家的婚事也在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16 02:07:10~2024-03-18 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耕烟绵绵、70989355 20瓶;山竹小丸子 10瓶;27602998 7瓶;鲸鱼不吃香菜 5瓶;虹 4瓶;十六、请你吃生菜 3瓶;Stella、朝夕池、今天又更喜欢太太啦啦、65140677、吉吉、改个名吧、kfpy_L、事业有成三小姐、梨雨、咖啡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堵她 “咔嚓”一声细微裂响, 萧厉手中的青铜酒樽被捏出一条碎痕。 但门口那边忽传来喧哗声,在场所有人都抬首望去,范远也被那边的动静吸走了注意力, 没注意到萧厉听到这话后的失态, 还同他笑说:“翁主来了!” 萧厉跟着抬眼, 便见南陈那边的姜彧、司空畏、方明达三人相继入内, 随即温瑜和李垚师生二人,也出现在了门口。 臣子们纷纷起身相迎,萧厉目光隐郁地看向了温瑜。 温瑜似有所感,朝他这边掠来了一眼, 但神情甚是平静。 主位的左下方,依然替李垚安置了席位,温瑜和李垚落座,招呼着臣子们尽情宴饮。 酒过三巡, 温瑜举樽从主位上起身道:“今夜邀诸位在此一聚, 其因有三, 一是谢诸位大人在奉阳兵败后,仍对我温氏尽忠尽贤, 千里迢迢赶往坪州辅佐瑜。” 臣子们见状,也纷纷举樽站起,连道都是为臣者分内之事。 温瑜环视堂下所有人, 继续道:“二是为庆贺并拢陶郡之喜,能招揽姚郡守和陶郡诸位大人入麾下,是瑜之幸。” 被李垚劝降的姚正卿等一干陶郡官员,忙持樽颔首:“承蒙翁主不弃,给了臣等将功赎过的机会,臣等今后必誓死效忠翁主!” 司空畏坐于席上, 听得温瑜此番言语,再观她如此年轻,忍不住同姜彧和方明达二人低声道:“这位菡阳翁主,御下的手段了得啊。” 姜彧和方明达不及接话,便听见温瑜已点到了他们。 “其三,则是庆大梁和南陈结盟在即,此后南陈和大梁可互为刀盾,再不至独臂难支。” 司空畏三人起身,朝着温瑜含笑举樽道:“翁主所言甚是,我南陈,也盼着同大梁的盟书早日签订啊。” 温瑜朝着他们礼貌一颔首,双手执樽,垂下的广袖绸面光滑如水,精细的绣纹在烛火里金辉烨烨,好似清波,她朝着堂下众臣道:“这一杯,本宫敬诸位。” 言罢以广袖做挡,将樽中酒水饮尽。 站在下方的臣子们,跟着一饮而尽后,纷纷落座。 温瑜却没有坐回主位的意思,而是拖曳着那织金绣锦的裙幅,缓步步下台阶,行到了陈巍席面前。 一侍女手捧托盘紧跟其后,托盘中放置着一只鎏金酒壶和温瑜用过的那只酒樽。 温瑜执壶,给自己的酒樽和陈巍放在矮几上的酒樽都斟上后,放下酒壶,拿起酒樽道:“瑜微末之时,幸得大人相助,才有今日,这一杯,瑜敬大人。” 陈巍连道惭愧,双手端起温瑜亲自斟给他的那杯酒饮下。 随后李洵、范远都得了温瑜亲自敬酒。 萧厉不知温瑜喝的是清酒还是烈酒,见她连喝了这么多杯,眉头还是不自觉微微蹙起。 但不及他多想,温瑜敬完范远,锦履已停在他跟前。 温瑜面上瞧着倒是无一丝醉态,神色清明,只眼尾带了点不甚明显的薄红。 她指骨分明的手拎起酒壶,倾身替萧厉斟酒。 萧厉没有抬眸,视线中只有那只执壶的纤白玉手和壶嘴中倾出的清亮酒水,温瑜同他隔了一张方几的距离,但这已是这几月来,他距她最近的一次。 弥漫的酒气中,恍惚间似乎还飘散着一点她身上特有的冷淡幽香,从她垂落的广袖中飘出来的么?还是从她发丝间溢出的? 萧厉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垂放在膝前的手,不自觉收紧,青筋一条条从他手背凸起。 温瑜斟完酒,端起了自己的酒樽,声线清越地道:“萧将军几次救瑜于危难之中,到了军中也屡立战功,得遇萧将军,是我大梁之幸,这一杯,瑜敬萧将军。” 萧厉不记得多久没离她这般近听她说话了,像是细小的羽毛落在了耳廓,那杯温瑜亲自斟给他的酒还没喝,脑中已是一片混沌,仿佛吃醉了。 偏偏先前范远的话也萦绕在耳边,一时间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像是叫北风豁出了个口子,凌寒直往胸腔里钻,冷,且疼。 萧厉抬起眼,撞入温瑜清冷无波的眸中,他喉头轻轻滚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单手端起酒樽仰头喝了个干净。 在温瑜转步欲离去时,他却没坐下的意思,而是提过放在几案上的酒壶,兀自道:“能叫翁主赏识,是末将三生有幸,末将再自干一杯。” 言罢竟是仰头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下去。 此举赢得了满堂喝彩,武将们纷纷称赞萧厉海量,开席前敬酒被他推拒的,此刻都涌了上去。 温瑜眉头轻蹙,瞥了萧厉一眼,随即便面色如常地带着侍女继续朝席下走去,挨个给功劳卓越的臣子们敬酒。 最后一次敬酒,她越过诸多臣子,走到在了严确席前时,严确满脸惊诧,忙提过酒壶要给自己的空盏中斟酒,但温瑜先他一步,取过了侍女托盘中的鎏金壶倾手替他斟上。 严确见状,颇有些无所适从,忙道:“翁主,使不得……” 温瑜斟好酒,抬腕收壶,转而再给自己酒樽中倒上,道:“自本宫离开洛都,便是严统领一路护送,坪州祭祀时,遇上刺杀,又是严统领相救,此等大恩,应敬严统领一杯。” 她朝着严确一举樽后,抬袖做挡饮下。 严确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即刻喝,但似乎又顾虑到温瑜都喝了,这一路被温瑜敬过酒的臣子也都喝了,他若不喝,当着南陈使臣和满堂梁臣的面,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稍做迟疑,便也一仰脖喝下。 他揩揩嘴角,道:“多谢翁……”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地抬手痛苦地捂住了脖颈,随即难以置信般看向温瑜,再掠向侍女托盘中端着的鎏金酒壶,注意到酒壶壶柄处嵌有一颗血鸽宝石,嘴角溢着黑血,艰难出声:“鸳鸯壶……” 毒性剧烈,他身体已支撑不住,倒下时,带倒了矮几,酒盏碗碟砸地,发出一片锐响。 他双目血丝遍布地盯着温瑜的方向:“你都……都知道?” 黑血一点点从他口鼻泅出,他没能再听到温瑜的答复,就这么断了气。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呆了,南陈那边的三人更是连忙检查起他们刚喝过的酒水。 温瑜平静地看着死不眠目的严确,说:“本宫一向赏罚分明,嘉奖了功臣,自也该清算叛徒了不是?” 她捏着铜樽的手一松,黄铜酒樽砸地发出一声锐响。 影子一般立在大堂后方等待宾臣们吩咐的婢女,扬手间滑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一个箭步上前,控住席位前还没反应过来的官员,不待对方挣扎,利刃便已割断了咽喉。 血色一抔抔在席上绽开,莫说司空畏、姜彧、方明达三人,便是还坐在堂下的诸多梁臣,个个都已叫冷汗湿透了背脊,惊魂未定地看着温瑜,大气不敢出一声。 场上神情勉强还算镇定的,便是逐一被温瑜敬过酒的那些心腹之臣。 但显然眼下的情形,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一片死寂中,没人敢出声打破这片沉寂。 温瑜鞋面被溅到了一滴血,她视线冷淡地瞥过,抬起眸子,朝南陈那边的三人看去时,面上带了笑:“当真是失礼,清理门户,叫三位使臣见笑了。” 姜彧三人笑不出来,方明达的脸色尤其难看。 他们来之前,还在谋划着拉拢那些本就同他们有过联系的世家,一点点腐蚀坪州和陶郡的根脉,在不久的将来拿回这三州一郡的控制权。 但温瑜转头便来了这出杀鸡儆猴。 此举无疑是警告他们,他们自以为可瞒天过海的一举一动,她全都看在眼里。 同时也是震慑那些心性不坚的梁臣,她允许他们庸碌,但绝不容忍他们怀有二心,否则,这便是下场。 想明白这些,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大梁王女,有仁德之心,亦有雷霆手段。此夜过后,再想策反坪州城内的世家或是归顺她的梁臣,便难如登天了。 南陈那三人的反应,温瑜都瞧见了,她似乎并不在乎他们会作何回复,只吩咐底下人:“清算几个叛徒,怎把宴会弄成了此等模样?还不快处理干净。” 昭白做了个手势,很快又有侍卫进来,拖走了那些叛臣的尸首,又有侍女捧着铜盆进来擦净地上的血水。 临近那些叛徒席位的,桌上菜肴被溅到了血渍,亦被侍女们端下去,重新上了一桌菜。 可在一室冲天的血腥味里,谁又还有胃口动筷? 不少谋臣胃里翻滚,但当着温瑜的面,半点异样之声不敢发出,憋得整张脸煞白。 好在温瑜似乎也乏了,在侍女擦净地上的血迹后道:“本宫有些不胜酒力,便不再作陪了,诸位且在宴上尽欢。” 她由昭白搀扶着离去,快踏出大门口时,忽又回首朝着南陈那三人投去一瞥:“使臣既也希望早日签订盟书,寄往南陈的书信,不妨尽快拟出?” 司空畏和方明达一时都没应声,只余姜彧应了声是。 在温瑜离开大厅后,很快便有胆小的谋臣闻着满堂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青白着脸色伏案作呕,南陈那边的三人也离席而去。 范远瞧着宴上沉郁的气氛,佯装不知真正原委道:“这才哪到哪儿?就喝吐了?” 他大笑着拿起酒坛,喝道:“来来来,弟兄们继续喝!” 武将们见多了杀人的场面,反应倒不如文臣们大,范远一发话,他们很快又喝了起来,席上倒是又恢复了热闹。 范远转身想找萧厉碰一个,却见他正有些失神地看着堂上空着的主位。 范远一巴掌拍在萧厉肩头,说:“什么也别想,咱们只要一门心思替翁主做事,翁主心中便是有数的。” 萧厉先前喝多了,酒劲儿这会儿渐渐上来,脸有些发红,他收回目光,头抵着手肘,像是醉了,缓了一会儿,说:“翁主同从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范远嘴里嚼着花生米,看萧厉一眼说:“别把翁主当普通主子,你想想王爷若是还在,翁主又该是何身份?” 萧厉没再说话,像是醉沉了。 李洵终于寻着空,过来找萧厉,见他趴在案头,不禁看向范远:“萧将军这是醉了?” 范远道:“八成是,刚才被那帮兔崽子灌了整整一坛。” 李洵颇为无奈地一摊手:“那可真是不凑巧,陈大人还托我来做这桩媒。” 范远笑道:“放心,开宴前我就同萧老弟说过了!” 李洵忙问:“萧将军这边如何说?” 范远回想萧厉当时的反应,只觉遇上这等事推拒一二,应也算不得是回绝,摸了摸后脑勺道:“没来得及同他细说呢,翁主就过来了。” 李洵叹了口气:“罢了,且等明日,我亲自问萧将军一遍好了。” 他见萧厉倒在桌上,耳根和脸颊都覆着醉酒的红,又唤人进来,将萧厉扶去了给宾客备的厢房歇息- 水榭凉风习习,水波粼粼的荷塘里倒映着半轮清月。 李垚拄拐同温瑜一道走在湖边小径,道:“翁主心中不好受?” 温瑜神色如常:“没有。” 李垚看着似乎已能从容挑起复国大业的王女,从来都严苛古板的老头子,却是幽幽一叹,说:“这条路走下去,翁主手上沾染的鲜血会越来越多,但掌权者,心性皆需经此锤炼。自古皆言帝王猜疑重,殊不知,猜疑也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叛变中种下的。老夫从前不认为翁主能担起复国大业,便是因着世子生前,都只抓住了仁,不敢触碰杀伐。今翁主放出了这头猛兽,底下的臣子,此后或许会开始惧翁主,翁主要慢慢适应这一切。” 温瑜望着水中那轮清月,缓声说:“瑜知道。” 李垚再想起严确,眼中情绪变得复杂,说:“老夫从前在王府时,虽甚少过问府中事务,却也在你父王跟前见过那叛徒几次。此子叛主求荣自是死不足惜,翁主莫要因他过多伤神。” 温瑜道:“老师无需替我忧心,我疑心他非这一日两日,自也不会伤怀。” 李垚问:“那叛徒寄给裴颂的信件,你既已劫下,又命人重新寄出,是为让裴颂生疑?” 湖风吹得温瑜浅眯起眸,说:“我想给嫂嫂身边安插自己人,贸然添人,只怕会叫裴颂察觉。让他以为他麾下有咱们的细作,盯着谋臣们去了,再给嫂嫂身边送人,想来稳妥些。” 李垚颔首:“此法可行。” 夜色已深,荷塘蛙鸣一片,温瑜遣人先送李垚回去。 李垚临走前道:“翁主今夜已彻底铲除了那些深藏的暗钉,也在前往南陈前,以此杀伐手段震慑住了所有臣子。自洪灾以来,翁主夜夜少眠,接下来几日,便不用早起去书斋了,好生休养吧。” 温瑜道了谢,目送李垚走远后,同昭白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也回去吧。” 昭白感觉得到温瑜今夜心绪不佳,许是想独自散心,想了想道:“奴就在路口这边守着,一个时辰后来寻翁主可行?” 温瑜知道以昭白的性子,必然是不肯先行回去的,点头允了。 她踏着月色,沿着湖边石径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和南陈的结盟已有八成把握可以定下来。 有陈巍、李垚、李洵、范远这些肱骨大臣在,她便是去了南陈,坪州和陶郡也出不了乱子,再有军粮对南陈的牵制,打下忻州和伊州后,南陈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两州也彻底收入囊中…… 只是,为什么心口还是有一丝隐闷呢? 温瑜眼前浮现宴会上萧厉看她的眼神和那反常之举,只觉心中那一丝隐闷更甚了些,她下意识想皱眉,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道沉哑嗓音:“你要我娶陈大人的女儿?” 似质问,但因喝了酒的缘故,声线又有些绵醇,里边的冷意便不甚明显,听起来倒更像是隐忍了太多的情绪。 温瑜抬眸,便见前方暗角处靠石墙抱臂站着一人,脸全隐在了暗影中,那颀长的身姿和劲装下微鼓的肘臂给人的压迫感,只叫人觉着像是被暗夜中狩猎的什么猛兽给堵了路——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18 23:59:20~2024-03-22 02: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周五 67瓶;46190020、30801746 10瓶;顾幽 6瓶;请你吃生菜 3瓶;还目几 2瓶;事业有成三小姐、吉吉、木子说书、kfpy_L、65140677、欣姐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你会不会嫁我?…… 温瑜浅浅一怔, 问:“你怎在这里?” “总不能稀里糊涂就被你指了婚不是?” 萧厉从暗影中走出,月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他身上,湖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乱, 他俊逸的五官浸在冷白月色里, 一双眼愈显凌厉深邃, 只是眼尾晕着醉酒的薄红。 视线宛若带了钩子, 晦暗地钉在温瑜身上。 温瑜嗅到迎面吹来的风里裹挟着酒味儿,微皱了眉说:“你喝多了?” “或许是。”萧厉声线很沉,他像是因醉忘了平日里的礼数,迈步朝温瑜走近。 温瑜平静地看着来人, 分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萧厉在只差一步便抵达她跟前方才停下,微倾了身,眉宇间锁着不痛快,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那张在月下堪称完美无瑕的脸, 吐息间带着酒气:“为什么要给我指婚?” 身高上的绝对优势, 让他此刻给人的压迫感更甚, 那双盯着温瑜的眸子黑如曜石。 温瑜微侧过脸,避开他呼出的酒气, 道:“陈大人有意招你做女婿,你若能得陈家相助,今后的路也会更好走些……” “你觉得我稀罕?”萧厉打断她, 黑睫垂覆,唇边压着冷笑。 见他隐有怒意,温瑜浅一压眉,眸色倒是平静如初:“陈家有此意,向我请示,此于你亦有好处, 我自然没有代你回绝之理,只说一切看你意愿,这应还算不得指婚?” 听得这话,萧厉从在宴前便堵在胸口的那股郁怒,总算是消散了些,神情却仍不见明快,哂笑着反问:“你不已替我做了决定,让我留在坪州么?” 温瑜看着青年冷漠又俊逸的眉眼,沉默了一息,道:“我从最初留你在身边,就说了会将你安置在坪州。” 萧厉朝她逼进一步,高大的身形几乎已将她完全笼罩住,声线低沉凌厉:“我没答应。” 这个距离太近了,但温瑜没有退步。 二人视线相绞,像是猎手和猎手对决,仿佛下一瞬就要撕咬到一起。 却又僵持着,谁都没动。 萧厉打量着眼前这张过分美丽又过分淡漠的容颜,只觉胸腔似被岩浆漫过,滚烫灼痛,他轻滚喉结:“我当初说的是到坪州后再做决定。” 温瑜静默不语。 她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萧厉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声线压抑:“为什么要把我从送亲人选里换下来?” 月上中天,荷塘里蛙鸣声此起彼伏。 温瑜从始至终都平静得出奇,此刻被他这般质问,也只是抬起眼道:“因为我不觉得萧将军是合适人选。” “萧将军”三字一出来,疏离感立显。 这理由也几乎成了压垮萧厉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像是被气笑了,醉酒的眼尾在月下红得昳丽,随着她一起改了称呼:“敢问翁主,末将不合适在哪里?” 温瑜沉静同他对视,说:“萧将军今夜之举,处处都不合适。” 两人相距不过半尺,若不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个距离已称得上十分暧昧。 听到温瑜的回答,萧厉侧过脸低笑。 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在心底叫嚣,在烈酒的麻痹下,烧得他连残存的理智都已半分不剩。 他忽地迈步继续朝向温瑜逼近。 温瑜意识到危险,本能地后退,却忘了这是湖边假山石林的拐角处,后背抵上假山石之际,萧厉直接撑臂将她困在了他自己胸膛和假山石之间,瞬间他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将她完全笼罩。 温瑜心口猛地一跳,不料他会如此大胆,微沉了嗓音喝他:“萧厉!” 萧厉漫不经心端详着她纵使隐怒也极为妍丽的一张芙蓉面,被酒劲儿烧得滚烫的黑眸底下,藏匿着令人心惊的占有欲,他轻声问:“翁主换下我的决定,是在今夜之后才做的么?” 温瑜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般受制于人的滋味了,她像是被逼进了陷阱的猎物,胸口因受惊而起伏,只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沉静,冷声道:“你逾矩了。” 靠她太近了,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那股幽冷的香气。 萧厉竭力克制着埋首到她颈窝去用力呼吸那味道的欲望,自嘲道:“我循规蹈矩,不一样被翁主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么?” 温瑜感受着他灼热微沉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颈侧,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不受控制地战栗,浮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她侧过脸冷声道:“你喝醉了,让开,今夜之事我当没发生过。” 萧厉却说:“我没醉。” 他眼中红意渐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温瑜,我于你而言,是不是从始至终就只是个物件?你用得上的时候,我就可以跟在你身边,你用不上了,我就得有多远滚多远?” 温瑜心口狠狠一刺,迎上萧厉隐痛的目光,道:“我此去南陈,要留守坪州和陶郡的臣子何其多?依你所言,他们便也是物件了?” 萧厉死死盯着她:“若你当真是为大局做此决策,我自然无话可说,但李大人既已亲自举荐我,你却让我留守坪州,我不服!” 温瑜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静如死水的眸底一片荒芜。 风吹动二人相擦的衣摆,也吹得她鬓角一缕碎发拂过了萧厉面颊,她反问:“让你送亲去南陈,然后呢?你要在南陈守一辈子?” 他对她那隐晦的,见不得光却又心照不宣多时的情愫,终究是在这番问话里被彻底挑破。 萧厉一时哑然,所有的愤怒和郁恨也都在这些问话里被抽干。 是了,就算他前往南陈送亲,送亲完了呢? 他一样得回来。 即便选择在南陈待上一辈子,但那又能改变什么? 看着她成为陈王妃,再看着她和陈王养儿育女,在民间被传为一段佳话么? 光是想想这些,萧厉便觉心底滋长的戾气几乎已要将他逼疯。 他退开一步,像是回到了萧蕙娘身死的那个雪夜,心中跟着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于是再也看不清前路,如一条丧家之犬。 他清楚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心底那个虚妄又贪婪的念头。 ——他想得到她。 得到大梁这颗最耀阳的明珠。 他竭尽所能地去让自己变强了,但她等不到他的獠牙尖锐到足以撕碎一切强敌的那一日。 求不得,放不下,心不甘,留给他的便只剩与日俱增的磋磨。 有时候他甚至想,她如果不是大梁王女便好了。 她若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姑娘,他大可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风风光光地将她娶回家。 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 温瑜看出了萧厉这一刻强忍的狼狈,有那么一瞬,她目光里也藏了隐痛,只是很快被平静掩盖了下去,她略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道:“归根结底,是我亏欠了你,明知你留在坪州并非是因忠于我……” 萧厉太熟悉她说这话意味着什么了,眼神一恨,当下打断她,沉哑出声:“末将惶恐,担不起翁主不忠二字。” 温瑜剩下的话便都被堵在了喉头。 他退开后,站的地方正好是树下的暗影里,背着月光,温瑜再瞧不清他的眼,只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末将愚钝,不知。” 仿佛是觉得只要他否认了,她便不会再往下说下去了。 温瑜胸腔忽就升起了一股酸绵的苦意,再开口时,声线里也带了几分微哑:“你若真不知,今夜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萧厉不接话。 温瑜说:“有些东西,终是需要一个答案的,不是一直回避下去,便不存在了。” 她曾经也以为,只要回避,只要缄默,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那只是她自以为是又自欺欺人的想法。 每每瞧见萧厉的眼神,她都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就是用他对自己的喜欢绑住了他。 那头狼戴上了布满尖刺的项圈,俯首向她称臣,她攥着他递到她手中的锁链,却又不会选择他。 这不公平的。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萧厉再无法装聋作哑,他的呼吸抖落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叫人听不出他话中是讥诮居多还是自嘲居多:“所以,翁主这是又要赶我走了么?” 听见他那个“又”字,温瑜回想二人一起经历过的那些生死,只觉似有一根绵刺扎进了心头,带起近乎麻痹的疼。 她说:“你的去留,从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在你无法做出正确抉择的时候,告诉你该走哪条道。以你如今的名望和能力,去任何地方,都能被奉为座上宾,你将来若愿继续留在坪州,我自是感激不尽。但我希望,你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抱负,而不是被儿女私情所左右。你于我,永远都是恩人,友人,家人。” 好一阵,萧厉都没再说话。 空寂的夜幕里,只能听见不远处荷塘中传来的蛙鸣声。 温瑜侧过头静静看了许久远处风灯摇晃的湖心亭,终是道:“夜色已深,本宫先回了,萧将军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走出几步后,忽听得身后萧厉喑哑唤她:“温瑜。” 温瑜没回头,却顿住了脚下步子。 夜风送来萧厉沉哑的嗓音:“若是没有这场山河之祸,我当上了将军,去王府提亲,你会不会嫁我?” 湖风太凉了,忽吹得温瑜眼睛涩痛得厉害——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三次元发生了很多事,为了铺到后面设定的那个高潮点,卡文也非常厉害,写这本的时候崩溃过很多次,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前的灵气都消耗光了,又或者是经常熬夜,已经把脑子熬废了,才导致现在写文这么困难,从开文到现在都还这么卡。 很多次都觉得自己好像不会写文了,每一章都要卡很久,删改无数次才敢发出来,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我知道我的状态非常糟糕,但我真的希望每一个读者都能开心地看我的书的。 这本大家存一存再看吧,说一万次抱歉都不足够表达歉意,我试过很多次稳定更新,但每次存了一点稿子,也会被没有期限没有尽头的卡文打乱,给大家造成了糟糕阅读体验,只能再次向大家说对不起。 很后悔没有在更早一点的时候,自己以前状态好的时候开这本,如果是那时候写,可能会让大家的追更体验好很多,以前通宵是能写出东西来的,现在经常是通宵完,看自己写的东西,不知道是些什么,包括现在打下的这些作话,也觉得语序很混乱。 真的抱歉,没法向大家承诺稳定更新了,只能向大家保证,我会很认真负责的写完这个故事,我很喜欢小鱼和萧厉,这是我目前写过的最有挑战性的故事和cp,不把他们恢弘的一生尽自己最大努力精彩地写出来,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一直追更的大家。 谢谢大家的等待和陪伴,也谢谢大家的包容和支持。鞠躬.jpg 还有太多歉意不知道怎么表达,给大家发个小红包~ 感谢在2024-03-22 02:50:03~2024-03-26 07:5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小海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麻老了 256瓶;飞絮 47瓶;鱼豆腐手拍粉呐 20瓶;寄诗书、等 10瓶;请你吃生菜 9瓶;明昀 6瓶;顾幽、34945142 5瓶;68344925 3瓶;yzlc、猫妖的秦痕 2瓶;事业有成三小姐、檀欢、橄榄叶子、吉吉、夏の幻、木子说书、kfpy_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黄雀 大抵是那夜在湖边吹了风, 温瑜这些时日又忙于政务心神具疲,她回去后便病了一场,高热反反复复, 足足休养了小半月才见好转。 期间底下的政务都是李洵和陈巍帮着打理, 实在拿不定主意的, 再由李垚决断, 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待温瑜精神头稍好些,便让昭白抱着一摞批过的折子来给她过目,以便了解这些日子坪州和陶郡的大小事务。 昭白把折子抱给温瑜,向她简要陈述完折子内容后, 又将几封还未批过的折子放到了最上边,道:“南陈和魏岐山那边都回了信,魏岐山愿割让忻、伊两州,且提出再添一百万两黄金做聘礼。南陈在忻、伊两州的归属上倒是没了异议, 不过您要的三百万石粮, 他们眼下拿不出来, 说他们的军粮,也只够维持到秋后, 问能不能先送八十万石粮过来,等入秋粮草征上来了,再补给咱们剩下的。李大人他们不敢擅做主张, 等您决断。” 温瑜风寒还没好利索,披了件素锦外袍,散着长发坐在窗前看那些已批完的折子,听到此处,只说:“南陈倒是一如既往地会算账。” 昭白摸不准温瑜这话里的意思,问:“咱们要回信拒绝南陈那边的提议么?” 清风从大开的槛窗吹进, 吹得温瑜衣发和案上的纸页翻飞,博山炉里溢出的香烟也被吹散了些许。 她纤白的长指按住了翻飞的纸页,说:“南陈精明,知道最快可在入秋前拿下忻、伊两州,而我要他们的粮草,又只是为在打下这两州前牵制住他们,故把粮草压到了八十万石,他们真正能拿出来的肯定不止这个数。让李洵回信吧,三百万石凑不出来,那先行送来的粮草,一百五十万石必不可少。” 昭白提笔记下了,忍不住道:“相比之下,魏岐山出手倒是大方。” 百万两黄金,折算下来也是千万两白银了。 若是在太平时候,一石粮不过七、八百文,但如今战火四起,民间粮价也翻了好几倍,一石粮少说也要三贯钱才能买到。 想来魏岐山应是听说温瑜向南陈另要了三百万石粮,为表诚意,这才直接开出了百万两黄金的条件,细算下来,和直接给三百万石粮无异。 温瑜吹了风,喉间又有些发痒,低咳了两声说:“百万两黄金,听着诱人,但如今战乱四起,耕田荒废,被各方势力严格管控的,可不止是盐铁了,还有米粮。” 温瑜这般一解释,昭白便全然明白了。 三百万石粮不是一个小数目,任尔再大的米商也不可能在战时囤这般多粮,且即便是有米商贩子,在这乱局之下,肯定也得依附当地官府做生意。 她们不可能在不是自己辖地的州府,越过当地官府势力,大量购粮,毕竟如今这世道,有粮就能供养军队。 那些州地的官府不会蠢到拿着活命的物资不要,去换一堆当下不能吃也不能喝的黄白之物,真要换,那也得换兵械、盐铁。 徐家先前能同温瑜做那桩生意,也是她时机把控得好,那时奉阳和雍城都还没沦陷,各方物价也没涨到如此恐怖的势头,温瑜开出的利润又高,徐家也想借她攀上周家的关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后来裴颂虽日益势大,可徐家因为那桩生意,已然和温瑜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敢赌温瑜若是捅出他们曾有合作的事后,会在裴颂那里迎来怎样的灭门之灾,所以只能瞒过裴颂,悄悄继续替温瑜做事。 也因为这个把柄在,徐家眼下都还是温瑜放在雍州的一颗钉子。 昭白道:“果然还是翁主想得长远些。” 温瑜没接话,只垂眸继续看着手上的折子。 嫂嫂和阿茵,还有余太傅等一帮旧臣,皆还在裴颂手上,坪州和陶郡眼下又是夹缝中求生,肩负着所有臣民的生死,她凡事不能不多想。 耳边忽回响起当夜萧厉问她的话来: “若是没有这场山河之祸,我当上了将军,去王府提亲,你会不会嫁我?” 若没有这场山河国祸么? 那父王母妃必还在,兄长也还在,那个假设太过美好了,美好到温瑜只是听着,便觉哪怕是出现在梦里,都是无比奢侈的一个梦。 她给不了萧厉答案,只能反问他,既是假设的东西,又有什么回答的必要呢? 那晚回去昭白都没发现她的异常,只是第二日她就起高热病了。 这小半月里她都卧床养病,未见任何臣子,亦不知萧厉如何了,只盼他能彻底想通吧。 心下这般想着,她却不曾发觉自己捏着折子的五指用力到微微泛白,再起风时,甚至掩唇低咳起来。昭白见状欲把窗户关上,却被她叫住:“这些日子闷了太久,开窗吹吹风挺好。” 昭白虽担心温瑜的身体,但只要是温瑜吩咐的事,她一向照做,当下便又退了回来。 温瑜重新打起精神看完手上那封折子,再取下一封时,却见是一封封好的信件,信上并无落款,只在封口处印有王府的暗徽,不由问昭白:“这是?” 昭白瞧了一眼,忙道:“是世子妃那边寄来的信,奴本欲在禀完南陈和北魏的回信后再同您说的,一时忘了。” 温瑜已有许久没收到过江宜初的信件了,发现严确是叛徒后,她一直都担心是不是裴颂那边已经发现了嫂嫂和她这边有来往。 虽另派了影卫去嫂嫂身边,却一直还没收到回信,亦不知江宜初那边情况如何。 她担心严确已将王府的暗徽泄露给裴颂,在处死严确后,还改了王府传信的暗徽,也让去江宜初身边的影卫,将此事告知江宜初。 但眼下江宜初寄来的信件,仍是用的王府从前的暗徽。 温瑜微蹙了下眉,拆开信件,取出里边的信纸后,神色才稍缓了下来,是嫂嫂的字迹没错,不过是用炭笔写的,纸张也是十分粗劣的草纸,上边只有七字:裴颂乃秦彝之子。 虽不知嫂嫂是如何查得这一切的,但这结果和温瑜让底下人调查的相差无几,想来裴颂应该还没发现嫂嫂同她暗中来往的事才对。 那么这信,应该也是在她指派影卫过去前,嫂嫂就已寄出了。 因信上没写日期,温瑜也无法推测这封信是过了多久才到她手上的,只是嫂嫂既用草纸和炭笔写信,想来在那边处境已是相当艰难,温瑜胸口不由微沉。 她问昭白:“北边的战事如何了?” 昭白只看那信纸,便也知江宜初在裴颂那里必是受苦了,明白温瑜这一刻的心境,道:“没了关外异族牵制,魏岐山主力朝裴颂倾轧去,势头甚猛,不过短短两月,已夺回数城,狠挫了裴颂之前的锐气。” 其实以当前的情况下,他们选魏岐山结盟,益处似乎也颇多。 但北魏和南陈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北魏一旦彻底击溃了裴颂,就不再需要温瑜的助力。 北魏铁蹄甚至可以直接南下,夺了温瑜手上的四府,再倚百刃关之险,慢慢和南陈打。 而南陈进军中原后,他们的王庭却还是留在关外的,只要他们有异,温瑜可以用以坪州为首的四府形成一道闸门,彻底切断南陈关内大军和王庭的联系,再稍加挑唆围在南陈边上的那些小国,南陈王庭便自顾不暇。 在遍地梁臣梁民的关内,温瑜和南陈一旦决裂,都不用想,那些臣民会拥护的也是温瑜,出于这份忌惮,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南陈必不敢苛待大梁臣民。 这也是温瑜为何一定要同南陈结盟的原因。 温瑜闻言,沉吟些许,说:“倒是不出老师所料,让李洵给魏岐山那边也拟信一封,联姻虽无可能,但有裴颂这个大敌在,结盟的事兴许还能再谈谈。” 她说到此处,似又觉着不妥,起身道:“罢了,替我更衣,我亲自去见老师一趟,同他细商此事。” 昭白伺候温瑜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物,再给她腰间挂配饰时,温瑜瞥见昭白从梳妆台前的首饰盒里取了枚雕花镂空的海棠环,道:“拿我平日里戴的那香囊就是。” 昭白回身在梳妆台和拔步床前都找了一番,没寻到温瑜说的香囊,说:“没找着,不知是不是丢了,翁主要不先将就着戴这海棠环,奴回头再好生找找?” 温瑜神色却微微变了一变,似十分在意那香囊,嘱咐道:“晚宴那天我也戴了的,你若在房里没寻到,差人沿湖找找,看有没有落在那边。” 昭白不觉那香囊有多贵重,但想着毕竟是翁主贴身的物件,落在旁人手上也不好,且翁主既常佩戴,那香囊对翁主来说,只怕也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当即便应下了- 莫州。 天气日渐炎热,中军帐内已设了冰鉴。 裴颂松了前襟,袒露着一侧肩膀,肩头裹着纱布,手中拿着最新的战报垂目看着,不出一言,从他神色间也难瞧出什么端倪。 他其实不像个武将,那张清俊又斯文的脸,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世家习文弄剑的公子哥,但见过他的人都知道,那张斯文的面孔下藏着的,就是一只恶鬼。 因着连打了几场败仗,帐中武将被叫来多时都没听他出言,后背不知是热出的汗还是冷汗,反正已浸透了戎甲下的衣裳。 有人实在受不了这如潮水淹没了口鼻般的压抑感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是末将等无能,还请司徒责罚!” 他这一跪,帐内其他武将便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裴颂这才抬起眼瞥过自己跪了一地的部将们,罕见地没有动怒,语气还算松快:“这是做什么?” 底下的武将们不敢起身,只再次领罪道:“请司徒责罚!” 裴颂终于笑了笑,这在武将们看来,却依然和阎罗圈点生死簿无二,一时间所有人都汗如出浆。 裴颂垂着眼皮看了他们一会儿,这被所有人畏惧的感觉,曾一度让他愉悦,但如今慢慢也有了那么一丝厌恶,他笑里带了几分讥诮,收回目光,说:“起来吧,魏岐山成名多少年了?败给他几仗学些东西,还算不得亏。” 听他如此说,跪了一地的武将们这才全都松了一口气。 坐在一旁的公孙俦赞许道:“主君有此心性,我军大败北魏之日,想来也不远了。” 裴颂显然不在乎公孙俦的夸赞之词,放下战报说:“魏岐山手中的主力铁骑,那是和关外蛮族打了多少年才练出来的,咱们想用硬碰硬的法子取胜,那无异于是以卵击石。需想个法子,破开他们的铁骑在战场上形成的那道铁盾。” 公孙俦面露忧色,说:“前梁余孽和南陈那边联姻在即,也甚是棘手,魏岐山留在南边的那两府,只怕抵挡不了南陈和大梁旧部们多久,届时他们南北夹击主君,才是大为不妙。” 裴颂却似并未放在心上,道:“在无百刃关前,伊州和忻州都曾是大梁南边的门户,城防坚固,南陈和大梁旧部想攻下这两州,最快也得到秋后。届时他们再北上,便临入冬,南陈的兵马可不一定有咱们经得住冻,关外蛮族入关抢粮,魏岐山又必须把骑兵调回幽州,本司徒可有的是法子同他们慢慢耗。” 他身子忽地前倾些许,看着一帐的谋臣武将,笑道:“不过说起前梁余孽,倒是让本司徒想起了另一桩事,本司徒安插在前梁余孽身边的钉子,竟发现本司徒身边也有他们的细作,诸位爱卿如何看?” 满帐的谋臣武将们相视一眼,赶紧又全跪了回去,惶恐道:“我等对司徒的忠心日月可鉴,望司徒明察!” 裴颂依然只是望着他们笑:“跪什么?本司徒自是相信诸位都是赤胆忠心之辈,起来说话。” 满帐的臣子这才又战战兢兢站了起来。 待议完其他军务,裴颂挥退他们后,公孙俦方皱眉道:“主君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说破?若真如严确信中所言,有细作混在这些人中间,此举便是打草惊蛇了。” 裴颂却道:“菡阳既已发现了严确叛投于我,先生觉得,严确传回的这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假的呢?” 公孙俦一时语塞,他更擅政治,在诡谋方面,反不如裴颂。 此刻经裴颂一提点,方觉是了,那位前梁翁主,虽为女流,可主君在南境几番吃亏,都是着了她的道。 他暗惊之时,裴颂已拿起一封关于呈报南境动向的折子细看,唇边压着缕薄笑:“此女倒也攻于算计,我送了个实打实的细作去她身边,她转头便回敬我这样一份大礼,让我不敢全信,却又不得不防。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也唯有将此事捅破,即便真有细作,亦让那细作自危,短时间内不敢再生事端,方不至坏我大计。” 公孙俦这才明白过来裴颂先前之举的用意,拱手道:“主君思虑周全,只是那前梁余孽有如此心计,真让她嫁去南陈了,只怕于主君亦是祸患。” 裴颂含笑的眸底,倾出的全是刀锋一般的冷光:“真当本司徒弃了伊州是给她前梁让利?放心,她活着到不了南陈。坪州是铜墙铁壁,出了百刃关可就不是了。且本司徒身边还有个她永远也不会疑心的人,在她身死前,本司徒再借她之手断坪州一臂,倒也算报了先前被她戏耍的仇。” 能担得起坪州一臂的,除却陈巍、范远、李垚之流,公孙俦一时想不出旁的人选,不解道:“能得菡阳重用的坪州重臣,只怕她不会轻易生疑。” 裴颂却道:“她重用的那几个,本司徒还不曾放在眼里。” 公孙俦毕竟跟在裴颂身边多年,多少能揣摩些他的心思,联想到他先前几次派出鹰犬欲杀温瑜和她身边的那一护卫,此时心中忽也有了答案:“主君想除掉的,是那护送菡阳前往坪州,又攻打孟郡立下首功的萧姓小将?”——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愚人节快乐! 叮咚~触发愚人节红包嗷~ 感谢在2024-03-26 07:59:17~2024-04-01 01:3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5916763、杨枫不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棠 3个;45814802 2个;南野的猫、jenniferCA、kfpy_L、千山独行、小海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夕云 194瓶;小赵 66瓶;清风 50瓶;子宁不嗣音丷 48瓶;赎罪的熊猫 45瓶;鹿棠、凤梨 40瓶;沐夏深秋、檀欢、Miss周五 20瓶;请你吃生菜 19瓶;青旗沽酒 17瓶;59903316 15瓶;清风蝉鸣 14瓶;舍得 12瓶;从吾草 11瓶;苏素、……、2251670、懶蟲、墨之寒、云舟子、耕烟绵绵、宫秋十六夜、Lam、杜若 10瓶;龙猫 6瓶;65140677、还目几、34945142 5瓶;大圣的妈妈是石头、Stella、55916763、梨雨 3瓶;kfpy_L、带点锋芒的小善良、晚来天欲雪、27428371、蝙、橄榄叶子、改个名吧、林昭、锦书雁回、yzl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我心疼的。” 温瑜派去的人已成功潜入了江宜初身边, 江宜初得知严确竟是投靠了裴颂,假借一场刺杀救驾重回温瑜身边,心中十分惊骇。 当初长廉王会让严确作为护卫队的头目护送温瑜前往南陈, 显然是十分信任他, 但严确终究是做了裴颂的狗, 江宜初越想, 便越替温瑜担忧。 前往坪州的大梁旧部何其多,谁也不能断定,里边还有没有投靠了裴颂的人。 但任她再着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能帮温瑜的法子, 温瑜派来的人倒是不止一次地宽慰她,说温瑜派她们来之前,一再嘱咐,一切要以江宜初的安危为先, 让她莫要为了打探消息犯陷。 江宜初嘴上应着, 心中的忧虑却不曾减轻过, 温瑜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用想也知道其中的波折和艰难, 且即便是此时,温瑜仍牵挂着她和阿茵的安危,身边有得用的人, 也是第一时间送到她身边来。 江宜初觉得难过,她作为长嫂,未能护得了温瑜一二,反倒是那个不过才二八年华的少女,在洛都失陷后,便匆匆赶往南陈联姻, 在奉阳城破后,又独自支撑起大梁倾坍的大厦。 从前她自身难保也就罢了,但如今她处境已安稳了许多,无论如何也要替温瑜做些什么的。 很快,江宜初便寻到了机会。 裴颂在战场上接连吃了败仗,且身上还负了伤,军中条件有限,他养伤期间便没在军营,而是在附近城镇寻了座宅子落脚。 江宜初被他一并带了过去,底下人传唤他去裴颂房中时,她心下虽抵触,却也明白她如今每隔一旬还能见上女儿一面,都是顺裴颂意换来的,激怒他,对她和女儿都没什么好处。 且她如今还想帮温瑜打探些消息,唯一能接触到军务和政事的地方,也只有裴颂那里了。 江宜初跟着引路的婆子过去后,刚进门便闻到了刺鼻的药味儿,裴颂坐在榻前,上身只披了件外袍,露出了结实的胸腹和缠在左肩的纱布,手上拿了一册兵书在看。 引路的婆子恭敬垂首道:“主君,人带过来了。” 裴颂这才从手中书册上抬起目光,挥退那仆妇,面上含笑说:“阿姊来了啊。” 江宜初半低着头,并不看裴颂,也不说话,似无声的抗拒。 裴颂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待仆妇已带上门离去后,他才望着江宜初好整以暇道:“阿姊似乎一点也不心疼我受了伤。” 房门合上后,屋内便暗沉了下来,只有裴颂榻后的纱窗还照进些许光亮。 他整个人都沐在那片天光里,却无半分兰芝玉树之态,哪怕他此刻面上带着笑,也只让人觉着乖戾。 江宜初拢在袖中的手扣紧,说:“主君一向吉人自有天相。” 裴颂听得这话,不由笑出了声,他的心思素来难猜,此刻突然笑得这般开怀,江宜初只觉背脊上也跟着窜起了一阵寒意。 裴颂似笑够了,终于止住了笑声,意味不明地看着江宜初道:“如此看来,阿姊还是担心我的?” 不等江宜初接话,他便继续道:“那便劳阿姊替我擦身换个药。” 江宜初身形微僵,垂眼看着脚下的砖石道:“我笨手笨脚,不擅这些,未免伤了主君,还是让大夫替主君换吧。” 裴颂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很是为难般道:“这可如何是好,魏岐山如今开始反攻莫州,阿姊又那般心疼那个孩子,未免战时出什么意外,我要不还是先命人把她送去幽州,只不过往后再见艰难了些,得让阿姊挂念了。” 江宜初一听他提起女儿,脸色当即便白了下来:“别动阿茵!” 裴颂面上这才重新带了笑,看着江宜初说:“那便只能劳烦阿姊了,药在书案左边的抽屉里。” 女儿就是江宜初的软肋,纵使她有千般万般不情愿,此刻也唯有迈步朝书案走去。 到了书案后方,江宜初也没打量裴颂堆放在案角的那些折子和书信,直接按裴颂的话打开了抽屉,取出伤药后便软榻那边走去。 裴颂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江宜初,若不是公孙俦先前已给过他从江宜初那里截获的信件,只怕他也要相信江宜初被迫留在他身边,除了不情愿,再无旁的心思。 但就是清楚这一点,裴颂嘴角的笑反而越发肆意了。 他是从地域里爬出的恶鬼,卑鄙阴狠,阿姊若也足够狡诈和心狠,才和他更配不是么? 江宜初已拿着药走回,瞧见裴颂那笑时,只觉心底一阵阵发毛,生怕他已瞧出了什么端倪。 但细想自己方才取药,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案头的那些信件,应不会引得他起疑才对,遂稳住心神,站在了裴颂跟前垂眼道:“我替主君换药。” 裴颂也不看书了,随手将书册往边上一放,大喇喇坐在榻前。 纵使江宜初没有抬头,也能察觉到他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看了一眼裴颂身上晕着淡淡血色的纱布,硬着头皮上前去拆开,大抵是因为害怕,她指尖冰凉得厉害,反倒是指腹无意中接触到的皮肤滚烫。 江宜初甚至能感觉到喷洒在自己发顶的呼吸都渐重了几分,她更加不敢抬头,拆纱布的手也有了些轻微的发抖,好不容易拆开纱布,想要从裴颂身上取下,却因他还穿着外袍,不好从他身后绕开。 江宜初垂下的长睫轻抖了两下,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我需替主君宽衣。” 裴颂倒也没为难她,张开双臂任江宜初替他退下了外袍。 没了外袍遮挡,江宜初很快就把那缠了数层的纱布尽数取下来,瞥见裴颂身上那道几乎横贯了整个肩头,一直延升至胸膛结着暗黑色血痂的伤口,长睫又扑扇了两下,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勉强维持着手抖取了药粉重新替裴颂撒上去。 在撒到肩膀处时,裴颂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江宜初的手腕。 江宜初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垂着头避开同裴颂对视:“药还没上完,还请主君莫要为难。” 裴颂抬起了江宜初的下巴,在看到沾在江宜初眼睫上的泪珠上,眼中的戏谑收了起来,变成了一种江宜初看不懂的目光,他轻声问:“阿姊哭什么呢?” 江宜初没回答他,只是又有两滴清泪从她眼中滚落。 裴颂用食指抹了那泪,送到自己唇中尝了上边眼泪的味道,看着江宜初的神色变得古怪,似乎他自己都不信江宜初会为自己哭一般,一如先前那般轻佻问:“阿姊这是在心疼我?还是被伤口吓到了?” 他说着垂眸瞥了一眼横贯了自己胸膛和肩膀的那道伤,不以为意笑笑道:“魏岐山的确是宝刀未老,不过这伤还要不了我的命,阿姊别哭了,我心疼的。” 他口中那句心疼,就和他嘴角的笑一样轻佻,没有半分可信度可言。 江宜初却似受不了了一般,闭上了眼仍止不住泪流地道:“秦涣,收手吧。” 几乎是十几年已没有人再唤过他本名,裴颂微愣了一下,随即才笑意不减地道:“我不懂阿姊的意思。” 江宜初睁开眼,悲意难掩地看着他道:“秦家当年所遭受的,你早十倍百倍地讨回来了,十几族被灭门,温氏皇族也被屠戮殆尽,大梁江山支离破碎,这些还不够吗?” 裴颂有些讥诮地看着江宜初:“阿姊觉得,我现在该束手就擒,任魏岐山和菡阳宰杀是么?” 江宜初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在看到裴颂身上的伤时,觉得他迟早会死在他一手挑起的这些战火里。 她恨眼前这个毁了她的家的人,却对曾经那个被她视若亲弟弟的邻家少年恨不起来。 秦家被抄的那一夜,火光滔天,绝望的哭喊声迄今让她想起仍觉揪心,从秦府门下淌出的血,直至第二天都没干。 她知道秦涣的恨,所以才觉得他既然已报仇了,就该放下这仇恨收手了。 裴颂当下的话,却也让她清楚自己那番言语的可笑来。 他如今就是众矢之的,不管是为了争权夺利的魏岐山,还是报灭门之仇的温瑜,都不会放过他。 江宜初脸色更加苍白,眼中全是痛苦。 裴颂面上的讥诮却慢慢淡了下去,他盯着江宜初看了一会儿,说:“阿姊是真在心疼我啊?” 这个认知似乎让他心情好了起来,他抬手一点点拭去江宜初脸上的泪痕,说:“我很高兴。” 江宜初偏过头想躲开他的触碰,裴颂抓着她的另一只手,却带着她的手按到了他肩头的另一个圆形疤孔处,他看着江宜初道:“上一次我护着阿姊中箭,阿姊看着这处箭伤,也像今日这般哭,我以为,是因为我快死了,所以阿姊替我难过,原来看到我受伤,阿姊也会难过的么?” 他身上灼热,江宜初再听他说那道箭疤,手似被那道疤烫伤一般想挣脱,但裴颂将她那只手按得牢牢的,任她怎么挣都无果。 裴颂手上再一用力时,江宜初直接被扯得跌进了他怀中。 江宜初一手撑在他胸膛上,还在挣扎,很快就被裴颂擒住了双手,眼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滑落双鬓,她说:“放开。” 适逢外边忽传来鹰犬的声音:“主君,咱们安插在坪州的钉子送来了急报。” 裴颂听到这话,神色似乎变了变,终是松了钳制住江宜初双腕的那只手,朝她道:“阿姊会慢慢看明白自己心意的,我等得起。” 身上再无束缚,江宜初连忙起身。 裴颂也在此时唤那鹰犬进来,江宜初整理了微乱的鬓发匆匆出门,在同那鹰犬擦身而过的间隙,用眼角余光瞥向对方手上信件的封皮—— 作者有话说:本章也有红包掉落哒~ 感谢在2024-04-01 01:33:50~2024-04-03 23:2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daggf 40瓶;41103409 15瓶;请你吃生菜 11瓶;64279385、青衫不改、59903316、山竹小丸子、耕烟绵绵 10瓶;我的愿望是不秃头 6瓶;汤呀么汤泡饭、从吾草、顾幽 5瓶;阿桶木、Stella、胖狐狸 2瓶;梨雨、65994265、八宝粥、yzlc、小赵、林昭、舍得、岁岁讨厌碎碎、kfpy_L、薄荷香气、大圣的妈妈是石头、木子说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算计 入夏的风吹过长廊, 掀起的热浪也是灼人的。 江宜初站在书房门外,里边的谈话声已全然听不清,她眼中的悲意凝住, 一直冰凉的手也在慢慢恢复暖意。 阿鱼身边果然还有裴颂的人么? 只可惜方才那匆匆一瞥之下, 她也无法从信封上看出什么。 江宜初脸色有些难看, 却不敢在裴颂书房前久留, 打算先回自己住处。 她要想探听到更多关于裴颂军事或政务上的机密,就必须得靠近裴颂,但她一向对裴颂避之不及,突然同他频繁接触, 以裴颂的谨慎,肯定会发现端倪。 方才在屋内半真半假地哭那一场,若是裴颂相信了自己对他也存有情义,今后再想行事或许会方便许多。 江宜初心事重重地想着要如何才能帮温瑜打探到那颗钉子是谁, 未曾注意到迎面有一罗裳女子带着仆婢气势汹汹走来。 “大胆!见了我们夫人还不跪下请安!”罗裳女子身边的婢女见到江宜初, 嫌恶拧眉呵斥。 江宜初抬眼, 见来者是裴颂几月前才收的妾室郑美人。 同那些秦楼楚馆出身的歌姬舞姬不同,郑美人的父亲原是莫州守将, 现于裴颂麾下效力,颇得重用。裴颂又不曾娶妻,她倚仗着娘家的势力, 素来是裴颂身边的美人里气焰最盛的一个,颇有几分以裴颂正妻自居的意思。 江宜初先前因为裴颂替她挡箭一事,已被传成军中人尽皆知的红颜祸水,裴颂外出征战期间,她便没少被这位郑美人刁难。 此刻看着强压着怒容的郑美人,江宜初清楚她必是差人盯着裴颂这边的动向的, 听说裴颂让人把她带过来了,这才带着一众仆婢端着汤盅也来“看望”裴颂。 她想着裴颂鹰犬手上的信件,忽地计上心来,含笑看着郑美人,神色温婉如初,却无半分怯懦之态:“你我皆是主君身边的美人,我为何要跪你?” 郑美人看着江宜初有些凌乱的衣裙和发髻,再见她笑吟吟同自己说话,只觉她是在朝自己示威,心中怒意和妒意交织,当下极尽自己所能挖苦道:“不愧是已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妇人,手段的确是了得,也不知羞耻为何物,只是不知温世子泉下有知作何想了?” 江宜初在听到对方提及温珩时,眼中的笑便已消了下去。 郑美人见了,心知这是戳到了江宜初痛处,只觉心中一下子舒坦了,她迈步朝江宜初走近,湘妃色的裙琚长长地拖曳在身后,涂着艳丽豆蔻的尖锐指甲攥起江宜初下巴,眼底全是鄙夷和恶意:“我若是你,早在奉阳城破时,便一头碰死了,多少还能得个清名,如今你这位大梁世子妃,可真是大梁之耻啊,等你女儿长大,知道她娘这般下贱贪生,怕是得有样学样吧?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是?” 她话音方落,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在了她脸上。 力道之大,让郑美人脚下直接打了个趔趄,她捂着脸不敢置信般看向江宜初,勃然大怒:“你这贱人,竟敢打我?” 江宜初一直都温柔到像是没脾气,此刻她看着郑美人的目光,却冷得令人心惊:“论廉耻下贱,我怎比得了你郑氏,叛主求荣,不忠不义,做了那二姓家奴,郑美人不还自恃高人一等么,显然是已深得郑大将军真传啊?你郑氏全族尚如此不知羞不知耻,我一担不起这山河国破世道的弱女子又惧什么?” 郑美人恼羞成怒,被扇过一巴掌的脸也火辣辣疼着,她喝道:“将人给我抓住,胆敢如此辱没我郑氏,我今天非把你这贱人的嘴给撕烂不可!”- 裴颂得了消息赶过去时,江宜初正被人押着跪在烈日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摁着江宜初的肩膀,一个婆子手拿掌嘴的板子,已打得江宜初两侧脸颊红肿,嘴角破开溢血。 郑美人正坐在回廊边的美人靠上,见江宜初如此惨状,可算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她恨声道:“给我继续打,打烂那张脸,我看她往后还拿什么魅主!” 身后忽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本还在行刑的婆子听见那声音,手上也是一抖,那一板子终是没敢再落下去。 郑美人其实瞧见松垮披着外袍的裴颂大步朝这边走来时,就已变了脸色,她娇靥上很快升起委屈的神色,捂着已冰敷过的脸颊朝裴颂迎去:“主君,是江美人先打嫣儿的,她还辱骂家父……” 裴颂却一言不发,只在看到江宜初时脸色阴沉得厉害,直接朝外走去。 郑美人还想追上前继续告状,却被裴颂身边的鹰犬抬剑挡了路。 郑美人在裴颂跟前再无半分嚣张姿态,整个人都是一副委屈又乖顺的模样,心中却是极为忐忑,毕竟她深知裴颂待江宜初和她们不同,眼下江宜初又是这样一副惨相。 裴颂抱起摇摇欲坠的江宜初时,扫了那行刑的三个仆妇一眼,冷冷吐出两字:“杖毙。” 三个仆妇连忙叩首求饶,郑美人虽也极为害怕裴颂,可心中又有自己的计较,他在战场上一再失利,先前夺下的那些城池,一一被魏岐山抢了回去,如今只能据守莫州,而莫州又是她们郑氏的地盘。 裴颂眼下唯有倚仗她爹爹,今日她被江宜初那些话气到,一时失了理智,做得的确过火了,但若是她求裴颂开恩,裴颂碍于当下的局面,赦免了自己身边那几个婆子的死罪,这其中的益处可就大了去了。 这相当于是她动了众人皆知的裴颂心尖儿,但裴颂却没责罚她。 裴颂身边那些人,今后便知该如何行事了,郑家的地位,也会更稳固。 想通这些,郑美人更坚定了心中赌一把的心思,拦路跪在了裴颂跟前,声泪俱下乞求道:“求主君饶她们一命,都是嫣儿的错,嫣儿不该因江美人辱骂家父,贬低家父如今替主君效力乃二姓家奴,不知廉耻,便心生怒意,私下责罚江美人,纵使江美人心向前梁,嫣儿也该禀与主君后,再由主君定夺。” 郑美人哭得梨花带雨,一番话更是将过错全推给了江宜初,还给她扣了个心向大梁的帽子。 裴颂看了一眼怀中的江宜初,她脸颊伤肿得厉害,唇边全是血迹,双目紧闭,似已晕了过去。 他再看向郑美人时,唇边带了抹冷笑:“留你这么久,本以为你该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蠢笨如猪。” 郑美人听他说出如此难堪的话,不由有些花容失色。 裴颂如看蝼蚁般看着郑美人问:“今日之事,是你的意思,还是郑家的意思?” 郑美人意识到不妙,兴许还会给家族带去祸事,这下是真慌了,连忙哭道:“嫣儿知错了,嫣儿当真只是不忿江美人辱骂家父……” 裴颂已抱着江宜初离去,只扔下一句:“郑氏禁足三月。” 那三个婆子也很快被人拖下去施以杖刑,棍打声和哀求声不断。 待裴颂彻底走远后,郑美人才瘫软在地- 裴颂大多时候都是在军营里,在这临时落脚的宅院里,为了方便处理公务,也没专设主屋,只打通了书房和旁边厢房的墙,改做内外两室,他日常起居办公都在这里。 江宜初被他带回去后,很快便有大夫来给她看诊,她不仅脸上有伤,还因在烈日下的跪了太久,被晒得中了暑气,给她喂药时,基本上是喂进一半,流出一半,被浓重的药味刺激到,她还吐了好几次。 裴颂命人送了好几碗药来,才勉强让她喝下了大半碗的药量,但江宜初整个人已是精疲力尽,彻底昏沉了过去。 裴颂守着她在一旁看折子,不多时公孙俦过来问细作带回的消息。 裴颂去外间和公孙俦议事后,一直“昏睡”中的江宜初,这才陡然掀开了眸子。 只听外边传来公孙俦苍老的嗓音:“严确已经暴露,菡阳那边如今严防死守,又清缴了咱们不少钉子,再想放人过去已极为不易,这颗钉子不知还能用多久……” 裴颂轻笑出声,似不以为意:“先生放心,这颗钉子,我用了不少功夫才送去菡阳身边,当初甚至折损了不少鹰犬,才营造出了他誓死护卫菡阳前往坪州的假象,今他在坪州又担重任,菡阳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公孙俦似仍有迟疑:“就怕菡阳许他这般大利后,此人生变。” 裴颂这次笑得更开怀了些:“他是我父亲在牢里一手教出来的,算我半个兄弟,又岂会生变?更何况他母亲也还在我这里,只等他彻底掌控前梁兵权,坪州和陶郡便都是我囊中之物。” 江宜初在里间听得浑身发冷,手脚阵阵冰凉。 阿鱼身边竟然还潜伏着这样一头恶兽么? 她恨不得立马就写信给温瑜,让她提防,但又深知眼下还不是时候,只能竭力忍耐着。 外间,公孙俦似乎也没再忧心那颗钉子会叛变,道:“还是小心行事为妙,那老妇人还在雍州,先前主君在雍州城做了一场戏,让他谎称与主君有杀母之仇才去投靠菡阳,才让菡阳彻底放松警惕,若是让菡阳知道其母没死,主君放出去吃坪州和陶郡的这颗子,便保不住了。” 二人又议论起了其他的,江宜初心中却是再也平静不下来,她如芒在背地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时辰,待裴颂进来又看完不少折子后,才装作悠悠转醒。 “醒了?”裴颂伸手想扶她,却被江宜初躲过,她脸上的肿还没消,火辣辣的疼,长发披散下来,微微将脸遮挡住了些许,她沙哑道:“放我和阿茵回奉阳。” 裴颂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浑不在意般坐回了床边的圈椅里,唇边漾笑道:“阿姊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 江宜初眼圈发红,自嘲道:“我可以被人骂下贱,骂不知廉耻,骂没随阿珩去死替他守节,枉为大梁世子妃,但阿茵不行,阿茵不能被人这么骂……” 说到后面,一扭头,两行清泪已从她眼中涌出。 裴颂何等聪明,一听江宜初这番话,再想到先前郑美人恶人先告状的那番说辞,很快便知道是如何一回事。 但不管江宜初是故意激他才这般说的,还是当真如此想,听到后面,裴颂唇边虽还带着笑,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可怖。 他慢条斯理道:“阿姊受的委屈,我会替阿姊讨回来的。不过阿姊可千万不要有守节随温珩去死的想法,不然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将他温氏一族的尸骨都挖出来,剁成碎末喂狗!” 江宜初噙着泪和他眼神相接,知道他说的不是吓唬她的话,心中惊惧之余,面上已是凄楚一笑:“我不想,可多的是人盼我那般做啊。” 裴颂轻触她红肿未消的面颊,笑吟吟说:“阿姊放心,那些人我也会一个个都送下地府的。” 这次江宜初是当真暗中打了个寒颤- 坪州。 南方多雨,城里晴了半月,傍晚时便又风雨大作。 温瑜跟着李垚要学的东西太多,索性在房中也设了书橱,为了方便她找书,书橱靠墙角的地方置了灯架。 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打在芭蕉叶上,又急又重,屋内却被烛光铺了一室暖黄,连一丝风也不曾吹进。 温瑜借着角落的高脚烛台,从书架上找了一册长卷对光细看,卷轴的一端覆过她小臂,和她的轻纱大袖一起垂落。 昭白在一旁汇报道:“南陈已同意先送一百五十石粮入关,就是魏岐山那边,李洵大人虽亲去了忻州当说客,但如今北魏在同裴颂的角力中已占了上风,只怕不会让出忻、伊两州,让咱们和南陈的军队顺利北上去攻裴颂。” 温瑜看着卷轴平静道:“这两府我不白要,我们和南陈的军队若北上,强攻下来,魏岐山在南边什么也不会剩,且以他北魏一方之力,未必就能在入秋前彻底重创裴颂,只要等到秋后,关外蛮族就会卷土重来,届时魏岐山又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他若愿同我们结盟打裴颂,舍忻、伊两州,我可保他在南边的兵力一成不少,继续北上时,再打下多少城池,各凭本事。城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忻、伊两州我是必要不可,魏岐山的立根之地却不是这两府,有谈和的余地。” 昭白听得温瑜这番分析,心下也稍定,说:“盼李大人能带回好消息。” 天色已晚,温瑜让昭白早些下去歇息,昭白在临出门前,似又想起了什么,同温瑜道:“对了,陈夫人白日里曾来寻过翁主,问您嫁衣可试过了,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温瑜侧身而立,视线并未从长卷上移开,只说:“知道了,我明日亲自与陈夫人说。” 昭白这才退下了。 轰鸣的雷声里,闪电一次次将窗纱照得雪白,挂在衣架上的婚服,在一室烛光里红得刺目——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03 23:26:32~2024-04-05 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静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素、杜若 10瓶;烟火如昔年、大树菠萝的海 7瓶;从吾草、请你吃生菜 5瓶;阿桶木 2瓶;64279385、木子说书、舍得、龙猫、林昭、锦书雁回、小王不爱沙拉、kfpy_L、小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夜闯 萧厉带着一队轻骑, 冒雨夜驰回营地,雨水从他们湿透的披风和袍角淌下,马蹄在疾跑间溅起水花, 似狩猎而归的群狼。 随行的小将一过哨门便同值守的小校大喊:“西二营剿匪归, 擒匪三百余名, 缴获兵刃四百余件, 铁箭两百余支!” 那小校慌忙翻出笔墨,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记录下了什么。 这番动静,也引得营地其他将士探头探脑张望,眼见西二营的骑兵打马而过, 眼中不乏露出羡慕之色,低声议论道:“西二营这个月都出兵剿匪多少次了啊?坪州和陶郡外的匪窝都给端完了吧?” “岂止,前些天我就听西二营那边的说,他们剿匪已经剿到忻州和伊州边界去了!” “西二营那帮兔崽子跟着萧将军算是风光了, 光是这几次剿匪都能攒下不少军功了吧!” 萧厉径直回了西二营, 押回来的那三百多名山匪自有随行小将安排劳役去处, 他翻身下马,刚把把缰绳扔给帐前迎上来的小卒, 便见谭毅过来:“可算把你给等回来了!” 萧厉略有些意外,谭毅这时候过来找自己,应该是听到了他回营的消息, 大晚上的寻他肯定是有要事了。 外边雨势大,他邀谭毅一并进帐,扯下了身上淌水最凶的披风递给亲兵,在桌前给谭毅倒茶:“雨夜路不好走,压着俘匪回程慢了些,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 谭毅“嗐”了声:“这些日子你领着西二营的人往各大匪窝跑, 一去就是三五天,想逮你可不易,我就是奉范将军的令来告你一声,接下来几天都好好待在军营里,别去剿匪了。” 萧厉把倒好的茶推向谭毅那边,抬起头问:“为何?” 谭毅道:“三日后便是翁主的封礼大典,你要是又一头扎匪窝里去了,范将军回头能扒我一层皮。” 萧厉皱眉:“什么封礼大典?” 他这大半月一直在山里剿匪,对坪州政务所知甚少。 谭毅解释说:“南陈那边已同咱们签了盟书,只等过几日他们的押送的粮草入关,翁主就要前往南陈,当下暂定了李垚先生和陈大人主持关内大局。依李垚先生的意思,咱大梁和南陈盟约既已定,大可再弄出些声势,引更多大梁旧臣或是义军前来归顺。最好的法子么,当然是追封王爷和世子,翁主不久后以大梁公主的身份嫁去南陈,也更加尊贵。” 萧厉从谭毅提及已同南陈签订了盟约,就异常沉默,等他说完,才用和平日里无异的语气道:“我知道了,辛苦谭大哥走这一趟。” 谭毅没发现他那点微妙的反常,见他甲胄下的衣物湿透,也需尽快更衣,当下便起身道:“话带到了,我也就不多留了。” 萧厉起身送他出帐,谭毅临走前似乎想卖他个人情,压低了嗓音同他说:“你剿匪的功,范将军都记着呢!” 旁人还不知风声,但他是范远的副将,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旁人多些,陈巍想招萧厉做女婿被他婉拒,陈巍虽没说什么,但不少知情人都暗地里觉着他不识抬举,也拿不准陈巍后面会不会介怀此事。 虽说萧厉是翁主嫡系,可翁主前往南陈后,坪州和陶郡的主要决策权还是在陈巍和李垚手中,陈巍若是有心,能给萧厉碰的软钉子可就多了。 范远是陈巍最信得过的人,范远的态度,很大程度也就代表了陈巍的态度。 萧厉听懂了谭毅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向他低声道了声谢。 谭毅走后,萧厉回到帐中,却也不曾换下那身湿衣,只撑手枯坐在桌前,望着已被他密密麻麻做了不少标记的南境舆图,不知在想什么。 做了萧厉亲兵的赵有财端着热水进帐来,便见萧厉衣袍泅出的水迹已在地上汇聚一小滩了,他忙叫了声:“我滴个将军哎,您衣裳都湿成这样了,怎么也没换?” 萧厉凝神盯着舆图,似思索到了关键处,说了声:“别吵。” 赵有财满嘴的碎碎念立马就止住了。 他能成为萧厉的亲兵,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嘴皮子利索,机灵擅打探各种消息,且极有眼力劲儿,还在前往坪州路上时,他就想方设法地在萧厉跟前献殷勤,萧厉也的确需要个消息灵通又替他打理诸多琐事的人,便将他留在身边了。 萧厉眼下明显是在研究兵防,赵有财哪里还敢打扰,那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墨迹,他瞅上一眼便觉脑袋疼,也只有萧厉自己才能看懂了。 他怕萧厉着凉,出去弄了个火盆子进来给他烘着身上衣物后,便站桩似的守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赵有财都站得快打盹儿了,才听见萧厉那边有了动静。 他睁眼便见萧厉已收起舆图装进防水的卷筒里,几下扯开手上的臂缚,扭头冲他说:“给我拿件袍子来。” 赵有财忙翻找出了件萧厉常穿的箭袖轻袍递过去,不解道:“这般晚了,您还要出去么?” 萧厉卸甲换上那身箭袍,也不顾发梢还往下滴着水,背起装舆图的卷筒掀帘便往外去,只留下一句:“我最迟明早归,期间若是有人寻我,你替我应付一二。” 谭毅前不久才来过,赵有财以为萧厉是有要紧军务在身,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下了- 夜雨喧嚣,温瑜看完手中长卷,收拢放回书架上后,方吹灭了这书橱一角的烛火,抬脚走向那件还不曾试穿过的婚服。 坪州官坊数十名绣娘赶工数月方才绣出的嫁衣不可谓不精致,料子上繁复的暗纹在烛火照耀下,如日下流波褶褶生辉,比发丝还细的金线绣出的鸾凤振翅长鸣,除却华美,更多的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仪和雍容。 一如她即将要迎来的这场大婚,繁华之下,是权势和野心的角逐。 温瑜抬手轻抚过那云锦的料子,不知何故,眼前忽浮现起了兄长和嫂嫂成婚时的情景。 那时她方十二岁,只记得阖府都张灯结彩,挂满红绸,母妃提前给下人们裁制了新衣,来来往往的宾客谈笑声和墙外的鞭炮声混在一起,热闹得恍若隔世。 拜天地时,周遭人一起哄,说些打趣新人的话,兄长那张温润清雅的脸,便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嫂嫂跟着倾身拜下去,盖头被风吹起一角,便见盖头下新妇晕着胭脂娇靥亦是唇角弯弯,父王和母妃坐在高堂上,鬓发微霜,眉眼含笑。 那才是真正的成亲吧? 红绸彼端之人,是心上人。高朋满座,亲眷皆在。 温瑜垂下眼,捻着婚服的袖子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才取下这身华裳去里间换上。 陈夫人拿了她的身量尺寸去裁制的衣裳,自是合身的。 温瑜换好婚服坐到梳妆台前,纵使铜镜映物偏黄,此刻又是晚间点着灯烛,昏光更甚,但铜镜中映出的女子,依旧明艳不可方物,只是眼神过于冷和静了些,看着不像个新娘子,唇色相较于这身衣物而言,也略显寡淡。 温瑜从妆奁里取了一片染有口脂的胭脂纸,对镜微抿。 闪电劈下,雕花纱窗外一片森白,随即是天裂般的雷声炸响,那原本紧闭的房门,也在这一声炸雷里,被人从外边大力撑开。 冷风灌进,吹得满室纱幔飘飞。 温瑜手中还捻着那胭脂纸,回眸看去,便见来人两手撑着门框,衣发湿透,高大的身形将耀白的闪电都全挡在了外面,滴着水的乱发下,一双狭长漆黑的狼眸正盯着她。 温瑜眼中有过短暂的错愣,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说:“这个时间点,昭白不会放人进来,你避开她的耳目,想来废了不少功夫。寻我有事?” 萧厉说:“你丢了东西。” 温瑜听到此处,已不动声色蹙起了眉。 萧厉抬脚朝她走近,中指勾着络子垂下一物,说:“还你。” 正是温瑜弄丢的那枚香囊。 他是冒雨而来的,他浑身湿透,香囊自然也已被雨水浸透,络子上的流苏正往下滴着水。 温瑜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对镜画起眉,道:“不是我的。” 萧厉看着她对镜描眉,说:“那晚你走了,我在湖边捡到的。” 他声线平稳,只是淋了雨的缘故,听起来有些哑 似被他扰得没心思画眉了,温瑜停下手中眉笔,回过头有些冷漠地看着萧厉道:“我说了,不是我的。萧将军,你今日冒大不韪前来,若只是为同我说这些,大可离去了。” 她转过头欲继续画眉,却被萧厉攥住了持眉笔的那只手,他半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轻声问:“温瑜,你在逃避什么?” 温瑜别开眼:“我听不懂萧将军在说什么。” 萧厉将那枚香囊放到了温瑜梳妆台边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说:“我打开看过了,里面是我刻给你的那枚鲤鱼木雕。” 温瑜拢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攥紧,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萧厉说:“捡到这香囊的时候,我很高兴,高兴你或许也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的。你要忻州和伊州做嫁妆,我借着剿匪,摸清了忻州和伊州周边地势和兵力布防,也想出了不需要再和任何一方联手,同样能夺下忻州和伊州的法子。所以想来问问你……” 屋外雷雨声更甚,雨水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他攥着温瑜手腕的那只手微微收紧,艰涩开口:“温瑜,不嫁你的陈王了,嫁我行不行?” “梁国,我替你复。你温氏一族的仇,我替你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05 23:59:20~2024-04-09 23: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ndsome 120瓶;飞絮 116瓶;胖狐狸 20瓶;呀雅雅呀 18瓶;41103409、端木兰、一只喵 10瓶;小赵 6瓶;Lam、请你吃生菜 5瓶;鲸鱼不吃香菜 4瓶;shinecherry 2瓶;64279385、木子说书、kfpy_L、大圣的妈妈是石头、锦书雁回、yzlc、今天又更喜欢太太啦啦、写完作业打街机、小王不爱沙拉、小狗不会说谎、顾幽、以后爱吃竹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丧犬 闪电将夜幕撕开无数道口子, 滂沱大雨仿佛是从那裂开的的口子里倾泻而下。 闷雷也一道连着一道响起。 温瑜心绪似被雷声扰乱,眼底浮现短暂的怔然,随即那些复杂的情绪都一层层平复了下去, 眸中只剩冷寂, 看着萧厉道:“看来那晚我同萧将军说得还不够明白。” “我来, 正是给你那晚的问题一个答复。”萧厉打断她。 他的身量和体型在那里, 侧面的颌骨线条明晰又锋利,每每抬起头直视人,给人的压迫感都极强,此刻纵使形容狼狈, 却好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危险。 “你那晚问我,送亲去了南陈,是不是要在南陈待上一辈子。”他瞳孔里映着温瑜身着嫁衣的模样,更深处的神色叫人瞧不真切:“我的答复是不会让你嫁去南陈, 我会成为你可选的第三条路, 你嫁我, 或者我入赘给你,都行。” 可能是看见了温瑜面上的愕然, 他沉默了一息,说:“我读书不多,不知道用你们文雅些的话该怎么说, 反正是这么个意思。如何,要不要选我?” 那看向温瑜的目光,隐忍,赤诚,执着,又平静, 显然是深思熟虑后再来寻她说的这番话,绝非是一时兴起。 温瑜怔愣到久久不知作何言语。 她一直都知道萧厉对自己有意,却从未想过,这个骨子里桀骜不驯的人,会将头颅低到这地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捏了一把,突然之间酸涨得厉害。 她刚涂过口脂的红唇不自觉抿紧,拢在婚服大袖的五指,也愈发用力地掐进了掌心,回首看着萧厉,眸色平静又残忍,恍若毫无触动般漠然开口:“纵使你能打下忻、伊两州,又能改变什么?” “我要兵,要权,你有么?” 惊雷阵阵,急雨簌簌。 萧厉半边脸隐在烛火照不到的昏暗中,瞧不清是何神色,只是攥在温瑜腕上的五指微松了力道。 温瑜借势挣脱他的手,冷硬别过脸去看灯罩上的烛光,从另一只手传来的刺痛,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冷漠。 不想叫萧厉瞧出端倪,正欲冷声下逐客令,却听萧厉道:“取忻、伊两州前,先堵南陈在关外。占据大梁南境这三州一郡后,招兵买马,休养生息,等到入秋塞外蛮族侵幽州,魏岐山分身乏术,再调兵北上共伐裴颂。” 他这话,俨然是对温瑜先前问他打下了忻、伊两州又能改变什么的回答。 在温瑜惊愕之际,他已取下背后的卷筒,拿出舆图在她梳妆台上铺开。 舆图两侧卷翘,萧厉用温瑜的妆奁压住了一角,撑臂按在另一侧,远处的烛火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了妆凳处,他神情至始至终都很平静,说:“我剿匪探得了些被魏岐山封锁的消息,裴颂当初撤离伊州,就已对伊州坚壁清野,魏岐山拿下的只是一座空城,现下是用忻州一府的兵力维系着两州,薄弱之处诸多,攻下这两州不会折损多少兵力。” 他湿成一绺一绺的发还在往下滴水,幸得那舆图上涂了一层防水的蜡油,沾了水也不会被浸湿。 但有第一滴不知是从他袖口淌下,还是从他发梢坠下的水珠,正好滴落在了温瑜手背。 “倚百刃关之险,按我们原本的计划,已可阻南陈兵马入关,南陈若是破釜沉舟强攻,他们同周边小国也多有龃龉,遣人往大剌、乌柬这些小国走一趟,他们未尝不愿意在此时直取南陈王庭,为求自保,南陈必然得撤兵回援王庭,再不敢全力攻百刃关。” 梳妆台只有那么大,纵然他站得靠边,可因为撑臂按着舆图,时不时又要在舆图上指出地形,总有离温瑜极近的时候,说话时的吐息和身上的潮气,纵使温瑜刻意去忽略,也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萧厉不知温瑜皱眉是为何,以为她是听得不耐烦,精简了言语道:“裴颂连败几场,魏岐山追击正猛,在入秋前,裴颂分不出余力遣兵南征,魏岐山也不会为了远在南境的两州,横跨裴颂的地盘来讨伐我们,到秋后,他被塞北蛮族和裴颂夹击,更不会对我们出手。等裴颂兵败,魏岐山既是打着清缴逆党的旗号出兵,你作为大梁王女要他称臣,他若不从,便也成了乱臣贼子之流,伐他师出有名。” 说完这些,他才抬头看向温瑜:“兵和权,我现下没有,你可以等到我有的那一天,再同我成亲。” 这便是他给她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了。 温瑜瞥过那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和修改印记,只觉先前被水珠砸到的手背处隐隐炙痛。 仿佛落在上边的不是雨水,而是滚烫的油珠。 她撑额静静看了那舆图一会儿,终是狠下心道:“我同南陈结盟就能得到的东西,为何要跟你赊账?借南陈的势,同北魏议和,大可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忻、伊两州,也不需要在百刃关囤兵戒备强敌,如此,才是百利无害,不是么?” 萧厉听到此处,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苍白。 “况且……”温瑜话却明显还未说完,她抬起眸子,毫不避让地同萧厉对视:“我想萧将军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她指尖挑起萧厉放在梳妆台上的香囊:“我带着这木雕,只是极喜将军昔时所说的‘鱼跃龙门’四字,而非是别的,将军几次逾矩,实在是叫本宫难做。” 悄无声息间,她已转换了自称,似乎当真已为此困扰厌烦了许久。 说罢指尖一松,那装着鲤鱼木雕的香囊便砸到地上,香囊上的系带早已松散,里面的鲤鱼木雕摔落出来,滚至萧厉脚边。 她似不以为意地道:“这木雕既已丢了,本宫就当从未被找回过。” 萧厉微侧着头,大半张脸都隐匿在了阴影中,只能看到他颈上的肌理线条绷紧,喉头似乎艰难滑动了下,才继续问:“那堵河堤时的披风呢?” 温瑜似乎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神情莫名地道:“本宫当日前去巡视,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萧将军若不提,本宫怕是已不记得这回事了。谭毅将军说你不眠不休守了好几日,本宫去往大帐时又见你伏案睡着了,才让底下人寻了件披风给你。此事也让萧将军误会了么?” 那最后的问句,最是诛心。 她坦然同萧厉对视的一双眼里,全是尖刺一样的冷漠。 萧厉算是尝到了粉身碎骨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缓了许久,还是只能抬手盖住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是我自作多情,给翁主带来了诸多困扰。萧厉在此祝翁主和陈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嗓音哑得像是沙石在瓦砾上划过。 说罢转身大步往外走去,垂下的指节间沾着湿痕,开门的刹那,冷风和水气齐齐袭进屋内,一柄黑铁寒刀也架上了他脖子。 萧厉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垂首而立,乱发遮住了他的眼,他丝毫没有要同来人动手的意思。 昭白被引出去在暴雨中兜了一圈,浑身湿透,远处还有喊着抓刺客的嘈杂声音。 她架在萧厉脖子上的刀刃往下滴着水,刀锋已陷进萧厉颈上的皮肉些许,溢出了血线,她满脸怒容,似乎只要屋内的温瑜一声令下,就会斩断萧厉脖子,却在看到萧厉双眼时,浅愣了下。 屋内也在此时传来清沉的一声:“放他走。” 尾音被雨帘隔绝,叫人听不出情绪。 昭白往里看去,只瞧见珠帘后温瑜对镜而坐的一道背影,她心情复杂地看了萧厉一眼,锵声收刀回鞘。 七八名被引出去后匆忙赶回的影卫瞧见这一幕,也收了刀,没再拦萧厉。 萧厉垂首踏进雨幕,宛若一条丧犬,再也没回头。 昭白在他走远后,一身湿意进屋,在珠帘外单膝跪下,“是奴护卫翁主不周,请翁主责罚。” 温瑜平静道:“萧将军剿匪探得军机,今夜前来只为上报军情。” 昭白一愣,抬首往珠帘内看去,却只听见温瑜问:“记住了吗?” 昭白当即颔首:“奴记住了。” 温瑜这才轻声说了句:“下去吧。” 昭白似有许多话想说,但温瑜既已开口,她只得领命退了出去,却再也不曾离开温瑜的院落一步,一直抱刀守在门外。 屋内烛火徐徐燃烧着,温瑜捡起先前摔落在地的木雕,本是想拂落上面粘到的灰迹,手拂过的地方染上了血渍,她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早已被攥得破开,鲜血晕开了一片。 她随意用帕子绑住了伤口,又另取了帕子,一点点细致地擦去木鲤上沾到的血迹。 只是她手上的血渍没清理干净,越擦,反倒将木鲤上的血污弄得更多。 温瑜徒劳地擦了一会儿,一滴泪砸在木雕上的时候,她手上动作微顿,兀自道:“还挺疼的。” 随即越来越多的水泽从她眼中滚落,在婚服上晕开片片湿迹,但她面上依然一丝表情也没有。 她想,只是伤口太疼了。 疼得她突然想起了好多事,有被裴颂的鹰犬追进山里时,他背着她在山林里夜行;有她高烧不退,他在农家屋舍里彻夜不眠守在床前;还有她叫裴颂的鹰犬所擒,他被无数拳脚碾进雨泥里,却还是盯着她,跟她说他在乎…… 最后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她离开洛都那天,在城门守了好几个日夜的兄长匆匆赶回,一身不及换下的戎甲上,满是硝烟和划痕,见了她,一句旁话没说,只在门阶前蹲下,同她道:“来,阿兄背你出阁。” 母妃和嫂嫂在檐下哭成个泪人,她怕惹得她们更加难过,一直不敢哭,趴在兄长着了甲却仍显单薄的背上时,才悄悄落下泪来,兄长身形似乎顿了顿。 内院通向大门的路不远,他沉默地背着她走了好久,才同她说:“阿鱼,对不起。” 又说:“去了南陈,别怕,阿兄很快就会接你回家。” 夕阳下,他侧过头,似乎还想再看看她,却叫她瞧见了他脸上新结的伤痂。 温瑜轻轻眨了一下眼,灼泪从长睫上滚落,她哭得无声又无息。 阿兄死在奉阳,不会再来接她回家了啊。 也没人会来接她回家了。 这条路,她必须自己走下去。 她没有告诉萧厉,他那看似周全的计划里,有诸多致命的破绽,棋盘上所有的阴谋和算计都是相互的。 他谋划着撇开南陈,再将裴颂和魏岐山逐个击破。但实际上从她和南陈毁约的那一刻起,南陈就会倒戈向裴颂,最后坪州能不能守住,又要死多少忠臣良将,都无法估量。 她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是掏出了所有给她。 但既回应不了分毫,不如打破他所有奢望,才能彻底斩断他身上的枷锁,还他自由—— 作者有话说:本章有红包哒~《 》 90-100 第91章 怀疑 这夜闹出的动静, 也惊动了住在跨院的幕僚们。 李垚听底下人禀报是主院进了刺客,还担心是裴颂狗急跳墙,派了鹰犬前来刺杀温瑜, 他撑着一把老骨头披衣起身, 在跨院侍卫的拥护下匆忙往主院赶去, 边走边喝问:“影卫们干什么吃的, 竟让刺客潜到主院去了?” 外边风雨正急,连廊上的灯笼被吹得剧烈摇晃,几近熄灭。 已有不少幕僚在听到喊抓刺客的嘈杂声后也跟着起了,或在房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神色惶惶。 李垚拄杖疾行间瞥了一眼,吩咐左右:“遣这些人回屋。” 左右侍者领命去了,但幕僚们仍是闹哄哄的, 显然是被这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 李垚拐杖杵地, 满是沟壑的一张脸若覆寒霜:“无状鼠辈, 羞为我梁臣矣!” 跟在他后边的护卫们不敢应声。 素日里遇上这等事,陈巍、李洵等温瑜身边的一干重臣自是能及时应付的, 但今夜雷雨交加,陈巍在州牧府不及赶来,李洵又被派遣出使忻州, 其他得温瑜重用的臣子,不是在军中就是另有差事。 主院那边还没来人,暂且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那些幕僚一慌起来,除却李垚,还真没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训斥他们。 一行人步履匆匆走到连廊尽头, 正碰上跨院这边前去援捕刺客的影卫回来,对方见了李垚,忙抱拳行礼。 李垚开门见山问:“翁主如何?可有将刺客抓到?” 这些影卫本就是坪州军中的精锐,又经昭白数月集训后选拔,被挑出来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直属于温瑜。 温瑜敬重李垚,又考虑到她一旦离开坪州,要暂代她留在坪州主持大局的李垚必然也会被裴颂盯上,所以一早就派了两名影卫暗中保护着李垚。 此刻面对李垚的问话,那影卫自是不敢有半点欺瞒,但回复前扫了李垚身边随行的众人一眼,答:“刺客已落网,翁主平安无虞,特命卑职传话与大人,让您不必挂心,今夜雨大,您也不必去主院探望,有事明日再议。” 李垚堆满褶子的眼皮微耷,颔首说:“翁主无事便好,刺客既已落网,都散了吧。” 随行的侍卫们这才都退了下去,李垚看那冒雨回来的影卫一眼,说:“你跟我来。” 影卫跟着李垚走进了书房,李垚才问:“刺客是何人?” 影卫抱拳如实道:“并没有刺客,是萧将军有紧急军情夜禀翁主。” 李垚听他提到萧厉,眼皮微抬,苍老的眉头不慎明显地拧了拧。 那小将近日风头无两,攻打陶郡初露头角后,又在不久前暴雨堵堤时立了一功,提出的智守百刃关的战术,更是让他都颇为讶然。 陈巍也看中了这颗苗子,动了招他做女婿的心思,却被他婉拒。 李垚虽有所耳闻,但只当是少年人心性桀骜,志在沙场,不愿落人个倚仗岳家的话柄,想要只身闯出一番天地。 今夜这出冒雨夜闯温瑜的院落,还惊动了温瑜身边的影卫,却让他隐约地察觉到了点不同寻常来。 既是有军情需急禀,如实通报,昭白和主院那些影卫还能不让他进? 如此大费周章…… 李垚想到昔日温瑜从雍州逃往坪州,是萧厉一路相送;他当初提议让萧厉送温瑜前往南陈时,温瑜却又一口回绝,这会不会和萧厉今夜闯主院有关联? 李垚脸色骤然一冷,打住了念头,不敢再妄自揣测。 他皱巴巴略有些弯曲的五指用力把着拐杖,对那影卫道:“行了,你退下吧,今夜之事,勿要外传。” 影卫一颔首后,当真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李垚侧首看向电闪雷鸣的窗外,一双苍老泛着点灰翳的眼,映出闪电的白光- 暴雨如注,萧厉出了城,一路策马疾奔。 雨夜路不好走,马蹄踏在不知深浅的泥水里,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 冰冷的雨水在疾驰中打在他脸上,似利刃割肉,带起阵阵刺疼。 萧厉恍若未觉,单手攥着缰绳,再次狠狠挥鞭,马儿嘶鸣一声,载着他如从天际坠下的闪电般一头扎向无边的夜幕中。 疾掠而过的风把他额前的发都往后吹去,夜雨的空气在这样的速度下似乎变得稀薄,于是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 萧厉感觉喉腔连着整个肺脏,几乎都已要被疾风给撕裂开来,恍惚间他甚至尝到了血腥味,身体里却又有另一种痛,从这些撕开的缝隙间迸泄出去,让他在勒紧缰绳,仰起头在漫天雷鸣和狂风骤雨中嘶吼过后,终于得以喘息。 除却雨声,四野死寂,萧厉伏在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呼喘,暴雨浇在他的后背,雨珠顺着颈部的弧线淌进了前襟,先前被风吹得往后捋去的发,在浸透了雨水后,又垂了下来,一下一下地往下沥着水珠。 萧厉脸上也有杂乱的水痕淌过,这场雨下得太大了,闪电照亮四野时,映出了他通红的一双眼。 没了主人的催促,他座下的马儿也不再前行,驮着主人静立在这片雨幕下的旷野- 昭白后半夜一直守在温瑜房门外,等到雨歇天明,近身伺候的仆婢端了脸盆前来,问温瑜是否晨起了,她轻扣了一下房门,里面传来一道清冷微哑的“进来”。 昭白推开门,几名婢子跟在她后边鱼贯而入,昭白抬眼看去,便见温瑜并未在内室,而是已着好常服,正坐在案前看什么卷宗,不知她是一早就起了,还是昨夜根本就没入眠。 昭白眉头不自觉拧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温瑜面上倒是已半点看不出异样,婢子拧了帕子给她递去,她擦过脸手后,沉静如常地吩咐昭白:“算算日子,李洵应要从忻州回来了,你派人前去接应一二,回头再让贺宽那边遣人去城郊田地里看看。” 昭白一一应声,温瑜将帕子递还给婢子后,见昭白欲言又止的模样,侧眸问:“还有事要禀?” 昭白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屋外忽又有脚步声靠近,随即传来使者恭敬的声音:“翁主,李垚大人过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二人的谈话就这么被打断了,温瑜的纱袖从小臂上垂下,她收起案上的卷宗,说:“我离开坪州在即,先生应也还有诸多要事要同我相商,朝食直接送到书房吧,替我更衣。” 进屋伺候的婢子井然有序地端了洗漱的用具出去,昭白亲自替温瑜取来外裳给她穿上,趁这间隙说:“昨夜李垚先生身边的岱石前来问过刺客一事。” 温瑜轻轻“嗯”了一声,以示知晓了。 昭白看着她那平静到恍若没发生过任何事的一张脸,在温瑜准备出门前,终是没忍住又唤了她一声:“翁主,您……” 温瑜没回头,两手拢在大袖中轻扣于身前,用和平日里无二,只微添了些哑意的嗓音道:“陈夫人那边若是遣人来问,只说那婚服合身便是,已无需再改了。” 昭白看着温瑜随婢子远去的背影,不知何故,想到了奉阳最后一战时,世子披甲前往城门的背影来。 她眼中的忧虑,终是慢慢收了起来。 大梁的王女,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 灰褐的檐瓦往下滴着昨夜残留的雨水,半旧雕花窗外,庭院中的草木一片新绿。 温瑜替李垚盛了一碗粳米粥放置他跟前,说:“我们和南陈盟约已定,裴颂那边应是坐不住的,只是莫州迄今没传出什么消息来,不知裴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垚没接温瑜的话,用了几口粥后,问:“昨夜主院进了刺客?” 温瑜道:“不是刺客,是萧将军剿匪夜归,探得了紧急军情,前来呈报。” 李垚见温瑜神色坦荡,心中那股隐秘的不安消散了些,顺着她的话问:“是何军情?” 温瑜便将萧厉昨夜留下的舆图拿与了李垚,说:“我早该想到的,裴颂不可能让魏岐山平白得一州,只是他坚壁清野后,魏岐山入主伊州,将消息封锁得当真是严实。” 李垚在看到那舆图后,额头上一道道的褶子松弛了许多,对心中那个猜想,更是否认了大半,他端详着舆图,称赞道:“那位萧小将军,此番可谓是又立一大功了,既已确定魏岐山在忻、伊两州不过是装腔作势,想来他也不会拒绝翁主开出的条件,如此一来,在入秋前就可发兵北上,打裴颂一个措手不及。” 温瑜颔首:“先生所言,正是瑜当下所想。” 李垚收起舆图,话锋一转,问温瑜:“不过这军情虽是机密,萧将军昨夜贸闯主院,引得阖府以为是刺客,终归是不妥。” 温瑜却是放下手中乌木箸,沉默了一息后才开口:“先生,自严确一事后,身边除却昭白,我很难再相信旁人了。” 李垚便懂了温瑜的顾虑,他叹息一声,也放下了手中汤匙,说:“裴颂此计,委实阴损,但翁主往后可多加戒备,却勿要因此投鼠忌器。” 温瑜说:“我知道,昨夜之举,姑且是对影卫们的考量,同样也是对府上幕僚们的考量。” 她说到最后一句,抬眼直视李垚。 李垚想到昨夜跨院的幕僚们一听说府上潜入了刺客,露出的惊惶丑态,不由也沉默了下来。 温瑜继续道:“我起势艰难,借父兄生平清名,才召大梁旧部有今日之景,为续这贤名,纵有沽名钓誉之辈前来,也不可轻易开罪,但如今是时候将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清一清了,纵使不驱逐出府,也需另辟地方将他们安置过去,最好是物尽其用。” 话说到这份上,李垚心中已是半分隐虑不剩,欣慰之余,甚至有了几分唏嘘:“我老了,还是翁主想得周到,翁主所说的这些,我都会着手去办的。” 等送走李垚,温瑜撑额坐在矮几前,面上才浮现起一夜未眠的疲惫来,她望着没动过几口的朝食,只觉先前嚼蜡般吃下去的那几口,都让胃有些痉挛。 她捂住腹部缓了一会儿,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婢子关切地问她怎了,她只说没事,让婢子将剩下的朝食撤下去后,拿起案头新送来的折子看。 折子没批上几封,范远又急冲冲地赶了过来,雨后带着凉意的清早,他却爬了一脑门的汗,手上拿着一封辞呈信,见了温瑜便道:“翁主,萧厉他突然不告而别了!”——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久等了QAQ,本章继续掉落红包~ 感谢在2024-04-18 23:59:20~2024-04-28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55916763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滋西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2410655、花边下、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夕云 26瓶;苏浅夏、正经小贝贝 20瓶;Miss周五 18瓶;胖狐狸、飞絮 17瓶;请你吃生菜 15瓶;饭团 11瓶;清风蝉鸣、清风、锦书雁回、从吾草、鲸鱼不吃香菜、59903316、想吃酸笋、耕烟绵绵 10瓶;kfpy_L、舍得 7瓶;紫藤镯、shinecherry 6瓶;等 5瓶;宣叽妙语盛灵渊 4瓶;大树菠萝的海、阿桶木、岁岁讨厌碎碎 2瓶;心里只有学习、林昭、改个名吧、莫而小小、写完作业打街机、yzlc、千山独行、45814802、木子说书、太阳暖洋洋、咖啡豆、27428371、大圣的妈妈是石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搭救 温瑜听到这话, 手中批注的朱笔微顿,微缓了片刻,才说:“我知晓了, 此事先莫要声张, 劳将军暂且收着兵权, 稳着西二营的将士。” 范远见温瑜似乎并无多少意外, 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事,心中的慌乱稍减,却又添了不少疑惑,他斟酌着开口:“萧兄弟他……” 温瑜打断他的话:“晚些时候我会同大家解释。” 范远虽同陈巍是老友, 这些日子却也是真拿萧厉当兄弟看,对方好好的,突然卸下军职不告而别,容不得他不多想, 故而在得了温瑜那话后, 范远也没就此作罢, 他心下挣扎了片刻,顾不上是否冒昧, 豁出去一般问:“是不是因为老陈欲招他做女婿一事?” 问罢不待温瑜回答,便懊恼至极地一拍头颅,悔道:“必是这样了, 这些日子军中传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他不识抬举,他若是怕老陈心中芥蒂才离开的,那得怪我,我该早些察觉,同他把话说开的!” 他说到此处, 情绪已是格外激动,冲温瑜道:“翁主,请您准许末将前去追回萧将军,同他解释清楚!” 温瑜说:“范将军莫要多想,萧将军生出离意,和陈大人无关。” 她嗓音有些哑,但眼神太过沉静,不禁让范远放下了这份顾虑,只是萧厉离开的真正原因,温瑜显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范远作为下属,也不好追问,只得斟酌着道:“那两日后的大典,萧将军缺席,只怕会引人生疑……” 萧厉如今是坪州赫赫有名的虎将,他在此时离开,必会引发诸多揣测。 温瑜垂眸思索了片刻道:“再派出一支队伍去清缴周边余寇,对外就说萧厉进山剿匪去了。” 范远知道这是要暂且瞒着萧厉离开的事了,只是他昨日还专程派了谭毅去堵萧厉,让他同萧厉说近期不要再进山剿匪的事,转头就拿这么个理由搪塞众人,谭毅那边自是瞒不住的。 但谭毅是他手底下的人,西二营里不少小校曾经也是他带出来的,暂且把风声捂住还是做得到。他朝着温瑜一抱拳说:“末将知晓了。” 范远退下后,温瑜神色间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视线重新落回案上批了一半的折子,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昨夜她对萧厉说的那些刻薄之言,一句句在她耳畔回响,让她胃部的痉挛更甚。 “我要兵,要权,你有么?” “我想萧将军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我带着这木雕,只是极喜将军昔时所说的‘鱼跃龙门’四字,而非是别的,将军几次逾矩,实在是叫本宫难做。” “此事也让萧将军误会了么?” 那些尖刺一般绵毒的话语,一字不差地全扎在她自己心头,近乎麻木地钝疼。 温瑜以手撑住桌案,面上冷漠依旧,却透出苍白来,她沉沉闭上了眼。 从开口说那些话时,她就没再指望过萧厉还会留下来。 他把头颅低到了那地步,是她将他仅剩的骄傲和尊严踏了个粉碎。 先前吃进去的那几口粥,在胃部的痉挛中翻腾着,让她升起阵阵恶心,温瑜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额角也坠下冷汗来,整个人几乎已快在木榻上坐不住,袖口擦过几案时,拂落一地竹卷。 昭白闻声进来时,见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翁主,您怎了?” 温瑜掀开眼皮,唇上已不见多少血色,只面上还强撑着一份平静,说:“没事,可能是昨夜着了凉……” 昭白习武,粗浅地懂得些脉象,她扣着温瑜的手腕,只觉她脉象虚浮得厉害,当即便唤起门外的婢子,命人去请大夫。 温瑜却叫住了她:“无需请大夫,我小憩片刻就好,晚些时候还有诸多要务要同陈大人他们交接。” 昭白皱眉:“可是……” “我的身体,我清楚,只是乏了。” 温瑜整个人看起来异常虚弱,说出的话却依旧不容人反驳,昭白只得作罢,搀扶着她去里间小憩备用的软榻上。 伺候温瑜歇下后,昭白替她放下层层帷帐,离开前,昭白回头看了一眼,隔着帷帐只能瞧见温瑜侧身朝里躺着,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锦被下细微隆起的弧度,实在是单薄得厉害。 大梁破败不堪的江山,就挑在这样瘦削伶仃的一副肩膀上。 昭白忽觉眼窝有些泛酸- 暴雨过后,入夏的日头便一日毒辣过一日。 坚壁清野后的伊州,出城只能瞧见一望无际的荒原,零星的杂草从道旁和被焚完庄稼的田地里长出,被过往的马蹄踏起厚厚的尘灰。 远处有衣衫褴褛的人群仓惶逃来,身后紧追着十几骑着甲的官兵,驱赶着那些人打马哗笑,时不时逼近人群,雪亮白刃从马背上抽出,迎头劈下后再驭马踏过,冲得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命。 随行的骑兵再狞笑着驭马执刃追出去,砍杀几个人后,便将四逃的流民再次赶回主道上。 这简直就是一场牧牛羊一般的虐杀。 有流民被逼得绝望至极,已再无逃意,跪地对着打马呼啸的官兵们不住地叩首,额头被地上尖锐的砂石磕破了也顾不上,只涕泗横流地哀求道:“诸位军爷,小的们再也不敢跑了,求诸位军爷饶小的们一命吧……” 马背上的兵头子冷笑:“路上可没那么多粮食养你们这些寇贼!老子的军功还差个几筹,拿你们填了正好!” 流民们痛哭流涕:“军爷,小的们都是附近县邑的良民啊,哪是什么寇贼……” 打马围着流民们绕圈的官兵们闻言只是一阵哗笑。 兵头子用刀身拍了拍跪在马前的流民脸颊,残忍笑问:“尔等既是良民,何故不跟着大军迁走,老子看你们就是一群草寇!” 话落已扬起刀身往流民脖子上斩去,似有破空声传来,鲜血在官道沙地上溅洒一地,却不是那流民的血。 马背上的兵头子后背叫一支长箭穿透,眼神都有些涣散开来,手中还高举着那柄长刀,艰难地回首瞧去。 日光晃眼,远处的土坡上隐约可见个骑马的高大男子,头戴斗笠,臂挽长弓,鞍侧还别着一柄半丈余长的武器,距离太远,瞧不清是枪还是棍。 兵头子喉间咯血,刀锋指向远处那男子,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头栽下了马背去。 流民们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骑兵们神色亦是一凛,回过神后,咆哮着拔刀便驾马冲向了那男子,马蹄踏起大片大片的尘土。 那男子倒是半分不见慌乱,弦上不紧不慢地又搭了三支箭,锥形的箭头在烈日下泛着凛冽寒光。 他指间一松,那三支箭便带着破空声,再次穿甲而过,将三名骑兵射下马背。 但饶是他射艺了得,还剩的那十几名骑兵已围了上去,怎么看他都是毫无胜算。 被围困在底下官道的流民们,不知是谁先开跑的,都逮准了这个间隙仓惶逃命去,全然顾不得身后的战况。 骑兵们在那三箭后,已冲上坡顶,拔刀便朝着男子挥砍去。 男子足尖一挑,挂在鞍侧的兵器落入他手中,竟不是枪也不是棍,而是一柄超过半丈长的苗刀。 他都没让刀刃出鞘,只以刀鞘轻轻隔档,便避开了几名骑兵的进攻,再翻腕横扫,刀鞘似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将几名骑兵扫落马背。 趁着这间隙,左侧的骑兵嘶吼一声,下腰挥刀去斩他马腿,男子手中的长刀终于出鞘,在烈日下几乎是带起一道白弧朝着那名骑兵斩下。 猩热的血迸溅满地,那颗头颅从矮坡上一路咕噜噜滚至坡底。 骑兵们终于意识到这是碰上了个硬茬儿,顾不得再替同伴报仇,慌忙打马出逃。 男子轻掣缰绳,追得依旧不紧不慢。 掷出的长刀在将最后一名骑兵刺下马背时,他驭马走过去,抬手取回自己的刀,甩下上边的血迹。 痛得已没力气再逃的骑兵瘫在地上,额头挂满冷汗,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试图同男子打商量:“好汉,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好汉绕我一命……” 男子轻描淡写问:“为何要杀这些流民?” 骑兵忙道:“我等也是奉上头的令,这些流民若是不依令迁至锦城,多是要落草为寇,杀他们是……是以防匪患……” 男子长眸微眯,打断他:“你是裴颂军中的人?” 骑兵听男子语气有异,以为对方也惧裴颂的名号,连忙道:“正是,我在裴司徒麾下的韩太保手中做事,好汉一身武艺,我可替好汉引荐……” 他话未说完,对方已手起刀落,直接了结了他的性命。 萧厉冷漠地在那骑兵衣物上蹭干刀上的血迹,将苗刀收回鞘中,驭马继续前行。 走出没多久,身后便传来急呼声:“恩公留步!恩公留步!” 萧厉轻掣缰绳回首,便见一灰头土脸的男子疾步朝他奔来,快到马前才止住步伐,肩头挎着个破烂布包,朝他一揖道:“多谢恩公搭救之恩!小生张淮,本欲前往坪州投奔菡阳翁主,不曾想遇上裴氏兵马一路横抢村落,逼着当地百姓迁家锦城,逃者便以贼寇论处,幸得恩公搭救才捡回一条命,小生感激不尽,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小生来日必报此大恩!” 萧厉粗略扫了那男子一眼,说了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便要驾马继续离开,那男子却再次出声唤住了他。 面对萧厉斗笠下投去的并不算随和的目光,男子明显也有些惧怕,但还是出声道:“算是小生冒昧,只是小生在前往坪州的这一路,听到的都是诸多关于长廉王后人菡阳翁主的美谈,同行的流民也都是为了去坪州谋个活路,小生观恩公一身本事,却并未留在坪州效力,可是关于坪州的传言有虚?” 萧厉沉默了一息收回了目光,只留下一句:“坪州是个好去处,你大可安心去挣前程。”——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五一快乐~本章也有红包掉落~ 悄咪咪剧透一下,在文案上的陈国国破前,鱼宝和萧獾同学还会见面的! 感谢在2024-04-28 23:59:25~2024-05-03 23:5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板栗的女朋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nniferCA、南野的猫、梨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你吃生菜 90瓶;41103409 29瓶;寄诗书 22瓶;鹿棠 20瓶;赎罪的熊猫、呀雅雅呀、墨之寒、苏素、飞絮、胡老大、kfpy_L、fly 10瓶;清风蝉鸣 8瓶;懶蟲、jjea、烤芝士年糕、鲸鱼不吃香菜 5瓶;檀欢、55916763 3瓶;日日日日日、咿咿呀呀、Natalie、67477877、shinecherry、阿桶木 2瓶;今天暴富没有?、太阳暖洋洋、莫而小小、Stella、相清玥、八宝粥、舍得、龙猫、林昭、苏陌、yzlc、心里只有学习、改个名吧、岁岁讨厌碎碎、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合纵 长风掠过角楼, 吹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温瑜一身大梁公主礼制的朝服缓步走向祭台,文武百官分站两侧,里三层外三层的坪州守备军将围观的百姓隔绝在了长街外, 石阶下两排巨大的号角各由一名将士半蹲用肩托着, 再由后方的角手吹响。 “呜——呜——” 悠远而浑厚的角声震人耳膜, 几乎穿透整个坪州城, 场外的百姓在欢呼,依稀能听出是在喊温瑜的封号。 李洵手捧写了祭文的锦帛高声道:“昊天有命,皇王受之,长廉王元基, 风猷昭茂,智韫机深,韶景六年,滇河水患, 公千里奔袭, 布粮赈灾;韶景七年, 庆阳逢蝗……” 日头正烈,太阳有些晃眼, 温瑜朝服上织金的绣纹在日光下似也变成了一片粼粼流淌的波光。 姜彧作为代表南陈参加这大典的使者,和陈巍等坪州重臣一起站在最前列,他目光在温瑜背影上停留了两息, 才瞥向站在另一边的北魏使者。 这位大梁王女手段了得,前脚同他们签订了盟约,后脚便说动了北魏让出忻、伊两州。 今日追封已逝的长廉王父子,北魏那边便也象征性地派了使臣前来。 姜彧不知道温瑜是用了什么手段让魏岐山让步的,在他看来,纵然忻、伊两州最后守不住, 魏岐山也该跟他们打一场才对。 毕竟眼下北方的战场,是魏岐山占了上风,并不需要他们南陈帮着去牵制裴颂,相反,用忻、伊两州,能多拖他们一时,就能让他们少分到一口肉。而他们南陈,在接受了温瑜那诸多条件后跟她结盟,为的也是独占大梁南境,绝没有让人分走一杯羹的可能。 思及此处,姜彧眉头忍不住狠狠拧了拧,他们南陈的粮草还有几日便要送达坪州了。 若是这大梁王女打算拿了他们的粮草再毁约跟北魏结盟,那他们此番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且他和司空畏、方明达三人还在坪州境内,届时开战,他们必然会成为对方手上的人质。 这个认知一下子让姜彧心情糟透了,只是直至今日,他们依然是被对方监视着的,想出逃或往外递消息都是难于登天。 他也不能搅黄这追封大典——比起娶一位大梁宗室的王女,还是皇室公主的身份能带给南陈的益处更多。 所以今日的追封大典,也是他们南陈鼎力支持的。 当下大梁和北魏那边具体的结盟条件,他还不得而知,若是那位大梁王女没有同南陈毁约的意思,他贸然坏了大典,不仅是断他们南陈自己的利益,也是递给对方发作的把柄。 况且……当日在沙盘推演中胜了他的那无名小将,今日竟不曾露面,不知是不是在暗处提防,姜彧几番权衡之下,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决定晚些时候再探探大梁王女的口风,这般想着,视线便忍不住又朝温瑜那边瞟了去。 李洵的祭文已念到了尾声:“……其功格穹苍,德孚宇宙,今追封长廉王元基为文昭帝,王妃杨氏云缨为文惠皇后,其子珩为承嘉太子。其女瑜承命于危难之际,挽将倾之大厦,救万民于水火,任人唯贤,事事躬亲,诛通城宵小,揽陶郡群臣,建交南北,集天下民心,有明宗之德,成祖之才,今封其为镇国菡阳公主,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历来追封,都是君主才有的权利,大梁当下无君,温氏全族,除却温瑜和她年幼的侄女,再无旁人。 温瑜需嫁去南陈,拉拢南陈的兵力,她兄长的女儿又在裴颂手中,便是李垚等人想推出一位女君,当前也无人选。 故而这场追封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不过温瑜有南陈的准王后这层身份在,加上南陈也需要温瑜有一个大梁公主的名头,鼎力支持这场追封,礼法上倒也无可指摘。 温瑜在李洵念完祭词后,接过侍者奉上的香,缓步走上祭台,织金的衣摆长长地拖曳在石阶后,绣满繁复云纹的大袖,竟是厚重到连风也吹不动。 她在青铜鼎旁就着烛火点燃了香,执于指间,在城楼旌旗都猎猎作响的风声里,对着浩渺天地道:“温氏菡阳在此立誓,此生必杀裴贼、诛宵逆,还天下太平、民生安宁,天地山河共鉴!” 祭台四面都是回音,场外的百姓已高呼起温瑜的封号。 她对着天地拜了三拜,把手上的香插进了青铜香鼎内,至此,这场追封大典便算是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宴请群臣和南陈北魏的使者。 官署自是早早地备好了宴席,温瑜先行回别院去换下那一身繁琐的朝服,让陈巍和李洵带着群臣先去了席上。 南陈使者们的席位和北魏使者的席位相隔不远,方明达先前在大典上瞧见北魏的人时,就已有些憋不住了,这会儿落座后,当即脸色难看地同姜彧耳语:“北魏怎也同大梁结成了盟友,他们大梁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是个人精,问出这话,显然是也想到了姜彧之前担心的问题。 姜彧和那边的北魏使者对了一眼后移开视线,握着酒樽低声道:“先看看,晚些时候,大梁那边应会给出解释的,就这么和咱们毁约,大梁也讨不着好。” 司空畏一把老骨头,前些日子暴雨,他又染上了风寒,正卧床养病,便只有姜彧和方明达二人前来参加今日的大典。 方明达想了想,还是觉得牙疼。 他们南陈在和大梁的这场博弈里,几乎是一输再输了。原本还想着等那位王女嫁去南陈了,有他们南陈的王太后压着,她就无暇顾及大梁关内的事了,但对方很快又把北魏也拉入了阵营,后边他们若想架空温瑜手上的三州一郡,只怕得更加麻烦了。 他忍不住道:“只怕这位大梁翁主……当下应称她为公主了,嫁去王庭后,还有得热闹。” 姜彧没接话,他环视四周,发现那日那赢了他的小将依旧没在,心中的疑虑不禁又添了几分。 先前的庆功宴上,尚且有那小将的席位,菡阳还亲自去敬了酒,这回却压根不见人影,实在是让他忍不住多想。 对方要么是被秘密安排了什么任务,要么……就是出了什么变故! 姜彧思索着这些,指节忍不住在矮几上叩了叩。 门外忽在此时传来了喧哗声,姜彧抬眼望去,见是换了一身常服的温瑜前来了,原本还喧哗的群臣当即禁了声。 姜彧若有所思地多看了这位大梁皇女两眼,先前在大典上,她盛装祭祀,隔得太远,他只瞧着个背影,这会儿细看之下,他才觉对方比起之前所见,似乎更多了一份言语难以表述的沉稳。 不仅是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威严都是收着的,像是锻刀一般,最盛的火候已过去了,只用小火继续淬着,等着出炉的时机。 姜彧头一回知道,在气势上被人彻底压住是这么个感觉,心中不由有些烦躁。 温瑜落座后道:“诸位无需拘谨,只管尽欢。” 姜彧给方明达递了个眼神,方明达会意,当即道:“北伐在即,公主又得北魏一助力,小臣先行恭贺公主了,只是……公主与我陈国结盟在先,这番又同北魏交好,我陈国虽出关已久,却也知中原有句话叫‘好女不侍二夫’,贵梁此举,实叫我等不明白是为何意!” 他话音方落,坐在温瑜侧下方的李垚便已沉喝道:“放肆!” 方明达虽知道自己这讥讽之言说出来,必会惹得在场的梁臣大怒,但让李垚这一厉色呵斥,身上的胆气还是泄了三分,勉强维持着从容道:“我陈国小将无礼在先,此番前来赔罪,故才处处礼让,贵梁的诸多要求,吾王也都应下了,一百五十万石粮草正在入关的路上,然尔梁国又拉拢起魏岐山,不应给我陈国一个解释?” 温瑜在底下的臣子们开口前,亲自回道:“使臣久居关外,是以不曾听过纵横之术么?” 她话中并无嘲讽之意,方明达面皮却一下子臊得通红。 姜彧一怔,接话道:“公主的意思是,要我等同北魏协商谈和?” 纵者,联弱抗强也;横者,倚强吞弱也。 温瑜颔首:“陈国允本宫的忻、伊两州,朔边侯已割让给本宫,你陈国只需再如约送来那三百万石粮草,便算完成我大梁和你陈国的盟约。今日召诸位共聚一堂,也是想做这个中间人,共商三方结盟事宜,讨伐裴颂。” 姜彧道:“条件?” 温瑜答:“朔边侯让出忻、伊两州,陈军不得动留在大梁南境的魏军分毫,讨伐裴颂期间,双方不得开战,所占城池多少,各凭本事。” 姜彧当即驳回:“我南陈大军杀进关内,一样可夺那两州,无需同他魏氏谈和。” 他这话说得半分情面不留,温瑜面上也不见动怒,只问:“你预计陈国大军打下忻、伊两州要多久?” 姜彧道:“最迟不过秋后。” 李垚坐在温瑜侧下方,听到此处,已是哼笑一声,轻蔑之意尽显。 姜彧心下微愠,问:“不知老先生笑甚?” 李垚撩起眼皮:“你可知北地的秋冬是何光景?” 姜彧还不曾去过大梁北境,只听闻那片地域入冬后就暴雪不停。那老者轻蔑的,显然是觉着他不知大梁北境的气候。 他道:“自是知晓的。” 北魏使臣听到这里,只摇头暗笑。 范远忍不住呛声:“不知天高地厚!秋后北上,且不说即便打下一城一地,依裴颂的手段,也早把田地里的庄稼都被收了个干净,不会再让咱们找到补给,单是水土不服和伤寒,都能一片连着一片的死人!” 姜彧道:“这便不劳贵梁的将军费心了,王庭已在为入关大军缝制冬衣。” 李垚问:“马也缝制了?” 姜彧还不曾听说过要给战马缝制冬衣,只当对方是在故意刁难,冷笑着问:“大梁军中,冬日都要给战马缝衣么?” 李洵心说这位南陈王太后的侄子还是太年轻了些,又仗着些许天赋被捧得心高气傲了,不曾真正跌过什么大坎儿,还没被摔碎过一身傲骨才如此。 他是知道李垚脾气的,怕他那张嘴太不留情面,说出些让南陈那边彻底下不得台来的话,坏了温瑜的计划,忙接话道:“有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之异,非是小事。使臣且想想,北地天冷时滴水成冰,人畏寒姑且能添衣生火取暖,可习惯了南边气候的牛马牲畜要如何安置?无论是骑兵还是搬运辎重,都少不得这些牲畜,再有个万一,大雪封了路,补给或援兵跟不上,那便是让将士们白白去送死。” 姜彧呛声道:“在入秋前讨伐裴颂,等到秋后,你说的这些问题便不存在了?” 温瑜盯着他说:“陈、魏两军共伐裴颂,裴颂必然难以招架,此时折他羽翼,即便不能诛灭此贼,等入冬后朔边侯被塞外蛮族牵制,不得已撤兵回援时,裴颂大举反攻陈军,他手上能调遣的兵力有限,就能让还不习惯在北地冰雪里作战的陈军将士少死些人。” 姜彧顿时被温瑜堵得哑口无言。 李洵趁势添了把火:“此前若是再买些冀州的马匹,将不耐寒的南地战马换下来,北征的劣势只会更小。贵陈若是执意要打下忻、伊两州后,再伐裴颂,不利有三,一则自损兵力,二则延误了绝佳的战机,三则是出师已失民心!” 姜彧皱起眉:“此话怎讲?” 李洵道:“打完忻、伊两州,贵陈兵力自会有损,此时将士们再顶着严寒长途跋涉,必是身心疲敝,裴颂大军在此期间却是养精蓄锐、据城而守,此于陈军,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再者,贵国出兵,是为助吾主讨伐裴颂这宵逆,裴贼未诛,贵国便先同一样讨伐贼子的朔边侯动了兵戈,叫我大梁子民如何看待尔出兵之举?” 李洵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已把利弊都说得再清楚不过,且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南陈。 姜彧不愿同北魏暂且结盟,为的就是南陈出兵后能独占大梁南境,但李洵说的那些,也并非是危言耸听。 一意孤行同北魏交恶,显然已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一番思量后道:“此事兹事体大,我需去信给王庭,等吾王决议。” 温瑜道:“可。” 方明达见状,心知这三方结盟,已是十拿九稳,想到自己先前刺温瑜的那些话,已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当即用力自打了个嘴巴子,腆着脸赔罪道:“小臣该死,小臣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冒犯了公主,恳请公主降罪!” 他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一副滑稽样跪了下去,也不管周围人如何看他,只一味卖乖求饶。 温瑜眼底看不出情绪,她对此人也的确没什么气性。 礼部的人,该圆滑时需圆滑,该装腔作势给人脸色时,也需装腔作势去给人脸色。说得难听些,他们才是王朝的狗,每一声犬吠,都是上边的人授意的。 自然,也是丢得最勤的弃子。 温瑜道:“使臣久在关外,不知我梁地已不是从前的中原,无甚可指摘,只是使臣既提到‘好女不侍二夫’,本宫便也同使臣讲讲我梁地的风俗。我大梁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并不罕闻,也没有以‘不侍二夫’来论断是否为好女子的说法。” 她这番话说在此处颇为微妙,方明达用“好女不侍二夫”来指责大梁同他们南陈结盟后,不应再同北魏结盟。温瑜这话,显然就是说即便她嫁去了南陈,只要她想,依然还能有别的选择。 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姜彧看向温瑜时眼皮跳了跳。 方明达心中虽惊骇,却不敢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言,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温瑜像是没觉出自己的回复不妥,照常招呼众人宴饮,酒过三巡后,她眉眼间透出几分疲懒,由昭白扶着先行离席。 温瑜一走,李垚一把老骨头,自然也不会在宴上多待,只是他还没离席,扮做侍者的影卫便从外边进来,附耳同他低声说了什么,李垚神色不变,却很快拄拐随侍者一同离开了前厅。 姜彧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坪州的几员重臣,李垚离席后,他若有所思地转起手中酒樽,侧首同一旁的方明达耳语了什么。 方明达点点头,很快举着酒杯去坪州武将那边寻人喝酒去了。 等他喝完一轮回来,借着帮姜彧倒酒低声道:“问了,那赢了你的萧姓小将,据闻这大半月一直在剿匪,今日也是因他进山剿匪去了,才没能赶回来。” 姜彧指尖轻叩着桌面,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道:“有古怪。”—— 作者有话说:叮咚~本章红包继续掉落~ 感谢在2024-05-03 23:59:47~2024-05-08 07:1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踏莎行草、鹿棠、正经小贝贝、3224239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夙秋语 30瓶;相清玥 17瓶;从吾草、汤呀么汤泡饭 10瓶;吃饱了就不会饿 9瓶;清风蝉鸣 6瓶;苏素 5瓶;鲸鱼不吃香菜、日日日日日 3瓶;今天暴富没有?、55916763、阿桶木 2瓶;请你吃生菜、岁岁讨厌碎碎、心里只有学习、舍得、太阳暖洋洋、林昭、胖狐狸、㏄呀、shinecherry、木子说书、写完作业打街机、橄榄叶子、kfpy_L、大圣的妈妈是石头、以后爱吃竹子、花笺、改个名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叛徒 李洵随影卫离开设宴的大厅后, 到了一处隐蔽的假山石林,暗处的影子现身,呈上一封密信。 李洵拆开, 看完信中内容后, 脸色大变, 当即吩咐跟在身边的影卫:“去唤范远来一趟。”- 温瑜回到居住, 方小憩片刻,便听见昭白疾步进了房内,似有急事要禀,手碰到了隔绝里外两间的珠帘, 带起一阵细微的响声,却又止住了拨开珠帘的动作,像是在踌躇会不会扰她歇息。 温瑜掀开了眼,问:“怎了?” 昭白见她醒着的, 这才掀帘入内道:“您先前命奴寻的雍州府卫, 有消息了。” 温瑜面上乏意减了几分。 须臾, 铜雀和岑安被带了过来,二人皆是风尘仆仆, 显然这一路吃了不少苦。 铜雀见到温瑜,已先喜极而泣,在和岑安一道半跪下拜见温瑜时, 还在不住地抬手拭泪。 经历了这般多的事,再见到他们,温瑜心中亦是百味杂陈,她上前扶二人起身:“无需在乎这些虚礼,我到坪州后,一直命人寻你们, 奈何一直没得到消息……” 说话间注意到他左臂空空的袖管,语气一滞:“岑护卫的手……” 铜雀红着眼垂下头:“岑大哥是为了保护我才断这一臂的。” 温瑜让二人落座,问起他们当日引开追兵后的事,才知岑安面对追兵的围追堵截,也同萧厉一样,弃了马带着铜雀从小路逃,只是铜雀腿上中箭,不良于行,只得由岑安背着她跑。 但当时情况紧急,铜雀腿上的伤也来不及处理,追兵追到单马后,意识到中计,折回去一路搜寻,根据地上的血迹,很快又追上了他们,二人寡不敌众,岑安为了护着铜雀,最终断了一臂。 铜雀颇为自责地道:“追兵在发现我不是您后,便折回了大半去追您和萧义士,我和岑大哥险险捡回一条命逃出去,只是伤势太重,已无法动身去寻您和萧义士,只得先找一村落藏身养伤。等伤好后,我们再上路,却听闻坪州和孟郡、忻州和伊州都打了起来,往南的路已彻底被截断。我们只能一边等候时机,一边试着联络旁的逃出生天的周府府卫,岂料这一等,就等到了忻、伊两州解封,才终得以进入坪州。” 温瑜打下孟郡后不久,裴颂便弃了伊州,魏岐山为隐瞒他所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的消息,直接封了忻、伊两州往南的通道,铜雀和岑安便也和诸多流民一起,被堵在了城内。 温瑜道:“你们受苦了。” 铜雀连忙摇头:“都是卑职等分内之事,未能平安护送翁主抵达坪州,我等才有愧,幸得萧义士义勇可嘉,护您无虞,否则我等便是死在裴颂鹰犬刀下,也无颜见周大人。” 温瑜今日刚加封了公主的封号,铜雀还没习惯,开口还是下意识地叫她“翁主”,但此刻也无人在意这称呼上的差错。 温瑜听她提起萧厉,微敛了眸光,却没有多说一二的意思,只道:“当日若不是你二人引开追兵,我不一定能从鹰犬手上逃脱。你们身上的伤都不是小伤,这一路东躲西藏,想来也不曾好生将养过,落脚处暂且安置在主院吧。” 说这话时,温瑜看向昭白:“晚些时候让府医去给他们把个脉,开个调理的方子。” 昭白颔首,以示应下了。 “公主!李垚大人要急事要禀!”门外忽传来婢子的通传声。 温瑜似乎皱了皱眉,但知道老师这个时候找自己,必是要紧事了,让婢子退下后,对昭白道:“你先带他们二人下去安置。” 昭白领命带着铜雀和岑安退了出去,走下石阶时,正巧瞧见木廊另一头,李垚朝着这边疾步疾步而来。 岑安和铜雀对坪州当下的情况了解不多,也不认得李垚,但能猜到这须发花白的老者必是温瑜麾下的重臣,对于政务上的事,二人都知趣地没多问。 昭白瞥过李垚的身形,却是不动声色皱起了眉。 岑安忽问:“对了,听闻萧将军在坪州屡立奇功,今日府上有宴,不知他可在?我二人自通州城外同他一别后,再未见过,若是方便,还想去同他小叙一二。” 他在周府当值多年,处事上很有一套,问起这些旁事,是真想见见萧厉,也是想找个话题,带着铜雀和那些侥幸活着到了坪州的周府府卫们,尽快融进这新地方。 他们从被周敬安拨给温瑜,就已是温瑜的人。 在南下的路上舍命护温瑜,温瑜虽记着他们的功,可如今坪州局势已定,温瑜身边也不缺人了。 他们只要没有就此隐退的想法,往后继续跟随温瑜,自然少不得要同现下的这些坪州府卫打交道。 他们都是温瑜手上的刀,但哪柄刀能让主子用得更顺手,除却刀刃锋利与否,便是看刀能不能揣摩主子的心思。 再者,就是刀与刀之间的相处。 没有哪个主子,愿意看到自己手中的刀自相砍杀起来,故而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言行处事里边都有门道。 昭白正寻思着李垚来寻温瑜,是不是为萧厉卸甲而别的事,听到岑安问话,只面无表情答道:“周边匪患严峻,萧将军日前进山剿匪去了,还不曾归来。” 战乱四起后的匪患,岑安铜雀二人一路是见识过的,当下也并未对这答复有何怀疑- 李垚步入温瑜设在主院的书房时,下人已换上了新茶。 温瑜亲自拎着壶柄,给他斟了一盏,让他落座的话还没说,李垚已径直一揖手道:“臣恳请公主下令,即刻抓捕裴贼细作萧厉!” 温瑜手腕微抬,紫砂壶中清亮的水线收了回去,她蹙眉:“先生此话是何意?” 李垚把那封从莫州寄来的信件放到了矮几前,急火攻心道:“太子妃来信,亲口指认萧厉乃裴颂安排过来的细作!” 温珩已被追封为承嘉太子,李垚口中的太子妃,自是江宜初。 同江宜初那边秘密来往的书信,从前都是由温瑜亲自过目,但她嫁往南陈在即,江宜初那边若是有什么紧急消息,送往王庭给她过目后,再由她发号施令到坪州这边,一来一回无疑会误事。 于是温瑜在前些日子转接政务时,将那些密信的处理权,也一并交给了李垚,由李垚这边先做紧急决策后,再快马加鞭呈去南陈递她,由她做后续部署。 此刻听得李垚的骂言,温瑜眼尾一扬,几乎是下意识否认:“这不可能。” 李垚察觉到温瑜对萧厉的维护,脸色愈发难看了些,道:“我知此子对公主有恩,又屡立奇功,解坪州之难,公主难以相信他是细作,但还是请公主看看信件后再说。” 温瑜听出李垚话中蹊跷,已拿起桌上信件,捻开细看。 随着眸光一行行掠过纸上笔迹,温瑜神色不变,只眸光愈渐幽沉了下来。 李垚恨声道:“那裴氏狗贼布得一手好棋!先用一个杀母之仇,让他潜到您身边不会引人生疑,又召鹰犬假意追杀,叫他舍命相护换取您的信任。也怪老臣老糊涂,老臣在看到他用兵手段肖似秦彝时,便该觉出不对的!他乃秦彝弟子,潜伏在您身边,是为一举图谋您手上的三州一郡啊!” 温瑜放下信件道:“这信,蹊跷之处颇多,我曾受过他母亲恩惠,也于他家中借住过一段时日,不曾发现他同裴颂有过往来。反倒是因误了倒戈裴颂的雍州副将霍坤的事,引来满门杀身之祸。” 李垚喝问:“若是当时霍坤要杀他,也是做戏呢?” 温瑜道:“霍坤若控制了周大人,整个雍州便已是裴颂囊中之物,萧厉若是裴颂的人,裴颂何故要他二人做这一场戏,还让霍坤身死雍州,终让周大人自缢献降?” 李垚道:“裴颂此子素来乖戾,他舍霍坤这小人,兴许只是看不上霍坤急于投诚的鼠辈之态。让那二人做戏,八成是为逼您现身啊!周敬安自缢委实是变数,超出了他的算计,才在他进军雍州后,短暂陷入了僵局。公主莫要因昔日恩情蒙了眼!” 他想到自己找到范远,让对方先行控制住萧厉,却得知萧厉在两日前便已突然辞官而别,心中更是着急,喝道:“我命范远先行去捉拿此子,却得知此子已卸下军职离开坪州,这不是闻风后先行畏罪而逃是什么?听闻公主也知此事,臣不知公主先前为何未做追究,但臣恳请公主以大局为重,即刻下令捉拿此子!他知晓坪州诸多机密,若叫他逃回裴颂身边,此于大梁大不利啊!” “他不是细作。”温瑜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而笃定,解释道:“他手足在霍坤夺取雍州的混乱中而死,母亲也险些遭逢不测,岂会有人做戏做到这份上?更何况做此局若是为逼我现身,他们怀疑我了大可捉拿我严刑拷问,哪需如此大费周章?在确定我身份后,也多的是机会取我性命,何须再舍命护我南行?” 李垚见温瑜仍是执迷不悟,心下且急且气,指着江宜初寄来的信件问:“他不是细作,难不成公主是觉得太子妃寄来的信有假?那竖子与裴贼初时所谋,是为取得您信任后,蓄机同陪贼里应外合一举夺取坪州啊,自然狠得下心演上几出苦肉计,公主莫要受他蒙骗了!” 信能呈上来,封皮上的暗徽及暗纹自已是底下人核验后无误的。甚至那信上的字迹,温瑜也再熟悉不过,就是嫂嫂的亲笔信没错。 她道:“先生莫怒,诚如我在处决严确前,让他给裴颂递去了假消息,我担心这也是裴颂的奸计。暗徽和笔迹都无误,可若是裴颂已知嫂嫂暗中同我有联系,故意做了这么个局,我们一头扎了进去,便是正中了裴颂下怀。” 李垚是知道温瑜性情的,自己年近古稀之年收的这个弟子,无论是手段还是其魄力,都是让他满意的,可今日她却不止一次地偏袒起一铁证在前的叛将,还压下了对方辞逃一事。 他先前压下的那个猜测,在此时便又冒了出来,似一把炙火烧在他心间,烧得他肺腑都阵阵裂疼。 他决计不允许他所扶持的王女,毁在了这等魅主的低劣手段上! 李垚神色严峻地看着温瑜,喝道:“单是他师从秦彝这点,便已是铁证!公主屡屡替那萧姓竖子开脱,老臣敢问公主置三州一郡的臣民性命于何地?又视复仇大业为何物?” 温瑜抬起眼同李垚直视,眸光如电:“先生,瑜如此行事,自是有瑜的考量。明成帝晚年昏聩多疑,误杀了多少忠臣良将?大梁基业,也是从那时开始一步步败坏,今瑜秉父兄遗志,历经千难万阻才走到这一步,先生是要瑜仅凭一封密信,便宁可错杀忠良,也不放过么?萧厉是否师从秦彝,除却这一封书信和他所展露出的兵法,再无从考证。其母究竟是身死,还是真被扣在裴颂手上,也不得而知。诸多疑团未解,先生要瑜如何给一功臣定下叛徒之名?” 李垚盯着温瑜,没有分毫退让:“公主若是要做贤主,老臣自是无话,但今萧厉有是细作的嫌疑,又突然请辞下落不明,老臣不敢以大梁基业和数十万臣民性命做赌!” 温瑜指尖捻得泛白:“他请辞一事,我知情,并非是事先听到了风声潜逃,追封大典后还需同陈国和北魏商议三方结盟事宜,我才压下消息以免节外生枝。” 李垚咄咄逼问:“敢问他何故请辞?” 温瑜阖目:“先生,此是萧将军的私事。” 这话无疑加重了让李垚心中那个猜测,他怒意更增,连说了三个“好”字后,直接掀袍拄杖对着温瑜一跪,道:“纵然萧历是细作一事还有待商榷,但事关大梁基业和三州一郡臣民的性命,老臣恳请公主先遣青云卫将此子带回坪州,再做定夺!” 他望着着温瑜,沧然掷地有声:“若是老臣冤枉了此子,查明一切后,老臣愿同他磕头赔罪!” 这已是变相的逼迫。 青云卫便是如今秘密替温瑜做事的那支影卫。 穿堂而过的风吹动温瑜衣发,她看着对自己下跪的长者,在这一刻忽明白了何谓高处不胜寒。 这条路走得越远,她便越不是她自己了,只是那个没有分毫犯错余地的大梁王女。 那一瞬她也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怅然还是惘然,终只清沉落下一字:“准。”—— 作者有话说:叮咚~本章也有红包掉落嗒~感谢在2024-05-08 07:17:43~2024-05-13 12:3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日日日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黄小黄在线扫黄、鹿棠 10瓶;59903316 6瓶;清风蝉鸣、清粥咸鸭蛋、紫藤镯 5瓶;日日日日日 3瓶;锦书雁回、花笺 2瓶;阿桶木、心里只有学习、请你吃生菜、改个名吧、林昭、云纤、27428371、乌冬面加盐、kfpy_L、Stella、写完作业打街机、苏陌、木子说书、舍得、哭唧唧、太阳暖洋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连横 李垚对着温瑜一拜:“老臣代三州一郡的臣民谢公主。” 温瑜沉默地看着这老者, 最后侧过首去瞧窗外爬了满墙绿藤的园景,似乎微沉地吸了一口气,说:“先生若无旁事, 便先退下吧。” 对方屡屡拿大梁基业和三州一郡的臣民性命来压她, 又恪守起君臣之礼, 无外乎是在提醒她记住自己的身份。 但温瑜还是叫了他一声“先生”, 而非是“大人”。 李垚听见她的称呼,也愣了愣,苍老泛灰的瞳仁里映出了温瑜看向窗外侧影,布着花白胡须的唇动了动, 又再次抿紧,面上神情固执强硬如初,朝温瑜道:“老臣告退。” 脚步声和拄拐声一同响起,随即是房门掩上的声音。 温瑜在此期间一直凝目望着窗外, 直看到眼睛因视物太久而隐隐发涩, 才缓缓闭上了双目。 她告诉自己, 李垚没做错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个谋臣应做的, 是自己不该视他为师长后,又奢望他当真如师长般待自己。 他拿大义和责任压她,与其说是不敢拿大梁基业和三州一郡的臣民性命做赌, 不如说是从未想过相信她。 那老者至始至终,想完成的都只是她父王未曾完成的宏图之志,所以才不允许自己这个遗志的秉承者,有丝毫犯错的可能- 昭白回来时,温瑜正在案前执笔写信,屋里点了提神的香, 剂量放得颇大,昭白嗅了几息便皱起眉,她看了坐在窗前专注落笔的温瑜一眼,禀报起对岑安铜雀等一众周府府卫的安置:“已按您的吩咐,给他们都安排了妥当的住处,也唤府医前去给他们把脉调养了。” 温瑜“嗯”了声,说:“厚待他们,这些人都曾舍命护我,等他们休养好了,若有心生隐退之意的,拨与丰厚的钱财;愿留下的,你看着安置,勿叫他们受委屈。丧命在途中的,从岑安那里问清名讳籍贯,若还有家人在,也送些抚恤财物去。” 昭白知道温瑜待底下人一向宽厚,一一应下后,才看着窗前面容半隐进了香炉薄烟中的人道:“府医说这香闻多了伤身,让您少用,您怎还用了这般大的剂量?” 温瑜只说:“这香提神效果好。” 昭白贴身伺候温瑜起居,自然知道这香是温瑜之前没日没夜看书研卷完成李垚布置的课业时,便开始用的。 浓茶都解不了的困意,用这香却能提神,可见其霸道。 她抿紧唇:“您的身体要紧,乏了就先歇会儿,一直这么熬着哪成?诸多事务不是已交给李大人和陈大人他们去做了么?” 脑中的弦绷太久后,似乎也确实引发了头疾,温瑜抬指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说出的话却似一声叹息:“便是交与他们了,也需亲自过目一遍的。” 昭白还想再劝,却听温瑜吩咐道:“重新安排钉子去嫂嫂那边,裴颂极有可能已发现了嫂嫂同我们暗中往来,先前派去的那几枚暗钉,应已成明桩了。” 她语气稍顿,眸子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新派去的影子在嫂嫂那里也不要暴露身份。” 裴颂既然已盯上了嫂嫂,而嫂嫂还不知情,那再安排过去的影卫,必须要连江宜初也瞒着,才能让裴颂也无从觉察。 此举是为了江宜初母女的安危,也是为进一步确认裴颂究竟有没有发现嫂嫂和她的来往。 昭白闻言大惊:“那太子妃和小郡主岂不危险了?” 温瑜手上的信已写完,她垂下长睫封蜡,语气平静而笃定:“我已联合了南陈北魏,到了必要之时,嫂嫂和阿茵是他裴颂威胁我的最好砝码,在此之前,裴颂不会动她们。” 昭白心下稍安的同时,望着温瑜单薄的侧影,忽又有些五味杂陈,她一个局外人尚且慌神至此,温瑜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已分析清楚了其中利弊,再给出了解决之法,就仿佛……她从未有过慌乱彷徨之时。 但哪能没有呢? 她只是知道没时间去慌乱,也没时间去惶恐,才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寻找破局之法上,已无暇再分给旁的情绪分毫。 昭白喉间发苦之际,听得温瑜继续吩咐:“此外,裴颂还盯上了萧厉,他手上不知是不是真有萧厉母亲做筹码,当日发生在周府的事,周随应是最清楚不过。派人去雍州同周随接个头,彻查萧厉母亲一事,若真在裴颂手上,设法营救,他母亲曾于我有大恩,不得让其有任何闪失。” 温瑜长指按着李垚拿来的那份密信,推向昭白。 昭白看完后,惊疑不已,她下意识想说萧厉竟是细作,但结合温瑜先前那些话,也担心此为裴颂的离间计,只是萧厉竟同裴颂生父有关系这点,委实是让她也头皮一炸,她拿着信抬眼看向温瑜:“萧厉竟是师从秦彝?” 温瑜道:“他能被指认为细作的,也只有这一处疑点了,事实如何,还需问过他才知,你亲自走一趟,去将他带回来。” 昭白咂摸了一下温瑜话中的意思,再回想起那夜萧厉冒雨离开时的狼狈模样,突然觉得温瑜让自己去把人带回来,不像是为了兴师问罪查验对方是不是细作,更像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毕竟若真是裴颂使的离间计,那萧厉当前一人在外,反会给裴颂那边可乘之机。 裴颂即便招揽不成,有他母亲这个筹码在,困住他还是做得到的,届时再故意放出萧厉转投了他的谣言来,一来能毁了萧厉的声誉,让萧厉百口莫辩,再也没法回坪州;二来也能狠狠打击坪州的士气。 想通这些后,昭白只觉裴颂此计甚为阴毒。 还好公主先压下了萧厉已离开坪州的消息,不然裴颂那边先有了动作,她们就彻底陷入被动的局面了。 昭白赶紧朝着温瑜一抱拳道:“公主放心,奴一定将人带回来!”- 李垚缓缓拄拐走在连廊上,夏日的湖风迎面吹来,总算是将暑气逼退几分。 他回想着从温瑜那里离开时,她那句“先生”和最后避开目光不肯再看他的侧影,心中也不甚好受。 他这一生,眼高于顶,到了晚年才真正收了这么个学生,她聪颖、勤勉、又刻苦,任何书卷里能找到的道理,她都无需他教第二遍。 他也深信着,自己这大半生的抱负,都能由对方去实现。 她一直都做得很好,只独独在那萧姓小子的事上,失了一贯的公允,几次三番偏袒维护。 他问过范远,那萧姓小子留下辞呈,就是在他夜闯温瑜住所后的第二日清早。那日李垚也借着探望温瑜之由,前去问过萧厉夜闯的缘由,温瑜以剿匪舆图和考验影卫幕僚们做了答复。 如今看来,都是借口! 那萧姓竖子,就是胆大包天,对温瑜起了旁的心思,不然何至于夜闯? 他既敢做到那份上,想来已是不怕被影卫发现,也做好了阻止温瑜嫁去南陈的准备! 李垚越想越觉心惊,也更加怒不可遏,愈发坚定了萧厉就是细作的想法:他若是用男女私情迷惑了温瑜,让温瑜同南陈悔婚,大梁和南陈的结盟可不就此破灭? 而他借着温瑜的信任,则能彻底掌控大梁旧部的势力! 裴颂这步棋下得,当真是阴毒又刁钻呐! 即便对方不是细作,胆敢对王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做出那等胆大包天之举,也决计不可饶恕! 李垚重重一杵拐,气得五脏六腑都隐隐做疼。 温瑜那夜既让萧厉离开,想来是拒绝了对方的提议的,但未必就是对那竖子毫无情意,只是理智尚存,还记得把国仇家恨排在首位。 若是继续被那竖子迷惑…… 李垚回想温瑜对萧厉的诸多辩解与维护,眼底的凝色又重了几分。 罢了,那孩子若要怪他,便怪吧。 他这把老骨头,也陪她走不了几年了- 日薄西山,掠过天际的孤鸿远远望去只是几个小黑点。 营地里已升起了炊烟,暴晒过一整日后的沙土,在傍晚似乎也还残留着余温,黑靴急走间带起一片浮尘。 亲卫将最新送来的信报呈与裴颂:“司徒,南边来信,温氏菡阳在坪州追封长廉王为帝,又自封大梁镇国公主的名号,一力促成了南陈和北魏暂且结盟。” 一旁的公孙俦听完,锁紧眉头:“此女多智近妖,实乃大患!昔时坪州不过是陈巍一人苦苦支撑,但未至半载,已被她锻成了一块铁板,今又拉拢了南陈和魏岐山……” 他看向裴颂,满眼忧虑道:“此于主君大不利啊!” 裴颂带着伤痂的长指捻着那呈上来的信报,眯眸瞧了一会儿,神情却是懒散的,叫人难以辨别他此刻究竟是喜是怒:“有点意思,本司徒让给魏岐山一个坚壁清野后的伊州,本是想以此吊着魏岐山。南陈进军攻打那两州时,直接舍弃那两州,他必是舍不得的,调兵过去支援,代价又太大了些,更何况他的主力还在莫州同我绞着。为叫魏岐山放轻警惕,届时能出兵伊州和南陈扛垒,本司徒示弱这般久,送了他好些个城池,如今看来倒是白费功夫了?” 公孙俦道:“当务之急,是得想法应对不久后南陈、北魏的联攻。” 裴颂将信报放到了案头,轻敲着指节,不以为意笑笑:“他们合纵,我们大可连横。” 公孙俦先是迟疑,随即面色微变:“主君的意思是……”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但看裴颂神色,应就是他想的那般了,不知何故,公孙俦面色并未因此而松快,反有些欲言又止。 正是此时,帐外忽有近卫疾步进来,附耳同裴颂说了什么。 裴颂原本散漫的目光微凝,说了句“知道了”,便抬手挥退了那近卫。 他这才看向公孙俦和帐内一众幕僚道:“若无旁事,今日议事,便到此结束吧。” 幕僚们三三两两离去,公孙俦似还有话要同裴颂说,一直未曾起身,等到帐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开了口:“可是江美人那边出了什么事?” 裴颂眼皮微抬,面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女人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心上。 江宜初和郑美人间的龃龉,公孙俦也有所耳闻,他知道劝裴颂送走江宜初是不可能的了,只得叹息一声道:“主君心中有数便好。” 裴颂起身从刀架上取了佩刀挂回腰间,扣着护腕同公孙俦道:“趁太阳还没落山,我去刀背梁跑马看看下一场仗的地形,先生近来劳神多思,先回去歇着吧。” 公孙俦忙道:“主君,连横一事……” 但裴颂已掀帘离帐,公孙俦看着重新垂放下来的帐布,终只沉沉叹了口气- 裴颂走出大帐后,那名先前进帐报信的亲卫正候在外边,见了他忙迈步跟上。 裴颂在公孙俦跟前的笑已全然不见,神情甚至称得上冷漠:“她的人去见过那老妇了?” 亲卫先前进帐禀报与他的,并非是江宜初和哪个美人有了龃龉,而是她身边的婢子,已查到了萧蕙娘当前的住处。 亲卫答:“还未,江美人身边的婢子,只确定了那老妇的居处。” 裴颂大步流星往前走着,冷声吩咐:“此事莫让公孙先生知晓。” 亲卫应是,心知若是让公孙先生知道江美人一直在暗中窃取情报同菡阳联系,以公孙先生的性情,必是要死谏让司徒处死江美人的。 亲卫想不通司徒为何要如此袒护一罪妇,却也不敢多言触裴颂的霉头,斟酌着问:“那要不要让那老妇换个住处?” 裴颂道:“送那老妇回雍州。” 他看向铺满火烧云的天际,像是角逐王座的野兽在盯着那未曾逢面的敌手:“菡阳想联合南陈北魏一道伐我,我不仅要断她在坪州的一臂,还要废她放在雍州的那枚棋!”—— 作者有话说:李垚:混账!公主身边竟有个蓝颜祸水!裴贼的战术真脏! 公孙俦:哎,主君身边有个红颜祸水啊!大梁的战术真脏! 萧獾同学:好像有很多人在找我? 感谢在2024-05-13 12:36:05~2024-05-17 19:0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nniferCA、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飞絮 22瓶;七道茗 10瓶;Miss周五 8瓶;流沙 5瓶;杜若、陈遇白 4瓶;鲸鱼不吃香菜、59903316 3瓶;太阳暖洋洋 2瓶;45814802、心里只有学习、云纤、Stella、你要不要吃哈密瓜、改个名吧、锦书雁回、kfpy_L、清粥咸鸭蛋、岁岁讨厌碎碎、日日日日日、林昭、63722024、木子说书、请你吃生菜、71908009、写完作业打街机、舍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再遇 太阳已经落山, 只剩染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还堆在山与天穹相接处。 萧厉就着河水洗净了自己的刀,血迹淌进水流里,很快没了踪影。岸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身穿赭色兵服的官兵, 身下晕着大片血色, 显然已一命呼呜。 他甩干刀上的水渍, 收回鞘中, 没再多看那些官兵一眼,径直去了拴着马的树下。 自他那日救下那些被锦城兵卒追赶虐杀的百姓后,锦城那边似乎对他下发了通缉令,一连数日, 都有锦城官兵前来追缴围杀他。 萧厉解开拴在树上的绳索,抚了抚马颈上的鬃毛,正欲翻身上马,忽闻远处再次传来了喊杀声。 马儿受惊, 躁动地跺了跺马蹄, 萧厉抬眼望去, 便见一群骑兵,正在追赶一也身着兵服的汉子。 那汉子身形壮硕, 身量已近九尺,背上似还背着个人,一路疾跑, 骑兵们时不时放出一箭,但似乎是有意留那二人性命,并未朝要害处射。也得益于此,那汉子背着人,成功朝萧厉这边逃了过来。 萧厉认出马背上那些骑兵穿的也是锦城兵服,眸光微沉, 手已按在了马鞍一侧的弓箭上。 那背着人疾跑的汉子也远远瞧见了他,正大声朝他呼救。 萧厉听声音有些耳熟,眯眸细瞧一二后,当即挽弓搭起箭。 几只白羽箭瞬间将跑在最前边的几名骑兵射落马背,后面紧追而至的骑兵不及控马,用力拽紧了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嘶鸣后,仍是受惊乱踏一通。 那些纵然有没因中箭丧命的,也成功死于乱蹄之下,一时间骑兵紧追的势头被打断,在原地乱做一团。 有了这片刻喘息之机,那汉子背着人总算是同追兵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他喘得同拉风箱似的,只顾撒腿往前奔,完全顾不上回头看身后是个什么光景,明明身形壮硕如小山,却如一稚童般,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用力把老叟往自己背上颠了颠,开口也是一派孩子气:“阿爷别怕,阿牛带你逃出去……” 那几枚箭矢并未让那队骑兵心生退意,他们很快又重整队形追了上来。 汉子听着愈渐逼近的马蹄声,已拼了命地背着老叟狂奔,两条腿却还是跑不过四条腿,沾着尘泥的汗水沿着他眼皮滑进眼睛里,火辣辣地刺疼,他咧嘴哭嗬着,竭力睁眼瞧着前方的路。 便见先前那放箭的人逆光站在余晖万顷处,天边的火烧云给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河流都笼着一层薄红,那道人影再次挽起了长弓,从弦上啸空飞来的箭矢,似乎带着万钧之力,直接射得追得最紧的几名骑兵仰翻坠马。 汉子终于背着老叟扑倒在了萧厉跟前,他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语无伦次地想向萧厉道谢,却在看清萧厉样貌时,不知是劫后余生还是重逢故人狂喜,直接哭出了声来:“大哥哥……救阿爷,救救阿爷……” 萧厉早在阿牛远远朝他呼救时,就认出了被追杀的是昔时救过他和温瑜的陶大夫爷孙二人,此刻见陶大夫跟着阿牛摔在地上仍双目紧闭,不知生死,背上的粗布褐衣破开,布着斑斑血痕,显然是被鞭打所致。 他神色骤冷,收起了弓箭,拔出刚洗净血迹的长刀,盯着骑兵中的头目对阿牛道:“带你阿爷躲后边去。” 阿牛虽是七八岁孩童的心性,却也明白追兵众多,萧厉一人恐难以招架,他想着把陶大夫搬到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后就去帮萧厉,重新背起陶大夫往后边去时,却瞧见了那一地兵丁的尸首,阿牛一时愣住。 带着骑兵们追来的兵头,本以为遇上的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此刻在马背上远远瞧见了萧厉身后那些兵丁的尸首,不由也变了脸色。 他额角的青筋很快暴起,曲鞭指向萧厉:“胆敢如此残害我锦城将士,诛拿这狂贼!” 这支骑兵俨然是正规军,同先前那些四处征抓百姓的官兵和铺网般漫无目的找寻萧厉的官兵不同,个个马术了得,在进攻时也保持着阵型。 十几人合围住萧厉时,还分出了两人去擒阿牛和陶大夫。 阿牛仗着一身蛮力,在两名骑兵驭马冲来时,就地一滚,从被萧厉杀死的兵丁尸首处捡了把刀,挥刃对着迎面奔来的战马就势一砍,战马当即嘶鸣一声引颈砸地,连带着马上的兵丁也头朝地被摔落下来。 紧随而至的另一名骑兵赶紧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头,才没被倒地的战马绊倒,阿牛冲上去,直接一手扯着马缰用力往侧边拽,生生拽得马匹四蹄失横侧翻,那兵丁一条腿被压在了马下,挣又挣不脱,只能惨叫。 阿牛挥拳往那兵丁头上砸,一边砸一边哭:“让你们打我阿爷,让你们杀我阿奶……” 被断腿的战马跌地甩出去老远的骑兵晕头转向爬起来,见同伴已被阿牛挥拳砸得七窍流血,从地上捡起一柄刀就要朝阿牛后颈砍去,却被一只长矛贯穿了后心,最终两眼瞪视着前方口吐鲜血倒地。 萧厉已解决了那十多名骑兵,将掉落在地的一杆长矛踢向欲砍杀阿牛的那骑兵后,提刀指向了受伤滚落在地的兵头:“他们并非伊州人,也不在要随伊州县邑迁离的丁户之列,为何要追捕他们?” 那兵头也是个硬茬儿,朝萧厉呸了一口血水,凶横道:“大梁余孽不知廉耻,勾结陈国欲攻我中原,身为中原儿郎,自当从戎上阵杀敌,那傻子不知好歹,被征入伍却屡犯军纪,甚至胆大包天携苦役潜逃,太保有惜才之心,才命我等不得伤其性命,将人带回去。老子乃韩太保嫡系,你还胆敢杀老子不……” 萧厉刀锋一落,兵头已身首异处。 他是见阿牛身量高大异于常人,却穿着一身颇合身的锦州兵服,不像是随意从哪个兵卒身上扒来的,才问了兵头这么一句,弄清缘由后,自然懒得再听那兵头废话。 萧厉收刀回鞘,眼见阿牛还在发泄般朝那个已被他砸得面目全非的骑兵挥拳,走过去按住他肩膀,等阿牛喘匀了气朝自己看来,才说:“人已经死了。” 阿牛一双眼通红,糊满灰尘和血迹的脸上,已瞧不出原色来,但整个颈子到胸膛都晕着一层红,他望着萧厉,如稚童般嗬哭:“他们打死了阿奶,打死了婶婶,还扒银翘嫂嫂衣裳,杀了大柱哥……” 萧厉知道他口中的阿奶必然是陶阿婆了,至于其他人,应都是同村的村民。 覆巢之下无完卵,只是不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连闭塞的陶家村也没能逃过这乱世之劫。 他沉默地在他肩头按了一会儿,最后只说:“你给他们报仇了。” 又瞥向被放在了一旁的陶大夫:“我先给你阿爷看看伤。” 阿牛这才狼狈地抹了几把眼,跟条丧家的幼犬似的,无措地蹭到了陶大夫身边,看着萧厉给陶大夫把脉。 萧厉不是郎中,只能粗浅的探探脉象,陶大夫身上伤势严重,整个后背鞭痕交错,血迹斑斑,这把年岁遭这样的罪,身子骨自是吃不消。 萧厉拿出金创药,扔给阿牛一瓶,让他处理他自己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再帮陶大夫草草处理了下背上的伤。 他用的金创药药性烈,中途陶大夫被生生痛醒,见到萧厉,强撑着一口气,老泪纵横要把阿牛托付给萧厉,萧厉无法,只得先行应下了,才让陶大夫情绪不至那般激动。 陶大夫躺在地上,整个脸都是灰败的,泪涟涟地望着萧厉道:“老朽当初能救小兄弟一命,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罢,我家阿牛……是个好孩子,只是痴傻了些,今后小兄弟只要管他一口饭吃,勿叫他行……行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旁的只管差遣……差遣他……” 阿牛急得一直哭,眼泪从眼窝中滚落,滑过那张糊满血尘和汗渍的脸,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张嘴却只能叫出“阿爷”两个字。 萧厉道:“老人家放心,我萧厉今后自是拿阿牛兄弟当亲兄弟看待的,您身上多是些皮外伤,虽遭了大罪,但能养回来的。” 陶大夫却只摇头,哀哀道:“我这把老骨头,跟着你们只会是拖累,小兄弟,你带着我家阿牛逃吧,莫让他再叫那些豺狼抓回去,替他们做那些有害天良的事了……” 阿牛赶紧摇头哭着说不走,又说:“他们杀了阿奶,阿牛不会再听他们话了……” 萧厉先前已从那兵头口中得知阿牛是被征上去的兵丁,不由问:“为何那些锦城官兵征了阿牛兄弟做兵丁后,还要将您一并征去做苦役?连阿婆也没放过?” 陶大夫想起老伴儿的死,便止不住又红了眼,淌下浊泪来:“他们赶着全村人往锦州去,哪里是只为征兵啊,是要我们做苦役修锦州城防去啊!我和老伴儿一把老骨头,哪里搬得动那些砌城墙的砖石,也是我们拖累了阿牛那孩子,不然以他的本事,能跑掉的,哪至被那些豺狼吆五喝六着去替他们做事……” 萧厉神色微微一变,在这瞬间明白了裴颂让伊州坚壁清野,他手底下人又四处驱赶旁县百姓至锦州的真正目的——他在放弃伊州,引北魏和南陈鹬蚌相争时,就已把阻止南陈军队北上的战场定在了锦州。 而锦州为快速扩充军队,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强行征兵丁,再扣留他们的家人在城里做苦役修筑城防。 如此,一来修缮城防有了足够的苦役,二来又能最大程度地牵制这些被强征入伍的新兵。 陶大夫俨然已无生志,说完那些又兀自道:“阿牛托付与小兄弟后,老朽也无甚牵挂,能安心去寻老伴儿了……” 阿牛从出生至今,还未面临过今日这般多的生离死别,缩成一团呜呜地哭,不住地摇头,脆弱又可怜,像是即将被人丢弃的大型犬。 萧厉见状道:“阿婆逢此不测,我知您心中必是极不好受,但阿牛兄弟拼死将您带出来,您也莫要负了他这片心意,毕竟他在这世上,只剩您一个亲人了。至于追兵一事,有萧某在,您放心。”——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17 19:05:14~2024-05-22 23: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呓 38瓶;寄诗书 37瓶;踏莎行草 36瓶;鱼豆腐手拍粉呐 24瓶;忱 20瓶;46680410、飞絮、juaner、苏素、想吃酸笋 10瓶;君汀白、流沙、鲸鱼不吃香菜、Lam、顾幽、清风蝉鸣 5瓶;大圣的妈妈是石头 4瓶;日日日日日、太阳暖洋洋 2瓶;Stella、kfpy_L、65140677、还目几、木子说书、shinecherry、45814802、请你吃生菜、41103409、锦书雁回、岁岁讨厌碎碎、改个名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野心 暮色彻底盖下来前, 萧厉带着陶大夫爷孙二人寻了一处破败的农院落脚。 农院似乎已空置多时,院中碎裂的陶缸都已覆了厚厚一层灰。 主人家不知是携家带眷躲避战祸去了,还是也被锦城那边强征做兵丁苦役带走了, 房里除了一些大型家什没被搬走, 已称得上家徒四壁, 柜子门都大开着, 就着火把一照,能瞧见里边全是空的。 床上也干净到只剩几块蛀满虫洞的床板,萧厉撑手按了按床板的结实度后,将房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莫说被褥,便是半尺布头都没寻到,他去了柴房,还好柴房里堆了许多生火用的枯草, 全用草绳一捆捆扎好了。 萧厉拎了几捆干草去房里, 铺在床板上不至硌人后, 示意阿牛把陶大夫放了上去。 厨房的锅灶还能用,就是这农院里俨然找不到什么能煮的吃食, 陶大夫不仅一身伤,还骨瘦如柴,要想养伤, 进补是少不了的。 萧厉想了想,让阿牛留在农院,自己拿了弓箭出门,半个时辰后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只用草绳绑好的野兔。 阿牛看到兔子很高兴,从萧厉进门后就一直围着他转, 像头撒欢的牛犊。 亦或者说,他从被追杀遇见萧厉起,就已然把萧厉当成了他阿爷阿奶一样的存在,但萧厉又选胜他阿爷阿奶强大,他呆在萧厉身边,再感受不到一点被征做兵丁以来的惶恐。 萧厉把兔子扔给他,问:“会处理么?” 阿牛点头:“阿牛,从前也设陷阱抓过兔子!帮阿奶……杀过!” 他边说边提着兔子比划,他从前跟着陶大夫一道进山采药时,也会做陷阱抓些小猎物,要么由陶大夫卖药时一并带去集市上卖了,要么就杀了由陶阿婆做成熏肉,可以存放很久。 萧厉便道:“把两只兔子都杀了。” 阿牛掂了掂手上的两只兔子,似乎想留下一只,以前陶阿婆做肉食很省,阿牛知道肉是好东西,但不能敞开肚子吃的,家里穷。 不过这兔子是萧厉抓的,阿爷需要补身体,他们又还在被官兵追杀,路上也没法带着只活兔子,阿牛自己皱巴着张圆盘大脸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照萧厉说的,去井边把两只兔子杀好。 等他拎着两只处理好的兔子去厨房找萧厉,就见萧厉已把灶台上那口满是铁锈的锅洗干净了,也清理了些能用的碗盆出来。 调味料是没有的,陶大夫一身伤,也需要吃得清淡些,只是为免炖出来的兔肉过腥,萧厉在回来时,挖了几株在河边瞧见的野姜。 一只兔子砍成小块扔锅里煮着了,萧厉削了一根尖木,串着另一只兔子在火边烤,时不时又往上边挤些能调味的草汁。 阿牛蹲坐在旁边,被香味勾得一直吸鼻子,咽了不知几次口水后,萧厉终于削下一小片让他尝个味道。 阿牛顾不得烫,放进嘴里囫囵嚼两下就吞下了,连指头上沾到的油脂都舔得一干二净:“好吃……” 萧厉瞧着已烤得差不多了,用洗干净的芦苇叶裹住一条兔腿,扯下递给阿牛,让他先吃着,又舀了一碗锅里炖烂的兔肉端去给陶大夫。 爷孙二人从被带离陶家村起,就没再沾过荤腥,加了野姜一起炖的兔肉纵使腥寡,陶大夫却还是连汤带肉吃完了一整碗。 萧厉让陶大夫给他自己开个内养的方子,他明日进城采办些东西,顺便去药铺抓药。 交代完这一切,萧厉回到厨房,就见阿牛手上的兔腿还剩大半个,他另一只手捧着什么东西,自己咬一口兔肉,就把兔腿又伸到那物件前,嘴里还念叨着:“阿牛一口,小狗一口……” 瞧见萧厉进来,还献宝似的把手上的东西拿给他看:“你雕给阿牛的小狗,阿牛养得很好!” 火光下,能看出那木雕小狗已被把玩得十分光滑,显然是常年不离身带着的。 一些萧厉刻意不让自己去回想的记忆,似乎因这小狗木雕,突兀又晦涩地被打开了个口子。 他沉默得有些异常,只“嗯”了声,算是给阿牛回应,坐下后用匕首削了片兔肉送到嘴里。 阿牛孩童心性,萧厉冷淡的反应,并没有浇灭他的热情,也没让他觉察出什么,反而一边啃着兔腿一边念叨:“大姐姐有小鱼,阿牛有小狗……” 话至此处,阿牛似乎终于想起什么,问萧厉:“大姐姐呢?” 萧厉用匕首削兔肉的动作微顿,只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听他这么说,阿牛放心了,不过很快又困惑追问了句:“大姐姐为什么没跟你在一起?” 下刀下得有些狠了,兔肉上浸出大片油脂来,萧厉朝着火堆甩了甩匕首上沾到的油,语调平静:“她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阿牛拿着兔腿,神情变得纠结起来,抓耳捞腮了半天,才问:“大姐姐不是你媳妇吗?你为什么不去帮她?” 萧厉本要拿布擦下刀上的油脂,闻言动作又顿了顿,方想起当初他和温瑜被陶大夫一家所救,为避人耳目,温瑜谎称同他是夫妻。 他这短暂的怔愣和沉默,被阿牛理解成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帮对方,于是阿牛一本正经地教起他:“我阿奶说,娶媳妇了,就得疼着,哄着、让着,脏活累活都要抢着做,赚了银子也要交给媳妇攒着……” 阿牛扳着手指一条条数,似为了增加可信度,还举例道:“大柱哥和连翘嫂嫂就是这样的。阿奶还说了,娶到媳妇了不疼媳妇的人,后面媳妇也会跑的……” 说完他自己忽愣了愣,拿一双溜圆的大眼小心地瞅萧厉。 但萧厉一句话都没再多说,只收起匕首,把剩下的兔肉放到铺了芦苇叶的竹筛上,起身道:“你吃完了回房休息,今晚我守夜。” 阿牛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呆了一会儿,才捧起自己的木雕小狗,小声说:“完了,大哥哥好像没媳妇了……”- 今夜有风,刮走了天上的层层黑云,高悬于穹顶的那轮银月,瞧着似比往日更为清冷。 萧厉枕臂躺在屋脊上,望着月亮出神。 离开坪州后他一路往北走,听到的关乎坪州的消息不多,不过忻、伊两州已不再封锁往南的通道,大梁和魏岐山的结盟,显然已是达成了。 裴颂选择在锦州囤兵阻陈国的军队北上,他也并没有多少意外。 大梁如今的边境在百刃关,但在魏岐山效忠的前朝,边境却是忻、伊两州和陶郡三府连成的一道铁壁。而在陈国主宰中原时,边境则又是建有旧长城的锦州。 裴颂手底下的人大肆抓捕周边流民,想来便是为修复锦州的旧长城,纵使最后抵挡不住陈国的铁骑,只要能拖到入冬,魏岐山需撤兵紧着燕云十六州,裴颂那头便有了喘息之机。 不过眼下大梁残部、陈国、以及魏岐山在南境的势力,已拧成一股绳,破开裴颂设在锦州的这道防线,轻而易举。 裴颂或许还会有后手,但胜局已明显偏向温瑜。 萧厉想,她那般坚定地选择了南陈,大概是对的。 只是他未必就输了。 那双看似平静地望着冷月的眸子,在月下灰蒙的云雾里也显露着野心- 坪州。 铜雀端了银耳羹进书房时,温瑜方批完最后一封折子。 铜雀才到温瑜身边没多久,不知她从前日日都是这般操劳的,放下汤盅时还劝道:“您从下午一直瞧到了现在,当心累坏眼睛。” 银耳汤冰镇过,温瑜喝了两口,暑气和疲乏顿消了许多,说:“诸多事务分给陈州牧和李大人他们后,我已清闲了不少。” 她虽让昭白好生安置了铜雀她们,又允诺有归隐之心的,可予以丰厚钱财,周府那些护卫,却无一愿离开,并且稍作休整后,就领了各自的差事。 铜雀在先前逃亡路上,就已伺候过温瑜一段时间,知她饮食起居的习惯,自请继续留在了她身边,此刻听温瑜这么说,不由叹气:“奴婢担心您的身体……” 温瑜抬手揉了揉微酸的脖颈,没接话,只问:“昭白那边可有传消息回来?” 铜雀还不知萧厉已离开一事,只知道昭白是替温瑜办事去了,摇了摇头,略迟疑了下,又道:“不过陈国那位使者,近日几番去军中寻人切磋武艺,指名问萧义……萧将军何时剿匪回来,军中无人在武艺上及他,已连输了好几场,陈大人为此颇为发愁,本想请示您要不要先召萧将军回来,叫李垚老先生回绝了。” 温瑜黑睫在烛火下微扬,只说了句:“我知晓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萧厉交代完阿牛在农院守着陶大夫,便独自进城采买,顺带打探消息。 见过他样貌的锦州官兵都已命丧他刀下,萧厉料想应是最初被他杀死的那队官兵,没回去复命,叫锦州军营那边觉出有异,抓了当日被他救下的流民审讯,知有他这么个人后,才有了后续的几次追杀。 时局正乱,被逼急的百姓落草为寇或揭竿起义的不在少数,军营里派出去的兵丁死上几小队人马不是什么大事,加上他那日戴着斗笠,应没流民瞧清他的模样,只是他使的那柄苗刀甚是打眼,极易辨认。 萧厉此番出门,便没带那柄苗刀。 后面得带着阿牛和陶大夫一起走,依昨日那兵头所言,锦州城的太保似乎已见过阿牛,还颇赏识他的能力,派出嫡系追捕未果后,不知那位太保还会有何动作,他需先探探风声。 进城时,城门口的守卫盘查得并不严,来来往往进出城的百姓颇多。 锦州往南的村落,基本已是十室九空,锦州城得益于是在庸州献降之后,第二个献降的州府,裴颂手底下的人,不管是不是做表面功夫,总不至明面上对本地百姓发难,因此征抓兵丁苦役,多是从别处强征,本地百姓上缴足够的钱财或粮食后,勒紧裤腰带倒是能勉强捡回一条命。 萧厉在外城的集市上转了一圈,买齐了自己要的东西和陶大夫的药。 陶大夫似也知道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药材金贵,有些药材甚至拿着钱也买不到,开的方子里,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草药,因不是用于止血和外伤的,军中并未大肆收购,药铺里并不紧缺。 眼见日头已升得颇高了,从集市上也没打探到什么有用消息,萧厉打算先回去,走出药铺没多远,忽见前方街角处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 隐约还能听见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古来天下大势皆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的大梁,当称为北魏南梁中裴豺。北魏自无需小生多说,前朝名将魏岐山,素有幽州虎之称,只是此虎垂垂老矣;南梁么,温氏之后,长廉王孤女当权,如今瞧着是颇有建树,同败于前朝的陈国联姻后,又得一助力,但往后如何,尚不好说;至于中裴豺……” 那人顿了顿,似乎敲起了什么金属器具:“小生说了这般久,实在是口干舌燥得紧,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生凑够盏茶水钱,便继续替诸位解说……” 围观的众人当即“嘁”声一片,甩袖便散了。 “哎,哎,别走啊!怎么又是一听到要给钱就走人了?” 一身布衣的青年徒劳地敲了两下铜砵,眼见围在摊位前的人都走了,倒是习以为常又坐了回去,手撑着腮继续拉长了声音懒声吆喝:“说书——算命咧——” 视线掠过街对面时,扫到个颀长高大的身影,青年多看了两眼,眼中的懒意猛地消失不见,整个人黄鼠狼一样急蹿了出去:“恩公!恩公留步!” 萧厉在人群中那人话说至一半时,就已没兴趣再听下去,转身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急呼声,察觉有人逼近,侧身一避,青年没刹住脚,一头碰在了店铺门口的柱子上。 等青年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爬起来,对着萧厉便道:“恩公叫我好找!” 萧厉微皱了下眉,打量青年两眼,认出是自己先前救过的那书生。 他不是意欲往坪州去么? 为何又出现在了锦城? 想起这几日官兵对自己的追缴围杀,萧厉眼皮微抬,不动声色环视四周有无埋伏后,开口亦叫人察觉不到机锋:“寻我作甚?” 对方却极为敏锐,觉出萧厉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意,面上的笑容收了收,朝他一揖后正色道:“自是为恩公所驱使,谋恩公所谋。” “小生知恩公此行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2 23:59:10~2024-05-25 02:3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瓜小姐ccc 20瓶;Miss周五、鹿棠、终是自在、jenniferCA、ww 10瓶;紫藤镯、ll、大圣的妈妈是石头 5瓶;木子 3瓶;Faery 2瓶;事业有成三小姐、木子说书、写完作业打街机、舍得、路漫漫、kfpy_L、橄榄叶子、太阳暖洋洋、不要再看了啊、改个名吧、岁岁讨厌碎碎、还目几、明昀、日日日日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谋者 萧厉扫视张淮两眼, 面上神情不变,道:“阁下说笑了,当日搭救只是路见不平, 萧某一介粗人, 如今也正寻生计, 可担不起阁下所言。” 转步就要离去时, 身后忽传来张淮笃定的声音:“恩公此行,是为通州吧?” 萧厉身上杀意陡然凛冽,张淮见状,还欲再说什么, 却只觉喉间骤然一紧,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被掐着咽喉带进边上的暗巷。 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无人注意到这突来的变故。 “谁派你来的?”萧厉锁着张淮喉关的那只手, 肘臂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鼓起, 斗笠下眼神冷冽。 张淮用力扳着萧厉的手,脸颈已涨得通红, 艰难道:“无人指派我,我意欲追随恩公,这才一路打听恩公的消息寻来……” 萧厉明显不信他这套说辞, 有力的长指收拢,张淮喉窒意更胜,眼中都已有些翻白。 萧厉冷声质问:“你怎知我在此处?” 张淮断断续续艰难出声:“恩公杀……杀了官兵,锦州必……必定会派……派兵追查,我打听着官兵遇……遇袭地,一路找……找过来的……” 这个说法的确能解释他为何能找到这里来, 萧厉在张淮双眼都窒息而有些充血时,松开了扼在他喉间的手。 张淮捂着脖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喘息着继续解释:“官兵们最后一次遇袭是在昨日,距锦州城不远,我料想恩公若要进城打探些消息,必然得来这集市,才在此说书算命,以图再遇恩公……” 萧厉打断他:“你不是要去坪州?为何又突然改主意?” 张淮忍着颈上火辣辣的灼痛,望着萧厉粲然笑开:“恩公忘了,小生可是会算命的,那日被恩公救下后,恩公指路让小生去坪州,小生给自己卜了一卦,去坪州是出平卦,跟着恩公,却是半吉半凶。” 他眼中燃起异样的光芒:“小生一路颠沛,寻求明主,自是不甘做那庸碌之辈,坪州或许是个好去处,但菡阳公主手底下,早已贤士如云,小生此去,只怕难有出头之日。故小生想赌一把,跟着恩公,看那卦象中的半吉半凶从而何来。” 萧厉神色平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张淮眼中光彩更甚,道:“裴颂驱赶大量流民往锦州,他囤于莫州的军队似又有调动,小生料想,他必是把同旧梁与陈国盟军的交战地定在了锦州。恩公只身来此,先前又已杀过诸多锦州官兵,显然不是为了投靠裴颂。” 他望着萧厉,继续娓娓道出自己的推测:“驻守此地的骁将韩祁,乃裴颂左膀右臂,但恩公即便杀了他,也号令不了囤于此的数万雄兵,裴颂只需一声令下,就能另派虎将前来接管。故小生猜想,恩公从一开始,目的就不是锦州,而是毗邻锦州的通州。” 萧厉道:“这两者之间,并无联系。” 张淮却笑了笑,道:“隶属于通州的十七个县邑,在梁帝当政时,就不服朝廷定下通城为主州城,各行其事。裴颂乱主之后,通城又最先做那墙头草倒戈,后叫菡阳公主摆上一道,引得裴颂出兵征讨。旁的县邑,都瞧不上通城这行径,他们中有山匪占县为王的,也有百姓揭竿起义的,各方势力鱼龙混杂。裴颂为了能安心应对旧梁和陈国北上的盟军,如今正在竭力拉拢这些县邑归顺。锦州死了守将,影响不了锦州的大局,却能阻断裴颂拉拢通州诸县的势头。而通州这盘散沙,一旦能被聚拢,便是从大梁腹地上生出的一根尖刺,恩公若有杀锦州名将的声名在身,不愁在通州站不住脚。” 萧厉指节搭在胳膊肘处,抱臂的姿势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藏在袖中的匕首的轮廓,他冷淡道:“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张淮嘴角笑意更深了些,说:“但小生觉着,仅凭这些猜测,应已够了。” 萧厉撩起眼皮:“你把我想得太能耐了,我没杀姓韩的那本事。” 他转步朝巷外走去,张淮见状,忙跟了上去,道:“恩公对小生有所顾忌是情理之中,但小生的确是一心追随恩公,愿为恩公肝脑涂地……” 怎料走在前方的萧厉突然顿步,张淮若非及时刹住脚下,几乎要撞他后背上去。 萧厉微侧过头,眸光凛冽漠然,从鼻梁到下颌的轮廓走势锋利,开口道:“便是我去了通州,你都不知我接下来有何打算,就敢出言追随?” 张淮察觉萧厉话中已有接纳自己之意,情绪激动道:“小生自是有想过的,恩公性傲,有不屈于人之姿。小生先前问坪州境况,恩公又无恶语,小生料想,恩公对旧梁应并无厌恶之心,只是不甘做个庸人,这才想另闯出一番天地。恩公若占据了通州,再于陈、梁盟军北上时投诚,自会被菡阳公主奉为重臣,小生跟着恩公替旧梁做事,此后也不算籍籍无名之辈。” 他话锋一转,盯着萧厉道:“便是恩公不愿另奉他主,有争雄之心,小生也甘随恩公博上一博。” 萧厉面上看不出情绪:“我观你口舌了得,思辨过人,有此才干,去何处都能闯出一番名堂来,你若忧心去了坪州,不得门路委以重用,我可替你写引荐信一封。” 张淮听了这话,却是笑开:“小生先前还寻思,以恩公这般本事,竟未在坪州效力,惧那边为贤是举的诸多美谈有虚,如今看来,恩公在坪州,应也是号叫得出名字的人物。恩公好意,小生心领了,虽与恩公素味平生,但今日一番言谈下来,小生也知恩公心中自有山河气,还请恩公准许小生跟随左右。” 说罢已是朝着萧厉再次一揖。 萧厉望着张淮皱了皱眉,欲再说些什么,忽闻得一阵鸟鸣声,抬首便见几只白羽雀从天际飞过。 他眉峰微敛,收回视线对张淮道:“你高看我了,萧某胸无大志,阁下还是另谋高就。” 张淮望着萧厉走出暗巷的高大背影,眉头锁起,随即也抬头看向了空中- 正午的日光灼热,一只燕翎箭正中烈日下的箭靶,箭尾颤动,惊得树上的雀鸟振翅飞离。 铜雀捧了帕子递给温瑜拭汗,含笑道:“奴婢今日才知,公主竟还精晓射艺。” 温瑜将手上特制的桑木弓交给铜雀,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从前父皇母后纵着我蹭了皇兄不少课,君子六艺中的射艺也略有涉及,只不精便是了。” 军用的弓箭,少有学子能拉开,故而书院的武夫子教习射艺时,学生们多用削减了臂力的教习弓,家境殷实些的,则另制一柄契合自己臂力的弓,能最大程度避免受伤,也能更好地掌控发力技巧。 温瑜这柄弓,便是近日才让军中匠人制好的。 铜雀见温瑜擦完汗,又递上一盏用井水镇凉的梅子水,道:“公主日夜为政务所操劳,长此以往,必然伤身的,得闲温习一番射艺,也可借此强身。” 她话音方落,一婢子疾步走来,福身恭敬道:“公主,陈国的两位使臣求见。” 温瑜眉梢微挑,似对此早有预料,道:“让他们过来吧。” 姜彧和方明达到院中时,温瑜弦上已重新搭起一支箭,她罕见地一身劲装,长发高高竖起,素日里的端庄妍丽,似都化作了这一身英飒,凝在箭尖上的眸光冷而锐,弦上的箭飞出去,正中几十米开外的靶心时,跟在姜彧身后的方明达只觉心口也跟着猛地一跳。 日晒裂土的天,他后背却隐隐发凉。 方明达不动声色地抬起袖子拭汗,几步开外的大梁王女,不,今该称她做皇女了,无论有着怎样惊世的姿容,在他看来,也早同洪水猛兽无异。 姜彧瞧见温瑜射出的那一箭,也微抬了眸子,他皮笑肉不笑开口:“公主当真是好雅兴。” 温瑜不置可否,只道:“闲来无事,松松筋骨。” 姜彧已同温瑜交手过多次,知道对方不是省油的灯,也没了绕弯子的心思,开门见山道:“我陈国送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不可能有异,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温瑜转了转拇指上压弓弦的象骨扳指,从箭筒中又取出一支箭,道:“贵陈的诚意,本宫自是有看到的,只是这入关的粮草,切切实实是少了二十万石,本宫也需给百姓和臣子们一个交代。” 方明达想说话,但叫姜彧抢了先,他收拢的箭袖下,小臂肌理绷得紧紧的,俨然是心中有怒:“二十万石粮草不是个小数目,若有遗失,运粮官路上不会毫无知觉,末将恳请亲自前去清点粮草数目。” 温瑜正凝神瞄准靶点,闻声只朝后投去淡淡一瞥,说:“姜统领有心了,如此,清点粮草一事,便由姜统领和我麾下主簿一道去吧。” 姜彧活了二十余载,自问从未受过这等气,英俊的脸上已浮现明显的怒意,但最后好歹是被残存的理智给压了下去,冷硬对着温瑜一抱拳道:“谢公主,末将告退。” 他人高腿长,大步离去时,方明达颠着一身肥肉,小跑着才跟上他步伐。 温瑜神情平静地继续瞄靶,铜雀瞧着姜彧离去时怒气冲冲的背影,有些忧心地道:“公主,您如此惹怒陈国使臣,婢子担心出关去王庭路上……” 温瑜音色清沉:“铜雀,你可知,有时一味地退让,并不能换来如愿的结果。” 日光照在箭矢上,折射出冷锐金芒,那一点芒光倒映在她眼底,寒意更甚。 箭矢脱弦而出,化作一尾流光重重钉入几十米外的靶心。 温瑜收起弓,望着树上被惊飞的雀鸟和碧蓝如洗的青空,缓缓道:“这世间诸事,不过都是顺势而为。陈国当前伏低做小,不是他们有多诚心,只是今势在我。”- 姜彧疾步走过连廊,脸色阴沉,把在腰侧佩剑柄上的手,青筋凸起,衣摆叫热气蒸出的浮浪冲得翻飞。 方明达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上被热出的汗,一面睨着姜彧的脸色低声愤愤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菡阳,当真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她无视小臣也就罢了,姜统领您可是太后亲侄……” 姜彧猛地驻足,冷冷朝他楞去一眼,方明达当即禁了声。 姜彧看向连廊外被烈日晒得亮烫,隔着老远几乎都能感受到暑气的青石板地面,勉强压下了怒气道:“我在军营找坪州武将切磋,连胜多场,也未能逼出那萧姓小将,菡阳此时在粮草上做文章,是为支开我。” 方明达心思活络,一双眯缝眼滴溜一转,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利害关系。 坪州诸将同姜彧比武,一直输下去,丢的是坪州军营的脸。 范远作为守关大将,虽还未同姜彧交手,但无论从军职还是年纪上讲,姜彧都是小辈,一场切磋,竟要主将亲自下场才有赢面,即便比武上范远胜了,丢的也是坪州的颜面。 当前的情况,以要事支走一直在军中挑衅的姜彧,才是上策。 方明达暗自心惊温瑜此计的高明,面上仍是做出怒不可遏的模样,愤愤道:“好生阴损的手段!” 姜彧没理会方明达这装腔作势的诘骂,望向天际道:“那萧姓小将多日不曾现身,当是不在坪州境内,他去了何处,委实叫本统领好奇。” 方明达却明显忧虑起另一桩事来,看了姜彧几眼,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道:“大梁皇女不是盏省油的灯,您先前对她多有冒犯,以至她迄今对您无甚好脸色,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太后命您亲自前来接亲,怕的就是她到王庭后发现王上……” “方大人,慎言。” 姜彧看向方明达的目光,在那瞬间森冷又难看。 方明达不敢忤逆他太狠,只颔首道:“姜统领应知,那是太后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儿童节快乐~ 评论区按个爪,给大家发儿童节红包~ 感谢在2024-05-25 02:38:39~2024-05-31 21:2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板栗的女朋友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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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厉尚一语未发,这样的氛围,却已像是无形的海水一层层漫过来,让昭白心中莫名地烦躁,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剑柄。 她身后的青云骑,已有耐不住这低气压的,齐刷刷将手中佩刀拔出了三寸。 萧厉视若无睹,他嘴角嘲讽地半勾着,深邃的眉眼叫头顶枝叶的阴影所笼罩,叫人瞧不清里边的情绪:“这不是你们翁主会做的事。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昭白神色更冷了些,对方不再奉温瑜为主,话语间却又似同温瑜极为熟稔的模样,如此无礼又如此不敬,叫她心中那份不快,已渐渐转化为隐怒。 萧厉那话显然也触怒了其他青云卫,有青云卫当即便喝道:“昭白统领,何必同这吃里扒外的叛徒废话,直接动手就是!” 昭白在那青云卫出声后,神色便是一冷,只是还不及出言训斥,萧厉那头已再次出声:“叛徒?” 他嘴角讥诮的弧度更明显了些,似已意识到他们此番寻来,另有旁因,撩起眼皮看向昭白:“什么意思?” 是带着哂嘲的质问。 方才说话的青云卫喝道:“还在惺惺作态!你逃回锦州,不就是为了寻求裴颂的庇护?枉公主如此提拔你,便是养条狗都养熟了,你这……” “岱岩!”昭白沉喝一声,有警告之意,那青云卫恨恨瞪萧厉一眼,总算是闭上了嘴。 昭白这才看向萧厉,冷硬道:“萧将军,公主素有惜才之心,也甚是看重将军,今有证据指向将军乃裴颂细作,公主念着将军劳苦功高,希望将军先折返坪州,待查明一切,自会还将军清白。” 自嘲和讥诮一点点爬上萧厉眼底,他点了点头,轻笑着问:“所以,你们翁主怀疑我是叛徒,是么?” 昭白明白萧厉误会温瑜了,她皱了皱眉,解释道:“有证据指明,你师从裴颂之父秦彝,且你母亲也没死,一直被裴颂精心赡养在一处别院……” “你说什么?”萧厉那讥嘲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他这反应也超出了昭白的预料,仿佛在此之前,他当真半点不知情。 昭白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道:“教授你兵法武艺的,乃裴颂之父秦彝,你母亲也在裴颂手上。公主已命人去探虚实,若这是裴颂的离间计,你回坪州后,正好同李大人他们从长计议,商讨营救之法,公主有令在先,若探明是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出萧夫人。” 她自认已将是非利弊和温瑜的苦心说得够清楚了,怎料萧厉沉默半晌,似消化完了那些话中的信息,抬起头却只冷漠留下一句:“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对她,问心无愧。我娘,我自己会救,无需你们插手。”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昭白面容肃冷地看着萧厉离去的背影。 两名青云卫看她一眼,随即长刀出鞘,踏着空气中的炽热浮浪,如越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刀锋朝着萧厉劈头砍下时,他背对着两名青云卫,却如后背长了眼睛一般,侧身避开那一记竖劈,随即又一肘撞在另一名青云卫抬刀欲劈的小臂上,那名青云卫只觉小臂顿麻,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扯着那条手臂拖过去,几乎是瞬间就要撞上同伴第二次劈砍下来的刀锋。 另一名青云卫见状,只得赶紧收力,调转锋刃,才不至让同伴血溅当场。 萧厉再摁着那名青云卫的腕骨用力一折,似有骨裂的喀嚓声响起,那名青云卫竭力隐忍,喉间却还是溢出了痛苦的闷哼。 萧厉夺过他手上的刀,往后扬起一道狂烈弧线,架住了赶来的另几名青云卫劈下的刀,再当脚一踹,其中两人便倒飞了出去。 这番交手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萧厉逼退继续缠斗的两名青云卫后,持刀而立,神情极冷。 昭白做了个手势,受伤的青云卫便退至她身后,先前观战的青云卫则拔刀而出,猎兽一般,隔着一段距离将萧厉围了起来。 日头毒辣,蝉鸣聒噪,刀刃晃出一片耀白的日影,空气中似也有一根根亮白的细线在蝉鸣声中绷紧。 青云卫手上浸出的汗濡湿了刀柄,从收紧的袖口淌下的汗珠划向手背,抬手甩汗的刹那,空气中那根绷得摇摇欲坠的细线似也被斩断。 精钢锻造的横刀以无可匹敌的力道撞在一起,火星迸射中,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锐响。 青云卫这围攻的方式和当初裴颂手底下鹰犬群攻的方式极像,都是意图耗到对方精疲力尽。 昭白一直抱剑旁观着这场打斗,她知道萧厉在用兵上常常剑走偏锋,以险取胜,对萧厉的拳脚功夫,却还没什么确切的了解。 经青云卫这番试探下来,她眼中神色逐渐凝重。 ——眼前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凶戾如狼,猛烈如獒。 萧厉有过同裴颂鹰犬交手的经历,在青云卫的围攻下,很快找出了其中破绽,杀得他们自乱阵脚。 在他又一次狂劈出一道刚烈的刀弧,逼退几名青云卫时,昭白拔剑迎砍了上去。 “锵”地一声锐响,震得双方耳膜都阵阵刺疼,但谁都没有因此缓息,狂烈的刀势和剑锋猛劈猛砍,快得甚至带出了道道残影。 昭白和她的孪生妹妹,最初能被选做影卫,便是得益于一身怪力。 此刻的鏖战,如此大开大合劈砍,换做旁人,早已力竭,昭白却越战越勇,甚至在祭出剑锋的间隙,还能冷声沉喝:“你既声称对公主问心无愧,为何不弃刀束手就擒,随我等回坪州?” 萧厉一言不发,只提刀和昭白劈下的剑刃相撞,剑身薄脆,本就不适合劈砍,在这一次狠撞之后,发出了不堪重负般的铮鸣。 昭白虎口麻痛,但她无暇分心去看有没有撕裂流血,因为萧厉刀势没有半分缓和地再次劈砍了过来。 她抬剑相迎,却惊觉萧厉的攻势比先前更猛,从那柄钢刀上度过来的力道,好几次都震得她手中长剑险些脱手而出。 战局一时逆转,昭白被逼得且战且退,应对狼狈之际,两名青云卫寻缝挥刀进来,暂阻了萧厉的攻势,她总算才得以喘息。 手上的长剑在撑地时,忽寸寸碎裂开来,显然是被先前那些劈砍的力道所致,昭白脸色不由难看了下来。 那两名青云卫也没能拖住萧厉多久,他双手握刀狠劈而下时,一名倒地的青云卫咬牙举刀格挡,钢刀被径直劈断,而萧厉手中的刀锋没有任何缓和余地地继续劈下时,那名青云卫几乎是认命地闭上了眼。 但头骨被劈开的剧痛终是没有传来,那名青云卫心惊胆颤的睁开眼,便见那柄雪亮的刀锋距他面门只差毫厘。 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后怕感,瞬间让他后背叫冷汗湿了个透。 萧厉冷漠收回刀,看向昭白,那双浓黑的眼里,没有皇权,没有尊卑,有的只是烈日和旷野间呼啸而过的风,不羁,不驯。 他说:“我要去救我娘,你们说的那些事,我没做过,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 转步离开时,身后却响起了细微的机弩声。 萧厉几乎是在耳朵捕抓到那声波的瞬间便提刀格挡,然弩.箭如飞蝗般急扎而来,他在躲避时,脸上还是不慎被箭矢擦出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血线溢出来的时候,萧厉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箭雨停了,青云卫们忽地又一拥而上,那劈来的刀,像是被拉出了数十道重影,萧厉狠狠甩了下头,才勉强格挡住,但随之而来的,是头晕目眩更甚。 方才那支箭,有问题。 昭白站在人群之外,冷冷道:“公主待你如何,你自己最清楚不过,带你回坪州,是要替你证清白,你如此不识抬举,当真是枉费公主一番苦心。” 方才放出的那些箭上,涂有蒙汗药。 本是以防万一,做的备选之策,但未免拼杀得个两败俱伤,终还是用了此法。 萧厉中箭后再同青云卫交手,侵入伤口的药力已随着血液流走扩散至周身,他此刻只觉眼皮坠沉,视线里天上的太阳似乎都已成了个发黑的影儿,远处的陡坡却隐隐有烟尘蔓来,热浪中似还有人头攒动。 幻觉么? 整个人脱力倒下时,却明显感觉到身下的细沙在震颤,萧厉确定了,就是有一队骑兵正往这边赶来。 昭白面对这突来的变故,也是神色一变,她们此番是秘密行事,不宜同锦州官兵交手,节外生枝。她当即吩咐底下人:“撤!” 两名青云卫去架中了蒙汗药晕倒在地的萧厉,欲扶他上马,却不料本该陷入昏沉的人,就着两名青云卫一左一右架着他臂膀的姿势,带着二人用力一撞,直撞得两名青云卫鼻酸眼花,几乎当场晕过去。 事发突然,众人都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时,萧厉已独自翻身上马,拍马而去。 昭白怒不可遏,刚下令去追,却有一名青云卫操起弓.弩对着萧厉连放数箭。 和先前射向萧厉的那些箭矢不同,这次明显是奔着萧厉诸多要害处放的箭,有一支正中萧厉后肩,不知是不是疼痛让萧厉愈发清醒了的缘故,他并未因中箭摔下马,反挥鞭继续往前疾驰,逐渐和青云卫拉开了距离。 昭白脸色难看,当即便喝道:“射马!公主有令,不可伤萧厉性命!” 这条禁令是她在制定强制带回萧厉的计划时,就对着青云卫们三令五申过的,昭白还当是有青云卫情急之下忘了这条禁令,喝声提醒。 马蹄声和疾风声吞没了她的声音,除却跟着她的青云卫们,后方的官兵们并不能听清她在喊什么。 青云卫的箭矢窸窸窣窣射出,但因为萧厉已不在弩.箭射程内,那些短箭都只钉进了官道的黄泥里。 反倒是身后的官兵们追得越来越紧,似将他们当成了附近的匪寇,欲杀他们立功,隔着老远也在朝他们放箭。 一群人跑在官道上目标过大,昭白只得下令先四散躲开官兵的追踪,她自己则带着两人继续追萧厉。 人和马在密林里一散,官兵瞬间就丢失了目标,他们不敢同青云卫们一般分散去追,便铺网般轧着密林寸寸推进搜寻。 昭白沿着血迹,追到了密林边缘的河流处,被萧厉骑走的那匹马确实立在河边,但萧厉却已不见人影。 血迹断在了河岸边的水草处,昭白猜测萧厉必是弃了马,借着河水掩盖血迹,淌水去了别处。 她正欲吩咐青云卫们沿着河流附近找,却猛地发现落在水草上的血迹有些发黑。 林子里太暗,先前她寻着血迹一路找来时,并未觉出什么异常,此刻看着这太阳底下的血迹,才惊觉不对。 她用手指沾了一点上边的血迹,送到鼻尖轻嗅,是人血的气味没错。 但为何是这个色泽? 意识到什么后,昭白脸上瞬间难看得要杀人- 小半个时辰后,青云卫们在河流下游聚齐。 昭白翻身下马,浑身的戾气根本遮掩不住,径直走向先前朝萧厉射箭那名青云卫,劈手一鞭便甩在了他脸上。 那名青云卫被打得侧过脸去,面颊上瞬间浮起一道渗血的鞭痕,却是一言不发。 昭白大力拽住他襟口,狠声质问:“岱岩,谁给你的胆子?” 名唤岱岩的青云卫俨然是块硬骨头,被如此对待,也只不卑不亢道:“属下听不懂昭白统领在说什么?” 昭白甩手便又给了他一鞭子,用要吃人般的眼神盯着他:“跪下!” 所有人都被这突来之举惊呆了,不知岱岩犯了何事,惹得昭白勃然大怒至这般。 岱岩倒是半句不曾辩驳地屈膝跪在了昭白跟前。 昭白冷冷问:“你效忠何人?” 岱岩答:“公主。” 昭白又是一鞭挥在他背上,裂开衣料,破开皮肉,她眼中怒气却无半分消减:“你效忠的是公主么?” 伴随着又一鞭落下的,是昭白森寒的质问:“你若效忠公主,公主命我等将萧厉活着带回去,你为何以毒箭伤他?公主即将去往陈王庭,授予李大人预先处理大梁境内诸多要务的权柄,你便也急着给自己换主子了?” 岱岩硬捱了这两鞭,痛得后背肌肉痉挛,却还是跪得笔直,平静道:“属下没有。” 昭白简直要被气疯,吩咐旁的青云卫:“搜他箭囊。” 两名青云卫按住岱岩,从他腰上解下了箭囊,取出里边的短箭送到鼻尖挨支嗅闻后,脸色却有些异样,看向昭白摇了摇头,说:“箭头上涂的都是蒙汗药,并无毒素。” 昭白面上怒气一滞,随即神色愈发难看了起来,她盯着跪在地上的岱岩道:“原是已提前处理了毒箭,的确是计划得天衣无缝,无怪乎你敢这样面不改色的跪到我面前来。只不过,岱岩,你当真想好自己选的这条路了么?” 岱岩沉默地跪在昭白跟前,说出口的依然只是一句:“属下冤枉。” 昭白看他的眼神,在那瞬间已同看死人无异,她转过身,抬手将额前浮乱的碎发都捋至脑后,吩咐左右:“把他绑了,继续沿河岸下游找萧厉,他身中蒙汗药和毒箭,走不远。” 她很想手起刀落直接砍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但比起一个死人,温瑜从一个活人口中,能问出的东西更多。 从前她不甚懂温瑜和李垚师生之间那微妙的矛盾,现在她明白了。 李垚总在试着以大业或为温瑜好的名号,擅自替她做决定- 三日后,昭白回坪州见温瑜,在阶下长跪不起——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31 21:21:26~2024-06-04 04:0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鹿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赵 33瓶;鱼豆腐手拍粉呐 25瓶;晓晓、Miss周五、七道茗、亦翊不舍 10瓶;枝枝不吱吱 8瓶;懶蟲、大树菠萝的海 5瓶;路漫漫、太阳暖洋洋 3瓶;Ani、Faery、清粥咸鸭蛋、鲸鱼不吃香菜 2瓶;心里只有学习、明昀、墨之寒、请你吃生菜、橄榄叶子、shinecherry、事业有成三小姐、kfpy_L、ll、改个名吧、忱、舍得、木子说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仇恨 彼时温瑜刚听底下人禀报完姜彧前去清点粮草的情况, 婢子附耳过来说昭白回来了。 温瑜挥退臣子,须臾,昭白入内, 却是一句话不说, 垂首跪在了阶下。 温瑜一手捋着软纱广袖, 一手执朱笔, 正批着那些必须经她手的折子,见状,抬眼看向昭白:“没将人带回来?” 她声音沉静而平和,似已预想过这样的结果, 垂睫继续在折子上落笔,说:“起来吧。” 昭白却并未起身,她跪得笔直,那颗低垂的头颅亦不曾抬起。 温瑜觉出有异, 便是昭白没能带回萧厉, 也不该愧责至此, 她皱了眉,眼含疑虑地再次抬眸朝昭白看去时, 便听对方哑声说:“萧将军……殁了。” 温瑜执笔愣了好一会儿,似没听清昭白话中的意思,问道:“什么?” 昭白艰涩道:“萧将军, 殁了。” “啪”一声闷响,是温瑜打翻了边上的砚台,朱砂墨瞬间染红了那一摞奏疏和她大半截广袖。 她在那一瞬间脑中眩晕,急急撑住了桌案才站稳。 昭白见温瑜失态成这样,忙欲上前扶她:“公主……” 温瑜单手撑着案角,抬起另一只手阻了昭白上前, 艳阳透过半开的轩窗照在她身上,她面色却苍白得过分,像是一尊晒在日头底下的雪人,那双看向昭白的眼,不知是因太过悲恸以至已不知如何显露情绪,还是因为旁的,一时间竟瞧不出哀意来,只在开口时,嗓音泄露了哑意:“怎么回事?” 昭白跪在地上,垂于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有些难堪地说起将当日发生的一切。 “……奴后来折回岱岩朝萧将军放箭之地,找到了被他射出的另几支毒箭。”她说罢从身侧取下一物,呈给温瑜。 那布囊中包着的,正是她找回的那几支毒箭。 当日岱岩射中萧厉一箭后,趁着锦州官兵追缴、昭白下令让他们分头行动,处理了身上剩余的毒箭。可碍于追兵,他先前朝萧厉射出的那几支毒箭,并未来得及去销毁。锦州官兵们急着追缴他们立功,也没去打扫战场。 温怔怔瑜望着昭白掌中的箭支,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她手上满是方才打翻砚台沾上的朱砂墨,此刻用力攥紧那裹着毒箭的布囊,如同染了一手的鲜血上去。 她竭力扼制发抖的呼吸,闭上眼问:“他的尸首呢?” 昭白摇头,愧然道:“奴带着人沿河一路往下搜寻了数日,未曾寻到萧将军的尸首,只在河口一截沉水木上,捡到半片萧将军衣料上的碎布。” “那便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落在昭白耳中的这几字,沉哑,却又掷地有声。 昭白知道温瑜是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她有些不忍地道:“奴留了人手在那边继续找寻萧将军的尸首,但萧将军当日……已身中蒙汗药和毒箭,只怕无生还可能……” 她说着抬起头来,却撞上温瑜红得锥心却锐若冷电的目光,那双眸子里透着比以往更甚的果决和强硬:“便是只剩一具枯骨,也给我带回来。” 昭白所有宽慰的话便都哽在了喉头,朝着温瑜一颔首:“奴领命。” 昭白退下后,书房的门也应声合上。 温瑜逆光撑案而站,肩背绷紧得像是一张即将断弦的弓,撑在案头的手,已因太过用力而折断了指甲,渗出的血色和朱砂墨混在一起,染成了一片同样刺目的红。 有水泽砸在未批完的公文上,晕开一团团湿迹,因日头倾斜而逐渐暗沉的房间里,响起极哑的一声:“对不起……”- 屋脊投下的影子已越过了半个庭院,李垚拄拐亲自翻挪着院中铺晒的藏书,边上的侍者想帮忙,被他喝止:“老夫自己来,这些书可有些年头了,前两日又沾了雨水,经不得你们毛手毛脚……” 侍者只得作罢,改站在边上帮忙抱李垚整理好的书册。 又一侍者从院外疾步而来:“大人,公主来了,正在前厅,说是要见您。” 李垚闻声,似早有预料,并不意外,艰难地弯腰又捡起一册晒干的书册,小心地把粘连在一起的书页分开,他因年迈需虚着眼才能瞧清书上字迹,在捋完所有浸水粘连的书页,轻抚已经破损的封皮时,瞧见书名,怔了一息,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伍子胥的书啊……” 侍者只觉李垚一下子变得奇怪,但不敢多问。 李垚将那册书交与侍者,让他将这些藏书都放回自己书房,自己则拄杖去了前厅。 前厅大门外,绑跪着一人,后背鞭痕累累,正是岱岩。 李垚像是没瞧见此人,面色如常迈步进门,对着里边背身而站的女子一揖:“老臣,见过公主。” 温瑜没有回头,织锦的衣摆拖曳在她身后,像是迎风的旌旗,又像扬起的船帆,她声线沉哑:“先生应知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何。” 李垚平和道:“公主若要降罪老臣,老臣甘受之。” 温瑜霍地掀眸,回身之际,冷电一样的眸光直直刺向李垚,质问道:“为什么?” 她问的,显然是李垚命人杀萧厉一事。 李垚吐出三字:“清君侧。” 温瑜发红的眼底瞬间浮起了明显的怒意,喝道:“我同先生说过,萧厉不是叛徒,他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先生拿臣民和大业说事,我已命昭白前去带回萧厉,以查是非,先生为何还要痛下杀手?先生就非要我成为那忘恩负义、不仁不信之辈吗?” 面对温瑜的愤怒,李垚只是用他苍老泛灰的瞳仁儿静静看着她:“公主,您对此子的袒护,早已有失公允。”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李垚移开目光,继续道:“他若肯跟公主的人回坪州,我的人便不会动手。” 温瑜几乎是要被气笑了,她也确实轻扯了嘴角笑开,只是那笑里满是讥讽和自嘲:“先生便是如此看待瑜的么?” “敢问先生,瑜给萧厉的赏罚里,哪一项称得上袒护,哪一项又有失了公允?”她目光像是一把尖刀,冷锐又锋利:“他是如何凭军功一步步升上来的,坪州诸将皆有目共睹。他若犯事,我责问他,只会比对旁的将领更甚。” “先生若是因瑜否认萧厉乃细作一事,认为瑜对他有袒护之心,当是瑜该对先生失望。当初处决严确,瑜也是在证据确凿之后,才动的手。今指明萧厉是细作的证据尚不充分,瑜也同先生说过,这不无可能是裴颂的圈套。先生未证是非便痛下杀手,日后查明是误杀,先生要瑜如何自处?” 李垚两手交叠用力握着拐首,冷硬道:“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不误公主大业,便是误杀,老臣也认了。他日真相大白之时,老臣愿自戕下去赔罪。” 温瑜眼中的愤怒几乎已要凝为实质:“此若为裴颂奸计,此番他说萧厉是细作,下次再说陈大人、贺大人、范将军是细作?先生也要一个个将他们都除去?” 李垚脸色微变,并未言语。 温瑜继续质问:“先生曾辅佐过明成祖,应知大梁的国祸之根,就是明成祖晚年昏聩,滥杀忠臣良将时埋下的。父皇被选为储君时,就已在着手为几位冤死的大臣翻案,瑜看过那卷宗,家中几代清明的臣子,被误杀扣上贪墨受贿的污名,抄家流放尚且不够,还要被载入史册叫后世人唾骂。瑜敢问先生,这样的王朝,还有何人敢忠?” “父兄毕生所愿,便是要祛除大梁王朝的诸多沉疴,此亦是瑜心所愿。今仇敌未除,大业未兴,先生就要瑜效仿当年明成祖的祸国之举?” 李垚同温瑜对视着,却是头一回觉着,突然有些不敢直视眼前的年轻姑娘了。 ——她不再是他的学生,甚至不再只是那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大梁公主。 是了,他一意孤行地认为,她执意要保萧厉,屡屡拿证据不足说事,只是借口。到此时方知,她是当真深恶痛绝当年明成帝的错杀忠良之举,也在极力规避做出和明成帝一样的错事。 如果此番在密信中提及的细作不是萧厉,而是旁人,和温瑜没有那层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大抵是不会如此武断决断的。 他想,或许是他错了,大梁的皇女,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清醒。 她不需要他以大义为由的施压,也不需要他替她做下什么决定。 但他并不后悔,因为萧厉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细作,那这个隐患也已被扼杀掉。 今后温瑜即便怒而不再要他辅佐,以她如今的心性,已能应对一切。 他所谋,便也算达成了。 李垚保持着拄拐的姿势不变,花白的须发在风里浮动着,整个人像是苍老了许多,定定看了温瑜许久,终只道:“老臣德行有失,不配再行监国之权,还请公主收回权柄。待查明萧厉并非细作,老臣便自戕下去见他。” 来之前,温瑜的确是满腔愤怒,但在李垚说出这话后,她只觉那些愤怒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和让整个喉间发哑的苦。 萧厉之死,究其根本,还是在她肩负的仇恨和使命。 她沉沉闭上眼:“对不住他的,是我。”- 一滴水滴落在萧厉眉心,他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眼前只有一片浮光般的残影,四周隐隐有说话声。 “老人家,你这药到底有没有用?不是说最迟三日就能醒来的么?这都过去多少日了?” “那是按原本的方子医,这兵荒马乱的,好多药材都买不到,只能找药性相近的药材替……” “那还能拔毒吗?”年轻些的嗓音明显急了。 “瞧着是能的,没见那伤口附近都没泛紫了?”年老的嗓音听起来中气不足,但颇有些耳熟。 “呜……阿牛不要大哥哥死……” 似乎还有人在哭,声音实在是太过嘈杂了些,萧厉意识混沌,听不清周围的人究竟在说什么,他竭力想睁开眼,奈何精力有限,很快便又陷入了昏沉中。 后来意识朦胧间,倒是知道自己被人用筷子撬开齿关,强行灌下过几碗汤药。 更朦胧一些的记忆里,却像是有谁也竭力给他灌过汤药——他在半梦半醒间酣饮了一场甘霖,迷蒙的视线里,却出现了火光和温瑜的脸,还有她唇上星点的血迹。 萧厉大汗淋漓醒来时,整个人都还有些发懵,他不知在这生死之间朦胧出现的记忆,究竟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他梦中的臆想。 门口传来的“啪”一声锐响,他才猛地打住思绪,抬眼望去,便见阿牛门板似的堵在门口,把外边的光线当了个严严实实,脚下散落着打碎的陶碗,看见他醒来似乎有些手足无措,随即不知是高兴的还是急的,一边哭鼻子,一边往外跑唤起陶大夫。 萧厉开口想唤他,却觉嗓子涩哑得厉害,根本发不出声,且大抵是余毒未清的缘故,稍一挪动身体仍是觉着头晕,后肩的伤口也泛疼。 这会儿功夫,萧厉所有记忆算是回笼了,青云卫的追杀和那支毒箭带来的冷意,叫他觉着自己在此情形下还做那样一场绮梦委实是可笑。 不怪别人视他比一条街头野狗还不如,的确是他犯贱。 萧厉青筋凸起的手用力攥紧了铺在身下的稻草,想起昭白说萧蕙娘还在裴颂手上,眼神一恨,顾不得一身的毒和伤,两臂撑着床沿便要强行起身。 闻声赶来的张淮连忙喝止:“别动!别动!你身上的毒没拔干净,短时间内可还下不得床!”——《 》 100-110 第101章 去处 萧厉置若罔闻, 后肩的伤口在绷劲儿间撕裂,他面色更苍白了些,却是一丝外显的情绪也无, 整个人冷硬得像是一块峭崖上历经了千万年风吹雨打的顽石。 张淮情急之下, 只得按住萧厉肩膀, 止住了他起身的势头。 萧厉身上余毒未清, 又多日不曾饱腹,面上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开口却依旧让人不敢忽视他声音中的冷意和威势:“让开。” 张淮恳切道:“恩公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无论有何深仇大恨, 眼下都不是冲动行事的时候,养好伤从长计议才是上策。” 当日萧厉让他离开,他却并未依言离去,而是暗中跟着萧厉到了城外, 亲眼瞧见他同一波人打了起来。 未免叫萧厉发现, 他一直离得远远的, 不敢靠太近,眼见那群人武艺卓群, 不似普通官兵或匪类,更像是特训过的死士,顿觉不妙。 怕萧厉不敌, 他当即折回锦城,城门口处张贴了一逃兵的追捕令,且排级的甲等,张淮向官兵谎称自己在城外见过那逃兵,引着一队官兵往萧厉那边去。 官兵们瞧见锦城外的那波人,果然如他所料, 上前缉拿,萧厉也趁此间隙脱身。 官兵们急着追捕散逃的那群人,无暇顾及他,他便也寻机溜走,因在锦城的这数日,已提前熟悉过城外地势,他猜测萧厉必然也是悉知周遭地势的,捋出一条最佳的逃跑路线后,便提前去目的地等人。 没过多久,果真等到萧厉弃马涉水来到对岸,他见萧厉伤成那般大惊,萧厉对于他会出现在那里,却只是眼底掠过些许讶然后便归于了平静。 他带着萧厉要逃,萧厉浑身都是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包扎好血流不止的伤口,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扔至河中,再处理完上岸的痕迹,这才随他离去。 路上萧厉好几次用刀划伤他自己小臂,再用从衣物上撕下的布条缠紧,以免留下血迹被人追踪,他方知萧厉中了蒙汗药,这一路都是在用放血和疼痛的方式强撑。 只是他们二人还不及抵达落脚处,萧厉便在途中吐黑血倒下了,张淮解开他衣物,看到了从他后肩的箭孔处蔓延开的青黑色,当时整个人几乎是从头凉到脚,生怕萧厉就这么死了。 他非是习武之人,萧厉又生得高大,他连拖带拽也拖不动倒在路边的萧厉,好在两人逃亡时,萧厉已告诉他阿牛和陶大夫的藏身地,他带着萧厉伤成这样也没丢下的药包,先去找了陶大夫和阿牛。 陶大夫看过他带回去的药后,知道他所言非虚,才忙让阿牛随他走一趟,赶去把萧厉背了回来。 陶大夫给人针灸用药后,萧厉又高烧不断昏沉了多日,直至今时方才醒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阿牛带着陶大夫进来了。 陶大夫身上多是些被鞭打的皮外伤,有了萧厉给他抓回的那些药,又休养了这么些天,精神头瞧着已比先前好上许多,进门便道:“可算是醒了,快让老头子再给你把把脉。” 阿牛个头大,小山似的一尊杵在后边,眼神跟小狗一样,巴巴地望着萧厉。 片刻后,陶大夫收回探脉的手,本就皱巴巴的眉头,似乎拧得更紧了些,说:“小兄弟中的这毒霸道,虽不至见血封喉,但当日若是被带回来再晚个一时半刻,也是大罗金仙将世都救不了的。” 张淮急道:“老人家,那我恩公现下如何?这毒能根治的吧?” 陶大夫颇为感慨地道:“也是他命硬,仗着身体底子好,两回都能从鬼门关闯回来。余毒再服两贴药应是能清的,但此番遭了大罪,需得好生将养才行。” 从陶大夫和阿牛进门便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厉突然开口:“劳您再给我开两贴药就行,我最迟明日动身离开此地。” 陶大夫还没说出不妥的话,张淮便先否决了:“不可,恩公毒伤未愈,万不能再舟车劳顿,当以静养为先。” 陶大夫也跟着点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愧色:“小夫子说得没错,小兄弟是为替老头子进城抓药,才遭此一劫,小兄弟几番救小老儿和阿牛,我们爷孙俩无以为报,唯有替小兄弟做牛做马偿还了。” 他说着拉过一旁的阿牛,就要对着萧厉跪下。 萧厉伤毒在身,起身不便,不及阻止他们,只能喝道:“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萧某两次踏进鬼门关,都是您救回来的,您莫要如此折煞萧某。” 张淮道:“恩公当日进城也瞧见了,城门口张贴着通缉阿牛兄弟的告示,阿牛兄弟心性如稚童,陶翁又一把年纪,若不同您一道,他们被锦州官府缉拿只是早晚的事。虽不知恩公有何事需这般急着动身,但恩公伤毒未愈,贸然上路,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还是先休养两日,等伤势好转些再做决议。” 萧厉同他目光相接,没再做声。 等阿牛和陶大夫去厨房煎药,破败屋舍内只剩萧厉和张淮后,他方道:“我救过你一次,此番你也救了我,你我算是两清,无需再唤我恩公,也无需再跟着我。” 房内连张完好的桌凳都没有,张淮干脆大喇喇往门槛上一坐,撸起宽大的儒袍袖子散热,轻捻着指尖的三枚铜钱笑道:“恩公忘了,小生决定追随恩公,是因一道卦象。听陶翁言恩公两次死里逃生,小生更信恩公是那天命之人了。” 萧厉沉默地望着挂满蛛丝和灰迹的梁顶,冷嗤:“我从不信天,更不信命。” 张淮收起了手中的铜板,依旧只是笑:“小生一半信卦,一半信自己的眼睛,恩公就不是那池中之物,小生不才,唯有口舌和腹中经纶可算作一长,恩公若肯驱使,荣幸之至。” 他这话,与其说是自谦,不如说是自狂。 屋内短暂的沉寂后,响起萧厉冷漠的嗓音:“好,你替我办件事。”- 三日后,锦州军营。 烈日当空,两名年轻将领手持兵刃,在校场上你来我往打得难分伯仲,长枪和战刀交错时,甚至擦起一片火花。 两人又过了十来招,最后枪尖和刀刃都直指对方脖颈。 二人相视一笑,将手中兵刃都扔给了底下小卒,行至阴凉处饮茶水消暑。 裴沅道:“你们韩家枪,应是当之无愧的兵家第一,早些年温氏倚重顾家,朝野上下将他们顾家枪捧得神乎其神,当日奉阳一战,顾长风不还是败死于欧阳将军之手?” 他口中的欧阳将军,是裴颂麾下一名虎将。 韩祁面上的笑收了收,手捏着茶盏却并未喝了,道:“的确不过如此。” 裴沅拍拍他肩,道:“温氏所干指鹿为马之事数不胜数,等主子替韩老将军他们翻案,他们九泉之下便也能瞑目了。” 韩祁将盏中茶水一口饮尽,说:“十哥回去禀报主君,我韩祁一日尚在,温氏余孽和旧陈盟军便一日不可能越过锦州。” 裴沅在被裴颂正式赐名前,曾是裴颂从死士里提拔出来的第十名鹰犬,故一直按鹰犬的规矩唤裴十,韩祁早年便同他相熟,这才这般叫。 裴沅对他这话甚是满意,面上露了笑,但还不及说什么,便见韩祁的亲兵急匆匆奔来:“将军!大事不好了!李副将在前往通州劝降途中,遭逢突袭身亡!” 裴沅和韩祁齐齐变了脸色- 锦州和通州交界处,萧厉割下锦州副将的头颅,用黑布包好了扔给张淮。 张淮站在一地死尸间,一面作呕一面本能地接住了萧厉扔过去的东西,意识到手中那黑布包裹的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后,他几乎是面如菜色,反胃更甚,一面吐一面赶紧把东西递给阿牛。 阿牛倒是不惧血腥,拎着那布包跟拎寻常物件无异。 萧厉肩上的箭孔还没完全愈合,面上少见血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冷漠了些。 他在河边洗净手上血迹后,对张淮道:“你带着阿牛和陶大夫去通州平登县,以你的才智,又有这么一份投名状,在那里寻个安身处不是难事。” 他先前让张淮做的事,便是打探锦州那边出兵的动向。 张淮先前的猜测没错,他来锦州,的确是打算杀锦州太保韩祁,拿他头颅去通州寻一方势力做投名状的。 只是不知何故,此番前往通州劝降诸县的,并非是韩祁,而是他的副将。 他们事先在此设防,山上滚下落石时,锦州军队便已乱了阵脚,仓惶往道旁逃,一脚踩下去却又是尖竹。 萧厉趁乱于暗处一箭了结了副将和他的数名亲兵,底下的小卒以为是被通州境内不愿臣服的匪类埋伏,见副将一死,都做了鸟兽散。 通州境内,除却主州城通城是明确归降于裴颂的,旁的十六个县邑,要么是绿林匪类主事,要么是起义的百姓主事,只有一两个县官得民心的,依然还是官府主事,但和魏岐山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锦州想并拢通州的势头被打断,无论锦州主将是韩祁还是旁人,接下来肯定都会先给通州境内的诸县一些教训,但又碍于和梁陈魏三方的联军开战在即,所以发兵通州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小,旨在杀鸡儆猴。 故而最有可能被出兵讨伐的,要么是最大的匪县,要么就是有魏岐山做靠山的官县。 萧厉替张淮和阿牛选的平登县,是一不起眼的起义县,领头的是庄稼人,行事上颇有绿林豪气。他们对官府深恶痛绝,张淮一行人秘密带着锦州副将的头颅去,必能得到厚待。 等锦州那边打完最强盛的官县或匪县,他们还可赶紧分一杯羹壮大己身。 张淮在河边洗了把脸后,也缓过劲儿来了,他脑子活泛,很快就明白过来萧厉的用意,问:“那恩公你呢?” 萧厉背上苗刀:“我处理完私事,会来寻你们。”- 坪州。 书房内光线暗沉,温瑜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合过眼了,她在案前处理完一摞又一摞的公文后,尽管神经重重地跳动拍打着太阳穴,带起阵阵昏沉的痛意,她仍没有停下歇会儿的意思。 “铜雀,还有折子么?”她一手搁了笔,一手按着太阳穴,眼白部分浮着血丝,整个人平静得出奇,却让人在靠近她时,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铜雀从没见过温瑜这个样子,虽然温瑜一切都表现得同从前无二,甚至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公务上,但她觉得温瑜这个状态,已和疯无异了。 她望着温瑜,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喉间止不住地哽咽:“公主……您别把自己逼到这份上,您歇歇吧!” 温瑜对她这话似感到很奇怪,平静解释道:“我歇了,只是这两日有些失眠,安神汤也没见效用,你回头让府医把药剂加大些试试。” 铜雀听得这话,心下更是难过,不等她说出更多宽慰劝诫的话,外边已传来侍女的通传声:“公主,李洵大人求见。” 温瑜保持着揉按额角的姿势不变,朝外道:“宣。” 须臾,李洵快步走近书房,却是一句话不说,便先跪下了,对着温瑜几欲啼泪:“臣……恳请公主收回成命。”——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3 01:53:07~2024-06-15 23: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深水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月将白 55瓶;端木兰 28瓶;踏莎行草 22瓶;王小沐大天才 16瓶;终是自在、清风蝉鸣、一半春休、小赵、【琅轩阁主】 10瓶;路漫漫 6瓶;月光落在左手上 4瓶;陈遇白、事业有成三小姐、请你吃生菜、大圣的妈妈是石头、49660318 2瓶;沐筠.、Stella、木子说书、千山独行、kfpy_L、改个名吧、太阳暖洋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屠府 温瑜像是有些疲乏, 阖着双目,并不言语。 李洵怆然拱手道:“公主,纵然令公在处理萧将军一事上, 过于偏激了些, 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陈国和魏岐山那边, 虽是同我们暂且言和了,但背地里动作也不少。萧将军身死,令公再于此时引咎请辞,无疑会让底下人心散乱, 也给陈、魏两方可乘之机啊!” 他字字恳切,哀劝道:“您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坪州、陶郡凝成一块铁板,今忻、伊两州局势尚不稳定, 坪州和陶郡万不能再乱了!令公有过, 您大可让令公以攻补过, 万不能因一时之气,允令公请辞啊!令公对您、对大梁, 都是忠心耿耿……” 手撑着额一直闭目不语的温瑜终于出声:“他忠的,只有大梁。” 李洵忙道:“萧将军一事,的确是令公激进逾越了, 但令公对您,其忠绝对是日月可鉴!臣来见公主前,已去南苑规劝过令公,令公也是心有歉愧的,否则何至主动向您引咎请辞?” 眼见温瑜神情冷漠,态度上没有丝毫软化之意, 李洵心下更是着急,道:“公主,大梁已失了萧将军,若再失令公,这无异于是剪断虎背双翼后,又拔虎牙啊!您既猜测那信或许为裴颂奸计,那裴颂引令公中计处决了萧将军,您怒而再处置令公,岂不也是裴颂奸计中的一环?如此,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便除掉了您身边一文一武两位肱股之臣呐!” 萧厉中毒箭,有可能已身死的消息,当前只有温瑜的心腹们知晓。 铜雀在初闻此事时,也是满腔愤懑,但眼下听了李洵这番话,不由又生出一股后知后觉的心惊之感。 是了,李垚大人出了名的严正不阿,眼底揉不得半粒沙子。 裴颂唱这样一出离间计,让忠臣杀了忠臣,可不就是为了让她们大梁自行乱做一团? 温瑜若处置了李垚,就确如李洵所言,断掉萧厉这一臂后,又自废掉李洵这一膀,上层的变动,无疑也会让底下的臣子人心浮动,猜疑不休。 等温瑜去了陈王庭,剩下的大梁残部不得成为一盘散沙? 铜雀越想,越发觉着心惊肉跳,不由得朝温瑜看去。 温瑜依旧没出声,雅黑的长睫半拢,遮住了她眸底的神色,素日不曾好眠的疲惫堆在她脸上,却未有半分撼动她眉宇间无需任何言语神态便外显的威势。 话说到了这份上,李洵最后已是声泪俱下:“公主,您前往陈国王庭后,除却令公,谁还担得起这监国之责?臣恳请公主,让令公戴罪立功吧!” 不知是看折子太久还是多日未曾好眠,引发的头疾让温瑜两侧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胀跳着疼,在李洵揖手含泪叩拜下去不知多久后,书房内终于响起她古井般清冷沉寂的嗓音: “先生年迈体衰,不宜过分操劳,本宫前往陈国王庭后,由大人你、先生、陈州牧三人一道行监国之权,寻常事务,你同陈州牧自行裁断便可,若有要事,你三人再相商定夺,令出,八百里加急抄送与本宫。” 得了温瑜这话,李洵几乎是喜极而泣,忙对着温瑜一拜:“臣——谢公主!” 铜雀也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样处置,算是顾全了大局,明面上看不出对李垚的处罚,以他年迈为由,分走了原本交与他的监国之权,寻常事务又都让李洵和陈巍处理,换而言之便是让李垚放权自省思过。 真正有李洵、陈巍两人都无法定夺的要事,经他们三人相商,再怎么也比一人拍板定下强,更何况他们这头做了什么重大决议,当即就八百里加急抄送给温瑜了,纵使远在陈王庭,温瑜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梁地境内的情况。 只是……于私,或许对含冤而死的萧将军有些不公吧? 铜雀再次看向温瑜,见她似已疲乏至极,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代为送客道:“大人若无他事,便先回吧。” 李洵稍作踌躇,道:“的确还有一事。” 他拱手看向温瑜:“公主,萧将军身故,他是否为细作一事,如今也无从查起,在这节骨眼上,未免节外生枝,对外……就称萧将军在剿匪途中病亡,如何?其后事可风光大办,立碑建冢,再追封颂德……” “何时寻到萧厉尸首,何时再发丧讯。”李洵话未说完,便被温瑜冷声打断。 李洵怔了一下,拱手退下后,温瑜觉着自己指尖有些刺痛,垂眸一看,才发现是当日撑案时折断了指甲的指尖,被自己攥得太用力,又渗出了血珠来。 铜雀看到温瑜手上的伤口,短暂的错愣后,也是一惊,忙取了帕子要给温瑜包扎:“您这手上的伤口怎又渗血了……” 日光从镂空雕花的槛窗泻进来,光影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浮影中有些扭曲,耳边铜雀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瓮瓮的。 温瑜撑着昏沉胀痛的前额,看向铜雀说:“去帮我煎副安神药吧,我头疼,看完这批折子,想睡几刻钟。” 铜雀怔在原地没动,她看着温瑜指尖涌出的血泅湿了桌上一份奏章,她本人却似毫无所觉,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温瑜好像真的疯了- 李洵回到衙署,陈巍问起他萧厉后事要如何办,李洵摇头叹气:“萧将军之死,八成得成为公主心头一根刺了。” 他将温瑜的原话说与陈巍后,头疼道:“萧将军请辞离开坪州,尚且能用剿匪这理由瞒下去,如今一个大活人没了,这尸首若是一直寻不到,用何理由一直瞒下去?” 陈巍道:“公主是个重情义之人,从雍州护送她南下的周府府卫们,无一不被公主厚待,萧将军少年英才,又屡立奇功,未经查证便被误杀,公主心中谈何好受?” 他想了想道:“老范手上今后得一直有人操练新兵,回头我同老范通个气,对外就称萧将军剿匪落下顽疾,在燕塘校场练兵养伤。” 这法子对外至少可暂且隐瞒萧厉亡故一事,李洵颔首道:“如此也好,多谢沐芝兄了。” 沐芝是陈巍的表字,他摆摆手,示意李洵无需在意这些虚礼,道:“你我二人,就无需说这些见外话了,都是替公主谋事。” 李洵笑着颔首应是。 陈巍坐下处理案上堆积成山的公文,道:“且盼雍州周贤侄那边能快些传回消息,若救回萧将军家慈,便可替萧将军证明清白,也能让公主宽心了。” 李洵正用茶盖刮着茶沫喝茶,闻言道:“公主收到莫州探子递回的消息,萧将军家慈应是随裴颂在莫州,并未在雍州,周贤侄在雍州也是如履薄冰,未免叫裴颂抓着他错处,公主已没让他继续查萧将军家慈一事了。” 雍州是第一座向裴颂献降的城池,意义非凡,裴颂给雍州的待遇,无疑就是一个风向标,那些未归降于裴颂的州郡,都在观望雍州献降后的下场。 但随着周敬安自戕,周夫人又在灵前被裴颂麾下大将欺辱,触棺身亡,这场献降非但没给裴颂带去半分好处,反惹了一身骚。 面对天下人的激愤,有归降之心却又惧也落得此下场州郡的观望,裴颂纵使再不顾及名声,也必须厚待周随,以彰显其仁德。 故而,周随是所有归顺于裴颂的梁臣中,尤为特殊的一个存在,裴颂哪怕知道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周随不可能真正效忠于他,但只要周随没有明显的错处,他便不能发作周随。 偏偏周夫人的壮烈惨死,又给周随换去了可自治雍州的权柄,这无疑就成了一颗钉在裴颂腰腹的钉子。 怎么拔除周随这颗跗骨钉,只怕裴颂那边没少出阴招。 陈巍自是明白周随的处境,叹道:“周公大义戕节,贤侄屈居虎穴,忍辱负重,实叫我等形愧。”- 雍州,议事厅。 周随迈步入内,便见在座皆是驻守雍州的裴氏武将谋臣,原本吵吵嚷嚷的众人,见他出现在大门处,也都禁了声,侧目而望,神色委实算不得和善。 周随视若无睹,只对着坐在最上方的主将道:“您寻我?” 那主将一手撑在铺于长案的舆图上,对周随倒是别无他色,对着长案尾部的空位抬了抬下巴,示意周随坐下,说:“司徒下令在锦州阻旧梁余孽北上,雍州水陆通达,押送粮草,便在咱雍州由陆路转水路,此事兹事体大,不容有任何闪失,今日召集诸位,便是为商议届时的兵防部署……” 这话一出来,数道不善的目光已齐刷刷落到了周随身上。 周随也无需旁人说什么,自行起身道:“周某便不参与此番议事了。” 主将却道:“坐下。” 周随没动,坐于长案左右的一众裴氏臣子也面露不解。 但主将扫众人一眼后,只丢下一句:“雍州既已归降于司徒,在座诸位也愿为司徒所驱使,从前的仇怨、成见便给我通通放下!司徒一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谁若敢有异议,自己从这间屋出去。” 这明显是在为周随说话,屋内众人虽有不少仍面露愤愤之色,把脸扭做一边,但到底是无人敢吭声。 周随自然也不可能再离去,他落座后,也有一两个谋臣似当真接纳了他般,朝着他略一颔首致意。 议事结束后,周随故意等到最后才走,主将却并未留他同他说多什么。 回到自己居处时,周随紧锁着眉头,仍觉满腹疑惑。 随他一道去的老管家惊疑道:“那裴贼总不至当真对公子动了招揽之心?” 周随摇头:“兴许又是一出试探,锦州大战在即,粮草要在雍州由陆路转水路,若是让裴颂在粮草上出了什么纰漏,绝对能在锦州战场上重创裴军。” 管家听罢,心中也是一惊,说:“那裴贼此番丢出的饵,委实是下足了本,但公子还是小心为上,莫要中了裴贼奸计。” 周随紧锁眉头:“都说‘假亦真时真亦假’,裴颂对我如此不设防,甚至连粮草抵达的日期和布防图,都没避开我,这太过明显了些,几乎就是引着我去钻这个套。但以裴颂的手段,不可能做这样浅显的局,我如今反倒怀疑,这一切都是真的,裴颂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让我以为这是个圈套。” 管家皱巴着眉头问:“那依公子的意思是……” 周随眼神渐坚,道:“将计就计。” 他转身看着管家:“让咱们的人假意去探查真正的布防图,叫裴颂以为我信了那是圈套,但切莫落下任何把柄。再秘密递信去坪州,速速禀报公主此事!” 管家一一应下,正要下去部署,一名周府亲卫忽快步进院来,急禀道:“公子,查到了萧大娘的消息!” 周随和管家闻此,具是一怔。 周随忙问:“萧大娘当真还活着?如何查到的?她人现在何处?” 且不提温瑜和萧家的渊源,便是萧蕙娘曾护着周夫人被砍那一刀,周随便也深觉亏欠萧家,故而在收到温瑜让他查萧蕙娘是否身死的信件时,周随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彻查此事。 奈何暗中查访多时,一直都没眉目。 亲卫答:“应是萧大娘无疑,人就在衙署后院的西厢。那院落一直都有裴氏的人严加看守,可入内伺候的唯有一哑婆,但那哑婆昨日去井边汲水摔了腿,现下无法做事,看守的人便又从外院调配了杂役过去。咱们的人为尽可能多地打探到衙署那边的消息,弄到了这个杂役名额,去西厢当值后,才知住在里边的是一老妇人。属下得知此事后,特拿了萧大娘的画像与那杂役看,对方确认就是萧大娘。” 周随听到这地点,心中略有疑虑:“大娘即便没有命丧刀口,裴颂为何要将人软禁在衙署后院?” 管家也百思不得其解,“是了,一寻常妇人,裴贼软禁她作甚?” 顿了顿,忽道:“难不成那裴贼是一早便知萧将军会出人头地?故意留人做把柄?” 周随一下子联想到的,却是当时萧厉杀了邢烈一事,若是裴颂在那时便知杀了邢烈的是萧厉,惧萧厉有朝一日终成大患,才故意留萧蕙娘的性命,倒是说得通。 不过在此之前,他府上的忠仆,明明说过亲眼看到萧蕙娘替他娘挡刀而死,他后来赶去灵堂,也的确看到萧蕙娘倒在血泊中。 温瑜突然让他查萧蕙娘身死一事,他手底下的人,又在此时当真发现萧蕙娘还活着,怎么看都有些蹊跷。 周随甚至觉着,萧蕙娘没死,会不会只是裴颂放出的一个幌子? 但要验证这个想法,唯有派人再去衙署查探了,萧蕙娘若当真还活着,他无论如何也得把人救出来。 短暂的思量过后,周随道:“萧大娘若还活着,裴颂将人软禁起来,绝对是有阴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把人藏在衙署,无需另派重兵把守,便是想探查,也需冒极大的风险,裴颂是算准了我不会铤而走险,如此,即便公主那边让我彻查此事,我也查不出什么来。” 管家忧心道:“从衙署劫人还是太冒险了些,公子要不去信坪州请示公主一番?” 周随负于身后的手重重捏紧,摇头道:“来不及,时机不等人,这信一去一回,又得耽搁多少时日?更何况公主出降在即。” 他似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裴氏给我设的圈套在军粮上,当前应还没太过提防我,青松,你今夜便带人去衙署西厢走一趟,若真是萧大娘,把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亲卫领命退下后,管家忧心忡忡地还想再说什么,周随转身看向他道:“忠叔,召集我父亲留下的所有旧部。” 他从容道:“咱们也做好最坏的打算。”- 暮色笼罩整个雍州城时,一片火光自周府冲天而起。 驻守雍州的裴氏大军派出上千人的军队围了周府,连攻城用的投石车都拉了过去,隔着一丈高的院墙,将火油炮石掷向周府,轰声震天。 为首的小将站在阵前高喝道:“周氏子周随,狼子野心,枉顾司徒恩德,意欲盗取雍州布防图献与前梁余孽,人赃并获,不可饶恕!” 被五花大绑跪在阵前的,正是已被用刑到浑身是血、气若游丝的青松一行人。 纵容周随早早召集了追随他们周家的旧部,可面对这样包饺子一般的围攻,弓箭手还没探出墙头,就已被府外裴氏的弓兵们放箭射成了个刺猬。 周府大门已被撞开,忠心的旧部和府卫们拼死堵住了涌进来的裴军,朝着后方歇斯底里大吼:“公子快走——” 管家和周府的谋臣们簇拥着周随,嘶声让他快些随死士出逃。 一枚流炮飞来,将远处周府的藏书阁半座阁楼轰了个稀烂,大门处的忠仆和府卫们也寡不敌众,接连倒在了血泊里,裴氏官兵持矛提刀蜂拥而进。 见势不妙,不识半分武艺的谋臣们,竟也是生死都不顾了,扑过去拖住那些官兵,朝周随嘶声大吼:“公子快走——” 周随只愣愣站着,面如死灰,发出似哭非哭的癫笑:“原来这才是他裴颂的计谋,原来这才是他给我设的局!” “什么布防图,什么押运粮草,都是假的!是为让我自作聪明,作茧自缚!” 他从未有哪一天,有过如此绝望,踉跄着步下台阶,双目通红几欲泣血,崩溃朝外大喊:“我周随甘愿万死,留他们性命,别放箭了!” 没走出几步,又被地上的尸首绊倒,他就那么跪在了一地血泊里,涕泗横流,嘶声痛哭。 没人理会他,一波波箭雨飞蝗般扎来,将院中仅剩无几的忠仆和府卫们钉死在地。 是他自负,是他错了。 裴颂想拔除的,从来都不是他周随一人!而是他周氏在雍州的所有旧部! 他自作聪明将人都召集起来破釜沉舟,却是给了裴颂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一支箭擦着周随脸颊飞过,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管家扑过来,将他推至一边,那紧随而至的另几支箭,就这么落在他原本所跪的位置,正中管家胸腹。 仇恨和痛苦,像是尖啸的海浪,将周随整个儿吞没,他抱住管家的尸体,歇斯底里嘶吼痛哭:“忠叔……忠叔!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这一刻周随当真觉着,死才是终结和解脱。 可忠心的府卫和死士们,依旧拼死拖着他往后院撤。 周随发髻散开,乱发糊着血汗贴在他脸上,他整个人已宛若行尸走肉,任亲卫们将自己拖行拽走,一双猩红到再也流不出泪的眼,麻木地看着前院的遍地死尸,和还在同官兵殊死搏斗、为他断后的府兵。 周府就那般大,仅剩的旧部和府兵们带着周随且战且退,想从角门逃出去,但到了角门,才发现外边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官兵。 为躲避从墙外放进来的盲箭,一行人只能带着周随贴墙根喘息。 一名中年武将手疾眼快,见周随不知从何处捡了把匕首,正往他自己心口处扎,忙一把打落匕首,喝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周随脸上已没有半分活气,说:“方叔,带着我这么个累赘,你们都逃不出去的。” 这话让中年汉子红了眼,喝道:“还没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公子休要有轻生的念头,您也去了,大人和夫人的仇,还有今日这诸多命丧于此的义士的仇,谁来报?” 这话让周随麻木的一双眼,又被痛苦紧紧缠绕。 汉子捡起那匕首重新递给周随,说:“公子,无论何时,您手上这匕首,都得朝外,今日便是注定身死于此,那也要拉个垫背的!” 周随听了这话,紧攥着匕首,眼底恨意渐凝。 从大门攻进来的官兵已追到这边来,他们再次被包了饺子,汉子带着旧部和府卫们迎战,周随伺机将匕首捅进了一名被放倒的官兵胸口,温热的血溅了他满脸。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在那瞬间觉着胸腔的恨,终于寻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拔出匕首准备继续同旧部们并肩作战时,紧闭的角门忽地被人从外边一脚大力踹开。 萧厉将守门小旗的头颅扔进院中,还在同周家旧部们缠斗的官兵们,被惊得齐齐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的巷子,青石地砖已完全被血水淹没,倒在地上的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正是负责把守此处角门的裴军。 萧厉无视众人惊骇的目光,视线掠过周府的一众旧部,落在周随身上,问:“我娘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5 23:58:44~2024-06-19 21:3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熊x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晨溪筠 17瓶;流沙 10瓶;终是自在 7瓶;宣叽妙语盛灵渊、以后爱吃竹子 5瓶;清风蝉鸣 4瓶;明昀、岁岁讨厌碎碎 2瓶;45814802、kfpy_L、Stella、59914551、太阳暖洋洋、改个名吧、木子说书、事业有成三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母亲 乌云蔽月, 黑漆漆的夜幕下,远处的周府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焚烧的焦臭味被夜风送出老远。 临街百姓纵有听见焚烧声和呼喊声的, 隔着门缝瞧见满大街的州兵和那一颗颗飞向周府的炮石, 也都没了开门的胆量, 无一不是装聋作哑紧闭自家门窗,连小儿夜啼声都被捂了去。 萧厉带着从周府逃出的周随一行人躲进了巷中,周随几乎是被那方脸汉子一路拖拽着狂奔的,此刻靠坐着爬满青苔的砖石墙壁, 发根被汗水湿透,脸上的血迹被热气一蒸,更黏糊了些。 但他已无暇顾及,瘦弱的胸腔剧烈起伏着, 急喘如破风箱, 断断续续同萧厉道:“我得到消息……大娘在衙署后院西厢, 我的人去救,却被瓮中捉鳖, 扣上了盗取布防图的罪名,随即千机营便带上攻城重械围府屠戮……” 方才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从周府前院攻进去的那些官兵就已涌向后院, 形式紧急,萧厉便先带着他们杀了出去。 此刻说起这半日内发生的种种,他一双眼再次充血通红,水泽从眼眶滚落,竭力仰起头,喉结上下滑动着, 却还是吞咽不下那压得他几乎已无法喘息的痛苦,五指死死攥拢:“这是早有预谋,裴颂为拔除我周家在雍州所有势力,煞费苦心。大娘还活着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我,不知了……” 大概是太过痛苦,他说到后面,声音已哑了下去。 远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萧厉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黑暗中,沉默两息后,抬手拍在了周随肩头,道:“无论如何,多谢。” 周随原本还将下颚绷得紧紧的,可最终还是敌不过眼窝里越聚越多的酸意,摇了摇头,“嗬”地崩溃哑哭出声:“是我无能,又自作聪明,害死了忠叔他们……” 他自以为已掌握了裴颂那边押送粮草的军机,笃定裴颂应不会再在旁事上给自己下套,计划着若成功救回萧蕙娘,就利用徐家的水运航线悄悄把萧蕙娘送去坪州;若是败露,他带着旧部们拼死一搏,杀留守雍州的裴颂鹰犬们一个措手不及后,一样可带着萧蕙娘和旧部们南下投奔温瑜。 如此,还能在裴颂真正下手除掉自己前,先将他一军。 可他那所谓周全的计划,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笑话。 这就是针对他铺开的一场死局。 裴颂才是真正在棋盘之外,执棋部署全局的人。 他这情绪崩溃的一哭,让跟着死里逃生的府卫和旧部们,也红了眼,想起死在乱箭和炮火中的同伴们,个个心中都极不好受。 萧厉落在周随肩头的手用力握了握,没有过多出言安慰。 有些疼痛,说再多都是苍白的,需得自己咬紧牙关去捱,去恨,去铭记,去复仇。 远处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隐隐还有州兵们呼喝着搜寻的声音,萧厉抬眸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一路护着周随的那方脸汉子也变了脸色,冲周随道:“公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先想办法出城!” 萧厉径自拿刀起身,对那汉子道:“带你们公子走。” 先前厮杀出周府,那汉子已见识过萧厉那一身霸道的武艺,深知有萧厉同路,他们会安全许多,见萧厉朝巷外去,忙问:“您不同我们一道走?” 萧厉已行至巷口,在被火光熏得暗红的天幕下,半侧过脸回道:“我去引开追兵。”- 周家的宅子似已被烧得差不多了,远处的火光黯淡了下去,夜幕的薄红下浮起一圈灰黑,从那边吹来的风里都裹挟着灰屑。 萧厉将长刀从倒地的最后一名州兵身上抽出,袍角溅到了星点血迹,闻得身后又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侧目望去。 追来的几名周府旧部对上他那双平静又淡漠的眼,再看他脚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在数丈开外齐刹住脚步,禀明来意:“我等是奉公子之命,前来帮……帮阁下的!” 后半句,说得明显没什么底气。 萧厉没再看赶来的几人,收刀回鞘,说:“多谢你们公子的好意,追兵我已经解决,你们可以回了。” 几人听出萧厉明显无意再和他们同行,一时间都有些着急,搜肠刮肚地想再说些好话,“这……阁下……” 然而话未及说出口,城西方向忽传来什么爆破声,几人回首望去,便见城西也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有熟知城内地形的周府旧部,见此还有些纳罕:“城西那片都是民巷,今夜怎也走水了?” 萧厉瞧见那片火光,眉心却是猛地一跳,后方长街上又有骑兵驾马追来,隔着老远便开始呼喝让他们束手就擒。 几名周府旧部见萧厉还在盯着城西的火光,大声唤他,让他也快些分头从巷道里逃,岂料萧厉依旧只盯着城西那越烧越盛的大火,对周遭一切声音置若罔闻。 眼见那急奔而至的一人一马就要撞上他,马背上的骑兵面目狰狞,抽出腰间佩刀,劈手砍向萧厉 ,周府旧部们吓得肝胆俱裂,欲奔过去将他扑至一边,可这如论如何也已来不及。 战马的嘶鸣声传来,血色在蹄下溅开,却不是萧厉的血。 周府旧部们从惊骇中回神之际,便见地上只剩那骑兵的尸首,而萧厉已抢了马匹直奔城西而去- 两个时辰前,雍州衙署。 议事已结束,主将目送刻意留到最后走的周随也走远后,推开议事厅隔间的门,对着里边的人恭敬道:“司徒,鱼饵已撒下去了。” 屋内的轩窗只开了一条小缝,光线有些暗沉,檀木长案尽头置了一扁口莲花缸,几枚巴掌大的莲叶簇拥着中间的两朵细瘦莲花,底下隐约可见拇指大小的赤鳞鱼游动。 透过窗前的那条小缝,正好能瞧见周随从对面连廊走过的身影。 裴颂从边上的饵料盒中捻了鱼食洒进莲花缸中,看着几尾赤鳞鱼啄食,漫不经心道:“鱼儿是聪明又谨慎得过分了些,但只要抛下的饵足够多,总有掉以轻心的时刻。” 他嘴角微提,看向主将:“接下来,需做好随时收杆的准备了。” 主将抱拳颔首:“末将明白。” 待主将退下后,亲卫从暗处走出,对着裴颂道:“主子,坪州那边传回消息,萧厉已死。” 裴颂取了帕子擦拭捻过鱼食的手,浅浅挑眉,语调散漫依旧,但明显带着讽刺:“果然是她们温氏一脉相承的做法。” 亲卫恭维道:“主子神机妙算,先派了严确过去当细作,有了这前车之鉴,菡阳怎能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梁贼满口仁义道德,主子不妨借此机会,叫天下人都瞧清他们温氏一族的卑鄙行径!” “因疑心便误杀忠良的名头一出,她菡阳苦心经营的声名也就毁了,您再趁机替这几十年里蒙冤的大臣们翻案,届时她温氏菡阳便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怕是无需主子您再出手,他们南境那一群乌合之众,便自行溃散了!” 亲卫越说神色越兴奋,裴颂却没接他的茬儿,细致地擦完手后,才放下帕子问:“菡阳将萧厉乃细作一事,昭告出来了?” 亲卫听出裴颂话中有话,面上笑容微收,觑着裴颂的脸色回道:“未曾,坪州如今对外称萧厉剿匪落下顽疾,去燕塘训新兵养伤了,应是为了压下风声,以免大战前军中人心浮动。” 裴颂便轻描淡写朝他投去一瞥:“既如此,菡阳一没表明萧厉是叛徒,二没公布萧厉死讯,你要如何昭告天下,菡阳误杀了麾下忠良?” 亲卫一时被问住,是了,如果菡阳以萧厉是他们细作之名,将人杀了,天下皆知,他们作否认,自是可将这把刀用两次,让流言和人心给再给菡阳一记重击。 可现在的问题是,菡阳并未那般做,反暂且压下了此事,明显是杜绝了一切让他们借此大做文章的可能。 亲卫想明白这一切,自觉羞愧,垂首道:“是属下愚笨,自以为然了。” 裴颂看着莲碗中追逐啄食的几尾赤鳞鱼,眼神阴翳,语调却是轻飘飘的:“她们温氏的人,一贯贪生怕死,只是也不蠢就是了。” 亲卫想起另一桩事,斟酌着道:“主子,萧厉既已死,住在西厢的那妇人,也按您的意思,故意透露消息给周随了,您接下来还得赶往锦州,那妇人……作何处置?” 裴颂此行,并非只为雍州,设局除掉周随和他背后的周家旧部们,只是其中一个目的,粮草既要走水路,他自然得亲自前来看看水运的航线,顺道再去锦州监察城防工事修建得如何。 饵已经抛给周随,不管他会不会怀疑航运布防的真假,只要他意图打探,那罪名便会变成真的。 包括故意让周随知道萧蕙娘住处,也是其中一个饵。 诚如裴颂所言,当饵料下得足够多时,再精明的鱼儿,终也会有晕头转向的一刻。 周随咬上任何一颗,钩子都会被立即拉起。 萧蕙娘俨然已没了任何用处,亲卫问这话真正的意思,便是问裴颂要不要了结萧蕙娘的性命- 裴颂踏进衙署西厢时,萧蕙娘正在搬了张小凳,坐在门边做针线活儿,瞧见他来,很是高兴地忙又找了张凳子,招呼他坐下,热络地絮絮叨叨同他说话,怕他渴,又脚不沾地进屋倒茶水给他。 裴颂坐在萧蕙娘搬给他的矮凳上,再接过萧蕙娘递来的茶碗时,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面孔看着倒是比任何时候都和煦:“抱歉,大娘,是我弄错了,您儿子没回雍州,当前也不知他究竟在何处。我已见过公子了,公子很挂念您,只是如今雍州主事的都是裴将,未免人多眼杂,公子不便来见您。” 萧蕙娘在听说没有自己儿子的消息时,目光便黯了黯,只不过脸上很快又绽开了笑,说:“没事儿,没消息啊,就是最好的消息,獾儿他杀了这城里的大将,肯定是要小心躲起来的。” 说到此处,她神色间不免带了些许愧疚:“只是给你和公子添麻烦了,这半年里,全靠小兄弟你带着我老婆子东躲西逃,我这心中啊,一直都有些过意不去。” 她目光慈悲又祥和,裴颂心中又升起了那奇怪的感觉——他毫不怀疑,就算是路边从未见过自己生母的乞儿,被她这般注视着,也会生出一股仿佛她就是自己母亲的错觉来。 裴颂垂下眼,没再看萧蕙娘,只说:“您言重了,带您离开雍州暂避风头,是公子的意思,我只是听命行事。” 萧蕙娘依然只是和蔼地笑:“公子和夫人,都是菩萨心肠,但你们做护卫的,又哪有不辛苦的?再说你待老婆子如何,老婆子心里也是有数的……” 她说着怪嗔裴颂一眼,这下意识的亲昵,是没法装出来的亲近,能让人天然地感到亲切。 裴颂一时有些怔住,这会儿功夫,萧蕙娘已从针线篓子底下翻出一双刚缝好的锦靴来,递给他道:“你们啊,成天在外边跑,废鞋得紧,我看你脚同我家獾儿差不多大,照着他的尺寸给你缝了双双线的,比集市上买的鞋耐穿些。” 因为出神,以至这双鞋被送到手上后,裴颂都没想好怎么推拒,萧蕙娘却已拿起针线篓子里缝了一半的衣料又往他身上比划,嘴里念叨道:“再给你做身衣裳,你下回来,应就能拿去穿了……” 裴颂愈发沉默了下来,在萧蕙娘继续碎碎念时开口道:“大娘,邢烈之死的风头虽过去了,但衙署这边还是不甚安全,公子怕出什么意外,让我另找地方安置您。” 萧蕙娘一愣,随即笑吟吟道:“好哇,要是风头过去了的话,我家在雍城原也是有宅子的,我不若就回家等,这样我家獾儿哪天要是回来了,也不至找不到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9 21:30:34~2024-06-22 23: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916763、鹿棠、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从昨天开始、呀雅雅呀、吱吱 10瓶;请你吃生菜、清风蝉鸣 4瓶;以后爱吃竹子 3瓶;太阳暖洋洋、陈遇白 2瓶;小赵、72410655、岁岁讨厌碎碎、45814802、Stella、胖狐狸、事业有成三小姐、明昀、kfpy_L、Ani、锆、木子说书、改个名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狠决 萧家在城西旧巷的宅子已近半年没人住, 门锁上都已爬了一层锈迹。 巷中左邻右舍的门皆是紧闭,萧家从前就鲜少同邻人们来往,后来霍坤丢了信件, 又来萧家掘地三尺搜过一场, 挨家挨户砸巷中人家的门问萧家人的去向, 邻人们万不敢再同萧家沾上半点瓜葛, 有的甚至已搬离此地。 如今再回到这老宅时,萧蕙娘便也没惊动左右邻居。 她在养伤期间,就已从裴颂口中得知儿子杀了裴氏大将,只是雍州城内主事的裴将们还没拿到确凿证据, 但自己儿子一直是作为第一嫌疑人被通缉的。 伤势稍稳定些后,裴颂又谎称是周随授意,让她跟着自己先离开雍州,暂避风头。萧蕙娘为了不给周随添麻烦, 也怕接管雍州的那些裴将查到自己后, 拿自己去威胁儿子, 故跟着裴颂去了莫州。 裴颂在莫州军中时,便在临近村镇找个地方安置萧蕙娘, 暗中派人盯守,以防萧蕙娘被人救走或出什么不测。对萧蕙娘则谎称自己是去完成周随交代的任务,隔个一旬半月的, 再过去看看,萧蕙娘对此从未怀疑过。 此番送萧蕙娘回萧家旧宅,裴颂带了两名亲卫,对萧蕙娘也谎称是周府的府卫。 他们忙着搬马车上的诸多物件时,萧蕙娘推开自家落满灰迹的大门,瞧见那荒芜破败的院落, 不免伤感:“不过半年没住人,就已是这副光景了。” 她迈过门槛,去捡拾院中那些被砸碎的瓦罐陶罐碎片。 裴颂跟着入内,打量着这狭小的院落,神情莫名,声音听着倒是一如往常和煦:“您放着,让弟兄们来收拾。” 萧蕙娘将那些碎陶片丢进了靠墙根的菜地里,又扶起檐下被踹翻的板凳,用帕子擦净上边灰迹,笑着道:“不是什么繁重活儿,这一趟可苦着你们弟兄几个了,家中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一会儿煮顿便饭,你们可切莫嫌弃……” 裴颂注意到院角有一把满是豁口的柴刀,一般人家的刀,用到卷刃了,就得磨锐再用,这柄柴刀,却是在卷刃的基础上,又豁出了数道口子,无疑是刀被砍到卷刃后,又同什么锐物重砍所致。 他捡起那把柴刀,拿在手中细看。 萧蕙娘瞧见了,笑道:“那是我家獾儿以前用的柴刀。” 裴颂拇指碰了碰那带着锈迹的豁口,问:“刀刃已卷成了这般,怎不磨利了再使?” 萧蕙娘神情间便多了些许晦暗,道:“獾儿那会儿因为赌坊里的事,不知怎地得罪了城里的军爷,叫好多官兵围杀呢,手上又没个像样兵器,全靠着这柄柴刀保住的性命,这刀,也是那回被砍成这样的。” 赌坊东家和霍坤的勾搭,以及那封信牵扯出的雍州之祸,实在是太过复杂,温瑜的身份在当时也需保密,未免萧蕙娘知道一切后担惊受怕,萧厉并未告知她信件一事的始末。 萧蕙娘迄今仍以为,家中那场祸事,只是萧厉帮赌坊东家取账本,中了对面的圈套所致。 裴颂听了这番话,却是若有所思,他看着手中的柴刀道:“能在官兵围杀下逃脱,萧兄弟武艺了得。” 萧蕙娘忙着手上的活计,闻言却是叹气:“他的拳脚功夫,都是那些年里替人收债,同人打打杀杀练出来的罢,早些年他回家,身上隔三差五地便带着伤,怕我瞧见,上药都只敢偷偷的……” 想起儿子刀口舔血的那些日子,萧蕙娘已然红了眼圈,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揩揩眼笑说:“你们在院子里坐会儿,我去煮些茶水。” 萧蕙娘进厨房去后,裴颂看了一眼手上柴刀,放回了原处。 看样子,这妇人并不知她儿子在天牢里同人习武的事。 他继续打量着这破屋破院里的一景一物,回想从萧蕙娘口中听得的那些过往、审讯雍州狱卒时问出的只言片语,只觉仿佛是亲眼瞧见了他隐晦地忌惮着、却又一直未曾谋面的那青年,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于这破败屋舍里一年一岁长大的残影。 裴颂抬指碾过黄土垒成的院墙上一处带着拳印的凹痕,垂眸看着指腹沾到的尘泥。 墙上的拳印,应是对方十几岁时留下的。 他把从秦彝那儿学到的拳法,练得很好。 裴颂捻落指间细尘,唇角抿直。 尽管竭力告诉自己不在乎,可心中还是有股隐晦的,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没错,就是嫉妒。 他自幼失怙,那个人却有着视他如命的母亲,还有着从他这儿抢走的父亲。 他呢?他什么也没有,留给他的只有永无止境的背叛和仇恨。 裴颂眼底染上一层阴霾,周身气息也渐渐冷凝。 “宋小兄弟?” “宋小兄弟?” 萧蕙娘连唤了两声,终于让裴颂回过神来,他瞬间收敛了眼中厉色,换上一张和煦面孔侧首:“嗯?” 他对萧蕙娘谎称姓宋,单名一个培字。 萧蕙娘笑呵呵道:“去那边坐着用点茶水吧,饭还有会儿才好。” 裴颂道了谢,心不在蔫走到萧蕙娘置了茶水桌的院角,桌子是一张折叠的木桌,边上摆了一张长凳和一把躺椅。 他的两名亲卫应是已被萧蕙娘招呼过,手上捧了茶水,但并不敢落座。 眼见裴颂走过来,萧蕙娘又进了厨房,其中一名亲卫才压低声音唤了声:“主子?” 他们虽困惑那老妇分明已没什么用处了,裴颂为何一反常态地没直接下令了结那老妇性命,还将之前的谎话继续维持了下去。 但能在裴颂身边做事,都是有眼力劲的,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更何况那萧姓小子已死,周随这颗钉子也很快会被拔除,那这老妇是死是活,于他们也无甚影响了。 此刻这一声,是为请示裴颂他们是否可离去了。 若是一直留在这儿,待会儿那老妇出来让他们一起坐下吃饭,他们自问是没那胆子的。 裴颂没说话,单手执杯饮了一口茶水,朝着二人浅一抬手。 二人得了准允,当即如影子一般躲了出去。 萧蕙娘再次出来,得知另两人已先回去了,还一直念叨着他们二人见外,裴颂倚在厨房门框边,看着萧蕙娘在灶台边忙碌,只觉记忆中,母亲亲自下厨时,似乎也是这般光景。 他提出帮忙烧火,萧蕙娘以厨房狭小唯由,将他赶去外边院子里坐着纳凉了。 日已西斜,天幕尽头铺开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裴颂坐在躺椅上,听着远处街巷传来的犬吠,厨房传来的锅铲碰撞声,还有晚风吹过树梢的沙沙细响,脑中那一直紧绷的神经,像是慢慢松了弦,他看着一旁的针线篓子里,萧蕙娘给他缝制了一半的新衣,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宁。 像是幼时母亲还在,秦家还未被抄,他只是练功练累了,趴在石桌上小睡一会儿。 母亲会心疼地替他打扇,父亲也会在他睡着后露出慈色,不再板着脸。等睡醒了,爬上墙头,依然能看到隔壁的宜初姐姐在院中侍弄花草,瞧见了他,会拿出用绣帕包好的糕点,笑着问他吃不吃…… 他在晚风和暮云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蕙娘走出厨房,去檐下取阴晾的干姜,咋一眼瞧见睡在躺椅上的人,心头骤惊,还以为是萧厉,一句“獾儿”到了嘴边,才瞧清是裴颂。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萧蕙娘神色哀戚,抬起袖子无声地揩了揩眼角。 虽是夏日,但傍晚的风还是带着凉意,她怕裴颂就这么睡着着凉,进屋取了一条薄毯轻手轻脚地给他搭上。 裴颂不知是许久都未好眠过,还是周遭的环境太过让他安心,往日稍有点风吹草动便能瞬间警醒的人,这回却是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萧蕙娘以为他是累的,先前又听他说家中已无双亲,此刻瞧见裴颂毫无防备地睡在躺椅上,只觉像是看到了自己儿子,她轻叹道:“也是个苦命孩子。” 等裴颂醒来,天已经全黑了,檐下挂着旧黄的灯笼。 萧蕙娘从厨房端了一大海碗炖汤出来,笑着同他道:“醒了?我正准备把菜端出来了就叫你呢!” 裴颂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先是有些懵怔,随即眉头无意识地拧紧:“是……您给我盖的?” 萧蕙娘没觉出他的反常,摆着碗筷笑道:“先前出来瞧见你睡着了,怕你着凉,给你盖了床薄毯。” “原是这样。”裴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抓着薄毯的五指,却慢慢收拢,筋骨都绷紧到发白,半垂的长眸中,一片阴霾。 他的警惕性,何时差至这般了? 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们,在三尺开外靠近他,他也能瞬间醒来。 今夜睡沉被人往身上搭了薄毯,他却毫无所觉。 这种事态隐隐不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让裴颂厌恶又莫名焦躁,甚至在心底滋生出了戾气。 不过是为了牵制萧厉,才留的这老妇性命。 如今计谋已成,这老妇是死是活,对他都无甚影响,他同放生一小猫小狗无异地给了她一条活路罢了。 至始至终,对方都只是一只被他利用完就可随意丢弃的可怜虫,他会对她放下戒备? 莫不是因为那点拙劣的讨好,他便也可笑地软了心肠? 这个念头几乎是刚冒出来便被他否定了,不过是陪这老妇做戏还有那么几分意思,又被她营造出的母性短暂迷惑罢了,他怎么可能对一卑贱老妇卸下心防? “愣着作甚?快些动筷啊。”萧蕙娘布置好菜肴,见裴颂坐在那里神情不明,不由催促道。 裴颂应了声,却并未动筷,指节无意识在躺椅扶手处轻叩,眸子掩在了半垂的黑睫下,似在迟疑要不要改变自己初时的决定。 萧蕙娘热络朝他招呼道:“你尝尝这葱爆排骨,我家獾儿啊,从前最喜欢吃这道菜,我做得多,回头啊,你再带些回去,给那两位小兄弟也尝尝。” 说罢又另取了小碗替他盛了一碗蹄花汤:“还有这蹄花汤,最是滋补,我瞧着你比先前又瘦了些,出门在外也要照顾好自个儿,饭别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 这些絮叨,莫名地将那些尖锐又躁动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裴颂脑子里忽地又窜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留这老妇性命,让她一直这么待自己也未尝不可…… 萧蕙娘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性情也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是当真起了慈母心肠,继续道:“往后若是得闲了,常来大娘这里坐,就把这儿当自家一样。” 裴颂喝汤的动作一顿,心口像是被热水漫了进去,将那些冰冷的杀意都浸没了,刚涌出来的那个念头也愈发强烈,他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萧蕙娘看他的目光愈发慈祥和蔼,道:“你啊,真是像我的獾儿,看着你,我常觉着自己好像又多了一个儿子……” 这本是句玩笑话,却让裴颂有如当头棒喝,瞬间从那片温情中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手上还剩的半碗汤,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惜我娘去得早,我总想再看看她,但终究是见不到了。” 萧蕙娘见自己无意间提起了裴颂的伤心事,忙宽慰道:“你这般出息,你娘在天有灵,看到了也替你高兴的。” 裴颂吃着菜,意味不明道:“我也希望我娘高兴。” 蹄花汤喝至一半,萧蕙娘端了碗去厨房盛,裴颂盯着她的背影出神了一会儿。 等萧蕙娘重新端了碗出来,招呼他继续吃,他拿过萧蕙娘那边的汤碗,给萧蕙娘也盛了一碗,端给她道:“大娘您自个儿也吃。” 萧蕙娘明显很高兴,接过时满脸都是笑,嘴上说他客气,却直接就着碗连喝了好几口。 这后半顿饭,二人相谈更融洽了些,倒真像是走失多年的母子一般。 饭后萧蕙娘要去收拾碗筷,裴颂提出陪她坐会儿,萧蕙娘便拿过一旁的针线篓子,借着灯笼的光,一边替他缝制新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谈。 说到萧厉,萧蕙娘声音便都是苦意:“我啊,一直都希望獾儿寻常普通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好,不需要他有多大本事。他若是真跟个寻常贩夫走卒一样,我当初便是死在了周府,他也不会冲动去杀那裴将,现在就不用东躲西藏过日子了……” 裴颂一直看着萧蕙娘细密落下的针脚,听她这般说,突然问:“您不希望他为你报仇吗?” 萧蕙娘叹气道:“人早晚都是有一死的,我已拖累他太多,若是死在那刀下,无非就是少看他几年。他为替我报仇,如今有家都不能回……” 萧蕙娘说到伤心处,难掩哽咽,用手背抹了把眼,才继续道:“我情愿他当个怂包软蛋,至少能得一辈子安宁。” 裴颂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般想的么?” 萧蕙娘道:“当娘的,哪能不盼着孩子好呢?” 眼睛视物有些昏花,萧蕙娘以为是光线太暗的缘故,用针在鬓角抹了抹,继续道:“我啊,都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那孩子……” 她像是瞌睡来了,眼皮渐渐合拢,鬓发灰白的头颅往前一点就要栽倒。 裴颂扶住了她,让她背靠柱子,永远地睡了下去。 萧蕙娘手中的针线篓子滑落出去,里边的布料和线团滚落一地。 裴颂坐在一旁的石阶处,看着萧蕙娘安详如故的面容,缓缓说了句:“大娘,寝安。” 他终究还是动了杀心,给萧蕙娘盛汤时,将无色无味的毒撒了进去。 不是因为她让自己在无意识间卸下了心防,而是她已能做到前者,可她待他的这份好,却是他偷来的。 借用与她儿子共事的名头,方才换来了她这份怜慈与温情。 她若知道自己已设计杀了她儿子,还会如此待他么? 远处周府燃起的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夜幕,裴颂在石阶处坐了一会儿,用一根火折子,将整个萧家也点了。 他在火光里转步离去,掉落在地的针线篓子和那未缝完的一副也慢慢被火舌引燃。 裴颂没再回头。 他只是想他娘了,才对这妇人另眼相待。 可她终归不是他娘。 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萧厉驾马一路狂奔,赶到城西时,半截巷子紧邻的房屋都已被火光吞噬。 这里是民巷,不比周府那边独门独户,矮小的屋舍里常常挤着一家几代人,发现走水后,引发了不少的骚乱,四处都是孩童啼哭声和大喊救火的声音。 街巷里挤满了人,马根本跑不动,萧厉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他也不知那股冥冥之中的不安感从何而来,他回到雍州后,明明已先回家中看过,家中根本没有住人的痕迹。 后来又去镖局寻了从前赌坊的一众弟兄,问他们可知自己娘还活着的事,一众弟兄也都是惊愕不已,纷纷表示不知情,干娘她们还担心自己是不是忧思过度,得了癔症。 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委实蹊跷。 萧厉胡乱从人群中揪了个人喝问:“这火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衣裳只穿了一半,脚上鞋也被踩掉了,满脸凄惶道:“我也不知道啊!听见有人喊走水,跑出来一看,就见萧家那一片的房子已经烧起来了!” 萧厉听到这话,眼神陡厉,扔开人,丢下马,直接无视火势往最前边挤。 住附近的百姓们从井里打了水往燃得正旺的房屋上浇,可因为近处的高温袭人,根本没法靠近,那水也多是泼在边上,作用不大。 萧厉挤到最前边,抢过一汉子手上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泼,便径直往大火肆虐的巷中去。 边上的人急得大喊:“去不得去不得!里边的房梁都被烧塌了!” 萧厉置若罔闻,忍着灼得浑身皮肉剧痛的高温,一意孤行直往最里边冲。 烧断的横梁砸下来挡了路,被他用蛮力一脚踢开,滚烫的烟尘呛得肺部生疼,他用浸湿的衣袖简单捂着口鼻,脚下一刻不敢停。 终于踹开家门口已被烧毁的大门,瞧见入睡般靠在大火笼罩的柱下的人时,萧厉浑身的血仿佛都在逆流。 捂口鼻也顾不得了,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着“娘”朝那道身影奔去。 但萧蕙娘不会再应他。 她身上的衣物已被火舌烧毁了一些,萧厉从下午刚被裴颂两名亲卫挑满的水缸里胡乱舀了水泼去,浇灭萧蕙娘身上的火,又脱下自己已经被高温烘烤得半干外裳浸进水缸里,裹到萧蕙娘身上去抱她:“娘,我们现在就出去!” 触手发现掌下的身体已僵硬时,萧厉垂下头,喉间发出绝望至极的哽声。 更多的房梁被烧断,身后他当初倾尽所有才买下接萧蕙娘出来住的屋舍,已在火光里化作一片废墟。 他把人稳稳地抱起,皮肉被高温灼得裂开,涌出汩汩鲜血,说出的仍只有一句:“娘,我们出去。”- 周随派去帮萧厉的那几名旧部学萧厉抢了马赶去城西时,便见城西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但乱糟糟的人群里,却又自发地让出了一块空地。 他们弃马从人群中挤过去,便见萧厉衣裳被烧得破败不堪,露出的皮肉无一不是被烫出了燎泡,血肉模糊。 他跪在一具尸首前,背影沉寂得像是一座巍峨披雪的山。 几人一时都顿住,不敢再上前。 人群外又有喧哗声传来,他们不认得。 却是看到了火光,从镖局赶来的宋钦、郑虎一众人。 他们瞧见萧厉,底下人先是急急喊“二哥”,瞧见萧厉跟前那具尸首后,无一不是怔愕住,随即露出了悲痛万分的神情。 郑虎红着眼,几乎是不可置信般道:“这……这真是大娘?” 萧厉小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他背对几人道:“大哥,老虎,劳你们先带我娘去个清净地方。” 说罢便拾起地上的长刀,径自离去。 宋钦是里边最沉稳的一个,已意识到半年前就离世的萧蕙娘,此时出现在雍城,还同周家一样遭逢毒手,只怕不简单,忙朝着萧厉的背影喝道:“二弟,休要冲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2 23:59:35~2024-06-28 23: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棠、jenniferC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周五 38瓶;寄诗书 26瓶;我不要好好学习数学 23瓶;阿尔 20瓶;相清玥 11瓶;踏莎行草、苏素 10瓶;请你吃生菜 6瓶;清风蝉鸣、以后爱吃竹子、七道茗、紫藤镯 5瓶;呀! 4瓶;太阳暖洋洋、Ani 3瓶;Faery、檀欢、Stella、明昀、明天今日、小赵、岁岁讨厌碎碎、陈遇白、锆、八宝粥、kfpy_L、shinecherry、改个名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撕咬 一辆马车在夜色中驶过空旷街巷, 远处的城西因为走水,喧嚷声震天,城东家家户户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裴颂坐在马车内, 闭目凝神。 鹰犬出身的车夫, 轻甩着马鞭, 怕吵着他, 连喝驾声都压得极低。 两侧街道黑蒙蒙一片的屋舍间,忽有怪鸦惊啼,车夫刚抬起眼,便见斜刺里一柄雪亮长刀劈斩而下, 他瞳孔骤缩,连一声惊喝声都来不及发出,本能地拔刀格挡,然而手上的刀却如脆冰一般, 直接被斩做两截。 车夫整个人都被震得往后倒去, 勉强避开那有如劈山断江般的一击, 一声暴喝终于从他胸腔间被挤出:“保护主子!” 伴着他那歇斯底里的一声落下,将近四尺长的刀锋余势不减狠削向马车车壁, 质地上乘的硬木在这一刻宛若豆腐做成,半截车门框连带着车顶,直接在对方拧刀时被搅为碎木。 拉车的马儿受惊, 嘶鸣着往前狂奔起来。 裴颂在这瞬息的混乱中睁开眼,刀刃映射出的寒光落在他脸上,有如一道森寒的催命符。 暗处随行的鹰犬已惊跳出来,举刀自对方身后的高墙跃下,只是因为马儿受惊往前狂奔,落后了一截。车檐处掉落在地的灯笼被引燃, 他在火光和夜色中同那双带着无尽杀意和仇恨的眼眸对上,久违又稀奇地感到了一点心惊和头皮骤然一麻的感觉。 只一眼,他便推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浑身血流速度似乎都在这瞬间加快,指尖也有轻微的麻意,不是源于恐惧,而是冥冥之中,他仿佛注定了和眼前之人有一场较量。 对方双目猩红,如蛮神般再次挥刀,车厢狭小,裴颂不及拔剑,直接提起剑身,以整个剑鞘做挡。 两兵甫一相撞,裴颂便觉虎口震麻,试图在马车上借力稳住身形,脚下用力一踏,却只将马车底板踏出一个洞去,无法稳住身形,他被逼得背部撞上后车壁,直将车壁都撞出了裂纹。 萧厉手上刀锋几乎已要压至裴颂面门,眼中的恨意简直要凝为实质,索命般质问:“为什么杀我娘?” 先前同萧厉拼杀,被他刀锋上的巨力震得倒进车厢的车夫,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拿起断剑就要刺向他,萧厉眼都不眨地一脚重重踏下,直踩着他腹部踏碎整个底板,让车夫连人带着碎木一并砸落下去。 马车内空间狭小,裴颂受制连剑也没法拔出,借着这机会,腾出一臂猛击左车壁,将车壁木板击出裂纹再抬脚猛踹,整个左边的车壁也瞬间摔落出去,与此同时他拔剑出鞘,挥砍向萧厉,冷言反讥:“你会站到这里来质问我,足以证明你足够无能。” 在后边提刀狂追的鹰犬们,也纷纷甩出拴有机关钢索的鹰爪钩,抓牢车壁攀飞过来。 萧厉听得裴颂那话,双目充血更甚,用刀鞘格开裴颂毒蛇一样蛰去的剑锋,肘臂下压,斜转刀刃擦着剑鞘带起一片火星子,直向着裴颂脖颈削去,裴颂连忙以剑身抵着剑鞘架住削过来的刀锋,萧厉则重重一脚狠踹向他腹部,裴颂避无可避,生受了这一脚,和身后本就摇摇欲坠的车壁一起跌落下去。 将鹰爪钩钩在后车壁的鹰犬们,也骤然跟着落地,飞奔向前扶住了裴颂。 萧厉从残破不堪的马车上跳下,提着苗刀如视死物一般向着几人走近。 几名鹰犬提刀戒备地迎了上去,裴颂忍着因那一脚而蹿上喉头的腥意,振臂挥开亲卫的搀扶,斜握手上长剑喝道:“退下!” 亲卫见状急道:“主子,您旧伤未愈,不可激战!” 然而裴颂周身杀意凛冽,已提剑再次和萧厉撞上。 他少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这个人,是秦彝亲自教出来的。 既然没死,还出现在了他跟前,他便瞧瞧他教了十几年的“儿子”,又有多大能耐! 今夜的风里裹着挥之不去的焦热,半弦残月高挂在天幕,两人间你来我往的招式,快得只能瞧见刀剑上一片反着月光的寒影,精钢碰撞声震得耳中都是一片嗡鸣。 远处大火燃烧的烟屑,被风卷至这边飘落,仿佛是下了一场细雪。 萧厉刀势狂烈且狠厉,每一道劈斩都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道,他根本不防御,全程都只带着自毁般的势头进攻,身上在大火里被烧伤的皮肉,因为肌肉绷紧表皮皲裂,渗出的血珠随着他挥刀四溅,属实是看得人心惊。 即便是跟着裴颂见惯了死斗的鹰犬们,在这一刻也莫名觉着牙酸。 远处搜寻周随一众人的州兵们,听到了打斗声匆忙往这边赶来,已远远能听见马蹄声和呼喝声。 激战的两人依旧不管不顾,像是撕咬红眼的两头凶狼,大有不死不休的势头。谁身上挂了道彩,下一瞬立马就会回敬对方一道,只是萧厉今夜已连打了两场,身上还有没痊愈的箭伤以及新添的多处烧伤,又被仇恨驱使着一味猛劈猛砍,体力透支得极快。 裴颂寻到间隙,以剑锋压着萧厉的长刀将人逼退了数十步,讥讽道:“还以为你从老头子那儿学走了多了不得的东西,原也不过如此。” “你娘本该死在邢烈刀下,是我救了她,才让她多活了这么些时日,我给她的命,自然也能收回来!” 汗混着血从萧厉额角淌过眼皮,滑入他眼中,涩痛难耐,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狰狞地盯着裴颂,嘶喝一声,以伤换杀,刀锋一倾猛地错开,让裴颂下压的剑锋陷进自己肩头皮肉中,他似不知痛一般,以刀柄重杵在裴颂左肩胛,逼得裴颂闷哼一声连退数步,随即刀尖已朝裴颂心窝送去。 “主子!”边上的鹰犬们惊呼一声,甩出鹰爪钩,一左一右牢牢抓进萧厉肩臂的血肉中用力拉紧。 这样的割肉钉骨之痛和后拽的力道,让萧厉送出的刀刃慢了一拍,裴颂及时避开要害,只余臂膀被刀身擦过,切口平齐的布料处瞬间被鲜血濡湿。 裴颂脸色难看至极,那头萧厉已然力竭,又被两名鹰犬以鹰钩穿钉肩胛牵制了行动,只如濒死的兽般朝着他嘶吼:“我会杀了你!” 裴颂正要开口说什么,数枚梅花镖忽不知从何处弹出,齐刷刷射向裴颂,鹰犬们忙拔刀围拢过去打落暗器护主。 拽着鹰爪钩的钢索牵制萧厉的那两名鹰犬,其中一名喉头正中梅花镖殒命,另一名则滚地狼狈躲闪开,两道穿着寻常短褐的人影从房顶跃下,脸上蒙着布巾,一左一右架起萧厉便逃。 鹰犬们拔步去追,但暗处却又有梅花镖和箭支射出牵制他们,救走萧厉的一名蒙面人甚至猛地洒出一把白色粉末,追得最紧的两名鹰犬害怕是毒,只得赶紧止步闭气。 而前方原本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竟迎面跑来几匹马,两个汉子带着萧厉跃上马背便扬长而去。 有鹰犬不甚嗅到了空气中那白色粉末的味道,忽道:“是石灰。” 自知中计,鹰犬们不由面露愤愧。 裴颂一语不发,只在将手中佩剑丢给身旁的鹰犬后,神情阴郁地抬臂给了先前用鹰爪钩钉抓萧厉肩头的那鹰犬一耳光:“未经本司徒允许,别做多余的事。” 那鹰犬被打了也只谦卑垂着首,不敢有半分怨色。 裴颂这才吩咐下去:“去追。” 鹰犬们很快跃进了夜色中,全城搜寻的州兵们此时方才驾马赶到,马背上的小头目见着裴颂,连忙下马躬身抱拳:“司徒。” 瞧见了他身上打斗的痕迹,害怕是同救走周随的那一众人交手所致,小头目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低垂头颅,一句不敢多问,只等裴颂发作。 裴颂肩头经络受损的旧伤,在被萧厉用刀柄狠贯那一记后,到此时依然隐隐作痛,他神色极为不愉,本不欲再和这他都叫不出名号的小头目多言,正要吩咐他全城戒严捉拿救走萧厉的一伙人,却注意到小头目前额全是冷汗,他眸子倏地一眯:“诛灭周府余孽一事办得如何了?”- 萧厉浑身是血地被宋钦、王虎一众人从醉红楼后巷带进了楼里。别处夜里处处熄烛闭灯,醉红楼却还是一派灯火通明。 他们避开楼里的杂役,熟门熟路地将萧厉背进了一间客房,宋钦让半昏迷的萧厉趴在褥子上,用剪子剪开他两肩被血水和汗水糊得黏在了皮肉上的衣物,瞧见那被鹰爪钩抓得皮肉外翻,隐隐可见骨头的伤口,宋钦忙朝底下人喝道:“去打盆水来!” 郑虎红着眼骂道:“那群狗娘养的!” 底下弟兄推门出去,适逢牡丹听到了风声过来,瞧见趴在床上浑身是血的萧厉,吓了一跳:“阿獾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大夫?” 赌坊东家韩棠宗和何家都倒台后,作为韩棠宗产业之一的醉红楼也被查封过一段时间,老鸨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手上甚至沾过几条人命,被一并送押入狱。 牡丹成了醉红楼新的主人,楼里愿意赎身离开的姑娘们,她都还了卖身契,重新招买下人将醉红楼开了起来。 同从前的醉红楼不同,现在的醉红楼算得上是个雅致地儿,来这里的人即便不是官绅豪商,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宋钦从前还在赌坊做事时,两人便素有交情,后来宋钦开了镖局,道上需要打探些消息,便也常往楼里走动,包下了这间屋作为会客议事的长包房。 宋钦草草擦了擦萧厉身上的血迹,便将金创药洒在他两个溃烂的肩头,喝道:“别请大夫,裴氏狗贼正在四处搜捕我们!” 他话音方落,外边便有年轻姑娘惊慌失措过来敲门寻牡丹,说是突然有官兵闯了进来。 屋中人具是一惊,牡丹忙取下一把钥匙扔给宋钦:“我去将人拖住,你们快进地窖躲着。” 一伙人赶紧转去地窖,连带着沾到血的被褥一并抱了下去,郑虎气得骂骂咧咧:“这群龟孙来得倒是快!” 他们驾马带着萧厉逃离后,很快弃了马,由周随派来帮忙的两名旧部驾马继续溜州兵们,他们则带着重伤的萧厉先躲到了醉红楼来。 一直到地窖门合上,宋钦才脸色凝重道:“周公子逃出生天,二弟又在裴颂那里暴露了身份,今夜整个雍州怕是要被掘地三尺了。” 郑虎后怕道:“还好月桂大娘她们已被先行送出了城,只可惜萧大娘……那天杀的裴氏狗贼!” 一想到萧家那场大火,郑虎便恨得眼睛发红。 萧厉的三个干娘,是在他回来问过萧蕙娘消息后,便被送出的雍城。宋钦觉出事情有异,已将镖局里的杂役都辞了去,只留了一帮出生入死过的弟兄听候萧厉调遣。 但萧厉怕连累他们,今夜看到周府的火光,还是选择了独自赶去。 宋钦看向一旁上了药彻底昏死过去的萧厉,叹道:“半年前大娘出事,便已成了二弟的心结,这回又摊上这样的事,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萧厉陷在了梦境里。 他浑身似被火烧一样灼痛,挣扎着想爬起,却发现是在他四岁那年跌进的火盆里,炙红的炭火灼得他生疼,他一如记忆里般在哭,眼睛却涩痛得流不出一滴泪来。 视线里那些飘摇的红绸荡开,他被年轻的萧蕙娘轻柔地抱起,心疼地检查起他身上的烫伤:“獾儿莫哭,娘亲吹吹就不痛了……” 是他在年轻的萧蕙娘脸上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萧厉心口剧痛,张嘴急促想唤一声“娘”,喉咙里却哑得像是堵了一把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莫哭,莫哭……” 萧蕙娘抱着他柔声安慰,从房梁上飘下的匹匹红绸,却似乎燃烧了起来,周遭一下子变成了被大火包裹的城西萧家。 “娘!”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呼吸急促,面白如纸。 守在床边打盹儿的郑虎一激灵醒来,几乎喜极而泣:“二哥,你可算是醒了!” 萧厉见着人,用力拽紧郑虎问:“我娘呢?” 郑虎眼神一痛,不忍作答。 躺在床上的萧厉,这会儿意识似才全部回笼,苍白干裂的唇缓缓扯开一个自嘲的笑,松了拽住郑虎的手,说:“是了,娘已经死了。” 郑虎看得痛心不已,刚想安慰萧厉几句,却见萧厉面色煞白地撑着双臂便要起身。 郑虎忙手忙脚乱地把人按住:“二哥你身上旧伤添新伤的,这会儿可下不得床。” 萧厉一把将人挥开,撑刀起身猩红着眼嘶喝道:“我要去杀裴颂给娘报仇!” 郑虎赶紧又抱住了他的腰,一边大声唤石室外的人进来帮忙,一边道:“报仇也得把伤养好了才行啊,裴颂那龟孙,现在身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高手,连只蚊子都飞近不了,咱不能去自投罗网啊……” 闻声进来的宋钦带着一众弟兄,七八个人用力按着他手脚,才把萧厉按回了床上。 得到旧部回去复命后,赶来醉红楼同宋钦等人接头的周随跟着入内,见此情形,揭下兜帽对宋钦一众人道:“让我同萧将军说几句吧。” 宋钦带着底下弟兄先退出了地窖内这间石室后,周随方才望着被绑在床上的萧厉开口:“我明白将军心中的痛楚。” 方从一场灭门惨案中逃脱,他整个人也是形销骨瘦,道:“我娘死在我爹灵前那会儿,我也痛不欲生,想着即便是拼上自己这条命,也要给她报仇。可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拼上了性命,我也杀不了裴颂。正如方叔所说,我若死了,才是真正再无人能替我娘和周家上下几百口人报仇。” 他自嘲笑笑:“说我自欺欺人也好,说我贪生怕死也罢,但我如今就是想活着,屠虐我整个周家的,不仅是裴颂,还有他手上碾人如蝼蚁的权柄。这样的人怎么配得这天下呢?我潜伏于雍城,只为有朝一日能在公主北上伐他时,尽一份力,便也算是报仇了。” 他望着萧厉恳切道:“将军是远比在下有本事的人,万不能意气用事枉送性命。将来于战场上阻裴颂征伐,打散他手上那支不仁之师,再取其项上头颅,何尝不是报仇?” 萧厉因方才用力挣手上绳索,身上缠了多处纱布的伤口都又渗出了血迹,他近乎麻木地沉默望着一处,嘶哑吐出两字:“松绑。” 宋钦他们绑得紧,周随解不开那绳索,又唤了宋钦一行人进来,郑虎看萧厉这模样,还有些犹豫,宋钦倒是什么都没说地解开了绳子。 萧厉眼神麻木而沉寂,但总算是没再提要去找裴颂寻仇,唤了宋钦一声:“大哥,有吃的么?” 一屋子人都有些怔愣。 萧厉说:“肚子有些饿了。” 郑虎听得鼻子有些发酸,宋钦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但还是很快应声:“有!你等着,我这就给你端来。” 萧厉昏睡两日后醒来,吃了三碗饭。接下来几天,他基本上也都是这个饭量,只是都不怎么说话。 因为体格强健远胜旁人,又开始按时进补,他那一身寻常人得养个一旬半月才能好转的伤,倒是很快便有了起色。 州兵们搜查至今,仍没找到人,已有些沉不住气了。但似断定了他们不可能逃出城去,封锁四大城门张贴通缉令后,挨家挨户搜寻,一尺一寸敲地找寻有无地窖暗室。 州兵们又一次进醉红楼搜寻时,适逢徐夫人前来逮偷腥的徐员外,拿着擀面杖将人从楼上撵下来,徐员外在大堂里抱头鼠窜,扯着客人或仆役就往人身后躲,最后还躲到了负责搜查醉红楼的小头目身后,徐夫人怒不可遏,拿着擀面杖边骂边左抡右砸,不甚一棍抡到了那小头目脸上,直将人给打了个乌眼青。 这场闹剧引发了不小的骚乱,徐夫人愧疚不已,赶紧丢了擀面杖给人赔不是,牡丹也出来安抚。 小头目心下虽窝火,但徐夫人愧疚得两个金元宝往他手上一塞,顶头上司又常来楼里找这醉红楼的牡丹,在人家的地盘上上,他便也不好发作。 等场面重新得控,州兵们继续搜查时,徐夫人又向小头目道了两句歉后,犹不解气地捡起擀面杖,继续将丈夫打上了车,让车夫打道回府。 此事一度成为整个雍州城内的笑谈且不提,州兵们将整个醉红楼翻了个底朝天,终也没搜出什么。 ——萧厉早借着徐夫人和徐员外在醉红楼大堂弄出的那场闹剧,趁乱扮做小厮出了醉红楼,藏进了徐家的马车里。 周随和徐家都是温瑜放在雍州的一步棋,只不过周随在明,徐家在暗。周随在周府被抄当晚,能躲过裴颂那边的搜查,便是徐家出的力。 而宋钦等人,州兵们并未见过其相貌,裴颂也一直以为当晚救走萧厉的是周随的人,张贴在城门口的通缉令上,画的便都是萧厉和周随的旧部们。宋钦、郑虎他们稍微换身装束,就能避开州兵的搜查。 萧厉和周随在裴颂给锦州运送第一批物资时,通过徐家的货船走水路离开了雍州。 徐家在裴颂初入雍州时,就给了他留在雍州主事的裴将一大笔孝敬钱,后来裴颂征不上粮,欲拿商贾们开刷,徐夫人又极识时务地把一早囤积的粮食“捐”了出去,做足了表率,在雍州商贾里,算是在雍州官府那边极为得脸的。 裴颂要从雍州把粮草改道运去锦州,需征用不少商船,徐家的货船便也在列。 借着雍州官府的水路通行文书,萧厉一行人和周随的部下们便扮做徐家货船上的杂役,堂而皇之地出了被围成铁桶的州境。 几日后,货船在一处渡口短暂停泊,杂役们下船采买物资,萧厉和周随一行人进了当地徐家名下的商铺,从商铺后门再离去时,俱是一身便装,徐家真正的下人们则换上那身杂役服饰,采买了所需物资回船上。 货船只停泊了两个时辰便再次启程,萧厉和周随驾马立在一处能俯瞰底下整个青江的山崖,目视雍州的船队行远后,他侧首对周随道:“雍州一行,多谢了,就此别过。” 周随骤听这话,觉着有些奇怪,但他以为萧厉是要先去安顿他那几个干娘,忙道:“随的性命都是萧将军救的,怎敢担将军这一声谢,随便先去坪州等将军,等将军带诸位大娘前来,随再登门拜谢。” 萧厉本掣了缰绳欲走,听周随这样说,忽又回头看他一眼,道:“去了坪州若不想摊上麻烦,就别提你在雍州见过我。” 周随愈发觉出不对劲儿来,追问道:“将军此话是何意?” 后肩还是隐隐做疼,但萧厉已分不清是源于锦州的那支毒箭,还是不久前鹰爪钩留下的伤所致,他攥紧手上缰绳,在打马驶离时道:“我在坪州是叛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28 23:59:32~2024-07-02 23: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宣叽妙语盛灵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影花匠 38瓶;飞絮 24瓶;kfpy_L 20瓶;宫秋十六夜 11瓶;木子说书、太阳暖洋洋 10瓶;终是自在 8瓶;小赵、Ani、以后爱吃竹子 3瓶;事业有成三小姐、ll 2瓶;shinecherry、59914551、岁岁讨厌碎碎、改个名吧、胖狐狸、53109145、八宝粥、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风起 周随因为萧厉那话一时怔住, 想再同他说些什么时,却见萧厉早已走远。 风吹林海,山间草木葳蕤, 萧厉行过一处山坳, 便见等候多时的宋钦和郑虎一众弟兄, 见他过来, 众人从树下站起身,不少弟兄唤他“二哥”。 萧厉朝着他们点了头,宋钦招呼道:“走吧!” 众人拿了东西欲上马,萧厉迟疑一二, 叫住宋钦:“大哥,我已不是坪州的什么将军,你带弟兄们跟着我,我没法保证大家都能挣个好前程……” 宋钦重重一拍他肩头, 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他笑问:“我从前带你们进赌坊做事, 又让你们挣了个什么前程?” 他转看向众人:“如今世道大乱,井里的王八山里的□□都在称王称霸, 那些个市井里的无赖,往军营里一钻混身兵服出来,就敢到处撒尿圈地, 耍天王老子威风从百姓头皮上刮膏搜脂。弟兄们做本分生意开镖局,也隔三差五地叫人找茬收孝敬钱,只要能不再受这鸟气,咱学人落草为寇、进山做那绿林匪都行!” 众弟兄都朗声大笑附和着说是。 郑虎也道:“二哥,可别说那些见外话了,只要咱弟兄们在一块, 哪儿不是去处!” 萧厉自是知道这份无条件的信任有多可贵,他拎着萧蕙娘骨灰盒绸布系带的手紧了紧,压下心中那份震荡,翻上马背对众人道:“好,接了干娘她们,咱们就去通州,闯一番天地出来!”- 七月末,大梁镇国公主菡阳率仪仗三千,出关前往陈王庭联姻。与此同时,北伐裴颂的梁、陈、魏三方兵马,先行部队也开始拔营开往锦州。 温瑜出城那天,城内百姓自发地跟着送亲队伍出城相送,追着她的车驾哭着唤她公主。 温瑜一身婚服坐于轿中,视线被头冠上垂下的繁密玛瑙珠帘格挡,纵使打起了左右车帘,却也瞧不真切那一张张红着眼唤她的面孔,只有那一声又一声凄切不舍的“公主”,在锣鼓声和鞭炮声中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她耳膜。 温瑜隔着珠帘,也红了眼眶,挺直脊背,再不敢往那些呼声的源头看去一眼。 这是从洛都之祸后,她一直都在走的一条路。 只是初时为她送嫁的,只有兄嫂和母亲,而今,又多了整个坪州城的百姓。 到了百刃关城门,远远便能瞧见城门外黑压压一片的陈国接亲军队,温瑜叫停仪仗车队,在昭白的搀扶下走出十六人抬的鸾轿,李洵、陈巍、范远等一众臣子都立在城门口,见了她,百味杂陈地拱手唤她“公主”。 温瑜遮面的珠帘在下轿前便已被勾至头冠两侧,她点着大婚的秾艳妆容,却无半分妩媚,积在眉眼间的,只有梁地百十年里淬出的华贵与威仪,她望向众人,眼中有不舍,有复杂,独独没有怯弱,开口道:“诸位,便送到这里吧。” 在场臣子都明白,她这一去,是已一己之力,重新撑起整个大梁的国运,已有官员垂首抹泪。 李洵一双眼亦是通红,他喉头滚了好几遭,才道:“令公染疾,卧病在床,未能亲自前来送公主,让老臣代祝公主此行顺风。” 温瑜和李垚师生二人,在毒杀萧厉一事生出嫌隙后,便再未见过。 此刻听得李洵这话,温瑜也并未多言什么,只在回首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梁地后,对着在场百官深深一揖:“大梁,便托付与诸位了。” 此言一出,在场梁臣无不心酸,啼泪声一片。 骑着高头大马等在陈军阵前的姜彧,看了眼日头后,又瞥向城门处还在同梁臣们作别的温瑜,视线在那张极致美艳又极致威严的脸上多停留了一息,才移开对亲卫道:“去催促一二,该启程了。” 亲卫很快小跑着过去说了什么。 姜彧看到温瑜朝这边投来一瞥,他已不再受坪州监禁,反倒是温瑜即将踏入他们陈国境内,局势已不同了,按理说,他不该再对这位大梁皇女存有什么惧意。 可温瑜眸光不温不火地落过来时,他仍是觉着浑身都不自觉地僵直了。 他后来方明白,纵使那一眼再寻常,却也是来自一个族群的王的注视。 温瑜重回轿中,所带的三千人的仪仗队,被接亲的陈军簇拥着继续往南。 姜彧在队伍启程后,驾马欲靠近温瑜的车驾,左右随行的青云骑当即拔剑出鞘,如临大敌盯着他。 姜彧很是意外,无奈笑笑,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无任何恶意,隔着温瑜车驾外落下的车帘大声道:“小臣前来只为告诉公主,在抵达王庭前,会先穿越小半月路程的戈壁,荒漠里昼夜温差大,也常有狼群出没,还望公主的部下们多加警醒,公主路上有任何需要,也都可吩咐小臣。” 驾马行在温瑜车驾边上的昭白,并没有让青云卫们收刀的意思,她靠近车窗附耳过去,似听里边的人吩咐了什么,再直起身时,面无表情盯着姜彧道:“公主说她知道了,多谢姜统领好意。” 从她的神情和嗓音里,实在是难听出什么谢意。 姜彧无所谓笑笑,朝着温瑜的车驾行了个他们陈国的礼后,驱马驶离了此地- 高耸于百刃关峰顶的城楼上,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拄拐望着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在蜿蜒山坳间渐行渐远,满目沧桑。 李洵登上城楼,同老者一道望着远去的军队,叹道:“您都到了这里,又为何不肯当面去送行?” 城楼上风大,李垚头上那梳得一丝不苟的稀疏白发,竟也被吹乱了些许,他道:“那孩子对我有怨,想来是不愿见我的。” 李洵一听此言,想到萧厉的“死”,又是一声叹息。 李垚背着一只手,有些佝偻地拄拐转身,在萧萧风声和旌旗猎猎作响声中道:“回了。”- 雍州境内的裴臣们,近日人人自危。 先是周随和那萧姓小将,在封锁全城搜查了快半月后,仍不见踪影,后南境的梁、陈、魏三方兵马,又挥师直指锦州。 更为不妙的是,魏岐山的主力军在北境战场上,也愈发激进,当前的时局于他们裴氏,从各种层面而言,都大为不利。 南境锦州和北境莫州的战报,隔三差五便又送来,可见形势之危急。 然而裴颂直至此时,仍没有赶赴任一处督战的意思,他坐镇雍州,对底下下的命令,依旧是不惜一切代价捉拿潜逃的周随、萧厉等人。 雍州主事的裴将和当日负责去周府抄家的将领,早已受了重罚,然而搜查一事,仍是没半分进展。 这时间拖得越久,底下官员们便越胆战心惊,每每被裴颂传见,无一是还没走进那扇门,便先被冷汗湿了半背。 这日裴颂的亲卫捧了从各地送来的急报去见裴颂,还没靠近房门,便听见里边传来的训斥声,随即是什么杯盏摔碎的声响,以及官员惊惶的告罪声。 须臾,在里边被训话的大臣形容狼狈地推门而出,灰头土脸离去。 亲卫缓了两息,才抬手叩门。 “进来。”里边传出低沉又烦倦的一声。 亲卫推门走进,将手中急报呈上案头,垂首恭敬道:“主子,锦州和莫州传来的急报。” 裴颂背靠太师椅坐着,肘关抵在椅子扶手处,五指撑额,周身气息沉郁,已然是烦倦至极的模样。 他并未看亲卫呈上的信报,问:“江美人那边,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亲卫回道:“一切如常。” 裴颂掀开眼皮:“身边伺候的人呢?有无添进新面孔。” 亲卫摇头。 裴颂眉宇间的烦躁便更甚了些。 萧厉没死,还好好的出现在雍州同周随在一起,那就说明菡阳并未中他的离间计,而是故意在坪州放出了萧厉身死的风声迷惑他。 反倒是他利用江宜初给她们设局的事暴露了。 在此之前,菡阳就已有手段安插人到江宜初身边,如今东窗事发,为了江宜初的安危,菡阳不可能不另外派人保护江宜初。 然而他的人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那就只能说明,菡阳的人藏得够深,够隐蔽。 再联想到消失在雍州城内的周、萧二人,裴颂脸色愈发难看了些,他满眼阴鹜道:“原是这样……” 亲卫没听懂裴颂话中意思:“您是指?” 裴颂阴沉地笑了声:“我拔掉周随这颗菡阳放在雍州的钉子,他周家都已陷入绝地了,当夜逃出去的人,却还能在封锁全城月余的搜查下不见任何踪迹,这说明什么?” 亲卫被点醒,惊道:“城中还有周家的内应!” 裴颂眼中戾气尽显,吩咐道:“去查。锦州有韩祁守着,又有裴十三帮衬,短时间内出不了乱子。莫州有先生坐镇,也不会让魏岐山占去多少便宜,雍州如今是我裴氏腹地,可万不能再让虫子钻孔于此了。” 亲卫当即领命退下。 追查一事有了眉目,裴颂神色好转了些,随手翻开呈放在案头的一封战报,扫过上边字眼,在亲卫已要拉开房门时,忽又出声:“回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02 23:59:30~2024-07-04 23:3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周五、天月将白 30瓶;踏莎行草 20瓶;53109145 18瓶;可口可乐 13瓶;kfpy_L 8瓶;鱼豆腐手拍粉呐 6瓶;太阳暖洋洋 5瓶;大圣的妈妈是石头 4瓶;小赵 3瓶;事业有成三小姐、请你吃生菜 2瓶;咧咧大眼仔、改个名吧、岁岁讨厌碎碎、范海辛、哈哈哈哈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故人 亲卫止住脚步, 回身问:“主子还有何吩咐?” 裴颂将看过的那封战报甩扔至案头,问:“锦州副将于一月前遇袭而亡,此是如何一回事?” 每日需裴颂经手的折子多如牛毛, 诸如决定攻打哪个县邑, 需如何处置战俘, 哪地征粮不够, 打算强征或从别地另买……部将们递折子问这些繁琐的军务,其目的主要是在知会裴颂一声,裴颂这边加盖印章将折子送回后,便代表过目准允了。 但裴颂常有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 于是一些不要紧的公文,便都是亲卫们看后,口头同他禀个大概,即可盖印送回。 锦州在前去招降途中遇袭死了个副将, 还算不得紧急军务, 上回递折子来禀此事, 又撞在了裴颂同萧厉交手负伤、封锁全城搜索无果的枪口上,裴颂无心处理这些旁事, 便是由亲卫代为处理的。 此时被问及此事,亲卫如实回道:“裴沅都尉先前来信说,锦州副指挥使崔护在前往通州招降途中, 遇袭身故,疑心是通州境内背靠魏岐山的几个官县所为。未免战前死了副指挥使士气低落,也为先震慑通州境内所有县邑一二,裴沅都尉决定出兵攻打那几个官县,杀鸡儆猴。” 裴颂显然并不在意裴沅处理的结果,而更在意那天伏击的诸多细节, 他不自觉拧眉问:“对面多少人伏击的?” 亲卫道:“千余人。” 当日萧厉带着张淮、阿牛他们一早在山上用连环绳套拴了滚石擂木,等锦州裴军路过之际,再砍断绳索,做出有百来十人伏击的假象。 岂料底下兵卒们在锦州副将死后,不敢直接当逃兵,又怕回军中后受罚,小头目们便事先交代底下兵卒,回去统一口径,谎称遭受了千余人的伏击。 裴沅和镇守锦州的韩祁,由此料定极有可能是通州境内背靠魏岐山的几个官县所为。 两人早就打算在南境之战正式打响前,先除去通州那几个官县。毕竟他们一倒,通州境内就只剩些匪县和起义县,鼠目寸光,难以翻出什么风浪,接受招降只是早晚的事。 可若是放任那几个官县不管,等锦州和梁、陈、魏的三方兵马交手,他们必然也会蠢蠢欲动。 故而派副将前去招降,是一出先礼后兵。 那几个官县若是识时务,就此归顺于裴颂,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知好歹,那也就没留他们的必要了。 但副将身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溃逃回营的残兵们,将整支锦州大军搅得人心惶惶,锦州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沅和韩祁断定是那几个官县知晓了他们的意图,选择的先下手为强,在写折子禀与裴颂的同时,就已对着通州内仗着魏氏撑腰当土皇帝的几个官县发动了突袭。 裴颂也是在看到锦州最新战报上,提及副将死后他们成功攻占了通州几个县邑,才突然发问,他疑心锦州副将之死,或许跟萧厉有关。 毕竟副将死的时间,同萧厉出现在雍州的时间没间隔多久。 但听完这伏击人数后,裴颂又觉着不可能是萧厉,锦州的斥侯们不是聋子瞎子,不可能放任千余梁军入境,还毫无所觉。 除非……是魏岐山那边同大梁合作后,坦言通州境内有他们的人,大梁那边这才派了萧厉前去,借着通州几个县邑的兵力伏击了崔护。 裴颂重新看向扔在桌上的那封折子,眸光晦暗不明,最后只对亲卫道:“知道了,退下吧。” 纵然是他想的这般,裴沅也稳妥地摧毁了倚仗魏岐山的那几个官县,不管大梁菡阳那边意图使什么阴谋诡计,暂且都已不可能对锦州战局造成任何影响。 而他只要揪住雍州境内潜藏的暗钉,让菡阳在他这里成为瞎子、聋子,后面也有的是机会再收拾潜逃的萧、周二人。 亲卫自是琢磨不定裴颂心中的想法,得了他这话,也识趣地没多问,再次颔首退下- 八百里外的锦州大梁军营,随范远一道前往前线督战的李洵,手拿一封信函,一面看一面大口灌着凉茶。 天气炎热,帐篷的油布顶抵不住毒辣的日头照晒,里边热得跟蒸笼似的,纵然掀起了帐篷门帘透风,可拂面而来的风仍是滚烫的。 李洵在帐内坐了一上午,后背早已被热汗湿透。范远从外边进来,站在门口任亲兵帮自己卸甲,那臂缚一脱,里边积着的汗直接淌落一地,他接过亲兵递来的帕子胡乱往脸上抹,一张脸连着脖子都晒得熟红,骂咧道:“这天热得,把番薯往太阳底下的沙地一闷,都能直接吃烤地薯了!” “那倒省柴火了……”李洵接着茬儿,话说到一半,忽地激动得将手中茶盏都打翻了。 茶水沾湿了案上一堆公文,他忙拿起公文抖落上边的水渍,一旁的近卫则赶紧拿了帕子过来擦拭。 范远刚从桌上端起一盏凉茶还不及喝,见状不由问道:“怎了?” 李洵拿起手上那封信函在次年细看确认后,难掩激动地道:“周……周随来信……” 范远看他这模样也不像是慌张,喝着茶不解道:“来信便来信了,你这副模样作甚?” 话说到一半,范远忽地整个僵住,赶紧也放下了茶盏问:“莫不是萧兄弟他娘有消息了?” 李洵摇头,范远兴头顿时又去了一半,重新端起茶盏道:“那雍州境内还能出什么事?” 李洵那口气终于缓过来了,道:“他说萧厉还活着!” “噗——” 范远激动得直接一口茶水呛喷了出来,咳嗽两声后仍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李洵重复了一遍:“萧厉还活着!” 范远难以置信道:“此话当真?” 李洵把周随的信拿给他看:“周随在信上说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范远赶紧抢过信件细看起来,周随在雍州时,就常秘密给坪州传送消息,如今雍州境内的旧部们被拔除,但雍州以外的线人还在,联系上后,信件仍能送到坪州去。 温瑜给了李洵、陈巍二人并行监国之权,遇大事难以决议的,则需再请示李垚,李洵前往锦州前线后,从大梁腹地雍州和北境传回的密信,便是第一时间先送到他手上,以便他及时应对。 范远看完信后,心下可谓是百感交集,叹道:“我就知萧兄弟那样的人物,必是冥冥之中必有上苍庇佑的。” 李洵在高兴退去后,已又愁起来:“令公那一箭,怕是让萧将军心中有了芥蒂,看周随信上所言,他应已不愿再回南境梁地。” 范远是行伍中人,和萧厉同为武将,更能明白萧厉受这样一遭不白之冤的心境些,想了想道:“萧兄弟这是受了委屈,再加上痛失亲娘,即便是个泥人,也没有就此揭过的。” 李洵当然明白他们这边得赶紧去信同萧厉解释清楚,但他就怕萧厉已在坪州被伤够了心,若对方说什么也不肯再为大梁效力,错是在他们大梁,他们当然也没脸面去一直烦人家。 只是若失此将才,便是李洵也深觉痛惜。 他思索一番后:“这样,我先命人去寻周随,看能不能联系上萧将军,若能联系上,我先代令公过去向他赔罪。公主那边也赶紧递信去,公主一直对误杀萧将军自责不已,同令公也生出了嫌隙,萧将军既还活着,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范远也觉此法可行,点头称好。 李洵当即便急急出去欲唤人,行至一半,忽又赶紧折了回来:“瞧我,可真是忙昏头了,周家被抄,借徐家的货船逃出,公主早交代过若有此一天,得赶紧铺饵祸水东引,要是瞒不过裴颂,还得让徐家舍弃雍州境内的产业,做好断尾求生的准备。” 他回到案前研墨提笔,一一部署下去。 范远在知道萧厉还活着后,已然是兴致高涨,哪怕还是热得额前直冒汗,心下却也无先前那般烦躁了,他道:“成,这些事就交与你了,我再派探子往通州那边去打探打探,前些日子锦州突然发兵打了通州好几个同魏岐山来往密切的县,说是他们伏击杀了前去劝降的副将崔护。北魏那边以此邀功哭惨,在组建前锋营派兵上推三阻四的,我一直觉着此事有古怪,咱打锦州的战术是三方一起制定的,他们北魏同通州那几个县有联系,又没事先同咱们知会过,现在管我要军功不肯出人,哪有这样的狗屁道理?” 李洵也越听越觉不对劲儿,道:“此事是有古怪,想来锦州那边也是一早就盯劳通州的,在同咱们开战前,先拔除那边亲近魏岐山的几个县邑是必然,魏岐山守着燕云十六州,打了多少年的仗了,会分不清这点利弊?” 李洵以指杵着舆图上的通州十七县,继续道:“这些个县官也不是傻子,都知道裴颂名声臭,初时能靠着魏岐山,自然不会拒绝这根橄榄枝。现在裴颂动真格要打他们了,魏岐山在南北的兵力离通州都远,不可能去援,只要裴颂条件给够,哪有不降的?” 他顿了顿,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道:“北魏那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几个县是墙头草,压根就没打算真正用他们。只是锦州出兵的这由头,让北魏那边也有了理由叫嚷罢了。” 范远听得“啧”了声,“照你这么说,在裴颂决定打下那几县后,北魏同那几个县应是没甚联系的,那会是何人突袭锦州前去劝降的兵马,还杀了崔护?” 李洵沉吟一二道:“或许是他们锦州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亦或许,也是一招祸水东引?” 范远听出李洵话中还藏了机锋,问:“怎么说?” 李洵提笔在纸页上写了偌大一个“斗”字。 范远很快明白过来:“你是说……通州境内那些县邑内斗?” 李洵颔首,讳莫如深道:“虽说历来都是大鱼吃小鱼,可那大鱼,不也都是从小鱼长起来的么?死这几条大鱼,肥通州境内小鱼们,应是能一下子肥起来了,只不知是哪条小鱼做的局。” 范远哈哈大笑道:“既有如此才智,想来等咱们推平了锦州,很快便能在通州会上一会了,这等能人,李兄可得替公主招入麾下。” 李洵只是笑,并未接话,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通州,平登县。 萧厉坐在一处高坡上看日落,这里山势高,能瞧见南边大军往北行军的官道,也能瞧见更南方的群山。 张淮踩着青黄发褐的野草走过去,对着萧厉拱手道:“淮恭喜恩公已达成大业的第一步。” 萧厉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张淮一眼道:“我说过了,无需再唤我恩公。” 张淮坚持:“淮要跟着恩公共谋大业,礼万不可废。” 萧厉回首望着身后山下新修的练兵场和有模有样扎起的营地,道:“我不为什么大业,只为跟着我的这一帮弟兄,在这乱世里能不屈膝做人。” 张淮跟着他看向下方营地,笑说:“休说这乱世,便是太平盛世里,想不屈膝做人,都难如登天。” 他意味不明道:“恩公之志,在淮看来,可不小。” 萧厉看他一眼,张淮笑笑转移了话题:“恩公这一计的效果,远比淮预想中的好。那些个县官虽没作恶到让百姓揭竿而反的地步,却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只不过是被百姓推翻的县,县官已不屑摆那副为民谋事的虚伪嘴脸了,那几个县官还愿意做戏哄哄百姓罢了。” “恩公借裴颂之手为民除了害,然以裴颂四处搜抓流民修筑防御工事的名声,当地百姓却也不会对接管县邑的裴军有什么好脸色。惧裴颂威势归顺的县邑,无一也只是带过去了个名头,县内兵丁、百姓,皆惧被带去修旧长城,早四逃往别县了。此正是我等占着起义军名头的县邑壮大的好时机,不过几个匪县近日气焰极盛,恩公意欲如何?” 萧厉道:“先留着吧,锦州的裴军未必就彻底罢休了,咱们行事有人做掩,不是什么坏处。” 张淮听罢笑着拱手:“淮知晓了,淮这就吩咐下去。” 他往坡下走时,适逢郑虎前来找萧厉,阿牛跟他赛着走似的,铆足了劲儿往前冲,郑虎本没同这么个傻小子比的心思,可一瞧着他劲头足得真跟牛犊似的,便也起了比一比的念头,一路急奔上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见着张淮,两人气喘吁吁同他打招呼,张淮笑问:“找恩公呢?” 郑虎撑着膝点头喘气,阿牛背靠一棵大树,也没好哪儿去。 张淮给二人指了个方向,累得半死的两人竟又如两头斗牛一般往前急冲了出去,郑虎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抱怨:“二哥也真是,怎地每回都跑这鸟不拉屎的荒坡上来看南境三方联军的动向……” 阿牛气喘吁吁反驳:“才不是,他在看南边的大姐姐……” 郑虎跑着跑着,脑子卡壳了一下,叫住阿牛问:“等会儿,什么大姐姐?” 阿牛以为他是想赢自己,才不等他,更加使出吃奶劲儿往前奔:“大姐姐就是大姐姐!” 张淮本是无心听两人的打闹的,但阿牛那话,忽地让他有些若有所思起来- 入夜后的戈壁滩,冷得像是深秋的北境。 接亲和送亲的将士们已呈圆形排布扎好营帐,温瑜的帐被围在最中心,外围紧密排布着青云卫们的营帐。 昭白带着人在帐外生了火堆驱寒煮宵食,温瑜换了一身轻便的寻常衣物坐在火堆旁,身边跟着铜雀和一名女青云卫,将下巴搁在臂弯处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出神。 她平日里威严得叫人不敢接近,这种时候身上那一层硬甲似乎才化开,在月色下流淌出令人不自觉倾慕的柔软来。 铜雀捧了煮好的宵食过来唤温瑜用,她不知是在出神想什么,铜雀唤了她两声,她方才“嗯”了声抬起头来。 铜雀将碗递过去,笑说:“公主,用饭了。” 等温瑜接过瓷碗,铜雀瞧着她方才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枚鲤鱼木雕,在一旁坐下问道:“这木雕应是公主很重要的人送给您的吧?奴婢瞧着在雍州那会儿,您便一直带着了。” 她看那木雕并未漆色,不像是什么珍贵物件,但能叫温瑜这般宝贝地一路带到关外来,肯定就是送这木雕的人不一般了。 温瑜正用调羹搅着碗中的稠粥,闻言动作滞了一瞬,缓了一会儿才说:“嗯,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故人送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04 23:37:44~2024-07-07 23:5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阳暖洋洋、Lam、从吾草、苏陌 10瓶;终是自在 5瓶;kfpy_L、小赵 3瓶;日日日日日、岁岁讨厌碎碎、事业有成三小姐、哈哈哈哈哈哈、明昀、胖狐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敌袭 铜雀一听这话便知自己起错话头了, 她心下愧疚,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岔开话题,正苦恼着, 忽闻军阵外围有骚乱声。 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 一枚裹着黑油铁网的巨大火石球, 已划过营地上空, 径直砸向了最中央温瑜所住的营帐。 那用油布和硬木搭建起的军帐,瞬间在爆破声里化作一堆齑粉碎木,铜雀和几名青云卫就在温瑜边上,在变故发生的刹那, 立马扑拢过去,用身体围成一道铁壁,替温瑜挡下了所有风沙碎石。 这突来的变故,让整个营地瞬间乱做了一锅粥。 好在青云卫们训练有素, 意识到敌袭后, 不管离主帐多远, 第一反应都是扔下手边的事务,拔出兵刃向着温瑜聚拢御敌。 扎好营帐后去巡营的昭白也很快驾马狼狈奔回, 见着被青云卫护在中间的温瑜才放下心来,翻下马背走向温瑜道:“公主,有敌袭, 您先随奴等避一避!” 她说着递来一件深色的披风,让温瑜先披上,同温瑜身量相仿的女青云卫,则换上了她先前的嫁衣,以此来转移突袭者的视线。 温瑜被铜雀等人扑到在地时,后背撞到地上的砂石, 应是被硌伤了,这会儿有些火辣辣地疼,好在她在坪州时,就因长时间处理政务身体抱恙,开始每日抽出半个时辰习练拳脚功夫强身,如今一点挫伤碰伤还影响不了她行动。 她被昭白等人扶上马背后,镇静地抓着缰绳,在一片慌乱中问:“陈军那边如何了?” 昭白牵着马嚼调转马头,答道:“不知,营地里这会儿都人仰马翻的,奴也没来得及去找陈军那边的姜统领。” 火光和厮杀声在不远处的营地里爆开,一行人正簇拥着温瑜急走,后方忽有人打马急追过来,昭白带着青云卫拔刀摆出御敌的阵势,马背上的将领远远地连剑带鞘举起,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待一人一马奔近,才瞧清马背上的人是姜彧,他见到温瑜明显也松了一口气,道:“西陵军突袭,末将这就派人护送公主去安全的地方!” 温瑜拢着披风眉心蹙起:“西陵?” 远处传来的厮杀声更甚,姜彧抬臂蹭了一下脸上的血汗,道:“现下不是细说的时候,末将晚些时候再向公主解释。” 说罢他将食指放到唇边,吹出一记嘹亮的鹰哨,从营地里杀出、即将追过来的一支突袭军队,立马又被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陈军拖住。 姜彧招来一名陈军小卒,同他交代了什么,又对温瑜道:“这是末将军中最好的斥侯,他会先带着公主前往半月湾,末将断好后,自会赶来同公主汇合。” 那斥侯忙对着温瑜深深一抱拳。 温瑜知形势紧急,并未再多说,只道:“有劳姜统领了,切望姜统领珍重。” 姜彧对着温瑜匆匆一抱拳后,调转马头去往激战最烈的营地,方明达和司空畏两个文臣,则被一小队陈国兵马护卫着送过来同温瑜一起先撤离。 司空畏一把老骨头受此惊吓自是不必说,一晚上颠簸出逃下来,只差没把骨头架子给颠散。 方明达路上还好,只是出逃紧急,同司空畏共乘一骑,他又是小辈,少不得得照看着司空畏些,到了月半湾,就被司空畏颠吐了一身。 温瑜被昭白扶下马背时,方明达正怨不敢怨,怒不敢怒地在水边洗自己被吐脏的外袍,司空畏则是煞白着张脸垫着包裹靠在一块大石处缓歇。 陈军那边的小卒显然也不知怎么照顾这老者,只能捧着刚取了水的水壶,小声地询问司空畏要不要喝口水压一压。 但司空畏这会儿头晕眼花的,胃里也直犯恶心,都不敢睁眼看人,眼睛一睁便觉天旋地转,张嘴就要吐,只能恹恹地摆手,示意自己不喝。 温瑜瞧见了,对一旁的铜雀道:“我随身的包裹里应有清心丸,你拿一颗递与司空大人。” 铜雀很快取了药送过去,司空畏被小卒扶着喂下那药后,慢慢才缓过劲儿来,虚弱地看向温瑜:“让公主您见笑了。” 温瑜道:“大人受惊了,只是本宫心中有惑,西陵国境同百刃关相隔甚远,西陵的军队,怎会带着辎重出现在戈壁里?” 从最初那颗火石球砸落在她大帐上空,她便觉出了不对劲。 她预想过此番前往陈王庭联姻,或许会受到诸多小国和部落的阻挠,却没想过突袭的队伍,能直接带上辎重。 对方能准确锁定她营帐所在位置,并且避开陈军的斥侯发动突袭,不管怎么看,都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司空畏在听到温瑜的问话后,本就惨然的一张脸上,浮起了些许羞愧之色,他握紧了水壶道:“我陈国,同他们西陵也算是积怨已久。当初叫那篡位的前晋贼子将我陈国君臣逼出关外时,西陵远没有如今强盛,两国中间又隔了诸多小国和部族,也还算是进水不犯河水。但前晋贼子仗着我陈国留下的国库富盈,穷兵黩武,挥霍无度,屡屡征伐逼迫周边小国和部族朝贡。叫那西陵夷族瞧见了,不免也起了效仿之心。” 司空畏言辞间满是哀意:“前晋挥霍空了国库,又从百姓头皮上去刮民脂民膏,以维持朝中开支,然而拨给守关大军的粮饷又年年锐减,终使得边关弱防,周边小国和部落不仅不再上供,时不时还会攻进关内抢掠百姓,前晋内部也早已分崩离析,民怨四起,无力开战。适逢西陵新皇继位,征伐了周边诸多小国,也以此震慑住了戈壁里的所有部族,从此西陵效仿前晋,要周边小国和部族朝贡。” “我陈国迁居关外的孝平帝,曾娶戈壁洄颜族公主为后,为免西陵欺压周边部落,便联合起洄颜族和诸多部族抵御西陵,此局面一直持续到现在。但西陵日益强盛,几年前吾王还未继位时,西陵便大举进攻过我陈国边境一次,要我陈国从此以附属国称臣,先王不甘受此折辱,才立诏诸王子言谁可大败西陵,便传位与谁。” 后面的司空畏没再细说,但温瑜已然明白,陈王便是那时候赶赴中原,向她父王借兵的。 司空畏恳切道:“西陵狼子野心,至今没放弃蚕食我陈国,见吾王同公主联姻,恐陈和大梁往后互为盾矛,不仅不再惧他西陵,反还会出兵征伐他西陵,这才无所不用其极,欲杀公主您永绝后患……” 昭白听到最后一句,神色便冷了下来。 温瑜倒是神色平静,并没有打断司空畏的意思。 司空畏说到陈国艰难处,伤心涕零:“西陵那边常年派说客游说戈壁里的诸多部族,今夜叫公主遇险,想来便是附近原本归顺陈国的部族,已被西陵策反了。” 温瑜面上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只接过身后的青云卫俸上的帕子,递与司空畏后起身道:“贵陈应早些告知本宫此事的,毕竟唇亡齿寒不是?” 陈国为了当初的谈判,把同西陵的矛盾藏得严严实实的,温瑜不曾出关,坪州的将领们靠着百刃关的天险,也不曾深入戈壁,还真不知陈国和西陵的纷争已激烈到了这地步。 至于西陵和他们大梁,中间隔了陈国和诸多小国部落,两国从无交集。 原本向前晋朝贡的小国们,在前晋崩毁后虽是改朝贡西陵,但当初一统了中原腹地的梁帝,深知前晋的祸国之根就在穷兵黩武,打仗打没了整个国库,又通过加重徭役赋税压得底层百姓揭竿而起,便想着先休养生息,充盈国库,于是只加强了戍边,并未出兵威慑周边小国朝贡。 哪曾想,大梁还没休养生息起来,梁帝晚年的集权和疑心,就又给中原埋下了祸根。 司空畏听到温瑜那话,脸上不由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呐呐不知再做何言语。 他原本想用来替他们陈国开脱、劝温瑜同仇敌忾的话,叫温瑜说了,愈发显得他们之前的隐瞒上不得台面,自是躁得慌。 方明达也聪明得紧,装聋作哑地在一旁搓洗自己的衣物,没上赶着去当那个受气包。 温瑜最后倒是轻描淡写地让司空畏好生休息,自己则带着昭白和铜雀等人去了河滩另一边坐下暂做休整。 铜雀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替她揉着骑马后僵软的小腿时,便忍不住埋怨:“他们陈国那边的人,心眼子都多得跟马蜂窝似的,自个儿都还是个烂摊子,当初在坪州同您摆什么谱?” 温瑜神色倒是平静:“大局上于陈国不利,对我们或许更有利些。” 铜雀听得一头雾水:“咱们不是要借陈国的兵马吗?陈国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怎么帮咱们打裴颂?” 昭白取了烧滚的水镇凉后拿与温瑜,替温瑜解释道:“陈国还面临着西陵这个威胁,同我们结盟,才是最安全的。” 她拿出包裹里的囊饼,扯了一半递给铜雀,继续说:“就像是两条鬣狗,西陵纵使比南陈强盛些,但一时半会儿也咬不死南陈,而南陈同咱们大梁结盟后,就多了一大助力,等诛灭裴颂,再同魏岐山较量时,南陈还有那一外敌在,也万不敢翻脸不认人。” 正说话间,远处忽传来打马声,昭白探头看了一眼,同温瑜道:“公主,那姓姜的回来了。” 须臾,姜彧便拍马到了温瑜跟前,他翻下马背,一身风尘,只是因为模样生得好,倒更添了些冷毅的味道,牵着马缰屈臂在胸前对着温瑜一礼:“今夜叫公主受惊了。” 温瑜见自己随行的车驾和装嫁妆的百十辆马车都跟着军队一起被带了回来,心知姜彧应是击退了那支西陵军的,她眼尾微抬,墨色的眸子幽沉得像是这浩瀚大漠里铺开的无垠夜色,意味不明道:“遇刺之事,本宫经历颇多了,谈不上受惊,只不知贵陈还有多少事瞒着本宫了。” 姜彧纵使还尽量维持着面部表情,但半握拳按在肩头行礼的那只手已骤然收紧,目光也下意识地刺向了方明达。 方明达忙给了姜彧一个眼神,笑呵呵出来打圆场:“公主这话说的,我陈国把家底都掏给公主看了,还能有什么瞒着公主的,今夜西陵占据附近部族突袭一事,我陈国也始料未及啊,您瞧瞧司空大人,那可是半条命都险些交代出去了啊……” 他还欲喋喋不休说下去,昭白看温瑜一眼,会意打断他:“我家公主一夜未眠,有些乏了,先扎营休息吧。” 方明达自是连忙应好,姜彧也吩咐底下部将就地扎营。 等温瑜带着一众青云卫走远后,姜彧吩咐底下人带司空畏去营帐里休息。四下无人后,他方沉下脸质问方明达:“不该说的,你一句都没说漏嘴吧?” 方明达扫视一眼左右后,叫冤道:“在您来前,我一句话都没说过,能说漏什么?” 姜彧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走前仍是警告了句:“既选择了替姑母做事,脑袋要想安稳长在脖子上,就管好自己舌头。”——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07 23:58:36~2024-07-13 23: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nniferC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瓜树、鹿棠、寄诗书 10瓶;吃饱了就不会饿 6瓶;请你吃生菜、太阳暖洋洋、大圣的妈妈是石头 5瓶;kfpy_L 3瓶;改个名吧、以后爱吃竹子、事业有成三小姐、明昀、Stel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较量 姜彧、方明达二人离开后, 隐匿在暗处的一道人影才走出,佯装拾抱了柴禾回去。 昭白见过那名青云骑后,再次掀帘走入帐内, 对着在梳妆镜前拆解头饰的温瑜道:“果然不出您所料, 陈国还有事瞒着咱们, 只是那姓姜的和那方姓胖子嘴都严实得紧, 迄今没让咱们摸清究竟是何事。” 温瑜取下耳坠放入妆奁中,道:“继续盯着,他们越是害怕我知晓的东西,就越是把柄。” 昭白颔首退下, 帐内只余温瑜一人。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绮罗加身,芙蕖玉面,宛若天人,只是眉眼间透出的那股冷淡, 让人瞬间想到高悬于天山上的冷月, 不敢生出任何妄念来。 她取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件饰物——挂在腰封上的鲤鱼木雕, 却没将木雕和其他饰品一并放到梳妆台上,而是压到了枕头底下, 习以为常地铺着满头墨发枕了上去,神色间也看不出任何思念或难过的情绪,仿佛只是一个刻入骨子里的习惯。 大帐外寂静无声, 偶尔有青云骑巡逻走过,脚步也会刻意放轻。帐角留着的一盏烛火,照着案头一摞摞需温瑜过目再送回关内的公文- 五日后,送亲的队伍抵达陈国王都,陈国另派了使者在城门口接见,温瑜一众人被暂且安置在了王都内的驿馆, 只待休整两日,到了钦天监看好的吉日便完婚。 昭白办事妥帖,入城后就让青云卫以各种由头去打探搜罗消息,铜雀性子实在,带着人留守驿馆,直把温瑜住处围成了个铁桶,凡是陈国那边送来的东西,到温瑜暂住的小院门口,便会被青云卫接过,最终送去的东西温瑜有没有用,驿馆的下人自然也无从知晓。 第二日,陈王宫那边派来了个教习嬷嬷,说是奉姜太后之命,前来教温瑜入宫后的规矩,以便她成为新妇后,明白如何侍奉太后和陈王,统率六宫。 说是教规矩,但也有立威和敲打的意思在里面。 昭白禀与温瑜时,温瑜正翻着青云骑们收集回来的王庭情报,神色平淡,只唇边略带了抹讥诮的弧度:“姜太后是想告诉我,这是在陈国,而非梁地了,纵然她们在当初结盟时有诸多隐瞒,当下我也必须依他们陈国行事。” 昭白面露怒色:“他们陈国未免欺人太甚了些!奴去替您回绝了!” 温瑜颔了首,清凌幽沉的一双眸中,依旧看不出半分愠意:“可,就说本宫长途跋涉,又遇袭受了惊,抱恙在床,他们陈王宫的规矩,是受教不了了。” 姜太后想将西陵军的突袭一事,轻飘飘揭过,还要温瑜认清现实低那个头,温瑜却偏要将这事再次摆到明面上来。 那教习嬷嬷连温瑜的面都未见着,就吃了闭门羹,倒也沉得住气,只字不提温瑜遇袭受惊一事,只说自己未完成姜太后懿旨,不能回王宫复命,需暂住在驿馆,等温瑜身体爽利些后,再教她规矩。 铜雀知道对方装聋作哑,这时候又避开温瑜遇袭一事不提后,很是气愤。温瑜倒无多少意外,对方是姜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岂会没有半分城府。 铜雀帮着温瑜收拾桌上成堆的信报时,忍不住发愁:“他们陈国要是就这么同咱们耗上了,可如何是好?” 温瑜已从青云卫打探回的消息中,剥丝抽茧捋出整个陈国朝堂上暗流涌动的几方势力,她继续看着青云卫最新送回的信件,不以为意道:“那便耗着,最先坐不住的,不会是我大梁。” 铜雀听得一知半解,从外间沏了茶进来的昭白解释道:“需要同公主完婚才师出有名的,是他们陈国。” 铜雀听完更气愤了些,用力按着一杳信纸道:“那位姜太后,想来是铁了心想挫公主的锐气,就怕她们后边还不消停。” 大抵是一语成谶,两日后,那教习嬷嬷又来问温瑜身体如何。 铜雀依旧以温瑜身体不适推拒,但那教习嬷嬷这次说什么也要见温瑜,到后边甚至仗着带了十几名宫婢仆役,要硬闯温瑜居处,逼得铜雀带着青云卫们拔剑才暂且将人逼退。 但那教习嬷嬷一张嘴委实厉害,眼见来硬的不行,揪着铜雀带人拔剑这点咄咄相逼,誓要给她扣个藐视她们陈国王庭的帽子。 一众人吵嚷不休之际,内院的门打开,着黑甲白袍文武袖的昭白冷着张脸走出来,喝道:“公主在此静养,何人喧嚷?” 那教习嬷嬷知道昭白是故意发此一问的,皮笑肉不笑道:“老身奉太后之命,前来教菡阳公主王宫的规矩。公主远道而来,身体抱恙,太后心慈仁善,自也体谅公主,允公主好生调养。但老身来这驿馆两日了,却连公主的面也未曾见到,今日求见公主,又被这些刁婢拔剑相向,中原梁地,最重礼乐之道,莫不是这些刁婢胆大包天,趁公主身体有恙,才越过公主这般无礼行事?老身担忧公主安危,今日誓要见公主不可!” 昭白淡漠扫她一眼,开口道:“我家公主在前往王都的路上遇袭受惊,忧心再遇什么意外,这才命武婢持刃把守,望贵国体谅。” 教习嬷嬷再次被人用这话堵,脸色不由有些难看,凭着数十年浸淫后宫练下的城府,才勉强控制住了面部表情,道:“公主身体抱恙,久不见好转,太后也忧心得紧,老身见过公主后,也好带话回宫叫太后宽心。” 昭白寸步不让:“大夫说了我家公主需静养,太后娘娘仁慈,想来是断不会让我家公主带病见客,嬷嬷觉得呢?” 教习嬷嬷同昭白对视着,面上已是连一丝强挤出的笑都不见,两人在眼神中无声地较量了几息,昭白眸光至始至终都漆黑而冷锐,压得教习嬷嬷最后只能勉强扯下嘴角,留下一句“姑娘说的是”,便带着一众宫娥转步离去。 昭白在教习嬷嬷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忽又叫住对方:“劳嬷嬷给太后娘娘带句话,在我大梁,如今我家公主定下的礼乐,才是礼乐。” 教习嬷嬷面上的神情,在那瞬间已完全不能再用难看二字来形容,甚至没再留下任何一句话,直接灰溜溜走了。 铜雀只觉今日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对着教习嬷嬷一众人的背影重重哼了声。 昭白看她一眼,道:“继续守着外院,别放任何人进来。” 她自己则重回内院,脱下靴子只着绫袜上了二楼,推门便见垂下的一道纱帘后,温瑜着一身素锦罗衣,披散的青丝及膝,手捧一卷竹简正对光看着,听见声响后方平淡问出一句:“人走了?” 昭白在门口低敛了眉眼回道:“走了。” 温瑜收起看完的竹简,神色淡淡的,像是全然未把姜太后那边的发难放心上:“让青云卫继续查,将整个陈王庭所有官员的底细都摸清,整理成册拿与我。近十年里对外打了多少次仗,交手的是哪些小国或部族,出兵多少,也全查清楚。” 昭白领命退下后,温瑜才隔着帘幕,看向艳阳高照的窗外。 姜太后想借对付后妃们的那套手段给她立威,让她屈服。 她会从姜家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告诉姜太后她的答复。 这场联姻,本质上是一场明面上一致对外,内里却互相蚕食、看谁是最后赢家的博弈。 她不会成为姜太后的好儿媳,姜太后也无需装出好婆母的做派。 摆在眼前的,从来都只有政治场上划分得一清二楚的利益。姜太后若不明白政敌之间的较量,应在朝堂上,温瑜倒觉得自己或许是高估这个对手了- 教习嬷嬷回宫后的当天下午,便再次带着姜太后的旨意来到了驿馆,只是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位太医。 同上午如出一辙被铜雀带着青云卫拦在院外时,教习嬷嬷这次没有半分动怒的意思,只皮笑肉不笑道:“太后娘娘听闻公主卧病多日,特命老奴带太医前来替公主看诊。” 这次铜雀不敢擅自赶人,派人前去请示温瑜后,才不情不愿地放人进了院中。 教习嬷嬷领着太医和乌泱泱一众宫婢迈步入院时,神情颇有些倨傲,然而等她瞧见大厅内的温瑜时,一口气愣是没从心坎上顺过来,险些被气厥过去。 此前她也料想过温瑜是假装称病的,可大厅内那仅一道纱帘隔着的、倚在软榻上看书的人,谁能瞧出有半分病态来? 既是称病,却连装都不装一下了? 她跟在姜太后身边多少年了,哪怕是从前先王盛宠的宠妃,也没一个人敢直接如此下姜太后脸子的。 一个从梁地来的丫头片子,都已没了母族庇护,这是还想在她们陈国反了天不成? 教习嬷嬷脸上青白交加,半晌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太医见此情形,也有些无措,一时间都不知还要不要给温瑜把脉,正踌躇不知作何时,纱帘后旁若无人翻看着书卷的温瑜开口道:“听闻太后指派了太医前来替本宫看诊,本宫身上疲乏,人也倦怠,总是体虚气短,劳太医诊治一二了。” 太医望着温瑜自纱帘后伸出的一截雪白手腕,额前的冷汗一茬茬儿往外冒,他哪能不知这是陈王宫的两位女主人在斗法呢? 按理说他只管替姜太后办事就行了,可自从踏进这驿馆,太医便觉无形的压力似潮水般一层层漫过来,到了温瑜跟前,更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们此行了也带了不少陈王宫的护卫,但院中那些身量高挑的婢子不动声色围拢之后,仿佛已有杀机在这驿馆内蔓延开。 太医是不愿将性命交代在此处的,给温瑜把脉时,手一直在发抖,额前豆大的冷汗,也从鬓角滑落了好几颗。 温瑜自是察觉到了太医在打颤,她神色平静,望着书页甚至连眸子都不曾抬,语气也温和听不出机锋:“本宫的身体如何?”——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13 23:59:30~2024-07-15 23: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棠、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偏偏意气用事 30瓶;花花花花 20瓶;苏浅夏 8瓶;kfpy_L 7瓶;ll 6瓶;清风蝉鸣 5瓶;改个名吧 3瓶;太阳暖洋洋、岁岁讨厌碎碎、事业有成三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羞辱 “这……”太医心中叫苦, 然被那教习嬷嬷盯着,收回把脉的手后,只得硬着头皮道:“公主脉象温润和缓, 如春水初融, 贵体应是无大恙……” 那教习嬷嬷听到这话, 只觉可算是有了发作的由头, 正抬起下巴要诘问,却被温瑜先她一步轻飘飘问出了句:“是么?” 她纤白的长指按着书封合上书卷,抬起眸来,不怒自威:“可本宫觉着身上不适得厉害。” 太医听到这里, 心下已是咯噔一下,身上冷汗也出浆一般浸透了衣袍。 但温瑜并未看他,目光不温不火地落到了教习嬷嬷身上,倒是一副好商量的口吻:“既然这位太医诊不出本宫的病症, 嬷嬷要不回禀太后, 另请太医来替本宫看看?” 教习嬷嬷脸都险些被气绿了, 偏偏无从找话来回堵温瑜。 太医诊出她身体无恙,可她非说自个儿身子不适, 她还能彻底撕破脸,直言这梁女是装的不成? 更气得她心窝子疼的点在于,这梁女是连装都没装半分, 却要他们陈国生咽下这口气,承认她就是病体抱恙。 太后让她带着太医前来逼见这梁女,本是要锉对方锐气,叫她没法再称病来推脱学规矩。 但梁女此举,无疑是将那一巴掌,狠狠地反扇回了他们陈国自己脸上。 教习嬷嬷入宫二十余载, 自问还从像今日这般气结屈辱过,她忍了又忍,那口恶气却仍是憋得她五脏六腑生疼。 她扭头便铁青着脸发作起那太医:“太后娘娘信任你医术,才特命你前来替公主诊治,你竟连公主是何病症都诊断不出,属实是庸医,枉拿这么多年俸禄!来人,将这庸医拖出去,杖毙!” 太医虽早料到自己今日怕是要大难临头,却没想到教习嬷嬷会如此不留情面,惊惶且委屈,忙跪下声泪涕下求饶:“是微臣医术不精,误诊了公主,但臣家中,下有三岁稚儿,上还有七十老母,求嬷嬷和公主饶微臣一命吧……” 教习嬷嬷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拖下去,免得污了公主的耳!” 两名随行的陈王宫护卫当即便要上前将太医带走,太医痛哭流涕叩头求饶,然而还是被架住了双手往外拖。 一直平静看着这一切的温瑜这才开口:“等等。” 两名陈王宫的护卫不敢无视温瑜的话,又不敢听凭她吩咐,看向了教习嬷嬷,等她发话。 教习嬷嬷已隐约猜到温瑜会说什么,交握于身前的手扣得死紧,才勉强挤出抹皮笑问温瑜:“不知公主还有何吩咐?” 温瑜轻飘飘道:“既是太后娘娘器重的太医,哪能如此轻率处置?便准允他再替本宫诊一次脉吧。” 教习嬷嬷那强扯出的笑直接僵在了脸上,推拒道:“此等庸医,哪能再容他替公主诊治……” 温瑜平和却不留任何商量余地地打断对方的话:“太后娘娘岂会派遣一位庸医来替本宫诊治?本宫不能曲解了太后娘娘的这片心意不是?” 教习嬷嬷被温瑜堵得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内里却已快将一口银牙咬碎,心窝子也抽抽地犯疼。 再诊一次脉,让太医说她是真病了? 那岂不是让这梁女刚打完他们陈国左脸,他们自个儿又上赶着把右脸送过去给人打? 可偏偏温瑜拿太后的好意作筏子,生生堵住了教习嬷嬷所有能婉拒的由头。 那两名陈王宫的护卫久久没得到教习嬷嬷的示意,一时间也不知要不要放那太医。 但那太医已明白自己的生机全然掌握在温瑜手中,心下一番挣扎后,终究是求生的念头占了上风,嘴里大喊着“谢过公主”,连挣带爬地挣脱两名王宫护卫的钳制,扑到温瑜纱帐前,劫后余生地抖着手再次探上了温瑜脉搏。 教习嬷嬷瞧见这一幕,已是视死如归般地闭上了眼。 昭白和铜雀一左一右立在温瑜两侧,见此情形,昭白一贯面无表情,铜雀却是明显地把腰板都挺直了几分,微抬起下颚,很是解气地看着专程前来发难的教习嬷嬷一众人。 不多时,太医便重新给出了诊断:“公主的脉象乍看之下平和稳固,但细探之下,才觉稳重带了一股弱态,应是脾肺有郁气凝滞,心火又旺盛,加上积劳伤身,这才常觉体虚气短,需滋阴调脾,纾解肝气,仔细温养才是。” 这右边的一耳光,终究也打到了他们陈国脸上。 教习嬷嬷靠着几十载深宫浸淫的城府撑着,才没有直接带着人转步离去,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对着温瑜道:“既如此,公主便先好生调养吧。” 她带着一众宫娥护卫欲离开,却被温瑜叫住:“嬷嬷几番前来问候,太后更是派了太医前来替本宫看诊,本宫也知离钦天监算出的吉日也不远了,嬷嬷和太后都为了大礼着急,但本宫这身体,属实是不知何时才会好转。” 她眸光平和,声线也温和,只说出的话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柔和可欺:“正好嬷嬷今日带了这般多的王宫宫婢,未免太后继续忧心,也为了让嬷嬷回去好有个交代,嬷嬷不若就教这些宫婢规矩,本宫在边上瞧着便是。” 教习嬷嬷的脸色在那瞬间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这已是反过来对他们陈国的羞辱。 因为极致的愤怒,教习嬷嬷甚至已没法注意自己的语气,回过头盯着温瑜,难以置信又气极反笑般道:“公主说笑了,陈王宫的规矩,历来还没人是这般学的。” 温瑜不温不火道:“现在有了不是?” 教习嬷嬷被这话气得浑身直哆嗦,藏不住目光中的怒意强硬道:“公主既有此要求,老奴会禀与太后的。” 温瑜单手撑着下颚,漫不经心翻着书页,道:“也好,只是本宫拖着病体见客,这会儿已颇有些头昏脑涨,接下来身体怕是愈发欠佳。今日精神头尚可若学不了规矩,在婚典前,不知还能不能下得病榻了。但若不学王宫规矩,又怕婚典后处事不周,冲撞了王上或太后。”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要么在今日训他们陈王宫自己的婢子,把这规矩“教”了,要么就再也别想提教规矩的事。 但往后她要是“不懂”规矩,对陈王和太后无礼,那也是没学规矩不知者无罪。 教习嬷嬷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甚至软了一下,被身后的宫娥及时扶住才稳住了身形。 她缓过劲儿来后,强压着怒意咬牙道:“好,老奴今日便教公主规矩。” 自知屈辱,教习嬷嬷匆匆训了宫娥们一遍规矩,便带着人铩羽而归,本该要同行回去向太后禀报温瑜身体情况的太医,被温瑜以身体不适为由,将人留在了驿馆就近看诊。 昭白代温瑜送客,教习嬷嬷挺直身板走出驿馆,一上马车后,据闻就被气得倒下了。 昭白回去复命时,大厅内的纱帐还没撤下,除却铜雀站在温瑜身边,那名太医也还跪在外边,对着温瑜不住地叩首:“小臣谢公主救命之恩……” 温瑜依然翻阅着手中书卷,似对纱帐外的人并不敢兴趣:“起来吧。” 太医停下了磕头,起来后,也不敢抬眼打量纱帐后的人,微佝偻着身形,像是颇有些无措。 好在纱帐里边很快又响起了温瑜的问话声:“在太医署任职多久了?” 太医躬着身子恭敬道:“七……七年半了。” “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太医愈发惶恐:“有一七旬老母,三岁稚儿,还有糟糠内人。” 温瑜便吩咐昭白:“带人去将人都暂且接到驿馆。” 昭白抱拳应是。 太医听到这话,知道温瑜是要庇护他一家老小,瞬间感激涕零:“公主大恩大德,小人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温瑜声线依旧平静:“本宫初来陈国,对王庭还有诸多不熟之处,往后还需太医多加照料一二。” 太医明白,经历了今日这桩事,太后即便不杀他,盛怒之下也绝不会轻饶他,往后他在整个太医署必然是无法再待下去了。 温瑜是陈王宫新的女主人,对方既愿意庇护他家人,又抛出了橄榄枝,他当然得牢牢抓住这棵救命稻草,当即对着温瑜涕泪深深一揖:“公主对小人有再造之恩,小人必当对公主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昭白止住了他后续的话,道:“公主见客已有些乏了,劳太医移步,同卑职说下住所所在。” 太医这才一面继续谢恩,一面感激不尽地应着好随昭白出了大厅。 铜雀早就绷不住脸上的雀跃,太医一走,她便帮温瑜打起两侧的帐帘,不无快意地道:“公主您是没瞧见陈王宫的人走前那脸色,那位姜太后要是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了,不得被气吐血?” 温瑜收起书册,食指和中指捻起一白子,在边上的棋盘残局上落下,语气极淡,眸光却极为冷锐:“投石可问路,姜太后如此急迫地施压,应不仅是为看我入陈后的态度。她还在探我父王安排在南陈的人,还剩下多少。”- 陈王宫。 姜太后听完教习嬷嬷惭愧禀报完下午的事后,闭目捻着菩提串,并不言语。 教习嬷嬷鬓边碎发凌乱,凄然又惶恐地以额触地叩首:“恳请太后娘娘责罚。” 光线暗沉的佛堂内梵香袅袅,姜太后手上的菩提珠串又捻了一圈,才闭目道:“下去吧。” 教习嬷嬷又一叩首后,才退出了佛堂。 姜太后继续平心静气捻动着菩提串,但捻到了某一刻,却还是猛地一挥臂将小几上的香炉扫落在地。 铜制的莲花台状香炉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守在外间的宫娥无一人敢入内查视。 佛堂隔间的帷幔被人撩起,一双黑色锦靴踩着绒毯走至跟前,蹲身扶起香炉,又用帕子一点点将地上的香灰擦净,俊美的脸上带着笑:“姑母动这般大的气性?” 姜太后睁开眼,望着被自己当做亲子一般栽培的侄儿道:“的确是姑母小瞧梁女了,原以为当初在坪州的种种,皆是她身边的梁臣为她出谋划策,如今看来,她自个儿也是块硬骨头。” 姜彧拢着裹了香灰的帕子,侧脸的轮廓在昏光下愈显明晰,他微垂着眼睫道:“咱们进军梁地,讨伐裴颂的大战已打响,如今正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姑母又何必非要在这时候,用这种方式让她低头?” 这话引得姜太后垂目朝他看去,那目光冷锐且强势:“哀家让她低头?她梁地国已不国,同我陈国联姻,还如此颐指气使。当初你表兄去梁地向长廉王借兵,那头颅又是低到了何地步?” 姜彧没再继续辨说,只拎过一旁的茶壶沏了一盏茶递给姜太后:“您别动怒,气坏自个儿身子怎成?” 姜太后接过茶,眸光却锐意不减地审视着姜彧:“彧儿,你如此替那梁女说话,哀家派你去接近她,你莫不是先被她美色所惑……” “姑母!” 姜彧沉声打断姜太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孔上,罕见地有了难堪和戾气,他垂着头,盯着自己拇指上布着弓箭磨痕的玄铁扳指,像是被折翼的鹰:“我想去战场,不是去迎亲,不是留在王庭。” 他抿紧唇角,再多的话都因为那个心照不宣的原因没再说下去,只道:“王庭安定了,我就能随军出征。” 说完这句,他把香炉放回原处,起身离开了佛堂。 姜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唇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作者有话说:下章放萧獾同学~《 》 110-120 第111章 婚典 三日后, 温瑜大婚。 这次陈王宫那边倒是没再弄出什么幺蛾子,迎后大典一切按礼制进行。 温瑜所穿的婚服不再是从坪州出发时的那一套,而是陈王宫内务府那边准备的, 和陈王的婚服共为一套。 陈国在关内那会儿, 江淮一带纺织业还不甚发达, 王宫贵族多崇尚朱玄两色, 故而陈国避出关外后,虽已经历了数代,但还是守着旧制。 温瑜在大典上的婚服,也以玄色为主, 只在襟口、袖边和底衣上改用朱砂色做点缀,比起她们梁制礼袍的雍容华贵,陈国沿照祖制,更多了一股肃穆和威严。 大殿广场外分立两侧的百官, 朝服也都是朱玄两色, 乍一眼瞧去, 整个陈王宫内外都是黑压压一片。 这场婚典,也更像是一场认权的仪式, 无半分喜庆。 朱红的毡毯从陈王宫外一直铺到汉白玉石阶下方的广场尽头。 温瑜玄色的婚服外,另罩了一层暗红轻纱,上边暗金的绣纹, 在日头下辉光烨烨,孔雀羽扇半遮面目,身后跟着昭白、铜雀一众也换了朱玄礼袍的青云女卫,踏着红毡,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汉白玉石阶上方的陈王宫。 有官员好奇大梁第一美人的声名,在向着新后颔首揖手、等着新后从跟前走过时, 偷偷抬起眼打量,霎时间竟是忘了呼吸。 ——艳阳下缓步走向王宫的大梁贵女,侧颜如玉,鸦黑长睫下的双眸,凉若清月,至始至终都只无喜无悲地平视着前方。 这场景,不像是成亲,倒像是神女降临他们南陈。 在场官员已全然想不起梁国同他们的种种掣肘,在这一刻只感到了神圣和肃穆。 陈王带着一众亲近的王宫大臣在王宫外迎接温瑜,只是他两颊消瘦更显颧骨突出,周身气息也格外阴郁,看温瑜的眼神更是阴沉不已,瞧着更加不像是一个成婚的新人。 温瑜步上汉白玉石阶后,在礼官的唱礼下,执扇对着陈王一礼,陈王盯着她看了半晌,古怪地嗤笑一声后,才敷衍般的揖手回了温瑜一礼。 跟在温瑜身后的昭白当即冷了脸色,离陈王最近的一宦官瞧见这情形,面色也有些不对劲,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王看温瑜的目光,则愈发古怪讥诮。 礼官极有眼色地赶紧继续唱礼,陈王宫那边接引的宫妇,也堆着笑做出请温瑜和陈王一道步入陈王宫的手势,才将这一触即发的矛盾给暂且掩盖了下去。 外边发生的一切,应是有侍者第一时间告诉了等候在大典内的姜太后,在温瑜和陈王入内后,她那强硬中带着警告的眼神,先落到了陈王身上,随即才审视般打量起温瑜。 礼官高喊着让温瑜却扇,温瑜缓缓移开孔雀羽扇,那张秾艳如池中菡萏、清冷若雪山琼月的惊世容颜,就这么映入众人眼帘,饶是见惯了后宫美人的姜太后,在那刹那瞳孔也不自觉张大了些许。 殿内的百官,站得靠前些能瞧见温瑜真容的,甚至发出了吸气声。 陈王那讥诮而讽刺的目光,落在温瑜脸上时,也有一瞬凝固,随即便被更甚的怨毒和仇视所取代。 温瑜一直都无喜无悲地平视着前方,眼角余光扫到陈王的几度变脸,心下暗有计较,只是面上不显。 在同太后对视时,目光不同于太后的强势外显,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短短数息的眼神交锋中,太后似凌空赤鸟,展翅长鸣周身火焰贲发,战意尽显。温瑜却如栖息于青色水域的鸾鸟,凤目半合,根本不理会来自空中的挑衅,但周身青色的翎羽每一次随着呼吸舒展,足下浩瀚无垠的青色水域中,都会跟着绽开青色莲华一样的碧波。 有些较量,不动声色反而更让人摸不清深浅。 在礼官高喊着新人给姜太后揖礼时,温瑜终于移开了同姜太后对视的目光,同陈王之间隔着还能再站下一人的距离,向着太后一揖。 姜太后因为同温瑜的那番眼神对视,心下莫名地又升起一股火来,一时分神,竟迟迟没让两位新人起身,还是边上的宦官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姜太后方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失礼,姜太后心中恼意更甚,但这会儿好歹记着是在大典上,万不能再失态了。 姜太后坐直些许,威严地看向陈王和温瑜,道:“起吧。” 不多时,两名陈王宫的宫婢端着盛了清水的铜盆分别走向温瑜和陈王,昭白作为温瑜的近身武婢,亲自上前替她拧了铜盆中的帕子净手。 陈王那边则是随行的宦官代劳。 等宫婢捧着铜盆退下,又有宦官捧着盛放了不知什么动物肉脯的托盘上前,这是陈国沿袭祖制的同牢礼,需新人共食一牲。 随后还有合卺礼、结发礼,中原现今也保留着这两项旧礼,只是不在人前,改为在新人入洞房后,自行走完这两项礼的流程。 宦官替陈王夹了一片肉脯放至小碟中,恭敬呈与陈王,陈王执筷夹起咽下后,本就阴鸷的一张脸上,浮起狰狞冷笑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温瑜道:“这牛欢喜嚼劲上佳,王后尝尝?” 昭白横眉而视,一只手已摸上了藏于袖中的匕首。 今日大典,随行侍者不得佩戴任何利刃,昭白才解下了自己从不离身的佩剑,在袖中藏了匕首。 铜雀和其余青云女卫,面上也已藏不住怒意。 陈国的臣子们,则颇有些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事先也不知大典上会有这么一出。 温瑜面对如此羞辱,神色间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抬眸看向坐在最上方的姜太后:“敢问太后,这是何意?” 姜太后脸色铁青,看着在大典上荒唐闹事的陈王,沉声喝道:“王上,怎可同公主开如此粗鄙的玩笑?” 陈王则是古怪一笑后,很是无所谓地认了错:“是本王之过,不该同公主玩笑,说出那等不雅之语。” 宦官端着托盘走向温瑜,示意温瑜也食一片盘中的肉脯。 但温瑜没动,该替温瑜夹取肉脯到碟中的昭白也没动。 陈王见状,只讥诮笑着道:“公主放心,这是上等的牛脊肉,非是牛欢喜。” 昭白再听见这三个字,眼中都带了煞气。 温瑜则是半个眼神没分给陈王,转而看向陈国的大臣们:“诸位今日都瞧见了,我菡阳千里迢迢从关内赶赴王庭,履行盟约,尔陈国,是如何待本宫的?” 她素手一扬,直将宦官手中的托盘打翻在地,发髻上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她冷漠开口:“这亲,不成也罢。” 群臣惊惶,太后也面浮怒意,对温瑜道:“公主此举,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温瑜冷冷迎上太后的视线:“那依太后看,陈王之举又该叫什么?” 臣子们无一人敢出声,太后强压着心中一口气,命令陈王道:“王上,还不快给公主赔不是?” 陈王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着温瑜一揖后,语调散漫道:“本王失礼了,这厢向公主赔礼了。” 温瑜不语,她身后的婢子们个个如虎狼般怒视着陈王宫的人。 陈国的老臣们,大抵也觉着他们自个儿的王,今日过分荒唐了些,带头向着温瑜揖礼:“恳请公主息怒——” 姜太后见群臣都向温瑜低了头,心中又颇为不舒服,只是她已领教过温瑜的脾性,知道今日若是再有任何无礼之处,温瑜绝对会在大典上直接撂挑子走人,只得忍着气性吩咐一旁的礼官:“大典继续。” 宦官很快又重新从殿外捧来一盘牲肉,温瑜却无动筷的意思,也不看姜太后和陈王,只盯着群臣道:“陈、梁两国的姻亲,是我父皇健在时,陈王亲往我梁地,向我父皇求来的。彼时尔陈国内忧外患,是我父皇借兵助尔打退西陵。我父皇故后,尔陈国使臣前往坪州迎亲无礼,本宫也一封退婚书送回王庭,又是尔陈国另派使臣前来致歉,另添两州一百万石米粮做聘,本宫以为尔是真心结亲做盟,这才来了这陈地。” 陈国大臣们叫温瑜这番话说得愈发抬不起头来,殿内送亲暂留陈国的梁臣们,则满面愤懑,武将们气得脸红脖子粗,文臣们则是眼中盈泪,痛心温瑜遭此对待。 温瑜眸子里泛着冷色,未牵动一丝怒意,落下的字句却如同碎冰滚落玉盘,字字清凌:“但尔陈国今日种种,便是载入史册,也足以叫后世人耻笑。” 说罢直接甩袖离去。 礼官立在原地晃了神,忙朝姜太后看去,得了姜太后眼神示意后,也管不得那般多了,直接拖着嗓音高喊道:“礼成——” 群臣都在低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姜太后也无心再瞧这么个烂摊子,留下一句“礼既已成,诸位退朝罢”,便由自己的心腹宫人扶着离开了大殿- 温瑜作为陈国新后,住所的陈国历代王后所居的昭华宫,姜太后在陈王继位后,便已搬至灵犀宫,是以昭华宫已空置多时。 温瑜鸾驾抵达王庭前,昭华宫才被姜太后命人清理出来。 大婚吉日定下后,温瑜在婚典之后需住在陈王宫,昭白在又在大婚前,带着人亲去昭华宫打理了一遍,盯着底下人将温瑜的东西都搬了进去。 故而今日婚典,虽是没走完礼制就仓促结束了,但温瑜的居所,还是从驿馆换做了昭华宫。 姜太后拨至昭华宫的下人,都被安排到了外院,干些无足轻重的活计。 昭华宫里外,仍是被青云卫们守得严严实实。 暮色十分,温瑜已沐浴换了寻常衣物,照常坐在案前处理公文。 派人出去打探了消息回来的铜雀,拿着鸡毛掸子掸花瓶上不存在的浮灰时,整个人都仿佛憋着一股劲儿。 温瑜没看她,对她的一举一动却仿佛都有所知觉,手中奏章翻页时问:“怎了?” 铜雀握着鸡毛掸子有些难以启齿般道:“听说陈王在大典后就去了……去了新雨宫。” 似怕温瑜不知新雨宫住的是何人物,铜雀咬了咬牙道:“那宫里住的,据闻是陈王从宫外青楼带回的女子,在王宫得盛宠已久。” 她愤怒的,显然不是陈王去了何处地方,而是陈王在大典上故意羞辱温瑜后,转头又去了一青楼宠姬的宫殿,这任谁看来,都是没把温瑜当回事。 温瑜显然没把此事放眼里,她平静一抬眸道:“他若进了我这昭华宫,我才嫌脏。” 铜雀担忧道:“公主,那往后咱们如何自处?” 温瑜望着不远处燃起的一排长颈宫灯道:“太后和陈王不清醒,这陈国朝廷上可有的是清醒的人。他们欺本宫一分,本宫便有足够的由头,从朝堂上讨回一分。” 夜阑人静后,伴着她在挂满红绸的寝宫内入眠的,仍然只有被她压在枕下的那枚鲤鱼木雕- 次日,送亲来陈地的梁臣们,需启程折返关内了,温瑜备了车驾,亲自前往城外为他们送行。 来时是三千人马,返程时,只有数百人需折回梁地了。 负责此番送亲的武将谭毅在马下朝着温瑜抱拳道:“公主,臣等便回了。” 纵然温瑜已成了名义上的陈国王后,但在梁臣心目中,她依然只是他们大梁的公主。 温瑜在马车前朝着众臣子颔首,又说:“回了坪州,无论何人问起,只说本宫在王庭一切安好。” 谭毅听得心中一涩,能问温瑜近况的,除了陈巍和李洵,便只剩李垚。 但李洵已随范远前往前线,坪州只剩陈巍和李垚二人,温瑜口中的无论何人,大抵是怕李垚担忧她吧。 这师生二人,直至温瑜出关都没再见过面,他是范远心腹,也知晓两人因萧厉生了嫌隙,虽惋惜萧厉的境遇,却也明白自古明君身边,又哪能没几个一心只为帝王计的死忠之臣呢? 谭毅不胜唏嘘地再次朝着温瑜一抱拳:“末将知晓。” 梁臣们的车马走远后,温瑜也重回车内,马车朝着陈王宫驶回。 谭毅在沙丘处勒住缰绳,回望着陈国王都,五味杂陈地说了句:“公主迄今愧疚萧兄弟之死,且盼萧兄弟泉下有知能安息吧。”- 通州。 日头毒辣,蝉鸣也一声晒一声地聒噪,萧厉撑臂站在沙盘前,凝神瞧着沙盘中高低起伏的地势。 “二哥!二哥!”大帐外郑虎急步走来,一张脸连着脖子都晒得黑红,满身暑气。 被打断思绪,萧厉从沙盘上抬起一张俊逸带着匪野之气的脸来,用眼神寻问郑虎何事。 不知从何时起,他身上也有了不怒自威之势。 被他这么一盯,郑虎满身的散漫都不自觉收敛了起来,只脸上还是抑制不住兴奋挂着笑:“二哥!大哥他们按你的吩咐,趁锦州裴贼的兵马和南梁的联军那边绞住,已端了平鞍县匪贼的老窝!这下整个通州,都是咱们的了!” 萧厉听到这报喜,面上并无多少意外,只点了点,目光便又落回了沙盘上,道:“让大哥继续依计行事,对外打平鞍县匪类的旗,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传信回来。” 郑虎拍着胸脯道:“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锦州那裴氏走狗,保不齐还盯着咱们呢,有平鞍县那边的匪类同咱们打着擂台,锦州的裴家走狗们,不管怎么着都放心些!” 萧厉看郑虎一眼,说:“老虎你也长进了。” 郑虎抱怨道:“军师成天在三十六计、七十二计地念叨,我要是再学不进点东西,不得跟陶夔那蠢小子一样,只能帮二哥你看帐门了?” 守在帐外的阿牛当即探进一颗脑袋反驳道:“阿牛才不蠢!” 陶夔,是陶大夫央萧厉替他取的大名。 郑虎知道这傻小子倔得很,偏又一身牛劲儿,把他惹急了,能被他缠上一整天,不欲同他争嘴,摆手道:“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陶夔正要反驳,帐外忽传来一道女郎的问询声:“陶护卫,州君可在帐中?” 陶夔如遇洪水猛兽,瞬间缩回脑袋,用自己壮硕的身板把帐帘缝挡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回道:“不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19 23:59:06~2024-07-21 23: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nniferCA、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寄诗书 20瓶;流沙 10瓶;kfpy_L 7瓶;太阳暖洋洋 5瓶;ll 3瓶;Stella、顾幽、小赵、明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知晓 帐外的女子穿着织锦裙衫, 垂在两肩前的花辫上绕着与裙衫同色的发带,模样很是清丽秀致,听到阿牛的话后, 拎着食盒的手紧了紧, 微咬了下唇道:“我来……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我娘煮了解暑的酸梅汤, 让我给哥哥、还有州君及底下将士们送些过来。” “州君既不在……”女子将下唇咬得发白,似觉有些难堪:“便劳陶将军将这酸梅汤拿去帐中了。” 说罢将食盒往陶夔手中一塞,便小跑着往回走,隐隐还抬手抹了把眼。 帐内, 郑虎将外边两人的谈话听得分明。 他觑了眼萧厉的脸色,不太痛快地道:“二哥,刘彪那妹子,近日貌似常来营地这边啊?” 萧厉的注意力已重新放回沙盘上, 对此置若罔闻。 郑虎越想越觉不痛快, 道:“不知他们刘家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当初是他刘彪自己不听军令,好大喜功带着同乡人去送死。要不是二哥你带着弟兄们去搭救, 现在还有他刘彪什么事儿?他刘家村的人倒好,对咱们弟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合着咱们欠了他们似的。” 说话间郑虎已撩开帐帘,对着陶夔道:“傻小子,把东西给我!” 说是让陶夔给他,实则却已一把夺过那食盒,取出里边的冰镇酸梅汤,一仰脖就给喝了个干净, 愤愤道:“前天刚送了粥,今天又来送汤,不怀好心!” 最初带领平登县百姓起义的,是一叫刘彪的汉子,裴颂攻下奉阳、杀死长廉王父子的消息传开后,县令便伙同县内豪商,强征粮税,当起了土皇帝,严冬里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刘彪带着同乡人揭竿而反,宰了县令开仓放粮,至此整个平登县的百姓都颇信服他。 但平登县本就是通州境内一贫县,纵然打了反旗,在通州境内十七个县里,也是最弱的那一批,万不敢同那几个强横的官县和匪县硬碰。 在萧厉让张淮、河陶夔带着锦州副将的人头来投奔前,平登县也被几个官县匪县拉拢过。 匪县自是不必说,全凭着拳头硬上的位,只图自身富贵,全然不管百姓死活。 刘彪举事时便对平登县百姓承诺,有他一口饭吃,必也不会少百姓们一口,自不敢同匪县为伍。 官县那边倒是冠冕堂皇,说是替魏岐山招安他,但此后刘彪得带着手底下一众人听那些县官指示。 刘彪自认也掌握了一县,不愿低那些县官一等,想再晾一晾,让魏岐山那边也给自己抛出个像样的橄榄枝。 只是这一等,迟迟没等来结果。 张淮带着陶夔来到平登县后,凭锦州副将的人头,被刘彪奉为座上宾。 后来锦州发兵打了通州境内的官县,张淮又周密布局,加之陶夔在战场上勇猛无双,平登县很快便在乱局中抢占了足足两县的地盘。 但随着被张淮游说招揽入伙的势力越来越多,他又极有眼界,能谋善断,刘彪在军中的影响力已远不及张淮。 初时跟刘彪同村的那些人还想帮他出谋划策,让他同张淮分出个高下来。 可等萧厉带着宋钦、郑虎一众弟兄赶来同张淮汇合后,直接以三天三县的战绩,成功把军营势力又扩充了一倍。 死忠于刘彪的那点同乡人,在这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队伍前,根本不够看。 萧厉又是坪州军营出身,熟知军中的各项规章制度,纵然手底下多是更夫走卒庄稼汉之流,他定下军规军纪后,严格操练,很快便训出了一支有模有样的军队。 刘彪和他的同乡们,虽视萧厉为大敌,却也不敢贸然同萧厉撕破脸。 没等他们有什么行动,几大匪县惊觉他们成长过快,已对他们群起而攻,刘彪一伙人便先行放下了成见,一致对外。 然而刘彪为了也能有几桩拿得出手的功绩,同萧厉叫板,求胜心切一意孤行,不屑萧厉和张淮制定的战术,带着愿意追随他的同乡们擅自行动,最终被几大匪县包了饺子。 若不是萧厉带人去救,刘彪和他那些同乡,怕是得全死在匪兵手里。 后来面对来势汹汹的匪兵们,也是萧厉带着宋钦、郑虎他们力挽狂澜,以少胜多将其击退。 锦州那边虽觉出平登县的强盛有异,但锦州已同南梁的三方盟军开战,无暇再分出人手来对付他们,只能让驻扎在通城县的裴军尽量把水搅浑,使通州境内的几大匪县和他们平登县互相蚕食牵制。 萧厉也深知这一点,故而将计就计,从打下第一个匪县开始,便对外隐瞒消息,继续打着匪县的名头做套,假意同其他几个匪县合作,知道他们联合起来瓜分平登县的战术后,再将其逐个击破。 通城县是是锦州在通州境内的耳目,只要瞒住通城内的裴军,锦州便不知通州各县当前的情况。 这几场漂亮仗打下来,匪县尽灭,其余小县也识时务地归顺了过来,只待再灭通城县的裴军,整个通州便尽在囊中。 萧厉在军中也早成了说一不二的存在。 刘彪深知自己已没有半点能同萧厉叫板的资本,在军中上下都推举萧厉当州君时,体面地也选了萧厉。 但最初跟着刘彪举事的同乡人们,对此还是颇有微词,觉着是萧厉抢了刘彪的位置,常找郑虎、宋钦他们寻衅挑事。 郑虎是个暴脾气,本是半点亏都不愿吃的,奈何每次想发作都被萧厉给摁下去了,他对刘彪那伙人不满已久。 当下见刘彪妹妹突然向萧厉献殷勤,他便是个傻子也知道刘家打的什么主意了,心中更是窝火得不得了。 一碗酸梅汤下肚,才算是把那股火气给压下了几分,他把碗还给陶夔道:“小子,刘家那边要是再送什么吃的来,你只管自个儿吃了就是,别拿到二哥眼前去烦他!” 陶夔高捧着还带着冰镇凉意的碗,将碗整个儿翻过来,才倒出一滴残留的酸梅汤汁进嘴,别说是解暑了,连个味儿都没怎么尝到。 他嘀咕:“二哥本来就是让阿牛吃的。” 这话有点抱怨郑虎抢了他的冰镇酸梅汤的意思。 郑虎一听,却是又高兴起来,转过来欲再同萧厉说些什么,张淮却已掀帐进来,见郑虎也在,颇为意外:“郑将军也在?可是三河县那边告捷?” 郑虎咧嘴笑道:“正是赶回来给二哥报喜的呢!军师有事同二哥相商?” 张淮浅笑着颔首。 郑虎道:“成,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拉着陶夔一并出帐时,还不忘嘱咐:“傻小子你往后可得机灵着点,别让什么阿猫阿狗的进了二哥帐子……” 这话有点意有所指,张淮这一路过来,也听说了刘家母女给军中将士送酸梅汤的事。 他眉梢略有所动,看向还在研究通州和锦州周边地势的萧厉,抬手浅浅一揖后道:“淮恭贺州君此战大捷。” 萧厉撩起眼皮看向他,道:“说过多次了,无需唤我州君,你若愿意,可同老虎他们一样叫我一声二哥。” 张淮嘴角浅笑的弧度拉长了些,说:“淮知州君御下宽厚,但淮此生立志要辅佐的,是一方明主。” 萧厉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张淮这才说起正事:“刘氏一族,今对州君频频示好,州君以为如何?” 萧厉在思忖多时后定下的沙盘山坳处插上一旗后回道:“只要刘彪安分,不再明里暗里煽动刘家村的人闹事,该是他刘家村人应得的,一分不会少了他们。” 张淮也将目光投向了沙盘,说:“就怕人心不足蛇吞象,昔日他刘彪连一小小平登县都险些稳不住,州君力平众县,招各路英豪至麾下,才有如今基业,刘家村人却夜郎自大,私下里时常妄言这一切本该是他们刘家村人的。” “他们几番闹事,州君也未曾大惩,淮知州君是想让其余平登县将士都看清他刘氏一族的秉性……”张淮说着,视线又转看向萧厉:“只是这刘家姑娘近日总大张旗鼓出现在军中,淮已听到些风声,说是您欲娶刘家女为妻。” 刘家很高明,母女俩每次来军中,都是打着慰劳将士们的名义,送东西“顺带”也给萧历捎一份,刘家村的人前面时常闹事,底下人都知道刘彪同萧厉不合。 刘家唱这么一出,瞧着是要帮刘彪和刘家村人填补这篓子,让旁的将士们瞧清他们同萧历并无嫌隙。 刘姑娘亲自送到萧厉这边来的东西,萧厉便也不好明拒,否则在底下人眼里便成了刘家有意冰释前嫌,但他已容不下刘家。 从刘家第一次过来送东西,便是由陶夔将人拦在帐外,以萧厉不在婉拒。刘姑娘留下的吃食,也全进了陶夔肚子里。 却不曾想,刘家暗地里还打了另一副算盘。 萧厉彻底从沙盘中抬起头来,眉眼间具是冷漠与微恹,似极为厌烦这样的事:“看来你已有了主意,此事便交由你处理。” 张淮浅一颔首以示应下了,注视着萧厉新落了旗标的舆图问:“州君打算何时取通城县?” 打下通城县,便代表他们彻底暴露在了锦州眼前。 但当下锦州面对南梁的三方联军,并未捞着好处,他们若出兵一起伐锦州,将来即便不依附南梁或北魏任一方,在天下百姓面前,却也有个讨伐裴贼的名声在。 萧厉撑案的手经络微凸,幽沉的目光落回铺在跟前的舆图和不远处的沙盘上,只说:“还不是时候。”- 风卷过温瑜案头的书页,纸叶翻飞沙沙作响。 昭白捧着新到的公文进来,见温瑜又是批折子批到累得伏案睡过去了,忙放轻了脚步,将手上公文放至案头后,正要寻件披风给温瑜搭上,温瑜却已撑肘醒了过来。 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倦,问:“什么时辰了?” 昭白道:“申时刚过。” 温瑜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看着案前新堆上的折子,问:“从梁地送来的?” 昭白点了头,道:“奴看了日期,这是坪州一月前送出的奏疏。” 陈国远在关外,中间又隔着戈壁,大漠里气候恶劣,时不时还有归顺西陵的部族发难抢掠。 从坪州八百里加急送往陈王庭的信件,饶是再顺利,也需大半月的时间才能送到温瑜手上。 一月前,南梁联军早已攻向锦州,温瑜忧心战局,顾不得疲乏,打开其中一封折子,一目三行看了起来。 只是看到最后,她罕见地失态,手中朱笔都不慎脱落出去,在檀木案上溅起一片朱红墨点。 昭白以为折子上写了什么噩耗,忙忧心问道:“公主,怎了?” 温瑜闭目缓了一会儿,才道:“他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21 23:59:21~2024-07-26 00:2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losso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ossom 20瓶;清风蝉鸣、凉白开.、苏浅夏 10瓶;kfpy_L 5瓶;大圣的妈妈是石头、胖狐狸 4瓶;流柳呀呀 2瓶;小笼、太阳暖洋洋、Dokyeom、Stella、摇云、明昀、顾幽、事业有成三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布局 昭白很快明白过来温瑜口中的“他”是谁, 面上的担忧一滞,变成了极为复杂的神色。 温瑜在短暂的沉寂后,已从笔架上取了狼毫, 蘸墨拟写什么, 待将信笺封好后, 交给静候在一旁的昭白, 吩咐说:“让青云骑的人亲自把这封信送回坪州。” 她语气微顿了一息,才继续道:“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他们”,显然意有所指。 能看到温瑜这封信的,不外乎陈巍、李洵、李垚三人。而致使局面成了今日这般的, 则是李垚当初的逾矩行事。 萧厉蒙受不白之冤,又遭杀身之祸。 不管他今后还愿不愿同他们大梁站到同一阵线,他们大梁,都需对萧厉拿出一个态度来。 最该去解开这个结的, 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了。 昭白拿着信离去后, 温瑜撑着有些昏沉的额在案前闭上了双目, 不知在想些什么,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却又很快从外间传来。 铜雀撩起珠帘入内, 神色不太好看地道:“公主,陈王身边的李公公来了。” 温瑜同陈王大婚已数日,然陈王从未踏入过昭华宫一步, 温瑜虽是从一开始便未把这些放在眼里,但铜雀负责同内务府那边接洽,也肩负掌握陈王宫各宫消息以防对温瑜不利的重任,察觉各宫下人对她们昭华宫的轻视,心下不免还是憋了一口气。 温瑜闻言,只略抬了眼皮说:“把人带过来吧。” 须臾, 陈王身边的李太监跟着铜雀入内,他一臂搭着拂尘,另一只手掀了把织锦的袍角迈过门槛,见着温瑜,拉长了尖细的嗓音道:“咱家给王后娘娘见礼了。” 满是褶子的一双眼弯起似堆着笑,但笑又未达实处。 温瑜坐在檀木案后,不温不火地问:“不知王上派公公过来,所谓何事?” 李太监两手拢在袖中,睥着眼虚假地恭维道:“这不中秋佳节将至,娘娘虽是初来王庭,但贵为一国之后,又执掌凤印,太后对娘娘甚是喜爱,王上对娘娘也颇为敬重,这中秋宴,便一致决定还是由王后娘娘您来操办。” 太后的喜欢,陈王的敬重,这听起来实在是讽刺。 温瑜脸上,看不出任何外显的情绪,只浅一扬眸道:“怕是不妥,公公也说了,本宫初来王庭,对宫中事务还有诸多不悉之处。再者,本宫大病未愈,太医也嘱咐了,万不可操劳,本宫知此事是母后和王上对本宫的信任,只是本宫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中秋宫宴往年是宫中哪位嫔妃筹备的,今年便还是由那位嫔妃代劳吧。” 新婚第二日,陈王在新雨宫荒唐到下午也未见人影,温瑜自是不会主动去太后宫里请安的。 有陈王不对在先,她转头称病,便是闹上朝堂,陈国那帮老臣也没法昧着良心给她扣个不孝无礼的帽子,太后为了显示自己的仁厚慈爱,只得捏着鼻子免了温瑜接下来的请安,让她把“病”养好了再说。 僵持至今日,太后和陈王那头方坐不住,派了这么个太监前来。 还有小半旬便至中秋,此时让她来着手操办中秋宴,莫说内务府那边不及采买购置宫宴所需的物品,便是先粗拟出个章程来,时间都紧得很。 更何况……太后和陈王既点名要她来操办这场宫宴,内务府阳奉阴违的可能性也极大。 这是一场刁难,也是变相地要在群臣面前揭示她无能。 ——群臣不会去细究宫里那里弯弯绕绕,但这场宫宴若是办毁了,就说明她在同太后斗法时败了,没能掌控王宫这块地。 连后宫都尚未能收入囊中,若还想染指朝堂,群臣在站位时,自然得三思。 李太监在听到温瑜的话后,却似早料到了她会如此推辞,虚伪地“哎哟”惋叹一声后,道:“那可不巧,往年的中秋宫宴都是太后亲自操办,太后这两日也吹了风,正病着呢。” 这是非要把烫手山芋扔自己手上的意思了。 温瑜眉梢轻提,淡声问:“由宫中妃嫔代劳不可么?” 李太监皱起一张白腻又满是松垮褶子的脸,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眼神却隐晦地藏了几分傲然和讥讽,笑说:“这……恐怕不妥。” 温瑜径直问道:“有何不妥?” 李太监似说起什么秘辛般,隐晦道:“宫里的嫔妃,有位份的,迄今不过五位,其中四位娘娘,都是王上前往梁地求亲前,便跟在王上身边伺候的,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向不管宫中事务。至于新雨宫的丽妃娘娘么……太后素来不喜,中秋宫宴若交与丽妃娘娘操办,只怕太后娘娘那头,不好交代。” 温瑜对陈王的后妃有多少位并不感兴趣,但为了弄清朝堂和后宫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还是命铜雀去打探过各宫妃嫔的家世背景。 让她意外的是,陈王后宫里竟无一名世家贵女,除了有位份的四嫔是从通房丫鬟便跟着他的,唯一一位封妃的丽妃竟还是后来陈王从青楼带回来的。 温瑜对此一直颇为疑惑,李太监主动提及了宫中妃位的事,她便顺势问道:“王上继位迄今已快三载,怎不曾选秀?” 李太监低敛了眉眼,做出一副恭顺模样回道:“娘娘有所不知,三年前王上平乱登基后,便在送往梁地的捷报中许诺了,在您嫁至王庭前,必不会选秀。” 这话听得温瑜直皱眉,她自问是没那个魅力让陈王为她守身如玉的。 当年陈王前去向她父皇求娶她时,本质是为了借兵夺嫡,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但对外为了给外戚敖党一个说法,才说是瞧见了她的画像后一见倾心。 那时长廉王夫妇同意这场联姻,也只是为了不让她嫁去敖家的权宜之计。 她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也并不关心,唯一一次见到陈王,还是因她贪玩偷偷潜进了父皇的书房,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父皇和兄长来了,躲到屏风后准备蹦出来吓他们一吓。 怎料随着进屋人的谈话声响起,她才惊觉随父皇一道进来的不是兄长,而是名年轻男子,在书房房门合上后,对方便跪在了她父皇跟前,垂首哽咽哭求着什么。 她因为好奇,透过两扇屏风的间隙偷偷瞧过一眼,只觉那男子模样倒还算得上雅俊,但忒没出息,怎地跪在她父皇跟前就只会哭呢? 从前的情分就没种下过,此番来到王庭,大婚当日陈王的态度也可见一斑。 温瑜思来想去,只能捋出当年陈王许下那承诺,大抵也是姜太后所迫这么一条勉强说得通的理由来。 毕竟那会儿大梁强盛,长廉王在朝中的根基也愈发稳固,继位是只等病恹恹的韶景帝咽气的事。 而陈国才经历完一场内忧外患的大战,又逢新君继位,朝堂不稳,十分害怕大梁趁机攻打,于是只能在这场联姻上继续加码,向长廉王许诺,在温瑜成为陈国的王后前,陈王不会从臣女中选妃。 换而言之,是以此来保证温瑜嫁到陈国后,在后宫的绝对性地位。 陈王因为这事对温瑜和姜太后有怨,掌权后驳不了太后那边不能选秀的死令,索性带一青楼女子回宫盛宠,以此来向姜太后昭示自己的不满。 婚典当日的故意刁难,便也站得住脚了。 温瑜捋着整件事的脉络,但不知何故,隐隐还是觉着有一丝古怪。 李太监见温瑜不说话,以为温瑜是被这颗“甜枣”砸得昏了头,眼底的轻蔑一闪而过,继续堆着笑道:“此等重任,还是只能辛苦王后娘娘带病亲为了。” 回过神的温瑜若有所思地瞥那太监一眼,道:“太后娘娘既对本宫寄予如此厚望,本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太监脸上笑出的褶子霎时间更深了些,只当温瑜真是被这三言两语哄住了,继续又说了好些捧温瑜的话后,才道:“那咱家便先回去复命了。” 温瑜浅一颔首,唤铜雀道:“替我送送公公。” 铜雀面无表情地对李太监做出了“请”的手势,李太监嘴上客气着“不必送不必送”,然而铜雀都快引着他走到宫门外了,依然没有任何要给他塞荷包的意思。 做到了李太监这个位置,除却在太后宫里不被人捧着,寻常时候去任何一位妃嫔宫里,宫人们那都是上赶着给他塞孝敬钱的。 今日来昭华宫这一趟,李太监自认是把温瑜哄高兴了的,再怎么,也不会少他的好处才是。 李太监越走越慢,眼角余光瞥着铜雀那边,暗忖莫不是这昭华宫的人还不知陈王宫里那些门道,正寻思着要不要暗示一二时,宫门处已到了,铜雀站定对着他道:“公公慢走,奴婢便不送了。” 李太监甩了下手中拂尘,换至另一臂搭着,似笑非笑地睨着铜雀道:“铜雀姑娘是吧?” 铜雀微微颔首,以示李太监并未叫错她名儿。 李太监接着道:“王后从梁地远嫁而来,各中辛苦,咱家都明白,咱家跟在王上身边,自然也是盼着王上和王后好的……” 见铜雀仍是不为所动,李太监都不知她是真听不懂自己的暗示,还是假听不懂了,只得暗示得更明显些,压低嗓音说:“这些日子,王上可都是歇在新雨宫啊,连早朝都罢了好几回……” 铜雀便也跟着皱起了眉,正当李太监觉着自己目的达到时,却听对方道:“陛下不勤政,归朝臣们谏言啊。” 李太监一噎,只觉昭华宫这大宫女莫不是个傻的,这话头一下子偏了十万八千里,他只得顺着铜雀的话委婉些表示:“从前六宫无主也就罢了,但如今王后已执掌六宫,陛下因耽于女色误政,前朝臣子们,难免不会觉着是王后不贤……” 铜雀一脸莫名:“公公此话不妥,从前太后娘娘都规劝不住王上,我家娘娘便劝得动了?若有臣子如此指认,岂不是在说王上不孝?” 毕竟亲娘都管不住,一个被他几番刁难的王后,又能改变什么? 李太监被堵得哑口无言,气急指着铜雀“你”了几声,却没理出个下文来,最终拂袖而去- 铜雀回去向温瑜复命时,暗处的青云卫早已将此事禀与温瑜。 铜雀进屋眉飞色舞地同温瑜再讲述起来,温瑜不由按着额角摇头失笑:“一市侩小人,同他计较做什么?” 铜雀拧动着秀气的眉道:“……公主您是没瞧见,那阉狗无耻势力得很,弯弯绕绕说那么一堆,就想让咱们给孝敬钱巴结他,以此来争劳什子陈王的宠,真是想想都嫌晦气……” 这话赶话地又提起了陈王,温瑜面上笑意收了几分,思及自己接下中秋宴的目的,打断铜雀道:“你去内务府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26 00:20:59~2024-07-30 23: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酷酷的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莎行草 30瓶;寄诗书 29瓶;鹿棠 24瓶;57258007 20瓶;简言&木吟 10瓶;熠笙、大圣的妈妈是石头、kfpy_L 5瓶;胖狐狸 2瓶;jenniferCA、明昀、Stella、九思、心里只有学习、太阳暖洋洋、Dokyeom、Fae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往事 灵犀宫。 姜太后点燃一炷香, 在佛前闭目拜了三拜后,插入香炉中,一直恭敬候在边上的李太监, 忙递上擦手的帕子。 姜太后接过后, 垂眸擦拭着自己一双保养得宜的手, 问:“她当真应下了?” 李太监谄笑道:“应下了, 老奴将王上几年不曾选秀的对外原因一说,那梁女被捧得飘飘然,便也没再做推辞。” 姜太后从鼻尖溢出一声冷哼:“哀家给她的这份殊荣,是够大了。” 李太监垂着头应和着“自然”。 姜太后心底却还是有口气没顺过来, 她望着佛像道:“若不是因为王上……” 后面的话,终是没再说下去,佛堂里青烟飘浮,姜太后眉眼噙起冷意, 转了话头道:“太医院那姓方的, 虽不知晓王上多少事, 但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无需留这叛徒性命了。” 有那姓方的太医在, 温瑜就相当于是在太医院有了一双眼睛。 李太监自然清楚其中利害的,他颔首恭敬道:“老奴明白,此事老奴会处理妥当的。” 太后跪坐在蒲团上, 闭目开始捻动手中菩提串,未再出一言,李太监便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离开灵犀宫时,太后身边的一年长宫女做势要送他几步,李太监连忙推拒:“难能让老姐姐您送咱家,太后娘娘身边可不能离了人。” 两人你来我往地相互说了些奉承话后, 李太监方带着随行的两个小太监出了灵犀宫的大门。 一名小太监想起之前在昭华宫的遭遇,不免替他鸣不平:“梁女身边的那宫女,当真是粗蛮无礼至极,老祖宗就不该替那梁女着想,向昭华宫示好……” 冗长的宫道上,这会儿左右皆无人,李太监收敛了脸上最后一点虚假客套的笑意,堆满了褶皱的眼皮下,只露着半条缝,目光却精烁摄人,再无人前的半分蠢傲谄媚模样,冷斥道:“你们懂什么?王宫这场戏,角儿是灵犀宫和昭华宫那两位,咱们这些当奴才的,比不得前朝那些大臣,只能在夹缝里讨个生。” “等昭华宫那位发现中秋宫宴不是那般好办的,咱家在她那儿也得被记上一笔。这宫里啊,历来能容市侩蠢人,却容不下那些站队的精明人。戏没唱到最后,谁又知道胜的是哪个角儿呢?”他说着斜睨两个小太监一眼,告诫道:“你们若想活得长久些,就把那副蠢死的精明相收一收。” 两个小太监听得脊背骤然发寒,连忙老祖宗长老祖宗短地言谢- 坪州。 谭毅此番回梁地,所带物资不多,随行的又都是军中精锐,比原计划还早了两日抵达坪州。 他见了陈巍、李垚,将温瑜在陈国的近况,依温瑜交代的转告与二人后,二人面色却并没有松动,显然都清楚陈王庭是个什么情况,不会如他所言的那般顺遂。 但也明白他会如此说,必然是温瑜交代的。 陈巍叹道:“公主是为了我等、为了大梁,才远赴南陈的啊,此后在陈地,就得全靠公主一人了,我等……唯有尽快收复大梁失地,才能让他陈国有所忌惮,不敢轻慢了公主去。” 短短数月,须发已尽数斑白的李垚,一直拄拐背身望着窗外,听着谭毅和陈巍的谈话声,一言不发。 只那只布满老年褐斑的枯手,握着拐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目光则沉沉地望着骄阳下盛放的一池莲花。 谭毅在退下前,看了一眼李垚的背影,想到温瑜送行时嘱咐自己的话,明白温瑜对李垚,态度也是有些许软化的,心念一动,道:“公主猜到大人们必会担忧,特地让末将转告诸位大人勿念。” 寻常臣子,温瑜必是不会留这样的话的,这显然是对李垚说的。 只不过师生之间有过政见相左和逾矩行事的隔阂,终是没法再同初时那般亲厚。 李垚依旧背身望着荷塘,直到谭毅退下去,都没说一句话。 陈巍却是懂了谭毅那话中含义的,望向站在窗前的老者道:“谭将军回程时,咱们八百里加急送去的信件,还在路上,公主那会儿尚不知萧将军活着的消息,想来公主对令公……” “老夫要离开坪州一趟。”李垚拄着拐慢慢转过身来,这没头没脑说出的一句话,却无半分商量的余地,更像是只为知会一声。 陈巍当即皱起眉:“锦州战起,南境正乱着,您此时离开坪州……” 话说到一半,陈巍突然顿住,似明白了什么:“您是为去寻萧将军?” 李垚拄拐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说:“老夫做错了事,给公主蒙了羞,此事因老夫而起,自也该由老夫去善了。” 陈巍连忙叫住他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前老李来信,说萧将军同周贤侄分道扬镳,周贤侄现今也不知萧将军在何处,老李那边一直在加派人手找,等传回准信儿了,您再动身前去不迟。” 李垚却道:“锦州之战已僵持数月,老夫亲去瞧瞧也好。”- 通州。 萧厉校场练兵结束,牵着马去溪边饮水,顺带掬起一捧浇在被晒得有些发红的脸上,消去满身暑气。 不远处陶夔和郑虎一言不合,又你摁着我手,我别着你脚,直接在浅溪处缠斗做一团,嚷着这次一定要分个高下。 萧厉抬头看了一眼,笑笑往身后的草地上一趟,只用两肘半支撑起身体,听着溪流声和聒噪的蝉鸣声,说了句:“这秋老虎可真不是白叫的。” 身后无人应声,他回头瞥了一眼,便见宋钦坐在树下,手中摩挲着一物明显是在发呆。 萧厉瞧了一会儿,问:“在想牡丹阿姊?” 听到“牡丹”两个字,宋钦总算是回过神来,将手中那已摩挲得起了毛边的荷包揣回怀中,说:“没有。” 他生着一张方正刚毅的脸,不曾饱读诗书,经了岁月的眉眼间,却总透着一股文人的儒意,也正因为那几分儒意,让他即便蓄着浅短的胡茬儿,也不让人觉着凶悍,反而颇像话本中写的那些除恶惩奸的江湖侠士。 萧厉并不看他,捡着手边的小石子往浅溪里扔着,说:“如今的世道不太平,醉红楼不是久待之地,我安排干娘她们离开雍州时,问牡丹阿姊要不要一起走,她不肯。” 宋钦沉默地听着,萧厉顿了几息,继续说:“她在等你给她一个答复。” 宋钦似觉萧厉说了什么笑话,轻笑起来,笑得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腹部缠着纱布的伤口也隐隐做疼,说:“你这话回头让牡丹听到……” “你们彼此心慕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你故去多年的亡妻,迄今也不肯给牡丹阿姊一个交代么?” 宋钦脸上的笑容微僵了一瞬,随即继续笑道:“什么心慕不心慕的,你别是听小安念多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他话音戛然而止,侯小安过世还没一年,他们弟兄间说笑,却还是会不经意地提起他。 顷刻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日光映照在溪面上,波光粼粼一片,萧厉垂眼望着水面,过了好几息才说:“我劝牡丹阿姊离开雍州时,她是跟我说过,她留在醉红楼,是为了那些被卖进楼里的孩子,说有她在一天,那些孩子就不会被毒打逼良为娼。等她们在楼里学琴唱曲、煮茶制香,有了门傍身技艺,当个淸倌儿攒够了赎身钱,就可自行决意去留,也算是了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一桩夙愿。” “但楼里同镖局有那么多生意上的合作,我不认为牡丹阿姊只是看同大哥你相识一场的份上。” 宋钦一直沉默着,他继续道:“你为亡妻守了这么多年,牡丹阿姊便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瞧着阿姊心气高,可她私心里终是介意自己出身的,所以有些话,她没法主动开口。你若当真对阿姊无意,便同她尽早说清楚吧,对你、对阿姊都好。” 宋钦摸下了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不顾伤势用拇指抵开壶塞喝了一口,被酒水的辛辣刺得喉腔灼痛了,才头一回同萧厉说起他和亡妻的那段往事:“清圆是我同乡的姑娘,那一年乡里遭灾,她舅母一家要把她卖进青楼,我带着她偷跑离乡,路上却又遭了匪,清圆为了让那些山匪不杀我,被凌辱至死。我找到她时,她身上都没一块好肉。” 大抵是那段回忆太过触目惊心,他又狠灌了一口酒,才说:“我买不到婚服,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扯了三尺红绸,给她裹着拜了天地,我向清圆许诺过,此生不会再娶。” “牡丹,是个好姑娘,但我不是她的良人,她也有更好的选择。” 他呼了口酒气,笑看向萧厉,眼却有些红:“不过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都该同牡丹说清楚的,这些年,其实只是把她当自家妹子一样照拂。” 萧厉没说话,他也是第一次听宋钦说起他自己的过去,弟兄们都只知道他有个亡妻,却不知是如此凄然。 他和牡丹的事,最初萧厉则是从前听赌坊的人提起的,说是那会儿牡丹刚被卖进楼里,性烈得很,寻死觅活,宋钦去楼里替韩棠宗办事,撞上老鸨让人毒打牡丹,出手帮了一把。 老鸨以为他对自己新买回的摇钱树有什么心思,还将他狠狠羞辱了一顿,又上眼药上到了韩棠宗那里,韩棠宗找宋钦谈话,此事才闹得整个赌坊皆知。 后来,宋钦便极少被韩棠宗指派去醉红楼了,牡丹也成了盛极一时的花魁。 但每每二人碰面,却总默契如多年老友一般,旁人想插句话都难。 从前萧厉以为二人心照不宣,但牡丹有着诸多达官显贵的熟客,宋钦觉着自己身无长物才不敢主动同牡丹开口表明心意,如今得知中间还隔了一个让宋钦一生都愧疚的亡妻,这便不是他一个局外人能劝的了。 日头已渐渐西斜,萧厉单腿屈膝而坐,手肘撑在曲起的那一侧膝上,看着远处绵亘的南境群山,说:“那让镖局的弟兄们,往后不要再同醉红楼往来,我和周随逃出雍州,裴颂的鹰犬们势必不会罢休。徐家在帮我们出城后,只留了个本家的空壳儿在雍州,全族南逃避祸,有了这个靶子,裴颂才没查到醉红楼去,但若是再有异动,保不齐会牵连牡丹阿姊她们。” 宋钦没来得及说什么,张淮忽从校场那边疾步而来:“州君!刘家见了通城裴氏的人后,又有动作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30 23:59:29~2024-08-02 17:5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莓冰沙不加冰 137瓶;zzZZZZ 21瓶;苏陌、blossom、凌清秋 10瓶;kfpy_L 7瓶;55534518、影花匠 5瓶;太阳暖洋洋 2瓶;蝙、jenniferCA、Stella、7234762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蛛迹 二人侧首朝张淮看去, 后者大步急迈,很快便到了两人跟前,白净的脸皮上挂着几颗热出来的汗珠子, 一身儒袍也被日头晒得发烫, 朝着宋钦略一拱手道:“宋将军也在?” “军师, 那姓刘的瘪犊子又整啥幺蛾子了?” 郑虎听得张淮方才那一声后, 也顾不上再同陶夔比试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溪水上岸。 张淮见在场的都不是外人,长话短说道:“刘彪命人秘密接走了他娘和他妹妹。” 郑虎一听这话便忍不住开骂道:“我就说那老小子肯定没安好心!先前让他老娘和妹子来军营送粥送水,就私下里散布谣言想赖上咱二哥, 要不是军师足智多谋,暗示各县的豪商大族也派人去二哥帐前走了一趟,这事儿还不知怎么了呢!” “这回大哥负伤从平鞍山回来,他主动请缨, 肯定也早揣了一肚子坏水, 先前裴贼的人上山游说, 必是还秘密许诺了那老小子别的好处!” 平鞍县作为通州境内最大的匪县,当初萧厉狠锉了县内山匪的势头后, 宋钦带人又耗了数日才打下来,但宋钦在清缴余匪时,遭暗算受了伤, 只得先退下来休养。 萧厉本欲派郑虎去,刘彪却又突然请缨。 他当初能说动同乡父老陪他举旗造反,口才自是不差,当着众多头目的面,一番表忠请缨之言,说得是字字直入肺腑, 只差声泪涕下。 萧厉如今管着乌泱泱上万人,里边有自愿参军的平头百姓,也有原先各县的势力并拢过来的。 他虽肃整了军纪,却难保人心在短时间内整齐,毕竟在这乱世里扎堆于这小小通州、却没直接去南梁或北魏那边从军的,谁不是为了挣个好前程? 他若不用刘彪,一味用自己嫡系,刘彪和他那些个同乡又不是个安分的,私下里一煽动,难保不会让从其他县并拢过来的那些人,觉着萧厉心有偏颇。 他们这股势力刚成气候,为了不被锦州太快盯上,平鞍县对外还打着匪旗,此时若是人心浮动,刚拧成的一股劲儿,怕是又要溃成一盘散沙。 再者郑虎冲动易怒,要是没人在身边提点,极易容易着别人的道。 萧厉几番权衡之下,终是同意了刘彪的请缨,不过加派了另一县的小头目和刘彪一道前往平鞍山驻守,又命人暗中盯紧了刘彪极其同乡人的动向。 几日前驻守通城县的裴军上平鞍山游说,劝他们归降,有另一名小头目同在,消息自是很快传了回来。 但刘彪突然派人秘密接走自己老娘和妹妹,这背后的意图,不得不让人深思。 萧厉问张淮:“人扣下了吗?” 张淮答道:“刘家母女已被软禁,刘彪那几个同乡人,也先收押起来了。” 宋钦皱起眉:“他们打算带刘氏母女去何处?平鞍山?” 张淮摇头:“那几个刘家村人嘴硬得紧,初时一口咬定只是刘母想儿子了,想接刘家母女去平鞍山。但他们走的并非是去平鞍山的道。淮将他们分开关押,又单个审讯,才诈出他们是要将刘氏母女带离通州避祸,但刘彪到底在谋划什么,他们也不知情,只说刘彪向他们保证过,不久后就会带他们出人头地。” 郑虎嗤之以鼻:“那老小子用这话哄三岁小孩呢!也就他那帮同乡人会信!他拿什么出人头地?拿他那张能尽会说好听话的嘴吗?” 张淮面色却并不显松快,反有些忧心忡忡:“事出反常必有妖,刘彪虽好大喜功,却不是会贸然行事之辈。当日通城裴氏的人上山,表示只要平鞍县众匪愿意归顺,他们裴氏会帮着一起攻下平登县,往后整个通州,唯他们平鞍县众匪独大,还可在裴颂那里领个官衔。” 萧厉说:“这饵下得大,其目的,想来也是为了让通州境内的匪类同咱们继续斗下去。但平鞍县早已被咱们打下,通城背靠的锦州,又在南梁三方梁军的强攻之下 ,有了溃败之势,无力援兵通城。等锦州一破,中原腹门彻底大开,南梁联军和魏岐山南北夹击,裴颂再无任何胜算。刘彪一向精明,不至在这等形势下犯蠢。” 张淮颔首:“州君所言,也正是淮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郑虎一向心眼直,听他们二人分析这些弯弯绕绕的,只觉头都大了,道:“老子是懒得去想那姓刘的老小子蠢不蠢了,二哥,军师,你们就说现下怎么办吧!” 日头愈渐西沉,他望着河岸边的二人,张淮似有了什么主意,但看了萧厉一眼后,并未出言。 萧厉逆着落日的余晖,沉眸思索片刻后道:“不管刘彪和裴颂的人在密谋什么,他既然刚转移刘氏母女,说明他们那边还没开始动作,咱们来个先下手为强,夺下通城,绑了刘彪,届时不怕撬不开他们的嘴。”- 平鞍山。 大帐内,刘彪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身形壮硕,方脸宽眉,若不是一双眼过于活泛,透着股精光,单看相貌,只叫人觉着是个忠实可靠的人。 帐内的长案旁,一嘴边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儒袍男子,正提笔写着什么信件。 边上还有一人被五花大绑了扔在角落,对着刘彪怒目而视,然不管心中有多愤怒,被严严实实堵上了嘴,只能发出一阵愤怒的唔唔声。 刘彪本就心浮气躁,听见那人的吱唔声,更是烦闷,走过去直接一脚踹在了那人腹部,在那人痛得愈发躬起身后,警告道:“马老三,你给老子安分点!还当这是你马家坡呢?也别指望那姓萧的,等裴司徒大军压境,老子头一个要弄死的,就是那小白脸!” 这马老三,正是萧厉派到平鞍县和刘彪一起驻守的另一名小头目。 刘彪似对萧厉恨极,踹了马老三那一脚还不够,又接连狠踹了几脚,边踹边骂道:“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带着刘家村的弟兄们打下来的基业,他抢老子州君的位置坐?老子和弟兄们杀县令那会儿,他萧厉还不知在哪旮旯角要饭呢!” 马老三被踹得在地上痛苦打滚,从喉腔涌上来的血沫,直把堵嘴的布团都泅湿了一层。 帐外忽有人通传:“刘哥,平登县那边送回消息,大娘她们已被安全送出通州了。” 听到这消息,刘彪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下来,总算是没再继续拿马老三撒气,朝外道:“知道了,退下吧。” “爷,信拟好了。”桌案旁留着小胡子的干瘦男人,搁下笔后,也唤了刘彪一声。 此人原是平登县县令身边的师爷。 刘彪不识字,跟随他的同乡人中,也全是庄稼汉,没人进过学堂。他当初宰了县令后,这师爷对着他磕头求饶,刘彪想着对方识文断字,有些用处,遂把人留在了身边。 先前这师爷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倒也够用,给刘彪出谋献策,成功让他坐到了平登县头目的位置去。 但等张淮到平登县后,他那点本事就全然不够看了。 一开始刘彪也想把张淮收为己用,哪料对方野心大得没边,毫无奉自己为主之意,而今又给那姓萧的当起了走狗。 刘彪每每想起,都恨得牙痒痒。 他娘和他妹妹去军营向萧厉示好,也并非他的主意,是刘氏族老们眼见他争位无望,萧厉又几乎将整个通州境内的势力都收入了囊中,这才想同他结门姻亲。 如此,就算这支通州起义军的首领不是刘彪,将来袭成这一切的,也能是他们刘家的血脉。 这盘算落空后,刘氏一族的人自觉丢人,刘彪气归气,脑子倒是活泛,眼瞧着平鞍县有了个缺,明白这时候若不争,往后他们刘家村人可就彻底出头无望了。 好在老天并未薄他,来到这里后,果然很快就看到了转机。 刘彪走向师爷,师爷捧起刚拟好的信件,谄笑着递给他:“您过目。” 话一出口,意识到不妥,忙站到边上,指着信上的内容将其念了出来:“州君敬启,通城近日并无异动,平鞍山新征兵丁七十人,附名册如下……” 为了掌控通州境内十余县的动向,驻守各县的头目,每隔小半旬,都需去信一封,向萧厉报备县内情况。 先前通城裴氏的人前来劝降,那会儿刘彪还没制住马老三,只能先把这消息递回萧厉那边去。 如今马老三虽被他绑了,但未免叫萧厉察觉,这信,还是得按时寄。 刘彪听完后觉着无误,拇指在印泥上一摁,在信末按了个指印,又走向马老三,扳着他的拇指也按了指印。 纵然马老三不愿,可被绑后饿了多时,方才又遭一顿毒打,根本挣不过刘彪。 两人都不识字,自然也不会写自己名字,这是张淮想出的辨别信报真伪的法子。 盖完指印后,师爷拿着信件出帐去找人送信,刘彪则用布着厚茧的蒲扇大掌极具屈辱性地拍了拍马老三的脸,威胁道:“老实点!留你到现在,不过是还需用到你那根手指头,惹急了老子,老子可有的是保你那根手指头无虞、把你削成人彘的法子!” 放完这番狠话,他想到即将成功的大计,只觉心口饱涨,全然压抑不住那股兴奋,走出大帐去透气。 外边淅沥沥的,山林里下起一场夜雨,将白日里灼人的暑气彻底浇没了。 有一支打着火把的巡逻队路过,他瞪眼喝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犯懒!” 被吼话的巡逻小队一脸茫然,但还是站直了些许,踢踏着地上的泥水继续往前巡视去。 刘彪转头看向雨幕和夜色笼罩下的远方群山,想到不久后,这通州十七县都会成为他囊中之物,顿觉升起无尽快意和豪情来,连胸腔里抒出的气,下一子都畅快了许多。 通城裴军同他已成了自己人,这山上早已无任何威胁可言。 刘彪长抒一口气后,准备回帐歇息,远处却忽地喊杀声震天,火光也在夜幕中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 刘彪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暴露了,却又觉着不可能。 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再多想,只得先仓惶逃窜。 有兵卒迎面同他撞上,瞧见是他后,如看到了救星般凄惶道:“刘……刘哥,州君带人杀过来了……” 刘彪满脸戾气,将人一把挥开后,于雨幕中继续奔逃。 他对山上的地形了如指掌,很快就趁着夜色避开人,走小道逃进了后山。 跑了不知多远后,才任自己摔进雨地里,仰躺着大口大口喘息。 原本静无一人的林子里,却也倏地燃起了火把,刘彪大惊,腾地从地上翻跳起来,便见林子周遭也早围满了人。 刘彪那张土黄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郑虎扯下身上遮雨的油布,眼神挑衅地盯着刘彪,活动着颈骨,难掩兴奋地道:“二哥你算得真准,这孙子还真选了这条道逃!” 刘彪望着火光和树影下那面容俊美得邪气凶野的男子,视线一同对方对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求生的渴望让他勉强冷静了下来,反咬一口道:“州……州君这是做什么?我还以为是敌袭……” 郑虎一听这孙子在这关头了,还想狡辩,就觉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碍于萧厉没发话,他真想上前去给他一锤抡成肉饼。 萧厉并未着甲,亲兵在他侧后方撑开一柄油布大伞,伞面牢牢地罩在了他头顶,挡下了所有雨线。 他轻描淡写问:“遭逢敌袭,刘将军便是如此弃底下兵卒不顾的么?” 刘彪赶紧道:“是属下罪该万死,还请州君……” 萧厉眉宇间的恹色一闪而过,没那个耐性再听他装疯卖傻搬弄口舌,打断他道:“想活命就如实交代,锦州和通城藏了什么后招,才让你敢这般替他们卖命?”——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02 17:59:43~2024-08-04 13:4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莎行草 50瓶;姜姜、blossom、清风蝉鸣、寄诗书 10瓶;太阳暖洋洋 5瓶;kfpy_L 3瓶;改个名吧、明昀、写完作业打街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我不会同南梁结盟。…… 刘彪还想装傻:“后招?什么后招?州君, 这裴军的事,我哪里晓得……” 萧厉眼皮微垂,彻底失了耐性, 对着身后亲随们做了个手势, 以郑虎为首的镖局弟兄们, 当即一拥而上。 刘彪仍不死心地想挣扎, 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郑虎带人摁倒在野地里,他顾不得被溅了满嘴的泥沙,见逃生彻底无望, 干脆歇斯底里大喊起来:“杀人了!姓萧的排除异己杀人了!” 郑虎可不惯着他,照着他肚子来了一拳后,又从他那蹭了一身泥的袍子上割下一角来,团紧塞他嘴里, 堵了个严严实实。 其他弟兄则用一早就准备好的绳索, 将刘彪双臂反剪到身后绑了起来。 刘彪支吾乱叫着, 整个人岂止狼狈二字了得,瞪红了一双眼盯着不远处的萧厉, 不知是在大骂还是在求饶。 郑虎带着人将他摁跪至萧厉跟前,萧厉终于微微倾身,用曲起的马鞭抬起他下颚, 眼神寒峭,语调讥嘲:“我是不是在排除异己,刘将军见了去接令堂和令妹的那些人,便知晓了不是?” 刘彪本是怒目而视,闻听此言,终于意识到自己怕是一早就败露了, 先前来他帐前报信的人,带回的也是假消息。 他眼神灰败了下来,又透露着几分不甘。 但萧厉并没有再同他多说的意思,直起身后只唤了声:“老虎。” 郑虎会意,当即又招呼起底下弟兄,将刘彪押了下去。 回到平鞍县驻军营地,这边的动乱早已平息,同刘彪走得最近的那些个刘家村人,先前还想带人抵抗,但雨夜给突袭提供了最好的隐蔽,也最大程度加剧了驻地内兵卒们的恐惧,加之刘彪这个主将都逃了,底下人也很快丢盔弃甲,各自奔逃,叫萧厉带来的人给挨个儿堵了回来。 刘彪被推搡着跌跪至中军帐前时,同他一起谋划叛变事宜的刘家村人也被绑了围跪在此处。 三脚高架火盆里,浇了火油的木材在暴雨中也烧得噼啪作响,萧厉从平登县带过来的将士和原本驻守平鞍县的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场外,淋着倾盆大雨,无一人出声。 萧厉也站在雨中,郑虎带着一众弟兄分立在他身后两侧,暴雨浇透了他的衣发,冲刷着他凌厉的眉眼,天上的雨线和火光中地上溅起的涟漪像是连成一片,一种无声又无形的威势,也在这片静默中慢慢铺开。 “诸位,萧某今夜出现在此处,只因军中出了叛徒。”萧厉声线冷沉,在雨幕中穿透力却极强。 驻守平鞍县的底层将士们,并不知刘彪极其族人的谋划,但经历了今夜这场变故,大抵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随行的还有许多其他县邑的小头目,人群中已浮起了极小的议论声。 刘彪派去接走他娘和他妹妹的那几名亲信,也很快被带了上来。 郑虎大着嗓门吼道:“刘彪勾结裴党,加害马将军,以防万一又暗中转移了他老娘和胞妹,人证物证俱在!” 先前被刘彪绑了暂押在中军帐内的马老三,也被人解绑救了出来,这会儿人都还站不稳,靠着两名亲兵扶着,犹不解气地上前踹了刘彪两脚,唾骂道:“刘彪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子差点没死在你手上!” 说罢又对着四周将士们吼道:“这孬货吃里扒外,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背地里上赶着给姓裴的当狗呢!老子不愿跟着他干那勾当,险些叫他弄死!” 马老三形容狼狈,脸上还带着早些时候被打出的淤青,义愤填膺说出的这番话,很是有说服力。 场外不少将士和各县小头目看刘彪的眼神,都变得鄙夷起来,对刘彪的声讨声也越来越大。 “我老早就说,那家伙看着不像个好人!” “可不,装得一副忠厚模样,心眼子可多着呢!当初打平鞍县那伙山匪的时候,为了抢头功,不听军令冒进,害死了他们平登县不知道多少人!” 刘彪被押跪在地上,听着那些议论声,双目被激得血红,用力挣着绑死的绳索,齿关因咬布料太紧,土腥味中慢慢也渗出了血腥味儿。 萧厉隔着雨幕问:“刘将军似还有话想说?” 刘彪发狠地瞪着萧厉,边上的将士扯下了他堵嘴的布巾,刘彪往地上“呸”了口带着泥沙血沫,心知大势已去,索性也不装了,狰狞望着萧厉道:“老子带人打出来的天下,你篡老子的位,老子凭什么不能争回来?” 郑虎最听不得他这话,刘彪那些同乡人,拿这膈应了他们弟兄不知多少回了,当即便骂道:“去你爷爷的!搁这儿做春秋大梦呢?知道你姓刘的不识字,数数都不会了么?你扳着你自个儿手指头好好算算,你手底下那点人,过千了么?哪场胜仗是你带人打的?哪块地盘又是你带人夺下来的?通州十六县并拢后,是十六方人马一同推举的我二哥当的这州君,你平登县头领的位置,谁同你抢了吗?还篡位,篡你刘家村乡长的位了?” 这番骂话引得在场不少小头目都笑起来。 刘彪面上青红交加,恨声吼道:“若没有我平登县,能有他姓萧的今日的风光?只恨我刘彪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被人抢了心血另做嫁衣,今还要受尔等贼人如此羞辱!” 郑虎正要再骂回去,萧厉却扬手示意他退下,郑虎这才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只眼神不善地继续瞪着刘彪。 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萧厉下颌淌着雨水,问刘彪:“你当平登县是你刘氏一族的?还是你刘彪一人的?” 刘彪只觉萧厉这问得话中有话,暴怒喝道:“是老子带着父老乡亲们宰的县官,开的粮仓!若不是老子,那些贪官污吏这会儿还在平登县横行呢!谁敢蹦半个屁出来?平登县那些个白眼狼忘恩负义,转头跟你,也不怕遭天谴!” “我呸!”这次不用郑虎他们骂,人群中已有平登县将士唾上了:“姓刘的你真说得出口!官兵是你一人杀的吗?粮仓是你一人开的吗?老子陈家屯的人是没在杀县令那会儿出力吗?就是我李家屯那会儿冲在最前边死了太多人,才叫你刘家村的人厚颜无耻揽了功去!还遭天谴,真有天谴就得先把你给劈了!” “那会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糊弄你太爷呢!哪次抄了地主老财的家,好东西不是先紧着你刘家村的人分完了,才抠出指甲盖大点给咱们闻闻味儿?” “老子跟着造反是不想再受那些狗官的鸟气,不是让你学那些狗官爬老子头上来拉屎拉尿的!” 面对诸多平登县将士的指责,刘彪堪称气急败坏,死死盯着萧厉道:“是你!是你指使他们这样说的!” “刘将军认为是萧某有意抹黑?”萧厉眉头浅挑,出乎意料地好脾气:”正巧,今日诸县弟兄都在,刘将军若觉冤屈,大可自行辨白。” 刘彪扫视围在场外的众人,都是通州十余县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叫那些或讥嘲或鄙夷的视线盯着,刘彪只觉胸腔里似有一股无形之火窜起,烧得他里外都疼。 暴雨浇在已汇了一地积水的黄泥地上,他盯着萧厉,突然发癫般讥笑起来:“他们如今都在你手底下做事,哪个又敢违背你的命令说话?” “今日我刘彪落在你手上,那就是我的命数,莫说是给我安这么些个罪名,要杀要剐,那也是悉听尊便!” 说罢他将眼一闭,喝道:“动手就是。” 郑虎等人正被刘彪这番话膈应得咬牙切齿之际,却听萧厉笑了声:“叫你一声将军,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模样生得好,在大雨中的这一笑,却莫名叫人觉着邪气。 刘彪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当心一脚踹进泥泞里,心窝骤痛,以至他面部都有些扭曲,随即胸膛处踏上一只黑色锦靴,压得他呼吸有如针扎般刺痛。 他定眼看去,只瞧见雨中萧厉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颚。 “弟兄们那些话是真是假,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平登县头领的位置是怎么得来的,大家伙儿也有目共睹。” 萧厉居高临下盯着死狗般躺地上的刘彪:“没平登县,就没有我萧厉今日?” 他不以为意笑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野望和雄心:“那我告诉你,没有平登县,也会有平谷县,平丰县!今日拿你,也是你吃里扒外,勾结裴贼,罪有应得!” 郑虎也晦气万分地“呸”了声:“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到这会儿平登县都还有那么多弟兄不服你,还看不清自个儿到底几斤几两呢?当初要不是军师和我家阿牛兄弟过来帮扶,别说平登县不被周遭强先吞并,就是底下弟兄们也早把你个鳖孙撵下台了!” 边上其他县的小头目跟着唾弃道:“这人是猪油蒙了心了,妄想自个儿当土皇帝呢!州君和军师当初怎就选了去帮他稳平登县,但凡是先来咱阳谷县,打下匪县、一统通州至少能少一半的功夫!” 人群中平登县的将士们不服了,大喊道:“咱们平登县只认州君,他刘彪算个什么东西,能代咱整个平登县的百姓表态?老子第一个不服!” “就是就是,老子也不服!” “老子就是听了州君的名号才来从军的,跟他刘彪有狗屁干系!别污了咱平登县的名儿!” 和刘彪一样跪在暴雨中的刘家村人,个个缩脖缩脑,鹌鹑似的,再不敢出一言。 场内外的将士们,不知是何人起的头,突然用力高举手中兵刃,大喊:“州君!州君!” 初时只是零星百十人,到后面,那呼声已同雨声连成一片,浑厚,整齐,蕴着山呼海啸般的蓬勃之势。 这超乎所有人的意料,连一直跟着萧厉的郑虎等人都懵了一下,随即才咧嘴笑着,同将士们一样高举手中武器,高喊萧厉“州君”。 刘彪瘫在地上,眼中除了灰败和颓然,再不见半点光亮。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 萧厉连夜审了刘彪极其族人,结果却让他颇为意外。 通城裴军的确许了他往后接管通州的重利,但裴军的后招,刘彪并不知情。 他虽是心比天高,为人却谨慎得很,断不会行那冒进之举,这次之所以动了心思,只因裴军那边开出的条件也极为简单。 数日前,通城派人前来游说时,还不知平鞍县内众匪已伏诛,向刘彪和马老三许诺,只要他们归顺后,能拖住通州境内其他势力至半月后,等裴氏大军分出余力倾轧过来,剿灭那些暴民后,通州便归属平鞍县众匪。 按理说,这消息是要当天便立即派人报给萧厉的,但刘彪耍了个心眼,他深知通城来人的事,整个营地的人都有目共睹,必然瞒不过萧厉,于是他命师爷在信中如实写下了通城派人前来劝降的种种,却只字不提只要他们互相缠斗半月,等裴氏大军分出余力一事。 马老三也不识字,同刘彪一样,身边带了个识字的谋士,刘彪便暗中买通了那谋士,让对方在念信时,事无巨细全念到了。 马老三不疑有他,这才跟刘彪一起按了指印将信件寄回。 存了心思的刘彪又暗中同通城裴军接洽了一回,隐晦地表述他只是平鞍县二当家,他还有个弟兄不同意,想探探裴军口风,看他归顺裴军并把时间拖延到半月后,裴军之前承诺的那些,能不能兑现。 同他接头的裴军表示,只要能拖住通州境内各县暴民到半月之后,不影响锦州战场,一切条件照旧。 刘彪这才彻底动了念头,他知萧厉和张淮已有取通城,加入锦州战局的打算。而他只要设法拖上半月,让萧厉他们不及动身,等裴军缓过劲儿来后将他们一窝端了,他就可以成为通州的新主。 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裴军若是在锦州之战中败了,他大不了继续捏着鼻子替萧厉做事;但裴军若是胜了,他从此可就平步青云了。 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刘彪先绑了马老三,以免对方走漏风声。 害怕不久后裴军压境,自己老母和妹妹遭难,思来想去,又命人偷偷将母亲和妹妹送离通州。 却不曾想,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萧厉眼皮子底下- 张淮得到消息赶过来时,萧厉还坐在帐中看着刘彪招供的那几页状纸凝眉思索。 已大概知晓了前因后果的张淮出声道:“看样子锦州接下来和南梁三方联军要打的这场仗不简单。” 萧厉后躺靠上椅背,捏了把眉心道:“裴颂南北受制,更何况南梁此番来势汹汹,锦州的前几场仗,已打得底下兵卒们人心惶惶。这最后一役,应是必败无疑才对,锦州大费周章,要匪县拖住我们,意欲为何?” 张淮也想不通其中关窍,半开玩笑道:“难不成,是垂死挣扎?怕我们也投诚南梁,成了压死他锦州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萧厉神色却突然变得尤为冷漠:“我不会同南梁结盟。” 张淮面上笑意微敛,想到险些让萧厉丧命的那支毒箭,隐约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道:“州君所思周全,南梁三盟已定,咱们此时主动示好,想来还会被轻视。既伐裴颂,又何须再同他人知会?淮会命人盯着些锦州战局,等咱们端了通城那支裴军,届时伺机而动便是。”- 锦州,梁军大帐。 范远端着茶碗,站在大开的帐门前,望着天边聚得越来越多的雷云和远处疾风卷起的沙石,纳罕道:“前些天还热得跟闷蒸笼里似的,这一入秋,咋又刮风下雨没个消停。” 李洵坐在堆满折子的案前,批得头都顾不得抬,只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还能管得了老天爷不成?” 范远说:“我这两天眼皮老跳,这不担心咱们两天后的那场攻城战么,要是也碰上个暴雨天,那对咱们可不利。” 李洵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太史令已算过了,两日后天象好着呢!” 范远道:“不成,我还是去巡营瞧瞧,以防底下人部署出了什么纰漏。” 李洵无奈摇起了头,似对老友这性情没法子,看到其中一封信件时,忙又唤住范远:“老范,你手底下的人可有萧将军的消息了?” 范远顿住脚步道:“要是有消息老子至于这般憋得慌么?怎了?” 李洵抬起头来,讳莫如深道:“令公动身来锦州了,是为请回萧将军。” 范远那张被晒得黑红的脸上,也露出了格外明显的诧异之色来,他愣了半晌,才又抬头看了看帐外的天,说:“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话说至一半他又看向老友:“是公主的意思?” 李洵摇头道:“不知。”- 陈国。 满屋都是拨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昭华宫前厅置了数排长案,擅珠算的宫人们埋首对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苦算。 另有宫人轻手轻脚地穿行其中,将清算好的账目和原先的账本一一收罗起来,整理好放至温瑜案头。 温瑜倚着软榻的扶手而坐,对照着内务府送过来的账本,漫不经心地翻着宫人们重算过的一笔笔账目。 跪在她下方的三个内务府管事太监,早已手脚发软,冷汗湿透后背。 第117章 账册 轻薄如云雾的香线自檀木案后袅袅升起, 管事太监们偷偷抬臂擦了不知多少回额前的冷汗后,终于听得坐在上方的温瑜出声:“公公们送来的账本,本宫怎瞧着有诸多错算之处?” 为首的管事太监脸上勉强堆着笑道:“这些账册……从前都是由太后娘娘过目的……” 他话音未落, 便听得一声碎玉般的冷斥:“放肆!” 管事太监惊惶抬起头来, 但见温瑜满目威仪、隐有怒容, 却依旧惊为天人的一张玉面, 心口簌簌狂跳,亦不知是惊还是惧的,再反应过来时,脑门已“哐当”磕地上了, 嘴上不住念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温瑜冷声道:“尔等以职权之私,中饱私囊,伪做账目, 竟还敢攀扯太后?” 几个管事太监被吓得魂都快没了, 忙告饶道:“奴才没有, 奴才岂敢啊……” 宫里的账,从前一直都是太后管着的, 温瑜承办中秋宴,几个内务府的管事太监早从灵犀宫那边得到了示意,没少在温瑜筹备宫宴时使绊子, 不是今年进贡的御酒里,温瑜指定要的酒水都没有了,就是新购的绫罗乃次品,根本没法用在宫宴上。 中秋宴就在几日后,本以为这位大梁公主此时该忙得焦头烂额,谁料她突然将宫宴之事丢至一边, 彻查了陈王宫内务府近几年的账目。 宫中采办的诸多物件,那都是从姜家的产业链上买回的,里边的利益层层剥扣下去,堆到内务府账册上的,就是一笔笔烂账。 朝中年年都奉行节俭,各地税收也推行了新政,但国库依旧年年赤字。每年年底户部核账,满朝大员能在大殿上吵个脸红脖子粗。 谁都知道当前的陈国是个什么情况,也明白那些烂账是怎么回事,但没人敢提出异议,更没人敢彻查。 内务府的这几箱账本,还是温瑜以宫宴定下的物品失窃为由,命人去内务府查找,闯入账房强行搬回来的。 几个管事太监来了昭华宫,自知大祸临头,搬出姜太后的名头,本以为温瑜会有所顾忌,毕竟这一切都是姜太后默许的,查内务府的帐,那就得查到太后的私库和外戚姜家。 放眼朝野,便是那些自诩肱骨的老臣,都不敢同太后和姜家硬碰。她一初来陈地、根基不稳的新王后,拿什么同太后叫板? 可温瑜一句他们伪做账目、攀扯太后,这就不一样了。 这些账目,不需要再深查下去,直接从他们这里断了,他们就是行采办之职贪墨的主谋,罪名定下来,说是诛九族也不为过。 并且事情捅出去,姜太后那边不仅不会保他们,还会顺水推舟,将这罪名给定死在他们身上。 毕竟只要他们几人一死,后宫和前朝这些年堆下来的烂账,就可以一股脑全推到他们身上,困扰太后和姜家多时的一个难题,也就解决了。 想明白了这背后的利害关系,几个管事太监这会儿手脚都是冷的,哆嗦着将脑门磕地连连告饶:“娘娘明鉴啊,便是给奴才天大的胆子,奴才也万万不敢做这等掉脑袋的事……” 温瑜继续翻着手中账册,并不理会。 铜雀奉了一盏清茶上来,放置在温瑜左手边,盏口白雾氤氲,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朦胧起来。 青铜冰鉴里,也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凉气,厅内并不闷热,但为首的管事太监只觉自己身上的袍子拧上一把,已能拧出水来。 似有一柄无形的刀斧悬在自己头顶,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知道必须得站队表忠了。 背叛太后,今后在这宫里或许就再没有容身之地。 但若是继续在温瑜跟前装傻充愣,她将这些账目交出去,再一口断定是他们所为,太后和姜家乐见其成,满朝文武又不敢深查下去触太后霉头,那他们小命可就是立马没了。 管事太监权衡再三,终不再一味哭求,将脑门在地上都磕出血印后,对着温瑜表忠道:“小的几人在这宫里,那就是无根的浮萍,上边的人交代什么,小的们就做什么……很多时候,小的们也是身不由己啊。娘娘若肯开恩留小的们一条性命,那往后小的们就只有娘娘您一位主子,必对娘娘您肝脑涂地!还请娘娘给小的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温瑜还是没说话。 几个管事太监冷汗涟涟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大难临头的绝望,那为首的管事太监想到自己一伙人在中秋宫宴筹备上使的绊子,忙挖空心思继续向温瑜示好:“娘娘在中秋宫宴上所需的葡萄酿,小的也一定想法子给您凑齐……” 立在温瑜身侧的铜雀适时冷冷问出一句:“不是说内务府库房里已没有了,再同周边藩国采买也来不及了么?” 几个管事太监顿时面色讪讪的,其中一人腆着笑回道:“库房里的确是没有了,仅剩的那一百三十坛,一早就被灵犀宫的褚翠定下了,说是太后生辰宴要用。不过距太后生辰还有数月,这葡萄酿,可先紧着中秋宴用,奴才回头让底下人重新采买,在太后生辰宴前补上便是。” 说完这话,几个管事太监都神色忐忑地看着温瑜。 他们把“原定”要给太后的葡萄酿,先拿给温瑜,无异于是赌上所有,为温瑜去开罪太后,以后也得彻底仰仗温瑜,才能在宫里谋条活路。 毕竟太后那边,是容不得叛徒的。 但温瑜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反倒是站在她身后的铜雀端着双臂问道:“我家娘娘要的那批绫光缎呢?” 不知是冰鉴太凉,还是外间溢进的暑气太重,几个管事太监脑子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到这会儿早已是头昏脑涨,钝痛欲裂,闻听此言,还是立马抢着道:“奴才也想法子在中秋宴前弄来,还有哥窑的瓷盏、建宁的毛尖儿……中秋宴所需的一切吃食物件儿,奴才定都会安排妥当!” 铜雀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哼,算是报了这些天在内务府几番碰壁的仇,看向温瑜等她表态。 但见温瑜放下手中账目,端起一旁放凉的清茶浅饮一口后,方不急不缓道:“几位公公都是聪明人。” 几个管事太监忙说“不敢”。 温瑜继续道:“本宫脾性不甚好,不过最是护短。” 她眸子浅浅一扬,神光内敛,又暗含睥睨之态:“能不能成为本宫所护的短,便看几位公公心诚与否了。” 终于等到温瑜这句话的几个管事太监几乎快要喜极而泣了,忙说:“娘娘您有什么用得着奴才几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奴才几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温瑜眸子漆黑而平静,恍若暴风雨前的沉夜:“我要内务府暗账的账本。”- 几名管事太监退下后,殿内清算账目的宫人们也全都被遣退了下去。 铜雀难掩兴奋地道:“公主您这一出釜底抽薪甚妙!捏住了内务府那几个太监的命门,可算是将这几条狗套老实了!” 他们若是没有倒戈温瑜,温瑜把查到的这些账目往朝廷上一递,足够给那些个太监定死罪,如此,也算斩断了太后在宫内的一臂。 自然,他们脑子清醒,看明白形势后向温瑜表忠保命,昔日心腹成了别人的走狗,这对太后来说,无异于也是一记重击。 温瑜拨了拨香炉孔隙间溢出的香线,道:“让青云卫盯紧些内务府,太后若得知那几个太监倒戈向我,为保内务府和姜家来往的那些暗账,必留不得他们。” 她要的暗账账本,便是内务府太监们借着采办,向姜家产业链上购置宫中一切物品的真正账册。 一匹绸缎,市价不过二两银子,但在内务府呈报给宫中的账册上,少说也得二十两一匹。 这中间贪下来的十八两银子,小部分会成为管事太监钱袋里的油水,大头则流向了灵犀宫和姜家。 铜雀知道中秋宴在即,那几个管事太监若是死了,新顶上来的太监,办事不一定有他们得力,届时温瑜免不了继续劳神,道:“昭白姐姐行事稳妥,她亲自前去取账目,必会安排好一切的。” 温瑜这才撑着额,合目在榻上小憩起来。 不多时,一名青云女卫快步走向内殿:“公主,方太医被陈王的人带走了!” 闭目小憩的温瑜倏地掀开了眸子,问:“怎么回事?” 方太医替她做事后,为防姜太后暗下杀手,温瑜一直命人暗中保护着对方。 她进宫多日了,太医院那边都没出什么事,今日这般巧,她前脚见完内务府几名管事太监,陈王那边后脚就传唤了方太医。 这无论怎么看,都是太后想给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们一个警示: ——她若护不住方太医,日后自然也护不住内务府那几人。 那名青云女卫道:“陈王忽称身上有疾,他宫里的太监点名要方太医前去医治,但平日里替陈王看诊的太医,都是直接住章华殿里,并不在太医院的。” 铜雀这会儿脑子转的飞快,隐约明白太后和陈王那边,可能是想用方太医杀鸡儆猴,忙问:“现有多少人知晓此事了?” 那名青云女卫答道:“陈王的人刚去太医院,咱们的人就传消息回来了,若不是有心盯着太医院那边,宫里这会儿应该还没多少人知晓此事。” 铜雀松了口气,看向温瑜:“公主,咱们想法子先对内务府那边封锁消息……” 温瑜却道:“太后既是为了威慑内务府那几人人设的此局,内务府一定会比我们更先知晓此事。” 铜雀看了看时辰,面上焦虑更甚。 昭白去了内务府这么久未归,肯定是取账目不顺利。 她看向温瑜:“公主,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温瑜从软榻上起身,说:“替我更衣,去章华殿。”——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06 23:59:04~2024-08-08 23:4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莎行草 20瓶;寄诗书、大圣的妈妈是石头 10瓶;改个名吧 5瓶;小蝴蝶 2瓶;太阳暖洋洋、alma、江戋白的狐狸、kfpy_L、jenniferCA、Dokyeom、明昀、Stel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梁女要弑君了!”…… 章华殿是陈国历代先王所居之处, 修建得远比王宫内其他宫殿宏伟。 方太医被小太监领着踏进殿门时,脑门上已布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珠子。 自陈王继位以来,凡龙体有不适之处, 从未假太医院其他太医之手诊治过, 一直都是由住在章华殿的太医看诊。 今日陈王突然召自己前来, 方太医一想到自己倒戈温瑜之举, 腿脚就已隐隐发软,心中更多的却是委屈。 他拖家带口的,靠着祖上荫庇,才能在太医院领份差事, 上边的主子们斗法,却是拿他们底下这些奴才开刀啊。 当日在驿馆那情形,若不是温瑜出手保他,他这会儿已然身首异处了。 他也明白太后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这些日子在太医院当值, 一直提心吊胆, 好在有温瑜的人暗中保护,他脑袋才算是安稳地长在了自个儿脖子上。 但今日这一劫, 怕是生死难料了。 陈王暴虐性情,喜怒无常,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被选入章华殿当值的宫人,无不自求多福,也就李太监那等四处都寻了靠山的老滑头,在陈王身边才勉强能喘口气。 方太医正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神伤不已时,领路的小太监已高高在上甩出一句:“跪。” 方太医不敢抬头,就地狼狈跪下, 双手交叠于额前,严严实实抵着光可鉴人的地砖,颤声道:“微臣……参见王上。” 上方传来陈王极致阴郁的话音:“本王身子不爽利,太医瞧瞧,本王犯了何病。” 方太医这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拘谨地观察陈王面色,因陈王怀中还抱了个粉面含春的美人,他只得尽量控制自己目光只落在陈王面上,但撞上陈王那满是戾气和阴狠的眼神时,方太医心中还是一哆嗦,只觉自己今日必是要死在这里了。 果然,下一瞬就听陈王阴冷问:“瞧得如何了?本王所患何症?” 方太医盈满了恐惧和凄惶的脑子几乎已成了一滩浆糊,思考都困难,更何论仅凭这一眼就断出病症,他以脑门抵地,惶恐道:“微臣……微臣医术不精,仅凭这‘望’,无法为王上诊出病症,还请王上……准许微臣上前诊脉再探一二。” 坐在上方的陈王突然冷笑起来,那狠厉的视线有如实质,方太医纵使没抬头,却也觉着自己肩背几乎快被陈王那阴冷的视线烧出两个大洞来,心中更是惧怕不已,不明白自己那话又犯了陈王的什么忌讳,忙磕头告饶,说自己医术不精。 陈王推开坐在怀中的美人,盯着方太医的视线,阴冷如一条吐信的毒蛇:“王宫不养闲人,连本王是何病症都瞧不出的沽名钓誉之辈,拖出去砍了!” 立马就有羽林卫入内,一左一右架起方太医的双臂往外拖行。 方太医一医官,豁出性命去挣也挣不开两名羽林卫的钳制,只得在大殿上哭嚎求饶:“王上,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吧!只要让微臣诊脉,微臣一定能断出王上是何病因……” 岂料陈王听了这哭嚎,脸色反而更加阴郁铁青,搭在龙椅上的五指,也极为用力地扣紧了那金龙扶手。 立在边上的李太监忙一甩拂尘呵斥两名羽林卫:“还不快把这庸医的嘴堵了?吵嚷得叫王上心烦!” 羽林卫手边没有能堵嘴的东西,干脆捏住方太医的下颚用力一锉,直接将他下巴给卸了。 正拖着人往殿外去,却又有小太监匆忙来报:“王上,王后娘娘带人过来了!” 坐在龙椅上的陈王阴郁抬起头,先前被他推得跌至地上的美人也面露异色,李太监是个人精儿,只一愣后便很快收敛了面部表情,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问陈王:“王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陈王冷笑:“什么如何是好?本王杀陈王宫的太医,还需她一梁女首肯不成?” 李太监正赔笑不知如何接这话之际,殿门外已传来喧嚷声:“没有王上的通传,您不能进……” “我家娘娘手持凤印,打理六宫,这王宫里有何地方去不得?今日是听闻王上身体有恙,特来看望,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竟敢阻拦?” 铜雀脾气冲,从前又是武婢出身,一面骂一面带着青云女卫往里挤,章华殿外的羽林卫们不敢冲温瑜拔刀,愣是同小太监们一起被铜雀等人挤进了大殿来。 殿门大开,羽林卫和小太监们摔进殿后,忙跪向陈王请罪:“王上恕罪……王后娘娘一定要进殿,我等……阻拦不住。” 温瑜一身山水浓墨般的苍碧色华服,立于人群之后,抬眼慢慢地扫向陈王,不急不缓道:“本宫听说王上身子抱恙,甚是忧心,特来探望一二,不曾想在殿外受阻,本宫忧心王上安危,底下人这才鲁莽了些,王上应不至因此降罪?”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就在于哪怕你明知她是毫无情绪,甚至可以称之为冷漠地说出这番话来的,望着那堪称绝色的容颜,心神却还是止不住地一荡。 陈王盯着温瑜那张极致美艳又极致冷漠的脸,足足失神了两息,回神后才夹带着一股莫名的恨意冷笑起来:“王后如此关心本王,本王受用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 温瑜听着陈王这故意恶心她的话,面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道:“那便好。” 被挤如大殿的羽林卫们还有些面面相觑,正不知是去是留时,就见立在陈王边上的李太监冲他们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一群人这才又退回了殿外。 方太医在看到温瑜时,情绪异常激动,明显是想求救,奈何被卸了下巴,发不出声来,只能张着嘴凄惶地一阵“啊啊”乱叫。 押着他的两名羽林卫,拖着他还要继续往外走,途经温瑜身旁时,听得她清冷出声:“且慢。” 羽林卫被迫停了下来,看向陈王,等陈王接下来的示意。 陈王显然已知晓温瑜是为何而来,脸上更难看了些,放任自己彻底瘫进龙椅里,左手环抱着方才那美人,问温瑜:“王后有何指教?” 温瑜道:“本宫初来陈地时,水土不服,又头疾频发,母后让方太医前来替本宫诊治后,才颇见成效。论起来,方太医也算是母后赏给本宫的人,今日见他似开罪了王上,为着母后的一片爱护之心,本宫自然也得多问这一句的,不知方太医所犯何事?” 李太监微躬着腰站在陈王身侧,听到温瑜搬出太后,他眼皮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陈王盯着温瑜,脸上还维持着笑,却已有点狰狞的意味了:“怎么?这庸医诊不出本王所患何疾,本王杀他不得?” 方太医更激动地“啊啊”起来,似乎是苦衷颇多。 温瑜平静道:“本宫的头疾时不时又发作,全靠方太医的针灸之法才有所缓解,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兴许是王上所患之疾,正巧不是方太医所擅长的。要想尽快找出病因、解王上抱恙之苦,还是召集太医院所有太医,替王上把脉会诊,如此才是上策,王上以为呢?” 陈王阴冷地盯着温瑜,用力箍着美人的腰揽向自己,那美人痛得脸都变了色,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陈王狞笑出声:“王后如此大费周章,原是来为这庸医求情的啊?” 温瑜道:“本宫顾念的,是母后的一片心意。” 此话不知触到了陈王哪块逆鳞,他脸色愈发阴沉了下来,盯着温瑜道:“以为拿太后压本王,本王便怕了?” 他松开揽在美人腰间的手,阴鸷道:“今日这庸医,本王还真就杀定了!” 李太监在一旁装死不敢应声,近日才在陈王跟前得了脸的小太监自是不愿意放弃这讨好陈王的机会,当即对着两名羽林卫喝道:“聋了不成?没听见王上的谕令?还不快将这庸医拖下去斩立决?” 两名羽林卫拖起方太医要继续往外走,温瑜一语不发,但几名青云卫严严实实挡住了他们的路,他们只得再次停下。 那小太监自觉方才那一声已得了陈王青眼,此刻腰板挺得更直了些,公然喝问温瑜:“王后这是何意?” 温瑜冷冷抬眸:“本宫说了,本宫的头疾,唯有方太医能治,今日这人,本宫必是要带走的。” 抚掌声从上方传来。 一直护在温瑜两侧的铜雀等人抬眼看去,便见陈王停下抚掌后,手肘撑于一侧膝头,身形微倾,用一种蛛网般粘稠得令人生厌的视线,打量着温瑜,目光里又潜藏着股说不出的恶意,莫名其妙地冲着温瑜一笑后,道:“好啊,王后难得向本王讨要什么东西,今日既一定要带走这庸医,行啊,取悦本王。” 说罢他整个人往龙椅上一靠,两腿叉开,是一个极其无礼又极其放荡的姿势。 在场还有一众宦官和两名羽林卫,连方太医都不敢嚎了,垂着首不敢看任何一方。 这简直就是对温瑜赤裸裸的羞辱。 以铜雀为首的一众青云卫早已变了脸色,若不是进章华殿不得携带任何兵刃,怕是她已当场拔剑了。 陈王见温瑜冷冷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面部不由因一股未名的恨意而有些扭曲,却是再次望着她恶意满满地一笑:“怎么?不会?” 他偏过头看向被他冷落多时的美人,如唤一只小猫小狗般道:“爱妃,你来教王后。” 那衣衫轻薄、云鬓妖娆的美人,便伏跪到了地上,眼角眉梢都带着点讨好的媚意,手脚并用地缓缓爬向陈王。 铜雀看着这一切,气得死死握拳的手都在发抖。 那美人爬到陈王脚边了,做势还要用敷着香膏脂粉、嫩若桃腮的脸去蹭陈王脚上的靴子,一直静默不语的温瑜这才冷言出声:“起来。” 美人动作微动,看看温瑜,又看看陈王,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似不知还要不要继续。 陈王则似笑非笑地盯着温瑜:“王后学会了?” 铜雀对着陈王怒目而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温瑜却只淡声道:“会了。” 那小太监见陈王如此当众羞辱温瑜,心中对温瑜在王宫里的地位已有了计较,此时再看温瑜竟如此顺从,哪还有一国王后、一国公主的颜面,心中愈发看轻之时,再开口也就更显得高高在上了些,“王后娘娘那便请吧。”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对着温瑜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温瑜信步上前,铜雀虽知温瑜决计不会做出那等屈辱之举来,但见温瑜上前,却还是止不住担忧,低声急唤了句:“公主……” 刚起话头,却见温瑜与两名羽林卫擦肩而过之际,径直拔出了一名羽林卫腰间的佩剑。 “噗”一声利刃入体的闷响,鲜血溅污了温瑜那身苍碧色的华服,她冷玉似的面颊上,也飞溅到几点殷红,衬着她冰冷的眉眼,有种异样的妖冶。 那对着温瑜做出“请”手势的小太监,眼底的高傲和轻蔑还未来得及全然收回,已捂着腹部口吐鲜血倒下。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 温瑜收剑时,剑尖甩出的鲜血溅到了陈王脸上,被吓得失声的陈王这才如梦初醒般大叫起来:“护驾!护驾!梁女要弑君了!” 被抽走了佩剑的羽林卫也顾不得继续押方太医,和同伴一道围向陈王大喊:“保护王上!” 门外的羽林卫一拥而入,反应过来的铜雀也忙带着青云卫横挡在温瑜跟前。 李太监这会儿不敢装死了,半个身子护在陈王跟前,颤着尖细的嗓音对温瑜道:“娘娘有话好好说,拔剑作甚……” 温瑜甩落剑身上的血迹,剑锋的每一次晃动都看得李太监胆战心惊,她却只轻飘飘扔下一句:“这太监对本宫不敬,可见平日里也未曾将王宫的规矩和王室的威严放在眼里,本宫替王上肃整宫纪,管教宫中目无法纪的奴才罢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08 23:49:11~2024-08-14 01:3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莎行草 20瓶;呀! 11瓶;姜姜、F、primula、苏素、寄诗书、以后爱吃竹子 10瓶;一二三、改个名吧 5瓶;55916763、胖狐狸 3瓶;alma、ll、江戋白的狐狸、jenniferCA、kfpy_L、Alex妈妈、ditty2009、小赵、66315891、hello77、Stel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废后 陈王被挡在李太监和一众羽林卫后边, 指着温瑜声嘶力竭大吼道:“这梁女分明是想弑君!还不快将她拿下!” 铜雀护在温瑜身前喝道:“我看谁敢!我家公主是带着整个大梁前来联姻的,尓陈国屡屡欺压我主,是当我大梁百刃关内的雄兵是纸糊的么!每隔一月未有我家公主的书信从王庭送出, 尔等大可瞧瞧, 入关的陈军还能不能拿到下一月份的粮草!” 羽林卫们被这话喝住, 一时不敢妄动。 围在殿外的羽林卫忽传来兵甲攒动声, 不多时,一身明光甲腰配长剑的姜彧大步入内,李太监看到他就跟看到救星似的,忙唤道:“姜统领快来解围!” 姜彧官居禁军统领之位, 又战功显赫,再有太后那层关系在,享御前佩剑之权。 他来前大抵已听说了温瑜殿前拔剑杀人之事,朝着陈王一抱拳后, 转向温瑜道:“还请娘娘先放下手中之剑。” 温瑜瞥姜彧一眼, 冷白的指尖还沾着血迹, 倒是从善如流地一松手,任那剑砸在了地上。 陈王听着那铁器落地的“哐啷”声, 脸上被溅到的血渍还弥漫着腥味儿,想到温瑜方才那眼都不眨的一剑,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指着温瑜色厉内荏道:“速速将其拿下!” 姜彧对着温瑜一抱拳道:“娘娘,得罪了。” 铜雀等一众青云卫牢牢地将温瑜护在最中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温瑜侧脸的血迹妖冶,似笑非笑地看向姜彧:“王上和姜统领,是要因本宫杀了一个目无尊法、以下犯上的奴才,治本宫的罪?” 姜彧颔首抱拳道:“未得准允, 御前不可见任何利刃。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还请娘娘体谅。” 陈王见温瑜手上已没了兵刃,整个大殿又已被羽林卫围成铁桶,确定自己再无任何性命威胁后,一把拨开挡在跟前的李太监和羽林卫,冷笑着冲温瑜道:“御前亮剑,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本王且看你温氏梁女还能狂妄到几时!” 温瑜听言,嘴角笑弧愈明显了些,一双眸子里却是有如下了霜雪,只这么平静地瞧着人,都能叫人感受到里边的寒意,她道:“那可不巧,本宫现为陈国王后,本宫的九族,自也包括了王上和太后,陈国律法铁面无私,本宫倒想瞧瞧,这诛九族的大罪,最终要怎么定。” 陈王不防被这话堵住,满目阴鸷地盯着温瑜,却再接不了一言。 温瑜笑望着他继续道:“废后么?那王上可得快些拟出圣旨,昭告天下,在快马加鞭送往我大梁。” 陈王神色愈发难看,李太监和姜彧一时间也有些面面相觑,不知事情到了此局面该如何收场。 以铜雀为首的一众青云卫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姜彧和羽林卫们,大有他们胆敢真动温瑜,就同他们拼命的意思。 最终还是人精又圆滑的李太监笑呵呵出来打圆场:“哎哟,王后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是同王上拌嘴杀个奴才的事,怎就说得这般严重……” 温瑜并不接李太监的话,凤目微抬看向姜彧:“劳烦姜统领告知,本宫现下该是去天牢等废后的圣旨,还是回昭华宫等?” 姜彧本是想维护陈国王室的尊严,控住温瑜后,等陈王和太后那边发话,但温瑜这废后之言一出,他再有任何妄动,无疑便是默认温瑜所言。 他虽早就见识过温瑜的手段,但今日再次经历一番何谓骑虎难下,清隽的脸上不免有了难堪之意,对着温瑜深深一抱拳道:“末将不敢。” 他尚做了如此让步,底下的羽林卫们自然也不敢再以剑锋对着温瑜,纷纷收了剑跟着抱拳。 陈王瞧见这一幕,气得面皮都有些抽搐。 温瑜转过身,绣着繁复暗纹的宽大裙琚在脚下微褶,那望向陈王的目光,冰冷又漠然:“本宫便先回昭华宫自行禁足,等王上废后再诛本宫九族了。” 随着她转步朝殿外去,那恍若有暗色流光隐隐浮动的裙摆,便长长地拖曳在她身后,,堵在章华殿门口也的羽林卫们不敢阻拦,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 铜雀等人挺直了腰背,紧随温瑜,扶起瘫软的方太医,旁若无人地出了大殿。 陈王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气得操起几案上的瓷盏器具一通乱砸,猩红着眼恨声道:“反了!反了!拿废后威胁本王,真当本王怕了她不曾?” 李太监试图阻止陈王摔砸,却又怕触了陈王霉头不敢真拦,只得一边做着样子阻拦一边喊:“哎哟,王上,您当心伤着自个儿……” 姜彧则带着羽林卫们单膝跪在了大殿中,向陈王请罪道:“是末将等护卫不周,请王上降罪。” 陈王将手中最后一尊瓷器摔碎在姜彧脚边后,盯着他那张俊美清隽的脸,突然冷笑出声:“降罪?本王岂敢啊!本王又不是不知太后和你姜家的盘算,不然太后何至让你去接亲?你和那梁女……” “陛下,慎言!”姜彧突然打断陈王,那声线极冷,又极沉,眼神也变得尤为冷锐,隐约透出几分难堪和屈辱的意味。 陈王被他那一声喝住,一时禁了声。 姜彧却已在闭目后维持半跪的姿势,将头颅愈发低垂了几分,道:“护卫陛下不周,是末将失职,末将会下去自行领罚。” 言罢也径自离开了大殿。 陈王看着大开的殿门和剩下的一众羽林卫,突然之间怒不可遏,然而案头已没什么供他砸的了,他只能一脚踹翻龙案,吓得边上的宦官和那美人惊惶躲开。 他自己则继续砸起一旁博古架上的书卷瓷器,一边砸一边近乎癫狂地大骂:“反了!反了!一个个的,都反了!这天下,还是本王的天下吗?不早就是他姜家的天下了?” 话落又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羽林卫和宦官们跪了一地,所有人都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不曾听过这些话,也不敢看帝王的失态。 等陈王砸完殿内一切能砸的物件,衣衫不整、冠发散乱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终于瞧见缩在台阶下方泫然欲泣的美人,眼中突然又燃起了某种疯狂和痴迷般,狞笑着冲那美人伸出手:“爱妃,过来。” 美人大片锁骨和肩胛都露在衣裳外,瞧见陈王伸出的手和那笑容,身体已不自觉地在发抖,却还是只能强行挤出讨好的媚笑来,如先前那般,手脚并用地缓缓爬向陈王。 李太监瞧着殿内的狼藉和荒唐,给几个干儿子使了眼色,让他们先围在陈王身边,哄着陈王,供陈王差遣,自己则悄声退出大殿,往太后所居的灵犀宫去了- 温瑜回到昭华宫,命人给方太医接上了脱臼的下巴,问他:“陈王为何突然传唤你?” 方太医又一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会儿手脚都还是凉的,茫然又凄切地回道:“微臣不知啊,微臣只是如常去太医院任职,哪知章华殿突然就来人传唤微臣,说是王上身子不适,命微臣前去诊治……” 说到此处,方太医不禁又哭了起来:“若不是娘娘及时赶到,微臣这条命,只怕已经在阎王手上了……” 眼见从方太医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温瑜料想应只是陈王和姜太后那边想杀方太医,给内务府那几个太监立威,同时也是给整个陈王宫的人看着,归顺她温瑜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只不过在章华殿同陈王对峙时,她故意拿方太医是姜太后“赏”给她的话回堵陈王,看陈王那模样,似乎又同姜太后颇为不合,甚至发难方太医一事,也未曾同姜太后通过气。 温瑜心中疑窦又生,对方太医道:“你今日也受惊了,先下去吧。” 惊魂未定的方太医这才退了出去。 铜雀给温瑜奉上一盏茶,忧心道:“咱们虽救回了方太医,但中秋宴在即,公主您自行禁足昭华宫,届时的宫宴可如何是好?” 温瑜不曾回话,殿外已响起青云卫的通传声:“公主,昭白姑娘回来了。” 温瑜颔首示意放人进来。 昭白手按着腰间的长剑,很快大步迈进殿内,大抵是回程途中已听说了章华殿发生的事,她眼风凌厉惊人,见温瑜安然无虞,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抱拳颔首道:“奴惭愧,叫那几个内务府的太监耍滑拖延了些时间,暗账的账册已被转移。” 窗前挂了细蔑竹帘,日光从外边透进来,在檀木案上落下道道条形的光影,温瑜那身山水墨绿的华服还未换下,单手拿盏时,广袖下垂,露出一截骨肉匀称的小臂,浸着稀薄日光,白得晃眼,恍若神明。 她本人对此却是一无所觉的,纤长指尖轻叩着盏盖,声线清凌:“不怪你,太后走了杀方太医这步棋,必是对我早有提防,若真叫我如此轻易就拿到内务府暗账的账目了,太后在宫中这几十年的经营,岂不成了笑话?” 昭白道:“您保下了方太医,内务府那几个太监势必自危,他们怕彻底开罪太后,不敢直接将暗账的账册交与您。却也惧您将内务府的烂账捅出去,让他们当了那替罪羊,后边势必还会继续来讨好您。” 温瑜喝完茶,搁下茶盏时却道:“内务府已是一步死棋了。” 昭白闻言若有所思,铜雀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公主,这从何说起?” 温瑜道:“以姜太后的脾性,必容不得内务府那几人吃两家饭。” 铜雀这才醍醐灌顶,随即又有些担忧:“内务府在这节骨眼上换上的人,必然也是太后那边的,有他们从中作梗,您还如何操办中秋宫宴……” 话未说完,铜雀就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袋,乐道:“瞧我这脑子!无怪乎公主您在章华殿时就放言会自行禁足,原是您早料到了太后会重新给内务府安插人手,提前把中秋宫宴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温瑜道:“派人盯着内务府那几人,太后若是想永绝后患,对他们可不会多仁慈。” 昭白听出温瑜话中有话,道:“奴回来前,已命人暗中盯住了内务府,若有异动,无论如何也会保下一活口。” 对姜太后来说,不再为她所用的人,又接触过她和姜家的诸多阴私,自然是死了才会永远守口如瓶。 那几个内务府的太监,平日里惧太后和姜家的威势,真正有性命之虞的时候,不愁他们不会攀咬太后。 温瑜没想用内务府这几人就彻底扳倒太后,但暗账的账目拿不到,再给她和姜家添些堵也未尝不可。 昭白做事稳妥,既已部署周密,温瑜也就点了下头,又问:“今日在章华殿的美人,是哪宫妃嫔?” 铜雀神色复杂地回道:“是新雨宫的丽妃。”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新雨宫那位艳名在外的丽妃,是狐媚惑主之辈。 但亲眼见过陈王是如何对待这位传言中的宠妃之后,铜雀也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只觉着,宠冠后宫的妃嫔,不应是那样的。 温瑜说:“往新雨宫也放几双眼睛进去。” 从前她不屑掌握陈王的动向,但经过今日这出后,她愈发觉着陈王和太后都有些古怪。 只是陈王所居的章华殿,有禁军统领姜彧亲自守着,今日是她命青云卫弄出动静引走姜彧后,才得以带人成功闯进大殿。此人精明难缠,又是太后亲侄子,她若往章华殿塞眼线,势必瞒不过他和姜太后,保不齐还会弄巧成拙。 反之新雨宫是丽妃的宫殿,守卫不如章华殿森严,陈王又时常过去,派人盯住了新雨宫,总能探出陈王更多端倪来- 灵犀宫。 姜太后听完李太监的禀报,拇指拨动菩提串时捻动力道过大,终是崩断了系绳,菩提珠子滚落一地。 李太监吓得惶恐伏跪在地,喊着:“太后娘娘息怒!” 姜太后掀眸,纵使念佛多年,却也藏不住她眉眼间这一刻的隐怒:“这便是你同哀家说的一切都部署好了?” 李太监哀哀道:“那方其生家中的老母妻儿,都被接到了王后陪嫁的匠人营里,老奴拿不到人威胁他啊!投毒他自己又是大夫,对入口的东西都谨慎得紧;遣人暗杀,他身边又有高手暗中保护……老奴这也是能试的法子都试了,今日王后召见内务府那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您这边又给老奴传了急信,老奴不得已,才铤而走险,想让王上杀掉方其生那白眼狼……” 姜太后嗓音蓦地高了一个度:“你好大的胆子!” 李太监便将身形伏得更低了些,口中一直喊着“太后娘娘息怒”。 姜太后恨声道:“你为了除去一个方其生,竟敢将王上之事泄露出去?” 李太监忙道:“老奴岂敢啊?老奴只是和王上身边的韩太医联手做了一出戏,让王上误以为方其生看到了韩太医去太医院给王上抓药的方子,王上这才怒不可遏要杀方其生!” 听得此言,姜太后神色才算好转了些,在近侍嬷嬷的搀扶下坐回榻上,冷睨向跪在地上的李太监:“李得茂,你这些年,是越活越回去了,如此小事都办不好。” 李太监脑门磕地,眼神变了变,说出的话却依旧是一味讨饶告罪:“娘娘您又不是不知,奴才就是个蠢死了升天的,若不是太后娘娘您提携,奴才在宫中哪能有今日啊……” 这通马屁算是把太后哄得舒坦了些,接过近侍嬷嬷奉上的茶时,只郁气未消地重重往矮几上一搁:“梁女好算计,用一个方其生,竟要哀家自断内务府这一臂!” 李太监伏跪在地上不敢再应声,边上的嬷嬷劝了两句,姜太后方冷冷道:“且让她得意这一时吧,哀家倒要看看,两日后的中秋宫宴,她要如何应对!” 正是这时,门外有宫人前来通报:“禀太后娘娘,昭华宫那边来人了。” 姜太后眼皮半抬:“何事?” 宫人呈上一份折子和一方锦盒,胆战心惊答道:“王后命人送来了自请废后的函文和凤印,还说……说给前朝的御史大夫焦大人也送了一份废后函文去,在废后的处决未下来之前,王后会自行禁足在昭华宫,无法再操持中秋宫宴,故将凤印也一并交还与您。” 姜太后只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缓过来后,却只能惊怒交加地喝出一句:“荒唐!” 温瑜若只是放放狠话,说要自行禁足不再操办宫宴也就罢了,她不痛不痒地赏赐些东西,再命底下人带一两句宽慰的话,就能将此事强行揭过去。 但温瑜自请废后,还拟了书函送往前朝,这就不是仅在后宫便能息事宁人的了。 明早朝会上群臣必然还得追问此事,还她梁女一个“公道”。 姜家在朝中虽是如日中天,却也还没到一家独言的程度。 守旧王党们一直不满外戚势大,这些年频挑姜家的错处,若不是陈王继位后行事荒诞不得人心,姜家掌权也还没这般顺利。 有时候姜太后自己都已分不清,她到底是庆幸儿子如此,还是痛心。 但无论如何,温瑜这个代表着大梁一切利益的新后,在大婚一月后便自请废后,梁地的战事又正吃紧,便是为着梁地的利益,朝臣们也必然会极尽所能偏袒温瑜。 她算计来算计去,为温瑜设下的重重难题,此刻无疑都成了笑话。 更何况早在最初温瑜退婚函文送往王庭那次,她就已领教过温瑜的狮子大开口,成婚大典上也是以此做胁半分不给她陈国王室脸面。 此番这一闹,不知对方又要开口索要多少好处才肯罢休。 姜太后越想,便越觉被心口那股恶气堵得刺疼,然而当着李太监和那通传的宫女的面,她又不能失态丢了颜面,便只强撑着说出一句:“行了,哀家知晓了,都退下吧。” 通传的小宫女自是不敢多留,很快福身退了出去,李太监从地上爬起告退,临出殿门时的眼神,却明显有异。 殿内再无旁人,姜太后才气得一下子伏倒在榻上,宫人们围着她,给她抚着胸膛顺气的顺气,喂水的喂水,打扇的打扇,姜太后却仍是没顺过那口气来。 近身伺候的老嬷嬷是姜太后心腹,劝道:“娘娘莫要气坏自个儿身子。” 姜太后喘息着恨声道:“那梁女……欺人太甚!” 老嬷嬷知道有些话不能让底下人听到,做了个手势让服侍太后的宫人们先退了下去。 太后这才死死攥着手中那仅剩的半串菩提珠子道:“必须尽快拿住梁女的把柄,王上也总不能一直不去昭华宫,中秋宴上,按原本的计划行事吧。” 老嬷嬷显然有些犹豫:“就怕小将军那边……” 太后疲乏地阖着双目,满头珠翠也遮掩不住鬓边的白发,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冷硬:“由不得他!”——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14 01:39:55~2024-08-17 23: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莎行草 110瓶;F 37瓶;鹿棠、鱼豆腐手拍粉呐 20瓶;寄诗书 15瓶;hello77 13瓶;fly 10瓶;宣叽妙语盛灵渊 5瓶;……(25上岸版) 4瓶;kfpy_L、写完作业打街机、jenniferCA、明昀、Stella、哭唧唧、太阳暖洋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宫宴 温瑜自请废后的折子, 在次日的朝堂上自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那些一言不合便要触柱死谏的老臣们,只差没将陈王骂个狗血淋头,但无论陈王如何荒唐, 他们做臣子的, 最后还是得帮忙找补, 于是这场祸事最大的惩罚, 落到了新雨宫的丽妃身上。 朝臣们参奏她狐媚惑主,丽妃被禁足半年。 消息传到昭华宫时,连同内务府那边送来了几大箱的珍奇物件,不出意料的, 内务府的几个管事太监都换了新面孔。 见了温瑜,只说是前几个管事太监办事不力,在帮着温瑜筹办中秋宫宴时懒散懈怠,惹了太后动怒, 太后知道她委屈, 遂将内务府的人也全换了一遍, 今日他们送东西来,也是陈王向温瑜赔罪的意思。 内务府的人一走, 铜雀就忍不住道:“那姜太后还真是佛口蛇心,什么好听话都叫她说完了!换下内务府的人,不是她自个儿担心那几个管事太监见您保住了方太医, 彻底起了倒戈向您的心思,才先发制人的么?拿您做筏子算什么事?” 温瑜坐在槛窗便的小几前,身前置一棋盘,手执一卷在梁地已失传的先朝棋谱,广袖拖曳,边专研着棋谱, 边往棋盘上落子,说:“不妨事,昭白盯紧那几个管事太监,莫让他们‘不慎’命陨了。” 昭白颔首道:“青云卫一直暗中盯着的,几人现被革职调往芜宫,暂无性命之虞。” 芜宫荒废已久,现被充作王宫的浣衣局,被发配往那边的宫人,很难再有出头之日。 昭白说完,又问了句:“可要派人暗中同他们接洽?” 温瑜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说:“做做样子即可。” 昭白面露诧异,但看了温瑜一眼后,并未多言。 铜雀却藏不住困惑,当即问道:“为何?公主,此时不正是拉拢他们的大好时机么?” 温瑜平静道:“身居要职的趋炎附势之辈尚可拉拢一时,发配至芜宫的罪宦,拉拢来作何用?” 铜雀一愣,不由继续道:“他们曾在太后手底下做事,知晓太后和姜家的诸多把柄……” 温瑜问:“若太后在革几人职前,允诺他们只是暂让他们去芜宫避避风头呢?” 铜雀被问住,一时再无言。 温瑜摩挲着指间温润如玉的白色棋子,道:“他们能摸爬滚打坐到内务府的位置去,自是最懂趋利避害。太后走方太医这步棋,虽没能彻底成功,却也达到了她的目的,从内务府那几个太监帮忙拖延时间转移账册开始,便已不可能再孤注一掷倒戈向我。他们得太后许诺,此时再被我拉拢,也不过是先巧言令色两头讨好,留足退路。” 不管方太医有没有被救下,内务府那几个管事太监当时被吓得帮着转移账本,便已是对温瑜“不忠”。 他们几人心中也清楚,比起在温瑜那里已有着“不忠”之实,自然是继续为姜太后做事前途光明些。 毕竟他们在昭华殿吓得向温瑜表忠的那些言语,太后又不会知晓,帮着太后的人转移账册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要姜太后肯力保他们,温瑜先前能拿捏他们的假账一事,就有的是人可被推出来背锅,再不足为惧。 铜雀听完不免愈发困惑:“太后既已笃定那几个太监不会再倒戈向咱们,为何还要杀他们?” 温瑜注意力一直都在棋盘的残局上,手中捻了一子迟迟未落,只说:“你觉着太后会不知那几人的秉性么?” 铜雀怔住,突然明白过来这又是温瑜和姜太后之间的一场博弈。 对那几个太监而言,他们只是捡高枝而栖,所以会向太后表忠,但背地里也不会拒绝温瑜的拉拢。 可对温瑜和姜太后而言,温瑜没能彻底拉拢那几个太监不会损失什么,姜太后却会面临她自己和姜家的把柄都会落于旁人之手的风险。 所以那几个太监,姜太后必是留不得的! 想通这一切后,铜雀惊得汗毛直立。 温瑜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真正拉拢那几个太监! 她只是在逼太后亲自动手除去几人,让那几个太监看清太后的杀心、再不敢当墙头草后,为求活路去攀咬太后和姜家! 而已死掉一两个太监后,案子再闹到朝堂上,纵使姜家再势大,却也不能再一口咬死是几个太监独自伪造的假账贪吞宫中饷银! 她们一开始筹谋的还是拿到太后和姜家的暗账账册后,再予此重击。可从太后发难方太医转移账册到温瑜大闹章华殿,这前后不过不过几刻钟的时间,温瑜就再次把太后和姜家匡进了死局里! 铜雀此前还从未有过如此头皮发麻的感觉,这一刻她是当真觉着世间怕已没什么能超出温瑜的算计。 大抵是她失态的模样太过明显,昭白不动声色撞了她肘关一记后,同温瑜道:“太后发落那几个太监用您的名头,想来也是为了在除去那几人后,叫人误以为是您下的手。” 风从窗外刮来,卷落一片黄叶飘至棋盘上。 温瑜手中那颗白子落于黑白棋子纠杀之处,断了局中大片黑子的气,缓缓道:“朝中的局势已试探明了,且扮一时蝉,等螳螂现身便是。” 她那封自请废后的折子,自然也不全是为了赌气和逼陈国王室低头,而是一块探路石。 昭白想到温瑜先前说的那句“做做样子”,抱拳道:“奴知晓了。” 只铜雀没太听懂二人的哑谜,但能隐晦察觉到,借内务府假账发难太后和姜家一事,温瑜已在朝堂上找到了合适的帮手。 她望着温瑜执棋的侧影,忽觉那棋盘已不再是棋盘,而是整个陈国,乃至大梁的山河- 转眼便是中秋宫宴,温瑜自请废后一事压得陈王和整个陈王庭的朝臣都低了头,太后那边又一早派人前来传了话,她自然不能再推脱不去。 设宴地点在太极宫,因着还要接见群臣,遵照礼制,陈王的妃嫔们不得出席,唯有温瑜这个名义上的王后可与陈王同享百官礼拜。 温瑜过去时,虽还未开宴,但百官皆已入席,陈王也坐在了上方的王位上,唯有她和太后的位置还空着。 大殿外的小太监通报温瑜到来后,原本觥筹交错的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臣子目光都或探究或打量地望向了大殿入口处。 温瑜一身金桔色宫装,外罩金红纱衣,裙琚和披帛在身后拖曳了近半丈长,眉心绘着红莲花钿,妆容艳丽,却愈衬得神情清冷,后方跟着以昭白、铜雀为首的十二名做了宫婢打扮的青云女卫,在这一刻当真如神妃仙子下凡,殿中不少臣子看得几乎忘了呼吸。 等温瑜一行人走过,大殿两侧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气声。 入口处官阶低,离大殿远的臣子们甚至忍不住低声交耳议论:“王后娘娘有如此天人之姿,王上怎还会被一青楼女子迷了心窍……” 姜彧是王宫近臣,又担着保卫陈王的重任,席位离陈王极近,除却一名王庭老将,他已当得起整个陈王庭武官第一人的称号。 温瑜入内,他也只是瞥上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 陈王一直不动声色留意着姜彧,见他这般,从鼻中溢出一声冷哼。 不多时,温瑜已行至王座前,陈王望着自己神女入凡般的王后,神情比之从前更为阴翳,皮笑肉不笑地道:“落座吧,本王的王后?” 温瑜的席位虽同陈王一道在最上方,但中间用了一方矮几隔开,矮几上又堆满了酒水果点和瓶花,可以说是足足隔出了两人的空位。 温瑜神色冷漠地落座,直接视陈王如无物。 昭白和铜雀一左一右地站到了她侧后方,其余青云女卫则站到了更后方的位置静候。 矮几前的茶点早已冷却,温瑜入席后,立马就有宫婢上前要将茶点端走重上一批,只是还未靠近席位就被昭白拦了下来,对方说明来意后,昭白和铜雀才将温瑜跟前的茶点代为放回了她手中的托盘,全程未让任何人靠近温瑜三步内。 新送上来的茶点菜肴,虽有司膳太监先当着温瑜和陈王的面试过菜,昭白和铜雀在将菜肴摆至温瑜跟前时,却仍是会用银针再试一遍毒。 陈王瞧着二人的举动,侧首看向温瑜,望着那近乎完美的侧颜,眼底不受控制地滋生起贪婪和隐秘而阴郁的愤恨,哂笑道:“看来王后对这王宫很是不放心呐?” 温瑜目光平和地望着下方群臣,声线凌寒:“等有朝一日这王室姓温,本宫自会放心下来。” 陈王眼中的郁恨更甚,知道温瑜这是半点面子功夫都不愿再同自己做,直接将两国联姻的野心和目的揭到了明面上来,恼羞之下,直接抓住了一名倒酒宫女的手,将人扯到了怀中,钳住对方下颚阴沉笑问:“美人儿,唤何名?” 因温瑜入席,本就有不少臣子关注这边,陈王突然的荒唐之举,自然也就被看了个正着。 群臣不免唏嘘,暗自打量温瑜的神色,却见温瑜目不斜视,像是至始至终就没看到过陈王那号人。 几名肱骨老臣在席间咳嗽了好几声,陈王却依旧只顾同那名宫婢调情,不为所动。 被扣在他怀中的宫婢初时答话还哆哆嗦嗦,生怕触怒一旁的温瑜,视线不住地往边上瞟去,后来发现温瑜压根不出一言,不知是当真没把陈王当回事,还是在强自撑着面子,宫婢面对陈王的狎昵才慢慢大胆起来,只是目光仍时不时地往温瑜那边瞟,像是惧怕又像是为着一股莫名升起的虚荣想示威。 奈何无论是温瑜还是她的婢子,都恍若视她和陈王如无物。 这场面瞧着有些荒唐,但在场无一臣子觉着是温瑜失了颜面,反倒因自家君主的这副德行而深感蒙羞。 就在几名老臣快压不住气性,铁青着脸欲公然在宴上谏斥陈王时,殿外的宫人通报姜太后来了,陈王这才放开了那宫婢。 姜太后何等眼力,进殿后一扫神色各异的臣子们和面目铁青的几名老臣,再看陈王松散的衣襟和边上双颊飞霞的婢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太后心中隐怒,只是顾忌着场合,面上不显,落座后道:“开宴吧。” 上主菜的宫婢们这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到了温瑜跟前,昭白和铜雀仍是如先前那边,让王宫的婢子止步于三步开外,由她们自行为温瑜布菜。 姜太后瞧见这一幕,只瞥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等宫婢都退下后,群臣这才向温瑜、姜太后及陈王祝酒,说了些君臣尽欢之词,席上的气氛也热络起来,多是相熟的臣子们宴饮畅言。 温瑜除却在群臣祝词时喝过一杯清酒,全程都没怎么动筷。 有太后坐镇,陈王在接下来的宴会上也收敛了许多,除却神情一直阴郁着,倒也没再做什么出格之事, 等司乐坊和司舞坊的人进殿奏乐献舞,整场宫宴才到了最热闹之时,席间尽是推杯换盏之声。 一名青云女卫悄无声息地上前,附耳同昭白说了什么,昭白微微颔首,那青云女卫退下后,昭白借着替温瑜添茶的间隙,附耳同温瑜道:“芜宫有了动静。” 温瑜面色如常接过茶盏,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嗓音吩咐:“去吧。” 今夜群臣进宫,羽林卫巡逻重心都在太极殿这边,其余各宫疏于防守,姜太后想灭那几个太监的口,正是最佳时机。 昭白悄声离去,一名衣着同她无二的青云女卫替代她站到了温瑜身侧,尽是鼓乐谈笑声的大殿里,无人留意。 一波献舞的舞姬退下后,又另有一波舞姬入内,嘈急的琵琶声甚为抓耳,引得温瑜都朝新入场的舞姬们投去一瞥。 这才发现此番献舞的舞姬们,都是西域女子的装扮,举止也异常大胆。 为首的舞姬腰身如蛇,每拨动一次琵琶弦,面纱外那双能勾魂夺魄的眼睛都野性又欲语还休地望着陈王。 陈王也的确像是快被那舞姬勾走了魂儿,一张脸早被酒气熏得通红,口中念着“美人儿”,瞧得痴了,竟是连酒盏落地都不知。 那舞姬对此显然很是受用,抱着琵琶一个旋身,便步上了台阶,宴会到了此时,陈王再青眼何人,自已轮不到底下的臣子们置喙。 臣子们对此也早已见怪不怪,只有仍心惊于温瑜美貌的,还在悄悄打量温瑜的脸色。 但温瑜神色冷淡和初入宴那会儿无异,在这华灯万盏的大殿里,简直像是一尊沐着清冷月色的玉石雕像,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更多的臣子则是被那舞姬的大胆吸引了目光,姜彧坐在下方,却不敢掉以轻心,左手一直不动声色地按在剑柄上,大有那舞姬若别有用心,便拔剑而起之势。 好在那舞姬的确只为挑逗陈王而去,旋身靠近陈王,明明瞧着是要落入陈王怀中了,却又旋身躲开,只用缠在手上的轻纱拂过陈王的脸。 陈王很是受用,直接起身要去抓那舞姬,席位狭窄,舞姬躲闪之际,不慎踩滑跌倒,整个人都朝温瑜那边摔去,铜雀及时将人隔开,但舞姬的轻纱还是在拖曳时带到了小几上的一壶酒水。 温瑜就坐在小几边上,不妨被那一壶葡萄酿沾污了裙裳。 铜雀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喝道:“大胆!” 那舞姬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忙跪在了温瑜跟前:“王后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陈王同美人嬉闹不成,被如此扫了兴,脸色也不好看:“不过一身衣裳,明日让内务府给王后送十身去就是!” 姜太后适时发话道:“王上,群臣跟前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又看向温瑜:“今日中秋佳宴,本是喜事,不宜见血光,王后以为呢?” 温瑜用绢帕擦了擦裙幅上的酒渍,平静道:“母后所言极是。” 那舞姬因与陈王嬉闹沾污了她裙裳,她若是发作那舞姬,落在旁人眼中,倒显得是她吃味,温瑜从始至终都不曾将陈王放眼中过,自然也不愿替他背这么个名声。 姜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便对那舞姬道:“王后仁德,不予追究,还不谢恩自行下去领罚?” 舞姬这才千恩万谢地叩头退下了。 经此一闹,这场歌舞也就此结束,陈王坐回王位上,明显意兴阑珊。 温瑜则对太后道:“儿臣下去更衣。” 姜太后点头允了,又唤了一名宫人为其引路。 女眷更衣之地设在太极宫旁边的建宁宫,宫人将温瑜一行人引至偏殿后,颔首恭敬道:“供女眷更换的裙裳都在这里,娘娘若是不喜,奴婢也可去昭华殿替娘娘取一身来。” 殿中不知燃了何熏香,清淡中带着些清甜,温瑜对那宫女道:“不必,你退下吧。” 小宫女欠了欠身说:“那奴婢就在殿外候着,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 等宫女退下后,温瑜便让人灭了香炉里的熏香,青云卫们在关上门窗后,则又警惕地将整个偏殿都检查了一番,连房梁上都没放过,确定没藏什么耳目,才分别在各处门窗留人注意着外面的动向,其余人则跟着温瑜进了内殿。 铜雀知道外边有自己人把守,替温瑜挑选衣裙时就忍不住愤愤道:“那陈王简直是个色中饿鬼,昏君!妥妥的昏君!” 那香在她们进殿前已不知燃了多久,此刻纵然命人灭了香炉,但温瑜仍觉空气中还是能嗅到那股清香,且不知何故隐隐有些头晕,她说了句“当心隔墙有耳”后,便抬指按了按额角。 铜雀没再说陈王,和几名青云卫继续挑选衣物时,却忍不住嘀咕了句:“这些衣裙都好香啊……” 温瑜靠着软榻昏沉地按着额角,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喝道:“开窗!” 青云卫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可还没等奔至窗前,就都接二连三倒下,有强撑着想爬过去开窗的,还没挪动多远,便见窗纱中又伸进了小管,吐出了大量迷烟。 这下所有还勉强维持神智的青云卫,都彻底陷入了昏迷。 过了一会儿,殿门“吱嘎”一声打开,进来的竟是姜太后身边的教习嬷嬷。 她以帕子掩着口鼻,瞥了一眼吸入殿内原有的迷香倒在门窗边的青云卫,对身后的宫人们做了个手势,那些宫人便抬起倒得横七竖八的青云卫退了出去。 教习嬷嬷走进内殿,瞧见压着半边乌发倒在榻上的温瑜后,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宫女:“回去告诉太后娘娘这边成了。”- 太极宫宴上,新一轮的歌舞管弦之声依旧靡靡,那小宫女入内,冲姜太后身边的嬷嬷说了什么后,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那老嬷嬷拿着一壶酒走到姜彧席位边上,给姜彧空了大半的盏中续上酒水道:“小将军,娘娘让您无论如何,还是去王上那里祝个酒。” 姜彧抬首看姜太后,便见对方看自己的目光中隐有苛责。 姜彧说了句“我知晓了”,便拿着酒盏起身,冲上方似乎喝醉了、可神情阴郁依旧的陈王道:“末将恭祝吾王不久后带领我大陈臣子重返中原!” 说罢便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群臣都在叫好,陈王喝得两颊飞红,闻言只是斜睨着姜彧,带着些许审视和挑衅的意味,意味不明地笑着举盏饮尽。 姜彧知道陈王对他的敌视,只当不知坐下,外边却又有羽林卫急急入内,附耳同他道:“统领,宫里似有刺客潜入!” 姜彧神色微变,借口出去散散酒气同那羽林卫一道离开了宴席。 到了殿外,叫夜风一吹,他在宴会上本没喝多少酒,这一刻眼前的事物却出现了重影,他意识到了什么,只来得及说出一声“姑母”,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宫宴上,姜太后搭着近身嬷嬷的手起身道:“这人上了岁数,果真是比不了从前了,哀家有些乏了,王上和诸位爱卿继续在此尽欢吧。” 陈王轻扯嘴角,笑容要多玩味有多玩味,却还是和群臣一同起身,在一片“恭送太后”声里,道了句:“恭送母后。” 姜太后离开前看了一眼跪坐在陈王膝边的几个美人,似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只搭着身侧宫人的小臂,慢步离开了大殿。 陈王抬起头看向姜太后的背影,面上依旧挂着放荡又轻浮的笑,可那双阴郁的眼底,分明写满了怨毒和不甘。 他坐下后不久,一名小太监跑进来低声同他说了什么。 陈王笑得瘆人,起身同群臣道:“诸位爱卿且继续宴饮,本王去出个恭。” 如此粗鄙之语,听得下方一众老臣齐齐变了脸色,对着这位继位两载的新王堪称是心灰意冷。 只有姜党的臣子们,面上依旧带笑,只是隐有讥诮之意。《 》 120-130 第121章 秘辛 一轮金黄的圆月挂在高空, 夜色笼罩下,整座陈王宫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老嬷嬷双手拢于身前,快步从宫墙下走过,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 其中两人搀扶着已完全陷入昏迷的姜彧。 树影婆娑, 老嬷嬷轻叩建宁宫的角门后, 里边接应的宫人打开门,恭敬地放一行人入内- 守在偏殿外的教习嬷嬷已等候多时,正伸颈打望之际,见老嬷嬷一行人过来, 这才忙迎上去,招呼着把姜彧抬进殿内。 老嬷嬷进了内殿,嗅到空气中还未完全散去的焚香味,用教习嬷嬷递过来的湿帕子捂了口鼻, 打量着乌发如云倒伏在榻上的温瑜, 问:“据闻梁女身边有两个武艺高超的武婢, 确定人都放倒了?” 教习嬷嬷嗐道:“老姐姐放心,在梁女过来前, 殿内的迷香就已燃了一个时辰了,所有供更换的衣物,也都事先浸过迷药, 进这殿内用不了半刻钟,就是一头牛都能被迷晕过去。我怕出什么意外,在开殿门前,还命人往屋里又吹了一阵迷烟,随梁女参加宫宴的一共是十二个婢子,全都放倒了, 一个也没少,这会儿就关押在隔壁呢。” 老嬷嬷放下心来,看了一眼正在被小太监们扒甲胄的姜彧,道:“这边就交与你了,我先回太后那边复命。” 教习嬷嬷将人一路送到殿门口,才放下捂口鼻的湿帕子道:“老姐姐慢走。” 回头见姜彧身上的甲胄已被人扒得差不多了,教习嬷嬷一面命人将姜彧抬到温瑜所躺的榻上,一面吩咐宫人:“把息肌香点上。” 正是这时,殿门再一次被叩响,却并未响起留守在外的宫人的通报声,教习嬷嬷心中莫名地一突突,喝问:“何事?” “嬷嬷,清心丸取来了。”叩门的宫人如是答到。 教习嬷嬷松了一口气,暗叹自己今夜当真是紧张过头了。 她为了药倒温瑜随行的那几名的武婢,先前命人下的迷香剂量颇大,太后那边放倒姜彧时,酒里下的蒙汗药也不少。未免温瑜和姜彧一直醒不过来,息肌香派不上用处,坏了太后延续王室血脉的大计,她这才命人去取了两枚可解迷药的清心丸来。 教习嬷嬷透过门纱上的小孔往外瞥了一眼,确定是自己授意的那名宫人捧了药瓶回来,放心打开殿门道:“怎去了这般久,东西给……” “我”字没能再出口,看清殿外左右拔刀而立的羽林卫和面容阴冷的陈王时,教习嬷嬷直接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喊道:“王……王上……” 那名捧药的宫人,也早已发着抖跪地不起。 陈王信步上前,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抹令人心惊肉跳的笑,眼下泛着的青黑,让他整个人更添了几分残忍阴冷之感,他望着教习嬷嬷,佯装不知她们的谋划,说:“王后更衣久去不回,本王过来瞧瞧。” 教习嬷嬷那一瞬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硬着头皮跪在殿门口,挡住陈王的去路,哆嗦着道:“您……您不能进去……” 陈王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冷笑着问:“整个陈国都是本王的,这王宫里,还有本王去不得的地方?” 教习嬷嬷以头磕地,带着哭腔道:“王上明知,太后娘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前一刻面上还带笑的陈王,倏地变脸,直接当胸一脚,将教习嬷嬷踹倒在地,阴狠道:“真当本王不知你们的盘算么!为了本王?还是为姜家?” 教习嬷嬷神色激动地还想再说什么,陈王却已冷冷下达命令:“将这胆敢媚外欺主的奴才拖出去!” 教习嬷嬷很快被忠心于陈王的这批羽林卫捂了嘴带下去。 留在殿内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一见陈王来,也早已慌了神,“扑通”跪倒一地,哭喊着:“王上饶命!都是邢嬷嬷让奴才们做这些的……” 被卸甲后只着中衣的姜彧还没来得及被搬到榻上去,正毫无知觉地躺在铺了绒毯的地上。 陈王看了一眼倒在榻上的温瑜,走近姜彧,噙着冷笑用鞋尖拨了拨姜彧的脸,最后发狠地以鞋底踩在了姜彧侧脸上,用力碾动:“可真是本王的好臣子,好表弟!” 宫人们惶恐地以头抵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陈王保持着一脚踩在姜彧脸上的姿势,用剑尖划着他的上衣一路往下,最后停驻在了下腹处,他脸上的笑慢慢变得扭曲而疯狂。 “王上,不可!”效忠于陈王的那名羽林卫副统及时抓住了剑柄,劝道:“您若废了姜彧,姜相国势必会狗急跳墙,届时他将一切公诸于众,从宗室子弟中另选新君,便是太后怕也难保全您,得不偿失啊……” 这话像是一下子抽走了陈王心底的怨毒,他任羽林卫副统抽走手上的剑,仰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啼笑起来。 羽林卫副统见状,忙命身后两名羽林卫将陈王搀下来,又示意其他羽林卫及时把姜彧拖了出去。 他继续劝陈王道:“梁女是您最大的底牌,只要有这层姻亲在,姜相国就不敢动您。那个秘密不被揭穿,齐思邈、韩文忌、司空畏等一干老臣,也就都是向着您的。王上,无论梁女诞下的子嗣是何人的,那都只会是您的孩子,将来,您也会凭借此嗣,成为陈、梁两国的共主。莫要因小不忍,而乱了大谋……” 陈王深吸一口气后闭目道:“让你找的人呢?” 须臾,一衣衫褴褛,身有异味的癞子头男人便被带了上来,男人生着一双鼠眼,缩头缩尾,瞧着很是怕事的模样,眼中却透着一股奸懒诡滑,跪倒在陈王跟前时,不住发着抖。 陈王让他抬起头来,男人讨好地笑着,露出一口不整齐的黄牙。 陈王望着他这模样,却是再满意不过地狞笑起来,“太后不是要本王有后么?本王瞧着此人甚好,从梁女肚子里生出的种,他姜家还能不认不成?” 他望向榻上一身金桔色华美宫装未褪的温瑜,眼底的倾慕和怨毒一起涌出,近乎疯魔般呢喃:“本王成了废人一个,本王的王后自然也该进这泥潭,那么干净做什么?今日过后,你也不会再嫌弃本王……” 癞子头男人显然也知道自己被召进宫是做何事的,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瞥昏睡在榻上的王后,只一眼便觉整颗心都酥了,称得上是神魂颠倒,碍于陈王和一众羽林卫都还在殿内,才及时收回了目光,不敢太过放肆。 羽林卫副统见陈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得催促道:“王上,时间紧迫,太后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陈王失神地盯着温瑜昏睡的模样,却像是瞧得痴了,一想到自己从大婚到现在,都未曾近身过温瑜分毫,他这担得起陈、梁两国第一美人名号的王后,一会儿却要任一个市井癞头男人为所欲为,心中不免又升起一股不甘来。 他道:“你先带人出去。” 羽林卫副统一愣,随即便见陈王一指那癞头男人:“他在殿内候着。” 羽林卫副统明白了陈王意欲为何,这次识趣地没再劝诫,带着羽林卫们先行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上,放下了重重帷幔的内殿,只有纱窗处还透进半顷天光,陈王一步步靠近软榻,望着那张世间仅有的绝美容颜,只觉浑身的血似乎一下子都燥热了起来,脚下像踩着棉花,软绵绵地发飘,脑子则因兴奋到了极点隐隐有些眩晕。 大梁明珠,菡阳,他的王后。 他终于不再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给这颗明珠染上泥污,从今以后她便也没法在他跟前高傲地挺直脖颈,只能垂下头颅,和新雨宫那小宠一样,任他折辱! 不!她骨子里应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梁公主,但那又如何呢? 这颗明珠只能噙着泪,一片一片地碎在他手中! 陈王光是想想,整个人都兴奋得不行,尾椎骨像是过了电,一阵阵发麻,他呼吸抑制不住地粗重了起来。 他还没对她用鞭子,也没用红绳往身上绑呢,只是瞧着那张脸,就已得到了极大的快慰。 殿内不通风,闷了太久的缘故,温瑜白皙的颊边泛起一层极淡的粉色,陈王喘息着,伸出手背想碰碰那牡丹花瓣一样的面颊,颈侧却陡然传来刺骨的凉意。 “胆敢再靠近我家公主毫厘,我保你人头落地。” 一柄长剑稳稳地架在了陈王脖子上,并且剑锋隐隐有下压之势。 陈王直冲脑门的热意骤退,怕对方直削自己项上人头不敢对外呼救,正竭力用那混沌一片的脑子想脱身之法之际,却听得正前方传来极致清冷的一声:“当真是一出好戏。” 陈王猛地抬眼,见温瑜行动如常地撑着软枕从榻上坐起,神色冷漠如初,不由大惊:“你没晕过去?” 温瑜捋了捋袖上的褶皱,平静出声:“太后大费周章做得此局,本宫若不配合一二,岂不是错过了知晓这桩王宫秘辛的良机?” 从那舞姬挑逗陈王“不慎”打翻酒壶弄脏她衣裙起,温瑜就知道事情不会简单。 明面上跟着她参加这场宫宴的婢子是十二个,潜藏在暗处的,自也不会少。 温瑜一直配合太后那边的人演到现在,不过是想弄清太后究竟要做什么。 陈王想到自己先前和羽林卫副统的谈话,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怒上心头一时忘了理性,发狠地盯着温瑜道:“你知道了又如何?守在门外的全是羽林卫,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今夜叫他们轮上你一回又……” 昭白手中的剑锋陡然下压,血珠子已从陈王颈上溢出,对于死亡的恐惧总算是让他找回理智,打住了话头,只是面对温瑜,他依然不甘就这么示弱,挑衅道:“菡阳,你还敢杀了本王不曾?” 但他先前怒而忘形没压着嗓音说话,大抵还是惊动了外边的羽林卫,殿外很快传来了羽林卫副统的声音:“王上?” 昭白神色极冷,一面警惕地盯着重重帷幔阻隔的殿外,一面将剑威胁般地又往陈王颈侧的皮肉中下压了半毫。 温瑜说:“让外面的人离开。” 陈王觉得现在优势在他,还想同温瑜讨价还价,一抬头撞上温瑜的眼神,心口却陡然一跳。 要怎么来形容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呢? 明明只是同对方对视了一眼,陈王却在那一刻生出了自己半个身体已被冻结的错觉。 可那双眼的主人,面上甚至没表现出任何好恶的情绪来。 在这双重压迫下,陈王终只能压着火气朝外吼道:“滚!老子就骂这娼妇一句,你们还真敢动心思!” 昭白适时地踹了矮几一脚,上边的瓷瓶落地“哐当”一声,似乎陈王当真怒急砸了东西。 殿外传来羽林卫副统惶恐的回话声:“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太后来了……” “那就滚远些,盯好太后那边的动向再回来报信!”陈王含恨吼道。 “卑职领命。” 外边很快想起一阵甲胄响动声,似乎是那羽林卫副统当真带着人走远了。 陈王道:“现在可否放了本……” 昭白重重一手肘击在陈王后颈上,若不是怕就这么把人弄死了,收着了些力道,那一击几乎能将人颈椎直接撞断。 凭他借机辱骂温瑜的那些话,就够她杀这昏君一百次。 陈王眼前一黑,直接软趴趴倒地,和那一早被昭白放倒的癞头男人躺到了一处。 昭白再走向温瑜时,脸色仍是极为难看:“公主,这陈国……简直烂无可救,他们胆敢如此欺瞒算计您,只要您下令,奴即刻召集人手,护送您回大梁!” 温瑜正要说什么,撑着坐榻的手却陡然一软,昭白忙上前扶住了她:“是迷药的药性还没消么?” 为了能知晓太后那边人究竟做没做手脚,温瑜和那一同进殿的十二名青云卫,初时并未吃解药。 她们被药晕,教习嬷嬷带人抬走了十二名青云卫后,躲在暗处的青云卫才分头潜伏进去,给温瑜和铜雀等人都喂了解迷药通用的清心丸。 昭白解决完芜宫那边的事,得知温瑜这边的变故后,才第一时间赶回躲到了殿内房梁上,以便随时护卫温瑜周全。 此刻触及温瑜的手,惊觉她掌心灼烫,昭白不由急道:“公主您好像发起了高热……” 温瑜面颊上的粉意比之先前也更甚,身上似有虫蚁噬咬,她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将指甲用力掐进了掌心道:“不是风寒高热,先离开此处。” 昭白一怔后,想到陈王宫的这几出毒计,也明白过来,视线陡然转向那重新燃起的香炉。 她常年习武,体质上佳,加上躲在殿内的房梁上,又懂影卫潜伏的呼吸之道,所吸入的香并不多,因而身体直至此时也无甚异样。 再看陈王和倒在地上的癞头男人时,昭白不免怒不可遏。 这些腌臜生蛆的恶心东西,竟然想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对付公主!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拎起桌上的水壶倒水浸湿后,递给温瑜先捂住口鼻,避免吸入更多情香。 她自己则是走到香炉旁,从底下的柜子里翻找出同样的香来,一股脑全放进香炉中点上,再扯下纱帐撕成条当做绳索,将陈王拎到软榻上绑死,又用茶壶里剩下的水将那癞头男人浇至半醒发出低吟声。 做完这一切,昭白才吹了声莺啼似的哨声,示意潜藏在殿外的青云卫接应,随即背起温瑜,单手打开后窗跳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昭·鱼宝毒唯·白(手扛冲锋枪突突):死!都给我死!(▼皿▼#) 第122章 恶果 夜风习习, 凉亭外荷浪翻波,送来荷香阵阵。 月色透过轻纱照在姜太后指尖轻捻的碧玺珠上,珠子莹润通透, 绕了两圈松松缠在腕上, 那双手虽保养得宜, 手背松弛的皮肉和渐显的青筋却还是无声地彰显了韶华已去的事实。 珠子捻动了小半圈时, 老嬷嬷从凉亭外走来,躬身恭敬道:“娘娘,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姜太后没有应声,只闭目继续捻着手中的碧玺珠, 老嬷嬷便无声地站到了一侧。 不知过了多久,姜太后才掀目望着亭外的溶溶月色道:“淑妃至死,都还给哀家留了这么大个祸患。” 老嬷嬷接话道:“淑妃母子已死,如今荣登大统的是王上, 执掌整个陈王宫的也是您, 纵然她们母子当初临死反扑伤了王上, 叫王上落下隐疾,但也还有补救办法不是?娘娘何须再为两个死人牵动心神?” 这番话大抵是说进了姜太后心坎里, 她叹道:“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或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吧。王上当初若是没落下那隐疾,他未必能容得下姜家今日的风光。” 陈王能夺得王位, 很大程度上自然是倚仗外戚姜家,但历来新王掌权后,都不愿再受外戚钳制,往往是在朝中培养出自己的亲信后,便会开始清算外戚。 姜家顶着一旦夺嫡失败全族被抄的风险帮陈王,谋的也是富贵, 而不是秋后算账。 姜太后是其中的调和剂,但那会儿陈国内忧外患,纵有姜家鼎力保举,陈王坐稳王位的概率还是玄之又玄,姜太后不得已,才又向大梁联姻借兵,给她和儿子拉来更强有力的一方盟友。 姜家在那时是同姜太后离心过的,姜家帮着陈王夺嫡,原本打算的是送姜家女入宫为后,如此,新后诞下的皇子,就能像姜太后和还是世子的陈王一样,继续倚仗姜家,以此来保证姜家的荣宠长盛不衰。 有了大梁横插一脚后,后位同姜家再无瓜葛,姜家若想送女儿进宫,最大的荣光也不过是封贵妃。 但若是没有大梁的助力,陈王一旦争位失败,整个姜家立马就会被淑妃一党清算,最终姜家还是捏着鼻子替女儿认了个妃位。 哪料夺嫡鏖战的那一夜,淑妃一党临死反扑,陈王在混乱中下腹被砍了一刀,自此落下隐疾。 陈王从此一蹶不振,性情也愈发阴沉古怪,任姜相国执掌起朝政大权,只那些不知情忠心于王党的老臣们,一面对陈王怒其不争,一面还在朝堂上和姜相国形成制衡之势。 姜太后和姜家惧选秀入宫的臣女们,迟早会发现陈王隐疾一事,届时忠于王党的老臣们必然会从宗室子弟中另立新王,于是拿陈王同温瑜的婚约做由头,推掉了选秀。 为免惹人生疑,只留了陈王还是世子时便跟在身边伺候的通房们在宫中,这些人身份低微,有的还是奴仆出身,极易把控。 而姜太后也在这时和姜家达成了共识,王位不能落于旁人之手,陈王又身有隐疾,那不若让姜家的血脉来当这王嗣。 但梁女身份尊贵,嫁过来又有整个大梁做倚仗,比起让他们姜家女进宫诞下子嗣斗梁女,让梁女生下他们姜家血脉的孩子才是一本万利的法子。 姜家年轻一辈中,以姜彧形貌本事最为出众,王都贵女们暗中倾心他者无数。 姜彧若能哄得梁女迷了心窍,同他暗通曲款,届时不怕梁女不同姜家站到一条船上。 姜太后和姜家让姜彧去接亲,便是出于这层缘由。 只是侄子不配合,梁女又手段了得,姜太后不得已,才走了今夜这步棋。 “通奸”这桩罪名,足以成为她今后拿捏梁女的把柄,对方生下她们姜氏血脉的孩子后,便是为着她自己和孩子打算,也不会再和姜家为敌。 毕竟陈国帮着她收复大梁后,坐拥两国江山的,也是她温氏的血脉。 太后打住思绪,看了一眼天色后道:“时辰不早了,去建宁宫吧。” 从观月亭去建宁宫的路程并不远,两名宫娥走在前方提着灯笼,太后搭着老嬷嬷的手不急不缓地走过一道月洞门,却见前方假山处一名探头探脑的羽林卫见了自己便跑,行迹很是可疑。 姜太后想到自己在建宁宫做的局,面色微沉,下令道:“唤住那羽林卫。” 随行的太监当即高声道:“站住!见了太后不见礼跑什么?” 喊话间,已有太监疾跑去追那名羽林卫,远处巡逻的羽林卫似也被惊动了,正往这边赶来。 那名羽林卫眼见跑不掉,也没再负隅顽抗,很快被带到姜太后跟前。 面对责问,只捂着肚子一脸苦相地求饶道:“太后娘娘恕罪,非是小的对您的仪驾视而不见,实在是小的晚间吃坏了肚子,正急着找茅房,恐污了太后娘娘的眼,这才没敢上前……” 姜太后一句话没说,任那羽林卫跪在路边,继续往建宁宫赶去,只是脚步明显加快了许多。 老嬷嬷也知道姜太后的隐虑,任太后搭着自己小臂,沉默地快步跟上。 绕过那片假山石林,就快到建宁宫时,带着人巡逻的羽林卫副统忽又出现挡住了姜太后的去路。 “卑职参见太后娘娘。”羽林卫副统对着姜太后毕恭毕敬地抱拳。 姜太后看着此人,对自己心中那个猜测愈发笃定了些,她不知陈王到建宁宫是要做什么,但她必容不得陈王破坏自己的计划,同羽林卫副统说话时,语气也冷淡带着些敲打的意味:“今夜中秋宫宴,王宫各处戒备森严,羽林卫职责甚重,严副统领不在太极宫待命,在此处作甚?” 羽林卫副统道:“卑职正好带人巡查路过此地。” 姜太后目光里带着审视,看了羽林卫副统一会儿才道:“严副统领职责在身,便继续巡视吧。” 说罢就要带着人越过羽林卫副统一行人去建宁宫,可羽林卫副统却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 此举终于惹得姜太后动怒,随行的老嬷嬷也沉喝道:“大胆!太后的路尔等竟也敢拦?” 羽林卫副统带着身后的羽林卫们单膝跪地,顿时盔甲碰撞声一片,羽林卫副统道:“卑职等也是听命行事,还请太后娘娘莫叫卑职难做。” 姜太后气到了极致,直接冷笑出声:“便是先王在世时,淑妃再得宠,养出的狗都不敢挡哀家的去路,严副统领可真是好生威风!”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副”字。 羽林卫副统惶恐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太后娘娘息怒。” 恰是此时,建宁宫内忽浓烟滚滚,隐隐还有火舌攒动,姜太后由怒转惊,大喝:“走水了!还不速速救火!” 一想到极可能是陈王怒急攻心,放火烧了姜彧和温瑜,姜太后便不受控制地有些手脚发软。 一个是他最疼爱的侄子,一个是关系到陈国和大梁盟约还能不能继续的大梁公主、陈国王后。 这两人若是出事,整个陈国都不会安生。 羽林卫副统回头瞧见火光,也被吓出了一把冷汗,他敢直接和姜太后乃至整个姜家对上,效忠陈王,赌的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程。 毕竟如今的陈国,从朝堂到军中,都是由姜家把持,他父亲早年和姜相国政见不合,他入朝也一直备受姜家打压,要想有出头之日,就必须脱离姜家的把控。 忠于王党的老臣们费尽心思才把他送到了羽林卫副统的位置,他一跃成为了老臣们放在陈王身边的天子近臣,好不容易才取得陈王的信任,知晓了陈王荒唐的真相,还被陈王视作为唯一的心腹,他自然更想借机继续往上爬。 如实告知老臣们真相,让他们另立新君,他还不一定能有现在的地位。 所以今夜通过按插在羽林卫中的耳目知道姜太后那边的动向后,他都及时告知了陈王。 陈王也怕梁女生出姜家血脉的孩子后,姜太后和姜家就会彻底放弃他,转而扶持新君上位,忠于他的那些老臣们,早就对他失望不已,若是有新王,自然也愿意把希望寄托在新王上。 真到了那时,陈王直接“暴毙”,估计满朝臣子都无人会质疑一句。 为了避免走向那个死局,陈王才一直都在暗中谋划破坏姜太后和姜家的计划。 梁女就是陈王自保的最大底牌,只要梁女生出的孩子不是姜家的,那梁女同姜家就会是一直对立的。 姜太后想用梁女与人私通的罪名拿捏梁女,陈王同样。 他派去望风的羽林卫在发现太后过来后,故意弄出动静报信,他也及时派了人去催陈王,自己则带人赶来此处拦住太后,怎地建宁宫会突然走了水? 羽林卫副统狼狈地咽了口口水,同太后一样害怕是陈王想不通发疯放的火,顿时也顾不得其他的,带着羽林卫们匆忙赶去救人。 姜太后由老嬷嬷扶着,心急如焚也想去建宁宫内看看情况,被担忧她安慰的老嬷嬷劝住。 姜太后悲从中来,泣泪道:“我的彧儿啊……” 话音方落,身后又传来嘈杂声,回首一看,竟是在太极宫那边的群臣都赶来了。 姜太后眼皮突突一跳,问群臣:“诸位爱卿这是?” 打头阵的几名武将已抢过救火宫人手上的水桶,将里边的水兜头往自个儿身上一浇,道:“听闻建宁宫走水,王上被困在了里边,末将等特来救驾,太后娘娘不必忧心,末将一定将王上救出来!” 几名武将说罢已是抢功一般朝着浓烟滚滚的建宁宫冲了进去,姜太后心口也狂跳起来,害怕“通奸”败露,想出声阻止但已来不及了。 头发都白了一半的老臣们则是站在外围,被太监和羽林卫们拦着,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王上”。 姜太后同跟着群臣一道过来的姜相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点断尾求生的决绝。 尽管手脚还是软的,但姜太后在这瞬息间,已在想要如何将这波脏水尽数泼到温瑜身上去,以此来最大程度降低她们陈国的损失。 姜彧若是死在了这场火海里,仵作验尸时只要一口咬死不是姜彧,随便找个替罪羊充数就行。 若还活着,假死让他脱身,也算是以死抵过了,祸及不到姜家。 至于温瑜……她同臣子通奸,不慎打翻烛火以至引发了大火,无论能不能活下来,错都在她自己,即便大梁那边会有所怀疑,但人证物证俱在,他们也说不出讨公道的话来。 即便这场结盟破裂,只要污点在温瑜,他们大梁就是过错方,指不定梁臣们自此还会乱成一盘散沙。 但巨大的利益跟前,总会有梁臣会为了前途继续同他们合作的,只是过程变得更麻烦了些。 姜太后在渐盛的火光中近乎麻木地盘算着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告诉自己还好,一切都还能解决。 很快从建宁宫里冲出人来。 但不论是前去救人的武将还是羽林卫,面色都尤为古怪。 被挡在外围的老臣们尤显激动,一见陈王被人用被褥裹保出来了,都哭天呛地地挤着上前喊“王上”。 这人一多,又都是些磕碰不得的肱骨老臣,羽林卫和武将们都不敢阻拦,推搡之下,裹在陈王身上的那床薄被落下一角,看清陈王身上痕迹的老臣们都石化般愣住了。 那薄被底下还隐隐透着一股血腥味和茅厕怪味,隐隐昭示着什么。 陈王面白如纸,目光呆滞,被带到了人前都没什么反应。 还是一路把陈王抱出来的羽林卫副统手疾眼快,赶紧把薄被拉回去,给陈王裹上了,只是脸色也苍白灰败得厉害,说:“传御医。” 姜太后站在人群外,先紧张一并被抬出去的姜彧去了,眼见姜彧虽去了甲,但里边衣物完整,也没被烧伤,只是脸上有几个脚印,心中隐隐还有些奇怪。 转头见陈王被人抱出来,随后还有个癞头男人赤着上身被人当牲口般拖拽出来,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口里喊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饶了他。姜太后太阳穴狠狠一跳,喝问:“王后呢?王后不是过来更衣了么?” “母后在找儿臣?”比这夜风更凉薄的嗓音自人群外传来。 宫人和臣子们纷纷根据声音来源处让出一条道来,温瑜还是宫宴上那身华服,眉心的花钿都没变,在月色下恍若一朵怒放的金莲,华美雍容。 第123章 “必要时,本宫会要一…… 姜太后死死盯着温瑜, 如见了鬼一般:“你……你不是在建宁宫?” 温瑜眉心微蹙,做出一副被莫名质问后惊讶又不解的模样:“儿臣到了建宁宫,觉着身子有些不适, 便打道回了昭华宫, 命一婢子去宫宴上向母后和王上禀说。那婢子去时见宴上大臣们都往外走, 打听之下才知是建宁宫起火, 王上被困在了里边,一路急跑追上儿臣的仪驾,告知儿臣此事,儿臣这才匆忙赶过来的。” 在最前边已见过陈王那副模样的老臣们几乎是摇摇欲坠, 听姜太后的语气,怕姜太后是还不知实情,欲揪住温瑜来迟这点发作,忙给了自己在场的门生们一个眼神。 门生们在宫宴上已目睹过温瑜备受“冷遇”, 明白若是再让太后发难她, 扯出陈王好男风一事, 只怕前两天才压下的“自请废后”风波,又要闹起来, 忙帮腔道:“王后身边是有一宫女回宴上,臣等都看见了。” 温瑜却道:“听闻母后因身子疲乏,已先回了灵犀宫, 得知王上遇险,母后尚能这般快赶到,儿臣来迟了,是儿臣之过。” 说罢对着姜太后歉疚一福身,再佯作关心往被臣子们围得死死的陈王那边迟疑投去一眼:“不知王上如何了?” 从灵犀宫到建宁宫路程颇远,便是有人及时报信, 这一来一回的也要耽搁不少时间,姜太后却比从宫宴上过来的大臣们还先到。 先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陈王的安危上,此刻被温瑜点醒,再细想其中缘由,不免神色各异起来。 姜太后被她这番佯装恭顺却暗藏机锋的话,气得手脚都隐隐有些发抖,也再清楚不过陈王之事,必然同温瑜脱不了干系。 可温瑜那番话已将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倒是自己被拖下了水。 此刻故意问起陈王,分明是在继续往她心口上戳刀子,但当着群臣的面,姜太后却是半点怒意都不能显露。 她由老嬷嬷搀扶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维持住了镇定,面上是脂粉也遮盖不住的苍白,久久地望着温瑜,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位从大梁来的贵女。 老臣们见姜太后不说话,还当是她还没死心借机发难温瑜,焦头烂额地在心中暗恼姜太后怎如此短视,挤挤攘攘地把陈王挡得严严实实,不让温瑜瞧见,硬着头皮接话道:“王后娘娘无需忧心,王上……王上应无大碍,只是呛了浓烟受了惊,已命人去传太医了。” 说罢又冲姜太后打了个眼色。 王党的老臣们同姜太后一贯是不合的,但今夜出了这等荒唐事,要想瞒下温瑜,能主持大局的,也就只有姜太后了。 姜太后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她由身边的老嬷嬷搀扶着方才能站稳,深色织锦广袖下,保养得宜的指甲都已掐破了掌心,总算是维持住了一贯冷硬的神情:“陛下受了惊,先送陛下回章华殿。” 很快銮驾被抬来,陈王被大臣和羽林卫们簇拥着上了銮驾,神情依旧呆滞苍白,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儿,但在场无人敢点破那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姜太后群臣都跟去了章华殿,温瑜自然也得同去。 太医在殿内看诊时,温瑜和姜太后、群臣一并候在殿外,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等替陈王专职看病的太医出来说陈王无大碍了,在场臣子们才不自觉地都舒了一口气。 不过神色却也算不得轻松,一些城府还不够、心中藏不住事的小臣,甚至忍不住频频暗中打量起温瑜的脸色来。 好在温瑜端的是八方不动,面上平静淡漠如初,没露出半分破绽来。 月上中天,从长庭外掠过的夜风带着透心的凉意。 姜太后望着章华殿的殿门,眼角细纹在檐角摇晃的宫灯下,深得像是道道刀刻出的沟壑。 她似疲惫极了,没再看任何人:“夜色已深,诸位也都乏了,王后身子不适,先回去歇着吧,宫门已下匙,诸位爱卿今夜也都留宿宫中罢。” 除却姜相一党的近臣和王党的老臣们,其余臣子听得此言,不免面色各异。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让他们留宿是假,只怕借此敲打他们,将今夜之事守口如瓶才是真。 毕竟……陈国王室里,近几十年来还从未闹出过这等丑闻。 帝王好男风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下面那个! 温瑜则对着姜太后浅一福身:“儿臣告退。” 癞头男人是被偷带入宫的,替陈王办事的羽林卫副统自然没那个胆子招供一切,于是咬死了自己不知情,暂且将那男人当刺客收押进了天牢,自己领了个巡防有失的罪名。 姜彧未着甲昏迷着被人从建宁宫抬出,有了陈王好男风的铁证,不免也十分引人遐想。姜相国一党的人反应极快,一口咬死姜彧是为前去救驾,吸入了太多烟尘才倒在里面的。 然而建宁宫的火很快被扑灭,被烧毁最严重的是几间闲置的厢房,离陈王被困的偏殿还远着呢,冲进去救人的那般多羽林卫和武将都没被浓烟冲晕,盛名在外的常胜将军姜彧反而因烟尘晕过去了,这说法实在是站不住脚。 且原本打道回灵犀宫的姜太后,也先臣子们一步到了建宁宫,怎么看都像是事先收到了什么风声。 但姜家权势显赫,旁人便是觉此事蹊跷得很,也不敢明面上质疑。 不过今夜人多眼杂,又是满朝文武亲眼目睹,姜太后和姜相国能捂住风声一时,却捂不了风声一世。 此后不久,陈王好男风,效仿先秦时赵姬从坊间寻了一天赋异禀的男子,且那男子同嫪毐一样有着“阴关桐轮而行”的能力一事,还是在私下传开了。 并且谣言愈传愈烈,形貌昳丽、在王庭贵女们中有着“春闺梦郎”之称的姜彧,也成了当事人之一,传得最广的说法是陈王喜爱姜彧已久,这才留他在身边做近臣,担任羽林卫统领一职,奈何姜彧并不领情。 陈王失了耐心,想在中秋宫宴上对其霸王硬上弓,将人用药迷晕在了建宁宫,太后得了消息赶过去救侄儿,怎料陈王同男宠“嫪毐”胡闹时,不慎打翻烛火,烧了宫殿,又引得群臣过去,故才撞破了此事。 姜家自是极力镇压这等谣言,但他们越是这般忌讳,谣言在王庭内反倒传得越盛了些,不少王庭贵女闻得此事,芳心暗碎。 陈王继位后久不选秀一事,也由此被挖掘出了“真相”:什么为了重视同大梁的联姻,在温瑜嫁过来前不选秀都是假的! 真正的缘由就是陈王好男风,秀女入宫则代表了朝堂上的各方势力,陈王是怕有家世做依托的秀女们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又不能不顾前朝随意将秀女打杀。 从青楼带回盛宠一时的丽妃? 那肯定是个用来迷惑臣子们视线的烟雾弹! 后来铜雀将这些打听来的谣言说给温瑜和昭白听,主仆几人俱是啼笑皆非暂且不提- 当夜,温瑜撑到姜太后放话让众人离去,回到昭华宫时,刚踏进内殿,便吐出一口血来。 这可急坏了铜雀等一干婢子,扶着温瑜去榻上躺下时,铜雀仍止不住地自责:“都是奴婢考虑不周,当时就不该让公主您跟着冒险,以至遭了这番罪……” 昭白背着温瑜从建宁宫偏殿离开时,铜雀等人也早已脱困。为了回敬姜太后和陈王给温瑜设的这出毒计,温瑜命人在建宁宫放火烧了几件闲置的厢房,又遣人扮做小太监去宫宴上报信,说陈王被困在了建宁宫。 与此同时,再派青云卫回宫宴上传信,禀说自己已回昭华宫,做足了不在建宁宫的证明。 最后现身建宁宫外,只为让太后和姜家无任何反咬她一口的可能。 温瑜在人前表现得太过镇定,以至让铜雀等人都以为她身体已无大碍,此刻见温瑜吐血,方才慌了神,请太医的去请太医,端茶倒水的端茶倒水。 铜雀说话间甚至隐隐带了哭腔,问昭白:“公主都吐血了,是不是那封穴的法子不妥?” 昭白取来银针,扎在温瑜指尖放血,拧着眉头道:“那情香霸道,当时情况紧急,公主又要回去同太后对峙,我只能先封住公主身上几处大穴,情毒淤堵于筋脉,积重之下必然伤身。” 五指都放过血后,昭白又沿着温瑜手臂往上继续扎针,解开封锁的几处大穴。 温瑜面上浮红,额角也很快浸出汗来,她吐字却极为冷静:“我还了太后这样一份重礼,她和姜家必不会罢休,趁他们还没回过神,芜宫救下的活口,给御史大夫送去。” 她眼神沉锐:“我要在前朝,再断姜家一臂。” 内务府的暗账都只是小事,真正能给姜家致命打击的,是王党的老臣们,顺着内务府太监的攀咬,有了足够的由头查姜家,届时会牵扯出来的,可不知内务府那点采办的钱财,百姓赋税年年加重,国库却一直亏空,这些钱财,总有个去处。 姜家要么填上国库这个巨大的窟窿,要么,就推出几个靠近核心层的替死鬼出来。 昭白收了银针,似想说什么,但殿外宫人通传方太医来了,她便先打住了话头。 等方太医隔着帘子替温瑜把脉开完方子,温瑜身上衣物已被汗水浸透。 青云卫们拿着药匆匆去小厨房煎制,昭白和铜雀则扶着温瑜进了净房,搀扶着温瑜,让她合衣泡进了盛满冰水的浴桶中。 温瑜浑身似被火烧,一接触到冰水,皮肉间泛起针扎般的刺疼,但她一声不吭,只紧闭着双目,脸色由原本的坨红,转做了苍白。 昭白和铜雀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以防她自己坐不稳滑进水中溺水。 铜雀见温瑜这般孱弱模样,心疼问道:“公主,您有好些么?” 温瑜浑身都刺疼,但就是太疼了,让她迫切地想思考些什么转移注意力,她唇色发白地道:“同我说说话。” 昭白懂了温瑜的意思,想到先前因为方太医过来没问出口的话,问了出来:“您同姜太后和姜家已彻底交恶,陈王此人也睚眦必报,忠于陈王的那些老臣,在彻查内务府账簿一事上,姑且会因为想扳倒姜家而同您站到一条船上,但往后如何,只怕难说。” 她顿了顿,看着苍白如雪人的温瑜,有些不忍地道:“公主,奴担心您以后腹背受敌。” 毕竟王党和姜党再怎么不合,他们也都是陈国臣子,一切会以陈国的利益为先。 这也是昭白在建宁宫时,同温瑜说,只要她一声令下,她便召集人手,拼死也要带温瑜回大梁的原因。 铜雀早已被今夜的诸多变故弄得慌了神,还未想到那般长远的层面去,听了昭白的话,不免也忧心起来,一道看向温瑜。 温瑜合上的双目并未睁开,被水沾湿的乌发紧贴着脸颊,齿关因极致的寒冷隐隐有些打颤,吐字却依旧清晰:“陈国之姜党,无异于当初大梁之敖党,此祸根必除之。” “无姜党祸国,陈王又失臣心,本宫可将其取而代之。” 这话惊得昭白和铜雀齐齐变了脸色,温瑜筹谋的,竟是让陈国易主? 昭白迟疑道:“纵然公主谋略过人,有君主之资,但陈国的老臣们,未必就会放弃陈王……” 这次温瑜没有即刻回答,她拆下了头饰的乌发云纱般飘荡在水中,掀眸时目光像是专注地望着一处,又像是在失神:“必要时,本宫会要一个孩子。” 昭白短暂地惊愕后,明白了温瑜的打算。 一如陈王今夜所谋,温瑜也想用一个孩子,将陈国彻底收入囊中。 拔除姜党后,再控制住陈王,便无人知晓温瑜的孩子不会是真正的王嗣。 对陈王早已失望透顶的老臣们,必然也更加愿意辅佐一个可好好培养的新王。 等青云卫煎好药送来,温瑜喝下后,才换了身干爽的衣物疲惫躺进了被褥间。 层层纱帐放了下来,只在内殿角落留了一盏起夜的宫灯。 昭白和铜雀抱剑守在殿外,夜幕中只偶尔有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鸦啼。 温瑜在冰水里泡了太久,此刻浑身的骨节似乎都还在打哆嗦,头也有些昏沉,她将手伸至绣枕底下,紧紧握住了那枚鲤鱼木雕。 恍惚间似乎做了梦,冰天雪地里,有人带着她在马背上疾驰,寒风削骨,她手中死死拽住的那片衣料,却永远结实、可靠。 她伏跪在霜草枯白的渭水河畔,对着远方的奉阳悲哭,字字泣血立誓复仇,那人也如山岳般立于她身后…… 他为她挡过的刀,为她流过的血,背她走过的路,一直凝视着她的眉眼……都在脑子里一幕幕地变得清晰。 温瑜心口闷痛,抬手想触碰梦里那道影子,手心和唇上却传来温润的触感。 她在梦里惊疑抬眸,看到了那人孱弱靠在石壁上,自己正捧着他映照着洞内火光苍白却不失俊逸的脸颊。 撬了齿送药汁过去,触碰到温软又略显粗粝的什么东西,于是不及退回,就被食髓知味般追了上来,缠住,强横又生涩地扫荡,从她那里汲走甘苦的药汁。 她知道这是回忆入梦,如旁观者一般看完当初在山洞里的那场喂药,在有了身体的掌控权后,只依旧捧着那张或许今生都再难见到的面容,视线乌沉,轻声问:“有朝一日我回梁地,你还会在么?”- 通州。 夜半鸦啼,萧厉从案头撑肘坐起,眼睛因久未休息有些发红。 他烦躁地搓了把脸。 怎么又做了那个梦? 正心中繁乱之际,帐外传来亲兵的通传声:“州君!探子在五里湾发现了北魏的夜行军!” 第124章 “我要魏岐山一个人情…… 萧厉敛下心神掀帐出门, 问那亲兵:“有多少人马?” 亲兵答道:“夜色里看不清楚,马匹都裹了蹄,也辨不清蹄音, 但军队行经五里湾用了两刻钟有余, 想来不下万人。” 萧厉皱眉:“不下万人?南梁的联军已围了锦州多日, 这是要趁夜突袭?” 他思索片刻后道:“传令与宋钦、郑虎两人, 点三千兵马随我夜行。”- 一个时辰后,萧厉带人沿着魏军在五里湾留下的足迹,一路跟至了乌鞘岭。 未免被觉察行踪,在十里地外发现魏军的探子时, 萧厉就带着将士们改从密林里穿行。 乌云蔽了月光,树影和浓稠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 山脊缓坡处,萧厉驭马停下打量下方地势,乌鞘岭下方是一马平川的盆地, 从上边往下看, 颇似一个葫芦峡口。 宋钦拨开枝条往这边急步走来, 见了萧厉说:“探子传回的最新信报,那支魏军埋伏在了前方的关门峡, 十五里外发现裴军的运粮队伍,他们今夜来此,应是为劫裴军的粮草。” 萧厉依旧望着下方的盆地, 没有应声。 宋钦兀自感慨道:“先前从雍州逃出时,我还当周随回梁营了,会同梁将们商量如何在水路上截断裴颂的粮草,哪知他们直接在货船上做了手脚,叫裴颂的粮船在江上沉了大半。如今裴颂只能通过陆路,继续给锦州送粮。” 裴颂运粮的那些货船, 大多是从徐家征去的,徐家想在自家船的上做点手脚,再容易不过。 可能是出发前才做过那个梦的缘故,萧厉听着宋钦说这些,不知怎的,想起雍城那个雪天,他在街角看着温瑜和徐夫人走进丰庆楼的那一幕。 徐家后来在雍州、乃至淮河沿岸商贾间有那般如日中天的势头,很难说没有她提点授意。 这颗暗棋最后能在粮船上重创裴颂,替周随报那屠府之仇,十之八.九也是她布局的结果。 肩头的箭疤处又隐隐泛痛,萧厉浅浅揉动了下那边的臂膀,打住了思绪。 她一贯走十步看百步,会谋划至此,也不奇怪。 只是她一旦认定臣子于她不忠,会用何手段,他也领教过了。 宋钦见萧厉小幅度揉肩臂的动作,想到张淮之前提到过的,他在锦州时左肩中过毒箭,没休养好,问:“旧伤复发了?” 萧厉放下手道:“不妨事。” 又说:“这里距锦州城不足五十里,魏军若是想抢了粮带走,裴军从锦州搬救兵也还能追上。” 宋钦道:“你的意思是魏军埋伏在关门峡,可能是想放火烧粮?绝锦州的后路?” 萧厉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道:“兴许还有另一种可能,看看便知了。” 三千人马隐蔽在山岭中,等了又约莫大半个时辰,探子再次带回消息,埋伏在关门峡的那支魏军,果真同裴军交上手了,并且抢了粮草,正往回赶,看样子是还要走五里湾那条道回梁、陈、魏三方联军的驻地。 宋钦想到萧厉先前的话,等探子退下后,便转头看向他:“魏军劫粮……是想引锦州城内的裴军过来?” 萧厉微抬下颚,示意宋钦看下方黑隆隆的盆地:“乌鞘岭和对面的马家梁两道山脊夹出了中间这块葫芦谷底,关门峡是葫芦口,后方的五里湾是葫芦底,把裴军引到这片谷地来,两侧山上若再有伏击,就是关门打狗。” 夜风吹过山岭,林间飒飒作响。 宋钦再看下方的谷底,只觉身上也被那阵夜风吹得骤升起一股凉意,道:“先前留守通城的那支裴军还上山拉拢刘彪,让他拖着咱们,说半月后锦州必胜。咱端了通城那锅裴军后,也没从他们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只说是接到的锦州那边的示意。现在看来,应就是锦州怕咱们也投了南梁,借南梁之力荡平通州那几个匪县后,再一齐打他锦州吧?” 萧厉说:“不无可能。通知老虎,让他带着弟兄们都躲隐蔽些,魏军既然想在这里引裴军入瓮,这乌鞘岭和对面的马家梁,必然还会埋下伏兵。” 宋钦去找郑虎后,萧厉再回看了一眼下方的谷底,眉心微拧- 十里地外的官道上,北魏此番领兵的主将袁放正率兵带着劫来的粮草慢悠悠往回走。 副将驭马落后他半步笑道:“咱们摧毁锦州的旧长城防线后,已围了锦城月余,这批粮草若是不能按期送到,接下来已无需攻打锦城,光是围都能把他们围死。范远今夜带着梁军在锦城南门佯攻,咱们劫了这批粮草的消息传回去,那韩祁小儿必不会生疑,只怕还当范远是在替咱们做掩护,等他大军追来,你我二人在南境的这桩大功也就稳了。” 袁放同副将是多年好友,说话没什么避讳,闻言也笑开:“还是他李仲卿的脑子好使,老子粮草告罄借粮不成,都能叫他顺势做成个引韩祁入瓮的局!这等谋臣不在侯爷麾下效力,老子替侯爷惋惜啊!” 李仲卿便是李洵的字。 伊州被裴贼坚壁清野后,北魏在南境只有忻州还能挤出余粮供给军队,但为了同温瑜结盟,把忻州也让出去后,他们所剩粮草已支撑不了太久,大梁腹地又被裴颂势力隔断,魏岐山没法从燕云十六州运粮过来。 袁放前些日子是真真切切粮草告急,只得先去梁营商量借粮一事。 但梁营今年也刚扩充了军队,若不是温瑜先找南陈要到一百十五万石粮的聘礼,在秋收之前,梁军也难捱得紧。 当下粮草虽是够,陈军却盯得死死的,扬言温瑜承诺过,他们南陈交到梁军手上的粮草,那也是后续用给他们陈军的。 梁营先挪出部分给自己的军队用,等秋收后将粮草补上,他们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他们北魏若想借粮,那就得再谈条件,并利滚利。 毕竟他们南陈同北魏,早晚还得有一战,眼下锦州势危,南陈那边的主将气焰早已上来了,平日里陈、魏梁军也多有摩擦,有时是为挣一块扎营地,有时是为挣一处水源…… 两方主将瞧彼此也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在中军帐内议事都常因意见不合拍案而起,全靠范远和李洵等一干梁臣梁将在中间当和事佬。 此次劫粮,也是南陈主将在借粮一事上不肯轻易让步后,李洵顺势想出的一出妙计。 他故意放出风声,让锦州守将韩祁也知道了他们魏军缺粮的消息,再把主意打到劫他们裴军的粮草上,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韩祁若是不敢派兵前来抢回粮草,他们魏营拿着这批粮草,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韩祁要是派兵来追,那更合他们意,今夜关门峡内,就是他裴军的死地。 副将道:“王爷替公子求娶菡阳公主,还是求娶迟了,不然梁营那些能臣骁将,如今都可为侯爷所用。” 袁放没接这话,温瑜若不是带着梁臣们在坪州成了气候,已威胁到他们刚打下的忻、伊两州,魏岐山也不会主动放低姿态去向南梁示好。 弄权者走的每一步,都是逐利而行,只不过有时候也会因天意和时机,错断了某些利益。 他道:“菡阳公主已嫁往南陈,此话就休要再提了。叫底下人都警醒些,等裴军过了峡口,都给老子往死里杀敌,万不能叫南陈那些孙子抢了头功!” 副将一想到在后方伏击的是南陈的人,心中也有些不痛快:“范元帅怎不让梁军来协助咱们此次围攻?” 袁放从鼻中溢出一声冷哼:“你当他不想?但南陈那些个孙子愿意领佯攻锦城的苦差,把抢粮立功的机会都让出去?” 他这么一说,副将就什么都明白了。 攻城要是没打下来,那就排不上军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但今夜这场伏击,又能抢粮,又能围杀裴军,回去可都是实打实的军功。抢粮必须派他们魏军,那暗处埋伏的差事,南陈可不是抢破脑袋也得抢过去? 副将骂了句脏话,吩咐后方随行的亲兵把军令传下去。 一行人押送着粮车在夜色中徐徐前行,行至峡口腹地时,地皮忽传来轻微的颤动,袁放在前方竖起一手示意军队停止前行,侧耳聆听片刻夜幕中的动静后道:“来了。” 与此同时,后方的斥侯打马急奔而来:“将军!裴军来袭!” 袁放调转马头,冲底下军士们喝道:“扔下粮车!随我杀敌!”- 乌鞘岭地势极高,萧厉所选的观战处,正好能将底下全景尽收眼底。 裴军的援军和魏军撞上时,尖啸的厮杀声直冲四野,随萧厉隐蔽在山上的通州军都听得手心浸出了汗意。 郑虎在草野里趴了大半夜,此刻心中难免也有了些浮躁,问萧厉:“二哥,咱们要过去帮忙么?” 黑夜里看不清交锋的两军,只能从兵戈声和厮杀声中辨出个大概。 萧厉凝视着远处的战场说:“再等等。” 郑虎不解:“都这时候了,战功不等人呐……” 宋钦打断他的抱怨:“探子在乌鞘岭东侧和对面马家梁都发现了伏军,北魏此番应是早有准备,咱们若贸然冲出去,保不齐会被当成是想趁乱抢粮的匪兵一并给灭了。” 郑虎一听不禁有些气馁,看向萧厉问:“二哥,那咱们大半夜的跑这一趟,就到这儿来干看着?” 他话音方落,却又有斥侯奔回报信:“州君,乌鞘岭东侧和对面马家梁的伏军一直没动静。” 萧厉侧首问:“下方和锦州裴军交战的,一直是先前那支魏军?” 斥侯点头。 宋钦、郑虎二人齐齐看向萧厉,都觉出了点不对劲儿来。 萧厉果断吩咐斥侯:“继续盯着山上伏军和下方交战处的动静,半刻钟一报。” 斥侯退下后,一向憋不住话的郑虎就先问了出来:“二哥,北魏和他们的伏军,这又是闹的哪出啊?” 萧厉思索片刻后道:“或许是想渔翁得利。” 宋钦、郑虎二人相视一眼,具是一惊,但想打南梁的联军里,南陈和北魏本就不对付,无需萧厉多说,心下对当前的形势已有了眉目。 半刻钟后,斥侯再次来报:“劫粮的魏军被裴军彻底围死了,山上的伏军依旧没动。” 这次郑虎不敢冒进了,先前斥侯探魏军过五里湾的人数,就已不下万人,现在他们同裴军绞着,山上又还藏着支想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来收拾残局的伏军,他们这三千人杀过去,也就是给人塞牙缝的份。 他看向萧厉:“二哥,咱们怎么办?” 萧厉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那斥侯:“过关门峡的裴军有多少人?” 斥侯答:“夜色太沉了,看不清,但裴军的队伍一直延升到峡口外,想来应有四五万人。” 四五万人? 宋钦听到这数字不禁暗自心惊,只觉今夜劫粮的那支魏军应是回天无望了。 萧厉却还在问:“山上埋伏的是陈军还是梁军?” “小的不知,山上太黑了,那支伏军又没打旗,探子们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 见再问不出什么,萧厉才一挥手示意那名斥侯退了下去。 宋钦看出了点什么,问萧厉:“你想救人?” 萧厉盯着下方谷底交战的火光处,说:“想置南境魏军于死地的,肯定有南陈的人,我要魏岐山一个人情。”- 粮车燃起的火光驱散了百米内的夜色,也照清了野地里倒伏的尸首和粘稠血水。 袁放头上的头盔在先前的激战中不知掉落至了何处,脸上糊满血迹和尘泥,拄枪立在已经断气的副将身旁,字字泣血般厉吼:“援军呢?窦建良!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窦建良正是此次负责伏击的陈军主将。 伴着袁放那一声嘶吼,又有数名魏军将士被长矛刺倒在地。 一裴军小卒欲偷袭不设防的袁放,被离袁放最近的一名亲兵及时砍倒,但这些裴军的小卒就跟炸了窝的黑蚁一般,根本杀不尽,杀不绝。 鏖战至此时,魏军从上到下都已精疲力尽,那名亲兵救下袁放后,刚说出一句“将军小心”,就被冲上来的数名裴军小卒以长矛戳着胸腹退行数步,以至矛尖最后血淋淋地穿透整个背部,最后口吐鲜血睁眼而亡。 亲眼目睹了同伴死亡的另一名亲卫,已力竭到挥刀替同伴报仇的力气都没有,只对着袁放哭道:“将军,我们杀不出去了。” 袁放悲恸到了极致,一把扯散头顶摇摇欲坠的将军髻,手挽长枪双目通红地凄吼一声,直取那几名小卒项上人头。 第125章 救人 月亮从云层里露了个头, 山野间借着月色终于勉强可视物。 高坡上,陈军主将窦建良看着下方如长龙一般延伸至关门峡外的裴军队伍,脸上隐隐透着苍白。 他喃喃道:“怎会有五万裴军?押送粮草的不是只有一万裴军?从锦州能抽调过来的也不过两万兵马, 军情怎会有误?” 立在他边上的亲信听着下方绝望的厮杀声, 闻着迎面吹来的风里几欲叫人作呕的血腥味, 也白了脸色,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将……将军,咱们莫不是叫那姓俞的给骗了?” 一月前,裴颂麾下一名叫俞文敬的谋士前来投奔窦建良, 言裴颂气数已尽,想为自己另谋个明主,所带来的投名状则是裴军秘密运送粮草的路线和军队人数。 窦建良初时并不信任对方,可派出探子照对方所说的路线去一探, 果真发现了裴军的押粮队。 押送粮草的裴军人数, 不多不少, 恰是一万。这数目比寻常时候押送粮草的兵卒略多些,却打消了窦建良的部分疑虑。 毕竟南境这会儿战事吃紧, 这批粮草关系着锦州接下来能不能守住,裴颂自然会更加上心些。只是他在北境的战场上已连打了几场败仗,被魏岐山压制得死死的, 手上能调动的兵马实在有限,于是才有了一万这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押粮人数。 窦建良自然眼馋裴颂的这批粮草,他们南陈和大梁虽说是结为了盟军,但大梁那边一直用粮草当项上圈链牵制着他们,窦建良对此不满已久。 只是他仍未完全放下心来, 既担心这是裴颂的奸计,又没个合适的由头给到范远那里请求发兵。 他们陈、梁、魏三方在南境结为盟军,范远被推举为帅,三方兵马虽是自行管理,但有任何出兵动向,都必须先往范远那里报。 要拿下裴颂这批粮草,他至少得带一万五千将士前去劫道,而军中一万五千人马的动向,是必然瞒不住的。 窦建良正犹豫不决之际,适逢北魏那边粮草已彻底告罄,几番向范远借粮。 窦建良自是不同意,如今还未秋收,梁军挪用的,都是他们陈军当做聘礼预支给大梁的粮草。大梁用军粮卡着他们脖子,却拿他们的军粮去给北魏做人情,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好处全给他大梁占了不是? 因为借粮一事,他们三方盟军一度陷入僵局。 俞文敬看出他不敢独自出兵,谏言让他把发现裴颂运粮队的消息报上去,让北魏那边自己去抢。 如此,等北魏成功抢回军粮,既能解他们粮草告罄的燃眉之急,他们南陈也可得一个上报有功的名头。 更重要的是,借抢粮一役削弱了魏军,等攻破锦州,继续北上时,南境的魏军一弱,同魏岐山北境的主力汇合后,对他们南陈的威胁就越小,毕竟魏岐山在北境这会儿已颇有如日中天之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窦建良想到裴颂败局已定,而北魏才是他们南陈不久后最大的敌人,这才动了让南境的魏军全军覆没在劫粮一役上的心思。 让魏军独自劫粮,魏军不一定会败,但如果再借锦州裴军的势,就可以让他们两方人马斗个两败俱伤后,他再带着本该配合魏军打伏击的两万陈军去收拾残局。 回头就算范远追责,他也可推脱是袁放贪功冒进,怕他们南陈抢功,未等到裴氏的追兵彻底进入峡口,就发动了反击,以至裴军意识到中计调头,他们事先的埋伏都没派上用场,而北魏也自食恶果,全军覆没。 死无对证的事,即便范远不信这番说辞,也没法明面上发作他们南陈。 更何况抢了裴颂的这批军粮,他们接下来就无需在粮草上仰大梁鼻息,更不怕范远发难。 再者,魏岐山在南境折了两万的兵马,必然会一并迁怒他们梁营。他们大梁是要捏着此事不放,拿热脸去贴魏岐山的冷屁股,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同他们南陈一致对外,便是为着他们嫁去王庭的公主,也该知道怎么取舍。 但如今一切筹划都成了泡影。 追来的裴军不是两万余人,而是五万! 即便他们从一开始就跟魏军一起一致对外,都得狠狠脱层皮才有逃出去的可能,眼下魏军已被彻底围死,他们再无任何胜算。 窦建良满脸灰败,他纵是再蠢,当下也反应过来怕是遭了裴颂和他那谋士的道了,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喝道:“狗贼裴颂!狗贼俞文敬!” 亲信几乎已能想象到回去面对范远会是什么后果,惶然问:“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 窦建良咬牙往山下看了一眼,狠决道:“今日只要他北魏无一人活着走出这峡地,那他北魏就是贪功冒进自取的灭亡!裴贼狡诈,不知从何处遣了五万大军来追回粮草,我等救不回他魏军,未免再添无谓伤亡,自然只能撤兵!” 亲信闻言也往山下看去,那嘶吼声和兵戈相碰声已渐弱,只夜风中的血腥味愈渐浓郁。 他晃神了片刻后,对着窦建良抱拳谄媚:“将军所言极是,那袁放好大喜功,还害得将军涉险,折损我陈地将士无数!” 窦建良并不言语,望着下方神情愈显阴鹜,他唤来身后不远处一名寡言少语的陈将,沉声吩咐道:“你带人潜下山去,看袁放是死了还是被生擒,他若还活着,你亲自结果了他。” 只要死无对证,他回去就不怕被范远问责不曾出兵相援一事。 那名陈将只一颔首,点了就近两列陈军兵卒便悄无声息潜进了浓沉夜色中,俨然是随军跟在窦建良身边的死士。 可对面的乌鞘岭,却在此时燃起了长蛇般的火光,近来秋老虎发威,天干物燥,山林间尽是枯枝败叶,这火舌一起,便成了燎原之势,伴着大盛的火光响起的,则是震天的喊杀声。 夜幕中双目视物有限,瞧不清从山林间往下冲的是何军队,只能看到火光里滚虱子一般往下方谷地涌去的人群。 窦建良大怒:“怎么回事?谁让埋伏在对面的人动的?” 为了方便伏击进入峡口的裴军,窦建良所带的陈军设伏时,自是往两边山脊都有隐蔽,约定好看信号弹而动。 底下的小将们也一头雾水之际,后方山林里却也传来了骚动,马儿嘶鸣着扬蹄往山下奔,将士们为了抓马跟着往前冲,反将阵型扰得更乱。 窦建良勃然大怒:“这又是怎么回事?” 跟在他身边的亲信回首看到了后方山林里慢慢也窜起火光,大惊失色道:“火!火!将军起火了!” 这火是从林子后方燃过来的,借着风势,直往前边燎来,埋伏林间的将士们尚且仓惶躲避,受惊的战马更是不受控制地撒蹄四奔。 瞬间两侧山上的伏军都在往下边跑,马蹄声和发现起火的惊惶呼喝声和在一起,有如雷动。 窦建良气急败坏地大吼:“谁放的火?” 他是万不想同山下的裴军交手的。 五万人马! 对方就算在跟袁放手上那两万魏军交手时有折损,他现在撞上去,也得狠脱一层皮,再填上几斤肉才有可能避走。 窦建良心急如焚,喝道:“不许往山下冲!把马追回来从山背绕道撤!” 但他的吼声已完全被山火焚烧声和兵卒们的嘈杂呼喝声给盖了下去,火势四处蔓延的恐吓下,窦建良怒急砍杀了几个仓惶往下冲的小卒,也没能震慑住后边的小卒们- 山下,袁放撑着和仅剩的近十名亲兵背靠背互相支撑站着,脚边是堆叠成了小山的尸体。 一行人具是力竭,浓厚的血浆糊了满脸,连视物都已有些模糊,看到两侧山上燃起的火光和下饺子一样往山下奔来的援军时,都愣神了片刻,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随着那些密密麻麻围攻他们的裴军兵卒突然改换了阵型,往两侧山脊去迎敌,俨然不是假象,一名亲信当即喜极悲哭出来,冲袁放喊:“将军!我们有救了!” 袁放仍是难以置信,他们被围攻这般久,窦建良都不曾带兵下来支援他们,此刻会豁出去同裴军打救他性命? 心中故是惊疑,但看到了生路,一行人还是士气大振,大吼着挥动兵刃,继续杀围攻上来的裴军兵卒。 这般强撑了片刻,果真见一队陈军兵服制样的骑兵朝这边杀了过来。 袁放的亲兵们大喜过望,喊道:“是援军!” 袁放同样极为意外,先前死战时,他知道今天约莫是带不回从裴颂手上抢的那些军粮了,索性下令让底下人烧了粮车。 此刻周边还有不少残存的粮车车驾燃烧着,借着那火光,袁放认出领头的是在窦建良身边见过的一小将,正惊疑自己莫不是误会了窦建良,他那边是出了什么状况才没能及时赶来支援的,就见那小将在马背上竖起了长弓。 而那箭尖所指,赫然是他! 靠得近的亲兵们忙挡身上前,喝道:“将军小心!” 然那支离弦之箭已飞射而出,亲兵的动作根本来不及,在箭尖即将抵达袁放面门时,又一支箭从斜刺里飞出,箭头以无可匹敌之势撞上窦建良亲兵射的那支,直将那支箭箭头都给击碎。 所有人具是一惊,窦建良的亲兵也朝那放箭之人看去,却见对方是一骑着高头大马,面上却抹着血迹瞧不清脸,穿着裴军服饰的小卒。 第126章 血书 窦建良的亲兵脸色难看, 袁放已被他周遭的兵卒们严严实实围住,此时再放箭已行不通了,他呼喝一声, 狠夹马腹, 带着身后做骑兵打扮的死士们径直向袁放冲去。 萧厉在马背上, 再次挽弓搭箭, 三枚白羽箭如流芒一般朝着对面射了过去。 一支直取眉心,一支直取胸腹,最后一支射的马腿。 窦建良的亲兵在马背上艰难躲过了前两支箭,胯下战马却还是嘶鸣一声朝前扑了去, 他及时弃马,在地上狼狈滚摔了两圈泄力,同时躲避裴军兵卒长矛的戳刺。 萧厉则趁着这间隙,驾马冲向袁放, 大喝:“将军有令, 生擒这魏将, 不得伤其性命!” 跟在他身后的五百通州精锐,也都穿着从死去的裴军小卒身上扒下的兵服, 只在胳膊上绑了一圈布条作为区分自己人的标志。 这般乌泱泱朝着袁放一众人奔去,现场的裴军兵卒们只当是主将那边传来的命令,顿时也不敢对着袁放等人死攻了。 只有窦建良的亲兵见势不妙, 还在发狠地拼杀,带着人朝着袁放靠着。 得了萧厉示意的郑虎,带着百十来名弟兄冲过去截断他们的路,对着左右裴军小卒们喝道:“挡住这支陈军!” 他身形高大,一脸络腮胡又骑着战马,手抡战刀, 黑灯瞎火的,底下的裴军小卒们只当他是某位将军,当即听令举起长矛群攻向了窦建良的那队亲兵。 萧厉则带着另数百精锐,不动声色地将袁放一行人围了起来,同裴军小卒们隔开。 袁放以为萧厉真是裴营那边派来活捉自个儿的,已力竭到拄着长枪才能站稳,却还是凶狠地咧嘴笑着放出狠话来:“小子,想生擒你袁爷爷,滚回娘胎去做春秋大梦去还成!” 萧厉没接话,用矛尖往地上一挑,将一名死去的裴军小卒身上的甲衣剥下,挑向了袁放,道:“我等是通州义军,将军换下这身甲胄,随我等杀出去。” 袁放接过萧厉挑来的裴军小卒兵服一愣,终于明白过来先前瞧见他时的怪异感从何而来。 军中能配备战马的,不是骑兵就是将领,但他身上那身兵服,明显又是普通小卒的。 得亏夜色深沉,战场混乱,火光所照亮的范围又有限,这才得以被他蒙混过关。 袁放暂且放下戒心,当即拆下自己身上的重甲。 只是他身上已多处负伤,甲胄一卸下,就露出了里边被染成深色的赭红里衬,亲兵们将衣物撕成布条给他缠绑在伤口处,暂且止了血,才给他套上裴军小卒的服饰。 等一行人都换了行头,萧厉便带着人往乌鞘岭撤去。 镖局的弟兄们一吹哨子,郑虎那边得了信号,也不再同窦建良的亲信们纠缠,带着人打马往回走,只留那些裴军小卒继续在那里将人拖住。 因着两侧山脊都涌下了“援军”,裴军小卒们往山上冲迎敌的不在少数。 萧厉一行人混在那些裴军里,得到了极好的掩护。 只是他们越往山上冲,便愈往军队边缘溢,到最后直接一扭头遁进了火光不及烧过来的密林里。 这黑灯瞎火的,在下方谷地的将领们瞧不见,跟在他们后边的裴军瞧见了,也只当他们是当了逃兵,还不及嚷嚷开,就已被埋伏在那里接应的宋钦一行人跃起割了喉。 袁放腹部有伤,往山上跑这一阵奔袭,又扯到了伤口,溢出的血将缠在上边的布条再次染成了深色。 到了安全地界,亲兵让他靠坐在一块长了青苔的巨石旁,带着哭腔小声唤他:“将军!将军!您千万要撑住!” 萧厉刚带着人帮宋钦断干净尾巴,走过来见状,从怀中取出一枚药瓶抛过去,说:“金创药,先给他把血止上。” 亲兵们双手接住后,打开瓶塞后,仍是警惕地放到鼻尖闻了闻,确定是金创药无疑了,才解开袁放衣物,给他撒上。 凄冷的月光透过树梢洒落在林间这片空地,袁放嘴唇干裂泛白,烈性金创药洒在伤口上,皮肉如油烹火煎,他很快就痛出了一身冷汗来,却是一声痛吟也不曾发出。 在忍过最难熬的那一阵后,他听着山岭下方未曾停歇的厮杀声,鬓角往下浸着汗对萧厉道:“鄙人姓袁名放,乃朔边侯麾下武将,恩公今夜搭救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待鄙人回北境禀与侯爷此事后,必报恩公此大恩。” 萧厉坐在对面一截断木上,刚牛饮了半壶水,奔走放火又经历一场厮杀,他身上出了不少汗,索性用剩下的半壶水浇在脸上,洗了把脸上粘稠的血迹,此刻额前碎发湿透,残留着淡色血迹的脸上正往下沥着水珠,有种说不出的狂佞和野性。 他闻声抬眸看向袁放,触及他那眼神,袁放暗自一阵心惊,只觉被这林间的猛兽盯上,压迫也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也在心中暗自思索着,这青年先前说他是通州义军,但通州若有这等了不得的人物,他该有所耳闻才对。 还没捋出个头绪来,便听对方道:“不齿陈军如此下作行径罢了,举手之劳,将军无需放心上。鄙人姓萧,单名一个厉字,平生最爱结交英雄豪杰,将军若是不弃,可与在下交个朋友。” 袁放受宠若惊,单听此人谈吐,也不似那粗野之人,只不过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了,当下只道:“恩公如此胸怀,岂会是寻常人物?能结识恩公这等豪杰,是袁某人之幸!” 他先前听说过通州诸县各自为政,其中实力最盛的匪县和起义县一直摩擦不断,其间还有裴氏的人马掺和。 但从今夜伏击的人数上来看,怕是整个通州的起义军全军出没,也不一定能弄出这般声势,还是说……通州诸县其实一直在隐藏实力? 困惑之下,袁放索性也问了出来:“山上伏击的,都是恩公的人?” 萧厉看他一眼道:“不是。” 袁放明显更疑惑了些。 他道:“是陈军。” 这个答案一出来,袁放和亲卫们不免面面相觑。 若说在窦建良的亲兵出现前,他还想过窦建良或许不是故意不出兵相援,而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但在窦建良的亲兵放出那一箭后,他已无比确定,窦建良就是想杀他。 难不成窦建良最后出兵,是为了制造些伤亡后,好回头同大梁那边交差? 可裴军此番撞进这口袋里来的,不是两万三万,而是足足五万! 窦建良在他手上兵马已被打残的情形下再同裴军铆上,无论如何也得狠脱一层皮,甚至还有被裴军包圆了一并灭掉的可能。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窦建良会做的事。 死里逃生的袁放亲信们,对陈军恨意也颇深,当即反驳道:“怎么可能?陈国那群叛徒还放暗箭伤我们将军,当时在场的诸位好汉应也都看见了!” 往自己崩裂的虎口处缠纱布的郑虎咧嘴笑道:“裴氏狗贼此番派出的是五万人马呢,陈国那帮孙子当然不敢出来救人。” 他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看对面还在焚烧的山火:“看到这漫山遍野的火了吧?我二哥命人放的。陈国的那帮孙子窝在林子里,屁股给烧着了,可不被吓得人仰马翻,满山乱蹿?” 同是领兵之人,他这么一说,袁放就全都懂了。 萧厉是命人在陈军埋伏地后方的林子里放了火,惊了山上的伏军和战马,造成了他们奔出是要下山支援的假象,引走了裴军大半火力,才创造出了这救他们的契机。 他一面感慨萧厉当真是鬼才,竟能想出这样的战术来,一面又无比心寒和愤怒。 窦建良所率领的援军,竟是一直蛰伏在山上的! 他最初的料想没错,他南陈就是想让他们北魏这支军折在这里! 只是不知此毒计,大梁那边知不知情了…… 魏军将士们惨死于裴军刃下的画面,一直在袁放眼前挥之不去,以至他血丝未退的一双眼里,最后隐隐浮现出了泪光来。 他攥拳用力锤向身后的巨石,不顾伤口崩裂的痛楚,恨声道:“不取他窦建良项上首级,难慰我北魏两万儿郎枉死的冤魂!” 他有意回避,萧厉却还是一针见血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敢问将军,今夜之局,是他南陈一意为之,还是与梁营合谋?” 袁放齿关咬出了血腥味,闭目说:“我不知道。” 这计谋,是李洵提出来的,临行前,范远还拍着他肩甲说,等劫回了这批粮草,断了锦城裴军的后路,要找他喝酒。 他是当真不知道范远和李洵有没有参与其中,若他二人也知情…… 若他二人也知情……袁放光是想想,都觉着骨子里也渗着恨意。 那是比被南陈设计更不能容忍的背叛。 萧厉没再多问什么,只道:“既如此,将军不若写血书一封,我差人递往梁营去。梁营若不知此事,见着血书,可防范南陈;若是知情,知晓将军您还活着,无论如何也会给您一个交代。” 他同范远共事时日虽不多,却也知道以范远的脾性,必是不能同意这等毒计的,但梁、陈已有婚盟,将来魏岐山若是不愿称臣,同北魏必然还有一战。 梁营中会不会有人为削弱北魏,瞒着范远行事就不知道了。 更重要的在于,梁营要是无人知晓此事,一切都是南陈擅作主张,那他们今日会为消减对手实力如此设计北魏,他日未必就不会为了独揽军权设计梁将们。 纵然他已同温瑜决裂,但他曾受过范远提携之恩,又受过李洵教诲之恩,便是为着这二人,也该帮忙把这消息递到梁营去。 袁放今夜在鬼门关过几遭,此刻心神俱疲,重伤之下又头疼欲裂,听了萧厉的话,勉强思虑一二只觉有道理,当即应好。 他和他那些亲信们一身衣物已被血糊得没法看,萧厉让未上战场的弟兄割了一角干净的袍子递与袁放。 袁放被亲卫们扶起来,就着伤口的血迹,在袍子上落字—— 作者有话说:萧獾同学:是的,我只是为了昔日同袍们才去送这个信的,一点都不为了别的。 第127章 “所以我说可惜了。”…… 山火燃了一夜未熄, 天将明时分,从远处依然能看见山脉间冒起的黑烟。 黑鸦盘旋在陈军行军队伍上方啼鸣,底下军士们神情颓然, 步伐疲软。 窦建良坐在马背上, 脸上还带着被山火中的浓烟熏出的炭黑, 神情郁愤, 他听着半空中的鸦啼声,气急败坏吩咐底下人:“把那几只破禽给老子射下来!” 立马有擅骑射的军士架起了弓箭,咻咻几箭射出,空中的黑鸦坠落进官道旁的草丛里。 窦建良这才解气了些, 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哼。 同裴军的此番交手,纵然他们全然没有想开打的意思,可两拨人马自半山腰上一撞,哪能不见血光。 窦建良折了几千人马才成功甩掉裴军, 凭白损失这么多将士, 他心中自是窝火至极。 但更让他恨得牙痒痒又提心吊胆的, 却是两边燃起的山火都太蹊跷了些。 火怎么就恰好从他们埋伏地后方烧过来了?将他们逼下山同裴氏的兵马撞到了一起? 是袁放的后手? 可袁放的人若是能杀出重围,护着袁放逃命不是更为妥当? 更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点在于, 对方明显对他们藏身地了如指掌,如若不是袁放的后手,而是在场还有第四方势力, 为何一直都没见人现身? 窦建良越想越觉得邪门,难不成是撞鬼了? 只要袁放死了,那即便是撞鬼也没什么可怕的! 窦建良眼神一厉,问左右:“窦杰回来了没?” 跟在他后方的将领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瞧去,没见着被窦建良派去杀袁放的心腹,离窦建良最近的那名亲信才道:“没见着人, 应是还没回来。”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窦建良脸色便更难看了些,他不在乎窦杰是否死在了战场的,在乎的是袁放死了没。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只盼裴军那边没留袁放活口才好。 以他手上这支军队当前的惨状,回营地找范远复命卖惨是无论如何都够的了。 窦建良定了定心神,暗自盘算着,只要他来一出恶人先告状,如原本所盘算的那般,把过错都推到袁放身上,说他是为了贪功坏了大计,叫裴军有所警觉,并且裴军人数也比他们预想的人数多出两万来,他救援不成,为了不再平添伤亡,才撤军的,范远便也不能发作他什么。 毕竟裴军援军人数有误,这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袁放落在了裴军手上,后面攀咬他,他也可咬死了袁放是为推脱他自己的罪责污蔑他! 谋划好一切后路后,窦建良这才在马背上长舒了一口气,他下令道:“全速行军,回驻地!” 如今他最担心的,反倒是俞文敬那狗贼!千万不能叫他逃了!- 为了方便统率,梁、陈、魏三方营地离得并不远,窦建良一路急行军,终于赶在太阳升起来前回了陈营驻地。 他气急败坏地走进中军帐,将手中马鞭重重扔至桌上,冲左右喝道:“把俞文敬那老贼给我押上来!” 亲兵很快前去拿人,片刻后神色慌张跑回报信:“报……报告将军,俞文敬帐中没人!” 窦建良刚接过一盏侍从奉上的凉茶欲喝,闻言虎目一瞪,怒而摔了手中碗盏,大喝:“废物!不是让你们把人看在帐中么!” 窦建良能被南陈派来梁地当阵前主将,自然也不是庸碌之辈,他对俞文敬的示好,一直都是将信将疑,会选在今夜借机除去魏军,也是自认有了足够的把握。 但在大军开拔前,却仍是吩咐底下人,将俞文敬软禁在了帐中。 权力场上的人,会面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背地里却互相提防是常态。 只要今夜成功劫粮并坑杀了裴、魏两军,他立下头功,回来再礼遇俞文敬,不管对方私心里如何,但至少明面上,依旧会对他尊崇有加。 窦建良从刀剑架上取了佩剑,怒气冲冲杀去软禁俞文敬的军帐,一把挥开账帘时,还在怒喝:“军中守卫森严,他一把老骨头,还能遁地逃了不成?” 待看清军帐后边被人用利器划开的一道半人高的大口子时,愈发怒不可遏,对着负责看守军帐的守卫当胸就是一脚,大骂:“废物!” 亲兵检查了帐内,在桌上发现一封未落漆的信,拿过去递与窦建良:“将军,那奸贼留了信与您。” 窦建良怒气未消,抖开信纸一目三行看下去,越看到后面,面皮抽动越明显,脸色难看得仿佛是要吃人。 到后最后甚至一把揉坏了信纸,又一把掀翻帐内的长桌,怒吼:“狗贼!俞老狗贼!” 亲兵们从未见过窦建良如此失态模样,有人小心偷瞥了一眼被他揉破扔至地上的信纸,但见上边前几行写着: “承蒙窦公厚待,某已回裴营,吾主对窦公甚为赏之,公若肯为吾主所用,吾主必器之,若公抱节不渝,吾主唯有痛心失公,将公与吾之所谋,悉数告知与梁……”- 天已大亮,只是红日还未曾升起。 锦城门楼上,全是被炮石流弹砸出的凹印,纵然梁军这一夜的攻城只是佯攻,但样子还是得做足,不然怕意图太明显,反而让城内的裴军生疑。 城墙上黑烟滚滚,城楼下方的空地上,也被裴军还击的炮石砸出数个黑乎乎的石坑。 那些用投石车投掷的炮石,都用绳网裹着刷了一层黑乎乎的火油,投掷时点燃外层的绳网,从城楼上空飞过便极具威慑力。 若是有兵卒被砸中或是被崩裂的碎石伤到,即便没当场丧命,后续的伤口感染也能再进第二回鬼门关。 裴颂站在城楼上,望着下方如黑蚁般排列的梁军军阵,目光掠向最后方被梁军团团围住的主帅军阵,唇边溢出凉薄笑意:“这梁将从前未听过其名号,用兵倒还算可圈可点,可惜了。” 负责守城的主将韩祁顺着裴颂的目光,往范远所在军阵投去一瞥后道:“此人名唤范远,从前一直被长廉王放在坪州,有陈巍的声名压着他,才不曾显山露水。末将这数月来,大大小小的战役与其交手了不下十余场,此人用兵极为谨慎,可以说,是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裴颂嘴角的笑弧微深:“所以我说可惜了。” 韩祁看着裴颂那笑,再看战场上的范远,皱了一下眉,似想说什么,底下人却前来通报:“司徒,俞先生回来了。” 须臾,一赭衣老者便被人引上了城楼来。 裴颂浅笑着对老者一揖:“先生此去辛苦。” 俞文敬连忙回礼:“为主君谋事,是老朽之幸。” 裴颂又看向随老者一道过来的裴十五,问:“没让先生伤到吧?” 裴十五抱拳:“幸不辱命。” 俞文敬见裴颂如此看重自己安危,心下动容,愈发觉得冒险去陈营的这一趟值,道:“老朽已留了信给那窦氏小儿,只待他大军回营,梁营就热闹了。” 裴颂目光落回下方战场,笑得云淡风轻:“本司徒拭目以待。” 从俞文敬回来就一直憋着话的韩祁面上似闪过挣扎,终还是抱拳出列道:“望司徒准允末将带兵去一会那范远,末将必将他首级带回来。” 裴颂没应声,只抬手按住他一侧肩膀,说:“知道你想同这些武将较个高下,但此人还犯不着你亲自出马,放心,给你留了个配得上韩家枪十九式法的对手在后边。” 韩祁一听此话,眼中不由流露出诧异:“梁营中还有这等高手?” 裴颂眼前又浮现出了雍城那个月夜。 那几乎贴着自己面门劈下的长刀,还有那双在夜色中恍若地狱恶鬼一般的眸子。 他神色还是淡淡的,嘴角的笑弧却已微敛,说:“等你遇上便知了。” 裴十五当然知道裴颂说的是何人,裴颂命他亲自去将俞文敬带回,也有暗访梁营,看萧厉是否被他们藏起来当杀手锏的意思。 毕竟当初在雍州,周随是萧厉救走的,显然他们之前的离间计并未成功。 但从那之后,萧厉便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他们暗中往梁营又安插过去不少探子,都没能打探到关乎萧厉的消息。 这事无论怎么想都透着古怪,梁营有这么一能将,却一直藏着不用。 如若不是在密谋什么,就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肯定还发生了什么变故。 裴十五这一趟暗访梁营无所获,他很清楚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好消息,毕竟不知萧厉动向,他们在梁营那里,就极有可能还是处于被动。 因而在裴颂目光与平时无二扫过来时,裴十五不动声色轻摇了一下头。 裴颂面上依旧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对韩祁道:“且看当前的好戏吧。”- 梁营。 今年秋老虎的威势迟迟不退,也就每日清早可得几分凉意。 梁营中军帐的帐门大开,李洵和一众幕僚在里边,翘首坐等的翘首坐等,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还有性急的幕僚,一直在帐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陈、魏两方去劫粮做套引杀裴军去了,范远又带着大梁主力军去佯攻锦城做掩护,他们为能第一时间知道两边的战况,自是一夜不敢眠。 其中一名朝外看等消息的幕僚忍不住道:“老贺啊,你歇会儿吧,你这来回走得,瞧得我眼都花了!” 那名来回踱步的幕僚两手一搭道:“停不下来,这腿不听使唤!” 另一名幕僚按着自个儿眼皮说:“坏了,今早我这眼皮一直挑个不停,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引得一众幕僚声讨:“去去去!浑说什么呢!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就是,这劫粮做套坑杀裴军的计谋,咱们推演多少回了?能出什么事!” 李洵坐在长案一侧的主位上,听着底下幕僚们的吵嚷声,也只是叹气,提高了些音量喝道:“莫要吵了莫要吵了,等消息便是。” 幕僚们纷纷坐回原位,安静了一会儿,想起南陈先前不准他们给魏军借粮的胡搅蛮缠,不免问起李洵:“李大人,令公何时到军中啊,往后军中若有令公坐镇,想来陈营那边也会消停些。” 梁、陈虽已结盟,但以防万一,陈巍还是得留在坪州守着百刃关那道大关,再者,也是为更好地打理三州一郡,毕竟战事一起,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粮草军饷那都是个无底洞,后方若没有足够的补给,前线的仗也没法打。 范远在大梁还未崩裂前,在朝中算不上是排得上名号的将领,他能被推选为盟军的主帅,主要还是在于陈、梁两方都不愿对方的人马当南境盟军这个主帅,于是就一致推拒了范远。 范远和魏军那边的袁放,好歹还有从前同朝为官的情分在,一致对外的时候,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 陈军那边的主将窦建良,却是个难缠的角儿,范远和李洵没少头疼。 李垚会决定来锦州前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此。 李洵道:“令公说近日得了一位故友的踪迹,去请那位故友出山了。” 他前些日子一直没查到萧厉的踪迹,心中对通州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确定,只得先派人暗中盯着通州,想等拿了确切消息再报与李垚,适逢李垚探听到故友的消息,便先访故友去了。 幕僚们都知李垚在朝中的地位,曾经的“中书宰相”,自然不是白叫的,若不是他对朝廷失望透顶,致仕归隐,只怕都没后来的余太傅什么事。 但他毕竟已远离朝堂多年,又不曾收过门生,比起为压制敖党而广收门生,在仕子们中间呼声极高的余太傅,声名自已不够看。 一些浅薄之徒,才妄自拿二人比论,说些鼠目寸光之言,被些同样腹中空空、脑中也空空的人奉为圭臬。 因而,李洵一说是李垚的故友,幕僚们不禁喜上眉梢,忙问:“能让令公亲去请的,必然不是位简单人物,大人可知是何人?” 李洵却卖了个关子,说:“卸甲多年了,能不能出山还难说,但对方若是肯出山……” 李洵笑了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难得舒缓了些,道:“伐完裴颂,再败他魏岐山便也不是难事。” 这话成功把一众幕僚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纷纷惊呼道:“竟是位老将军?” “同令公论交的老将军……那得是当年跟着明诚祖打过天下的人了!” 幕僚们情绪愈发高涨,正要再多问些细节,帐外确有将士疾步而来:“报——陈军大军回营了!” 李洵当即从座上起身,问:“北魏的人呢?” “报——” 又有传信兵急奔而来,手捧一带血的布帛:“大人,有人将此物射进了营地!” 李洵心口一跳,忙道:“快呈与我看看!” 第128章 “你还是不甘心呐!”…… 布帛上绑的箭支还未拆下, 李洵接过后,解开绳索,取下血书抖开一看, 脸色骇然大变。 他似为确定什么一般, 问先前那传信兵:“袁放所率的魏军可有回营?” 那名传信兵道:“并未看到魏军的影子, 陈军那边回营后, 也未见人来报信。” 他们三方兵马结盟,按范远定下的军规,凡出兵回营后,都要立马差人来报。 眼下陈营的兵马回了驻地, 却迟迟没人来这边通报,还是他们自己的斥侯看到了陈营那边的动静才知他们已回营。李洵只觉一股凉意直袭心口,当即吩咐左右:“速传信与范帅,告知他此事, 让他即刻收兵回营!” 传信兵得了令, 飞跑出大帐。 李洵又吩咐起另一名传信兵:“盯紧陈营那边, 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另一名传信兵也快步离开大帐后, 幕僚们见李洵神色如此凝重,纷纷上前问:“李大人,发生了何事?” 李洵将那血书递与他们传看, 后退一步撑着桌案才稳住身形,南陈犯下此等兵家大忌,不管他们和北魏私下交情如何,这结盟都已到头了。 那被坑害的两万将士,终须要一个交代! 李洵勉强保持着脑子清明,竭力梳理着血书上提到的信息:裴军去往关门峡追粮的军队, 是五万人! 凭空多冒出了两万人马,这粮草的消息,最开始又是陈军那边的斥侯发现的。 在制定这劫粮的计划前,他们梁营和魏营虽也各派了斥侯前去探此事真假,但结合当前的境况来看,虽无法确定是陈营和裴营联手做局,陈营却绝对不清白。 李洵愈想,一颗心便愈悬得厉害,保险起见,当即又下了另一道命令:“诸位先随我避出营地去,等范帅回来了,再问罪窦建良那厮!” 幕僚们看完袁放的血书后,也是个个脸色惨白,叫李洵这么一说,他们立马就想到,万一南陈怕范远问责,干脆狗急跳墙拿了他们威胁范远可如何是好? 毕竟控制住前线梁军后,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向负责大后方的陈巍要钱要粮了! 当下幕僚们全惊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磨叽,细软都不带,跟着李洵急召过来的两千守营将士,先秘密离开了营地- 窦建良带人杀过来时,发现梁营守卫异常薄弱,心中就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打进主帐果不其然扑了个空,更是恼怒至极。 他拎起一名守营小将的衣领,森冷喝问:“李洵和你们梁营其他大臣呢?” 俞文敬在信上要他里应外合,重创梁军,否则就向范远泄露“证据”,表明他同他们裴营早有勾结。 有了坑杀魏军的实证,再有俞文敬这个人证,即便他初衷不是为了同裴氏狼狈为奸,却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莫说范远饶不了他,便是南陈那边,怕也容不得他,窦建良为求自保,只能咬牙一条道走到黑。 那守营小将却是个有血性的,直接对着窦建良脸上狠啐了一口:“二性贼奴,我呸!” “找死!”窦建良面目狰狞,一把丢开小将,拔刀就斩,血溅了半个帐壁。 去其他营帐搜寻的陈军将领们赶回来,瞧见身死帐中的小将,神色各异,在窦建良转过身来时道:“将军!到处都没人,整个梁营已空了!” 窦建良这会儿心中正恨怒交加,梁营人去楼空,说明是提前得到了风声,他只觉自己整颗项上人头都是悬着的。 从裴军那里脱身后,他就一刻不息地赶回了驻地,究竟是谁给梁营传的风声? 窦建良再回想起林子里的山火,一颗心是愈发地往下沉。 这事真就邪门了! 是袁放还有帮手,还是袁放留的后手? 底下小将见窦建良脸色难看,久不出声,小心询问:“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 窦建良回过神,甩手便给了那小将一耳光,狰狞喝道:“怎么办?围杀那姓范的去!他们不给老子活路,老子还非就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距驻地数里地外的一处山脊上,李洵虚眼望着营地那边升起的狼烟,脸色愈发难看了些:“窦建良那厮果真狗急跳墙,杀进咱们营地去了!” 李洵带着幕僚们出逃前,曾交代留守营地的小将,若是窦建良袭营,便燃狼烟示警,眼下狼烟已燃,必是窦建良攻了过去。 他身后的幕僚们闻言,个个神色惊惶,交头接耳说着“这可如何是好”。 李洵又召来一名传信兵,吩咐道:“你再去给范帅传个信,就说窦建良已反,让他切记当心!” 传信兵小跑着离去,李洵才被亲兵扶着坐下,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日头升起的方向。 入秋的天气,午间虽还燥热,清早的林间却透着渗骨的凉意,有一瞬李洵的身形似都佝偻了几分,想到原本大好的局面,成了现下这副烂摊子,怆然几欲涕下。 一名将领上前宽慰:“大人无需太过忧心,那陈国贼子胆敢如此背信弃义,待范帅回来拿了他,必饶不了他!” 李洵哀恸拭泪道:“我是怕日后无颜见公主啊!公主前往南陈前,才一手促成了三方结盟伐裴的大局,今南境的魏军被坑杀,同魏岐山那边的梁子必是结下了,窦建良再同范帅一战,大损的也必是我梁军元气啊,届时他裴营……” 李洵说到此时,忽地愣住了。 是了,这件事,无论如何看,受益最多的都是他裴营! 无论窦建良是出于何缘由同他们反目,裴军对于最后的坐收渔利那都是乐见其成的! 李洵一想到范远的军队最后极大几率是被裴、陈两方人马蚕食掉,惊骇得几欲跳起来,手背用力往手心一搭,喝道:“中计了!” 他赶紧又点了人马,指着那小将道:“你速去王梁山,将此事告与令公,再往坪州也报个信!” 再对一众文臣道:“尔等留在此地藏身待命,我带人去救范帅!”- 王梁山。 一片黄叶悠悠飘落至棋盘上,正同故友对弈的李垚困惑地“嗯”了一声,抬首望天说:“今年这山里的秋,也来得颇早啊。” 坐于他对面的老友只是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说:“四时节律,年年如此,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我已归隐了几十年,也习惯了这安稳的田园日子,不想再折腾了,老东西你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姑且只是为来同我下这一局棋的罢。” 李垚布满褶痕的食指和中指捻着白子,落于棋盘上,断了一片黑子的气,说的话却与棋局无关:“既不想折腾了,前些年还往关外去作甚?” 老友笑着继续落子:“看惯了中原腹地的名山大川,看看塞外风光也不错不是?” 李垚便摇头,落子时道:“你还是不甘心呐!” 老者面上依旧含笑,只是这次多了些许沧桑,“不甘心又如何?我都这把老骨头了,不同天争了。” 他望着李垚:“倒是你,当年执意留在明诚皇帝身边,已看到过那个结果,如今又是为何?” 李垚两手交叠搭于自己拐柄上,眼神不知望向了何处,花白须发被山风吹动,明明只是个枯瘦如柴的老者,却在某一刻巍若山岳:“大梁气数未尽,温氏尚有明主。” 老者显然知晓李垚说的是谁,道:“长廉王家那丫头?” 未等李垚应话,又是摇头笑开,显然并不认可李垚所言。 李垚只认真地看着老友:“我收了她做学生。 ” 这下老者不由也正色了几分,疑惑道:“当年备受赞誉的长廉王世子珩你都未曾看上,如今倒是瞧上了那么个小丫头片子?” 李垚却道:“一小丫头片子可担不起这四分五裂的河山。” 他迎着老友的视线,语气中不乏自豪:“你当伐裴之战为何会这般顺利?南境的三方结盟,乃是她在去往南陈前一手促成的,南陈姜太后和北境魏岐山都不敢小瞧了她去。” “我已年过古稀,原也是不想再折腾了的,但为着那孩子,还是想同天再争一争。” 老者捋着身前长须,沉吟片刻,笑开:“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且陪你这老东西再搏上一搏吧!”- 锦城。 范远立于军阵后方,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陈、魏两军就该带着粮草回营了,届时若能一举强攻拿下锦城,自是再好不过。 若是没攻下来,裴军此番赔了粮草,又折兵马,必然也士气大损,粮草告罄后再饿上个一两日,他们再攻城也会同推朽楼般容易。 他呼喝着底下旗牌官们,正要发动新一轮攻城,却见一传令兵驾马急奔而来:“元帅!元帅!李洵大人让您速回营地,军中有变!” 范远闻声神情一变,召那传令兵上前来:“怎么回事?” 传令兵将血书一事一说,范远气得额角青筋绷起,当即沉声下达了军令:“鸣金收兵!” 战车上的小卒叮叮当当地敲起了铜钲,城楼下方如黑蚁一般铺开的梁军开始往回撤。 裴颂在城楼上看见这一幕,眯了眯眸子,问:“梁军为何提前撤了兵?” 站在他边上的韩祁也有些困惑,按他们的计划,梁军应会围他们至陈、魏两军带粮草回营才对,毕竟要“截断”他们前去追回粮草的兵马。 他道:“难不成是他已知道了窦建良回营的消息?” 一同观战的俞文敬笃定道:“窦建良若已看过老夫留下的信件,必不会让任何风声传入范远耳中。” 既一时想不通缘由,裴颂也没再做追究,只道:“上钩的鱼儿哪能就这么放跑,开城门,迎战。” 第129章 决定 梁军在城楼下方的军阵还未及全部撤走, 后方的锦州城门忽地大开,韩祁亲自率兵马杀了出来,大喊:“大梁余孽哪里走!” 梁军军阵最后方的是步兵, 裴军仗着打头的是骑兵, 冲上前去先截断了梁军后方步兵的退路, 再由从城门内冲出的裴军步兵围杀。 范远率众部走在前方, 一听见后方的厮杀声,回头见尾巴的=-步兵被裴军咬住了,心知裴军此举必是有诈,喝道:“全速撤军, 不要恋战!” 又点了一支骑射兵前去支援被围截的步兵,骑兵们一面往回跑,一面在马背上就开始拉弓射向后方追上来的裴军,成功用箭雨将紧咬不放的裴军步兵队阻拦了一瞬。 被围住的梁军步兵阵则趁机蚕灭起紧咬不放、又被断了后援的裴军。 然裴军的骑兵队伍也很快从两侧包抄过来, 扬起□□俯下身去要斩梁军骑射兵们的马腿。 韩祁更是在轻骑们的掩护下, 成功突破去隔绝裴军追击队伍的大梁骑兵队, 手中长枪在马背上一路横挑拦路的梁军小卒,直冲范远而去, 喊话挑衅道:“梁贼可敢与你韩爷爷一战!” 范远正指挥着大军往回撤,闻声回首便见裴军中一年轻将领径直朝这边杀来,人借马势撞翻挑飞兵卒无数。 他本是无意恋战, 但对方已突破重围杀至跟前来了,也没有退缩的道理,当即取了自己的兵刃拍马迎了上去,唾道:“无知小儿!自送性命!” 两人的战马冲擦而过,长兵交接划出一阵刺耳的锐响,很快又调转马头继续拼杀在一起。 几个回合下来, 两人也大概摸清了彼此的实力,韩祁在马背上冲范远喊话道:“枉你一身武艺,韶景帝在位多少年,你竟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这样的腐朽梁朝,也值得你效忠?” 范远约莫是从他的枪法中看出了些什么,敌意不再如之前那般盛,长刀往马背后斜了斜,审视般看着韩祁问:“你会韩家枪,是韩家后人?” 韩祁冷笑道:“家父正是昔时为大将军秦彝求一句情,便被明诚皇帝打为逆党一齐下狱的韩宗业!” 范远道:“公主前往陈王庭前,就一直命人在查秦彝将军这桩旧案,此案所有蒙受冤屈的臣子,公主都在查找各方卷宗证实。他日夺回洛都,从刑部取得完整宗卷,查明真相后,必会给昔年含冤的臣子们一个交代!但一码归一码,尔等若执迷不悟继续跟着裴颂作祟,祸乱这河山,公主也必饶不了你们!” 韩祁嘲弄道:“你们那位公主,的确是个会收买人心的,也很会空口白牙颠倒是非,论祸乱这河山,谁比得上她温氏?人都已被她温氏迫害死了,再猫哭耗子翻案又有何用?或者说,这所谓的翻案,也只是她糊弄世人博名声的手段?” 说到后面,韩祁大抵是恨极,已狠夹马腹再次提枪狠劈了下来,那张年轻的脸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红,额前碎发随着裹了尘沙的风飘飞,眼底迸出的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恨意和愤怒。 范远以长刀刀柄格挡,喝道:“明城帝晚年昏聩是铸下诸多大错,韶景帝在位期间朝政一直由外戚把持,也加重了朝中沉疴,但这一切与长廉王一脉何干?长廉王父子生前,殚精竭虑勤政为民,力扶这将倾之大厦,昔年含冤臣子后人,但凡能找到的,都加以照料,甚至在裴颂造反前就已整理了诸多蒙冤臣子的卷宗,只等扳倒敖党登基后便昭告天下,替这些臣子沉冤昭雪。尔等既随裴颂攻下了洛都,就不曾看过这些卷宗吗?” 韩祁听到范远的这些话,浅愣了一瞬,但很快便撤回兵器,继续猛攻过来嘲讽道:“谁不知道你们梁臣都随你们公主,一张嘴甚是能信口雌黄,骗得无知百姓们继续拥护尔温氏?真当本将军会信你这些鬼话?” 范远一面应付韩祁的进攻一面道:“老子的话做得假,洛都刑部文库里整理出的卷宗总做不得假?” 韩祁最后的一刺被他再次用长刀刀柄架住,大力一掀后逼得韩祁连人带马后退了两步,他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们是傻子,这全天下的百姓都不会是傻子!谁对他们好,天下百姓心里有数!” 话音方落,一支雁翎箭却从范远后背射了过来,他毫无防备,后背的甲胄直接被箭矢破开,箭柄处很快溢出血色。 范远回过头,便见窦建良带着陈军赶了过来,底下的梁军将士们还不知窦建良已叛变,以为他是援军,范远又被韩祁缠住,一时不妨竟让他得了这个偷袭的空隙。 窦建良见自己那一箭射中范远,大喜过望,在马背上呼喝道:“围杀梁军!” 范远恨得额角青筋绷起,对着韩祁吐出“卑鄙”两字后,直接挥刀往背后一斩,削断了大半箭柄,只留一个浅茬儿,拍马回走喝道:“休要慌张,听我号令!铁盾阵上前!弓兵阵放箭!” 韩祁对窦建良那突来的一箭,也很是惊愕,在范远冲着他说出那二字后,心下顿升起了一股绝大的羞辱来。 范远带伤回到军阵中去主持大局,他便也没动,随后赶来的骑兵副将还想拍马去追,被他横枪拦住。 那副将是新上任的,很是不解地侧首问他:“将军?” 韩祁面色铁青:“我韩祁不是那等胜之不武之人!” 副将还想说什么:“可是……” 韩祁冷冷一个眼神扫过来,副将终是打住了话头。 范远带着伤驾马在军阵中奔上了一圈,呼喝着让底下军士列阵御敌,窦建良的这出背后捅刀子总算是没对军队造成太大损失。 但在范远往回奔的途中,不知怎地身形一晃,最后竟直接从马背上跌了下去,靠得近的几个亲兵骇然大叫着“将军”扑上前去。 韩祁离得远,瞧见这一幕也皱眉看了过去,只见范远被亲兵们抬起来时,面色青黑,俨然是中毒之状。 韩祁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些。 两军交战,可用诡计奇谋。 但两将交手,不该用任何下作伎俩。 范远这一倒,梁军那边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军心,一下子又溃散开来,立即被陈军撕开了盾墙的口子。 窦建良一马当先率着骑兵队冲过来,见范远中毒坠马,精神大振,大喊:“活捉梁军大帅范远者,赏金百两!” 底下陈军们顿时如闻着血腥味儿的鬣狗一样生扑了上去。 范远麾下几名将领还在大声呼喝着重整军队御敌,但将士们亲眼看着主帅坠马,又被陈军撕破了盾兵军阵,军心溃散太厉害,根本挡不住陈军的啮咬。 先前被梁军的骑射队挡在后方的陈军此刻也追了上来,正要一齐冲上去彻底击溃梁军,却被韩祁身侧的亲兵打旗语阻了下来。 副将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道:“将军,若是放跑了范远和梁军,回头司徒那边,可如何交代?” 他们此番若能杀范远,再彻底打散这支前线的梁军,纵然梁营在南境还有三州一郡的底盘,短时间内必然也再无力北伐,甚至回头被他们攻过去,防守都艰难。 等他们一统南境后,借百刃关的地势,可将南陈直接挡在关外。 届时唯一的大敌就只剩北境的魏岐山,只待攻下北境的燕云十六州,整个中原便都尽归裴颂。 如此大好局面,副将甚至怕窦建良斩杀范远拿了头功,韩祁却拦着他们不让掺和这场战事,副将着急之余,心中难免也有了些怨怼。 韩祁冷冷道:“司徒那边若怪罪,由本将军一人承担。他窦建良靠毒箭伤人,乱梁军军心,本将军就是不齿!一个时辰之内,锦州军不得参与这场混战!” 副将知道他有些武将的心性,但战场上可不是个讲心性气节的地方,继续劝道:“将军,不可意气用事……” 韩祁侧过脸,冷冷盯着那副将:“你是怕这支不足两万人马的梁军,军心都散了,南陈依旧重创不了他们?” 副将只得委婉提点:“那窦建良若斩了范远项上头颅……” “他手上的兵马都被打没了,便是给他这个头功又如何?” 韩祁这句话直接将副将问住,副将神色一变,茅塞顿开。 窦建良是被俞文敬用计逼反的,他手上有兵,那便是一只獠牙之虎,裴颂即便留这样的人在身边也不放心,不如借大梁的军队让他手上兵马折损大半,如此,一举两得- 窦建良所率的陈军势头正盛,一路猛追范远,斩杀梁营兵卒无数。 但梁将们率着兵卒也一直死拖着他们,致使窦建良迟迟未能追上被亲兵带上马背、往小道遁逃的范远。 窦建良心急之余,见韩祁带着锦州裴军作壁上观,而自己手中陈军已死伤无数,不禁也慢慢回过味来,知道他们裴营打的是让自己和梁军斗个两败俱伤的主意。 窦建良心中暗自骂娘,但当前已然是被架到了火上,再无退路可言,暗下决心取了范远首级,就向裴颂邀功去,万不能真让自己手上的军队折在这里。 他当即吩咐底下部将,不必再动真格地对梁军穷追猛打,做出一副出了力的样子就行了,又另点了一支嫡系兵马,跟着自己取小道去追着范远。 途经一山道时,两侧山上却倏地滚下落石来,还有梁军震天的杀吼声,竟是有伏兵在此。 窦建良大惊,他所带人马不多,连忙驾马躲着落石往回撤。 李洵所带的那两千兵马里,没有能战的武将,万不敢冒险去追窦建良,见暂且将人吓退,用石块和砍下的碗口粗大树将那条山道堵住后,便匆匆撤走去追范远。 窦建良跑了一段路,没见大梁的伏兵追上来,心中有惑,折回去见山道被乱石和砍下的树给堵了,立马明白过来先前的喊杀声不过是虚张声势。 快到手的战功就这么丢了,窦建良气得甩鞭在堵路的断木枝丫上狠抽了一记,恨恨道:“回去!”- 一行人打马折返,回到先前的战场,却已不见梁军影子,偌大的旷野只剩裴、陈两军对峙着。 窦建良瞧见这情形不禁眼皮一跳,驾马回到自己阵营后,便问为首的将领:“梁军呢?” 那将领小声道:“您吩咐不用同梁军死磕到底,梁军确也无心恋战,锦州裴军又作壁上观,末将带人一路追堵梁军,追了两里地后,还是让梁军给逃了……” 窦建良顿觉额角的青筋都抽抽了起来,甩手一鞭便抽到了那将领脸上,骂道:“蠢货!” 他是吩咐不能拿出十成的力气去打梁军,但也不能在裴军不在场的地方把梁军给放跑了啊,若是在裴军眼皮子底下让梁军逃掉的,他到了裴颂跟前也有的是话说。 可眼下的情况是,范远的人头他没能带回来,底下这群蠢笨如猪的部将,又自己追着梁军跑远后,在裴军看不到的地方把梁军放跑了。 窦建良已见识过裴颂身边那些谋士的手段,仅凭这两点,往后只怕少不得被拿出来大作文章。 唯一还不算太糟的是,他手上再怎么还有着这一万多的兵马,裴颂对他多少还是有些忌惮,不会太过发难。 窦建良也不是没想过干脆自立门户,但他一支背叛了梁营的陈军,想要在梁地立足,不管去哪儿,只怕都是人人喊打。 不说梁营缓过劲来后的报复,便是裴颂的追缴,他也扛不过去。 当下唯一能走的路,还是如裴颂所愿,先依附于他裴营。 窦建良抽完那鞭子后,泄了些心底的火气,走向裴军阵前,对韩祁道:“我要见裴司徒。” 韩祁瞥他一眼,一语不发,直接做了个手势收兵往回走。 这是毫不遮掩的蔑视。 窦建良在韩祁驾马走过后,脸色便彻底难看了下来,齿关咬得死紧,神情郁愤似要吃人。 随行的将领小心翼翼唤他,窦建良咬着齿关恨恨吐出两字:“跟上。”- 到了锦城城楼下,裴颂倒是率了一众部将亲自出来相迎:“窦将军神勇,早有耳闻,今裴某能得窦将军加入麾下,是裴某之幸。” 窦建良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却还是做出副笑脸来,忙抱拳说不敢,又道:“窦某本欲拿了那梁帅范远的人头来见司徒,奈何路上遇到了梁营的援兵伏击,还是让范远那厮跑了,不过他已身中毒箭,即便那毒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他的命,却也必受重创。” 裴颂听出了他这番话的弦外之音,看了韩祁一眼,才继续笑问:“怎只有将军一人前去追敌?” 窦建良维持着抱拳的姿势,瞥眼扫过韩祁后,似十分为难,委婉道:“韩将军和我的部将一齐在牵制梁军的主力。” 他这话说得高明,既不是告状韩祁作壁上观,又在放跑梁军一事上,将韩祁也拉下了水。 裴颂念及窦建良所说的毒箭,大抵也明白了两人间不对付的缘由,他面上不显,喊了韩祁的名号,问:“你亲自在场,怎还让梁军断尾逃走了?” 韩祁倒也硬气,一句不为自己辩驳,只出列抱拳道:“是末将失职,末将甘愿受罚,从锦州至忻州还有数百里路程,梁军中途只有瓦窑堡可作暂歇,末将会带兵前去彻底击溃梁军。” 裴颂却道:“既知失职,下去自领二十军棍后思过,本司徒随窦将军亲去追敌。” 此话一出,韩祁和窦建良都是一愣。 裴颂负于身后的那只手,指间却在按耐着战意细微摩挲着。 不管窦建良口中的大梁援兵是不是萧厉,他都会将此人逼出来- 窦建良叛投裴颂,梁军大帅范远负伤败走,整个南境前线的梁军正被裴、陈两军追着撤往忻州的消息,是在第二日才传到萧厉耳中的。 彼时他正在袁放房中问他当日之事始末,探子说完消息后,袁放悲恸之下摔了药碗,捶床哀哭起来:“老范、老李竟也是着了裴颂狗贼和那南陈贼奴的道!” 至此南境的结盟,算是彻底被打散了。 魏军已覆,陈军已叛,仅剩的梁军此番也伤筋动骨,能不能在裴、陈两方追兵的围堵下逃回忻州还难说。 萧厉沉思了片刻后道:“袁将军,通州不是久待之地,裴颂在南境已无威胁,想来很快就会发现通城的裴军驻地已被我端了,也会识破通州早已无义军和匪兵缠斗,趁裴军还没修复锦州境内的旧长城,我派人护送将军回北境。” 袁放哪能不知等裴颂发现通州拧成一股主势力后,必会发兵攻打通州。 先前他们梁、陈、魏三方正规军在南境结盟,才压制住了裴军,以通州境内兵甲武器尚未配备齐全的义军,谈何抵挡裴颂攻势? 他当即便道:“萧兄弟有勇有谋,乃人中豪杰,又于我有救命之恩,不若带着通州众弟兄随我一道去北境,侯爷一向稀才,必会重用萧兄弟,让萧兄弟一展宏图抱负。” 萧厉没有即刻应声,似在思索,袁放便继续劝道:“通州城防不坚,南境的几大兵械营,又被梁军和裴军占据,垄断了兵械来援,裴颂大军届时若攻来,必会是一场死战呐!” 萧厉想了想道:“通州十七县邑各主其政时,寻常百姓就已不堪战乱举家迁走,留下的,多是揭竿起义和落草为寇之辈,带着众弟兄离开通州,萧某倒也不惧普通百姓会受裴颂迁怒,只是梁军若真被裴颂打没了,裴颂全力发兵北境,怕是对侯爷不利。” 他抬起头来:“再者,梁营的范帅同萧某有些交情,萧某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带伤死于裴、陈两军的追击下。萧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将军带着萧某麾下其他弟兄们先去北境,萧某想去助范帅一二。” 袁放毕竟同范远、李洵等人同朝为过官,虽说从前无甚交集,可结盟这些时日,也是实打实地处出了些交情来,一听萧厉竟想出兵帮范远,一面好奇他同范远究竟是从何有的交情,一面又觉着,这青年既能同范远建交果真不是无名之辈,想来只是自己对南境所知甚少,才不知他的名号。 但更多的,却是觉着钦佩,毕竟裴颂在整个南境战场上已是稳胜之态,眼下出兵帮梁军,绝对是有去无回。 袁放惜才,当即劝道:“袁某知萧兄弟是性情中人,只是裴颂大军一路往南倾轧,已是破竹之势,萧兄弟此时带人过去,也不过是枉送性命,姑且留的青山,日后再为范元帅报仇不迟!” 萧厉道:“梁营往前线梁军运输粮草的中转点在瓦窑堡,此地的城防姑且可阻裴军一二,梁军要想为主力军争取到撤回忻州的时间,必会留下部分人马在此地据关死守,萧某带人前去,只要帮梁军多拖延些时间即可。” 袁放见萧厉对梁营那边的运粮路线都如此熟悉,心中且惊且惑,但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之态,先前的担忧倒也少了许多。 且萧厉先前之言也没说错,南境的梁军若没被彻底打颓,只要还能再牵制裴颂一二,对他们北境的战局就会更有利。 袁放叹息一声后道:“萧兄弟主意既已定,袁某只盼萧兄弟此去顺遂。” 萧厉便朝着袁放点头道了声谢。 他说是想让袁放帮忙将底下弟兄带去北境,其实也是将那些人都托付给袁放的意思。 若是他此去助范远不测,那些提着脑袋跟着他干的弟兄也都能奔个正经前程- 萧厉回到大帐后,便先着急张淮、宋钦、郑虎等嫡系说了此事,张淮第一个反驳:“我不同意!” 萧厉并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只道:“我主意已定。” 张淮怒急道:“我知州君是重情义之人,但在锦州时,他梁营以毒箭伤你,任有多少情义,也该在那一箭里断干净了!我等跟着州君谋士,是想跟着州君做出一番大业来,不是让州君如此置自己性命于不顾的!” 宋钦和郑虎闻言具是一惊,他们只知萧厉在锦州时受过箭伤,从前也似在梁营待过,但何故离开梁营,萧厉从不曾提及,他们便也没过问过。 此刻听张淮说那险些要了萧厉命的毒箭是梁营的手笔,顿时也为他不值起来。 “什么?二哥身上那道落了顽疾的箭伤,是拜梁营的人所赐?”郑虎最是沉不住气,当即不干了:“二哥,这次我站军师,裴颂本来就是个硬茬儿,如今身边又多了条南陈的狗,咱们把整个通州的人马都带过去,也不够人家一锅端的!” 宋钦也道:“二弟,此事还是再从长计议为好。” 萧厉说:“以毒箭伤我的人,是以毒箭伤我的人,范帅是范帅,我做这决定和梁营无关。裴颂于我有杀母之仇,我同他也早已不共戴天。至于通州的数万弟兄,我已嘱托袁将军,带他们去北境魏岐山手底下谋前程。” 他看张淮和宋钦、郑虎等人一眼后,平静下达了命令:“你们也同去。” 郑虎哪听得这话,当即拍桌而起:“二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既是为大娘报仇,那老子有什么理由不一起去!” 宋钦没即刻做声,但他深知萧厉不是这等会冲动行事之人。 从雍州逃出后一直蛰伏隐忍到了现在,怎突然就不想忍了? 张淮大抵是被萧厉气得不轻,揉了揉脑门后道:“州君即便是要报仇,去了魏岐山麾下后,也有的是机会。” 萧厉两手撑在铺了舆图的桌案上,抬眸问:“你们真当我做此决定是意气用事?” 他伸手在舆图上指了北境之外的蛮族:“入秋已久,再等上一两月,关外蛮族必将入关侵扰,届时魏岐山需分出兵力去守着燕云十六州。南边若无兵马牵制,裴颂全力攻打魏岐山,魏岐山在腹背受敌之下,又能坚持多久?” “等裴颂一统梁地,我等再与之对上,才是真正的以卵击石。”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萧厉继续道:“梁营只要尚有余力在南境牵制裴颂,通州就多了一重保障,便是不与之结盟,也会和梁营互为掎角之势,让裴颂不敢全力攻任何一方,我们日后也就无需全仰魏岐山鼻息行事。” 张淮听至此处,神色不由跟着变了变,盯着舆图认真思索起来。 确如萧厉所言,南境的梁军还有余力应对裴颂,对他们通州才是安全的。 否则因无力对抗裴颂的全力攻打,他们举州迁往北境,那就是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了魏岐山。 雄踞一方为盟,或是前去投奔为臣,便是傻子也不会选后者。 张淮对着舆图看了又看,拧眉道:“我总觉着此法还是太过冒险了些……” 萧厉道:“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我没能回来,你们跟着袁放去北境,凭着这救命之恩,他也不会薄待你们。” 一屋子的人这才明白过来萧厉的良苦用心,张淮为自己先前误解萧厉顿感羞愧,却又打心眼里为之动容,起身对着萧厉郑重一揖道:“得遇州君这样的贤主,是淮之幸,淮为先前之言愧矣,州君既去意已绝,淮请同往!” 宋钦、郑虎二人齐道:“我也去!” 帐中其他嫡系也纷纷喊着“州君”或是“二哥”,嚷着要同去。 萧厉收起舆图,道:“老虎跟我去,张淮你和大哥带着弟兄们一起去北境。” 他说着拍了拍宋钦的肩:“我把弟兄们都托付给了袁将军,但也得你们跟去,我才放心。” 宋钦还想说的话,便都被这句给堵了回来。 郑虎知道宋钦是担心此行危险,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吧大哥,有我在呢,我一定护二哥周全!” 张淮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萧厉的决定了,索性问:“州君打算带多少人马前去?” 萧厉道:“只是帮梁军在瓦窑堡阻裴、陈两军一二,三千人马足够了,将士们自愿随我去的抽调出来,不可强征。” 张淮拱手道:“淮明白,淮这就吩咐下去。” 郑虎笑道:“二哥你可把心放肚子里吧,怕是全军将士都愿随你去打裴颂那狗贼,人头只有挤满的份,哪用得上强征!” 一行人说着走出了大帐,张淮已将军令传了下去,整个营地都在收拾行囊。 守在帐外的陶夔见亲兵给萧厉和郑虎牵来了马,立马上前道:“州君去哪儿?阿牛也要去!” 陶大夫教了他不知多久,总算是让他把对萧厉的称呼给改过来了。 萧厉道:“你随你阿爷护着那位袁将军去北境,好好保护他们。” 陶夔不知道北境离这里有多远,还是眼巴巴地望着萧厉,显然还是想跟去,但又觉得萧厉已经交代了自己其他事情做,他拒绝了不好。 郑虎冲他哈哈一笑,拍着他肩道:“傻小子,这次就让让你虎哥,下回咱俩再公平竞!” 陶夔情绪这才好了些,嘟嚷道:“你说的啊……” 亲兵跑来传信,说张淮那边已点好了人马,萧厉点点头,绑好臂缚翻上马背,冲宋钦和一众嫡系部将道:“去北境就交给诸位弟兄了,走了!”- 瓦窑堡。 李洵带着身中毒箭的范远和撤离的梁军主力汇合后,面对裴颂和窦建良的两方围追堵截,几次断尾求生后才赶到了瓦窑堡。 一行人急匆匆入城,李洵见到李垚时,一面觉着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一面又怕李垚也落到裴颂手上,怆急道:“令公,您怎在此时下山来了?” 话落又自说自话般道:“快快,您随范帅一起,先跟着大军回忻州,忻州有险峻山势做挡,裴颂一时半会儿是攻不过去的,微臣带人在此多争取些时间……” 这接连多日的惊险和噩耗,让李洵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人都有些浑噩了,只是怕自己一倒,军心更加溃散,这才一直强撑着,此刻竟没注意到跟着李垚的那道袍老者,已径自走到了被将士们用担架抬着的范远跟前,不顾人还昏迷着,便撑开其眼皮看了看,又捏开其下颚打量起了舌苔。 李垚见李洵一行人如此狼狈,便知事情定是比他差人来报与自己的那些还糟,他道:“仲卿,莫急,你慢慢说与老夫听。” 李洵也是一年过半百的人了,但在遭遇了这般多变故,甚至不知还能不能让范远和梁军主力活着回到忻州的情况下,再听李垚唤自己的字,以长者的口吻说这话,眼中骤然一热,怆然涕泪道:“令公!窦建良他叛投裴颂了!还以毒箭伤了范帅,我等无能,让公主在南境的布局,毁在我等手上了!” 第130章 “只不知其音容,但已…… 李垚拄着拐道:“休要自乱阵脚, 不过是裴贼使诡计一时小人得势。” 说罢又吩咐侍卫带李洵先下去歇息片刻。 李洵被侍卫搀扶着,还记挂着范远的伤,道:“范帅身上的毒, 军医也束手无策, 需尽快赶回忻州地界召请名医……” 看过范远眼瞳和舌苔的老者起身道:“取黄花地丁、半边莲各两钱, 生甘草半钱, 赤芍、泽泻各一钱,煎服个两三日,毒素便可清了。” 李洵这才注意到了老者,见对方虽须发皆白, 身形却并不佝偻,一双眼更是神光内敛,有种超脱尘世的逍遥之感,瞧着明明和善, 却又有一股迫得人不敢与之直视的威严。 李洵想到李垚去王梁山请的那位故友, 顿时激动起来, 近乎语无伦次地道:“您……您是尉迟老将军?” 尉迟跋笑道:“老夫卸甲之时,你应还未入仕, 竟认得老夫?” 一听老者这话,李洵更是狂喜,脑中紧绷了一路的弦骤松下来, 道:“您虽在明诚祖称帝前便自请了归隐,但谁人不知,大梁的半壁江山,都是您一手打下来的?” 尉迟跋听得这话,面上的笑却不甚明显地收了收。 李垚则对李洵道:“你带守义下去歇息片刻,先照着这方子抓好药, 给守义煎服一帖后便继续赶回忻州,留两千人马与我即可。” 守义是范远的字。 李洵刚觉着尉迟跋听完他那夸赞后的反应有些奇怪,一听李垚此言,当即也顾不上思索那怪异之处,急道:“万万不可,令公!裴颂此番亲自率兵追击我等,加上窦建良那狗贼手上的陈军,已是不下五万兵马,意在屠了我等前线梁军后,继续南下,直取蔽于太阿山后的三州一郡啊!” 他说出那个惨然的事实:“两千人马守在瓦窑堡,也阻不了裴颂大军多久,令公和尉迟老将军万不能有任何闪失,日后替公主再次北伐,还需倚仗两位,你们随范帅一道先避回忻州,下官在此多拖延些时间!” 说到再次北伐,他声音里已透露出些些许哽咽。 温瑜初时一定要夺下忻、伊两州和陶郡作为坪州北边的屏障,就是因为太阿山脉将这三府遮蔽其后,可阻北方兵马南下的攻势。 李垚道:“从瓦窑堡到忻州还有两日的路程,要想不被裴颂撵上,瓦窑堡至少也得撑上半日。” 李洵刚欲同他保证什么,便听他继续道:“此战最重要的,却是必须狠挫裴颂的势头。” 李洵怔怔望着他。 李垚看向北边天际,满是褶子的眼皮下,因苍老而灰翳泛蓝的瞳仁里藏着叫人看不清的神色:“你也说了,裴颂亲率五万大军南下,是为了打散前线梁军后再取太阿山后的三州一郡。他敢抛开北境战场如此行事,说明北境战场上必然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不知的变故。” “守义重伤,窦建良叛降,又被裴颂一路猫戏老鼠般追赶,底下的将士们,还有何士气军心?即便侥幸逃回忻州了,也不过是把惶恐带回后方的梁营。” 李洵哑然,其实还有一个最严重的问题,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只是在这惨然的局势下,谁都不愿再说出来。 ——温瑜以联姻换来梁、陈两方结盟,陈军却在前线叛降裴颂,还捅了梁军刀子,消息一旦传回后方的梁营,那三州一郡必然也会狠狠震荡一番。 甚至对南陈的不满,或许都会演变为对温瑜的不满。 而任何势力一旦内部有了嫌隙和隔阂,再一受外力打击,只会崩成一盘散沙。 这也是裴颂有自信率兵南下的缘由。 还有一个隐患则在于,若是魏岐山在北境的战场也当真失势了,届时裴军势头更甚,梁军军心和士气只会更加溃散,谈何再抵挡裴颂? 李垚见李洵怆然不语,便知他已明白各中利害关系,道:“除了我们两个老东西,这天底下也无人能在此阻裴颂,再叫他狠摔个跟头了。你们回到后方梁营后,担子亦不比我二人轻,如何重整军心、士气,布局再次北伐,都不是易事。” 李洵听得老泪纵横。 李垚继续道:“梁营不能散,即便伐裴颂攻回洛都已无望,为了公主的安危,也要把这班子撑下去。若有那么一日,大梁重归吾主,黄土之下,勿忘撒杯薄酒祭告就是了。” 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嘱托的最后一句话是:“仲卿啊,我便把公主托付与你了。” 李洵双手执拢,一揖到底,心痛如绞地哽咽唤出一声:“令公啊……”- 云层遮蔽了日头,风吹得城楼墙头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垚和尉迟跋站在女墙前,李洵带着范远和大梁残军回程的军队已行远,李垚说:“老东西,看来我请你出山得不是时候啊。” 尉迟跋捋须笑道:“依我看,正是时候。” 两个老友相视一眼,具是一笑。 过了会儿,李垚仍是感慨万千地道:“可惜不能再叫你见上一见吾主了。” 尉迟跋道:“只不知其音容,但已算见过。” 李垚诧异朝老友看去。 尉迟跋说:“能在败局之下博弈出南境的三州一郡,又能得这般多贤臣拥护,何不为帝相?” 听得老友这话,李垚拄拐笑开,再看向南方群山时,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许多,只是眼中藏了些作为长者的遗憾和浅哀。 “你说大梁气数未尽,我信。”尉迟跋继续道。 “在这时候叫你打听到我行踪,大抵就是天意。” “天意要我再护这大梁最后的气数一程。” 李垚心下百感交集,最终只道出一声:“谢了。” 尉迟跋笑说:“谢什么,这也是我一手打下的大梁。” 如今世人只知明诚帝一统河山建立大梁,结束了前朝历时三十余载的内乱,鲜有人知明诚帝的半壁江山,都是他的结义弟兄帮其打下来的了。 只是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大定时,明诚帝曾许诺要共富贵封一字并肩王的结义弟兄,反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尉迟跋倒也无意同明诚帝争,尘世既定,他在明诚帝建梁称帝前,自了拂衣去,又做起了行踪不定的闲云野鹤。 李垚是亲眼看着前朝如何一步步走向末路的,对这天下,有着太多的抱负,纵然知晓明诚帝从那时便开始集权,却还是不想放弃。 一直到明成帝驾崩,新帝继位,外戚干政,满朝官员结党营私,腐朽与日俞甚,他再次看着这新王朝走向衰败之路,终是心灰意冷,致仕归隐。 若不是后来长廉王几番亲自前往他隐居处,与他深谈天下局势和对朝中诸多积弊之处的政见,他也不会被打动,再次为着那一腔抱负出山。 那个在坪州小院里,不卑不亢请他为之谋的少女,是他做的最后一次选择- 裴颂追大梁残军追得不甚紧,他有意用这猫戏老鼠一般的打法,一点点消耗梁军的士气,在梁军心中叠加惶恐。 甚至让无数次断尾逃生后的梁军,带着点仅存的人马狼狈逃回太阿山脉后的忻州,也并不妨事。 他若彻底打没前线梁军,或许能带给后方的梁军足够的震慑。 但他更想用恐惧作为摧城利器,从内部瓦解后方梁营的势力。 因此当裴颂率兵抵达瓦窑堡地界时,已是第二日清早。斥候来报,说在后方探到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没打军旗,也没统一着甲,大多时候都隐匿在密林中行军,因此也没法探清具体是多少人,但估摸着没过万。 裴颂听完,稍作思量,唤来身边的亲卫,吩咐道:“一支杂军,让窦建良去收拾了。” 亲卫当即打马去后方军阵找窦建良,让他去牵制那支来历不明的杂军。 窦建良等裴颂的亲兵走后,才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把老子当什么了?从前给人当狗当惯了,以为谁都同他一样!” 亲信这些天已受了窦建良不少怒火,知道在他气头上若不劝慰给个台阶下,少不得会被他迁怒泄愤,当即拍马屁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依属下之见,去清理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杂军,反是好事。” 窦建良斜眼看他,亲信继续谄媚道:“一帮乌合之众,吓退便是。若让咱们去攻打瓦窑堡,有裴颂在后边盯着,咱们可不得花死力气去打?损兵折将在裴颂哪里换点功勋,未必就是益事,为今之计,还是保存实力方为上策。” 窦建良心中这才舒坦了些,扯动缰绳道:“传令往回走,随我去清理杂军!”- 萧厉带着两千通州义军一直谨慎地跟在裴军后方,但长途行军,纵然再隐蔽,也不可避免地会被发现端倪。 裴颂又是用兵老手,斥侯不仅会往前侦查,还会时不时地倒回去看后方有无敌军行迹。 裴军的斥候最初发现他们踪迹时,萧厉杀了那斥侯。 但斥侯若是没能按时传信回去,已无异于暴露。 萧厉所带的人马,在第二轮斥侯来探查时,就已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当窦建良带着陈军踏入他们埋伏地界时,郑虎趴在铺满了松针的林地里,从浅灌木丛间隙处瞧得分明。 他扭头朝不远处的萧厉打了个手势问询。 萧厉瞧见这支军队旗号上的“陈”字时,眼神便已冷了几分,朝郑虎回了个手势。 得到答信,郑虎当即又对弟兄埋伏的义军们比了个手势。 待陈军走近,只听林中“钲”地一响,随即两侧林中密密麻麻地荡出了被扎成一排的竹矛,还有用绳索栓荡出的巨大圆木。 一时间陈军队伍人仰马翻,惊惶声一片。 窦建良在中间压阵,见打头的军队如此惨状,也是骇然一惊,意识到这支杂军可能分外棘手,连忙指挥起后方的陈军:“进树林!从两边树林包抄过去!” 后方的陈军慌慌张张奔进树林,但身上盖着松针、头上顶着灌木枝埋伏在林口的义军,直接横刀对着他们下盘就斩,瞬间又放倒了一批陈军。 这两场伏击下来,伤亡的陈军总数虽不多,却成功制造了恐慌,扰乱陈军军心。 萧厉再带着义军们杀出去时,本就无心死战的陈军更是抵挡薄弱,四处逃窜。 但萧厉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兵力有限,陈军因不清楚他们具体的人数,又被两场伏击吓乱了阵型,才让他们占了一时的上风。 若是没能一鼓作气击退这支陈军,同他们缠斗上,被摸清了底,陈军仗着多余他们数倍兵马的优势,很快就会缓过劲儿来反击。 好在今日天公作美,山林间起了极大的雾,借着浓雾遮掩,暂且能迷惑陈军视线。 他们这边厮杀声震天之余,隐隐闻得前方几里地外,也传来了厮杀声。 俨然是裴军和瓦窑堡的梁军也在前方交了战—— 作者有话说:等我搞个大概地图放围脖去,宝子们应该就能对地盘划分清晰一丢~《 》 130-140 第131章 忠骨 浓雾遮蔽了视线, 但随着浓雾一起笼罩密林的,还有熏得人眼都睁不开的浓烟。 今晨又正好风大,无论裴卒们往密林何处窜, 都逃离不了那烟和雾。视物尚且艰难, 又哪里还顾得上脚下, 被林间枯枝断木绊倒的不在少数, 更艰难的在于,那浓雾中罩出了一张又一张箭头淬了黑油的箭网,裴卒们根本无从闪躲,一波波地死于箭下。 时不时地还有同样浸过黑油的尖竹矛和巨大横木成排荡出, 惊惶之下乱奔的裴卒,一脚踩空又整个人掉进了铺着枯枝败叶的陷阱里,那挖了近两米深的洞里,底下密密麻麻竖着尖竹矛, 人一旦掉下去, 只有被插得千疮百孔的份。 即便有裴卒足够好运, 没被箭雨射中,也没撞上林间的任何机关, 他们被浓烟熏得无法视物狼狈窜逃之际,也会被主动出击的梁军一刀斩下头颅。 一时间整个浓雾笼罩的山林里,只闻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跟着惨叫声一同响起的, 则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梁军的震天杀吼声。 在机关和雾瘴的双重恐吓后,不少裴卒心中已全然被恐惧所笼罩,双目被浓烟熏得无法视物,即便忍着痛睁开了眼,入目也只有白茫茫一片的雾气,压根瞧不清四周到底有多少同伴。 再一听那恍若从整个山林之巅笼罩着压下来的杀吼声, 不少裴卒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直接丢盔弃甲而逃。 提刀在浓雾中收割裴军兵卒的梁军,简直有如鬼魅。 有裴卒在奔逃中撞上他们,瞧见他们面上都带着鬼王面具,不由扯着嗓子发出更为惊恐绝望的叫喊声。 那叫声对被困于浓雾中的裴军而言,简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吓得更多的小卒无心再战,只顾奔命去。 裴颂驭马立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听着四下传来的不曾停歇过的惨叫,面沉如水。 他精心培育出的鹰犬们,忍着浓烟熏眼的痛,将他严严实实护在了最中间。 不多时,被派出去查探情况的裴十五提着一梁军将士的头颅,脸上沾着些烟黑从浓雾中走出,同他回报道:“主子,不过是这群宵小在林间各处熏烧了松柏枝装神弄鬼。” 他说着将那名梁军小卒的头颅扔到了裴颂马下。 裴颂自然知晓这必是梁军的诡计,可对方借着今日大雾的这场天时,竟送了他如此一份大礼! 眼下军心已乱,一直待在这浓雾笼罩的林中,于他们极为不利,必须尽快冲出去。 裴颂面色冷沉,吩咐道:“召步兵营持盾往前探路。” 很快步兵营的裴卒持盾摸索着往前推进,他们都用撕下的衣角浸水后捂着口鼻,然浓雾中还是有箭支飞出,铁盾能抵挡箭□□成排的尖竹矛和横木荡出时,走在前边的裴卒还是只有被荡飞的份,若是一脚踩空掉进陷阱里,只剩一命呜呼。 不断有裴卒被尖竹矛戳成个筛子,或是被巨大的横木撞得七窍流血。 死掉一批,又有另一批小卒从后方顶上去。 堆在后方裴卒们心中的恐惧已无限叠加,在又一次召人上前探路时,有裴卒扼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扭头就跑,被裴颂身边的鹰犬一剑掷出毙命。 裴颂坐在马背上冷冷道:“再有当逃兵者,这便是下场!” 余下的裴卒们不免噤若寒蝉。 裴十五适时道:“这林间机关密布,唯有大军倾轧过去才可破此迷阵,落单出逃,不外乎是自寻死路!咱们此行三万五千兵马,他梁军便是悉数在此埋伏也不过万余人,惧甚?” 有三万五这个过于庞大的基数,原本心生溃逃的裴军小卒们,不免也滋生了侥幸心理。 既然独自出逃是必死无疑,跟着大军走,也不一定会被叫去开路,指不定能活下来呢? 剩下的裴军,如同抱团滚过火海的蚁群一般,靠着不断牺牲最外层的小卒,一面应对林间防不胜防的机关,一面和埋伏在林间的梁军厮杀,在日头高升,林间浓雾渐散时,终于走出了那片“吃人”的密林。 前方一马平川的空地上,赫然伫立着瓦窑堡的城楼。 一披甲老将带着城内仅剩的数百兵卒,在城门外呈一字排开,似已等候多时。 刚死里逃生出来,裴颂手底下的兵卒们个个士气颓靡,裴颂自己脸上也还沾着被浓烟熏出的烟黑。 林间浓雾太大,他不清楚伏击自己的究竟是多少人,但看到守城门的只剩数百小卒和一老将时,脸色是当真难看了下来。 ——也就是说,梁军主帅和军师皆不在,甚至可能只动用了极少的人马,就将他手上这数万雄兵的锐气狠锉至此? 在密林里受伏重伤或身死的裴卒,保守估计已有上万人,更重要的在于,他先前为裴军营造的锐不可挡的势头,在这里被打断了! 还将恐惧种在了底层将士心间! 裴颂颌骨咬紧,眼神如鹰隼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城楼下方的老者,视线再掠过城楼上方观战的李垚时,似从他所拄的手杖上猜出了他的身份,心中郁怒稍散,嘴角扯出笑弧,喊话道:“我当是谁在林中布此迷阵,原是令公亲临,看来大梁当真是没人了,连令公这等早该行将就木的老臣,都被丢来前线负隅顽抗,颂实在是为令公痛心。” 他笑容可掬,似当真极为尊敬李垚:“一万人推坍的王朝,还有何兴复的必要?令公致仕前的诸多政论,颂也仔细拜读过,甚为佩服,令公昔时所提之变革之法,亦是颂如今所推行的。令公何不弃那跗骨生蛆的朽梁,转投裴某?” 他在马背上对着李垚一礼,笑容和煦蛊惑:“颂必奉令公为帝师,以亚父之礼待之。” 城楼上,李垚重重一拄拐,冷声道:“秦氏小儿,祸国逆子,休作花言巧语,老夫今日在此,就是为了替先帝、公主,除去尔这祸害!” 他口中的先帝,自然是温瑜在去南陈前才追封的长廉王。 裴颂在李垚喊出自己“秦氏小儿”时,眼神就已冷了下来,只嘴角还带着笑:“令公既知家父秦彝,必然也晓前梁明诚帝那些昏聩荒诞之举,冤死在他大梁温氏手中的忠臣良将还少么?颂不过是顺应民心天意,推翻那腐朽梁廷,解救被鱼肉的万千百姓,还含冤忠良以清名,何来祸国?” “还是说,令公为着拥护如今的温氏一脉,宁可自碎晚节,也要张口颠弄黑白?” 李垚听着这些,非但不怒,反仰头喝笑起来:“秦氏小儿,这些话,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莫要在两军阵前说出来贻笑大方!昔时给敖擎当那座下犬,帮着构陷忠良、祸害百姓的是何人?先帝缕推新政变革朝廷,肃清奸佞,从中作梗的又是谁?不都是你秦氏小儿?” “敢问你顺的是何天意?应的是何民心?”李垚一番问话掷地有声,讥讽之意甚重:“天理不容的天意,万民唾骂的民心么?” 城楼下方的尉迟跋听得这番骂话不禁失笑:“这老东西,这么多年了,那张嘴还是不饶人啊!” 远处的裴颂,脸色则可以说是相当阴沉了,他一语不发,只对着身后的将士做了个进攻的手势。 前锋军立即如蝗虫一般对着前方的瓦窑堡就一头扎了过去。 奔至一半,铺满砂石的地面却倏地坍陷了条半丈余宽的坑道下去,无数裴军小卒跌落下去,坑道底下如山上一般,密密麻麻竖着涂满黑油的尖矛。 顷刻间那尖矛上就如串虫蚁一般串满了裴卒,紧跟在后方冲锋的骑兵见状连忙急急调转马头,战马扬起前蹄嘶鸣不止,一时间那半边战场称得上人仰马翻。 裴军的第一次冲锋就这么打断了,大梁那边甚至还没出动一兵一卒,就再次让裴颂那边好不容易才凝起的军心又溃成一盘散沙。 尉迟跋驾马立在城下,对着裴颂喊话道:“年轻人,骄兵必败啊!” 裴颂面上从颧骨到下颌骨那一片的肌肉都绷得死紧,他再次冷冷下达命令:“铺木桥,左翼军继续冲锋。” 后方军阵中很快有裴卒扛着木板往前冲,将手中木板铺到坑道上方,再踩着木板奔过坑道。 尉迟跋不为所动,待先行军抵达射程范围后,才下令:“放箭!” 城内留守的大半将士都已被派去山上伏击,仅剩的这几百人,呈一字在城楼前排开后,刚好够站满两行。 前排的将士们放完箭后,立马同后排的将士们调换位置,重新取箭搭弦。 如此往复不过两三轮,靠着步兵在前方当靶子的裴军骑兵们,就已快逼至跟前。 尉迟跋一把年纪,却还有着单手拎马槊的气力,直接拍马上前,一横马槊便撂倒两个骑兵。 底下的梁军将士们也纷纷弃了弓,举起长矛齐声大吼着往前冲锋。 烈日灼灼,喊杀声和兵戈碰撞声一齐被送上了高空。 卷过瓦窑堡城楼旌旗上的风里,裹着浓厚的血腥味。 留守的梁军将士无一不勇,但几百人应付几万人的一场守城战,从一开始就是向死而生。 不断有梁军战士洒血惨死于裴卒刀下。 尉迟跋同裴颂一路奔马一路缠打,你来我往间,不消片刻,竟已过了数十招。 兵刃卷起的黄沙漫天飘飞,二人驭马相撞,短兵相交角力时,裴颂压着长枪逼得尉迟跋后退了半步,眼含戾气嗤笑道:“老将军,一把朽骨了就该卸甲回去种地,您说是不是?” 身侧惨死的梁军小卒的血溅到了尉迟跋脸上,他转动马槊转守为攻,逼得裴颂暂且后退,回敬道:“贼娃,老夫卸甲归田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呢!” 城楼上,李垚的袖袍被风灌得鼓起,他看着老友身陷苦战,放下了手中那拄了多年的木拐,蹒跚行至比人还高的战鼓前,枯瘦的手拎起鼓槌。 咚—— 咚咚—— 沉缓有力的鼓声自城楼上方响起,似从极遥远的地方,万马踏疆而来,一路奔袭,渐渐形单影只,却从不曾停息。 城楼下方缠斗的尉迟跋和裴颂闻得鼓声只是一怔,便再次拼杀到了一起,驾马齐驱时,绞在一起的兵刃甚至锉出了火花。 裴颂已然从尉迟跋先前那话和他同李垚的关系上猜出了他的身份,在格挡尉迟跋攻势时,皮笑肉不笑道:“原是尉迟老前辈,传闻温世安当年背信弃义,鸟尽弓藏,用您打完了这大梁天下,却又在登基前欲将您除之后快,您归隐数十载,想来传言也做不得假,今又何必再替他大梁温氏卖命?” 城楼之上鼓声未停,一声连着一声重重砸在人心头,恍若坠地惊雷。 尉迟跋一槊逼退裴颂后,横槊而立,纵然形销骨瘦、须发花白,然双目威严刚烈如狮虎,依旧叫人不敢逼视:“老夫昔年征战这天下,是为还百姓以安宁,今日护这天下,也只为护百姓以安泰。只要坐拥这天下的是明君,老夫事了拂衣去又如何?尔竖子纵为忠良之后,然先奉敖擎为主,作恶多端,是为贼奴!后起兵造反,诛杀仁主,屠族摧城,祸乱河山,焉配论这天下?” 裴颂脸色愈冷,讥讽道:“原以为老将军应是位英雄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被儒道酸腐腌入味的沽名钓誉之辈,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像您和令公这样的老东西,就该进黄土里埋着不是!” 话落,长枪在他手中几乎快被挽出花来,枪尖毒蛇吐信一般左右戳刺,迅疾如电,尉迟跋赶紧提槊抵挡。 日头越来越烈,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几乎看不清手中兵刃是如何递出的,只有汗水顺着兵刃的长柄一滴一滴往地上砸。 城楼上的鼓声也慢慢缓了下来。 李垚还在用力地挥臂抡槌,可他的身体太过苍老,体力终究是耗不住了。 汗水淌过他额角,划过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砸落在了城楼的青石城砖上。 西风盈袖,旌旗猎猎。 这道鼓,他从前朝天元年间,皇帝喜食幼儿脑髓,在国宴上命人以斧开颅,以滚油烹烫后邀群臣共食时便开始砸,鼓声伴着故友尉迟跋以将星降世之名一统内乱,止天下兵戈,又伴着开国皇帝温世安一手建起大梁,四海升平;再是明诚帝晚年昏聩,滥杀忠良;韶景帝继位后,外戚干政,朝野内外,哀声一片。 后又长廉王几顾深山,同他秉烛夜谈当世之治,恳请他出山辅佐;随即裴氏贼子举戈而反,屠温氏,夺洛都,攻奉阳;最后,是那淌着长廉王血脉的少女,远赴南陈,以纤薄肩膀,担起大梁坍塌的半壁河山…… 咚! 最后一记鼓抡下,鼓棒在李垚手上断做了两截,城楼下方也传来了裴军得胜的欢呼声。 风吹动李垚的衣摆和花白须发,他虎口因用力擂鼓而崩裂,早淌了一手的血迹,缓缓转身望向城楼以南绵亘的群山,只说:“公主,老臣,未负所托。”- 窦建良本就无心恋战,只想着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现有的兵力,在被通州义军咬住后,不慎同萧厉撞上,同萧厉交了两回手,他便意识到这杂军首领是个硬到不能再硬的硬茬儿,当即弃了被通州义军们咬死的那部分陈军,打马仓皇而逃。 萧厉念及此番前来,首要目的是帮瓦窑堡的梁军多拖延些时间,裴颂大军在前,还不知两方交战如何,当即也没再去追,带着义军将士们继续往瓦窑堡赶去。 途经梁军埋伏裴军的那片山脉,见遍地裴军尸首和被毁坏的机关,以及浓雾散去后显露出来的松柏枝烟熏坑,萧厉还暗赞梁军此计用尽天时地利,甚是高明。 他们继续往山下一路急赶,初时还能听见两军厮杀声和鼓声,但随着离瓦窑堡愈近,那厮杀声和鼓声都愈弱了下来。 最后甚至所有的声息都归于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郑虎脸上还带着血迹,同其他弟兄一起看向了萧厉。 纵然他们清楚瓦窑堡已被攻破,但既选择跟着萧厉来了这里,就没再打算活着回去。 只要萧厉一声令下,哪怕是仍要他们继续去帮守瓦窑堡,他们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萧厉在马背上紧握缰绳立了片刻,翻下马背对着瓦窑堡的方向拜了三拜。 他不知道死在瓦窑堡的是不是范远,也不知道梁军在这一场仗中死了多少人。 如果瓦窑堡的战事还没结束,那么他带着手上这些弟兄,豁出性命去也会帮着瓦窑堡的梁军一战。 但瓦窑堡已败,这场战事已终结,他再带着弟兄们杀过去,只是白白送死。 弟兄们将性命托付于他,他却不能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死在瓦窑堡的若真是范远,他会替范远报仇,但不是现在。 当下横在他们跟前难题是:他们活下来了,要如何在裴颂和窦建良数万大军的夹击下,北上去同袁放所带通城义军主力汇合。 这也是萧厉此行只带两千人马的原因。 梁营都不一定有把前线所有兵马放在瓦窑堡通裴军决一死战的魄力,他自然也不敢带着所有通城军冒险。 再者,行军人数愈多,愈容易败露。 他们现在这将近两千的义军,真要被裴颂和窦建良撵上了,分成数股人马,往深山野林里一钻,即便是搜林也够对方搜一阵。 萧厉重新翻上马背,说:“撤兵,去幽州。”- 陈王庭。 南边的秋来得早,昭华宫里种着的红枫已霜色尽染。 温瑜坐在窗前批阅公文,铜雀立在一旁禀报中秋宫宴那晚几个内务府太监被灭口的后续:“您递给了保王党一把利刀,他们借着内务府那太监的攀咬,已从内务府的账查到了户部,姜家此番若是不想伤筋动骨,就只能赶在户部的账被查清前,将之前吞进去的钱都吐出来,填上国库的窟窿。” 温瑜平静道:“只补上国库的亏空可不够。” 铜雀正想问什么,一阵风忽从窗外掠来,卷落一片红叶飘至温瑜案头。 温瑜似有所感停了笔,看向那红叶,微怔了下神。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昭白疾步而来,手捧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梁地文书,神情难看地道:“公主,出事了。” 温瑜看昭白一眼,接过那文书,一目三行看完后,身形一晃,一只手及时撑在了案头才稳住身形。 她怔愣良久,涩哑吐出两字:“老师……”—— 作者有话说:手残党画了个简略版地图放在了围脖,方便宝子们捋清地形~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去瞅瞅~ 第132章 “拥本宫为君”…… 南境三方盟军北伐失败, 在中原腹地引起了不小的震荡。 与此同时,北境也传出了魏岐山兵败的消息——谁也没料到,关外的蛮子今年会提前发兵攻打燕云十六州, 彼时魏岐山正和裴颂留在北境的大军角力, 后背突然被捅了刀子, 自是始料未及。 他在南境的兵马被陈军坑杀的消息再一传出, 天下百姓无不震怒,在声讨南陈之余,不免也迁怒上了温瑜。 坊间甚至传起了一首童谣:嫁公主,引豺狼, 入家门,抢秋粮。 随意问起一三岁孩童关乎菡阳公主的事,得到的答案都是:公主嫁去南蛮子那里了,南蛮子发兵梁地说是要帮公主复仇, 其实是来抢咱们地盘和余粮的! 不过短短半旬, 梁军在百姓心目中俨然已成了帮着南陈的为虎作伥之徒, 民间对梁营的骂声,甚至盖过了叛投裴颂的窦建良, 梁营所设的征兵处,一些地痞流氓路过,都会自诩正义地唾上一口。 更糟糕的在于, 原本一致声讨裴颂、支持梁营的读书人们,在魏军被坑杀后,也怒而声讨起梁营来,甚至放话,梁、陈结盟后引陈军入梁地,和引北方蛮族入中原无异, 是为窃国! 一些还在观望,想等风向明朗了再选一方势力投诚效力之辈,自是见风使舵,赶紧跟着抨击起温瑜和梁营,大力鼓吹魏岐山。 一辆车帘用厚锦绣着繁复团花的马车停在闹市一隅,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些许,从那缝隙间可见斜前方的说书摊子前围了一堆人,留了把小胡子的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早在梁、陈两方结盟时,我就说过那是虚谈!那菡阳公主既非男儿身,谈何报仇兴复大梁?” 人群中有人反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陈军讨伐裴颂若得胜,将来菡阳公主的子嗣继承大统,这天下不还是在温氏后人手中?” 说书先生轻蔑一笑,反问道:“既是温氏后人,我问你,那菡阳公主的子嗣,是姓温呐,还是姓陈?” 这话叫先前反驳的人一时语塞。 说书先生一敲惊堂木,环视一众听客,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继续喝问:“他南陈入主中原后,届时是用他陈国国号,还是用我大梁国号?”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那说书先生再放厥言:“要我说,也是梁营那帮大臣老糊涂了,纵然裴颂已屠尽温氏,但就和当初立长廉王为储一样,拿着温氏族谱,往上捋一捋,总能再从旁支或远亲中找出个男丁来继承大梁大统,何必效忠一外嫁女流?” 有人赞许,有人摇头,争辩道:“若是弄出个男丁来继承大统,怕是菡阳公主嫁去南陈那边,南陈也不愿再发兵讨伐裴颂了吧?这不明摆着的帮小舅子上位,谁会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说书先生却是一笑:“看来兄台也赞同在下所说的菡阳帮着南陈窃国之言?” 他往腕上一抖衣袖,不无讥讽地道:“娶妻当娶温菡阳啊,既是名满天下的大梁第一美人,又带着江山当嫁妆!” 此话引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半撩着车帘的那只手收了回去,车帘落下将车内光景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劲装男子穿过闹市回到马车上,坐上车辕驾车时同车里人道:“主子,依您的吩咐,已将不利梁营的言论都扩散了出去,不过依当前情况来看,魏营那边似乎也在推波助澜。” 车内只传极淡的一声“嗯”。 裴十五微侧了下头看向后方,道:“此计虽是打压了梁营,但叫魏岐山借此造势,得了民心,于咱们只怕也不利。” 随着马车车轮往前滚动,那垂下的车帘也跟着轻晃,从缝隙间倾洒进的光线落在车中人闭合的单薄眼皮上,似深居洞穴里的蛇被阳光惊扰,裴颂掀开眸子,语调不无讥嘲:“魏岐山身受重伤,麾下兵马又折损数万,接下来燕云十六州整个严冬都少不了关外蛮子的侵扰,已是强弩之末,叫他揽去些名声又何妨?” 裴十五道:“属下还得到消息,梁营那边在查北境关外的蛮子今年提前攻打燕云十六州,是不是同您有干系。” 裴颂嘴角讥诮的弧度便愈甚了些:“让他们去查。” 裴十五似有些犹豫:“主子,咱们此事虽做得隐蔽,但遣往锦州的运粮军,从一万改成了三万,这提前从北境战场抽调出了两万人马做不得假,势必会叫梁营大做文章。” 裴颂冷嘲:“过街老鼠的攀咬之言,谁信?” 马车行经一处坊市,隔着车帘都能听见破口大骂梁营的嘈音,裴颂伸手将车帘拨开些许,便见临街的酒楼里挤满了人,里边坐堂的说书先生,所述内容和先前闹市里说书的大差不差。 但围观的人群明显义愤填膺起来,更有甚者,大骂温瑜牝鸡司晨,言自古以来就没有公主复辟的先例,她要真是个有气节的,就该自戕,还能在史书上留个贞烈之名。嫁去南陈借兵讨伐裴颂,说得好听,实则是为她自己谋荣华富贵,还要让他们底层百姓忍受战火。 裴颂静静听着这些,嘴角讥诮勾起,重新放下了车帘- 坪州。 李洵看着送到手上的事关舆情的折子,一整个焦头烂额,在长案后背着手气冲冲地来回走了几趟后,仍是气不过痛斥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分明是他裴颂和窦建良狼狈为奸,坑害了魏岐山和我大梁,怎地到头来将过错全甩与我梁营了?” 陈巍道:“令公和尉迟将军大义,舍身阻了裴颂挥师南下的势头,还在瓦窑堡以两千人马重创裴颂,让他折了万余兵马,裴颂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他短时间内无法再夺取三州一郡,这才使这等下作手段继续乱我梁营人心罢了。” 李洵道:“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 他重重戳自己左胸膛:“我是这儿难受啊!令公和尉迟老将军陨在了瓦窑堡,尸首这会儿还在裴颂手中,范帅身上的毒虽拔干净了,短时间内却也没法再亲临前线。再说公主……” 李洵说到痛心处,不禁又红了眼眶:“公主前往南陈联姻是为何啊?那些个良心叫狗吃了的东西,怎敢如此编排公主……” 大梁此番虽保全了军队实力,又成功打乱了裴颂一举攻下南境的计划,但折损李垚和尉迟跋两位肱骨之臣,所受打击比起北境的魏军,也没好到那儿去。 陈巍作为长廉王心腹,温瑜被安上此等污名,他是最不好受的那个,一时间没接这话,底下一众臣子自然也都跟着垂首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李洵自己缓了缓情绪,才道:“为今之计,是得想法子挽回公主的声望,不能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再如此编排诋毁公主。” 底下臣子们一阵小声议论后,一言官踌躇道:“现如今除了咱们自己管辖的这三州一郡,其他地方的百姓都在大肆声讨公主,咱们要不沿着温氏族谱往上找找,看能不能找出个温氏远亲的子嗣,或从别处选个合适的小子出来也行,只要对外称其是温氏血脉,保住大梁国祚,外边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 他话还未说完,李洵就已操起一卷竹简往他身上砸了过去,传唤起门外的守卫:“来人!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拖出去!” 陈巍盯着那言官,也是面如铁色。 那言官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喊着“大人饶命”,又为自己辩解道:“下官对公主和大梁忠心耿耿,只是如今外界都谣传公主帮着南陈窃国,下官这才想着以此缓兵之计解围,下官的初衷也是为了大梁啊!” 李洵伸手指了指那言官,似愤怒到了极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缓过劲来后是半分重臣的威严都再顾不得,直接大骂:“你个蠢笨如猪的东西!别人挖个坑在那里,你还真往底下跳?现如今窦建良叛变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南陈那边尚未给出个定论,正是公主找南陈讨要说法之际,你在这时候弄出个温氏子出来,置公主于何地?还是想上赶着给南陈递把柄?” 那言官还想继续辩解,但李洵根本不给他机会,劈头盖脸继续骂道:“弄个小子保大梁国祚?” 李洵当真是被气得狠了,笑问:“以公主的才干和魄力,继承国祚还需找个你口中的小子?你是脑子喂了狗,不记得公主当初远嫁南陈是为何了么?我大梁但凡有足够的兵力和裴颂一战,还用得着同南陈联姻?那南陈要不是有重返中原这块馅饼钓着,肯在结盟时让步至此?” 那言官咬牙道:“大人说得都在理,但坊间所言有一点也没错,纵然公主靠着陈国的兵马诛灭了裴颂,将来继位一统两国的是公主之嗣,但那国祚是大陈还是大梁?其帝王姓陈还是姓温?” 这次没用李洵出言,陈巍直接质问道:“那依你之见,公主不赴南陈联姻,我等尽死于裴颂刀下,他和魏岐山决出个雌雄后,是国祚会称梁?还是帝王会姓温?” 言官被问住,面皮涨红不语,支吾了半天后继续咬牙道:“那是大梁败了,一切自然不可相提并论,但如今我等既顶着梁臣的名号,实则却是为他陈君谋天下,叫那裴贼讥讽是帮着南陈窃国,却也无话可反驳,这梁臣……当真是不做也罢!” 他说罢将脖子一梗,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来:“下官今日言尽于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洵直接朝外喝道:“来人!” 一直和臣子们一道立在下方的周随及时出列,揖手道:“大人息怒,且让下官和苟大人辩解两句。” 李洵没做声,只气哼一声狠一甩袖,算是允了。 周随再对着那言官一揖手,礼数算是做全了,那言官却依旧梗着脖子,姿态甚是清高。 周随道:“敢问大人,公主初往陈地时,民间对公主为何没有这般多的非议?” 那言官冷哼道:“那时谁知他陈国会狼子野心,背后捅魏军刀子?” “大人既知此事的结症在陈军的叛变上,怎还会中裴颂的圈套?”周随言辞恳切:“魏岐山同时在南北两境的战场上遭奸人所害兵败,固然令人痛心,可背刺魏军的是他陈军,非我梁军,当下各方所声讨的,却都是我梁营,他裴颂和窦建良反被摘了出去,这背后岂会没有人推波助澜?” “诚如陈大人所言,裴颂不过是在瓦窑堡一战中吃了大亏,叫令公和尉迟将军带着两千人马打没了士气,这才用这等毒计扰乱我梁营人心,此正是一致对外,共渡难关之际,怎可内讧?” 那言官不接周随的茬儿,只一味道:“你只说,我先前所言有没有道理?我等这帮着陈国打天下的梁臣,算哪门子梁臣?” 周随道:“始皇陛下一扫六合称秦,高祖陛下了楚汉之争建汉,随敢问大人,现说大人乃秦人之后,汉人之后,大人应不应?” 那言官傲然道:“祖上乃涿郡苟氏,于秦时也是世家大族,至汉时亦不曾没落,至今仍有宗祠族谱可查,为何不敢应?” 周随继续道:“南陈在内乱迁出关外避祸前,所建的陈王朝也曾在中原执政百余年,论起来,大人族中即便没出过陈国臣子,那也做过陈国子民不是?” 言官变了脸色,喝道:“你什么意思?” 随即冷笑道:“我知你意图了,你不过是想以此摁头让我跟着你们当那二姓家奴!” 李洵和陈巍听得此言,脸色都分外难看,欲要发作,被周随抬手止住。 他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仅有的两次失态,一次是周夫人身故,一次是裴颂设计屠他周家满门,此刻面对言官油盐不进的态度,他依旧面不改色,只是语气冷硬了不少:“随想告诉大人的是,南陈与我大梁同根同源,和北境魏岐山无异,裴贼将公主同南陈的联姻说成是与异族勾结窃国,其心可诛!普通百姓叫他们愚弄,是我等未替百姓明理之失,身为大梁臣子若也如此认为,那便是己身之过。” 言官还欲辩解:“他南陈……” 周随肃声打断道:“如今梁地三方势力割据,再加上一个南陈,也无族争,只有权斗。我等追随公主,忠的也不是一个大梁的名头,而是一脉能挽将倾之大厦、救万民于水火的明主。随且问大人,今日撑着大梁的,若是已故韶景帝,大人还会如此尽忠么?” 言官脱口而出:“自然!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周随再次打断他:“大人也知,为臣者,取君之禄,是以忠君之人。王朝更迭,臣子可为忠节而死,却不能要求百姓如此。古语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公主事事以百姓为先,在前往南陈前,殚精竭虑谋下南境的三州一郡,又一力促成梁、陈、魏三方兵马结盟,共伐裴颂,为的就是尽可能地减少战争和伤亡,让境内百姓不至颠沛流离,施行仁政以来,三州一郡更是接纳少流民无数,大人今日为了一己之私欲作庙堂之争,在此声责公主,焉不羞愧?” 周随字字如刀,锐利无比,刺得那言官面红耳赤,还欲争辩:“可如今坊间都说……” “坊间之言,有心之人皆可操纵,非是读书人,谁知这天下局势如何?裴贼用此毒计煽动百姓,诋毁公主,身为梁臣,不想着替公主正名,反在此攀指责讨,我观尔才不配为梁臣!” 此言一出,满堂肃静。 周随清俊的眉目含怒,那言官张了张嘴,却是再说不出一字来。 周随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字字铿锵:“天下士子此番会被这般轻易煽动,不外乎是魏岐山两次败兵都太过惨烈,但令公和尉迟老将军瓦窑堡一战焉不惨烈?又有何人为其悲之、泣之?” 他说到动容处,红了双眼,对着陈巍和李洵拱手一揖:“裴贼用此毒计坏吾主清名,随恳请前去南境三十六所书院辩学,以正吾主声名!” 大梁叫得上名号的书院共五十二所,南境便独占了三十六所。 周随就曾就读于南境最负盛名的白鹿洞书院。 陈巍和李洵对视一眼,都知当前的局势于他们不利,周随此行必是艰难,但在陈王庭那边传回消息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终是颔首允了- 陈王庭。 内宦被杀牵扯出的贪墨案还未彻底了结,从梁地传回的信报,再次将整个陈国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 窦建良叛投裴颂,他原又是姜党的人。 主事大臣们直接一宿未回府,聚在王殿商议处理此事的章程。 但据进殿奉茶的宫人们私下议论,王党的大臣们和姜党的大臣们只差没在大殿上打起来。 一直到天明,还有半个时辰就又是新一天的朝会,大臣们才被安排下去用些朝食暂歇。 王党为首的大臣是御使大夫齐思邈,他同姜党的人大动肝火吵了一宿,这会儿心里翻腾着,也没甚胃口用饭,在单独辟给他暂做休憩的偏殿里,刚拧了把帕子擦脸,就有守门的内侍前来禀报,说有贵客前来。 这节骨眼上任何人找上门来,齐思邈都是不愿见的,但这次容不得他拒绝,在内侍禀说完不久,就见一身披深色斗篷的人踏着稀薄晨光和烛影进殿来。 看清来人,齐思邈不敢托大,拘谨地起身揖手:“老臣参见王后娘娘。” 温瑜取下斗篷兜帽,乌发如云,面色如霜,除了眼底的血丝和薄红透露出些许主人先前的情绪,再难从她身上看出任何端倪来,开口时,语气平和如旧,却冷得像是春寒料峭时节穿庭而过的风:“先前那份大礼,齐大人可还满意?” 齐思邈维持着揖手的姿势道:“娘娘此时造访,应不是为了罪宦一事。” 温瑜抬眸,恍惚间面上带了笑,那眸光却似冰雪凝成的锋刃,叫人见之生寒:“自然。” “本宫来此,是想让大人拥本宫为君,陈王为我大梁驸马。”——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感觉到进度了么?(悄咪咪探头.jpg) 第133章 朝会 齐思邈怔了半晌, 道:“娘娘言笑了。” 天光大亮,殿内烛光变得微弱起来,温瑜落在殿内地砖上的影子斜长一道, 单薄却又透着某种冷锐的强硬:“大人觉得本宫像是在说笑?” 齐思邈静默不语。 温瑜声线冷漠:“梁地现是何等境况, 大人应再清楚不过。窦建良叛投裴颂, 坑杀魏军, 又堵杀我大梁将士无数,梁地百姓现对尔陈国和本宫皆是怨声一片,梁营上下亦是人心浮动。窦建良的叛变若非是尔陈国授意,你们也还有继续发兵梁地伐那叛贼的打算, 焉能不给我梁地臣民一个交代?” 齐思邈道:“窦建良叛投裴颂,我陈国的确毫不知情,也定会出兵讨伐这逆贼,但王后娘娘所言, 实在是恕难从命。今日朝会过后, 我等便会将窦建良叛国之事, 昭告天下,再押其亲眷前往梁地逼降。至于贵梁的损失, 我陈国也会以旁的方式悉数补偿。” 温瑜冷笑:“窦建良坑杀魏军后,尔陈国发兵梁地,是为窃我大梁国祚之言, 早已叫有心人在梁地散播了出去,此谣言不平,本宫在梁地声名尽失,麾下臣子会不会继续尽忠尚不可知,但尔陈军再入梁地,必会被梁地百姓视为窃国贼兵!” 齐思邈如何不明白温瑜所说的这些, 但还是道:“流言止于智者。” 温瑜浸着薄红的眼底浮笑,有种湖面上薄冰皲裂的瑰丽和脆弱,细瞧之下,里边盛得满满的,又只余寒意:“为着这一句‘止于智者’,齐大人打算在战场上填进去多少陈军将士的性命?又要耗费多少钱财来支撑这场久仗?” 齐思邈不语。 温瑜继续道:“陈国国库亏空多年,户部堆的那些烂账,齐大人当真觉着仅凭此番罪宦一事就能查清?还是说,齐大人想靠着姜家为求自保吐出来的那点银子,一边支撑发往梁地的军队,一边维系民生?” 说到后面,温瑜语气中的讥讽意味愈重:“本宫来陈地不久,对陈地民生,却也略有所了解,尔陈国靠着重徭重税方走到今日,然底下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军队能在短短数载内扩张至此,也是得益于大人推行的参军可免家中徭税之策,但征战所需耗费的钱粮,靠姜家贪墨的那点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梁地战事若是迟迟不能了结,后面拨给军队的粮饷,是继续再从百姓头皮上去生刮么?大人乃国之肱骨,焉不知暴政重徭重税之下,必生内乱?此内乱一生,大人又敢保证对南陈虎视眈眈已久的西陵和周边小国,不会对南陈群起而攻之? ” 温瑜这番话,可谓字字珠玑,每一句,都直切南陈朝廷的要害。 齐思邈在良久的沉默后,沉叹一声道:“娘娘所言,老臣岂会不知?然我陈国避出关外百余载,尚守着国祚,今要南陈国祚断在老臣手中,老臣愧不敢当此罪人,他日黄泉之下,也无颜见陈室诸位先王……” 温瑜道:“古来君王立身之本在于仁,立国之本在于民,轻民者,民恒轻之。本宫以为,尔陈经历昔时避出关外之祸后,当晓民之重。而今看来,大人似乎是宁肯陈国再经历一遍昔时之祸,也不愿以治下万民为重。敢问大人,待旧祸重现,以当前之陈国,可还能如昔时一般保着王室觅得一线休养生息之机?” 温瑜敢如此质问,是因她已摸清了南陈的底。 即便南陈不出兵帮着她讨伐裴颂,十年之内,西陵也必会发兵攻打南陈。 可以说,南陈想重回中原,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他们想自救。 最初姜太后替陈王求娶温瑜,赢得了不少王庭老臣的支持,就在于有了这层姻亲,南陈就有了当时还强盛的大梁的庇护,西陵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大梁四分五裂,西陵自然也蠢蠢欲动,屡屡指使周边小国和部族侵扰南陈,试探南陈当前的实力。 王庭老臣们哪能不知徭役赋税已快压断了底层百姓的脊梁?可面对外敌环伺,唯有用这自毁民生和内政的方式,燃尽国力来持续扩充军队。 西陵迟迟没对南陈发兵,也是明白此时和南陈对上,即便胜了,自己亦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等南陈支撑不住,内部自行溃乱的那一刻。 唯一的变数则是南陈帮着温瑜发兵大梁攻打起裴颂。 若是南陈得胜,迁回关内,他们西陵要再想蚕食南陈,需面对的就是中原这个庞然大物。 这是西陵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也是南陈孤注一掷的赌注。 昔年他们避出关外能暂且安稳下来,是因前朝的国力也经不起再打下去了,这才止战。 但他们如今若是被自己的军政和民生拖垮,一直在观望的西陵和周边小国部族,可不会给他们任何生机。 齐思邈身为南陈的重政大臣,对这些自是再清楚不过,他官居御使大夫之位十余载,素有“铁嘴”之称,此刻却只余哑然。 温瑜眸色平静地望着老者,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在大人这位置,应看得清陈王庭往后十载的走向,是要一赌陈国在那大祸来临之时的侥幸存生,还是一搏陈氏血脉做回天下共主,大人可仔细考虑后给本宫答复。” 她话中的意思很明显,她的子嗣,亦会有陈国王室一半的血统。 拥她为主,他日继承国祚的,依旧是陈国王室后人,不过是没了陈国的名号罢了。 说完这些,温瑜重新戴上兜帽,就要离开偏殿。 她快跨出殿门时,身后传来齐思邈苍老的嗓音:“老臣可答应王后娘娘的提议,但他日娘娘夺回中原失地,需重拟国号。” 温瑜略一垂睫,明白了齐思邈话中含义。 他们南陈可放弃自己的国号,但天下大定之时,也不能再用她们大梁的国号,需重拟一个国号,开辟新朝。 如此,他们南陈的这场低头,便也算不得太过难堪。 那瞬息间,大梁过往的种种都在温瑜眼前浮现,有帝王昏聩冤杀忠良,有朝廷沉疴民生凋敝,也有他父兄苦苦支撑力扶将倾之大厦,还有秦彝之子在奸佞手中蛰伏数后,举戈而反将洛都付之一炬…… 温瑜半边脸浸在晨光里,半边脸匿在昏影中,最终只答了一个“可”字。 齐思邈在她抬步迈出殿门时,折身揖手道:“恭送公主。” 他唤的是公主,而不再是王后,俨然是已承认温瑜的身份。 温瑜脚步并未停顿,一直到走出前殿,才在瑟瑟秋风里,驻足望了一会儿日头还未爬起来的灰蒙天迹。 昭白说:“公主很快就能回大梁,替王爷、王妃、世子、世孙还有令公他们报此大仇。” 温瑜轻轻“嗯”了一声。 齐思邈最终会让步,除却损失了窦建良手上的两万大军和他们南陈本身的困境,更在于梁营的军队没散。 ——那是李垚和尉迟跋拼死保下的。 他们替她铺好了所有的后路。 即便南陈不肯低这个头,以强硬手段控制住她,碍于梁营兵马的威慑,却也不敢真正对她怎么样。 而她只要能逃回梁营,就也有了重新筹谋一切的资本。 老师,这便是您当初允诺的,替瑜谋么? 左边胸腔里那团跳动的血肉绵闷窒痛,温瑜喉间涩哑,在眼眶再次浸红之前,闭目缓了几息,说:“回宫更衣,参加朝会。” 陈国的朝政现由太后和姜家把持,陈王不理朝政,太后每日垂帘听政已成常态。 窦建良叛变捅了这般大的篓子,温瑜作为“债主”,也有了参与此场朝会的资格- 龙位空悬,龙椅前垂落一排珠帘,隔绝了下方朝臣的视线。 太后垂帘听政所坐的鎏金凤椅置于龙椅左侧后方,温瑜的席位则在右侧后方,除了这左尊右卑上的差距,她的凤椅所放位置也比太后的低上一阶,以彰礼制。 陈王从中秋宴后,就一次早朝也没再上过,一直对外称病,真正的缘由群臣心知肚明,只每日照例说些让陈王康养龙体的话。 但帝王不在,由王后和太后同时垂帘听政的场面,气氛还是十分微妙。 群臣按例手执笏板高呼万岁朝拜,姜太后代称病罢朝的陈王说了句“众爱卿平身”后,手执拂尘的小太监当即尖着嗓音高喊了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温瑜瞥了那小太监一眼,自中秋宫宴那晚李太监称病告假,陈王又丢了那般大的人后,近来无论是陈王身边还是姜太后身边,似乎都没再见他身影,跟着的都是些生面孔。 “臣有事启奏。” “臣也有要事启奏!” 下方从昨日早朝一直吵到了今晨也没吵出个结果来的朝臣们,则争相捧着笏板出列,开始新一轮的声讨: “窦建良乃兵部举荐、姜相国启用之人,他叛投裴贼,兵部和姜相都脱离不了干系!” “荒唐!我兵部唯贤是举,姜相秉公用人,岂容得你这阿物儿攀咬!” 一时间朝堂上再次吵嚷成了一锅粥,朝臣们彼此指脸痛斥,争执声到了后面几乎当真有要在殿上动手之势。 “够了!大殿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眼见臣子们吵得愈发凶烈,姜太后沉声发话,这才让袖子都撸了半截的朝臣们又规规矩矩站回了原位。 姜太后神情沉静,但眼角细纹比之先前,似乎又深了几许,显然近来没少劳心。 她压着疲乏和火气道:“许你们俸禄,是要你们替哀家和王上分忧,商议如何讨伐窦建良那叛贼,给王后和大梁一个交代,不是让你们来此党同伐异的!” 眼见太后动怒,朝臣们自是不敢再吵嚷。 一直未曾出声的姜相这才出列道:“让窦建良带兵前往梁地,的确是臣看人有误,今酿成大祸,臣自知有用人之失,此责,臣愿一人担之。但旁的欲加之罪,臣惶恐,还请太后娘娘明辨。” 姜太后本欲直接回话,但看了一眼边上的温瑜,再想开口时,却听温瑜问话道:“敢问相国要如何担?” 她声线冷漠清透,响彻在大殿,好似严冬挂在檐下冰棱叫玉石击碎。 满朝文武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窝都莫名爬上了一股凉意。 没有人应声,温瑜便继续问:“两万北魏将士被坑杀于马家梁山下,我梁军主帅叫人以毒箭射伤命垂一线,麾下将士被一路追杀死伤无数,北伐数月所打下的城池尽丢,两大开国老臣,其中亦有本宫的老师,为阻裴颂大军和窦建良叛军南下攻势战死于瓦窑堡……这数万条人命,敢问相国拿什么担?”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线陡扬,眸光冷且锐,隐隐透着戾气。 纵然有珠帘遮挡视线,但朝臣们还是被温瑜身上那一刻所迸发出的气势所慑住,满堂依旧维持着死寂。 姜相立在下方,脸色有些难看,他给姜太后递了个眼色,同样被温瑜那些话所震住的姜太后这才反应过来,截断话头道:“哀家知王后痛失恩师,心下哀恸,姜相用人之过,哀家和王上必会从严追究,绝不姑息,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再调兵多少去梁地,派何人领兵,又如何平息梁地内的流言,给梁营和北魏多少赔偿等诸多事宜,捋出个章程来,王后以为如何?” 温瑜轻扯了下嘴角,面上却无笑意:“母后说的是。” 到了这步境地,姜太后自然也不在乎温瑜是当真认同她那话,还是含讥带讽的敷衍了,她环视群臣,问:“诸位爱卿可有主意?” 真正到了出谋献策,不再是一味追责的时候,朝堂上反而安静了下来,臣子们偶有小声交谈议论,却无一人站出来谏言。 太后望着这样一众朝臣,心下是当真觉着有些疲惫了,她按着一夜不曾好眠胀痛的额角道:“你们啊……” 话刚出口,一直静默立在文官最前方的齐思邈就出列道:“老臣有一计,可平息梁地舆情,也可助王后重揽梁地民心,重振两军士气。” 姜太后虽一向不喜王党的老臣们,却也知道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这些老家伙,她脸色缓和了些:“齐爱卿且说。” 齐思邈道:“同封王后为我陈国摄政长公主,对外称王上乃大梁驸马。” 此言一出,满堂具惊。 姜太后更是拂袖而起,盛怒大喝:“荒谬!” 她直接叫起了齐思邈名讳:“齐思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置王上和陈国历代先祖于何地?” 齐思邈手执笏板,恭敬揖手道:“老臣所谏之言,正是为了我大陈。” 温瑜先前劝齐思邈所说的那些,是每个陈国臣子心知肚明之事。 但齐思邈在朝堂上如此赤裸地剖出陈国当前的困境,愚忠的的老臣们不免还是恼羞成怒,和姜党的臣子们一道对其口诛笔伐,唾骂他此举同卖国无异。 心思活络的,面对放弃国号就可得到的一本万利大好局面,和耗尽国力内忧外患的死局,自是极为赞同齐思邈的法子,毕竟只是对外说奉温瑜为主,又没让他们把实权上交。 等温瑜诞下王嗣,他们可有的是法子扶持王嗣上位。 但愚忠党和姜党的骂声太甚,他们一时间也不敢轻易表态。 齐思邈的门生们,倒是十分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竭力为其辩驳,奈何比起骂言,声音还是太小,直接被盖了过去。 温瑜坐在上方旁观了这场闹剧,最终朝会以太后盛怒之下掷盏砸破齐思邈额角,扔下一句“此事明日再议”后拂袖而去结束。 待朝臣们神色各异地窸窣退去,齐思邈跪在大殿上,仍没有起身的意思。 姜相从他身侧走过时,出言嘲讽道:“往日齐大人总将忠君二字挂在嘴边,这风雨将来之际,齐大人倒是比谁都会找后路。 ” 齐思邈并未再为自己辨说,默然不语。 姜相嘲讽完那句,便带着一众党羽扬长而去。 齐思邈的门生们围上去,哀声唤着他“老师”,此时再说多少宽慰之言都只显苍白,门生们撩袍欲随齐思邈一齐跪,他却撵人道:“尔等无须与我同跪,回去吧。” 门生们自然不肯就此离去,同齐思邈交好的司空畏如何不知老友的盘算,叹息一声对那些年轻官员道:“都回去吧,莫叫他一片苦心作废。” 门生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在朝为官,多少能听出个话音,知道他们跟着在大殿上跪,兴许会坏了齐思邈的大计,这才不情不愿地都离去了。 大殿内再无旁人,司空畏对老友叹道:“都这把年岁了,何苦毁尽自己一世声名?” 齐思邈道:“舍我一人,给大陈博个来日,已是上苍让了半子,占尽便宜了。” 确如温瑜所说,以陈国的国力,已不够再支撑长线征战。 更何况初时他们梁、陈、魏三方兵马在大梁南境结盟,才够压着裴颂的兵马打,现如今,裴颂势头正盛,又多了窦建良手上的叛军,他们和梁军则是损兵折将、士气低迷,外加大失民心。 两方兵马以这样的境况交手,他们必败无疑,对外承认陈王乃大梁驸马,奉温瑜为主,才是破开此死局的上策。 但陈国若是就此放弃国号,陈王还以驸马自居,世人议起他们南陈,少不得讥嘲取笑。 齐思邈是要当那“独揽大权”逼迫陈王就范的“奸佞”,如此,天下人要嘲,陈国也可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他一人身上。 司空畏就是明白这些,再听他那话,才又是一叹。 今日朝会上虽是骂声一片,但稍有点眼力劲儿的都看得门清儿,有了齐思邈这个自愿当千古罪人的靶子,只待朝中各党的利益划分清晰,同意封温瑜为摄政长公主,就只是顺水推舟的事。 他想说什么,但话都卡在了喉咙里,终只在离开前道:“陈国若真能交至王后手中,重返中原,一统两域倒不是奢望。” 齐思邈依旧未语,蓄着长须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深得恍似刀刻出,他望着正前方漆金的龙椅和壁上浮雕,神情却出奇地平静宁和。 老友的话,更加佐证了他的想法,他的选择没错。 多少年了,太后和姜党都不曾看到那国库空虚后岌岌可危的民生,从大梁而来的那位王女却看到了。 静了不知多久,大殿内再次响起脚步声,齐思邈没有回头去看,只听见脚步声的主人吩咐道:“铜雀,去为齐大人请个太医来。” 依旧是那清冽如新雪的嗓音,只是少了些先前在朝会上的冷意。 温瑜散朝后并未急着回召华宫,而是在后殿歇了一盏茶的功夫,等前殿人都走完了才过来的。 她行至齐思邈跟前,说:“叫大人受苦了。” 齐思邈额角的血迹已干涸,苍老干瘦的身躯纵是跪着,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似一株枯老却依旧屹立的苍松,他道:“老臣做这些,并非是为了公主,而是为我陈国,不敢担公主受苦之言。” 温瑜当然知道他同意拥她为主,是为陈国考量。 但她最初以为,齐思邈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后,就会带着王党臣子们直接倒戈向她,如此即便太后和姜党反对,鉴于窦建良这个姜氏党羽的叛变之失,王党大臣们也能在朝会上占上风。 哪曾想,他竟用了这样的方式,去保南陈所剩无几的名声。 有一瞬,她竟在齐思邈身上看到了几分李垚的影子,一样的固执,又一样试图用那垂垂老矣的双臂,去托起将倾的山河。 温瑜心绪难得复杂,道:“无论如何,瑜的一声谢,大人担得起。” 纵是利益博弈后的结果,但换做朝中其他大员,未必就有此魄力应允她的要求,再以这雷厉风行之势促成一切。 她想回梁地,想诛杀裴颂,一刻也不愿再等。 温瑜离开大殿后,径自回昭华宫,凤辇行至中途,被灵犀宫的人截下:“王后娘娘,太后请您去灵犀宫小坐片刻。” 姜太后会找她,温瑜并不意外,浅一颔首道:“带路。” 第134章 “你腹中所出,必须是…… 温瑜走进灵犀宫的小佛堂时, 姜太后正跪在蒲团上礼佛,殿内霭霭烟雾弥绕,槛窗紧闭, 光线暗沉。 她立在殿门处, 身后倾进的天光斜长一道, 直铺至姜太后所跪的蒲团下方:“太后寻我, 是已想通了齐大人在朝会上所谏之事?” 经历了中秋宫宴上的那场设计,再有窦建良叛变背刺梁营,而今私底下,即便是名头上的敷衍, 温瑜也不愿再称姜太后一声“母后”。 姜太后双手合十礼佛间,闻得此言,眉心不由狠狠一蹙,纵然闭上了双目, 面上也隐有怒色浮现, 但到底是先将这股气性按捺了下去, 拜完佛,由身边的嬷嬷扶着起身, 到一旁的檀木榻上落座后,才睥眼看向温瑜:“你倒是好手段,竟说动齐思邈也转投了你。” 温瑜波澜不惊:“非是瑜手段过人, 不过是在这满朝蝇营狗苟之辈中,还有齐大人这等一心为民之臣罢了,太后又何必自欺欺人?” 姜太后面色骤然难看,重重一拍檀木榻的扶手:“舍我陈国百年基业,到你这梁女口中,竟成了是为我陈国百姓?好一张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利嘴!” 温瑜眸色转冷:“太后既如此自满陈国国力, 大可在当前的情况下,继续进军梁地,梁地的仗虽会打得辛苦些,但我大梁的军队一时半会儿也还打不散。后续梁地陈军的军资拨不出,就不知太后娘娘是要舍这支入梁地苦战的陈军,还是要冒着百姓揭竿起义的风险加重民税了。” 她语气轻缓如拂面和风,只尾音透着凉意:“瑜想提醒太后的是,这非是百年前的关内,叫西陵和南陈周边那些部族寻到一点血腥味,他们可是会生扑上来将尔陈国最后一块骨头也啃食殆尽的,娘娘和姜相若还想着真到了那一步,效仿先祖保留王室血脉迁逃避祸,就是个笑话。” 姜太后抓着檀木扶手的手用力到筋骨绷白,强硬道:“不必危言耸听,你能说动齐思邈,除却被你用来扯大旗的民生,还拿了吾儿子嗣说事吧?但他日王党大臣们若知你腹中所出,非我陈国王室血脉,且看谁还服你!” 温瑜唇角微翘,反唇相讥:“瑜也很想知道,大臣们知晓太后和姜相当年铲除先王所有王嗣,扶持了一阉人上位这般多年,是何反应。” “你!” 那话实在是太过难听,姜太后饶是再强的心性,也禁不住激了,喝道:“温氏!你真当哀家治不了你了吗?” 跟在温瑜身后的昭白和铜雀眼神皆是一凛,不动声色扫视着佛堂两侧紧闭了门窗的偏殿,浑身肌肉绷紧,如随时要跃起的虎豹。 温瑜语气没有半分变化:“太后有何手段,大可都对本宫用上。” 她抬起眼,平静地同姜太后对视:“但本宫若命丧尔陈国,尔陈国和裴贼狼狈为奸的名声可就成了,窦建良,就是得你陈国授意,才转投的裴颂、坑杀盟军!我梁营臣子,即便是同关外诸部乃至西陵结盟,也会叫你陈国血债血偿!” “太后若是想效仿窦建良投诚裴颂,躲进关内寻求庇护,可一样是自毁百年基业,还平添骂名。” 姜太后紧抿双唇不语,胸口剧烈起伏着,俨然是气得不轻,却又无处出这口恶气。 她方才那话也就逞了个一时口快,她当然知道不能动温瑜,当初付出了那般大的代价,才促成的两国结盟,今要是动温瑜至使两国结仇,那才是真正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温瑜似也有些累了,垂下长睫:“我温氏菡阳今还站在此处,便是还愿同尔南陈谈,裴贼于我有着杀父杀母杀兄杀师杀侄之仇,我所求,不过是在这场残局里,重蓄起最大的力量,予他裴氏重击,又尽可能地保全两地子民。” 说罢也不看姜太后是何神色,转身道:“无论南陈同不同意齐大人今日在朝会上所提封本宫为摄政长公主一事,本宫都要启程回梁地主持大局,太后和姜相可在本宫启程前,重新相商,给本宫一个答复。” 温瑜已快走出大殿时,身后响起姜太后依旧强硬、却又带着些许认命意味的沉重嗓音:“你腹中所出,必须是我姜家血脉。”- 温瑜步下灵犀宫前的石阶时,和一身羽林甲拾阶而上的姜彧碰上。 自中秋宫宴后,这还是二人仅有的一次碰面,姜彧比以往更加避嫌,见到温瑜后,便退至一边抱拳颔首见礼:“恭送娘娘。” 他视线低垂,只望着自己脚下那片地。 温瑜在一众青云卫的簇拥下,目不斜视走下了石阶,纵然秋风又起,却不甚能吹动她身上那件做工繁复、衣料质地厚重的翟衣,唯有发髻上的金凤步摇,在行走间晃出细微的弧度。 待温瑜走远后,姜彧才直身望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随即继续拾阶步入灵犀宫,见到闭目在佛堂蒲团上捻动念珠的姜太后,唤道:“姑母,您找我?”- 一直到回了昭华宫,昭白才唤了句:“公主……” 温瑜径自走向寝殿,吩咐道:“替我更衣。” “铜雀,你去司礼监走一趟,给李太监传句话。” 两名青云卫替温瑜褪下了身上繁重的华服,又摘下了同那身翟衣作配的满头珠翠,三千青丝再无任何束缚地垂落下来,温瑜才觉被扯了一上午的头皮舒缓了些。 她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眼见青云卫拿来的一身她素日里常穿的宫装,道:“寻身能出宫的衣物给我。” 昭白困惑道:“您要出宫?” 温瑜望着镜中的自己:“太后虽做让步,但她和姜家、乃至王党的大臣们未必就真甘心让本宫当他们陈国的‘摄政长公主’,本宫在南陈的根基,也算不得稳,此趟回梁地,少不得再生变故,需得提前部署。” 她答应了太后的条件。 姜家于南陈,无异于食根之蚁虫,但姜家早已成了气候,靠着彻查户部的账和追责窦建良叛变一事,尚且无法一举将姜家摁死,更何况还有姜太后在宫中帮着运作。 大敌当前,唯有让姜家先有所收敛,一致对外,至少在她诛灭裴颂之前,不要再背地里给她使绊子。 用一个姜家子嗣的饵稳住姜家,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但有了这个饵,却并不代表,太后和姜家不会在南陈架空她的摄政之权,她必须在回梁地前,留些后手。 昭白和铜雀闻言脸色具是一凝,都知局势紧迫。 铜雀问:“您要我向李太监传什么话?”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对,忙道:“不是……那李太监不是陈王身边的人么?奴婢派人盯了他许久,他还常去灵犀宫,似乎也是太后那边的走狗。” 温瑜道:“那是个聪明人,从中秋宫宴那会儿,就在给自己谋退路了。”- 一个时辰后,昭白拿着温瑜的令牌,赶着马车,堂而皇之出了宫门。 她时常行走宫外帮温瑜办事,温瑜来到陈地后,同姜太后的几场交锋,又都是姜太后落败,再者昭白对外也不似个好脾气的人,宫门处的守卫们自不敢触她们这些王后身边人的霉头,每次都是查个腰牌就放行,态度很多时候甚至称得上恭敬。 未免被人尾随,主仆二人中途仍是换了辆马车后,才去了王都内最负盛名的酒坊望月楼。 温瑜戴着帷笠被小二殷勤地引至楼上一所雅间门前,待那店小二走后,昭白叩响房门,雅间的主人亲自前来开门,却是方明达。 他迎了二人入内后,又差了机灵的仆人在门口把风,折回房内见仆从在给温瑜沏茶,忙接过亲自替温瑜沏上,肥胖的脸上堆着笑:“回陈地数月,忽得娘娘传唤,小臣实在是不胜惊喜惶恐。” 温瑜在主位落座后并未摘帷笠,方明达沏的那盏茶,她自也没动,道:“听闻方大人近日遇上了些麻烦。” 方明达沏完茶后坐回原位,听出了温瑜话里的话音,当即卖起了惨:“罪宦一事牵扯至户部贪账,朝野动荡,少不得也殃及池鱼,波及到了礼部,小臣人微言轻,只盼后边三司会审下来,能还小臣一个清白。” 彻查户部的账目,必然得查到同户部有账目来往的其余五部,方明达在礼部任侍郎一职,礼部尚书是姜相一党的人,他自然也得跟着站队。 只是他为人除却圆滑,还一向谨慎,他知道户部的烂账积重之下,终有一日会被暴露到明面上来,必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上司又是个贪得无厌的,他若不跟着捞些油水,定不会被上司当做自己人,反会对他心生忌惮。故而方明达贪是跟着贪了些,但其贪的数目追究下来,只会被发落去偏远地,还不足以丢掉乌纱帽。 可王党大臣们开始查他们礼部和户部的账目之际,上司却把多笔账目都构陷到了他头上,誓要让他当那个替罪羊。 在窦建良叛变之事还没传回南陈时,方明达堪称焦头烂额,他被革职在家期间,也暗中往姜家那边跑了多次,但王党大臣们,这次明显是铁了心要姜家栽个大跟头,借机拔出一批姜家党羽。 姜家一番权衡之下,已然是舍弃了他们礼部。 方明达向姜家求救,得到的只是一个可保他妻儿老母的答复。 剩下的姜家虽没说,方明达却也清楚,他若是胆敢将姜家的事透露出去半个字,只怕供词还没拿出大牢,他全家老小就得在地府相见了。 为了能在革职期间也知道些朝堂上的最新消息,以便想法子自救,他接连半月都在得月楼买醉,实则是打探消息。 今晨朝会上的事刚传入他耳朵,温瑜的青云卫就暗中前来通知温瑜要见他时,方明达就把温瑜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温瑜道:“据我所知,礼部的多笔贪墨,可都是大人所为。” 方明达当即“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对着温瑜叩首道:“王后娘娘明鉴,小臣当真冤枉啊!” 留了两寸余宽透气的窗缝处,吹来微风浮动温瑜帷笠上垂下的白纱,她不急不缓道:“说你冤枉,本宫倒也信几分,毕竟礼部吴尚书所贪银两,都不如方大人你。” 方明达“咚咚”几声,又是几个响头重重磕在了地上,额头已浮肿见血印,哭道:“求王后娘娘救救小人,昔日前去梁地接亲的种种,当真半分不是小臣本意,小臣也是听吴尚书和姜家那边的示意行事……” 温瑜道:“本宫可保你,但你能为本宫做什么?” 方明达把心一横,表忠道:“若能为娘娘所驱使,小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温瑜说:“行,那你就继续留在礼部,官阶会降上两级,去太学讲学。” 方明达狂喜之至,忙道:“小臣谢过娘娘!” 温瑜淡声打断他:“本宫的话还未说完。” 方明达一怔。 温瑜道:“本宫保下你,不会让姜家那边有任何察觉,毕竟齐大人那边也不甘如此大费周章,只拿你一个礼部侍郎就结案。本宫要你在姜党那边做本宫的耳目,再于太学暗中培养些可为本宫所用的仕子,可能做到?” 方明达略显结巴地回道:“能……能做到,可……可小臣官职连贬两阶后,只怕姜相那边不会再将要事指派给小臣……” 温瑜道:“你安心蛰伏,好生在太学任教,一旦有了消息,及时知会本宫即可。” 王党大臣们扳倒礼部尚书后,接下来坐到礼部尚书这位置上的,必是王党的人,温瑜给方明达安排个去太学任教的差事,算是帮他避开了王党尚书上任后的三把火。 而姜相老谋深算,发现自己在礼部还有一颗棋没被彻底拔除后,定也不会让这颗棋闲置,反会筹谋着怎么利用这颗棋,夺回礼部。 方明达自是连连应声。 温瑜起身离开,他又是一路亲送至门口,温瑜在昭白拉开房门前道:“对了,本宫已在宫中给你找个帮手,以免你被姜家那边试探,递了假消息中计;你家眷那边,本宫也会差人替你保护。” 方明达千恩万谢送走温瑜后,合上房门时冷汗爬了一背。 这位大梁王女,可谓是将恩威并施用到了极致。 什么在宫里找帮手,以防他被姜家试探中计,那分明是在警告他,别耍花招,她还有旁的耳目可知消息真假。 至于差人保护他家眷,这也是变相地捏住他命脉。 方明达扶着门大喘气一阵后,终是认命接受了这一切。 纵然身家性命还是被人握在手中,但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暂且也还不用明面上同姜党对上。 再者,这大梁王女有如此手段,同太后和姜党斗法到最后,胜的是她也说不定。 自己若得了她重用,往后仕途可就有望了。 第135章 “我亲去北境一趟。”…… 司礼监。 李太监中秋宫宴称病, 陈王又出了那档子事,姜太后随后发作陈王身边的宫人时,自然也没绕过太监。 他掌印之职, 现由下边的秉笔太监代理, 姜太后说是允他赋闲养病,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他李太监这是开罪了太后和姜家,今后也得坐冷板凳了。 宫里惯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他刚失势时,底下人忌惮他从前余威, 倒也还不敢放肆,但时日一长,人心就慢慢显露了。 从前那些嘴巴抹了蜜一样“干爹”、“干爷爷”地捧着他的小太监们,无一不是麻溜地另找了靠山, 昔日伏小做低仰他鼻息的那些个管事太监, 一个个的也都想骑到他头上去拉屎撒尿做威风。 院子里只剩一个从前就被排挤捉弄的傻愣小太监, 照旧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他。 偶尔被其他小太监捉弄羞辱了,那小太监也不知生气, 只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这日小太监抱了木盆去井边打水洗衣时,李太监懒洋洋坐在檐下晒太阳,倒是半点没有失势后的焦郁失意。 他睨着小太监后背上的几个脚印子, 知他必然又是被人给欺负了,开口道:“小顺子,这院里的人都另寻出路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那叫小顺子小太监埋头用力搓洗着衣物,直愣愣回道:“都走了,就没人伺候老祖宗了。” 李太监被这话引得发笑, 似又觉着这个回答很是新奇,问:“你留下,就只为了伺候我?” 小顺子点了点头。 李太监嗤道:“没了权势的老祖宗,可就不是老祖宗喽,也就你是个傻的,跟着我,奔什么前程?” 小顺子俨然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认死理道:“老祖宗就是老祖宗。” 李太监被再次被他这话逗笑,目光却蔼善了几分,正要说什么,便见铜雀大步走进了院中:“李公公好雅兴。” 上回李太监藏拙扮愚,在铜雀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再见,倒是跟个没事人一般,笑呵呵起身相迎道:“稀客啊,铜雀姑娘竟屈尊来了杂家这破落院。” 说罢又吩咐起那小太监:“小顺子,看茶。” 铜雀来之前已被温瑜提点过,自然不敢再小觑李太监,道:“茶水就不必喝了,我今日来此,是想代我家公主向公公传句话。” 李太监笑吟吟将身子伏低了几分:“奴才洗耳恭听。” 传的是温瑜的话,他以奴才自称,已是不动声色的示好。 铜雀道:“李公公是这王宫内的老人了,当知何为顺势而为,顺时而为,此王宫,也早非彼王宫了,公公说是么?” 李太监依旧笑呵呵的,和气如一面团:“老奴知晓贵主意思了,在此谢过贵主。” 等铜雀离去后,李太监背着手慢吞吞踱步回檐下的胡椅上,小顺子忽道:“老祖宗又要出去当差了么?” 李太监瞥过小顺子那张忠实木讷的脸,讳莫一笑:“你这傻小子,有时候倒也机灵得很。” 中秋宴后太后会发作于他,俨然是知晓他清楚陈王那边另有盘算,却并未如实知会,这才使得太后在中秋宴上的筹谋失败。 此事明面上是他在陈王跟前当差,夹在了姜太后和陈王中间,两边的主子都不敢得罪,故才出此下策。 但深究起来,无论太后还是陈王,那一计真正要对付的,都是温瑜。 他未参与中秋宫宴当晚的谋事,实则是给自己在温瑜那里留了一条退路。 如今虽在太后和陈王那边都失了势,但比起当晚帮着陈王掺和的羽林卫副统阖府被抄的下场,他这一时的冷遇,当真是不痛不痒。 很快姜太后也会明白,他在前朝和后宫经营了这么多年,方坐稳掌印的位置,自是有他道理的。下边那些个妄想将他取而代之、一步登天的东西,早晚会捅出篓子来。 他坐回胡椅上,悠悠晃着,教诲般开口:“在这宫里,要想活得长久,就得把招子擦亮,那些个不能开罪的人,纵是自扒一层皮,也都一个莫去开罪。否则……任你生了几个脑袋,一样不够削的。”- 南陈封温瑜为摄政长公主的消息传回梁地时,坪州秋意已浓。 范远负伤仍在休养中,忻、伊两州被裴军围攻多时,危急之际陈巍亲赴战场,总算是暂且稳住了形势。 李洵带着谋士们将南陈奉温瑜为尊,陈王自降为大梁驸马的消息一散播出去,梁营内先前还浮动的人心立即稳固了下来,民间对梁营的骂声也下一子弱了下去,梁军上下士气大振,一切总算是有了转机。 几日后,温瑜携南陈新拨的两万大军抵达百刃关,李洵带人去城门处相迎。 秋风卷着黄沙涩眼,他远远见着温瑜由人扶着从马车中走出,眼眶便已不自觉酸涨,怕当场涕零起来,才忙揖手俯身拜了下去:“范帅伤势未愈不得车马劳顿,陈大人又去了忻州督战,下官李洵在此迎公主回梁!” 他身后的坪州臣将们,也都跟着揖手折身拜了下去:“恭迎公主回梁!” 温瑜步下车辇,亲自上前扶起李洵,见对方遏制不住地红了双目、泪眼婆娑,他身后的臣子们亦是满目哀切,想到恩师的死和梁地这短短月余里的诸多变故,心中不免也是大恸,眼中同样有了红意,哑声道:“听闻已从裴颂手中夺回了老师和尉迟将军的尸骨?” 百刃关城楼外枯褐的桦叶被风卷起,落在地上变成了坪州忠烈堂青砖上的冥纸。 李垚和尉迟跋的灵柩并放于灵堂中央,漆黑棺木上都缠绕着白绸冥花。 李洵引着温瑜步入灵堂,哀切道:“令公和尉迟老将军……战死于瓦窑堡后,裴颂怒手中兵马折损了近万余人,为重振士气,也为恐吓我等逃回太阿山后的梁军……将令公和尉迟老将军尸首挂于瓦窑堡城楼上曝尸泄愤了数日,后裴军继续南下时,又以尸首做饵诱我等出兵,谭毅将军受激之下带人去追,遇伏侥幸才捡回一条命,忻州告急,陈大人亲往后,也是一番苦战,再有周贤侄发动白鹿洞书院的学生们做文章声讨裴颂,这才得以夺回令公和老将军尸首……” 说到后面,已几度哽咽抬袖擦泪。 温瑜望着棺首上巨大的“奠”字,心口似被源源不断地灌进了铅水,沉甸甸地坠得她整个胸腔都发疼。 眼眶涩刺,整个眼周红得似要溢血,眼中却干痛得掉不出一滴泪来。 除却初闻噩耗那日,她大悲之下泪滚如珠,后来双眼痛涩欲瞎,却也再流不出一滴泪。 只有那钝刀割肉一般的锥心之恸,伴着回忆一寸一寸地剐着心口那团血淋淋的糜肉,叫她从初时的痛不欲生,到后来趋近麻木。 或者说,在南陈时她总是太忙,忙着同太后和姜家斗法,忙着从朝堂上分权,忙着重蓄起力量攻回梁地找裴颂复仇,根本没足够的时间去歇斯底里悲上一场。 于是此刻站在这挂满白幡的灵堂里,心口那紧缩做一团的血肉,所牵动的神经,才叫她每一寸骨血都尖嚣着这身躯已无法承受的痛楚。 那老者从前教授她国策政论的情形,也在这巨大的痛苦中,于眼前一幕幕清晰,或语重心长彻谈,或各执己见争辩…… 他们师生二人,一样的固执,又一样的强硬。 她出关远赴南陈那日,车驾行过城门外官道的大弯时,她撩起车帘,看到过城楼上那道拄拐的苍老身影。 是以谭毅送亲返程时,她也曾想托他带句话给那老者,却终未能明说。 哪料当日车马经行间对乡关城楼上的匆匆一瞥,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胸腔里尖嚣的锐痛明明已达极限,却仍在继续堆叠,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撕开那团血肉,从里间挣扎破出。 或许是仇恨,亦或许是懊悔,在这一刻苦尽喉头。 侍从取了三炷香递与温瑜,温瑜没接,她哑声说:“吾师与老将军,应受我一跪。” 君无跪臣之礼,但她跪的是自己的老师,是用己身性命,给大梁生生又续了一口气的山岳忠骨。 风不止歇,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作响,亦吹得满院冥纸纷飞胜雪。 温瑜跪在灵前的蒲团上,久久不曾起身。 后来李洵带着臣子仆从们都避了出去,她依旧只是跪着,哭不出,亦许不出任何复仇的壮志豪言。 直到日沉西山,双膝麻木刺痛,她才轻声说了句:“老师,您教瑜的《贞和政要》,瑜还有诸多不懂之处。” 秋风穿庭而过,除却庭外林木的沙沙声,天地间再无任何回响。 温瑜沉默着,终于垂下头去,喉间发出“嗬”地极尽痛苦又极尽嘶哑的哽声- 李洵再次见到温瑜时,已是晚间。 她还是白日抵达坪州的那身素色罗衣,神色间透着疲乏,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亦或者说,是早习以为常。 此番接见坪州众臣子,主要是为更细致地了解当前局势及诸多政务。 得知北魏正陷苦战,对于他们送去的致歉文书,又一直没予回应,温瑜一番思量后道:“伐裴贼,南北两镜依旧需要拧成一股绳,昔时陈、魏两方的结盟,是我一手促成,魏歧山在南镜的两万大军却叫窦贼背后捅刀坑杀,此仇于他魏氏而言,必然无法轻易揭过,我亲去北境一趟,向他魏氏致歉,重商结盟大计。” 第136章 人间太岁神 李洵忙道:“万万不可!” 他满面忧色:“纵然马家梁的惨案是窦建良那狗贼所致, 我梁营也深受其害,可他魏氏迄今未给我梁营任何回信,分明是对我梁营有怨, 能不能重交于好尚难说, 公主此时亲去北境, 太冒险了些!” 其他谋臣也道:“李大人所言在理, 此去北境路途遥远,裴颂现于南北两境又屯兵数万,若叫其得了风声,公主就是身陷万千陷境啊!” 温瑜却是主意已定, 道:“诸位大人也说了,魏岐山至今未回信,乃是对我梁营有怨,他如今腹背受敌, 正值艰难之际, 若要同其冰释前嫌继续建交, 此乃最佳时机。” 两只飞蛾扑扇着双翅绕飞在烛台边上,她沉静的眸中映着那憧憧烛火:“自锦州落败以来, 底下将士们心中也都堵着一口气,急需一场胜仗,将那口恶气舒出去, 天下百姓也需要一场胜仗,来重拾对大梁的信心。” 此言一出,在座的臣子们一时都无话。 在南陈的消息传回梁地前,整个梁营上下都是紧绷的,只是有陈巍、李洵等上边的臣子强硬镇着,又有周随走访南境各大书院, 在一片骂声中为梁营争得一两声正义之言,才没出大乱子。 现在南陈奉温瑜为尊,发兵往梁地要缉拿窦建良那叛国之贼,梁营上下无一不是从初时的压抑转为了亢奋。 但无论是郁愤还是亢奋,都需用一场胜仗宣泄出去,否则久压之下,浮躁的军心必会反噬到梁营。 温瑜见臣子们都沉默了下来,继续道:“南陈新拨的两万大军已至坪州,同前线梁军汇合后,就可从南境全线反攻裴颂,届时本宫会再派人手前往奉阳营救嫂嫂和被关押的大臣们,如此便可扰乱裴颂视线。” 臣子们见温瑜早已将一切部署周密,一时两两相望,颇有些不知再如何劝阻。 只李洵仍是担心温瑜安危,焦忧道:“魏岐山那边若是发难……” 温瑜道:“马上入冬,关外蛮子对燕云十六州的侵扰非是一时,会一直持续到明年春至。裴颂能在月余前就从北境战场抽调出三万兵马运粮南下,做局引范元帅他们上套,必是一早就知晓蛮子的行军动向,若说他同关外蛮族没有勾结,魏岐山怕是第一个不信。现唯有梁、陈两军在南境拖住裴颂主力,他北魏才可撑过即将到来的寒冬。便是为了大局考虑,魏岐山也不会在此时选择同我大梁为敌。” 她长睫微垂,沉默了一息,才继续道:“那两万魏军将士被坑杀于马家梁,本宫心中亦有愧,无论如何,都当亲赴北境去赔这个罪的。” 是因她在中间做了那根纽带,才让陈、魏两方结为了盟友。 然他魏氏将后背交付,换来的却是南境两万将士的惨死。 魏岐山对她梁营如何不怨? 北上事宜,在这场夜谈后,基本上是敲定了。 为隐蔽行踪,温瑜此行不能带太多兵马,且还需乔装一番,至于乔装成什么,李洵和谋臣们商议来商议去,无论怎样都觉着不妥,一时没定下个结果。 乔装成商队路上十之八.九会被山匪所劫,平添事端,毕竟商队所能带的人马有限,在沿途匪类眼中是只肥羊。 乔装成难民和商户同行,虽是能多派些人马了,但商户的车马依旧有被沿途匪类所劫的风险,且商户有着车马,还一直和难民同行,也足以惹人生疑。再者,乔装成难民们的将士们,兵器也不好携带。 谋臣们正焦头烂额之际,李洵忽地灵光一现,一拍脑袋道:“可扮做去他魏营投诚的义军,如此一来,既可多派些人马护公主周全,也无需在将士们所带兵器上做遮掩,还能震慑沿途宵小,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当即赢得了一片赞同声。 “此计甚妙!瓦窑堡一战后,据闻就有一支通城义军在裴颂和窦建良追缴下,一路北上奔去了魏岐山麾下,后我大梁叫那裴贼散布谣言抹黑,北境幽州又在蛮子强攻下告急,南境不少义匪义军也都陆陆续续赶往北境支援,公主此行扮做义军,必不会引得裴颂生疑!” 温瑜却是从那话中抓到了些蛛丝马迹:“裴颂攻打瓦窑堡时,窦建良也带着叛军同往,瓦窑堡距通城两百里地,通城义军北上时,裴颂和窦建良手上的叛军,应在往南继续行军,怎会往回追两百里地,去堵那支义军?” 有幕僚回道:“当时那支义军就在瓦窑堡附近。” 温瑜骤然抬眸:“那支通城义军是专程去瓦窑堡协助我梁军的?” 底下谋臣们彼此相视一眼,似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为难:“这……当日惨烈一役,瓦窑堡梁军全军覆没,令公和尉迟老将军最后命人送回的信报中,也并未提及有援军一事,那支通城义军究竟是何缘由出现在瓦窑堡附近,又是如何在裴颂和窦建良的围剿下逃去北境的,便也不得而知。” 温瑜一听这话,便知是当时战局混乱,梁营又接连打了两场败仗,再有强敌压境,军中上下人心惶惶,未能顾上绕过裴军的布防去打探消息。 梁营的兵马,除却陈巍手上的坪州军是守关多年的正规军,有应对大战的作战经验,其余兵卒都是这大半年里新征入伍的流民,面对一时败局,军心极易溃散。 换在往日,斥侯打探消息不利,她当诘问一二,但在当时主帅重伤、两大肱骨老臣身亡的情形下,梁营上下都惶惶不可终日,的确已不能苛责太多,温瑜终只提点道:“接下来反攻裴贼,各方兵马动向的打探上不可含糊。” 底下谋臣们自知此话是隐晦的敲打,忙连连应是。 温瑜又问了些关乎三州一郡秋收田税、现下的流民安置、各大匠器营的服役情况、以及应征入伍后锐减丁税的事宜,直问得答话的臣子们在底下抬袖擦了好几回鬓边的冷汗,子时的梆子声敲响,才放了一众人回去。 臣子们如蒙大赦,一刻不敢多留地告退,只李洵面带踌躇,迟迟未起身。 温瑜注意到了,宽慰道:“这些时日,李大人也受累了,时辰已不早了,大人早些回去歇息。” 李洵似做了一阵挣扎,才在温瑜挽着披帛起身欲离去时道:“通城那支义军,臣料想应是萧将军的人马。” 温瑜顿住脚步,回首看向他,一语不发,清丽的眉眼在颤动的烛影下有种说不出的威仪。 李洵自知自己所言有欠妥当,但已起了头,后面的话也就好出口多了,他折身揖手道:“周贤侄从雍州逃出后,臣便一直有遣派人手去寻萧将军,只是一直无果。后来通城义军突起,同境内几支匪兵打得有来有回,臣心中有了疑窦,奈何还未探明心中猜测,军中就生了变故。瓦窑堡一战后,得知那支通城义军那期间正好出现在附近,是以臣料想应是萧将军带人前来相助!” 李洵说罢目光哀切地抬起头来,却看不清那一刻温瑜半侧着首,映着烛火昏光的面上是何神情,只听见她说:“既未探明,此事便还有待商榷,先莫要声张。” 李洵望着温瑜出门的背影,张嘴还欲再说什么,猛然间想到萧厉已去了魏岐山麾下,到了喉咙的后半截话,便不自觉地咽了回去。 是了,纵然当日真是萧厉来援,那也是他大义,被他们冤做叛徒、以毒箭伤之险些丧命后,仍愿在梁营多艰时施以援手。 但对方如今已有了去处,往后愿不愿回梁营也还难说,他们此时对外同萧厉表现得亲厚,便是让他在魏营难做。 李洵先前只想着尽快找到萧厉,劝他回梁营,一时未能想到这层面来,他再看向温瑜离开的方向时,眼中不由生出无限唏嘘。 公主……正是顾虑到了这些吧?- 昭白随着温瑜一道往回走,她先前同温瑜一道在议政厅内,李洵最后那些话,她自然也是听见了的。 这一路温瑜都异常沉默,瞧着似没受半分影响,昭白却清楚地记得,萧厉离开坪州和自己带回他死讯的那两日,温瑜都彻夜未眠。 从前她对萧厉成见颇深,是因得知温瑜南下时,遇险后只有他一人随行护卫,在坪州那些时日,对方不经意时看向温瑜的眼神,又实在称不上清白。 身为下属竟敢觊觎王女,她自是怒不可遏,逮着机会就敲打。 今日听李洵说完这些,再忆起萧厉离开坪州和自己带着青云卫去锦州截人时的情形,昭白心中不由也变得复杂。 隔着毒箭之仇,对方尚能不计前嫌在梁营有难时出手相助,不论其目的在何,这份大义足以叫人敬重。 只可惜天意弄人。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无论是公主,还是他萧厉,也都无任何退路可言了。 昭白微抿了下唇,正想对温瑜说什么,却见前方院落门口立了一人。 檐下的灯笼将那人的影子投在覆了秋叶的青石地砖上,斜长一道,浸着秋夜寒意的银白甲胄上,凝着一层细小雾珠,似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温瑜回来,姜彧抱拳开门见山道:“听闻公主要亲自前往北境?” 自从被姜太后谈话,又指派他此番跟着温瑜一道前往梁地,姜彧自己反成了避嫌避得最凶的那个,平日里若无要事,决计不往温瑜跟前凑。 像这般在夜里寻温瑜,还是头一遭。 夜风寒凉,温瑜肩头压着苍青色的雀羽大氅,黛山秋水般眉眼在月下似也冷淡了几分:“两万魏军将士在马家梁被坑杀,本宫总要给魏岐山一个交代。” 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是南陈叛将窦建良,南陈若要阻她北上,是最没有立场的那个。 但姜彧似乎并不是过来劝阻温瑜的,听到她说要为那两万将士的惨死给魏岐山一个交代,俊美的脸上闪过些许难堪和旁的复杂情绪,垂下眼道:“此时北上危险,公主若执意亲往,末将必须同行,以保公主安全。” 昭白知道太后和姜家的计划,神色一冷,刀子一样的目光从姜彧身上狠狠刮过。 对于她的敌意,姜彧不为所动,只等着温瑜的答复。 “南境反攻裴颂在即,姜统领不留于军中坐镇?”温瑜问。 姜彧依旧避开同她对视:“末将此行,首要任务是护卫公主周全,南陈两万兵马的调用之权,末将可暂且全权交与大梁。” 这个回答,的确有些出乎温瑜意料。 姜太后竟是让他即便将兵权暂交于旁人之手,也要时刻盯紧她的动向么? 倒是时刻做好了挟她以令梁地群臣的打算。 温瑜讥诮扯了扯唇角,拢着大氅走进院门,只留下一句:“姜统领随意。” 姜彧却在她进门时又问了句:“大梁此番遣派护公主北上的,可是那位萧姓将军?” 窦建良不知萧厉这号人物,姜彧却是在初来坪州迎亲时,便同对方交过手,那一场沙盘推演,实在是让他印象深刻。 但后来此人却突然销声匿迹,姜彧在温瑜启程往南陈前,便觉出异常来,只可惜几次试探,都叫温瑜挡了回去。 此番再入梁地,梁营上下更是再无此人任何消息,委实是奇怪。 温瑜背身站着,檐下灯笼暗黄的光落在她纤长眼睫上,茸茸一片,从那长睫下溢出的眸光,冷淡又清透,她答:“不是。”- 幽州。 灰蒙蒙的天,往下飘着零星细雪,落到地上不及融化,就被军靴踩成了一片泥泞。 近处的城楼和远处的敌营都还冒着黑烟,不过敌营那边黑烟更浓,下方攻城了一夜的蛮军,也如潮水般慢慢往回撤了去。 守城的魏将两手撑着城墙垛,兴致高涨朝撤走的蛮军骂道:“龟孙子们,这就走了?回来继续攻你廖爷爷的城啊!” 似有蛮军将领在马背上调转马头含恨看了城楼这边一眼,最后狠掣缰绳继续撤离,城楼上的魏将便笑得更开怀了些。 “烧蛮子营地里的粮草,这一出釜底抽薪之计,果真绝妙!”城楼上一道观战的幕僚们也不禁开口称赞。 那魏将廖江转头对着一身病气未退、只着轻甲上城楼观战的袁放道:“老袁,你这是从何处请了尊人间太岁神来助我?” 袁放摇头失笑道:“说来惭愧,我拖着这一身伤,本是要同那两万将士一道命丧马家梁的,幸得恩公搭救,才能活着回来见诸位。” 北地战事紧急,蛮子这月接连对燕云十六州数地发起强攻,袁放带着萧厉一行人到了幽州才知此地已快守不住,魏岐山又在先前一战中受了重伤,现已撤去蔚州。 北魏少君魏岐山之子魏平津在此守了几天,叫蛮子打得灰头土脸,嚷着再死守下去不是办法,要大军也尽快撤离幽州。 魏岐山麾下重将廖江是个直脾气,执意死守,扬言蛮子便是攻下幽州,那也是从他尸首上踏过去的。 有他以身作则在前线顶着,魏平津自然也不好再提撤离,只是以养伤为由,这两日一直在后方营地里没露过面,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君臣二人是杠上了。 但蛮子从昨日起攻势愈发猛烈,魏平津忍无可忍,终是带着他自己的人马先行撤走了。 廖江本已做好以死守城的准备,随袁放一道前来的那义军首领,却提出趁蛮子攻城时,他带兵绕去敌营后方烧他们粮草。 所有人都没抱希望,毕竟蛮子的粮仓所在地守卫森严,若不带上数千人马,根本攻不进去,但若是派了数千人马前去,又不可能逃过蛮子斥侯的眼睛。 故而当那义军首领只带几十骑出城时,廖江只当对方是夜郎自大。 可眼下灰蒙雪空下,敌营那边浓烟滚滚,可见是已成功烧毁了粮仓。 城楼上的众人在初时的狂喜后,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俱是望向了远处雨雪纷杂的来路。 忽而,那山坳的官道尽头急奔出几十骑来,远远瞧着身着蛮军服饰,却并未戴盔。 待这几十骑冲出后,山坳那边才又追出一支数百人的蛮军骑兵,一边朝着前边那支骑兵放箭,一边在马背上呼喝着什么。 城楼上的众人再次狂喜起来,廖江大喝:“开城门!派咱们的狼骑前去接应!” 随着幽州城内的北魏狼骑涌出,对面的骑兵似有所忌惮,不敢再往北魏狼骑弓箭射程内冲,纷纷扯住缰绳驭停了战马。 萧厉带着宋钦、郑虎一众弟兄,就这般在狼骑的掩护下,打马直接冲进了幽州城。 霎时间,城楼上下的魏军将士呼声震天——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国庆快乐哇~老规矩,评论区按个抓,大家和祖国母亲一起过节~ 第137章 “替我去向魏岐山送份…… 战马一路疾驰驶过城门冗长的狭道, 冲进瓮城后,萧厉和底下弟兄狠勒缰绳,逼得马儿将前蹄高高扬起, 才止住了继续前冲的势头。 马鬃尽数被雨雪湿透, 鼻息间喷出森森白气, 众人衣袍下摆和兵刃上亦都往下滴落着水珠, 眼神沉煞,喘息间呼出的一样是森白雾气。 这一路驾马狂奔,寒风钢针一样直往咽喉和心肺里刺,那滋味委实是不太好受。 上前去替他们牵马的魏军兵卒, 叫他们身上未退的杀伐气吓着,一时间竟不敢动作。 “取酒来!” 城楼那边传来廖江洪钟般的嗓音和豪迈笑声,他和袁放等一众魏军将领从城阶上大步走下,径直朝着萧厉一行人而来。 萧厉被雨雪沾湿的碎发, 先前被寒风吹得往后扬去, 这会儿略显凌乱地垂落在额侧, 无需任何修饰的一张脸,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凶性, 英气逼人。 他长腿一跨,翻身下马,在廖江、袁放一行人行至跟前时, 刚说了句“将军”,就被廖江大力一掌拍在了肩头。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廖江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同袁放道:“我方才还同你说此子乃太岁神,瞧这一表人才,应是那道观里供着的清源妙道显圣真君才是!” 萧厉抱拳,臂缚上溅到的血迹已在融化的雪水浸染下淡了些:“将军谬赞, 小子愧不敢当。” 说话间,亲兵已取了酒过来,捧给廖江道:“将军,酒来了。” 廖江又拍了萧厉肩膀两记,说了句“无需自谦”后,接过酒坛亲自启封,嗅了一口坛边的酒气,笑道:“这可是老子留着等得胜后庆功喝的唯一一坛杜康!” 亲兵们手捧托盘,将几十只酒碗聚到一处,廖江亲自给所有酒碗满上后,一把将空酒坛扔至地上,从托盘中端起一只酒碗,对着萧厉一行人豪气冲天道:“好酒当配英雄!廖某敬诸位!” 萧厉等人接过亲兵们送上前的酒水,朝着廖江一举碗后,俱是一口干下。 魏军将士们都在欢呼,廖江饮尽碗中酒水后,将空碗交与亲卫,召萧厉上前与自己并肩往回走,哈哈大笑道:“多少年没见着萧小友这样的少年英雄人物了,回头写与侯爷的战报上,我必替小友好生引荐!” 落后他半步的袁放忙抢话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自会据实报与侯爷!” “你不还得留在幽州养伤么!哪有我军中的流星马快?” “赶路这些时日,我身上的伤已休养得差不多了,你这幽州之危一解,我就得立马启程去蔚州向侯爷禀说南境诸多事宜了!” …… 当晚军中的庆功宴上,萧厉被人拉着喝至大半夜都没能脱身。 通州叫得上名号的弟兄们围坐在一起,郑虎打了个酒嗝儿,说话都开始大舌头:“咱……咱们这回是真出息了,魏军那边的人现……现在都对咱客客气气的。” 张淮端着酒碗和几个义军首领恭维完,坐回火堆旁时,白净的脸皮也已被酒气蒸得通红。 郑虎见了,大着舌头道:“军师你……你酒量不行,就……别跟着大家活儿一起喝了。” 张淮缓了一会儿酒劲儿,才揉着额角道:“过来敬酒的都是各地的义军首领,州君被魏营将领们绊住了,这些人敬的酒,总得有人去喝。” 郑虎一听就要起身:“我……我去!” 他起身都打晃,张淮示意坐在边上的人将他给按了回去,好笑道:“宋将军已替我顶了上去。” 郑虎睁着一双视物都已见重影的眼,环视了一圈,还真叫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同几个人碰碗对饮的宋钦,打了个酒嗝儿,继续磕巴道:“那……那就行。” 说罢已是脑袋一歪,倚着旁边弟兄醉死过去。 众弟兄见状不免又是一阵哄笑。 等宋钦回来,看脚下步子似也被灌了不少,火堆旁的通州弟兄已醉倒大半,他在张淮边上坐下时,一样嘶着气按了按略有些昏胀的脑袋。 张淮取下火堆上的小釜锅,倒出里边煮的东西递给宋钦一碗,说:“喝碗酥油茶压一压。” 宋钦接过喝了两口,胃里翻滚没那么难受了,才不无感慨地道:“先前也没见那些人如此亲厚。” 张淮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禾,清润的一双眸子映着跳动的火光,噙着笑意道:“州君靠着幽州这一战,必是要得魏岐山青眼的。前来投奔的各路义军,明面上是要帮着魏军抵御外敌,实则也都怕打没了自己手上的兵马,所以在战时,皆不敢出全力。毕竟幽州若是守住了,他们便是来援有功;幽州若被攻破,他们逃回南地,也能博个抵御过北境蛮族的美名不是?” 宋钦端着茶碗,摇了摇头,只说出一句:“当真狡猾。” 张淮面上笑意不减:“魏营那些人也不傻,且不提原本看不看得上那些野路子出身的兵马,知道来援的各路义军心底那点小算盘后,哪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如今咱们通州军成了义军中唯一跨进魏营门槛的,那些义军首领岂能不活络心思?” 这场北援之战最初虽是为共同抵御外敌,但在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任何私心都早已被放大。 义军首领们害怕自己手中的人马被送上前线去做替死鬼,也不愿手上原本的人马被拆分出去,打散重编入伍,毕竟那样他们就失去了一呼百应的能力。 在魏营的人马看来,则是这群打着来援助他们的旗号的杂军,不愿真正归拢于他们,又要借着那冠冕堂皇的名头,吃他们的军粮用他们的军资,真到了上战场时还畏畏缩缩,心中如何不窝火? 萧厉手上的通州军,现成了魏营上下唯一一支认可的义军,自然也就成了联通魏营和其他义军的一条纽带。 魏岐山只要还没老糊涂,即便其他义军在此番守城战中没怎么真正出力,就不会将这白送上门的兵马拒之门外。 对那些义军而言,他们千里跋涉北上来援,其中损耗的人力物力已不少,如今幽州守城之战得胜,他们名义上有功,当然不会选择就此离去。 同萧厉交好,也远比热脸贴魏军冷屁股划算。 至少萧厉所率的同城军跟他们同为义军,从某种层面来说,也是要被魏营排外的。 有利益共通处,才会有合作。 张淮映着火光的眸子里,有了另一股火苗跳动,他缓缓道:“经此一役,州君在北境的根基已稳。” 从跟着萧厉去了通州,宋钦就知道萧厉未来还会走很远,但到底是多远,他心中也没答案,此刻亦没接张淮的话,喝完碗中最后一口酥油茶后,他扭头看了一样主将们宴饮们的帐中,见不少魏将都被亲兵扶着出来,似已结束了宴饮,道:“人都走了么?怎不见州君?” 他在结拜时,因年长担了萧厉一声兄长,到现在萧厉还是以兄长之称唤他,他却已将对萧厉的称呼改作了“州君”- 风刮跑了天上云层,一轮如钩残月亮得惊人。 再吹过山包时,月下整片荒原的野草都翻起了浪,远处的营地里火光明亮,宴饮声和笑谈声还在继续。 萧厉枕着手上的臂缚,躺在野地里,望着那轮过分清冷的弯月出神。 衣襟上的酒味和风吹来的带着霜雪寒意的青草气息盖过了臂缚上的血腥味,呼吸间也全是夜风和霜雪的沁凉,但身体还是随着酒意的扩散在发烫。 他知道自己该把脑子放空下来,去筹谋眼前的诸多事宜,各路义军都有向他们示好之意,此后若要长久留在北境,这些人便是他在魏岐山的那儿的一个筹码。但要如何让魏岐山不起忌惮之心,也还需从长计议。 可眼下他分不出丝毫心神去想这些事,耳边挥之不去的,只有宴会上无意间听到的那句“听闻菡阳公主已回梁地主持大局”。 为何会这般在意关乎她的消息? 是仇恨么?还是不甘? 亦或者是想看看高傲如她菡阳,在发现自己做下错事后,是何反应? 萧厉闭上了眼。 他想,大概三者皆有- 忻州。 一支义军打扮的军队踏着杂草丛生的古道,趁着夜色一路北上。 驾马的义军“头子”生着张俊美昳丽的面孔,目光却冷锐如电,一直警惕打量着古道四遭动静。 被骑兵队护在中间的马车,咋瞧之下平平无奇,但碾过道上碎石断木,都没发出太甚的响声。 垂下的厚重车帘将车中一切都遮蔽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温瑜安坐于马车内,靠着软枕闭目休憩。 铜雀和昭白坐于她对面,一人凝神留意车外动向,一人则闭目养神蓄锐,以便下半夜换值- “帮着幽州击退戎厥的义军首领叫什么?” 临窗的长案后,裴颂倏地掀开了狭长双目。 手捧战报的鹰犬听出他语气有异,知那是他动怒的前兆,惶恐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回道:“名唤萧厉。” 裴颂捻棋的手一顿,面上带了笑,不温不火的语气却让在场所有鹰犬背上都慢慢浸出了冷汗来:“我说追着梁军一路打到了太阿山,怎都不见梁营派他出来,原是已去了北地。” 在场无一人敢应声。 他捏着手中那颗棋子,在棋盘上漫不经心敲击了两下,好整以暇继续问:“先前在瓦窑堡同窦建良交手的那支通城杂军,也是他所率?” 跪在下方的鹰犬额角溢着汗点了一下头。 裴颂面上的笑意更深:“好,当真是好极了,你们遍寻他踪迹不得,倒是叫他在眼皮子底下建起了支通州军?” 屋内所有鹰犬“扑通”跪了一地:“恳请主子责罚。” 裴颂手上暗劲儿陡泄,生生捏得手中的白玉棋子碎裂开来,所有的云淡风轻褪去,再开口时透着狠戾:“滚去刑堂领罚。” 一屋鹰犬都退下后,裴颂一人闭目静坐了片刻,才掀眸唤道:“十五。” 裴十五从暗处走出:“主子。” 裴颂道:“埋在魏营的那些钉子也是时候启用了,替我向魏岐山送份大礼去。”——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本章也给宝子们掉落红包~ 第138章 鸿门 蔚州。 青灰色的屋脊和枯枝上覆着皑皑薄雪, 院中身穿短打的军士提着扫帚清扫院中落叶。 此处守卫森严,寻常仆役都不得靠近,一切杂活都由军中将士代劳。 书房那边隐隐有斥骂声传来。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让你跟着廖江一道守幽州, 蛮子还在城外, 你就吓得屁滚尿流跑回来?当真是给我长脸!” 房中并未燃地龙, 外边北风呼号, 屋里亦是一片清寒。 魏岐山身着素白里衣,外罩一件宽大袍子,高大的身形,因岁月不饶人, 也因着这场伤病,一下子瘦削了不少,以至以往的衣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了。 跪在下方的魏平津, 一身织锦常服, 头束金纱冠, 听着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斥骂,垂在身侧的十指攥拳拢紧, 眼神屈辱隐忍,明显是不服。 他辩解道:“儿子并非贪生怕死,当日撤军, 实在是幽州大势已去,蛮子破城不过瞬息之间,为了不让底下将士们枉送性命,儿子这才下达了撤往蔚州的军令,军中长史皆可为儿子作证……” “这是什么?”魏岐山直接将那封最新送回的战报,摔至了魏平津脸上。 折子纸张质地坚硬, 甩在脸上,叫魏平津半边脸颊好一阵都火辣辣地泛疼。 他是昨日夜里刚抵达蔚州的,因魏岐山已歇下了,未敢打扰,想着今晨再来请安禀说撤离幽州一事,哪料幽州的流星快马,今晨已将捷报送到了魏岐山手中。 廖江在那等艰难情形下还能转败为胜,魏平津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故而在被魏岐山劈头扔来战报后,他只僵跪了片刻,便捡起那封战报细看起来。 战报中虽只字未提他提前撤走一事,却将一名唤萧厉的义军首领吹捧得神乎其神,魏平津在看到萧厉只带着几十骑烧了蛮子粮仓、扭转战局时,捧着战报近乎讥诮地道:“此人只带着几十骑就火烧了蛮子粮仓,父亲您信?” 魏岐山抬起眼冷睨向儿子,纵是在病中,威严却丝毫不减:“当年你兄长十六岁尚能做到的事,又是廖江携众将亲眼所见,我有何不信?” 魏平津便叫这番话给堵了回去,眼中屈辱意味却更甚。 他又枯跪了片刻,魏岐山的长随再次拿着信报敲门进来时,魏岐山才冷冷对他道:“滚回去自省。” 魏平津分外难堪地俯首抱拳,说了句“儿子告退”后,这才出了书房。 长随望着魏平津离开的背影,转头将南境送来的信报呈至魏岐山案头后,才斟酌着道:“老奴知大公子早逝,是侯爷一块心病,但世间能如大公子那般少年成才的,又有几人?二公子虽是性情骄矜了些,但平日里温书习武,也颇肯下苦功夫,一直以大公子为榜样,侯爷不必太过苛责。” 魏岐山瞥了一眼案角的信件,见上边落着大梁的印,连漆封都不拆,直接扔进了一旁的篓子里,另取了一册兵书在案头翻开,道:“他但凡赶得上川儿一半,我都不至于把他放到廖江身边去。” 长随也知魏平津这回闹了个大笑话,连带着魏岐山在一众老将跟前都丢了人,一时不好接这话。 在裴颂刚攻下奉阳、菡阳公主在南境还未起势前,魏岐山狠挫了裴颂势头后,为了给儿子铺路,也曾拨给过魏平津人马,又指派了几个得力将去领辅佐他打裴颂,哪料魏平津被裴颂撵得守一城丢一城,生生给苟延残喘的裴军,又打回了士气。 经那一役后,军中上下对于魏平津都颇不信服。 但魏岐山又只有这一个儿子,纵然再怒其不争,也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想法子铺路。 他在幽州负伤后,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他不行了,必是要魏平津接手兵权的,廖江是他麾下数一数二的重将,他把幽州和儿子一道托付与廖江,他要真有什么意外,有廖江鼎力扶持魏平津,用不了几年,就能把底下的人心彻底收拢。 因而同廖江一道死守幽州,也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此战若是得胜,魏平津能跟着分得一道军功自是不必说。 幽州若真守不住,有了同廖江部下众将同生共死的情谊,往后魏平津在军中也就多了一份拥护。 眼下倒好,一切筹划,都叫魏平津自己搞砸了。 偏生他还跟个榆木脑袋一样,迄今没明白问题所在。 他但凡跟着多守个一时半日,将誓要同所有将士共存亡的架势做足了,真到了城破之际,廖江还能让他死在那里? 届时他被廖江派人“强制”送走,底下部将们岂会有异议? 他自己着急忙慌撤军,廖江那边后脚就得胜,这下是彻底把贪生怕死的窝囊名声坐实了,魏岐山如何能不气? 想到早逝长子,魏岐山眉宇间罕见地爬上几许怅然:“川儿和他娘一样狠心呐,留我这孤家寡人在尘世,不知他娘在那边是不是还怨着我……” 话说至一半,手已拢在唇边低咳了起来。 长随忙上前关好了窗户,劝道:“您是为着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免受战火,才归降的新朝,大夫人知您的苦衷,又岂会怨您?大公子亡故,实属是天妒英才,侯爷莫要再为这些往事伤怀了,当心自个儿身子。军医说了您身上的伤得好生将养,老奴回头让底下人给您房里的地龙烧上吧,这天寒地冻的,对伤势恢复不利。” 魏岐山发妻,乃前朝勋贵之后,梁明成帝一统大半个中原后,魏岐山面对大梁的招降和关外蛮族的虎视眈眈,为了治下百姓,终究是选择了归降大梁。 其妻性烈,留书一封言明一切与魏岐山无关后后,毅然自戕而亡。 魏岐山和发妻的长子魏行川,天资聪颖,胆识过人,也是被他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孩子,只可惜在十六岁那年一战戎厥成名后,叫戎厥忌惮,设计让其死在了战场上。 发妻和长子,是魏岐山心底最隐秘的一道伤痛,每每想起,白发都要多添几根。 他咳过那一阵后,摆摆手回绝道:“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这身子骨又不是到今年就不行了。” 长随还欲再劝,却听魏岐山问道:“让你找的人,找得如何了?” 长随只得打住了话头答道:“从各地搜寻了十二名样貌、年龄都适宜的姑娘,正在教她们规矩,等教完规矩,便可带到侯爷跟前来,由您钦定人选了。” 魏岐山瞥过篓中印着梁印的数封信报,道:“让人去把四书五经也教一教,大梁温氏出了位了不得的公主,我大晋的公主,若是目不识丁,可就要叫天下人耻笑了。” 前朝的国号,便是晋- 魏平津出了院落,冷着脸一路走至连廊尽头时,才再也压不住气性,一拳狠砸在了廊柱上,闭目久久不语。 身后的随从噤若寒蝉,都不敢在这时候凑上前去触魏平津的霉头。 魏平津五指叫廊柱擦破,沁出了血珠子,他咧了咧嘴,不无自讽地道:“娘说得没错,活人果然永远争不过死人。” 这涉及他们侯府家事,随从们更不敢置喙,个个低眉俯首,纯当自己是个物件儿。 魏平津收回手,俨然气性还没消,但睨了一眼装死的随从们,也没心情把气发在他们头上,极不痛快地道:“回军营。” 等去了军营,他麾下那些幕僚,可没那般好运再逃过他的发难,接连好几个幕僚被拖出去挨军棍后,大帐内剩下的幕僚们,无不是替自己捏着把冷汗。 魏平津坐在虎皮椅上,着军靴的两腿交叠搁在案首,把玩着手中嵌着猫眼石的匕首,望着下方众人,不无玩味地道:“本少君养着你们,可不是让你们当酒囊饭袋的,你们不是说幽州必守不住么?自己贪生怕死,哄着本少君撤军,当真是胆大包天!今日若不斩了你们,他日人岂不是人人都可将本少君当猴耍?” 幕僚们顿时哭天呛地喊着冤枉跪了一地。 这事儿他们倒也着实冤,当日幽州的确险之又险,但他们会谏言撤兵,还是魏平津自己不愿留守,甚至同廖江都已争执闹僵,转头又拿他们撒气。 他们这些看上边人脸色吃饭的,可不只得顺着魏平津,捡着他愿意听的好听话说,谏言撤兵。 如今倒好,幽州守住了,魏平津今日去侯府,铁定是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心里憋着火这是又来冲他们发呢。 幕僚们纵然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也不敢说破,只能装疯卖傻地一番哭求表忠后,再想着如何将这位祖宗的气往别处引去。 魏平津听着他们的哭求声,却是一声冷笑:“你们冤?本少君还觉着冤呢!” 他朝帐外唤人道:“来人,给我拖出去,先各打五十大板!” 幕僚们惶然不已,忙哭道:“少君明鉴!当日幽州情形的确危急啊!我等劝少君撤兵,一来是为少君的安危着想,毕竟少君的安危,关乎着我北魏基业,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魏平津虽还是冷哼一声,但这话明显让他顺心了些,没有打断那幕僚。 那幕僚忙继续道:“二来,也是为我北魏基业,关外蛮子来势汹汹,中原腹地又有裴颂那头豺狼虎视眈眈,若是在幽州打没了手上兵马,届时关外蛮子和裴军再合力围攻,我北魏才是当真危矣!我等唯一没料到的,只是那通州义军中,有如此能人,竟能凭着几十骑深入敌腹,火烧粮仓……” 魏平津收回了脚,将手中把玩的匕首扔至案上,发出“哐当”一声锐响,吓得那幕僚连忙打住了话头。 魏平津意味不明道:“本少君也没想到,廖大将军还藏着这么一步棋。” 他这话里,其实有埋怨廖江的意思。 他知父亲让自己跟着廖江一道守幽州,是让他在那边收揽军心,但廖江仗着自己是他父亲麾下重将,在用兵上独断专裁也就罢了,眼见他忧心幽州城破,却藏着这道战术不说,叫他撤兵丢了这般大的脸,魏平津心中也是恼恨的。 另一名一直不曾做声的幕僚忽道:“说来也奇怪,那通城义军首领如此神勇,先是在南陈贼将窦建良坑杀我南境魏军时,于数万裴军中救出了袁放将军;又在幽州危急之际,仅靠几十骑人马就杀进了敌营火烧粮仓,此前怎一直名不传经?”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魏平津心坎儿上,他先前看到战报时就不信对方有如此勇武,此刻再听这幕僚一分析,愈发觉着这两桩事连在一起,过于蹊跷了些,当即将身形都坐直了几分,喝道:“那通城义军首领萧……” 他一时没想起对方名字,下边的幕僚忙回道:“萧厉。” 幽州的战报一传至蔚州,大捷的消息和萧厉的名讳自然也跟着在魏军中传开了。 “对,萧厉!”魏平津神色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他沉喝:“给本少君好好查查此人!” 若问题出在这人身上,他从幽州撤兵,压根就没错,反倒是廖江用人不察,险些酿成大患! 他话音方落,就有幕僚低声议论道:“这名字……怎有些耳熟啊?” 魏平津目光当即扫了过去:“你知晓此人?” 那名幕僚被看得心惊肉跳,磕磕绊绊回道:“回……回少君,小人一时想不起来了,但决计听过此人名号……” 魏平津狠狠一拍几案,眼神可怖,似要吃人:“想不起来?那就去外边捱着军棍想!” 那名幕僚连忙磕头求饶,魏平津正要唤人进来将其拖走之际,忽有其他幕僚恍然喝道:“我知晓此人!他不是梁将么!在南境夺取陶郡那一战,甚是有名!” 叫他这么一说,正跪地求饶的那名幕僚明显也一下子想了起来,赶紧道:“正是此人!正是此人!” 魏平津撑案起身,喝道:“你们所言可当真?” 最先说出萧厉是梁将的那名幕僚道:“只要不是同名同姓,应就错不了。” 魏平津略显焦躁地在原地踱步起来,最后还是烦躁地将问题抛给了幕僚们:“你们中有何人见过那名梁将萧厉?能否指认出来他们是为同一人?” 幕僚们面面相觑,显然都不曾见过萧厉,没法指认。 还是那名提出萧厉此前“名不传经”的幕僚道:“我等虽不认得那萧姓梁将,但此前民间对梁营声讨颇多,有梁营谋臣不甘助纣为虐再帮着南陈窃国,转投了我魏营,侯爷虽未启用这批人,却也以礼相待,将之留在了衙署编修文史。那通州义军首领立下如此大功,侯爷必会亲自召见他,待论功行赏那日,少君带几个梁营谋臣前去观礼,指认无误后,可当场戳破梁营的阴谋,再将其一举拿下,岂不美哉?” 魏平津听完不禁抚掌而赞,喜道:“好!就依你所言!” 他回看那幕僚一眼,后者低眉顺眼地含笑略俯了一俯首,很是谦卑恭顺的模样。 魏平津道:“这一屋子都是酒囊饭袋,也就你还中用些,今日献策有功,赏十金,往后便一直常随本少君左右吧。” 这是要提拔他当首席幕僚的意思了。 那幕僚含笑一揖手,掩住了眸色:“小人谢少君恩典。”- 幽州一战告捷,戎厥人短时间内再啃不下幽州这块硬骨头,又没了粮草,只得先迁往别的驻地。 廖江率众部对着舆图一番商讨后,断定他们后边还会继续进攻北境边陲各地,为了方便他们魏营后续调集人马,廖江将幽州兵马抽调了一部分出来,让袁放带去蔚州。 先前来投奔魏营的各路义军,现都以萧厉为首,幽州大捷,魏岐山自然也得接见他们,以尽地主之谊。 萧厉和袁放带着数万大军,赶了几日的路抵达蔚州后,兵马尽数驻扎在城外,只有百来名有功的将领被接引入城。 袁放怕萧厉心有芥蒂,路上还解释道:“侯爷爱民如子,为免军队入城惊扰百姓,早前便立下了军令不允我等带兵进城。” 萧厉自然清楚这其中目的和藩王不可带兵入京无二,但袁放既有心解释一二,他便也跟着恭维了句:“早闻侯爷待民仁厚,治下有方,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得了他这话,袁放便放心了许多,一路指了不少名胜古迹与他看,笑说回头再亲自带他在城内逛逛。 到了侯府,早有魏岐山身边的长随亲自在大门外等候,见了他们,忙支使了小厮上前牵马,等众人下了马,揖手见礼后笑容和煦地引着往里走:“侯爷已在前厅设了宴等诸位将军。” 袁放与那长随相熟,也未把萧厉当外人,进门时便问道:“侯爷伤势可好些了?” 长随心下诧异袁放竟毫不避讳萧厉,面上却依旧是一团和煦,笑吟吟道:“好些了,前两日看了幽州的捷报,侯爷如今饭都能多用半碗。” 这是变相地又恭维了幽州众将一句。 袁放当即哈哈笑开:“那便好,裴颂那奸贼四处钻营,不仅策反了南陈贼将,连戎厥蛮子也暗中勾结,害得我魏营苦矣!待侯爷休养好了,可得一雪此恨!” 说话间,穿过几道垂花门,已至侯府前厅。 门外的侍者见一行人到来,忙进屋通报。 长随引着他们迈上石阶,在进门前,指了左右两侧手捧托盘恭谨而立的将士,含笑道:“还请诸位将军在此搁置兵刃。” 袁放等一众魏将熟门熟路地解下身上佩剑放了上去,萧厉在坪州那会儿,就已熟知武将面主的规矩,此刻也并不意外,从善如流解下了佩剑搁至盘中。 有他带头,义军首领们自然也无多话,只郑虎在解佩刀时,同边上的宋钦小声嘀咕了句:“这魏侯府的规矩可真多。” 宋钦目不斜视,低声提点道:“忘了来前军师嘱咐过什么了?谨言慎行。” 郑虎也就发个牢骚,怕给萧厉招去麻烦,将剩下的牢骚全吞回了肚子里。 侍者打起大门处挡风的门帘,里间燃了地龙,众人还未走进,便只觉暖气拂面,但厅内景象叫入口处一扇丈余长的千山江景图屏风挡了去,瞧不真切,只能听见里边丝竹声传出。 入府到现在,还未见着魏岐山其人,但这北境之主的派头已是叫众人开了眼。 长随再躬身做出“请”的手势引众人入内时,袁放没动脚步,侧身对萧厉道:“恩公请。” 萧厉道:“还是袁将军带路吧。” 袁放笑道:“恩公不必见外,同往同往。” 说罢抬手示意萧厉一道进门。 跟在后方的魏将和义军首领们,便也自发地分成了两路,跟着二人迈步入内。 绕过那道巨幅屏风走进内厅,萧厉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主位上的魏岐山,这位名震四海的朔边侯、北境狼骑的主人,一如世人所传颂的那般刚毅威凛,光是坐在那里,周身就有股说不出的威势,压得众人一时间呼吸都不自觉重了几分,丝毫瞧不出他此前受过重伤。 魏岐山也在看着萧厉,目光很是平和,却又像是能把所注视的人整个儿洞穿。 萧厉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此前他也见过不少人,但无论是李垚昔时带着认可和教诲意味的注视,还是杀裴颂时对方惊骇又再次单方面宣告他必死一般的仇视,都远不及这道眼神里历经尸山血海的杀伐后沉淀下来的那份厚重。 这场对视只持续了两息,魏岐山便转开目光,笑着问一旁的袁放:“这便是廖江信中提及的那位一身虎胆,敢凭着几十骑就敢深入敌营的萧小郎君了吧?” 第139章 “他找回的,当真是前…… 袁放瞧着魏岐山似也极为赏识萧厉, 心下替萧厉高兴,回道:“正是。” 萧厉的个头,即便是在一众武将中, 也尤为出挑, 今日是为赴宴, 他并未着甲, 一身寻常锦衣,也叫他穿出了股别样的英武清贵出来,加之那张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孔,委实是打眼。 他抱拳道:“侯爷过誉, 侯爷战功无数,其威名迄今震慑着关外宵小,小子一点小打小闹,不敢班门弄斧。” 魏岐山指了指萧厉, 冲袁放笑说:“难得, 一身武勇, 还能有着这份谦逊心性,假以时日, 此子必成大器。” 明眼人都瞧得出,萧厉这是真入魏岐山眼了。 魏岐山发话让他们落座后,侍者引着一众人入席, 萧厉的席位也被安排在了左二,仅次于袁放,不管是魏将还是义军首领们,一时间脸色都有了些微变化。 待众人坐定,席间丝竹声再度奏响,立在后方衣着端庄雅净的侍女们, 手捧酒壶上前,略一蹲身替众人斟酒,仪态优雅,好似从壁画上走出的一般。 那些个穷山恶地出来的义军首领,一朝得势时自是也瞧过不少舞姬献舞,但对比魏侯府这些个素净如瓷的婢子,再回想起那些舞池中央晃动的雪臂纤腰,一时间竟只觉着后者庸俗不堪,心中对这魏侯府的敬意,也陡增了几分。 论功行赏完,酒过三巡时,魏岐山忽同萧厉道:“老夫年长萧小友两轮有余,便仗着年岁占小友个便宜,唤声贤侄如何?” 萧厉道:“是小子之幸。” 魏岐山态度更显亲和了些:“我观贤侄是个果断之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贤侄年轻有为,可成家了?” 这个问题的指向性实在是太过明显,席间众将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筷箸,宋钦和郑虎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隐晦地看出了一点不妙。 萧厉手中匕首上还插着半块炙羊肉,他摩挲着匕首柄上的纹路,回道:“不曾。” 魏岐山大为开怀,道:“我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七,早些年舍不得她外嫁,想着多留在身边几年,谁料给那丫头养成了个刁蛮性子,如今正愁给她寻不到个合适夫家,今日见贤侄一表人才,年纪虽轻性子却是个极为稳重的,老夫欲做这个媒,贤侄意下如何?” 魏将们在初时的惊讶后,倒是没多少意外。 萧厉在幽州一战成名,立下首功,前来投奔的各路义军现都归拢于他,招安了萧厉,便是招安了他手上的数万义军。 若只许以功名利禄,难保此子往后不会拥兵自重。 结为姻亲,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席间的义军首领们显然也想明白了这点,这个提议,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萧厉做了魏岐山女婿,魏岐山便能彻底吸纳他们这些前来投奔的义军,他们也不用再担心魏岐山忌惮。 所有人都以为萧厉会直接应下时,他却搁了匕首道:“承蒙侯爷厚爱,但萧某暂无成家的打算。” 魏岐山和煦的脸孔上,笑意收了些,目光中透着审视:“为何?” 萧厉道:“母仇未报,不敢成家。” 宋钦怕魏岐山以为他那话是托词,起身抱拳帮忙解释道:“州君家慈于数月前惨死于裴颂手中,州君携我等北上投奔侯爷,也是为能手刃裴贼,报此血仇,现无心儿女情长,还请侯爷勿怪。” 魏岐山看了萧厉半晌,神色间不辨喜怒,只说了句:“是我唐突,不知令堂逢此变故。” 既是为母丧,那么萧厉拒这门婚事,倒也还说得过去,席间气氛不算太僵。 袁放打了个圆场让大家继续宴饮,宋钦刚松了口气坐回席间,却见入口屏风处又走来一行人。 “儿子从衙署过来迟了,没赶上父亲开宴。” 为首的青年锦袍玉带,发束金冠,看面容甚是年轻,隐隐透着骄逸,听他这一开口,众人倒也明白了他的身份。 但他身后那几名文士打扮的人,不像是随从,举止间颇有些畏畏缩缩,入内后仓惶打量了眼四周,便又埋首紧跟其后。 魏岐山冷淡地瞥了儿子一眼,碍着众将在场,没下他脸面,道:“落座吧。” 魏平津没动,视线状似无意地掠过坐在左二席位上的萧厉,面上带笑道:“幽州一战大捷,父亲又得各路豪雄前来追随,儿子很是替父亲高兴。只不过今日在衙署见着几位从梁营投诚过来的客卿,得知他们同通州萧首领有故,儿子想着既都来了我魏营,那也是喜事一桩,便将几位客卿带过来同萧首领叙叙旧。” 席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听得出魏平津这话中有话。 魏岐山看向萧厉:“贤侄同这些人是旧识?” 萧厉扫过魏平津身后那几个梁营客卿,道:“无甚印象。” 宋钦和郑虎却是捏了一把汗,他们知道萧厉曾在坪州做过事,但如今北魏因着马家梁的惨案,已同梁营闹僵,这魏家公子在这时候找出几个梁营那边投诚过来的客卿指认萧厉,明显是来者不善。 魏平津听见萧厉如此说,脸上笑容便更肆意了些,转过头对那几名客卿道:“萧首领说他们不认得诸位,诸位怎说?” 这些客卿被带上来前,已随魏平津在屏风后偷偷打量过萧厉,确认他就是昔时那名梁将无疑后,才随魏平津一道进的前厅。 此刻叫魏平津一问话,为首的客卿又看了一眼坐在席间的萧厉,便仓惶垂首道:“萧将军昔时在梁营风光无限,自是不认得我等小臣的。” 这话一出,满座俱惊。 魏岐山也骤然沉了脸色,看向萧厉道:“你是梁营中人?” 袁放也被这突来的消息弄得有些呆了,但见不少魏将已颇具敌意地盯着萧厉一众通州将领,还是下意识替萧厉说话道:“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 萧厉似不曾察觉到这席间的暗流涌动,酒樽在掌心转了一圈,泰然回道:“萧某曾在梁营做过事,但还担不起‘梁营中人’四字。” 魏岐山闻言面色缓和了些,魏平津却尖锐道:“父亲!莫要听信此人花言巧语!天下岂会有这般巧的事?裴颂和窦建良在马家梁伏击我魏军,他便恰好出现在那里,从数万裴军手中救出了袁将军?幽州告急,廖将军都想不出破局之法,他又凭着几十骑,就深入敌营烧了蛮子粮仓?这两桩奇功,敢问在座诸位将军,有谁敢说自己能做到?” 四座将领们俱是无言。 郑虎听得一肚子火,压不住脾气骂道:“真他娘地叫老子开了眼,老子二哥带着弟兄们出生入死,帮你北魏到这份上,你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魏平津冷笑道:“还做戏呢?你们隐瞒梁将身份,故意做马家梁之局,借着救命之恩骗取袁将军信任,再假意带兵来援我幽州,难道不是为了再现马家梁那一战,骗得我父侯信任后,从我魏军后背捅刀子?” 郑虎气得直接一脚踹翻了跟前放满菜肴酒水的矮几,狠啐道:“我呸!狗咬吕洞宾那也不是这么个咬法的,老子通州折了多少将士才救回的你们魏将?千里迢迢赶来共御外敌,打了胜仗又被扣这么一口屎盆子!” 他环视整个大厅,冷喝:“你们北魏,我等杂军高攀不起!” 说罢对着还坐于席上的萧厉、宋钦二人道:“大哥、二哥,没这么受鸟气的,咱们走!” 他话音方落,大厅屏风外却已涌进一群披甲执锐的军士,手中刀戟齐刷刷对准了他们。 魏平津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笑道:“被戳穿诡计就想走?当我魏府是何地?” 袁放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控了起来,忙朝着魏岐山抱拳解释道:“侯爷,末将敢以性命担保,当日马家梁一战,绝不是萧首领和梁营策划……” 魏平津打断他道:“袁将军,你莫要因着一时的救命之恩,就被蒙蔽了双眼,当日于马家梁歼我魏军的,除却窦贼手上的陈军,光是裴军都有足足四万,一支通州杂军,哪来的本事杀进重围救出尔等?” 袁放怒道:“当日那窦贼带着两万陈军作壁上观,是萧首领命人放火烧山,惊了窦贼手中兵马,叫他们冲下山在夜色中同裴军混战,又捡了裴军死卒衣物套上,扮做裴卒一路杀进重围,才救出我等数十名将士!幽州一战,那也是萧首领暗中观察了多日,摸清蛮子那边换哨轮次后才带人扮做蛮军潜入进去烧的粮仓……” 魏平津厉声喝道:“那他为何对将军隐瞒自己梁将的身份?” 袁放一时被喝问住,魏平津再伸手一指萧厉:“此人如此神勇,梁营那边焉不用他?诸多疑点摆在眼前,将军还说他扮做通州义军来我魏营不是阴谋?” 袁放还想替萧厉辩驳,奈何嘴拙,只能再次朝着魏岐山抱拳道:“侯爷,末将相信萧首领的为人。” “袁将军!我魏营万千将士的性命,是要寄于你一句相信上吗?” 魏平津再次针锋相对。 萧厉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似半分没受四周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听着二人的争执声,只略显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这一幕,何其熟悉。 左肩的那道箭孔又泛起了隐痛。 他却还有闲情端起矮几上的酒盏,对着魏岐山遥遥一举,笑道:“侯爷所设的庆功宴,萧某今日领教了。” 仰头饮尽那杯酒后,他将酒盏倒扣在案上起身,冲宋钦、郑虎二人道:“此处不留客,我等也无需自讨没趣了。” 得了他这话,宋钦也当即撑案起身。 周遭持刀戟的魏军将士们,先前围过来时尚还有几分气势,此刻见萧厉和宋钦起身,眼中却是有了明显的惧意。 纵然魏平津一口咬定此人在锦州和幽州的两桩奇功有假,可一切在未经证实前,他们围的就是曾从数万裴军中杀出,又敢以几十骑就深入蛮营的几员骁将。 郑虎早憋了一肚子的火,眦起一双虎目瞪向周遭持刀戟的魏军将士低吼恐吓时,竟生生吓退了一圈人,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魏平津自觉丢脸,寒着脸喝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打起了退堂鼓的魏军将士们只得再次围上前,魏平津朝外吼:“弓弩手!” 厅内霎时间又涌进一批手持弓弩的军士,木弩上的箭矢齐齐对准了萧厉三人。 显然魏平津也有自知之明,没打算只靠着一群虎贲甲士就拿下萧厉几人,宋钦环视四周,面色不由难看了些许。 袁放心急如焚,朝着魏岐山抱拳恳求道:“侯爷!” 魏岐山终于出声:“都退下!” 持刀戟的虎贲甲士和弓弩手们犹豫了片刻后,收起兵刃退至了两边。 魏平津又是愤怒又是不解:“父亲,为何……” 魏岐山冷声道:“我还立在这里,这魏营上下,轮不到你说话。” 这话不亚于一记耳光狠扇到了魏平津脸上,他面上霎时间一阵青红交加,眼底满是屈辱和难堪,梗着脖子将脸扭做了一边。 魏岐山从主位上走下,浑厚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大厅有如洪钟:“南梁邀我北魏与贼陈结为盟军,共伐裴颂,却叫我南境两万儿郎被人设计,惨死于马家梁,我北魏与他南梁,从此楚汉分明!” 在座有血性的魏将们,闻此无不是满面怒容,看萧厉一行人时,目光也称不上友善。 魏岐山看向萧厉:“贤侄救我麾下重将,又解我幽州之围,此两项大恩,我魏岐山都铭记在心。我只有一问,贤侄何故离开的梁营?” 萧厉略显自嘲地一笑后,答了几个字:“道不同,是以不相为谋。” 这可算不得一个正经答复,魏平津见父亲已给了机会,对面却还不知好歹,正要发作,却听魏岐山豪迈道:“好!” “不论贤侄曾为何方效力,只要贤侄愿意,往后就是我魏将!”魏岐山说罢,竟是对着萧厉折身一揖:“犬子无礼之处,我代为赔不是了。” 举座皆惊,萧厉也未能料到魏岐山会有此举,一时不及避开,生生受了魏岐山这一揖,只得快步上前将其扶起:“侯爷无需如此,快快请起。” 魏岐山却没动,反而问:“贤侄可愿入我魏营?” 这叫萧厉有些难做,左肩那道箭伤依旧隐痛仍在,可看着魏岐山揖礼的身形,从中那一箭便笼在脚下的暗影,似乎又在这一刻分出了岔道。 他看向了宋钦和郑虎。 宋钦对着他点了头,郑虎先前虽是被魏平津气得不轻,但魏岐山既已亲自赔罪到这份上,称得上一句礼贤下士,他心中那点气也就消了,道:“我听二哥的。” 萧厉沉默两息后,对着魏岐山抱拳道:“通州两万义军,此后愿为侯爷所调遣。” 袁放由惊转喜,当即道贺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得此一不世骁将!” 那些个义军首领,本还提着颗心不知今日这事要如何收场,一见两人干戈化玉帛,自是跟着舒了口气,忙也拱手贺喜起来。 魏岐山亦是大悦,望着萧厉无限感怀地道:“打第一眼见着贤侄,我便觉面善,我那长子,也曾有率几十骑亲兵深入蛮地之勇,死在疆场上时,年方十六,他若还活着,如今当也有贤侄这身量了。” 说到后面,他面上怅惋愈甚,甚至有了些伤怀:“我看着贤侄啊,便似看到了我那早逝的长子一般,故而先前同贤侄相谈一二后,便想做媒,让贤侄同小女结门姻亲。但令堂仙逝不久,此话也就不再提了,我欲收贤侄做义子,贤侄可愿?” 魏岐山一番言辞恳切,萧厉先前已当着众人的面婉拒过他做媒,此刻他说欲收他做义子,他若再推拒,必让魏岐山下不得台来。 萧厉在在场诸将的注视下,再次抱拳唤了魏岐山一声:“义父。” 魏岐山这次是真捋须畅怀大笑,亲自扶起萧厉道:“我儿快起!” 众将也是一片恭贺声。 魏平津未料到事态会往此发展了去,他今日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气得想当场甩脸就走,叫他身边忠心的幕僚给按住了,冲着他轻轻摇了下头。 魏平津望着魏岐山携萧厉走回席间,招呼众将重新落座,从头到尾眼中压根就没他这个亲儿子,再次含恨别过脸时,眼中已克制不住升起猩意,最终他一把挥开那幕僚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厅外而去。 那幕僚也知魏平津失态,朝着魏岐山一礼后,忙追了出去。 跟着魏平津前来指认萧厉的那些个梁营客卿,自然不敢再留,匆忙跟着退了出去。 席间好不容易活络起来的气氛,因着这一出,再次陷入了僵局。 魏岐山却似对这个儿子十分不喜,寒着脸道:“不用理会,此子早些年间养于妇人之手,惯了一身骄纵脾性,早该磨他一磨。”- 那幕僚追出去不远,便见魏平津在长廊处用鞭子抽打一株寒梅泄恨。 他回首看了一眼跟来的几个梁营客卿和刚被魏平津提拔上来的那名幕僚,几人十分识时务地拱手退下后,他才走近劝魏平津道:“少君不该如此意气用事,当着众将的面失礼。” 魏平津正在气头上,手中鞭子用力一挥,直将一树梅枝都抽断了一片,指着设宴厅的方向恨声道:“我意气用事?山伯,你是没看到吗?父亲眼中何时有过我这个儿子?” 那话大抵是他锥心之处,他狼狈抹了一把眼:“娘说得没错,一旦牵扯到那对短命母子,父亲就同失了心智一般!一个有几分像他那心肝肉长子的梁营武夫,都能得他如此器重,竟还想将敏敏嫁与他!对方若真是梁营细作,他置敏敏和魏营万千将士性命于何地?” “少君慎言!”山伯声线骤然一沉,环视左右确定无人后,才叹息道:“少君怎就不懂侯爷的苦心?今日赴宴的义军首领有多少?少君便是拆穿那厮曾为梁将,无确凿证据,又如何证明锦州一战和幽州之战是对方是同梁营勾结为之?” “再者,梁营同裴颂势不两立,他一梁将,谈何在裴军和蛮子军中运作立下两桩奇功?少君在宴上拿他们,那就是寒所有义军的心!” 被这么一劝,魏平津心下好受了些,却仍是不服道:“那父亲就要放这么大一个隐患在身边?” 山伯道:“纵然对方是梁将,梁营许他的,还能比侯爷多么?” 魏平津一怔。 山伯望着他道:“良禽择高木而栖,侯爷的确看中了此人才干和他背后的义军,无论是想嫁嘉敏县主于此人,还是将其收做义子,都是为最大程度拉拢此人罢了。” 同他们魏氏结为姻亲,或拜为义父子,都代表着他们魏营能给出比梁营更大的利益。 梁营能许的,充其量也就是些高官厚禄。 但这些,他们魏营同样能给,并且还能同他成为真正的自己人。 对方只要不傻,就知道该怎么抉择。 魏平津已然明白了魏岐山在席上的用意,却还是被冒犯般不屑道:“凭他一介莽夫,也想娶敏敏?我魏府洒扫的粗使婢子配他都绰绰有余!” 山伯望着眼前人,是真有了几分失望之色,道:“少君,山河已倾,中原腹地不知又要乱上多少年,今日之草莽,保不齐就是来日一方枭雄,所有世家儿女的姻缘,哪还能如太平盛世时候?” 末了,又添上句,“少君亦是如此。” 魏平津霍然转头瞪向山伯- 前厅庆功宴上,众将再度举杯宴饮,只是这次不仅有丝竹奏乐,怀抱琵琶的女子还唱起了小调,唱腔乡音颇浓,萧厉听不出是在唱什么,却见席间不少魏将神色都凝重了起来。 宋钦早些年走南闯北,见识广些,压低嗓音同萧厉、郑虎二人道:“这是晋腔。” 萧厉眉峰不着痕迹一蹙。 魏岐山作为前朝降将,麾下部将,多也是前朝臣子,归降于大梁的这三十多年里,便是为了避嫌,他们也断不可在这等宴会上听晋腔晋曲。 但今日魏岐山既做了如此安排,背后的缘由可就引人深思了。 那琵琶女唱到哀婉处,席间不少魏将竟已涕泪不止。 魏岐山环视满座臣将道:“三十五年前,中原群雄并起,山河分崩离析,那时,戎厥蛮子也是这般直驱南下,但晋灭,我晋臣未曾死绝!十二万魏家军,守着燕勒山防线,死到只剩三万,没放一个蛮子入关!” 在座有不少魏营老将是亲身经历过当年那惨烈一战的,只是听着魏岐山重提当年旧事,便已红了眼,周身血气上涌。 萧厉饮了一口酒,没做声。 前晋在驱陈国君臣出百刃关后,大治十余载,天下便又乱了起来,但整个中原腹地,早在晋、陈大动兵戈的那几十年里,就已将国力打没,各州府人丁凋零,民间十室九空,昔日良田沃地也无人耕作,野草丛生。 是以后来的几十年间各地王侯虽拥兵自重,全然不听晋朝皇室调遣,各州府之间也常有战乱,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掀起伤筋动骨的大战,更多的是在休养生息。 晋朝皇室更是一度窝囊到文人们在酒肆间谈笑唾骂,讽言只要各路王侯不杀进皇宫去,他们就可继续自欺欺人宴饮享乐。 晋朝皇帝们的荒淫和荒诞,在历朝历代的昏君中,也的确称得上翘楚。 晋朝最后一位皇帝晋灵帝,虽不似其兄长好夺臣妻,以公然在国宴上当着臣子们的面淫辱臣妻为乐,在位期间朝中也不盛行献妻谋官之风,却极好长生不老之道,听信方士之言,认为食幼儿脑髓可得长生,他在位那数载,坊间全是搜抓婴孩的禁军,整个晋都入夜都无幼儿敢啼。 凡有大臣敢谏言,都叫晋灵帝处以车裂之刑,最后他甚至疯狂到效仿自己兄长在国宴上命群臣□□与他共淫的荒诞之举,在国宴上备了五百童男童女,命斧士当场凿颅,再以滚油浇熟脑髓,邀群臣共食,放言他们君臣一道登仙。 民间义军和各路豪雄踏平晋都那一日,天下百姓无不叫好。 只是晋亡后,各路王侯纷争不休,仍乱了几十年,才叫大梁开国皇帝温世安一统了内乱,真正让中原大地安定下来。 魏岐山一直被世人称为前朝降将,但燕云十六州交到他手上时,大晋早已覆灭了几十载,只是他祖上曾受晋朝封爵罢了。 这名号按在他头上,有没有朝堂内斗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民间也有传言说,魏岐山当年也是有意争这天下的,他发妻就是前晋勋贵之女,只是后来温世安和尉迟跋已得天下大势,幽州之外又有关外蛮族撕咬不放,魏岐山最终才俯首称臣,为了同前晋划清干系,甚至狠心杀了自己发妻,对外称其是自缢。 大梁为了彻底断了他争位的后路,便将前朝降将的名头死死按在了他头上。 不管这名号是不是真,时过境迁,百姓也早将其当真了,魏岐山如今要想摆脱这二姓之臣的名号,可不是件易事。 席间不少知晓这段往事的义军首领,神色都有些微妙。 魏岐山继续激慨道:“我知世人迄今还在骂我魏岐山软骨头,在他温世安和尉迟跋打进燕云十六州前,降了梁朝。” 他望向在座的魏将们:“我魏岐山也的确愧对大晋诸位先帝,愧对昔时的袍泽弟兄们,但也能挺得起脊梁说一句,无愧北境十六州的百姓!” 有老将仓促抹了把眼道:“我等从未怪过侯爷。” 年轻的魏将们也纷纷附和。 魏岐山身姿笔挺如拔地而起的山崖,峥嵘冷峻,自降梁以后,他这片坚崖也的确受了三十五载的风雨,直到今日,才将那一身强筋硬骨示人:“梁廷崩,宵逆横行,大好河山再度被搅了个天翻地覆,我魏氏出兵,外御蛮贼,内伐宵逆,是为替天行道,还一方百姓安宁!她大梁温氏女邀我北魏结盟共伐宵逆,我亦应了,换来是却是两万儿郎横死山野!” 魏岐山怒目而视,眼中血丝根根分明,喝道:“我魏岐山,昔年是为治下十六州的百姓免受战火才降的他大梁,为梁臣的三十五载,亦震慑关外蛮贼,不曾丢过一城一地,对得起他梁廷开出的俸禄!但从今日起,我魏氏再不是梁臣!” 魏将们都在神色激动地跟着喊不再做梁臣,只席间的各路义军首领,无一人做声。 坊间虽早有猜测,魏岐山讨伐完裴颂,大抵也是要争那把龙椅的。 但大梁国祚虽短,那也是真正终结了百余年内乱的一代新朝,建国三十五载,可在打下这基业前,麾下众臣们已不知追随他温氏多少载了。 更何况大厦将倾时,宗室中已出了长廉王父子这一对仁君,无论是在朝野还是在民间,声誉都极高。 大梁之覆,非是民怨四起,而是奸逆裴颂一手促就的。 魏岐山伐裴颂都尚只能打着为长廉王父子报仇的名头,大梁那边又还有长廉王一脉的后人在,虽为女流,其手段魄力,却半分不逊丈夫,不仅得诸多大梁旧臣拥护,更有南陈鼎力相助,如今只是因着马家梁魏军被坑杀的惨案,叫污名缠身,才暂且失了些民望。 但魏岐山若是想凭着那桩惨案拉来的民望去登帝位,窃国的帽子,瞬间就能转扣到他头上来。 以魏岐山的老谋深算,既选择在这个时候自立门户,应不会如此缺少考量才是。 义军首领们都在等着他后面的话。 果然,魏岐山紧接着便道:“上苍垂怜!我大晋皇室,还有血脉流落民间,这是天要复我大晋啊!” 在座不少人都低声议论起前晋竟还有皇族血脉流落民间一事,等入口处传来异动,一华服女子被侍女簇拥着走进来时,心思活络的,立马就明白了是如何一回事。 魏岐山要争这天下,却不能以他二姓之臣的身份去争,于是效仿梁营和陈国的结盟,推出了个不知真假的前晋公主做筏子。 席上一下子变得尤为热闹,魏岐山拿出了一张明黄包被和盖有前晋传国玉玺章印的朱批做物证,另有一名垂垂老矣的独眼前晋皇家影卫做人证,根据那女子所述的祖父生卒年推算,证明那女子祖父确为晋灵帝之父——晋德帝早年微服私访时留在民间的血脉。 那女子叫满座魏将瞧着也丝毫不露怯,谈吐条理清晰,应答镇定自若,自述她祖父膝下只有她父亲一子,她父亲积劳多病,也只育了她一女,家中虽清贫,却也让她念了书,晓了道。父亲病逝前,适逢梁地战又起,这才在临终前将明黄包被和朱批都交与她,让她携这两样东西到北境来找魏岐山,于乱世中寻个庇护处。 确定了女子前朝公主的身份,魏将们则又开始哭已亡的前晋和逝后整个晋朝都走向衰落的晋德帝。 这在外人看来其实略有些滑稽,很难说在座的魏将们没有事先通过气。 各路义军首领观望一阵后,倒是开始拱手道贺抑或是出言宽慰起来。 萧厉觉着有些吵。 他垂眼看着手边酒盏,烛影倒映在盏中,将清酒也晕成一片琥珀般醉人的暖色。 耳边是魏将们一声声“公主”长“公主”短的唤声,那片琥珀色里,恍惚间便也慢慢浮现出了一身穿金橘宫装臂挽银纱,乌发堆叠如云的清冷倩影来。 只是风吹过时,烛火一晃,盏中酒水也跟着轻漾,一切便都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魏岐山寻回前晋公主,改称晋臣,要光复大晋的消息,是在两日后传到温瑜耳中的。 彼时她已至定州城外,马车外大雪如絮,她在车中沉默地看着那封探子从北地送来的信报,一语不发。 昭白皱眉道:“您给魏营去了那般多封信澄明事因,魏岐山总不至还以为是我们和南陈故意做局坑杀他南境两万人马!” 车中置有温茶的小泥炉,温瑜玉雕般的手指捻了信纸垂于炉上,炭火瞬间燎燃了纸扉。 她道:“澄清与否,已不重要了。” 车窗半撩着,她眸子一半映着泥炉中的火光,一半映着车外的雪色,说不清的寒凉沉寂:“魏岐山要的,是这个让他做回晋臣的契机。” 昭白脸色铁青:“他找回的,当真是前晋公主?” 信纸已燃尽,一点灰屑叫风吹到了温瑜裙琚上,她抬手拂去,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他若真是为复晋,寻回的就该是位皇子。” 心思简单如铜雀,当下也明白过来,魏岐山此举,怕是只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反。 她想到从北地传回的另一则消息,望着温瑜欲言又止:“听闻萧将军……” “回吧。”温瑜声如冰雪,狐裘滚边的大袖垂下,半掩住了手中汤婆子和一截冻得微红的细白指尖,她靠着车壁阖上眸子,似已乏了。 铜雀只得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放下了打起的半面车帘。 雪地上的车辙印从定州打转,长空鹰过,只留一声清唳。 第140章 “屠她母族满门,也不…… 奉阳。 “主子, 魏岐山称寻回了前晋公主,打出了复晋的旗号,也并未受我等挑拨发作萧厉, 反将其收做了义子。” “戎厥进攻的势头叫他们幽州一战大捷压了回去, 暂且还未发动第二轮强攻。魏营如今得了三万义军加入, 实力大增, 正在往南调兵,欲收复被我们夺去的两州七郡,现已拿回了三郡十二县……” 鹰犬跪在下方,越说到后面, 声线越低,已不敢看裴颂脸色,垂首等着裴颂的怒火。 岂料裴颂这次却罕见地没动怒,他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用在了调试跟前那张古琴上:“戎厥众部很快会发动第二轮突袭, 北境这十六州本就是要割让与他们的, 魏岐山既急着夺回去, 还与他便是。” 古琴不知被调试到了哪根弦,发出尤为沉闷的一声“铮”鸣。 裴颂骨节分明的五指按在了弦上, 止住了琴弦的震颤,他神情很是平静淡漠,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如此, 燕云十六州之失,同我裴氏可再无无半分干系。” 鹰犬背脊一寒,垂首恭维道:“主子英明。” 鬓角却隐有汗意,也明白了裴颂为何要将公孙俦调去南境战场。 这般割地让与异族达成合作,若是公孙俦还在北境,必然会劝阻。 他心中刚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便听裴颂问:“南境战况如何了?” 鹰犬心中一紧,忙回道:“南陈拥温氏女为尊的消息已在民间传开,又有那周氏小儿周随辗转于各大书院清谈论道,煽动仕子们拥护梁女。如今梁女在民间民望已极高,梁营上下也士气大振,此番更是由陈巍亲自挂帅,当前的梁军,锐不可当,军师和韩将军只能先避其锋芒,以守为攻迂回作战。” 裴颂长指拨动琴弦,又试了其他几弦的音色,眼皮在窗口的光影里微垂,说:“魏岐山复晋,该惧的不是本司徒,而是她温氏菡阳。马家梁那把火出了岔子,没将梁、魏两营的仇彻底烧起来,那就再添一把火。” 一只闻着琴音而来的雀鸟,刚落足于窗台上,便被断弦的刺耳震鸣声惊得飞走。 裴颂望着断掉的琴弦,眼中似有些可惜,不以为意捻去指腹被断弦划出的血迹:“温氏女母族恒州杨氏,不是投了魏岐山么?魏岐山既做回了晋臣,屠她母族满门,便也不足为奇不是?” 鹰犬心中一凛,忙抱拳道:“属下这就传信给十五大人。” 鹰犬起身匆匆朝外走去时,又有另一名鹰犬疾步进门禀报:“主子,关押在鸿恩寺的前梁臣子们被劫走了!”- 数辆马车从覆着薄霜的街道疾驰而过,奉阳早在年初被裴颂攻陷时,就成了一座死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而今已过去快一载,临街的商铺依旧是紧闭的。 现居于城内的,除却裴氏官兵,就是一些被强留下来供他们驱使的苦役。 马车快抵达城门时,从车内钻出一女子,迎着凌冽寒风,将一柄匕首抵在了自己脖颈处,车内还有女童啼哭着唤她娘亲,她也置若罔闻,寒风卷动她的衣袍,裹出那分外单薄的身形,当真已担得起一句“形销骨瘦”。 江宜初发红的眼盯着前方紧闭的城门,喝道:“开城门!” 城楼上下林立的黑甲军士无动于衷。 江宜初手上匕首推进些许,将被风吹得沾了丝缕乌发的颈侧割出了血线,这般冷的天,她却衣衫单薄,裸露着那纤白的脖颈,宛若一只引颈的白鹤,是以当血色从她颈上沁出时,格外触目惊心,她再次朝着城门下的裴军嘶喝:“我腹中有你们裴司徒的孩子!今日不开这城门,我便引颈自戕于此!” 城楼下的黑甲军终于有了动静,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身着藏青色大袖襕袍的裴颂从后方走出,平静望着江宜初道:“阿姊当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江宜初在看到他时,眼中似有了些惧意,只不过很快被赴死的决绝取代了去,她另一手放到自己小腹处,带着狠决同裴颂对视道:“放我们走,否则我今日就带着这孽种一起死在这里!” 裴颂低下头去凉薄笑了声,片刻后,接过一旁甲士手上的弓弩,直接对准了江宜初,眼中的狠色竟半分不比江宜初差:“何须阿姊自己动手,我成全阿姊便是!” 江宜初望着那弩槽中闪着寒光的箭矢,眼角有泪溢出,眼中狠绝却半分未消,肘臂抬起,就要用力往颈上抹去之际,裴颂手中弩箭也飞射而出。 江宜初一声痛吟,右臂中箭,手中匕首脱落而出,整个人也随着那一箭的惯性朝后倒去,裴颂在那瞬间急奔而出,竟是直冲江宜初去的。 与此同时,藏匿在马车中的死士也全都破壁而出,数枚冷箭朝着裴颂放了过去。 跟着裴颂一道冲过去的鹰犬忙拔刀格挡,将几支冷箭尽数斩落,唯一一支没被挡下的,叫裴颂略一侧首避开了去,最终那支箭只在他脸上擦出了道浅浅的血痕。 江宜初最终没跌至地上,而是摔进了他怀中。 马车中的死士也和裴颂身后的鹰犬们混战到了一起。 眼见几辆马车中奔出的都是前梁死士,裴颂眉峰一蹙。 很快前方长街上有兵卒驾马前来报信:“报——有一队苦役破开东城门出逃了!” 裴颂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难看。 江宜初中箭的肩头泅出的鲜血,已将她那一片衣物染红,她望着裴颂,极为畅快地笑了起来,纵然吃力,却还是一字一顿道:“裴-颂,你也有今天?被人戏耍的滋味如何?” 她不再叫他秦涣,因为秦涣早死在了十五年前的流放路上。 裴颂抱起江宜初,神情冷硬,没有理会她的挖苦挑衅,只吩咐在场的裴将:“点兵两千去追,叫他们有命逃出奉阳城,也没命逃回梁营!” 被点到的裴将一抱拳后,带着一队铁甲卫匆匆离去。 一名大梁死士身中一刀,被鹰犬们砍得扑倒在地,口中汩汩往外溢着鲜血,还想爬起来,裴颂抱着江宜初走过去时,却视若无物般一脚踩上了那名死士喉颈,生生碾断了喉骨,那名死士不再挣扎了,青筋绷起撑地欲起的五指也耷了下去。 凛风吹动裴颂垂下的大袖,他漠然地望着前方,声线寒峭:“这些虫子,一个不留!” 年幼的阿茵初时还被一名死士抱着怀中捂着眼睛,不让她看这些血腥场面,但随着那名死士被围攻到底,阿茵也被裴颂手底下的鹰犬夺了过去,她再看着半肩是血由裴颂抱着的江宜初,童稚的眼中盈满了惊恐,初时甚至连哭声都发不出,喉中“嗬”了两声后,才爆发出雏鸟啼血般的哭鸣:“娘亲——娘亲——” 一名鹰犬将她拦腰提抱着,任她如何挥舞手脚,却也靠近不了江宜初分毫,只哭声凄厉令人揪心。 江宜初已被裴颂抱到了马车前,听到女儿的哭声,面上决绝的冷硬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转眸看向被鹰犬控制住的女儿,垂泪道:“阿茵……” 裴颂止步,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为了帮那群老东西脱困,阿姊将这温氏孽种一并带上扮饵,我还当阿姊已不在乎她死活了呢!” 鹰犬是看到江宜初母女都在马车上,才断定她们是要随被劫走的梁臣们从南城门一起出城的,哪料却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江宜初双目红得锥心,泪水泅过沾着零碎乌发的面颊,望着裴颂轻轻笑开道:“你知道的,阿茵若有事,我绝不独活。” 裴颂面色陡然森冷,他抱着江宜初的手,道道青筋凸起,将她放至马车上的动作,却依旧轻缓,在阿茵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点点落下车帘时,语气中才重新携了笑意,不以为意道:“我知道,所以阿姊接下来只管安心养胎,别想再见那孽种了。” 江宜初面色一白,但马车车帘已完全落下,彻底阻隔了她看向外面的视线,只有阿茵的哭声依旧稚嫩凄厉。 她忍着肩头的剧痛独自躺在马车软榻上,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往下砸落- 天已近暮,双马并辔的车驾驶过一片松林,树下枯败的针叶间还堆积着些许未完全化开的薄雪。 温瑜从马车颠簸中醒来,脸色微微发白,眉心不自觉轻拢着,她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有些疲惫。 铜雀将搭在炉盖上温过的湿帕子递给温瑜擦手,忧心道:“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温瑜轻“嗯”了一声,她又梦到了洛都和奉阳被攻破时的惨象,隐隐胀痛的额心,在用热帕子敷过后,总算是好受了些。 她问:“昭白呢?” 铜雀答:“已至恒州地界,昭白姐姐去和姜统领商议让他带着大军在城外待命的事了。” 从定州折返后,她们并未直接回南境,而是转道来了恒州。 恒州杨氏乃温瑜母族,在北境享有盛誉的嵩崖书院,便是杨氏先祖所创,现如今温瑜的舅舅杨远亭已成了嵩崖书院的第五代主人。 但从她外祖打理书院时起,便大力推崇清谈,到他舅舅继承书院后,更是在清谈中被封为“贤士”,勒令书院夫子们不可教授任何国策时论,认为那都是世俗之流,唯辩庄周道法才是真高雅。 经年下来,稍有心气的学子都出走别处求学,嵩崖书院在北境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 奉阳失守后,温瑜惧裴颂将恒州变成下一个奉阳,才在雍州写信劝诫舅舅,让他带着恒州先投向魏岐山,如此,便能得北魏兵马庇护。 但眼下魏岐山已对外宣称坐回晋朝,他们杨氏一族再留在恒州,便颇为危险,到了两军兵戈相向之际,会不会被当做阵前俘虏更是不好说。 故而温瑜此行,是为将杨氏一族的人都秘密带回梁营。 恒州有北魏兵马驻守,他们这两千人马,进城必会惊动当地魏军,只能挑出十余名精锐随行入城。 不多时,昭白掀帘上了马车,神色不太好看,见温瑜已醒了,才稍微收敛了些神色:“公主醒了?” 温瑜颔首,问:“进城事宜安排得如何了?” 昭白道:“我欲让南陈的人马随大军一起留在城外,姓姜的不应,执意要随您一起进城。” 温瑜打起车帘,便见姜彧正抱臂站在不远处的一棵雪松下,他的马儿在道旁的薄雪下拱鼻寻找尚存的嫩草啃食,他抬手摸了摸马鬃,忽地似有所感一般抬眸朝马车这边看了过来。 温瑜落下车帘,知道他是遵姜太后的令,不可能让她脱离视线,闭目片刻后,吐出两字:“随他。”- 傍晚时分,挑选出的十几名精锐扮做商队,护着温瑜的马车进了恒州城。 想来是恒州近日太平,城门处的官兵对于进出城的人员查得不甚严,温瑜在马车驶过城门时,将车帘微微挑开了些许,见城楼上防守也稀松。 车帘放下后,她蹙眉道:“不是说魏岐山派了重兵把守恒州么?” 昭白道:“探子已去探过消息,魏军近日正在收复被裴军夺去的两州七郡,裴军不知是在密谋着什么,只退不守,撤军时又一路抢掠沿途所经郡县,有一支裴军似往恒州这边来了,此地驻军分派了不少人手出去保护周边郡县。” 温瑜合上了眸子,说:“将来的北魏,的确会是一个比裴颂更为难缠的对手。” 裴颂和他手底下的兵,都是饿久了的豺狼,他们只知掠夺和征伐,从来没想过久治。 但魏岐山不一样,他在北境经营数十载,深得民心,所做的任何决策,也都会考虑到底下民生。 这将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也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一行人寻了处驿站落脚,昭白早打发了人全城巡视,没发现什么异常,入夜以后,温瑜才乘马车悄无声息进了杨府。 对于她的突然造访,杨府上下俱是惶恐,想点燃庭院里所有石灯以示恭迎,又怕叫外人瞧出端倪,惹来祸端。 十余名精锐暗中守在了杨府各处,以防有不轨下人出府报信。 夜空里飘着零星碎雪,温瑜身着缁色斗篷,宽大的帽檐将她大半面容都隐了去,身后跟着昭白、铜雀二人,由杨府管家引着,穿过中庭去了杨远亭的书房。 杨远亭本已歇下,听闻温瑜造访,才忙又披衣起来的。 他进门时,便见温瑜已摘了兜帽,正微仰着头观摩墙上那幅他父亲生前所题的字画。 她斗篷上还浸着夜里的霜寒,底下衣袍织金的绣纹在烛火下闪着微芒,如云乌发堆叠着用琳琅大钗束成了雍容的髻,明明生着副清水菡萏般清潋独绝的容貌,周身却有着股强势到让人不自觉折腰的威仪。 杨远亭皱起了眉,他从前就不是甚喜这个看似乖顺,骨子里却满是离经叛道的外甥女。 长廉王默许她偷听大儒们教授世子珩的时政课时,他更是觉着荒谬,但长廉王素来宠爱女儿,温珩对此也没什么意见,他便也不好公然说什么。 敖太尉替儿子向长廉王提亲求娶温瑜时,长廉王妃为了女儿,也曾向娘家求助过,希望他对外谎称,温瑜和她表兄已有婚约在身。 这固然是个昏招,不仅代表他杨家也要参与到朝堂党争中去,更是同敖太尉和太后公然撕破脸,长廉王妃刚提出来,就被王府的一众幕僚否决了,但杨远亭因着这事,对外甥女以选儿媳的眼光一看,还是愈发不喜了起来。 世家宗媳应有的温婉、大度和贤惠,他这外甥女身上一概没有,那乖顺的表象下,跳动的是一颗对着世间一切规则和束缚都问着为什么的野心。 偏偏她的父母兄长还从未阻止过这点,似乎已断定了她这一生纵然不服礼教,他们也可保她无虞。 但世事总有偏差,长廉王府和大梁皇室都一夕覆灭。 初时他也忧心过,以外甥女的姿容,若是成了褒姒之流的妖姬,那他杨氏一族也颜面尽失。 如今她以让世人都为之侧目的强硬手段,在大梁南境和关外南陈都站稳了脚跟,在杨远亭看来,也只比成为褒姒之流好上了那么一点。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再见这外甥女的情形,是以开口时,语气也有些冷硬:“你来恒州作甚?” 温瑜依旧望着墙上那副外祖父生前所作的字画,并不答杨远亭的话,而是念着其中一句诗文:“‘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外祖父的这幅庄周梦蝶图,在这净室挂了有十余载了吧?舅舅每日对着这画,当真觉得如今盛行清谈之风的嵩崖书院,是外祖父所愿?”[1]—— 作者有话说:注: [1]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锦瑟》《 》 140-150 第141章 霜寒 杨远亭似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神色变得更冷了些,一甩大袖道:“无需拿你们那套臭不可闻的治世之论来劝我,我杨氏不掺和你们这些俗不可耐的权阀之争!你外祖父若还在世, 最后悔的应就是让你母亲嫁了他温氏!” 他作为一家之长, 鲜少露出这副盛怒之态, 若是叫府上其他人瞧见了, 必定惊惧不已。 但温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从画作上移开目光,转眸看向杨远亭,眼底毫无波澜,全然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山川湖海、清风明月论了个遍, 就是不论民生,不议疾苦,好生可笑的清谈之道!生在世家大族,享着商铺百间、良田千顷的祖业, 舅舅自是可闭上眼睛, 封上耳朵做那高高在上的世外仙人, 畅谈‘不为而治’。” 温瑜笑笑:“外祖父当年为藏拙避祸,韬光养晦于书院推行的清谈, 舅舅守着嵩崖书院和这间净室十余载,竟都不解其苦心,还将其奉为圭臬, 不知外祖父泉下有知,作何想。” 杨远亭对温瑜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前,下意识觉着她还是那个纵然身藏反骨、却依旧带着些许天真烂漫的王府少女,一番脾性发作完,对方答话却依旧不温不火,久居上位的气势更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抨击学问之言更是戳到了他痛处,心中不由愈发生出了股权威被挑衅的羞恼。 他喝道:“少在我这里舌灿莲花!你若是来劝说我杨氏归顺于你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立在门口抱剑的昭白抬眸朝他看去一眼,拇指紧扣着剑柄与剑鞘的相接处。 温瑜眸色渐冷,道:“本宫最是艰难的时候,都不曾求到你杨家来,当初那封信,也是为着母亲的缘故方写,保你阖府全族。今本宫在南境拥兵数万,天下也有的是心境清明的仕子为我大梁执笔著书,更不缺尔嵩崖书院一派伪清流。若非本宫母亲出身于尔杨氏,尔杨家始终为本宫母族,你当本宫会在这乱局中亲来恒州?” “你!”杨远亭手指温瑜,气得直哆嗦。 昭白拇指推着寒剑出鞘了半寸,冷沉道:“放肆!” 杨远亭怔怔收回手,书房里明烛高燃,他却觉着好像有巨大的暗影从温瑜身后展开,那双冰冷昳丽的眸子里,外溢着帝女的杀伐和威仪。 他终于意识到,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凭着一身血脉被旧臣们拥立起来的娇弱公主,而是提着王剑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搏杀登上高位的王姬。 温瑜没再理会杨远亭,重新带上了斗篷的兜帽往外走:“魏岐山做回晋臣,尔杨氏一族留在北地必会遭逢祸端,本宫大军就在城外,今夜遣散家仆,收拾细软,天明随本宫出城尚来得及。” 她快走到门口时,身后杨远亭忽喝道:“你不来恒州,纵然他魏岐山做回晋臣,我杨氏一样无虞!” 温瑜脚步微顿,兜帽掩盖了她面上神情,她道:“本宫说过了,本宫来此,只是为着本宫母亲。你杨氏既已做出抉择,天明本宫就会离开,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本宫来过。往后你杨氏荣辱兴衰,也同本宫无半分干系!” 昭白正要替她开门,却已有人从外边闯了进来。 “父亲!而今时局多艰,魏、裴两军又征伐不休,我等留在恒州,才是那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啊!” 闯进来跪在了杨远亭跟前的是一名青年,正是杨远亭之子杨毕筠。 杨远亭似觉丢脸,想找戒尺打儿子一顿,环视之下没看到,索性扬起巴掌便往儿子背上打,喝道:“你给我起来!魏侯仁义!我杨氏又不问权争,他有何可为难我杨氏?” 杨毕筠还在凄声哀求,温瑜已没心思继续听这对父子的争执,在昭白撑开伞后,步出了书房。 守在门外的铜雀见她们二人出来,知道事情谈得不顺,没吱声,跟在了温瑜后面一道离开。 一行人行至前院,守在院门处的姜彧见她们过来,刚要迎上来,垂花门后却又传来了喊声:“公主留步!” 温瑜在伞下微侧过首,便见杨毕筠冒雪一路急奔而来,到了跟前,他匆匆一揖礼后,方才忍着寒气入肺的刺痛,喘息着道:“公主千里迢迢赴恒州接应,杨家感激不尽。明日我杨府一百三十余口人,随公主一道赴往南境。” 温瑜浅皱了下眉,从前她和杨府一众表兄妹的关系也算得上亲厚,当下并未迁怒于他,只道:“你父亲……” 杨毕筠忙又是一揖:“母亲和宝琳已灌了父亲安神汤,明日午时前,他都不会醒来。” 说到此处,他面上有些难堪:“祖父去后,嵩崖书院年况愈下,父亲又是个古板守旧的性子,这些年愈发钻牛角尖,我们也劝过他多回,只是他性情太过顽固。今日得罪公主之处,筠代为在此向公主赔罪了。” 说罢腰身又折了一个度。 垂花门后的湖心廊亭里,有两人打着灯笼仓促寻往这边来,昏黄灯影照出裙琚上一片玲珑穗子,是温瑜的舅母和表姐。 二人约莫是怕追不上温瑜,才抄了湖心亭那边的近路,眼下虽是见着了,却只能隔着荷塘两两相望,怕隔太远唤人叫左邻右舍察觉,亦不敢出声,只不住地拿着帕子拭泪,遥遥冲温瑜一墩身,满眼歉意。 温瑜看到表姐和舅母,想起从前随母亲一道来恒州的光景,心下不由软了几分,她从定州折返后转道来恒州,为的也从来不是母亲的兄长,而是母亲的所有族人。 杨远亭顽固腐朽,这偌大一族的人,却还由不得他来决定去送命与否。 温瑜对杨毕筠道:“表兄起来吧,都是一家人,我是以商队的身份入的城,明日最迟辰时就要出城,遣散家仆收拾细软都还需时间,表兄且先去安排吧。” 杨毕筠听到她唤自己这声表兄,整个人才算松下一口气来,抬首时眼中隐约可见红意,多少少年时的情意,也在洛都和奉阳的变故后,隔开了天堑,他道:“多谢公主,小人先下去部署。” 他匆匆折回去部署,姜彧站在几步开外,眯眸瞧了他的背影一会儿- 夜寒霜重,郑虎踩着一地松针从林间走出时,不甚撞到一片雾凇的枝丫,那冰棱瞬间落了他一脖颈,冻得他赶紧用手扫脖子不住地吸气。 不远处的火堆旁,萧厉、宋钦、张淮三人围坐在一起。 萧厉用烧了半截的树枝在地上简略画了地形图,同二人商议明日围剿裴军的战术。 郑虎走进坐下后,烤起自己被雪水浸湿的半截裤腿,埋怨道:“这可真不是给人干的活儿,咱们这大雪夜还睡在野地里,他魏二公子倒好,舒舒服服窝在城中的温柔乡,战报上倒是好意思腆着个脸加名字。” 先前的幽州一战让魏军又涨回了些士气,近来蛮子攻城不狠,萧厉手上这三万义军,便没被安排去守城,而是被魏岐山指派来收复被裴颂夺去的失地。 魏平津也被扔了过来当监军,说是让他跟着萧厉历练一番。 张淮翻动着热灰里的烤地薯道:“朔边侯找回的那位前晋公主还不知是真是假,但瞧着,是要做他魏府儿媳了,将来那位魏二公子是君。不管朔边侯表现得多不待见这个儿子,但该铺的路,还是一段没落地给他铺了,为了让他在军中积攒些人脉,先前让他跟着廖将军在幽州守城,此番又跟着州君一道收复失地。” 郑虎想了想魏平津先前在幽州战场的那副做派,便觉着牙疼,突然唏嘘道:“这朔边侯任谁评说都是一代雄主,可惜生了这么个狗儿子。” 张淮将几个已熟的烤地薯从灰堆中拨出来,分给几人笑笑:“这有什么?太平年间,坐在龙椅上的纵然是头猪,百官也照旧恭恭敬敬朝拜。” 郑虎将地薯在手上左右倒腾着防烫,咧嘴道:“还得是会投胎好。” 宋钦扳开手上地薯,也不顾烫咬了一口道:“我寻思着朔边侯让儿子跟来,怕是不止为蹭军功。” 张淮道:“眼下各路义军虽尽归州君麾下,但人心还未齐整,若是指派州君一人前来收复失地,数场战役下来,这三万义军必会被州君凝成一块铁板。让魏平津跟来,是为动摇各路义军首领,让他们知道,还有条捷径可走。” 义军首领们最初向萧厉示好,是因在幽州时没被魏军瞧上眼,想寻个依附。 但眼下,魏岐山似乎也有意拉拢那些义军了。 宋钦道:“三万义军直属于州君,还是让朔边侯放心不下啊。” 几人看向萧厉,他似没听见几人的谈话,还看着地上简略几笔画出的地形图,道:“裴军这几日的行迹不太对劲儿。” 几人都知当前的战事才是最要紧的,霎时围拢了些。 萧厉用小枝将裴军这几日的撤兵路线粗略描了一遍,说:“他们一味退避,并不同我们交锋,引着我们一路往南,已快出燕云十六州边境。” 张淮看着萧厉在地上杵出的他们所在位置的小点到北面各大边防营的距离,神色当下也凝重了起来:“调虎离山?” 萧厉不置可否,道:“不能再被他们引着往南跑了。” 宋钦说:“但裴贼一路都在抢掠所经地百姓的钱粮,咱们的任务又是追击裴军、收复失地,此时打道折返,有违军令不说,裴军要是屠戮了几个村落城池,咱们后边可得被问罪。” 郑虎气得站了起来:“他奶奶个熊的,这裴贼是早有预谋啊!” 张淮敛眉道:“如此看来,蛮子近期会发动突袭,倒是基本上能确定了。” 萧厉沉思了片刻,道:“八百里加急传信给各地边防营,蔚州也去信一封。明日只点两支轻骑继续追击裴军,大军暂留此地待命。” 议事毕,众人各自回了军帐歇息。 次日午时,萧厉正带着一队轻骑追击一支裴军,派出斥侯前去盯那支裴军的异动方向后,斥侯却回来禀报道:“州君,那支裴军突然不再往南,转道直奔恒州去了!” 宋钦同萧厉同行,听到这消息也是大为不解:“裴军这行军动向愈发叫人看不懂了,恒州也不是燕云十六州的范畴,他们去做什么?” 萧厉对北境燕云十六州外的地势还不甚熟悉,问:“那恒州是何地?” 底下有知道的将领答:“好像是长廉王妃母族在那边,奉阳一陷,他们就投了朔边侯,以防裴颂清算。” 宋钦一听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同萧厉道:“坏了!” 萧厉眸色也微微变了变,他轻掣缰绳:“去恒州。”- 温瑜携杨府众人出城和留守于城外的梁军汇合后,正依原计划南行。 但大军开拔后不久,斥侯就发现后方有魏军追了上来。 温瑜自问出城时没出过任何纰漏,杨府众人是在天明前就接到了驿站的,怕叫城门处的守卫察觉她们“商队”人数一夕之间增了太多,底下人还分批扮做了普通百姓出城。 若说是魏岐山对外宣称做回晋臣后,怕杨家人逃出恒州,派了人盯守,昨日她进杨府前,昭白已带人在杨府周遭暗中观察了数个时辰,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她问那斥侯:“魏军是如何觉察的风声?” 斥侯答:“据闻是今晨有一队匪寇去了杨府抢掠,城中魏军去杨府擒拿,这才发现杨府已空无一人,那队匪寇武艺了得,现已出了城,魏军正兵分两路,一面追那队匪寇一面追杨府众人。” 温瑜蹙眉:“匪寇?” 恒州城内大户颇多,便是有匪寇进城,也不可能目的明确地直奔杨府,这队匪寇,来头实在是蹊跷。 她扬手示意那斥侯退下后,紧蹙的眉心依旧未展开。 昭白道:“在魏岐山宣称做回晋臣的这个节骨眼,杨府若遭逢变故,任谁都会觉着同他魏岐山脱不了干系。” 温瑜眸色清沉:“既能送魏岐山一桩污名,又能彻底挑起梁、魏两营的仇恨,裴颂这一出祸水东引好算计。” 昭白看了一眼奉阳的方向道:“算算时日,去劫鸿恩寺的青云卫应已动手了,只不知成功救出世子妃和大臣们了没。那队匪寇若也是裴颂的鹰犬所扮,他们此番的目的是杨府众人,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明面上有北魏追兵,暗地里却还有裴氏的毒虫,她们此番回程怕是不会太容易了。 温瑜稍作思忖道:“召姜彧过来,两千人马的目标太大,我们需分散行军。” 不远处的马车中,杨远亭已醒了过来,只是杨夫人怕他这老顽固路上又闹事,索性叫人用绸带将他绑了,又用巾帕堵了嘴。 初时杨远亭还目怒圆睁,一幅恨不能吃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的模样,听到马车外温瑜和斥侯的谈话声后,他挣扎的力道才小了下来,嘴里也没唔唔了。 杨毕筠坐在对面的软垫上,一面为阖府人捡回了一条命庆幸,一面又止不住地后怕,杨夫人母女则是已完全白了脸。 杨夫人再看丈夫时,不禁含泪埋怨道:“这么些年,你一贯是这副脾性,在身家性命的大事上,也非要带着阖府人都陪你送了命才满意?” 杨远亭似觉难堪,闭上了眼。 杨毕筠想到父亲昨夜对温瑜说了那般多过分的话,如今裴、魏两方又都已盯上他们,他们往后唯有仰仗温瑜,更觉羞愧难堪了些,道: “我知父亲是觉杨家不问政事,以魏侯的人品,不会为难我们杨家,但已身在局中,很多时候,不是我等想置身事外,便能置身事外的。姑姑生前是长廉王妃,逝后是被追封的大梁文惠皇后,公主身上更是流着我杨氏一脉的血,只要我杨家还有一分挑动天下权阀的用处,那柄屠刀就终是悬在我杨府众人头颅之上的,唯有公主,才会真正护我们杨家上下周全。” 他看向杨远亭,屈膝跪了下去:“父亲,您回头向公主赔礼致个歉吧,否则我杨府上下,有何脸面受公主此等大惠?” 杨远亭一直没做声,杨远亭膝行两步,取下了塞在他口中的巾帕。 岂料杨远亭说出的第一句话,仍是负气之言:“早知如此,父亲就不该把云缨嫁与他温氏……” 杨夫人不等长子说话,直接抢过巾帕,又严严实实给他嘴堵上了,她攥着绢帕指着杨远亭,泪涟涟道:“这一路都别再让他说话了!” 说罢埋首到女儿肩头哭了起来- 杨家马车上的这出变故,温瑜自是不知的。 她召见姜彧后,下令将两千义军分作数股,走不同的道潜回南境。 目标太大,又是在北境范畴,极易叫魏军一网兜住。 在是否和杨府众人同行上,昭白和姜彧倒是一致劝阻,当下魏军和裴颂的人马还不知温瑜也在北境,是以目标只是杨府众人,派遣出来的兵力也有限。 真要叫他们逃出北境了,对裴、魏两方来说也不是特别大的损失。 但若是温瑜在北境的消息被走漏了风声,无论是裴颂还是魏岐山,必然都会倾尽全力搜捕,是以她和杨府众人同行,于她、于杨府众人,才都是最危险的。 商定了甩掉追兵的法子后,温瑜去见过杨夫人和一对表兄姊后,便同他们分道而行。 杨毕筠为不给温瑜添麻烦,也为了保母亲、妹妹和一众族人,更是提出他单独跟着一队义军去做诱饵。 温瑜自是不允,但杨毕筠主意已定,对着温瑜揖手道:“公主千里迢迢赶来搭救,杨家上下已是感激不尽,如今事有变故,万不能将公主也卷入险境。再者,筠此番涉险,更多的也是为了杨家。” 他们杨氏若一直没离开恒州还好,既私离恒州,便是在梁、魏两营做了选择,再被抓回去,可不会有从前的礼遇了,是当真会变成北魏威胁温瑜的筹码。 二人正僵持之际,一旁的车帘撩起,杨夫人红着眼对温瑜道:“公主,您就让他去吧,他是杨家长子,阖府有难,理应他站出去,缩头缩尾,乃是枉为大丈夫,更是愧对曾经读的那些圣贤书,谈何做族中子弟的表率?” 杨毕筠再次对着温瑜一揖,恳切道:“望公主成全。” 温瑜又如何不知,他做此决定,是希望舍他一人引走追兵,保她和杨家所有人安全回到南境,若真遭逢了不测,自己也能念着他今日之举,不计较杨远亭那些冒犯之言,凡事护他们杨家一分。 权势当真是个能让周遭一切都变得陌生的东西。 两年前他和宝琳表姐唤自己表妹的情形恍若还在昨日,如今阖府上下却也都只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公主了。 温瑜心中忽升起了无尽的涩然,她转过头去,吩咐昭白:“调六名青云卫与表哥。” 她唤的还是一声“表哥”。 杨毕筠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慢慢浸红了眼眶,再次一揖道:“多谢公主。” 温瑜没再回头- 分头行军后,队伍轻便了不少,行军速度也快了许多。 临近中午,温瑜下令让赶了一上午路的将士们在道旁暂歇。 昭白出去找水源取水却迟迟未归,温瑜正准备差人去查看一二时,却听得马车外传来了喧哗声。 她掀帘一看,便见昭白拖死狗一样拖着一名生死不知的陈军将士回到营地,扬鞭便朝同南陈将士们聚在一处的姜彧抽了过去:“叛徒!” 姜彧反应极快,身形及时后仰躲过了昭白那猎猎生风的一鞭,只是还不及站定,昭白第二鞭已又抡了过去,他再次侧身避开后,长剑尚不及拔出,以剑鞘抵住了昭白压过去的剑锋,俊秀的眉峰拧起,强压着怒气一脸莫名道:“你发什么疯?” 因为窦建良叛变一事,南陈将士们北上的这大半月里,私底下同梁军也多有摩擦,此刻两边人马都拿起了兵刃对峙,矛盾一触及分。 昭白冷冷吐出两字:“装蒜!” 手腕陡转,剑锋还欲再度劈下时,身后传来温瑜清沉的喝止:“住手!” 昭白眼见温瑜由铜雀搀扶着下了马车,这才收了剑,带着一众青云卫和梁卒将温瑜护在了身后。 她剑锋仍是向着姜彧一众人,寒声道:“他们陈军是叛徒,将公主您在北境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此言一出,温瑜和在场所有将士皆是一惊。 姜彧则变了脸,清逸的眉眼间全是怒意,喝道:“少血口喷人!” 昭白转眸看向他,拧开水壶,倒出里边的冷水尽数浇在了那名被她拖回来的陈军小卒脸上,随即又扔下了背上的箭囊。 那箭囊的样式,是陈军中的制式,看样子是从那名陈军小卒手上夺去的。 摔在地上时,里边的箭支和几枚布条也一并抖落了出来。 姜彧在看到那布条时,眉心不由狠狠一跳,蹲身捡起其中一条,展开便见上边用朱砂赫然写了“菡阳公主随军”几字。 昭白冷冷道:“我去找水源时,见你军中这名小卒行迹鬼祟,便暗中跟踪了一段,发现他折回前面路过的岔道口,用箭将这布条钉在了道旁的树上,再往前的路口,也都有此物做标记!” 那名小卒在这片刻功夫,已低吟着慢慢转醒。 昭白道:“他落到我手上时,还欲咬毒囊自尽,被我卸了下颌。” 姜彧看着那名小卒,眼神称得上沉痛和隐怒,随军的两千人马中,有一千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南陈精锐,全是曾经跟着他上战场出生入死的儿郎。 他直接一拳砸在了那名小卒下颌,生生给他脱臼的下颌骨砸回了原位,再一把拽起他领口喝问:“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那名小卒口鼻都在流血,却是地痞无赖般望着姜彧笑了起来:“统领您这话问得……不是统领您吩咐小的吗?” 温瑜闻此,眼尾微抬。 姜彧直接又一拳砸在了他面门上,直将门牙都给砸飞出去一颗。 他泄愤一般连砸数拳,将人砸得再无任何生气后,才转过身,带着身后的百十名南陈将士,单膝点地跪在了温瑜跟前,神情阴郁:“是末将办事不力,叫队伍里混进了杂虫,请公主责罚。” 从那名小卒说出是他指使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着了道了。 温瑜问:“姜统领当真毫不知情?” 姜彧自嘲一笑:“末将此行的任务是护卫公主周全,公主若遇险,末将必先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末将为何要自寻死路?” 温瑜道:“可姜统领的人马里出现了叛徒,本宫无法确定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远处有斥侯驾马急奔而来,快至跟前时滚下马背,神色堪称惊惶地道:“报——今早出城的那支魏军正全速往这边追来,距此已不过十五里地!往东二十里地还有一支裴军也在往这边靠拢!” 在场所有人神情都难看了起来。 山野间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动温瑜鬓发和坠着细碎金叶的步摇,她手脚一片冰凉,长睫垂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静。 姜彧所带的南陈精锐里有细作,他自己在今日前甚至从未察觉过,那问题就变得有些棘手了。 能越过太后和姜家,将钉子埋到姜彧身边,且不知是只有那一个,还是有藏得更深的,这幕后黑手,在南陈只怕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但她和姜彧无论是落到裴军手上还是魏军手中,对南陈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对方仍是这般做了,只能说明让南陈失势,他能获得的利益才更多。 电光火石间,温瑜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先前劝南陈资政大夫齐思邈拥护自己的那番话。 一直都对南陈虎视眈眈的,可不就是西陵? 南陈朝堂上,已有了同西陵暗中勾结的臣子么? 北上的这一路都隐忍未动,是因先前她们行军都避开了裴军驻军地,魏岐山又还未放出要做回晋臣的话来? 此番转道恒州来接杨府众人,才叫他们找到了机会? “公主先行,末将带着陈军将士们在此断后!” 温瑜的沉思,叫姜彧这一声打断。 她抬眸朝对方看去,姜彧眼中滚着戾郁和隐愤同她对视,显然是她想到的那些,他也意识到了。 既不能确保他的人马里再无细作,那就将梁、陈两边的将士们彻底分开。 他率陈军断后,梁军将士和青云卫护卫温瑜继续南行。 昭白从一开始就选择当着众人的面把事情闹大,打的约莫也是这主意。 温瑜和姜彧对视两息后道:“本宫在前路等姜统领。” 事态紧急,半分再耽搁不得,她折身回马车上,昭白当即下令全速行军。 铜雀则一边脱自己身上的薄袄一边道:“公主,您同奴婢换身衣物。” 温瑜却道:“我必须不在此行队伍中。” 铜雀和昭白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温瑜话中的意思。 她随大军北上的消息,纵是有细作透露了出去,他们梁、陈两方也必须咬死了没有这回事,否则她要真有什么意外,不仅对梁、陈两营的士气打击巨大,还会影响到南境的战况。 所以即便是为了温瑜的安全考量,也不能有人扮做她去引走敌军,不然就是被裴、魏两方拿到把柄。 温瑜继续道:“传信回梁营,让他们对外宣称本宫一直在崇圣寺,为老师和尉迟将军的丧礼办法会,不曾出过坪州。” “至于南陈细作递出去的消息,则称是为了救走杨府众人,故意放出去引走追兵的假消息。” 现在有了她这个明面上的靶子,杨毕筠和杨府众人应是能安全抵达南境的了。 昭白和铜雀都短暂地一愣,震惊于她在这等要命的情形下,还能如此清晰里思索出对大局最有利的应对之法。 反应过来后,昭白很快起身往外走:“我去替公主寻身甲衣。” “菡阳”既不能出现在队伍中,那温瑜扮做普通军士,才是最安全的- 过了正午的太阳晃眼了些,晒得林间树梢昨夜积了一宿的薄雪渐渐融化,细长的松针往下滴着雪水。 一片泥泞的黄泥官道上,衣衫褴褛的杂军们护着两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风吹过两侧林间,树梢上都压着薄雪,连沙沙声都不曾发出,整片天地安静得诡异。 松针上又一滴融化的雪水从针尖滴落时,林子深处飞出数柄鹰爪钩,冷铁撞碎了那滴水珠,锵声扎进厚木车壁中。 瞬间八枚鹰爪钩的铁索绷紧,直将官道上两辆马车的左右两壁掀飞。 车中传来女子的惊叫声,随行的杂军们则是呼喝着“有敌袭”。 数道蝙蝠一样的黑影从松林间飞出,直奔乘坐了人的那辆马车而去,黑衣人伸手去抓和两名婢子蹲抱在一起、似官家小姐打扮的那名女子时,岂料边上两名瑟瑟发抖的婢子突然发难,站起的瞬间手中匕首已划了过来。 边上一名黑衣人遭了难,为首的黑衣人反应极快地躲了过去,又反手折断了那婢子手臂,再去抓那名官家小姐打扮的婢子时,对方抬眸的瞬间他便及时横臂一挡,总算是用臂上一道血痕抵了割喉之灾。 铜雀一把撤掉套在外面的那身影响她行动的罗裙,故意以杨府死士的口吻道:“还想抓我们夫人小姐,中计了吧!” 黑衣人们环视四周,却再没看到任何一名看着像贵胄的女眷,眉头紧皱,当即撤走。 为首的黑衣人在踩着杂军的人头往外去时,无意中一瞥,却发现下方混战中有名杂军身手异乎寻常的矫健,和另几名杂军将其中一名杂军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意识到了什么,冷冷一笑,吹了声哨,带着本要撤走的黑衣人们,当即转道攻向了那几名杂军。 昭白在和为首的黑衣人刀锋撞在一起时,仅凭那双眼睛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她握剑的手轻微地发抖,眼中的恨意浓到几乎要溢出来,从齿间磨出那个名字:“裴、十、五!” 温瑜听到这个名字,萧厉险些被围攻死在那个雨夜的记忆被唤醒,攥剑的手已足够紧,却还是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 那一瞬刻在骨子里的某些记忆没法形容,愤怒、惊惧,还有曾经经历过的最深的绝望。 裴颂竟派了裴十五来捉拿她! 不对! 裴颂不可能这么快得到关于她在北境的消息。 此人此时出现在了这里,只能说明今晨去杨府的那队匪寇,就是他们! 裴十五有意激怒昭白,视线掠过她手中那柄剑,轻飘飘道:“这把剑……我记得,但我好像已在奉阳斩过你首级一次了?” 死在奉阳的,是昭白的孪生妹妹璨夜。 不等昭白发怒,他视线已越过昭白,轻蔑又恶劣地道:“不过你既在此地,那菡阳公主在北境的消息想来也不假了。” 视线和温瑜对上之际,他唇角弯起:“菡阳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第142章 身孕 温瑜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在那瞬间起了一片, 迎着对方视线的一双眸子,却冷若寒刀。 昭白也在这间隙,猛压手腕, 剑柄抵着对方的刀锋横转过去, 剑锋直取对面脖颈。裴十五以刀鞘隔档, 昭白再一脚勾进泥洼里, 瞬间一片泥浆被她扫起,裴十五被逼得别过眼去,昭白空出的左手拔出腰间另一柄长刀,拦腰便斩, 同时冲身后青云卫道:“带公主走!” 那刀锋劈势之凌厉,竟是比她用剑更为娴熟。 裴十五瞳孔一缩,只能抬刀荡开昭白袭颈的剑锋,换上更为厚实的刀鞘来挡腰侧那来势猛烈的一击。 几名青云卫趁隙护着温瑜在人群中艰难穿行, 欲杀出重围, 空中却传来了“咻”的一记信号弹窜上高空的声响。 温瑜抬眸一看, 便见焰火已在天际炸开,她心中一沉。 那是鹰犬给后方的裴氏大军信号。 裴军很快就会朝这边压过来。 底下的梁军将士和青云卫们显然也被那枚信号弹影响到, 抵御鹰犬进攻的劲儿都一下子滞泻了许多,一时不慎被鹰犬缠死,防守露出破绽, 一名鹰犬径直伸手抓向温瑜。 温瑜咬紧银牙,直接双手握剑从下往上狠命斜削了过去。 那名鹰犬明显没想到她竟会用剑,眼中一时盈满了惊骇,侧避之际只拽住了温瑜拆去满头珠翠后绑着乌发的那条发带。 剑锋扬起的狠厉冷弧,逼得他后退,温瑜头上的发带也被扯落, 那一头如瀑青丝垂散下来,有几缕被寒风吹到温瑜面颊上,衬着她一双寒戾逼人的清月眸,颇有些摄人心魂。 那一剑若非鹰犬躲得及时,怕是整条手臂都得被废掉。 对方看向她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似没料到她纤弱如池中莲卉,却也可迸出遍身荆棘。 方才的失误,也将青云卫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片刻功夫,已重新围拢来,将温瑜护得死死的。 温瑜握剑的双手,还因前一刻肌肉高强度的紧缩而有些轻颤,开口的嗓音却极为沉静:“在裴军赶过来前,杀出去!” 她并不会真正与人搏杀的武艺,只是从前在坪州那会儿,因日日劳心劳神处理公务,身体吃不消病了一场,她后来便每日都抽出半个时辰来,在昭白的指点下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打下了这副提得动刀剑的身体底子。 大抵是被她的镇定所震慑,原本还有些慌乱的青云卫们,护着她往外搏杀时也慢慢有了章法,没再因鹰犬们的强攻而露出破绽。 “驾!”前方传来铜雀的喝声,她见温瑜和昭白都被缠住,当即斩断了套在马车上的缰绳,飞踏上马背,一手抓着马鞍大半个身子都斜在马侧,将另一手伸向温瑜,:“公主随我上马!” 温瑜正要伸出手去,见势不妙的裴氏鹰犬们却忽吹了一声尖哨。 霎时间官道两侧冷箭如疾雨嗖嗖袭来,温瑜瞬间被青云卫们扑到在地,梁军将士们也如地里被长镰割下的麦秆,顷刻间倒下了一大片。 铜雀在马背上更是避无可避,马腿中箭嘶鸣着往前栽倒时,她就地一滚才躲过了那一片钢钉般齐刷刷钉进泥地里的弩.箭。 温瑜蹭了一身的泥水,寒意贴着湿透的衣物渗进骨隙里,冻得她齿关打颤,背后却传来温热的濡湿感,血腥味渐浓,她出声想问身后的青云卫如何了,却看到身侧泥洼里的浑黄泥水,慢慢被泅成了胭脂色。 护着她的青云卫们,在乱箭里被射成了个筛子。 她五指深深扣进泥地,在如寒刀割面的北风里红了双目,想悲声嘶吼,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 远处的昭白和铜雀都拼了命地想奔过来,可昭白叫裴十五和另几名鹰犬用之前围杀萧厉的那绞杀之法围得死死的。 她身上的衣物已被割出了数道血痕,脸上也沾着血迹,怒目圆睁似一头发狂的豹子,不管不顾往这边冲时,身上又被鹰犬阴毒地拉出了数道口子,整个人也踉跄着拄刀跪进了泥地里。 铜雀滚进了道旁的杂草丛中,一冒头就又被飞蝗般的箭雨给强压了回去,她试图强行冲出来,更是被一箭射穿了肩头。 温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箭雨才终于停了下来,只知道撑地的手,已全然叫血水没过了手背。 她听到有脚步声在朝自己走来,和满地血色一样猩红的一双眸子,不再看向任何方向,青筋凸起的手撑地,握紧长剑推开压在自己背上的青云卫就要踉跄起身。 却又有破空的箭矢脱弦声从后方尖啸而来,温瑜都没能看清走向自己的其中一名鹰犬是何面目,对方便已被长箭贯心而过的力道带得栽倒在地。 已收起了弓.弩的的鹰犬们意识到有援兵来,霎时分作两派,一面重新架起弩转身瞄准放箭,一面往前奔来欲擒温瑜。 只是已来不及了。 远处马蹄声奔若惊雷,从马背弓弦上飞射出的箭支如流芒,刹那间便贯穿几名鹰犬咽喉。 前来捉拿温瑜的那名鹰犬,也在抵达温瑜跟前时被一箭射中小腿失了重心倒地,温瑜当机立断,挥剑抹过对方咽喉,迸出的鲜血溅了她满脸,她却连眼都没再眨一下。 她浑身都已沾满青云卫的血,不怕再沾些裴氏走狗的血。 另一边裴十五等人见势不妙,也顾不上再围攻昭白,转步就要冲温瑜这边奔来。 已重伤的昭白却暴喝一声,提刀凭着一己之力,生生拖住了几人。 铜雀也捂着肩头的箭伤从草丛中爬出,捡起一名死去的鹰犬掉落在地的弩,装上箭支以膝关抵着弩座,对着还在冲向温瑜的鹰犬们一通乱射。 这片刻的喘息之机,终于让那一骑战马奔至了温瑜跟前,马背上的人丝毫没有驭停之意,直接在路过温瑜身侧时,俯下.身揽臂一带,就将温瑜带到了马背上,一刻不停地往前奔去。 跟在他身后的零星几骑,留下抵挡追击的裴氏鹰犬们。 更后方,却又有骑兵呼喝疾冲而来,偌大的裴字旗在凌冽寒风中猎猎招展。 鹰犬们一时气势大振,昭白见势不妙,温瑜又已被姜彧救走,也不再同裴十五等人死磕,一记劈斩开出一条道后滚去路边,一把拽起受伤的铜雀遁进了道旁枯草杂生的灌木丛里。 裴十五看了一眼自己肩臂和腰侧的几道口子,满目阴沉,但眼下不是追击昭白一个护卫的时候,他看向姜彧纵马而走的方向,沉声道:“追!”- 北风凛冽,温瑜和经历了一场厮战后赶过来的姜彧都是满身血迹,血腥味浓郁到根本分不出是沾上的还是受了伤。 姜彧单臂驭着战马,在战马疾驰下,稳定身形之余尽量同她保持着距离,被北风撕裂的嗓音闷沉:“你受了伤?” 温瑜摇头,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往后飞去,她在寒风里沉重闭着眼,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 姜彧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人马中出了叛徒所致,纵然他手中那仅有的一百人,都已在抵达如鬣狗般闻讯而来的裴军时死伤殆尽,这一刻却还是觉着难堪,任何一句宽慰的话似乎都没有立场说出口。 他在寒风中呼吸了两口冰冷刺喉的空气,终于滚了下喉结欲开口,身后却传来了利箭破空的啸鸣声。 他身形猛然下压,带着温瑜躲过了那一箭,扭头看到后方从山野各处抄近道追来的裴氏骑兵时,神情骤然难看。 “会不会驾马?” 温瑜整个人都已快伏在马背上,听到后方的人近乎低喝才在疾风中送入自己耳膜的话音时,也只能顶着那割得她双眼都快睁不开的寒风,嘶喝回道:“略通,不精。” 身后的人便喝道:“你来驭马!” 温瑜意识到什么,侧过头去,刚喝问出一句“你呢”,便再次被姜彧按着后颈压下,几支冷箭几乎是贴着他们头皮簌簌飞过。 身下的战马已长途奔袭了太久,又驮着两个人,后方的裴氏骑兵们在不断同他们缩短距离,并瞄准他们开弓。 姜彧就着那个姿势摘下了挂在鞍侧的弓,将缰绳塞进温瑜手中时,突然隔着她握缰绳的肘臂用力抱了她一记。 仓促到让温瑜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对方的无心之举,可身后的人坚实如铁的胸膛确实是重重撞上了她背脊,呼吸也在那一刻变得急促而用力,甚至是有些痛苦。 对方松开手跳下马背,温瑜都没回过神来,愣愣地回首望去,就见姜彧就地一翻卸了力道,拉弓连放出数箭,射杀了追在最前方的几名裴军骑兵。 他回过头望着温瑜,俊美的脸上沾着血迹,眼中猩气翻滚,喝声撕裂长风响彻四野:“末将姜彧,为吾主尽忠!吾主菡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言罢再不看温瑜,开弓又放出数箭,直至箭囊中的箭支尽数用光,才捡起地上长刀,不退反进,冲向裴军的骑兵,扬刀斩断马蹄,再贯枪取下数名骑兵性命,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温瑜不精马术,后方骑兵见从官道上绕不开姜彧,又已驭马蹿进野地,绕道来追,她不能再回首往后看。 攥紧缰绳喝出一声“驾”时,被寒风吹得涩痛不已的眼中,有什么东西仓促滚落,叫迎面而来的凛风一吹,再寻不到任何踪迹,只余面上湿痕裂痛。 她没再回头,再次狠夹马腹扬鞭时,喝出了更为清沉的一声“驾”。 浩浩风声灌满耳腔,她浸红了双目,在这瞬息间想起去年此时节,亲卫护送她前往南陈途中遇袭,最后只剩她一人奔逃,亦是这般寒山萧寂,琼林苍肃。 又想起阿兄在送她出洛都时,说:“阿鱼,去了南陈,别怕,阿兄很快就会接你回家。” 周大人送她出雍州时,同她说:“翁主且放心南下吧,臣一定替您守着雍州,成为他裴氏跗骨之钉。” 李垚收她做学生时说:“便是帝师,老夫也当得!你想老夫替你谋,所谋为何?” …… 最后是姜彧那句:“末将姜彧,为吾主尽忠!吾主菡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温瑜竭力驾马出逃,可在马术精湛的裴军骑兵们的穷追不舍下,还是慢慢被撵了上来,并且时不时地放出流箭吓唬她,大声呼喝着射马,要抓活的。 箭矢簌簌贴着她衣发飞过,座下战马终被射中悲鸣倒地时,温瑜就地一滚避开了被马儿压到,撑着满地泥泞提剑爬起来,望着从四野围过来的裴军骑兵,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大业未成的郁恨苍凉。 她负着尸山血海的仇,也背着重整河山的诺。 仇未报,诺未践。 她不会选择死! 骑兵们见已封死了四野所有能逃的路,似有心摧折她心性,倒也不急着擒她,只打马呼啸着不断缩小包围圈,想看这盛名在外的大梁第一美人在这等恐吓下,露出惊如脱兔的脆弱神情来。 只可惜美人露怯尚未等到,四面山野忽角声连连,道旁高树积雪震颤。 裴氏骑兵们一愣,再抬首时,便见打着魏字旗的骑兵从四野如潮水过境般迅速侵袭了过来。 这里毕竟是北魏地界,这支骑兵裴氏骑兵只是在附近游走抢掠,得到风声后才赶过来的,哪里能比过当地驻守的魏军人数之众。 骑兵们慌乱起来,一时间野地里全是战马的嘶鸣声。 他们很快选定了一个方向撤退,围在后方的骑兵驾马奔走经过温瑜身侧时,伸手欲抓她上马背,可温瑜目光凛然,抬剑便劈,挥砍间力道十足,全然不是花架子,还是吓得骑兵们纷纷撤手,没敢冒着断臂的风险不管不顾去抓她。 场面一时僵持下来,眼见魏军骑兵越奔越近,却又有几骑逆着裴军骑兵们逃跑的方向朝温瑜冲来。 是裴十五和几名鹰犬! 温瑜在看到裴十五拴于马鞍侧一用黑布包裹着的往下渗着血的圆物时,脸色顷刻间煞白。 裴十五和那几名鹰犬迟迟没追上来,她就知道必然是被人缠住了,那黑布包裹着的头颅,是姜彧的还是昭白的? 温瑜用力呼吸着,却还是觉着吸进的森冷空气都似钢针扎进了肺里,她握剑的双手青筋绷起,死死盯着裴十五,眼中凝若实质的郁恨,和着大颗大颗的热泪一齐砸落。 裴十五看出了温瑜那拼死一搏的势头,只是他全然未把这一切放在眼里,在温瑜挥剑之际,身形直接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然后准确无误抓住了她肩臂往马上带。 刹那间温瑜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腾空而起,半边肩膀锐痛到好似骨节脱臼,她喉间溢出痛苦的闷哼,但还不及被带上马背,裴十五抓着她肩臂的那只手却又突然松开。 温瑜在跌落回地时,不顾身上痛楚,死死拽住了裴十五挂在鞍前的那黑布包裹,被拖行了数步,才拽着那包裹滚摔在地。 裴十五避开那要命的一箭后,见温瑜又扯下了他挂在马背上的首级,心中大恨,还想折回去抓温瑜,可那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再次一箭连着一箭,箭箭都朝着他要命处射来。 裴十五抬眼欲去看那放箭之人,却一时不慎,叫一支羽箭射中,霎时整个人都被那强悍的力道贯得跌下马去,吓得随行鹰犬们大喊着“十五都尉”将他捞上马,再不敢停留,跟着裴氏骑兵们仓惶撤离。 北魏分出了一部分骑兵去追击裴军,剩下的人马朝着温瑜围拢,她却也已顾不上了,忍着满身的摔疼跪在雪泥狼藉的野地里,抖着手去解那黑布包裹,生怕入目便是昭白的眉眼。 在看清那糊满鲜血的年轻将军的轮廓时,她短促哑叫了一声,瞬间用黑布将其围拢,手上的血迹和地上的雪泥融在了一起。 她痛苦闭上眼,在眼眶又一滴热泪砸下时,呢喃说了句“对不起”。 “汝是何人?” 身前传来魏将的喝问。 温瑜抬起眼来,她此刻脸上沾着血迹和泥浆,又身着普通杂军的服饰,若不是一头长发被扯散了披散着,怕是连是男是女都难以辨认。 她张了张嘴,似想答话,一开口嗓音却哑得厉害,最后垂下了一双哭红的清眸:“妾身……是姜统领收在身边的人。” 已牺牲了这么多的人,极致的悲恸后,温瑜反冷静得出奇。 这些魏军闻讯而来,必然也是收到了她在北境的消息。 但她已命昭白用信鹰传信回南境,李洵他们会咬死自己不曾出过坪州,这魏将又不认得自己,那么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唯一麻烦的是这些魏军都亲眼目睹了裴军方才大费周章生擒她,若想瞒过去,就必须编造出一个能让他们信服的身份。 那魏将一听她说姜统领,目光便瞥向了被她用黑布重新拢上的人头上。 若非叫得出名号的人物,两军交战时不会被割下头颅拿回去请功。 底下小卒会意,忙取了过去。 那魏将掀开被鲜血濡湿的黑布看了一眼,便紧拧眉头别过了眼去,摆手示意小卒盖好拿走。 他上下打量温瑜一眼,审视般道:“且不说姜彧行军何故要带一女人,他都叫裴军斩首了,裴军为何要留你性命?” 温瑜眼中悲意便更重,手拢在了自己腹部道:“妾身是在路上得遇的统领,幸统领垂怜,收在了身边,又有了统领的孩子。统领他……都是为护着妾身和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才遭此不测的!” 她这话说得有歧义,叫那魏将以为姜彧是为了保护她们娘俩才不慎中招死于裴军手上,所以裴军才只能割下他的头颅拿回去请功。 至于她这个怀有姜彧子嗣的女流,腹中的极有可能是姜彧唯一的血脉,自然得生擒回去,拿她同南陈谈条件。 魏将又打量她两眼,仍是存疑道:“你既有孕在身,先前还敢在马上同人抢人头?” 温瑜霎时便红了眼圈:“统领已去,妾身也不想活了。” 这下那魏将倒是把自个儿问哑巴了,他寻思着,眼前之人若真是那金尊玉贵的菡阳公主,不过一将领头颅,哪还值得她这般豁出性命去抢? 他们先前在远处瞧她那在野地里被拖行都不撒手的架势,这被割头之人,分明就是对她极为重要的模样。 这女子浑身被血水浸透,也看不出她身上有没有经那一摔后落红。 最终那魏将道:“既有了双身子,就还是替腹中孩儿着想些,我北魏虽是同他南陈势不两立,但妇人稚儿无辜,回营后,本将军会差人替你请个大夫,再将你的事传信与他陈营。但你需如实回答本将军的话,菡阳公主可在你们队伍中?” 温瑜便凄然摇了摇头。 那魏将故意恐吓道:“不可欺瞒!” 温瑜似被吓到了一般瑟缩了下身子,还沾着湿意的黑睫垂覆,哀婉道:“妾身是听统领同部下提过菡阳公主,但统领说的是放出什么风声去,引裴、魏两军撞上相斗,便可保杨氏众人安然无虞入南境……” 那魏将听得此言,总算是再没有任何怀疑,气得一跺脚,嚷道:“上当了上当了!” 他大步朝军队后方走去,同那正坐于马背上垂眸擦拭玄铁大弓的年轻骁将道:“州君!咱们叫陈营那姓姜的给耍了一道!菡阳公主并不在此,那女人是他侍妾!肚子里揣着他的种呢!那伙裴军可不想把人给生擒回去!” 先前被魏将挥退了的那名小卒,正捧着姜彧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立在对方马前。 萧厉收起玄铁大弓,从喉间溢出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嗯”,平静道:“听见了。” 第143章 “她是真有身孕。”…… 他视线往前方掠去, 那道纤薄的身影被黑压压的军阵挡去了大半,只有染血的衣角和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得飘飞出来,映在瞳仁里。 他问:“她受了伤?” 那名魏将一愣, 随即有些汗颜:“这……末将还未来得及问。” 萧厉说:“带回营前别让人死了。” 言罢调转了马头, 黑睫微拢的眼皮下, 溢出的眸光尤为冷淡, 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似觉着一切都无趣到了极点的微恹。 这话可吓得那名魏将心口一跳,忙又差了人去问温瑜伤势如何。 末了回过头望着萧厉离开的背影,觉着他态度冷淡得有些奇怪, 同边上的宋钦“嗐”了声道:“我怎瞧着州君脸色不太好,是不高兴到手的军功就这么没了么?” 宋钦道:“没抓到菡阳公主,杨氏一族的人又跑了,此番回去二公子必然又得发难, 毕竟今晨州君才因不让所有义军跟着往南追击裴军一事, 同二公子起了龃龉。” 那魏将唤魏昂, 是魏府家将,明面上是叫魏岐山指派到萧厉麾下, 跟着一道来清缴裴军、收复失地的,实则是魏岐山放在萧厉身边的一双眼睛。 三万义军全归萧厉麾下,魏岐山也没能彻底放下心。 好在此人乃是袁放举荐的, 做事极有分寸,此刻一听宋钦这话,便明白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 他们此行抓的是菡阳公主,萧厉曾是梁将,身份上难免敏感。 无怪乎萧厉稳住战局后,不亲自审问那女子, 反让他去,想来也是为了避嫌。 他当即道:“二公子入行伍年限尚浅,不懂州君不让大军全军继续南行的顾虑,侯爷必是知晓州君苦心的。梁军狡诈,放出假消息引我等来此和裴军缠斗,叫他们救得杨府众人脱身,属实叫我等始料未及,不过好歹生擒了那陈将姜彧的侍妾,可借此管他梁、陈两营多索要些马家梁一战两万儿郎惨死的赔偿,也是大功一件!” 宋钦便笑笑:“有将军这话我等便放心了。” 魏昂摆摆手,叹了口气:“二公子年少,劳州君和诸位弟兄多担待些了,我再去瞧瞧姜彧那侍妾。”- 温瑜在那魏将喊着“州君”往行伍后方去时,便也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往后打量了过去,五指紧掐着掌心。 对方千万不能是认得自己的人! 荒野四寂,周遭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在那魏将走过后,让出了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狭道来。 但随着那魏将侧身站定,温瑜还是没看清他口中的“州君”是何样貌,只瞧见了半个鬃毛乌亮的马首和一角乌沉的大弓。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被裴十五劫上马背时逼得对方狼狈松手的那几箭。 是这名魏军大将放的箭么? 瞧不见那马背上的人,温瑜试图凝神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但对方声线似乎压得极为低沉,风大,她耳力又不如习武之人那般敏锐,除却那魏将一开始大嗓门喊出的几句,后面二人谈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最后那人调转马头离开时,她仓促垂下眼,只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对方扬起的一角披风。 很快又有一名魏军小将奔过来问她身上伤势如何。 温瑜现在浑身的神经都已紧绷到有些麻木,除了先前被裴十五抓上马背时肩膀骨头都快被掐碎般的那股锐痛,她竟没感受到其他痛觉,于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小将看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却觉着她瞧着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而且她先前说自己有身孕,保不齐是孩子也没了,这会儿人正呆钝着。 魏昂过来问情况如何时,那小将便一副怜悯的口吻道:“可能是被吓傻了,手上还在流血呢,问她受伤了没,她竟然摇头。” 温瑜也是在那小将说这话后,才注意到自己手腕处不知何时被剐蹭出了一道口子。 魏昂心说方才不还能条理清晰地答话吗,哪就能被吓傻了呢? 但一看温瑜这模样,再想起她被马匹拖行还不管不顾要去抢姜彧首级的情形,忽又觉着这应该不是被吓傻,怕是是悲到极致万念俱灰已近疯了。 他想到萧厉方才的话,心口不由再次狂跳起来,安抚温瑜般道:“闺女,凡事替腹中的孩儿着想些,回了营地就找军医给你诊脉看看啊。” 温瑜见他们误会,索性也不再做声,将计就计继续沉默着。 她这状况是万不能骑马的,魏昂呼喝着让底下将士砍树枝做副担架抬温瑜。 宋钦却带着辆被鹰犬们毁坏了左右车壁的马车赶了过来,说:“咱们此行没带马车,州君见前边林子两辆马车还是好的,命我等修葺一二拿过来先将就着用用。” 魏昂大喜,道:“还是州君想得周到!” 宋钦交接完马车,离开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多看了温瑜一眼。 温瑜确信自己不认得此人,但对方那眼神,却让她觉着有些怪异。 莫非是认得她的人? 温瑜一面担忧,一面又觉着以她现在满面血污的模样,若不是极为熟悉她之人,应是认不出她才对。 坐上马车后,她仍在凝神思索时,却觉着身上皮肤开始发烫,面上也有了隐隐的灼痛,温瑜攥紧被重新钉上的车壁,竭力放缓呼吸,知道这是要出疹了。 许多动物的毛发,她一嗅都会起风疹,先前在马背上躲避箭矢时,她整个人都已伏到了马背上,鼻息间全是马鬃的味道,果然又引得了身上出疹。 虽不知此法还能不奏效,但至少起疹了能遮掩一些她面貌,等洗净脸上血污后,也不会太快被人觉出容貌之异。 温瑜缓过初时那阵不适后,摘下了自己腕上系了一颗珠子的红绳,她将那珠子拧开,里边却是放了一枚丹药。 温瑜仰头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那是假孕丹,先前她为游说陈国王党的大臣们时,就命效忠于她的方太医研制了此丹。 她原是打算游说不动王党的大臣们,就服下此丹谎称自己有孕,再以胎儿月份尚小怕太后和姜家针对为由,说暂且对外隐瞒了消息,等王党大臣们拥护她夺权回到梁地处理完这边的烂摊子了,再另想法子将此事圆过去。 却没想到这枚假孕丹,终是用在了这里。 但她也必须“有孕”,才能在北魏那边瞒过去,并成为他们同梁、陈两营谈判的砝码,被送回南境。 否则一个被姜彧半途收入房中的侍妾,没有任何价值- 大军回到驻地时,天色已暮,军帐间照明用的高脚火盆也已燃了起来。 魏昂去请示萧厉要将温瑜安顿在何处,萧厉似半分不关心此事,驾马径自往中军帐去,只丢下一句:“你看着安排。” 魏昂心说这避嫌也避得太过了些,正头疼之际,却又见跟在萧厉身边的宋钦折了回来,道:“军中素无女流,对方既是陈将姜彧的侍妾,又有孕在身,不可有任何闪失,还是安顿在中军帐附近吧。” 魏昂忙道:“宋副将提点得是。” 宋钦一点头又驾马走了,魏昂这才招呼着底下人去中军帐附近腾个军帐出来,又差人去给住在临近城镇里的魏平津报信- 萧厉回了中军帐,一身甲胄未卸,便又去了伤病营。 今日追击那支裴军,有不少将士都负了伤,陶大夫正和几个军医在给伤兵们看伤,底下煎药的小卒忽进来传信,说是州君寻他。 陶大夫只得先放下了手边的事,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和药渍,出去见萧厉:“州君寻小老儿?” 萧厉靠在伤病营外竖旗的木桩处,似在发呆,听到陶大夫的声音,方才抬起头来,道:“一会儿有人来请您去给一名女子看诊,您只管装作不认得她,诊完脉,说她有孕就是了。” 没头没尾地交代完这么一句,萧厉便折身走了,留陶大夫在原地有些纳罕- 温瑜下马车时,浑身已出疹得厉害,身上衣物被泥水和血水浸湿,这一路又只靠着体温烘干,大抵是染了风寒,颇有些头重脚轻,走路步子都是浮的。 魏昂看出她不对劲儿,忙差人去请军医,让她先进帐歇会儿。 温瑜被那一身血泥糊得难受,向他要了桶热水梳洗。 军营里没有仆妇,等底下军士拎了热水进军帐来,温瑜强撑着自己梳洗了一番,幸得马车里还有一口箱笼在混乱中没丢失,里边存放了她几身衣物,可供她更换。 等军医过来时,温瑜身上已起了低热,吐了几回酸水,整个人都孱弱不堪。 她这又起疹又发热的,倒是把魏昂也给吓得不轻,怕她就这么熬不过来了,忙又差人去禀给萧厉。 温瑜整个人都是昏沉的,只是还凭意志强撑着才没晕过去,那年迈的军医给她把脉时,她视物都已有了重影,却还是觉着那军医的模样有些眼熟,意识混沌之际,呢喃道:“陶……” 陶大夫给温瑜手上施针,蔼声道:“贵主莫怕,已经逃出来了。” 他这话接得极是巧妙,魏昂就在边上都没听出什么不对。 温瑜似当真被安抚了下去,疲乏半阖着眼,不再出一言,任陶大夫给她施针。 魏昂怕刺激到温瑜,没敢在她跟前就问她腹中胎儿如何,等陶大夫施完针,开了方子,两人到了帐外,他才问道:“里边那女子如何了?” 前方守卫忽唤“州君”,二人抬眼望去,便见得了底下人传报的萧厉也过来了。 魏昂抱拳唤了萧厉一声,萧厉颔首,问:“情况如何?” 魏昂道:“正在问军医呢。” 陶大夫佯装同萧厉不熟,朝他一礼后方道:“那女子邪寒入体,又受了惊吓,需得静养。身上的疹子倒是不妨事,是风疹,用药过几日便可好,只是她如今有孕在身,孕脉又极不稳,旁的药需慎用。” 萧厉面上冷淡如初,说:“那用药便以安胎为主。” 亲眼盯着军医把完脉后,魏昂这会儿是真不觉着那女子会是菡阳公主了,毕竟菡阳公主若是有孕,梁、陈两营的人怎么可能让她来北地? 他朝着萧厉一抱拳道:“末将先回去修书一封告知侯爷此事。” 萧厉点头允了。 等人走远后,陶大夫见萧厉正盯着不远处的那座军帐,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有些神色复杂地道:“她身子弱,几味安胎用的药材需得换成药性温和些的,军营里没有,得遣人去附近集镇上看看。” 萧厉猛地扭过头去。 陶大夫叹气道:“她是真有身孕。” 第144章 “公主看到萧某似乎很…… 温瑜从确定给自己看诊的军医是陶大夫后, 心下便有些怔忡。 陶大夫家住的陶家村,在锦州和通州交界下方,三军结盟伐锦州时, 她还给李洵去过信, 让他帮忙照拂陶家村一二。 只是李洵后来给她回信, 说锦州周边村镇的人, 都叫裴颂抓去采挖土石修筑旧长城了,陶家村也未能幸免。 温瑜以为陶大夫一家都遭了难,还命人在寺里供了长明灯。 可眼下陶大夫却出现在了北魏军中。 风寒的缘故,温瑜只觉自己脑子似也糊成了一团浆糊, 她想不到陶大夫会在北魏军中的原因。 便是被军队从民间征军医征上来的,那陶大夫应也是被裴军征去的才是。 还是说,陶大夫拖家带口,在南境打仗前, 就已来了北境? 温瑜忍着头疾的昏胀, 正杂乱无章地思索这些时, 帐帘又一次被人掀开了,帐角的烛火被灌进的冷风吹得扑朔了一下。 这军营里全是男子, 她不敢大意,掀眸朝入口处望去,那一瞬看到的人影, 同她在萧家那间阒暗的屋舍里醒来时,看到的那道掀帘而入的身影重合。 高大的身影压得不大的军帐骤显逼仄。 睥眼瞧着她的黑眸阒冷淡漠,不见一丝情绪,锐若鹰隼。 温瑜不知自己是用什么样的神情望着对方的,或许是惊,或许是喜, 亦或许是夹杂着些许难过的不可置信。 她试着唤那个名字:“萧……” 对面的人却已望着她轻嘲出声:“公主看到萧某似乎很惊讶?” 温瑜嗓音霎时哑了下去。 对方迈步进帐,拿起灯座下方的拨镫子,将帐角那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往外挑了些许,帐内顿时亮堂了不少,却也更加清晰地照出了他眼中的凉薄和淡讽:“是没想到萧某还能从那支毒箭下活下来?” 温瑜依旧怔忪着,听到这话,方觉喉间微哽,知道他必是在怨那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一箭,她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最终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格外苍白的:“那并非我本意……” “半载未见,公主做戏的本领又精进了。” 萧厉语气极淡,转望向她的一双眸子乌沉,嘴角轻扯:“这副悲恸情态,若非萧某今日下午才在公主哭自己乃姜彧侍妾时见过,怕是真要信了。” 温瑜怔住。 他下午见过她? 回想起那魏将去向他们“州君”禀报时,自己看到的那半张马首和一角大弓,温瑜脑中的某个念头猛然清晰。 那魏将口中的“州君”是他! 这一瞬温瑜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心境,虽然此前她就已收到了消息,萧厉已入魏营,却从未想过二人再次相见,会是在这等情形下。 此刻听着他那讥讽之言,她心中万般不是滋味,深吸一口气后方忍着心中的闷窒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当真从未想过杀你,但事已至此,也的确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 萧厉依旧盯着她,下颌骨却微微有些咬紧了,肩头那道箭伤也隐隐泛起灼痛。 他很快转开视线讽笑了声:“萧某倒是不知,除却公主,还有何人能支使长廉王府死士和青云卫。” 温瑜却被他这句问得喉间骤哑。 昭白和青云卫,的确是她派去的,她辩驳不了。 萧厉似觉她默认了什么,看着边上那盏烛火继续讽问了句:“像公主这等玩弄权术之人,都是这般会替自己开脱的么?” 温瑜在这一刻是当真觉着好生难过。 她怕自己眼中的神色太过难堪,忙侧过脸合上了眸子,眼窝和鼻尖却仍是泛起了一股克制不住的酸意,将她垂在眼下的茸茸长睫慢慢浸湿,再缓缓划向了那布着淡红疹子和细小擦伤的面颊。 萧厉沉默地望着她坐在床头,往里别过了脸去,不住地以手拂面擦拭什么的影子,将手中黄铜浇筑的拨镫子捏到了变形,没再出一言。 只在转步离开时,才背身问出了最后一句:“你们怀疑我是叛徒,那周随回梁营后,有没有告诉你们,我娘是如何死的?” 这句话他问得很平静,没有半分诘责的意思,却刺得温瑜体无完肤。 在他快走出大帐时,身后响起温瑜极近涩哑的一声:“对不起。” 她双眸被泪意浸红,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如雪,露在袖袍外的那只手,也遍布伤痕和淡红疹印,整个人好似一尊满是裂纹,只差被人轻轻一触,便能彻底碎裂开的白瓷。 这是一场迟来数月的质问。 那每一字每一句砸落在她心头,都似凌迟。 她一句也辩驳不了。 说什么呢? 说自己其实一直都相信他的?只是为了给不放心他的臣子们一个交代,才命人去将他带回? 那支毒箭,也并非她授意,而是她老师暗中指使? 恩师为了弥补这错,曾翻山越岭去见他不得,如今埋骨泉下黄泥削骨,她终无法再说出半句苛责之言。 唯怨自己当初未能彻底说服于恩师。 那一声“对不起”,是她的愧疚,亦是她代李垚的致歉。 萧厉在听到她那句后,却像是得到了某个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挺直的背脊像是一座终年覆着皑皑白雪的静默岩山,终没再做任何停留,大步出了帐子- 今夜北风肆虐,外边又下起了大雪。 萧厉出帐后命人牵来了自己的马,他翻上马背奔出军营,顶着风雪发泄般跑了几十里地后,将自己摔进了野地里。 半轮残月挂在天上,那么冷,又那么亮,将灰云和飘飘洒洒落向人间的细雪都照得分明。 萧厉就那么盯着月亮看了一阵,最后抬臂覆在了自己眼前。 不过是得到了个一早就知道的答案。 回去时,风雪已更甚,萧厉在营地门口碰上宋钦,对方赶着辆马车似要出营。 他驭住马问:“这么晚了大哥去哪儿?” 宋钦道:“陶大夫那边要配安胎药,急缺几味药材,让我连夜去附近集镇上买些,正好军中近日伤寒将士增多,顺道可再采买些治伤寒用的药材。”- 魏昂从萧厉那里告退,写信交与传信兵带去蔚州后,也明白以魏平津的性子,听到自己先前命人去传报的消息后,必是坐不住的。 未免他又干出什么蠢事来,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匆匆离了营,又连夜赶去魏平津暂时落脚的城镇。 到了地方,魏平津果不其然已命人备了车套了马,点了数百兵卒,正要杀去军中抢人。 魏昂看得眼皮子直突突,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住,回到宅中细说起军医给温瑜看诊一事,言温瑜不大可能是菡阳公主后,魏平津当即喝道:“昂叔你糊涂!那军医若是他萧厉的人,联手做戏给你看的呢?” 魏昂道:“便是不无这可能,少君你也不能在这时候闯去强行要人!” 他怕一个不小心又戳了这祖宗痛脚,闹起来没完没了,只得委婉道:“人是萧州君带兵追了裴军近百里地,最后杀退那支裴军后带回来的。” 魏平津恼道:“我是君他是臣!他让大军留守,自负只带两支骑兵去追击裴军,最终使得人手不够,没能从各路围堵截下杨氏族人,我尚未追责,此去管他要人还能开罪了他不成?那女子若真是菡阳公主,叫他放跑了可如何是好?” 魏昂不知魏岐山平日里看着自己这儿子作何想,但他这一刻是真觉着自己整个脑袋都有些嗡嗡的,无怪乎宋钦先前会说出那番话来。 他正色道:“少君对萧州君的成见太过了些,萧州君让大军留守中线,是为大局考量,此番杨氏一族人逃出恒州,其责也主要在恒州守军上,萧州君驱逐裴军,夺回姜彧尸首,又生擒了其侍妾,此番是有功的。” 眼见魏平津脸色越来越差,他只得又转了个话锋,挑些这祖宗能听见去的话继续劝: “末将也明白少君的担忧,只是……梁、陈两军当前正在南境同裴颂开战,那菡阳公主不在南境主持大局,来我北境作甚?依末将看,此应就是梁军救走杨氏族人,故意放出消息引走追兵使的一出调虎离山计。萧州君从抓获那女子,到回到营地,全程都已在避嫌,少君若为一根本不是菡阳公主的女子行伤人之举,这不仅是寒通州军的心,也是寒所有义军将士的心呐!” 魏平津被堵得没话说,却是不想就这么服软,随便扯了个由头反唇相讥道:“那姜太后的侄子作为陈将,怎来了我北境?身边还带着个有孕的女人,焉不可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魏昂皱了下眉,却仍是道:“他梁、陈两军统筹,底下将领被指派军务,来北境劫走杨氏族人也不足为奇。至于那女子,她若真要有孕,便绝无可能是菡阳公主,一来菡阳公主没有北上的理由,二来,菡阳公主若身怀王嗣,梁、陈两国的大臣们,岂会允她涉陷?” 魏平津经魏昂劝了这么久,也知道不能再贸然去找萧厉要人了,毕竟一有抢功之嫌,二有猜忌之疑。 他道:“那派个咱们自己的大夫去,重新给那女子诊脉!” 魏昂想了想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将咱们的意图摆到明面上来。正好军中无擅给妇人医病的大夫,这样,少君你明日随我入营,就说是听闻那女子孕脉不稳,从城中请了个擅给妇人医病的郎中,专程去给那女子诊脉保胎的。” 魏平津虽觉麻烦,但好歹是能用他们自己的人去给那女子诊脉,总算是应下了- 温瑜自昨夜见过萧厉后,便再未能入眠,最后是因身上的风寒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晕过去了的,一觉醒来便发现已是第二日,帐中也多了两个伺候她起居的仆妇。 问过才知,她们是附近村落里的农妇,昨晚被人敲门往家中给了一大笔银钱,连夜带她们来军中的。 她昨夜里烧得厉害,身上闷了汗,也是她们烧水替她擦洗更换的衣物。 温瑜向她们道了谢,两个仆妇都是憨正淳朴之人,连忙说她是贵主,她们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大抵是在病中的缘故,昨日那场厮杀又太过惊心动魄,耗尽了她心神,温瑜今日一直有些恹恹的,只是洗漱后用了几口粥食的功夫,整个人便又疲乏了下来。 刚用了饭睡下易积食,仆妇又说一会儿还有汤药要喝,给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让她靠着暂歇会儿。 两个仆妇在床边的炭盆旁做起绣活儿,温瑜靠坐在床头,听着帐外呼啸的北风声,想的却是不知昭白和铜雀是否还活着。 昨日她被魏军带回,途经遇袭处,见魏军们在道旁野地里挖了深坑掩埋那些死去的梁军将士和青云卫,她喊过停车让她下去看看自己的婢女。 但那魏将说,那支梁军在他们赶到时,就已被裴军屠干净了,现场很是惨烈,她有孕在身,情绪不能过激,还是别下去看了,言辞虽客气,却强硬地没允停车。 温瑜是不信昭白和铜雀就这么没了的,可这天寒地冻的,她们二人在自己被救走前,又已都受了伤,纵是逃了出去,只怕也万分艰难。 她想还是得从萧厉那儿才能得到一个准确答复。 对方既已认出她,肯定也知道昭白和铜雀会随行,他若见过昭白和铜雀,必是能认出来的。 昨夜她在病中,风寒和头疾让她脑中一片混沌,面对萧厉的诘问,想到终是自己的原因害他险些丧命,又没能救下萧蕙娘,一时满心愧疚,终没顾上在那时问他昭白和铜雀的事。 温瑜缓缓合上了眸子。 这一趟北行,有太多意外了。 她将此行可能会遇到的一切风险都谋算过,却独独没算到魏岐山会推出一个前晋公主来同她分庭抗礼,也没算到姜彧的人马里会有细作。 人算,有时终还是不如天算么? 眼下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落到魏岐山手上了。 但关外的蛮族在先前那场强攻后,迄今还未再弄出大的动静,应是在蓄谋下一场突袭。在这个严冬过去前,魏岐山不会再想同时和裴颂的主力大军对上。 他需要梁、陈两军在南境拖住裴颂,那么为了稳住大局,魏岐山也不会那么快对外宣布自己在他手上的消息。 顶多是控制住她,再用她来挟令南境的梁、陈两军。 但姜彧一死,南陈那边未必就会买账,再有内贼从中挑唆,南陈局势会不会动荡还未可知。 若是一切前景皆好,什么意外都没发生,那么这平衡至少可维持到开春。 开春后关外蛮子要是攻势依旧猛烈,那在南北两境的,就得是一场持久战。 一直面临着被西陵蚕食威胁的南陈,怕是会先一步脱离和大梁的结盟。 南陈会重新找何出路温瑜没再去深想,但届时大梁应对裴颂绝对是独臂难支。 魏岐山要么会让她手上的梁军彻底被打残,要么……就是以她做胁让梁军归顺。 但归顺后,恐怕也只是用一名头招揽各方还在观望的梁臣,真正忠于她的那些大臣,一如陈巍、李洵、范远等人,必会被革除要职,再慢慢将其逼上绝路。 她这个大梁后主,兴许也会在哪天“抑郁而亡”。 要想破这局,要么得如她一开始盘算的那般,从始至终都将她的身份瞒过去。 要么,就是她被控制在魏岐山手上时,能被救回梁营。 无论如何看,都是前者对大局的影响最小。 但眼下达成这点的关键,落在了萧厉身上。 温瑜回想起昨夜萧厉离去那个挺拔又萧寂的背影,心绪又乱了几分。 帐外忽传来了嘈杂声,似乎还有人在门外传唤,温瑜打住了思绪,抬眸望去。 “我出去瞧瞧。”一名仆妇放下了手中绣活儿,拢了拢衣摆朝帐外走去。 未免叫温瑜吹着风,她出去后便放下了帘子,温瑜并未瞧清在外的是何人。 不多时,那名仆妇进来同温瑜道:“那些个军爷又请了个给妇人看诊的名医来帮姑娘看病,姑娘先更衣吧。” 温瑜睫稍微抬,只觉这般快又请来一名大夫替自己看诊,透着些许怪异。 她起身任两名仆妇帮自己拾掇,却在暗自思索着,这大夫究竟是请来帮她诊脉保胎的,还是昨夜那名魏将心有怀疑,另请了人来验证。 若是后者…… 岂不是说明萧厉到现在都没向北魏袒露自己的身份? 温瑜再想到昨夜陶大夫替自己施针时,自己意识混沌险些唤出对方,陶大夫又及时帮自己遮掩过去。 昨夜见完萧厉后,她心绪太过混乱,都没将一切梳理清楚。 现在看来,陶大夫分明也是萧厉安排来帮她看诊的。 他一直都在帮自己向北魏遮掩身份? 这个认知让温瑜不自觉攥紧了拢在了袖中的五指,慢慢蹙了眉心- 待外边的人进帐时,温瑜已衣着齐整靠坐在床头,身上搭着被衾,一张素白绢帕从耳后的乌发间垂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留透着几分病恹的清丽眉眼露在外边。 进帐的除却萧厉和她昨日已见过的那名魏将,还有另一名模样颇为年轻的男子,并未作行伍打扮,锦衣华服,肩头披着件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鞣制成的大氅,神色间透着股骄逸傲气。 对比之下,萧厉面色尤显冷淡,他肩宽腿长,足比那锦衣青年高出半个头来,刚从校场过来,身上的玄锦武袍还裹着股烈烈杀伐之气,将对方那镶金嵌玉的一身,衬得同毛头小子般。 他似并不关心对方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进帐后只说了句:“诊脉吧。” 眉宇间那点冷恹,更像是不耐烦要于繁忙军务中抽闲过来这一趟。 温瑜不动声色扫了几人一眼,便在一副病弱之态下微垂了眸子。 这情况,貌似是她之前所推测的后者? 所以……萧厉为什么要帮她呢? 魏平津从进门看到温瑜遮面时,眉心便是一跳,再听萧厉那话,心中更是不快,只觉自己已抓到了把柄,有心下萧厉威风,不等那大夫上前,便喝道:“为何遮面?” 温瑜似被他吓到了一般,满是病气的眸中透着迷惘和惊色,似不知遮面有何不妥。 还是先前帮她更衣梳妆的仆妇道:“回禀军爷,姑娘身上出了疹,怕污了各位军爷的眼,这才让我等帮忙寻了块巾帕遮一遮的。” 温瑜露在袖口外的一双手和眉眼间,也的确布了不少疹子。 魏平津这通下马威没立成,反被落了脸面,心下愈发不痛快,喝道:“本公子沙场都去过,还怕你这一脸风疹不成?摘下来!” 第145章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 一旁的魏昂听得眼皮直突突, 赶紧瞥向了一旁的萧厉。 来之前他都三令五申过了,他们此行是为带这擅给妇人医病的郎中来给温瑜诊脉保胎的,哪能想到魏平津开口就是一副审讯犯人的姿态。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萧厉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吗? 他忙拢手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帮忙找补道:“昨晚末将见过夫人面上疹斑, 的确是有些不便示人, 夫人想遮掩一二, 也是人之常情。” “公子大抵是好奇,要不……夫人摘下面巾,让公子瞧瞧?” 温瑜似犹豫了一番,抬眸扫过在场几人, 眸中带着几分哀怯,明白自己如今是一阶下囚,只能任人欺凌,终抬手摘下了那面帷, 却也并未抬头示人, 略显拘谨地侧垂着首, 用同样带着疹子的手维持着摘面帷的姿势,有些凄楚地遮挡一二。 一整个被逼良为娼般的哀婉柔弱模样。 魏昂瞧着, 都忽觉面上烧得慌,这事弄得,纵然是他们怀疑对方身份, 却也莫名怪异了起来,仿佛是他们几个大老爷们为难人家一弱女子。 边上伺候的两名仆妇都是农家妇人,从前没在大户人家家中当过差,不懂那般多的规矩,眼下虽因惧怕他们的身份没敢出言,但那目光里的谴责和鄙夷意味也很明显。 魏昂赶紧又干咳了两声, 冲魏平津道:“公子,这瞧也瞧过了,让夫人把面巾戴回去?” 魏平津自出生以来,就一直随魏岐山待在北境,都没去过洛都,从前自然也没见过温瑜。 他先前是见对方遮面,才下意识觉着有鬼,眼下弄明白对方只是因女儿家面上出了疹子不好示人才做的遮掩,再瞧着对方那副被强迫的哀婉模样,心下也不自在,只得道:“行了行了,戴回去吧。” 温瑜这才将面帷重新拢上。 那大夫总算是坐到了床边的杌凳上,闭目凝神替她诊脉。 魏平津瞧着似比在场所有人都急,那大夫一睁开眼后,他便问:“如何?” 那大夫一拱手道:“夫人受了惊体弱,外加胸气郁结,这才令喜脉有些虚滑,需得开几幅安胎药内服,再好生静养。” 这说得同陶大夫之前诊的大差不差,魏昂知道他们此行的的目的应已经被萧厉知晓,只是名利场上的人,大家最擅的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还是笑呵呵地差人引那大夫下去开方子。 魏平津就没那城府了,他面上几乎是当场浮出了几分阴郁,似没料到温瑜竟真有身孕。 萧厉瞧着他们演完这出大戏,有些懒沉地一耷眼皮,道:“大夫既已诊完脉,萧某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他转步就要朝帐外走去。 魏平津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扇了个大耳刮子,满心愤懑,却又没地儿给他出这口恶气,为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还是只得忍着气性唤住他道:“萧州君留步。” 萧厉停住了步子,却没回头,只稍一侧目。 魏平津顿觉自己又被轻视了,面上的不愤之色几乎已快压不住。 刚唤人送走大夫的魏昂见状忙道:“是这样的,昨夜公子的乳母也听闻了此事,怕军中条件艰苦,又没个伺候过怀胎妇人的下人,不利于姜小夫人养胎,想着公子在城中置有别院,不若将姜小夫人接过去由她照料,也算是帮州君分忧。” 萧厉斜睨向二人,只说了句:“人就安置在我军中,南陈的人同侯爷谈好条件前来接人了,我自会亲自将人送出去。” 魏平津终没能压住脾性,喝道:“不用拿我爹压我,此事就算禀与我爹了,我要带走姜彧这侍妾一样占理!” 萧厉声线冷沉:“二公子若有把握陈、梁两营的人不会像劫走杨府众人一样劫走这女子,大可将人带走。” “你!”魏平津怒不可遏,欲上前被魏昂一把拉住了,魏昂心知他们今日此举已是得罪了萧厉,万不能再闹得更僵,忙道:“萧州君说得在理,梁营那伙人神出鬼没的,近来前来投奔的小股义军又极多,实在是不好防范,还是将人留在军中最为稳妥。” 魏平津听魏昂这么说,便知今日带走这女子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他自觉颜面受损,狠一甩袖夺门而去。 魏昂自知惭愧,对着萧厉抱拳道:“二公子不懂事,末将代为向州君赔不是了。” 言罢也赶紧掀帘追了出去。 盆中炭火已快熄了,温瑜支使了其中一名妇人出去取些炭火来,又让另一名妇人去帮自己看煎的药如何后,帐中只剩下她和萧厉二人,她方起身对着萧厉一礼说了声:“谢谢。” 萧厉半回过头,有些微哂地道:“公主怎会觉着萧某是为了帮你?” 温瑜一怔。 萧厉平静地望着她:“萧某几番舍命救公主,公主为了手中的权势,却能下令杀萧某。” 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带了些许讽意地笑了笑,望向她的眸子那么黑又那么沉:“温瑜,这世间的帐,哪是那么容易两清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 说出最后一句时,那幽沉的目光,几乎能将温瑜整个儿洞穿。 温瑜被他那一刻的神情惊到,一时竟忘了出声,等到他转身再次朝外走去时,才喝问道:“什么意思?” 萧厉背对着她,背影挺拔得像是一座山:“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温瑜喝道:“梁、陈两营的臣子若未见到我,必不会同北魏罢休!魏岐山待你不薄,你确定要这般回馈他的信任?” 萧厉很平静地道:“你们梁、陈两营讨要的是一个半道被姜彧收下的侍妾,我便是扣留了,在马家梁两万北魏将士的惨死前,他们又有何脸面为一小小侍妾向我北魏发难?” 温瑜且惊且怒,眉目刚冷:“你还能关我一辈子不成?” 萧厉却道:“有何不可?” 他说完那句后,转过身本欲抬脚继续朝外走去,却又突然顿住脚步,背对着她添了句:“别误会,我不缺女人。只是我这个人,从来都睚眦必报,公主那一箭之仇,我总得慢慢讨回来不是?” 温瑜被他先前那些话惊得,已是扶着边上的高几方才站稳,此刻见他要离开,也顾不得理会他最后那句话,忙喝道:“你我之间的纠葛,自可慢慢清算,能不能告诉我,昭白和铜雀可否还活着?” 萧厉没再回头,只是声线听起来带了些淡嘲:“我以为,公主会先关心姜彧的尸首被作何处置。” 温瑜这小半日里受的冲击已够多了,没精力再去思考他为何突然提及姜彧,但回想起姜彧跃下马背时冲自己含的那番话,以及他后来被人割下的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还是觉着心口在一瞬间沉得发慌。 她突然就疲惫到连同他继续争执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道:“你们想要什么条件,大可同南陈提,把姜彧的尸首缝回去,殓尸装棺收吧。” 萧厉沉默了一息,突然冷笑出声:“南陈坑杀我北魏两万儿郎,他姜氏子既落到了我魏营,营中上万儿郎,怕是只想将其鞭尸泄恨!” 说完这句,他便掀帘大步离去。 帘子垂落下来时,因力道之甚,以至晃动不止。 温瑜眸有愠色,却也只能看着走远。 ——门外两名虎贲将士一直看守着大帐,她并不能随意离开此处- 萧厉离开大帐后,也不带自己的亲兵,就那般顶着寒风闷头走了一阵,行至竖旗的旗杆处,才一拳狠砸在了那碗口粗的木桩上,闭目沉沉呼吸,周身像是弥漫着火山爆发后的余烬。 他初时,以为她有孕是假的。 只是为了蒙骗过北魏的人才那般说的。 他知道她的性子,底下人拿命护她,危急时刻,她便也恨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回护他们,当初她在通州护铜雀是那般,后来在鹰犬手中护自己亦是如此。 所以她为了抢回姜彧的首级,会那般拼命,他一点都不奇怪。 但他没想到她是真的怀有身孕。 所以,她为什么还会那般豁出性命去抢一个已死之人的首级? 对方在她心中的分量已超过了她腹中的孩子是么? 梁、陈两营的大臣又是怎么允她北上的? 想到他方才一提起姜彧,对方就陡然难过了下来的神情,萧厉只觉心口似有一股无名的火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灼痛。 因那狠力一拳砸在木桩上被擦伤的五指,泛起了细微的刺疼,萧厉却浑若未觉,他手抵木柱沉默地站了几息后,再次掀眸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 不重要了。 她心里装着谁,腹中的孩子又是谁的,都不重要了。 他已经抓到她了。 “州君!” 身后传来急唤声。 萧厉回首,见是张淮疾步而来,将一封刚送到营地的急报呈与他:“蛮子那边有动向了,燕勒山以北的边二营,昨夜被端了窝,今晨袁放将军刚领了人马过去。” 萧厉抖开信报,听张淮这么一说,眉头便是一拧:“蛮子不会那般蠢,留驻在边二营等着咱们大军过去收拾他们。” 他匆匆扫完信报后,神色愈发冷凝了些,将信报往张淮胸膛上一拍,大步往回走:“召集众将于中军帐议事。” 张淮接下信报后,却没即刻跟上萧厉的脚步,而是略带疑惑地回瞥了一眼木桩上那个带着血迹的拳印- 伤病营里,郑虎脑门上覆着个帕子坐在躺椅上,边上一排药炉里正咕嘟咕嘟煎着药。 他惨淡地“哎”了声道:“前天晚上雪夜行军,给我裤腿都浸湿了大半,昨个儿就头昏脑涨地没能爬起来,熬到今天还是得来陶大夫你这儿开副药。” 他揭下搭在额头的帕子,递给在一旁帮陶大夫看火的陶夔道:“阿牛兄弟,帕子凉了,帮你虎哥再用热水浸一浸。” 陶夔坐在木凳上小山似的一尊,自幼便跟着陶大夫夫妇侍弄草药的缘故,他看起来憨笨,做起煎药、取药的这些细致活来,倒很是得心应手。 郑虎出声后,他便接过了帕子,取过炉子上的水壶,往木盆里倒了些热气腾腾的滚水,又添了小半瓢凉水,兑得没那般烫了,才放进帕子浸了浸后重新拧给对方。 脑门重新敷上热帕子后,郑虎舒服得喟叹了声。 后边给伤兵换药的陶大夫估摸着时辰,冲陶夔道:“阿牛,第三个药壶里的伤寒药监得差不多了,给郑将军倒一碗吧。” 陶夔“噢”了声,又用帕子垫着壶耳,端起药壶倒出一碗深褐色的药汁。 郑虎大抵是真被这场风寒折腾得够呛,接过药碗后,都没顾上那药烫,一面吹气一面往胃里灌,喝完后“嗐”了声道:“昨儿我就听说陶大夫你这边已经没风寒药了,没想到今儿还能叫我赶上一碗。” 陶大夫道:“昨夜州君才冒雪去附近镇子上买回来的。” 郑虎乐道:“我说这碗药喝下去,我怎浑身都舒坦了呢,原是二哥亲自去买的啊!” 陶大夫没接话,闻着药味儿道:“阿牛,安胎药煎好了,拿给外边等着的那妇人。” 郑虎听得此言,在桌子上搁了碗,继续敷着帕子躺会躺椅上,同陶大夫闲唠道:“我昨个儿没跟着一道去,没瞧见姜彧那侍妾是何模样,不过听说带回来就起了一身的疹子,别不是染了什么病吧?” 陶大夫答:“风疹,不是什么大病。” 郑虎发牢骚道:“又是个患风疹的?我二哥家中原有个婢女,也是起了一脸风疹,迄今我都不知道她长啥样,后来二哥家中出了诸多变故,也不知那丫鬟去了何处……” 正说着话呢,眼见陶夔倒完安胎药,又找出了个小碟子和一纸包,从纸包里夹出了两颗蜜饯放碟子里,郑虎“哟”声,伸过手去:“哟,这啥时候买的蜜饯?” 陶夔无情挡住了他拿蜜饯手,因为嘴拙,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州君说了,是买给那个……姐姐的。” 说完他自己又不太高兴,端着装了药碗和蜜饯的托盘走出去递给候在外边的仆妇后,回来缩在药炉后边,捡了根小棍闷闷地在地上画圈。 郑虎出乎意料地明白了这傻小子在不高兴什么,好笑道:“还念着你那大姐姐呢?” 陶夔换了个方向蹲,不想理他。 郑虎笑话完,似回过了什么味儿来,突然揭下脑门上的帕子坐了起来:“诶……不对啊,你说蜜饯是二哥买的?” 他越琢磨越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二哥去买药,给姜彧那侍妾买什么蜜饯?” “不是,他大晚上的,上哪儿买的蜜饯啊?砸完人家药铺的门还砸了人果点铺子门?” 陶夔见他似乎也老不高兴了,怕给他气着,想了想,还是没把伺候那女子的两个仆妇,也是萧厉连夜去农家拍门给找来的事说出来。 郑虎却是越寻思越坐不住了,别人或许不清楚萧厉的心思,但他和宋钦,跟萧厉做了多少年的兄弟了。 除了他娘和那几个干娘,萧厉何时还对旁人这般上心过? 郑虎丢开帕子火急火燎站起来就要往外去:“不成,我得去瞧瞧姜彧那侍妾是个啥狐狸精样!” 一直在忙活的陶大夫见状,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总算是开口喝止道:“回来!” 正好眼下这边已无伤兵,陶大夫左右扫视了一眼,见周遭没什么旁人,方压低了嗓音道:“那是你们州君旧相好。” 郑虎完全懵住了,茫然道:“我咋不知我二哥啥时候有过旧相好?” 懵完,想起另一茬儿事来,郑虎被气得眼一下子就红了,只差哭出来:“不是……这事儿闹得……所以我二哥那不知啥时候有的旧相好,是被陈营那姓姜的给掳去了,现在怀了对方孩子被找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郑虎(猛虎落泪):太惨了,我二哥真是太惨了…… 第146章 “敏敏,那位就是你义…… 他倒是还想去见见温瑜, 只是亲兵很快找了过来,说是有要紧军情,萧厉召集众将于中军帐议事, 郑虎只得先往中军帐那边赶去了。 陶夔则有些滞愣地望着自己阿爷, 一双狗狗眼里带着点懵懂的无措, 瓮声瓮气问:“大哥……州君的旧……相好?” 陶大夫叹了口气, 说:“就是先前和州君一道借住咱们家的那姑娘。” 陶夔呆了一会儿,突然就开心了起来,小山一样的身躯愣是弄出了点手舞足蹈的模样。 陶大夫告诫道:“州君和那姑娘貌似都遇上了麻烦,你个蠢小子, 可切莫去惹事。” 陶夔赶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阿牛不惹事。”- 温瑜接下来数日,都没再见到萧厉。 她不能出这军帐,知道的一切消息,都是照顾她的两个仆妇从外边打听来的。 只是她们二人在军营内的活动范围有限, 能打探到的消息也甚少。 温瑜直到第四日, 才得知是蛮子又开始攻燕勒山防线了, 虽不知眼下战况如何,但接连数日, 营地内都在陆陆续续往外调兵,想来前来战事很是激烈。 又过了两日,传回消息说是北魏在燕勒山那边已连丢了数个边据点, 蛮子此番来势汹汹。 这在军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底下将士们难免人心浮动,但饶是如此风声鹤唳,温瑜每日的安胎药还是被雷打不动地送了过来。 她并没有身孕,自然也不愿喝那东西,每次都是趁两个仆妇不在, 将药倒进了痰盂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军营里除了给她送安胎药,每次还要给她送一小碟蜜饯。 最开始那天只有两颗,后面不知怎回事,每次送来的突然就变成了五六颗。 这日其中一个仆妇告假回了家,另一个仆妇喝了几口凉水,不知怎地闹起了肚子,一上午跑了不知多少趟茅房,后边脸都白了,温瑜忙让门口的守卫帮忙将人送去了军医那儿。 她独自在帐中惴惴等着,到了午时,那仆妇也没回来,温瑜正忧心对方病症时,帐外忽传来了两名守卫向什么人见礼的声音:“见过陶校尉。” 随即帐帘被人打起,便见一尊小山似的人影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温瑜在瞧清对方样貌时,很是吃了一惊:“阿牛?” 陶夔端着盛了饭食和汤药的托盘,冲着温瑜傻不楞地一笑。 温瑜委实是没料到他竟也从了军,但想到陶大夫都在这军中,倒也释然了,想来他们都是跟着萧厉一道过来的。 她问:“怎是你来送这些的?” 话落又顾及这是在军营内,不知有没有旁人的眼线,怕他此番过来叫人瞧见,不敢再同他多说话,当即压低了些嗓音道:“你快些回去吧,莫叫人瞧见了惹祸上身。” 陶夔却冲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外边,颇有些自豪地同温瑜道:“都是州君的人,不怕。” 为了避嫌,门外的帘子撩起了半面。 帐外把守的两名守卫,很懂规矩地并未胡乱探视帐内,而是继续目不斜视盯着外边。 温瑜并不知,那三万义军虽尽数扎营于此,但各路义军和魏昂所带的那支魏营兵马都是各占一片地方,这中军帐外围,全是通州义军,早被萧厉凝成了块铁饼。 即便是魏昂有事寻萧厉,也需先行通报,否则连中军帐的外围都近不了。 她所在的这所军帐,附近更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此刻听陶夔这般说后,温瑜心中的担忧才散了几分,觉着自己的确是因这段时日里变故太多,有些关心则乱了,以萧厉的谨慎,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想来门口的守卫也不会放陶夔进来。 她让陶夔将东西放到矮几上,就着炭盆烤烤手。 陶夔便跟什么大型犬一般,乖巧地坐到了炭盆旁的矮凳上,老老实实地伸着两只手烤,回答起温瑜先前的问题:“那个婶婶,病了。” “阿爷,还在给她治,阿牛就来送药了。” 有陶大夫给那妇人医病,温瑜放心了些许,长睫在光影里微微垂覆,问起近日军中的事:“你们州君,这些日子一直在燕勒山吗?” 陶夔点了一下头,见她一直没喝药,就把托盘往她那边推了推,说:“阿爷说,药要趁热喝,凉了,不能喝。” 温瑜道:“药苦,我晚点再喝。” 陶夔立马指了指小碟子里的蜜饯:“阿牛,有放蜜饯,明天,再多放些。” 温瑜这才知那蜜饯原是他放的,他既和陶大夫一道在军中,会知道她在这里倒是不足为奇了,温瑜向他道了谢。 陶夔腼腆地笑笑,手收回后又摆成了乖乖烤火的姿势,说:“大哥哥买的。” 温瑜正往火盆里添着炭火,闻言微微一怔:“什么?” 陶夔又推了推那碗安胎药,有些高兴地同她道:“大哥哥买药,一起买的蜜饯。” 像是为了告诉温瑜只有她有这个特权,笑得眯起了眼:“别人喝药,没有蜜饯。” 温瑜却是很快从他这只言片语中抓出了重点,略有些失神地问:“你是说,这药,也是你大哥哥去买的?” 陶夔憨厚地点头:“阿爷那里,没有。” 后面陶夔又说了些什么,温瑜都没太能听清了,一直到他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温瑜都还在失神。 帐帘已重新放了下来,炭火烘着不大的空间,驱散了寒意。 温瑜单手支额,沉默地看着桌上的药碗和蜜饯。 萧厉,不是仇视她么?- 几百里外的燕勒山,山上尚浓烟滚滚,但这场战事已经告终。 积着薄雪的河畔流水叮咚,萧厉只着黑色军裤,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洗净那一身血污后,淌着河水上岸,接过亲兵递来的披风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珠,便任亲兵们拿着金创药和纱布往他后背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上缠。 那一身强筋硬骨上,布着不知多少道痕迹明显的伤痂。 袁放和廖江在一旁看得牙酸,廖江摇头道:“还是年轻好啊,现在让我这把老骨头去这冬日的河水里滚上一遭,那可吃不消了。” 袁放丝毫不给老友情面,拆台道:“你年轻那会儿我也没见你严冬腊月的下过河。” 二人打趣几句,话锋一转,再次回到萧厉身上,廖江不无感慨地道:“咱们当真是老了,几次三番着了蛮子的道,这回也全倚仗萧小友,否则真叫蛮子攻过燕勒山,直取蔚州,侯爷若有什么闪失,你我二人都唯有以死谢罪了。” 袁放听得也是摇头,叹道:“蛮子越来越狡猾了,谁又能料到他们三处强攻都是假的,引着咱们在燕勒山绵亘几百里的山脊上兜了好几日的圈子,最后却是冲着蔚州去的。” 廖江释然地拍拍老友的肩,道:“罢了,长江后浪得推着前浪,这江河才能一直奔流下去不是?” 萧厉那头已缠好纱布,正在穿外袍,廖江走过去道:“萧小友此番又立下大功,侯爷在蔚州怕是已摆好庆功宴了,上回的庆功宴我老廖没能赶上,今夜得同萧小友喝个不醉不归!” 萧厉抄手拢好衣襟,扣上革带,含笑道:“却之不恭。”- 蔚州。 魏岐山翻看着手中最新的信报,于矮案后坐下时,拢手在唇边咳了两声,方笑道:“好小子。” 常随奉上热茶忧心道:“上回侯爷为了见诸将,用了虎狼药,此番可万不能再用了。” 同蛮子那一战受的伤,似乎伤了魏岐山根基,两月过去了,他身形一日比一日清减。 此刻他挪开手,唇上竟泛着几分淡青色。 魏岐山接过茶道:“我若以一副病容出现在众将面前,才是叫底下人惶恐。” 他案头摆着另一封信函。 魏岐山饮了两口热茶,觉着喉间好受了些,方瞥向那封信函道:“再过几日,梁营和南陈的使臣就该到我北境了,你觉着叫魏昂他们抓获的那女子,可有可能是菡阳公主?” 常随道:“裴颂那边虽一直对外宣称他们当日抓的女子乃菡阳公主,但坪州那边,据闻菡阳公主在崇圣寺结束法会后,还于城中车驾游行,给当地百姓分发粮食过冬。不知裴颂此举,是不是为了在南境战场上影响梁、陈两军的军心,但就目前来看,他的盘算貌似已落空了。” 魏岐山道:“但据闻当日菡阳公主现身坪州城中,并未露出全貌。” 常随知道魏岐山的隐忧,道:“既是为攻破裴颂的谣言,却遮面游行,确实有可疑之处。只是魏昂在信中所言也不无道理,一来,菡阳公主并无犯险北上理由;二来,那女子身怀六甲,被裴军所擒时还在不顾安危抢姜彧首级,瞧着应是对姜彧有情才对。那女子若是菡阳公主,怎可能如此以身犯险?” 魏岐山却摇了下头道:“长廉王那个女儿,了不得。能在奉阳城破,温氏一族被屠戮殆尽后,于裴颂的围杀中重组大局,又一步步将那贼子逼至如今这份上,没几分魄力,可做不到。周敬安自戕,是为了长廉王,李垚和尉迟跋之死,却是为她菡阳。万不能以常理去看此女娃,前朝昭烈帝为了麾下爱将,尚能说出舍弃亲子的话来,她是女流不假,却也是大梁后主,敢于乱军中抢夺麾下重将首级,又有何不可?” 常随听到此处,不禁道:“那要不派先前去坪州提亲议和的那几位大人,去军中见见那女子?” 魏岐山再次瞥向那封信函,有了几分愠色:“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子,已去萧厉那里露过马脚,我若再派人前去,只怕是真会叫他寒心了。” 常随不忍看魏岐山拖着病体如此烦忧,道:“上次庆功宴后,侯爷您已派人去查过萧厉此人的底细,他离开梁营,既是被诬作奸细,还险些命丧于毒箭之下,想来同梁营早已势不两立,那女子若是菡阳,他应断不会欺瞒才是。” 魏岐山沉思了片刻,捋须缓缓道:“此子心性的确极为要强,有了在梁营的前车之鉴,既用他,便断不可再疑他。” 他似已做了什么决定,道:“罢了,去准备庆功宴吧。”- 魏府这次的庆功宴,热闹程度比起之前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坐在主座上的不再是魏岐山,而是那位被寻回的前晋公主,如今的封号宛真。 萧厉再次立下首功,魏岐山麾下袁放、廖江两员大将同他又是一副再熟稔不过的模样,席上其他魏江便也同他热络起来,从开宴起,来找萧厉敬酒的人就没停过。 到后面还是袁放和廖江记挂着他身上有伤,替他挡了大半的酒去。 宴饮至一半,门口忽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今日府上有宴,爹爹竟不叫我!” 众人抬眼望去,便见一身着绛红罗裙,头带珊瑚额饰的年轻女子步子轻快地走了进来。 女子容貌明丽,只眉宇间的神色略显骄纵,倒是能瞧出与魏平津有几分相似。 魏岐山哈哈大笑道:“敏敏快到爹爹这里来!” 他待女儿同儿子,颇似两个极端,等女儿在他右手边落座后,才笑着同在场诸将道:“让诸位见笑了,小女嘉敏,一直说仰慕诸位将军,上回府上开宴,她随她母亲回了羌州,这回可算是能让她见见世面了。” 他说罢又朝着坐在上方的前晋公主一拱手:“还望公主勿怪。” 王宛真略一颔首笑道:“侯爷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嘉敏县主又如此明艳俏丽,本宫瞧着喜欢还不及,又岂会怪罪。” 在座诸将也多是恭维,却也有不少人视线悄悄往萧厉身上扫。 上回魏岐山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却被他婉拒,此番魏岐山再让女儿过来,用意难免就有些微妙。 萧厉自己倒是同个事外人般,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刚经历了一场鏖战有些疲乏,在矮几后支起一条腿搭着肘关,垂眸似在想旁的事。 魏岐山忽对女儿道:“敏敏,那位就是你义兄,可要去敬杯酒?” 第147章 “怀瑾,‘怀瑾握瑜’…… 郑虎和宋钦齐齐抬头, 都觉出了点不同寻常。 魏嘉敏往萧厉那边瞥了一眼后,却是拨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有些任性地道:“家中哥哥历来都是听我的, 没有多了个义兄, 我就敬起义兄来的道理, 不去!” 萧厉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魏岐山也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只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当真是被我惯坏了!” 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萧厉,似想唤他, 但叫“吾儿”的话,今日萧厉和魏平津都在,倒是不知在唤谁,意识到这点后, 他问道:“萧厉吾儿, 可有表字?” 萧厉在魏岐山让女儿过来敬酒时, 便已回了神,此刻再听得魏岐山问话, 稳坐不动,垂目稍缓了一息,答道:“有。” 魏岐山来了兴致, 笑问:“哦?吾儿表字唤何?” 萧厉道:“怀瑾,‘怀瑾握瑜’的‘怀瑾’。” 魏岐山很是意外,笑道:“瑾,美玉也,这可真是个雅名儿,何人为吾儿取的字?” 满座觥筹交错, 萧厉思绪却有一瞬飘回了雍州丰庆楼的那间雅间里,窗外细雪零星,檐下铁马叮当。 坐在他对面的人同他说:“我姓温,单名一个瑜字,封号菡阳。” “是你从前说的,‘阿鱼’的那个鱼么?” “怀瑾握瑜的瑜。” 萧厉拇指微微扣紧了酒盏,回起魏岐山的话:“从一位故人那里得来的。” 魏岐山倒也没再追问是什么故人,只笑道:“取得好哇!此字甚衬我儿!” 席上又议起了旁的话题,待丝竹声奏过一轮后,魏岐山忽道:“说来,今日还有另一桩喜事。” 席间众将都望了过去,魏岐山笑声如洪钟:“犬子对公主爱慕有加,也幸得公主垂青,愿同犬子结为连理,不日后,犬子将同公主完婚。” 席间顿时响起了一片道贺声,坐在上方的王宛真面上含笑,坐在魏岐山左侧的魏平津,神色却有些勉强。 后来面对众将的敬酒,他索性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如泥。 散宴后,郑虎同萧厉、宋钦二人一道出府时,没忍住犯嘀咕:“那位前晋公主瞧着也不丑,怎地那位魏二公子一副那般不情愿的样儿?” 宋钦正欲提点他隔墙有耳,身后就传来了魏岐山常随的声音:“萧州君留步!” 郑虎背上的冷汗几乎是刷一下就冒出来了。 萧厉和宋钦倒是面色如常,几人相视一眼后转过身,便见那魏府常随带着两名姿容秀丽的女子快步追上来。 到了跟前,对着萧厉一揖手道:“听闻萧州君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侯爷特地命人挑选了两个清白家姬,让州君带回去侍奉左右。” 郑虎和宋钦都变了变脸色。 萧厉似也没料到竟还会有这出,灯笼下的树影微微遮住了他的眉眼,细雪落在他发间,让他整个人都透出股极不好相与的冷冽,开口倒是还算平和:“承蒙侯爷厚爱,但亡母丧期未过,厉曾在亡母坟前立誓,要为其守孝三年,还请侯爷收回成命。” 常随忙道:“萧州君误会了,这两名家姬,只是送去伺候州君起居的。军中那些粗人,毛手毛脚,做事哪有这些婢子细致?州君如今又有伤在身,当被精细些照料才是。” 突然起风的缘故,郑虎都被冻得缩了缩脖子。 跟在常随身后的两个美人,领口微开,露着纤薄锁骨,在寒风中微白了脸瑟瑟发抖,任谁瞧了都是我见犹怜。 萧厉却没有半分退让之态,额前的碎发叫风吹动,微微垂覆在眼前,从那长睫和碎发见垂溢出的眸光,便也愈发冷淡:“萧某本就是一粗人,哪还用得着旁人照料。三万义军也都是萧某同生共死的弟兄,萧某既订下不可狎妓的军规,便该以身作则,此番若带回去两个美人,往后在军中还如何服众?” “侯爷一片心意,萧某领了,人,萧某就不带回去了。” 说罢他抱了抱拳,带着宋钦、郑虎二人转步离去。 常随在原地目送萧厉一行人走远后,方带着两名家姬折返- 魏府宴客的阁楼上,魏岐山带着女儿在楼台木栏处将下边的情形看得分明。 见萧厉拒了那两个美人,他半是欣慰,又半是苦恼此子对钱财美人一概不感兴趣,不知用何笼络于他。 冷风夹杂着细雪吹进来,魏岐山指了萧厉的背影,同站在边上的魏嘉敏道:“那是爹爹替你挑选的夫婿,品行端正,能谋擅武,有霸王在世之勇,还是个孝子,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你要是能等三年,爹爹想法子给你们指个婚。” 魏嘉敏睨了一眼萧厉挺拔高大的背影,回想起先前在宴上瞧见的那张俊逸英气的脸孔,她垂眸继续把玩着自己腰间系带上的穗子,以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道:“这样的粗野武夫,敏敏才瞧不上!” 魏岐山看着女儿同亡妻有六分像的那张脸,却是怒不起来,只略有些宠溺又忧虑地摇头叹息道:“就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若不给你找个厉害些的夫婿护着你,哪天爹爹要是不在了,你可得被人欺负了去。” 魏嘉敏一听,当即抛下了手中穗子,转抱住魏岐山胳膊,微红着眼睛赌气般道:“那敏敏才不要嫁人,爹爹长命百岁,护敏敏一辈子就好!” 魏岐山肩头披着大氅,饱经了几十载风霜的眼下,已难掩沧桑,听得女儿这番话,心口难得微软了几分,正要说什么,身后忽传来极为温婉恭顺的一声:“见过侯爷,见过县主。” 父女二人回首,见是王宛真。 魏嘉敏似极不待见她,瞥她一眼后便冷哼一声别过了头去。 魏岐山也只对着王宛真淡淡一颔首,示意她起身。 “少君喝多了,已命人将少君送了回去。”王宛真依旧是半垂着首,言语间满是恭谨。 魏岐山点了下头,道:“下去吧。” 王宛真又墩身一礼后,方仪态挑不出半分错地面朝魏岐山父女退出数步,直至拐角处,才转过身看路。 身后魏嘉敏却已开始为兄长抱不平道:“爹爹也是,哥哥身份何等尊贵,您怎能让他娶一卑贱戏子为正妻?” 魏岐山似责备了女儿,但那语气却听不出半分谴责之意,更像是在给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周遭还有魏府的影卫于暗处潜伏着,王宛真不敢驻足细听,她步履从容地一步步走远,身后那父女二人的谈话声已听不真切。 她垂眸望向自己锦绣华服下戴着深碧色翡翠镯子的一双手,微勾的唇角有了淡淡的嘲意。 当真是好一场父慈女孝的天伦之乐。 她们这些天潢贵胄,打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长大,又哪知她这卑贱戏子,早年间还为了一顿温饱同野狗抢食呢? 她喜欢自己如今的姓氏,也喜欢这个名字。 毕竟,她一直都无名无姓,后来进了戏班子,才被班主给取了个梅芸的花名。 梅芸,宛真。 当然还是宛真这个名字好听啊。 王宛真微笑着回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魏府阁楼,眼中燃起的,是乞儿得到白馍、竭鱼重获甘霖一样的野心。 她这泥潭里的人,也想爬到那些天潢贵胄呆腻了的位置去瞧上一瞧- 萧厉带着前往燕勒山支援的大军赶了两日的路,方在第二日入夜时分回到了驻地。 陶夔因后边连续几日去给温瑜送药,温瑜都问了他萧厉可回了军中的事,萧厉今夜回营后,前脚刚派了亲兵避开人去找陶大夫拿伤药,陶夔后脚就跑去向温瑜报信了。 这些天,温瑜从陶夔那里知道整个营地的大概兵力分布后,已不报梁营的人兴许能想法子救自己出去的奢望。 这数万人的军营,俨然被萧厉打造成了个铁桶,分道而逃去引追兵的另几路梁军,纵是知道她被擒,想折回来救她,面对这前去支援燕勒山后都还剩大几千人的营地,也只能干瞪眼。 等到梁、陈两营的侍者来交涉接自己,依萧厉那日所言,又并不会放自己回去。 她若想离开这里,只能还是再和萧厉好好谈谈。 故而在陶夔前来报信后,她便道:“我想见见你们州君,你能去帮我传个话吗?” 陶夔当即就应了下来,出军帐的时候,那小山一样的身板甚至带着点手舞足蹈的欢喜。 萧厉的中军帐离软禁温瑜的军帐并不远,陶夔小跑着过去告知他此事时,亲兵正在用于火盆上烧过后又淋了烈酒的匕首刮萧厉背上的腐肉。 他背上那道刀伤,创口面积太大,当日庆功宴上又饮了酒,回来冒着风雪赶路再闷了足足两日,外围的皮肉处已有些发脓溃烂了。 听了陶夔的话,他忍着后背的刮腐之痛,忍得额前都全是细密的汗珠子,面色也苍白如新雪,神情却仍是镇静到几近冷漠,眼神也极尽锐煞,一声痛哼也未溢出,只说:“让她来。” 等外边的守卫传唤温瑜到了时,萧厉背上的腐肉已被亲兵刮得差不多了,亲兵用帕子给他擦去多余的血污后,又取了烈性金创药往那狰狞外翻的伤口上一股脑全撒了下去。 温瑜一进帐就闻到了一股尤为刺鼻的血腥味,看到那换下来堆在地上满是血污的纱布时,眉心更是不自觉地蹙了蹙。 “寻我何事?”萧厉没什么起伏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忍痛的缘故,略有些哑。 温瑜没有即刻出声。 萧厉似明白了她的顾虑,接过亲兵准备往自己背上缠的纱布,对亲兵说了句:“下去吧。” 亲兵识趣地退下后,萧厉一边自行包扎一边对温瑜道:“没有旁人,你可以说了。” 他神色极为冷淡,面上的苍白却骗不了人,烈性金创药侵蚀在伤口血肉模糊的新肉处,恍若油烹火煎,他在火光里赤着的精壮上身都因忍痛而慢慢浸出了汗意。 温瑜还是未出一言,她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抬脚步上帐内铺了胡毯的的台阶,纤白五指握住了他手上那截纱布。 萧厉抬眸看她,布着细汗的眼皮下,那双似狼似鹰的眸子,因忍痛而凶戾未退。 第148章 “行啊,那你取悦我。…… 萧厉抬眸看她, 布着细汗的眼皮下,那双似狼似鹰的眸子,因忍痛而凶戾未退。 温瑜无声地同他对视。 她目光平和, 沉静, 隐隐带了一分怜惜, 在灼灼火光下, 迎着他攻击性和压迫感都极强的视线,没有分毫避让。 二人僵持片刻,萧厉最终松了握在那截纱布上的五指,垂下汗津津的眼皮。 火光将他半身都镀上了一层暖光, 那些块垒分明的肌肉,此刻纵然安静蛰伏着,却也能让人感觉到其间蓄积的恐怖力量。 温瑜捋平整了纱布,左手纤长的指节按着其中一头固定在他肩膀处, 她指尖并未直接同他肌理相触, 但薄薄的一层纱布也阻隔不了什么,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底下的肌理度过来的温热。 忍痛的缘故,萧厉呼吸沉了些许, 身上肌肉绷的极紧,硬得像石头,像铁。 温瑜看了一眼他苍白隐忍的脸色和坠着细汗的鬓角, 小心地将纱布覆去他后背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那皮肉溃烂外翻如一条细长眼睛的伤口,呼吸仍是微不可察地一滞。 竟是伤得这般严重么? 她别开眼不忍再看,正欲将纱布从他腋下绕过前胸,却又注意到了他后肩处那道肤色明显与周围肌肤有异的圆疤, 周遭还拖着几道皮肉撕裂后重新长好的浅痕,应是拔箭时所致。 这就是当初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那道箭伤么? 温瑜指尖微颤地想抚上去,却又终没敢触及。 她突然就觉着愧疚难当,垂下眼时,呼吸都有了些细微的颤意。 强压下心口升起的那股窒涩,继续将纱布绕过他前胸时,因为分神想旁的事,她微微凉的袖摆和发丝几次拂过萧厉赤裸的肩臂时,她也未曾察觉。 两人谁都没出声,一时间,整个军帐内,除了二人衣料偶尔相擦的细微窸窣声和火盆里的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再无旁的声响。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在雍城萧家时的那个除夕夜一般。 那时,他也是在风雪夜中带着一身伤回来。 她也是这般沉默又细致地替他包扎。 想起往事,温瑜心下不禁百转回肠,在他前肩处打了个结,抬眸时,视线却正好和萧厉撞上。 应该说,他一直都在看着她。 视线乌沉,幽深,像是黑漆漆不见天日的深渊口。 温瑜从对方的眼神里,突然间就还是找到了一点和当初的不同来。 那时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但如今他看她的眼神,带着再明显不过的侵略意味,那么凶,又那么野。 像是猎手在用目光圈禁着自己的猎物,只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才克制着迟迟没有动作。 心中陡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后,温瑜便意识到二人相距过近了些,她正要将手从他肩头收回退开,却不妨被他一把攥住了皓腕,钳制了她行动。 温瑜惊疑朝他看去,对方除了吐息灼热,声线倒是一如先前那般冷淡:“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温瑜手上用力挣了一下,没挣开,并且对方铁钳般的五指,似乎还有越握越紧的趋势,她终又平静了下来,垂眸道:“我们谈谈。” 萧厉依旧盯着她:“谈什么。” 温瑜道:“你关不了我一辈子,我若一直未能回去,姜彧又死在了北境,梁、陈两方的人马誓不会罢休的,届时北境必不得安生,我的身份若被揭露,你在魏岐山那里也会落得一个不忠之名,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萧厉却有些冷漠地笑问:“你会让自己暴露么?” 温瑜没有回答。 他替她答道:“不会。不管是为了南境的战事,还是为了避免落到魏侯手上,你都不会。否则你又何必谎称自己是姜彧妾室?” 他距她那么近,吐息那么热,语调却又那般冷峭:“放你回去,我才是对为魏侯不忠。” 温瑜平静地同他对视,两人几近呼吸相缠,说出的话却又半点不关风月:“只怕你以为的忠诚,和魏岐山想要的忠诚有出入。” “若还有选择的余地,我自然也不愿昭示天下自己被俘于你北魏,但姜太后痛失侄子,姜相国悲失爱子,我又迟迟未能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届时南陈会不会变成一条疯狗,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萧厉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出声:“你们梁营前些日子不是才安排了‘菡阳公主’游街出行与民同亲,击破裴颂那边放出的谣言?转头又责我北魏扣留了‘菡阳公主’,这可真是莫须有的罪名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南陈便是成了一条疯狗又如何?我倒要看看,天下何人会信他那背信弃义之辈的荒唐之言!” 温瑜被他紧攥着臂腕,就这般同他对视着,忽道:“去援瓦窑堡的那支义军是不是你?” 萧厉在这一刹避开了同她对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温瑜说:“若当真是你,你在那时同我梁营有如此大仇,尚能不计前嫌赶去相援,阻裴颂涂炭生灵,怎到了如今,就宁可两军兵戎相向?” 萧厉松开了握着她皓腕的手,薄唇紧抿,再次抬眸时眼里透着点凶冷,俨然是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从他陈军在马家梁坑杀我北魏两万将士起,我北魏同他陈军就必有一战。我援瓦窑堡,也是为我通州考量,并非是同你梁营还存着什么情义。你我之间,隔着生死大仇,也没什么好再谈的,你若想劝我放你走,还是死了这条心。” 温瑜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炙烫的温度,她忽道:“那为什么要夜冒风雪去买安胎药?” 还有蜜饯她没提,但既已戳破买药之事,他便该清楚她已知道他做的一切。 萧厉眉头一拧,很容易便想到了她是如何知晓的,他沉默两息后冷峭道:“自然是因为公主腹中的孩子有用。” “公主能说动南陈拥你为君,靠的也是腹中这个孩子吧?将来南境若乱,谁挟这个孩子,便可号令梁、陈两方人马不是?萧某岂能不让公主好好养胎,生下这个孩子?” 温瑜听到这个答案愣了许久,方问出一句:“就这么恨我?” 萧厉周身气息冷沉,搁在裹了一层铁皮钉着铜铆扶手上的小臂,因五指用力攥拳而浮起青筋。他盯着温瑜的视线也不能用看来形容,几乎是将她的模样一寸一寸地凿进自己瞳仁里,唇线却绷得极紧,吐出几字:“不然公主以为呢?” 离开坪州的那个雨夜,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迄今仍记得。 她说:“我想萧将军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她说:“我带着这木雕,只是极喜将军昔时所说的‘鱼跃龙门’四字,而非是别的,将军几次逾矩,实在是叫本宫难做。” 她说:“这木雕既已丢了,本宫就当从未被找回过。” 她那么厌恶他的喜欢,便是顾及着他曾对她有过救命之恩,都明里暗里赶他走过多次。 到最后已是全然撕破脸,将所有的嫌恶赤裸裸地明说出来。 他萧厉便是自认再贱的骨头,也没法再去犯这一回贱。 温瑜闻言,却是失神了好一会儿,最后平静地望向了他道:“若还我那一箭之痛,能不能让你好受些?” 不等萧厉作答,她便继续道:“当日用在伤你那箭上的毒,是鸩乌。未手刃裴颂之前,我还不能死,你可选些毒性要不了我命却也不会让我好过的毒用在箭上。” 萧厉下颌咬得死紧,额角青筋都绷起了一条,像是恨不能用目光将眼前人给凌迟了:“你以为这样就能两清?” 他刻薄道:“别忘了,温瑜,你的命都是我救的。” 温瑜却道:“我知道。” 她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平和的,像是真的在同他商榷:“等我手刃裴颂,安顿好底下所有人马去处后,我自备白绫一条,将这条命还你。” 萧厉死死盯着她,眼中都慢慢泛起了猩色,他像是从来都没这么愤怒过,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我会用你腹中的孩子报复你,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泄恨。” 温瑜沉默了一息,如实相告:“没有孩子。” 萧厉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说她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当做他报复她的工具。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尝到这摧心肝的滋味了,一颗心好似被人生掏了出来,扔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叫人踩了个稀巴烂。 他猩红着双目,听见自己像是控制不住心中那头恶兽了般道:“行啊,那你取悦我。” 温瑜听到这话,竟只犹豫了一息,随后真的朝他迈进一步,伸出双手捧住了他脸。 她神情那么平和而温柔,眼底却又像是藏着一股莫名的悲意,缓缓将唇印向了他。 她的唇温热而柔软,捧住他脸颊的力道也极轻。 萧厉将唇抿得死紧,她轻轻一触后,便分开些许,再次轻缓地压下来,在他唇上辗转时,萧厉突然拽着她手将她一把推开,随便取了件外袍披上往外走时,只丢下三字:“没意思。” 第149章 “我偏要强求。”…… 帐帘已重新落下, 火盆里的火光映在帐布上,黄澄澄一片,随着火苗的颤动, 那光影也如水波般浮动起来。 温瑜侧颜如玉雕, 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低垂的长睫掩住了眸中情绪, 最后重新拢上斗篷的兜帽,掀帘出了大帐。 门外两名守卫一直在那里静候着她,对帐中所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见她出来, 便又做出了“请”的手势。 温瑜不知道萧厉去了哪里,也没问,寒风吹动斗篷的一角,她平静跟着两名守卫回了软禁她的大帐- 今夜雪大, 寒风刮得巡逻的甲士都缩脖缩颈, 佝偻了身形。 宋钦找到萧厉时, 他正坐在一处矮坡处,望着下方火把万千的营地出神。 宋钦走过去道:“今夜还需犒赏三军将士, 郑虎他们方才去中军帐寻州君不得,没成想州君是来了这儿。” 萧厉回头看他一眼,问:“有酒么?” 宋钦道:“你这一身伤, 可不能再饮酒了。” 话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酒囊扔了过去。 萧厉接住后,拔开木塞仰头便狠灌了一口,抬手擦去唇边酒渍时,方说了句:“舒坦。” 宋钦在他边上的野地里坐了下来,道:“我听郑虎说, 姜彧那侍妾,是州君旧相识?” 萧厉没有作答。 宋钦目光跟着萧厉望向了下方那一个个在茫茫风雪里蘑菇包般的军帐,问:“州君想留下她?” 萧厉不答反问:“如果是牡丹阿姊,大哥会怎么做?” 风大得有些迷眼了,宋钦缓了片刻,笑道:“她若是愿跟我,纵使千难万难,那我也得赌上所有去搏一搏不是?” 萧厉握着酒囊问:“她若不愿呢?” 宋钦那笑里便多了些过来人的从容和沧桑,说:“她若有更好的去处,我又能拿什么留她?” 萧厉沉默下来,久久都没再说话,宋钦正想宽慰他一两句时,却听他道:“我不甘心。” 宋钦便也一时再无言,最后不知是在说给萧厉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道:“人生在世,不如愿之事十之八.九,有份不甘心念着,或许也好,至少余生没那般寂寞。” 萧厉道:“大哥是不是已猜到她身份了?” 宋钦说:“州君说她是何人,我便认她是何人。” 萧厉问:“什么时候猜到的?” 宋钦答:“起疑是将人抓到那日。” 他想了想,说得更细致了些:“当日州君一直避嫌,都摆出了不管那女子分毫的架势,可行至前方林子里,却命人将所有女卫的尸首在魏昂过来前掩埋清理了,瞧见倒在道旁的马车,又命人修缮好后送了过去。” 他道:“寻常官妇,身边尚不会有那般多女卫,更何论一随军妾室?所以我猜那女子身份必不简单,纵然不是菡阳公主,却也不可能是姜彧侍妾。只不知州君同其有何渊源。直至前些日子听郑虎说州君早先同对方有故,才陡然作了猜测。” 一直背负的秘密有了最亲厚的人知晓,萧厉像是终于吐出了压在心口最沉的那口郁气,他问:“为何不劝我将她交与魏侯?” 宋钦垂下眼笑笑道:“方才州君已拿牡丹问过我了,若是牡丹在此境遇,我自然也不忍心揭露她身份,将她交与政敌,毁去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但魏侯能不问州君在梁营的任何过往,便力邀州君入魏营,又将令一万五义军拨与州君管辖,这份信任和器重,也不能轻易叛之。” 他稍作停顿,说出了和温瑜先前所言无二的话:“州君想将人扣在身边,既不放她回去,又不将她交与魏侯,这看似是最折中的法子,实则却是将两边的路都断了。既与梁营交恶,在魏侯那里,又同叛他无异。” 萧厉闻言便笑了笑:“大哥不是说了不劝我么?” 宋钦任风雪往自己脸上砸了一会儿道:“大哥若身在局中,或许会做出同你一样的抉择,但眼下在局中的不是大哥,做兄长的,自然还是得劝劝你。阿獾,这世间多的是求不得,舍不得,把自己逼到这份上又是何苦?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吧。” 他叫了萧厉小名,俨然是真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在劝他。 这已是一个死局,要么两边都得罪,要么就只开罪一方。 但他们已身在魏营,按理说,该开罪的,理应是梁营。 可情之一字,被绕上了,谁又能轻易解开? 萧厉既狠不下那个心将对方交与魏岐山,那不若就将计就计,只当从未认出过温瑜,让她以姜彧侍妾的身份回到梁营。只要梁、陈两营不是那般卑鄙,将人救回去后就反咬他们一口,那么魏岐山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欺瞒过他。 反之,将人一直扣在手上,即便是找了个替身送回去,梁营那边发现上当后,又岂会善罢甘休?届时必然会捅到魏岐山跟前去。 两害自然是取其轻。 “求不得?” 萧厉垂首低笑,想起的,却是先前在军帐里,温瑜为了自己能放她回去,不惜就着有孕之身也愿“取悦”他的那一幕,一如当初他被鹰犬围杀,她被鹰犬所擒说出那句“不在乎”。 他心中戾气陡增,一双眸子在凛冽寒风里,透出股凶狠和沉煞来:“我偏要强求。”- 温瑜自那夜后,便再也没见过萧厉。 陶夔也没再来给她送过药,不知是不是被萧厉勒令不准过来了。 只不过两日后,倒是突然有裁缝来量她的身量尺寸,说是要给她做身冬衣。 除此之外,她还有了几本志怪游记可看。 她帐外三十丈内都有重兵把守,在这个范围内,她也可以出帐去活动活动透透气。 但温瑜还是鲜少出去。 那一夜所有能谈的,她都同萧厉谈过了。 对方既没有分毫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她要想离开北境,就只能另谋出路。 温瑜并未再去刻意打探关乎萧厉的任何消息,每日用于打发时间的,除却那几本志怪游记,她还用木炭在桌布上画了棋格,用石子和掐成小段的枯木枝当做棋子,一遍又一遍地同自己对弈,寻求破局之法。 萧厉的军营是个铁桶,她出不去,她的人也攻不进来。 她想,她需要一个让萧厉不得不将她交出去的契机,方能离开这个铁桶,梁营那边的人也才好有动作。 这日她们照例在帐内做绣活儿时,听着远处演武场那边传来的将士们有些高亢的呼声,身形偏瘦的那名仆妇不禁道:“营里的军爷们又在操练呢?” 另一名胖仆妇道:“据闻是咱们州君前次杀蛮子又立了大功,侯爷赏了千金呢,州君回营后,便将其中八百金分给了底下将士们,剩下的两百金,用于校场演武,赏给那些得胜的将士。” 瘦仆妇不禁咋舌:“一千两金子就这么散出去了?那咱州君也真是舍得。” 胖仆妇为人活络些,平日里也常在外走动取饭食、汤药什么的,同一些兵卒熟识了,打探的消息也就更多些,她道:“千两金子算什么,侯爷有意招咱州君做女婿呢?” 矮几旁,闲翻着一册志怪游记的温瑜捻动书页的指尖微顿,黑睫半垂着好似茸茸鸦羽。 瘦仆妇闻言果真惊叹了起来:“竟有此事?” 胖仆妇道:“我也是听那些军爷吃酒时议论的,据说是咱州君在幽州立了功去见侯爷那会儿,侯爷就说了要把女儿许配给咱州君,只可惜州君亡母还在丧期内,这才将此事暂且搁置了。但这回去侯府,两人可是在席上见面了的,侯爷还让县主给咱州君敬酒呢,我瞧着啊,这门婚事八九不离十是要先订下了。” 瘦仆妇捻动针线道:“那这门婚事瞧着倒是登对,那些个话本子里,公主小姐不都是配才子或盖世英雄的吗?县主是那金枝玉叶,咱州君可不就是那盖世英雄?” 话落两个仆妇都笑了起来,温瑜静静听了片刻,合上了书页。 这不大的动静让两个仆妇当即禁了声,朝她看去:“姑娘怎了?” 温瑜未免出什么意外,在脸上的风疹好后,平日与这两名仆妇相处也习惯带着面纱,此刻二人瞧不清她面上是何神情,只觉那远山秋水般的眉眼,似也笼了一层薄雾般,清冷又疏离,让人瞧不清里边的任何东西,她语气里亦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有些乏闷,我去帐外转转。” 两个仆妇口中念叨着这天一直灰蒙蒙的,是让人心里怪憋得慌的,放下了手中活计,去取挂在帐壁上的披风时,犹豫了一下,取了那件前两日裁缝刚做好送来的披风。 虽然温瑜不喜穿军中替她新做的那两身冬衣,但两个仆妇瞧着那料子用得似比她原来那几身衣物还好些,缎面光滑得跟水一般,稍一抖动似还能晕射出粼粼流光来。 温瑜瞧见二人给自己披的那件披风时,眉心蹙了蹙,但想着只是去帐外转转,便也没说什么。 今日没下雪,但风还是刮得凶,军帐旁高挂旗幡结了冰,垂在旗杆处纹丝不动,旗角处还结了一串冰棱子。 温瑜远远绕着军帐走了半圈,被寒风吹得低咳了两声,两个仆妇怕她着凉,正要劝她回去时,远处却传来打马声,还有少女明朗清脆的笑声:“你们这营地这般大的吗?我兄长的营帐在哪儿?” 温瑜循声远远看去,在马背上瞧见了个矫健的火红影子。 看守营地的小将似十分为难,挡着对方的马匹道:“监军并不住在营中,县主,军营重地,不可擅闯,还请县主莫要叫末将难做。” 马背上的少女骄纵道:“我是跟着昂叔一道来的,你们前营的守将亲自迎我们进来的,何来擅闯一说?我去我爹爹的营中,都无人敢拦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说着狠一勒缰绳,坐下枣红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她手中曲起的马鞭则直指那拦路的小将。 那小将也是头一回应对魏嘉敏这样性子比魏平津更为恶劣,丝毫不懂军纪、却又开罪不得的人物,忙对边上的兵卒使了个眼色。 那小卒会意赶忙往演武场那边跑了去。 魏嘉敏瞧着这一幕,心中更是不痛快,手中鞭子一甩,已是抽到了那名小将脸上,喝道:“你就是把你们州君叫来,本县主也不怕他!若不是母亲让我跟着昂叔来看看兄长,你当我稀罕来你们这破营地?” 那名小将忙捂着被抽出了鼻血的鼻子垂下头去,说了句:“不敢。” 魏嘉敏大抵是从来都没被人这般挑衅过,调转马头似要离开,在小将都带着拦路的一众兵卒都要恭送她时,她却突然狠夹马腹直冲了过去:“你们不让本县主进,本县主今日还偏进不可了!” 小将和底下一群兵卒全然不设防,她这人借马势横冲过去,小将反应迅速,方才险险躲开了,底下的小卒们却是被一路闯飞了无数。 小将最终只能咬牙道:“把马射倒!” 弓弩手们忙持箭上前,瞄准了魏嘉敏座下的枣红马。 魏嘉敏见状大怒:“你们敢!” 她话音方落,枣红马后腿已中箭扑到在地,魏嘉敏被摔了一脸雪碴子,万幸是没伤到,爬起来后望着自己哀鸣不止的枣红马,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我的枣红马!” 她刷地拔出腰间佩剑,哭吼着冲向那小将:“我要杀了你!” 小将不敢拔剑与她交手,只一味地躲,面上那道浮肿起来的鞭痕明显,道:“末将只是恪守军规。” 魏嘉敏挥剑追着他乱砍:“狗屁的军规!那是爹爹送给我的十六岁生辰礼,你个卑贱东西,用你十条命也抵不上我的枣红马!我要让爹爹诛你九族!” 小将脸上隐有怒容,却终是没敢辩驳一句,一路躲避着魏嘉敏的挥砍,后退之际没注意四周,被逼得靠近了关押温瑜的那所军帐。 那军帐外围黑压压围了百十名执锐甲士,甚是扎眼。 魏嘉敏正对着那边,本是无意中的一扫,注意到温瑜和她身上的披风时,却是陡然变了脸色,突然剑指温瑜,喝问那小将:“她是何人?你们州君不是不允军中有女流么?” 小将如实答道:“那是姜彧侍妾。” 魏嘉敏听到这个答案后,目光却仍是死死地落在了温瑜那件云锦披风上,她朝温瑜走近几步,在围在外围的甲士交戟阻挡她去路后,强忍着怒气命令温瑜:“你过来!” 两个仆妇见魏嘉敏提着剑,心中都惧怕得紧,搀着温瑜想让她先避回帐中,岂料温瑜却当真朝着魏嘉敏迈近了两步,隔着两丈的距离,平静又好脾气地任对方打量。 近距离确认过温瑜那件披风所用云锦的花色后,魏嘉敏握剑的手都绷白了几分,她冷冷质问温瑜:“你这云锦披风,哪来的?” 温瑜那双一贯清冷的眸子微抬,在此刻却多了点欲语还休的味道:“幸州君垂怜,赏的。” 魏嘉敏只觉自己像是被人狠狠羞辱了一通,她目光扫过温瑜腹部,神色仿佛是吃了只苍蝇般:“不是个怀胎妇人么?真恶心!” 她收了剑就闷头往回走。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去看温瑜,温瑜神色却一如既往地平静,转过身道:“风有些大了,回去吧。” 两个仆妇都愣了愣,等温瑜走出半丈远,方才抬脚跟了上去。 远处又有人急奔而来,温瑜无心再看,半垂的长睫下溢出冷淡霜意。 她想要的那个契机,远比她预计的来得快。 她应该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以那位县主要强的性子,即便是对萧厉无意,只怕也接受不了萧厉这般同她“不清不楚”。 第150章 疯狗 萧厉和魏昂在演武场得了消息赶来时, 便见地上躺了好几个被马匹撞飞后痛苦低吟的军士,前方不远处则倒着那匹中箭的枣红马。 魏嘉敏提着剑一脸怒容从软禁温瑜的军帐那边走来。 萧厉目光几乎是瞬间就扫向了她身后,却只瞧见了温瑜被两个仆妇簇拥着回营帐的背影。 魏昂则是一脸惊惶加惨淡地翻下了马背, 快步朝魏嘉敏走去:“祖宗, 你怎么答应昂叔的?不是说了只在演武场周边随便转转的吗?怎跑来这里闯了祸?” 魏嘉敏被人射伤了爱马, 又发现了那样一桩让她无比膈应的事, 正满腹委屈,此刻再一听魏昂的责备,眼泪霎时如滚豆子般直往外冒,她带着哭腔道:“我不要在这个恶心地方了, 我要回蔚州,我要去找爹爹!” 魏昂不知后一桩事,只当她是被人阻拦又被射伤了爱马,这才觉着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得先顺着她的话哄道:“好好好, 末将这就安排车马送您回蔚州。” 魏嘉敏哭得厉害, 抬剑一指方才拦她的小将和那一拳将士,喝道:“他们杀了我的枣红马, 我要他们的命给我的枣红马陪葬!” 枣红马马腿受伤跌倒以至腿骨折断,已是救不回来了。 魏昂听她喝言,这会儿只觉她同魏平津不愧是亲兄妹, 但魏平津好歹还经常被魏岐山敲打,分得清利弊,这位县主却是被娇养长大的,任起性来那是魏岐山也不一定能劝住,他这会儿无比后悔自己怎么就应下了带她一道来这驻地的差事。 魏昂忍着头疼道:“县主,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有得罪县主之处,让他们给县主赔个不是,此事便算揭过了如何?侯爷爱兵如子,县主乃侯爷掌上明珠,更该体恤侯爷苦心不是?” 魏嘉敏此刻却是已全然听不见任何劝诫的话了,听得魏昂这般说后,心中委屈更甚,眼泪也愈发止不住,她一面抬袖拭泪一面哭道:“昂叔你也向着这些外人!杀人尚需偿命,他们杀了我的马为何就不用偿命?” 萧厉已从小将那里知晓了此事的原委,他径自吩咐道:“带你的人去伤病营。” 小将领了命就要退下。 魏嘉敏见萧厉完全无视自己,就这么让杀她马的人走了,更是怒不可遏,放声喝道:“本县主准他们走了吗?” 萧厉却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对魏昂道:“魏将军自行处置。” 魏昂很是汗颜,方才先去报信的小卒已同他们说过了事情的大致始末,从这倒了一地的兵卒和那匹被射伤的马,也不难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魏嘉敏骑马擅闯军营重地,本就有违军纪,又是她出手伤人在先,此刻还叫嚣着要杀那名小将和他手底下的兵卒泄恨,魏昂只觉一张老脸臊得慌。 他羞愧朝着萧厉一抱拳道:“是末将疏忽,未同县主说清军中规矩,末将代为向州君赔罪了。” 魏嘉敏见魏昂这般低声下气,更是恼恨,喝道:“昂叔!不过一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奸滑武夫,你莫要被他骗了!” 她想说等她回了蔚州,向爹爹禀明这人可不像他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洁身自好后,爹爹自会明白此人不过是拿腔拿调骗取他看重。 拒两个美妾的时候倒是冠冕堂皇,背地里却在营中同一怀胎妇人暗通款曲! 爹爹竟然还想将自己指婚给这样的人! 魏嘉敏光是想想都膈应得要疯。 但她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知道这是萧厉的地盘,怕在这里说破后叫萧厉发难,万一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那她后半辈子可都毁了,为了自己安全考量,终是没将事情全抖出来。 只用极为嫌恶又愤怒的目光狠瞪萧厉一眼后,转过了头。 魏昂全然不知这祖宗今日怎这般丝毫听不见劝,一听她还在出言羞辱萧厉,不禁严峻了脸色,喝道:“县主,不可对萧州君无礼!” 北境的两场大战,若不是萧厉,这会儿还不知给打成了什么样子。 魏岐山都在极尽所能地拉拢对方了,袁放、廖江两员老将也同他处得极好,偏就魏岐山这对儿女,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一味敌视对方。 魏昂想到早死的魏大公子,是真的突然替魏岐山难过了起来。 难不成真是那早死的大公子,带走了魏岐山后边子女所有的灵慧? 魏嘉敏被魏昂那一喝后,整个人似呆了呆,眼泪花花在眸中打着转,最后用肘关一抹眼,哽声道:“我要自己回蔚州去!” 说罢便拎着自己的长剑,不住地抬手揩着泪往回走。 魏昂见她哭成那样,又没法子,愁得脸上褶子都多了几道:“州君,我这……” 萧厉道:“我知魏将军的难处,县主安全为重,将军去吧。” 魏昂这才匆忙对着萧厉一抱拳,抬步追了上去。 等人走远后,萧厉转眸看向那名小将,问:“她去过军帐那边了?” 他没并有发怒的意思,却吓得那名小将当即单膝点地跪了下去:“是末将失职,恳请州君责罚?” 萧厉眼前浮现出温瑜回帐的那个背影,眸光冷沉,问:“她们说了些什么?” 他并不关心魏嘉敏对他突来的仇视,但温瑜为了掩盖自己身份,一向都会竭力避开魏营的人,今日却恰好出现在帐外,同魏嘉敏碰了个正着。 萧厉很确定,她不会平白无故做出此举- 今日之事后会再次见到萧厉,温瑜一点都不意外。 他依旧只是在门口处远远地望着她,目光极冷。 温瑜靠坐在床头,手执半卷书瞧着,也没有抬眸的意思。 两个仆妇在对萧厉见礼后,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诡异,看看温瑜,又看看萧厉,一时竟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还是萧厉开口吩咐道:“下去。” 二人只觉他声线冷得能掉冰碴子,有些不放心温瑜一个弱女子在帐内,却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犹豫了一会儿后,胖仆妇终究还是拉着瘦仆妇一道退了出去。 温瑜手上书卷翻了一页,对此似乎视若无睹。 萧厉瞧着她这副漠然的样子,又被心口那股无名的火烧得五脏六腑都隐隐炙痛,却还得学着她的样子强装淡然,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公主颖慧,的确是时时刻刻都能给萧某惊喜。” 温瑜终于抬眸看向他,眸底似有淡淡的困惑,随即了然,合上了书页道:“萧州君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带着面纱,眸中神色一派平和:“萧州君放心,等到瑜脱困那日,自会同县主解释清楚,州君同瑜并无首尾。不过一云锦所制的披风,以魏侯对州君的器重,州君很容易就能寻个由头解释过去不是?” 她一口一个“萧州君”,当真是将两人间的距离划分得再清晰不过。 萧厉心口那股火烧得更甚,怒极反笑,一步步朝她逼近道:“何须解释?直接坐实你我二人有首尾岂不更好?” 温瑜原本倚坐在床头看书,他突然逼得这般近,她身后就是床榻,她心口一跳,当即就欲撑榻起身,只是动作慢了一步,已叫萧厉一掌撑在床柱处,阻了她去路。 这个距离,仿佛一度回到了她替他包扎伤口那夜,只是温瑜如今半倚着床头,更加受制。 她欲避过眼不看他,可转开视线,仿佛是某种意味上的认输一般。 温瑜强迫自己眸色静了下来,平和望着他道:“萧州君又何须为着一时负气自毁前程?他日做了魏府乘龙快婿……” 话音未落,就被萧厉重重一拳砸在了结实的床柱上,他一双眼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旁的情绪,有些发红,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狗屁的乘龙快婿!” 温瑜有些被他这模样吓到,一时微怔,见他一双眸子发红,心中又涌上些说不清的滋味。 她竭力压下眸中那些异样的情绪,别开眼道:“若是怕我今日那番话坏你姻缘,我说了,脱困之际会同县主说清……唔……” 后面的话再没能出口,她已被萧厉扣住头,隔着面纱狠狠堵住了嘴。 他大概真是气得狠了,这个吻已称不上是吻,几乎是咬,同她那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全然不同,简直是野兽进食般的拆吞入腹。 温瑜被他啃了没几下,就因唇上痛得厉害半吸气,却叫他趁隙就这么啃噬着她唇瓣顶开齿关探了进去。 她被吓得头皮发麻,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那次在山洞给他喂药,他好歹还只是一味地向她索取药汁,这次却是全无章法在地她唇腔内扫荡,野蛮又凶横,像是要在她这里霸道地打下什么印记。 她又戴着面纱,呼吸受阻,很快就喘不过气来。 温瑜两手用力地放在身前推拒,撑在他胸膛上却只觉推的好似一堵铁壁。 对方的气息明显越来越沉,鼻息隔着面纱喷洒到她面颊上,都让她感觉到了灼烫。 扣住她脑后的五指,指腹也摩挲着她头皮,穿插进了她那绸缎般的乌发里。 缺氧的缘故让温瑜脑袋都有些眩晕,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最后她终于逮着间隙狠咬了他一口,总是是让对方嘶气一声暂且退开了去。 萧厉食指拂过下唇,看到了一点血迹。 温瑜则整个人都缩到了床帐里面,她用细链固定在两侧发髻上的面纱早已在方才挣扎间掉落,头发蓬乱,眼是红的,唇周也是红的,瞧着是被欺负狠了。 可眼中偏还带着几分且惊且怒又不服输的倔劲儿,用袖子狠一揩唇,道:“没意思。”《 》 150-160 第151章 “你没做错。” 当晚被怒意和妒意冲昏头后说出的话, 今叫她原封不动送还给了他。 萧厉方知百转回肠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眸中的欲色像是海面起啸后,终将藏于底下的冰山显露出的一角,却又被那三字摧出无尽难堪, 仿佛他今日的纠缠, 是多可笑一般。 萧厉神色难看, 迎着温瑜愠怒的目光, 抿紧了还在往外渗血的薄唇,欲说什么,帐外却传来了亲兵的传唤:“州君,军师那边有急事唤。” 他对外声线冷沉地说了句“知道了”后, 微一侧首,似还想继续同温瑜说方才的话。 但顿了顿后,终是没开口,转身大步走向了帐外。 直到他掀帐离开, 温瑜防备的姿态才松懈了下来。 唇上依旧刺痛, 她又用手揩了两记。 两名仆妇匆匆进帐来时, 她刚重新找了条面巾给自己戴上,微乱的发髻都还未及整理。 二人见她这模样, 猜测她必是被欺负了,怕她想不开,却也不敢多问, 只小心翼翼地试图说些旁的事分散她注意力。 温瑜却道:“我没事,二位婶子去忙吧。” 她声音太过沉静,神色间也丝毫没有良家妇人被欺辱后的悲愤和委屈,说完便重新翻起了那卷游记,姿态清冷,似乎先前当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时间倒是让两个仆妇有些面面相觑。 温瑜眸光落在书页上, 只是很久都没再看进一个字。 萧厉会来找她兴师问罪,她半点都不意外。 毕竟那身云锦制成的衣物,从一开始交到她手上时,她便知道那料子的来源不简单。 所有锦缎中,以云锦为贵,而云锦之中,又以妆花为首。 作为从前只供给宫中的东西,她母亲仅有的两匹,还是昔年太后赏下的。 萧厉用来给她缝制冬衣的,却是贵中之贵的妆花锦。 今日两个仆妇误打误撞拿了那件云锦披风给她,又恰巧遇上魏岐山女儿来这营地,对方看到她身上的披风料子变了脸色,追问她这披风是哪来的,温瑜便知她离开此处的契机来了。 ——那妆花锦是魏岐山赏下来的。 魏岐山有意招萧厉为婿,那位县主瞧着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她故意说了那番仿佛同萧厉有什么牵扯的话,以对方高傲的性情,知晓魏岐山要给她指婚的是这样一个人,必会告去魏岐山跟前。 魏岐山纵是不信萧厉会被女色所“惑”,以防万一,定还是会命人将自己从这军中接走。 而一旦离开了这铁桶般的军营,她的人就有的是法子将她救走。 这便是温瑜在确定魏嘉敏身份后那瞬息间的谋划。 从那晚相谈不欢而散后,她就一直猜不透萧厉想做什么。 他和萧蕙娘都曾对她有恩,诬他为细作毒杀他,她心中更是有愧,若有可选择的余地,她自然不愿同萧厉走到全然对立的局面去。 但对方不肯接受她所提出的一切赔罪和解之法,似乎恨极了她,却又未将她交与魏岐山,只一意孤行将她“圈禁”起来。 不管这是源于恨,还是他的口是心非,等到纸包不住火的那日,迎接他们二人的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她走了魏嘉敏这步棋,用魏岐山来强逼他将自己交出去,不管萧厉对她是恨是怨,都比最后叫魏岐山发现他私藏自己好。 毕竟真要有那兵戎相见的一日,她会给萧厉留一条退路,发现他曾有过不忠之迹的魏岐山却不一定会。 而且这事发生在梁、陈两营的使者来索要自己之前,魏岐山必会让那名见过自己的魏将亲自盯着自己被送走,萧厉没法找暗中操作用个替身将自己换出去。 她若一直隐忍不动,等到梁、陈两营的使者来要人,萧厉送个替身出去,两营的使者即便不认,魏岐山出于北魏的利益考量,也会帮着萧厉“证实”被送回去的人就是自己。 届时萧厉再同魏岐山坦言他就是瞧上了一“姜彧侍妾”,或是同魏岐山打马虎眼,魏岐山为了手中这员猛将,也只能不追究,她可就当真被萧厉困住了。 但萧厉激怒之下,会做出那样的事,委实是温瑜没料到的。 唇上依旧火辣辣的钝疼,仿佛真是被狼狗啃过一般。 温瑜眸中愠色加重,盯着书册看了两息,仍看不进一个字后,她抬手合上了书页- 萧厉在长案上摊开舆图,张淮说:“斥侯在盘口关外打探到的裴军动向,他们押着这些时日从北境百姓那里劫来的粮草,似在大批运往南境。” 萧厉问:“裴军在北境的兵力全都撤走了?” 张淮道:“接连数日都没再瞧见境内有裴军出没。” 郑虎在边上端着茶碗插话道:“这不正好?虽说是不能打裴狗了,但咱们可以专心打蛮子,也省得被牵着两头跑。” 萧厉想了会儿,却还是道:“让探子继续盯紧裴军那边的动向,各州境的巡视也不可落下。” 张淮应完是,看了一眼萧厉下唇上明显的伤痕,似有些困惑地道:“州君这是吃什么东西给咬到了?” 萧厉刚端起茶碗,“嗯”了声后便只顾喝茶。 张淮却道:“怎吃得这般急,将下外唇都给咬伤了?” 萧厉猝不及防呛咳到,放下茶碗,以手掩在唇边咳了好一阵子。 边上的郑虎一脸憨直地帮他顺起背:“诶,二哥怎茶水也喝得这般急,慢点喝慢点喝。” 宋钦在一旁捧着茶碗默默喝了口茶。 等咳嗽终于缓下去,萧厉抬眸看向张淮,对方人畜无害地一笑,转移了话题:“听闻今日魏侯千金来军中闹了不快?” 郑虎和宋钦二人今日在萧厉走后,继续盯着演武场那边,没亲眼瞧见中军帐那边发生了什么,但魏嘉敏骑马山擅闯军营重地,抽打一众将士,最后要扬言要那些将士给她的马陪葬的消息早就在军中传开了。 郑虎当即一脸晦气道:“那可真是个被纵得没边儿的活祖宗,纵马抽了守内营的将士们一顿不够,还要他们脑袋呢!魏侯竟还想给二哥做媒,二哥真要将人娶过门了,只怕咱们军营这些弟兄不够叫她杀的!” 他话音刚落,帐外忽有军士急跑来禀报:“州君!林校尉的腿叫监军身边的郎将给纵马踏断了!” 帐内几人皆是一惊。 林校尉便是今日上午阻魏嘉敏的那名小将。 萧厉和宋钦、张淮等人赶到时,便见他抱着自己的腿在一片雪化后泥泞的地上疯狂打滚嚎叫。 魏平津则带着一众魏府亲兵神情倨傲地坐于马背上。 那小将已在地上蹭得满脸都是泥,双目血红,见了萧厉,只从喉间有些痛苦地唤出一声:“州君……” 萧厉面沉如霜,当即吩咐底下人:“速取担架将人抬去找军医。” 立马有人跑去找担架。 魏平津高居于马背上,则半分歉意不见地笑着同萧厉道:“我的人替我传信急于策马,不曾想这位将军半道蹿出来,他没能勒住缰绳,叫马踏伤了这位将军,这点小钱拿给这位将军养伤,还望州君勿要见怪。” 他说着从披风下取出一鼓鼓的钱袋,指尖一松,钱袋砸落在满地泥泞里。 他这俨然是来替他妹妹报上午那射马之仇的。 郑虎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就要上前,叫宋钦按住了肩膀。 在场所有义军将士也都面露愤懑之色,眼中煞气甚至盖过了这一刻风雪的寒意。 但魏平津显然不觉着他们能拿自己怎样,面对他们的仇视,也只是略显讥诮地一勾唇角,俨然只把他们当做脚下蝼蚁。 他说完那话后,调转马头便欲走,却听见萧厉问:“纵马者何人?” 魏平津回过头,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只觉这还是自己头一回这般彻底地下萧厉脸面,心中大快,颇为挑衅了看他一眼后,以眼神示意了自己侧后方那名骑马的小胡子郎将出列。 那名小胡子郎将萧厉有印象,对方貌似是一直跟在魏平津身边的人。 他大抵是觉有魏平津作保,也丝毫不惧萧厉,驾马跨步而出后,装腔做调地对着萧厉一抱拳道:“对不住了萧州君,雪天路滑,这位将军又是从军帐夹道间突然冲出来的,末将没来得及勒住马。” 担架还没取来,那名小将痛得以后脑勺砸地,嗓音也已痛吟到嘶哑,几乎已没力气再说话,听得此言,一双眼里却仍是迸出了极致的痛苦和仇恨,像是不能生啖那名郎将的肉,显然实情并非那郎将所说。 萧厉平静对那郎将道:“过来。” 那名郎将听萧厉这反常的语气,心中还是没来由地有些惧怕,拿眼看向了魏平津。 此举引得魏平津隐怒,自己的人在众将面前仿佛怕了他萧厉一般,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是羞辱,他不耐道:“萧州君唤你过去,你就过去便是。” 那名郎将虽仍是迟疑,但想着最差不过被萧厉抽一鞭子,对方还能当着魏平津的面杀了他不成? 这般一思量,心中的底气倒是足了,驭马走向萧厉,在距萧厉三步开外时停下,也没下马的意思,佯装恭敬道:“不知萧州君唤末将……啊——” 一句话未说完,他却猛地惨叫了声,腿上霎时间血如注涌,在战马受惊扬蹄的嘶鸣声里,身体失衡一头栽下了马去。 满地打滚的惨叫声,远比被马匹踏断了腿的那名小将瘆人:“我的腿……我的腿……少君我的腿……” 他目光凄厉地看向自己那落入泥泞中的断腿,可马儿受惊一通乱踏,宋钦虽及时上前驭住了马,那条断腿却还是在烂泥中被马蹄踏了好几脚,那场面委实有些血腥。 那名郎将自己都瞧得胃里泛酸,不远处的魏平津早已是脸色煞白,几欲干呕。 “你……你竟敢……”他手指萧厉,本欲指责,可目光触及对方那双冰冷又狠戾的眸子,魏平津只觉自己好似被阎王盯了一眼,霎时间从头凉到脚,浑身发软,脑袋也发晕。 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后面的话再没能说出口。 那是源于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方才几乎没人看清萧厉是如何出手的,那名郎将就已被生生削断了一条腿哀嚎坠地。 按理说刀势这般猛烈,削断那郎将的腿后,余力再怎么也得将那匹马开膛破腹,可他就是收住了,甚至连固定那一侧马鞍的革带都没落下划痕。 萧厉收起手上长刀,殷红血迹沿着雪亮的刀锋一路蜿蜒淌至刀尖,一滴一滴坠进泥地里,晕出淡淡的胭脂色。 他将刀交还与被自己抽走佩刀的那名亲卫时,对方神情仍是懵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萧厉侧眸看他一眼,他方如梦初醒般僵硬地伸出手去接。 “州君!”远处魏昂打马而来,面上神情惊惶到可以说是魂飞魄散,俨然是刚得了消息赶来的。 本是欲来劝和二人,可在看到倒在地上的那名通州小将和生生被削断一条腿的魏营郎将时,魏昂似也知自己来迟了,整个人都愣住,一时间竟不知再作何言。 萧厉并未理会魏昂,他还完刀,抬眸看向了魏平津,那张年轻又英俊森寒的脸上,带着远胜过他这个年纪的威严和肃杀:“我会向朔边侯请辞,往后此人再闯我通州军营,以袭营论处!” 底下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将士们当即爆发出了大快人心的呼喝声。 魏平津和底下一众人被那海潮一样的呼喝声所吓到,纷纷驾马后退了数步。 可这整片营地都是义军驻扎地,他们退也无处可退,一时间神色都有些惊惶。 魏昂亦是胆战心惊,忙朝萧厉喝道:“州君不可!州君不可啊!” 萧厉却已不愿再听他多言,转过身往回走时道:“送客。” 底下的甲士们当即交戟拦了魏昂的去路。 魏昂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厉带着一众亲随走远,受伤的那名义军小将要被底下军士用担架抬着跟了上去。 他颓然转过身,看向那还在抱退痛吟的郎将和一脸仿佛才知自己闯下了祸事般的魏平津,当真是气得话都险些说不出来:“少君!您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魏平津面上有些难堪,垂首了片刻,却又很快喝道:“敏敏在他军中被无礼对待,还被射杀了爱马,去我那儿后哭得眼都肿了,我替敏敏讨个公道有何不可?” 再回想起萧厉方才之举,他心下更是窝火,用力一指萧厉离开的方向,大喝:“他姓萧的既敢说出这番话来,分明是狼子野心,早有反意!我要传信一封告与父亲,让他派袁叔或廖叔带兵过来诛拿此子!” 那些还未散去的义军将士们,没得萧厉军令虽不敢对他们动手,但听了魏平津这话,面上明显敌意更重,更有甚者,直接冲着几人狠啐“呸”了声。 魏平津像是得到了什么证实般,指着他们冲魏昂喊:“你看你看!” 魏昂脑门上的青筋几乎已不够跳的,他冲魏平津喝了声:“够了!” 这些义军尚未完全归拢魏营,几场大战下来都以萧厉马首是瞻,今日魏平津兄妹欺辱义军将士在前,萧厉回护,心寒撂下狠话,他又给人强按上个早有反意的名头。 这任谁听了不心寒? 他却也没有再劝魏平津的心思了,难堪地将头扭做一边,认命般道:“……写信告知侯爷此事吧。”- 陶大夫得了消息急忙赶来时,那名小将刚被抬至中军帐。 陶大夫摸着他的腿骨替他检查伤势,小将虽是咬着木棍,却仍是痛得面目狰狞,身上汗如出浆,痛苦以手肘击地,边上好些个将士一齐帮忙按着他手脚,都险些按不住。 “忍着些,忍着些……”陶大夫这般宽慰着,待检查完他全身伤势后,神情却并不轻松,看着萧厉摇了下头,说:“骨头都被踏碎了,这条腿是不行了,最严重的是胸腹处那道踏伤,从脉象上看已致脏器破损出血。” 萧厉脸色寒峻,帐内其他部将听到这么个结果,面上愤懑之余,也尤为不忍。 这多半是救不回来了。 那小将松了咬在嘴里的木棍,定定地望着帐顶,哭得熟红的一双眼,从眼角再次滚下热泪,似有好多不甘,但他只是望向了萧厉,有些哽咽地道:“对不住……州君,末将给您惹了祸事……” 萧厉走过去,半蹲下握住了他垂着担架一侧的那只满是泥垢的手,同他道:“你没做错。” 听到萧厉这话,小将咧着嘴似乎想哭,却因太痛了,只能发出细微的抽气声。 萧厉问他:“你叫林安是不是?我记得你,是我的西营校尉,我有个弟弟,也叫小安。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将眼中涌泪,断断续续答道:“我娘,还有个十二岁的弟弟,五岁的妹妹……” 萧厉帮他擦了泪,说:“往后她们便也是我娘,我的弟弟妹妹,我替你照料她们,你好好养伤。” 小将涌泪更甚,轻吸着气应好。 底下将士将他抬去伤兵营时,萧厉在陶大夫出门前道:“他若熬不过来了,您给他多用些麻沸散吧,让他走前别那么疼。” 陶大夫明了,沉默地点了下头。 张淮在陶大夫出门后问:“州君是真打算就此脱离魏营了?” 萧厉还没说话,郑虎已是气红了一双眼重重一拍桌子:“那不然还要继续受这鸟气么?看看林校尉!他们魏家少君把咱们当人了么?” 张淮道:“我知今日之事,诸位将军必是气愤至极,底下将士们心中也有怒,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可意气用事,需看看更长远的利益。” 郑虎气急道:“都这时候了,还看个屁的利益!” 张淮知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明白他正在气头上,也没同他争执,只看向萧厉道:“今日错在他魏氏兄妹,此行径不仅是让咱们通州军寒心,也是寒了旁的几路义军的心,今日他魏氏能如此对咱们,他日便也可这般对其他义军。” “此举是变相地帮咱们把所有义军都凝聚到了一块,但州君素日里对底下将士爱护有加,没让他们在魏营嫡系兵马那里受过什么气,仅凭林校尉的惨遇,还不足以让那几路义军冒着同北魏为敌的风险彻底归向咱们。朔边侯是器重州君不假,却也惧州君气候大成,方派了魏昂这颗钉子一直钉在咱们军中,掌握州君的一切动向。眼下正是咱们能同魏侯谈条件的时候!” 张淮见萧厉仍是没作声,继续劝道:“脱离魏营,时机还未到。咱们当前的境地,便恰似数月前梁营的境地。那梁营的菡阳公主,也的确是个人物,在马家梁、瓦窑堡两场诛心之战后,又顶着裴颂散播出去的窃国骂名,尚能沉住气去问责陈王庭谈条件,终拿到了他陈国的摄政之权,带着陈军杀回梁地。咱们何不也抓着魏氏兄妹的这个错处,去让他魏营让步?” 他环视帐内众人:“北境两场至关重要的守境之战,是州君带着弟兄们刀口舔血打下来的,那另一万五的义军,也是州君一手操练出来的,诸位真要就甘心咱们如此拼死拼活,白白替他魏营做得嫁衣?咱们就此离去,他北魏若是不甘放虎归山,两军兵戎相向,咱们军中会死的,可不只是一个林校尉那样的好儿郎!” 帐内部将都面露不甘和愤愤之色,郑虎也怄气将头扭做了一边。 张淮这才对着萧厉一揖:“淮恳请州君看看朔边侯那边知晓此事后的表态再做最后定夺。”——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萧獾同学:我要反。 张淮:不!你不想! 萧獾同学:我学的魏岐山。 张淮:你别!你学学你家公主! 第152章 木雕 魏嘉敏走进魏岐山书房时, 只差没将自己衣角捏出朵花儿来。 她垂着头,没敢看披着厚氅坐在书案后的魏岐山,佯装不知将她唤过来是为何事:“爹爹您找我?” 上方没传来魏岐山的话音, 魏嘉敏捏着自己腰间的穗子站了一会儿, 有些受不住这样的低气压, 一抬眼, 却发现魏岐山正冷冷盯着她,当真把她吓了一跳。 爹爹对她一向疼爱,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还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魏嘉敏心中害怕, 试图撒娇蒙混过去,娇气埋怨道:“爹爹怎这般看着敏敏……” “你在义军营中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数?”魏岐山消瘦下来轮廓更显粗犷深邃的一张脸,尤为冷沉。 魏嘉敏还是头一次见魏岐山这般, 半是委屈半是害怕, 眼泪当即就掉出来了:“我……我……” “不许哭。”魏岐山丝毫没有缓和辞色的迹象。 魏嘉敏强忍哽咽, 身躯微微发抖,只用一双泪眼朦胧的眼倔强地盯着魏岐山。 瞧见她这模样, 魏岐山眼中到底还是划过一丝不忍,但此番若还不教训她,将来她骄纵成性, 闯下更大的祸事来,才是害了她。 魏岐山依旧冷着脸道:“怪我平日里对你纵性太过,才惯得你半分不知深浅,竟去别人军营里纵马伤人!还敢让那孽障替你出头!” 魏嘉敏顿时哭得更加伤心难过了些,眼中的倔强和委屈之意也更浓。 照顾她的嬷嬷说,她这样哭的时候, 像极了大夫人,又说,她不像她娘亲的孩子,倒是更像大夫人生的一般。 后来她也发现了,只要她用这样委屈又倔强的神情哭,魏岐山就会心软下来,基本上是对她百依百顺。 魏嘉敏没见过她爹爹那位在三十五年前就自戕而去的原配夫人,从前好奇问过嬷嬷大夫人长什么样,嬷嬷说,她娘的样貌就有九分像大夫人,但没有大夫人的神韵,瞧着便只似七分了。 她的模样虽算不上同大夫人特别相像,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同大夫人年轻的时候却是如出一辙。 魏嘉敏并不喜欢自己爹爹和那位大夫人的故事,却还是断断续续从嬷嬷口中知道了她爹爹与那位大夫人,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又知道了那位大夫人虽为晋末贵女,性情却尤为刚烈,喜穿胡服,喜骑烈马,喜收集各式各样的佩刀。 娘亲不喜那位大夫人,但又常让她做胡服打扮。 魏嘉敏发现这样魏岐山对她更为疼爱也更为关注,慢慢的,便也习惯把自己往嬷嬷描述出的那个模糊影子里套。 此刻她便哭得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哽咽说出自己同兄长回蔚州路上便串好的话:“非是敏敏故意在军中纵马,而是敏敏当日在营地里看到了一个穿着云锦披风的女子,那披风花色同爹爹您赏给萧厉的那两匹云锦一模一样。” “他萧厉拒您赏赐的侍女时,尚义正言辞说要替亡母守孝,又说军中定下军规不可带女子入营,他需以身作则方能服众。敏敏觉着奇怪,便想追上去看看,哪料他军中的小将却突然凶横带人冲出来阻拦敏敏,敏敏是一时情急,才没控住马撞伤了人,可他们霸道至极,竟然直接射杀了您送给敏敏的那匹枣红马……” 提起枣红马,魏嘉敏是真难过,哭得叫一个伤心欲绝。 魏昂并不知魏嘉敏遇见了温瑜一事,禀与魏岐山时,也就未提及。 此刻听了魏嘉敏所言,魏岐山只一抬眼皮道:“萧厉便是当真私藏了个女子在军中,擅闯军营重地那也是你有错在先。” 魏嘉敏急忙争辩道:“那女子不是一般人,是姜彧那侍妾!爹爹莫要被那奸猾武夫装出的一副忠义相给骗了!他将您赏给他的云锦拿给那女子做披风,底下将士们又阻我去见那女子,必然是他二人有首尾,怕叫我发现了!” 魏岐山一听那女子是姜彧侍妾,神色方才凝重了几分,却依旧叫人瞧不出深浅问:“你又没见过姜彧那侍妾,如何认得她?” 魏嘉敏解释道:“女儿被射杀了枣红马后,痛心去打那拦路的小将时,从他口中逼问出来的。”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一边揩泪一边哽咽:“哥哥会气不过,冲去军中替敏敏讨回公道,也是因着射杀枣红马时,害得敏敏从马背上摔下去,跌了一身的伤,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方才能下地。” 她越说越痛心:“那萧厉仗着自己立了两次大功,又得爹爹您器重,同袁叔、廖叔、昂叔他们也交好,在军中无法无天,全然不把我和哥哥放在眼里。爹爹您平日里对哥哥那般凶,都不知他在军中已被那姓萧的排挤得没有自己的营帐,只能带着亲兵们在临近荒村里将就着住吧?” 魏平津吃不下行伍中的苦,带着亲兵们在临近镇上安置宅子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儿,魏岐山若不问,魏昂自然也不能主动去告自家少君这个黑状。 是以魏岐山还真不知魏平津平日里没住在军中。 但他对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多少还是了解几分,决计不可能是魏嘉敏说的那般。 他身形往椅背上靠了靠,沉了脸色,看着女儿问:“你是说,你袁叔、廖叔他们都帮着萧厉欺负你和你二哥?魏昂就在萧厉军中,见萧厉如此排挤你二哥,也从未劝阻过?” 魏嘉敏哭一滞,她是想说萧厉居功自傲,又暗结党派排挤她兄长来着,毕竟当权者最忌讳这个。 但经魏岐山这么一问,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那话也暗指袁放、廖江、魏昂都对魏岐山不忠。 魏嘉敏话说出口时在真没想这么多,一时哑住了,眸中噙泪,“我”了半天,终是没能“我”出个下文来。 再看魏岐山冷沉的脸色,魏嘉敏这回是真怕了,膝头一软便跪了下去,眼泪掉得跟滚豆子似的:“敏敏知错了,敏敏不是要故意撒谎的,敏敏……敏敏只是太讨厌那姓萧的了。他就是个卑鄙又狡诈的武夫,在您跟前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拿着母丧拒您指婚,又拒您送的婢子,装作多孝顺,实则却浪荡成性,同一有孕妇人都不清不楚!敏敏……敏敏是气那姓萧的如此欺骗爹爹啊!” 她呜呜哭了起来:“而今全军上下都在传您要招那姓萧的给敏敏当夫婿,他做出这样的事来,爹爹你让敏敏的脸往哪儿搁?” 魏岐山算是知道了女儿真正委屈的节点在何处。 再看女儿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他心中便也软了几分,毕竟是他这么多年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 他问:“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魏嘉敏哭得太狠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鼻腔吸着气道:“敏敏怕叫别人知晓了笑话,只告诉了哥哥。” 魏岐山看女儿一眼,道:“所以你们兄妹二人,只是因着杀马之仇,又未经查证觉着那萧厉同姜彧侍妾暗有首尾,叫你失了颜面,便命人纵马踏死了拦你的那校尉?” 魏嘉敏跪在地上,指尖几乎已要把紧捏的那角衣料攥出个洞来,她泪眼朦胧道:“我……我是觉着萧厉他对爹爹不敬,找哥哥哭了一遭,后面的事我全都不知道……” 魏岐山打量女儿几许,终于出声:“行了,你回去吧。” 魏嘉敏有些难以置信魏岐山竟没再继续追问,就这么让她走了。 但又怕自己露馅,不敢再多留,最终还是抹着眼泪,做出一副仍旧委屈的模样,小声啜泣着出了书房。 待她离去后,魏岐山方吩咐常随:“魏贤,即日起,让县主再不得出院落,叫她从《三字经》开始抄背,从前教她读的书,识的道理,她既一概都不记得了,那就从头再学过。” 魏贤知道,这些年,侯爷是一直把县主当做他自己和大夫人的孩子在养的,平日里有多宠着,今通过这场祸事知道县主原本的性情后,心中便有多失望。 县主出生前,大公子便已去了。 若说二公子还因早年魏岐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大公子身上而心中不平,那县主当真是集侯爷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 他不敢过多置喙,应了声“是”退出去传话后,再回来时,便见魏岐山闭目坐在书案后,似一座寂芜的荒山,说:“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川儿和他娘。” 魏贤道:“可能是大公子和夫人的忌日都快到了,您日有所思,夜里才有了所梦。” 那母子俩,都是大雪的时候去的。 魏岐山睁开眼时,眼中带了点血丝,他掩唇低咳说:“等复了晋,我就能去见她们母子了。” 魏贤吓得跪在了地上,忙说:“侯爷身体康泰,大夫也说侯爷近日气色好转了许多,侯爷莫要一想到夫人和大公子,就生此悲意!兴许他们就是泉下有知了,才频来入侯爷梦的!” 魏岐山却是浅笑着说:“复了晋,我才有脸去见川儿他娘,如今这天下还是三分,灭了裴颂,还需再同长廉王家那个女娃斗个输赢,路长着呢,你怕什么?” 魏贤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双手交叠抵额触地:“侯爷必能光复大晋,彪炳千秋。” 魏岐山没接魏贤这话,又咳嗽了两声,方吩咐道:“唤魏昂来见我,再把那逆子也叫来。” 不多时,魏昂便被找了过来,魏岐山问起他当日可曾见过温瑜一事,魏昂一脸茫然:“当日末将随萧州君在演武场看底下将士们比武,得了消息赶过去时,并未见着姜彧侍妾,县主全程也未提一字,只闹着说那小将杀了您送她的马,要那小将和底下拦路的一干将士偿命。” 他有些为难地道:“当时那般多义军将士看着,末将怕县主那些话寒了将士们的心,故竭力劝阻了,只是未曾料到,县主去见了少君后,少君会那般冲动行事……” 魏岐山问:“那逆子没住在营中?” 魏昂便膝头触地跪了下去:“是末将失职未能劝住少君,请侯爷责罚。” 魏岐山问:“他住在何处?” 魏昂垂首迟疑道:“桐县井水巷的一处别院,夫人还派了少君的乳母前去照料少君饮食起居。” 魏岐山平日里鲜少管内宅之事,未负伤前又一直在前线征战,还真不知府上一个奶妈子的去向,闻言已是重重一掌拍在了太师椅扶手上,怒道:“此子当真是毁于妇人之手!” 恰在此时,魏贤又从外边进来传话:“侯爷,夫人那边传话来说,少君从昨夜回来便因风寒起了高热,现病得下不得床来。” 魏岐山急火攻心,被气得又掩唇咳嗽了好一阵,方才道:“取戒鞭来,我亲去请那孽障!”- 魏平津躺在暖炕上,吃了两口魏夫人亲自喂来的燕窝,便将脸扭做了一边。 魏夫人用调羹搅拌着碗中燕窝心疼道:“我的儿啊,你都瘦了,再吃些吧。” 魏平津道:“没胃口。” 他枕着软枕,语气中不乏埋怨:“父亲一向都把他底下那些部将看得比我重要得多,此番那性萧的气焰如此猖狂,他的人那般欺负敏敏,我只让底下人踏伤他一名校尉,他便敢当着我的面削断我的人一条腿,让我在所有将士前颜面尽失,还放言要离开我魏营。” 他气闷道:“父亲不打压此子也就罢了,方才召见完敏敏,竟将敏敏都禁了足,我称病想来也是躲不过父亲这顿罚的。” 魏夫人把燕窝碗往边上矮几上重重一放,喝道:“他敢!今日我就坐在这里,他若再不分青红皂白罚你,我同他拼命!” 话音方落,门外便有婆子仓惶跑进报信:“夫人!侯爷取了戒鞭往这边来了!” 魏平津一听那两字,回想起从前挨罚的经历,便还觉浑身皮肉抽疼,忙从床上蹿起来。 魏夫人也是急昏了头,忙道:“快快,要不你先避出去!” 魏平津跳下床正一面穿衣一面往外走呢,刚行至院中却同魏岐山碰了个正着,魏岐山挥鞭就要往他身上抽:“孽障!让你去军中历练,你竟躲去别院享乐,还给我惹出这般大的祸事!” 魏夫人忙扑到儿子身前,死死护着儿子,一面哭一面道:“你打!连着我一块打死好了!反正这么些年,你心中也只有你那亡妻和你那长子,你那长子没死前,你正眼看过我的津儿一眼吗?” 魏岐山冷冷呵斥左右:“将这愚妇给我扯开!” 仆妇们要上前去拉走魏夫人,魏夫人却死抱着儿子不松手,发髻散了也不顾,歇斯底里道:“别碰我,再碰我我一头撞死在这假山上!” 仆妇们便也不敢再去拉扯。 魏平津则是万分悲切地唤了声:“母亲。” 魏夫人一面护着儿子一面死盯着魏岐山道:“别怕别怕,娘在。” 魏岐山面皮抽动,曲起鞭子直指魏平津问魏夫人:“你还惯着这逆子,你知他闯了什么祸事吗?” 魏夫人出言讥讽:“无非是又得罪了你哪位爱将,你那般信重你手底下那些人,可知他们背地里将你一双儿女当主子了吗?” 一道跟过来的魏昂很是尴尬,全程都垂着首不敢多言。 魏岐山怒道:“他自己德行有亏,半分无容人之量,哪有当少君的样子?” 魏夫人忍着泪骂道:“是是是,我的津儿就是这般一无是处,半分比不得你那长子,连你半路收的个义子也比不上,你不若撤了他的少君之位,一并给你那义子好了。我也不愿他娶个戏子出身的儿媳进门,你让你那些心肝大将和义子继承你的大业便是了!” 魏岐山突然狠一甩鞭抽在了假山石上,那砌起的假山石景都轰然塌落一块下来,吓得在场所有人心头俱是一抖。 魏岐山冷冷望着儿子道:“他若一直是这副德行,我的确不如多收几个义子,从中挑选合适的人选继承大业。”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魏夫人也是仗着魏岐山再无旁的子嗣才敢说那话,但见魏岐山似真要放弃魏平津了,一时间又被气哭,闹着要一头碰死,几个仆妇一直在边上拉着她相劝。 魏平津心里也没底,跪下一路膝行追上去,扯住魏岐山的袍角:“父亲!父亲!儿子知错了。” 但魏岐山未再发一言,冷瞥儿子一眼后,将袍子从他手中拽了出来。 眼见魏岐山走远,魏昂也不敢多留,行礼退出院落时,方提点魏平津一句:“公子,侯爷正在气头上,您好好向侯爷认错等侯爷气消吧。”- 等袁放得了信来魏府见魏岐山时,便见魏平津跪在书房台阶下方。 对于发生了什么,他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路过魏平津身侧时,便也未做停留。 魏平津感受着书房来来往往的人路过,还有府上下人偶尔经过的打量,十指紧攥成拳握在身侧,难堪地垂着头,不发一言。 袁放进了书房,便见魏昂、魏贤也都在。 他朝着坐在上方的魏岐山一抱拳:“侯爷,您寻末将?” 魏岐山问:“敏敏说她在萧厉营中看到姜彧那侍妾穿着我赏与萧厉的云锦,你有何看法?” 这事同袁放听闻的有所不同,他心下一惊,问:“侯爷您是觉着,萧州君突然请辞,是为保那女子?” 魏岐山不语,他便只能看向了同自己交好的魏昂,魏昂也是一脸愁苦,显然对此事并不知情。 袁放思索一二,很快抱拳道:“末将觉着此事兴许存有什么误会,一来,只有县主在当时见到了姜彧那侍妾,并无旁人再可作证;二来,即便此事是真,您赏与萧厉的千金,他都全分给了底下将士们,那些绸缎,也不无可能是顺势分出去的。” 他将身形又折了几分:“萧厉此人,重情重义,至诚至性,侯爷您见过他,应知此人秉性。各路义军会如此信服他,也不仅是他武艺高强,有勇有谋,更在于此人人品贵重,他会因底下将士被如此对待心生离意,末将是信的。” 魏岐山将萧厉那封请辞的信递与魏贤,示意他拿给袁放,说:“他在信中言,裴颂大军已尽数退出北境,燕云十六州只剩关外蛮族之胁,他通州军已无用武之地,自请回通州于南境伐裴颂。” 袁放看完信,有些难堪地站了一会儿,只觉是自己劝恩人来北境,却又没照拂好对方。 他道:“侯爷,您瞧不出萧州君这是心寒了么?” 魏岐山道:“我若是瞧不出,那逆子现会跪在外边?” 袁放一时猜不透魏岐山的心思,问:“那侯爷您此行唤末将前来是?” 魏岐山道:“我亲自提笔致歉书一封,你带着那逆子去向萧厉赔罪,往后那逆子也不必再随军担监军一职了。但南陈使者已至我蔚州,你此行,顺带将姜彧那侍妾接过来。” 袁放跟了魏岐山多年,瞬间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萧厉那头安抚是必然要安抚的,撤走魏平津,那魏昂往后也就不必再随行于萧厉军中,相当于是此后会给他绝对的信任,萧厉对手上那数万义军,也就有了绝对的用兵自由。 魏岐山迄今或许是仍对那女子身份存疑,但眼下时机合适,借南陈使者到来之故接走那女子,便也不算是怀疑萧厉。 届时再将那女子交还给南陈使者前,还能让见过菡阳公主的微臣见那女子,辨别一二,消去他心头最后一份疑虑。 这的确是最为稳妥的解决法子了。 袁放抱拳道:“末将领命。”- 陶夔自从不被允许去见温瑜后,憋闷了好些天。 他一直想堵萧厉,但萧厉军务繁忙,时常外出,他轻易堵不到人,陶大夫那头又怕他惹祸,一直将人圈在身边。 今日可算是让陶夔找着机会堵到了萧厉,他进帐后便跟个受气包一样有些委屈地道:“阿牛想去给大姐姐送药。” 萧厉难得没忙军务,而是坐在矮几后,拿着刻刀凝神雕刻着什么。 陶夔走进一瞧,才发现他又在刻木雕,矮几上已落了一堆碎木屑,他刻好最后一刀后,吹去上边多余的灰屑,方说出一句:“你去送就是。” 陶夔瓮声瓮气道:“他们拦我。” 萧厉说:“今日不会拦了。” 他拉开边上一矮柜的抽屉,将刚刻好的狐狸木雕放了进去。 陶夔眼尖地瞧见那抽屉里已放了许多雕好的木雕,圆滚滚的小猫、小鸟、小兔子都有,最边上还有一只胖墩墩的小老虎。 这可不是一日半日就能雕出来的,应是用了好些时日才攒下的。 陶夔愣了一下,突然捧出挂在自己腰间的木雕小狗,指着那小虎木雕有些急眼地控诉道:“州君……骗人,你说不会雕老虎的!” 萧厉刚准备合上抽屉,听到这话,才想起在陶家村那会儿,这傻小子让自己雕个老虎,被他拒绝说不会给雕了个小狗。 他说:“最近刚学的。” 陶夔还真被他给忽悠过去了,摩挲了自己手上的小狗木雕一会儿,眼巴巴地问:“那……那个老虎木雕,能送给阿牛吗?” 萧厉正在用锉刀一点点将那些木雕玩偶打磨光滑,听到后,缓缓道:“这个有主了,你要,以后我给你重新雕个。” 陶夔闷声问:“大哥哥都雕给谁的啊?” 萧厉在小猫木雕上浅锉了一下,用拇指抹去被锉出的灰屑,神情很专注,又带着点陶夔看不懂的东西,像是难过,但又很平和,他说:“给你大姐姐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陶夔听后愣了愣,面上那点不高兴便散了去,再看自己手上的小狗木雕时,犹豫了一会儿,从腰间解了下来,放至了案头,说:“那阿牛不要了,阿牛的小狗也送给大姐姐的小娃娃。”- 再次见到陶夔来送安胎药,温瑜心下还挺困惑的。 萧厉都软禁了她这般久,突然又肯让陶夔过来找她,她一时也猜不透萧厉的心思。 陶夔见了她倒是很高兴,乖乖坐在火盆旁,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温瑜这才知道,萧厉不在营中的时候,陶夔基本上都在陶大夫那儿煎药,又听他说了前阵子营地里死了个校尉的事。 知道是那日拦魏嘉敏的校尉后,温瑜眸色一凝,问:“魏家二公子为何要他性命?” 说起这事,陶夔情绪也尤为低落:“虎哥说,因为他杀了马……” 想了想,又一截一截地扯着手上枯草补充道:“魏家县主的。” 当日温瑜隔得虽远,但那位县主擅闯中军帐附近,被那名校尉射马拦下她还是瞧清了的。 她原还担心是自己的原因给那名小将带去了杀身之祸,得知是此缘由后,心中忽涌上无尽复杂。 陶夔见她久不说话,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大姐姐怎么了?” 温瑜轻轻摇了下头,说:“没事。” 陶夔却突然道:“大姐姐在为林校尉难过是不是?” 温瑜缓了下,说:“是,也不是。” 陶夔问:“那大姐姐在想什么?” 温瑜望着炭盆燃得太旺燎起的一点焰光道:“我在想,这天底下,若不是必不可打的仗,就可以不打,所有的将军和将士,要么能衣锦还乡,要么能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而不是阴谋诡谲和强权里就好了。” 她这话,太过深奥,陶夔听不懂,抓了一下头。 温瑜笑笑,换了个通俗易懂些的说法:“我想这天下太平。” 这下陶夔能听懂了,他高兴道:“阿牛也想。” 他习惯性地想去摸挂在自己腰间的木雕小狗完,没摸到,才想起已经把木雕小狗给萧厉了。 陶夔看了一眼温瑜腹部,更加开心起来,似想告诉她什么,想起萧厉的交代,又及时止住了嘴。 不过瞥向温瑜腰间,没看到那枚鲤鱼木雕,还是困惑起来:“大姐姐的小鱼木雕呢?” 第153章 用那一眼,在好好地同…… 温瑜没预料到陶夔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微怔了下,回道:“放在家中了。” 陶夔闻言,似有些失落。 等他离去后, 温瑜行至床边, 从软枕底下取出了那装着鲤鱼木雕的荷包, 垂眸略有些失神地摩挲了一下。 算算日子, 魏岐山那边派来找萧厉要她的人,应已快至军中了。 她和萧厉,自他那天的孟浪之举后,又是再未见过。 这鲤鱼木雕, 她一直都带着的,只是来到这军营里的第一晚见到萧厉,怕他发现自己还留着这木雕,才藏到了枕头下边。 帐帘外传来两个仆妇的说话声, 温瑜在她们二人进帐前, 重新将荷包放回了枕头底下。 两个仆妇抬着浣洗过的一盆衣物进来, 用木杆支在炭盆旁烘着,议论道:“不知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我们方才在河边洗衣,瞧着又是好大一队人马来了军中。” 温瑜刚准备拿起一册游记打发时间,闻言不禁问道:“打的什么旗?” 瘦仆妇“嗐”了声道:“我们不识字, 不认得那旗上写的什么,不过瞧着旗的颜色是同咱们营地里的不一样。” 胖仆妇接话道:“对对,是黑底红边的旗。” 黑底红边,正是北魏的旗。 温瑜前些日子出帐时观察过,萧厉的义军中,只有主旗打的魏字旗, 底下各营打的依旧是他们自己的义军旗。 但眼下既来了一队北魏兵马,十有八.九,应就是魏岐山派来的了。 鬼使神差的,温瑜突然就明白萧厉今日为何准允陶夔来见她了。 北魏兵马到来,自是有斥侯提前报信与他的。 他是也知道留不住自己了,特意让陶夔来同她道别的吗?- 营地大门外,袁放翻下马背,对着萧厉热切地一抱拳:“恩公别来无恙!” 萧厉带着麾下一众部将立于营地大门前,两侧拒马被呈外八字挪开,身后旌旗在寒风猎猎招展。 他同袁放交情不错,固然是因着前一次魏平津的跋扈之举同北魏闹僵,此刻亦礼节性地回了一礼:“袁将军远道而来辛苦。” 袁放心中似有无尽感慨,道:“我此番是带着侯爷的亲笔书信,亲自来向恩公赔罪的,可否进帐细说?” 萧厉目光扫过跟在他后边的魏平津时,魏平津面上似有些难堪,但气焰已全然不复先前嚣张,垂首避开了同他对视。 今日风雪盛,大营门口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萧厉收回目光后,抬手做出“请”的手势,跟在他身后的一众部将也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 袁放这才带着魏平津、魏昂等人跟着进了营地。 到中军帐后,袁放取出魏岐山的亲笔信呈给萧厉,有些惭愧地道:“县主纵马擅闯军营重地,伤了军中将士,侯爷知晓后,责问县主,便禁了县主的足。少君管教底下人不严,让其纵马踏得州君麾下重将身亡,侯爷亦十分震怒,已撤了少君监军一职,并命少君亲自前来向州君赔罪。” 他说罢看向魏平津。 魏平津被帐内众将盯着,尽量不去看坐在上方的萧厉,僵硬如提线木偶般折腰揖手了下去,近乎一字一顿地道:“平津为底下人纵马一事,向萧州君赔罪。” 袁放示意跟在后面的几名手捧托盘的魏将掀开了红布,再次朝着萧厉一抱拳道:“侯爷爱兵如子,林校尉身亡,侯爷亦十分痛心,特命将这一百两纹银拿与其家眷,为其料理后事。被县主纵马伤到的那些将士,亦各得十两纹银用于养伤。” 郑虎等一干将领见他们拿出银两,当即从鼻孔里溢出不满的呼气声。 袁放忙道:“钱财是小,但逝者已矣,侯爷的一番心意,是希望妥善安置林校尉家眷。” 萧厉看着手上魏岐山亲笔写的信件,并未出言。 但见那略有些泛黄的纸页上写着: “怀瑾吾儿,见字如晤。为父初闻那不孝子女行此劣事,甚怒之,亦明了吾儿之愤,今已严惩那不孝子女,愿慰吾儿一二。吾儿于信中言,裴贼南退,北境已安,尔于为父已无用,欲追裴贼南去,为父见字欲泣。吾儿虽非我骨血,但为父早视汝同亲子无异,他日那逆子如不知悔改,为父衣钵,吾儿承之。” 袁放和魏昂是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的,是以此刻都在打量着萧厉神色。 但萧厉面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收起那信后,看向魏平津:“需要少君赔罪的,非是萧某。林校尉的灵堂就设于军中,少君可去替林校尉上柱香。” 魏平津维持着揖手的姿势,面上屈辱,几乎将牙关咬碎,终于极致隐忍地吐出一个“好”字。 袁放和魏昂则都勉强松了口气,好在魏平津此次总算是顾全了大局- 天上愁云惨淡,大雪纷扬如鹅毛,西营停灵柩的大帐前挂着白幡,冥纸和大雪都被风刮得四下飘飞,地上还有不少被踩进了雪泥里的。 义军将士们都整齐站列在帐外空地上,看着魏平津持香在林安灵前拜了几拜,闷涩道:“御下无方,是吾之过,唯愿林校尉泉下安息。” 在场不少义军将士眼中虽仍是有郁愤之色,但都挺直了背脊。 ——萧厉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北魏少君向他们低了头。 从此,他们义军,在他们北魏也是有尊严的,再不是可被呼来喝去的杂军- 魏平津上完香后,大抵是觉着颜面有失,借口身体不适,便闷头躲回了候在营地外的马车上。 袁放同萧厉一道往回走时,则道:“少君同公主大婚在即,而今正在筹备婚典的诸多事宜,我此番也不能久留,否则必是要同恩公把酒长叙一番的。” 萧厉道:“自是以公务为重,等到少君大婚,席上还能再叙不是?” 袁放哈哈大笑:“上回你有伤在身,我同老廖也不好意思灌你,下次可得真正好好喝一场了。” 萧厉面上也含了笑:“乐意之至。” 袁放便又拍了拍萧厉肩膀,说心里话般道:“侯爷是当真极喜恩公,恩公莫要因少君那些事,往心里去。” 萧厉道:“既已揭过,便无需再提了。” 袁放这才笑着称是,又道:“梁营和南陈的使者也已到了蔚州,正在同侯爷商谈接回姜彧尸首和他那有孕侍妾的条件,我此行,还需将其尸首和侍妾一并带回去。” 先前的赔罪中,他们只字未提魏嘉敏见过温瑜一事,为的就是不要再生任何嫌隙。 毕竟如果萧厉真同对方有什么,他们将人带走,便已绝了所有后患,对于魏嘉敏擅闯营地的真正缘由,萧厉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也算是他们魏营不动声色的一处让步。 萧厉听后,只道:“姜彧尸首我命人一直以寒冰封着,并未腐坏。其侍妾也在营中,将军一并接走便是。” 袁放听他如此痛快,心中甚喜,愈发觉着那云锦披风一事,必是魏嘉敏冤枉了他。 他道:“往后营中有任何难处,恩公只管开口。” 他说的是粮饷和兵器配给上的调度。 义军现在用的兵器甲胄,自然还是没法同北魏嫡系兵马比。 萧厉说:“将军既如此说了,萧某倒真还有个不情之请。” 袁放一听,顿觉着可能不是普通的兵械那般简单,道:“恩公说便是。” 一点雪沫落在了萧厉眼睫处,他微垂了下眼,道:“都说北魏的根基是侯爷手中那支狼骑,先前幽州一战,萧某也见识过了狼骑所用的战马,的确是普通马种远不可比的,义军中能不能也引进一批狼骑所用的战马?” 袁放摇头失笑起来:“恩公可真是一眼就瞧见了北境的金疙瘩,不过这我还真做不了主,需得请示过侯爷才行。狼骑中的每匹战马,都称得上是百里挑一,每死掉一匹,就得从北境各大有名的马场再筛选过来一匹。而且狼骑真正厉害之处,也不仅在马,更在于狼骑营的那些儿郎,他们个个都是驯马的好手,平日里照料马儿,也远比照料他们自个儿还精细,一场仗下来,他们能饿着,马儿都不能饿着。可以说,狼骑营的战马若不在狼骑营的儿郎手中,那战力也得大打折扣。” 萧厉一听,便知其中深浅了,道:“那便不必了,除了侯爷,整个大梁境内,想来也无人再养得起这样一支骑兵。” 袁放摇了下头道:“烧钱呐,北境每年军需的大头,都是用在了养护狼骑上。今年战火不绝,又没有朝廷拨款,仅靠北境各州勒紧裤腰带节省出来的那点钱,更难了,前些日子老廖还在同侯爷说,要不要消减狼骑人数。但消减下来,应对裴贼之流的关内军还行,面对在马背上长大的关外蛮子,那可就只有被追着打的份。眼下只能盼着用姜彧尸首和他那侍妾,从梁营和南陈咬下块肥肉来。” 萧厉没再接话,于鹅毛大雪中远远望向了软禁温瑜的那所军帐- 让温瑜随北魏兵马去蔚州的消息,传来得远比她预计的快。 索性她在萧厉营中住的这些时日,并未攒下什么东西。 两个仆妇帮她收拾好了细软,又有营中将士将她的东西一一搬至马车上。 两个仆妇是不与她同去的,温瑜同二人好生道别后,拢上面纱披上斗篷,由几名将士的引领着朝外走去。 马车停驻在中军帐营地范围外可供车马行驶的道上,温瑜戴着斗篷的兜帽,还是觉着今日风雪大得迷眼。 她隔着很远便看到了和几名魏将一道站在马车边上的萧厉,几名魏将似在同他说什么,面上带笑,热络中透着几分恭敬。 发现她前来,才暂且打住了话头。 萧厉掀眸,也看见了她。 隔得太远,温瑜瞧不清他幽黑眸中是何神色。 她平静地同他对视了一眼,什么情绪都没露出,但颇像是用那一眼,在好好地同他道别。 随即便敛了眸光,只看着自己脚下三步开外的雪地,跟着引路的将士走向马车。 第154章 “赠汝嗣,周岁礼。”…… 魏昂站在萧厉边上, 他是从温瑜被抓以来,唯一见过她的魏将。 只是先前温瑜患了风疹,他便也没见过温瑜真容, 但她那双清月泠波般的眸子, 但凡瞧见过, 就不会认错。 此番魏岐山命他跟着袁放一道来, 也有让他确认此女子有无被萧厉调换的意思在里边。 当下第一眼见着温瑜,魏昂便知是她无疑。 但蒙着面就认出人,自己同对方又只有过几面之缘,先前对方还出着风疹, 这说辞旁人怕是不会信。 为了少生事端,魏昂便还是唤住温瑜道:“还请姜小夫人揭面示人一二。” 温瑜顿住脚步,她离开坪州时,因还在李垚和尉迟跋丧期, 她所带的衣物便也都极为素净。 今日穿的这身她箱笼里原本的衣物, 便是一身素白, 只用银线勾出了些缠枝花鬘的绣纹,乍一眼瞧着, 倒像是孝服一般。 在一片铁甲森严的守卫中,甚是扎眼。 她眸子似一口笼着蒙蒙寒雾的湖泊,清而冽, 如漾着泠泠细波般扫过在场众人后,缓缓抬手揭下了脸上面纱。 寒风依旧在吹,但雪在那一刻似乎落得极为慢,以至沾上她长睫后,她每轻扇一次睫羽,底下的眸子便似湖泊泛起了涟漪。 连天地都为之静了一瞬。 言语无法形容那张脸能给人带来的震憾,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想法,野史中所说的君王为之涂炭生灵开战的美人,大抵便是这般模样了。 袁放和魏昂都齐齐看得愣住,回过神后,不约而同地觉着,萧厉会把魏岐山赏的云锦拿给她做衣物,可能……也不乏有此女容貌太过蛊惑人心的缘由在里边? 而且这样的倾国绝色,会被姜彧随军带着,当真是半点也不足为奇了。 “可以了么?”温瑜声线清凌。 魏昂赶紧咳嗽两声:“夫人上车吧。” 温瑜纤长莹白若冰玉的五指这才重新拢上面纱,抬眸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萧厉,却发现他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神情淡漠,只眸色极浓,极深,让人几乎不敢去探视。 很显然,他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结果。 只不知是在继续仇恨她,还是释然接受了一切。 为免叫人生疑,温瑜不敢多看,那一瞥,也只是眼尾的余光的轻轻一缠,便收回了视线,提起裙摆步上马车。 马车外的兵卒将木质的车马掩上后,便彻底隔绝了她同外边的视线。 车外,袁放对着萧厉一抱拳道:“叨扰恩公,我等便启程了。” 萧厉眼前还浮现着温瑜最后那寒湖生波般的一瞥,他黑眸乌沉,略一颔首后,嗓音平稳沉静如初:“我伤势未愈,就不远送了,一路安顺。” 已翻上马背的魏昂也遥遥冲萧厉抱了一抱拳,随即一行人带着马车往大营外离去。 萧厉只沉默地看着那辆用铁板加固过的马车碾着一地雪泥驶远。 张淮和宋钦、郑虎几人站在他身后,郑虎还在呆愣中没回过神来,喃喃道:“我滴个乖乖,二哥这相好长得也忒好看了,真跟那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宋钦皱着眉头没作声。 张淮若有所思,却是说起了和此事全然无关的另一桩事:“朔边侯那信,写得高明,说是将来他儿子若还是这副德行,让州君承他衣钵,实则却是以退为进,变相地在说不可僭越啊。” 郑虎“啊”了一声,“还有这层意思在里边?” 张淮道:“他既没废他儿子的少君之位,又许给州君这么一个空口之诺,你觉着换做一般臣子当如何?” 郑虎想了想道:“自是感激涕零,表明自己绝无取代之心,只会竭力尽忠。” 张淮便笑了笑:“这不就是朔边侯真正的目的?” 郑虎反应过来后,也狠吃了一惊,忍不住啐了口道:“这一肚子弯弯肠子,谁绕得过来啊,得亏军师你脑子好使,不然我还真以为朔边侯是真心实意把二哥当亲儿子对待的呢!” 张淮摇头失笑。 萧厉却是在彻底看不见马车后,侧首瞥向了宋钦:“人手都安排好了?” 宋钦道:“几百人出营目标太大,亦被察觉,我提前让弟兄们守去三十里亭的必经之路上了。” 萧厉点了下头,说:“过去汇合。” 说罢便转身往营地走去。 郑虎见宋钦跟着萧厉一道走后,一脸茫然就要去追:“诶,大哥二哥你们这是干啥去啊?” 张淮将他一把按住了:“郑将军便留在军中吧,今日州君留帐养伤,宋将军带人去各村落帮着修缮叫大雪压垮的屋舍了,若突逢急事,还得将军帮着应对一二不是?” 郑虎越听越糊涂:“不是?军师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 张淮微微一噎,终究是放弃了同他打哑谜,有些无奈地道:“你当咱们州君心心念念的那女子是个简单人物?” 张淮回想方才的惊鸿一瞥,笃定道:“她既敢让魏岐山信任的那两名重将瞧见她容貌,必是已断定她自己不会去蔚州。”- 马车内,温瑜借着宽大的斗篷遮掩,褪下了自己那身素白锦衣,她底下所穿的,却是一身从仆妇那里换来的寻常农妇衣裳。 初被抓来那会儿,护送她的那队梁军近乎全军覆没,分散而逃的另几路梁军又已赶不过来,她担心魏营里有识得自己的将领,情况危急之下,才利用风疹对容貌做了遮掩。 但她被软禁已过去这般久,梁营那边得了消息,安排过来的营救人马,必早已盯着军营了,只是碍于囤积在此处的乃数万大军,才一直没动作。 而今魏军改带她去蔚州,那么梁营的人必不会放过这劫走她的绝好机会。 有云锦披风的事在前,她预料到了带走她前,魏营的人肯定会确认她身份。 但若继续用风疹遮掩容貌,她从被抓至今已过去近一月,风疹一直没好,只会叫人生疑,觉着她是故意在遮掩什么。 若是让那两名魏将警惕起来,怀疑起了她身份,路上加强防护,反不利于梁营那边的人劫走她。 所以温瑜终选择了以真面目示人。 她打开箱笼,欲将自己那身衣物放回去时,却发现里边多了个她没见过的小匣子。 温瑜心中怪异,取出打开褡扣一看。 瞧见里边的东西时,她眸光一下子顿住。 是一盒木雕。 小猫,小狗,兔子,老虎……那下刀雕刻的纹理和手法,都极为眼熟。 温瑜想起上车前同萧厉那几乎称不上对视的一瞥,心口突然像是被一口大钟撞上一般狠狠一颤,随即升起了一股绵涩,指尖缓缓抚过那些木雕。 这是他给她的? 为什么? 他不是恨她么? 温瑜在这一刻心乱如麻,见匣子边角处还有一封折起的信笺和另一枚单独的小锦盒,她取出一看,见锦盒里装着一枚白玉雕成的长命锁。 而那信上所提墨迹甚少,只有几字:“赠汝嗣,周岁礼。” 短短六字,却似绵刺,一下子扎进了胸腔那团跳动的血肉里最柔软的一寸。 让她接下来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绵疼。 温瑜用力揉紧纸页,在眼眶渐红前闭上了双目,很久都没再睁开。 她也将他雕给她的木鲤留在了他军营中。 魏岐山有意招他为婿,她明白他们二人终将各为其营、往后已少不得兵戎相见。 还他木雕,是终下定了决心斩断两人间的最后一份羁绊。 他赠她这些,也是同样的意思吧? 唯有放下,才可释然。 也只有释然了,才能真心祝愿不是? 温瑜想笑,但是那一刻眼中的泪还是夺眶而出。 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 他们这样身在权力漩涡中心的人,本就不该有情。 此后,她继续做她的复国公主。 来日再见,他或许已是北魏驸马。 把前尘了断个干净,放下所有,才是对的。 这也是她一直所期盼的。 她会真心祝愿他。 这一刻这般难过,大抵只是因为从当初赶他离开坪州,到如今的再见,他们都再没能好好说过一句话。 她想,她该同他好好道个别的。 同那个在雪天里从人牙子手中拦鞭阻她受一顿毒打,将仅有的偏屋让与她睡,又从无数次刀口下将她救下的青年,好好说一声再见。 此行若成功离开北境,他们再遇,或许是三年五载,或许是十年八载,亦或许是此生都再无重逢的可能。 他终将会为人父,她也会真正为人母。 他大抵不会再恨她,但若同子女提起她,想起的,或许还是她曾对他很坏很坏。 那一页信纸已然被温瑜揉烂了。 大颗大颗的水泽从她眼中砸落,将面纱都擦出道道湿迹。 她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又说了一句“再见”- 萧厉一身常服翻上马背,同宋钦并行,身后远远跟着数名亲兵。 宋钦见本就寡言的人,今日沉默愈甚,出言问道:“想好了没,此去到底是去保驾护航,还是将人劫回来?” 萧厉在大半月前就已让他派人暗中盯着近期内涌入周边村镇的流民们了。 只不知那些一直盯着他们军营动向的人,是梁营的还是裴营的,亦或说是两者皆有。 但趁今日劫人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过为了以防那支魏军能太快向他们此处的驻地求援,不管是梁营还是裴营的人马,应都会选择过了三十里亭后再动手。 萧厉早让他带人去踩过点,周边地势他们皆已熟悉。 真要动起手来,他们还是能占些优势。 寒风凛冽,萧厉额前的碎发被吹得乱飞,他眉宇间压着股比这寒风更为迫人的冷戾:“看她信任的那些人本事如何了。” 话说到这份上,宋钦便明了了。 梁营的人若是能将人劫走,那他们自然是作壁上观。 若是没能,就轮到他们去劫人。 但以梁营对温瑜的重视,后者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了。 宋钦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不是说不甘心么?” 萧厉抬眼看向覆着薄雪的远山,过了会儿收回视线,整个人瞧着似格外淡然,只是握缰绳的那只手,力道已大得指骨泛白。 他声线平稳:“大哥不也说了,牡丹阿姊心若不在你这里,她又有更好的去处,你也没法留她么?” 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温瑜愠怒用力揩唇说出“没意思”三字的模样。 她不喜欢他。 从来都不。 他已竭力克制不去见她,却还是觉着自己快被逼疯了。 他不知道这份克制还能维持多久。 但他亦有自己的骄傲。 他不想毁了她,也不想再看自己变成那副被嫉妒和不甘支使,他自己都憎恶厌倦的样子。 只要离她远远的,一切就都会恢复原样。 他会带着弟兄们好好挣前程,也会杀裴颂给他娘报仇。 她带着她的王嗣回南陈继续做她的摄政长公主。 他建功立业后,也娶妻生子就是……个屁! 那一瞬胸口升起的戾气几乎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撕为两半,然后藏在他身体里的那头狰狞的野兽便可以就此挣脱而出。 温瑜,温瑜。 每念一遍这个名字,心脏便似被箍紧了一分,渐渐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萧厉一手死死撑着马背,他觉得自己像是要喘不过气来,又像是整个身体都快被胸腔里那股戾气冲得炸开。 心底那头野兽在狰狞地蛊惑他:杀过去,把她夺回来!藏起来! 脑中便也跟着嗡嗡作响,被那极致的不甘、愤怒和得到她的欲望摧得理智也在渐渐坍塌。 宋钦驭着马往前走,唇边略有些苦笑,似正想同萧厉说什么,却突然发现他神色不太对劲儿,像是在忍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于马背上半撑起了身体,整个背脊绷紧得像是一块岗岩。 宋钦面色微变,驭马往回走两步,忙问:“你怎了?” 萧厉用力呼吸了两口风雪中冰冷的空气,方找回几分理智,但一双眼已被血色充得有些发红了,他道:“雪天伤口有些疼,这一趟,大哥替我去吧。” 他若去了,他怕自己当真克制不住于乱局中将她抢回来。 这一次她若再落到他手上,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是他劫走了她,也无人再有任何理由来向他讨要她。 宋钦无需他多言,已然明白了一切,驾马过去拍拍他肩,说:“回去好好养伤,一切交给大哥。” 萧厉停马在道旁没再动,跟着后方的几名亲兵都已跟随宋钦越过他去时,远处茫茫大雪里却又有两人策马追来,远远朝他唤着:“州君留步!” 宋钦等人见状,便也驭马驻足往回望了来。 来者是陶夔和跟着张淮身边的一名亲兵。 两人顶着风雪一路急追而来,喉间都被刺得够呛,勒住马后,更是一时间话都说不出。 萧厉眼中猩气未退,瞧着还有些吓人:“军中出了变故?” 那名亲兵忙摇头,忍着肺里寒气侵袭道:“陶校尉闹着要去追姜小夫人,军师没法,只得让我带他来找您。” 萧厉看向陶夔。 陶夔也在大口大口喘气,眼眶也是红的,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急红的。 他伸手递给萧厉一物,嗓音不知是不是气没喘匀的原因,听起来有些哽:“大姐姐她……骗人,她说木雕在……家里,她明明带着的……” 萧厉接过被他将系绳攥得汗津津的荷包,打开看清里边的东西后,除了眼中猩意更重,好一会儿面上都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动来。 “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陶夔瘪着嘴,眼眶通红,很难过的模样:“你们都骗阿牛,大姐姐今天要走……你才准阿牛去看她……” 那名亲兵赶紧帮忙解释道:“陶校尉听说姜小夫人走了,去她帐中,在桌上发现的,照料姜小夫人的两名农妇说,是姜小夫人说不要了放在那里的。”—— 作者有话说:本文又名《一只獾子同学是如何变疯的》 第155章 “继续找!” 马车平缓行驶在官道上, 温瑜暗自估算着从离营到现在,马车驶出的距离。 为了防止驻地里的援兵很快追上来,不管是梁营劫她的人, 还是裴颂那边得了消息, 不死心想来杀她的人, 应都会选择在远离驻地后动手。 现这支魏军似乎已行军近三十里地, 按理说,不管是那一边的人马,都该动手了才是。 她刚思及此处,马车就猛地一顿。 幸得温瑜早有防备, 一手及时抓住了固定在车壁处放灯盏的铜铸把手,另一手紧护着怀中那一尺长的木匣,里边的东西才没像堆放在后方的那些箱笼、木匣一样受震颠簸掉落。 随即两面车壁都响起砸冰雹一样的“砰砰”声,力道极大, 将那浇筑了铁水的车壁都扎出了道道尖锐的凸痕。 是箭矢。 从没有铁板防护的木窗射进的弩.箭, 更是入木三寸扎进车厢底板, 箭尾颤动不止。 温瑜咬紧牙关,尽量将身形贴紧在后方同样浇筑了铁水的车壁角落, 远离左右两侧被箭矢破坏的车窗。 虽早料到这场出逃不会太平,但裴颂的人一上来就下此死手,未免还是太过狗急跳墙了些。 温瑜眸光沉锐, 经历过上次鹰犬的围杀,她在这情境里到底还是更为冷静。 那箭雨停后,她也并未去车窗处看外边景象,只松了握匣子的那只手,从发间拔下一支尖端被她磨得锐可伤人的簪子藏匿在袖中。 外边早已乱成了一团,她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声, 杂乱的喊杀声,以及兵戈的碰撞声,似是好几方人马混战做了一团。 但不知何故,似又有极多普通百姓的惊惶呼救声。 温瑜心中困惑,魏军走的这条官道,四周尽是荒山野岭,怎会突然有这般多百姓? 在那混乱中,却又有尖锐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响起。 温瑜紧绷的神经这才微微一松。 青云卫也在! 那铜雀和昭白会不会都还活着? 思极此处,她握着簪子的掌心,都不禁慢慢浸出了汗意来。 马车外,袁放和魏昂简直是焦头烂额,他们的队伍和一支真假流民混杂的队伍撞在了一起,他们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流民,哪些是伪装成流民的贼人。 魏昂劈刀砍死一个杀向他的“流民”,刀锋欲再斩向另一“流民”时,对方突然仓惶哭求起来,说自己不是刺客,只是听说又要打仗了,跟着其他流民一起来跟着军队撤离的。 边上还有其他流民惶叫着想逃离的,却被根本分不清真假的魏军将士一刀劈在了后背。 魏昂瞧得大喝:“不可伤及真正的百姓……” 话音还未落,一个瘸着腿似也想逃离这战场的流民在惊慌中朝魏昂奔来时,却突然身形一矮,抽刀划向了魏昂没有甲胄护着的小腿。 魏昂只觉自己腿上一凉,刹那间血色便浸透了他深色的军裤,对上那“流民”凶狞的眼神,魏昂从喉间挤出了句“你娘的”,便利落挥刀砍下了对方首级。 袁放在马背上舞着长刀禁止任何人靠近马车,虽然他身后的马车早已被射成了个刺猬,包了层铁皮的外车壁上,密密麻麻全是弩.箭,被箭矢击毁的车窗也掉落了下来,压根不知里边的人是死是活。 他见魏昂被人暗伤,也是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命一名亲兵前去看马车里的温瑜是否还活着后,扯着嗓子冲魏昂喊话:“老魏你咋样?” 魏昂小腿被那一刀划得不浅,不知是不是伤到了里边筋脉,此刻只能拄刀半倚在一辆倒塌的马车旁借力站着,一面应对攻上前来的“流民”一面喊话道:“他娘的,那伙贼人和真流民混在一起,压根分辨不出来,少君还在车里,万不能让少君被伤到,老袁你带马车走,我留下断后!” 最初那阵箭雨过后,袁放也下过令也用弓.弩反杀持弩放箭的那些流民,可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很快就隐匿进了真流民人群中,只余一些拖家带口的老弱妇孺凄惶无助地盯着他们弩上闪着寒光的箭矢,袁放终没能下得去那道放箭乱杀的令。 眼下事态已陷至了僵局,他知道再这么硬拖下去不是办法,那些人既是冲着那女子来的,就必须带那女子离开,才能将那伙贼人和真正的流民区分出来,免得让魏平津遭受牵连。 他们此行为了防备劫人,备了好几辆外形一致的铁皮马车。 上回梁营的人扮做义军,未免叫人生疑,没在马车外包一层铁皮,叫裴氏鹰犬们用鹰爪钩生生扯下了车壁找人。 他们随军的马车,却是寻匠人用精铁加固过外壁的,先前贼人们的鹰爪钩甩过去无法抓透铁皮,没能直接卸下车壁,这才改用了箭雨覆盖。 好在没亲眼去探过车内前,贼人们压根不知车中是何人,也不知车众人的死活。 如此便能方便他们驾着马车分头跑,引开贼人。 袁放杀退几名鹰犬扮做的流民,喝了声“好”后,又大声下令,让底下部将分头护着几辆被射成了刺猬的空马车跑。 被袁放指使去看温瑜的那名亲兵,打开同样包了铁皮的木质车门往里看了一眼后,见里边东西散落一地,温瑜倒是仍裹着斗篷好好地坐在车角,一双寒眸清沉,他心神一震,但此刻也顾不得去想这女子为何会这般冷静,只扭头冲不远处的袁放喊道:“将军,人还活着!” 袁放喝道:“赶车走!” 那名亲兵便又“砰”地合上了铁皮车门,甩鞭跟着前几辆开道的马车远离这混乱的战场。 马车行得急,颠簸得厉害,温瑜背脊引着惯性重重撞上车壁好几次,怕青云卫们也被迷惑了视线,她仍是镇定地将手放至唇边,按昭白从前教她的,吹出了一道嘹亮的哨音。 在这喊杀声和哭嚎声一片的混乱中,几乎没人在意那又一声哨音是从何处传来的。 扮做流民还在同魏军混战的昭白,正欲将底下青云卫都分出去追马车,耳中敏锐地抓到那道哨音后,却是立马就锁定了温瑜所在的马车。 铜雀听着哨音也是喜极,杀退一名鹰犬扮做的流民后,同昭白后背相抵道:“是公主!” 这哨音是她们青云卫特有的暗号,只有他们才懂其中音调高低长短所代表的暗语。 昭白却没即刻去追那马车,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她视线隔着人群死死盯住了裴十五。 裴十五明显也认出了她,在进攻之余,一直留意着她这边的动向。 昭白压低声线冲铜雀道:“你带人分头去追公主,分散鹰犬们的视线,裴颂麾下那条走狗认得我,我若亲自去,他必会跟来。” 铜雀见识过裴颂那些鹰犬的可怕,上回她和昭白已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同得到消息折回后的另几路梁军汇合后,才扮做流民一直在临近村落养伤,打探军营那边的消息。 若不是魏平津怕死,每次出行身边都带着上百号人,她们又怕打草惊蛇,让魏营那边确认温瑜身份,她们都想直接劫了魏平津去同魏岐山换人了。 今日是劫回温瑜的绝佳时机,裴颂的人却再次跟来搅局,并且还诱骗了不少流民前来给他们当靶子,手段之狠毒,明显是想趁机一并除掉温瑜和魏平津。 幸好魏营的人也有些脑子,备了多辆马车,又加固了车壁,让那伙鹰犬一时间也没法确定温瑜和魏平津各自所在的马车。 当下铜雀也不再多言,用刀背拍开一名魏卒后,抢下一匹战马,吹出一道哨音后便去追马车。 几名青云卫闻得哨音,当即也抢了马同去。 裴十五果真一直盯着昭白的动向,见昭白没动,他便也没离开此地,只当铜雀等人是去追那些马车以防万一的,一抬下颚,示意底下一波鹰犬跟上了那些青云卫。 昭白佯装不知,带着剩下的几名青云卫,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攻向了被袁放他们护得最严实的一辆马车。 雪亮刀锋砍在车窗上,直接将包了铁皮的木窗给劈烂时,被几名亲兵护在车厢内的魏平津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大叫:“袁叔!昂叔!救我!” 昭白也不恋战,劈开那辆马车的车窗后,似只为车中人是谁。 见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便又杀向了另一辆还未来得及驶离此地的马车,但有了她带着青云卫们攻破的一道口子,裴十五又瞧见了马车中的魏平津,却是没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又带着鹰犬们攻了上去。 若说昭白先前的攻势只是带着吓唬意味,那裴十五就是真想要魏平津命了。 数名亲卫死在鹰犬们阴毒的刀法下后,魏平津只差没把嗓门喊破。 袁放和魏昂也是吓得不轻,生怕魏平津有个好歹,已然顾不得旁的了,亲自守回了马车前。 裴十五见势不妙想撤,袁放却没再给他那机会,带着百十名精锐将人困得死死的。 今日出了这般大的纰漏,回蔚州后他总得给魏岐山个交代。 被鹰犬们骗来当人肉靶子的流民们在混战中已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还在军阵中的,多是假扮成流民的裴卒,底下将士们也不再手下留情,为保此行无虞,他们本就带了三千人马,此刻局势稳定下来后,慢慢便占据了上风。 昭白见好就收,将裴十五诓去刺杀魏平津后,便带着青云卫和扮做流民的梁卒们跟着流民们一道撤走。 面对裴十五在被围杀时朝她投来的极致愤怒的目光,她只冷冷一瞥便调转马头去追温瑜的马车- 萧厉一刀刺下,倒在地上的那名鹰犬口吐鲜血,再无了生气。 停在道旁的马车车门上,飙射着一道鲜血,赶车的魏卒横倒在车辕处,双眼依旧大睁着。 宋钦踢开另一名鹰犬的尸首后,替那名死在鹰犬手上的魏卒合上了双眼,说:“这是第三辆马车了。” 萧厉周身戾气从来没这般重过,握刀的手手背青筋凸起,煞气浓郁得仿佛这漫天飞雪都避开了往他身上落。 他收刀翻上马背,黑巾蒙住了下半张脸,露在外边的一双狼眸,满是决绝和狠戾:“继续找!” 恰在此时,远处的山弯炸响一枚信号弹。 那信号弹他们先前见过,正是裴氏鹰犬们发现目标联络所用。 宋钦面色一变。 萧厉则几乎是在看到那信号弹的瞬间,便狠夹马腹冲了出去。 宋钦也忙翻上马背,对着底下一众弟兄道:“快追!” 第156章 “我就不该把你交給她…… 温瑜在马车疾驰时, 依旧一手紧抓着固定在车壁上的黄铜灯座。 大抵是路面不平,驾车的那名魏卒又不断地挥鞭抽打着马儿,好几次温瑜都险些被颠得跌下坐榻。 叫之前的箭矢破坏掉的窗洞大开, 刺骨寒风灌进来, 她抓在灯座上的五指冻得僵痛, 骨头缝隙间好似有针在扎。 她用另一手护着木匣拢紧披风御寒, 蹙紧眉心,从窗洞处看到驾马跟在马车左右的几名魏营骑兵,正回身不住地在往后边放箭,后方也有箭矢朝前飞来。 她看不见后方追来的究竟是哪方的人, 也不知伤亡情况如何,但左右两侧的骑兵却在不断减少,时不时又有骑兵或战马被射中,消失在车窗处的视野里。 身后的车壁和车顶忽传来什么锐器勾攀的摩擦声, 传入耳膜叫人牙根阵阵牙酸。 好在车顶的油布下似也裹了一层铁皮, 那甩来的锐器终是没找到勾攀的着力点。 但随着“铛”一声锐响, 却又有鹰爪钩牢牢抓覆在了失去窗叶的窗洞处。 温瑜见过裴颂的鹰犬们是如何使用这鹰爪钩的,那一刻她心跳近乎快到了极点, 却仍是镇静地松了持木匣拢着披风上的那只手,改为攥紧发簪。 更前方的车壁处也传来被鹰爪钩抓牢的声响,她甚至都看到了横过另一侧车窗被绷直的钢索。 显然是一名鹰犬去对付前边驾车的魏卒, 另一名鹰犬欲直接进车来解决她。 温瑜在鹰爪钩攀抓着车窗的那一侧车壁传来重物扯动的猛晃感时,抓握住黄铜灯座借力起身,在车壁外的人一手攀上车窗时,握发簪的那只手便朝外重重刺去。 但对面的鹰犬毕竟是死士出身,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对危险几乎有着本能的规避, 身形瞬间后仰。 那本该扎入对方太阳穴的簪子,便只是从对方眼下重重划过鼻梁,带出一道血痕。 那名鹰犬眼神一恨,手中的刀就要朝温瑜落来,一支箭却突然贯穿了他后心。 他手于车窗处再攀不住,整个人跌摔下去。 温瑜握着簪子撑在车窗处大口喘息,听到后方传来铜雀的呼声:“贵主!” 她不敢直接叫她“公主”,怕万一出什么意外,温瑜的身份就被暴露出去了。 她们今日劫人,既有裴颂的人掺和进来,那么不论成败,届时都可以顺水推舟,说成是裴颂为了劫回“姜彧侍妾”带去南境威胁南陈那边的人马,顺带刺杀魏平津,打击他们北魏。 温瑜两鬓散落下来的发被急风吹得凌乱往前飘去,她看到了后方连挥数鞭催促马儿急奔朝她赶来的铜雀。 她肩头晕着三道被什么利器勾抓出的血迹,显然是先前被鹰犬的鹰爪钩勾伤过肩膀。 温瑜几乎是喜极而泣,撑着车窗急唤道:“铜雀!” 又忙问:“昭白呢?” 铜雀知道温瑜想问的是什么,大喝回道:“昭白姐没事,她在后边拖住裴氏鹰犬们!” 温瑜刚松一口气,前方车辕处却不知出了何变故,她只觉马车重重一晃,她死死抓住了车窗沿才没被甩到车厢底板上,空中传来炸响,抬首便见一枚并不陌生的信号弹炸开了焰火。 温瑜脸色大变,身后的木质车门也在此时被人一脚粗暴踢开。 她惊诧回身看去,便见最开始顺着鹰爪钩钢索攀至前方车辕处的那名鹰犬,手中拎着沥血的刀,正用一副逮到猎物般欣喜又怪异目光盯着她。 那眼神看得温瑜头皮发麻,他身后倒伏着驾车魏卒的尸首,脚边还掉落着一枚用过的信号弹的竹筒。 很显然,方才那枚信号弹就是他放出去的。 温瑜单手紧攥着车窗沿,面纱虽未掉落,可在刺骨寒风的猛吹下,依然能瞧出她面色苍白得厉害,恍若车窗外大片大片落下的新雪,只一双眸子依旧镇定。 对面的人举刀朝她刺来时,她便也猛地抬起另一只掩在广袖下持簪的手,大有死也拉对方垫背的意思。 车窗处却猛地又传来一声大响,随即便听得一声利器相撞的锐响。 是铜雀拽着先前那名鹰犬留下的钢索飞跃了过来。 她挥剑隔档开那名鹰犬刺向温瑜的刀刃后,撑着车窗跳进来,全然不顾肩头被鹰爪钩在肩头抓下一块血肉的伤,剑锋压着那名鹰犬一阵猛劈猛砍,成功将那名鹰犬逼到了车门外,以免刀剑无眼伤到温瑜。 驾车的马儿已无人再驭,但因二人在车辕处你来我往的劈砍,刀锋剑刃时不时落在横木处,惊得拉车的马儿仍是没命地撒开四蹄狂奔。 温瑜需得紧紧抓着车窗沿方才能稳住身形,也没法上前帮忙,她透过车窗,看到后方寻着信号弹又追来了十几骑鹰犬,顿觉不妙。 铜雀也被那急奔而来的马蹄声干扰到,一时不甚被对方抓住一个空子,整个人摔在了前室木板边缘处,半个脑袋都掉在车外,往后一扫便能看到越追越近的那十几名鹰犬。 她齿关都已快咬出血来,仅凭双臂的力量用剑身挡着对方狠命压向自己的刀刃,颈侧青筋都已暴突,眼角余光扫到这名鹰犬先前甩至前室车壁处的鹰爪钩,又见温瑜攀着车壁在往外走,一手持簪似欲过来帮她。 铜雀爆出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头猛地一偏,任那名鹰犬将手中刀锋压进了自己本就被血肉浸透的半个肩膀,扯过边上的鹰爪钩钢索勒住那名鹰犬的脖子,脚下再狠命一踏竟是直接带着那名鹰犬滚下马车去,吼道:“贵主您驾车走!” 马车上顿少了两个人的重量,车速一下子快了起来,温瑜已松了车窗沿,攀着车壁快走到门口,此刻马车骤然提速,她根本站不稳,只来得及嘶声唤出一声“铜雀”,整个人便朝后跌去,背脊和两肘关在车壁上撞得生疼。 那名被铜雀用绳索勒紧脖颈拉下马车的鹰犬也是够狠,都不顾自己性命,愣是立马抬袖放出仅剩的几枚袖箭。 温瑜会骑马,但还没驾过马车,这等危急时刻,她也顾不得那般多,记着铜雀最后喊出的那句话,忍着全身骨节的撞疼,扶着车壁爬起来就要去前室驾马,想为昭白她们赶过来再争取一点时间。 一枚袖箭却正好钉中了马腿。 本就受惊的马儿后腿折了下去,又惊又跳最后带得整个马车跟着侧翻。 霎时间温瑜只觉整个车厢内天旋地转,她本能地护住了自己头,但肩背和手脚各处骨节还是被不断跌撞到。 等整辆马车重重砸地时,她因着惯性一并摔下去,小腿被簪子划伤溢出血来,腹部又重磕在掉落下去的一木箱角处,瞬间痛得她白了脸,浑身力气尽失,半晌没法动弹- 萧厉循着信号弹抄荒林间的近道追过去时,便于荒坡上见铜雀已攀着鹰爪钩的钢索飞跃上了那辆马车。 后方马蹄声如雷动,是看到信号弹后的其余鹰犬也都赶了过来。 他咬牙看了奔远的马车一眼,终没再选择继续追,而是驭住马挽弓搭箭,对准了驾马急奔过此处山弯的鹰犬们,每次都是三箭齐发,如串皮影人一般,将那些追得最紧的鹰犬一个个射落于马下。 射下追得最紧的最后一名鹰犬时,宋钦带人驾马从林间蹿出,同他道:“梁营的人已赶过来了。” 萧厉侧眸往山弯后扫了一眼,看到了驾马奔在最前方的昭白,她也带着人在马背上不断放箭,射杀那些追在前边的鹰犬。 他及不甘心地收起弓箭,想再看一眼那行远的马车,这一看,却见那辆急行的马车不知何故,马儿突然惊跳起来,带得整个马车侧翻砸地。 那一瞬萧厉脑中当真是一片空白,宋钦同他说了什么,他耳中是也嗡声一片,全然听不清。 他只听见自己说了句“拦住她们”,便纵马从坡坎处跃了下去。 通体乌黑的骏马迎着风雪撒开四蹄狂奔,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脸也被风刃割得生疼,他却还是觉着好慢好慢。 明明那辆侧翻的马车就在眼前了,却仍是还没奔过去。 在距那马车还差丈余远时,萧厉都没来得及勒住缰绳,几乎是直接从马背上滚摔下去的。 他全然顾不得身上的狼狈,奔至马车前,野蛮地连框带门一把卸下那被摔变形后卡死的车门,于车框处按着那没了任何遮挡后被风卷得乱飞的车帘,红着双目死死地盯着跌摔在里边的人。 细雪和稀薄天光一齐洒进车厢,匣中的木雕早在马车翻倒之际掉落了出来,就这么散落在温瑜身旁,她指节遍布擦痕和撞伤,吃力抬起眼,看着半蹲在车门处的人,纵然对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可温瑜还是认出了他。 有一瞬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的幻觉。 想起他给的赠别礼,不自觉红了眼眶,想说“我都没能同你好好道个别”,却在只说出个“我”字时,便因腹部的疼痛而哑了下去。 萧厉见她单手捂着腹部,脸色煞白,裙摆处又晕出的血迹,扶着车框的手不由得青筋凸起,明明愤怒得像是一只快要发狂的狮子,一双眸子也猩红狠厉得像是要吃人。 眸中的情绪却似乎比她还要痛苦得多。 他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温瑜听:“我就不该把你交給她们。” 搬丢堆堵在门口的杂物时,因为胸腔里那股极致的后怕而催生出的怒意,使得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几乎是捏什么,什么就在他手中被碎裂变形,直到伸手要将温瑜抱出来时,才再不敢用半分蛮力,只托着她肩背小心地将人搬出。 温瑜终于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觉,想起马车侧翻前铜雀带着那名鹰犬一起摔下车的那一幕,心口大痛,忙虚弱问道:“铜雀……” 萧厉只觉胸腔处似被人重重砸了一拳,又闷又涩,还窒得慌,他知道不告诉她结果她是必不能心安的,只能先安抚她,但因为急得快疯,怒气也已快达到临界值,语气听起来实在是冷硬:“受了伤,没死。” 温瑜强撑的神情果真便松懈了下来,想起未能亲口同他道别的那些话,又同他道:“对不起……” 萧厉用那件厚实的白绒披风给她严严实实裹上,眼中猩意极重,同她说了句“别说话”,便抱起她大步往外走:“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和你腹中的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温瑜身上在马车翻倒时被撞伤了多处,腹部那一记撞得实在是太狠,让她到现在都还痛得没力气说话。 被带上马背时,腹部受颠便让她又痛苦地蹙紧了眉,却仍是吃力同萧厉解释道:“没有孩子,从来都没有……” 萧厉却已是被那些极致的情绪拉扯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了,陶大夫亲自诊的脉,魏平津他们为了确认她身份,也找了大夫来替她看诊,都诊出的有孕,怎么可能会没孩子? 而且她这般痛苦地捂着腰腹,裙琚上还有血…… 她那话此刻在他听来,更像是她知道那个孩子可能被摔没后的悲恸之言。 远处宋钦打着绿林暗语让弟兄们撤,昭白也已满脸怒容纵马朝这边追了来。 萧厉眸中翻滚着猩气,他只觉自己从来都没这么后悔过。 狗屁的放手,狗屁的一别两宽! 全都是狗屁! 他极致压抑的呼吸沉得像是什么猛兽喘息,将温瑜完完全全纳入自己宽厚的胸膛和臂弯间,是一个完全占有再不容任何人夺取的姿势,催马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中,勉强维持着冷静说:“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鱼宝:没有孩子。 萧獾(眼眶通红):我们看过大夫再说! 鱼宝(无力):……都说了没有孩子啊,诶诶,你别哭啊…… 第157章 “温瑜,我觉着好不公…… 温瑜还想再同他解释, 可他驾马疾驰起来,周遭全是呼啸的风声,若不扯着嗓子同他说话, 他几乎听不见。 但温瑜因为腹部的撞伤, 这会儿实在是提不起气大声喊话, 听着身后昭白带青云卫追来的尖锐哨声, 她只能用了些力道去捏萧厉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引得他垂眸看来时,方竭力道:“我没事,让我同昭白她们走。” 萧厉却不为所动, 他下颌线条绷得极紧,抬起头后甚至狠掣缰绳喝了声“驾”,拉开同后边追兵的距离。 温瑜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他似乎并不是来帮她, 而是也来劫她的! 他给她那些木雕, 不是已想通一切后放下的意思吗? 短暂的怔懵后, 温瑜再去捏他小臂,想他低下头听自己说话, 萧厉却都再无反应。 温瑜不禁愠恼,用在指尖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最后指甲几乎要陷进对方肉里, 他却依然没有垂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布料下的肌肉绷紧后,更是结实得跟铁疙瘩一样,温瑜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掐的那力道对他来说有多不痛不痒。 他马术了得,后边又有人不断给昭白她们使绊子绊住她们,已成功让追来的昭白一行人落下了距离。 温瑜筹谋这么久, 就是为了今日,只是因为他那一盒木雕,才让她放下了戒心。 但他当下之举,无疑又让她满身的刺再度炸开,她面色依旧苍白,却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就要去抢他控马的缰绳。 萧厉发现后,单臂就将她双手圈住一并箍紧扣在怀中,这个姿势让温瑜后背紧贴着他胸膛,头几乎就抵在他肩颈处,他略一垂首说话,呼出热气便尽数喷洒在她耳廓,声线却冷沉:“别动。” 似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下颌绷紧,沉声道:“我给过你的人机会了。” “是她们没能带走你。” 温瑜眉目刚冷,还要去掰他箍在自己肩臂上的手,却被他放缓了力道的一手刀砍在了颈侧,终是晕了过去。 前方正好是一条三岔口道,昭白一行人又还在身后的山弯里没追上来,密林中冲出几骑来,唤萧厉:“州君!” 萧厉解下温瑜身上的披风扔给他们,改用自己的氅衣将人严严实实裹住,说:“将人引走。” 几人驾马往三岔道奔去,在各条道上都留下了马蹄印。 萧厉则带着温瑜遁回了林间,那林子里内有乾坤,横穿过去便是另一条道,早有埋伏在此的人手另备了一辆马车。 萧厉将温瑜小心地放进马车中后,负责绊住昭白一行人的宋钦也带人折回来了,他道:“老虎带领的援军应快到三十里亭了。” 袁放他们在半道遇袭,必然会差人回军营求援,这也是张淮先前让郑虎留下的原因。 萧厉摘下蒙面的黑巾,又从马车里拿出一身自己的甲衣,在下车前回看了一眼温瑜,她纵然昏睡着,却仍是有万千愁绪般微拢着眉心。 他抿紧唇角,放下车帘跳下马车后道:“我即刻去与老虎汇合,劳大哥将人带去庵中安置,再立即给她请个大夫。” 宋钦应下。 萧厉套上甲衣后,便纵马往三十里亭的方向奔去。 温瑜被劫,要想魏岐山不怀疑到他头上,他必须亲自领着援兵去袁放和魏昂跟前走一遭- 袁放坐在被毁坏的半个车辕处,赤着半个臂膊,正任亲兵给洒金创药止血。 不远处裴十五的尸首满脸是血,依旧怒目圆睁,身上的衣襟被扒开,露出了胸膛上一道用烧红的烙铁烙上去的鹰印。 魏昂脚上被抹的那一刀实在是阴毒,伤着了脚筋,现下已没法站立。 魏平津缩在唯一完好的那辆马车里,再没敢下车,周遭围着几十名持戟执盾的精兵。 底下的将士则在附近野地里挖坑,将死去的魏军将士和被误杀的流民们就地掩埋了。 魏昂看着袁放身上那些角度刁钻的伤,再看自己缠着布带的小腿,不禁摇头:“裴颂手上这些鹰犬,杀人的技艺了得。” 不少做流民打扮死去的人,都被扒开了上衣。 袁放和魏昂,也是借着他们身上的鹰犬烙印,方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烙鹰者只有裴十五一人,其余人身上烙的都是犬印。 袁放活动了下胳膊,穿上毡衣,道:“你当敖太尉倒台后,敖家借着刑部之便,用牢中死囚驯养出的那些死士去了何处?” 当年敖太尉把持着刑部和兵部,在朝堂上可谓是一手遮天。 刑部死牢里那些有过人之处的死囚,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杀人无数的匪寇,都被敖家替换了出去,驯养成替他敖氏卖命的死士。 裴颂在叛出敖党前,在敖太尉手下伏低做小多年,也曾在刑部任过职。 那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魏昂摇了下头,说了句“难怪”,又道:“既是些穷凶极恶之徒,昔时能背叛敖擎,裴颂就不怕他日这柄刀,终也会落到他自己脖颈上去?” 袁放神色似有些讳莫如深,看向不远处死在了他手中的裴十五道:“听闻早年间,敖家是用毒牵制那些死士,裴颂是他敖擎一手带出来的,敖家那些养狗的手段,他必然也学了个十成十。” 魏昂不语,魏岐山虽鲜少离开北境,但前几年朝野纷争不断,敖太尉座下有条养得最凶的狗唤裴颂这话,他也是听过的。 前方有一队骑兵打马而来,二人暂且结束了这话头。 待一行人行至跟前,见着为首那人是萧厉,袁放从车辕处站了起来:“惭愧,竟劳恩公带伤亲自赶来相援。” 萧厉一身玄甲,肩束披风,翻下马背后大步朝二人走来,见袁放身上多处缠着里衣撕成的布带,忙示意他坐回去,神色尤显冷沉:“是我来迟了。” 又问:“情况如何?” 从三十两亭赶回军中报信,军营再派人来援,马不停蹄赶过来也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萧厉这来得可不算迟。 袁放忙道:“是我等失职,未料到那伙贼人煽动流民一道前来,利用流民做掩,竟欲置姜彧侍妾和少君于死地。” 萧厉目光便扫向了还被一众魏军将士护得严严实实的那辆马车,落回袁放他们就着碎木而坐的这辆马车时,问:“少君和姜彧那侍妾可有伤到?” 袁放叹了口气道:“少君受了惊,姜彧侍妾我命人带走转移那伙贼人视线了,刚又派了人去追,现还没传消息回来。” 萧厉便道:“你二人都负了伤,先在此休整,我带人去看看。” 袁放忙拱手向萧厉道谢。 等萧厉带着一众人马行远,瘫在边上的魏昂问:“你觉着如何?” 袁放同他是老友,自然明白魏昂问的是什么,道:“恩公瞧着似对这场意外并不知情。” 魏昂满心不是滋味道:“老子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毒计呢!” 他们此行带了三千人马,护送魏平津和一姜彧侍妾,境内又已无大规模的裴军,人手无论如何都是够的。 离开军营时,他还想着此行顶了天也就是半道上会遭突袭。 谁曾想冒出来了那般多的流民?又有鹰犬借着流民做掩护,朝那些马车无差别放箭攻击,还险些伤了魏平津。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都不知那伙人,到底是为劫姜彧那侍妾来的,还是杀少君来的,亦或说是两者皆有之。” 昭白带着的梁营人马和裴颂手底下那些鹰犬,都扮做了流民。 他们靠着鹰犬烙印认出了裴颂的人,但于混乱中死的流民也不少,是真没法区分哪些是流民,哪些是梁营的人马。 袁放道:“那女子此番若被劫走,且不说侯爷那边无法命人确定其身份,彻底打消疑虑,单是梁、陈两营的使者还在讨要此人,你我二人这趟都不好交差了。”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昭白带人急追十几里地无果后,折返回去找铜雀。 铜雀先前带着那名鹰犬摔下马车后,愣是凭着仅剩的力气用鹰爪钩的钢索勒死了对方。 只是她伤得重,又力竭,才半晌没法再爬起来。 昭白赶到后,留了部分人在那里救治受伤的青云卫,自己则带人去追萧厉。 她回来时,铜雀已被人搬到了道旁一棵大树下坐下,肩头撒了药用布条简要缠着。 “可追上了?”铜雀一见昭白,不禁出声询问。 昭白摇头,清丽的面容有些冷,手中抓着温瑜先前披的那件白绒披风,声线沉闷:“被人耍了。” 她翻下马背,问:“你伤势如何?” 铜雀看了眼自己那侧箭伤刚愈便又添新伤的肩膀,笑笑道:“还成,死不了。” 昭白取下腰间的铜壶扔给她:“这是药酒,喝两口可镇痛。” 铜雀便拔开壶塞不客气地牛饮了两口。 昭白注意到她手边还放了一长匣,问:“这是什么?” 铜雀打开匣盖与她看:“我从公主的马车上发现的,先前去南陈的路上有见过公主用一荷包装着类似的木雕,料想应是公主的东西,便收起来了。” 昭白听到荷包二字,却是突然想起,温瑜在坪州那会儿,似乎也找过一个香囊。 能被温瑜随身带去南陈的东西,那必然是十分重要的物件。 昭白再看那一盒木雕时,神色不禁多了几分怪异和复杂。 她注意到匣中还有一个小锦盒,将其拿了出来。 铜雀明显是看过里边的东西的,似想出声提醒,但还是慢了一步,昭白已打开了锦盒,看到了里边的白玉锁,也看到了那张被温瑜揉得不成样的纸。 但展开后,上边“赠汝嗣,周岁礼”六迹依然清晰可辨,只不知是何人所写的。 昭白面色忽更冷了些,明显是猜到了笔迹的主人。 她冷冷道:“果然是他劫走了公主!”- 萧厉带着营地骑兵跟着魏营的人跑了一圈,挨个找了从各个岔道口分开行驶的那些马车,自是一无所“获”。 袁放和魏昂似乎也早做好了接受此事实的打算。 萧厉邀他们回驻地先休整一晚,明日再动身,被袁放以需尽快回蔚州向魏岐山说明实情、魏平津婚事也在即为由婉拒。 魏昂伤了腿筋,不良于行,倒是可以先在军中休养。 于是当晚便只有魏昂跟着萧厉重回了军中。 出了这般大的变故,萧厉自然也得修书一封与魏岐山,澄明情况。 留下魏昂这双魏岐山的眼睛在军中,一定程度上可打消魏岐山的怀疑,但萧厉在军中的行径,也需更加谨慎。 等到营地的诸多琐事处理完,已是子时。 中军帐的烛火一熄,驻地内除了巡营的将士走动,再难看到旁的人影。 一队照例出营巡视驻地周边情况的巡夜兵卒行远后,其中一骑方才离队奔进了无边夜色里- 废弃的庵堂内燃着火光,但门窗和横梁上都并未结蛛网,显然此地并未荒废太久。 “这地方原是卢郡郡守豢养家妓的地方,后来战乱一起,这地方就荒废了,里边剃头的家妓们也早跑光了,因其地势隐蔽,才被咱们绿林占了。” 倚着门框说话的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眼角布着细纹,身量近八尺,远比一般男子还高大,背负着两把大刀,一柄窄,一柄宽,瞧着分量都不轻。 宋钦对萧厉道:“这便是我先前同你提过的公孙三娘,有她在此保护那位姑娘,你大可放心。” 萧厉还未出言,公孙三娘已接话道:“我是走镖的,这一趟镖就地护个人,划算,钱给够都好说。” 她目光上下一扫萧厉,忽玩笑道:“这弟弟模样瞧着这般俊,身板也挺结实,要是镖金不够,三姊可破例给你赊个账。” 宋钦正色道:“三娘,不可无礼。” 夜冒风雪赶路的缘故,萧厉眉宇间霜意未褪,将装满碎金的荷包抛给宋钦,只说了句“给那位女侠”,便径自往后院去寻温瑜。 公孙三娘从宋钦手中夺过荷包后,打开一看,乐了,冲他道:“行啊老宋,够意思,给我寻了个大主顾。” 宋钦无奈道:“你这性子收敛些。” 公孙三娘直接盘腿坐在了火堆旁:“屋里躺的那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他一来就只管问你对方伤势,你当我瞧不出那小郎君心思全在那姑娘身上了?” 她撇撇嘴:“老娘都素了多久了,这仗打得,戏班子开不下去了,南风馆也倒得差不多了,我养的那些个娇娇全跑了,道上遇着的男人,不是脏的就是臭的,这好不容易看到个俊俏郎君,过过嘴瘾都不成了?” 发现宋钦正看着自己,她忙道:“我同牡丹也算是知己好友,你对牡丹那点心思我知道,放心放心,我才瞧不上你这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温吞男人!” 不等宋钦说话,她似想起了什么,又伸长了脖子朝后院厢房那边吼道:“那姑娘腰腹都有淤青,桌上有药油,那位郎君你给她揉揉!” 宋钦一听温瑜腰腹都被撞得留下淤伤了,想起先前那郎中把的脉,却是皱起了眉头:“她撞到了腰腹,孕脉还在?” 公孙三娘似也猛地意识到了这点,往嘴里塞烤地薯的动作一顿,困惑道:“莫非是那郎中医术不精?” 毕竟她们初时都以为那姑娘小产了,公孙三娘检查对方身上伤势时,才发现是小腿被锐物划伤了一道,流出的血沾到了裙琚上。 宋钦想了想道:“你说疯老九也在北境?” 公孙三娘半开玩笑道:“可不,都知道你在北魏飞黄腾达了,道上的朋友们都想着来投奔你呢!” 宋钦早些年走南闯北,是在绿林攒下了不少人脉。 他看公孙三娘一眼道:“你要想飞黄腾达,就管住你那张嘴。” 公孙三娘捂着嘴眼珠子转了一圈,忽乐道:“那俊俏郎君是魏岐山那独子魏平津啊?” 宋钦看着她不说话,只道:“传信给疯老九,让他来一趟。” 公孙三娘自个儿没咂摸出个准确答案来,但明显还是收敛了许多,道:“成,疯老九人虽疯,但那手医术还没出过错。”- 厢房内,萧厉坐在床边一张杌凳前,借着高案上烛火的昏光,沉默地打量着依旧还在昏睡的温瑜。 许是烛光暖黄,她面色瞧着比下午已好了许多,长睫轻覆在眼下,被烛火投出的影子都是根根分明。 宋钦说,大夫把过脉了,她腹中的孩子没事,裙琚上的血是小腿被锐器划伤了,身上除了一些擦伤和撞伤,并无大碍。 萧厉悬了半日的心,终于在听到这些话时定了下来。 他想,等她醒了,他便可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被她留下的那枚鲤鱼木雕,被他捏着手中,上边的系绳在那布着薄茧和伤痂的长指间绕了不知多少圈,一如他那解不开的心绪。 他还想问她许多事。 关于木雕,关于那份曾被她否认又被践踏得一无是处的喜欢。 不是扔掉了么?不是说过就当从未找回过么? 为什么又要把这木雕带来北境?再借旁人之口同他说一句不要了? 萧厉将手中的木雕攥得更紧了些,勒紧的红线缠得他指尖发疼,但他依旧只是沉默地盯着温瑜,那双眸子褪去了平日里的凶戾,在烛火里浸着一层不甚明显的薄红。 但不知何故,又慢慢变得凶狠起来。 他说:“温瑜,我觉着好不公平。” 凭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喜欢过我,又从何时决定放弃这段感情。 我都毫不知情? 没有人回答他。 温瑜依旧安静地昏睡着,只余高案上的烛火扑朔了一下。 萧厉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垂下首去,想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 前庵那边却突然传来了那绿林女子的声音:“那姑娘腰腹都有淤青,桌上有药油,那位郎君你给揉揉!” 床上本处于昏睡中的人,长睫在此时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第158章 “我恨你” 萧厉看向靠门边的桌上, 果真在上边瞧见了一瓶药油。 只是温瑜撞伤的地方不是旁处,而是腰腹,这位置太过私密了些。 萧厉知那绿林女子性格豪放, 也没想真听对方的话, 他起身欲去唤对方进来上药, 却听得床上的人呼吸似乎比先前清浅了些。 回眼看去, 便见温瑜长睫颤动,慢慢掀开了眸子。 萧厉也没料到她会在此时醒来,二人视线相撞,他还记得她在马背上时的冷然和愤怒, 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夫看过了,说你腹中的孩子没事。外边有粥,我去给你拿些来。” 他说罢便欲迈步出门,身后却传来温瑜刚醒不久还有些微哑的嗓音:“你方才的话, 我听见了。” 萧厉背对着她顿住了脚步。 躺着说话似乎天然处于某种弱势, 温瑜手肘撑着身下柔软的被褥, 稍显吃力地坐了起来。 腹部的撞伤,先前还只是那一处钝痛, 但这会儿却是牵动那一片的肌肉都隐隐做疼起来。 萧厉听出她呼吸间带着些忍痛的意味,握着木鲤的那只手紧了又紧,终折身回来, 有力的臂膀将她半托抱起,给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 温瑜外裳已脱下,这会儿身上只着了中衣和里衣,萧厉手穿过她腋下横过背脊半揽着她时,她半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他那截铁臂上,但这对他来说似乎压根称不上是负担。 为了让她靠坐得更舒服些, 他揽过她背部的那只手,五指拢住了她肩膀,稍稍用力往上一带,温瑜便坐得更靠床头了些。 但这姿势,他几乎是单臂就将她完完全全揽入了怀中。 温瑜稍一抬首,他垂眸看来,二人相距便不过寸余。 只是他神情依旧冷硬,温瑜纵然忍着痛,面上瞧着有些虚弱,衣襟的交领处也因这番动作略有些松散,露出了半截随着呼吸起伏明显的锁骨,可同萧厉相交的眸色,依旧是平和而从容的,驱散了那份旖旎。 萧厉沉默地同她对视了两息,扣在她肩膀处的力道有些大,将她放到靠枕处坐稳松手撤走后,便后退一步坐回了床前的杌凳上,远离了床帐的笼罩。 像是在无形地划出一道什么不可逾越的界线。 温瑜哑声同他道了声“谢谢”,想起自己刚醒来,听得有人进门来后,不得已继续装睡听到的那句话,缓了缓,终是道:“我不知你所说的不公平,是哪方面,但若是关乎你我二人,曾经我的确是自以为是做了许多决定,终致现在欠你诸多……” 她望向他,平和的眸色里浸上了些许复杂的情绪:“唯有一点,不管你信我与否,我都需再同你说一遍,我当真从未想过害你,更不想同你走到兵戎相向的那一步。” 萧厉半垂着首,并未看她,上半身微微前倾,两肘搁在分开的两腿上,拇指摩挲着手上那枚木鲤,冷沉开口:“你自己都知亏欠了我,今落在我手上,我不放人,又有何不可?” 温瑜望着他岩山一样沉寂萧索的影子,一句话百转回肠,说出口时终变成了:“我一直都想补偿你。” 萧厉似乎笑了声,抬起头看她:“比如呢?” 温瑜眼神依旧是平静的,只是眼中似乎有了些伤怀,她道:“你要什么,只要不违天理,不伤黎民,不祸及梁、陈两营无辜的臣子将士,亦是我能办到的,我都可允诺于你。” 萧厉便又笑了起来,望着她,眼神里带着恨,也含着讥讽:“你想许我功名利禄?但有没有可能,温瑜,你能给我的,如今我已都有了。” 温瑜缓了一息道:“我知以你的本事,魏岐山必是极为器重你的,县主容貌姣好,与你也堪是良配,你在北魏能得到的,已远胜在我梁营。所以落到你手上后,我也从未想过你还会帮我隐瞒。” “别多想,你要是落到魏侯手上了,他为了借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控制梁、陈两营,也会对你以礼相待,我若再想找你报那一箭之仇就难了。” 萧厉冷冷打断她。 温瑜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却是道:“你若还是那般恨我,我早说过了,你可以还我那一箭之仇的。” 萧厉下颌绷紧,似想说什么,但温瑜没给他那机会,乌发贴着她苍白的脸颊,她眼神沉寂,继续道:“想说等我生下腹中的孩子是么?我也同你说过多次了,没有孩子,这孕脉至始至终都是假的,只是我为了骗过陈国王党和姜党的人夺权回来住持大局的把戏。” 萧厉先是一怔,随即抿紧了双唇,五指也紧握成拳,略含讥讽地冷声道:“为了骗我放你离去,已黔驴技穷到开始编这样的谎话了?” 温瑜静静同他对视了两息,有些东西,无需言语,只从眼神里便可辨出真伪来,她还在受伤后的虚弱中,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态,道:“你当真觉着寻常孕脉在坠马和摔车之后,还能如此稳固?” 萧厉十指交扣坐在杌凳上,盯着她腹部,周身气息森冷沉郁,久再未出一言。 温瑜不知他信没信,缓了一会儿,终是继续道:“我不是圣人,我自以为对所有人都好的谋划,终也会出现纰漏。但错已铸成,我能做的,便只有弥补和挽回。马家梁惨案后,我北上想来见魏岐山是如此,知你还活着,又以这样的方式同你重逢后,一直想与你相谈亦是如此。” 萧厉依旧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一直都困惑她北上的缘由,在此时方知了。 是为见魏岐山。 他先是觉着荒谬,但随即又几乎是笃定地觉着,这是她温瑜能做出来的事。 如果魏岐山没有直接借着马家梁惨案推出一个前晋公主,做回晋臣,那温瑜亲自前往北境见魏岐山致歉谈和,且不论魏岐山会不会被她这份气度和魄力折服,单在天下人眼中,梁营也已不再欠北魏。 萧厉在思索着这些时,听得温瑜继续道:“我知是我亏欠了你,除了这条性命在裴颂未死、大局未定前不能交付与你,旁的我都愿意补偿的。” 他抬起头来,正好撞进温瑜沉寂又含着悲意的一双眸中:“但你会刻下那一盒木雕给我,你也没有你自己所说的那般铁石心肠不是?” 她似难过又似不解:“萧厉,我们就一定要闹到如此不两立的地步吗?” 萧厉所有强装出的冷漠,早在那盒他一刀一凿刻出的木雕里显出了裂痕。 只是此刻他沉默良久后,问出的却是同温瑜所说的那些全然无关的问题:“你溺过水吗?” 温瑜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没有即刻回答。 他似乎也没想要她答复他,兀自道:“人在真正溺水的时候,是不会再挣扎的,只会觉得,在水里好像也能呼吸了,于是不管多深的渊底,都只会安心沉下去,死亡也好,解脱也罢,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还有余力挣扎的,都是还在渴望着抓一根救命稻草。” 他缓缓道:“我已经放任自己溺过一次水了。” 温瑜回想起他拆开车门时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忽觉心口钝疼,仓促别过了头,没法再继续坦然地望着萧厉那双眼。 “你说你曾自以为是做了许多决定,终导致你欠我。” 萧厉似想笑,但眼白部分慢慢又浸上了猩意,声线却很平和:“我不知道你做下的决定算不算是自以为是,但我很清楚,你替我做下任何决定的时候,应都没想过那对我来说残不残忍。” 他伸出手,那将他指节都勒出了红痕的鲤鱼木雕从他掌心坠下,叫系绳扯着在烛影里轻轻晃动。 他问:“不是已经丢掉了么?又带来还给我做什么?” 唇边浮起破碎的讥诮来:“因为当初还未羞辱够?还想再耻笑一次我昔时有多卑贱、多不堪?竟敢对你另存心思? 温瑜愕然,下意识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厉冷笑着问:“那你告诉我,你当初说那些话,是何意?” 温瑜哑然,是的,她当初为了逼走萧厉,所行之事,的确和他所言相差无几。 这是她曾做下的错事。 温瑜闭眸缓了两息,再掀眸时,眼眶仍是克制不住地有了红意,她涩哑道:“对不起,我当时……” 萧厉眸子通红,死死盯着她,目光已称得上是恶狠狠的意味,却仍是笑着道:“你既已当着我的面丢过一次了,再丢就应该丢得更远些!让我永远都看不到才好!” 他都已经决定溺死自己了,是她非要抛给他这根稻草,又怪他握得太紧。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自以为良善实则却狠心到了极致的人? 萧厉垂下首去,笑得更讽刺、肆意了些。 笑够后,他说:“温瑜,我恨你。” 他起身就要朝外走去,身后却传来温瑜沉寂而哑然的一声:“我喜欢你。” 他脚下步子死死顿住。 “你从来都没有卑贱、不堪过,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还将它诋毁成那般。我一直都觉着很抱歉。” 从听到他那般自贬昔时的他自己时,温瑜就知自己错得彻底。她当初太自以为是了,以为用那法子就能逼走他,殊不知却也将他所有的真心和尊严踏了个粉碎。 “从你离开坪州时,我就在想,若有朝一日还能重逢,若有合适的时机,我当告知你一切的。你赤诚、果敢、热烈,一点都没有错,是我用错了拒绝你的方式。” 她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看向了锦被上的印花:“也是我怯懦,未敢直面自己的心意,又害怕卷你入是非,所以说了那些伤人的话。此番将木雕带来还给你,不是想再度羞辱你,是我愧疚曾经对你做下的事。” “你的那份心意该被好好对待的,我没法接受,但也应当将其好好归还与你。” 将堵在心底的所有话都说出后,温瑜只觉胸腔和眼眶都有些酸涨,但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 这是她曾经做错的事,也是她亏欠他的,她该同他好好解释清楚的。 身前却被投下了一片暗影。 温瑜竭力克制自己此刻的情绪,想平和地同萧厉对视,只是在看到他冷硬到有些漠然的眉眼时,眼中的酸意还是重了几分。 “这是你为了让我放你回去,想出的新的骗术么?” 萧厉神色冷漠,却抬手攥住了她下巴,一点点逼近,狼眸凶锐地审视着她,似在从她面上寻找什么破绽。 在温瑜眼眶内强忍的那滴泪终掉落出来时,他眼神一恨,发狠地压吻了上去。 第159章 连骨带血一口不落地生…… 和先前那次带着怒意的吻不同, 这次的吻,分明带了点歇斯底里味道。 他像是一头迷途的困兽,凶狠, 莽撞, 却终是不得出路。 没有了那层面纱阻隔, 身下的人也没有再如前一次那般挣扎, 他侵略得彻底,只差没有顺着对方的唇齿,将人一点点拆吞入腹。 萧厉呼吸沉而重,在这片刻的贪婪索取中, 身体里像是起了一场海啸,终将粉饰太平的黑色海水掀开,显露出了那冰山底下连着无垠冰川的欲.望。 只是他大掌在顺着温瑜背脊滑落时,却还是如梦初醒般猛地顿住。 随即拉开了同温瑜的距离。 他在喘.息, 眼睛也烧红了, 可神情还是那般冷漠, 抬指抹去温瑜面上的湿痕,抿紧唇说了句“别再招惹我”, 便起身夺门而去。 温瑜看着他的背影,面上没肯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只在长睫覆拢于眼下时, 沾上了湿迹。 她尽力了。 他若还是不愿同她和解,她也别无他法。 萧厉闷头走出厢房,再疾步出了庭院,行经一处放了数口蓄水大缸的夹道时,才双手撑着缸沿,一个猛子把自己整个脑袋都扎进了冷水里。 天上还飘着零星细雪, 这严冬腊月里,缸里的水冰到刺骨。 但被那水浸了个透彻,萧厉方觉浑身上涌的热意消退了下来。 薄薄一层皮肉覆盖下,血管里涌动如岩浆的血液也在慢慢平复。 他将自己没入水中十几息后,方才撑着缸沿起身,任冰冷的水线沿着额前湿透的碎发和下颚坠下,大口喘息着,眼神凶狠依旧。 她不该这样诱惑他的。 他只想把她揉烂、撕碎了,连骨带血一口不落地生吞下去- 后半夜温瑜没再见到萧厉,只有那身形异于常人高大的女子给她送了碗粥来,等她吃完过来收拾碗筷时,又给她后背撞伤严重的几处揉了药。 温瑜对那女子所知不多,只从对方衣着和言行举止看出,应是江湖人士,对方让她唤她三娘,性子也十分不拘小节。 等房里重新静下来时,温瑜怀揣着满腹心事,终听着外边的风饕雪虐声囫囵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早,那唤三娘的女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邋遢老头子来给她诊脉。 对方一只眼似患了眼翳,显出不正常的灰蓝色,拄拐的手也不住地发抖,但三根手指扣上温瑜脉门后,却又变得出奇地稳。 他细辨片刻,便笃定道:“这不是孕脉,应是药物所致的脉象混乱。” 说罢用仅能视物的那只眼看向温瑜:“制这药的人本事不错,若非是药效已开始消退,小老儿也不一定能诊出来。” 公孙三娘很是稀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药?” 那老头哼笑一声道:“假死停脉的药都能制出来,乱个脉象显示有孕又有何难?” 宋钦朝外做出“请”的手势:“劳老先生给这位姑娘开副调养身体的药。” 老头拄杖起身,那双手又开始发抖,神情却显得颇为自满,道了声:“好说。” 等一众人都出了房间,温瑜沉默地望着帐顶。 她今日并未再见到萧厉,但既已有郎中诊出了她这孕脉是假的,他必然是会知晓的。 这下有了铁证,他先前用来留她的借口,也就站不住脚了。 只是温瑜并未提出见萧厉。 他若仍是不肯放她离去,那么她再见他,二人也无非是做些口舌之争。 温瑜明白自己当下要做的,是先把身上的伤养好。 如今已不在军营里,昭白和铜雀她们只要寻到软禁她的这处地方,自有办法带她离开。 真正需她养精蓄锐、周密筹划的,还是后续得如何安抚南陈,再揪出背地里兴风作浪的那个内鬼。 大抵是早上才喝过的汤药里有安神的药物,温瑜很快便又昏昏欲睡- 庵堂前院,萧厉听完宋钦的话后,却是沉默了良久,方才问出一句:“当真没有身孕?” 宋钦道:“老疯子的医术在绿林颇有名气,据闻祖上出过太医,也给不少达官显贵医好过疑难杂症,他诊的脉还是准的。” 萧厉闻言便又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先让她在这里把伤养着。” 宋钦点了头,却是看萧厉一眼说:“州君不可离营地太久,今日当回去了。” 萧厉不知在出神想什么,微拢着眉心,侧影落在假山石旁的胡泊里,也显清寂,只说:“嗯,回。” 宋钦失语看他两息,目光掠向了他身后软禁温瑜的古刹- 裴颂体贴地用巾帕沾去江宜初嘴边溢出的药汁,神情温和:“阿姊今日又不乖了,不好好喝药,身体怎好得快呢?” 床榻上,江宜初将头扭做一边,置若罔闻。 她比先前更加消瘦了些,面色苍白,乌发披散着,眼神只定定地望着一处,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就再也听不见周遭的其他声音。 裴颂神情依旧温和,只单手钳制住江宜初下颌,十分强硬地将人转向了他。 他用汤匙重新舀了一勺药喂至江宜初唇边,唇边带了抹温柔的笑意,像是对待亲密无间的爱侣:“乖,别闹脾气了。” 江宜初却再次扭过头,顺带猛一拂手,打翻了边上侍女捧着的药碗。 裴颂手中的汤匙也擦过她颊边,又在她脸上留下了药渍的湿迹,余下的药渍溅落到锦被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黄渍。 “司徒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捧药碗的侍女已吓得仓惶跪在了地上,慌乱之下想去捡地上的碎瓷,被扎破了手也无法顾及,只一味地求饶。 裴颂依旧耐心地用帕子沾去江宜初下巴上的药渍后,方才轻描淡写问那侍女:“想活命么?” 那侍女身形抖若筛糠,眼中已噙泪,凄惶点头。 裴颂端过一早备好的第二碗药递与她,语气依旧温和,恍若什么翩翩君子:“你知道的,本司徒一向不养废物。让江美人把药喝了,本司徒念在你还有点用处,便饶你一命。” 那侍女重新捧着药碗,手也止不住地发抖,顾不得地上还有泼洒的药汁,一路膝行至江宜初跟前,泪流不止恳求道:“请江美人用药。” 江宜初依旧面朝床里,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情绪,整个人恍若一提线木偶。 裴颂见江宜初这般,眼中也有些恨色,却仍是笑着对那侍女道:“看来江美人并不想留你性命啊。” 侍女吓得脸色煞白,手也抖得几乎捧不住那药碗了,垂下首去哽咽痛哭道:“求江美人救救奴婢,奴婢家中还有年迈双亲和一双弟妹……” 江宜初终于侧目,只是那双眸子也已死气沉沉,满是麻木,她像是疲惫,又像是讥诮地发问:“这样的把戏,你还没玩够么?裴颂?” 裴颂狎昵地在她额角吻了吻,笑容清浅和煦:“只要能让阿姊乖乖喝药,多老的把戏都行,不是么?” 他说罢朝那侍女瞥去一眼,侍女顾不得会不会被先前摔碎的瓷碗扎伤,忙又膝行靠近了些,将那碗褐色的药汁高举至江宜初跟前。 江宜初终是接过那碗药汁仰头灌了下去,只是不知是那药汁太苦,还是她身体太差,她喝进去后,便又止不住地开始作呕,最终不仅把那碗药吐了个干净,连带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裴颂暴怒,大喝着命人去请大夫,又全然不顾脏污,隔着一层锦被将人半搂着,方便江宜初倚着自己往唾盂里继续吐。 他一面用帕子给江宜初擦嘴角一面低声安抚:“是我不好,我不该逼阿姊喝药的……” 侍女们很快给床褥被套都换上了新的,地上的脏污也都擦了去。 江宜初胃部痉.挛到再也吐不出东西,整个人也似被抽光了力气,躺在裴颂怀中,方浅笑起来:“我若死了,你便少了桩与人做戏的乐子不是?” 裴颂额角的青筋凸起一条来,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但江宜初已太虚弱了,再经不起他的任何怒火。 他终只是亲昵地摸了摸江宜初脸颊,柔和道:“阿姊何必总想着千方百计地激怒我?你明知我舍不得伤你,就只能苛待温珩那女儿来出出气了。” 江宜初脸上刚见怒意,外间已有人急声通传:“主子,郑美人那边来人说是腹痛,郑美人怕孩子有事,正哭得厉害……” 裴颂神色骤冷,毫不关心般道:“腹痛就去请大夫。” 通传的人一听裴颂动怒,声音也没了底气:“郑美人闹着要见您……” 裴颂神色变得极为不耐起来,只看向江宜初时,才又恢复了那副平和神色,他似想再在江宜初颊边偷个香,但被江宜初躲了去。 这拒绝的举动,却让裴颂心情好了起来,他固定住江宜初下颚,呢声问:“阿姊这是吃醋了吗?” 江宜初一语不发,只回以冷笑。 这才是真正无需任何言辞的羞辱。 裴颂捏在江宜初下巴上的力道加大,迫得她动弹不了分毫,强硬于她颊边落下一吻后才将人放开。 “阿姊明知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又何必非要自讨苦吃,同我对着干呢?” 江宜初伏坐在床沿处,乱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面上神情。 裴颂起身往外走去,到底是怜她在那一箭之后身体便一直不见好,又还怀着身孕,在快出外间时顿住脚步,道:“阿姊今日若是好好吃饭,好好喝药,明日可见那大梁余孽一个时辰。”- 出了江宜初的院落,裴颂正要往郑氏院子里去,却又有鹰犬急奔来报:“主君!公孙先生回来了,正在前厅,说是要见您。” 裴颂眉头一皱:“先生不是在主持南境战局么?怎在此时来了奉阳?” 鹰犬斟酌着回道:“许是为了江美人以自身做饵,帮着余太傅等一干大梁旧臣逃出奉阳一事。” 裴颂心中便有数了,对那引路的郑氏院中下人道:“本司徒公务繁忙,晚些时候再去看你主子。” 那仆役自是不敢多言,躬身退下了。 裴颂转道去前厅,甫一进门,便见公孙俦负手背对着槛窗而站,身形略显佝偻。 他道:“先生要回奉阳,怎也不提前派人知会一声,我好安排人前去接您。” 公孙俦转过身来,却是重重一杵拐道:“老臣此番抛下南境战局与俞文敬、韩祁一众小辈,是为回来替主君处理一件家事。” 他痛心道:“那妖妇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主君大业,老臣今日便是在此死谏,也要主君斩了那妖妇!” 第160章 问心 裴颂平静道:“她已有我骨血。” 公孙俦闻言, 面色几经变换,终是沉痛道:“主君……怎就被那妖妇蛊惑至此?” 裴颂却道:“她没那蛊惑人的本事,是我想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他俊雅的面上不见一丝一毫的偏袒和维护, 言辞之间, 议论的仿佛是个什么物件。 公孙俦心中的忧虑稍滞, 知道裴颂对秦涣那个身份所代表的一切, 都有些过分的执着。 只是江宜初乃前梁世子妃,身份实在是特殊,裴颂若只将人收在身边做个妾室也就罢了,但他膝下现还无子嗣, 万一叫江宜初生下长子,实在是会让底下人人心浮动。 他劝道:“前梁余孽手段了得,经马家梁、瓦窑堡两役后,还能重聚起梁、陈两军在南境发动反攻;魏岐山虽负伤退居幕后, 可当前的北魏, 依旧如那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主君正值艰难之际,更需稳着麾下诸将, 几位将军之女都没传出喜讯,叫这江氏女诞下长嗣,臣恐底下诸将心有微词啊……” 裴颂冷一抬眸:“郑将军爱女也有孕在身, 何来微词?” 公孙俦面色这才缓和了些,揖手道:“主君自有谋算,老臣便放心了,只是若只有那江氏女诞下男丁,主君还是先将孩子寄养于信得过的将领膝下,等旁的几位夫人都有嗣后, 将来再寻个由头,以义子的身份将那孩子认回来即可。” 裴颂散漫一耷眼皮:“现在议论这些,为时尚早。” 公孙俦张了张嘴,似还想再劝,裴颂却已走向主位,于长案上铺开了舆图:“先生对北境这几仗有何看法?” 公孙俦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心知眼下多说无益,他们在北境的计划进展也确实不顺利,走至长案前道:“主君初时欲同关外蛮子连横时,老臣便劝过主君,只是主君意已决……” 裴颂似十分不满公孙俦再提此事,道:“先生所惧,不过是怕世人知我们勾结戎厥,送出了燕云十六州。但燕云十六州于他魏岐山手中失于异族,同我裴氏何干?” 公孙俦缓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复杂地道:“燕云十六州,自古以来,便是我中原之地,更有不少百姓在境内耕作,就这么拱手让与异族……” 裴颂眉宇间一片肃冷:“丢失在他魏岐山手中的领土,叫我日后重夺回来,不比直接从魏岐山手上夺取整个北境,更得底下百姓拥护?” 公孙俦哑然,望了舆图许久方问道:“主君就这般笃定,蛮子夺下燕云十六州后,不会再继续南下?” 裴颂在主位上落座,清俊脸上噙着丝颠弄整个天下于股掌间的薄笑:“先生不觉着,关外的蛮子,就同我手底下养的这支虎狼之师一样么?” “贫瘠和贪婪激出的凶狠,才是他们最大的摧城利器,一旦让他们满足了,斗志便散了。燕云十六州足以喂饱入关的蛮子,他们再想南下时,已在富贵乡里泡软了骨头,只剩满心贪婪,再无入关时一无所有的凶性,我麾下那些虎狼儿郎,谈何阻挡不下他们?” 他端起了案上一盏清茶,指腹摩挲着茶杯上的纹理问:“还是先生也觉着我如今两面受制,处境正危?” 公孙俦道:“吾主推翻那无道前梁,乃是天命所归,也必得上苍庇佑。” 裴颂笑了笑,轻飘飘道:“我曾替敖擎驯养过审犯人的恶犬。” “要想让它们保持凶性,寻常时候就得一直让它们饿着,到了该咬人的时候,再放出去,即便是活人,也能被它们直接撕扯下一块皮肉来,生啖咽下。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没人能扛过这道犬刑。” 公孙俦紧握拐杖,未发一言。 他轻指尖轻叩着茶杯杯沿,神色依旧轻松,只是嗓音已变得阴冷沉郁:“养虎狼兵也一样,必要的时候,得让他们‘饿一饿’,他们才能一直凶下去。失了凶性只想吃得满脑肥肠的‘狗’,死了也就死了,这世道如此,民间多的是‘饿犬’,先生还怕我虎狼军后继无人?” 公孙俦叹道:“这世间谋权者,争到最后,不过问心二字。魏岐山为能名正言顺争位,方推出个不知真假的前晋公主来。主君以被大梁冤屈的臣将之子的身份,本也可反得师出有名,为何要固执己见,行至今日这地步?” 他似痛心,又似不解:“他前梁腐朽,温氏无道,主君举旗而反,那是顺应天意,老臣向主君谏言过多次,盼着主君礼遇前梁旧臣,善待底下百姓,她温氏菡阳和魏岐山都争破了头想要的名头,主君怎就如此不放在眼中呢?” 裴颂讥诮笑笑:“这些惺惺作态之举,本司徒的确不屑。” 公孙俦满面愁容:“主君……” 裴颂一口喝完手中茶水,扣上茶杯后,却问了句:“先生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替自己取裴字为姓,颂字为名?” 公孙俦的劝诫之言被打断,一时无话。 裴颂抬起一双锋利的眸子:“我要的不仅是他大梁、他温氏,还要这天下所有愚民,赔我秦家应得的一切颂誉!” “秦彝那愚忠的武夫,守关十载换来了什么?帝王忌他,佞臣欺他,还有那些个自诩中流砥柱的清流纯臣,哪个不是作壁上观、独善其身?先生总说百姓无辜,可那些被秦彝在西关护了十载的愚民,在得知他以谋逆罪下狱,又从府上抄出大笔‘贪墨’钱财后,又有谁站出来质疑一句,替他说句公道话?他秦彝囚车所经之地,泼向他的只有满头满脸的泔水秽物!” 裴颂越说越愤怒,眼底迸出了血丝:“秦彝曾待他治下的百姓不好么?是那些愚民不过夏虫蟪蛄,只听得见、也只看得见官府的人想让他们知晓的东西!” 公孙俦满面复杂道:“主君莫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裴颂却是嗤笑起来,语气里满是憎恶:“蒙蔽?不,我只是从当年,就看清了爬满这片河山的那群虫子的嘴脸。他们懦弱,他们愚昧,他们无知,且还杀不尽、杀不绝!无论徭役赋税苛刻到了何等份上,他们也都能闷头生出更多的小虫子来,但凡有人揭竿而起,那也只是有人不愿再当最底下的虫子了,想爬到顶上去,成为也可以支使那些虫子的权贵。最底下那些虫子,依旧是一群被圈养的猪羊。” 裴颂讥诮笑了笑:“也对,关外蛮子饲养牛羊牲畜,我们饲养着这样一群牲畜罢了。先生会因关外哪个部落没给牲畜盖窝棚、喂给足够的草料,便觉着那部落残忍么?” 公孙俦被裴颂的这番理论惊骇到说不出话来。 裴颂继续道:“关外的部族,也不会天真到想着对牛羊好,便让旁的部族的牛羊来主动归顺于他们。牛羊是争抢来的,所以只把刀锋对准拥有这些牛羊的另一部族不就好了?” “先生觉着仁德有用,看看她温氏菡阳呢?她苦心经营她长廉王一脉的名声,马家梁一役后,我不过是命人在民间稍做引导,民间对她梁营就已是骂声一片。我为何要为了这样一群虫子,用仁善二字框住自己手脚?” 公孙俦伤怀闭目良久,终是沉重叹息道:“是这天下人欠了秦彝将军,亦是他们欠了主君……古来帝王,当真只是心怀天下,而非为了宏图霸业的,细数来,倒也还不如那些退隐的大将多。老臣知主君心中有怨,但大业未成,主君不可直接树敌于天下啊……” 裴颂道:“如今在南境各大书院煽动儒生,为他梁营助长声势的,是从雍州出逃的周氏小儿吧?” 公孙俦便一时沉默了下来,终只万分复杂地回了声“是”。 裴颂眼中杀意冷锐:“我早说过诛灭此子,先生屡屡劝我。” 他在公孙俦的缄默里,寒声道:“此时杀他,也为时不晚。” 周随一除,即可震慑南境学子,儒生们对他们的声讨便不会再有这般盛。 那些个门阀大族,存有心气的,早已做出了抉择,如今还在独善其身的,要么就是自诩高洁不问权斗,要么就是仍在观望等着最终的站队。 他们越是谨慎抉择,才越会管束族中子弟,不会轻易抨击哪一方势力,免得被秋后清算。 有了周随逃出雍州后在南境各大书院搅弄风云的一番祸事,公孙俦在裴颂此番决策上便也不好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下来。 裴颂却是起身,朝着公孙俦走了过来,亲自搀他坐下方道:“我同先生说这些,非是不认可先生的道理,也并非是责怪先生。” 他长眸稍垂,神色冷硬:“我只是更想用自己的方式去争那个位置,去证明这一切本就是如此,无需扯任何虚伪的幌子!” 公孙俦叹息着问了句:“主君问明了自己的心迹,可这道理,能支撑起追随主君的那些人不心生退意吗?主君有一点说得没错,百姓的确是愚昧的,但也正是因为愚昧,才把是非善恶都划分出了再清晰不过的界限。便是恶贯满盈的恶人,也不会向世人说自己所行乃恶,主君可明白老臣的忧虑了?” 裴颂沉默两息后道:“杀掉那周氏小儿后,劳先生整理卷宗,发檄文声讨前梁,将它前梁冤杀忠良的种种恶行昭告天下!” 公孙俦见裴颂终于听了自己的劝,一时感慨万千,几欲涕泪,道:“老臣……定不辱命。” 君臣二人又是一番肺腑之言后,公孙俦方问:“菡阳在北境一事,可有新的进展了?” 裴颂道:“数日前我安排在魏营的钉子传回了消息,魏岐山已疑心起了菡阳身份,借梁、陈两方的使者去要人之故,派人前往义军驻地将其接走。裴十五奉命前去刺杀,但迄今仍未传回音讯。” 公孙俦听后皱了眉道:“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裴颂却是道:“即便真让菡阳命大,逃出生天了也无妨。北魏能苟延残喘至此,当怪那萧姓小子坏事,先前我已命人揭露他曾为梁将一事,魏岐山倒是沉得住气,不仅不打压此人,还将其收做了义子,看样子是真想拉拢此人。但菡阳此番落于他手中那般久,他却未曾如实报与魏岐山,委实是让我意外。不过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无需我另行做局,只要将此事让魏岐山知晓,便可让魏岐山亲自除去此人!” 公孙俦略显迟疑:“会不会是此人在梁营时没见过菡阳?” 裴颂眼中含恨地讥诮道:“裴十三便是命丧此人之手,当时可是他一路护着菡阳南下的,他岂会不知菡阳面貌?” 公孙俦是知晓裴颂曾用离间计诱菡阳杀此人的,不禁困惑道:“我们的人打探到梁营曾派出过青云卫以毒箭射杀此人,他既已离开梁营,此番又帮菡阳,委实是有些怪异了,莫非是他们已知当初之事是计?” 裴颂冷嗤:“无论他们知不知晓,和未和解,当初菡阳信他是细作,命人杀他都做不得假,他又已离梁营,入了魏营,此番帮着菡阳,那就是对魏岐山不忠。魏岐山一前朝降将,能在温家那皇帝老儿晚年杀尽朝中掌兵武将时,还牢牢把持着北境,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公孙俦道:“可梁营那边对外宣称菡阳一直在坪州,落于魏军手上的只是一陈将的有孕侍妾。旁的不提,单是那女子有孕这一点,也能打消大半那女子是菡阳的嫌疑,我等如何叫魏岐山相信那女子就是菡阳?” 裴颂卖了个关子:“我自有法子。”《 》 160-170 第161章 “你不如姜彧”…… 篝火在夜色里噼里啪啦燃烧着, 一阵风吹来,火光歪斜伏地,远处林稍的积雪也簌簌掉下一片。 萧厉坐在火堆旁, 甲衣半解, 袒露着一臂, 用牙齿咬着纱布的一端, 手握另一端,往胳膊上那道一指长、血迹发暗的伤口上缠。 张淮端着一碗药汁,同郑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从营地另一边走过来。 萧厉略侧过首问:“底下将士们伤亡情况如何?” 张淮坐下后摇头,说:“此番三营的将士们伤得颇重, 咱们这些天又一直在风雪里追着蛮子跑,不少将士都染上了风寒。” 萧厉包扎好伤口后穿上甲衣,道:“明日换二营的将士随我继续追敌,老虎带三营的将士回驻地修整。” 郑虎听后却是道:“明儿我带二营的人去追, 二哥你都接连两晚没合过眼了, 回去好好歇歇吧。” 张淮也劝道:“州君这几日几乎是连轴转一样往各大战场跑, 那蛮子分明是有意突袭一处便换地方,咱们虽留守中线, 可也经不住各大边防营一遇蛮子就往咱们这儿递信儿求援。” 他映着火光的面色不太好看:“这分明是想跑死咱们。” 守着燕勒山防线的,一直都是魏岐山麾下的嫡系兵马,但狼骑毕竟精贵, 其威势又在于应对蛮子的主力骑兵,也没法分散投放到各处兵防营去。 上一次守关险胜后,蛮子继续采取了那样的战术,分成了不知多少股支队,沿线扰骚燕勒山山脉各处的边防营。 谁也无法预料蛮子趁夜色的袭营,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狼骑又是北魏最大的底牌,不能用来这般奔路消耗。 驻扎在中线的数万义军就成了去验证蛮子袭营真假的最佳选择。 凡有兵防营告急,信儿一送到义军驻地,义军就得即刻派出人马过去。 且派出去的人马只能多,不能少,否则真遇上蛮子强攻,根本堵不住缺口撑到狼骑过来支援。 萧厉麾下的义军现有三万,他暂且将人马分做了十营,每有兵防营告急,就派遣一营兵马过去,三千人马足以暂且顶住一个豁口。 但饶是如此,每日同时离营的兵马还是有四五支,且往往是他们还没赶到求援的边防营驻地,另一处边防驻地就又来报急,说蛮子转道去攻他们了。 前去支援的义军有时整天整夜都是在赶路,被蛮子戏耍着于各处驻地间奔波,别说将士们受不了,马也禁不住这般耗,几日下来,军中已是人马具疲。 萧厉接过张淮递来的药仰头喝了个干净,用手背一揩唇角,道:“就是不能再被蛮子这么绕下去,才得转守为攻,主动出击,这支蛮军我已盯了两日了,对方狡猾得紧,不可掉以轻心。” 张淮叹道:“州君也得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再这么熬下去,便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魏侯的嫡系都未必有州君这般拼命。” 萧厉却是道:“等这次再击退蛮子,我就向魏侯请辞。” 张淮和郑虎闻言都是一惊,但郑虎很快便应了声:“我都听二哥的,二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张淮则是道:“州君是为菡阳公主一事?” 他保下了温瑜,如论如何都是对魏岐山不忠,眼下魏岐山或许已对他心有怀疑,只是出于多方考量,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才未发难。 萧厉沉默了一息后,道:“不全是。” 柴禾炸燃后的一点火星飞到了他衣物上,被他捻灭,他道:“我初时确实是想出人头地,不愿再受制于人,方在通州拉起了一支兵马。后来入伍的弟兄越来越多,但究其缘由,不过是大伙儿都想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护着家人,再挣出个前程来。” “南境伐裴的三方联军结盟破裂,梁军败走,我们通州军成了南境最大的势力,未免通州被裴氏大军围攻,我借袁放之故,让弟兄们先行北上避祸。幽州一战后,咱们在北境站稳脚跟,往后每一次抵御关外蛮族,弟兄们也都是跟着我冲杀在最前边。” 他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火光,一双眸子愈显沉寂:“但似乎只要我一日没学会当一条听话的狗,朔边侯的忌惮便一日不会打消。” 说到此处,郑虎也颇有些愤愤不平:“可不,咱们刚从幽州战场立功下来后,不让咱们再去打蛮子,改让咱们驱散境内裴军,咱们也没异议,可朔边侯又安排了魏平津那崽种和魏昂过来拉拢另几路义军首领,要不是那魏昂还是个知进退的,老子锤了他们魏营那狗屁少君不知道多少回了。” 他虽迟钝,但对整个形势也不是全无感知,膈应道:“上回成功帮守燕勒山防线后,如今各大边防营再逢敌袭,便只管往咱们义军驻地递信儿,老子真好奇从前没咱们义军的时候,他们北魏到底是怎么守的防线。” 张淮叹了口气道:“朔边侯此举,的确有敲打的意思在里边。他器重州君不假,但州君两次立功,将魏营诸多老将的风头都盖了下去,朔边侯如今又负伤退居后方养伤,几番铺路欲把独子推到前线来收揽军心。只可惜在幽州时,那魏平津便已丢人现眼了一次,在州君军中,又因林校尉一事,再次颜面尽失,还于义军中失了声望。” 他看向萧厉道:“无论何时,功高震主都是大忌,便是为了他魏氏颜面,朔边侯此番也需让州君跌个跟头。” 郑虎不禁气愤道:“那军师你当时还劝二哥留下来?” 张淮道:“为何不留?诚如我当日所说,关乎北境存亡的两场仗是州君打下来的,从杂军到不输北魏正规军多少的义军也是州君训出来的,更有咱们多少通州弟兄埋骨北境?咱们出人出力帮他魏营至此,岂能因一时的小不忍而乱大谋?” 郑虎急道:“咱们伏低做小,就为了往后一直受他魏营的鸟气?他们那狗屁少君,把咱们当人看了吗?” 张淮浅一抬眸:“郑将军觉着,朔边侯一去,魏营上下又有多少人会服他们那位少君?” 郑虎明白张淮的谋划后,鸡皮疙瘩都窜了一背,忙看向萧厉。 萧厉却道:“我对他魏氏基业没兴趣。” 他说罢便欲起身离去。 张淮叫住他道:“州君,现下可不是讲道义的时候,再者,真要论道义,也是他北魏欠咱们诸多!” 他细数道:“他魏岐山麾下大将袁放是您救的,本已守不住的幽州是您起死回生帮他们守住的,前一次蛮子声东击西,引走魏军主力,欲翻过燕勒山攻蔚州,也是您带着弟兄们将蛮子堵回去的。魏岐山为何忌惮于您,您当真不明白吗?” 北境的头狼已老了,新的头狼带着狼群踏足了他的地盘,却又帮着守护他的领地。 老去的头狼需要年轻头狼的力量,却也害怕对方将自己取而代之。 所以才在初见萧厉时,便格外迫切地想同他成为“一家人”。 萧厉侧脸映着火光,另半边脸隐在了夜色中,嗓音有些沉:“我带着弟兄们从通州走出,是为避祸。但仗只要一直打,便一直会死人,今日或许是这家阿嬷没了儿子,明日便是那家阿嫂没了丈夫。我在行伍中的时日尚短,不知如何做好一个统帅,唯有尽量让他们在每一场仗里都活下来,带他们奔一个好前程。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的,是英雄,但这般疲于奔路后死在蛮子手上,便是我对不住他们。” “除却菡阳一事,我自认对朔边侯问心无愧,此番堵杀那几支蛮军后,便也算是为此事赔罪。我自请离去,愿留在魏军中的弟兄,往后也不会再因我之故一并被猜忌。” 郑虎乐道:“军中上下谁还不清楚他们少君那德行?二哥你都不留在魏营了,谁还留在这受那鸟气?” 张淮却是起身对着萧厉一揖道:“淮没跟错人,州君有此心性,必不会止步于此。” 萧厉没再接话,大步走远。 松林间一片寒寂,他抱了一捆草料,亲自喂给自己拴在树下的马儿后,摸着马颈说了句:“这几日苦了你了。” 通体乌黑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埋首吃起草料。 树梢有薄雪抖落,随即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架上了萧厉脖颈:“放了公主。” 昭白神色冷漠。 萧厉没有同对方动手的意思,将粘在窄袖上的几根枯草叶也摘下扔给了马儿,方道:“萧某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昭白隐怒道:“少装蒜!” 她另一手扬出了那枚穿着红线的白玉锁,压着嗓音冷喝道:“当日劫走公主的不是你还能是何人?” 温瑜从他军中离开,被人赠了白玉锁给腹中孩子,除却萧厉,昭白的确是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不等萧厉出言,她又低喝道:“你若仍是记恨当初那一箭之仇,大可冲我来,是我没管束好青云卫,让青云卫中出了叛徒,对你放了毒箭。公主本是为了保护你,才特命我带人去截你回坪州,你既在雍州碰到过周随,应知公主一直命他在暗中打探你娘的消息!” 萧厉听到她提起萧蕙娘,俊逸冷漠的脸上,却是浮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你们当初要抓萧某回坪州,不是为查证萧某是否乃细作?命周随在雍州打探消息,不也是为了验证裴颂所言的真假?” 他转过身来,昭白手中的长剑在他颈侧割出浅痕、溢出了血色,他也视若无物,面上丝毫没有发怒的意思,周身却恍若滚荡着火山喷发前的浓烟,狼一样凶锐的眸中,盛满凌寒霜意:“你梁营中人,从怀疑萧某是细作那一刻起,就不配再站在萧某跟前说话。” 昭白知道必然是他劫走了温瑜,只是带人蹲守了好几天,发现他一直在燕勒山追击蛮子,全然没去过旁的地方,实在是不知他将温瑜藏去了何处,才在今日寻机来逼问他藏温瑜的地点。 萧厉这话一出来,她不禁怒道:“你身上疑点的确颇多,有何不能怀疑的?公主便是信任你,也得给底下的臣子们一个交代。你以为你给公主的孩子赠个破玉锁就是深情大度?” 她冷冷告诫:“公主只是答应了姜太后愿同姜彧生个孩子,他便可为了公主去死,天底下愿为公主而死的男儿也多了去了,你这点深情又算得了什么?你别以为利用公主对你的那点愧疚和情义,就能逼迫公主做什么!” 萧厉眸中的神色那一刻当真是冷极—— 作者有话说:萧獾:不干了,想跟鱼鱼走。 昭·鱼宝毒唯·白(抱臂嫌弃):你在我家公主的追求者里排得上号吗? 第162章 愤怒 他寒声问:“你们公主为何要同姜彧共育子嗣?” 昭白看他一眼, 冷冷道:“陈国被太后和姜党把控,公主急于成为他们陈国的摄政长公主,回来主持大局, 姜党自要索要好处。”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 理由倒是足够充分。 陈国已拥温瑜为长公主, 承认他们陈王乃大梁驸马, 那么将来继承两国国祚的,就必须得是温瑜的孩子。 姜家要想保住荣华富贵,按寻常方式给陈王身边塞女儿,让姜家女生下陈王子嗣已无用, 还不如直接让温瑜生下姜家嗣,如此方可一劳永逸。 只是传出去惊世骇俗了些。 昭白并不怕这叫萧厉知晓后,会成为他们魏营抨击温瑜的点。 毕竟只是她空口凭说的东西,又没有确凿证据。 让她意外的, 却是萧厉听完后, 神色堪称森冷地问出一句:“陈王呢?” 昭白初时没太明白萧厉话中的意思, 仔细一琢磨,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姜家胆敢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陈王为何没制止。 昭白回道:“陈王患疾不理朝政已久,陈国现是姜太后垂帘听政。” 她这是隐晦地表示陈王如今在陈国没实权,早被太后和姜家架空了。 亲口告诉他陈王有隐疾不能人道, 这有损温瑜颜面的事,昭白自是不可能做。 让他知晓温瑜会同旁人有嗣,在昭白看来反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毕竟梁成祖的亲姊湘城大长公主,当年可是养了面首无数,相传朝中不少武将也是其入幕之宾。 长廉王当初若是顺利登基,温瑜作为长廉王唯一的女儿, 她要想养面首那也不在话下。 萧厉若是安分些,昭白对他的敌意也不会那般盛,毕竟先前冤枉了萧厉,又害他险些身死,她心中本也是有愧的。 但他如今既已入魏营,那便是要同她们梁营为敌,此番又扣住温瑜不放,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怕他对温瑜不利,她心中那点愧疚才被怒意冲散了。 他从在坪州时看温瑜的眼神,就绝不是下位者对上位者该有的目光。 他只是在忍耐,在克制。 昭白嗅得出他看温瑜的眼神里的危险味道。 他分明是想把她们大梁明珠一样闪耀的公主,摁在爪下一点点连骨带皮地嚼碎了吞下去。 那是僭越! 事到如今,他眼里的危险意味比之从前只更甚,昭白才更怕他对温瑜做出什么来。 只不知何故,对面的人在听完她那番解释后,先前都还不甚明显的怒意,这一刻却是如硝烟余烬般从周身溢出,他唇角勾起的笑意极冷,近乎嘲讽,但更多的却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你们梁营,帮着你们公主嫁了个好夫婿。” 他说完那话后,直接无视了昭白架在他颈上的长剑,转步就要离开。 昭白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心中一半是愤怒,一半是亲眼见着温瑜一步步走到如今这局面的自责和心疼,只是她目光很快又坚定了起来,剑锋用力下压了一分,冷喝道:“公主想要的一切,都会自己去夺回,不需要个狗屁夫婿护在她身前。他南陈能被公主选中,靠的也是他南陈的兵马,而非陈王!” 她这次压下的剑锋比之先前更深,萧厉颈侧已有明显的血珠溢出,下滑后泅进了衣领里。 昭白盯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你最好永远都和公主仇视敌对,否则就凭你困公主之举,你也永远比不上姜彧!裴颂于你有着杀母之仇,你尚同他势不两立,他于公主有着灭门之仇,你当公主被你困着又是何心境?” 她说完这几句,便收剑回鞘,踩着积雪闷头往回走。 萧厉凌厉的面容隐匿在树影下的暗色中,叫人看不神情,只周身气息冷沉:“因为她是大梁公主,因为她身上淌着温氏的血,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觉着她该担起一切,该走最难的路是么?反正她聪颖,反正她坚韧,反正她从不言苦说累,又无所无能,次次运筹帷幄都能让你们梁营起死回生。” 昭白止住脚步正欲愤怒反驳什么,却听他继续道:“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大梁公主的身份,她也不是什么都会,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只是为了当好你们的公主,才做成了那般。你们凭什么被她周密无缺的谋划护着,就觉着她天生铜皮铁骨,不需要任何回护?” 昭白被他这番话刺得哑然,萧厉则已踩着积雪走远。 最终昭白愤怒地一拳侧砸在了树上,树上积雪簌簌而落,她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 萧厉回到营地,却是再无任何睡意,他让守夜的哨兵回营休息,自己替他守夜。 在火堆旁坐下后,望着火光一直出神。 其实从最初抓到温瑜时,他就没想好究竟要拿她怎么办。 恨她在与他共经了那么多次生死后,仍是怀疑他,最后甚至狠心杀他么? 恨的。 只是从远远认出她,放箭将她从裴十五手中救下的那一刻,他脑中冒出的第一想法却是:怎么才能帮她瞒过魏昂? 他不知道魏昂认不认得她,也不知她有没有应对的手段。 但他若是出现在她跟前,她必然明白她的一切伪装都是瞒不过他的。 所以他让魏昂自己去审讯,是为避嫌后边更好地帮她隐瞒身份,也是想看她如何应对,他再见机行事帮她。 又恨她,又没想好如何处置她时,他本是不愿见她的。 果不其然,因为愤怒她怀着身孕还不要命去抢姜彧头颅而见她后,方寸大乱的是他自己。 他是想质问她怀着身孕为何还那般不惜命的,看到她那般欣喜又难过地望着自己时,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声讨当初那一箭。 他想问她,她十里红妆嫁往南陈时,知道他死在那支毒箭上裸骨荒野,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愧疚? 最终他仅剩的尊严没准他问出口。 她曾那般厌恶他对她的心思,视其为困扰,知道他死了,她大抵只会是觉着除去了一个潜在的细作,顺带解决了一个麻烦吧。 他无数次提起这一箭之仇,是想告诉自己死心,不要再对她存有任何幻想,也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这样他就可以更加坚定也更加理所当然地去恨她了。 爱慕这位大梁贵女如同身陷沼泽,他见识过她的绝情和狠心了,该爬出来了。 可她那么难过,又那么愧疚。 一度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曾经亲口说出的厌恶是真,还是这一刻的愧疚是真。 她太聪明,又太会洞察人心,他当真分不清。 只是即便她曾真的下令杀过他,他也舍不得伤她。 萧厉觉得自己可能病了,得了一靠近那位大梁公主就理智和原则全无的病。 明知底下是深渊,可只要她站在那里,他就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跃下去。 痛苦和麻木周而复始,折磨得他整个人好似已被蛀成了一具空壳。 理智撕扯着他,让他不要再去见她了,身体却时常整夜整夜地在山包上坐着,望着关押她的那座军帐失眠。 他好像病得更重了。 她曾经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她他也不在乎了。 反正她在他手上。 反正她欠他,他想把她藏去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这样不管她对他是憎恶也好,仇恨也罢,她就都摆脱不了他。 只是偶尔清醒,他的骄傲还是不允许他这般做。 母亲用了十几载教他做一个正直的好人,他不能把自己变成这副不堪的模样。 所以最后他决定放走温瑜。 她走得远远的了,他再也看不见了,他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可她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了伤。 如果放她出去,还不如被他圈着安全,他为什么不继续圈着她呢? 她还怀着孩子,要是孩子没了,她会很难过。 只是到头来,孩子也是假的。 她带着他曾刻给他的木雕,同他说喜欢他。 萧厉几乎想笑,她为了离开,当真是口不择言了。 她怎么可以说喜欢他呢? 她可以在旁的事情上骗他的,但这件不行。 他已经没什么能被骗走的了,这颗被踏得七零八碎的真心,一直流着脓血未曾结痂,经不起任何踩踏了。 魏岐山没拿到她,裴颂的人也不确定她的去向,梁营又否认了她在北境,南境的战局,至少可稳到开春。 他会放她离开的,只是不是现在。 继续留她在山庵里,是让她养伤,或许也是想看看,她后续还能怎么骗他。 只是她的护卫今夜若不来找他,他都不知她义无反顾要嫁的那个陈王,是这样一个孬种。 她还答应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 难怪,难怪她不顾自己性命也要去抢回姜彧人头,难怪每次他一提起姜彧,她就那般难过。 她怎么还能说喜欢他? 还是说,这样的欺骗也早成了她手段的一部分? 一根要被加进火堆里的粗木枝在萧厉手中被折做了两截。 木柴扔进火堆里后,撞出火星无数,被凛冽寒风吹得四飞。 萧厉下颌在火光里绷紧,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焰火,恍若眸子深处也跟着滚起了赤浆。 他还是愤怒。 愤怒温瑜的欺骗,愤怒她机关算尽却嫁了那样一个人,也愤怒他们梁营中人竟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 她嫁了个无能的丈夫,需要同外戚委曲求全共育一个子嗣才能拿到权利,她的护卫和臣子们凭什么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该去“争抢”的。 就因为她一直都把他们护在自己身后吗? 第163章 “我的东西,须得一直…… 天明时雪停了。 郑虎睡眼惺忪钻出帐子, 见萧厉坐在一堆快燃尽的篝火前,揉了揉眼后,“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我滴个亲娘哎, 二哥你这又是一宿没合眼?” 这一嗓子嚎得刚出帐的张淮也侧目望了过去, 眉心微皱。 萧厉下颌有淡青色的胡茬冒出, 冷峻的面上稍有疲色, 一双眼却沉锐异常,像是蛰伏等了猎物一宿的野狼。 他抬脚拂去地上用枯枝画出的简要地图,起身扣上臂缚道:“半刻钟前斥侯已回来报过那支蛮军的行踪,铲雪埋了火堆, 二营的人马同我去追击。” 郑虎忙上前道:“不成不成,二哥你这都连着三天没咋合过眼了,我替你去!” 萧厉只拍了郑虎肩头一记:“带着三营的弟兄们回驻地休整,剿了那支蛮军, 咱们后边才能睡个安生觉。” 郑虎却仍是不放心, 见劝不动萧厉, 便道:“我跟着二哥走这一趟好了,让军师带着三营的弟兄们先回去!” 张淮也出声道:“郑将军此言在理, 蛮子狡猾,他同州君一道去,遇上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萧厉略一思量, 颔首允了。 底下将士们草草啃了两块面饼,铲雪灭了火堆,很快收帐拔营。 萧厉翻上自己的战马,带着麾下一众人扬蹄而去,马鞍一侧的穗子在凛冽寒风里一前一后晃荡,变成了山庵窗前迎风而动的细蔑帘穗子。 温瑜坐在窗前, 手执棋子,神色沉静地落子于棋盘上。 风吹动那襟口处滚边的白毛领,玉雕般的容颜,恍惚间也同挂在灰檐下的冰棱一般,多了股清冷和剔透。 公孙三娘在院外假山处看着这副凭窗对弈的美人图,“嘶”了声同不远处的院门守卫道:“她都这样自己同自己下棋多少天了,都不会腻的吗?” 那侍卫不说话,也没甚表情,继续执锐两眼望着院外。 公孙三娘觉得无趣极了,撇撇嘴道:“忘了,你们都是宋钦那木头留下的人,一个个的,也都是根木头。” 抬眼看天,似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嘀咕道:“那夜那个俊俏小郎君也是,后边仅有的两次都是夜里来,门都不进,就在院里望妻石一样杵一阵,人都没见着又走了,也不知他大老远巴巴地跑这一趟图什么。” 月洞门小径尽头有军士提着一食盒过来,公孙三娘打住了嘀咕,放下抱胸的双手,伸手接过道:“给我吧。” 山庵里留了一小队人马,用于护卫她们安全。 不知是不是宋钦刻意交代过什么,反正公孙三娘这些天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人跟个哑巴一样,不是必要的话就不说。 她拎着食盒“咔吱”“咔吱”踩着积雪进了院中,厢房门都还没进,就冲坐窗前的温瑜道:“娘子,给您送午饭来了。” 庵里的米粮菜蔬是一早就备好的,他们自己做就行,公孙三娘看过厨房那边的存货,至少还够他们吃半个月。 等公孙三娘进了屋,在里边的桌子上搁下了食盒,开始一样一样地往外端菜肴,温瑜眸光也未从棋盘上挪开过,只清冷地溢出一声“嗯”。 公孙三娘再看她坐在窗边,身上好似笼了一层朦胧光晕的侧影,只觉不怪那年轻郎君每次纵然只在院子里站半宿,也要来看她。 这么个雪雕玉砌般的美人,叫她瞧着,她也迷糊啊。 公孙三娘走过去时,温瑜所有的注意力仍在棋盘上,似在凝神沉思着什么,纤白指尖夹着一枚白玉似的棋子,久未落下,那指尖竟是比棋子还莹润几分。 公孙三娘瞧了一会儿,没从黑白两色棋子厮杀的棋盘上看出什么来,不禁问道:“娘子在瞧什么?” 温瑜似乎终于找到了落子处,两指夹着那枚白子落于棋盘线格处,半垂的黑睫浓密,尾部微微上翘,底下一双眸子幽若清潭:“观棋,观心。” 也观这天下。 公孙三娘闻言微微一怔,她虽不知温瑜身份,但这些天观察下来,也察觉到了对方气度非凡,想来身份必不简单。 她笑了笑,状似无意道:“我猜娘子来历非凡,那些个军士在山上设防严密,是在防着寻娘子的人吧?” 温瑜于棋盘上又落下一枚黑子,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闻女侠是镖师?” 公孙三娘笑道:“算是个来钱快的营生,接完娘子这一单,我倒是能清闲一段时日了。” 温瑜道:“看来女侠也想早些下山。” 公孙三娘伸了个懒腰道:“谁想被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啊,我可没娘子你这心性,这些天不仅刀锈了,骨头也快跟着生锈了。” 温瑜说:“既如此,女侠若在山间看到有白羽雀,可否帮我绑上个信儿,此事不会有旁人知晓,我也必有重谢。” 青云卫间联络用的不是普通信鸽,而是白羽雀。 公孙三娘笑着回绝道:“那可不成,娘子日后若是愿照拂生意,三娘乐意之致,但这单生意还没完,三娘还是得守道上的道义和规矩,否则以后我这张脸,在绿林也没地儿搁了。” 温瑜平和道:“是我冒昧。” 公孙三娘觑了她一会儿,突然道:“娘子想离开这儿还不简单,那俊俏郎君明显是倾慕娘子,娘子给他些好脸色,同他成一段露水姻缘,他可不就什么都听娘子的了?” 温瑜似皱了皱眉,清冷的面上恍若冷月笼辉,道:“我同他有些误会,昔时或许有些情谊,但如今他对我应是憎怨居多,何来倾慕?” 公孙三娘咋舌道:“那我倒是头一回见憎怨个人,每到深更半夜才赶路跑去看对方,连面都不见,只在房外站半宿又走的。” 大抵是看在那一袋碎金的份上,这二人容貌又实在是登对,公孙三娘忍不住继续道:“我对男人一向是没什么好话的,但瞧着那位郎君隔几晚又这么跑一趟,怪替他累的。他那样子与其说是拉不下脸来见娘子,倒不如说是不敢见娘子。这么个俊俏郎君,身板结实,也不像是个空架子,同他成一段风月事不亏,娘子又何必死心眼儿?” 温瑜指尖要落的下一子,在手中滞了些许,再落于棋盘上时,方道:“我成亲了,他也有大好前程,无须纠缠。” 公孙三娘有点替她可惜地问:“娘子同夫婿感情甚笃?” 温瑜未作回答。 公孙三娘便从她的沉默里知晓了答案,当即“嗐”了声道:“那不就得了,那位郎君瞧着虽有些凶,但挺敬着娘子的,娘子还怕同他成了事,日后叫他作胁不成?” 她颇有些怒其不争般道:“男人们在外边沾花惹草的风月事,咱们女人自然也做得,娘子瞧着也不是那拧巴人啊?” 温瑜说:“他终是要成亲的。” 公孙三娘以为她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怕对不住对方将来要娶的姑娘,道:“等到他成亲那会儿,再同他断了呗。” 说罢大马金刀直接撑手坐到了另一侧的窗台上,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道:“也别觉着男人这东西有多长情,真到了那时候,指不定他也已为了旁的娘子要死要活了,哪还会继续纠缠?所以这男人呐,还是常换常新才好。” 她说到此处,有一下没一下拨起了细蔑窗上的穗子:“这么些年,我认识的男人里,也就跟在那俏郎君身边的那块木头人品还成。只是这样的男人也烦得紧,理起男女那点事,温吞得要死。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他喜欢雍城醉红楼里那位花魁娘子,可他瞧着人家身边尽是些达官显贵的恩客想替她赎身,就不敢承认自己那份心思,还总说是为了位同乡姑娘才一直孑然一身的。他都这么说了,人家那花魁娘子纵然心里有他,也不肯再低这个头等他了不是?” 棋局的思路乱了,温瑜微拢了下眉心,将黑子放回了棋篓里,平淡道:“我的东西,须得一直是我的。” 公孙三娘险些一头栽进窗外的雪堆里。 好不容易攀着窗沿方才稳住身形,再看拢了袖开始收拾棋局、恍若神妃仙子般的人儿,她愣是没能再憋出一句话来。 该说什么呢? 这位看起来柔和清冷的娘子,她还当她是受三规五常所训,所以才不打算同那郎君纠缠。 哪料人家性子其实霸道得很。 对方那话明明说得那般平静,可饶是她,也莫名地从脊骨生出了股战栗感。 那已经不是情人间的吃味告诫,反而透着股上位者对自己所属物的圈定意味。 公孙三娘咳嗽了好几声方道:“那个……就当寻段时间的乐子呗?” 温瑜已将最后一枚棋子收入棋篓中,纤长五指轻拢上竹编的篓盖,抬起一双清凌眸子:“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 公孙三娘正有些纳罕,院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外边一扭头便见一名披甲守卫疾步而来,进了月洞门便抱拳道:“山上有异,劳请女侠带那位夫人入地窖躲一躲。” 第164章 “本宫也不甘心”…… 公孙三娘神色当即一变, 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守卫头子略有些踌躇,似觉着不便说,院外却又有甲士急奔而来, 甲衣上沾着血, 急报道:“报——那群流民已经攻破防线, 正往山门而来!” 那守卫头子面色难看, 匆匆对公孙三娘抱拳说了句“劳烦女侠”后,便把着腰间的佩剑疾步离去。 公孙三娘背上了自己一宽一窄的两柄大刀,朝温瑜做出“请”的手势:“娘子随我来。” 温瑜似在沉思着什么,抬起眼时冲她轻轻摇了下头:“山庵就这么大, 来者若是敌,藏进地窖也躲不了多久。” 她离开军营那日尚有裴颂的鹰犬混在流民中前来劫人,此番找到这处山庵攻上来的,温瑜也不敢确定就是昭白她们。 公孙三娘也觉着对方若是来找温瑜的, 那么肯定得将整个山庵掘地三尺, 地窖怕是很快得被发现, 想了想道:“那娘子先随我躲去后山。” 她带着温瑜往山庵的后门走,留守院外的两名守卫知她们要出去, 赶去禀了那护卫头子后,也同她们一并前去。 只是一行人方出后山门不久,还没进林子里, 公孙三娘目力过人,似发现了什么,指尖突然弹出一枚石子,远处覆着积雪的灌木丛里就传出了一声闷哼。 两名守卫急奔过去,很快将躲在里边的一名流民打扮的人反锁住双臂,押了出来。 其中一名守卫喝问他:“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扭着脸不肯回话。 那名守卫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才往地上唾了口,骂了句什么。 公孙三娘和两名守卫都没听清他的骂话,戴着斗篷站在后方的温瑜眉心却是微微一蹙,在两名守卫准备继续逼问对方时,清冷出声:“你是南陈人?” 南陈避出关外多年,受当地民风影响,口音便也同关内人有了些许不同。 那人方才骂的,分明是一句南陈的土话。 对方似也没料到会有人这般快识破了他的身份,略带审视地朝温瑜看来,但宽大的斗篷兜帽遮住了温瑜大半的面容,他只能瞧出说话的是名女子,具体样貌就看不清了。 公孙三娘和另两名守卫听得温瑜之言,公孙三娘不知她身份,尚没什么反应,另两名守卫却是突然紧张了起来。 只是温瑜说出的下一句却是:“窦建良麾下的?” 那人看温瑜的异色更重,两名守卫见状则纷纷变了脸色,比之先前的紧张,这会儿明显已称得上是惊骇。 温瑜远远睨着那人,知自己猜对了。 那波流民明知此地有魏军驻守,还要攻上来,显然不是普通百姓。 而姜彧亲自挑选出的精兵中都出过叛徒,目前还没逮出幕后的元凶,昭白她们若要营救她,必不可能再安排南陈的人同行。 此人身为南陈人,却混在这流民队伍里,温瑜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被窦建良带着叛投了裴颂的那支陈军。 毕竟大梁和陈国反攻裴颂的战线在南境,陈国的兵卒当前不可能出现在北境。 她在那陈卒惊疑的面色里,沉静继续问:“尔等为何会出现在北境?攻来这山庵,又意欲何为?” 她还在萧厉军中时,凭着那两名仆妇在外打探到的消息,也知北境的裴军当前已全部撤离,似要全力攻打南境。 义军驻地每次发兵,也都是为打蛮子。 此刻却有这样一支裴颂的兵马伪装成流民流窜在北魏境内,委实是蹊跷。 两名守卫明显已把温瑜当做了主心骨,当即拔刀抵着那名陈卒,喝道:“回话!” 那名陈卒倒也硬气,很快想好托词否认道:“俺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俺只是住在山下,上山来捡点柴禾……” 一名守卫直接给了他一脚:“北地口音都不带一点,还好意思说自己住山下?” 那名陈卒嘴硬道:“俺是逃难过来的……” 公孙三娘活动了一番自己手腕,不耐道:“让我来问。” 不消片刻,那名陈卒便只剩半口气躺雪地里,一名守卫有些颓然地和公孙三娘守着温瑜,在原地等候。 另一名斥侯出身的守卫前去林子里查探一番后,如山猫般踩着草丛间雪稍化开些的地方赶回,尽量不留下任何脚印。 他躲回几人藏身的大石块后面,喘息着道:“后山那边的确也埋伏了不少人,估摸着是在等这名斥侯探信儿回去。” 公孙三娘审完那名陈军斥侯后,对方就把知道的一切都招了。 他们的确是窦建良麾下的兵马,扮做流民滞留在北境,只是得到了上边的指示,具体要做什么,他们也不清楚。 今日会攻这山庵,也是他们从山间借道时,叫守在山庵外的一名斥侯发现了。 上边的将领惧行踪暴露,派人去追杀那名斥侯,这才发现山庵里还留守着一支魏军,好在人数不多,便想着干脆一锅端了省事。 留守的另一名守卫强自镇定道:“林间地形复杂,咱们的斥侯熟悉这边地形,定能成功赶回营地报信带援兵来的。” 温瑜却是笃定道:“裴营在秘密谋划什么,用这样的方式在北境藏匿的兵马还不知几何,对方为了几许隐藏行踪,必会赶尽杀绝。” 两名守卫脸色灰败,但也都带着点豁出去了的意味。 公孙三娘倒是皱了皱眉,坦然同温瑜道:“这同我答应接这镖时说的不一样,我能护娘子一二,便护,届时若是大军倾轧过来,我都自顾不暇了,抛下娘子还请勿怪。” 温瑜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那名半死不活的陈卒:“窦建良可在此行军中?” 那陈卒本不欲答话,公孙三娘一脚踏上他胸口,他嘴角又开始往外溢血沫,终痛苦答出一声:“在……” 温瑜对几人道:“回山庵。” 几人虽不知她的用意,但后山已全是陈军的埋伏,也只能先避回庵堂死守了。 其中一名守卫扛起了那半死不活的陈卒,匆匆再赶回庵堂时,迎面遇上那守卫头子,他颇有些焦头烂额:“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两名守卫把那名陈卒往地上一放,喘得同拉风箱一般,摇头说:“后山……也全是陈军的伏兵!” 二人几下说清原委,这下守卫头子面色也有了些灰败,但还是很快喝道:“咱们的人已赶去营地报信,死守前后山门,撑到援军来,夫人躲去地……” “点狼烟。”温瑜音色清沉而平静,听起来比那守卫头子还要镇定。 “不成!”那守卫头子想也没想就拒绝,温瑜是被秘密藏到此地的,狼烟一点,就不只是萧厉那边的人会知晓,魏岐山那边也会发现异常。 若是第一时间赶来的不是萧厉,而是魏岐山手底下的人,那就糟了。 温瑜只平和望着对方:“接下来听我的,我尽量保你们性命。”- 窦建良已带人攻至山庵大门处,忽见山庵内升起直上天际的狼烟时,几乎是恨得咬牙切齿,喝道:“快!进庵灭了狼烟!” 底下一群做流民打扮的陈军撞开山门,不知是不是在山前已杀了大片守军的缘故,此番进庵倒是容易得多。 窦建良差人去灭狼烟,又见余下的守军虽一直在退,却都是退向了一处庵堂。 他料想这支魏营兵马应不会无缘无故驻扎在此地,莫不是有哪位魏营重臣的家眷在此礼佛? 这么一想,心下不由兴奋起来。 那些世家大族的家眷,去庙里礼佛十天半月不归是常态,他杀了底下那些杂虫,再手握这么个人质,此行不仅不会暴露行踪,反而可能是一桩意外之功。 他带着人攻进那座庵堂,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瞧见那跪在佛前身披雪白斗篷、乌发如云的女子背影时,只觉对方好似个玉人儿,都还未瞧见其容貌,便已让他整颗心都酥了起来。 他大步入内,欣喜喝道:“美人儿……” 庵堂内礼佛的女子似被惊扰,终于掀开了那双鸾鸟般轻阖的眸子,无喜无悲微微侧目,朝后投来一瞥。 窦建良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那一刻当真是眼都看直了,膝头发软得直甘愿跪在这天人般的美人儿跟前。 只是对方望向他的眸光实在是冷峭,宛若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且眸中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不像个柔弱可欺的可人儿,反似那周身晕着华光高贵不容进犯的神女。 不知何故,模样……隐隐还有些眼熟? “窦氏贼子,见了本宫,焉还不跪?”对方清沉开口,眉目刚冷含威,竟是有股说不出的逼人气势。 窦建良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对着那沁凉的眼神,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他不自觉磕绊起来:“王……王后?” 他同姜彧交接,负责带兵前往大梁南境组成盟军共同对付裴颂时,只在点将台上远远瞧过观礼的温瑜一眼,是以对温瑜的样貌并不熟悉。 但那股入坠冰窟的压迫感,错不了。 窦建良眼神都清澈了起来。 他是喜美人,可这样手握王权的美人,世间没几个嫌命长的敢肖想。 温瑜搭着公孙三娘的小臂起身,云锦的披帛从她臂弯垂落,期间精致的绣纹在两侧烛火下闪着微光。 她于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端起一盏刚沏好的清茶,长眸睥睨:“尓今该唤本宫长公主。” 这会儿功夫,窦建良已从初时的惊骇中回过神来,暗自盘算着自己此行所带兵马不少,整座山庵已在他掌控之中,当即也不惧温瑜了,笑道:“没想到娘娘被困北境的传闻不假。” 他还是用王后的敬称来称呼温瑜,显然未把温瑜的施压放在眼中。 温瑜刮着清茶冷冷一笑:“你我皆在魏岐山算计之中,论境遇,窦将军也不比本宫好到哪儿去。” 窦建良从她这话中听出了些机锋,眼神打量着温瑜:“不知娘娘这话是何意?” 温瑜浅饮一口清茶后放下茶盏,也不看对面的人,只道:“裴颂在密谋什么?” 窦建良几欲变脸色,只是好歹城府够深,这才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道:“窦某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温瑜唇边噙了抹讥诮的冷笑:“无妨,他魏岐山用本宫这个饵,已钓出了你这个裴颂的马脚不是?等将军落到魏岐山手中,马家梁的新仇旧恨,他北魏倒是可以一并清算了。” 窦建良脸色几变,终于还是有些克制不住了,明显也觉出这山庵的诡异来:温瑜就在魏军手上,魏岐山那头却并未对外昭示,反而顺着梁营那边说擒到的只是一姜彧侍妾。 他稍加琢磨,倒也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 南境的梁、陈两军正在压着裴颂打,此时若是爆出温瑜在他手上,于南境的战况不利。 若是让裴颂在南境得胜,转过来继续攻打北境,魏岐山此举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不知温瑜口中的饵又是何意。 窦建良定了定心神,笑道:“娘娘无需诈窦某,窦某此行带回娘娘,的确是大功一件。” 温瑜用愚不可及的眼神冷瞥他一眼,似懒得再废口舌。 窦建良纵然心中不甚有底,却也害怕这是温瑜的计,没肯露怯,吩咐底下人道:“将这庵里庵外都仔细搜一遍,不可放过任何一活口。” 说罢又对着温瑜做出了“请”的手势:“娘娘,请吧。” 温瑜平淡吩咐公孙三娘:“无需收拾细软,就这么走吧。” 路过窦建良身侧时,依然是眸子都没侧半分,只神色间带了些微看戏的嘲弄。 她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窦建良心中那股不安感愈盛。 这山庵的每一处不合理也都在他思索间被无限放大。 是了,魏岐山即便是为了不影响南境的战局,才暂且关着她的,但不应该直接将她软禁在军中,以防万一吗? 为何要挑选这么一处偏僻山庵,留守的兵力也只有百来人? 窦建良心口一记一记地沉跳,额角也慢慢浸出汗来,在温瑜就快跨出庵堂时,终于出声:“我等此番行军轻便,行伍间也无适合娘娘所用的衣物,为免委屈了娘娘,娘娘还是带几身衣物为好。” 温瑜却只浅浅一扯唇角,不以为意道:“不必了,都还未下山就又得折回来,带行囊多麻烦?” 窦建良不知是不是信了她的话,面上慢慢已有了些掩饰不住的阴沉。 狼烟先前已燃了起来,他虽下令命人去追杀那几个报信的斥侯了,但这若是个局,附近必然还有魏氏大军暗伏。 看到狼烟,很快就会围拢过来。 他招来自己一名亲兵,吩咐道:“把底下斥侯都散出去,有异即刻来报。” 那名亲兵得令跑出去后,他继续阴沉又忌惮地盯着温瑜。 温瑜神色轻蔑依旧:“怎么?窦将军是在想着,一会儿魏岐山大军真要围过来了,拿本宫做胁,能不能逃出生天?” 她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地一笑:“本宫若能死在裴氏兵马手上,那可是他魏岐山求之不得的,届时将军能被他魏氏宣扬出去的重罪,也又多了一桩。” 窦建良心性已不稳,勉强维持着镇定道:“娘娘这话窦某委实是听不明白,魏岐山任娘娘遇害,就不怕影响南境战局?” 温瑜回身逆着光影,侧颜悲悯得好似一尊石刻的神像:“本宫如今是死是活,不全凭他魏氏一句话吗?等南境战事见了分晓,天下无需本宫这个梁、陈两营的摄政公主之际,本宫之死,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她这话说得好像是已预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窦建良心中更为慌乱,脑中飞快地辩证着她那番话的真假。 到最后发现那并不像谎话时,只让他自己心境更崩了些。 温瑜在魏岐山手上,魏岐山还真不能轻易杀她,毕竟如今的天下还是梁臣居多,她长廉王一脉,又甚得民心。 魏岐山若为了复晋而杀温瑜,必然会被天下人诟病。 所以温瑜如果必死,那也绝不能是死在他们魏氏手上。 温瑜大抵是觉苍凉,她略含讥嘲地问窦建良:“尓作为我陈国将领,不顾阖族被抄也要叛投裴颂时,可想过今日?裴颂许了你什么?让你连妻儿双亲也可弃之?” 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你妻入狱时,已有孕。” 窦建良闻听此言,再想起自己被逼入裴营一事,也是愤懑又痛苦,直接大吼了一声,抄起案上的香炉狠砸在了地上:“我对不住十娘!” 温瑜眸子浅抬:“你是姜相举荐的人,本宫在陈国听政此事时,便觉有诸多蹊跷,姜相一党撇清关系放言可将你阖族抄斩,但本宫不信他姜家无辜,力保你族人,当前还关押于大狱中。现你告诉本宫,你于马家梁坑杀魏军,同他姜家究竟有没有干系?” 窦建良猛地抬头,眼中似乎又升起了些许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不动声色觑了眼温瑜的神色,露出抹苦笑道:“多谢娘娘大恩,但娘娘觉着,窦某说出实情,他魏岐山就能放过窦某一二么?” 温瑜没有即刻答话,她双手交拢于身前,转望向外边的雪色,眼中似有锐意:“本宫也不甘心,大仇未报,怎可受困于此。” 她回看向窦建良:“你若当真不是有心主使马家梁一案叛投裴颂……” 她语调略有迟疑,似在思考他究竟可不可信,最终豁出去一般道:“本宫有法子保你此番全身而退,但你今后需为本宫所用。” 窦建良似大喜,忙朝着温瑜揖身一拜,道:“末将本就是陈国臣子,若不是被逼入裴营,又岂会为他裴贼做事?此番也是不愿在南境同昔日袍泽兵戎相向,这才来的北境。公主肯为末将翻案,末将感激不尽,今后只为公主马首是瞻!” 第165章 落网 温瑜道:“那你如实道来, 马家梁一役,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窦建良避开了同温瑜对视,道:“此事说来话长, 公主既肯替末将翻案, 末将此番若能救出公主, 自是将公主送回梁营去。趁那魏营人马还未前来, 我等还是即刻动身,万一能成功出逃自是再好不过,末将路上同公主细说此事。” 温瑜冷峭一笑:“你把魏岐山当做了什么人?真当他只会派这点兵力在此守着本宫?下山不过是让你手底下那些人白送性命!” 说完这番笃定之言,她再睥眼睨向窦建良:“你不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又叫本宫如何相信马家梁一役,并非是你主使?” 窦建良急道:“末将此行是有军务在身,能叫娘娘信服的证据,暂且不在末将身上……” 温瑜面色骤冷:“你愚弄本宫?” 窦建良连道不敢, 他又看了温瑜两眼, 确定她面上除了隐怒, 并无旁的情绪,不像是弄虚作假在诈他, 赔罪道:“末将告知公主马家梁一役的始末后,公主自会有判断,只是末将和底下这么多将士的身家性命都得靠公主作保, 末将还是想先知道公主的法子。” 温瑜冷嗤:“你这是信不过本宫?” 窦建良忙又赔罪了一番,方道:“末将只是想为底下将士求一个安稳,望公主体恤。” 温瑜收回目光道:“罢了,你这般为底下将士着想,本宫若执意不说,倒成了本宫的不是了。” 窦建良直道不敢。 温瑜问:“魏营中, 可有认得你之人?” 窦建良思索着温瑜问此话的用意,答道:“末将曾在攻打锦州时,同他魏营中的袁放共事过。” 只是袁放麾下部将早已被他在马家梁尽数坑杀,只剩百十来个亲兵命大随他一道逃了出去。 不过这话他自是不敢对温瑜说。 温瑜浅蹙了下眉,似思索了一番道:“你回头同你底下亲兵换身衣物,藏到队伍中去。” 窦建良正有些不解,温瑜已抬眸朝他看来:“魏军杀来,尔等假扮成是来营救本宫的陈军将士,本宫会以性命做胁,逼迫他们放尔等离去。” 窦建良大喜过望,忙道:“公主此计甚妙!早闻公主谋略过人,末将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他说着便迈步要往庵堂外去:“事不宜迟,那我们即刻动身!” 温瑜立在原地,却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窦建良回看向她,这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懊恼道:“瞧我,这可真是欣喜过头了,险些忘了要禀与公主的事。” 温瑜没做声,公孙三娘将那张太师椅搬了过来,温瑜便重新坐下,平心静气地饮着茶水,等着他解释。 窦建良则是受了万般委屈一般,沉痛道:“马家梁一役,末将是当真冤枉!起因是他魏军粮草告罄,但当时南北两境的各条要道都叫裴颂把持着,北境那边运送不了粮仓过来,魏军便想向梁营借粮。” 他两手的手心和手背重重一搭,叹道:“公主也知,梁营当前用于支撑的粮草,那可都是南陈作为嫁妆先行送过去的,公主您又允诺过这些粮草只是暂存于梁营,后续也是用于入关的陈军的。范帅同末将相商时,末将自是不敢独自同意这借粮之举,正迟疑要不要递信回陈国,问询姜相此事可行与否时,军中斥侯又发现了一支裴军的运粮队。” 他掩去了裴营谋士俞文敬曾去投奔他献计谋害魏军,又是他将那支运粮队的消息故意放出去的诸多细节,以一副受害的口吻道: “彼时那锦州的裴贼兵马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截断粮草,就能彻底困死他们,也可解魏军的燃眉之急。我等便由范帅做主,定下一看似劫粮,实则是借此伏击将锦州裴军,将其一举击溃的计策。” “范帅负责带梁军佯攻锦州,袁放带魏军劫粮,如此便可让锦州裴军确信我等当真是为劫粮,前往追击。末将则率陈军伏击在马家梁的峡口,只等裴军追来,便断其后路。” 马家梁一役事发后的诸多细节,温瑜早已从梁营那边写来的战报里知晓,她指尖轻叩着茶盏,不耐一抬眸道:“将军尽说这些本宫已从战报上知晓的东西作甚?” 窦建良面色正有些讪讪的,便听她道:“将军既不会抓着重点说,便由本宫来问吧。” 窦建良心下顿时有些没底,让他自己编说,他好歹还能把事件梳理一遍圆谎,让温瑜来问,以她的敏锐,弄不好会被她套了话去。 他想说些什么推拒,温瑜却已将手中的茶盏交与了公孙三娘,轻描淡写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袁放为何亲口指认将军带着陈军埋伏于山上,却不曾出兵相援?” 窦建良当即露出一副悲切得快要哭出来了的神情道:“这都怪末将在战前递信将此事告与了姜相,姜相来信让末将于马家梁伏击时,晚些出兵,使其魏军与裴军相斗重创后再出手,如此便可削弱魏军……” “荒唐!”温瑜声线清沉,抬掌拍在了太师椅扶手上:“大敌未灭,便行此内斗之举,他姜氏好大的胆子!” 窦建良屈膝跪了下去,抱拳恳切道:“末将……当真只是听命行事,也怕魏军兵力折损太狠,回头朔边侯会怪罪,是以在裴军进入峡口一刻钟后,便率陈军将士们冲杀了出去,但岂料我们三方兵马都对裴军兵力估算有误,原以为只会有两万裴军前来追击,可进入峡口的裴军足足有五万……” 他似极为悲怆又难堪地低下了头:“袁放已被裴军围死,天又黑,末将带着底下两万将士冲杀了好一阵,都没能找到他,为免底下将士再平添伤亡,末将只能先行撤军……” 温瑜搁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臂微抬,窦建良见状不由打住了后边的话。 温瑜问:“将军既有姜党递过来的信件在手,事发后,为何弃自己妻儿双亲于不顾,也不揭发他姜家?” 窦建良面上神色稍滞,很快又悲戚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信,是姜相身边的人亲自送来的,末将看完后,需得当着对方的面将信烧了,否则便是末将对姜相不忠了……” 温瑜眸子微眯:“也就是说,将军手上,并无指认姜相的确凿证据?” 窦建良似也十分惧怕温瑜不信他,忙道:“有!有!和那封信一并被送来的,还有两片金叶,上边都烙着姜家的徽印。” 温瑜按了按额角,神情冷漠:“看来窦将军对于如何离开此处,是早有万全之策了,才如此戏耍本宫。” 窦建良一听这话,面上大慌,有些悲愤地道:“末将所言,当真句句是真,若没有姜相首肯,末将岂敢擅自做这等决定?” 他以拳锤膝,几欲涕泪:“只恨末将被逼入裴营,如今即便声称一切都是姜相指使,也无人再信末将所言啊……” 温瑜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继续问:“只因马家梁一役,你笃定姜相会拿你当弃子,便叛投裴营,还在范元帅率我梁军撤兵之际,以毒箭伤他?” 窦建良似悲恸过度,一味地喘息,没即刻接话,缓了一会儿方才痛苦万分般道:“裴氏那奸贼,曾派底下一谋士假装叛投于末将,末将瞧不上那人才干,将人赶走了,可马家梁一役后,那奸贼竟递信来,逼末将杀范帅转投他裴营,否则就对外称末将同他裴营早有勾结,故意同他们联手坑杀的魏军!” 窦建良这次是真红着眼哭了出来:“前有姜相推罪与末将,后有裴氏贼子如此害我,末将……这下真是百口莫辩了,终只能一错再错啊!” 恰是这时,庵堂外有窦建良的亲兵急奔而来:“将军,山下有魏军——” 那名亲兵还未迈入殿内,从大开的殿门外瞧见窦建良涕泪跪着,而温瑜则端坐于一旁的太师椅上,一时惊愕得失了声,没敢再迈步进来,似也不知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窦建良被亲兵瞧见自己这副模样,面上有些挂不住,想起身但温瑜又没发话。 他只顾打量温瑜神色去了,便也没注意到站在温瑜身后的公孙三娘像是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温瑜侧目瞥了庵堂外进退两难的窦建良亲兵一眼,道:“如此,本宫姑且先信将军一回,今日先助将军脱困,他日本宫回到南陈,再同将军做局让他姜氏伏诛,洗清将军身上的冤屈,将军起来吧。” 窦建良这才连忙起身,但山下真有魏军围来,想安然离开此处还得靠温瑜,他还是得把表面上的礼做足,躬身抱拳道:“公主于末将,无异于有再造之恩,今后末将任凭公主差遣!” 温瑜神色凝重,望着他仿佛是在做什么孤注一掷的赌注般道:“本宫能否离开此处,还得靠将军。” 她从发间拔下一根金簪递与窦建良:“将军此行离去后,拿这簪子去梁营寻陈巍或李洵,他们自会信将军,告知他们本宫被困之地,叫他们周密谋划后再来营救。” 窦建良双手接过金簪后连忙道谢,又言必不负所托。 出了庵堂后,他才问那亲兵:“山下情况如何?” 亲兵磕磕绊绊答道:“有……有大批魏军从四面以包抄之势围住了整座山。” 窦建良光是听着便觉头皮发麻,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赌对了,从温瑜那里哄来一道免死金牌。 他看向温瑜,温瑜只平静朝他一颔首,说:“本宫助将军下山。”- 雪天路不好走,温瑜身上的裙琚又繁复,窦建良命底下将士砍青竹做了抬简易步辇,由四名将士将其抬着走下山道。 公孙三娘作为温瑜的“婢子”,一路跟在步辇旁,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控制面部表情,才没露出什么异常来。 走至半山腰时,便和一路急行上山的魏军碰上了。 山道和竹林间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披甲军士,手中持着弓.弩,那箭槽上闪着寒芒的箭矢如同黑夜里蝙蝠洞的无数双眼睛,看得人胆寒。 整条下山的道都被封得死死的。 大抵是瞧见温瑜就坐在打头的步辇上,才没放箭。 温瑜目光平静地望着对面拦路的魏军,小臂微抬,抬着步辇的几名陈军将士便将其小心地放到了地上。 窦建良扮做普通流民跟在后边,他的一名亲兵站在步辇的另一侧,扮起这支军队的头儿。 公孙三娘不动声色偷瞥了他们一眼,尽职尽责扮起自己的婢女,上前让温瑜搭着她的手臂起身,她目光则在对面的魏军里睃巡着,找宋钦和萧厉。 好不容易在人群里瞧见了宋钦,则开始拼命地往窦建良所在方位打眼色。 温瑜则拔出了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她只披着披风,并未戴兜帽,是以将匕首刃抵上自己脖颈时,足以叫周遭人看的清清楚楚。 她目光遥遥望着竹林中的一处,清沉开口:“本宫知今日是逃不出你魏氏之手了,放前来营救本宫的将士们回去,否则本宫今日自缢于此,且看你们朔边侯他日如何同天下人交代!” 宋钦目光似微微往竹林某处侧了一侧,最后抬手示意底下将士们收起了弩,让出山道,退至两侧竹林 温瑜继续以匕首抵着自己脖颈,对后方的陈军们说了句:“走。” 目光却是望着窦建良的。 窦建良知道温瑜这是在告诫他要守信,见对面领头的魏军将领自己瞧着眼生得紧,想来对方应也不识得自己才对,方放心了许多。 行经温瑜身侧时,他压低嗓音道:“劳公主同行,送我等至山下。” 温瑜平静半垂下眸子,以匕首抵着脖颈,跟着他们一道往山下走。 窦建良落后她几步,两眼在盯紧宋钦动向之余,也不住地在竹林间睃巡着,耳朵更是用到了极致,一直在警惕着林间有无弓弦拉紧的声音。 这个距离,既不会让人怀疑到他头上,一旦有变,他又能瞬间挟持住温瑜。 在途经驾马的宋钦身侧时,窦建良更是戒备到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几乎竖了起来。 好不容易走了过去,窦建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竹林间松弦的细微震响和利箭的破空声,还是激得他几乎立马两指成爪扑向温瑜,欲擒她锁喉。 只是已来不及了。 那支箭携着啸冷风声的雁领箭,宛如一道白日流星狠贯向了他。 强悍的力道带得他根本没法稳住身形,整个人好似被尖锥陨石撞了一记,贯倒在地时,那支远胜于普通羽箭的长短的雁领箭只剩个箭尾还留在他胸腔外。 箭头已穿透他后背,再扎破山道坚硬如铁的冻土,将他整个人如钉鱼尾般钉住。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窦建良的亲兵们反应过来后,分为两拨,一拨来救他,一拨人还要去拿温瑜,可跟在温瑜身侧那身形高大异于常人的婢女,却直接抢了他一名亲兵的刀,砍人就跟切瓜砍菜一样利索。 两侧竹林间的魏军也曾包抄之势围了上来。 宋钦更是赶在窦建良的亲兵将其救走前,驾马过来横刀抵住了他脖颈,大喝:“贼首已落网,尔等休要再做垂死之挣!” 窦建良的亲兵们见他被擒,不敢再妄动,底下将士们更是群龙无首,在宋钦的呼喝声惶然里放下了兵刃。 窦建良还没从那阵锥心之痛中缓过神来,嘴角溢着血,死死盯着竹林中方才那支箭飞来的方向。 但见竹林中的黑甲军士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有道挺拔又异常高大的人影逆着光缓步走来,军靴上沾着斑驳血渍,甲衣上也沾着大片暗色的血迹,青筋凸起的手中拎着张玄铁大弓。 他目光再上移,看清那人的脸,窦建良只觉这漫天冰雪的凉意,似乎也顺着那一箭侵进了肺里,惊怒之下,吃力举起一手指向对方:“是你……” 裴颂打瓦窑堡时,派他前去清理杂军,他曾同此人交过手。 只是对方半个眼神都没往这边瞥来,狼一样凶狠裹挟着戾气的眸子,至始至终都只紧锁着一处。 窦建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在方才的动乱中,雪白披风上被溅到了些许血迹的温瑜。 那位大梁公主不愧有着第一美人之称,立于他死去的几名亲兵晕出的血泊中,风吹着她的衣发,好似这血色中开出的一朵冰昙。 只明显同那人相识,也正望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窦建良:搞诈骗被人反诈骗了…… 第166章 “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郑虎跟在萧厉身后, 踩着雪泥深一脚浅一脚走出,身上甲胄也是血渍斑斑,同宋钦发牢骚道:“这可真是没一天安生日子, 我才同二哥一道杀完那队蛮子呢, 回营囫囵觉都还没睡上一个, 就收着信儿这边出了事, 得亏这伙贼兵动作不快,叫咱们赶上了……” 他瞧见宋钦神色不太对劲儿,正有些困惑,宋钦冲他打了个眼色。 郑虎先前被走在前边的萧厉挡着了视线, 这一错身才瞧见萧厉和温瑜远远相视无言的模样。 他麻溜禁了声,接过萧厉手上那张大弓道:“那个……二哥我帮你拿着!” 只那弓实在是沉,郑虎接过后两手几乎是瞬间被拉得往下一坠,他赶紧用了些力道方才拿稳了, 从牙缝里小声同宋钦挤出几个字:“这弓怎么这么沉……” 萧厉抬脚缓步走向温瑜。 温瑜瞧着他这刚从战场上下来杀伐之气未退的模样, 视线触及他衣襟上的血迹, 微蹙了蹙眉,在他走近后道:“山上剩下的那些守卫我让他们藏进了地窖里, 窦建良带着陈军扮做流民潜伏在北境,应是裴颂还有什么阴谋,你可将此兵动异向报与魏岐山, 但此人先别杀,我还有事要问……” “受伤了?”萧厉沉哑打断她。 他眉眼间还沾着上一场恶战溅到的星点血渍,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沾血的披风上睃巡,眼中布着太久没休息浮起的血丝,让他面上冷硬的神情,都在这疲乏里失了些往日的凶性。 温瑜微微一怔, 再想回答时,已被他握住了一只手,他还在一寸一寸底审视她身上的每一道血迹,似想弄清她身上究竟有没有伤口。 温瑜下意识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不愿闹得太难看,也就随他去了,道:“没有受伤,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萧厉神色似乎松动了几分。 温瑜还想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怕赶去报信的斥侯遭了毒手,命人点了狼烟震慑他们,境内若有其他魏军瞧见,你可借此将裴颂的阴谋透出……” “温瑜。”萧厉突然低低叫她。 温瑜打住了话头,同他疲惫又隐忍着什么的目光对上,有一瞬她觉得萧厉似乎很想抱她,但不知是不是怕他自己那一身满是血污的甲衣太脏,于是又克制住了,只用力攥紧了她手腕,同她说:“我好累,想睡会儿。” 他像是许久都没合过眼了,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汗渍泥污混在一起,纵然还是坚毅,纵然还是强硬,整个人却像是龟裂又遭风雨侵蚀的岩山。 哪怕最终崩毁成一堆碎石,也不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弱态来。 他只看着她,问:“睡醒了,还能看到你吗?” 温瑜抿紧了唇。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点狼烟,不仅是为震慑窦建良,也是为给境内还在寻她的梁营人马信号。 为稳住窦建良,她做戏做了全套,给枚不知所谓的金簪让对方去梁营报信,不过是为让窦建良以为自己当真寄望于他。 马家梁一役,究竟是他一人所为还是有姜家首肯,他尚拿不出证据来,仅凭他一面之词,温瑜自也不可能就托大信他。 保住自己不受制于窦建良,再借狼烟和各处营地大规模的调兵动向,让梁营人马注意到这处山庵,才是她的目的。 那截手腕已被攥得有些发疼,仿佛从此有了个什么烙印在上边一般。 温瑜迟迟给不出他答复。 远处瞧着二人的郑虎,见萧厉捏着温瑜手腕,还当两人早已重归于好,有心让温瑜心疼萧厉一二,扯着嗓门道:“嫂嫂,我二哥他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一回到营地听说您这边出事了,马背都没下就又转道往这边来了!” 温瑜被那“嫂嫂”刺得心口似被划了一道浅痕,终于看向萧厉开口:“你无需亲自来的。” 萧厉沉默地望着她,他那一瞬的目光,沉得让温瑜没法同他对视。 他甲衣肩吞处沾着一片方才在竹林里沾上的枯竹叶,温瑜避开他的目光,抬手想帮忙摘去,只是手还没触上他肩甲,他攥着她的那只手却突然发力,温瑜被他扯得跌进了他那个满是血腥气的怀抱。 后背被按上一只有力的大掌,她抬起的那只手,腕口被压得抵在了他肩甲处。 这是一个结结实实,又极为用力的拥抱。 萧厉两臂收拢,那只手将她腰身箍得那么紧,甲衣上的血污将她那件雪白的披风蹭出一片狼藉,埋首在她披风的毛领和半绾的乌发间,竭力呼吸着,气息那么沉,又那么重,像是负伤的野兽,满是痛苦和绝望的意味。 再不甘,也拿她没了任何办法。 温瑜被压得侧脸贴在了他冰冷的胸甲上,耳边能听到的,除了风声,就只剩隔着一层甲衣传来的他震荡的心跳声,恍若谁擂的一支闷鼓。 她心口没来由升起一股涩意来。 这好像是她同他之间,唯一一个真正的拥抱。 耳边响起萧厉极度压抑,痛苦得发狠的嗓音:“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狠心的么?” 他离她那么近,说话间呼出的热气都尽数在她耳廓,亲昵得好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按在她后背的那只手也那么用力,抓得披风都起了褶皱,像是要穿透那层衣料,再穿透血肉和骨骼,紧紧攥住她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来问一句她到底有没有真心。 只是他说的却是:“我不会再喜欢你了,温瑜。” 紧箍在她腰间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甚至还在越箍越紧。 温瑜忍受着后背的痛意,方觉心口的疼被抵散了些。 她搁在萧厉肩膀处的那只手,缓缓握成了拳,竭力克制着所有情绪,很轻,又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萧厉的呼吸声更重了些,明明是他在抱着她,这一刻却仿佛当真成了一座崩塌的岩山,全靠温瑜支撑着,才能站在这不知何时又盛起来的风雪里。 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方在她耳边痛苦又凶狠地继续低语:“我也会和别的女人成亲,和她生儿育女。” 呼吸间全是温瑜身上的味道和她的发香,心口那么闷,那么胀,又那么尖锐地在叫嚣着疼。 萧厉觉得自己快像是快炸开了。 炸成一滩血污烂肉洒在这天地间,她会不会痛?会不会多看他一眼? 温瑜沉默了许久,说出的仍是一个极轻的“好”字。 好。 那个字像是击溃了萧厉最后一丝希翼,他沉沉闭上了红得锥心的双目,再次掀眸时,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已被他压了下去。 他松开紧箍着温瑜的双臂,后退一步说:“你走吧。” 温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却是转步朝被他先前那支箭钉在了地上的窦建良走去。 萧厉那支箭瞄准的是窦建良右胸,此刻大抵是血迹堵住了伤口,箭孔处渗出的血色倒是没那么触目惊心,反倒是他嘴角一直在溢血,不知是不是被那一箭刺伤了旁的脏器。 温瑜半蹲在了他身前,说:“你应知你自己活不了了,但你妻儿双亲和所有族人,的确还关在南陈大牢里,你如实告与我,马家梁一役,姜家究竟有没有参与。若是有,又有何证据在。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若确不是你一人所为,你窦氏至少不会被九族尽诛。” 事到如今,窦建良又如何不知自己先前是中了温瑜的计。 他眼中似有不甘,却也明白自己命数已至,定定望着一个方向,眼中滚下浊泪来:“是我……是我利欲熏心,中了……中了他裴贼的奸计。” 他吃力地将俞敬文是如何设计让自己谋划了马家梁一案的始末说清后,像是想求一个什么保证般望着温瑜,吐字间全是吸气声:“这计谋是……是我提出的不……不假,却……却也是姜相首……首肯的,那两片金……金叶,就是首……首肯的意思。他若不给我这……金叶,我……我也不敢行此……此掉……掉脑袋的事。” 温瑜沉静问:“没有那封信,也没有姜家的亲信是么?” 窦建良艰难地点了下头。 温瑜又问:“那两片金叶现在何处?” 窦建良颤巍巍地从怀中摸了出来。 他竟是一直都带在身上。 温瑜接过后用一方手帕包好,朝他道:“是你的罪责,本宫不会替你减一分;非你的罪过,本宫也不会给你多加一毫。你一手策划了马家梁坑杀魏军的毒计,黄泉下两万冤死的将士都在等着鸣冤,窦建良,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但你献计后是听姜家之命行事,也不至九族抄斩,本宫会保你五服之外的族人。” 说完这些,温瑜起身,看向公孙三娘道:“这些日子,承蒙女侠照顾了。” 公孙三娘从知道她身份时,就已震惊不已,随即又觉着难怪,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她才不敢惊骇太久,亲眼见着温瑜是如何把窦建良耍得团团转的后,对温瑜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刻被温瑜道谢,她忙说不敢。 温瑜道:“女侠上一单生意应是了了,我想请女侠护我一程,这桩生意女侠可接?” 公孙三娘瞄了萧厉一眼后,爽快道:“接啊。” 温瑜说:“酬金等到同我的人汇合后,我再付与女侠。” 说罢她大步走至萧厉跟前,平静提出自己的诉求:“我助萧州君不费一兵一卒捉拿了窦建良此贼,萧州君在魏岐山那里又可以立一大功,我以此要州君两匹快马,不逾矩吧?” 萧厉死死地盯着她,眼睛有些发红,最后仍是吩咐郑虎:“老虎,给她两匹马。” 郑虎万万没料到事情是这么个走向,急道:“不是,二哥……” 萧厉却像是愤怒得已压制不住火气了般喝道:“给她!” 温瑜披风和衣裙上都还满是方才和他那个拥抱沾上的血迹,眼神沉静又带着些许决绝地同萧厉对视着。 郑虎很快牵了两匹战马过来。 温瑜翻上马背后,没再看任何人,直接冒着大雪扬鞭而去。 公孙三娘也很快打马追了上去。 萧厉像是终于撑不住了般,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接连三天没合眼过,追击那支蛮军时,又引发了旧伤,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郑虎、宋钦等人被吓了一跳,叫着“二哥”、“州君”忙围上了前去。 萧厉呼吸着侵入肺里的冰冷空气,想说一句自己没事,跟前却又有马蹄急踏而来。 温瑜翻下马背,停驻在了他身前。 萧厉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不愿叫她瞧见自己这一刻的狼狈,冷硬问:“不是要走?” 温瑜说:“天快黑了,让我给青云卫传个信。” 她盯着他:“等你这一觉睡醒,我再走。”—— 作者有话说:这只獾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反话[托腮]—— 下一章是定时11号晚八点的~—— 嗯?一周岁了?宝子们评论区留个爪印,给大家发个周年红包~ 第167章 在更早之前,她就是喜…… 萧厉气急攻心, 又旧伤复发吐了血,当下一众人回了山庵先行安置。 温瑜也是看到底下人把陶大夫用竹辇抬上来给萧厉把脉,陶夔趴在床边, 一会儿哭着鼻子唤萧厉, 一会儿又眼巴巴地看着她, 才知萧厉此行竟是把他们爷孙二人也带来了。 宋钦在一旁解释:“陶军医是自己人, 州君怕公主落在贼子手上有什么闪失,这才命人将陶军医一并带了过来。” 温瑜看着躺在床榻上,面上冷硬依旧,视线却一瞬不瞬锁着自己的萧厉, 心下忽就低低地一叹。 她说:“我去寻纸墨给青云卫修书一封。” 离开那间厢房后,温瑜方觉心口的呼吸顺畅了些。 他的爱恨,就跟他这个人一样,莽撞, 直烈, 凶横, 不给人任何退路。 她也的确不够铁石心肠,所以没法在看见他吐血倒地后, 狠心继续扬鞭离去。 温瑜行得远了些后,坐在了连廊的美人靠处,就这么吹着冷风, 看着暮色里的纷纷细雪发了会儿呆。 “娘子原在此处,我听说娘子在寻笔墨纸砚,正拿了要给娘子呢!” 公孙三娘用托盘端着文房四宝从回廊另一头走来,话说完了,似乎才想起温瑜如今的身份,笑道:“瞧我, 叫顺了口,一时竟没能将称呼改过来,如今该唤娘子为公主了。” 温瑜回过神,说:“不过一称呼,这也非是宫廷,无需讲究。” 公孙三娘本就是绿林中人,性子没那般拘束,见温瑜还是同之前一样随和,也就放松了些,道:“那我便还是唤娘子了,这文房四宝拿去何处?” 温瑜这会儿心下正纷乱着,吹吹冷风反而让思绪清楚些,见前方一角亭子里已燃了灯,里边也置有桌椅,遂道:“就去前边亭子里吧。” 二人并行走着。 公孙三娘瞧出她有心事,笑问:“娘子是还在苦恼那俏郎君的事?” 温瑜未语。 这在公孙三娘瞧着便似默认了,她不无唏嘘道:“那郎君忙于战事三天三夜未眠,一听说娘子有难又急赶过来,等到娘子执意离开了才撑不住倒下,是叫人瞧得怪不忍心的。” 说着眼神便瞟向了温瑜:“娘子先前说他总要和旁的姑娘成亲的,但我瞧着,怕是叫他为娘子去死,他都不带眨一下眼的。他是魏将又如何,娘子贵为公主,将人拐回去不就得了?” 已行至亭中,亭子四侧的灯笼在暮色里晕着一片暖黄昏光。 温瑜没接话,将袖子微微捋起,似想提笔写书信,可视线触及袖口那些在萧厉甲衣上蹭到的斑驳血迹时,目光又微微凝滞了两息,方岔开话题道:“我的人应已赶到这山附近了,信写好后,劳女侠替我送一趟。” 公孙三娘听出她是不想再谈此事,识趣地应了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温瑜很快在纸上落笔,她被困这般久,昭白她们必定担心,梁营那边虽用她在坪州的名号强撑着,底下诸多事务,也都有李洵、陈巍他们可代为处理。 但姜彧身死的消息一传回陈国,他们稳内的同时,还得应对陈国那边的施压,支撑得必然也艰难。 眼下她从窦建良那儿得到了姜家的把柄,后续或许能应对姜家对姜彧之死的反扑。 只是两片金叶还不足指认姜家,否则窦建良当初也不会被当了弃子后只能顺势转投裴颂,她在回大梁前已从姜党身边撬动了方明达这颗棋子,她需要让青云卫尽快传信回南陈,秘密让此人助她查证此事。 不管事成与否,总归是个法子。 另一桩最为紧要之事,则是揪出陈国通敌的那个叛徒…… 信写好后,温瑜封上蜡交与公孙三娘,又教了她一声短促的哨音,告知她若有人回以两声尖锐的雀啼哨音,便是她的人。 她道:“让她们先在山下等我,我将山上这些私事处理完了,自会下山去同她们汇合。” 公孙三娘爽快应了声,揣上信封便离去了。 亭内只剩温瑜一人,她坐在石桌旁,望着自己袖口的血污又失神了片刻,方才回房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在去看萧厉前,她先去厨房看了一圈,陶大夫已煎好药,便让她帮忙给萧厉端过去了。 陶夔本想跟着一道去,被陶大夫给按住了。 温瑜也是回去路上,才听说窦建良被抬上山后,放在前庵里望着佛像,没多久就咽了气。 她到萧厉房门前时,正听见宋钦在同他禀说此事:“我审了他潜伏于北境的目的,只是并未问出太多东西来,他弥留之际自言只是得到的军令如此,想来是裴颂那边也在防着他。” 萧厉靠坐在床头,他似沐浴过,已洗去一身血污,换了件干净袍子,绞得半干的发披散着,没了血迹遮掩,那张带着疲色和病色的脸,苍白又俊逸,只是在昏黄烛火下,依旧显着几分凶性。 他掩唇低咳了两声,说:“这等被威逼利诱引入他裴营的叛贼,想来裴颂自己也知信不得。” 宋钦已看到了端着汤药出现在门口的温瑜,打住话头道:“州君先前已离营追击了数日的蛮子,又成功灭掉一支屡屡在燕勒山骚扰的蛮军,此番更有窦建良尸首为证,负伤在此休养,想来魏昂也不会生疑。我便先带人回去复命了。” 萧厉也看到了温瑜,他没再应声算是默许了。 宋钦出门时,朝温瑜颔首了一礼,方才离去。 温瑜端着药碗入内,并未再多问关于他们军务上的问题,只道:“陶大夫说了,喝了这药,便好好睡上一觉。” 她坐在床边的杌凳上,纤白长指握着汤匙在深褐色的药汁里搅了搅,舀起一勺来喂向他唇边。 萧厉原本视线乌沉地盯着她,此时却微侧开了些脸,似不愿让她觉着自己在用这副病弱模样换她同情,说:“我自己来。” 温瑜看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从善如流放回了汤匙,将药碗递了过去。 萧厉接过后一扬脖喝了个干净,温瑜接过碗,帮他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萧厉盯着她的背影,唇线抿紧,道:“只是旧伤复发,死不了,你不用特意留下。” 温瑜回身看他,眉心似蹙了蹙,最后只道:“我说了,天太黑了,明日青云卫自会来接我走。” 萧厉便不说话了,轮廓在烛光里显得有些冷硬,像是终于鼓足勇气、别扭想讨要一颗糖的孩童,被拒后倔强地告诉自己,其实也并不想很要那颗糖。 温瑜走过去,手握住了他身后软枕的一角,好脾气地道:“睡吧,你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得熬坏的。” 萧厉的确很累了,几夜未眠又一直在追着敌军,经历几场恶战和奔袭后强撑到现在,他整个脑仁儿都是胀痛的,头好似被人用斧子劈开过一般。 那碗药或许是有安神作用,让他思绪也慢慢变得有些混沌。 只是他仍舍不得睡去,取下靠枕躺下后,视线依旧如蛛网般笼黏着温瑜。 温瑜叹了口气,坐到杌凳上同他道:“你睡,我不走。” 萧厉没做声,脸转向床里,手却伸出床沿,抓住了她垂下的一角大袖。 温瑜不禁默了一会儿。 萧厉性情极硬,断了骨头都不会示弱的人,今晚……却好像有些过分地黏人? 她盯着他抓在自己袖上的那只结了不少伤痂的手看了一会儿,两手主动拢了上去,准备将其放回被褥中。 只是在与之接触的那一刹,才发现他整只手都灼烫惊人。 萧厉也发现了她主动握自己的手,只是身上疲乏得厉害,头也昏沉,刚转过头来,还不及问话,前额便又覆上了一只微凉细腻的手。 他睁开被烧得有些发红的眼,就看到温瑜微蹙着眉同他说:“你起热症了。” “我去找陶大夫。”温瑜收回搭在他额前探温的手,便欲朝外走去。 萧厉却用力扼住了她先前主动握上他的那只手,因为这番动作,牵扯得脑仁愈发钝痛起来。 他用另一手按着胀痛的额角,明明已虚弱至此,却还是语气有些强硬地同她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 只嗓音已沙哑了下来。 攥在她腕上的掌心也灼烫,好似一块烙铁,圈得极紧。 仿佛是怕她一去就不回。 温瑜眉心拧得紧紧的,微沉了些语气道:“我说了不会走就不会走,明白了吗?你现在起热证了,需要看大夫。” 萧厉握在她腕上的手依旧没松,眼帘垂覆,那张同世家贵族子弟相比也毫不逊色的俊颜上,终于有了些病中的弱态,说:“我刚喝了药,陶大夫过来也不可能立马给我开药,我自己躺会儿就好。” 温瑜略懂一些药理,知道他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一时拿他没了法子,看向屋角放脸盆的架子,道:“那你松手,我去拧帕子给你敷着。” 萧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知道她不会离开这间屋子,方才松了手。 那铜盆中正好还有一盆先前备下给他擦洗用的清水,此刻虽凉了些,用来给他敷着散热却是再好不过。 温瑜直接将铜盆端过来放在了脚踏处,她挽起了袖子,帮他拧干帕子给他敷在前额时,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抓住了她垂落在床边的一角衣带。 温瑜是当真无奈了起来,索性也就由他去了。 如此反复几次后,萧厉因高热和药劲儿,还有几日堆叠下来的疲惫,倒是很快真的睡沉了过去,只是依旧抓着她那角衣带没松手。 温瑜最后一次给他敷完额头,探了探他额头发现没先前那般烫后,终于松了口气。 她望着他烧得有些薄红的面颊,回想起的却是自己同他一道被裴颂的鹰犬们逼下山崖的那次。 那时他在山洞里病了,还不像这般手中总想抓着什么东西,但有任何东西靠近他,他都会主动依偎过去。 像是知道自己在病中,于是终于可以放心地依偎着什么人了一般。 他陷在梦魇里,初时唤着“娘”,后来一声声大汗淋漓隐忍地唤着的,只剩“温瑜”两个字。 在陶大夫爷孙上山采药途经那里前,她们已被困了一夜连着大半个白天。 冷的时候就一起拢在那件防寒的披风里,她侧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震荡着,从喉间溢出她的名字。 她那时是当真觉着,她们可能要一起死在那里了。 但她好像并没有多害怕。 那一整壶药,都是她一点点喂给他的。 他总是习惯性地从她那里汲取药汁,没有药汁了,也固执地缠着她,初时她在惊慌之下咬了他,后来便也如今日他总要抓着她一角衣物这般,随他去了。 她好像,总是拿他没办法。 亦或许,在更早之前,她就是喜欢他的。 只是后来在忻州的那家客栈时,便已决定要放过他了,却还是被迫纠缠到了今日。 公孙三娘那番话又在温瑜耳畔回响。 她静静看了萧厉一会儿,伸手轻扳他五指,想把自己拿截衣带从他掌心取出,去对面的软榻上歇着陪他。 却不妨被他在睡梦中也似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五指在被扳开时本能地重新抓握,于是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有了前一次“失去”的经历,这次他攥得格外的紧。 温瑜缓了一会儿,等他呼吸重新平稳了,再试着去扳,没扳动。 怕吵醒了他,便也只能由他握着了。 屋外风饕雪虐,屋内只有桌上一豆灯火徐徐燃着。 温瑜在这静谧里,慢慢也滋生出了困意,任萧厉抓着自己那只手,挨着床边坐着,背靠床柱,合目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大抵是觉着冷,把萧厉往里挤了挤,顺带把他的被子也扯了一角过来—— 作者有话说:情节没写到[郁闷托腮],本章继续给宝子们发红包,下章见~ 第168章 他可能真的是想撕碎她…… 萧厉这一觉睡得极沉, 大抵是累狠了,难得什么梦都没做。 醒来时望着昏黄烛光里的陌生床帐,鼻息间似乎还萦绕着股熟悉又陌生的清淡香气。 他脑子混沌了一会儿, 方才侧首往边上看去。 温瑜靠着软枕和床柱, 头朝外歪着睡着了。 从他的角度, 只能瞧见她一段微侧的纤长雪颈和半张如玉的面颊。 睫羽轻拢在眼睑, 尾端微微上翘,像是细小的墨蝶栖歇在眼下。 细长的银色流苏耳坠因这侧偏的姿势,搭在她颈侧,耳后散落下来的几丝墨发, 也缱绻地贴在那暖瓷温玉一般的肌肤上。 萧厉突然连呼吸都不敢了,唯恐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定定地望着温瑜许久,想撑肘起床时,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什么。 这细微的动静, 也惊醒了浅眠的温瑜。 她眸中还是一片困懵之色, 只下意识地将手伸过来覆在了他额前, 发现他额头已不再滚烫,方喃语道:“热症退了……” 待思绪清明几分, 发现自己守他守得太累了,靠床头睡着了,顿觉不妥。 正想起身离开, 右手连着大半个臂膀霎时间却似电击般麻痛,脚因为一半搭在床沿,一半才在脚踏上,也麻了。 温瑜闷哼了声皱紧眉头,一时不敢动弹。 被褥因萧厉方才起身的动作往下滑落了些许,他瞥见自己只着中衣的左臂, 几乎是压着温瑜整条小臂攥着她五指的。 桌上的沙漏已过子时。 她右臂被这般压了三个多时辰,必是僵麻了。 意识到这点,他忙松开了紧握着温瑜的手,便见她整个手背都被捏出了一圈指印,这可真是跟什么烙印一般了。 “抱歉。”他彻底坐了起来,领口因为先前温瑜给他敷额头时,也顺带用帕子给他颈周擦拭过,略有些松散,露出了底下小片健硕的肌理和被昭白用剑压出的那道浅痕。 见温瑜因身上的僵麻神色似有些痛苦,结着伤痂的长指便隔着衣物,帮她在肘关和碗口处的穴位处不轻不重揉着。 本就松散的领口,因这番动作被扯开得更甚了些,他未束的长发也垂落些许下来,脸上少了疲色,眉眼稍垂,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还是凶,却耐不住好看。 大抵是因所躺的地方是床,两人间的距离又算不得远,纵然谁都没有逾越之处,可在那轻纱帷幔笼罩之下,彼此之间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指腹又还在她手臂的穴位处揉按着,总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温瑜试图岔开话题,没敢继续盯着萧厉的脸,视线也不宜继续往下,便落在了他颈侧那道还未结痂的新伤处,问:“颈上的伤怎么回事?” 她先前给他擦拭时便瞧见了。 那不似寻常的划伤。 口子中间深,两侧浅,分明是被锐器割的。 但以他的身手和如今的身份,能将锐物架到他颈上,瞧着又并不是真正要伤他的人,温瑜想不出来。 萧厉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下来,继续帮她按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我可以理解为,公主这是在关心我吗?” 温瑜转开目光,说:“随便问问。” 腿上那阵蹿电般的僵麻已过去,她欲抽手起身:“已好了。” 萧厉却按住了她臂弯间的披帛。 感觉到身后的拉扯,温瑜微蹙了眉回首看他。 烛火的昏光透过轻纱床幔再落于萧厉脸上,让他轮廓更显英俊深邃,眉宇间的那股凶和锐,也都浸在了这片暗色里,带着股隐忍意味极强的侵略性。 压在她披帛上的手,也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抿紧唇问:“你先前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温瑜没料到他是问这个,眉眼映着烛光,眸色显得极淡:“你觉着是真,便是真。你觉着是假,那便是假。” 萧厉抬起眸来直视着她,眸光黑而锐:“我若当真了呢?” 这下轮到温瑜微微一怔后,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她道:“从前的事,于我而言,已是过去了。将真相告知与你,也是愧于当初,不该践踏你的心意。” 萧厉按在她披帛上的力道变大,抓得那绸缎都起了皱,周身锐意更甚,唇边噙了抹薄笑问:“什么意思?” 他死死盯着温瑜:“因为觉得自己曾经做错了事,心里愧疚?所以轻飘飘来道一句歉,一切就可以揭过?” 温瑜声线依旧平静:“我说过,在我能力范围内,你可以索要一切补偿。” 萧厉撑着床榻上的那只手臂慢慢浮起青筋,大敞的襟口下,也能瞧见身上肌理在一寸寸慢慢绷紧,他像是忍受不了什么了一般,冷锐到近乎质问地道:“不是喜欢我么?那就继续喜欢啊。” 温瑜只微皱了眉看着他,问:“你确定?” 萧厉眸色微猩地盯着她,因为压抑着什么情绪,呼吸有些沉:“不是要赔偿?我曾经那么喜欢你,你还我啊。” 温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俯下身,纤白五指固定住他下颚,温润微凉的唇印上了他的。 萧厉浑身紧绷如铁石,垂在身侧的两手青筋暴凸,颈下的青筋都隆起了一条,在温瑜细碎的吻继续落于他面颊上时,他一把拽住温瑜的手将她拉开些许,恶狠狠道:“我不是要这个!” 他身上已经烫起来了,呼出的气息都是灼人的,不敢再碰温瑜分毫,隔着衣物攥在她小臂上的手,力道已失控得有些没了轻重。 他在喘息:“敢不敢把你的心给我?我要你的心。” 温瑜只平静地睨着他,眼尾微扬,那么清冷的人,却在这一刻给人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的冷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更像是一层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云雾,叫人很清楚地知道是拘不住她的,却又在纵容着外来者的这一场探寻。 她语调依旧清泠,似困惑地问:“用刀剑剜么?那可不行。” 萧厉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都在急速流动冲撞着血管,撞得他心口钝疼,浑身却好似快烧起来。 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从前也是这么对陈王、对姜彧的么? 脑中仅存的那点理智,在这隐秘却燎原的妒火里,慢慢被焚烧殆尽了。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将人一把扯入怀中,紧扣着她的后脑控诉发泄般压吻了回去。 这个吻很凶,说是饿狼进食也不为过。 又像是迫切地想拔除她身上曾被别的男人留下的什么印记。 温瑜慢慢地有些受不住了,唇齿已被扫荡了个彻底,他却还在往更深的地方探寻,这是一场真真正正的侵略。 温瑜这才知他前两次的吻,竟还算是十分克制的。 她很快呼吸不过来了,来不及吞咽的涎水也从唇角溢出,手用力推搡他肩膀,却被擒住压向了床榻间。 温瑜挣得鬓发凌乱,白瓷般的面上也浮起了薄红,还是逃不开他的钳制。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又做错了事。 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很混乱,因为缺氧的缘故,温瑜意识都变得很朦胧。 萧厉终于松开她,她得以呼喘的时候,唇周都已红了。 乌发间的金簪已脱落下来一支,其余的也松松地坠着。 萧厉很快又亲了下来,没动她衣物,只捉住了她一只手,从他自己松散的衣襟里探了进去,带着她沿着胸肌起伏明显的胸膛一路往下,抚上腰腹块垒分明的紧实肌理。 温瑜身上已经很热了,可掌下所接触到的肌理更是烫得惊人,她五指蜷缩着想收回,却被萧厉强硬地按着不让。 他很喜欢亲她,总是亲得她呼吸不过来,再大发慈悲般放她喘息一二,又继续压上来。 温瑜觉得自己今夜可能得先死在他这没完没了的绵密亲吻里了。 衣襟被蹭散,他终于放过她已红肿的唇,转而沿着她面颊细碎地温至鬓角,再落至耳廓,最后被他连着那流苏耳坠一并咬住耳垂时,温瑜眼睛都红了。 她感觉他真的是想将她拆吞入腹。 挣不开,也逃不掉。 萧厉看到了温瑜晕着一层浅红的眸子里浮起的水色。 他心中没有升起半分怜惜,血液里反而有更加暴戾的东西在躁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就这么生吞了她? 吞下去,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身体里升起前所未有的的感觉,他好像一片干涸已久的裂土,明明在这场甘霖大雨里已经很满足了,却仍是觉得不够。 有没有什么汪洋巨浪,可以将他一举淹没,溺死? 她浑身对他好像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终于松开那被他噬咬得可怜的耳垂,继续轻吻着往下时,又克制不住地将她那截纤弱的雪颈、单薄的肩臂,都吮咬出红痕来。 我的。 他盯着那些印记,如是想。 温瑜因难捱而推拒抵到了他下颚处的手,也被他按住吮着纤白的五指细细噬咬,将先前捏出后消散的红痕,用另一种方式重新烙了回去。 温瑜被他咬得吸气,身上却似过电般麻疼时。 薄红的眼底晕着水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可能真的是想撕碎她—— 作者有话说:给审核大大磕头了,审核大大辛苦了~ 还有2000字内容,宝子们plq找找吧,因为不是纯粹的颜色,主要还是有两个人一些情绪上的东西,看了可能更能理解后文情感走向一些~ ———— 改文案也不是剧情有变动哈,只是觉得没必要剧透太多,想让文案精简一点,那两句话够概括獾和鱼的大概感情经历了~ 第169章 “温瑜,哪有你这样的…… 温瑜昨夜吃够了苦头, 天将明时终于被抱回软榻间合眼睡去。 萧厉帮她绞干了头发,又俯身亲了她好一会儿,她眼都已睁不开了, 在睡意迷蒙间浅蹙着眉, 只下意识地用指尖都烙满吻痕和淡红牙印的纤白五指去抵着他。 这一晚委实是被欺负狠了。 肩颈上也遍布红痕和咬痕。 因为躲不开他绵密的亲吻, 最后索性转过身把脸整个半埋进了绣花软枕里, 呼吸绵沉,只留一个后脑勺给萧厉。 明显不合身的宽大里衣套在她身上,因这转身被蹭得滑落些许,露出乌发遮掩下的一截雪颈和半个吻痕密布惨不忍睹的肩膀。 后肩处有个牙印咬得尤为深, 甚至见了星点血印。 萧厉呼吸又烫了起来,却也知道不能再过了,他隔着被子拥住她,埋首在她肩窝处蹭了蹭, 又细细啄吻了一番她后肩那个牙印, 方松开她。 床榻上一片狼藉, 已凌乱得不能看了。 萧厉从架子上取了件自己的外袍披上,未系束带的中衣下, 他那一身痕迹也不轻。 除却满肩被抓出的红痕,颈侧和前肩也有两个牙印,是真的深到见血。 一个是他抱温瑜进汤池给她清理时, 被她咬的。 一个是他克制不住,在汤池里再次将人彻彻底底侵占了一遍,又在她后肩咬出那个牙印时,她半点不肯吃亏地还在他前肩的。 萧厉出乎意料地觉得很满足。 那个牙印与之相对的后肩,就是那道险些要了他命的箭疤。 两个印记,都是她留给他的。 不管她曾经是不是真的想杀他, 他都早一败涂地到不想追究了。 现在她承认喜欢他,就够了。 萧厉将脏污的床褥和被她扯断的那片床帐卷起来一并放进了脏衣篓子里,又从柜子里翻找出了新的重新铺上。 收拾脚踏上二人的衣物时,借着烛火,他发现先前混乱中那条被两人压在身下的披帛上沾有血迹。 他皱了下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温瑜弄伤了。 幼时跟着萧蕙娘一起生活在醉红楼时,他知道楼里的姑娘们,每逢被老鸨推出去第一次接客,第二天换下来让楼里的婆子们洗的床褥就总是有血迹的。 但也有一些江湖莽汉来楼里寻快活,楼里纵是风月老场的姑娘们,也不太乐意接待这类人,他甚至听姑娘们抱怨过说那些莽汉太粗鲁将她们弄伤了。 那样的情况里,姑娘们换下来的床褥上也是有血迹的。 温瑜……好像是受伤了? 他最后一次给她清洗时,她都意识不清了,他碰她,她还是躲着呓语喊疼。 萧厉捏着那披帛沉默了一会儿,一并将其收进了脏衣篓子里。 连着被褥将温瑜抱回床上,又放下只剩一半的床帐给她挡着些风后,他走出院门吩咐守在外边的甲士煮些柔软的肉粥过来。 随即又回到房间,进了后边暗室,想找找有没有可用的药膏。 这处山庵是前不久裴颂打进北境后,才被废弃的,原作为当地官员豢养家妓侍奉权贵的场所,必少不得备这些药膏。 萧厉幼时,花楼里的姑娘们受了伤,给银子差他去药铺帮忙买过那类药膏,萧厉记得那隔着盒子都能闻到的清凉药味。 他端着烛台在壁龛间搜寻了一遭,果真让他找到了一盒上边还贴着油纸封条,显然是从未用过的药膏。 拧开盒盖后闻了闻,确认无误后,萧厉便灭了烛台出了暗室。 温瑜睡得很沉,察觉到有清凉侵袭上来,并且还在往里探时,她在困倦到极致的昏沉间,只能无措地低喃警告:“萧厉……” 萧厉俯首亲了亲她,嗓音沉哑:“弄伤你了,别动,是给你上药。”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萧厉埋首在她脖颈间,呼吸灼烫地沉喘了好一会儿,方才微红着眼去暗室的汤池里洗净手。 房外传来敲门声,是公孙三娘送粥过来了。 房门一开,公孙三娘觑着萧厉颈侧那个牙印,约莫又闻到了屋内什么味道,十分克制地揶揄一笑后,将盛着两碗鸡丝粥的托盘递了过去。 萧厉就站在门边,高大的身形将屋内一切都挡了个严实,不允人窥探分毫,饱食餍足一顿后,眉宇间的沉煞淡了些,可那双狼眸里,凶性依在,迫得人连他那张过分俊逸的脸都不敢多看。 他接过托盘后道:“午时前别再让人来打扰。” 公孙三娘十分了然地道:“放心,下午之前,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进这院子里。” 回到房内,萧厉挂起那半面床帐,坐在床边将温瑜托抱起来,让她倚着自己,用汤匙舀了肉粥吹凉后再送至她唇边:“阿鱼,吃些东西再睡。” 温瑜实在是困,眼皮沉得根本掀不开,几乎是靠着他喂完那大半碗粥的。 吃不下了她就把头把侧向另一边,萧厉将她放回床铺上,她便卷着被子再次睡沉了。 萧厉草草吃完剩下的粥,脱下外袍重新躺回去后,将人圈禁自己怀中,啄吻那红痕遍布的后颈时,温瑜瑟缩了下想躲,却被他严严实实圈在了怀中。 萧厉昨夜只睡了三个多时辰,这会儿也有些困,只是这样抱着温瑜,他仍觉着跟梦境一般,不敢睡过去。 他在她颈侧和肩头落下细密的吻,缱绻又喑哑地唤她“阿鱼”。 大抵是世间知道她这个小名,又还会如此唤她的人不多了,温瑜纵是睡沉了,听见“阿鱼”两个字,还是会迷迷糊糊地回应,只叫人听不清她在应什么。 萧厉更紧地将人圈在了自己肩臂和胸膛间,又吻了吻她发顶,方用这堪称刺猬卷着什么宝物抱腹的姿势,下颌抵着她发顶慢慢合上双目。 阿鱼是他的。 但菡阳还不是。 争抢菡阳的人很多,他只有成为最强的那个,才能将她夺回来。 他嫉妒每一个得到过她的男人,他也会将他们剁成肉酱扔去山里喂野狼。 但她是不是第一次,他不在乎。 他已经错过了她人生里的很多第一次,他只想要她的以后。 反正碰过她的人都死了,往后她就会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的。 他会比她曾经有过的男人们都强- 温瑜这一觉睡到了下午方醒,因为一直被萧厉圈着,他身上又烫,她醒来时闷了一身的汗。 萧厉一条死沉的胳膊还横过她腰身搭着,温瑜想挪动他胳膊,都觉两臂酸软无力。 昨夜他太过了,将她抱起时,她无处着力,手在他肩颈处攀了太久。 思及此处,心中不仅有了几分隐秘的气恼,推他胳膊的力道也就更大了些。 萧厉被她这番动作弄醒,眼都还没睁开,就靠着另一条手臂本能地将人捞回了怀中,在她脸上和颈侧胡乱亲了亲,嗓音带着些刚醒的哑:“醒了?” 温瑜没法去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肩臂,身下有些奇异的凉,让她皱紧了眉。 昨夜混沌的记忆回笼,温瑜不禁抬手按了按额角。 她清醒后便又恢复了那副清冷不可进犯的模样,似乎也不习惯同萧厉这样过分越界的亲昵,微蹙着眉心说:“我要沐浴。” 是她起的头,她自然也没有后悔一说。 只是……不习惯。 而且……太过了些。 过到让温瑜总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决定。 她忍着全身的酸痛起身,拢紧那件宽大的里衣,脚刚一下地就险些跌倒在毡毯上。 萧厉长臂往后一捞,她便稳稳落入了他怀中。 他下颌微微有些绷紧,似也发现了温瑜醒来后又在无形地跟他划清界限。 直接将人抵在床边狠亲了一顿,亲到温瑜面上和眼中的清冷重新被绯色所取代,才将人一把抱起说:“青楼里的姑娘常骂那些恩客提上裤子不认人,温瑜,你才从我床上起来呢,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没人对温瑜说过这样粗俗的话,她眸中似有愠怒,可被人轻轻松松抱起,对方掌心更是极为危险地在她腰肢处把着,她终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能伸的时,只抿紧了些唇,一言未发。 萧厉转开石牌带她走进了暗室,点燃壁龛上的烛台,将人放进了汤泉中。 温瑜一入池子就自动靠到了另一侧边上,微拢着衣襟没看萧厉,原本清泠的声线因昨夜哭了太久有些哑,变成了另一种清沉:“劳烦唤一下三娘,让她去房里帮我取身衣物过来。” 萧厉乌沉的眸子锁着她,非但没出去,反而直接迈步淌进了池子里。 在温瑜错愣完想躲之际,以绝对的力量和速度优势逼近,再度将人按在了石壁上。 他眼里噙着几分被人用完就丢弃的火气和薄笑,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触上温瑜的,幽沉的眸子里向她昭显着再明显不过的侵略欲和占有欲:“正好我也还没尽兴,既然你忘了昨晚同我做过什么,那我们就再做一遍。” 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吓人。 有一瞬温瑜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摁在了爪下残忍撕扯的猎物。 她蹙眉急急想唤他,让他冷静下来,只是很快被扣住下颚夺去了呼吸。 依旧是熟悉的让她缓不过气来的绵吻,不凶残,却霸道得不容她拒绝。 她在水里站不住,他便将她抱起,温瑜真的怕了那个姿势,急忙攀住他脖颈,有些失态地凶唤了声他的名字。 萧厉在她唇上亲了亲,凶野的笑里带着几分痞气,似挺喜欢她这样动怒叫他,而不再是用那副对任何人都平静无波的面孔对着他,说:“在呢。” 温瑜气结,她头一次意识到,这人脸皮竟这般厚。 他将她放坐在了汤泉边缘沿着石壁凿出的一半石台上,两手撑着石台圈住她,继续吻她。 温瑜身后就是石壁,她根本无处可躲。 好在那石壁常年被这汤泉池水浸着,又有热气萦绕,并不凉。 萧厉在她身前亲到最后,温瑜咬紧了牙关也捱不住,终是又跟昨夜一样啜泣出声。 她在旁的事上一贯鲜少哭的,所有的眼泪好像都留在了这里。 萧厉也不好受,撑在石台上的双臂青筋浮起,身上肌肉绞紧,最后只能从她胸前抬起头来,把头抵在她肩膀处沉沉喘.息,热汗沿着鬓角从他脸侧慢慢滑落。 他先前说那话只是气闷她醒来后同自己疏离的样子,故意吓她。 但如今不上不下难捱的却是他自己。 他又在她肩膀上轻咬了一下,拿她没法子般叹息道:“温瑜,哪有你这样的?” 不敢再碰她,却又不甘心这么放过她。 他沿着她肩膀继续亲下去,最后借着洗干净药膏的由头,一并吻了下去。 她哭得跟昨晚一样发抖,但他一点也没怜惜。 离开暗室后,温瑜被他绞干了发,换了身衣物坐在窗前的榻上,神色微恹,依旧没什么精力。 没过多久公孙三娘过来,她让对方帮忙给青云卫传个信,说可以上山来接她了。 萧厉自从暗室出来后,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帮她取来了衣物擦干头发人就没了影。 过了会儿回来,撞见公孙三娘离去,大抵明白她吩咐了什么,走过来拥着她,将下巴抵在她肩窝处,却又一句话不说。 温瑜实在是疲乏得紧,没精力再应付他,索性趴在小几上闭目假寐,等他自己出声。 但萧厉只是亲了亲她垂落在颈边的乌发,并未再闹她。 温瑜想到自己原本的打算,掀开了些眸子,正欲主动问萧厉些什么,外间却又有人急步而来,停留在门外有些克制地唤了声:“州君!” 第170章 是他执意要的。 不怪…… 萧厉看了一眼怀里闭目浅寐的温瑜, 动作极轻地起了身。 来人是张淮。 他这一路走来有些急,气息不匀,见了萧厉, 瞥见他颈侧那个明晃晃的牙印, 眉心似皱了皱, 顾全礼仪一揖后道:“敢问州君是打算随菡阳公主回梁营?” 萧厉思绪似还落在旁的什么事上, 闻言似什么隐秘心事被道破一般,抬起了黑眸:“何出此言?” 张淮道:“州君若无此意便好……” 萧厉下意识回首看了一眼依旧伏在软榻上小憩的温瑜,见她似又睡沉了,怕吵醒了她, 微拧了眉头示意张淮打住话头,压低嗓音道:“去后庵说。” 房门被他带上,二人行远,屋内倚着小几浅眠的温瑜方掀开了眸子。 那双清月一般的眸中乌沉温静, 一丝情绪也瞧不出。 她是准备问萧厉要不要随自己一起走的, 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 让他就这么舍弃在北境辛苦打拼下的一切, 对他而言确实也不公了些。 且不管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魏岐山,还是底下随他拼命的弟兄们, 他也需给他们一个交代。 没关系。 属于她的,终有一日,她会回来带走的- 已出了院门, 张淮方落后萧厉半步,边行边道: “时局正乱,最得民心的,不外乎是前梁和魏岐山要复的前晋这两方势力,前梁已用毒箭害过州君,是他们对州君不义。魏岐山现虽忌惮州君, 却也对州君倚仗诸多,州君若是离魏回前梁,且不提底下弟兄在前梁阵营里,能不能有在北魏这边受器重,单是州君你,也会身陷囹圄。” 他叹道:“州君若是想自立门户,仅凭先前那些缘由,也可说一句是同他魏岐山理念不合,凭着州君对他北魏几番有恩,魏岐山明面上至少不会以此为难州君,否则便是他北魏的不是。” “但州君若回梁营,魏二公子在幽州之战庆功宴上诬构与州君的那些罪名,在他们北魏便成立了。” 张淮神色复杂地道:“昔时马家梁一役后,裴颂散播不利梁营的谣言,意图彻底击垮梁营,北魏尚那般推波助澜。州君若不再为北魏所用,返回梁营,魏岐山……必也不会再顾念旧情。” 梁营和魏营,初时还能因魏岐山是梁臣,两方又要共伐裴颂而结盟。 但有了马家梁一役的由头,魏岐山又已做回晋臣,梁、魏两营,必有一争,所以也容不得萧厉重新成为梁将。 届时北魏会不会放出萧厉乃是梁营派过去的细作的流言,再按给萧厉几桩污名,借此打击梁营也未可知。 张淮作为萧厉的谋士,自然凡事以萧厉和他们手中这支通州军的利益为重。 他端详着萧厉神色,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况且他梁营,昔时能疑心州君,便置州君于死地,州君焉知往后此事不会重演?” 月洞门尽头一树梅枝被昨夜的积雪压断,断枝处也早覆上了一层薄雪,只余那将开未开的红梅还在寒风里吐着艳蕊。 萧厉深邃冷沉的眉眼浸在这漫天雪色的寒风里,只说:“我有分寸。” 张淮揖手道:“州君若是为雄心壮志,便是一条绝路淮也随州君走;但若是为儿女私情,淮恳请州君三思!要是因州君之故,使得梁营又多了一个被魏营抨击的点,淮恐梁营为大局所顾,不会重用州君啊!” 萧厉神色冷沉,没再接话。 张淮所言,的确是他顾虑的一个点。 他于温瑜用处不大了,她还会要他吗? 他不愿回去,也是因不愿他们二人的开始和结束都继续由温瑜说了算。 他若为她的臣将,他便只能同过去一样,想见她一面都只能拿军务做由头,更多的时候还得等着她召见。 以温瑜的狠心和绝情,哪天她觉得是时候了,断掉他们二人间的这段关系也不无可能。 毕竟她嫁了陈王,也能同意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不是么?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死乞白赖将这段关系维系了下去,将来天下大定,她温瑜仍同陈王是夫妻。 他又算什么? 他想要的,一直都是独占。 旁人别想再碰她一片衣角。 只是今日下午暗室内发生的事,又让他突然不确定一些事了。 温瑜身上没有伤口,那披帛上的血迹血是从何而来? 她同陈王不是成婚已久么? 他不在乎那血所代表的东西,但这里边显露出来的,温瑜同陈王的关系、在陈国的境遇,他在乎。 他以为她举步维艰,只有靠着委身世家子弟才能换得在陈国的权利时,是不想再放她回去的。 毕竟她委身旁人是为了夺权与裴颂斗,那如今的他也可以。 不若就被他圈禁起来,她的血海深仇,他替她一并报好了。 至于那见鬼的复梁,她为此做的已经够多了,前梁的臣子们爱找谁复找谁复。 若是她自己执意想,那他就替她去复。 可在被昭白质问后枯坐的那一夜,他想着昭白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想着姜彧的死,想着温瑜每次听自己提到姜彧便有些难过的模样,以及那药物所致的孕脉。 纵然心底戾气横生,却也清楚地意识到,以温瑜的聪明和魄力,答应这一切,未必就是全然任人宰割。 她十之八.九也有自己的谋划。 且昭白有一点说得没错,这天底下倾慕她的俊杰,的确如过江之鲫。 姜彧看她的眼神,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并不坦荡,那样带着审视和征服意味的目光,他至今想起,仍会有股所有物被人觊觎的烧心怒意和敌视。 曾几何时,他一直觉着姜彧是要败在自己手上的。 一如在坪州时败给他的那场沙盘推演。 他会让温瑜知道,谁才是最强的。 只是姜彧死了。 还为她而死。 他不知道在南陈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姜彧是不是也同曾经的自己一样,以臣子的名义守着温瑜,接近温瑜。 亦不知温瑜对姜彧抱有的又是何种感情。 或许同对自己无二。 她瞧着冷心冷情,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大局的决定,但只要不越界太过,她又总是心软。 这是温瑜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个弱点。 把握着这样一个界限围在她身边的,死了一个姜彧,或许还有李彧、周彧。 他不想成为这些等着她去可怜、施舍爱意的人里的一个。 这些念头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只有在追击蛮军时,所有的戾气似乎才通过杀戮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让他脑中得以短暂的清净。 那段时日里他总是逃避见温瑜,就在于不敢惹急了她,怕她彻底生厌,又不甘这么放她离开。 她总想同他两清。 ——两清一别,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连以仇恨的名义再去找她讨要什么都做不到。 昨夜失控同温瑜做到那一步,也有太多隐秘的嫉妒和对她的怨愤在里边的缘故。 他知道温瑜要走的,也知道从她那里讨要一颗真心是要不到的。 他害怕她用来对付自己的手段,也曾这样用在别人身上过。 那一瞬焚烧理智的妒火和再也压制不住的占有欲,让他只想将她揉碎、蚕食。 可如果……只有他一人对温瑜做到了这地步呢? 她对旁人,或许也并非是像对他这么纵容的。 下午在汤泉里的这个认知,像是一把大锤,彻底砸烂了他脑中那扇名为理智的门。 完完全全是他的。 这个念头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他甘愿自陷流沙窒亡。 他几度想开口问温瑜的。 却又终没问出口。 他不确定温瑜对他的心思,也不想从她那里听到任何让他如遭凌迟的答复。 他自己知道一切就好。 但也因为这份“特殊”,他动摇了。 反正他已决定了要脱离魏营,他想要自己的权势,想给娘报仇,也想要温瑜。 现在温瑜已经是他的了。 他一边守着她,一边找裴颂报仇就是了。 至于她名义上那个驸马陈王,后面再想法子除掉即可。 这个设想的诱惑太大,只要温瑜不再以君的身份压着他,同他说断就断。 回去……回到她身边。 守着她,独绝一切阿猫阿狗靠近,为什么不可以? 萧厉唇线抿紧,看着折身冲自己揖手再不肯起的张淮,像是做了什么孤注一掷的决定:“往后……” “州君!”月洞门那头又有人急步而来,有些慌张地道:“那……那位姑娘走了!” 萧厉面色骤沉。 那甲士被他那一身寒煞之气给吓着,忙道:“您昨日下令允了她离开,属下等……也不敢阻拦。” 张淮却似松了一口气般,对萧厉道:“公主比您清醒。州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萧厉冷峻的面上如覆霜雪,一语未发,转身大步朝回走- 禅房内早已人去屋空。 萧厉推开房门,看着那挂在床架外围只剩半面的床幔,和他出门前温瑜小憩的软榻,有些自讽地扯了下唇角。 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原来在她那里,并没有。 她同他做的这一切,也都只为了“偿还”他向她索要的那份喜欢是么? 难怪……难怪醒来后就一副要同他划清界限的清冷模样。 他为了那点施舍下来的甜头,已经打算什么都不顾地跟她走了,但她从来没打算为他改变任何决定。 颈侧和前肩被她咬出的牙印还泛着细微的刺痛,戾气和怨怒在胸腔里乱蹿,激得喉头再次涌上腥甜,被萧厉生忍了回去。 他眸子有些发猩地望着那因风飘荡的床帐,撑在门边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都同他做了那样的事了,为什么连问一句他愿不愿回梁营都不肯? 因为至始至终都没想过同他这样纠缠后还会有什么是吗? 在军营时他说气话让她取悦自己,她也是如此。 她想做的,就只有同他两清么? 凭什么啊,温瑜! 他还奢望着这次随她回去后,她不会再一人决断他们这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 而今看来,一切都是个笑话! 萧厉在这满室寒寂里,沉沉闭上了眼。 郑虎闻讯而来,见萧厉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太好受,出声道:“二哥,你要心里实在难过,就再去把嫂嫂追回来吧……” “不去。”萧厉声线冷漠至极。 他缓缓掀开双目,抬手擦去唇边没能咽下去的一丝血色,黑眸沉戾:“走了便走了。” 他该长记性的。 很早之前就明白,不能寄望于她的心软和怜悯不是么? 想得到她,只有成为最强的那方枭主,方能让她屈服- 温瑜忍着身上的不适,和公孙三娘一路驾马急行,终在半山腰处和昭白等人碰上。 公孙三娘几番回首看山巅那林荫隐映间依稀还可瞧见的古刹,心中纳罕。 心说这娘子突然决定不等她的人马上山接就走也就罢了,怎地那宝贝她同宝贝眼珠子似的俏郎君,过了这般久,也不见追下来。 明明前不久两人瞧着还好好的。 温瑜自是不知她所想,昭白和铜雀都十分担忧她,远远瞧见她,便催马叫着“公主”急急迎了上来。 温瑜安抚她们一二后,调转马头看向公孙三娘:“这些日子劳烦女侠了,这是先前许诺女侠的酬劳。” 昭白催马上前,将一鼓鼓的钱袋交与了公孙三娘。 同是练家子,公孙三娘自是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一身黑白文武袖袍的姑娘极不简单,朝着对方点头致意后,昭白也回她浅一颔首。 公孙三娘接过钱袋掂了掂,依旧用从前对温瑜的称呼道:“娘子出手阔绰,只是娘子这桩生意,我都没做什么,拿娘子这般多钱财,委实受之有愧。” 她笑笑将那袋金豆子抛回给昭白:“钱我就不收了,只当同娘子交个朋友。” 温瑜道:“是瑜之幸,女侠若倦了江湖,愿入府为宾,瑜亦虚席以待。” 公孙三娘笑道:“多谢娘子抬举,但我是个粗野人,习惯了绿林里的自在,只等天下安定下来,置个宅子养几个戏班的俊俏小生逍遥度日了。” 温瑜对此似并不意外,说:“女侠是个洒脱人。” 公孙三娘意有所指道:“像娘子这等谋大事者自是不能洒脱,但到天下大定时,还是盼着娘子随性些过。” 言罢一拍马行远,背对温瑜摆手道:“走了!” 温瑜望着公孙三娘行远的背影,抬眸看了眼苍翠林荫间覆雪的山巅,白纱覆面,遮掩了她面上神情,再垂眸时,一切情绪都已了无痕迹。 昭白看出温瑜整个人疲乏异常,还当是她这些时日被困过得不好,心中对萧厉已有了些怨怼,只是未显,只道:“公主,外边风大,进马车吧。” 温瑜搀着她的手翻下马背时,因身上的酸痛和一路骑马的颠簸,落地时险些没能站稳,幸得昭白将她及时扶住了。 但她纵然戴了围脖,又以白纱遮面,可昭白在扶她时,瞥见她手背和指间都遍布的红痕和细小牙印,还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一瞬昭白身上的怒意几乎到了外显的地步,只是顾忌着周遭人多方才没做声。 搀扶温瑜上了马车,让铜雀押军注意着些周遭动向后,昭白钻进马车就寒着脸道:“他敢欺辱您?我杀了他!” 温瑜太累了,本是疲乏地闭目靠着马车坐榻上的软枕,闻声掀开了眸子,望着昭白温和而平静地道:“是我选定了他。” 昭白浅愣了下,这还是她头一次听温瑜如此明确地表明对谁的心意。 知道温瑜不是被强迫的后,她身上怒意散了些,却仍是气道:“您金尊玉贵,他怎可弄伤您?还让您骑马下山?” 将汤婆子递到温瑜手中让她暖手时,抿紧唇问出了又一个让她愤怒的问题:“他呢?还要继续留在魏营给魏岐山卖命?” 温瑜没有即刻回答。 昭白只觉脑子一炸,心疼温瑜之余,火气不禁又冒了上来:“我当日就该一剑劈了他,只会说些漂亮话的家伙!” 温瑜从她话中捕捉到了些什么,回想起萧厉颈上那道浅痕,问:“你见过他?” 昭白如实道:“奴寻不到您,去逼问过他您的下落。” “他颈上的划痕,和你有关?” 昭白听出温瑜有维护萧厉之意,愈发愤怒,断定他必是用那张脸迷惑了自家公主,生硬道:“奴担心公主的安危,公主若因此怪奴,奴领罚。” 说罢屈膝半跪了下去。 温瑜似乎浅叹了声,伸手摸了摸昭白的发。 这个动作让原本垂首的昭白一愣,抬起头来见温瑜依旧目光温和而从容地望着自己,有那么一瞬,身上甚至有了几分已故王妃的影子,昭白眼中微有涩意,竭力绷紧了脸,再次仓促垂下了头去。 她和琦夜虽是死士,但王妃曾也把她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 温瑜没有生气,也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说:“我知这段时日你们都担心坏了,当日也是事出有因。但往后莫要这般敌视他了,他是我选中的人,阿昭你不信他,还不信我么?” 昭白咬了咬牙道:“可他如今……” 温瑜说:“是我们做错了事,让他去了魏营的,瓦窑堡一役他帮了我们,此番仍帮了我们,他也有他的部下、袍泽需面对,阿昭,我们不能再强求他什么。” 昭白攥紧了双拳,仍是有些心疼温瑜:“那您……” 温瑜平静道:“重整大局要紧,我同他的事,日后再论。” 话落,不待昭白再说什么,已问起政事:“让陈巍在南境全力反攻裴颂的消息,可递回梁营了?” 她昨日让公孙三娘帮忙送出去的信上,洋洋洒洒写了诸多她能想到的需要及时处理的要事,这便是其中一桩。 她倒也不怕公孙三娘会偷看,她同青云卫间传信有诸多密语和代称,看似寻常的一句话,不知她们密语代指的人,根本看不懂信上真正说的是什么。 在山庵遇到窦建良,虽险,却也让她窥见了扳回全局的转机。 窦建良是得到裴颂那头的密令,秘密潜伏于北境,显然裴颂针对魏营还有什么阴谋。 但以裴颂对窦建良的信任程度,肯定不会只让窦建良手上的陈军去完成此事。 他必还有旁的兵马也潜伏在北境。 那他裴营全力在南境同梁、陈两营开战的兵力定然不实,这正是她们全力反攻的绝佳时机。 昭白见温瑜当真无半分神伤的模样,方彻底放心下来,道:“已让一批白羽雀送信回去了。” 长廉王府从前为送信而驯养的白羽雀,比信鸽更为不起眼,送信不易叫人截获,速度比起信鸽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正的日飞八百里不在话下。 温瑜似思索了番什么,乌睫微垂,说:“再给此番前去接回姜彧尸首的梁营使臣传信,让他们回程时放出些风声,称姜彧没死,尸首是假的。” 昭白很快会意:“您要揪出南陈那边的细作?” 温瑜只道:“这次尽可能多留些活口,务必要审出幕后指使者是谁。” 昭白应声:“奴明白。” 南陈人马中有细作,而一旦姜彧没死的消息放出去,他们必然会前去确认带回去的姜彧尸首,好给他们背后的主子传信。 她们提前布防,届时就能来个瓮中捉鳖。 昭白看得出温瑜神色实在是倦怠,也不敢再过多叨扰温瑜,得了吩咐后便退出马车,让温瑜歇息。 车帘重新落下后,温瑜看着重新挂回自己腰间的荷包失了会儿神,方才靠着软枕阖上了眸子。 改变主意和公孙三娘驾马提前离开,是她突然不知要怎么同萧厉道别。 且听到他同他部下的对话后,她也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守信放她走。 时局不等人,她已不能再被困下去了。 她同他之间纵然是需要再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也需是在她脱离他掌控之后。 只是他应该是没有后悔余地的。 在他声称要自己继续喜欢他时,她就给过他反悔的机会了。 是他执意要的。 不怪她。《 》 170-180 第171章 “不是邀我来喝喜酒的…… 仲冬之末, 梁、陈联军攻下锦州,以破竹之势继续北上,裴颂大军节节败退。 数日后, 再破紫阳关。 大梁腹地同南北两境, 分别以紫阳关、鞍关隔断。 至此, 在马家梁、瓦窑堡两役后, 大梁镇国公主菡阳所率的梁、陈联军,终于还予裴颂沉痛一击。 大军入关那日,关口两侧积着薄雪的山上枯草倒伏。 温瑜立于山脊的崖坡处,身上织锦的白底金纹大袖宫袍在冷风里微微拂动, 长发亦被吹得微乱,再往上发间簪着的十二枚大钗却是巍然不动。 身后两名力士高举着华盖,华盖下的流苏在寒风里翻飞,再往后分站着昭白、铜雀等十余名青云卫和百余名梁军精锐, 在这一片萧寂的天地间里, 恍若一堵铁铸的墙。 从这里, 正好可以看到山下大军如黑色洪流涌入关中,气吞浩宇。 后方有人疾步而来, 穿越层层甲卫后,止步于华盖一丈外,朝着温瑜揖手:“臣周随, 参见公主。” 温瑜回身,看着一袭青袍满身清绝的人,道了句“快快请起”,又说:“自昔时雍州一别,再见小周大人,当真恍若隔日了。裴颂以流言毒计中伤本宫和梁营, 幸得小周大人临危不乱,遍访南境诸书院,说动天下士子为本宫正名。此番竟还逼得裴颂派出鹰犬刺杀小周大人,今得见小周大人无事,本宫心下方慰。” 周随揖身道:“臣才疏学浅,惭愧不能于政务上为公主分忧,唯有凭着几分书生意气,略尽绵薄之力,今又有嵩崖书院众士子为公主和大梁执笔著书,臣更不敢倨此贪功,能得公主如此记挂担忧,臣已不甚涕零感激。只是此番能于裴颂鹰犬手中捡回一条性命,实乃多亏一位女侠仗义相救。” 温瑜道:“小周大人不必自谦,我大梁前有周大人那等忠骨,后又有小周大人这等栋梁,是我大梁之幸,也是本宫之幸。” 周随连道愧不敢当。 温瑜知他先前最后那话是有引荐之意,问:“不知那位女侠现在何处?她救了小周大人,本宫当亲自向她道声谢。” 周随道:“那位女侠对公主十分仰慕,颇有入我梁营军中从戎之意,此行随臣一道来了紫阳关,现正候在军阵外。” 温瑜颇为意外,吩咐道:“快宣。” 不多时,一胡服女子大步而来,她生得高挑,杏眼浓眉,本是一副颇为俏丽的相貌,却因眉宇间那股烧酒淬刀般的刚烈,顿生出股英飒之气。 周随正要为那女子作引荐:“这位是……” 温瑜却已唤出了那女子的名字:“奚云?” 周随见二人似相识,面上虽有惊疑,但还是及时打住了话头。 那女子见着温瑜,浅一失神后,似想如从前那般对着她粲然一笑,却又突然想起如今身份已有别般,改为内敛地挽了挽唇,俯身对着温瑜一拜:“臣女顾奚云,见过公主。” 温瑜上前亲自搀起那女子,苍静的眸底,除却讶色,只剩诸多感怀:“你怎来了?” 温瑜同她曾是闺中密友,其兄顾长风与她兄长温珩更是至交。 只可惜顾国公在三年前因病亡故。 洛都城破那日,大梁的卫国将军顾长风也守城门而死。 顾奚云眼下微有红意。 这位大梁最尊贵的女儿,不会知道自己兄长在三年前,曾因父丧无法上门提亲,得知她与陈王世子定下婚约后,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半月有余;亦不会知晓她由温世子亲自送出城门,在府卫护送她南行时,城楼上有位年轻将军望着她远去的车马目光锥心。 她走了,那位守着她长大的年轻将军,在那不久后,也死在了曾目送她出嫁的南城门。 顾奚云最终望着温瑜笑了笑,说:“家父和兄长皆为大梁而亡,顾家虽再无一男儿,但瓦窑堡一役,尉迟老将军年过古稀尚能一战,我顾家女儿,既舞得动那杆霸枪,焉有屈居一隅之理?” 说罢,再次冲着温瑜抱拳一拜:“臣女顾奚云,擅霸枪,擅金锏,可破阵,可杀敌,今欲拜在公主麾下,公主可愿启用臣女?” 这山上的风太寒,太凉,锐意削骨,吹得温瑜眸中隐生涩痛,却又在那薄红里,绞出股股天地间的煞气。 她说:“得将如此,吾复何求?” 山下入关的大军,依旧如那黑色铁水般慢慢涌进,不湍急,却有一往无前之势。 温瑜大袖当风,在崖边侧身而立,温静的眉目寂冷、巍然。 老师在瓦窑堡城楼上擂的那通惊鼓,砸灭的不仅是裴颂一举吞没南境的野心,也砸醒了无数浑噩的大梁前臣、泱泱士子。 她大梁,大限未至! 寒风又起之际,她道:“半月内取襄州,重联南北要道!”- 苍鹰盘旋在天际,数千顶军帐上覆着厚厚积雪。 中军帐内,袁放咧着嘴饮了一口热茶,驱散满身寒意,看向主座上年轻冷峻的男子,叹道:“侯爷收到了恩公最新的辞呈,郁结之下,一病不起。” 他似不解:“恩公,侯爷是爱才之人,先前少君和县主多有无礼之处,侯爷也都严惩了,恩公怎还是执意要走?” 萧厉放下手中一卷竹简,不知他近日经历了什么,冷毅的面上不见情绪,连昔时眉宇间的凶都藏匿了起来,像是覆雪的苍山,只余一片萧寂,愈发叫人捉摸不透。 他道:“是我有负侯爷爱重,只是萧某初时带着弟兄们北上,便只是为了避祸,为报侯爷这份大恩,萧某和底下弟兄唯有奋勇杀敌。今关外蛮子已再无动作,境内裴军也驱逐殆尽,再养着我等一帮闲人,于侯爷想来也是一桩负担,底下不少弟兄思乡心切,亦不服北地水土,萧某想,还是带着弟兄们回乡为好。” 袁放负手在帐内来回走动,听得这些,万分着急又痛心地道:“恩公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他道:“你此番灭了不少在燕勒山屡犯边防营的蛮军,更是发现裴颂在我北境秘密行军,又诛杀窦建良那贼子,这每一桩拿出去,都是侯爷要赏你的大功!” 萧厉只道:“萧某有愧。” 袁放听出他这是意已绝,一声恨叹后坐回了椅上,道:“我自知是劝不得恩公回心转意了,只是少君大婚在即,恩公等到少君大婚后再走吧。” 他神色间似有难堪:“民间对于宛真公主的身份,本就有诸多猜疑,恩公若是在此时离去,届时必然又要引起诸多非议,以恩公对我魏营的恩情,我本也不好开这个口的,但北魏如今确值艰难之际,我只能冒昧了。” 说完这些,他又无限感慨地道:“侯爷常同我提起恩公,总说恩公像早逝的大公子,待恩公,也确有不少父子情义在里边,亦是因着这层缘由,少君少年心性,骄逸善妒,才对恩公多有敌视。恩公若要走,还是亲自拜别侯爷吧。” 萧厉思量一二,允诺道:“少君大婚,我随将军一道去蔚州观礼。” 袁放似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着萧厉一抱拳后,又说了些不胜感激之言,方才掀帐离去。 他一走,张淮和宋钦、郑虎几人便从一帘之隔的内帐走了出来。 张淮望着那还晃动不止的帐帘,神色间并不明朗,道:“州君既已让朔边侯知晓你去意已决,此番再去蔚州,需得未雨绸缪了。”- 三日后,萧厉随袁放一道前往蔚州,参加魏平津同前晋公主的大婚典礼。 二人本是要在城中驿馆下榻,但魏岐山那边闻得他们入城后,很快便派了人前来接引,说是已在府上备了院落给他们二人,又似还有事要寻萧厉相商。 两人不便推辞,便又转道去了侯府。 萧厉此行只身一人,连一向随他赴宴的宋钦、郑虎都没再带。 路上袁放倒是有问过,萧厉直言他此行是来辞行的,不便带太多弟兄,袁放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一路都有些痛心郁沉的模样。 待入了侯府,小厮引着他们往客院去。 路上袁放忽问:“恩公回通州后,有何打算?” 远处的院墙跟处种了棵柿子树,黝黑枝丫上覆着层厚实白雪,落光了叶子的细枝上却还挂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瞧着怪喜人。 萧厉道:“我闲散浑人一个,素来无甚大志,杀了裴颂后,当个乡野村夫亦可。” 袁放却道:“恩公用兵如神,又御下有方,不管去了何处,都能成一番气候的。” 说话间,已行经一两侧都是高墙的夹道。 前后道口和左右墙头瞬间响起一片弓弩调槽声,再抬首望去,密密麻麻的甲士已持弩对准了萧厉。 那含着寒光的箭矢,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透着比风雪更甚的冷意。 袁放没敢回头看萧厉,背对着他,神色尤为难堪地道:“我自知对不住恩公,但自古忠义难两全,恩公窝藏菡阳公主欺瞒侯爷,这其中若有什么误会和隐情,恩公大可与我言明,我必会在侯爷那里力保恩公……” 萧厉面上是一种趋近于冷漠的平静,全然没有因这场鸿门骗局而动怒之意,只浅抬了下眼皮:“不是邀我来喝喜酒的?” 袁放面上难堪更甚,亦为自己那番以情义做托,诓骗萧厉来见魏岐山的说辞而蒙羞。 他做了个手势,两侧墙头和围堵在前后甬道的甲士都收起了弓弩。 他道:“侯爷确实想见恩公,劳恩公卸刃与我,再行觐见。” 萧厉眸子半抬,取下腰间黑铁锻造的佩刀扔了过去。 袁放接了刀交与身后的甲士,朝萧厉做出“请”的手势。 堵在前方甬道处的甲士们早已分站两侧,手中刀剑未收,极为警惕地盯着萧厉,都知他屡立奇功、有霸王在世之勇,更曾被魏岐山的心腹大将廖江誉为人间太岁神,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在萧厉目不斜视走过时,不少甲士握着刀剑柄的手心都浸出了汗。 后方甬道口的甲士们,则手执锐矛,同样胆战心惊地远远跟着,仿佛是在围斗一头什么凶兽。 萧厉无意掀眸一扫,都险些吓得守在前边的甲士连退数步。 第172章 “君臣,即是君臣。”…… 观麟堂。 魏岐山身着玄色大氅坐于上方主位, 下方两侧分坐着十余名披甲的魏府家将。 一名甲士小跑着入内,附耳在魏岐山耳畔说了声“人来了”。 魏岐山抬目望去,便见大开的门扉之外, 青石台阶之下, 府上执锐的甲士分外警惕地从两侧退走。 须臾, 一人只身拾阶而上, 高大的身形纵然被左右两侧和后方的甲士团团围着,也甚为扎眼,给人一股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这样的人,偏生还生着张极为俊逸的脸, 只是面上鲜有笑意,眉眼间的凶戾冷沉,总是逼得人不敢多瞧他样貌。 随着他走近,堂内左右两侧的魏府家将也都朝他投去了尤为不善的目光。 萧厉视若无睹, 信步入内。 跟在萧厉身后入内的袁放朝着魏岐山一抱拳道:“侯爷, 末将将萧州君带来了。” 萧厉在魏岐山跟前, 倒是收敛了些身上凶气,如从前一般向着魏岐山抱拳道:“萧厉见过侯爷。” 魏岐山目光有些郁沉地盯了萧厉两息, 没有即刻撕破脸,而是道:“平津大婚在即,裴颂命人送了一份贺礼前来, 吾儿瞧瞧。” 话落做了个手势,身后一名亲兵手捧一副画卷上前。 随着那亲兵手上一松,那副三尺余长的画卷自他手中铺展而落,画中的人也跳入萧厉眼帘。 一片金玉牡丹中,那女子眉似远山,眸如清月, 虽然身着白锦织金的霓裳贵气非凡,可周身又透着股高洁出尘的仙逸之气,不似凡尘中人。 只年岁尚浅的缘故,脸上还稍带了几分稚气和圆润。 魏岐山道:“这是三年前,洛都宫中有名的画师吴钩子为菡阳公主所作之画,相传当时还是世子的陈王便是看了这副画,从此茶饭不思,对菡阳公主相思成疾,终让南陈姜王后做主,允他向长廉王府提的亲。” 他盯着萧厉道:“我命人去你军中接的那姜彧侍妾,长着一张和这画上的菡阳公主无二的脸,吾儿作何解释?” 萧厉终只答出六字:“萧厉,无话可说。” 这话引得左右两侧魏府家将对他的不满愈甚,有人踢踏矮几弄出了声响,有人从鼻间溢出冷哼,显然都被挑衅到了,目光里的敌意浓烈到恍若实质。 更有人直接喝道:“侯爷,少君先前说得对,马家梁一役本就蹊跷,他怎就那般巧救了袁将军?必是梁营借故安排过来的细作!杀他以儆效尤得了!” “早闻那梁营的菡阳公主心机叵测,做局放这么个人到我北境腹地来手掌重兵,若不是她梁营的奸计和此番裴贼的计谋一样败露,又有裴营同她梁营狗咬狗送来这副画卷,我们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堂下一众家将似乎很快统一了意见,齐声敲着几案大喝着:“杀!杀!杀!” 引萧厉入内的袁放见状,当即跪了下去,急道:“不能杀!不能杀!还请侯爷三思啊!您也知梁营曾因误会对萧州君有过杀身之仇,这才让萧州君脱离了梁营。马家梁一役若是梁、陈两营做局坑害我魏营,那陈营的窦建良又何故叛投裴颂,再帮着裴颂伤他梁营大将范远?一度险些逼得梁、陈两营土崩瓦解?萧州君来我魏营后,立下的诸桩功绩,军中上下也是有目共睹,今除了欺瞒菡阳一事,萧州君不曾对我魏营不利过,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的!” 他说罢又看向萧厉道:“恩公,你快些同侯爷解释一二啊!” 萧厉在听见袁放说魏岐山知道梁营曾毒杀过他时,眸底忽多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微嘲。 原来这天底下并没有无凭无故的信任。 魏岐山在幽州一役的庆功宴上不问他在梁营的过去,执意留他,后面又让他掌那三万义军,不是一见如故,而是背地里已将他的过去查得一清二楚,又碍于多方利益的考量,才做下的决定。 原本还压在他心间,让他对魏营的诸多举措一忍再忍的道义,在此刻突然变得轻飘飘了。 他以为的恩情和重义,不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一切都是利益相搏的结果。 但为了名头好听些,于是又套上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言辞,压得另一方的头颅一低再低,还要对方感恩戴德。 萧厉在这一刻突然觉得疲惫且生厌,他语调微冷:“没什么好解释的,除却菡阳一事,萧某自认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过侯爷或魏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某今日既敢只身来此,也就做好了被侯爷清算的准备,还完侯爷的‘知遇之恩’,萧某也就没什么再欠侯爷的了。” 有魏府家将被他这番话激得拍案而起,大喝:“大胆!就凭你这猖獗之辞,你脖子上再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还敢说不是你梁营的奸细!怎地你早不请辞晚不请辞,菡阳被俘后,你就要请辞了?难道不是怕事情败露?” 魏岐山抬手,那些情绪激动的魏将止住了话。 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他身体情况瞧着似也愈下,但不管如何苍老伤病,这几十载里积攒下来的威势,却也不是空架子。 他眸光锐利到似能剥开人心,手拢在唇边一阵咳嗽后问:“本侯待你如亲子,你便是这般回馈本侯的信任的?” 萧厉道:“君即是君,臣即是臣,萧厉不敢逾越。” 魏岐山不知是被他这话伤到,还是气道,冷笑出声:“好哇,好一个君臣不敢逾越!你既敢欺瞒菡阳身份,当真以为本侯不敢杀你?” 袁放见魏岐山已动怒,越发觉着不妙,怕他真要斩萧厉,忙道:“侯爷!莫要意气用事!萧州君在我魏营屡立奇功!先前两场战功且不提,近日不仅灭杀了屡在燕勒山进犯扰骚的一支蛮军,更是斩杀了坑害我北魏两万将士的窦建良那贼子,还发现了裴颂在我北境内秘密行军一事,她梁营菡阳已率军攻破紫阳关,气势正盛,我们若在此时杀萧州君,且不提她梁营会不会借此生事诋毁,单是那三万义军,也必反呐!” 说罢又朝萧厉道:“恩公,我知你是重情义之人,不管梁营从前待恩公如何,旧主落难,恩公终还是不忍做那落井下石之人,一切都是误会,恩公你就向侯爷认个错吧!” 边上有魏将冷嘲道:“袁将军,你何必再为此等梁营细作求情!你当他真正想过入我魏营?便是留下,只怕也只是此贼子的权宜之计!” 那魏将转头冲魏岐山抱拳道:“侯爷!此子即便此刻杀不得,那也需先关入大牢!袁将军既声称他不是梁营细作,侯爷不妨给她梁营去信一封,要她梁营打下的关中数城来换,看她梁营作何回话!” 袁放却是再清楚不过,以萧厉的傲气,这封信一旦寄出,就是对他赤裸裸的羞辱,他是真再不可能为他们魏将。 他一心想让萧厉和魏岐山说清误会,君臣父子重归于好,几番被那名魏将讥嘲,气性不禁也上来了,冷喝道:“我一心想为侯爷留下此骁将,北魏若失萧州君,军心溃散之责谁来担,你来担吗?张口细作闭口细作,你去梁营当细作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边,屡屡给梁营立下不世之功的?这般尚且会被污为细作,天下还有谁人敢入我魏营?战时底下将士们谁又还敢冲在最前边?” 那名魏将还想开口反驳,被袁放再次堵了回去:“她梁营本还因着那一箭之仇亏欠萧州君,你要他们以城换人,不就是要帮着她梁营同萧州君化干戈为玉帛,亲自把人送回去?我瞧着你才是那个细作!” 袁放激怒之下,手指头都快戳到那名魏将脸上。 他又是魏岐山身边除却廖江后,最为信赖的大将,那名魏将敢怒不敢言,憋得满脸通红。 坐在上方的魏岐山终于出声:“够了。” 他看向萧厉,眼底除却威严和森冷,似还压着被忤逆的薄怒和几分被背叛的沉痛:“你如实告知本侯,你几番请辞,是不是为你旧主菡阳!” 萧厉抬眸与魏岐山直视,目光称得上一句坦荡:“都说侯爷爱兵如子,萧某以为侯爷应知萧某何故请辞。” “但侯爷既能觉着萧厉是为旧主之故,那委实是萧厉高看侯爷了,此番请辞更是没错。” 几名魏将已暴喝出声:“大胆!” 袁放也急喝道:“州君!” 只是先前被袁放怼的那名魏将好不容易找到了发作由头,已一脚将矮几踢向萧厉,再拔剑而起:“逆贼休得猖狂!” 那飞砸向萧厉的厚重木几,被他一肘击回,反砸向那名魏将,对方手上的剑还没及送到萧厉跟前,只能抬起另一臂格挡。 只是矮几迎面砸来时,恍若有千钧重,那名魏将直接被贯倒在地,木几边缘重重抵着他前颈,上方还踏着一只黑靴。 那名魏将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喉管几欲碎裂,手上剑也拿不住,只两手用力抵在木几边缘处,颈上青筋凸,想将木几推开些,却恍若蚍蜉撼树。 因方才的动乱涌进屋内的一众甲士,持矛的持矛,张弩的张弩,呈合围之势对准了萧厉,却又无一人敢上前。 魏岐山跟前更是密密麻麻围了袁放和那十余名魏将。 袁放不愿事态最终走向这般,还是痛心劝道:“恩公!莫要冲动!” 萧厉没松隔着木几踏住的那名魏将,抬起一双沉锐逼人的眸子,直视被挡在人墙后的魏岐山,缓缓道:“侯爷不是要萧某请辞的理由么,那萧某告诉侯爷。” “随我入北境的通州儿郎共一万五千八百名,今只剩下一万两千三百零七人。这三千四百九十三儿郎,死在幽州的不过百余,死在追击裴军途中的,不过百余,死在蔚州险失的燕勒山一役的,亦不过五百余。剩下的两千多人,都死在疲敝奔袭于燕勒山各大边防营后的蛮子围杀里!” “他们家中或有七旬老母,或有新婚发妻,亦或有垂髫幼儿,萧某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好将军,但怎么带他们离乡的,就该怎么好好带他们回去。他们英勇杀敌死在了战场上,萧某当替他们立碑,赡养妻小双亲。今他们因萧某没合主将心意,被赶去战场送死而亡,萧某回乡亦无颜见他们家中妻小父老!” 说至最后一句,萧厉脚下发力,直踏得那坚实的矮几碎成一堆散木,那名魏将口中也痛苦溢血,被踹回了挡在魏岐山跟前的一众魏将阶前,艰难喘息。 所有人都不敢动作。 萧厉依旧赤手空拳,对着那密密麻麻瞄准他的矛尖与箭矢,却没有丝毫惧色,他眼中除了那绞杀风雪的戾气和冷漠,还有几丝不甚明显的、黑岩一般沉寂的隐痛,自讽道:“早知魏氏少君的致歉,是要拿我麾下两千多儿郎的性命去换,萧某确不该受。” “侯爷也莫要再言待萧厉如亲子,君臣,即是君臣。” “萧厉只身赴会,亦只为尽这最后一回忠,了断君臣之谊。” 袁放听得这番话,面上且愧且痛。 无怪他前去相劝时,萧厉那般干脆地同他一道来了这蔚州。 他什么都知道的! 魏岐山面上则一片寒沉,隐有怒意,一面咳嗽一面寒声吩咐:“将人给我拿下!” 第173章 “你倒也不怕这酒里有…… 霎时间屋内甲士和一半的魏将都扑上前去逮萧厉。 弩.箭在这混乱中, 稍有不慎就容易伤到自己人,一时反倒派不上了用场。 萧厉单臂压着七八支刺向自己的长矛,逼得那些甲士握着矛杆面色狰狞地连连后退, 再用力一折, 肘臂下的矛杆齐齐断裂, 那些个甲士也跌摔在地。 身后传来铁链摩擦的锐响, 萧厉回首,两条铁链已甩缠上了他两腿,几名魏将也提刀劈砍了过来。 袁放在魏岐山边上大喝:“不可伤萧州君性命!” 萧厉被那几名魏将缠住,无暇顾及缠至腿上的铁索, 脚下一踢,从地上踢起一柄钢刀,先行应付起那几名魏将。 对面数名甲士,却铆足劲儿拉起了缠在他腿上的铁索, 似想将他拽倒在地生擒。 萧厉在同魏将们缠斗之余, 被一方甲士拉得行动受制, 他凶戾地抬眼扫去,吓得对面的甲士们都面露惶色, 他脚下发力,用力一踏,反拽得对面的甲士们手握铁索趔趄朝前扑倒在地。 围在魏岐山身边的一众魏将看得牙酸。 他们先前只知萧厉的诸多战功和廖江对萧厉的那番夸誉, 本以为是夸大其词,今日真正与之交手了,方知这霸王在世的名号,绝非空穴来风。 眼见一众甲士和魏将都擒不住萧厉,魏岐山面上愈发不好看,冷声道:“降钢网。” 得了他吩咐的数名甲士当即奔至了房内四柱处, 砍断一早用两指粗的牛筋绳拉在上方的钢网。 沉重的钢网砸落下来,萧厉和不少魏将、甲士一并被罩在了其中,一时挣脱不出,外围的甲士们这才拿着长矛走近,从钢网间隙处刺进长矛,牢牢压住了萧厉手脚。 但饶是如此,还是被萧厉凶悍地挣断了数根长矛。 袁放怕他们伤了萧厉,赶在魏岐山再次发话前,上前用浸过麻药的匕首在萧厉手上划了一记,面对萧厉冷漠怒视的目光,他羞愧地垂下首,只道:“我是为了恩公好。” 麻药很快见效,萧厉身体慢慢麻痹,挣扎时的破坏力不再如先前那般猛烈,甲士们终于成功将他按住。 所有的魏将都不约而同地狠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前的冷汗。 这可真是比围猎一头凶兽还凶险。 有魏将上前请示魏岐山要如何处置萧厉,魏岐山寒声吩咐:“将人押入地牢。” 底下甲士架走了萧厉,袁放再次抱拳半跪在了魏岐山跟前,恳切道:“侯爷,让末将再去劝劝萧州君吧,他若是因那两千将士枉送性命同您生了嫌隙,末将会向他言明侯爷的苦衷的。” 魏岐山却似真动了怒,重重一拍桌案,面色寒沉,情绪过激之下一阵咳嗽后方冷声道:“是我纵此子太过,叫他恃才旷物,且关他一阵,此事容后再议。” 袁放还想继续求情,但魏岐山已神情冷硬地一拂手,示意袁放退下。 袁放见他还在强忍着咳嗽,也知他今日是真动了肝火,此时不是相劝的良机,只得先抱拳退下。 魏岐山身边的常随魏贤在远方退出去后,方替魏岐山顺着气道:“任何凶兵都是需慢慢打磨的,侯爷又何须大动肝火至此。” 魏岐山狠咳了一阵,捂在唇边的帕子上见了血,魏贤神色慌张地就要去请府医,被他叫住:“老毛病了,还死不了。” 咳出那口血痰后,他终于止住了咳嗽,只神色依旧冷郁:“他今日胆敢如此猖獗,是料定了本侯现不能动他,姑且先磨磨他锐气。” 魏贤道:“侯爷既已有治他的法子,还气甚?” 魏岐山目光落到了那副收至桌角的画轴上,寒声道:“本侯给他的,比之梁营,自认只多不少,他顾念旧主也就罢了,竟还攀指起本侯待下不公!梁营只是疑心他是细作,便以毒箭伤他,险些要了他性命之事,他便忘了?” 魏贤想了想道:“这位萧州君出身草莽,底下的通州军,又是他从通州各县拉起来的义匪和反民,比之那些世家出身的武将,他待底下人马想来是要更重情义些。梁营伤他一人,以那位菡阳公主极擅蛊惑人心的口才,兴许三言两语便又能骗了他去。但侯爷想要他低那个头,摁着狼骑不让动,只让义军奔波在燕勒山防线,以至义军死了那般多的人,这不是事关他一人的生死,他性情又硬,这才没法代底下将士们揭过罢。” 魏岐山面色骤寒:“你也认为是本侯之过?” 魏贤垂首道:“老奴非是此意,只是惋惜。侯爷当初的本意是敲打他一二,只要萧州君直言守不住燕勒山,侯爷借故责备一番,既可暂压一压萧州君的气焰,又能平一些老将对他冒头太甚的暗怨,再者,也是替少君捡回几分脸面。可谁料他性情那般刚直,愣是死撑了下来,终同侯爷落下了这等嫌隙。” 他叹道:“但此子军中连狼骑所配的战马都没有,单凭着那群从各地汇聚过来的义军,就能硬扛下蛮子那些让狼骑们都不一定能招架住的战术,足以证明他在用兵上的造诣。待侯爷消了些气,还是派人再去好言相劝一番罢,此子杀之可惜,若放他回梁营,那可真是助梁营如虎添翼了。” 他似也明白魏岐山对萧厉如此动怒的另一层缘由,道:“老奴知侯爷是被他那些话伤了心,但侯爷虽在他身上找大公子的影子,却也不曾真正把他当大公子看待不是?萧州君有句话说得对,侯爷同他,终是君臣,不是父子,侯爷应是最明白这一切的才对。” 魏岐山却神色有些深沉地道:“就是明白,才不知如何安置此子。” 他道:“我还活着时,尚能压着他一二,待我去了,留他在魏营,那不肖子能压得住他?” 魏贤忙道:“府医说了,您的身体,等到开春暖和了些,自然就会好转的。” 魏岐山喉间又蹿上了一股痒意,他将手拢在唇边,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传廖江他们来一趟,菡阳已攻破紫阳关,裴颂气数将尽,我北魏不能再叫三十五年前的事重演。”- 萧厉被关的第三日,适逢魏平津大婚,但他被污为细作生擒的事,不知怎地传了出去,一时间军中上下人心浮动。 义军将士们尤为气愤,大军直接压至了蔚州城外,以宋钦、郑虎为首的一众将领,将所有义军将士亲笔写了名讳的白绢做成横旗,立在城门外叫骂,让蔚州放人。 不少将士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落在白幅上的便密密麻麻都是血指印。 远远望着那白幅,颇为触目惊心。 当日前来赴宴的宾客极多,此事闹得这般大,自是压不住的。 城内几番派人前往驱赶,可围城的是近三万将士,一旦开战,北魏虽有狼骑这张底牌,在这节骨眼上内讧,却也绝对元气大伤。 义军又丝毫不肯退让,反越骂越凶。 郑虎就差指着城楼上的魏军鼻子骂一句狼心狗肺了。 前去驱逐的魏军无法,只得再继续往魏府递消息过去。 魏府明面上倒是处处张灯结彩,遍挂红绸,一派喜气洋洋,可今日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都已知晓了萧厉被擒,义军围城要人的事,只当着魏岐山的面,个个才都装傻,继续维持这一片喜乐融融的局面。 新郎新娘拜过天地,魏岐山面色如常同在场宾客们道完喜,折身听着近卫的报信往回走时,神色才阴沉了下来。 魏岐山招来自己诸多心腹,袁放、廖江也在其中。 有魏将道:“那些义军胆敢如此猖獗,必是有将领鼓动他们如此行事,要我说,不若杀鸡儆猴,将义军中的将领都杀一遍,那些个泥腿子就知道安分了!” 袁放冷声道:“你的意思是要直接在城外同那三万义军开战?燕勒山防线外的蛮子被萧州君灭了一支这才消停了几日,正在另寻进攻时机,裴颂被菡阳公主攻进了紫阳关,侯爷前日才召集众将制定往南夹攻裴颂的计划,此时内战,你居心何在?” 对方厉声反驳袁放:“那些围城的杂军已将侯爷的脸面踩到地上了,就任他们如此猖狂?” 袁放一想到事态发展至了如今这地步,也是焦头烂额,喝道:“我早说过了要好言相劝!” 对方冷嘲道:“你袁大将军劝得住大可出城去试试!” 廖江喝道:“吵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劝退城外的义军,同裴军大战在即,万不可先行内战打击士气。” 那名魏将道:“分明是他萧厉窝藏菡阳对侯爷不忠在先!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昭示天下斩首都不为过,义军中但凡再有闹事者,一律按谋逆罪论处便是!” 袁放气急道:“他萧厉对旧主有忠不假,但这恰恰证明了他是个极重情义之人!他也并未直接放走菡阳,反而是任侯爷命我去将人接走,这不是证明了他对侯爷亦有忠?真要论功过,他立下的功,早抵了这桩过!” 那名魏将喝道:“袁将军!你屡屡包庇那姓萧的,是为着一桩救命之恩,连对侯爷的忠心都抛之脑后了?” 袁放看了一眼负手背对着他们的魏岐山,神色难堪地道:“我若是包庇萧州君,便不会在侯爷拿出菡阳公主的画像问我时,如实指认了。” 那魏将冷哼一声喝道:“依我看!那姓萧的居功自傲,就该杀!” 袁放警告道:“你前脚杀他,那三万义军后脚就能反!” “这不正是说明他萧厉早有反心?麾下三万义军不从侯爷这个主帅,反对他唯命是从,此子不杀,留着养成大患?” “你!”袁放怒极,牙关咬得死紧,最终只朝着魏岐山跪下道:“侯爷若当真要杀萧州君,便连着末将的脑袋一块砍了吧,末将这条性命是萧州君救的,亦是末将力邀萧州君来北境的,一切罪责都在末将。” 魏岐山转过头看着袁放,用发油梳的一丝不苟的鬓角,银丝斑驳。 他盯着自己最为爱重的一员大将,问:“你在威胁本侯?” 袁放叩首了下去,眼眶灼红:“末将只想忠义两全。”- 小卒恭敬地打开了铁铸的牢门,廖江拎着两坛酒走进地牢,借着天窗处洒进的一点亮光,瞧见手脚都戴着厚重铁镣、闭目好似入定的人,笑道:“他们这还真是把你当做什么凶兽在关啊。” 滴水成冰的天气,萧厉被关入地牢后,身上那身衣物倒是没被动过,他掀开一双寒沉的长眸,望着站在铁铸的牢杆外的廖江,只说:“廖将军亲来,真是稀客。” 廖江捻了根地上的枯草,笑了笑说:“还成,草垛是新换的,不是先前那些霉烂的东西。” 牢门下方有个不大不小的四方小口,是平日里送饭用。 廖江将其中一坛酒通过那个小口递了进去,再扒开自己手上那坛的油纸封,道:“是老袁托我给你带来的,说他邀你来喝少君的喜酒,再怎么,这顿酒都得让你喝上。” 萧厉一语未发,只撕开酒封,抓起坛沿仰头狠灌了一口。 廖江笑道:“你倒也不怕这酒里有毒。” 萧厉只道:“魏侯要杀我,无需用这样把戏。” 廖江便笑,抱起酒坛喝了两口,嘶着气直说好酒。 酒入喉头,似一把烈火从喉腔一直烧进了心坎里,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有些话,似乎也就更好开口了些。 他道:“别怨老袁,他跟在侯爷身边的年限,不比我短多少,该替侯爷尽的忠,他总是要尽的。但为了替你求情,如今也触怒侯爷把自个儿都搭了进去。” 萧厉似皱了下眉,说:“转告袁将军,无需替我求情。” 他垂眸望着手中酒坛,声线冷沉:“他有他的忠义,我不曾怪他。” 从决定保下温瑜时,他就知道自己必会有败露的一天。 廖江叹了口气说:“但他的忠义,需你来全。” 萧厉不语。 廖江继续道:“向侯爷认个错吧,你应知侯爷是极为赏识你的,但他终是侯爷,有些事,即便是他错了,他也没法低这个头的,你明白吗?” “你隐瞒菡阳身份一事,侯爷可以不究,让你麾下死了那般多的将士,也非是侯爷本意。侯爷让义军支援燕勒山的初衷,只是你风头过剩,又对少君不敬,让诸多拥护魏氏的老将心有不满了,侯爷为平息各方怨气,也为了你能更好地融进魏营,想借故敲打你。这世间许多事,并非都是非黑即白的,侯爷掌着整个北境,他也有诸多不得已的时候。” 第174章 她还要向魏岐山讨一个…… 蔚州城外, 大雪蔽天。 郑虎掀帘走进临时搭建起的军帐里,给自己倒了碗热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后,说话间呼着白气道:“咱们这都闹了半日了, 城内魏军除了派人过来喊话, 让咱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没带来半点二哥当前的消息。军师, 二哥出发前,你到底是怎么跟他密谋的啊?” 张淮道:“稍安勿躁,一切都在依计行事,州君走的这步棋虽险, 但其中益处更为可观。” 郑虎是个急性子,当即就催促道:“我滴个军师哎,我在外边骂得嘴上都快起燎泡了,这一直没得到二哥消息, 心中就始终没底, 你可别同我卖关子了。” 一旁的宋钦也道:“今日北魏少君大婚, 我们如此行事,必已彻底开罪了朔边侯父子, 州君此行若是辞行不成,往后留在北境的日子只怕更难。” 张淮瞥向二人,却道:“州君心有离意, 要么一直不让朔边侯知晓,既言明了,就必须离开,否则无论朔边侯在当前以何手段强迫州君留下,他日等着州君的,只会是无尽猜疑和提防, 乃至秋后清算。朔边侯对待此举的态度,在林校尉亡故后州君请辞时便已初见端倪。” 郑虎气道:“早知如此,那时就该直接离开他魏营,还省得嫂嫂同二哥离心,平添了误会!” 张淮道:“我那时劝州君留下,是觉着还未到时候。虽是梁营有负州君,才让州君入的魏营,但仅凭林校尉之死,州君便再行变节,终会叫天下人诟病。” 郑虎听得心里窝火,嘲讽道:“合着那一条两条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了呗!” 张淮无奈道:“郑将军无需动怒,淮说的这些,只是世人的看法。” 宋钦叫了声“老虎”,郑虎憋着气终是没再说话。 张淮这才微垂了眼睫继续道:“人之劣性如此,被州君一手带出来的通州将士们不管州君作何决定,会跟着州君不假,旁的几路义军,火没彻底烧到他们身上,他们却是不会自危的。如今能同咱们同气连枝,也多亏了魏岐山欲打压州君,调遣义军前去守燕勒山防线。” 他道:“欲争这天下的枭主,容不得任何忤逆的心性,终也会回绊他们一记。” 初时张淮以为魏岐山在派魏平津前来致歉后,让萧厉带人去守燕勒山,是为了敲打萧厉,给魏平津挽回些脸面。 后来却渐渐明白,魏岐山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萧厉“忤逆”了他。 萧厉的请辞,在魏岐山看来,大抵成了一种威胁。 他让儿子低了那个头,却也要萧厉明白,不能再用请辞来迫主。 郑虎急道:“我知道如今义军都同咱们一条心,但除了这点,我听军师你说了这般多,还是没弄明白,二哥被朔边侯这一扣,好处在哪儿。” 张淮嘴角噙了几分笑意,重新给郑虎倒了一碗茶,长指抵着碗壁推至他跟前,道:“自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州君此番离开魏营,过错在他魏岐山。” 郑虎刚端起茶碗,闻言不由又放了回去,同宋钦对视一眼后追问:“怎么说?” 张淮指节一下一下轻叩着桌案道:“州君如今军功赫赫,莫说在北魏军中,便是在北境百姓口中,也颇有声名。如此一功臣,只身前去参加婚宴却被扣,纵然他魏营那边声称州君有过,甚至给州君定罪为梁营细作,但谁信?” 郑虎和宋钦皆是一愣,宋钦随即皱眉道:“我命人打探到了些消息,说是朔边侯那边得到了一副菡阳公主的画像,当日前去接人的魏将又亲口指认……” 张淮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反问:“梁营那边认了?” 宋钦话音一滞。 张淮道:“梁营那边,可是至始至终,都声称菡阳公主从未来过北境,近日方才随大军进驻紫阳关,亲自赴往前线督战。裴颂称菡阳公主陨在北境,前段时日才被天下士子那般讥嘲,如今菡阳公主都现身前线了,魏营若还扯出菡阳公主曾被他们所擒的由头,岂不是步裴颂的后尘?” 郑虎听到此处,面上终于见了笑,猛一拍桌道:“也就是说,魏营现在只能扣着二哥,根本没法对外给他定罪!” 宋钦微拢了眉心道:“就怕州君性情过于刚直,想同朔边侯清清楚楚了断一切,供认不讳。” 张淮浅一扯唇道:“那也无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重要的在于梁营那位菡阳公主认不认。” 毕竟魏营那边如今唯一能给萧厉定的罪,也就是他欺瞒温瑜身份一事。 但只要温瑜那头不认,魏营若敢动萧厉,说破了天,那也是残害忠良。 届时,乱的只会是他魏营的军心,损的也是他魏营的名望。 这一记软刀子,就和魏岐山让萧厉带着义军去守燕勒山防线,给他们的那记软刀子一样。 自己人明了一切,却没法对外说。 他们在燕勒山吃了暗亏,死了那般多的弟兄,亦是没法明面上声责魏岐山什么,毕竟外人不懂燕勒山的凶险,也不知狼骑同他们义军军备上的差距。 魏营一句给了他们立功的机会,他们自己没本事又反咬主帅一口,就能将这一切揭过,还让萧厉背一桩洗不掉的骂名。 这也是张淮在得知萧厉欲去蔚州参加婚宴后,同意他此行的原因。 萧厉要走,身上就不能留下任何污点,否则不利于他日后自立门户。 郑虎听完这些,高兴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用手背揩了把唇道:“知道二哥在他魏营不会有事,我就放心了!” 他起身朝外走:“我继续骂阵去!” 宋钦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再看向张淮时,问出了自己忧心的另一个可能:“若是朔边侯那边一直不肯放人呢?” 张淮同宋钦对视了几许,浅笑着道:“州君性直,人品亦贵重,只欲脱离他魏营,另创基业,未曾想过谋他魏营一兵一卒,淮作为谋士,却得替州君将所有可行的路都想一遍。” 宋钦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还不太明了,问:“何意?” 张淮转眸看向自己桌边那盏从未动过的清茶,道:“宋将军觉着,在他魏岐山去后,魏营又有多少人服他们那位少君?” 宋钦不语。 张淮幽幽道:“州君此番被扣,便是一块探路石,至少能让我们瞧清,魏营那些人,哪些是死忠于他魏氏,哪些中立,哪些……又愿同我们交好。” “真到了避无可避之际,两军开战的代价太大,游说一些魏臣助我们劫走州君亦可,反正如今州君正式脱离他魏营的名头,已被朔边侯亲手送上。” 不是义军在燕勒山死了多少人,而是他魏岐山以莫须有的罪名冤陷忠臣。 前者魏岐山在做此决策时,便不可能让他们拿到借此生事的把柄。 后者,萧厉如今军功正盛,正是点燃那把火的绝佳时机。 宋钦想到他让义军在今日来城外骂阵要人,忽地醍醐灌顶:“你是故意趁今日魏氏少君大婚,来往宾客众多,将此事闹大?” 张淮眸光平和如初,只嗓音锐意尽显:“淮早说过,州君既已让朔边侯彻底明了了他的心迹,便不能再屈居于他魏氏之下。要么另立门户,要么将其取而代之,所以此举是否会得罪朔边侯……并不重要。” 宋钦想了想道:“州君灭了追踪多日的那支蛮军后,蛮子似觉咱们勘破了他们的战术,近日都没什么动作,梁、陈两营攻入紫阳关后,魏营似乎也急着去共伐裴颂,但当前的兵马都还未外派,咱们便是要拉拢一些魏臣劫人,现下也不是时候。” 张淮笑笑说:“所以我给他们魏营留了谈判的余地。”- 地牢内,三尺天光从高墙外照进。 萧厉抓着酒坛沿口,沉默许久,终只道:“萧厉愚钝,侯爷上回的敲打尚不曾觉察,不知下一回的敲打又是何时,又要我手中多少将士的性命去填,萧厉不敢拿他们性命作赌,还是只想带着弟兄们回去当那自在闲人。” 廖江一听他这话,便知他心中的怨怒还是未消。 同为武将,他对萧厉也颇为赏识,说话便也更实在些,道:“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萧厉不答,他饮了一口烈酒继续道:“就凭你在用兵上展现出来的诸多造诣,侯爷也不可能放你离去的。你大抵觉着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不是?但换做任何一个掌权者,都会如此做。” 萧厉依旧没答话,在这一室寒寂里,却忽想起了温瑜。 他想说,怎会? 温瑜就曾一直赶他走,又无数次告诫他,希望他往后无论去哪里谋前程,都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她。 只是他终又没开口,他同她的一切回忆,都是独属于他的东西,他并不想告与旁人。 廖江见他默然,还以为他听进去了些许,叹了口气继续道:“北境百姓和军中将士都如此爱戴侯爷,足以证明侯爷有多爱惜底下臣民。只这世上没有圣人,也没有完人,是人就会犯错。前梁皇室未覆前,朝中养出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有多少忠臣良将被冤,但清流一党的臣子们依旧在尽忠不是?若是因为君者哪一桩事没处理好,臣子们个个便罢官请辞,这天下还如何治理?侯爷不知你性情时,用了那样的方式敲打你,才酿成了这般误会,如今既知你秉性了,又岂会旧事再演?” 萧厉道:“我知将军等人应都信奉一句古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萧厉出身草野,又未得教化,一直信奉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侯爷待萧厉的恩,萧厉自认是报完了,又有旧主一事横插其中,即便留下,同侯爷之间,也终会有些嫌隙,日后难免再生裂痕。不若此时两别,至少还有些情义在。” 廖江只得再次叹气,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起来的,性情虽直,可对诸多事,看得也透彻。 他道:“能劝的话,我都说完了,你既意已决,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你营中那些弟兄,现堵在城外骂阵管侯爷要人,今日又值少君大婚,这可是把侯爷和少君的脸面都放地上去踩了。侯爷在筹备发兵入鞍关打裴颂一事,当前不便内战,又愿意给你低头认错的机会,这才没命人真正动他们。但你不肯低这个头,他们再如此闹事继续扰乱军心下去,侯爷为了大局,也得动真格的了。便是为了他们着想,也给他们传个话过去,让他们先行撤离吧。” 萧厉皱了皱眉,像是没料到底下人会如此激进。 他道:“给我纸笔,我修书一封与他们。”- 傍晚时分,蔚州城内终于送出一封萧厉的亲笔信。 张淮和宋钦、郑虎一众将领在帐内比对,确认是萧厉的笔迹无误后,张淮清雅的眉眼映着帐内火光道:“平安信已收到,大军拔营五十里,再行扎营。” 这便是他留给魏营的谈判余地- 千里之外的紫阳关。 温瑜立在城楼上,眺望以北的山峦,颈边的毛领被寒风吹得微乱。 一须发花白的松鹤袍老者从后方城阶步上来,出言道:“公主近日似常来此处。” 温瑜看向来人,唤了一声“太傅”,目光再落回那山巅积着薄雪的山峦尖时,说:“我在看何时方能夺回奉阳、洛都,救回嫂嫂。” 她还要向魏岐山讨一个人! 近日北地的诸多风声,也传至了紫阳关。 第175章 “公主您放心往前走便…… 余太傅自奉阳沦陷后, 和诸多前梁臣子在鸿恩寺被关了将近一年。 大梁的倾覆和长廉王父子的死,让他在这一载里恍若苍老了十岁,此刻随着温瑜的目光看向以北那些起伏的山峦, 道: “三十五年前, 成祖结束内乱, 一统南北, 揽尽民心。魏岐山在北境叫关外蛮子所绊,不曾发兵南下治乱,成祖北上对其招降时,他终不甘而降。昔年之事, 似又要在当下重演,是以这回,即便关外蛮子仍对北境有威胁,看样子魏岐山也要冒险发兵南下, 共伐裴颂了。如此南北夹击, 那裴氏贼子猖獗不了几时, 公主勿忧。” 城楼上风大,只站了这么一会儿, 身上便有些僵冷,温瑜拢着披风,和余太傅一道往边上的内长城砖道缓步走去, 说: “自老师故去后,梁营上下人心皆有浮动,我亦觉着身后再没了倚仗,好些时日都夜不能寐,如今太傅和一众大臣重回了梁营,我总算能缓口气。只是嫂嫂和阿茵一日还在裴颂手上, 我终是一日无法彻底放下心来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一丝情绪也无,像是已习惯了在人前喜怒不显于色。 作为万人景仰的公主,这世上又再无让她展露弱态之人,她也慢慢习惯了强硬,但温瑜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方才那话,却像是下意识地觉着自己又有了依靠。 ——余太傅从前给温珩授课时,她常跑去偷听,余太傅对此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论起来,他倒也算得上温瑜半个老师。 说者不觉,听者却已满目疼惜。 余太傅落后了温瑜两步,望着她隽雅的背影,雪天一色里,温瑜拖曳在砖石上的那件苍碧色斗篷,好似从这片寒寂的天地间拔地而起的一座峰峦。 清隽,苍劲,又磅礴。 不过一载,他已从温瑜身上找不出几分那个曾被父兄护在身后的长廉王府幺女的影子了。 如今作为大梁镇国公主的她,那纤薄却并不羸弱的肩臂之下,已护着大梁万千臣民。 除却自己,谁又还知晓,曾几何时,她不过也只是个兴致勃勃跑来蹭自己的课,却又因时政策论太过无趣,偷偷在桌角打盹儿的小姑娘…… 温瑜走出几步后,见余太傅没跟上来,回过首略有些困惑地唤了声:“太傅?” 盐粒子一样的细雪落在了余太傅鬓边,一时间倒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他的发更白,还是那雪更白。 他满目沧桑地望着温瑜,眼底似有无限感怀,隔着纷飞的细雪,终只道:“公主受苦了。” 温瑜浅怔了下,这一年里,她逼着自己抽筋换骨般成长,悲苦和软弱,仿佛已是上辈子才存在于她身上的东西。 见余太傅这般痛心自己这一年里的遭遇和成长,温瑜一时间反倒有些无所适从,缓了一会儿方道:“灭门之仇,覆国之祸,都是瑜应担之责,有老师、太傅、周大人、陈大人、李大人、范将军等诸多良臣助瑜,方是瑜之幸,亦叫瑜有愧。” 余太傅摇头说:“昔时世子自断一指,方换得老臣性命,此番能成功逃出奉阳,也全靠世子妃以自身做胁。老臣唯有将毕生所学都用于替公主谋,方不负世子和世子妃大恩,亦不负王爷临终所托。” 温瑜在前往南陈联姻前,已追封了长廉王夫妇和自己兄长,但余太傅这一干刚从奉阳逃出不久的旧臣,还是习惯用原来的称呼唤他们。 温瑜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父母兄侄亡故的模样,可仅凭传出的那些言辞,她便曾无数次于噩梦中梦见他们惨死的情景,当下闻得自己父王临终前似还有遗言,她突然久违地感到了一点难过。 这一年里,她其实很少让自己去回想同父王母妃有关的一切东西了。 细雨夹着雪粒一直在下,温瑜在这片寒寂中静默了两息,方问:“我父王……临终之际说了些什么?” 余太傅回想起当日情形,苦叹了声道:“当日王爷自知大势已去,同老臣说大梁命数如此,成祖晚年昏聩,铸下诸多错事,先皇又软弱,朝政为外戚把持,终使得大梁国祚败坏至此,让老臣无须替大梁守节,无论天下最终落于谁手中,都继续为天下民生为官便是,只日后若有余力,可帮衬您一二,便尽量护您周全……” 有温热的水泽砸落在温瑜手背,叫寒风一吹,很快便只剩一片刺骨的寒凉。 温瑜及时背过了身去,望着远山,叫萧瑟寒风吹着刺痛的双眸,过了好几息,才有些沉涩地道了声:“多谢太傅告知瑜这些。” 余太傅望着她的背影,眼眶叫这城墙上的风吹得有些微红:“大梁倾覆,公主凭一己之力挽起半壁江山,所做一切,早已远超天下所有人的预料,王爷和世子泉下若有知,只会欣慰。” 顿了顿,想起故友,他眼中的沧桑更甚:“昔年我与李公同朝为官,本是共辅帝王,后来在政见上有了些分歧,这才淡了交。但能收得公主这样一位学生,他便是舍身为公主大业奠基,也是含笑九泉的。” 他怅然笑笑道:“老臣若不好生辅佐公主,谋得这天下,将来下了黄泉,怕是还得叫他耻笑……” 温瑜却轻轻摇了下头道:“昔年我请老师为我谋时,他问我所谋为何,我答是为万民,今亦是。” 她望向远方天际:“这天下,若是落于有大治之才的仁者手中,我诛灭裴颂报得灭门之仇后,大也可止戈让权。但从去年至今日,各地举旗而反的州官匪寇,大浪淘沙后,所存最大几方势力,无非是我手上的梁、陈联军、裴颂手上的叛军、魏岐山手中的魏军。” “裴颂无道,视天下万民为刍狗,当今天下无人不骂;魏岐山虽素有贤名,可我此番亲去北境,却也瞧见了其子是如何虐杀底下部将的,这破败河山、从兵荒马乱中艰难觅得一线生机的百姓们,都再经不起任何一位残暴昏庸的君主。他们若胜过我,我为败军者,自再无旁话。可他们若不如我,这天下,我焉有不争之理!” 她字字清沉铿锵,如珠落玉盘,却又似惊鼓重击。 有那么一瞬,余太傅觉着温瑜身上其实有几分梁成祖温世安的影子。 只是成祖的野心和对权势的固守,早泯灭了他那份仁慈。 但在温瑜身上,她的慈悲,远大于她的野心。 若说先前他只是为同长廉王府的诸多渊源,温瑜在大梁覆灭后,所做的一切也足够好,决定的辅佐她。 此刻听温瑜言明心迹后,他却隐约有些明白,当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温珩做学生的李垚,何故收下了温瑜。 不是因为山河覆灭、长廉王府只剩下这一孤女苦苦支撑,他为了帮着复梁诛灭裴颂别无选择。 而是这位大梁王女在遭逢如此多的变故一番成长后,让李垚觉着值得选择。 大抵是十余载里政见相左使然,余太傅看温瑜的目光,不再是先前那般觉着她一王女做到此等地步,已难能可贵的欣慰,而是带了些对正统储君的审判意味问道:“老臣被困奉阳期间,也闻得了民间在马家梁一役后,对公主和梁营的诸多诋毁之言,公主初闻这些时,不怒?” 温瑜道:“怒,不过是怒裴颂手段之阴毒,设此毒计构陷我梁营,害得无数将士无辜惨死。比之这些,被他煽动的百姓们的骂声,反不值一提。” 余太傅问:“公主对那些百姓,心中就丝毫没有怨言?” 温瑜摇头,说:“不少寒窗苦读的士子尚会被那些言辞煽动,又岂能强求那些连学堂都未曾入过,一生皆在为温饱操劳的普通百姓可自辨是非?他们骂声过盛时,于我而言不过是折损些名望。可我若较真了,纵然只是扬把飞沙的决策,落到他们头上,压下的兴许就是一座山。” 她目光平和:“我要对付的,也从来不是这些百姓,而是利用百姓在背后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 余太傅忽觉眼眶隐有热意,他朝着温瑜一揖手道:“昔年王爷将天下百姓托付于老臣,今老臣亦可放心将这万民托付与公主了。” 温瑜回望着那白发苍苍的老者,说:“或许我亦做不好这君,但只要这世间一日没有胜我者,我便该尽力而为。等此战结束,前去北魏的使臣运回姜彧尸首,我还需再回南陈一趟,届时梁地内的诸多事务,还劳太傅费心替我打理一二了。” 余太傅声线微哽道:“得公主如此重托,老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温瑜将人扶起,说:“瑜更希望太傅长岁康泰,有您这样的老臣在背后替瑜瞧着些,前路瑜才不怕跌跤。” 余太傅这下是真热泪涕零,他红着眼定定望着温瑜,允诺一般道:“公主您放心往前走便是,老臣……替您瞧着呢!” 傍晚时城墙上的风太大,吹得温瑜眼中也有了红意- 暮色四合,魏府廊下和花园石台间的灯皆已亮起,映着白日里挂上的那些红绸,竟有股说不出的诡谲陈朽之感。 魏平津醉得不省人事,被下人从席间搀着回房时,还未至房门,便在连廊处倚着栏杆吐了个天昏地暗。 下人们再想去搀他,无不是被他又踢又踹,嚷着让滚开,他还要继续喝。 适逢厨房端了解酒汤来,底下人无法,只得先把解酒汤给他灌了下去。 一碗解酒汤下肚,魏平津吹着冷风醒了些神,见左右皆已无酒宴和宾客,知已不在席上,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问:“这是哪儿?” 底下侍从回道:“前边就是新房了,少君您忘了,您成亲了,公主还在房里等您呢!” 不知是其中哪个字眼戳中了魏平津,他忽地勃然大怒,用力一挣,甩开了两名侍从的搀扶,自己扶着木栏跌跌撞撞起身,满脸戾气和讽怒:“公主?狗屁的公主!” 前方新房处,大抵是里边的人听见了外边的动静,刚走出两个小丫鬟来准备帮忙搀扶魏平津,骤然听见他这骂话,一时间都有些面面相觑,似不知还要不要上前帮忙。 魏平津身边的侍从们也尤为尴尬,只能朝二人道:“少君……少君喝多了……” 两个小丫鬟依然有些不知所措时,新房内已传来一道温婉女声:“既是少君喝多了,还不去帮忙扶少君?” 两个丫鬟这才准备继续上前去搀扶。 但魏平津借着酒劲儿,上前的纵然是两个丫鬟,他踢踹拂袖时也丝毫没收着手劲儿,将人挥倒在地后,丝毫不掩饰恶心地道:“滚远些!别碰本少君!” 其中一个丫鬟被他当胸一脚,踹得半晌没爬起来,另一丫鬟搀扶着同伴,一时间也不敢再靠近魏平津。 魏平津心底憋着一股莫大的火气,在宴上饮了一晚的酒也没压下去,他折身就要往回走。 身后却再次传来了那道温婉柔和的嗓音:“今夜是你我大婚夜,少君要去何处?” 魏平津忍着怒意一回头,就见王宛真已自己掀了盖头,正穿着那身华美端庄的婚服,立于新房门口望着他。 乍一眼瞧着,那通身的仪态和气度,倒是半分不输那些世家贵女。 魏平津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只有嫌恶和莫大的屈辱。 他走近后捏住了王宛真下颚,呼出的酒气全喷在她妆靥未卸的面颊上,面对这当着下人的面,暗含着羞辱意味的亲昵,王宛真面上依旧只挂着温婉得体的浅笑,望向魏平津的目光,也脉脉含情恰如妻子望着丈夫。 魏平津瞧着她这副无时无刻不在做戏的模样,心中的厌恶更甚,抬手力道未收地在她侧脸重重拍了几记,讥讽道:“戏子在戏台上唱唱戏就罢了,台下拿腔拿调,恶心谁呢?” 说完这话,魏平津直接扬长而去。 冷风吹得檐下的灯笼轻晃,一片昏光下,王宛真侧脸似被拍得有了些微红,只是她面上温婉的神情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在回房前,还能体贴吩咐魏平津身边的侍从一句:“天黑雪大,少君又喝多了,你们跟上去瞧清,莫让少君摔着了。” 魏平津敢那般羞辱王宛真,底下不明真相的下人们却半分不敢逾越,得了她这话后,才慌忙不迭地朝她一礼后,赶去追魏平津。 王宛真回到房内后,对镜自行卸起了妆面和发饰,两个丫鬟还没摸清她脾性,遇上这样的事,一时没敢吱声。 她主动出声,温柔地问过她们身上伤势后,一人赏了两颗银锞子,叫两个丫鬟高高兴兴地出门去替她取些果腹的吃食后,方将被魏平津拍红的侧脸对着铜镜,仔细瞧了起来- 魏平津离开那院落后,在步下台阶时,果真一脚踩空摔进了雪地里。 酒劲儿上来,他这会儿浑身都发着热,不觉冷,就那么摊开手脚躺在了雪地里,还将襟口扯了扯,让冷风吹得自己更舒坦些。 只是不管如何大口呼吸着这空气中冰冷的空气,胸腔里的那股火却依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憋闷得慌。 那股火气攒到了极致,慢慢变成了一股浓重的怨恨和委屈。 ——如果长兄还在,父亲必是不会让长兄娶这样一个卑贱戏子为妻的。 毕竟父亲已爱屋及乌到,对着一个有几分长兄当年骁勇模样的梁营奸细都能一再纵容不是! 想到今日宾客们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一直偷偷在议论的杂军堵城门一事,魏平津更觉屈辱,挥拳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过了片刻,犹似不解气般,头重脚轻地爬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看守地牢的魏卒刚靠着墙根眯上眼,外边的铁栅栏忽叫人拍得震天响。 魏卒吓得一激灵醒来,瞧见来人,忙唤了声“少君”。 魏平津脸是红的,眼也是红的,满身酒气恶声恶气吼道:“开门!老子要见那梁营细作!” 第176章 “骨头硬,脾气也倔。…… 那魏卒自是不敢开门, 见魏平津似喝醉了,脾气正大,只得战战兢兢劝道:“少君莫要为难小的, 侯爷下了令, 除非他亲自命人拿腰牌过来, 否则不得放任何人进这地牢……” 魏平津猛一踹那铁栅栏, 似携了极大的怨气和怒气,咒骂道:“本少君是他亲儿子!本少君的话难道还没一块破令牌好使?” 那铁栅栏被踹得哗啦作响晃动不止,地牢深处小憩的魏卒们以为上边出了什么意外,也纷纷提刀戴帽的赶了过来。 见是魏平津酒后闹事, 看守地牢的小头目也面露难色,试着捡些好听话哄哄魏平津:“少君大喜的日子,来牢里沾晦气作甚,不若早些回去陪公主……” “哐当”一声大响, 是魏平津又朝着那铁栅栏重踹了一脚。 隔着一道栅栏, 他手指头几乎快戳到那小头目脸上, 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上,一片盛气凌人之色:“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管起本少君的事来了?也就本少君今日心情好, 你才能同本少君说上几句话,放在平日,你上赶着给少君提鞋都不配!” 小头目当着众下属的面, 被魏平津这番话刺得面上有些难堪,只还是折身朝他一抱拳道:“卑职等是依命行事,还请少君莫要为难……” 魏平津心里窝火得紧,懒得再同这些只会翻来覆去说那几句话的狱卒费口舌,见踹不开那铁栅门,环伺左右后, 直接从地上捡起一石块,拽着用铁链拴在铁栅门上的锁头就开始用力砸。 魏平津醉成这样,小头目和底下小卒们又不敢伤他,最终小头目只能咬牙喝道:“鸣铜钲!” 北境的冬夜,在外站一宿是能冻死人的。 是以这地牢外并无守卫,狱卒们都在地牢内看守,外间有一道铁栅门阻隔,若遇敌袭,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他们敲响地牢口的铜钲,附近巡逻的守卫就能知道地牢遇了袭。 底下小卒叮叮当当敲了几记挂在地牢石墙上的铜钲后,魏平津也砸坏了那锁头,几下扯开拴在门上的锁链,脚下打晃地朝地牢深处走去。 小头目带人想阻拦他,他抽出腰间的佩剑胡乱劈砍,喝骂道:“滚开!” 未免白送了性命,小头目和底下一通小卒只能一退再退,不敢再做阻拦- 魏府书房,廖江正同魏岐山说着今日下午见萧厉的事,他摇头道:“骨头硬,脾气也倔,真跟头狼崽子似的,信他就得一直信他,一旦真朝他身上挥过鞭子了,就再也拽不回来了!” 先前因萧厉在幽州一战的勇猛,各路义军自知融入魏营或许也只是被当杂军驱使的份儿,这才都依附萧厉。 那时魏岐山虽大方地让萧厉掌着那三万义军,却也派了魏平津过去当监军,拉拢除却通州军以外的另几支义军,让他们不至于都真正归属萧厉 魏昂作为他的眼睛,一道过去帮衬魏平津盯着萧厉,萧厉也从没表现出过什么不满。 但他再次带着义军立了一桩大功,麾下部将却被人踏死,他给麾下部将出气后,转头又被派去守燕勒山,这就真正触了萧厉的逆鳞。 魏岐山是察觉到他那次为底下部将讨一个公道,魏平津又油盐不进几番辱骂义军,终使得各路义军都明显偏向了萧厉,出于多方面的考量,亦为了压一压萧厉在义军中的声望,才做的那决定。 只要萧厉自言守不住燕勒山,或是在狼骑的盯梢下打一场败仗,那他的军中的声望就大不如前,也不可能再对魏氏造成威胁。 可对萧厉而言,前者只是监视着他,他初来乍到,魏岐山不全然信他可以理解。 后者,却是害死他麾下将士,又逼他必须用一桩败绩,或是承认自己无能,来淡化他先前拼死对魏营做出的诸多功绩。 这便不是他所能忍的了。 他可以被监视,却不能在带着底下将士们冲锋陷阵,拿命去挣军功时,还得被主帅打压,明里暗里使绊子。 其缘由却只是他没能揣摩清上意,没有在主帅之子杀他麾下部将时,低头跪着继续老老实实当一条宠辱皆受的狗。 若没有这后几桩缘由,即便他顾念旧主情义,瞒下了菡阳身份一事,事情败露后,以他的性情,大抵也只会任杀任剐地向魏岐山请罪。 但有了后边这几桩事,他便是铁了心要同魏岐山恩义两清了。 魏岐山翻看着案头各地最新的战报,道:“围城的义军既已退,先继续将人关着吧。” 他抬眼看向跟在自己身边年限最为久远的心腹大将,说:“此行南伐,我带着那不肖子亲去,让袁放同行,北境便交于你替我守着了。” 廖江迟疑道:“可您的身体……” 魏岐山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再多言,道:“一点小毛病,还能让我上不了马背了不成?那萧氏小儿,胆敢做出如此硬气之态,不过也是自恃此时军功正盛,欺我北境无人!” 他已几番给过萧厉机会,但对方依旧没有领情的意思,魏岐山不免也动了气性,他重重一拍铺了虎皮的大椅扶手,道:“待我北魏虎将们立几桩大功,将他风头盖过去,他影响不了军中士气了,看他还如何狂妄!” 话音方落,外边却响起了铜钲声。 魏岐山面色寒沉,廖江眼皮也突突一跳,道:“貌似是地牢那边有变!” 心中却思衬着,难不成是萧厉手底下那帮人,这般沉不住气,这就来劫地牢来了?- 地牢内,魏平津摇摇晃晃地一路走至关押萧厉的牢房前,看着挺直腰背在里间打坐,丝毫没有被关牢狱的狼狈之态的人,心下更是来气,重重一踹那牢门,回过头对着那碍于他手中长剑不敢靠近的一众小卒吼道:“给本少君打开牢门!” 狱卒们自是不敢,那小头目一面拿眼往入口处瞟,一面安抚道:“这……这真开不了,少君……” 魏平津听着他们叽叽歪歪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跟听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一样聒噪,直接一剑又劈了过去,底下小卒们忙做鸟兽散,被他盯死的小头目躲开了第一剑,很快却被他第二剑咬上。 魏平津拿剑抵着他脖子,耐心告罄般冷喝:“打开牢门!” 小头目额角冷汗都掉下来了,只能心惊胆颤哄骗道:“小的没钥匙,此人乃重犯,小的等人只负责看押他,钥匙在侯爷那里……” 魏平津现在一听“侯爷”两个字就烦躁,长剑下移,直接挑断了挂在小头目腰际的一串钥匙,拿了那钥匙就要去牢门前挨个试。 小头目和一众小卒都是一副天塌了的神色,小头目给底下小卒使了个眼色,有小卒赶紧朝外跑去搬救兵,那名小头目则往前爬行两步抱住了魏平津的脚,哭求道: “少君!使不得啊!此人手脚虽栓有镣铐,可当日也是动用了十余名府上家将和百来名虎贲甲士才将人制住的,打开了这牢门,他若是对少君不利,我等便是百死也难辞其咎啊!” 魏平津哪还听得见这些,直接将人狠踹了几脚,他虽没打过几场像样仗,可武艺却是从少年时起便有专门的师父教授的,纵然醉了酒,脚下劲儿还是颇足。 那小头目被他踹了几记便痛苦蜷缩起了腹部,再拖不住他。 大牢内,原本闭目打坐的萧厉掀开一双寒寂的眸子,冷眼瞧着牢外这出闹剧。 魏平津正在挨个试钥匙,只是他喝多了,手不如清醒时稳,加上那一串钥匙又实在是多,试了好几遍都不是开这牢门的钥匙。 这牢门用的锁头,又不比牢外那道铁栅门用的寻常铁索,乃是精钢锻造,他失了耐性狠踹几脚,又提剑去劈,都没能弄坏那锁头。 再一抬眼时,见萧厉神色冷漠,如看跳梁小丑般正冷睨着自己,想到他底下那伙杂军在今日婚典上给自己的屈辱,魏平津心中那股火,腾地直往上窜,再也压不住了。 他大力一踹牢门,手中长剑穿过牢栏间的缝隙,直指萧厉,醉醺醺道:“那个娼妇生的杂种,给本少君滚过来!” 他看见了萧厉骤升起的恍若要将他寸寸凌迟的寒意,却只当是戳中了萧厉的痛处,原本被那诸多火气烧得快炸开的肺腑,终于舒坦了些。 他继续讥嘲:“瞪本少君作甚?你以为你出身的那点破事藏得住?在雍城随便一打听,谁人不知你萧家母子的名号?半个雍城的男人都钻过你娘的裙底吧?生着副小白脸的模样,怎不承你那娼妇娘的业,寻个南风馆靠脸做营生去?” 他似酒喝多了头痛,看见了萧厉起身,但映在他瞳仁里的一切,都似有了重影。 他仗着长剑在手,又有铁牢栏阻隔,萧厉手脚更是都戴着厚重铁镣,不可能对他怎样,倒也半分不惧,将人如此一番羞辱后,心下更是畅快。 隔着牢门胡乱砍了两记自己手上的佩剑,继续讽言道:“也不知老头子怎么想的,看你有几分耍杂的本事,就说你像他那长子,不知我那前朝贵女出身的大娘,知道他将儿子同一娼妓子做比,有没有托梦去怨过他……” 萧厉已走至牢门前,距离魏平津刺进的剑尖不过半步之遥。 魏平津见状,还想挥剑砍他,萧厉面色冷沉得骇人,直接一错身避开那破绽百出的一剑,手上铁链绞住魏平津持剑的那只手,将其用力往里一拽。 冰冷粗粝的铁链像是牢牢绞进了他皮肉里,魏平津被扯得整个胳膊连着半个肩膀都挤进了牢栏缝隙里,上半身和整个头也迫于那个姿势,被迫贴近了牢栏,霎时间整个地牢内只闻他的惨叫声。 看守地牢的小头目和一众小卒未料到萧厉手脚皆戴着镣铐,还能隔着牢栏伤人,生怕魏平津在这里有了什么闪失,他们项上人头不保,连忙赶过来想制住萧厉。 可萧厉借着那个姿势,直接将魏平津打直的手反折回后背,地牢里顿时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 他手上剩余的那段铁索,则从牢栏的间隙甩出,套住了魏平津脖颈勒紧。 魏平津一只手还被蛮横地折在身后,前颈被那冰冷如蝮蛇的锁链紧勒着,本就因酒气而涨红的一张脸,很快便因窒憋成了猪肝色,剩下的那只手死命地拽着颈上那根索命的铁索。 赶来的小卒们卯足了劲儿去拉铁索,扳萧厉拽紧铁索的手臂,却都没法撼动他分毫。 上边给的命令是不能伤着,也不能苛待萧厉。 可眼下魏平津因着那番挑衅,都快死在萧厉身上了,小头目在焦头烂额之下,都急得快吩咐底下人拿刀剑往萧厉身上招呼救下魏平津时,地牢甬道处终于传来一声沉喝:“萧将军!还不快住手!” 小头目一瞧见来人,顿时如见了亲娘般,连忙迎了上去:“侯爷,廖将军,你们可算是来了!” 魏平津被勒得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那只抓扯颈上锁链的手,改为伸向了魏岐山,艰难出声:“父亲……救……救我……” 魏岐山没看独子,而是看向了了他身后,用铁链勒着他、眼神凶戾如狼的萧厉:“你自认无甚再亏欠本侯之处,本侯却也自认从未薄待过你,这便是本侯不允你离开后,你给本侯的答复?” 一道前来的廖江也忙道:“萧将军三思!不管萧将军同少君有什么误会,将军都多想想你那帮弟兄,少君若有事,他们也必会受牵连的!” 萧厉眼中的凶性从未那般浓郁过,简直已称得上是股难以被训化的兽性,瞧得牢外一众甲士和小卒都心生寒意。 他又狠勒了魏平津两记,在对方喉管几乎要被铁索挤碎时,方才松了手。 魏平津瘫坐在地,捂着前颈大口大口艰难喘息,颈上刺痛得厉害,不仅是被勒出了淤痕,那铁索粗粝,还将他颈上皮肤磨伤了多处。 萧厉冷冷盯着魏岐山:“你魏氏门楣再高贵,也非是我萧厉求着入你魏营的!亡母故去多时,今还要受你魏氏如此羞辱,是我枉为人子!” 廖江本还欲从中调和一二,听得萧厉这番话,第一念头就是完了。 萧厉这不是在明摆着要同魏岐山撕破脸了? 但再听他提及亡母,忽又觉事情怕是不简单。 他当日来请辞被俘,尚未动这般大的气性,今日若不是他同魏岐山及时赶到,对方怕是真要生生勒死魏平津。 萧厉的身世,魏岐山命人暗中查过后,他也略有耳闻,是以萧厉从不允许军中狎妓,自己更是洁身自好,哪怕在庆功宴上,也绝不碰那些歌姬舞姬,一些知情的将领,还背地里猜测过,说可能是有他亡母在里边的缘故。 他今日只差同魏平津不死不休,莫不是魏平津不知死活地拿他母亲生前那些事去羞辱他? 廖江识趣地没再开口。 魏岐山心下本也有些动怒,听得萧厉最后一句,收回目光冷冷瞥向了魏平津。 魏平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酒醒了大半,自知自己又闯了祸事,自是不敢直面魏岐山的目光。 见儿子这副模样,魏岐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面皮绷紧,终只道出一句:“老夫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率先拂袖而去。 魏平津被甲士们从地上搀起,磨磨蹭蹭走出地牢,却见魏岐山根本就没走远,就立在风雪中等着他。 魏平津自知今日这顿罚是躲不掉了,头上的金冠在先前挣扎时乱了也不曾整,走过去闷声唤了句:“父亲。” 魏岐山回身冷眼瞧着他,扬手便给了他重重一耳光,直打得魏平津脚下一个踉跄,半边脸很快浮肿了起来,嘴角也破开。 他却半个字不敢反驳,回过脸后,依旧只低头望着自己脚尖儿立在魏岐山跟前。 魏岐山冷喝一声“跪下”时,他又乖乖跪在了雪地里。 事关人家父子家事,廖江不好多说什么,从侍从手上取过油纸伞撑开,对魏岐山道:“侯爷,外边风大。” 劝魏岐山回书房的话还不及说出口,身后却传来一道柔婉女声:“夫君原是在阿爹这里。” 廖江抬首看去,便见王宛真带着两个侍女,手提一灯笼出现在前方道口处,纵然天黑檐下的灯笼光线不是很清晰,却还是能瞧见她左脸高高肿着,似被人掌掴所致。 廖江知道些关乎王宛真身份的隐情,但她顶着前晋公主的身份,在新婚夜被人掌掴至此,还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些。 他垂下首,不敢多看。 魏岐山在看见王宛真脸上的肿痕后,面色明显更为冷沉了些。 王宛真朝着魏岐山一福身道:“夫君喝多了一去不回,我担心他出什么事,这才找了出来,夫君没事便好。” 魏平津不愿意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叫王宛真瞧见,听见她声音后便挺直了背脊,目光冷淡又睥睨地朝那边一扫,看清对方模样后,方才傻了眼。 回头发现魏岐山正用一副恨不能碾死他的神情望着他,魏平津百口莫辩,下意识道:“我没打她!我先前只轻轻拍了她脸几记,她身边的丫鬟,还有来福、来旺他们都亲眼瞧见的……” 魏岐山直接给了儿子一脚,将人踹得跌进雪泥里,咳嗽着寒声下令:“来人!将这逆子关进祠堂!他何时知错了,何时再将他放出来!” 说罢便由廖将搀扶着,怒气未消而去。 几名甲士架起魏平津要往祠堂去,他愤怒地望着依旧娉婷持灯立在道口的王宛真,咬牙切齿道:“你谋害本少君!” 王宛真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似有些黯然神伤地微微用手拢着了些肿起的脸颊,柔声道:“宛真不知阿爹也在此,只是担心夫君才找出来的。” 魏平津气得还想冲过去再同王宛真动手,奈何被几名甲士架得严实。 负责押送魏平津的魏府常随魏贤则朝着王宛真一揖:“夜色已深,公主先回去歇着吧。” 王宛真浅一颔首算是回礼。 回程的路上,被她用力扇肿的侧脸在寒风里依旧隐隐作痛,王宛真唇角却缓缓勾了起来。 魏平津喜不喜欢她,她并不在乎。 今夜魏平津给她的那点辱,比起她从前在戏班子里受的那些苦,也算不了什么。 魏夫人对她的态度已可见一斑,成婚后,她在魏平津那里受气是必然的事。 唯有在今晚,在魏岐山还没有习惯乃至是厌烦那对母子对她的打压前,将她的委屈先摆到明面上去,于她的益处才会最大。 她是天下人都已承认的公主,整个北境都得仰仗她。 等她有了孩子,整个魏氏又算什么? 第177章 “整个北境,已无人压…… 魏平津被罚跪祠堂的事, 当晚便传到了魏夫人耳中。 魏岐山回到书房没多久,魏夫人便带着人闹过去了。 府医刚给魏岐山把完脉,廖江立在魏岐山边上, 听着外边似有嘈杂声, 去门口问询一二后, 回来时脸色便有些古怪, 同魏岐山道:“是夫人过来了。” 魏岐山用帕子掩唇又咳了几声,挪开帕子时,五指折拢帕子掩住了上边的血迹,道:“天色不早了, 你也早些回去吧。” 边上的魏贤朝着廖江浅一颔首,示意自己会照料好魏岐山。 廖江也知自己今日撞破侯府太多桩丑闻了,眼下魏夫人闹过来,一会儿怕是也不太好看, 自己虽是魏岐山心腹, 但到底是外臣, 当即朝着魏岐山一抱拳道:“那末将便先行告退了,明日再将南伐的将领名册给您送过来。” 魏岐山半躺在坐榻上, 面上的威严压下了病色,浅点了下头。 廖江拉开门离去时,正逢魏夫人正带着一众仆役还在同守在阶下的守卫们推搡强闯。 见里边有人出来, 且是军中将领,魏夫人到底是顾及几分脸面,这才整了整衣发,被一众婆子丫鬟簇拥着,绷着脸立在台阶下方。 廖江不便多言,抱拳唤了句“夫人”便先行离去。 魏贤紧随其后出现在书房门口, 瞧着魏夫人浅一躬身道:“夫人请进吧。” 一直阻拦魏夫人一众人的守卫们这才让出了一条道。 魏夫人带人往里走时,守卫却只放了她一人入内,跟在后边的一众丫鬟仆役,都被守卫交戟拦了下来。 魏夫人怒目而视,魏贤只垂首恭敬道:“夫人应知书房重地,侯爷素来不允闲杂人等入内。” 魏夫人望着那十几级石阶后、巍然如一只匍匐在夜幕中的巨兽的森严楼阁,眼中隐约有了红意。 她同世人眼中这个声名赫赫的雄主做了二十余载的夫妻,可她踏足他这书房的次数,迄今仍只是第二回。 从十六岁嫁与他做魏家妇起,她便一直都在仰望他。 魏夫人强忍着眼中的酸意,挽着披帛绷着脸一步一步迈上了石阶。 书房里燃着地龙,因其主人常年服药的缘故,屋舍间那股清苦的药味也被热意蒸了出来。 这几年里,魏岐山一直都是独宿在书房这边的,逢年过节,他才会去自己院中,陪孩子们一道用个饭。 魏夫人看着披着外袍在案后处理公文的人,只觉他身形比之从前似乎依旧没什么变化,脸上虽蓄了须,也因此番伤病瘦得颧骨微凸,可面上的威严冷硬,依然和他年轻时没什么不同。 她嫁给他时,他都三十出头了,膝下长子也已十二岁。 魏夫人下意识用手捋了一缕耳边的碎发,她对镜而照时,时常能从鬓边瞧出银丝来,今日拔了一根,过几日却仍会有…… 她知道自己老了,也时常惶恐,是不是她如今色衰,不再像他那位原配夫人了,他才连她的院门都鲜少跨了。 当年,她虽家世低微,可凭着一副好相貌,家中也素来不乏媒人说亲。 只后来因容貌沾染了一桩祸事,被当年那为老不尊的盐运使瞧上,欲纳她做妾,家中才差人急送她去外祖家避祸。 她便是在那时遇上他的,连日大雨,山道滚石堵了路,又遇洪流断了回路,生死一线之际,是一队路过巡视河道的骑兵救了她。 她至今记得他戴着斗笠高居于马背,听见她家仆们的呼声后朝她望来的那个眼神。 那么沉痛,又那么难以置信。 骑兵们牵了缆绳过来,身强力壮的婆子背着她淌水而过,却又因底下积石被绊倒,二人一齐被洪流卷走。 她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有人涉水而来,有力的臂膀拽着她,将她背起,淌过湍急洪水。 她没在同龄儿郎中见过那样冷硬又坚毅的的脸孔,也没趴过那样宽厚的肩背,在险些丧命于山洪的恐惧下,一直伏在他背上小声啜泣。 背着她的人却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像是一座萧寂的山。 车马行李都在山洪中被冲走了大半,她和仅剩的家仆被那队骑兵送至了附近驿站。 她连他名讳都不知,他便走了。 她在驿站里同乳娘哭了一宿,害怕此事传出去,坏了名节,愈发逃不了与那年近古稀的盐运使做妾的命运。 到了外祖家,没过多久却有庚帖送来,惊得外祖父反反复复将那庚帖看了数遍,又心惊胆颤问那媒人,当真是那位寰居多年的魏侯要续弦么? 魏府的门楣,纵然是续弦,也不是她们小门小户能攀得上的。 确认是他要求娶后,外祖母在她归家前一晚,拉着她的手同她说了好些话。 说魏侯人品贵重,府上没什么姬妾,她嫁过来后,府中人员不杂,上边也没有公婆压着,是一桩好福气,只切记一定要好生待那位大公子。 知他已有妻小时,她心中也不是滋味的,可念及他发妻已故去快十载,便也释然了。 初见他那天资聪颖的长子,对方便愕然唤她娘。 她本是极为高兴的,可在府上一些下人惊疑又讳莫如深的目光里,她渐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他一月里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宿在他书房,她知他公务繁忙,书房又是侯府重地,除却他身边的常随,旁人不可轻易出入,是以也从不敢提出无礼的要求。 便心中一直猜疑着,直至她有孕后,逛园子时无意间听府上下人议论说他同她恩爱,将她的画像都挂在书房里。 她心头蜜意刚升起,便听见府上的老仆嘘声告诫,说莫要提及此事,挂在书房的画,是他故去十载的原配夫人。 也是那天她发了疯,趁他还没从衙署下值,仗着有孕在身守卫们都不敢动她,硬闯了书房,也看到了挂在他书房墙壁上的那副画。 初看时,她也以为那是自己,只很快便悲凉地清醒过来,她做不出画中人那般明媚张扬的神情来。 画幅下角所落的日期,也是在更早之前。 那一刻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亦或者说,是嫉妒。 他每日在书房,就是对着这幅画在思念他那亡妻么? 娶自己续弦,是因为自己和他亡妻长得极像?还是因为觉着将她从洪流中救起时坏了她名节? 她不敢,也不愿再去想那个答案,冲动之下,端起烛台,点燃了那副画卷。 他匆匆赶回时,看到被火光一并引燃的书房,没去搬运他那些重要的文书,也没理会哭得肝肠欲断的她,只试图去抢救那烧得只剩边角的画卷。 那也是他成婚以来第一次冲她发脾气。 被蛮子砍得肩背伤痕累累都没红过眼的人,在那时红着眼触碰画幅燃烧后的余烬,在她哭着向他讨说法时,寒声让她滚。 她大悲之下胎动见了红,是被人抬着出书房的。 她也硬气,从那之后,至今二十余载,都再没主动来过他书房。 今夜,是第二回。 魏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想着此行的目的,硬声道:“你要让津儿娶那戏子,我也同意了。怎么,现在是因他对那戏子不敬,就要罚他跪祠堂了?明早我若喝了那戏子敬的茶,侯爷是不是也要用枉顾尊卑的由头,罚我去跪着向祖宗们请罪?” 魏岐山重重搁下手中的公文,手拢在唇边咳嗽几声后,寒声道:“你再纵着他些,那逆子还能被惯得更不成样!” 魏夫人一听他说起儿子的不好,眼眶便又怒红了起来:“你教得好你倒是教啊,这些年你有好好教过他吗?他一到你跟前来,你就非打即骂,当年你也是这般教你那长子的吗?你总说我的津儿千不好万不好,可我瞧着他就是哪儿都好!读书用功,习武刻苦,人也孝顺!你同你麾下那些部将都瞧不上他,何必说是瞧不上津儿这个人,你们直说是瞧不上他不是从你亡妻肚子里生出来的便是!” 说完这通气话,魏夫人便扭过脸,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魏岐山面色极寒,强压着脾性道:“你拿他跟川儿比?川儿十四岁就入军营,十六岁就能以少胜多追击蛮军立下大功,那逆子叫你惯得连随军的苦都吃不下,底下将士在前线厮杀,他在后方置宅享乐,你要军中上下如何服他?川儿十三岁写的策论,都比他如今写的那堆废纸有见解!他便是愚钝些,只要待人忠厚,底下也多的是将士服他,偏生还被惯成了副刚愎自负的蠢材样!” 他冷眼盯着魏夫人:“你不是怪我没好好教他么!如今我着手教了,你就别来哭哭啼啼!” 魏夫人从未被他这般厉言训斥过,红着眼止不住泪流地道:“你那是教孩子吗?你知道他心里有多委屈吗?娶妻娶个戏子也就罢了,大婚当日还被城外那些杂军如此闹事羞辱,那些杂军是明摆着不将他这个少君放在眼中啊!你想过他的颜面吗?” 她似替儿子委屈到了极致,说罢便捧脸呜呜哭了起来。 魏岐山冷声沉喝道:“脸面都是自己给的,他自己一副绣花枕头样,又指望谁敬他?他不跋扈命底下人踏死军中部将,也不会有这些事!” 一提到那桩旧事,魏夫人不禁再次怒上心头,边哭边道:“你不在乎敏敏死活也就罢了,还不准她兄长替她讨个公道了吗……” 魏岐山一听她又扳扯回魏嘉敏纵马伤人的事就烦躁,喝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我同你说女儿,你同我说军规,敏敏当日要真有什么闪失,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责罚你麾下爱将一二?”魏夫人哭得更凶了些。 这一整个鸡同鸭讲。 早些年魏岐山觉着妻子比自己小了一轮有余,二人相处的时候也不多,便鲜少同她争执什么,今日方觉,过了二十余载,妻子同当年新嫁与他时的性情,无甚区别。 他放弃了同她继续讲道理,摁着眉心冷冽道:“我早说过,他要是只想当个富贵闲人,我从麾下挑几个忠心部将收做义子,还远比把北魏基业交到他手中稳当!” 魏夫人忽地尖锐道:“你不就是想替你那亡妻复晋吗!那戏子假扮的前晋公主都逼着津儿娶了,现在还说要把基业交到你那些个部将手中,魏岐山,你没有良心!你扪心自问,你那长子要是还活着,你舍不舍得让他娶这么个低贱的正妻!” “都是假冒的前晋公主了,就不能挑个身家清白干净的姑娘?我娘家侄女不比那戏子上得台面?” 魏岐山声线出乎意料地肃冷:“比得上什么?规矩?谈吐?还是仪态?” “便是那些个世家贵女,又有多少能做到在三军阵前不变颜色?” 大抵是被气到了极致,魏岐山眉宇间反一片冷然:“选中她,是因为她不管学什么,都是找来的那批适龄女子里学得最快最好的。你看不起她戏子出身,可就是她在戏台上攒下的那份魄力和胆气,才叫她撑得起一朝公主该有的样子!” 魏夫人仍是替儿子委屈:“不过一当傀儡的假公主,还要叫她抛头露面不曾?” 魏岐山寒声道:“他大梁公主能以一己之力扶起将倾河山,我大晋公主,要叫世人瞧着是副畏缩之态?” 他今日动怒过甚,又是一阵咳嗽后,只觉喉间腥意极重,不愿再同魏夫人争执,吩咐起门外:“魏贤,送夫人回去!” 魏夫人还欲同魏岐山争说什么,见魏贤已推门进来,便只抬手抹了把眼,不愿在下人面前做出如此狼狈之态。 魏贤朝她做出“请”的手势后,魏夫人自己抓起手帕,绷着脸信步离去。 魏贤一直送到台阶下方,魏夫人叫身边伺候的仆妇扶着了,才冷硬地下令让魏贤回去,言明自己不需他送。 远离了书房所在地,魏夫人几乎是一路扶栏哭着走的。 身边的仆妇劝她,她用攥着手绢的手捶打自己胸口,哀哭道:“我当年便是给那盐运使做妾,或是被洪水卷走都好,我不该嫁过来的!他拿我当什么……不过是拿我当个思念亡妻的物件!” 这仆妇是魏夫人的乳娘,忙道:“夫人可莫要说这等气话!” 魏夫人哭道:“你瞧瞧他是如何对我的津儿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复什么晋,不就是觉着当年降了大梁,他前妻自戕而亡,他觉着对不住他前妻么……” 乳娘只觉自家夫人这是该有的全都有了,反倒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拎不清了,她劝道:“夫人,您总是跟死人较什么劲儿呢?” “不管大夫人如何,大公子如何,那都是地底下的人了。侯爷要复晋,少君又是侯爷独子,将来一统了天下,不还是少君接手这一切?您怎就看不清眼前的事?” 魏夫人怒极哭道:“我的津儿何等尊贵,他怎可让他娶一戏子!” 乳娘是真觉着自家夫人是这几十载里都过得太顺遂了,魏岐山又没什么妾室,她在魏府这二十余载,脾性反倒养得比当姑娘时还大,脑子也一根筋,就认死理。 她道:“夫人,这男人娶妻,又不是一辈子只能娶一回。等那位‘公主’诞下少君的孩儿,生产时伤了身子去了,少君的孩子身上同样流着前晋皇室的血脉,侯爷复晋就更理所当然了。且不说少君将来荣登大宝还要广纳后宫,便是有了子嗣后再行续弦,想要什么样的贵女,不还是任您挑么?至于少君原配的名头,对外那也是前晋公主,谁敢轻视了去?您得往长远了看,单抓着眼下叫个什么事?” 魏夫人经自己乳娘这一劝,总算是慢慢止住了哭声,由乳娘扶着往回走时,却还是哀声哽咽道:“他薄我……” 乳娘只得继续劝道:“我的姑娘哎,要份心意来有什么用?您当年闺中那些手帕交,倒是有几个嫁了如意郎君的,但后几年里夫家纳了妾,后宅不成日鸡飞狗跳的?这男人的心在死人身上,可比在活人身上好太多了。甭管侯爷心中作何想,将来这侯府的一切,不都是您和少君、县主的吗?” 黑沉寒夜里,亭台楼阁和道旁的石塔灯昏光一点,蜿蜒延升向远处如游龙,照亮了整条积着层薄雪的石子路,魏夫人的哭声和乳娘的劝诫声也越来越远- 魏府书房内,魏贤甫一见门,便见魏岐山以手撑案,又咳出了大片血迹。 魏贤面色一慌,忙又要朝外去:“我去叫府医。” 魏岐山叫住他:“再把脉也是这副样子,南征在即,莫要传出风声去,平白叫底下人恐慌。” 他缓了两息,方继续道:“把这案头收拾一二,将北境和关中腹地的舆图取与我来。” 魏贤眼中见了红意:“侯爷,要不您今日先歇息吧!” 魏岐山抬起眼来:“年轻那会儿三天三夜不眠都熬得住,你是觉着我如今秉烛看个舆图的精力都不够了?” 魏贤无法,明白自家侯爷也是个心性强硬的,只得依言去将舆图取了过来。 魏岐山就着手边的烛台,指了指舆图上的几条线路道:“梁营应不会全线往北推进,攻下紫阳关后,应会尽快重联南北要道。兵力往北沿线铺不满,就得借地势,沿着祁岭山脉一路往北,从山里行军,既可避开裴军的正面绞杀,又能出人意料地定点袭攻从通州到莫州的诸城。于她长廉王一脉而言,故郡奉阳,比洛都更为重要,菡阳先前让大军继续往北推进,似要夺襄州,大抵只是个障眼法。” 魏贤瞧了舆图半晌道:“可这奉阳处在南北腹地的位置,菡阳公主便是攻打了此处,怕也守不住啊。” 魏岐山道:“她若只是为夺人呢?” 魏贤微微一怔,这才想起,长廉王世子妃似还被扣在裴颂手中。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道:“若是其母尚在,梁营攻打奉阳大抵是板上钉钉之事。只为一叫裴颂占去了的长嫂如此发兵,即便菡阳公主有此意,怕是她底下那帮梁臣也不会轻易同意。” 魏岐山道:“你忘了,她这位长嫂,可是助她救回了梁营余子延等一干旧臣。” 魏贤问:“侯爷可是有了行军之策?” 魏岐山咳嗽一阵说:“‘姜彧侍妾’在半道被人劫走,梁营使臣此番前来只带走了姜彧尸首,咱们在这次谈判里没能拿到的好处,总需从此番南伐里拿回来。” 他再抬起眼时,望着魏贤,面色少见的沉肃:“此行我若出了什么意外,那萧氏小儿,便留他不得!” 魏贤只觉魏岐山这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当即跪了下去,哭着唤了声“侯爷”。 魏岐山攥紧先前拢在唇边的手,感受着掌心黏腻的湿意,像是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苍老了般,说:“整个北境,已无人压得下他。”—— 作者有话说:微博有个之前画的大概地图,宝子们可以先将就瞅瞅,我这两天再完善一下,把后面添的这些地名加上去~ 第178章 “他为公主受困,是我…… 檐下飘着细雪, 悬挂在下方的铜铎,系链上亦凝了一层冰霜,风吹不动。 暖阁内, 温瑜手执紫砂壶给顾奚云沏了盏热茶, 在升腾而起的白气里问:“在军中可还习惯?” 顾奚云两手捧过茶碗, 道:“小周大人已带我熟悉了军中诸项事务, 这些日子随军押粮,也基本适应了行伍生活。陈巍大人准了我在攻襄州时随军同往,听闻守襄州的是韩家子韩祁,自封韩家枪乃天下第一枪。” 她神色间多有不快, 只很快又变成了另一种意气:“可恨我兄长成名时,他从未露过头角。我顾家男丁个个战死沙场后,他胆敢大言不惭放出这等名头来,我自要带着我顾家霸枪, 去夺回这天下第一枪的名号来!” 温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单手执起茶盏, 听后动作微微顿了一顿,嘱咐道:“战场凶险, 一切需谨听军令,不可意气行事。” 顾奚云刚捧着茶喝了一口,有些烫, 她用手朝唇边扇了扇,难以置信望着温瑜道:“你还担心我不听军令不成?你忘了四年前河西匪患,我爹奉命去剿匪,我不知死活央着我哥带我一块儿去,最后虽说是立了功,但我爹在匪窝里瞧见我时, 那眼神就差没把我哥给活剐了,转头就赏了我哥二十军棍,给他屁.股打成了个烂柿子,三天没能下得了床,正好那不久后逢你生辰,礼物还是我帮忙给你带去的,编谎同你说他从马背上摔下伤着了腿,短期内不良于行。” 经顾奚云提起这么一桩往事,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温瑜跟着摇头失笑,却仍是道:“那次委实是你们胆大了些,长风阿兄竟允你胡闹扮做商女被那窝山匪劫去做内应,你若真有了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顾奚云神色突然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以前碍着我哥的面子,没敢告诉你,那次他同意我那么做,是他扮做了我的丫鬟,随我一道被劫进匪窝里去了来着!” 温瑜微微一怔,记忆里顾奚云的兄长,一向是同自己兄长一样稳重温雅,颇应了那句“有匪君子”。 没想过竟还有过这种时候,她不免也有了些忍俊不禁。 顾奚云笑了一阵,眼睛红得却像是快哭了一般,她咧嘴继续笑着道:“我爹罚我哥军棍那会儿,说我不是他军营里的人,他不罚我。但我哥作为他麾下部将,胆敢如此犯事,就得以军规处置。这出教训,确实比我自己屁.股被打成了烂柿子还管用。” 同样失了父兄,温瑜明白顾奚云的心境,她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道:“你会同顾伯伯、长风阿兄一样,成为一位好将军。” 顾奚云用力抬眼往上看,逼退了眼中那阵涩意,笑道:“那是自然!” 不待二人再说些什么,暖阁的门帘被人从外边掀开,昭白疾步走进,将手中一封急报呈与温瑜:“公主,前线传回的战报。” 温瑜拆开看完后,似在思索着什么,没有即刻做声,将战报递与了顾奚云,说:“你瞧瞧。” 顾奚云看过后道:“咱们又从裴颂那狗贼手上夺回了数县,是喜事。” 温瑜道:“裴颂在征兵。” 顾奚云又看了一眼战报上所提及的,百姓因躲避战祸,从关中迁往南境的流民骤增,问:“公主是忧裴贼那边怕是会做殊死一搏,正值严冬,流民入境后也不好管理?” 温瑜摇头,长睫微垂,说:“去年此时,裴颂攻破洛都,尚是趁我父王同敖党斗得两败俱伤后坐收渔利,但他攻下奉阳,却也有不少百姓对大梁有怨的缘由在里边。” 纵然长廉王父子和所有清流臣子都在竭力同敖党和太后抗衡,拯救民生。 但天底下最底层的那些百姓,温饱尚顾及不过来,又如何去知晓她父兄的所为和朝堂上那些争端,更不会知裴颂就是那个帮着敖党行凶、鱼肉他们的人。 洛都沦陷,大梁要亡的消息传入这些底层百姓耳中,他们被外戚执政这些年里养出的贪官污吏欺压多时,早对朝廷和腐败的官府一肚子怨气,自是只盼着推翻旧朝后,重建新朝过好日子。 那些个对一切当官的和豪绅富商都极为仇视的,大抵还会投了叛军,帮着一道摧毁这座将倾之厦去。 裴颂手上那支打到哪儿,就抢虐屠杀到哪儿的叛军,初时便是这般组建起来的。 他们对大梁、对一切过着好日子的人都有恨,愤怒和贪婪让他们锐不可当。 杀戮、抢掠、成为人上人。 被屠戮之地哀鸿遍野,但管他穷人富人,在大军压境时便死得差不多了,于是民间鸣冤声讨他裴营的声音便也寥寥无几。 她那时在雍州写檄文痛斥裴颂的桩桩恶行,在天下读书人间传得最广。 裴颂屠城的威慑,也是对州官们影响最大,普通百姓虽会惶然议论,但毕竟是旁的州县的事,屠刀未曾落到他们头上,他们便也不会太过惊惧,骂一骂后,此事便揭过了。 这天下之争,对他们来说,那都是掌权者们的事,谁坐那把龙椅,他们都一样是为三餐温饱计。 战火要是蔓延过来了,拖家带口跑时,方会有大难临头之感。 裴颂便似看准了底层百姓对这一切的麻木和迟钝般,以战养战供给军需,对反抗最烈的州郡以屠城让底下将士们泄恨,又以此威慑那些软弱的州府主动投诚。 他对于打下的城池,或许鉴于种种原因短暂地让底下军队收敛过,但一到了战时,便又本性暴露无遗。 在去年的所有战事里,对百姓的仁慈仿佛是最可笑没用的东西。 顾奚云听温瑜说这话,还以为她是因长廉王父子如此鞠躬尽瘁、百姓们却助纣为虐伤了心,道:“百姓们怨的不是王爷和世子,而是那时被外戚把控的大梁,今公主重新凝起的大梁,早与昔时不同,百姓们终会明白的。” 温瑜眸子乌静,说:“我并未介怀此事,反是觉着,百姓们那时对大梁的怨,似乎已转移到了裴颂身上。” 顾奚云面露困惑之色,昭白也一下子投来了目光。 温瑜重新执起那封战报,与二人道:“此番从关中逃往南境的流民人数,远胜去年裴颂举旗而反时。且裴营在两军对垒之际,尚如此大张旗鼓征兵,也更说明了他裴营军中已不甚乐观。” 顾奚云喜道:“裴颂那狗贼已彻底失了民心?” 温瑜道:“百姓对前梁有怨,在于外戚只手遮天时,民间已饱受十余载贪官污吏的欺压。可裴颂反后,也并未替他们改天换地,底下叛军反烧杀抢掠成性,迫得各州百姓愈发苦不堪言。是以他裴颂刚反时,能一呼百应,这一载时间,却已足够让天下百姓瞧清他面目。” 底层百姓们便是再不通政务,一家老小能不能活下去,还是分得清的。 愿意跟着裴颂烧杀抢虐泄恨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也早在年初便已全奔去他军中了。 如今在战火里艰难存活下来的百姓,无一不是只想过安稳日子的。 裴颂大抵还想如先前那般征得一支屠城之师,却忘了当下逼得底下百姓没有活路的,是他自己。 温瑜五指摁着那封信报放回了案上,在二人的注视下清沉道:“我们还需添一把火,让天下百姓看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布粥送衣,清理出各州府空置的民房,妥善安置所有从关中逃出的流民。” 有了这么一个在南境能安稳下来的盼头,关内百姓才更加不会受制于裴颂的暴政。 顾奚云日前才负责押送过粮草,有些犹豫:“可坪州所囤的粮草已不多了……” 温瑜微蹙了下眉说:“粥粮先匀出来,回头我再同李大人商讨一二,将治下各州的谷种挪出部分来做军粮,再于开春前再打通百刃关外的贸易路,将战事一起便囤积在关内的丝绸销出去,换回谷种。” 顾奚云已然坐不住了,起身道:“此计听着可行,但应还有诸多细微之处得同李大人他们相商,正好我还得去军中一趟,那我顺道传话让李大人过来。” 温瑜一颔首,顾奚云便急匆匆地掀帘离去了。 昭白觉着大败裴颂在望,也道:“奴再派些青云卫前往奉阳暗中接近世子妃!” 温瑜问:“前边派去的人可有传消息回来?” 昭白摇了头,面上微有了些难堪,说:“只打听到世子妃如今有孕,叫裴颂的鹰犬日夜严密守着,咱们的人潜不进去。” 江宜初提出以自身做饵,让青云卫带着余太傅等一干老臣逃出奉阳时,并未同她们言明自己有孕。 温瑜稍做思索道:“让她们转盯着阿茵。” 昭白稍怔,随即明白过来,裴颂一直拿小县主威胁着世子妃,她们的人如今都无法接近软禁世子妃的院落,也无法确认里边关着的究竟是不是世子妃。 但只要盯紧了小县主,一样可以知道世子妃如今还在不在奉阳。 她一抱拳道:“奴这就吩咐下去。” 转步正要朝外去,却又忽地顿住,似略迟疑了一二,才开口问道:“公主,需要奴再派人去北境劫人吗?” 温瑜有些意外,眸中噙了些许笑意看向昭白。 昭白依旧面无表情,只面皮瞧着绷得紧了些,有些生硬地道:“他为公主受困,是我们青云卫欠他一个人情。” 第179章 “阿姊杀了我们的孩子…… 温瑜并未点破, 只眸中噙着浅笑道:“不用。” 昭白在温瑜那目光里,本有些不自在,听得她这话, 不由问了句:“为何?” 温瑜收回目光, 望向窗外, 桌前清茶氤氲着的热气, 缓缓上升半隐了她面容,她道:“若只为他一人,离开北境那日我便可带他一道走。但他麾下还有众多部将,劫走他, 又置他麾下那些部将在魏歧山那里于何地?我会向魏岐山亲自讨要他。” 当初是她逼走了他,而今也该她如此去请回他。 她会让天下人皆知,他光明磊落。 昭白颔首道:“奴明白了。”- 江宜初靠在抄手游廊的廊柱上,肩头披着湖绿的披风, 望着游廊外的一片牡丹园出神。 这园子是她孕吐厉害, 什么都吃不下, 裴颂又总来她跟前晃时,她故意刁难他, 说想看牡丹花,他发疯一般盖起来的。 冬日严寒,她身子又弱, 大夫说见不得风,她日日闷在房里,整个人便一日胜过一日地消瘦了下去。 裴颂初时见她如此,便命人封了抄手游廊,四面都挂了挡风的帘子,又将地龙的坑道直接挖至了游廊底下, 一天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息,终使得整个游廊暖如室内,方便她随时出去走走散心。 她提出要看满园牡丹后,他又给南边游廊外的半个院子都封了起来,三面砌墙,顶上挨着游廊檐加盖琉璃瓦,院中地底加挖地龙坑道。 不到半月时间,这被盖成临时花房一样的园中,移栽过来的各式牡丹,便被花匠们用尽各种法子催到了花期。 江宜初自然知道此举引得了裴颂麾下诸多臣将的不满,有一回裴颂在她这里,他最为器重的那名唤公孙的老者寻来,盯着她的眼神极为不善,只差没当前跪下恳请裴颂赐死她。 裴颂似也不愿让那老者同她有太多接触,很快便随那老者去了别处议事。 江宜初对此也并不在乎。 有时候她都分不清疯的究竟是裴颂,还是自己了。 她只是疲惫、麻木一日胜过一日地在等,等着谁能给她一个终结。 她不能自己寻死,她还有阿茵。 但用这副仿佛里外都已生腐的躯体活着,她也的确好累。 江宜初精神头一直都不济,靠着廊柱几乎快睡着时,游廊另一头却传来了争执声。 她睁开惺忪睡眼,问左右伺候的丫鬟:“怎么回事?” 她身边伺候的人被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新送来的这批,她连她们名字都还没记住。 那丫鬟迟疑着回道:“是郑美人也欲来游廊这边赏花。” 这抄手游廊坐落在主院,院子也是整片府邸上最大的。 当下的战事不容乐观,郑美人父亲正值裴颂重用,是以郑美人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她也是裴颂那般多的姬妾里,唯一一个同江宜初一样有孕的。 往日里江宜初不出门时,郑美人也常来赏这冬日的牡丹,今日不巧,二人凑到一块。 负责照料江宜初的下人们,虽得了裴颂命令一切以江宜初为先,但郑美人如今气焰正盛,她们也不敢彻底开罪郑美人。 江宜初听着游廊尽头的争执声持续了一会儿,忽有些疲懒地道:“都是主君身边的美人,哪能厚此薄彼,让郑美人过来吧,这园子这般大,多一个人又不是逛不下。” 那丫鬟自是不敢擅自做主,朝着江宜初一福身后,留旁的婢子继续守着她,自己则去了游廊那端,似朝阻拦郑美人的掌事妇人禀报去了。 着石青袍子的妇人听得丫鬟耳语后,朝后方已经倚着美人靠似在赏园中牡丹,又似已睡着的江宜初望去一眼,神色沉凝不定。 郑美人一身石榴锦裙,身上的披风也是火焰一样的红绒所裁,见跟前这板着张脸的仆妇依旧没有让路的意思,不禁也动了气性,趾高气扬道:“主君为我等有孕在身方便散步封的游廊,盖的园子,今只有她姓江的去得,本夫人去不得?这话尔等刁仆敢不敢当着主君、公孙老先生、本夫人父亲的面去说?” 她爹如今正得重用,她说起这些话来底气也足。 那掌事妇人权衡一番利弊后,终是让开一步半垂首道:“郑美人息怒。” 郑美人见她识趣,这才冷哼了声,带着自己身后的一众仆妇趾高气扬迈步进了游廊。 这段游廊中部另辟了个口子,铺了石阶可直接到园中去赏花。 江宜初便坐在那靠石阶处的美人靠上,因疲乏得厉害一直倚栏合眼浅寐。 郑美人走过去后,见此似觉着江宜初在故意无视自己给自己难堪,她目光扫过江宜初腹部,眼神微深,讥诮道:“江美人好雅兴。” 江宜初掀开一双疲惫的眸子,望着立在几步开外整个人娇艳如一朵石榴花的郑美人,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郑美人兴致也不差。” 郑美人目光挑刺地从她寡淡的面上扫过,似十分不解道:“主君每回去你那儿,你都是这副尊容?” 江宜初今日出乎意料地好脾气,被这般羞辱也未回击,只道:“蒲柳之姿,的确比不得郑美人天生丽质。” 郑美人看她的目光更为怪异了些,但转念一想,似觉着江宜初终于认清了形势,她一前梁世子妃,身份上就已足够引人诟病,又有何能同自己争的。 她哼笑了声:“江美人如今明白这些,也为时不晚不是?” 她朝江宜初半抬起小臂,面上依旧是副趾高气扬的神情:“扶本夫人去园子里走走。” 这是把江宜初当做下人般羞辱。 两边的仆妇都变了脸色,负责看着江宜初的掌事仆妇道:“我们美人身子骨弱,奴妇扶夫人吧。” 跟在郑美人身边的仆妇们也连连说不可。 郑美人漫不经心扫她们一眼,像是不明白她们的紧张般:“怕什么,江美人还能谋害本夫人不成?” 照料江宜初的掌事仆妇还欲出声,江宜初却已道:“我同郑妹妹间多有误会,如今郑妹妹愿化干戈为玉帛,我焉有不应之理?” 掌事仆妇面色微沉地道:“江美人……” 江宜初淡淡朝她扫去一眼:“你是要我同郑妹妹继续隔阂下去?” 掌事仆妇眉头紧拧,当着郑美人的面,只能颔首说声“奴妇不敢。” 郑美人似十分满意江宜初的懂事,嗤道:“早这般不就得了。” 江宜初起身扶上郑美人朝她伸出的小臂,说:“多谢郑妹妹不计前嫌。” 二人朝石阶行去。 掌事仆妇朝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都极紧地跟上了二人,以防有什么不测。 只是二人到了石阶处站定,却并未急着迈步下阶。 江宜初说:“百花以牡丹为首,牡丹以姚黄为王,不知郑妹妹最喜这园中哪类牡丹。” 郑美人盛气凌人道:“姚黄太素了些,本夫人更喜魏紫。” 她目光转向江宜初:“江美人也别仗着年长,便一口一个妹妹地叫着,年长色衰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是?” 说完这通讥讽之言,才继续道:“扶本夫人去摘朵魏紫吧。” 江宜初面上无甚表情,因痛苦而麻木空洞了太久的一双眸子里,在扶着郑美人步下台阶时,有一瞬似也闪过什么挣扎的情绪,只很快又被那痛苦和麻木吞没。 她用只有自己和郑美人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听她极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掌事仆妇一直警惕地跟在二人身后,在二人立在石阶处说话时,神经也一直是高度紧绷状态,眼见二人终于迈步下阶,忙又要跟上。 可变故就是发生在那一瞬间。 二人不知是脚下踩空还是被什么东西绊倒,忽地齐齐滚下了台阶。 “夫人!” “美人!” 两方仆役都是心惊胆颤,整个园子一时间闹哄哄一片。 腹下坠痛,硌摔在地的浑身骨节也生疼,江宜初耳中全是耳鸣声,眼前的一切也都天旋地转,可她还是吃力地朝摔在边上的郑美人看了过去。 对方同样神色痛苦地捂着腹部,可看向她的眼神里,分明存了一丝愕然。 江宜初最后的意识,停在了同郑美人相触的那个眼神里。 沉眠在最深的黑暗里,她似乎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王府的秋千架上,温珩同从前一样推着她,帮她荡出去。 她开怀笑着,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荡得好高好高,嘴里却还叫着:“珩郎,再荡高点!” 在原地推着她的人,清雅的脸上噙着似能包容世间一切的温和笑容,依言更用力地将她推得更远了些。 不多时,婆子抱着她的均儿过来,笑着同她道:“小公子也好些时日没见着夫人,哭闹得紧呢!” 江宜初伸手想去抱孩子,下意识地又觉着不对。 耳边忽响起隐隐绰绰又锥心的哭声:“阿娘……阿娘……” “阿茵要阿娘……” 江宜初终于觉察到了不对的地方,她看向丈夫:“珩郎,阿茵呢?我听见阿茵在哭……” 温珩温雅又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颊边一缕碎发别去了耳后,温和同她道:“是啊,阿茵还在那边呢,别担心均儿,我会照顾好他的,回去吧。” 回去? 回哪里去? 江宜初不明白,还想叫住他问什么,意识又混沌了起来。 江宜初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但那一刻她突然就是好难过好难过,她看到温珩抱起均儿,白衣清逸,背对着她,一步步地朝着他们曾经的居舍走去。 她想去追,可脚下似被什么绊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分毫,她迫切又歇斯底里地唤起丈夫的名字:“温珩!温珩!” 他一向不敢惹她生气的,她都连名带姓叫他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回头再看看她? 眼睛又涩又痛,嗓子也灼痛。 床幔间都浸着股清苦药味儿的床榻上,江宜初双目紧闭,唇间吃力地呓语着什么,眼角滚出的清泪,缓缓滑向了两鬓。 不到四岁的阿茵伏在她床边,哭得厉害,两眼已肿如核桃,她两手把着江宜初一条胳膊,无措地摇晃,继续嘶哑哭喊着:“阿娘……” 江宜初依旧陷在昏沉中,却似终于挣脱了什么束缚般,喉间终于涩哑地唤出了那个名字:“温珩……” 她长睫扇动,紧闭多日的眸子,终于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 阿茵哭得太久了,因情绪过激和喘息不过来,喉间一直滚出幼兽啼血一样的哭嗬声,瘦小的身体也一直在发抖。 “阿茵……” 江宜初瞧见女儿这般,也瞬间红了双目,伸手想摸摸女儿的脸,却注意到了一直坐在阿茵身后的杌凳上的裴颂。 他模样比她曾经任何时候瞧见的都更狼狈些,下巴上的胡茬不知多久没刮过了,一眼瞧去全是一片淡青色,头发还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睛却因长久未眠泛着红。 他迎着江宜初的目光,不以为意笑笑:“我还以为阿姊当真要丢下这小孽种,去寻温珩那个窝囊废了呢。” 江宜初垂在床外侧的那只手,本能地护住了阿茵,纵然病得形销骨瘦,可看裴颂的眼神里,依然满是戒备。 裴颂见她这般,依旧笑着,眼中的戾气和猩色却重了起来,他轻声说:“阿姊杀了我们的孩子。” 江宜初听到这个答案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些许如释重负般的神情来。 此举无疑更加激怒了裴颂,只是他面上的笑容反而愈盛,指节背部轻抚过江宜初面颊,好整以暇道:“我才知阿姊对我竟存着这么狠的心思,不仅要杀掉我的孩子,还想借机让郑美人也流产,离间我同她父亲不是?” 他指节落到了她下颚处,顺势攥住了她下巴,盯着她病中一片苍白的面色,讽刺又亲昵地问道:“但阿姊知道,自己才是被设计的那个吗?” 在江宜初警惕又惊疑的目光里,他讥诮笑笑:“郑美人同人偷情有的身孕,她当然也知道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她父亲正得我重用,正是除去那个孩子的好时机。” “拉你垫背,既免了你将来生下孩子威胁到她,又能将一切罪责都推卸给你,岂不两全其美?” 江宜初瞳孔微张,唇几乎已同脸白成了一个色,一语不发。 裴颂松了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改为松松掐在了伏在床边的阿茵后颈。 他常年习武,纵然身形并不魁梧,在武将中瞧着甚至担得起一句清瘦,可那布满茧子的手,在捏住一幼童后颈时,那截脖颈还是显得那么脆弱。 他眼中压着极致的疯,像是十分不解般:“阿姊不是一向心疼这小孽种么?怎么对我们的孩子便可那般心狠?” 第180章 “裴颂!你好狠!”…… 他捏在阿茵后颈的力道加重, 阿茵因着本能的恐惧再次哭了起来。 江宜初虚弱如斯,在那一刻却不知从哪儿迸出的力气,愣是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 从他手上夺过阿茵, 紧紧护在了自己怀中。 背脊瘦弱单薄到已有些嶙峋, 望向裴颂的眼神, 却仍如一头护着幼兽的母兽,苍白道:“有什么你冲我来,别动阿茵!” 裴颂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眼中讥讽之意更甚, 他愤怒地薄笑着质问她:“是啊,那阿姊怎么不冲我来,要冲那都还没降地看过这一眼人世的孩子下手呢?” 江宜初用力抱着女儿,仿佛女儿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眼神沉寂又麻木地道:“你可以杀了我。” 这话说出来后, 她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之法般, 依旧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阿茵背部,安抚着女儿, 却疲惫地朝裴颂笑了笑:“秦涣,你可以杀了我的。” 她说得那般认真,仿佛真的希望裴颂这么做。 为了阿茵, 她不能自己寻死。 但她真的活得好累了。 裴颂听到这话,面上的怒意有一瞬更甚,只不知何故,他整个人突然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如情人般亲昵地抚弄江宜初脸颊,笑容温柔:“阿姊说什么呢?” 他像是扮演进了某个角色般, 先前的愤怒和讥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极为温和地道:“阿姊好生养好身体。” 他替伏在她肩头哭得抽抽搭搭的阿茵擦去粘在眼睫上的泪,如一家三口般揽过江宜初,在她发顶亲了亲,替她决定道:“等阿姊身体养好了,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就是。” 这一瞬江宜初十分确定,疯的是裴颂,不是她。 面对江宜初看疯子般望向他的目光,裴颂亦只笑笑:“担心郑美人父女那边是么?别怕,我会同他们清算此事的。” 外间有鹰犬叩门:“主子,公孙先生找过来了。” 裴颂瞥了一眼江宜初怀中的阿茵,说:“阿姊乖些,这两天就先让这孩子留在这里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阿姊。” 他似还想再吻吻江宜初面颊,被江宜初仓促躲过后,那个吻只擦过她鬓角,裴颂也毫不介意,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地一笑后起身离去。 江宜初看着裴颂离去后晃动的门帘,面上除了苍白,这一刻还呈现出些许讽刺和荒诞的情绪。 他摔死了她的均儿,怎么还敢跟她索要一个孩子的?- 裴颂甫一出院子,便见公孙俦直挺挺地立在寒风中,神色十分难看。 见了他后,公孙俦不待他说什么,揖身下来:“主君,那妖妇仗着有孕在身,先前百般蛊惑主君劳民伤财,为着她腹中主君的血脉,老臣都只劝诫主君莫要为其所惑。如今她蛇蝎心肠,竟还谋害起了主君旁的子嗣,为的也是助他梁营,于此关键时机离间主君与麾下部将,主君,如此毒妇,当真留不得了啊!唯有即刻斩杀此毒妇,方可给郑将军父女一个交代!” 裴颂却近乎冷笑地道:“交代?有没有可能,是本司徒该找他郑家要一个交代?” 在公孙俦惊愕的目光里,他冷冷道:“郑美人腹中的杂种,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应再清楚不过。” 公孙俦满目愕然,随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荒谬。 郑美人是在江宜初被诊出有孕后不久,也传出有孕的。 也就是说,郑家不敢赌江宜初会不会先诞下裴颂的长子,郑美人才行此冒险之举,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先行有孕的。 此番更是借郑将军又得重用,借机让自己小产,再顺带除去江宜初腹中裴颂真正的血脉。 公孙俦嗫嚅着问:“主君可有证据?” 裴颂冷笑:“先生觉着本司徒是在为江氏开脱?那本司徒即刻便可抓了她郑氏从娘家带来的那护卫,审与先生瞧。” 公孙俦哀愤交织之下,面上忽呈现出股隐知大势已去般的倾颓来。 郑美人会如此行事,是为了再替她郑氏一争,也是从裴颂这里感到了不公所致。 他怒郑氏一族胆敢行此瞒天过海之举,也哀裴颂终究还是走到了同麾下部将各为利益算计的一步。 问裴颂:“那主君为何先前不发作他郑氏?” 裴颂轻描淡写道:“让他们郑氏自以为欺瞒过了本司徒,如此方可更肝脑涂地地替本司徒卖命不更好?” 公孙俦几番沉默后,终还是开口道:“主君先前便有此打算,当下形势紧急,未免军中军心再有浮动,主君……还是先装作不知此事,稳着郑将军吧……” 莫州郑氏,带着整支莫州军投了裴颂,算是裴颂麾下除了从敖太尉那里得到的兵马外,最具战力的一支正规军。 裴颂反问:“郑氏胆大包天,又谋害本司徒子嗣,先生此时倒是不替本司徒那未出世的孩儿要个公道了?” 公孙俦神色复杂又沉痛地道:“主君本就不该让那妖妇孕有子嗣,如今这一切,兴许也是天意。郑家父女对主君不敬,主君大可等到时局稳定后再做清算,何须在此时再为自己平添困境?” 他顿了顿,难堪地继续道:“唯望主君往后莫要再为那妖妇所惑,冷落各位夫人。” 裴颂脸色骤冷:“先生这是怪我让郑氏走到了这一步?” 公孙俦折身揖手,说:“老臣不敢,只是梁营那边不仅妥善安置起南逃的百姓,还对外颁出招降令,扬言只要此时改投她梁营的,过往一切罪责皆可不究。民间征兵已征不上来,底下将领也心思浮动,主君初时同诸多部将联姻,不就是为稳住他们吗?而今之况,怎还可再冷落诸位夫人?” 裴颂忽极为阴沉地道:“先生这是怕了她菡阳了?” 公孙俦满目沧桑道:“一借着她父兄攒下的名声,被李垚和余子延那两个老东西先后推至那高位的温氏余孽,老臣何惧之有?主君执意要留那妖妇性命,他日那妖妇若可作为威胁她梁营的砝码,老臣也再无话。只是唯有诸位夫人有了主君子嗣,跟着主君的诸位将军,方可彻底定下心来,不为她梁营所惑啊!” 他沉叹道:“我知主君性傲,可主君秘密派往北境,意图等蛮人进攻时,于后背再咬他北魏一口的计划,已随着窦建良那厮的败露落空。魏岐山已整兵南伐我等,他和梁营南北夹击之下,主君便是不惧,可底下将士们终会惶惶啊……” 关外蛮子久攻北境不下,一旦到了开春,蛮子无需为了粮草再全力攻打燕云十六州,让魏岐山腾出余力后,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妙。 届时再想同蛮子合作,让他们拖住魏岐山,他们开口要的,只怕就不是燕云十六州了。 公孙俦说到后面已红了眼眶:“此战若败,主君往后只会更加艰难,底下将军每叛离一位,军心也只会更加溃散,老臣所谏,都是为了主君啊……” 裴颂冷冷一笑:“先生这是认定了本司徒会败?” 不待公孙俦回话,他便强硬道:“那本司徒便让先生瞧瞧,这一仗本司徒是怎么赢的!” 他负气甩袖而去,公孙俦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红意忽更重了些。 跟着裴颂身边的一名鹰犬朝公孙俦一抱拳后,也欲离去,公孙俦叫住他道:“以主君的名义,送些赏赐去郑美人那里吧。” 那鹰犬迟疑一二,朝公孙俦道:“应已不用了。”- 郑美人居处,伺候她的婆子从门外掀帘进来,屏退了左右,朝躺在床上病恹恹的郑美人道:“夫人,已处置完那护卫了。” 郑美人此番小产后,虚弱至极,唇上也不见多少血色,她眼中似有一瞬浮起哀意,只很快又被压了下去,问:“没叫任何人瞧见吧?” 婆子道:“夫人放心,那护卫是吃了寒食,突发恶疾而去的。” 郑美人这才放心了些许,她在裴颂那里不会有任何把柄了。 她会拼着自损身子的代价,也要拉着江宜初一起跌掉孩儿,是因她发现裴颂似已注意到了她从娘家带来的那护卫。 既已被怀疑,那这个孩子必定是不能再被生下来的,否则就会成为铁证。 婆子见郑美人脸白得不似个活人,也满是心疼,在丫鬟送来药后,一勺一勺小心地喂给郑美人喝下,说:“将军那边收到您的去信,得知您无恙后,也传了消息回来,司徒给将军又升了一职军阶,还赏赐了不少东西过去,只可怜夫人您,此番遭了大罪了。” 郑美人吞咽着那难以下喉的药汁,借着这苦药眼中滚下泪来,悲怨又有些狠决地道:“这都是他裴颂欠我郑家的。” “我爹爹提着阖族的脑袋,带着数万将士投至他麾下,于前线拼杀,他却专宠一前梁罪妇,要我爹爹麾下死了那般多人,都为他同那前梁罪妇的杂种铺路不成!” 婆子心疼宽慰道:“司徒如今正倚仗将军,夫人养好身子后,再同司徒要一孩儿不迟。” 她作为郑美人的陪嫁婆子,当然知道裴颂鲜少去各房美人那里,郑美人这里还是来得比较多的,可一月也只有一两次,郑美人一直派人盯着那前梁罪妇院子里的动静,得知对方有孕后,方才行此下策。 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有了孕脉便打发那侍卫回郑家,可谁料还是被裴颂盯上了。 这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着那前梁罪妇江氏一起摔掉孩子,再除去了那侍卫。 郑美人再次痛苦咽下一口婆子喂来的药汁,脸色苍白,却决绝地道:“自然,我甘为妾室也要嫁过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承大统后的皇后之位。” 裴颂的过往并不磊落,凡有些心气的世家大族都不屑与他为伍。 莫州在北境算不得什么要地,她父亲在魏岐山麾下重将里也排不上号。 她若嫁魏平津为妾,郑家能给她的助力,在魏氏那里根本不够看。 裴颂作为噬主的敖家犬,靠着民怨逞凶一时,她父亲携整个莫州叛与裴颂,代表的是贵族对裴颂的认可,这分量便足够重。 郑美人还欲再喝下婆子喂来的药时,忽尤为痛苦地捂住了自己腹部:“我的肚子……” 婆子大惊:“夫人您怎么了?” 郑美人痛得快满床打滚,婆子瞧出不对劲儿,掀开被褥一看,便见郑美人身下已红了一大片。 婆子慌了神:“怎又见红了?” 忙扯着嗓子朝外急唤道:“萍儿,快去请大夫!” 原本紧闭的房门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被生生掐断了喉咙的婢子如沙袋般倒进门内。 寒风卷走了室内一切暖意,送进院外浓郁的血腥气。 鹰犬迈步入内:“不用请大夫了。” 婆子吓坏了神,磕磕绊绊道:“尔……尔等竟敢对夫人不敬,我家将军还在前线……” 鹰犬头目朝后一歪头,底下的鹰犬便扯断房内高挂的纱幔,一左一右缠住了那婆子的脖颈。 鹰犬头目慢条斯理道:“郑将军已收到了美人的信,会安心替主子打好这一仗的。” 底下两名鹰犬发力,婆子用力去扯勒住自己脖子的纱幔,却还是于事无补。 床榻上因出血过多,已将身下被褥都染红了一大片的郑美人崩溃哭喊道:“宋妈妈!” 婆子双目外凸地望着郑美人,很快断了气,同门口那婢子一般,软软倒地。 鹰犬头目道:“郑美人因小产失血过多,不治而亡,司徒大怒,命人处死了替其诊治的府医和院中伺候的一干下人。” 郑美人伏在床榻上,整个人已面白如纸,瞧不见一丝活气,额前也因巨大的痛苦布满了冷汗,却还是癫狂大笑起来。 她自知从自己给爹爹送出那封信起,就已中了裴颂的计。 她以为裴颂为了当前局势,会向一个不曾查证的结果妥协的,是她低估了裴颂的狠毒。 她捂着腹部,流着泪狞笑怨毒诅咒道:“裴颂!你好狠!” “我诅咒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裴颂封锁了一切消息,郑美人的死,好似一粒细沙落于湖海中,没能掀起任何波澜。 魏营发兵南下之际,梁、陈两营不过短短数日,又攻下了裴颂治下的一州数县。 关中南迁的流民如应季而迁的鱼群,成了不可阻之势。 裴颂锁关,扣下妇孺,强制征兵,方暂且稳住了局势。 然纵使他麾下诸多谋臣力作檄文,大肆声讨大梁曾冤杀诸多忠良、有害民生之举,可梁营一句那皆是先帝所犯过错,细数起长廉王父子为改变这一切,所做的诸多变革,今他们菡阳公主也愿为先帝所为代写罪己诏,便将裴营这边的一切声讨给驳了回来,还列起裴颂从替外戚敖党当做下犬,到如今涂炭生灵所犯下的诸多罪状,当真应了“罄竹难书”四字- 依旧风饕雪虐的蔚州,却在一深夜被人袭了魏府,破开地牢大门。 陶夔以身形优势,直接将地牢外的铁栅门撞散了架,远处的魏府书房火光冲天,烈火焚烧声、救火的敲锣声和地牢里被敲响的铜钲声混在一起。 郑虎带着人放倒看守地牢的一众小卒,取了钥匙挨个试臂膀粗的铁牢杆上的锁头,同里边的萧厉乐道:“魏老头带着他那狗儿子打裴颂那奸贼去了,蛮子趁机越境燕勒山,廖江带狼骑杀过去了,可算是让弟兄们找到了劫牢的机会!军师说了,二哥你此番出来,明目张胆地反他魏岐山,天下也不会再有人会说一句二哥你的不是!” 终于找对了钥匙,牢门的锁头“咔哒”一声打开掉落,萧厉手上厚重的玄铁镣铐也砸落在地,像是猛兽终于挣脱了什么束缚。 地牢入口处却又在此时涌来一批来援魏卒,望着他们一行人,强忍惧意下令道:“有人劫牢,乱箭射死这些贼子!” 萧厉眉眼沉寂,所有的凶都敛进那岩山一般的稳重里,丝毫不像被关了近一旬的人,抬眼冷漠扫向门口架起弓弩的一群魏卒,说:“杀出去!”《 》 180-190 第181章 “请萧州君救救北魏!…… 雪空之上, 明月高悬。 鸿雁寺山门至倚山而建的半山庙宇在寒夜中灯火点点,巍峨庄严。 山顶的雁回塔,温瑜静坐于案前, 两侧烛架上烛火通燃, 亮若白昼。 正前方沿山而凿出的壁龛上, 供奉着无数盏长明灯, 每一盏灯后,都立着一牌位,其中可见顾开彦、周敬安、顾长风等名讳,乃是大梁倾覆以来, 所有为大梁亡故的忠臣的往生牌位。 温瑜提笔抄写着一卷又一卷的经文,铜雀立在她身侧,将她抄写完毕的拿与青云卫,再由两名青云卫井然有序地铺至壁龛前的砖地上。 原本紧闭的大殿忽传来叩门声, 铜雀上前将门拉开一条小缝, 听来报的青云卫禀说完后, 重新合上殿门,行至温瑜身侧, 倾身低语道:“公主,鱼咬钩了。” 温瑜映着烛火的白玉面上一片温静,不为所动地继续提笔抄写着经文- 鸿雁寺山门外, 一行兵马于雪夜中行来,押送在队伍中间的,赫然是一玄黑棺椁。 为首的官员下了马,朝守在山门前的守卫拱手道:“我等迎陈国骠骑大将军回程,得公主传信在此为所有英烈立往生碑,再有玄清法师亲自超度, 特送骠骑大将军棺木前来。” 紧随那官员下马的侍卫亮出了腰牌,看守山门的守将瞧过腰牌后,朝着严守山门的部下们做了个手势,玄甲卫士们当即整齐划一地让出了条可供四人并行的道来。 那行人马押送姜彧棺椁进了山门,早有知客僧得了信前来引路。 正值深夜,法会自是没法连夜做,甲士们将姜彧棺椁停放于偏殿后,便闭了殿门,只留人值守在殿外。 到了下半夜换值时,一批南陈将士对了口令,接替上半夜的梁军将士继续看守殿门。 不多时,整座山寺除了檐下灯笼光晕下还有飞雪在纷纷扬扬地下,已是万籁俱寂。 看守殿门的数名南陈将士彼此对视一眼后,做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偏殿的大门。 殿内四角的烛台未熄,清晰地照出了殿内一切布置和停放于最中央的棺椁。 为首的小头目朝底下人示意后,立即有四名南陈小卒去揭开那雕花的厚重棺盖。 他们早闻得了风声,姜彧并未死,此乃梁、陈两营诈裴、魏两营的一出计谋。 是真是假,看过这棺中尸首后便知。 四名小卒刚将那棺盖挪开一条缝,整个棺盖却忽地被人从里边一脚踢开,随即一把不知是什么粉末的东西也迸洒向了四周,一众陈军猝不及防被伤了眼睛,只得闭目赶紧后退。 昭白仗剑从棺椁中飞身而起,沉喝:“拿下!” 借着殿内暗黄帷幔遮掩,藏身于梁上的青云卫也纷纷甩出绳套,圈住狼狈逃窜的陈军脖颈后,落地收紧,在他们双手抓紧勒命的绳索之际,逼近卸掉他们手脚、下巴。 那名陈军头目还想跑,被昭白掷出剑鞘击倒在地,他忍痛不死心地艰难爬向殿门处,吃力扒开门,却在看见外边黑压压围了一片的梁军时彻底死了心,想一口咬碎藏在齿后的毒囊,却被追上来的昭白一脚踩在下颚,生生将整个下颌踩脱了臼,齿关再无法闭合。 从外间涌进来的梁军将士也很快摁住他手脚。 昭白立在一片昏黄烛影里,色如修罗,冷声质问:“谁指使的你们?”- 魏府地牢内,面对魏卒们急放的箭雨,陶夔暴喝一声,抡起放置在狱内的一张长案,和郑虎一左一右掌着桌腿及两边,将整个狭长的甬道堵得严严实实,急步迈着台阶往上方的甬道口推去。 飞射而来的箭矢尽数扎在了长案上,有的直接扎穿了木板,露出小半个寒箭头来。 地牢内一行人也终于借着这遮掩冲到了出口处,陶夔和郑虎直接用那长案将围堵在地牢外的魏卒撞倒了一片。 弓弩在近战中已派不上什么用场,魏卒们弃了弩,举着刀剑长矛啸声要继续扑上前去厮杀。 十余名通州将士暴喝着同那些魏卒撞在一起。 暴雪如絮,远处楼阁的烈火焚烧声,响彻整个魏侯府的惊钲声,府上仆役的惶喊声,在这一刻都模糊又清晰。 萧厉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他以镶铸了精铁的护腕抵住了下压的刀锋,眼神比这北风呼啸的雪夜更为寒沉,逼得魏卒堵成的人墙一退再退。 宋钦带人烧了魏府书房赶回,于人群外喝到:“州君!接刀!” 那裹着绸布的七尺长刀被他抛向了萧厉。 萧厉以臂压得人墙如山崩般倾塌,单手接过那长沉的苗刀,在后方魏卒长矛齐刺过来之际,拔刀出鞘斩断矛尖,在火光和血色里抬起一双沉煞狼眸:“今夜阻我者——杀!” 魏岐山父子南征,廖江率人前去守燕勒山,整个魏侯府纵然还留守了魏将以防万一,可他们此前最大的砝码便是拿着萧厉威慑城外义军,让他们不敢轻易攻城,哪能料到他们竟会夜闯魏府劫牢。 府上守军虽多,可在这火光和叮叮当当响个不休的铜钲声里,早已慌了神,甲士们先前困捕萧厉时,又已亲眼见识过他的勇猛,更不敢就这么冲上去送死。 萧厉一行人在这围堵里,愣是一路冲杀至了魏府大门外。 在外接应的通州部将早备好了快马,一声打哨,便有十余马从长街尽头急奔而来,萧厉带着弟兄们翻上马背就要走。 追出来的魏府家将气急败坏喝道:“放箭!给我放箭!” 府门前积了半夜的雪被踩成一片泥泞,马匹撞开人墙往外奔,迎面却又有一人一马疾奔而来。 “萧州君!” 魏昂战甲上沥着一层被冻得结了霜的血色,他看见萧厉后大喜过望,再见后方魏卒们同萧厉一行人剑拔弩张的架势,当即明白了一切。 高亮起自己的腰牌朝后方魏族喝道:“不可放箭!” 留守的魏府家将见来人是魏昂,不敢造次,示意底下魏卒收起了弓弩。 魏昂翻下马背,取出腰间染血的另一物呈与萧厉,满脸血渍也难掩其面上的凄厉:“请萧州君救救廖将军,救救北魏!” 魏军中打着火把,借着那光焰,可清晰地瞧见魏昂捧在手中的,赫然是一枚虎符。 萧厉高居于马背,飞雪砸在他面上,让他眉眼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冷峻:“什么意思?” 魏昂回想起这一仗的惨烈,红了眼眶,说:“燕勒山……守不住,廖将军受了重伤,特命我回来请萧州君代守北境,此乃可号令狼骑的兵符。” 郑虎等人身上都沾着血迹,闻言面色不由有些讥诮。 神情神情冷漠:“我早已不欠他魏岐山,尔北魏之事,与我何干?” 魏昂也看到了郑虎和陶夔一众人身上的血迹,再看身后持弩的魏军,那魏府家将神色明显有了些心虚,不敢同魏昂对视。 魏昂自知没脸,悲恸之下,手捧虎符朝萧厉跪了下去:“燕勒山若失守,蛮子入境,苦的是整个北境的百姓,我魏氏是有诸多对不住萧州君之处,但恳请萧州君可怜可怜境内百姓,再助我北魏这一回吧!” 萧厉寒声道:“燕勒山弱防失守,那是你们魏侯为争这天下调兵南伐所致,非是我萧厉之过。我麾下数万儿郎也有家,这里没有他们的双亲,亦没有他们的妻小姊妹,他们为阻蛮子死在这里的,早数以千计,你们魏营除却猜忌和让他们去送死,还给过他们什么?我如今要允诺的,是带他们回家!” 说罢便狠夹马腹,催马奔入了长街夜色里。 郑虎朝着魏昂冷哼一声后,也随宋钦等人打马而去。 魏昂跪在雪地里,身形骤然一晃,满面悲色,面如死灰。 魏府门前的一众魏卒忙围了上去。 那名魏府家将还想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把拨开,自己撑地起身,如失了魂般,再看这还于寒夜中沉寂的整个蔚州城时,哀恸道:“开城门,速速敲锣通知城内百姓,连夜南撤!” 魏府家将一听事态如此紧急,也慌了神,忙示意底下人按魏昂所吩咐的去做。 魏昂几乎是凭借着一股心气还立着,掌心凝做冰霜的血色在这会儿化开,成了一片粘稠血色,他近乎是有些绝望地吩咐:“看城内还能召集多少将士,于北城门整军汇集,随我去燕勒山助廖将军!” 蛮子最擅声东击西,每袭一处又换地方的打法。 魏岐山南征又调走了将近一半的兵力,蛮子故技重施,拖得狼骑人马俱疲后,方才大举进犯,廖江就这么着了对方的道。 当下唯有萧厉手上那三万义军顶上去,或许可以挽回大局- 萧厉一行人一路纵马疾奔,大街小巷却也很快有魏卒驾马敲着铜锣大喊:“蛮子打进来了!即刻出城!” 家家户户的灯烛一一亮起,惊惶声,幼儿啼哭声,彻底划破了这个雪夜的沉寂。 很快有人破开房门,拎着简单收拾出的细软包袱往外跑。 有年轻夫妻带着啼哭的幼儿出逃,孩童伏在父亲肩头,朝身后家门口拄着立在寒风中的老妪哭喊:“阿嬷……阿嬷……” 那老妪用袖子沾了沾通红的眼,只哀声说:“莫哭……莫哭,阿嬷年纪大了,走不了了,狗儿和爹娘好好活下去……” 前方不远处,更有地痞看准那些家境尚殷实收拾着包裹出逃的,直接抢了他们包裹扬长而去,徒留一家老小凄惶而泣。 混乱中,最后唤醒那些还未亮烛的人家的,已不是铜锣声,而是无处不在的哭声。 萧厉在人群里勒住了缰绳,任飞雪一片一片砸落在自己衣发间。 郑虎唤了声:“二哥?” 萧厉抬眼看向宋钦,说:“大哥,你替我出城问城外的弟兄们一声,愿留下随我杀蛮子的,入城来;想回乡的,发完饷钱让他们自行离去。” 说罢又看向郑虎等一众人:“你们也是一样。” 第182章 “何为大业?” 郑虎听言, 似有些愣住,忙急唤了声:“二哥!” 一向稳重的宋钦也微皱了眉头,道:“州君, 蛮子此番来势汹汹, 打完这一仗, 咱们手中兵马损伤还不知几何, 若是南征的朔边侯得知北境变故,急调回头来,届时咱们可再无与之一战之力了。” 萧厉既已不愿再屈居于魏岐山之下,以魏岐山的性情, 必然也不可能放虎归山。 旁的弟兄也道:“是啊,州君,大业未成,何故为了他北境百姓, 折损咱们自个儿的兵马!” 所有人都看着萧厉, 他抬首环视众人, 却只沉寂问了句:“何为大业?” 这话不是质问,更像是他自己也不曾想明白过那个答案。 成为人上人, 受万人景仰叩拜么? 那并非他所想。 也非他志所在。 他追权逐利的初衷,是为两个女人。 一个是生养他者,他未能尽孝, 亦未能替其报仇雪恨。 一个他所爱慕者,他不能予她所求,亦无法在乱世中护她周全。 这两个缘由,是深深烙进了他灵魂里的烙印。 可从通州拉起这样一支义军,又带着他们无数次出生入死后,在每一场仗里, 确保他们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活着回去,也成了他的执念。 所以在魏岐山为了削弱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让他麾下将士去送死时,他才会那般愤怒。 在决定离开北魏后的每一个不眠夜里,他也在想,他手上握着这样一支兵马,离开魏营后,除了讨伐裴颂,除了争那个最强,让温瑜明白她曾经做错了选择,他还该做什么? 他想,他还得下令拆除所有的勾栏瓦舍,严苛修订拐卖良家妇女的律法,严查贪官奸商,不能让他们钻着空子鱼肉百姓…… 但那些事似乎都还离他好远,眼前就已摆上了要不要救这大半个北境百姓的难题。 燕勒山若是彻底失守,蔚州和临近几个州府必然是也守不住的。 魏岐山被人动了老巢,纵然是顾不得再伐裴颂,携大军匆匆赶回,重新将蛮子赶出关外,也得花费不少时日。 这期间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难,没人能清算得过来。 或许至此北魏就彻底一蹶不振了,于他而言是个可以远离魏岐山打压,快速壮大起来的好时机。 可无视数万百姓命丧蛮子刀下,换来的机遇,无需世人唾骂,他自己都已不齿。 惊惶哭声和嘈杂喧嚷声的长街上,一众坐于马背上的人,在萧厉问出那话后,一时都无言。 萧厉像是依然未能想清那个答案,说:“若是为坐上那把龙椅,古来多少皇帝被人从上边拉了下来?” “他们不比谁都会明哲保身?做的也都是最利皇权的选择。” “弟兄们将性命交付于我,跟着我一同蹚浑水走上这条道,因的是世道不公,战祸不绝,各州县的反王从大伙儿头皮上刮不出油,还要连血带肉地再剜掉一层皮去,难觅活路。我无意带大家拼着性命去争洛都皇宫里那把沾了不知多少血腥的龙椅,一直想做的,只是替我娘报仇雪恨,再带大家挣个好前程,让大家都能护住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将来天下大定,不打仗了,即便不为官,也各有殷实日子过。” 他看着这群从雍城便跟着自己一道出生入死的弟兄,说:“今日北境仓惶出逃的这些百姓,同昔时我等,并无不同。” 北风迎面刮来,卷起寒夜中洒下的雪粒无数。 萧厉回看依旧哭嚎声一片的街巷,轮廓分明的侧脸映着火光,说:“昔时弟兄们起义,尚那般痛恨各地作壁上观贼寇屠戮的官府,蛮子入关后大开杀戒,其惨烈比起通州惨贼寇屠戮的各县,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梁地,我等皆为梁人,今若如昔时被我等所伐的那些官府一般,冷眼旁观同族为异族所戮,他日无需旁人戳脊梁骨,我怕我们自个儿已抬不起头来。” “此去也不是为帮他魏营,而是为北境所有百姓。” “非是有了他魏氏,才有的北境百姓,而是北境百姓世代扎根于此,才有的他魏氏今日。王朝更迭尚是常事,北境这块地,亦不会一直姓魏。” 他说罢朝众人一抱拳道:“萧厉之志若同诸位有违,姑且算是萧厉辜负了诸位。” 郑虎听得最后这话,忽气闷喝道:“二哥你说的什么话!拿弟兄们当什么?大家跟着你出生入死多少回了,又有哪个是贪生怕死的?我们是泥腿子大字不识几个,我们是记仇、是短视,他魏歧山此前所作所为,在我们这儿是揭不过去!但只要二哥你一句话,纵然前边是刀山火海,弟兄们还能不跟你一起赴不成?” 说到后面,郑虎已然红了眼眶:“你说这些志违不违,辜负不辜负的话,真叫弟兄们听着不是滋味。” 他说完便把头狼狈扭做了一边,其余弟兄也俱是不是滋味地沉默着。 宋钦望向萧厉开口道:“老虎说的,也是我想说的。你是我们州君,你做下的决策若有不妥之处,我们为臣将当谏言劝诫。但你也是我们兄弟,哪怕你是错的,弟兄们也只会跟着你一条道走下去,讲道理就讲道理,哪能对自家兄弟说这样伤感情的见外话?” 他说罢拍上萧厉肩头,含蓄笑笑道:“大哥只告诫你这一次,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不然弟兄们真要翻脸了。” 萧厉看看宋钦,再看郑虎和一众弟兄,所有情义尽在不言之中。 他心绪几度翻涌,微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在大雪里仓促垂下长眸,说:“是我糊涂,不愿让弟兄们仅凭私情随我涉险,口不择言了,在此给诸位弟兄赔个不是。” 宋钦这才笑道:“当将军的,哪有怕死在战场上的?何况还是杀蛮子。说你没把弟兄们当弟兄吧,你会这般考量,倒又恰是把咱们当弟兄的。” 原本情绪还有些低沉的众弟兄,也被说得重新见了笑。 有人笑着笑着,仓促抹了把眼道:“我从在赌坊时,就跟着二哥了,别说是杀蛮子,下地府斩阎罗我都跟着去!” 郑虎也重新扭过了头来,朝那人道:“你别抢我话!” 众人笑声更甚。 郑虎看向萧厉,眼瞧着还是有些红:“二哥说得对,咱们都是被这世道逼出来的!哪还能同那些满脑肥肠当官的一样不作为,冷眼瞧着底下百姓没活路?反正咱们来北境的初衷,本也是为杀蛮子,今夜就再杀个痛快去!回头他魏营要还敢干那忘恩负义的事,大不了老子用劈完蛮子的大斧,继续劈他魏营那群白眼狼儿就是!” 还有人道:“我是在通州才跟着州君做事的,兴许不如雍州弟兄们同州君亲厚,但我也是打心眼里敬着州君,愿意一直跟着州君的。” 他有些腼腆地笑笑:“在跟州君之前,我还跟过山大王,也跟过假仁假义的官老爷,他们话说得好听,但咱泥腿子在他们眼里,比荒地里的野草还不如,死了也就死了,莫说拿给家中的饷钱,名字大抵都没人记一个。我也是到了州君手底下才知道,原来有州君一口肉吃,真的就少不了咱一口汤喝。” 有人给他后脑勺一下:“敢情你小子跟着州君,就为了肉汤啊!” 他捂着脑袋在众人的哄笑声里跟着一起笑:“喝泔水也成!” 众人笑声愈甚,萧厉却笑不出来,他目光极为郑重地扫过马背上的每一张脸,朝他们道了声:“好兄弟。” 一众人神色前所未有的轻快,在这个雪夜里,恍若饮了鸡血一般,都兴致高涨嚷着何时去杀蛮子。 宋钦对萧厉道:“我就先带阿牛出城,回军中去向军师传信了。” 萧厉颔首,又说:“我会让魏昂和廖江作保,此番守完北境,他北魏南征的兵马折返,不会为难于义军。” 有了先前三万义军堵城门要人,整个北境都已知他被关之事。 此仗打完,至少魏营明面上又欠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只要魏岐山还要脸,就没法再明着对他们发难。 有魏昂、廖江二人作保,则是更多一层保障。 宋钦见自己先前那些顾虑,萧厉都早有考量,眼底更为欣慰,朝萧厉再次一点头后,正要带陶夔离去,陶夔却嚷道:“不成,阿牛也要杀蛮子去……” 没用萧厉发话,郑虎就乐道:“你这傻小子,打人都只会用木槌将人擂晕,不敢下重手,战场凶险,蛮子更是吃人不吐骨头,你想去给他们当下酒菜呢!这回要不是拗不过你,都不会让你跟来劫人。” 陶夔听言,敦厚的脸上有了些对蛮子的惧意,只还是没打算放弃,磕绊道:“阿牛……” 萧厉知他性情,朝他道:“军师一人,可抵千百将士的性命,你回去保护好军师和你阿爷,便是立了大功。” 陶夔一听,总算是乖乖听了萧厉吩咐。 宋钦带着他策马随着人潮一道往城门外去时,他还巴巴地不住扭头往回瞧。 但见萧厉调转马头,喝了声“驾”,便带着剩下的十余骑,逆出城的人潮而去。 人群中不断有人回首瞧他们,或张惶或惊疑。 那十几骑快马迎风疾行,没人回头,鞍侧铁刃雪亮,犹如寒星逆轨- 魏岐山在帐内撑肘浅寐,魏贤端着煎好的药掀帘入帐时,吹着了寒风,魏岐山牵动眼皮醒来,神色不太好看。 魏贤端药上前问:“吵着侯爷了?” 魏岐山捏着眉心,眉宇间难掩疲乏,说:“近来多梦,就眯着这么一会儿,又做了好些梦。” 观他神色,似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魏贤道:“老奴晚些时候再让军医开副安神的汤药。” 魏岐山摆摆手,示意不必,翻开堆在案头的战报时问:“北境可有再传消息来?” 魏贤躬身取出四个时辰前刚送来的战报:“仅有这一封。” 战报魏岐山早已看过,上边只说蛮子见北地撤走了半数兵马,再次来犯,廖江亲去燕勒山守着了。 魏岐山说:“再有急报传回,即刻拿与我。” 魏贤知他是担心北境战事,劝道:“同裴贼交战在即,侯爷莫要把自个儿绷得太紧了,北境有廖将军守着呢,您大可放心些。” 魏岐山掩唇咳嗽几声后叹道:“此行南伐,是我终过不了自己那个心结,想走三十五年前没走的那条路,去看看另一个结果。可蛮子狡诈,虽有廖江亲自坐镇,但捷报一日不传来,我又谈何放心得下?” 似觉着帐内燃了炭火有些闷得慌,他道:“随我去帐外走走吧。” 魏贤有心相劝,却也知晓自家侯爷这会儿心中烦乱,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便取了挂在壁上的厚实大氅拿与魏岐山披上。 两人出了营帐,外边的漫天风雪,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魏贤跟在魏岐山身后,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开口道:“咱们此行南伐虽调走了北境半数兵马,可蔚州城外不还驻扎着三万义军吗,那萧氏小儿又在牢中。侯爷早留了信,必要时,以他性命做胁,便也可逼迫那三万义军赶赴燕勒山支援。那义军先前就有应对蛮子战术的法子,没道理此回在狼骑相助下还守不住燕勒山,侯爷无需忧心太过的。” 听他提起萧厉,魏岐山威严又藏匿着无尽风霜的眼底,压了太多的复杂,终只叹道:“此子若是温良些,我是有意让他接替廖江的。”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魏贤却也明白,这二人无论是做君臣还是做父子,都再无可能了。 萧厉就是那荒原上驰骋的狼,颈上不愿被带上任何镣铐。 但这般凶野之物,没个制掣,谁又敢启用他? 魏贤颔首道:“再烈的马儿和鹰,终需为人所用,方是好马、好鹰。” 魏岐山得他这话后,披着大氅继续冒着风雪往前走着,并未置评。 前方营帐间留出的一条马道上,一行巡夜的将士骑马行过,远远见着二人,似要喊话查问,待行近了些,瞧见魏岐山,为首那人方才翻下马背,诧异唤了声:“父亲?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魏岐山瞧见夜里巡营的是儿子,也略显意外,面上是在儿子跟前一贯的冷沉威严,莫说慈父,便是半点慈将之态都不见:“今夜是你巡营?” 魏平津倒也没邀功,只抱拳颔首道:“袁将军去了奉阳,儿子想多熟悉些军中事务,战时好替父亲分忧。” 魏岐山面上依旧没见缓和之色,只说:“继续巡营去吧。” 魏平津此番被冷落,倒也没再露出不满之态,再次一颔首翻上马背后,很快随底下一众巡营的将士走远。 魏贤道:“少君比之从前,似稳重了不少,前日抵达鞍关后,便给回了涿郡的夫人和县主去信报平安了,您日里咳嗽厉害,请了军医来瞧,少君也是回头就命人收罗了不少止咳药材回来。” 魏岐山道:“他但凡把做这些事一半的心思用到学问上,都不至是如今这副庸碌模样。” 语气虽还是严厉,倒不再是从前那般恨铁不成钢。 “袁放还有多久到奉阳?”他问。 魏贤算了算袁放同他们分开的时日道:“不出意外,也就这两日了。依您吩咐,路上佯做了隐秘行军,做出此行是为秘密攻打奉阳的假象,想来裴营已在奉阳设下重防。” 魏岐山道:“这份大礼便送与她菡阳。” 魏贤面上带笑:“等菡阳公主同裴颂在奉阳一番死斗之后,袁将军此去便是收不了渔利,也落不了下乘。侯爷您和少君再趁机夺洛都,倚北境之力,他日无论是裴颂还是菡阳公主,都再难从侯爷您手中夺回这皇都,开春后北魏铁骑南荡之时,这梁地内还有何人可阻侯爷?” 道旁一侧放了拒马,上边已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魏岐山止步,在火光里看着身后数以千计的军帐,忽道:“若是这一场南伐胜了,这三十五载光阴也能重来过就好了。”- 鸿雁寺。 昭白疾步走进殿内,衣发上还沾着零星雪沫,朝还在提笔抄写经文的温瑜一抱拳道:“公主,审出幕后之人了。”—— 作者有话说:这章我卡得很厉害,删改了很多遍,没能写出肥章,给大家说声抱歉。 权谋写到后面,跟仙侠证道一样,每个人到后面都有自己的道。对文字的运用和笔力撑不起想写的故事,阐释不出想表达的内容时,我经常卡得崩溃,跟鬼打墙一样,一直反复修改乃至重写这部分内容,磨到觉得能发出来了,再继续写后面的内容,为自己没能把剧情写过去多更,再次给大家说抱歉。 但不用质疑我烂尾什么的,这本写到现在,我如果想敷衍了事,早就可以随便写完交给版权方,但我一直在跟自己较劲儿,延期了很多次交稿,依然只是想尽最大努力去写好它。 诞生于我笔下的故事和人物,我需要对他们负责,也需要对一直期待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朋友负责。 说过很多次的话,依然想再次对大家说一遍,对这个故事有信心可以继续追下去,觉得不合预期,就及时止损,你们都是花钱看书的,要把自己的体感放在第一位,不要为任何一本书迁就。 改掉文案,也有很多宝子问过我,缘由确实是觉得剧透太多,还有就是根据原本的文案点进来的一些读者,正文可能并不符合他们预期,感情戏份很少,所以为了避免给后续点进这本书的读者这样的期待值,才只留了那两句话。 至于本文的男女主人设,现在互联网上对于两性的争议很大,对小说角色更是如此,大家对很多标签的定义和理解,也并不相同,所以我一直没给文章标注类似的标签(哪怕标注了可能会是正反馈),比起用一个标签来简单粗暴的框定某些本来就没有被完全定义的东西,我觉得大家在没有任何剧透,顺其自然地看到结尾的情况下,更能理解人物一点,而不是根据一个标签或者既定人设就去逐字逐句审判角色的一言一行。(不知道会不会词不达意,冒犯之处大家见谅了,只希望大家能理解现在很多作者为什么不敢用一些标签了) 第183章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温瑜停了笔, 浅缓抬起头来,昭白递上先前审那几名陈军的供词。 温瑜一目三行看完后,略有些意外地道:“这蛀虫藏得倒颇深。” 她合上供词, 四指轻压着放回桌上, 问:“都还有活口?” 昭白颔首:“将人拿住时就卸了他们下巴, 取出了藏在齿后的毒囊。” 温瑜道:“先行关押着, 对外只说几人已死,尸骨扔去了山里喂野狼。” 昭白明白这是怕陈军那边还有细作,趁战时杀了那几人灭口,叫她们回到南陈后, 没法把人证物证都拿出来当面对质。 她抱拳道:“奴明白。” 温瑜抬手摁了摁眉心,昭白见她面上已有疲色,劝道:“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公主小睡会儿吧。” 温瑜只道:“明日赶路时, 于马车上补觉也是一样的。” 此番讨伐裴颂, 他们明面上的主力由陈巍带着,正在全力往北推进打襄州。 但为了营救江宜初, 暗地里也由范远领着两万兵马,沿祁岭山脉秘密行军,发兵奉阳。 救回江宜初后, 她还欲再寻魏岐山谈一谈,从他手上换回萧厉。 范远麾下的先锋谭毅已先先锋军前去探路,明早她再和后边的主力大军一道动身。 外出去沏茶的铜雀先帘回来,手上还拿着一卷未拆封的信卷,“公主,奉阳那边传信回来了。” 温瑜闻言, 眉间的疲色淡了几分,接过后拆开一看,眉心却又很快浅蹙了起来。 昭白见状,不由问:“奉阳出了变故?” 温瑜将那卷信纸递与她。 昭白看完后,也皱起了眉头:“阿茵已不在奉阳?” 铜雀正给温瑜斟着茶,闻言也是一愣:“那世子妃岂不也已没在奉阳了?” 自从江宜初帮着她们救出被关在奉阳鸿恩寺的一众大臣后,江宜初身边就彻底被裴颂的人围成了个铁桶,她们安排过去的青云卫根本接触不到江宜初。 温瑜这才让她们转盯着被裴颂分开关着的小县主。 昭白道:“奉阳城内近日还秘密调入了大批守军,瞧着倒像是裴颂已知咱们会取奉阳一般。” 她看向温瑜:“公主,那咱们明日还行军往奉阳去吗?” 温瑜觉着此事略显蹊跷,她浅拢眉心问:“魏岐山现行军至何处?” 昭白道:“白日里探子传回的信报说,刚过鞍关,瞧着是要先去莫州清理门户,伐他麾下曾叛投于裴颂的一员魏将郑大业。”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趁裴颂北边的兵力被魏岐山拖着,她们再秘攻奉阳,救回江宜初后撤走。 如今倒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温瑜想了想道:“明早照常行军,只到奉阳附近后,先按兵不动,看魏军动向如何。” 昭白抱拳道:“奴这就去给范将军传信。” 待昭白和铜雀及殿内几名青云卫都退下后,温瑜纵然心下还是有些烦乱,却也没了继续抄写经书的心思。 救出嫂嫂和阿茵,还需再等等。 她摩挲了一下挂在自己腰间装了鲤鱼木雕的荷包,极轻地道了句:“你也再等等。” 魏岐山调兵南伐,裴颂和关外蛮子早已暗中沆瀣一气,蛮子不会放过这个发难北境的机会的。 如今南境安稳,梁、陈两军已打下紫阳关后数城,有数场胜仗加持,军中士气正盛,再有余太傅等一干老臣帮她稳着内政,她携两万兵马秘密北上,也不会再对南境造成什么拖累。 只待此仗结束,她回南陈还需应付太后和姜相。 但她已揪住了陈国背后那个蛀虫,姜彧之死,在于那蛀虫通敌卖国,姜太后和姜家的怒火,自有那蛀虫去受。 今处于弱势的,是他北魏。 不管魏岐山对外的身份是晋臣还是梁臣,大敌当前,都没有理由拒绝同她再谈合作- 蔚州城外,张淮听完宋钦的报信,几乎是抚掌而笑:“去!为何不去!此乃州君之时运也!” 宋钦似有所惑:“此番抵御蛮贼,于州君有益?” 张淮道:“成大事者,切不可短视,亦不可不仁。州君和众弟兄起始于微末,更知民生疾苦,韩非子言‘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 “州君入行伍时日尚短,论资历不如袁放、廖江等老将,论收揽人心,不如魏岐山这等攒了几十载声望的儒将,但不仅通州入伍的众将士,来北境后方归拢于州君麾下的另几路义军,今也对州君服服帖帖,何故?” 张淮笑答:“不仅是州君神勇,带着他们屡打胜仗,更在于州君性情刚直,铁面无私,从不曾厚此薄彼,亦不会压着他们启用嫡系。他们倚仗州君,初时只是怕被入魏营不得重用,但州君不会计较他们追随过来的缘由,只要他们在战场上尽好自己本分,该是他们的,州君会一分不少地拿与他们。他们若被魏氏嫡系兵马所欺,州君还会护着他们。” “淮以为这些,已远比空谈抱负更能撬动人心,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今州君心有大义,又怜北境百姓如此疾苦,其本心如此,宋将军还怕时日久了,天下百姓不知州君的这份仁义么?”张淮清雅的面上,野心与赞赏同存:“且州君所言也没错,今是蛮子入关,我等若坐视不理,他日若再想成大事,终有这样一桩过错压在脊梁骨上。” 有张淮这话,宋钦心下更踏实了些,拱手道:“我这就调兵入城。” 张淮颔首,又说:“将军入城时,打州君的旗。” 宋钦回首看去,他眸中笑意浅淡:“北境,我们帮守,却也要境内百姓知晓,替他们守着这家园的是谁!”- 天已将明,蔚州城内的百姓已连夜疏散得差不多,魏昂立北城门城楼上,看着下方召集起的不到两千余名将士,一宿未眠的双眼,在寒风里被吹得有些红,朝下方喝道:“侯爷南征伐贼子裴颂去了,今燕勒山告急,我北魏只要还有一男儿,就不可叫蛮子越过燕勒山半步!” 下方列阵的魏卒们举戈,在寒风里高喊着“杀”,心底却都明白,这一去,大抵就真回不来了。 魏昂做了个手势,大喝:“开城门!” 可抵蛮子进犯的厚重城门外边包裹了一层黑色铁皮,钉着铜铆无数,被城楼上的铁链绞着,缓缓升起。 城内却又有十余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蹄声踏若奔雷。 待疾驰至城楼下,为首之人驭住缰绳,抬起一张桀骜又英俊的脸孔,冷沉开口:“虎符予我!” 反应过来萧厉话中的意思,魏昂几乎是喜极而泣,匆忙步下城楼,呈上虎符,抱拳涕零道:“萧州君愿施以援手,此大恩,我北魏没齿难忘!” 后方又有斥侯疾驰前来报信:“报——将军!驻扎在城郊的那支义军拔营往南城门来了!” 魏昂惊疑不定地看向萧厉。 萧厉收拢那裹着干涸发褐血迹的虎符,说:“我麾下三万儿郎,此役同去守燕勒山。” 魏昂心下一时感怀万千,没料到萧厉在魏岐山如此待他后,当真还愿出手援他们北魏,一时间眼中红意更甚,再度折身抱拳道:“谢萧州君大义!” 萧厉高居于马背上道:“此战过后,你魏营若再为难我麾下众将士,天下人共耻之。” 魏昂忙道:“末将以自个儿项上人头作保,断不会再发生州君所言之事!” 萧厉驭马从魏昂身侧走过时,只落下一句:“我信将军。”- 午时雪停了,温瑜的马车随大军一道隐匿在山道松林间。 昭白行至马车前,将斥侯探回的信报说与温瑜:“斥侯昨天夜里沿着祁岭山脉赶去莫州探信儿,今晨观魏军驻扎处,发现他们生火做饭时,炊烟数虽多,可潜近些瞧,营地里鲜少有人着魏军兵服。” 温瑜听到此处,眸色已沉凝了几分。 昭白继续道:“青云卫扮做落难女子,被救助进营,探清营地里并无多少魏军,营中多是被征招前去当杂役的流民,做出了魏军主力在莫州的假象,且谭毅将军带人扮做流民去奉阳境内暗探,从南逃的流民口中得知,奉阳以北,似还驻扎了一支魏军。” 铜雀闻言不禁喝道:“所以奉阳的守军,不是裴颂算准了咱们要攻此处,是因那支魏军增设的?” 她看向温瑜,很是不解:“咱们打奉阳是为了救世子妃和小县主,朔边侯跟着屯兵在此作甚?” 温瑜纤白长指搭在套了层绒布的手炉上,只说:“看来朔边侯也同我们一样,另有盘算。” 昭白近乎笃定地道:“必是那姓魏的老贼算准了公主您会来救世子妃和县主,故意做出要打奉阳的样子,叫裴颂狗贼往奉阳城内增派了援军。若不是您一直派人盯着县主,我等知世子妃已不在城内,想来此时已硬攻奉阳,叫他北魏坐收渔利了!” 温瑜道:“不无可能,但朔边侯如此大费周章做出主力在莫州的假象,只为收奉阳这一处渔利,可算不得上谋。” 昭白很快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驻扎在奉阳以北的那支魏军,可能也并非魏岐山真正的主力?” 温瑜眸色温静:“而今裴颂南北受敌,往东又倚着祁岭山脉,他若要退,唯有往西去,奉阳以西,便是洛都。朔边侯做出与我们联手攻奉阳之势,裴颂西退回洛都,他留于奉阳的兵力又叫我等缠住,若再有一支魏军暗伏于洛都外,届时裴颂可就孤立无援了。” 昭白神色骤冷:“原是打的这主意,当真是个狡猾老贼!” 铜雀理清思绪后,也是大惊,不禁道:“公主,您既已猜到裴颂秘密携世子妃她们遁去了洛都,那咱们直接去打洛都不就好了!” 昭白替温瑜回她道:“咱们此行,原计是趁魏老贼和裴颂那狗贼相斗,突袭奉阳救出世子妃就走,往南诸城还未打下,只能借祁岭山脉的复杂地势甩开追兵,潜回南境。” “今要越过奉阳取洛都,且不说同裴、魏两军交战结果会如何,单是奉阳城内的这支裴军堵过去,就能截断咱们再藏回祁岭山脉的路。”昭白眉头紧锁:“要想进军洛都,必须先解决掉奉阳这支裴军。” 这下不用昭白多言,铜雀也知其中利害了,她道:“咱们要是强攻,八成只会让守在奉阳以北的那支魏军得利,再想进军奉阳,行踪也暴露了,在魏营那里只怕讨不着好。” 两人面色一时都有些难看,未料到此行北上,竟已被魏岐山做了这么个局。 风吹过林间,林稍的积雪往下簌簌掉落,在这山野间更显静谧。 温瑜轻垂长睫,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她缀着碧玺的耳珰在寒风里轻晃:“告知范将军,命前锋军佯攻半日南城门后,派人去那支魏军营中做做客。” 第184章 “公主啊……我们奉阳…… 当天下午, 范远命谭毅佯装攻城半日后,刚入夜李洵便亲去了魏军营中拜访。 袁放带着大军,早在奉阳以北驻扎多时, 也时刻命斥侯紧盯着奉阳以东祁岭山脉的动静。 梁军下午攻城闹出的动静, 他自然也是知晓的。 却没料到, 李洵会来访。 当初的马家梁一役虽闹得梁、魏两营彻底僵持, 如今魏岐山打出要复晋的旗号,二人更是真正的各为其主,但昔日二人共事,交情还算不错, 是以在中军帐内会面时,二人还是真情实意地寒暄了一番。 袁放引着李洵落座,给他沏茶笑道:“我是真没想到,马家梁一役后, 竟还能活着再见到仲卿兄。” 李洵摇头:“窦建良的反水, 对我梁营造成的损害, 不比你魏营少上多少,那窦贼先是以毒箭伤了老范, 后又随裴贼打瓦窑堡,令公和尉迟老将军,此等国之一柱, 那都是折在了那里啊!” 时隔这般久,李洵再提起这些,依旧痛心。 袁放只能跟着叹了一声,纵然知晓当初之事,非是梁营和陈营合谋设计他们魏营,但已走到了这一步, 两营是不可能再如昔时那般建交了。 他道:“我也是幸得通州萧州君所救,方才捡回一条命。” 萧厉在魏营的诸多事迹,李洵在南境也早有耳闻,他听袁放主动提起萧厉,霎时间面上只余惋惜和痛心,起身朝着袁放一揖道:“听闻他触怒朔边侯,今被关在大狱中,萧君既对袁兄有过救命之恩,李某恳请袁兄无论如何都要保萧君一命。” 袁放见状,忙起身扶起李洵,道:“那是自然,仲卿兄快快请起!” 二人重新落座后,他心下已有疑虑,直言问道:“我知萧州君曾效力于梁营,后来因诸多事方又离了梁营,自立于通州,但见仲卿兄如此,梁营待萧州君,似也并非如传言所说的那般?” 他说的,是梁营疑心萧厉是细作,以毒箭杀他一事。 李洵略显难堪地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只道:“我梁营同萧君多有误会,终是我梁营亏欠了他。” 袁放闻此,略有沉吟,并未及时接话,他缓了片刻后,斟酌着问:“那陈将姜彧带着他侍妾,先前来我北境,就只为劫走杨府众人?” 他想问的是温瑜北上的缘由。 但若是直接问,未免落下把柄,李洵必不会承认温瑜北上过,用姜彧侍妾代指,已是向对方言明,他并无设套之意,而是只想知道那个答案。 李洵闻言,沉痛一叹道:“袁兄直至此时,不也还痛心命陨于马家梁的两万将士?公主向朔边侯去信多封说明缘由,朔边侯都未曾回信,姜统领这才代公主北上,是为向朔边侯亲自致歉,说清缘由,给北魏和那冤死的两万将士一个交代,同北魏重新建交啊!” 后面的话无需李洵多说,袁放便也明白了。 他们一行人抵达北境时,魏岐山已声称要复晋,没了君臣的名头压着,温瑜若落到魏岐山手上,那就是自投罗网,所以才索性转道去恒州带走了杨府众人,免得日后受他们北魏制掣。 此前袁放只知温瑜慧颖非常,素有奇谋,今日方知,这份胆气,也非常人所能及。 李垚、尉迟跋甘为其赴死,萧厉会帮着向魏岐山隐瞒其身份,袁放倒也能明白一二了。 平心而论,他若是遇上如此君主,他也狠不下那个心送对方上绝路。 袁放终也长叹道:“天意弄人呐!” 李洵拱手道:“实不相瞒,我等此行发兵奉阳,缘由有三,其一是为接回被扣在裴贼手上的世子妃母女;其二,则是公主依然欲为当初的马家梁一役,亲自向侯爷致歉给一个交代;其三,则是为同侯爷相商,放萧君回我梁营。” “然今日攻城后,方知裴颂那贼人,贪生怕死,早已携世子妃母女撤离奉阳,公主本欲下令直往洛都追去,斥侯探得此地还有一支魏军驻扎,公主以为是朔边侯在此,这才命我前来拜访一二,不曾想是袁兄在此,倒让我二人叙上了旧。” 袁放跟着李洵笑了两声,笑意却有些勉强:“裴颂和世子妃,当真都已不在城内?” 李洵道:“公主记挂世子妃安危,暗中往裴营安插了些人手,得到的消息假不了。” 他看着袁放道:“公主本是想让我给侯爷带句话,奉阳虽为王爷昔时的封地,但朔边侯若意欲攻打此处,公主也不会同侯爷相争。” 他笑笑道:“侯爷既不在此处,乃是袁兄领兵,那我将此话带与袁兄,也算是完成公主所托了。” 袁放笑不出来,他接到的命令,是在此等梁军和奉阳城内的裴军打得两败俱伤后,再收渔利。 现在梁营来人告知他,他们的目标不在此处,他们不打了,不同他们魏营争。 他若说自己本不欲攻打此处,那他携大军在此,梁营打了一下午他这边也没动静,不就是明摆着说,是打算收他们梁营渔利的? 有些事可以心知肚明,但摆到明面上来了,无论是他自个儿,还是魏营,都丢不起这个人。 他若说自己在此是为擒拿裴颂,裴颂去了洛都,他也要转攻洛都去,可梁营那边也说了,他们世子妃被裴颂一并带着逃到洛都去了。 侯爷的兵马先还在洛都伏击裴颂,他和梁营都转道去洛都,叫奉阳城内的裴军看到他们行军动向,也跟着跑去洛都援裴颂,那可真就热闹了。 袁放心思百转,终只能道:“公主手中的主力兵马还在攻打襄州,公主此番攻下洛都,怕是也不好守,既只为接回世子妃,何不与我一道攻完奉阳,再一齐伐洛都?” 他这话似为温瑜考虑,但似也有怕他们梁营先行打下洛都,擒了裴颂的缘由在里边。 李洵踌躇一二道:“这……我先回去禀了公主,回头再与袁兄答复?” 袁放道:“静候佳音。” 李洵拱手向他辞行,他掀帘亲自将人送到了大营门口- 李洵回到梁营,向温瑜禀说完此事后,不无欣喜激动地道:“公主果真是神机妙算,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他魏营主动求着咱们一道打奉阳!” 若无这一出计,他们要想赴洛都救人,回程就不仅有奉阳裴军这支拦路虎,还有边上蓄机而动那支魏军。 温瑜道:“李大人辛苦,明日还得再劳大人去魏营走一趟。” 李洵拱手道:“微臣只需费些口舌功夫,公主日思夜虑,才是劳心劳神,需多加休养。” 待李洵退下后,昭白道:“同他魏营合力歼灭奉阳裴军,虽说是解决了回程时一桩麻烦事,但与那支魏军共赴洛都,奴怕魏岐山取完洛都后,他魏营两军汇合,会对公主不利。” 温瑜却道:“阿昭就如此确信裴颂会败在魏岐山手中?” 昭白垂首抱拳道:“奴不是这个意思,奴是担心公主此行安危。” 温瑜说:“他北魏在此时南伐,隐患颇多,时局既未明朗,奉阳也非一日半日就能攻下,此时可取的,唯有一‘等’字。” 守在边上的铜雀也听得很是困惑:“等?” 温瑜翻开案头一份还未批阅的奏章,平静道:“人算三分,天算七分,愈是纷乱之局,愈要沉得住气,能做的决策既已做完,姑且先以不变应万变。” 洛都之局,魏岐山和裴颂究竟是谁胜谁败,不久后就能见分晓。 她在此时入局,未必就是明智选择。 先借袁放手上这支魏军,解决奉阳裴军这个隐患,再行决定是否进军洛都时,至少不用再瞻前顾后- 洛都城外,魏军营中一派灯火通明。 军帐空地上燃起了近一人高的篝火,魏军将士们围在火堆前,托举着一人齐声高呼着:“少君!少君!” 篝火噼啪炸燃,火星四溢,人群中的热络气氛比起这火光也不逞多让。 远处,魏岐山和麾下部将说着北境最新传来的战报,忧心忡忡道:“蛮子果真又挑这时机攻打北境了,幸得那萧氏小儿率义军顶了上去,但他既逃出地牢,就无异于猛兽破笼,再想困住他,难了……” 话刚说至此处,远远听见这边的呼声,魏岐山打住话头,瞥眼瞧去,眉头微拧。 底下部将见他突然打住了话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被将士们高高抛起的魏平津,笑道:“少君此番随军,当真叫我等刮目相看,今日率三百骑智擒裴颂麾下一员大将郑大业,其勇不亚于当年大公子率那几百骑入蛮地救侯爷。这郑大业昔日叛离侯爷,如今又算是裴颂半个岳丈,裴颂失他无异于断去一臂,明日将那叛徒的头颅挂于帅旗上再行攻打裴军,必能吓得他们溃成一盘散沙。” 魏岐山面色却并未见多少缓和,问:“郑大业不是在莫州?” 底下部将道:“据闻是郑大业女儿有了身孕,裴颂从奉阳撤走时,兵荒马乱的,不慎让她跌倒一跤,一尸两命了,郑大业为女儿赶来的。” 两人说话间,魏平津也瞧见了魏岐山。 他似欲过来同魏岐山说什么,但将士们欢呼着将他再次高高抛起,他一时无法脱身,终于寻着机会拨开人群往这边奔来时,却只瞧见了魏岐山和底下部将走远的背影。 魏平津面上张扬的笑意收了起来,薄唇慢慢抿紧。 底下亲兵很快奔过来,红光满面道:“少君您怎走了?将士们还想继续敬您酒呢!” 他说着欲把手中酒碗递给魏平津。 魏平津直接大力一挥,直甩得那名亲兵后退了数步,碗中酒水也全洒了出来。 “不去!”魏平津阴沉喝完这句,转身便走。 徒留亲兵一脸茫然地立在原地,不知何处没做好又触怒了他- 魏岐山回到中军帐后,便吩咐魏贤:“去唤今日参战的右翼军主将前来。” 不多时,还在前方庆功的主将便匆匆赶了过来,进帐后朝着魏岐山一抱拳道:“侯爷,您寻末将?” 魏岐山坐于长案后,清减的身形并未着甲,只着一身居家常袍,倒是透着股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儒雅,他瞥来将一眼,道:“将今日战场上少君是如何擒住郑大业的,细致与我说一遍。” 主将不知魏岐山这是何意,一五一十道:“末将和少君率右翼军埋伏在风沙岭,依计让裴军先锋军入城后,截断后方裴军主力的后路。侯爷所率的左翼军在前方与裴军交战后,末将和少君便率众部将后方裴军也往包围圈里赶,有小股裴军逃兵溃逃,便也无法顾及。” “但少君眼尖,注意到了于裴军后方押阵的正是郑大业。此贼狡猾,想是明白裴颂在前边得先入洛都城的先锋军和城中守军接应,尚能脱身,他在阵后却不见得能杀出重围,这才弃甲改穿裴卒兵服,由亲兵护着欲做逃兵遁走。” “少君一直欲杀此贼清理门户,盯他盯得极紧,这才在郑大业扮做裴卒出逃后,也拍马追了上去,终成功围杀此贼,带回了首级。” 这番说辞里,找不出半点可疑之处,魏岐山终只挥了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主将抱拳说了声“末将告退”后,就欲离去,行至帐门处时,忽又被魏岐山叫住。 他神色沉峻复杂,道:“此事莫让少君知晓。” 主将再次抱拳,说了句:“末将明白。” 那主将离去后,先前同魏岐山商讨北境战事的魏将便道:“侯爷,少君是当真成长了,行军这些日子,少君的所作所为,底下将军们也都看在眼里,私底下都对少君赞不绝口呢。大公子昔年不过十六岁,侯爷便可放心让他带兵,今少君都已成家了,侯爷怎还放不下心来?” 魏岐山摇摇头,终只叹道:“许是那不肖子闯祸太多,今突然转了性,总叫我疑心他还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那魏将叹道:“若让少君知侯爷疑心他杀郑大业的军功一事,必会伤父子情分的。” 边上魏贤也帮腔道:“侯爷近来身子骨不好,强撑着南伐,时常请军医,少君都看在眼里。那萧氏小子在北境又如此猖獗,少君今如此上进,想来也是为帮侯爷撑起北魏啊!” 魏岐山再看桌上那封从北地传来的急报,眉宇间显出些许疲色,终只道:“罢了,往后你们多盯着他些,他年纪尚浅,气性又大,往后还多的是跟头要栽,但此行南伐,万不能再出岔子。” 二人皆颔首应是- 魏平津帐中,早已被他砸得一片狼藉,杯盏器具碎了一地。 得亏这行军路上带的都不是什么名窑产出的瓷器,砸了也费不了多少银钱。 幽州庆功宴前便被他提拔到身边的那谋士立在下方,缓声道出一句:“少君息怒。” 魏平津两手撑在再无一物可砸的桌前,清俊的脸上酒气和怒气交织:“我依你所言谨言慎行,作那惺惺之态同底下杂卒同甘共苦,甚至已同魏行川一样只靠百余骑斩杀敌将首级,他依旧是一句好话都吝啬给我!” 魏平津气得将整个桌子也掀倒在地,朝对方喝道:“我再听你的有什么用!” 那谋士道:“但少君已在众将士那里赢得了声望不是?” 他望着魏平津,状似恭敬地一笑:“假以时日,少君的声望甚至超过了侯爷,侯爷还能不认可您吗?” 魏平津忽地怒目而视,那谋士只略一颔首,说了声:“是卑职失言。” 面上却无任何惧色。 魏平津自行闭目平复了一阵,再次睁眼时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道:“你说的对。”- 接下来三日,魏军围了洛都,几番叫阵,出来迎战的裴将都在魏平津手上吃了败仗,只在最后一日时,裴颂派出了自己的心腹裴沅应战。 魏平津在裴沅那里败了个灰头土脸,这几日攒下的声望虽说不上是大打折扣,但魏平津回营后自觉没脸,连魏岐山那里都没再去。 消息传到魏岐山耳中,倒是让他宽心了许多。 他同魏贤道:“败了好,若是一直胜下去,裴颂此前的颓势,我瞧着倒像是有诈。” 魏贤道:“裴颂来此是为避难,梁、陈两军的主力还在打襄州,裴颂麾下几个得力将领没法调动,先前袁将军那边又故意露出行踪,让那贼子以为侯爷是要取奉阳,留了重兵在奉阳。此行随他来洛都的将领,也就一个郑大业叫得上名号,但郑大业被少君带人围杀,城中裴军早已士气大跌,是以后来同少君对阵的那些个将领,闻得是少君杀了郑大业,心底就已惧了三分。” 魏岐山道:“也好,此番算是磨了一磨那不肖子的心性,将来于他在战场上大有裨益。” 魏贤叹道:“老奴知您是为少君好,但您待少君,是过于严苛了些,侯爷,刚过易折啊。”- 魏平津打了败仗,当天回营自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平日里得宠的几个姬妾都不敢凑上前去。 魏贤过来时,看着帐中碎了一地的瓷盏,对坐在铺了牦毯阶上的魏平津道:“侯爷命老奴将此刀拿与少君。” 跟在他后边的虎贲甲士取出用长匣装着的一物,是柄有了不少岁月痕迹的横刀。 魏贤道:“这是侯爷当年从蛮族第一勇士赫努手上夺来的,侯爷用了好些年。” 魏平津接过横刀,五指握紧刀鞘,略有些难堪地半垂着头,说了句:“替我谢谢父亲。” 魏贤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少君无需介怀,侯爷也不曾怪您。” 他缓了缓,又道:“侯爷一直都在看着少君呢。” 魏贤走后,魏平津的谋士前来,见他还握着那刀坐在帐中铺了牦毯的木阶处,唤了声:“少君?” 魏平津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有些红,说:“先生,我还想打一场胜仗。” “一场比砍下郑大业首级还漂亮的胜仗。” 那谋士唇角略弯,只说:“卑职会帮少君的。”- 虽有魏军相助,但袁放那边明显是想拖延时间,奉阳足足打了三日,方才拿下。 城内早在去年被裴颂攻下时,就已屠过一轮,而今留在城内的,多是些被裴军强抓来做苦役驱使的百姓。 温瑜和袁放在入城时,便约法三章,两方兵马进城后都不得犯城中百姓秋毫。 有百姓在看到入城的兵马打着“温”字旗,小心翼翼上前,温瑜车前的甲士惧对方是刺客,持戟喝令对方不得靠近。 那衣衫褴褛,脸上都生着冻疮的老翁张开两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期期艾艾地后退些许后,方小心翼翼问:“军爷,是菡阳公主打跑裴颂,把咱们奉阳夺回来了吗?” 刚将车帘掀开些许,欲看看奉阳旧景的温瑜,听见这话,只觉心口似被一口大钟狠狠撞过,久久余颤,眼中也顿生出一股涩意。 原本持戟喝退那老翁的甲士,望着老翁那渴望又希翼的眼神,没法再将戟尖对准老翁,亦答不出话来。 驾马行在马车一侧的昭白,望着这比她护着李垚等一干重臣出逃时更加破败萧索的奉阳城,面上也是隐忍的痛愧。 这哪还是昔时的奉阳啊…… 可饶是被裴颂践踏至此,还是有这么多百姓在等着她们把奉阳夺回来。 铜雀替温瑜挽起车帘,她步下马车,亲自搀起那老翁,唤了声:“阿翁。” 那老翁仔细端详着温瑜,浊泪滚滚,颤声问:“您……是菡阳公主?” 温瑜红着眼点头。 那老翁如见亲故般哀声而泣,泪涟涟道:“公主啊……我们奉阳城的百姓,等您等得好苦!” 大街上不少衣着单薄、瘦骨嶙峋的百姓也都掩面而泣。 温瑜没能压下眼中那一瞬的泪意,灼泪从眼眶砸落,她哽声:“是菡阳无能。” 那老翁喉头发出阵阵哭嗬声,哀声道:“您远嫁南陈,也苦,也苦……我们奉阳城的百姓都知道……” 他不住地抬手拭泪,哽咽着问:“您此行回来,还走吗?” 感受着大街上所有百姓希翼的目光,温瑜只觉心头似被钝刀划割,她愧责道:“是我无能,还无法彻底夺回奉阳。” 她看向大街上所有看到温氏的旗出来相迎的百姓,红着眼道:“但襄州以南,现都是梁地,诸位若愿随菡阳走,我先带你们去那边安家。他日彻底夺回奉阳,再送诸位回来。” 那老翁几乎是即刻便哀声道:“好,好,只要您不嫌老朽年老无用,老朽随您去南境。” 他几度哽咽:“王爷和世子故去后,入主奉阳的裴氏,不拿咱们当人啊……” 旁的百姓似也怕了新入主奉阳的军队会来一轮裴颂那样的屠戮,再驱使他们如家牲,也很快哭道:“公主,我们随您走!” 声线虽哀沉,可那无数道哀声和在一起,便也似汇成了一股可掀动这片天地的洪流。 袁放带着魏营人马随后进城,见此情形,心下不由为之一震。 他自从军以来,就一直在魏岐山麾下,不曾出过北境,亦未亲眼见过长廉王其人。 但他故去已近一载,易主于裴颂的奉阳城内,百姓依然如此拥护他们长廉王一脉,可见其贤名,绝非空穴来风。 奉阳城内早被裴颂搬空,剩下的裴卒为魏军所俘,温瑜提出要带城内所有自愿随她南下的百姓走,袁放自也没有理由拒绝。 当天夜里,温瑜就传唤范远,让他派麾下一名得力部将,率千余人马扮做流民,带城内百姓先行回南境。 次日,两军继续朝着洛都进发。 行军至洛都还距八十余里地时,一名浑身是血,驾马似要赶去奉阳求援的魏卒迎面和她们撞上。 那魏卒看到袁放所率军队打的魏旗,近乎喜极而泣,摔下马背被人扶起后,仍不住地咳血,冲袁放道:“将军,快……快去救侯爷!” 第185章 裴颂知道,对方就是在…… 袁放闻言心头一惊, 忙问:“侯爷怎了?” 这一路吸进肺里的寒风,像是将那魏卒的肺脏给刺出了无数个窟窿,他断断续续道:“今日攻城, 裴贼诈败弃城而逃, 少君前……前去追敌遇险, 侯爷亲去救少君, 又中了那贼子的伏击……” 袁放霎时间只觉焦头烂额,又有些后悔自己怕温瑜率梁军来得过早,坏了魏岐山夺取洛都的大计,在攻奉阳时故意拖延了时间。 他急问:“伏击地在何处?裴贼率军多少人?” 那魏卒喉间再次咯出一口血后, 吃力道:“就在洛都往南二十里的河谷,裴贼败逃时所率裴军不过两千余,但河谷处伏击的裴军应有三五万……” 袁放一听这个数字就骤然变了脸色。 裴颂这明显是有备而来,丝毫不像是被他们先前假装暴露行踪欲打奉阳, 给骗来洛都避祸的样子。 更像是裴颂清楚他们每一步的计划, 将计就计给他们设了套! 意识到这点后, 大寒天的,袁放后背愣是渗出了些冷汗。 魏岐山此行南伐, 带兵五万,其中两万拨与他去打奉阳,另三万由他自己带着, 于洛都必经之道上伏击裴颂。 现裴颂既用魏平津诱得魏岐山被困河谷,仅凭他手上打完奉阳后已不足两万的兵马,想从裴颂手上救出魏岐山父子,可没什么胜算。 他命人将那名魏卒抬去交给军医救治后,快步行至梁营队伍,于马车外对着温瑜抱拳恳切道:“公主, 我家侯爷赶往洛都伐裴颂,不慎中了那裴贼的奸计,现身陷囹圄,末将恳请公主一道出兵,救救我家侯爷!” 包了铁皮的车窗被推开半扇,车内温瑜一身妆花缎的黛色宫裳,乌发用长约三寸的白玉冠半束,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发饰,却压得人几乎不敢与之直视,眉目间也是比道旁山峦高树上的积雪更甚的清冷。 她眉心微拢,似有困惑:“朔边侯不是在率大军在伐莫州?怎会于洛都受困?” 袁放面上略有难堪。 他们北魏原本的计划,自是不能向温瑜和盘托出的。 但即便掩去了欲让梁军同奉阳裴军斗得两败俱伤后,他们魏军坐收渔利这一茬儿,魏岐山在洛都,此前自己又阻温瑜赶赴洛都,邀她共伐奉阳,其目的在何,已是不言而喻。 袁放只能硬着头皮道:“许是莫州那边出了什么变故,这才导致侯爷行军往洛都来了。” 他维持着抱拳的姿势,腰身一折再折,难堪道:“情况危急,恳请公主为大局计,助我北魏这一回!侯爷若有什么闪失,北境危矣,届时蛮子攻破燕勒山南下,苦的将是境内所有百姓!公主助我等救回侯爷后,公主欲救世子妃和县主,我魏营必也鼎力相助!” 昭白抓着缰绳坐在马背上,瞥向袁放的眸光极冷,还掺杂着几丝不甚明显的厌恶。 魏岐山想算计她们在先,被公主四两拨千斤破了奉阳之局。 现栽在了裴颂手上,倒是还好意思腆着脸向她们求助! 昭白在面上的情绪快克制不住时,冷冷别开了视线。 车内,温瑜听完袁放这番话,眸子浅抬,不温不火道:“袁将军这话说得,好似我大梁今日不出兵,便是我菡阳罪大恶极了一般。焉还记得,朔边侯今要复的,是晋?” “且将军似忘了,将军在邀我梁军共伐奉阳时,便已承诺后续会和我梁营共伐洛都,助我救出嫂嫂。依将军当下之言,先前的种种许诺,倒似托词?” 袁放鬓角滑下冷汗来,在今日之前,还从未如此切身地体会到如芒在背是这么个滋味,明明马车内女子,说话的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 他急忙道:“是末将嘴拙,为救我家侯爷急昏了头,对公主言语有失,还请公主恕罪!先前承诺的与梁军共伐洛都,末将必不敢食言,只要公主肯发兵救我家侯爷,条件任公主开,末将再舍这一身肉生剐与公主,让公主消气亦可!” 温瑜只道:“将军忠烈。” 袁放难堪又愧责地道:“侯爷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更有二十余载栽培之恩,末将不敢不忠!” 战场上的阴谋阳谋多了去,利益一致时,只要不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竞争对手也可短暂结为盟友。 有马家梁一役的过失在先,再有嫂嫂和阿茵还未被救出,萧厉现今也还被扣押在他们北魏,温瑜并未打算因魏营在奉阳的算计,便彻底同他们交恶。 这权利场上,从来没有磊落,都是捏着鼻子佯装看不见那些斑斑点点的脏污,各取所需粉饰太平。 温瑜道:“朔边侯好歹曾替我大梁守了北境三十余载,今虽叛我大梁,让他命陨于裴颂这等宵小手中,确实也不是本宫愿看到的。本宫可以出兵,但本宫要尔魏营中一人,就不知将军有没有权应允了。” 袁放听到此处,再想起先前李洵所言,已猜到温瑜要的人,八成是萧厉。 以魏岐山对萧厉的重视,他也不确定魏岐山最终肯不肯放人,但现已关系到魏岐山父子的生死,便也由不得袁放推辞了,他道:“不管公主要何人,末将都会竭力劝说侯爷将人交与公主,侯爷若不肯,末将甘自刎向公主谢罪!” 他是魏岐山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同廖江堪称魏岐山的左右手。 若真到了他以性命做胁的地步,魏岐山未必就不肯放萧厉。 温瑜道:“将军忠义,本宫佩服,既有将军如此做保,本宫这就遣兵与将军同往。” 袁放忙感激不尽地再次朝着她一抱拳:“末将在此谢过公主。” 他匆匆离去后,昭白方冷冷道出一句:“惺惺作态之辈!” 比起昭白对魏营中人的敌视,温瑜神色就显得平和了许多,她望着袁放远去的背影,道:“都是各为其主。”- 冬季枯水而裸露的河谷,被逼入这处绝地的魏卒们个个浑身浴血,背身对外,围成一个防护圈将魏岐山父子护在最里边。 厮杀太久,饶是从北境战场退下来的狼骑们,眼神里也尽数透着麻木和疲惫。 裴颂选的这处伏击地势极妙,两侧都是依山裸露的河床斜坡,他们狼骑引以为傲的良驹和马术根本派不上用场。 围守在河谷两侧高岸的裴卒,手中弓弩齐刷刷对准了魏卒最中间用圆盾支起的一层壁垒。 那里正是魏氏父子所在地。 靠后些的裴卒,则以手中刀剑齐声敲击着随身携带的藤盾,便发出威慑的呼喝声,用以恐吓河谷被包围的这支魏军,消磨他们士气。 “父亲!父亲!您千万要撑住啊!” 亲兵们高举着圆盾,护得严严实实的空地处,魏平津守在中箭的魏岐山跟前,哭得泣不成声:“是孩儿没用!都是孩儿没用!” 他伏跪着,痛苦地以拳砸地。 魏岐山甲胄被利箭破开处,血迹粘稠,箭支已被削断,只留一小截箭柄还露在外边,他唇色发白,苍瘦的面上还是一如以往严峻,教训道:“哭甚?今我若去……往后你便是北魏主君,肩担十六州,岂可是这副软弱之态?” 因声气不稳,这番话砸下来,便也不似从前严苛,倒有几分嘱托之意。 “不!我担不起!”魏平津胡乱摇头,又用同样沾着血的臂甲胡乱去蹭擦脸上泪痕,将那满脸的血污蹭得更花,哽咽哭道:“您不该来救我,更不该替我挡那一箭的……” 极致的悲恸几乎让魏平津呼吸不过来,他崩溃哭道:“我一直都没出息,让父亲您丢尽颜面,此番更是害了您……” “我不该一直想同长兄比的,也不该好大喜功去追裴颂……”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魏平津以头抵着地上冰冷的泥沙,哭得喉间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被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浸湿的发上,抚上一只宽厚大手。 魏平津抬起一双哭得发红的眼,看见父亲目光复杂又祥蔼地望着自己,说:“你是个好孩子。” 他做得了好儿子,好兄长。 只是不适合做要担起北境这十六州的少君。 兴许,是他一开始对这孩子的期望就错了。 魏平津听言似愣住,随即眼中红意更甚,埋首再度哽咽出声。 他们父子这边尚如此哀戚,周遭还在抵御裴卒猛攻的魏卒们,心知今日在劫难逃,士气也都无比消沉。 不断有外围的魏卒倒下,护着魏氏父子的防护圈也在不断缩小。 可纵观此处河谷的一处高坡,裴沅随裴颂立在缓坡处,望着下方战况道:“魏氏父子缩在乌龟壳里,不若再调几辆投石车过来,将他们那盾顶壳子砸个稀巴烂!” 裴颂肩头压着大氅,淡漠又讥诮地道:“看过猫戏老鼠么?” 裴沅道:“不曾。” 裴颂扯唇瞧着下面死伤情况愈来愈甚、防护圈越来越小的魏军,说:“看这盛名在外的北魏狼骑,被消磨意志,如蝼蚁挣扎,不更有意思?” 裴沅哈哈笑开,赞道:“还是主君更懂雅趣些。” 他视线落回下边的魏军,讥嘲道:“一会儿掀翻那护着魏氏父子的乌龟壳子,八成还能瞧见他们北魏少君哭鼻子!” 话落,脚下积雪残存的地面却传来阵阵震颤。 “呜——” “呜——” 浑厚角声自河谷两侧响起,因他们站在高处,正好出于一个喇叭口的地势,似乎整片河谷都有了角声的回音。 喊杀声被寒风卷上两岸高崖时,裴颂看着打着魏旗从一侧高低涌向河谷的援军,像是觉着自己的计划被打乱般,不快微拧起了眉:“奉阳那支魏军,这般快就赶了过来?” 梁军攻下奉阳,少说也要五日,城外那支魏军收完渔利再过来,应是只赶得上给魏氏父子收尸才对。 他心中正有此惑,便见河岸另一边,往河谷涌去了另一支援军,所打的,正是大梁温氏的苍龙赤云旗。 边上的裴沅如见了鬼般:“梁、魏两营这是再次结盟了?” 裴颂似有所感,忽抬眼朝对面山崖望了去。 寒风呼啸,雪若撒盐。 那坠着百丈冰的岩崖之上,有一包了铁皮的马车停在山道尽头。 身披白狐裘大氅的年轻女子如雪中苍竹般立在崖口,身后站着十来名青衣护卫。 隔得太远,瞧不清那女子面目,但裴颂知道,对方就是在看自己。 从山崖那头席卷过来的凛冽北风,似乎都裹挟了一股隐忍而磅礴的凌寒杀意。 莫名地,裴颂忽就想起了萧蕙娘死后,萧厉只身来截杀自己的那个月夜。 第186章 “所以我让他亲自来见…… 两侧援军从河谷高地往下冲, 原本在河岸两边围击的裴军,一时间反处于了不利地势。 下方那支强弩之末的魏军,见有援军来, 一时间也又有了战意, 任外围裴军如何冲杀, 都攻不破护着魏岐山父子的那层防护圈。 裴沅面色难看地看向了裴颂, 出声询问:“主君?” 裴颂冷冷盯着下方冲杀的军阵里,和北魏黑旗一道翻涌的温氏苍龙赤云旗,眉宇间似有隐怒,最后回看了一眼对面山崖的人, 终寒声道:“鸣金收兵。” 一旦他的人马尽数被驱赶至河谷,魏岐山父子所带那支兵马的现状,就是他们的下场。 裴沅很快下去传令。 “铛——” “铛——” 鸣钲声在河谷响起,被梁、魏援军渐渐包拢的裴军如退潮的海水般撤了去, 裴颂也披着大氅, 转身离开了那处高坡。 对面山崖上, 温瑜冷眼瞧着裴颂驾马远去的背影,纵然有昭白在身后为她撑着伞, 还是有零星雪沫被风吹得斜飘至她襟前。 有细小飞雪落至她长睫上,为底下那双寒眸更添几分霜意。 去年此时,她一直在于裴颂阴影所笼罩的这片河山下奔逃。 今朝, 也该攻守易型了- 魏营此番损失惨重,在援军赶来前,他们已被裴军逼至河谷围杀了数个时辰,从北境战场调过来的半数狼骑,几乎在这一仗里被打残了,三万兵马折损至不足一万。 裴军撤走后, 梁、魏两营各派出一万兵马前去追敌,未免裴颂故技重施,却也不敢再追太远,以防裴颂寻到了合适地势,再次回咬他们。 袁放带着底下兵卒,几乎是淌着血水去挨具翻那些倒伏在雪泥里的尸首,找寻还有没有活口。 魏岐山被人用担架抬上来后,军医给他身上的伤势做了简要包扎,但不知是天气严寒他伤势又重的缘故,还是失血过多,他整张脸还是呈现出了股不太妙的暗灰色。 温瑜在昭白搀扶下步下马车,铜雀落后半步替她撑伞遮下了这云海飘絮一般的漫天大雪。 “魏侯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真不负北境一柱之誉。”温瑜在魏岐山担架五步开外站定,温声道。 魏岐山似想起身,奈何身上伤势重,担架上的粗布又不好借力,立在边上的袁放忙将他扶坐了起来。 魏岐山一阵狠咳后,将喉间那股腥意咽了下去,纵然此刻狼狈,望向温瑜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孱弱之态,只说话时略有些吃力:“公主这是在笑话老夫?” 不待温瑜回话,他又掩唇低咳道:“公主此番来援,魏某谢过,公主所提的条件,魏某也听麾下爱将说了,不管公主要从我魏营讨要何人,只要对方愿随公主走,魏某绝不阻拦。” 温瑜静看了魏岐山一息,平和接话道:“侯爷用兵如神,前不久主力还在莫州,今就能压至洛都,打裴颂这般措手不及,若非救子心切,想来也不会被逼至如此险境,菡阳那话,是当真夸赞侯爷。” 她这话,叫人不好琢磨。 点明了北魏主力从一开始在莫州,忽又在洛都一事,愈发叫人分不清她这话是真在夸赞,还是在暗示她早知他们魏营原先的谋划,莫要再同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继续道:“先前虽从袁将军那里要得了那般一个承诺,但袁将军对魏侯的这份忠义,委实叫本宫钦佩,侯爷愿为爱将信守此诺,亦叫本宫动容。今日出兵相援,且当是为昔时的马家梁一役两清,窦建良叛投裴营,我梁营绝不知情,亦深受其害。但尔北魏,终究是因本宫之故,才同南陈暂结做盟友,遭其背弃亡故两万将士,本宫欠尔北魏一句歉言。” “今日过后,我梁营再无任何对不住你魏营的地方,魏侯既叛我大梁复晋,于本宫眼中,即是叛臣,他日战场相见,本宫不会再留情面。至于本宫要向魏侯讨的人,正是先前被侯爷收做义子,现被关狱中的萧厉。” 温瑜同魏岐山对视着,一双眸子清沉温静:“我梁军已同袁将军共伐下奉阳,接下来再攻洛都,除却本宫长嫂母女和城内愿随本宫南下的百姓,两城本宫都可拱手相让,这条件魏侯看可够?” 无论是奉阳还是洛都,单凭魏营自己攻打,再有蛮族时不时进犯北境,必然都不会顺利。 温瑜愿共同发兵,有为救出江宜初母女的缘由在里边,但魏营何尝不是有所图,两军共打下的城池,城内一切理应对半分。 这是在梁、魏两军在奉阳暂且结盟时,两边就白纸黑字签了章的。 那时袁放兴许是觉着等来到洛都,魏岐山已成功诛灭裴颂夺城,届时魏营两路兵马便可夹击她手上的梁军,一切约定都可不再作数。 温瑜却并不觉着魏营的前景会有那般乐观,一来是裴颂狡诈,同魏岐山对上未必就会输;二来蛮子若攻北境,魏岐山首尾难以兼顾。 届时,唯有继续同她梁营将这盟结下去方是上策。 大梁主力现不在北境,要了城池也守不住,是以北魏要地,她们在物资上就需再多占一份。 温瑜也并不惧魏营翻脸,两方兵马大动干戈,只会让裴颂坐收渔利。 有得赚,总比同她梁营死斗后,到手的全没了叫裴颂捡便宜好。 魏营上下只要有几分脑子,就能算明白这笔账。 她用这一仗了去梁营昔时对他魏营的过失,往后魏营就休要再拿马家梁一役说事。 梁营日后伐他北魏,亦是名正言顺。 这也是温瑜此行北上的另一个目的。 用两城她梁营战后应得的物资换萧厉,这条件也不可谓不丰厚。 魏岐山听言,一双苍老的眸子凝望温瑜良久,又像是在透过她,在看昔时的某个对手。 他面上的威严和冷峻丝毫未退,可那威慑不了温瑜半分。 跟前的女子身形甚至称得上一句纤薄,可身上浸过这漫天风雪透出来的,是广袤天宇与脚下厚土般的宽容和仁慈,亦有着可裂天穹和催生万物的雷霆之威。 魏岐山很清楚,比起三十五年前尚还年少气盛的自己,如今的他,除却身体比不得当年了,旁的一切应都是远胜当初的。 他驯出了无坚不摧的狼骑,养出了大批可独当一面的心腹大将,还在民间有了前所未有的的声望。 他当是要赢的。 可这一刻,他却又像是再清楚不过地瞧见了自己不久后的败局。 是这三十五年后犯上作乱的反贼比当年更难缠?还是眼前这纤薄少女,远胜温世安? 魏岐山没再去细想那个答案,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用今朝去验证三十五年前的另一个答案,似乎本身就是错的。 他就那么望着温瑜,迟迟都没有答话,温瑜浅蹙了下眉。 边上袁放见状唤了声:“侯爷?” 魏岐山似回了些神,掩唇又狠咳了一阵道:“吾儿怀瑾现正率狼骑在燕勒山替老夫守着北境,公主既要他,老夫还是那句话,他若愿随公主走,老夫绝不阻拦。” 北境的战报,是直接送到魏岐山这里来的,袁放对萧厉去帮守了燕勒山一事也并不知情。 此刻听魏岐山如此说,面上还有一瞬的怪异。 但魏岐山咳得厉害,纵然一直强忍着,此刻却还是压不住喉头的猩意了,咳出了血来。 魏平津见状,心如刀绞般唤了句“父亲”后,便顶着一脸血污朝众人凶喝道:“都让开!快些把我父亲抬回车上!” “军医!军医呢!再给我父亲诊脉!” 他此刻已然成了条见人就吠的疯狗,昭白见他狠瞪着温瑜,那波怒气似冲温瑜撒的,神色不愉正要上前,被温瑜浅唤了声“阿昭”叫住。 魏岐山的情况不太好,但他咳完后,仍是抬手示意手忙脚乱要抬走他的魏营众人停了下来,看向温瑜问:“公主意下如何?” 温瑜蹙眉问了声:“怀瑾?” 魏岐山掩去唇边血迹,只当是萧厉曾在梁营做事时,温瑜同他并不亲厚,才不知他这表字,心中略宽慰了些,道:“乃是吾儿萧厉表字。” 温瑜不知在想什么,垂了眸子,片刻后道了声:“可。” “不过……”她抬起眸来,眸底神色似一团冰雾,叫人不得探寻:“他情愿与否,需他亲自来与我说,这期间,便劳袁将军在我梁营做客,商讨共伐洛都的大计。” 这是要袁放留在她梁营做人质的意思。 魏岐山苍老的眸子审视着她。 小小年纪,其城府手段,却已如此沉稳老练。 他低咳几声后道:“就依公主所言。” 底下人很快将他抬回了车上。 袁放在忙乱之中,倒是仍顾全礼仪朝温瑜拱手一礼,依魏岐山所言,先留在了梁营。 温瑜看着魏营手忙脚乱的一众人,平静道:“回吧。” 上了马车后,避开了袁放,铜雀方道:“婢子觉着萧将军今又替他北魏效力,必是有什么隐情,指不定还是朔边侯信口胡诌诓骗公主您呢!” 温瑜垂下长睫,说:“所以我让他亲自来见我。”- 燕勒山。 雪是这片茫茫天地间唯一的颜色,但在这渐暗的天光里,淌在踩化了的雪泥间的,还有从铺满整个溪流浅滩的尸首间溢出的血色。 这场持续数日的鏖战已近尾声。 萧厉将那比他还高出半头,身形壮硕如山的蛮军主将绊进了凝着薄冰的浅溪里,手上长刀还不及刺下,对方呛了口水抓住他一条腿,将他也摔进了这混着血水的溪流里,摸出藏在军靴里的匕首就要朝他脖颈抹去。 萧厉偏躲不开,用精铁所致的臂甲抵着对方下压的匕首,另一臂抡拳砸在了对方太阳穴。 明明已戮战了两天一夜,所有人都已疲乏不堪,可他那一拳,仍是将那蛮军主将砸得趔趄着重新摔进了湍急溪流里,水花四溅。 脑袋眩晕,口鼻又进水,呛进肺里好似扎了无数根冰寒钢刺。 蛮军主将在挣扎着爬起来时动作慢了一拍,萧厉抓住这间隙,连先前摔进溪里的长刀都没去摸,撑地起身直扑过去,手掐着对方脖颈,将人继续摁进了那片的深水里。 他脸上的血污合着冰冷溪水一齐从下颚和发梢砸落,粗重喘息着,视线比狼更凶狠。 岸滩上战死的兵卒尸首连缀成另一种滩石,有蛮军,有义军,也有狼骑。 这一仗,前所未有的惨烈。 魏岐山抽兵南调后,燕勒山弱防,蛮军此番是全力进攻,在魏昂赶回蔚州求援中途,燕勒山防线就已被彻底攻陷。 廖江的人头被挂在这蛮将马前,带进了被他们屠戮的山下村落。 三万义军填进来,合着被打散后重新集结起的狼骑,鏖战了数日,也只将蛮子主力军赶回了这积雪延绵的燕勒山。 分出去的无数小股蛮军还在北境乱蹿,如昔时裴颂从北境撤走那般,走到哪儿抢杀到哪儿。 整个北境已乱做一团。 魏昂已来不及去信去向魏岐山请示,下令封锁了各处要道,又命各州守军出兵清缴境内蛮军。 只要能击退这支蛮军的主力军,北魏再缓过劲儿来收拾在临近几州乱蹿的那些股蛮军,就是关门打狗。 但光是为扭转败局击退这支蛮军,此番所付出的代价,就已足够惨重。 蛮军主将手在水面扑腾两下,抓住了萧厉锁在自己喉间的手,可无论他如何用往昔引以为傲的大力去扳,抠挖对方臂甲连接处先前被划出的伤口,指节都已快嵌入对方肉里,却依然没能撼动压在颈上的手臂分毫。 仿佛……那已成了比座燕勒山更难以跨越的山岳。 不断浸入口鼻的冰水,带来了濒近死亡的窒息感。 蛮军主将这一刻甚至已不觉得不甘或愤怒。 他已经远胜他的父辈,带着蛮族勇士们跨过了被北境魏氏守了三十余载的燕勒山,可他和麾下勇士们还是被一步步逼了回去。 此番同他交手的,是真正的头狼,年轻,悍勇,不死不休。 燕勒山后的那片广袤土地,有了新的守护神。 湍急的水流带起了蛮军主将被挣散的发,掐在萧厉双臂上的手没了力道。 萧厉内臂的伤口处生生被抠挖出了两个血洞,他胸口起伏,摸刀割下对方头颅,淌着被鲜血染红的溪水上岸,抬掌替岸滩处胸腔处破了个窟窿,到死依旧怒目圆睁的义军将士合上了眼。 前方马蹄声急奔,魏昂和宋钦带着同样浑身浴血的援军赶来。 魏昂面上新沾上的血迹已在一路赶来的寒风中重新凝为血霜,翻下马背,看到萧厉递来之物,接过后不禁哽声而泣:“多谢!” 随即向身后的狼骑们高举起手臂:“廖将军的仇,报了!” 第187章 “好,那本侯便求你……… 随他而来的所有狼骑都翻下了马背, 在萧厉从他们间走过时,自动分列自至两侧,单手放至胸前, 在寒风里静默又压抑地垂下首。 狼骑是魏岐山一手创建的, 这支兵马却是由廖江一直带着的。 萧厉替他们击退蛮子守住了北境, 还替他们将军报了仇。 此后, 萧厉就是他们狼骑的恩人- 大雪一直下到翌日申时都没停。 燕勒山各处边防营重新插上了魏旗,近处的檐瓦和远处的山包全都罩着一层霜白。 因着边防营是常驻据点,营地里除却军帐,也修了不少御寒效果更好的土胚瓦房。 昨夜那场鏖战结束后, 将士们俱是疲乏不堪,萧厉便也没率义军将士们连夜下山,先歇在了山上营地里。 今日才随张淮从蔚州赶过来的陶夔,这会儿守在萧厉房门外, 把自己揣怀里没吃完的半个馒头捏出点小碎末, 喂严冬山里找不到吃食的麻雀。 张淮交代他, 在萧厉睡醒前,任何人不得前来叨扰。 他把人守得很好, 不仅赶走了几拨来寻萧厉的人,喂完停驻在光秃枝丫上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后,将这些烦人的雀儿也撵走了。 这场反攻, 持续了小半月,参战的所有人期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时常是合衣抱刀,随便找个能蔽风雪的地方眯着,时刻准备着跳起来同突袭的蛮子厮杀。 直至昨夜才结束的那场鏖战,更是僵持了两天一夜, 不是些个铁打的人,只怕还真熬不过来。 军医来过几次,似想给萧厉把脉,但萧厉一向眠浅,未免吵醒了他,也一并被挡在了门外。 上午陶夔轻手轻脚溜进去看过萧厉几次,他的确睡得不安稳,不知是不是梦里也陷在这数日的厮杀中,眉心总是紧拧着,透着股凶戾。 但他像萧厉在锦州身中毒箭时那会儿那样,小心地翻找出萧厉去哪儿都会带着,却又收得极好、几乎没怎么用过的那件银灰色披风给他搭上后,他像是被什么安心的屏障与外界阻隔,紧拧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许,睡沉了过去。 宋钦和郑虎随萧厉一道参战,这些日子也都累狠了,到这个点陶夔仍没见到他们。 他无聊地抓起台阶处的积雪,开始捏雪人时,张淮和一名魏将又一道过来了,得知萧厉仍是没醒,二人便只在檐下压低声音说话。 那魏将对张淮瞧着很是礼敬:“先生放心,此番助我北魏抵御蛮子战死的义军将士,我魏营都会为其立碑,安置家眷的抚恤金,回头也会尽数送过去……” 后面又说了军资什么的,复杂得叫陶夔全然听不明白,但来的路上,军师说了不会让义军将士们白打这场仗,谈的内容应不会让他们吃亏就是了。 不管张淮说什么,那魏将都谦和地一一应下了,只在最后道:“但仍是恳请州君再去见侯爷这一面。” 张淮神情随和,说出的话,却不见半分退让余地:“将军应知,我家州君在此番来援燕勒山前,就早已与你魏氏两清。先前你魏氏少主大婚,你们也是如此恳切邀我家州君前去参加婚典,亲自去向你们朔边侯辞行,结果是什么?” 说自此处,他挑起的唇角才见了些许冷意:“欺我家州君单刀赴会,便押他下狱是么?若非我等将州君劫了出来,又若非尔燕勒山告急,你们魏营打算如何待我们州君?” 魏昂惭愧万分,道:“侯爷也是爱重萧州君,得知州君欺瞒菡阳公主身份一事,方如此震怒。强留萧州君,也是为再续君臣父子情谊。岂料先前让义军守燕勒山一事,阴差阳错之下,已有了嫌隙,这才落得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侯爷心中也是痛惜万分的。今萧州君对北境有如此大恩,侯爷感激萧州君还不及,又岂会再为难萧州君?” 陶夔垂首戳着自己刚堆好的雪人,有些烦躁地抓了一下耳朵,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们走远些说话。 正是这时,檐下的房门被人从里边拉开了。 萧厉冷峻的眉眼间还压着些许刚醒来的倦色和从战场上带下来的凶伐。 陶夔刚唤了声“州君”,在檐下的张淮、魏昂二人也抬手朝萧厉一揖。 张淮问:“吵醒州君了?” 魏昂闻言,则更为歉疚地一颔首。 萧厉没应声,冷然的眉眼径直看向了魏昂:“义军援北境,是为北境百姓,我同你们侯爷,无甚好再相谈的。” 魏昂急忙道:“廖将军已去,侯爷在洛都又受了裴颂那奸贼的伏击……” 想到魏岐山身负重伤,得知廖江去世后吐血一病不起的消息,怆然道:“侯爷此番想见萧州君,必是有话想同萧州君说的,末将恳请州君再去见见侯爷吧……” 他说罢,竟是一撩袍欲朝萧厉跪下去。 张淮手疾眼快扶住了他,喝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但张淮毕竟是一文臣,拽不住魏昂,让他就那么跪了下去,朝萧厉微哽道:“末将求您了,侯爷他……近来身子骨每况愈下,我怕……”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沉痛道:“州君若不应,末将便在此长跪不起。” 萧厉生生受了魏昂这一跪,眉心拧起,抬手将魏昂扶起时,终道:“魏将军快快请起,我去见你们侯爷便是。” 魏昂这才感激不尽地道:“末将谢过萧州君。”- 魏岐山打了洛都这场败仗,又身负重伤,再得知北境的变故,廖江的死几乎成了压垮他心气的最后的一根稻草。 然北境现下人心惶惶,他仍需尽快赶回蔚州主持大局,便率手上打完洛都后还剩的那一万兵马折返,和梁营协作,共伐洛都攻打裴颂事宜,则交与了袁放。 萧厉率义军南下再见到他时,是在定州。 朔风飘雪,万里凝云。 萧厉携宋钦、郑虎和十余名亲卫一道入都护府,魏贤亲来迎他,道:“侯爷等候萧州君多时了。” 行过三道垂花门,府上仆役见人俱是退至两侧垂首不语,整个都护府上空恍若罩着一层厚重阴云。 穿过回廊至内院,守在门外的虎贲甲士这才拦住了随行的宋钦一行人。 郑虎从鼻间溢出不满的冷哼声。 魏贤道:“劳诸位将军先去偏厅用些茶点。” 边上的宋钦道:“多谢好意,我们就在此处等州君即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这是怕先前萧厉只身去魏府被扣的事再次重演。 魏贤没再多说什么,只躬身引着萧厉入内。 掀开门帘,里面浓郁的药味就涌了出来。 魏平津跪在里间的榻前,伺候魏岐山用药,魏昂上前道:“侯爷,萧州君来了。” 魏岐山抬手示意魏平津不必喂药了,说:“你下去吧。” 魏平津捧着还剩大半的药碗,焦急唤了声:“父亲……” 他似想劝魏岐山再用些药,但看了眼帷幔后的外间,顾忌着萧厉就在外边,为着颜面终没再卑躬屈膝劝下去,神情郁郁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魏贤引着萧厉掀帘进来。 魏岐山吩咐道:“看座。” 魏贤搬来一把靠墙根放着的黄花梨木交椅,躬身请萧厉落座。 萧厉没推辞,坐下后,看着病榻上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北境枭主,突然有了些明白魏昂等一干魏将的痛苦和压抑。 北境,似乎正在随着它主人的迟暮,一道倾颓下去。 此番燕勒山和洛都两场战下来,狼骑折损过半,又陨一名镇关大将,整个魏营已是元气大伤。 偏偏魏岐山又伤病交加,身体情况瞧着已不甚妙。 一旦魏岐山再有什么闪失,整个北境纵然不会即刻崩坍成一盘散沙,在如今的乱局里,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魏岐山倚靠软枕坐着,神情纵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沉肃,但行将就木的病弱已大大消减了他身上的威严。 他咳嗽一阵后道:“你能来,老夫心中心中甚慰,北境一役,多谢了……” 萧厉道:“义军儿郎们冲锋陷阵,是为北境百姓,同魏营无关。” 他说罢抬起头来,眸中的凶野与不驯虽微敛着,其锐意比之昔时却更甚:“侯爷寻萧某何事?” 示好被毫不留情地驳回,再听他如此生分的口吻,魏岐山眼中似有些怅然和复杂,咳完后缓了缓,从身后靠枕下摸出一物,递与他说:“此物往后你收着。” 前不久魏昂才送到他手上的虎符,萧厉自是认得。 杀退蛮子后,他将虎符交还给了魏昂,廖江已故,想来是魏昂命人送战报时,将虎符一并送来的。 萧厉没接,似明白了魏岐山这一趟叫他过来所谓为何,长眸半垂道:“我不需要。” “今日一见,恩义尽了,就此别过。” 他起身,全无半分留恋地就要朝外离去。 “你站住!”魏岐山像是突然动了怒,喝完那一声后,扶着床沿咳嗽不止,边上的魏贤忙上前帮其拍着后背顺气,忧心急唤了声:“侯爷……” 又帮忙叫住萧厉:“萧州君!” 萧厉背身止住了脚步。 魏岐山缓过来些许后,冲魏贤道:“你也出去!” 魏贤明显不放心自家侯爷,却也明白他的脾性,只能忧心忡忡地躬身退下。 房门重新合上后,魏岐山方像是认了命般,望着萧厉的背影道:“你定要老夫求你么?” 他撑着床沿吃力起身:“好,那老夫便求你……” 他如今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下地十分艰难。 萧厉转身按住了魏岐山,他下颌线条冷硬,唇线亦抿得极紧,道:“侯爷膝下贤臣良将无数,必能重新挑出可掌这虎符者,萧厉性野闲散,志亦不在此,侯爷错爱了。” 他松了手欲起身。 魏岐山却拽住了他,形销骨瘦的人,这一刻抓在他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他喝道:“狼骑乃我北魏根基,你可知你拒的是什么?” 大抵是情绪过激,他狠咳了一阵,方有力气继续道:“我也不需你辅佐我那不肖子,只留他性命,将来允他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这是将整个北境托付于他之意。 萧厉答了句“知道”,随即道出的,仍是一句:“侯爷另请高明。”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得到如此拒绝的答复,魏岐山心中才忽就又升起了一股遏制不住的怒气,喝道:“她菡阳今声名再盛,却也改变不了当初猜疑你,便要你性命的事实。你为了你麾下死在燕勒山的两千余义军,尚甘与老夫决裂,今就半分不记昔时之仇,要转投她梁营?” 萧厉同他生嫌隙,又欺瞒温瑜身份有倒戈梁营之象一事,依旧是魏岐山心中过不去的一个坎儿。 他像是质问般道:“老夫何时薄待过你?义军在燕勒山死了那般多人,绝非老夫本意,他梁营,却是切切实实要过你性命!你要拿此事说老夫比不上她菡阳,老夫就是不服!” 萧厉冷漠道:“我此去,亦不会投她梁营。” 北境以南,今最大的两股势力只剩温瑜和裴颂。 他此言,便是要带着义军自立门户了。 这个答复让魏岐山心中好受了些,他咳喘着道:“今天下三分已成定局,老夫自知时日无多,待我去后,北魏周遭群狼环伺,许也撑不了多久。但你带着你麾下那些人,单打独斗,又能从裴颂身上剜下多少肉来?” “等伐完裴颂,她菡阳要一统南北,你不俯首称臣,同她梁营兵戎相向,对外又有何名头?” 魏岐山望着萧厉,目光里透着无尽沧意:“你怜我北境百姓,率义军帮守燕勒山,今又要执意离去,他日我北魏分崩离析,守不住脚下寸土,百姓又遭战祸流离失所之际,你是可率军折返,于我北魏残骸上光明磊落建起你萧氏兵马,但你今朝折损那般多将士,救他们于水火,就是为了看他们来日又惨死于战祸中吗?此于你麾下那些埋骨燕勒山的将士又算什么?” 萧厉沉锐抬眸,冷漠的语气中隐含讥诮:“侯爷这是要把往后魏营守不住北境之责,怪到萧某头上?” 魏岐山自认此生还从未如此难堪过,他眸中尽显颓然与沧桑:“老夫是在求你……接手北魏。”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只要给魏平津铺好路,留下诸多贤臣能将,纵然他撑不住了,魏平津也可以率着北魏众臣复晋的。 但此番南征,他终是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赢不了。 无论是裴颂,还是温氏菡阳,都绝非是魏平津能应付的。 他一旦去了,北魏只会顷刻间就被蚕食得骨头渣都不剩! 更别提魏平津娘三儿和魏氏众人还有没有活路。 魏岐山呼吸沉重:“我为着那三十五载的执念,已做错了事,不能再错下去……让麾下部将枉死了。” 这是他这些日子深思熟虑后,作为北境旧主,作为魏氏掌舵人,能替北境和魏氏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比起让魏平津走这条不归路,不知所谓死在权术里,自己苦心经营三十余载的基业也一朝倾坍殆尽,不若另择人选,让北魏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萧厉不为所动,道:“既是为麾下部将计,侯爷何不做回梁臣?菡阳……未必就会追究侯爷复晋一事。” 魏岐山摇头,眼底透出三十五载光阴沉积下来的苍凉和不甘:“三十五年前,老夫为北境百姓一退,换得今日这结果……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不过是晚了三十五年又至而已,那老夫昔年之退,又有何意义?” 他最后一句,不知是在质问谁,但眼底,分明还有着燃烧殆尽,却依旧不肯熄灭的野心,以及因当年那一退,痛失至爱半生浑噩的哀苦。 “吾妻至死,都恨我未替她一争,自戕去时,腹中甚至还有我们只差几月就能降世的女儿!”说起自己最为锥心的这段往事,魏岐山满目痛色:“昔年还能说是为所谓大义降的他前梁,如今老夫已亲眼见过他温氏河山转眼倾覆,知当年所降并非明君,要老夫为北境臣民,再降她温氏,老夫如何甘心?去了地底,又有何颜面见吾妻!”—— 作者有话说:因为身体问题耽搁了更新,给大家说声抱歉,经常跑医院的人士真的非常衷心地告诫大家,一定要爱护好自己的身体,追妻火葬场有可能成功,但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后面再去补救,非常非常难。也谢谢大家关心,希望我们都可以健健康康~ 第188章 “公主若肯,萧厉亦可…… 魏岐山和他亡妻之事, 萧厉在北境这般久,多多少少也知道个大概。 当下听他再次提起亡妻,下意识想起的, 却是温瑜无数次撇他而去。 魏岐山亡妻在复晋无望后, 会决绝赴死。 温瑜为了复仇, 同陈王联姻没能达到目的, 亦甘与姜彧共育子嗣谋得权柄。 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们是有些像的。 但魏岐山昔年被蛮族所绊,为北境百姓顾虑,不敢与梁成祖温世安一战, 终是他不够强。 他不会步这个后尘。 萧厉下颌微微绷紧,撩起眼皮:“所以侯爷这是‘求’萧某做晋臣?” 魏岐山久久地凝视着他,眼底满是败在岁月下的沧桑和无可奈何。 虽不愿承认,可昔时他一边重用萧厉, 一边又试图给他颈上套上铁索圈紧, 害怕的, 便是眼前这跟荒原上的野狼一样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太过强盛, 终有一日会威胁到自己在北境的地位,取代自己。 如今,却是得他求着对方接手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一切。 魏岐山按捺下心中的那一丝苦意, 缓缓道:“北魏从前对外称的是复晋,你接手之后,若一昔之间改旗号,无论是对外的名声,还是对内整顿兵马,都不利。若要自立旗号, 大可等时机成熟些。” 他是将萧厉不久后就能得到的东西,提前送与他,用时间和一个名正言顺可争那最高位的由头,换萧厉用更温和的方式接管北境,以全他和魏营最后的这份体面。 此后的北魏,便不再是他魏氏的北魏。 再过三五载,兴许连北魏之名也不会再有。 但这,已足够了。 没让北境百姓再于自己治下受战祸,亦没让麾下部将随自己走到那条绝路枉死,更为魏氏族人觅得一线生机。 此去黄泉,他已可走得安心些。 太多不可言说的话,魏岐山都藏在了那沉怅的目光里。 萧厉任他凝望着,道了句:“我知晓了。” 他声线沉硬:“魏府少君若足够安分,侯爷先前之言,萧某可允;他若生事……”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魏岐山接话道:“我会教导好他。” 他缓了缓,终是又道出一句:“多谢了……” 多谢他还愿意全他这份体面。 萧厉只答了句“生灵涂炭亦非我所愿,只是各取所需”,便要朝外走去,魏岐山叫住他:“还有一事。” 萧厉止住脚步。 魏岐山道:“菡阳公主想见你。”- 近年关的雪,总是从早到晚愈发没完没了地下。 温瑜坐在挂了挡风蔑帘的湖心亭,支着侧颊望着亭外水天一色的雪景。 亭子入口处的蔑帘被人掀起,料峭寒风吹散了些亭中被炭火烘出的暖意。 温瑜回首,便见铜雀支着帘子,昭白抱剑站在亭外另一侧,萧厉高大的身形微倾,稍垂了下首避开蔑帘,步入亭内。 他衣襟上沾着雪沫,身上亦浸着外边风雪的寒气,因着比先前更瘦了些,眉眼也愈显锋利。 山庵一别后,二人时隔月余再见,落座后彼此都无话。 放在红泥炉上的茶壶水滚了,温瑜拎起给他沏茶方说了句:“外边雪大吧,喝碗热茶。” 坐在对面的人道:“我来接袁将军。” 温瑜倾倒茶壶的手微顿,盏中茶水满了,溢出些许。 她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在放下茶壶后,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你这是做好选择了?” 萧厉平静与她对视,他眼底昔时的凶戾和迫人的攻击性,都敛进了某种更为沉稳厚重的东西里:“嗯。” 温瑜沉默了一息,嘴角缓缓扬了起来,问:“为什么?” 萧厉反问:“公主肯同陈王和离选我么?” 不待温瑜回答,他便冷硬又极尽狠决地道:“公主若肯,萧厉亦可背信弃义。” 他的戾气和锋芒,终又从那份沉稳里,渗出些许。 燕勒山和洛都两战后,廖江死,魏岐山病,北魏后继无人,倾颓已现。 不落井下石,他自认为已是对北魏最大的仁义。 魏岐山预见了不久之后的那个结局,在临终之际将整个北魏托付与他。 但只要温瑜一句话,他亦可丢弃那狗屁的信义,将该抢的一切都强抢过来。 可温瑜垂眸凝望了跟前那盏热气蒸腾的茶盏许久后,只答了句:“我明白了。” 她神色淡得让人瞧不清她眼中的怅然和难过,说:“袁将军住在李大人他们院中,我这就命人去传唤他。” 外间铜雀得了吩咐后,很快命一名青云卫去了客院传信。 她有些担忧地朝亭内望了一眼。 但隔着一层蔑帘,只能瞧见里边人隔着一张矮几而坐的两道模糊影子。 谁都没有动作,也没再说话。 湖心亭内外,一时只余天地间的风饕雪虐声。 不多时,青云卫前来报信,说袁放已带到。 萧厉冷沉的眼底似强压着什么情绪,最后问了句:“事到如今,公主选的,依旧是他南陈么?” 温瑜没看他,端起桌上先前倒得太满的那盏茶饮了一口,长睫微覆,说:“萧州君今也掌兵,应知有些决定,终不能只为自己做。” 梁、陈两国结盟已久,彼此利益盘根错杂交织在一起,早已分割不清。 她轻率的一个决定,落到底下不知又是怎样的血流成河。 前人常叹时命,她今日,也算是知了这二字的份量。 萧厉眸色凌寒,微嘲地扯了扯唇角,只说:“公主记住今日的选择,别过。” 他起身掀帘朝外大步而去,亭外昭白面沉如霜,拇指将长剑推出一寸似想拦人,被铜雀及时拉住了。 从湖心亭到岸边的一条长道,三面临水,四面临风,萧厉氅衣重新沾了雪沫,他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没再回头。 亭内,温瑜望着卷起的半扇蔑帘外的雪中湖景,端起身前那盏茶又饮了一口,亦不曾稍侧过眉目。 茶水已凉透,留在齿间的只余一味涩苦。 大雪继续纷纷扬扬下着,铜雀小心翼翼地掀开蔑帘,迟疑唤了声:“公主?” 温瑜说:“回南陈吧,近日太傅那边来信颇急,怕是已拖不住姜太后她们,伐洛都救回嫂嫂和阿茵,便交与范将军了。”- 温瑜车马离开奉阳那日,梁、魏联军应先前之约,共伐洛都。 白雪茫茫的官道上,深色的车辙印被后方兵马的脚印压覆着延伸远去。 奉阳城内昔时的长廉王府,因叛军入城后,被裴颂征做了住处,被破坏得倒是不严重。 只是叛军撤走时,大抵还是将府上洗劫过一通,不少带不走的巨型花瓶器物,都尽数被砸碎了。 至今仍被民间百姓津津乐道的那扇《神女赋》白玉屏风,也在府库里碎得拼不回了原样。 张淮捧着北境传来的急报寻到萧厉时,便见他在王府落了灰垢的府库,将那碎去多时,还被来来往往搬空府库的裴卒踩了不少泥污的白玉屏风,一点点拼出了个昔时的大概模样。 张淮莫名感到了一点心惊。 他立在门外缓了几息后,开口道:“州君,定州来信,朔边侯怕是不行了。” 萧厉将手中最后一块碎玉拼回《神女赋》,浅“嗯”了声- 风雪延绵,已近暮时,天色愈发灰蒙。 魏昂拍马行至马车车窗前,道:“侯爷,末将方才率人去瞧过了,北漠河上结了冰,船行不了,但要是过车马,还需再冻上一夜。” 包了铁皮的车窗被推开,披着大氅由魏平津扶坐在车内的魏岐山,已是满头灰白如若七旬老者。 他虚眼瞧着风雪和寒雾笼罩的河对岸,吃力道:“过了北漠河,就是幽州了……” 魏昂知道他急着想去幽州再看看,垂首抱拳时红了眼,只声线里不敢叫魏岐山听出一丝异样来,保证道:“明日午时前,大军必能抵达幽州。” 魏岐山自洛都惨败后,又闻廖江之死,折返北境途中,因病重于定州停留了数日。 他似也知晓自己时日已不多,说什么都要继续北上去自己守了大半辈子的幽州再瞧一瞧。 底下人都已看出不对劲儿,自不敢忤逆他。 魏平津已请人去涿郡接魏夫人母女,魏昂收到消息后,则是处理好燕勒山事宜,便连夜率军赶了过来。 魏岐山只定定地望着天地间结了坚冰恍若一条银练的北漠河,喃语道:“还需明日啊……” 他如今连咳嗽都变得尤为费力,虚弱浅咳了两声后,微喘着道:“那就在这北漠河边扎营吧。” 魏昂下去指挥将士们就地扎营后,魏贤捧了新煎好的药过来,交与魏平津让他服侍魏岐山喝药。 魏平津舀了药汁送去魏岐山淡得发灰的唇边,忍着泪意道:“父亲,喝药了。” 魏岐山没张嘴,他像是陷在了什么回忆里,喃语时唇瓣也只是微微翕动:“开春后……野地里长出的荠菜最是好吃,和着粗面烙饼,或是煮疙瘩汤……味道都好……” “有一年……我同你廖叔守幽州,大雨滑坡封了路,粮草得晚好几日才能送来,我和你廖叔,带着将士们从野地里挖荠菜回去煮观音土充饥,愣是在蛮子的强攻下,撑到了援军至……” 他说话带了气音:“我……我怕是等不到去幽州,也等不到开春再喝一碗荠菜汤了……” 魏平津端着药碗泪流满面,忽地发疯般大喝道:“传我令,砸冰河,放船下去!再铲开雪找,看有没有荠菜长出来!” 底下没有人动,魏平津操起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朝他们砸去,歇斯底里怒吼道:“去啊!” 无论是从冰河上凿出一条可通船的道来,还是在这严冬腊月的雪地里找开春才会长出来的野菜,那都是不可能的事。 底下将领们在魏平津发了这通火后,仍是点了人马,河面上凿冰的去凿冰,铲雪找野菜的去找野菜。 魏平津痛苦地跪坐在了马车坐榻前,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朝病朽如枯木的魏岐山道:“父亲,我们今夜就能去幽州,也能吃上荠菜的!” 河边凿冰的将士们削出尖木,抡锤往下砸,很快砸出一片窟窿来,又砍下粗横木,两头拴上绳索,扔进砸出的冰窟处,由人力拉着将河面上的冰窟缺口捣得更大。 碎冰窸窸窣窣落入底下凝滞的河水中,“哗”声一片,倒像是河水又奔流起来了一般。 魏岐山头抵着车壁,无力半阖着双目,听着外边的风雪声和河水奔流般的哗哗声,低喃:“大河涛涛……东去矣,我辈……蓬蒿……薄命人……” 马车内,魏平津忽地发出了一声悲鸣般的哭嗬声:“父亲——” 车外众将士先是茫然,随即无论是砸冰河的,还是铲雪找荠菜的,安营扎帐的,都停下手中活计,陆陆续续朝马车跪了下去。 魏昂从扎了一半的营帐那边匆匆赶回,和其他魏将一道跪在了马车前,哀恸至极大喊了声:“侯爷——”—— 作者有话说:抱歉因为身体问题,最近更新很不稳定,文已经进入尾声了,一些等更着急的宝子可以攒到完结再来看,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189章 “公主腹中的孩子,是…… 梁、陈两营在襄州的主战场告捷, 裴颂残存的兵马只能继续北退。 温瑜听闻顾奚云在此战中受了伤,回程途中顺道去襄州看她时,收到了魏岐山过世的消息。 她在暖阁内翻看从北境送来的信报, 李洵和另几名谋臣立在下方, 道:“朔边侯亡故, 他北魏拥立的前晋公主, 将其追封为了她前晋卫国公,又遵其生前遗嘱,封了他义子为北魏新任君侯。” 他怕温瑜难过,都没敢直接提萧厉名讳, 说最后一句话时,更是小心地抬眼朝坐于上方的温瑜看了去,却见她只平静地翻着信报,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 边上的谋臣道:“据闻魏岐山一早便将狼骑交与了此子, 无论是他北魏的名号还是兵权, 竟都没留给自己亲子, 倒也怪哉。” 另一名谋臣道:“此子骁勇,去北境时日虽短, 却已立下赫赫军功,在北境素有名望。魏岐山率军南伐后燕勒山遇袭,廖江身死, 更是他力挽狂澜,把入境的蛮子给重新驱逐了出去。魏岐山那老狐狸老谋深算啊,让亲子尚了他北魏推出的那前晋公主,痴心妄想一争这天下,那将来北魏那块地总得另封出去……” 他说到此处不禁摇头:“眼见他北境倾颓,公主又甘白打两城换回此子, 对咱们信誓旦旦说只要此子愿回梁营,他便放人,转头却直接许了此子北魏新任君侯之位!狡猾!委实是狡猾!” 经他这么一说,先前发问的那名谋臣不由醍醐灌顶——无怪魏岐山肯许如此重利,原是要同他们争抢这一骁将。 那萧厉不愿回梁营的原因,也就显而易见了。 温瑜能许的利,未必就能越过魏岐山去。 且他纵然从前在他们梁营,但离开已久,现下并无根基,回来纵是居高位,底下没有自己人,他这权柄握得也就不如在北魏实。 有不知萧厉在梁营过往的谋臣斥道:“要我看,此子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他叛离我梁营,公主念他先前未揭露身份有功,知他受困,不计前嫌欲换他回来,他竟又重利留在魏营……” 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洵当即就变了脸色,打断他道:“萧将军当初离开梁营,是有些误会在里边。” 说罢,又连忙转移话题问温瑜:“公主,北境发丧,我们可要遣人前去?” 当初那场误会,随着李垚的死,几乎已成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此怨不得萧厉,却也怪不得温瑜。 终归是天意弄人。 李洵在坪州时就已是温瑜近臣,亲眼目睹了这误会是如何诞下的,自然也明白温瑜心里有多不好受。 今萧厉明显已再无望回梁营,他在温瑜跟前提起此事,才愈发小心翼翼。 然温瑜至始至终,表现得都尤为平静,她合上信报道:“他魏氏已非我梁臣,洛都一援,昔时的马家梁一役便也两清。念在当下还有个共伐洛都的盟约在,让范将军那边遣人去上柱香吧。” 李洵拱手应是。 温瑜有条不紊地又问了些旁的事,将要她斟酌拿主意的,都同一众谋臣相商定下章程后,才让一干人退了下去。 她再去厢房内陪伤了腿、暂时不良于行的顾奚云说话,却频频失神。 顾奚云给她讲打襄州那日自己同韩祁的对战经过:“那韩氏小儿被骂阵骂出来与我过招,拎着杆银枪倒是威风,但同我交手了几十回合,就被打得屡变脸色,若不是我体力不支,手上那杆霸枪又太沉,哪至于被绊得同他一道摔下马去……” 她比划着当时交战的情形,说到此处仍有些气愤,没听见温瑜作声,侧首有些困惑地唤了声:“阿鱼?”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还是同从前在闺中时一样唤温瑜的小名。 回过神来的温瑜“嗯”了声,抬眼看向顾奚云,道:“你说,我听着的。” 顾奚云拧着眉头问:“你怎么了?” 她这个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对劲儿。 温瑜只轻轻摇了下头,说:“没事。” 顾奚云看着她,微抿紧了些唇,认真道:“阿鱼,如今你是统率两国的公主,政务上的许多事,兴许我都帮不上忙,也替你分不了忧,但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的。” 温瑜在好友的注视下,缓了一会儿,像是太累了,那在人前一向温和从容的模样有了裂痕,眼底淌出淡淡得哀意,说:“我只是……突然觉着有些难过。” 顾奚云愣了下,问:“发生什么事了?” 温瑜再次轻轻摇了摇头,微苦地轻挽唇角,只说:“这乱世洪流裹挟之下,天下百姓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亦没有。” 顾奚云叹了声,神情也微黯了些,说:“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温瑜宁静的神情里透着疲惫,但在这片刻的脆弱宣泄后,眸色已重新坚定了起来,正欲再说什么,厢房门外忽传来一道妇人的问询声:“都尉醒着的吗?我炖了些汤拿过来。” 温瑜觉着那声音有些耳熟,微敛了面上情绪看向顾奚云。 顾奚云道:“是陈夫人,她得知陈大人要统筹整个往北推进的战局,没法回坪州过年,故来军中探望,顺道给将士们带了家乡的元宵过来,让将士们在军中过个好年。听说我伤着了腿,这些日子又一直换着法儿地帮我炖补汤。” 她说到此处略有些惆怅拍了拍自己双颊:“每回都炖老大一盅,不喝完我又觉着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你看我这脸,都喝圆乎了!” 温瑜被逗得忍俊不禁,先前的黯然散了大半。 不多时,守在外间的铜雀叩门通传,得温瑜准允后,陈夫人拎着食盒入内来,随她一道进来的婆子还抱着一女婴。 陈夫人朝温瑜福身一礼,笑呵呵道:“不知公主也在此,臣妇冒昧打搅了。” 温瑜让铜雀给陈夫人看座,说:“本宫也是回程途中看到战报,知奚云受了伤,这才顺道过来的。听闻奚云伤着这些时日,都是夫人您煲汤照料,有劳夫人了。” 陈夫人忙道不敢,又说:“臣妇贸然前来,没给军中添乱便好。” 温瑜道:“夫人过谦了,夫人在年节前给将士们送了元宵来,鼓舞军心、大振士气,本宫回头还得好生嘉奖夫人才是。” 二人又说了些寒暄之辞,她注意到陈夫人身侧仆妇抱着的女婴,问:“这是……” 陈夫人道:“据说是周贤侄身边一护卫带回来的孩子,被周贤侄收做了养女,但他身边又没个伺候的丫鬟婆子,一群五大三粗的护卫哪会带孩子,我便帮忙带着了,昨日见都尉闷得慌,才说今日带孩子过来给她逗弄逗弄。” 顾奚云明显知道那女婴的来历,接话道:“说来这孩子还同公主您有缘呢,我听小周大人身边的岑护卫说,这孩子还是您当初在通城救下的,洛都冯家外嫁女留下的遗孤。” 她这般一说,温瑜便有印象了,招手示意那抱着孩子的仆妇上前,抱过比起大半年前已长开了不少的女婴,逗弄着道:“原是那孩子,收养她的那对夫妻呢?” 当日她们从通城逃出后虽匆忙,却还是寻了一户家境殷实,人品在当地也素有口碑的人家收养。 顾奚云道:“岑护卫说他们在坪州安定下来后,依您吩咐去寻访当初收养这孩子的人家。哪料那户人家因家境殷实,被通州境内的山匪盯上了,他们找去时,那户人家已被屠得鸡犬不剩,唯有家中女主人因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逃过一劫。但镇上不少人说闲话,说这孩子是个灾星,那家人收养了这孩子,才落得那般个下场,那妇人娘家人欲让她改嫁,也不高兴她带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岑护卫这才把孩子带回来了。” 温瑜记得自己在前往南陈联姻前,是有让岑安他们去找过收养冯氏女遗孤的那户人家,想着战事一起局势混乱,将人接去坪州,或是给他们些钱财,让他们善待这孩子些,终归是好的。 但岑安后来回到了周随身边,不再归属于青云卫,从坪州送到她手上的信报,又都是事关南北战局的要事,是以她还真不知冯氏女的孩子,辗转又被接了回来。 她食指轻轻点了点女婴胖乎乎的小手,怜惜道:“真是个苦命孩子……” 那孩子竟也不怕生人,见温瑜点着她软胖的掌心,索性合拢胖指头攥住了温瑜那根手指,“咯咯咯”地直冲她笑。 温瑜瞧得心又软了几分,一旁的陈夫人也笑道:“这孩子像是知道公主您是她恩人,见着您就欢喜呢!” 约莫是见这孩子可人,知晓她身世后,有心帮她再寻一门亲,陈夫人想了想道:“听闻冯氏女是早些年间就嫁到了清河的,夫家应是清河阮氏,阮家那边就一直没寻过这孩子?” 说起这事,顾奚云就又有些生气,道:“别提了,阮家要是肯认这孩子,哪还用得着小周大人将这孩子收做养女带着?马家梁一役后,那裴贼给咱梁营和公主泼了不知多少脏水,小周大人去各大书院游说学生和夫子们时,途经清河,也曾想把这孩子送回阮家,但阮家直接闭门不见,还说什么他们那位少爷早同冯氏女和离了,现要取续弦了,让小周大人别再带着这孩子去叨扰。” 陈夫人听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再看被温瑜抱着的女婴时,不免满目怜惜,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心狠的人家,连自己骨血都不认?” 温瑜逗着怀中小小软软一团的婴孩不语,昔时冯氏女只身带着女儿往南避祸,她便猜到必是其夫家惧裴颂威势,这才逼得冯氏女只能自己带女儿走。 是以出城时,冯氏女在临终之际把孩子交给她,她也只许诺替孩子找户好人家收养,而不是送回她夫家。 顾奚云跟着陈夫人一道骂了好些阮家狼心狗肺的话,直骂得嗓子都干了才停下,央着让陈夫人边上的婆子给她倒杯茶润润嗓子。 陈夫人好笑道:“光顾着说话去了,都忘了让你喝今日炖的这蹄花汤,我炖了足足两个时辰呢,你尝尝……” 她说着掀开盅盖,拿了白瓷小碗欲盛一碗给顾奚云。 温瑜抱着孩子坐在边上,闻着味儿,心下却没来由一阵恶心,几欲干呕。 一旁的婆子以为她身体不适,忙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 昭白和铜雀闻声,也早赶到了跟前来,一左一右,扶着她手臂帮忙拍背顺气。 陈夫人忧心道:“公主您没事吧?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顾奚云捧着汤碗点头如捣蒜:“我瞧着公主气色不太好,是该请个郎中好好调理下身体了。” 温瑜缓过那阵恶心后道:“许是在马车上时吹着了风,染了寒疾,晚些时候我让大夫开副药就好。” 顾奚云和陈夫人却没准她继续留在这里,劝她回去歇着了。 一回到自己院落,昭白赶紧传唤了青云卫中的医女来给温瑜把脉。 对方探完脉后,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神色半是困惑半是惶然。 昭白见状急问:“公主身体如何?” 温瑜则神色平静地望着那会医的青云卫,她从前刚到坪州时身子骨不甚好,但自从她每日抽出一个时辰跟着昭白习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后,她连头疼脑热都少了。 此行北上,除却被鹰犬袭击落入萧厉手中那次,她也没再染过风寒。 近日莫不是忧思过重,又病了? 那名青云卫没敢直接回答,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手上的汗,说:“婢子医术不精,恳请公主允婢子重新把脉。” 昭白和铜雀闻言,担心温瑜身体,神色有了些难看。 只温瑜神情平和如初,朝着那名青云卫浅一颔首允了。 对方将三指再次搭上了温瑜腕口。 这回把脉,整个房内气氛更是凝重,所有人几乎已称得上屏气凝声。 但那名青云卫眉头明显皱得更紧了些,一时间仿佛颇有些不知所措。 昭白喝问:“如何?” 那名青云卫看看昭白,又看看温瑜,直接垂首跪了下去:“婢子学艺不精。” 温瑜在昭白发脾气前道:“把出的脉象如何,你说便是。” 那名青云卫这才迟疑道:“公主脉象圆滑流利,似……似珠滚玉盘,此……此乃滑脉!” 话落,整个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昭白和铜雀俱是惊愕,只是昭白惊愕完,很快变成了愤怒,铜雀则是半晌都还处于茫然和惊愕中。 最为镇定的是温瑜。 她道:“锁住消息,在回南陈前,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晓。” 昭白痛心道:“那您回了南陈后……” 温瑜平静道:“我有孕回南陈是好事。” 昭白想到姜太后对温瑜成为南陈摄政长公主一事开出的条件,有些难堪地垂首没再多话。 姜彧已死,姜太后又曾要温瑜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 那么温瑜以有孕之身回到南陈,说孩子是姜彧的,便成了死无对证。 且温瑜最初落到魏营那会儿,就以姜彧有孕侍妾的身份自居,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迷惑太后和姜家。 他们即便会怀疑,却也没法笃定孩子一定不是姜彧的。 退出房门后,昭白交代那名青云卫医女,想法子给温瑜弄安胎药来,对方应下离去后,一脸还在惊骇中没回过神来的铜雀才嗫嚅着小声问:“公……公主腹中的孩子,是……是谁的?” 昭白脸色顷刻间冷得吓人。 第190章 “我只要君侯夫人的名…… 蔚州。 张淮抱着一摞册子往中军帐去, 见几名甲士正在抬着什么东西往道上走。 打头的小校吆喝着:“雪天路滑,都当心些!别摔了这尊珊瑚玉!” 张淮记得这尊血珊瑚玉,前几日萧厉任北魏君侯的消息传出去后, 商贾们争相送礼道贺, 这尊血珊瑚玉因足足有半人高, 在一众贺礼中甚是扎眼, 是以他印象也颇深。 张淮叫住那小校:“主君不是下令把所有贺礼都典当出去,折换成银钱充作军饷么?这是要把这尊珊瑚玉送到何处去?” 那小校见着是张淮,忙冲着他一抱拳,说了声“见过军师”后, 方道:“宋将军传话说,主君让把玉石都暂收进库房,先将那些金银器物典当了换银钱。” 张淮闻言浅一颔首道:“还是主君思虑得更周到些,战时玉器典价有损, 可先存放着。” 他吩咐几人道:“你们去吧。” 小校这才带着几名甲士抬着那尊血珊瑚玉继续行远。 张淮转步朝中军帐去, 门口的虎贲将士见来者是他, 并未阻拦,帮忙打起帐帘。 张淮躬身入内后, 顿觉外边寒气森森,里边也不逞多让。 偌大的帐子,竟连个火盆都没生! 除却吹不着风, 帐里和帐外几乎没甚区别,跟个雪洞无异。 他瞧着檀木案后只着一身寻常单衣处理军务折子的人,只觉着浑身骨头都冷得发疼。 武将和他们读书人……大抵是不一样的。 脑中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张淮就想起了早上裹得跟头熊一样,翻上马背上时仍止不住哆嗦喊冷的郑虎。 也不对。 武将同武将……也是有差距的。 张淮在那虎贲将士放下帐帘前,低声训责道:“怎地主君帐内炭盆都没放一个?快去找个来。” 那虎贲将士还不及说话, 帐内已传来一道低沉嗓音:“是我让他们不必备炭盆的。” 萧厉抬眼看向帐门口的二人,对那虎贲甲士道:“你下去吧。” 虎贲甲士躬身放下帐帘退了出去。 萧厉这才问:“战亡兵丁的名册拟好了?” 目光却已落回了手上那封还未批完的军务折子上,沉峻的眉眼间,压着些不甚明显的疲色。 案头堆满了这几日攒下来的军务折子,他手边处理完的也高高撂了一摞。 廖江和魏岐山都去得突然,留下北魏这么个烂摊子,他接手后,不提派兵清缴先前小股分散到境内的蛮子,光是军中交接的各项事宜,都繁琐得不得了。 战死的兵丁们,需另拟名册登记,再同各州府的征兵册子拟对,以防有误。 给这些兵丁家中的抚恤银两,是即便军中揭不开锅了,也万不能拖的。 此外,各营的兵械、战甲损耗情况也需登记造册,该由匠器营那边打造的打造,该找裁缝缝制的缝制。 平日里光是养护就得花费大笔银子的狼骑,在两场战役里伤亡惨重,要想重建,还得去北境各大马场挑选良驹,再从各营选拔以一当十的将士…… 如今所有事都堆到了一块来,又恰是魏岐山和廖江丧期,萧厉一时间倒似又回到了反攻蛮子那会儿,处理着这些繁杂却又样样都需他过目的琐事,接连数日都未曾好眠过。 燕勒山一战是惨胜,魏岐山亲自领兵的洛都一战,却称得上惨败。 魏岐山再一病故,整个北魏称得上是军心动荡,士气低迷。 抚恤战亡兵丁家眷,稳住军心迫在眉睫,是以萧厉才将拟定战亡兵丁名册一事交与了张淮去做。 张淮呈上那摞册子道:“已同各州府的征兵名册核对过了,过账后下拨抚恤银两即可。” 萧厉头也不抬地道:“放下吧,我晚些时候一并看。” 那日见完温瑜后,他有什么东西似彻底抛在了过去,新的血肉在北魏君侯这个名号下慢慢生长出来,情绪鲜少再外露,也愈发叫底下人摸不清他的脾性。 张淮想了想,还是劝道:“蛮贼虽被打退,但他们就如燕勒山下的牧草一般,年年败眠于冰雪,又年年都在暖春里复苏过来,不可掉以轻心。讨伐裴贼的战事还没结束,北境现下时局又不稳,百废待兴,一切都需主君主持大局,主君还是多顾惜些自己的身体,我让人送个炭盆过来?” 萧厉说:“一会儿就得去魏府奔丧,无需麻烦。” 张淮想着今日是他以北魏君侯的身份首次见北境各大豪族,魏岐山的亲子又还以大晋驸马的身份立着,他魏氏那些臣子,只怕也各怀心思,今日的丧礼,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遂道:“淮过来时,就听闻几大豪族已入了城,那主君也该动身了。” 萧厉“嗯”了声,目光却还没从手中那封折子上挪开。 张淮见他边上才处理好的那摞折子已堆得颇高,欲搬开些,却不慎碰落案角一副卷轴。 那卷轴未系封绳,落地后散开些许,露出工笔绘出的假山石和一片金玉牡丹,花丛边上依稀可见一角白锦织金的裙琚。 张淮瞧得微微一怔,蹲身欲去捡,一只指骨修长、表皮布着尚未脱落的暗色伤痂的手,却先他一步将画卷捡了起来,重新拢好。 张淮回想着自己方才那一瞥之下瞧见的画卷落款处的徽印,以及落笔的年月,心下隐隐对那副画有了答案,拱手道:“是淮冒失。” 萧厉将卷轴上的封绳绕了两圈,放进了一旁放舆图的画缸里,似乎并不愿多说同那副画卷相关的,只道:“去魏府吧。” 言罢取了挂在帐壁上的大氅,率先朝帐外走去。 张淮看了一眼被萧厉放进画缸中的卷轴,微拢了眉心若有所思,转步跟了上去- 魏府从遍挂红绸到遍挂白绸,相距也不过一个多月,前来吊唁的宾客无不唏嘘。 魏夫人携一双儿女跪在灵前,只一味流泪,一副哀默大过于心死的模样,全然接待不了宾客,全靠魏平津和魏昂张罗。 有世家夫人进香后劝她节哀,她眼眶通红,霎时间泪落如滚珠,哀戚道:“他连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等,就那么去了,他魏岐山好狠的心呐……” 目光哀哀地望着魏岐山的棺木,眼中最多的还是怨。 魏平津双目熬得发红,这些日子已见惯了母亲逢人就哭父亲狠心,疲惫到有些麻木地冲那贵妇人道:“林姨,歇脚的客房已备好,我差下人引您过去。” 说着又唤了一名小丫鬟过去引路。 那世家夫人连应了两声好,见魏夫人已是两个孩子母亲了,遇事还是一副当姑娘时的模样,眼神怪异,勉强维持着面上神情不变,宽慰魏夫人两句后,便由下人引着先去歇息了,遇着相熟的世家夫人,回看一眼还在灵前哀哭,数落魏岐山不是的魏夫人,无不是避着人摇头低声说一句:“无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没有半点大家妇该有的样子,也就是命好。 魏嘉敏随母亲跪在一处,她自幼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自然能察觉到那些世家夫人见自己母亲如此哭哭啼啼不担事后的异样目光,连带着看自己,都多了几分审视。 魏嘉敏觉得愤怒,又觉得难堪。 王宛真作为魏岐山推出的前晋公主,自没有跪他一介臣子的道理,着一身素净白衣立在边上,每个前来给魏岐山进香的达官显贵,见了她,都需先颔首唤一声“公主”。 王宛真一一颔首示礼,端庄随和。 魏嘉敏听见不少世家夫人都在低声议论。 “那便是从民间找回的大晋公主?” “瞧那通身的气度,错不了……” 自己一侯府县主,被这些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一从前在民间戏班子里讨活路、连给她们卖唱都还不够格摸门槛的戏子,竟被说得同那真金枝玉叶一般。 魏嘉敏再看王宛真那温婉如一张假面的脸,心中忽就升起了一股极大的怒气。 边上魏夫人用帕子揩着眼,还在近乎肝肠寸断地哭:“魏岐山,你没良心呐……” 魏嘉敏从未对自己母亲这般恨铁不成钢过,她这全然把她们娘仨哭得跟个笑柄一样! 魏嘉敏强压着火气道:“娘,别哭了!” 魏夫人被女儿凶得莫名,哀戚道:“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叫我这心中如何好受得了,他让你哥哥成亲也是为了……” 魏嘉敏怕她把自家那些事扯到明面来说,更丢人,急喝了声:“母亲!” 不管魏岐山对亡妻如何,但在这十余年里,她同兄长在外是风光着长大的,对外该给的颜面,魏岐山也一分没少给过魏夫人。 现在魏夫人为了魏岐山死前没见她的那份难过,自怨自艾到口无遮拦,差点把一切都抖出来,魏嘉敏只觉整个脑子都被气得嗡鸣。 她语气比起先前更凶,魏夫人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忽地用帕子掩面而泣:“他嫌我也就罢了,你们也嫌我这个当娘的是不是?” 母女二人的争执,引得不少人看了过来,这又是灵堂,还有不少宾客过来上香。 魏嘉敏只觉面上火辣辣一片,险些被魏夫人给气哭,直接起身就跑了。 “敏敏!”刚送完宾客的魏平津听见争执声,回头一看就见魏夫人母女不知何故吵了起来。 魏夫人望着女儿负气离去的背影,跪在蒲团上,哀哭着说:“你们嫌我……都嫌我……” 魏平津守灵这些日子就没睡过什么好觉,此刻再听魏夫人这般哭,忍着头昏脑涨正欲去宽慰魏夫人问怎么回事,院外又传来了禀报声:“君侯到——” 魏平津面色霎时冷凝了许多。 王宛真及时行至他边上,耳语说完方才之事后,温婉道:“母亲伤心过度,我先扶母亲回房休息,等安顿好了母亲,我再去瞧瞧县主。” 魏平津听完面色已难看了下来,颔首准允了。 纵然他极为不喜王宛真这个戏子,可魏夫人要是真不管不顾把什么都抖出去了,他今日丢的,就不仅是人,还有魏岐山为复晋筹谋到手的一切权柄。 院门处,所有前来吊丧的宾客已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萧厉身披玄氅,带着几名部将迈步进了月洞门。 魏平津神情不自觉绷紧了些,王宛真亦不动声色朝入口处看了一眼,方转身去搀着魏夫人。 魏夫人虽仍哭着,却也知自己哀戚过头,习惯了在儿女面前抱怨那些,今日险些忘了场合说错话,当下王宛真再来扶她,她便也没推拒。 魏昂早已亲自上前迎接萧厉,一面将人往里面引,一面解释道:“夫人一见侯爷的棺木便难过,少……驸马怕夫人伤心过度伤了身子,让公主先带夫人下去了。” 说话间,已到了灵堂前,魏平津披麻戴孝立在台阶处,萧厉朝他微一颔颌,唤了声:“驸马。” 魏平津神色几经变幻,终还是挤不出个笑脸来,不过此乃魏岐山丧期,他这也称不上太过失态,朝里抬了抬手,勉强道:“去给父亲上柱香吧。” 萧厉后来虽同魏岐山闹崩,但最初应下了做魏岐山义子一事,今又承了北魏君侯之位,在外人看来,他仍是魏岐山义子。 瞧不清形势的,还在等着看魏岐山这两个“儿子”明争暗斗起来。 早就知晓内情的,却明白不过是萧厉应诺给让魏氏吊着一口气。 魏岐山和廖江之死对北魏的震荡,比所有人原本预计的还要严重,当下不过是靠萧厉强势撑着大局,底下人心才没彻底溃散了去。 萧厉接过侍从递过的香后,于烛前点燃,朝着魏岐山和廖江的棺木拜过三拜,将香插进了香炉中。 魏昂瞧得出魏平津同萧厉说话的生硬,纵然魏岐山在最后几日里,已交代了他多次,但这般多年养成的性情,又岂是一日两日改得过来的。 他不敢让二人过多相处,在萧厉上完香后,当即做出“请”的手势,引着萧厉往外走:“各府州牧今日也都来了,君侯可一并见见他们……” 萧厉一离开灵堂,原本还驻足留在院外看戏的宾客也都散了去,先前吵嚷的院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好似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将来要争天下的前晋驸马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笑柄。 魏平津回看了一眼父亲的棺木,面上是疲乏也盖不住的难堪- 魏嘉敏心里憋着一口气,跑进梅林里躲着狠狠哭了一通。 她先前在灵堂上发脾气,不止是对魏夫人,更是恨那些世家夫人的趋炎附势。 从前父亲还在时,她是整个北境的明珠,她们对她一向是赞不绝口的,一年四季有个什么宴会,必定发帖邀她前去,还有腆着脸几番请媒人上门来,试图让她同自家儿子定下亲事的。 今父亲刚去,那些个世家夫人,就已敢这般打量她。 魏嘉敏越想越委屈,哭得正凶时,隐隐听见说话声从假山和梅树遮挡的青石板路那头传来: “魏府这片梅林打理得倒是雅致。” “没瞧见那梅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桩了么,听闻是魏侯前边那位夫人种的。” 说话声近了,魏嘉敏躲在假山后,借着假山石和梅枝的遮掩,瞧见是前来奔丧的两位世家夫人,约莫是坐得无聊,才来梅园这边闲逛。 近来雪大,府上管家早料到会有客人来这边赏梅,这才命下人清早就把青石板道上的积雪铲干净了。 是以纵然这会儿雪又开始下,但还没在青石板小径上积起来,魏嘉敏先前过来,便也没留下脚印。 两位世家夫人大抵是觉着这林子里没旁人,说话也没了顾忌,其中一人道:“那魏侯现在这位夫人倒是大度,瞧她今日丧礼上那副小家子样儿,我还以为不是个能容人的。” 另一位着紫衣的世家夫人道:“再不能容人,也得分个先后不是,她是续弦的,还能越过人家原配夫人了去?” 先前说话的蓝衣世家夫人则摇了摇头道:“人前尚且如此,人后还不知是怎么教导一双儿女的。那嘉敏县主,从前就被养成了副跋扈性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将北境儿郎们挑了个遍也没挑出合她心意的郎君,如今魏侯这一去,即便是不守三年大孝,寻夫家怕是也难寻个合适的门楣了。” 紫衣世家夫人道:“听闻魏侯在时,倒是想给嘉敏县主和他那义子做媒,奈何被他那义子拒了。” 蓝衣世家夫人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绢帕半掩唇道:“竟有这事?莫不也是一早就听过了嘉敏县主跋扈的名声?” 紫衣世家夫人折了枝开得极好的梅枝说:“莫要取笑得太早,魏侯那义子今承了北魏新任君侯之位,魏氏能这般放心,保不齐二人的婚事还作数呢。” 蓝衣世家夫人“嘁”了声,不以为意道:“那就等他们婚事成真了再说。” 二人说话间已离那处假山石越来越远,躲在假山后的魏嘉敏,气得扳断了手边的梅枝,心口像被火燎过,又憋又闷,还刺痛得慌。 她仇视地看了一眼二人远去的背影,无声地朝着梅林入口的方向疾步离去。 两位世家夫人还在林中赏梅,全然不知自己先前的话已尽数被魏嘉敏听了去。 紫衣世家夫人问蓝衣世家夫人:“听你口气似对嘉敏县主多有不喜?” 提起这茬儿,蓝衣世家夫人心下就憋闷,道:“前年开春,魏侯府办那场马球会,我家琳儿马球打得好,抢了嘉敏县主一球,转头就被她纵马撞得摔下了马去,她还就那么驾马朝我家琳儿冲过去,那马蹄差点就踏在我家琳儿脸上了啊!” 时至今日,蓝衣世家夫人提起仍痛心不已:“我家那个窝囊废,不敢替女儿讨个公道,还主动腆着脸帮忙找补,说什么球场上就是棍棒无眼,女儿命都险些没了他是瞧不见,反担心嘉敏县主被吓着了……”- 王宛真伺候魏夫人回房歇下后,放下床帐道:“那夫人您先歇着,我去把县主找回来。” 在人后,她还是以“夫人”称呼魏夫人,礼数周到到魏夫人这般不喜她,都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只是魏夫人还是不太愿搭理王宛真,半闭着眼点了下头,又唤起自己的丫鬟让沏温茶进来。 王宛真看了一眼自己沏好放在床头高几上的那盏热茶,什么也没说,神情恭顺地退出了屋子。 魏嘉敏却不知是从何处跑回来的,脚上的靴子上还沾了不少雪泥,进院就红着眼眶在喊“娘”。 王宛真在魏嘉敏疾步从自己身侧走过时,欠身唤了句“县主”。 但魏嘉敏跟没听见一样,全然没搭理她。 冲进房内后,就伏在魏夫人身边呜呜大哭了起来。 魏夫人见女儿回来如此落泪,也瞬间被勾出了眼泪,一面摸着魏嘉敏的头发安慰,一面问她这是去哪儿了。 王宛真自知站在门口显得有些多余了,道:“县主既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去夫君那边帮衬。” 说罢便带上了房门,却长了个心眼并未离开,只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婢女先行离去。 房内,魏嘉敏伏在魏夫人怀中哭了一阵后,方哽咽道:“娘,爹爹一去,谁都开始瞧咱们的笑话。” 她狼狈擦了把眼,说:“我偏不让她们看笑话,我愿意嫁给抢了哥哥君侯之位的那泥腿子。” 魏夫人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哭道:“我苦命的敏敏……” 魏嘉敏却似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声音里虽含着哭腔,却很是坚定:“他想要尽快收拢军心,让魏氏部将们服他,同我成亲也是最好的选择,为着兵权,他也必不敢苛待我的,我只要君侯夫人的名头。” 一门之隔,王宛真面色略沉了些,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院落。 再回到设灵堂的主院时,没见着魏平津,问了下人才知,魏平津去耳房暂歇去了。 她去了耳房,屏退原本留守的下人后,面上再无半分温婉神色,语调微冷地冲腿搁在矮几上,背靠太师椅仰头闭目小憩的人道:“夫君可知你的好妹妹同你娘在谋划什么?” 魏平津疲惫地掀开布着血丝的一双眼。 王宛真讥诮道:“夫君的好妹妹,在谋划着嫁给萧厉,从而帮着萧厉拉拢你魏氏臣将!” 魏平津直接把孝布往自己眼前一搭,继续睡了。 此举无疑激怒了王宛真,她盯着魏平津道:“夫君就甘心侯爷留下的一切,都这么被那姓萧的夺了去?将来你承大统,她魏嘉敏就是长公主,有何薄她之处?她要帮着外人夺走你手中的权柄!” 魏平津被吵嚷得烦了,一把薅下挡在眼前的孝布,不甘和仇恨充斥得他一双眼猩意更重,清俊的面目都透出了股狰狞,强忍着脾性道:“让敏敏嫁给那姓萧的,就是我爹生前的意思!敏敏已甘为了整个魏氏,嫁那么个泥腿子委曲求全,再让我听到你说敏敏一句不好……” 他几乎要攥破手中孝布,指着王宛真道:“别怪老子打女人!” 王宛真纵是再不通政务,也意识到了魏岐山在离世前,给魏平津安排的后路就是让他当个萧厉手中的傀儡君主! 那她假扮这个前晋公主图什么? 伏低做小到最后,即便她诞下子嗣,依然是为别人做嫁衣? 王宛真几乎是被气笑了,挖苦魏平津道:“你可真是个男人,拱手把你们魏家的东西让与旁人,还要赔个妹妹过去伺候对方,帮着对方更好地收拢你魏氏的权势!” 魏平津甩手便给了王宛真一耳光,怒气激得他两侧额角青筋都浮了起来,眼中猩气翻滚,只还余一份残存的理智压着:“我魏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下贱戏子来置喙!滚!”——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久等了,非常想尽快写到男女主的后续对手戏去,但是在他们下次见面前,中间很多事也需要交代。 这部分过渡剧情可能很多宝子不喜欢,但为了剧情的完整度,配角这些戏份都是有必要的,不然人物动机和行为逻辑不连贯,我争取尽快把这些剧情都推过去。 本章也给大家发红包~《 》 190-200 第191章 “谁给他们的胆子,在…… 王宛真被那一耳光打得整个人一趔趄, 侧身撑住了一旁的几案方才站稳,头上素白的簪花掉落在地,脸上也几乎是立马就浮起了个五指清晰可辨的巴掌印。 她却像是不知痛一般, 回过头望着魏平津反笑了起来, 讥讽道:“魏平津, 你也只有打女人出气的本事了!” 知道魏家也将同自己一样, 成为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傀儡后,她连戏也不屑做了,直起身将被打乱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却不妨魏平津突然上前, 一把掐住了她脖子。 王宛真被那力道带得后腰撞上了一旁的几案,她忍着腰间的硌痛,面上笑意不变,还欲再挖苦对方几句, 可扼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 力道已重得让她连呼吸都困难。 魏平津武艺虽称不上精, 却也跟着府上的武师傅习练了多年,男女在力气上又有着天生的悬殊。 此刻他一双猩红的眼凶狠狰狞, 几欲吃人,已然是被王宛真彻底激怒了。 王宛真顾不得再说那些讥讽之言,两手用力扳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但都于事无补,窒息感来临,她终有了几分恐惧,以气音警告:“我若死了……你这前晋驸马……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北魏君侯的名号已落到了萧厉头上,魏平津如今对外有层前晋驸马的身份在,还能说是意在争天下, 不在乎北魏这一亩三分地,又把萧厉当做自己手足,才大方地将北魏君侯的名号让了出去。 要是她这个前晋公主都没有了,二人又无子嗣,他一人再打着前晋驸马的名号,宣称复晋,不过是叫人贻笑大方。 房门在此刻“咚咚”地被急切拍响,外间传来下人的急唤声:“二公子,咱们商行的人同君侯身边的人打起来了!” 魏平津终于找回几分理智,松了掐在王宛真颈上的手。 王宛真靠着临墙而放的一张几案,捂着被掐出淤痕灼痛不已的颈,不住地咳嗽。 魏平津眼中猩气未退,森冷道:“想过得舒坦些,就跟从前一样夹紧尾巴做人,再敢生事,我即便不杀你,也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王宛真同他狠佞的目光相接,莫名地从中感到了一点寒意,她竭力克制着没让自己打哆嗦。 魏平津说完那话,则转身大步朝外而去。 拉开房门,他便森寒喝问:“谁给他们的胆子,在今日闹事?” 全然不知屋内情况的下人只慌张地垂首禀报:“是为着军中要定制的那批甲衣起了纠葛……” 魏平津像是终于找到了个怒气的宣泄口,寒声道:“带路!”- 今日魏府吊丧,整个北境叫得上名号的官员几乎都来了。 魏昂引着萧厉在前院将官员们粗略见了一遍后,便又召集了各府州牧进厅房座谈。 北境共二十四州,从前被封为魏岐山辖地的燕云便独占了十六州。 只是北境苦寒,各州府治下人口并不多,靠边陲之地,尽为荒原冻土,难以耕作,只被当做屯兵之地。 均算下来,每三州的人口,才抵得上南境一州。 先前燕勒山防线被攻陷,蛮军流窜入境,仅靠地方周府的兵力去驱逐,难度颇大。 他们又跟耗子似的,今日突袭完这处村庄,明日便转去别处,纵然各州府已是严防死守,但只有做贼千日,哪有防贼千日的?更何况是在北境打了败仗、廖江和魏岐山前后辞世的这节骨眼上,每被蛮子突袭一处,军心和民意无疑都更溃散一分。 萧厉今日见他们,也是为商讨驱逐境内蛮子一事。 厅房内地龙烧得旺,一行人一入内,沾在衣物上的雪沫子,顷刻间就被里边的热气给烘得化开,浸得外裳微潮,侍从及时奉上了热茶,却无一人敢饮,都在拘谨地等着于主位上落座的萧厉发话。 萧厉玄冠高束,发间因先前沾上的霜雪化开略有湿意,却更衬得眉眼寒峭,他扫过在场各州臣将,道:“时局紧迫,唯有借朔边侯和廖将军的丧讯将诸位召齐一见,这一路舟车劳顿,诸位必是辛苦,当下可随意些。” 各府州牧这才说了声“谢君侯体恤”,随即稍微放松了些,饮茶的饮茶,不动声色打量萧厉的打量萧厉。 萧厉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微一侧首,示意同自己一道进厅房的张淮于长案前铺上了北境当前的战局舆图。 各府州牧对此都颇为上心,隔得远些的,还站起了身来瞧。 萧厉道:“流窜在北境的几支蛮军,我已派兵前去咬紧,现正将他们往蔚州以北,云州以东的燕勒山山脚驱赶。但未免再叫蛮子撕破重围逃窜出去,我手上的主力军开始在境内围杀这几支蛮军时,还需这沿线各州府的府兵帮忙扎紧口袋。” 他说完抬眸看向坐在长案右下角的一人:“徐大人,我要你应州调两千府兵帮守云州沿线,可有异议?” 被他点到名的那名州官当下只觉浑身的皮一紧,额角甚至隐隐有些冒虚汗,赔着笑道:“这……下官倒是没异议,只是各州府兵向来只管州内事务,在军备上远不如同蛮子作战的主力军,驱驱州内山贼匪寇还行,同蛮子拼杀,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略显为难地看着萧厉。 萧厉道:“弓矢衣粮会尽数发到应州府去。” 那名州官这才转忧为喜,忙对着萧厉一揖手:“多谢君侯!” 萧厉随即又点了另几名州官:“张大人,你携妫州府兵,随东三营的兵马截断蛮子翻平阳山去幽州的路。” “下官领命!” “何大人,你携信州府兵,随西二营兵马一道在燕勒山设伏截杀被赶过来的蛮子。” “下官得令。” “吕大人……” …… 萧厉将一早便制定好的清缴境内蛮子的作战计划一一交代了下去,初时对他还带着几分隐晦审视的州官们,霎时间个个都恭顺了起来。 萧厉不仅对他们各州掌兵多少一清二楚,就连兵力强弱情况也洞若观火。 此番与其说是让他们共同出兵清缴蛮贼,不如说是另一种意味上对他们的敲打。 ——他对他们了如指掌,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力,不曾揭露的是他们的心思。 换句话说,他们在想什么,背地里有什么动作,萧厉都一清二楚。 前半场议事完毕,不少州官脑门都挂上了虚汗。 中场暂歇时,萧厉离开厅房,所有人方才暂松了一口气,彼此相视一眼,皆是认命般摇头。 魏岐山把狼骑交与了他,除却狼骑外的北魏主力军,现又是袁放和魏昂带着的,这二人都是魏岐山心腹,一切以北魏大局为重,不会欺魏平津这个少主,却也不会帮着魏平津对付萧厉。 魏平津若想同萧厉分个高下,决胜还在他们这各州的府兵上。 今日萧厉却直接将他们各府府兵在明面上清算了一遍。 他们若还有看不清形势要帮着魏平津胡来的,那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步入暂做歇息用的耳房后,张淮便朝萧厉拱手赞誉道:“主君这一计甚妙,既解决了清缴蛮贼的难题,又让各州府在明面上不敢再异动。” 桌旁,亲兵倒好的茶水升腾着白雾。 萧厉略有些疲乏地合上双目,按着眉骨道:“清缴蛮贼,弓矢粮草可即刻拨与各州府,赶制甲衣需抓紧些。” 北境一稳,他就可全力发兵南下。 张淮道:“主君今晨已派了郑将军去与军中常年合作缝制甲衣的布商们相谈,想来回营后,郑将军就该带消息回来了。” 他话音方落,却有亲兵从门外疾步而来:“主君,军师,不好了!郑将军同前来吊丧的宾客打起来了!” 张淮神色微变,问:“郑将军怎也来了魏府?” 亲兵喘着气道:“好似是专程来寻一布商的,只是二人没说几句,郑将军便动起手来了。” 张淮略显迟疑地转头看向了萧厉。 萧厉面色沉凝,只道:“随我去看看。”- 魏府前院,郑虎正骑在一干瘦男子身上,往对方脸上扇巴掌:“你个狗东西,还跟你郑爷爷耍威风呢!” 那男子被他打得哭爹喊娘地惨叫,大声呼嚎着“救命”。 不多时,就有府上的甲士前来拉拽郑虎,可他明显正在气头上,被几名甲士架住了胳膊,用力一振臂就将人尽数挥开了,反一把揪住躺在地上干嚎的那男子襟口,将人拎小鸡仔似的直接给拎举了起来。 那男子鼻血被扇出来了,这会儿已淌了半脸,竖起的冠发被弄乱了,衣服也被揪得皱巴巴的,好不狼狈,瞧着似被吓破了胆,依然只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 郑虎抬手就照他脸又抡了一巴掌,喝道:“你今儿就是把天王老子喊来了都没用!指使着你郑爷爷到处跑,去开各式各样的条据,条据开来了你个鳖孙又不认,耍你郑爷爷好玩是吧?” 他说着还要抬手揍人,身后远远地便传来了一声厉喝:“谁人在我父亲丧礼上闹事?” 看热闹的人群循声望去,瞧见了魏平津,都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郑虎对魏平津没什么好脸色,瞥见来人是他后,丝毫没有放下手中那男子的意思,道:“驸马看岔了,末将在执行军务,可不是闹事。” 那男子瞧见魏平津,却跟瞧见了救星似的,鼻青脸肿地忙唤道:“少君救我!少君救我!” 魏平津冷冷瞥那男子一眼,在对方闭上嘴后,方阴沉道:“今日来我魏府的吊唁家父的,都是我魏府宾客,此人一介白衣,尓如此欺辱他,竟还大言不惭是为军务?你们君侯素日里就是这般教你们仗势欺压百姓的?” 他说罢,朝自己身后的甲士一抬颌:“还不将这败坏我魏军名声之徒拿下!”——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192章 蝮蛇 七八名甲士拥上去要擒郑虎, 郑虎一把丢开那男子,扭动脖子,两手交握捏得骨节“噼啪”作响, 大有要同一众甲士大干一场的意思, 冷笑道: “老子败坏你魏军名声?廖将军死在蛮子手上, 朔边侯殚精竭虑而故, 老子大哥这会儿还率将士们喝着西北风,啃着山林雪四处追击蛮子!军中急需给将士们订做一批甲衣,这狗东西是怎么百般刁难的?” 说话间已同迎面冲上来的两名魏府甲士撞上,他仗着身形优势, 直将两名甲士撞得一趔趄:“怎么,驸马这般护着这狗东西,让他故意在订做甲衣一事上推诿拖延时间,叫前线将士们挨冻受饥, 是驸马的意思?” 魏岐山虽将兵权尽数交与了萧厉, 可去年一整年的战役, 已耗光了北境各州府的库银。 战火不绝,底下百姓也不得安生, 活命尚且艰难,新一年的税银必征不上来多少。 军中后续所需的各项军资,只能外放部分盐铁的方式, 从境内商贾们那里周转。 魏岐山在北境经营几十载,商行里把控着整个北境银钱去向的那些商贾,都需听魏氏的意思行事。 萧厉刚接手了兵权,军中尚为彻底稳定下来,不好再这般快插手商行那边的事。 操之过急地让整个商行大换血,对当下急需求稳的北境也并不利。 且军中需置办的各类物资, 商行那边早同魏营合作多时,无需再磨合或商定各项条款。 是以郑虎今日直接去商行传话订做甲衣一事,岂料那商行行首却让他去衙署开各式各样的条据。 他知道这批甲衣要得紧急,连午饭都没顾上吃一口,拿到对方要的最后一张条据后,匆忙赶回商行寻人不见,得知对方来了魏府吊丧,才又来了魏府。 哪料对方看完条据,又拿腔拿调说,不能再按照从前挂账的方式做生意了,得先付银子才行。 郑虎哪能不知这是对方故意刁难,没忍住直接动手打了人。 当下见魏平津如此袒护那行首,气性没过,才直接讽问。 因着这边闹出的动静极大,早有不少宾客围了过来。 魏平津听得那话,心中对郑虎所说的那行首故意刁难一事本还有些困惑的,却也立马被郑虎那攀指之言带出的怒火给盖了过去。 他谨遵父亲遗言,这些阿猫阿狗却都敢骑到他头上来拉屎撒尿来了! 魏平津阴沉道:“放肆!速速将满口胡言的莽夫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甲士们一拥而上。 缠斗的动静让围观的宾客们未免被伤及,全都退至了连廊内。 一番狠斗后,郑虎两手两脚都被甲士们锁住,他强挣不脱,侧首冲锁着自己右臂的那名甲士一声恐吓般的咆哮,那甲士一时被吓懵,郑虎趁隙一甩臂将人抡开,又一把抓住了还死命抱着自己左手的那名甲士腰带,直将人高举过头顶,扔摔至了魏平津跟前,厉喝:“来啊!人再多你郑爷也不怕!” 甲士落地痛苦滚动。 魏平津面皮微微抽动,只觉自己不亚于是被人当着众人的面狠扇了一耳光,森寒道:“架弓弩!” 站在他后方的一排甲士很快端起弓弩齐刷刷对准了郑虎。 郑虎被那般多箭矢瞄着,面上也毫无惧色,反而冷嘲道:“老子倒要看今日过后,谁还敢把脑袋拴裤腰带上去前线征战,现下是甲衣供应不上,再过一段时日是不是军粮也要供应不上了?” “我二哥接手你们北魏这么个烂摊子,派出麾下将士去清缴蛮贼,你们魏氏就是这么用卡军资的法子来坑害前线将士的?” 他声如洪钟,这番话听得在场不少宾客都变了脸色,暗自揣测魏平津莫不是当真要用这法子除去萧厉? 可如今的北境本就危如沙楼,这法子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便是顺利除掉了萧厉,拖垮了军队,又拿什么抵御关外蛮子和随时可能反扑的裴贼? 魏平津自然从在场众人的神情上看出了他们所想,心下肝火一时更甚。 他何时下令短过军中军需? 他森冷道:“地痞无赖就是地痞无赖,含血喷人的话当真是张口便来!给我放箭!” 持□□甲士们还不及放箭,人群外又传来一声急喝:“住手!” 围观的宾客们循声看去,便见月洞门前乌泱泱来了一众人,先前去了前厅议事的一众州官也在。 为首那人正是萧厉,他眉目冷沉含威,并未出言。 方才喊话的乃是闻讯后一道赶来的魏昂。 他见着这架势只觉焦头烂额,冲端着□□一众甲士道:“侯爷丧礼之上,这是做什么?还不把弓弩都收起来!” 持□□甲士们面色犹豫,没敢直接听魏昂的,看向魏平津,等魏平津发话。 魏平津面皮绷得死紧,有些事可以心照不宣,可今日在魏岐山丧礼上对方咄咄逼人将事情闹到了这地步,对他更是屡屡不敬,他若还息事宁人,不外乎是在对所有人说他怕了萧厉。 魏平津努紧唇,一指边上被郑虎打得鼻青脸肿的那商行行首:“我魏府宾客被如此欺辱又算什么?” 被他指到的商行行首畏畏缩缩地半佝着腰身,根本不敢抬眼看四周,浑身一直打着颤。 郑虎是萧厉的人,魏昂不好直接质问,看向了萧厉。 萧厉问:“老虎,怎么回事?” 郑虎冲着萧厉一抱拳道:“禀君侯,末将冤枉,末将今晨奉君侯之命,前往商行传话订做甲衣一事,这厮让末将往衙署和军营跑了四五趟开来这么一堆条据,却又不认!”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信据,展示给在场众人看,恨得牙痒痒地道:“改口必须付五成银两做定金,才能做军中急需的这批甲衣,末将气不过,这才同他动了手。” 他说罢重新抱拳将腰身往下折了些,“末将自知有过,甘愿受罚。” 今日前来吊唁的宾客都是官场上的人,哪能不知从前北魏军中同商行的合作,那都是挂账,等银钱周转过来了,或是年底对账时,再一次性结清。 在军中银钱进项如此困难之际,这商行行首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刁难,要说背后没有人指使,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 魏昂一听这原委,心下就大概明白了,略有些失望地看了魏平津一眼,转身自知无颜地冲萧厉抱拳道:“订做甲衣一事刻不容缓,末将随后定会查清此事,给君侯一个交代。” 魏平津被魏昂那个眼神刺得心头又痛又怒,在魏昂已说那话打算压下此事后,转身对着那商行行首便是一脚,誓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般,厉喝:“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逞威作福!” 商行行首被魏平津这一脚踹得栽倒在地,全然顾不得身上骨节的刺痛,面上全是惊疑和怔懵,倒当真是魏平津指使他的一般。 魏平津见状不由大怒,又是两脚狠踹到了商行行首身上:“回话!” 那商行行首痛得弓起了身形,连忙求饶道:“小的不敢的,小的不敢的……” 他仓惶想了个说辞:“实在是这一年战火不断,棉麻价格也一涨再涨,商行已抽不出银两周转了,军中需订做的这批甲衣又不是个小数目,小的没法子了,才同郑将军相商军中先给一半银两做定金,小的再砸锅卖铁凑足这剩下的一半,把军中急需这批甲衣给赶制出来……” 郑虎当即喝道:“你放屁!你们商行要用在明日路祭的银钱,不都足有十万两?” 商行支出的这笔银子并不是什么秘密,前些日子还有不少达官显贵都在夸商行大手笔。 此刻商行行首却已是哭得鼻涕眼泪齐流,他自知找的这理由牵强,但话已说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侯爷就是小的的再生父母,商行也是侯爷一手扶持起来的,侯爷去得这般突然,纵是掏空整个商行,小的也想为侯爷风光路祭一场……” 这次没用魏平津发火,一向沉稳的魏昂都动了怒,厉喝道:“荒谬!侯爷生前便爱兵如子,今军中甲衣有缺,尓不先紧着军需,把银钱用在这等地方,竟还敢说是为报侯爷大恩?” 那商行行首磕头如捣蒜,脑门上没多久便见了血:“是小的糊涂!是小的拎不清……” 魏昂沉叹一声后,看向萧厉:“君侯,您看……” 这事究竟是不是魏平津指使的,魏昂到现在心中也没个定数。 说不是魏平津指使的吧,那这商行行首自己怎敢如此行事? 可若说是他指使的吧,他先前都欲压下此事了,魏平津却又诘问起这行首来。 魏昂不知道魏平津是为了摘除他自己身上的嫌疑,才有意让这商行行首一人将罪责担下。 事已至此,商行行首也的确一力揽下了罪责,外人信不信姑且不做考量,在这里打住此事已是最好不过。 萧厉道:“既是为侯爷故,也算是一片忠义。但军中各项军需尚还紧缺,未免再有此况,商行现由军中代管,驸马和魏将军意下如何?” 魏平津张嘴就要回绝,被魏昂用力扯了一下胳膊,自知今日这事,明面上是他魏氏的过错,这才强压着气性,尤为不甘地闭嘴将头扭做了一边。 魏昂代为拱手道:“既是为军需,就依君侯所言。” 萧厉道:“虽是事出有因,我麾下部将在侯爷丧礼上闹了事,回营后我亦会罚他。” 一场闹剧落幕,萧厉带着郑虎离去后,围观的众宾客也不好再杵在回廊下,纷纷散了去。 魏昂再次看向魏平津,魏平津似知道他要问什么,当即喝道:“我没有!” 魏昂便看向了地上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那商行行首,冷声吩咐左右:“将人带去观麟堂。” 府上正办着丧事,今日宾客又众多,不好在外直接审讯。 侯府书房先前被宋钦他们救萧厉烧了 ,现下还没重建好,观麟堂便成了主要议事地,即便是今日这等场合也有守卫严加看守。 甫一进院门,那商行行首便跪下了,乞求道:“少君饶命,将军饶命……” 魏昂眉眼沉肃,喝问:“谁指使的你?” 那商行行首还未开口,闻讯后匆匆赶来的一魏将已跪了下来,颇为愧责地垂着首:“是末将的意思。” 魏昂看到来人,气得以手指对方,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当然知道魏岐山将兵权和君侯之位都交与萧厉后,魏氏不少将领心下都极为不满。 此人更是在萧厉被指认欺瞒菡阳身份一事入狱后,就几次提出萧厉既不忠,便该直接斩首以儆效尤,袁放为萧厉求情时,还几次同此人当场吵起来。 魏平津惊愕过后,面上戾气骤现,上前劈手一耳光便扇在了对方脸上:“魏通!父亲和我都待你不薄,你胆敢行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魏通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垂在身侧的两手握拳,有些难堪地道:“末将只是气不过侯爷棺木还未下葬,整个北境就一副人走茶凉之态,想给那姓萧的一些教训!” 魏平津喝道:“本少君需你替我教训人?” 魏岐山已去,萧厉才是北魏新任君侯,魏平津如今对外只剩魏氏家主和前晋驸马的身份,已不适合再称少君。 但他气急之下,已顾不得这些了。 魏通眼中隐有红意,说:“末将自知罪该万死,少君亦可将末将交与他萧厉处置,但末将看着他拿走本属于少君的一切,周遭人还都对着那姓萧的百般谄媚,末将心里就是替少君不值!” 他说到后面已然是再次愤怒起来,魏平津闻言却是怔住,难堪和委屈再次袭上心头,终是冲淡了那股怒意。 魏昂则厉声喝道:“这是侯爷的决定!” 他悲怒交加的脸上,不无痛心,却仍是道:“你若当真是为少君好,怎可在定做军甲一事上推诿发难?现下蛮子还在境内抢掠生事,闹得民心惶惶,君侯欲增定这批甲衣,是北魏现下兵马紧缺,需得靠征调各州府兵了!境内蛮子一日未清缴干净,军心民心便一日没法稳定下来。侯爷去前,最记挂的便是北境百姓和整个北魏,想尽法子才让萧州君接管北魏了。你如此行事,置侯爷于何地?今又置少君于何地?” 魏平津回想着众宾客散去时偷瞄自己的眼神,也觉着难堪,一时无话。 魏通不服道:“侯爷是因廖将军的死受了激,蛮子主力军又是那姓萧的驱逐出境的,才一时冲动将北魏托付给了他,我魏营能臣贤将无数,怎会辅佐不了少君!” “你闭嘴!”魏昂厉喝:“当日在燕勒山,你但凡有今日这雄心壮志,带着将士们杀退蛮子,砍下蛮将头颅,侯爷就不会将北魏另托他人!” 魏通被怼得哑口无言,面上却还是有诸多不甘。 魏昂以手指着他,气急败坏喝道:“你胆敢如此行事,就是想谋害少君,谋害整个北魏!” 魏通难堪道:“末将原也没想拖延此事太久,只是想让那姓萧的一伙人碰碰钉子,叫他们明白这一切本都是魏氏的,我魏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赶着去巴结他们的软骨头!让他们往后敬着少君些,谁料那姓萧的手底下人会直接来侯爷丧礼上大闹……” 魏昂还想再训斥他此句,却已心绪复杂得说不出话来了。 过儿好一会儿,才怆声道:“你瞧着北魏现下一切大好,觉着是因侯爷一句话,这一切才落到了萧州君手上的,那便错了。” 魏昂眼中隐有泪意,哀叹:“北魏如今的安稳和体面,那都是侯爷求来的啊!” 魏平津一听这话,便又想起父亲将离人世的那几日,心中一时大恸至极,又分外难堪,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魏通缓了一会儿,终是有些颓然地道:“末将,知错了。” 魏平津背对着他道:“滚回去自领三十军棍,罚俸一年。” 魏通知这已是魏平津开恩的结果,心下百感交集,愈发愧责难当:“末将谢少君。” 魏平津满目自嘲:“魏氏已经没有少君了,往后别再唤这称呼,落人笑柄。” 只一句话,却说得魏昂同魏通齐齐再度红了眼眶- 魏通离开观麟阁后,回程途中遇见了魏平津麾下的首席幕僚。 对方朝着他拱手道:“我听说前院发生的事了,俞某实在是羞愧难当,当日同将军聊得投机,多说了些,未料竟给将军和少君都带来一桩祸事。” 魏通对对方很是敬重,当即道:“先生言重了,你我二人都是为少君不平,是魏通鲁莽,冲动行事给少君招徕了祸端。” 再提起今日这茬儿事,他已不愿多说,只朝那年轻的幕僚一抱拳道:“少君今后的路不好走,还需先生多替少君谋。” 对方道:“自然。” 魏通离去后,那幕僚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才缓缓勾了起来。 暮色已降临,整个魏府都点起了昏黄灯火。 他转步欲离去,却见不远处一素衣装扮的女子独自提灯往这边走来,瞧清对方容貌后,他眼底露出些许意外,稍作迟疑,借着夜色遮掩躲至了假山后- 王宛真被魏平津扇了一巴掌的脸,已经冰敷消了肿,此刻只余一抹淡淡的红印。 她重梳了发髻,没用任何珠钗发饰,只在挑得松散的鬓边簪了一朵带孝的白色绢花,精心点缀过后的清淡妆容,让她不同于以往的端庄秀雅,反透出股凄楚柔弱的味道,迎风而动的素白孝衣也更添几分弱不禁风之态。 她一面走,一面警惕打量着四周,像是惧怕被谁瞧见一般—— 作者有话说:下章到鱼宝了~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说个题外话:本文虽然借用了燕云十六州这个地名,但是世界观和世界地图都架得非常空,宝子们不用对标现实地理去看,很多地名都是我乱编的,虽然尽量规避跟现实地名重合了,但好像不管取名叫啥州,总还是避免不了现实地理上真有那么个地方(泪) 第193章 “她爹是个祸害!”…… 魏平津的幕僚在她彻底走远后, 方从假山后走出,望着王宛真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今夜魏府宾客众多,供男女贵宾们暂作歇脚的院落, 分设在东西两侧。 王宛真去的方向是东院, 乃是男客们所住地- 郑虎跟着萧厉进了魏府安排的暂住院落, 便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后脑勺道:“对不住, 二哥,我险些又给你惹祸了。” 廊下的灯笼散着暖黄暗光,照着檐外大片大片飘洒的飞雪。 萧厉沉俊的眉眼被切出明暗的光影:“为何要在今日丧礼上公然动手?” 郑虎垂着脑袋道:“是我冲动,本是想快些将军甲一事定下来, 这才拿了开齐全的条据到魏侯府寻那龟孙。哪料那狗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又改口要军中先垫付银子,这不纯耍人么?我瞧着他那副嘴脸实在是气不过,就把人给揍了。” 萧厉问:“对方胆敢刁难到这份上, 你就没想过是圈套?” 郑虎一愣, 随即面上又隐有怒色:“真是魏岐山那狗儿子指使的?” 萧厉停住脚步, 侧目看着他。 郑虎被看得再次垂下了头去,萧厉方冷声道:“今日对面但凡有个稍说得过去些的由头, 你打人一事都不可能善了。” 同行的张淮接话道:“主君所言极是,不管是不是魏府二公子指使,郑将军都不该在丧礼上直接动手。此番姑且算是歪打正着, 那商行行首如此行事,却又没有个足以善后的由头,为了替幕后之人兜底,才不得已用那般撇足的借口,将过错全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叫咱们有了个接管商行的契机。” “但背后指使之人要是布局再周全些, 郑将军今日在朔边侯丧礼上的打人之举,往小了说,是对朔边侯不敬。往大了说,可就成了军中欺压百姓,强抢军资。” 话至此处,他眸光微沉了几分:“如今北境时局不稳,主君又刚继位,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前者是离间主君同魏氏旧部,后者……则是要主君失北境民心啊。这步看似只是推诿做甲衣的棋,走得可委实歹毒!” 郑虎有些懵了,他当时打人的确是怒气上头,但也是觉着自己占理,故而在魏平津过来后也毫未退让。 此刻经张淮这么一说,顿觉脊背发凉,意识到自己险些闯下大祸,忙向萧厉保证道:“二哥,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三思四思五思再后行,绝不再犯!” 萧厉瞥他一眼:“回去后罚俸三月。” 郑虎忙道:“三年都行!” 起了风,吹得雪粒子飘进连廊内,在萧厉衣袍上擦出了淡淡的湿迹,一行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冷峻的面容终有了几分缓色,道:“一直唤我‘二哥’的,除却小安,只有老虎你了。” “小安已经不在了,你又随我走了这样一条路,你留得性命,往后才有人继续唤我这声‘二哥’。” 一句话说得郑虎霎时红了眼。 他咧嘴道:“二哥放心,我命硬着呢,也惜命得紧,将来就算二哥你当上了皇帝,我都不改口,还是这般叫!” 他这是句玩笑话,张淮却下意识地看向了萧厉。 萧厉面上叫人窥探不出分毫情绪,只拍了拍郑虎肩膀,说:“弟兄们怎么从雍城出来的,就怎么全须全尾回去。” “军中还有诸多要务要处理,你来了也好,我回去一趟,今夜便由你代我守在这里。” 梁地的习俗,亡者大丧夜,前来吊丧的宾客都是需跟着守这一宿灵的。 设灵堂的院中戏台也会唱上一整晚。 只是许多女客或上了年纪的宾客熬不住,府上才给贵客们都安排了暂做歇息的厢房。 郑虎满口应下。 萧厉又看向张淮:“军师一并留下,今日之事,蹊跷颇多,莫再横生枝节。” 张淮颔首:“淮明白,淮会命人盯着些魏府和商行那行首的。” 萧厉浅一点头后,折身欲唤人备马,留守在院外的亲兵却疾步而来:“君侯,公主寻您。” 听见“公主”二字,萧厉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抬眸。 亲兵继续禀报道:“人现正在院外。” 似明白过来了什么,萧厉眸中的异色淡了去,只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身素白孝衣的王宛真便被亲兵引进了厅房。 萧厉坐在上方主位上,借着这间隙看着几封急需处理的折子,左右两侧分站着郑虎和张淮。 王宛真孝衣单薄,梳得略显松散的堕马髻垂散在一侧肩头,半张脸上未消的红印似晕开的胭脂,艳若半面妆,只神色还是如平日里般从容平和。 她瞧了一眼屋内的郑虎和张淮,目光落至萧厉身上,道:“本宫有些事,欲单独同君侯相商。” 萧厉看着折子:“他们都是萧某手足心腹。” 言外之意是她有话可以直接说了。 王宛真似笑非笑,话音里带着某种恰到好处的挑衅:“本宫都敢只身前来见君侯,君侯还怕了本宫不成?” 萧厉手中的折子又展开了一折,漠然道:“送客。” 王宛真神色微僵,已然明白过来对方丝毫未将自己这个所谓的前晋公主放在眼中,自己方才的激将法,倒显得十足可笑。 她定了定心神,道:“本宫欲同君侯相商的事,君侯会感兴趣的。” “关乎南梁的菡阳公主和这天下。” 萧厉终于抬起了眸来,侧首对着郑虎和张淮浅一抬颌:“你们先下去。” 郑虎和张淮都知王宛真这个前晋公主名头有虚,郑虎只看她一眼后便往外走,张淮目光却是审视般落在她身上良久,带着某种无声的威胁和警告。 王宛真腰背笔挺,觉察到张淮的目光,目不斜视,嘴边扬起了个要勾不勾的弧度。 ——只要萧厉对这天下有意,那么她今夜这步棋,就是走对了。 为避嫌,张淮、郑虎二人出去后并未带上房门,只站去了院门处,时不时回首望着厅房这边。 房内,萧厉将手中那封折子扔回案上,身形微微后靠:“可以说了。” 他视线冷漠沉锐,迫得人几乎不敢与之直视。 王宛真扫过他那张俊逸又冰冷的面孔,在风从大敞的房门外吹进时,单手拢了下身上被吹得飘飞的孝衣,大抵是因为一早就听说过萧厉的过去,她很清楚他们是一类人,这一刻心头莫名地生出了股战栗感。 她强忍着那份心悸,抬起眸来同萧厉直视,眸中熊熊燃烧着野心,也袒露着欲语还休的情意,嗓音更是轻柔得像是带着某种引诱: “君侯智勇无双,在用兵上亦无可匹敌,乃盖世豪杰,宛真实在不愿看君侯屈居人下。只是南梁那位菡阳公主乃温氏皇族正统,现又揽尽民心,君侯刚接手北魏,将来若要同她争位,名声上不可有污,继续辅佐魏氏,以复晋之名同南梁开战,方不落下乘。但这对君侯来说,太过不公……” 她眼神在这一刻似成了把钩子,直往人心坎儿上钩去:“宛真愿为君侯诞下血脉,将来名正言顺继承这大统。” 魏平津既然自甘当一傀儡,那她唯有另择良木。 萧厉意在这天下,他自己却又没有个足够的名头去同南梁菡阳争位,但她有。 二人若是共育一个孩子,有萧厉护着,她自然也不怕魏平津,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除去魏平津,对外再说孩子是魏平津的,魏氏旧部们不仅不会有异,反而会继续拥护她们母子。 届时她不仅不用完全倚仗萧厉,还能借魏氏旧部们来压着萧厉,让两方势力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等天下大定,时机成熟,她再一点点削弱萧厉手中的权势,借满朝文武之手除去萧厉,未尝不可。 此于她,甚至比魏岐山在世时,她继续伏低做小假扮前晋公主更为有利。 毕竟魏岐山在世时,她还需处处谨小慎微,只能有了孩子后再借着前晋公主的名头慢慢熬。 同萧厉合作……孩子能拴住这头在北境迅速崛起的凶狼,没了魏平津,她腹中有的又是魏氏唯一的血脉,可得所有魏氏旧部拥护。 这对萧厉,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扶持他自己的血脉上位,总比扶持一个将来兴许会同他反目的魏家傀儡上位好。 王宛真自认自己开出的这筹码,足以说动萧厉。 然萧厉在听完她这番话后,本就压着几分冷恹的眉宇间,几乎是最后一分耐性也没了,他深长的重睑随着抬眸的动作而拉平了些许,更显眸光冷冽:“这便是魏少夫人要本侯屏退左右后,同本侯说的事?” 魏少夫人几字,让王宛真面色又僵了僵。 他连维系表面功夫的一句公主都不屑叫! 王宛真心知他是瞧不上自己,强忍着心中那份骤然生起的难堪,勉强勾了下唇角,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继续道: “君侯是聪明人,今日军中订做甲衣,魏氏旧部们的态度已可见一斑,纵然君侯接管了商行,但整个北境,各大世族同魏氏的关系都如地底盘根错杂的古树根茎一般,非轻易能瓦解,我腹中所出,若成了魏氏唯一血脉,届时整个魏氏,不都是君侯囊中之物……” 她还欲再说下去,却见萧厉看着她的目光已不再是冰冷,而是厌恶,寒沉开口:“朔边侯大丧夜,魏少夫人该去守灵了。” 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抽在了王宛真脸上。 她面上的淡然再维持不住了,只余难堪。 这话就差把她不守妇道,在自己公爹丧夜红杏出墙明着说出来了。 王宛真缓了好几息,方压下了心中那股恶气,精心点缀过的清淡妆面上露出了抹哀婉自嘲的神色:“宛真以为君侯同宛真一样从底层出身,当知宛真为何竭力要往上走,宛真所求,不过一份安稳……” 她哀哀望着萧厉,满面凄楚,随即竟褪起自己身上的孝衣:“宛真只愿成为君侯手上的一步棋,助君侯谋得这天下,还请君侯垂怜……” 萧厉不妨她会做出此举,劈手抓起案上的折子挡在了眼前,眸底的厌恶几乎要顺着那垂覆的浓黑睫稍溢出来,森冷朝外喝了声:“老虎!” 王宛真纵是再豁得出去,也没法在萧厉叫人后继续褪衣。 巨大的屈辱和难堪压下来,在这瞬间几乎于她心底绞生成了股怨毒戾气。 她今日在这里已再无任何脸面可言,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意,抄好衣襟,不顾外边闻声赶回的张淮、郑虎二人,径自疾步出了房门。 “二哥您叫我?”郑虎同王宛真擦身而过,见她神情那般难堪,也只是浅瞥一眼后便直奔屋内去。 张淮落后几步,只听见萧厉冷声吩咐:“备马,我回军营。” 他再落到王宛真身上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探视,随即那初时的敌意淡了去,俨然是不觉得她能蛊惑萧厉。 王宛真又一次感到了难堪。 她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强撑着让自己面上看起来没太多异样,离开了院落行至一条僻静的幽篁小径,再也克制不住浑身的戾气,将手中的灯笼狠掷再地,一脚踏碎。 她在泼洒的灯油引燃的火光里,咬着齿关,任大颗大颗的眼泪带着怨毒和恨意从眼眶砸落。 同样是从烂泥堆里挣出来的人,她已将姿态放低至这份上了,那姓萧的怎还敢这般羞辱她? 他不过是生做了男子,不过是夺权和往上爬的路都比她更容易些罢了! 王宛真哭得双肩颤动,眼神却愈发坚沉。 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没关系,她只为往上走,这条路行不通,她总能再找到别的路。 今日之辱,她也会讨回来的! 抬手欲抹泪时,边上却递来一方叠好的帕子。 她瞬间收起面上的愤怨,警惕朝来人看去- 萧厉回到军营已是半夜,他解了挡风雪的披风,疲乏坐于堆满了信报和折子的案后,揉了揉眉心,取出上午放进画缸中那副卷轴,展开画卷,看着画上一身白锦制金的华服立于牡丹花丛中的少女,一直紧皱的眉心这才松开了些许。 他将桌案收拾出小片空位,将画幅铺在边上,方伏案浅寐过去。 画卷上的少女唇边挽着笑,似也正看着画外的人- 千里之外的南陈,温瑜因连日赶路,舟车劳顿,喝下一口铜雀煲了半日的补汤,终是没忍住又孕吐了起来。 昭白急得赶紧把军医提溜了过来,但军医也不敢开方子。 对外又暂且需隐瞒温瑜有孕一事,还得假称温瑜是受了风寒,再把风寒药煎上一罐。 如此好一番折腾,还是温瑜缓过劲儿来后,稳住昭白说自己没事,昭白才没再跟无头苍蝇一样急得乱转。 温瑜身后垫着软枕,靠坐在床头,吩咐寸步不离守着她的昭白:“明日入王庭后,派青云卫去跟方明达接头。” 昭白道:“我都知道的,公主您先安心养好身体。” 她盯着温瑜还什么都看不出的腹部,终是没说一句孩子的不好,只带了几分隐怒道:“她爹是个祸害!” 第194章 “还政于陈!”…… 温瑜才孕吐过, 温静的面上,依旧带着几分苍白,闻言有些无奈地浅笑着看向昭白。 昭白抿紧唇, 帮她把被角又掖了掖。 温瑜说:“我说过, 必要的时候, 会要一个孩子的, 这个孩子也来得是时候。” 昭白不语。 温瑜继续道:“无需担心我,只是这些日子太累了。” 昭白觉得心口闷得慌,莫说当年世子妃有孕时,整个长廉王府和世子妃娘家把世子妃当眼珠子疼的情形, 便是寻常人家,家中夫人有孕了,那也是阖家悉心照料。 温瑜现在名义上是摄政两国的公主,独揽大权, 可在这等人生大事上, 上边却已再无个长辈可帮扶, 回南陈又还需应对无尽的牛鬼神蛇。 那个口口声声质问她,温瑜是不是就合该承受这一切的人, 今又为权势选择了北魏。 昭白没法不气。 她在铜雀端了酸枣糕进来时,仓促点了下头道:“奴知道了。” 随即起了身:“奴去吩咐青云卫明日同方明达接头一事。” 铜雀见昭白离开时的脸色不太好,将酸枣糕放至床头的小几上后, 问:“昭白统领怎么了?” 温瑜略显疲乏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昭白是心疼她。 但这条路是什么样的,她一早就再清楚不过。 而今的结果,已比她从前预想的好太多。 最难熬的时候,都已熬过来了。 现整个大梁南境都已被收复,裴颂被重整起来的梁、陈联军和魏军逼得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她已经离支撑着她走到今日的那个目标越来越近。 接下来只需再彻底收拢南陈即可- 次日,温瑜的车驾和姜彧的棺木一并抵达陈王庭。 三千铁甲卫蜿蜒前行于入城官道上, 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和陈国的玄羽朱雀旗一并在冷风里翻飞。 城门处,早已候着南陈一众官员。 车驾抵达城门口处时,铜雀撩起车帘,昭白搀着温瑜缓步走下马车。 礼部的官员们带头揖手向着温瑜一拜:“恭迎公主回王庭。” 唯有身着朝服,鬓边微见花白的姜相挺直腰杆没拜。 他今日出现在此,显然也不是为迎温瑜回南陈,在众官员对着温瑜礼拜后,便公然质问道:“敢问公主,吾儿姜彧何在?” 温瑜平静和对方对视着,浅唤了声:“阿昭。” 昭白朝后方做了个手势,当即有铁甲卫带着一托运着棺木的板车上前。 姜相快步走至板车前,颤抖地伸手抚上那绑着白绸冥花的漆黑棺木,霎时间红了眼,哀唤道:“吾儿!” 温瑜浅一颔首道:“姜相节哀。” 姜相望向温瑜,似受了极大的冤屈般,满目哀愤自嘲:“马家梁一役窦建良降裴颂,公主和满朝臣子都压着我姜家的头颅,要我姜家认下此罪,今吾儿命丧梁地战场,公主可信我姜家忠义了?” 昭白眉目时冷抬,喝道:“放肆!” 而今整个大梁南境,连带关中数城都已成了温瑜囊中之物,反倒是被西陵步步紧逼到今日的南陈,彻底没了同温瑜翻脸的资本,必须倚仗同大梁的合作。 不过短短数月,整个天下大局,又一番攻守易型。 姜家纵是因姜彧之死成了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温瑜也有了同他们对峙的底气。 她抬手示意昭白禁了声,平和道:“姜将军之死,本宫亦十分痛心。” 姜相没有回话,只继续摸着那漆黑的棺木,痛心不已般哀唤道:“我的彧儿啊……” 随姜相一道而来的门生中,忽有一人尖锐道:“我们骠骑大将军前往梁地,是要统率派遣去梁地的所有陈军,为何会携小支兵马在北境受伏而亡?大将军亡故后,梁营同北魏又重新建了交,敢问公主,这其中当真没有关联吗?” 姜彧身死的消息,早就传回了南陈,今日姜彧棺木入城,城门口后方也围了不少前来迎棺的百姓。 那人如此一番喊话,大有质问温瑜是不是用姜彧的性命向北魏赔罪后,才换得如今梁、魏两营再次结盟伐洛都的意思,后方围观的百姓中听言,当即起了骚乱。 昭白拇指当即抵着手中长剑出鞘了三寸,眼风凌厉如刀:“大胆!谁允你对公主不敬?” 着软甲的青云卫们手上长刀也齐齐出鞘数寸。 陈国臣子中有清楚当下绝不能同温瑜撕破脸皮的,忙劝道:“阮主事,骠骑将军之死,公主和我等都痛心,然战场刀剑无眼,有道是‘将军百战死’,此乃天妒天才啊!” 姜相那名门生情绪愈发激动地道:“好一个战场刀剑无眼,他日我南陈北征的儿郎,个个都埋骨梁地,是不是也用一句战场刀剑无眼带过?” 那名劝诫的官员被他怼得没了声,他又朝着温瑜象征性一拱手道:“下官今日便是身死于此,也一定要替我们陈国骠骑将军之死问个说法,还请公主解下官先前那几问之惑!” 后方百姓的情绪也跟着被煽动了起来,有扎着头巾的妇人凄惶道:“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啊?我儿子还随军北上去了梁地呢!” 边上有人道:“窦建良叛投裴颂,坑杀了北魏两万大军,咱们骠骑大将军被派去北境执行军务而亡后,梁营便同北魏重新建交了,谁知这位大梁王女,接下来会不会把咱们南陈的将士继续送去让北魏坑杀,让北魏解马家梁一战之恨?” 这话无疑让周遭百姓炸了锅:“那怎么成!我孩儿他爹还在军中呢!” “我家汉子也在军中啊!” “不是说打完梁地,要让咱们跟着迁回关内吗?怎地让咱们陈军去送死了?” 故意煽动民情的人继续幽幽道:“毕竟是梁地的公主,哪把咱们陈国百姓当人……” 这份恐慌和对立散播出去后,人群中不满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人喝问:“姜彧将军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人声责:“多少年了,我们陈国的朝政都是由我们的陈王把持,怎地现在要由一梁地公主说了算?还政于陈!” “对!还政于陈!还政于陈!” 眼见声责声愈来愈大,几乎形成声浪,昭白再厉喝“放肆”,也控不住场面,甚至有陈国百姓推挤围在外围的陈国官兵,意图上前。 昭白怕温瑜有什么闪失,忙拔剑挡在了温瑜跟前,其余青云卫也都呈半弧形挡在了温瑜车驾外。 中立派的陈国臣子们,见事态发展成了这般,一时茫然又惶然。 夺回温瑜手中摄政的权利,他们也乐见其成,可如今梁营已强势,温瑜必是不可能退让的,真把温瑜逼急了,撂挑子同他们南陈脱离关系,届时他们南陈可真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中立派臣子们几番同姜党的人使眼色,奈何以姜相为首的一众人全都装看不见。 温瑜听着陈国百姓们握拳高喊让自己还政的声音,只浅一抬眸,清沉开口:“诸位这是要本宫休弃驸马?” 带头发难温瑜的那名姜相门生面色一僵,随即道:“公主同初嫁来我陈国时一样,安居于深宫,不再问朝政即可。” 温瑜略含讥诮地挽起唇角:“本宫铸下何错,要被你们逼退位?” 那名姜相门生道:“骠骑将军……” 温瑜声线冷漠:“你们陈国上下,今日要把这桩罪名安给本宫,是已有证据指证本宫谋害了你们姜将军?” 姜彧从前是陈王宫的禁军统领,后随温瑜一道前往梁地时,方被封为了骠骑大将军,接替窦建良的位置。 对方道:“骠骑将军之死蹊跷,尓梁营又同北魏重新建交……” “本宫问你们证据!”温瑜陡然拔高了声量,寒眸凌威,头上步摇晃动,在旌旗涌动的寒风里绞出股煞意。 那名姜相门生一时间禁了声,连周遭喊话的百姓也似哑巴了般,突然静了下来。 整个天地间,一时间只余风声萧肃。 温瑜环视在场所有人,字字清沉:“没有是么?本宫有!” 她话音方落,后方青云卫已押着十余名被绑的细作上前来。 温瑜目光冷淡瞥向姜相:“姜相可好生审问审问他们,姜将军北上计策如此周全,何故还会中裴军埋伏!” 姜彧随温瑜一道北上,因先前为隐瞒温瑜落到了魏营一事,对外只说姜彧前往北境,是为前去执行军务。 但姜彧在北上前,就传信给姜相和太后,说明过真正缘由。 如今姜彧身死,姜相带着自己的一众门生在温瑜回城之日,佯装不知真相故意发难,还煽动百姓意图收回她摄政之权,分明是摆出了他姜家再脱一层皮,也不会让她好过的阵势。 此刻见青云卫押出的那十余名陈军将士,扶棺处于悲恸中的姜相终于抬起头来,苍老布着血丝的一双眼依旧含威:“公主此话是何意?” 温瑜声线冷漠:“姜将军当日受伏时,便发现军中有细作向裴、魏两营兵马暗透行踪。姜将军身陨后,本宫为揪出继续潜藏在军中的那些细作,这才命前去迎姜将军棺木的臣子,故意放出消息,姜将军没死。这些人,便是在姜将军棺木被运回后,夜探尸首被抓的奸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本还处于悲恸中的姜相,眼神也陡然凌厉了起来。 但始终无人敢上前审讯。 被绑的都是陈军将士,也就是说,姜彧之死,十之八.九是源于他们陈国内斗,同温瑜和梁营没有半分干系。 姜相身后的门生们左右相视一眼后,其中一人道:“这些人都是公主绑过来的,谁知有没有被屈打成招!” 温瑜冷笑:“有意思,你们口口声声要本宫给姜将军之死给个说法,而今本宫已将证据都摆到你们跟前,你们连审都不敢审一句,又污蔑本宫屈打成招?尓陈国当真是君不君,臣不臣久了,礼法尽失,不如番夷!” 这话说得在场所有陈国臣子个个面上剌得慌,一时间神色都有些难堪。 温瑜却似当真动了气性。 青云卫搬来一张太师椅放至她身后,她搭着昭白的手坐下,铜雀将一柄油布大伞牢牢罩在她头顶,挡住了零星下起的雨夹雪。 温瑜嗓音幽寒:“幸至,本宫在抵达王庭前,又放出了消息,称已活捉到了一名细作,正命人秘密送往宫里,姜相若是此刻派出人手去追,当还能再生擒几名赶去灭口的死士。” 说完最后一句,她一双凌寒的眸子眼尾微抬:“本宫……便在这里等着,尔等查明真相,记得来此替你们陈王领走休书!本宫如尓陈国上下之愿,再不干涉尓陈国政务!”—— 作者有话说:圣诞快乐,评论区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195章 “你当真有了彧儿的孩…… 中立派的臣子们闻言有些慌了, 看姜相一眼,见姜相仍没表态的意思,却也顾不得了, 忙对温瑜道:“公主息怒, 我等绝无此意……” 昭白冷冷道:“公主身在梁地, 忙于统筹全线战事, 尚还忧心尓陈国内政,召集梁地臣子商议打通坪州关贸,此后与尓南陈和周边诸小国往来通商,缓解尓陈国重税。今公主千里迢迢赶回南陈, 连这王庭城门都还没进,尓陈国臣民,便堵在这里,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认我家公主与北魏勾结, 害死你们将军, 威逼公主还政, 当真是好生可笑!” 昭白说到后面,几乎已经是冷笑:“也好, 尓陈国从联姻至今,既从未想过与我大梁好好合作,我家公主一封休书递出, 往后便也无需再为尓陈国费心费力!” 南陈国库就是年年赤贫,才不得已一直重徭重税。 此刻听温瑜已在着手准备两国通商的事,姜彧之死,明显又同温瑜无关,在场大臣们是真慌了。 从前梁营势微之际,他们尚不敢同温瑜彻底翻脸, 今梁营得势,自没有再结束这结盟的道理。 中立派的臣子们连忙表态道:“臣等可从未出言要公主还政过,礼部一小小主事大放厥词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恳请公主三思啊!” 先前做出头鸟抨击温瑜的那姜相门生,一时也不敢再作声,眼神闪烁不定,不住地往姜相那边瞟,似害怕被姜相扔出去当弃子。 毕竟上一回内阁查贪墨案,底下就有不少人被推出去顶罪了。 有中立派的臣子小声唤了姜相一声,似想让他为今日的无礼之举,向温瑜低个头,做出臣子该有的样子。 姜相隔着被风吹得斜飞的雨雪,看向身披大氅寂然坐在对面的温瑜,终是开口道:“老臣痛丧嫡子,心如绞割,无力束下,底下人冒失冲撞公主之处,老臣代为赔罪了。” 姜相那名门生一番权衡后,明白自己若是龟缩起来,保不齐还真会被姜相舍弃,一咬牙跪了下去,道:“都是罪臣痛心骠骑将军亡故,口不择言,冲撞了公主,罪臣愿以万死向公主赔罪。骠骑将军在我南陈,素有战神之名,百姓哀恸骠骑将军之死,又听了罪臣胡言,不明真相,方才喊出让公主还政的妄语,一切过错都在罪臣,请公主责罚罪臣便是,勿要迁怒城中百姓!” 说罢在雨雪中冲着温瑜一叩首。 昭白在边上听得眸中冷意更甚,这人明着是在向温瑜请罪,一句“勿要迁怒城中百姓”,却说得好似温瑜是因城中百姓的喊话,对城中百姓动了怒,才扬言要给陈王休书一封,再不管他们南陈。 与民意气用事,乃是为君者大忌。 这人一张巧嘴,当真会狡辩。 昭白寒声道:“我家公主,在梁地督战尚且忧心陈地徭税,何时又迁怒过陈地百姓?方才空口白牙要将你们骠骑将军战死之责,硬扣到我们公主头上的,不正是你么?现又将过错推至百姓身上是何意?” 她这话直将此人试图引到温瑜和陈地百姓间的矛盾,丢回了他自己和陈地百姓身上。 那人面色一僵,腰身忙又往地上又伏了伏:“罪臣自知罪该万死,但罪臣那话绝无此意……” 青云卫为温瑜奉上一盏热茶,温瑜接过后,用茶盖一下一下挂着盏中茶沫,在升腾起的雾气里,长睫轻垂,半露出的一段眸子,凉薄比这漫天雨雪更甚。 她对姜相那门生的一番举动视若无睹,只道:“姜相还不遣人去王井大街上捉拿宵小么?” 姜彧棺木被带回那日,她设局让南陈那几名细作落网后,昭白便撬开他们的嘴,问出了这批细作的人数,又拿到了他们彼此间的联络暗号,以及给幕后之人传信的方式。 随即将军中所有的细作一并拔除,又让当日的细作头子给幕后之人传了信回去,谎称姜彧的确没死,只是已察觉到了当日受伏的蹊跷,他们此番查探便险些败露,以此来稳着幕后之人,让他不至于扫清所有的尾巴。 今日入城前,为再添一重保险,让王庭的人亲手再抓到几名幕后之人派出的死士,才故意让细作头子又给幕后之人传了消息,声称他们有人被擒,引幕后之人派死士前去灭口。 姜相神色沉凝莫测地盯了温瑜几许,对着自己身后的心腹一抬手。 得了他示意的心腹立即率人往通往王宫的必经之道赶去。 姜相继续审视着对面的大梁王女。 梁、陈两国结盟至今,彼此利益早已分割不清,以对方的心性,不可能只因今日这桩发难,便同他们南陈彻底割席。 且她手上既有细作这人证在,先前传回南陈的信件中,却只字未提,很难说,她不是故意这般行事,就为了让他们闹事,拿到他们的错处。 那么她此番“动怒”,显然也是为谋得更大的权益。 姜相又一回见识到了这位大梁王女手段的可怕之处。 在这细雨斜飞飞的城门口处,两方人马都静立不动,似成了某种无声的对峙。 约莫一刻钟后,被姜相派出去的人驾马急奔回来,狼狈翻身下马后,快步走向姜相,附耳同他说了什么。 刹那间,姜相的面色可以说是难看至极,眼中恨怒分明。 中立派的臣子们也都看着这边,见二人这副脸色,已对温瑜先前所言信了个七七八八,一面暗自惊骇南陈竟真有内鬼,猜测是何人之余,又觉着今日触怒温瑜一事,怕是也不能善了了。 姜相低声吩咐赶回来报信的心腹:“让神武营的人过去。” 心腹得了吩咐,又匆匆折返时,姜相再次看向温瑜,却见她身边的婢子捧了碗深褐色似药汁的东西递与了她,“公主,该喝药了。” 温瑜肩头压着经鞣制后再无半分异味的白狐裘大氅,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的纤白长指从裹了层绒布的暖炉上抬起,接过药碗,以大袖遮掩,将碗中药汁一点点饮尽。 再递回药碗时,眉头微不可见地轻蹙着,似那药汁苦得厉害。 也是这时,南陈众臣才发现温瑜温白如琼玉的面上,似乎是带着几分病色的,奈何她人太过清冷,那一份病色,便也被压得极不明显,乍一眼瞧去,只叫人觉着她身上更多一份疏冷。 群臣们心下有些怪异,若是寻常病症,当不至于在这等对峙的情形下进药。 但若是温瑜身体有了什么大症,则又更该遮掩着才是。 姜相给了身后的常随一个眼神。 那常随很快会意退了下去。 温瑜的药是她的近卫们用马车上的炉子煎的。 她既无意隐瞒,并且还似为借此向他们透露出什么消息,姜家在随行回王庭的陈军中也有人,不难查到她喝的是何药。 温瑜似并未瞧见对面的异样,在喝药完后,又饮了几口清茶压下药的苦味,方不急不缓开口:“姜相不审这些细作?” 姜相朝着温瑜微一颔首道:“既是谋害我儿的细作,便由公主做主下往诏狱,秉公严审便是,老臣……避嫌不参与此案。” 温瑜眸子浅淡一抬,字字清寒:“姜相忘了,本宫说过,不会再干尔陈国政务。” 姜相自认已低了这个头,然对方依旧没有顺阶而下的意思,那就说明,对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刹那间,姜相明白了温瑜的意思。 她是要他们陈国上下的臣民,“请”她重新回去执政。 之前为形势所迫,臣子们拥立她为摄政长公主,但背地里都各有心思,温瑜所得到的,更多的也只是一个对外的名头。 此番回来,她是要做那个能压着他们王庭臣子,有实权的摄政长公主。 被群臣声势浩大“请”回去执政,往后无论在何情形下,他们王庭臣子,就都没有再逼温瑜还政的由头。 姜相突然从这雨雪中,感到了一点浸骨的寒意。 城门内再次传来动静,官兵疏散围观的拥堵人群,以齐思邈为首的一众王党大臣身着朝服赶了过来。 前来迎温瑜车驾的中立派臣子们一下子似找到了主心骨,忙对着齐思邈一拱手:“齐大人。” 齐思邈在来的路上大抵就已听闻了事情始末,对那些官员一颔首后,目光掠过姜相,方对着温瑜一揖手:“老臣听闻公主车驾至王庭,特来相迎。” 温瑜没做声,站在她边上的铜雀道:“齐大人您来晚了,没瞧见方才你们陈国官员,带着百姓高喊要我们公主还政,想来这王庭内,多的是不愿我们公主再回来的臣民。当初来梁地下聘时,可是你们南陈争着要同北魏迎我们公主的,非是我家公主执意来你们南陈。今我家公主来陈地还不足一载,扪心自问是处处为尓陈国百姓考量,尔陈国上下,几番无礼也就罢了,今日竟还想将骠骑将军之死,强扣到我家公主头上,我家公主可担不起这无道残杀忠良之名。” 依旧跪在地上的姜相门生只觉今日已是大祸临头,在雨地中忙重重又磕了几个头,顾不得脑门上沾了多少泥污,被磕得已破皮红肿,道:“罪臣该死,所有错责都在罪臣一人!” 齐思邈自是认得此人乃姜相门生,心下了然。 若无姜相准允,此人先前怎敢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话来。 温瑜当下拒不入王庭,要的,显然也是先前怎么逼她还政,现在就怎么求她回去执政。 齐思邈沉默一息后,再次朝着温瑜揖手道:“臣下诬君,老臣此生的确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等谬臣,必当严惩。老臣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旁的臣子面色虽有异,但有了齐思邈开这个头,也都很快揖身下去:“臣等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说着“细作”、“徭税”什么的,最后人群中也零星响起了“请公主回王庭执政”的声音。 整个城门处,只于姜党的臣子们还未表态。 一众人干站在细雨中,都有些不自在,不住地拿眼去瞟姜相,等着姜相示意。 先前被姜相支走的常随回来,附耳同他说了什么,姜相陡然掀目朝温瑜看去。 温瑜安坐于太师椅上,油布伞面上积攒的雨水,顺着伞骨缓缓往下滴落,她神情温静地同姜相对视着,半分不曾避让。 姜相似做了一番权衡,终也朝着温瑜一揖手:“老臣……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还僵立在细雨中的姜党臣子们说不清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忙跟着躬身揖手道:“臣等恭请公主回王庭执政。” 温瑜睫稍微扬:“诸位记住,今日,是尔等‘请’本宫回去执政的。” 群臣依旧维持着揖手的姿势,不敢出一言。 温瑜搭着昭白的小臂起身,铜雀执伞在二人头顶,护送温瑜上了马车。 停驻在城外的护行队伍重新入城。 城中百姓将沿途街巷围堵得水泄不通,年轻的姑娘们望着板车上那漆黑的棺木,哭得几乎是肝肠寸断。 去往王宫和姜家需走不同的路,温瑜在马车行过岔道口后,掀帘看了那绑着白绸冥花被姜家人带走的棺木一眼。 外边细雨斜飞,洒在地上的冥纸被雨水沾湿,又被无数拥堵着的百姓踏成一片纸泥。 温瑜放下车帘之际,也合眸掩住了眸底所有的复杂- 车驾入了宫门,刚至昭华宫,夹道那头,就另有步辇而来,端坐于华盖下的,正是姜太后。 她所有的情绪,都掩于了那张强硬雍容的面孔之后,只眼角的细纹,比之从前更明显了些。 温瑜搭着昭白的手,静立在了原地,在姜太后步辇停下后,方道了句:“见过太后。” 姜太后由她身边的老嬷嬷搀着步下步辇,一句话没说,目光径直盯向了温瑜腹部,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锐利和急切。 然冬衣厚实,温瑜又披着大氅,她什么也瞧不出来。 姜太后收回目光,张嘴似乎就想问什么,却又明白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只硬声道:“哀家有话问你,去你宫中说。” 言罢率先往温瑜的昭华宫走了去。 昭白对姜太后如此盛气凌人的架势似多有不满,低唤了声:“公主……” 温瑜平静道:“进去吧。” 她自然明白姜太后想问的是什么,在城门处时,她故意让姜相知道了自己喝的是安胎药。 有太后和姜家的筹谋在先,姜家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车驾回宫途中,想来也早有姜家的人赶来宫中给太后报了信,太后才这般快赶过来同自己确认。 入了内殿,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已独自候在外边,朝温瑜略一颔首。 温瑜便也交代昭白和铜雀:“你们在外候着。” 她只身进了内殿,太后立在窗边,矮几上的香炉细烟袅袅,她一下一下地捻动着手中挽起的珠串,只是明显心并不静,捻珠捻得极快。 在听见温瑜脚步声后,便掀眸看来,目光里那份哀戚,都隐于了强硬和锐利之后:“你当真有了彧儿的孩子?” 第196章 “又一年春至了啊。”…… 细雨夹着不成状的雪沫飘落在窗棂处, 冷风吹动温瑜颈边的白狐裘毛领,她迎着姜太后的目光,温静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个孩子会在一载后降生, 乃大梁与南陈王嗣。” 姜太后五指紧攥着捻珠。 温瑜那话是承认了的确有孩子。 她当初同温瑜达成协议, 是用她腹中生出的姜家子冒充王嗣, 否则王党的大臣们必不会甘休。 但温瑜离开陈地已四月有余, 万不能称是在离开陈地之前就有的身孕,否则孩子得在六个月后就降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温瑜在梁地时,又有过被北魏扣下的流言。 她说这个孩子会在一载后降生, 意思便是要对外宣称,她是在回到陈地两月后才有的身孕。 如此一来,这个孩子的身份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被怀疑的地方。 整个王宫,早就只剩温瑜和姜太后分庭抗礼, 合力隐瞒孩子月份, 不是什么难事。 姜太后心底已隐隐有了个答案, 却还是想确认什么般,强硬的声音里再掩饰不住急切:“哀家问你, 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彧儿的?” 温瑜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姜将军股后有颗痣。” 这是底下人给姜彧敛尸时发现的。 姜太后听到这话,似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单手扶着窗边的长案,眼中哀意于那份强硬后倾淌而出:“这孩子月份多大了?” 温瑜道:“三月有余。” 姜彧是在三月前死在恒州的。 姜太后盯着温瑜:“哀家要亲自看太医诊脉。” 温瑜的反应异常平静,答了个“可”字后,抬眸继续道:“但诊完脉后,本宫希望太后从此安居佛堂,潜心礼佛, 再不问朝中政务,太后可应?” 从前的陈国,陈王屡不上朝,都是姜太后垂帘听政。 后发生了马家梁惨案,温瑜作为“债主”,有了一道垂帘旁听之权。 被拥立为名义上的摄政长公主后,还未真正打理朝堂,便又赶赴陈地主持大局去了。 今重回南陈,是她这位摄政长公主独自听政,还是继续同姜太后一道听政,便需论清楚了。 姜太后霎时变了脸色,冷嘲道:“你倒是真敢开口,以为腹中有了彧儿的孩子,便可从哀家手中夺权了?” 她眼中裹着悲怒和怨恨的目光,刀子般狠刺向温瑜:“哀家还未追究你为何非要去北魏之责!向他北魏赔罪就那般重要?哀家的彧儿为此赔上了性命,你梁营又拿什么还?” 温瑜眸光清凌得似一片结了冰的湖泊:“害死姜将军的,是尔南陈。” 姜太后大抵是觉着荒谬,唇边浮起冷笑来,只是还不及出声,温瑜已再度开口:“陈将窦建良若不曾叛投裴颂坑杀北魏两万大军,本宫何须为了大义北上亲去向他魏营赔罪?随行陈军中若是未混进羯吉细作,行军又岂会暴露?” 她盯着姜太后,一字一顿:“是你们南陈的内斗,害死了他。” 姜太后听见羯吉二字时,面上的冷笑便凝住了,那强撑出的冷硬,隐有裂痕,却还是硬声反驳道:“你以为哀家会被你一面之词唬住?” 羯吉部,乃是原本统率陈国这片国土的部族。 当年陈国先祖率臣民迁出关外,为了能有个安身之所,娶了羯吉部酋长之女,陈国百姓方被接纳。 随后几代陈王,为了稳固地位,娶的也都是羯吉之女。 然百余年经营,现陈国早已取昔时羯吉部而代之,王室公子娶妻,求的也是大臣之女,或周边更厉害的部族之女,乃至梁地贵女。 羯吉部意识到自己被陈国蚕食,发动过几次叛乱,但都被陈国强力镇压了下去。 陈国先王在时,更是想彻底根除这个问题,奈何南陈百姓同羯吉部通婚已久,现下的不少陈地子民,往上数几代,身上都流淌着羯吉人的血。 纵是将陈地境内驱逐至再无一羯吉人,隔一段时日后,仍会有顶着陈民身份的羯吉后裔闹事。 最后陈国先王无法,索性同羯吉部谈和,暗中扶持了上任羯吉酋长最没用的小儿子争得了酋长之位,还封其为顺平侯,在王庭内置豪府予其居住。 至此,明面上陈国同羯吉部的矛盾,算是按下去了。 被封做顺平侯留在王庭的那位羯吉酋长,多年来也的确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几年前陈国新王继位,都无羯吉人借机闹事,慢慢的,陈国上下也都以为已彻底将羯吉部安抚了下去。 殊不知,对方早已在王庭布下了无数的钉子。 这也是温瑜在未抵达王庭前,不敢将羯吉细作一事以书信先行告知的原因。 陈地至少半数子民,都是羯吉后裔。 姜彧生前尚且不知他挑出的精锐中,有那般多的羯吉细作,王宫和姜家,温瑜不敢保证有没有被安插旁的羯吉细作。 这个秘密,只有先守在她们自己口中,方是安全的。 温瑜道:“是不是本宫一面之词,姜相不是派神武营去王井大街拿人了么?太后大可等刑部的审讯结果。” 她说至此处,缓了缓,似想起了什么,眼底浮起诸多复杂的情绪,却又不愿叫人探究般合上了眸子:“但姜将军……也确是为本宫而死,本宫应允过他,会好好治理陈国。” 她这一瞬的哀沉做不得假。 姜彧跳下马去截杀追兵,扭头冲她嘶喝“吾主菡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后来他尸首被运至鸿雁寺,僧人用细线缝回他的首级,她也见过他换了新甲、双手执剑躺于棺中的模样。 那张年轻、骁毅的面孔不再俊美,他死前似乎受了极大的痛苦,才让他在被人合上双目后仍显凶狞。 他在生前拥她为君,温瑜便也在冰棺前向他郑重许诺,会如待梁地百姓一般,善待陈地百姓。 姜太后见温瑜这般神伤,对她腹中的孩子是姜彧的却是又信了几分。 那满腔的愤怒,在温瑜说出羯吉细作后,也化作了莫大的哀意和颓然,连鬓边银发似乎都多了些。 这终是她们陈国自己造下的业果。 她似已十分疲惫了,却仍固执道:“让太医诊脉。” 温瑜未再多说什么,态度随和地配合了被姜太后急宣过来诊脉的太医。 那太医虽是姜太后的人,但对温瑜和姜太后之前的协议并不知情,一番细致断脉后,细汗都爬了一脑门子。 在姜太后出声询问后,只得硬着头皮道:“回禀太后娘娘,王后……已有三月的身子。” 他几乎不敢抬首,生怕因牵扯进皇家阴私里被灭口。 但姜太后听到这话,怔了怔,随即却是流下泪来:“哀家的彧儿有后了……” 有这孕脉月份在,她心中最后那份猜疑也卸下了。 三月前,姜彧得她吩咐,盯温瑜盯得正紧,温瑜不可能与旁人有机会接触,这孩子……只有可能是姜彧的。 那太医听得这话,只觉是又知晓了一桩王宫秘辛,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大气不敢出一声。 昭白面沉如霜替温瑜取下了垫在腕口诊脉的帕子,似十分厌恶太后的这番诊脉求证。 温瑜面上倒是平和如初,收回手后放下广袖,看向姜太后,温静的目光里却有山岳般难以撼动之威:“本宫不愿朝堂上的变故,波及陈地百姓,是以在今日同太后相商,望太后回去后,仔细考量本宫的提议。” 她对外有摄政长公主的名号在,今又是百官恭请她回来执政,自没有让步的道理。 姜太后若还是执意要继续垂帘听政,二人在朝堂上必还有一番较量。 但大梁对当下的陈国来说,才是那根救命稻草。 输不起的,只会是南陈。 姜太后目光落在温瑜腹部,整个人似已苍老了许多,苦笑道:“哀家十六岁嫁与先帝,从成为陈国王后的那天起,便只为这无上权势,隐忍了二十余载,也筹谋二十余载,终只做得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她目光落回温瑜脸上,带着审视:“哀家现是被你逼退了,但你能走到哪一步,哀家亦会看着的。” 温瑜没作声,只在姜太后搭着老嬷嬷的手离去时,安坐于榻上道了句:“恭送太后。”- 出了昭华宫,姜太后没坐步辇,搭着老嬷嬷的手走在冗长的宫墙狭道里,宫人们抬着步辇,隔着段距离跟在后边。 老嬷嬷觑着姜太后神色,鄙愤道:“那梁女妄想用小将军的血脉逼您和丞相给她让路,也不看她自个儿生下小将军的子嗣后还有没有命在!” 宫里生产的阴私手段多了去了,太后和姜家初时同意拥温瑜为摄政长公主,要她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打的便也是这主意。 姜太后看了老嬷嬷一眼,老嬷嬷忙自打了一记嘴巴子:“是老奴多嘴。” 姜太后道:“李太监近日在作甚?” 老嬷嬷道:“娘娘您忘了,您允他一直在‘养病’呢。” 姜太后目不斜视:“这病养了快半载,应也好了,让他回来做事吧。”- 昭华宫。 姜太后一伙人前脚刚走,铜雀后脚就秘密带着方太医入宫来给温瑜重新把脉。 温瑜的孕脉只有两月,用药物乱了脉象,方显示出三月的孕脉,骗过了姜太后。 但那药毕竟是中途传信回来,让方太医秘密研制后,又由青云卫拿给温瑜的。 昭白怕对温瑜有什么影响,这才在太后和温瑜私下谈话时,就示意铜雀去接方太医。 方太医诊完脉后,言温瑜身体并无大碍,被带下去给温瑜开调养身体安胎的方子。 温瑜舟车劳顿月余,今日强打起精神撑到现在,已有些乏了,问昭白:“方明达那边如何?” 昭白道:“他今在太学任职,同姜家接触不多,暂且没打探到什么有用消息。” 温瑜思量片刻道:“姜家大抵会借姜彧之死和羯吉细作之故,将窦建良叛变一事也推到羯吉细作上,调回他姜家先前被贬的党羽。告诉方明达,本宫会助他,但他最好别叫本宫失望。” 昭白明白温瑜的意思,领命退下时,见温瑜已疲乏合上了眸子,轻手轻脚带上了房门。 带方太医下去开药的铜雀回来,得知温瑜在小憩,有些忧心地同昭白道:“公主把孩子的月份说大了一月,当下是用药错乱脉象瞒过了太后,到了临盆时,可如何是好?” 她倒是听说过催早产的法子,但据闻不足月生出的孩子,都会先天不足,大人用药后,对身体损害也极大。 昭白瞥向铜雀:“你当公主会留姜家猖獗到那时?”- 接下来半月,整个陈王庭都狠狠动荡了一番。 姜家几乎是成了条疯狗,刮骨削肉般要清理出所有潜伏的羯吉细作。 抄了顺平侯府还不够,用极刑审讯完阖府下人,又开始在王庭内大肆抓捕羯吉人,诏狱关押不下,又征用了刑部大牢,菜市口刑场下方的地砖,血水就没干过。 王庭百姓人心惶惶,走在大街上,几乎是听见羯吉二字便胆寒,争相撇清自己祖上从未同羯吉通亲过,是纯正的陈人。 民间如此,朝中亦没好上多少。 姜家借故替自己先前因贪墨被贬的党羽翻案,将一切罪责也推到了羯吉细作上。 再以此排除异己,将凡是同羯吉部有近亲的王党臣子,都弹劾为羯吉细作。 每日朝会上,王党大臣们无不是同姜党臣子们唇枪舌战,只差大打出手。 反弹劾姜党的折子,也雪花般飞向了温瑜案头。 第一场春雨,便是在王庭这阴云笼罩之中降下的。 次日檐下的铁马上还挂着水珠。 朝会上,嚣张一时的姜党臣子们终于收敛了起来,没再继续喧嚷要彻查羯吉细作一事。 素来稳重的王党大臣齐思邈,却出列道:“臣有本要参他姜鸿生!” 姜鸿生乃是姜相名讳。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让姜相没有任何狡辩机会的参奏。 除却姜党臣子,朝臣们都陆陆续续站了出来,都有本要奏,所举的姜党恶行各不相同,有的是旧案,有的是新案。 最后站出来的是方明达,他手捧笏板:“微臣要参姜鸿生指使窦建良坑杀北魏两万大军一案!” 窦建良一案,姜相自认做得极为隐蔽,但他前边为替爱子报仇,借着清缴羯吉细作,那般大肆屠杀王庭内有着羯吉血统的陈人,终是让他自己身边有着羯吉血统的下属都怕了。 方明达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游说了对方作为人证,揭露姜相指使窦建良坑杀北魏两万大军一事。 姜相被押入狱时,依旧冷冷盯着坐在上方的温瑜。 温瑜一如当日在王庭城门外一般,隔着珠帘平静同姜相对视。 姜家之罪,罄竹难书,这参天古木般的大族,倾坍已成定局。 他手上关乎那位大梁王女唯一的把柄,却又是他姜家血脉唯一的生路。 他姜氏可覆,但他姜氏血脉,将来会执掌陈、梁两地! 是他姜家棋差一着,未能等到梁女生下孩子后去母留子,先被梁女除去了这个“外戚”。 姜相终什么也没说,被禁军押着往殿外走,途经方明达身侧时,方冷冷道:“老夫自认待你不薄。” 方明达谦逊一颔首,说:“但若是没有公主,方某怕是在上回的贪墨案中,便身首异处了。” 原是那般早便开始布局了么…… 姜相没再说话,继续朝外走去。 从齐思邈身前走过时,齐思邈望着这位斗了多年的政敌叹道:“老夫早劝过你走正途。” 姜相意味不明道了句:“姜某盼着齐大人继续匡扶王室,做个清流纯臣。”- 姜太后是朝会后才得知姜相在早朝上就被禁军押进诏狱,随即禁军又去抄了姜家。 她怒不可遏,出了佛堂便要去寻温瑜,却在御书房外便被李太监拦下:“公主正在同齐大人他们议政,太后娘娘请回吧。” 李太监笑容可掬,臂弯里搭着拂尘,恭敬朝姜太后做出“请”的手势。 姜太后由身边的嬷嬷扶着,仍是气得直哆嗦,手指李太监道:“你……你也是一早就倒戈向了那梁女!她怎敢……她怎敢……” 她想说自己手上有温瑜的把柄,可姜家大势已去,她纵是揭露温瑜有孕,温瑜顶了天是对陈王不贞。 王党大臣们纵是再拥护陈国王室,还能在这节骨眼上拿温瑜如何不成?那个孩子的真正身份若是败露,反是让她们姜家彻底走入绝路。 姜太后头一回知作茧自缚是这么个滋味,大恸之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在御书房外晕倒。 随行的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搀扶着,急切唤着“太后”,大抵也明白整个陈王宫已彻底变了天,面上都是一片凄惶之色。 李太监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适,还不快将人送回宫,请太医去!” 底下宫人们这才将太后搀回步辇上,匆忙往回抬,姜太后还想说见温瑜,却也被气得发不出发不出声来- 御书房内,温瑜一身冕服坐于上方,对下方的齐思邈、司空畏一干王党大臣道:“姜党树大根深,此番被连根拔起后,朝中要职空缺诸多,除却从地方选调官员,本宫还想选拔几员女官留在身边,助本宫处理政务。本是想让诸位爱卿举荐族中素有才思的小辈即可,但未免让诸位爱卿担上举人唯亲之名,诸位爱卿族中小辈入宫后,今年科举,还是增设女科,明面上一并科考,诸位爱卿觉着如何?” 一干平日里把礼法制度挂在嘴边的老臣们,一时间都只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开设女科,本是不合规矩的,但温瑜提出想要他们族中女性小辈进宫做女官,帮衬处理政务,他们总不能推拒。 温瑜又这般体贴周到地怕他们担上举人唯亲的名声,让他们家中小辈去女科上走个过场入仕,这要是说开设女科不妥,倒显得是他们不识好歹。 于是一干老臣相顾无言后,只能拱手道:“谢公主隆恩。” 等王党大臣们退下后,温瑜才从昭白口中得知姜太后找过来的事。 她按着眉心道:“过去瞧瞧。”- 温瑜去到灵犀宫时,太医刚走。 太后的寝殿光线暗沉,因常年点着檀木香,屋内如今不点香,也都浸着一股檀木味儿。 宫人通传温瑜过来时,姜太后纵是病榻上,衣物依旧穿戴整齐,鬓角也梳得一丝不苟。 她由身边的老嬷嬷扶着,看向温瑜咳喘着含恨道:“哀家今日方知,你温氏当真是蛇蝎心肠!你这么对我姜家,对得起彧儿吗!” 温瑜立在光影里平静问:“太后何不问你姜家,可曾对得起天下人?” 她抬起眼:“姜将军生前奉本宫为君,本宫自要担起这君主之责,应许下之诺。” 说罢不再多言,只在转步离开时,背身留下一句:“太后喜静,往后便留在灵犀宫潜心礼佛吧。” 姜太后抓着床弦,冷笑连连:“说得冠冕堂皇,你以为你又能比哀家做得好多少?你不过是在走哀家走过的老路,且瞧着吧,你生下王嗣后,一样是同哀家一样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王党的大臣们,终会教唆那孩子同你离心,从你手中争权!扶持一个只听他们劝谏的帝王!你为攥住权势,铸下的错不会比哀家少!” 温瑜眸中一丝波澜也没因那话升起,甚至平和道:“那太后可替瑜瞧着。” 她在料峭春风里,微拢了肩头披风,步履从容出了灵犀宫。 她记得来时路,也记得死在路上的每一个人。 她不会忘记走这条路是为什么。 宫墙外有早开的梨花,如雪花瓣叫风吹落飘至温瑜肩头,她腰间荷包的穗子上,坠着的白玉环也在风里轻晃。 温瑜捻了花瓣,垂眸说:“又一年春至了啊。”- 北地山峦间积雪未化,一队黑甲骑兵打马自枯草倒伏的道上急奔而来。 军营哨楼上的小卒远远瞧见帅旗,大喜过望,将挂在哨楼上的铜钲敲打邦邦响:“君侯归——” 营地门口的小卒们忙搬走拦在大门处的拒马,那队骑兵转眼便奔至了眼前,速度毫无减缓地冲进了营中。 还在中中帐议事的一众幕僚和将领闻得铜钲声,也都掀帘而出,瞧见那纵马奔近的一行人,面上都带了笑意:“恭喜君侯大捷!” 魏岐山丧礼结束后,萧厉亲自带兵去清缴境内流窜的蛮子,将人撵过燕勒山后,也并未止步,反而带着千余精骑,深入蛮地,袭了绒厥牙帐,吓得绒厥可汗以为是北魏开始大举反攻,当夜便由亲卫队护着仓惶出逃,随后召集蛮地各部族回援,又下令将牙帐迁往更北之地,闹了不小的笑话。 捷报早在两日前便传了回来,军中上下,在魏岐山和廖江去后的阴霾里,总算有了份喜报。 萧厉的名号,也彻底响彻整个北境。 他从通体乌黑的战马上翻下,将缰绳丢与迎上前去牵马的亲兵,边往帐内走边道:“魏昂呢,北境稳定后,这边便暂且交与你和他打理着了,听闻裴颂从关中另调了兵马去援洛都,袁将军他们久攻不下,我亲去看看。” 张淮随着萧厉入帐,神色莫名道:“魏府又传出了丧讯,他去魏府了。” 萧厉解披风的动作一顿,问:“魏夫人寻了短见?” 张淮道:“是嘉敏县主失足落水离世了。” 萧厉对魏嘉敏仅剩的印象便是她飞扬跋扈踏伤自己麾下校尉,当下连她是何模样也没想起来,但名义上多少担着个义兄的名头,想了想道:“以我的名义,送份帛金去。” 当天下午,魏府便来了人。 对方是魏平津身边的常随,见了萧厉恭恭敬敬抱拳道:“驸马听闻君侯回来了,有事同君侯相商,还请君侯去府上一趟。” 第197章 “留着你的狗命等我来…… 张淮看向那常随, 问:“相商何事?” 魏平津在魏岐山去后,几乎是能不同他们接触就不同他们接触,凡事都让魏昂或魏贤做中间人传话, 这还是头一回主动提出要见萧厉。 那常随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 道:“这……小的只是个传话的, 具体相商何事, 小的也不知。” 萧厉正好欲寻魏昂,道:“罢了,我过去一趟。” 张淮因去年萧厉参加魏平津婚宴被扣一事,现习惯性地让萧厉一去魏府就多带些人, 在萧厉取披风时便道:“郑将军今日也赋闲在营中,主君带郑将军一并去吧。” 底下人去寻郑虎时,郑虎正同陶夔在切磋,听闻郑虎要随萧厉出去, 陶夔眼巴巴地一道跟了过来。 若是要外出打仗, 萧厉一贯是不允陶夔去的, 他至今仍是孩子心性,战场上刀剑无眼, 又要听从军令行事,并不适合陶夔。 但今日不过是去魏府一趟,没什么危险, 萧厉便也没赶人。 陶夔在营地里闷了大半月,终于能一道出门了,高兴得不得了,翻上马背后,还把两手拢在嘴边,学着郑虎教他吹的哨音。 郑虎听陶夔鼓着腮帮子, 吹了一路的“噗噗”声,乐道:“这傻小子!都跟你说了不是铆足力气吹就行的,里边有门道的!” 陶夔不理他,继续努力学吹哨音。 郑虎又看了一眼有些灰蒙的天际,道:“今日这天瞧着,似有一场暴雨啊。”- 魏府。 一儒袍男子快步走过廊下,推门而入后便道:“萧厉回营了,我已差了魏平津身边的常随去请他前来,等他一入院,埋伏在墙外的弓弩手就会动手。” 王宛真裙琚上还沾着不少血迹,她失了魂一般坐在铺了绒毯的床脚处,不远处倒伏着魏平津的尸首,鲜血已将地上的绒毯浸红了大片,一双眼至死都还怒目圆睁盯着这边。 王宛真艰难吞了口唾沫,不敢再看魏平津的尸首,嗓音有些发颤地道:“你确定能将此事嫁祸给那姓萧的?” 那儒袍男子正是魏平津身边最得他重用的那名谋士,名唤俞知远,他瞥了一眼魏平津惨死的模样,走近后蹲下拥住了王宛真,说:“公主莫怕,知远会一直站在公主这边的,只要他萧厉一死,再有公主亲口佐证,魏平津兄妹皆死于他之手,公主腹中又有‘魏氏血脉’,又有何人会生疑?” 他温声宽慰道:“上回军中缝制甲衣一事,公主也看见了,魏氏旧部们,不满他萧厉者诸多。今北境已无蛮人威胁,关中裴颂又被三方兵马伐得节节败退,此正是我魏氏休养生息之机,死他一个萧厉,于我北魏不痛不痒,还能借机收回他手中的兵权。魏氏诸将本就不甘屈居于萧厉之下,若能分得兵权重新为魏氏效力,他们何乐而不为?” 王宛真情绪过激之下太阳穴阵阵抽疼,她白着脸道:“他们魏府的总管前几日才中了风,魏嘉敏便坠湖死了,今日她丧礼上,魏平津也死了……这太蹊跷了,我怕……” “那又如何,这一切都是萧厉所为。”俞知远打断王宛真,望向她的一双眸子温和沉静:“杀了萧厉,公主便是替魏氏兄妹报仇了。魏平津是公主的驸马,公主腹中又有他的‘血脉’,何人会怀疑到公主头上来?” 王宛真似疲惫极了,闭了闭眼道:“推魏嘉敏下湖后,我这几日便一直做噩梦,今又添上了魏平津一条命……” 俞知远面上的恹色一闪而过,若不是这蠢妇非要在今日见他,叫魏平津撞破,他何至于杀了魏平津,白白毁掉一早铺好的棋路。 她有孕后,他本是打算让魏平津以为这孩子是萧厉的,引魏平津继续和萧厉相斗。 但事已至此,唯有另寻破局之法。 他攥住了王宛真的手,在她睁眼时,维持着那副温和的面容,用笃定的语气道:“公主没做错,挡了公主路的人,都该死。上回的甲衣一事,也让姓萧的意识到了魏氏同北境各大豪族的利益盘根错杂,他手中光有兵权可还不够。县主若是再嫁与他,他可不会拒绝了,届时魏氏旧部们都因县主之故,亦不会再将那姓萧的当外人。所以,县主,必须死。” 王宛真被他这番话撞得心头一震。 俞知远继续道:“魏平津自短志气,愿将魏氏的一切拱手相让,公主乃金枝玉叶,又岂有同他共当傀儡之理?” 王宛真心下更加熨帖。 她本就是不愿手中现有的一切权势都化为乌有,才在萧厉袭了蛮族牙帐的捷报传回,魏夫人和魏平津相商等萧厉回蔚州,就要再度将他和魏嘉敏的婚事提上议程后,狠心了结了魏嘉敏。 却也因此夜夜噩梦,今日传大夫看诊方知有了身孕。 但魏平津嫌她曾是个臂枕千人的戏子,从未进过她房中。 这孩子是两月前她夜会萧厉,在竹林被俞知远撞见后,他袒露一片倾慕之意,王宛真惧他告密,欲拉拢他,也欲互拿把柄,索性与他成事后有的。 今日秘密见他,本是欲商量这孩子怎么办,哪料被魏平津撞破,还叫他听见了他们谋害魏嘉敏一事。 魏平津盛怒之下,提剑踹门进来杀人,俞知远一介谋臣,本不敌魏平津,千钧一发之际,是藏匿在他身边的一名影卫于背后取了魏平津性命。 大抵是才经历过一场生死,这近二十载的年岁里,从来又只有王宛真伏低做小讨好旁人的份,头一回被人这般如视珍宝般捧着,倒是勾起了王宛真几分感怀,她苦笑道:“可惜我不是真正的前晋公主,魏家那老太婆也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俞知远道:“从朔边侯对外宣布公主身份的那日起,您便是了。且您是魏老夫人的儿媳,腹中还有她的‘孙儿’,莫说魏老夫人不会对外拿您的身份说事,她便是真对外说了,旁人也只会当她是痛失儿女、丈夫,患了失心疯。” 此不在于王宛真是前晋公主的证据有多铁,而在于她这层身份,带给北魏的利益有多大。 王宛真恍然间也明白了这点,对自己这层身份的底气更足了些,她这才有心思问俞知远:“你身边那杀死了魏平津的影卫,是何来历?” 俞知远眸光微动,随即浅笑道:“是早些年得知远恩惠的一江湖人士。” 王宛真再想着他先前说的埋伏好弓.弩手,继续问:“你在魏府还有自己的人马?” 俞知远滴水不漏地答道:“知远若不曾在魏氏培养出自己的势力,拿什么护公主?” 不论心迹如何,这话终是让王宛真高兴的,对方手中越有权势,她作为一条船上的合作伙伴,也才能越安心。 风从未关紧的窗户刮进来,卷动一室帷幔,王宛真抬目望向窗外沉积的阴云,只觉心间升起一股无上意气:“今日只要杀了萧厉,往后整个魏氏,便是我同先生的了。” 俞知远扯动唇角:“魏昂已被我以替县主看墓穴地为由诓出府去,他萧厉今日,必是有来无回。”- 战马一路疾驰至魏府,萧厉一行人下了马,再由那常随引着入府。 魏岐山的丧事刚过,府上白绸撤下不久,魏嘉敏便又遭逢不测。 按民间的风俗,未出阁的姑娘过世,丧事是不能大办的,府上便连白绸都没挂,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极少。 据闻魏夫人被这接连的噩耗彻底击垮了,如今连见客都不行,她娘家那边的嫂嫂过来了,一直在房里陪着她。 进了府门,那常随还未引着萧厉一行人继续往主院去,便见一儒袍男子信步而来,远远朝萧厉一揖:“君侯来了。” 萧厉瞧着那人面生,并未答话,对方已笑着自报名讳道:“小人俞知远,乃是驸马身边的谋士。驸马和魏昂将军已在主院等候君侯多时了,君侯且随小人来吧。” 说罢又对那常随道:“你带诸位将军移步去花厅用些茶点。” 他这话说得十分谨慎,明白若是魏平津单独见萧厉,必会让萧厉生疑,这才故意说了魏昂也在。 郑虎记着来前张淮的吩咐,冷着脸抱臂道:“我等就跟去主院外候着。” 俞知远瞥了一眼萧厉,见萧厉没做声,便知这是他默许的,继续笑道:“也可。” 引着一行人往主院去时,吩咐了自己身后一名仆役模样的小厮:“速去主院与驸马传信,说君侯来了。” 那小厮瞟了萧厉身后的郑虎一众人一眼,忙领命赶了回去。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行经一处院落时,只觉燃烧冥纸和香烛的味儿都变重了许多,叫风一刮,甚至有些呛鼻。 郑虎不住地皱鼻子,甚至连打了几个喷嚏,咕哝着:“好重的香烛味儿。” 萧厉这一路走来未见守卫,也不见府上下人,眸色已有了几分沉凝,问:“县主的灵堂设在附近?” 俞知远道:“是夫人在县主从前的居处,把县主从前喜欢的东西都烧给县主。” 他话音方落,萧厉随行的亲卫中就有一人径自栽倒了下去。 郑虎变了脸色,欲去看倒地的那人,却不防脚下踉跄,整个人也已站不稳,一双虎目霎时凶狞看向俞知远,又转看向萧厉,急喝道:“二哥!风里有……有迷烟……” 说话间撞到了陶夔,陶夔慌乱之下还想去扶郑虎,奈何被郑虎带得一并倒地,挣了两下,没能爬起来,似一并晕了过去。 旁的亲卫们无不大惊,随即都低吟一声,相继倒地不起。 萧厉面色冷沉,单手扶墙方才稳住身形,一双眸子凶沉望向含笑站在前方的人:“何意?” 俞知远见萧厉随行的亲卫们都被放倒,他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也不再做戏,挑起唇角道: “萧氏贼子,狼子野心,得侯爷重托执掌狼骑,却犹不知足试图篡位!两日前临侯府欺压县主,迫得县主投湖自尽在前;今日得驸马传话,惧驸马问罪两日前夜闯侯府一事,又欲欺辱公主,逼公主改嫁于你,叫驸马撞见后,更是狠心取了驸马性命!罪不可赦!唯取你项上首级,方可慰侯爷在天之灵!” 萧厉冷笑:“本侯今日方回的蔚州,何来欺压你们县主,逼她投湖自尽之说?” 俞知远道:“尔这贼子大权在握,手眼通天,两日前便已随捷报一道回的蔚州,只是欲在侯爷丧期强迫县主不成,逼得县主投湖后,方才仓促离去,于今日大张旗鼓回营。我等和公主皆为人证!” 听到“公主”二字,萧厉便知今日之局,应是眼前之人和王宛真联手设下的了。 他一双狼眸寒沉:“好一桩莫须有之罪。” 那一瞬他身上迸出的那股凌厉杀意,甚至盖过了身中迷烟后的虚弱。 俞知远被这股气势所慑,心知唯由萧厉立死,才可永绝后患,当下立即吩咐道:“将这贼子给我拿下!” 埋伏在院内的一众甲士当即涌出,欲去拿萧厉。 却不防原本“虚弱不堪”的萧厉会突然发难,俞知远几乎没看清他是怎么逼近自己的,反应过来时时,只觉双臂和喉间剧痛。 ——他已被萧厉卸掉双臂擒喉拿住。 俞知远后知后觉上当了,怒不可遏:“你根本没中迷烟!” 先前倒地的郑虎等人也一个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一脚扫倒攻来的一众魏府甲士,喝道:“龟孙子,你爷爷从前可是干行走江湖的镖局生意的,燃香放迷烟这点伎俩还能瞒过你郑爷爷的法眼!” 陶夔身形壮硕,跟头蛮牛似的,两手各揪住一名甲士前襟,推得他们两腿几乎是在地上拖行着后退,最后再猛一振臂将人甩远。 计谋被破,俞知远面上有些难堪,只是很快便冷笑起来,冲萧厉艰难道:“你以为擒了我,今日就能离开此处?” 萧厉知今日这是场专为他而设的局,也不同俞知远多废话,单手锁紧他咽喉,道:“要么让你的人退下,要么,死。” 俞知远低笑起来,艰难出声道:“没用的,我一条贱命,哪抵得上君侯项上首级,价值万金。” 天阴风急,庭院两边的玉兰花被风吹得飞卷至萧厉脚下。 围堵着萧厉一行人的魏府甲士们,忽都提刀朝萧厉杀了过去。 郑虎等人忙拔出身上兵刃便同他们撞在一起,挡下了那群魏府甲士攻向萧厉的势头。 然这一交手,不再是单拼力道,才发现这群甲士身法异常诡谲,出招路数也极尽刁专,不似寻常府兵,倒像是专精刺杀的死士。 萧厉的亲兵中很快便有人负了伤。 他已从这群甲士诡谲的身法上瞧出了什么,在抓着俞知远避开朝他攻来的一名甲士,以刀鞘挡住回弹的钢制勾爪时,眸中陡生出股戾气:“鹰犬?” 郑虎等人也发现了这拨府兵的难缠,在短暂交手后,全都朝着萧厉背身聚拢。 听得他这话,郑虎顿时朝地上啐了口骂道:“去他姥爷的!和着全是裴颂的走狗?” 依旧被萧厉扣着咽喉的俞知远,似半分不怕死般,唇边噙着笑,低声对萧厉道:“君侯对这份礼可还满意?” “今日,君侯要么身死于此处;要么,杀了俞某和魏氏推出的那位前晋公主,对外宣称是我等构陷的君侯。俞某倒是盼着君侯能杀出去,毕竟……主子那边还有第二份大礼等着君侯呢!” 他话音落下之际,两侧墙头已架起无数弓.弩,先前围困萧厉一众人的鹰犬们顷刻间朝四周退去。 闪着寒光的箭矢如飞蝗般扎来,天际酝酿来了半日的雷云,终也在此刻一声炸响,冷雨瓢泼般浇下。 萧厉拔出了腰侧短刀,在混乱中斩断迎面飞射而来的箭矢,又绊住一名逃窜的鹰犬,以短刀割喉时,顺带划开了对方身上甲衣,却不曾看到任何关于鹰犬的刺青。 雨水顺着他下颌滑落,他面上神情明显更冷了些。 明白过来他意图的俞知远继续笑道:“魏氏对主子的鹰犬知晓颇多,主子怎会让他们身上留下身份印记呢?” 萧厉五指忽地用力收拢了些,掐得俞知远面色由青白转为赤红,在对方双眼都有些充血外凸时,冷冷道:“留着你的狗命等我来取。” 言罢松了手,抬脚踹得人倒飞出去。 俞知远撞在墙上,跌落于地便吐出了口鲜血来。 他趴在地上,只觉喉间剧痛,几乎无法再出声,五脏六腑也在翻腾,肋骨更是不知断了多少根,一动便浑身都疼,被鹰犬扶起时,面白如纸,额角冷汗混着雨水垂落至眼皮。 他劫后余生地望着萧厉带着他那一众下属,和堵在门口的鹰犬撞在了一起。 墙头射来的箭矢,被外围的亲兵以死去的鹰犬尸首为盾挡下。 那黑压压的人墙,在萧厉坚铁臂缚的狠击下,没几下就被撞出了缺口。 人墙崩裂往后退去,短刀在冷雨里割出殷红的血线,尸首相继倒伏进雨地。 电闪雷鸣中,萧厉扫向前方那些堵路的鹰犬,目光里的煞气,像是混在雨泽中的血水,一并漫了过去。 俞知远只望着那道的背影,都感到了一股锥心的寒意。 萧厉若不是发现这批鹰犬身上没有刺青,经他先前那话,又明白杀了他后,反倒无法再洗清他自己杀了魏平津的污名,正中裴颂下怀,决计不会留他性命。 也正是清楚这一点,俞知远才深知今日绝不能让萧厉活着走出魏府大门。 ——无人担得起这头凶狼的清算。 院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声,须臾,以魏通为首的一众魏将带着府上甲士匆匆赶来,见萧厉带着一众亲随在同府上甲卫厮杀,不由愣住:“这是作甚?” 俞知远由鹰犬搀扶着,忍着浑身的剧痛,如见了救星般嘶哑喝道:“魏通将军,快快拿下此贼子!此贼子杀了少君!” 魏通明显懵了一瞬:“先生在说什么?少君怎会出事?” 俞知远还要再说话,奈何咽喉剧痛,一时发不了声,被层层铁甲卫封锁的内院,大雨中却有一人满手是血地扶墙而出,正是王宛真。 她衣衫不整,裙琚上也沾着血,哀哭道:“此萧氏贼子,轻薄本宫叫驸马撞见,驸马提剑欲杀他,他仗着武艺在身,夺剑反杀了驸马,还迫本宫将此事压下去,改嫁于他,助他名正言顺争那帝位!若非俞先生及时带人过来,本宫怕是真要受这贼子之辱了!诸位将军快快杀了他,替驸马报仇啊!” 一众魏将听得王宛真这话,怔懵过后,都是惊怒悲愤不已,双目含煞看向了萧厉一众人。 郑虎气得当即就骂道:“你放屁!我们这么多弟兄,陪着二哥一道走至此处就遇伏,分明是你这毒妇伙同这小白脸杀了魏二公子,嫁祸于我二哥!” 他手指俞知远:“这小白脸乃是裴颂细作!” 俞知远叫身旁的甲士搀扶着,在大雨中仰天凄然而笑,嘶哑道:“我辅佐少君,立下功绩无数,今你等贼子,害了少君,还要再往我身上泼这等脏水?” 他似受了极大的屈辱般,嘶声质问郑虎:“尔等污我乃裴颂细作,证据呢!” 郑虎欲再骂话,却被一只大掌拦下。 他转头看去,便见萧厉面上一片冷沉,一双寒眸冷冷锁着俞知远:“不必多费口舌,杀出去!” 郑虎也明白今日这就是一场鸿门宴,在魏府的地盘上,他们多说无益,当即只横刀同萧厉一并杀向了那些拦路的鹰犬。 一众人挥刀便见血,鹰犬们早已抵挡不住。 王宛真也惧萧厉今日或者逃出魏府,忙继续哀哭道:“侯爷识人不清啊,怎就将北魏托付给了你这贼子!强迫县主,逼得县主跳湖,今欺辱本宫,又狠心杀害了驸马,还要再污蔑本宫!若非本宫腹中已有驸马血脉,本宫只愿一头碰死,去地底下陪驸马!” 魏通还未从魏平津之死的悲愤中缓过劲儿来,再听闻魏嘉敏之死也同萧厉有关,王宛真又已怀有魏平津子嗣,乱糟糟的脑中勉强捋出其中的重要信息来。 魏氏仍有血脉在! 但见萧厉一行人已往大门处杀去,他忙派出府兵前去阻拦,又以手中兵刃指向萧厉问道:“县主之死,也同此奸贼有关?” 王宛真泪流满面道:“此人亲口对本宫言,县主不识抬举坏他兴致,方落得坠湖的下场,要本宫识相些……若非如此,驸马又何至于直接提剑进来欲杀他!” 俞知远亦嘶哑出声:“我可以作证,两日前,此贼的确来过魏府,只是未见着公子便又匆匆走了,随后县主便被发现溺死于湖中,夫人悲恸过度病倒在床,再受不得任何刺激,公子怕其中有什么误会,才让我等闭口不提此事。今日他对外宣称回营,公子方命人去请他前来,就是为两日前夜访侯府一事。” 他说至此处似悲恸不已,字字泣血般道:“哪料他明白公子用意后,竟又生此歹毒心肠,下此狠手!” 郑虎一脚踹飞一名府兵,终是没忍住继续骂道:“你那狗嘴污人清白是吧?朔边侯在世时,亲口赐婚,我二哥尚回绝了,你编造我二哥对那劳什子县主用强?我呸!我还说是你用强将人逼死的呢!” 说话间,直接抡起一柄从府卫手上夺来的长刀朝俞知远掷去。 俞知远由鹰犬假扮的府卫带着躲过,奈何身上伤势重,一动之下,面色又惨白了几分,忙向魏通求救:“将军救我!” 又嘶声道:“上回军甲一事后,这萧氏贼子必是明白养兵艰难,又见少君手握北境财脉,这才想与县主联姻彻底架空少君啊,哪料到县主刚烈,不愿在侯爷孝期受他折辱,方逼投湖。他手底下的人今竟还有脸拿他从前装模作样拒婚一事折辱县主!” 军甲一事,已然是魏通心中隐痛,他本就不服萧厉,再听得魏平津兄妹极有可能是因那事担上的杀身之祸,当下只觉心口一股怒戾萦绕,横枪厉喝道:“贼子!纳命来!” 萧厉手中的短刀划破雨珠,割开甲胄带出抔抔血色,在混乱中反手接下魏通这一枪时,另一臂的精铁护腕抵住刀背做支撑,眸中冷戾尽显:“我萧厉想取整个北境,还犯不着用此下作手段!” 说罢以蛮横的力道生生将魏通那一枪扬了出去,魏通生生后退数步方才撑枪稳住身形。 郑虎和陶夔二人已撞得那从外边上了锁的大门锁头断裂,堵门的府卫皆被那力道震得倒飞出去。 前去马厩牵马的亲兵也赶马奔来喝道:“君侯,上马!” 魏通忙道:“截住他们,赏千金!” 萧厉瞥他一眼,单手扯起院中那尊数百斤重的青铜鼎,便朝他掷了过去。 魏通万不敢去接这尊数百斤重的大鼎,连忙狼狈躲开。 那铜鼎撞飞数名府卫砸落在地,宛若又一道闷雷炸响,院中的青石板地面坍塌碎裂了大片。 疾雨扑面,郑虎一众人已在这间隙里翻身上马,朝萧厉喊:“二哥,走!” 萧厉沾满鲜血的手握着缰绳,在驱马驶向长街前,回身目光如冷箭钉向被鹰犬搀扶着的俞知远:“你和你主子,洗干净脖子等本侯取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说:补写了几千字内容,但原剧情走向没变,这章宝子们可只看个补充的结尾,也可以翻到前面去看关于王宛真和俞的戏份,了解她们为什么这么做的动机(鞠躬) 第198章 “真倔啊……” 俞知远望着萧厉一行人驾马奔进雨幕, 面上是一片自知大难临头的惨白,眼神却骤然阴厉狠决了下来,似已打定主意要做这殊死一搏般, 当即转头对魏通道:“将军!速速截杀此贼子, 一旦让他回到军中, 无异于是放虎归山啊!” 魏通因方才和萧厉的那番短兵交接, 握着兵刃的虎口仍有些震麻,他面色沉凝,似在这片刻间短暂思虑了什么,做下了决定, 喝道:“传令下去,速速封锁城门,截杀萧氏贼子!” 底下的亲兵们赶紧驾马飞奔赶去传信。 俞知远见状,原本悬着的心定下了一半, 道:“我即刻起草拟写檄文, 邀北境诸部共伐此贼!侯爷如此信任器重他, 他却恩将仇报残害少君和县主,攀咬公主, 此等败类,实在是罪不容诛!”- 等魏通点兵去追萧厉后,俞知远拟完檄文命人送往各州, 便闻得魏夫人在知晓魏平津死讯后,几乎当场昏厥,随后又带着郎中去了主院,似要亲自断定王宛真究竟有没有身孕。 俞知远惧王宛真今日受惊过多说漏了嘴,连自己身上伤势也顾及不得,忙以相商魏平津后事为由, 也赶去了主院- 主院内,魏夫人由娘家嫂嫂陪着,双目无神地坐在放置了绣花团枕的圈椅上,大抵是这两月里接二连三经受丧夫、丧女、丧子之痛,她又才从哭晕厥中醒来,当下一双黑洞洞的眼,只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像是只剩这么具躯壳了。 郎中给半躺在床上的王宛真把过脉后,似有些为难,一时沉吟着没做声。 魏夫人的嫂嫂刘氏看了魏夫人一眼,知道魏夫人现在是主不了事的,代魏夫人问道:“如何?” 那郎中看床上倚着软枕面色苍白的王宛真一眼后,又看向魏夫人和刘氏,有些迟疑地道:“公主……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刘氏短讶了一声,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魏夫人也抬起了头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王宛真。 两个月前,正是魏岐山丧期,再往前的一个月内,魏平津又随魏岐山在南征,这期间王宛真随她去了涿郡,没同魏平津见过面。 家丑不可外传,刘氏忙挥退了郎中,这才打量着王宛真,惊疑不定道:“怎会是在那期间……” 在魏岐山丧期有的孩子,这要传了出去,整个魏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王宛真半垂着眼,整个人似还陷在哀戚中,面色也无比疲惫:“当日侯爷丧礼上,那姓萧的手底下人闹完事,魏昂将军又做主让其做主接管了商行,夫君心中不好受,当晚喝多了……” 那晚魏平津把自己关在房中喝得烂醉,魏夫人是知晓的。 服丧期间,严禁酒肉,第二日送灵柩时,魏平津久不见起,还是她从底下人那里得了消息后,让厨房秘密煮的醒酒汤。 但魏平津醉酒后有没有同王宛真荒唐,小辈院中的事,当时又值丧期,魏夫人还真不知道。 刘氏看了魏夫人一眼后,明白这孩子应就是那晚有的了,她攥着帕子想了想道:“对外不能说是两月身孕,就说是三月吧,只是逢侯爷丧期,才一直不曾对外声张。” 王宛真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异色,面上一副和魏夫人一样无心管事了的病恹模样,道:“舅母考量周到,就依舅母所言吧。” 刘氏虽早就从魏夫人那里知道了王宛真的真正身份,但无论真相如何,眼下王宛真在天下人眼中都已是如假包换的前晋公主。 魏夫人可以给王宛真摆婆婆的谱,如今魏平津已去,王宛真腹中又有着魏氏唯一的血脉,刘氏却不敢跟着魏夫人摆婆家舅母的谱,当下只客客气气地道:“魏家还有血脉在是好事,公主好生歇息,勿要哀伤过度,伤了身子。” 王宛真浅一颔首,似仍在神伤中没什么精力道谢,适逢外边又有婢子通传,说是魏平津身边的首席谋士过来了,欲同魏夫人商量魏平津的后事要怎么办。 这一茬茬的事,让刘氏也颇有些焦头烂额,当下便搀着魏夫人先行离去了。 不多时,俞知远屏退了左右进来,问王宛真:“没叫那二人起疑吧?” 王宛真道:“我借那晚魏平津醉酒,将此事瞒过去了。” 那夜过后,她是有喝避子药的,只是吹了风染上寒疾,她喝下避子汤后因胸闷恶心吐了不少,当时府上事务繁杂,再让婢子暗中去药铺抓药又麻烦,便搁置了。 哪料还真有了身孕。 王宛真以在魏岐山孝期,有孕不宜张扬为由,让那前来替她看诊的郎中以为这孩子真是她同魏平津的、只是孝期破戒传出去不好听,让对方暂且守口如瓶,却仍是担心事情败露。 是以一面自己暗中找落子药,一面又暗会俞知远,想让他那边派人除去那郎中。 却不料会被魏平津撞破,被逼无奈走至了这一步。 这一整日发生的事太多了,王宛真先前在魏夫人跟前的虚弱和疲惫,倒也不全是装出来的,她脑仁儿到这会儿是真还胀痛着。 尤其是知道萧厉成功杀出魏府后——她在魏通围府后,以为萧厉今日插翅难逃,那般孤掷一注构陷了他。 萧厉回头清算,必不会放过她! 心头被恐惧所攫取着,王宛真看向俞知远,面上憔悴得不见多少血色:“那姓萧的逃出了魏府,咱们怎么办?” 俞知远何尝看不出王宛真这是打起了退堂鼓,他只换了身在暴雨中湿透的衣裳,身上伤势还未处理,颈上掐痕犹在,整个人却似镇定得出奇,宽慰王宛真道:“我已命人将他杀尽魏岐山一对儿女的消息散播了出去,魏岐山毕竟统率北境几十载,他前脚刚去,后脚一双儿女便遭此毒手,必会在民间形成舆潮。他萧厉在北境攒起来的民望,转眼便能被这舆潮击垮。” “魏氏旧部们同样会叫舆潮裹挟,他们无论是继续效忠于萧厉还是保持中立,都会在民间担上骂名。且不少魏氏旧部在萧厉手底下,毕竟不是他嫡系,改拥立你腹中的孩子,他们能得到的,可远比跟着萧厉多得多。维系这世间权阀的,除却忠诚,还有利益。” 他盯着王宛真的眼睛,一双温和羸弱的眸中里带着蛊惑:“别怕,一切有我替你谋划。” 王宛真听得这番话,想着萧厉届时失尽民心,纵是再能打,在百姓心中也不过是同裴颂一样的乱臣贼子。 南梁若是还想借机将他招揽回去,那她们魏营昔时说萧厉乃梁营细作一事,倒也成立了。杀死魏平津兄妹的恶名,也会继续落到梁营头上,这对梁营来说得不偿失。 只要她能收拢所有的魏氏旧部们,等着萧厉的,已然是个死局。 她心中对于萧厉成功逃离的不安消散了些,垂下眼帘掩住眸中诸多心思,开口却是一副对俞知远极为信赖的口吻:“本宫能倚仗的,也只有先生了。等这孩子出世,便由先生亲自教他。” 为了大业,她腹中届时生出的,只能是个男婴。 俞知远何等城府,王宛真面上神色一丝不漏地落入了他眼中,他眸色难辨深浅,只道:“臣必为公主和未出世的小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要想彻底执掌魏氏,还需再除去一人。”- 魏昂得知府上变故,匆匆赶回时,魏平津的尸首已被装入棺中,蔚州境内叫得上名号的魏将,也都赶来了魏府,聚在灵堂外。 王宛真一身丧服,立在棺前,满面苍白凄楚。魏夫人则已然有些浑噩了,双目空空,只知流泪,一句话不说。 这副凄惨景象,看的灵堂外一众魏将且悲且怒,脾性烈的已一拳砸在了廊柱上,喝道:“即刻发兵讨伐那萧贼!老子要砍下他项上人头摆到少君灵前供奉!” “就是就是!整个北魏本就是咱们魏氏的,侯爷当初将狼骑交与那贼子,保不齐也是受他胁迫!” 魏昂从院门外走进,他是看着魏平津和魏嘉敏长大的,这兄妹二人相继遭逢不测,他心下已极不好受,但魏贤此前突然中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现下又说是萧厉为夺权杀了魏平津兄妹,他已觉出不对来,是以拨开人群步入灵堂时,面色极沉。 底下人传报他回来时,所有魏将都让出一条道朝他看去。 魏昂走至灵前,对着魏夫人和王宛真浅一颔首后,又绕去棺侧,掀开白布看了死去多时的魏平津一眼,双目发红,他垂下眼,低声道:“是昂叔没护好你们。” 有魏将喝道:“将军,杀死少君和县主的那萧贼逃回了军中,即刻召回他手上的狼骑,将此贼大卸八块以慰少君和县主在天之灵吧!” 魏昂沉声道:“是不是君侯杀的公子和县主,还有待商榷。” 这话让一众愤懑不已的魏将面上怒色更重,有人质问道:“魏昂将军,您至此时还要袒护那萧贼吗!” 魏昂扫过那一张张对他怒目而视的面孔,目光沉峻:“君侯素来磊落,断不会作出此行径,是有人想乱我北魏!” 立在边上的俞知远不动声色朝后打了个眼色,立即就有魏将‘悲愤’喝道:“我知魏昂将军您在那萧贼手下做过事,同袁放将军一样,和那贼人素有交情,那贼子也甚是器重将军。虽说人走茶凉是常态,可如今少君和县主的尸首就摆在眼前,侯爷尸骨未寒,将军这般为新主尽忠,当真对得起侯爷吗!” “混账!” 这话实在是刺耳,让一贯好脾气的魏昂也勃然大怒:“我跟在侯爷身边效力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捏泥巴,轮得到你们来质疑我对侯爷的忠心?” 前去追杀萧厉一行人无果,一直沉默的魏通忽而问了句:“那为何不发兵讨伐那萧姓奸贼?” 魏昂见魏通也出声了,面上似有些失望,也有对做局之人布下这么一盘搅乱整个北魏之棋的隐怒,喝问:“你当时就在府上,你亲眼瞧见君侯杀公子了?” “是我亲眼所见。” 灵堂内响起一道凄清女声。 王宛真抬起首来,看向魏昂,一副苍白病弱之态的面上,通红的眼眶尤显锥心:“魏昂将军是觉着本宫所言有假吗?” 她笑容凄楚:“今日死在他萧贼手上的六十余府卫尸首,也是人证,他萧厉若磊落,何至杀这般多的人也要逃出去?” 说罢手捧腹部,眼中又滚下泪来:“本宫若不是因有孕在身,决计触柱随夫君而去,不再看尔等这炎凉之态!” 王宛真明面上是前晋公主,魏昂回府后听到的消息又是她已有三月身孕,心下纵是有再多猜疑,也不好顶撞她,只抱拳道:“公主哀思过度,又有孕在身,情绪过激之下记错了也不一定,公子之死,必是有什么隐情,指不定是裴贼陷害……” “敢问将军凭何这般信任那姓萧的?”俞知远打断魏昂道。 魏昂审视着他回道:“自然是因君侯乃是侯爷选定之人。” 俞知远因萧厉那一脚,这会儿还止不住地咳嗽,眼中却漾着粼粼寒光:“但萧厉也曾欺瞒过侯爷,并且早有叛离侯爷之心不是?” 魏昂一时被堵得无话。 俞知远继续质问:“这样一狡诈贼子,还有何可信之处?” 魏昂想替萧厉辩驳,但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仿佛是置身泥泞,越辩,反而在淤泥中陷得越深,他终只能道出一句:“君侯为北魏立下功绩无数……” “在场诸将,何人不曾为北魏立下过汗马功劳?”俞知远打断他,看向众将,振臂而呼。 在场魏将无不和声回应。 俞知远目光再落回魏昂身上,已变得锐利无比:“魏昂将军为一己前程,大抵已不在乎少君和县主的生死,也不在乎侯爷生前的恩惠了,否则两月前侯爷的丧礼上,那萧贼手底下的人胆敢公然闹事,将军何至于也是袒护那姓萧的,反手将商行送出去。将军心已不在魏氏,再掌这魏氏兵符,我等不服!” 他说罢朝王宛真和魏夫人所在的方向一拱手:“正好今日公主和老夫人皆在,可做个见证,请将军交出兵符吧。” 魏昂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已然明白了什么,今日这场局,他亦被算计在内。 他面色煞冷,周身气势已凌厉了起来:“我若说不呢?” 和魏将们站在一处的魏通抬起眼来,缓缓道:“那便只能得罪将军了。” 魏昂冷笑:“好,今日那奸贼是想构陷了君侯,再除去我这阻他大乱北魏的拦路石是么?我还偏不遂他意!要兵符,大可从我尸身上拿去!” 魏将们闻言不禁面色有异。 都是同袍多年的情谊,魏昂又是魏岐山心腹,在军中素有威望,真要下杀手,在场也没人敢。 正僵持不下时,由仆妇扶着才能站稳的魏夫人忽开口道:“你还有何脸面握着这兵符不放?” 魏昂一愣。 魏夫人转目看向他,眼底只余悲戚痛苦到了极点的空洞:“你也不配我的敏敏和津儿唤你一声昂叔。” 魏昂被这话刺得心中大痛,忙唤了声:“夫人……” 魏夫人道:“交还兵符后,你自行投入那贼子麾下便是。” 说罢已由仆妇搀着离开灵堂。 魏昂满目哀色,最后望了一眼魏平津和魏嘉敏并排而放的棺木,哀沉闭上眼道:“好,我交出兵符。未能抓出杀害少君和县主,瓦解我北魏的那内贼,是我魏昂无能,我愧对侯爷嘱托,自请入狱。”- 不过短短半月,萧厉杀魏岐山一双儿女欲篡夺北魏的言论,就传遍了整个梁地。 大抵是昔日大名响彻一方的雄主刚陨,就险些被人杀得绝了后,凶手又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部将,这种种说辞都太过叫人唏嘘,民间对萧厉的唾骂,一时间甚至盖过了裴颂。 关中地界茶馆酒肆说书的,提起萧厉便是一拍惊堂木,直称其为“娼妓之子”,讲完他在雍城八岁便杀人蹲大狱的恶行,又骂其为二姓贼奴,言先是为梁营效力,后又叛出梁营,改投魏营,骗取了魏岐山手中的权柄,实乃奸猾狡诈之辈。 他昔时为北境百姓做过的一切事,在百姓口中都成了惺惺作态。 张淮心知此事就和当初马家梁一役后,民间对梁营和温瑜的唾骂一样,必是有裴营的人在暗中操纵引导。也命人在民间大肆宣扬裴颂的恶行,又将萧厉曾被梁营误为细作险些被毒杀,以及在蔚州的牢狱之灾重提。 然效果甚微。 裴颂曾经虽给敖太尉当狗,后又背叛敖太尉毁坏这河山,但敖太尉本就是奸佞,他又是彻头彻尾做恶。 不管是民间百姓还是读书人,对这样彻底的恶人,骂言反而没多少。 像萧厉这样的“伪诈”之辈,似乎才成了那罪不容诛之徒,他曾经遭遇过的一切不公和迫害,一下子都事出有因。 “谁家孩子八岁就能杀人?要我说这萧贼,从根子上就是坏的!一个不知生父是何人,在花街和大牢里长大的娼妇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梁营污他为细作?那必是他行迹可疑啊,否则梁营那般多的将领,怎地没疑心旁人是细作,只疑心了他是细作?” “朔边侯昔时拿他下狱?保不齐朔边侯就是察觉了他狼子野心,才押他下的狱,只是后来蛮子入境,叫他趁机逃脱掌握了兵权,朔边侯受胁才传了他新任君侯之位,如今不过是事情败露罢了!” 魏岐山生前的名声有多好,如今一双儿女死后,百姓对这位雄主有多痛心惋惜,对萧厉的鄙恨就有多甚- 营地内,郑虎操起一把写着民间对萧厉骂声的信报撕了个干净,骂道:“狗屁!全他娘的是狗屁!” 撕完一摞后狠狠往地上一掷,一脸凶煞地道:“咱们在燕勒山上死了那般多的弟兄,拿命去蛮子刀口下搏,救下的就是这么一群玩意儿么!这整个北境没一个好东西!” 张淮道:“是裴颂在背后兴风作浪,拿百姓当了刀。” 郑虎一把挥翻几案上那摆了整整几托盘的信报,怒道:“老子不管,老子只知道,二哥为北地百姓做了这么多,换来一身骂名,就是不值!” 宋钦从外边掀帐进来,看了一眼坐在主案后专心看着舆图,似半分未受外界干扰的萧厉,捏着手中的几封辞呈道:“君侯……又有几名魏将请辞了。” 萧厉还没发话,郑虎已喝骂道:“让他们滚!整得咱们军中多稀罕他们魏将似的!” 张淮知郑虎在气头上,看向主案后所有精力似乎都放在了舆图上、依旧没有发话意思的萧厉,稍作迟疑后代为问了句:“狼骑可有异?” 他先前擅自命人将梁营曾毒杀萧厉一事宣扬出去,试图洗清萧厉叛离梁营的污名,这僭越之举大抵是犯了萧厉忌讳。 萧厉虽未明责什么,但这些日子的冷遇,以张淮的聪慧,谈何不明白是萧厉在敲打他。 宋钦道:“狼骑先前被打散后,已是主君重新建起来的,里边的诸多老人,也都跟着上过燕勒山战场的,知道那一仗咱们是怎么打下来的,对主君甚是信服,当下并无异动。” 张淮道:“这便够了。” 他再次瞥了萧厉一眼,说:“民间的骂声,不过是场潮雾,瞧着遮天蔽日,但太阳一照,便都会蒸作水汽消散去。魏氏旧部们重新站队,是利益重新划分,裴颂想让整个北境大乱,来破南北夹攻关中之势。只是他未免太小瞧君侯了些,魏氏在整个北境的影响虽大,可那毕竟是魏岐山活着的时候。能为着一假公主腹中还未落地的胎儿同君侯为敌的,也只会是些蠢人。淮倒是觉着,此番乃是君侯真正一统北境,彻底抹去魏氏印记的机遇。” 萧厉仍未做声。 宋钦明白萧厉这些日子冷待张淮的缘由,道:“梁营那边帮着澄清了民间对主君的骂名,自认曾是中了裴颂的离间计,险些误杀主君,才使得主君离开了梁营。还派了一位名叫李洵的使臣前来,现正在营地外,声称是要来赔罪恭请主君回梁营的。” 张淮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地难看。 以萧厉当下缠身的这些恶名,梁营招揽他的益处可并不大,反而是重新给魏氏和裴颂那边递把柄。 梁营如此行事,可见心意之诚。 萧厉若是真借此回了梁营…… 没等他再想下去,一直不曾开口的萧厉已冷淡吐出两字:“送客。” 张淮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宋钦似略有迟疑,但还是没在多说什么,拱手应下后,退了出去。 郑虎从前不知萧厉在梁营蒙受冤屈的细节,张淮为应对裴颂那边给萧厉散播出去的恶名,将萧厉在梁营的遭遇公诸于众后,他气得也是两天没能吃下饭。 这会儿听得梁营那边主动帮忙澄清污名,又派人前来请萧厉回梁营,心下才好受了些,道:“梁营那边还算做了件人事!” 想到温瑜和萧厉的关系,顿了顿,又找补了句:“都是裴颂那狗贼使奸计害人!” 萧厉要继续自起炉灶,或是回梁营,对他来说,都不算事,反正萧厉去哪儿,他也去哪儿便是了。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萧厉已收起了舆图,似终于制定完了什么反攻之策。 他没在梁营一事上再多言一句,抬眸后,目光径自扫向了张淮,算是这些天唯一一次主动同张淮开口:“姓俞的,在裴颂那边是何来历可查清了?” 张淮心知萧厉既开了这个口,便代表先前那事算是揭过了,但他往后若再有僭越,定不会是这般轻易翻篇了。 有些东西,无需言明,自知即可。 他颔首:“已有眉目。”- 洛都。 裴颂看着鹰犬最新送回的密信,唇边见了笑,对立在下方的干瘦老者道:“令郎不愧为俞公之子,先前在洛都战场上,助本司徒引了魏岐山那老狐狸入局,此番又以一计弄得那萧厉身败名裂。” “北魏已乱,和梁营联手伐我洛都的袁放,当也要撤兵回北地了。”裴颂心中大悦,道:“待令郎回营,本司徒必要亲自重赏他!” 俞敬文面上亦带着笑,恭敬垂首道:“能为司徒效力,是犬子之幸。” 边上旁的谋臣道:“如今那姓萧的,在北境可已成了过街老鼠,谁人不骂?” 其他谋臣也都纷纷称赞。 俞敬文在赞誉声里含笑思量了片刻,朝裴颂拱手道:“臣还有一计,可再予那萧氏小儿一击。” 裴颂抬手示意他起:“先生只管说。” 俞敬文道:“那小儿麾下有人试图在民间逆转流言,放言犬子乃主君细作。梁营既帮着澄清他曾叛出梁营一事,还派人前去拉拢那姓萧的,咱们何不将这水搅得更混,也派人假意前去游说拉拢他?如此,他这二姓贼奴,可就有三姓之嫌了!且看这天下谁还信他!” “回头再将梁营也继续拉下水,毕竟马家梁一役,梁营将所有过错都推给了南陈,但他萧厉恰好就救下了魏营大将,而今看样子又同梁营关系匪浅!是以马家梁一役,究竟是不是梁、陈两营共为之,谁又说得清呢?” 裴颂抚掌而大笑,眼中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残忍和恶意,赞道:“不愧是俞公,此计甚妙!准了!” 待议事毕后,一众谋臣离去,立在裴颂边上的裴沅方道:“恭喜主君,再次破了南北夹攻之势,还将那姓萧的框进了死局!” 裴颂唇边薄笑未退,目光散漫看向窗外春景,那浅淡的眸色深处,藏着对这人世积攒了十余载的憎恶,叹息般凉薄又恶劣地道:“你看,十余载过去了,天底下那群愚民,本性还是如此。” 一只鸟儿落在窗沿处,用嘴喙啄着被风吹落至上边的细小草籽。 裴颂偏头望着这沐在春光里的小东西,似在透过这鸟儿,看旁的什么被他玩弄于鼓掌之物,讥诮开口:“秦彝教出来的人,在他当年的境遇里,又会做出何抉择?我可真是等不及想看这出好戏了。” 许是被他目光里的阴冷惊到,那只雀鸟很快振翅而飞- 白羽雀簌簌振翅落在了章华宫的屋脊上。 昭白快步行过挂着细蔑竹帘的廊下,拿着一封信报步入殿内,朝正伏案处理政务的温瑜道:“公主,梁地传信回来,说萧厉拒见李洵大人。” 温瑜笔尖微顿,随即只平静答了声:“知道了。” 昭白对萧厉几番拒绝温瑜邀他回梁营甚是不满,负气道:“公主,那人既已选好了他自己想走的路,您往后便也无需再为他的处境劳神了。” 温瑜没接这话,只说:“明日早朝罢免,本宫有孕之事,无需再瞒着朝中了。朝云阁和章华殿那边,看紧些。” 朝云阁乃是被温瑜选拔进宫帮着处理一些琐碎政务的女官们的居处,里边多是大臣之女,但也有借此次开设女科,科考进来的寒门之女。 对外说是为避免口舌非议,才选拔的寒门女官,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朝云阁内牵制世家女官们。 这是两道制衡。 温瑜要掌权的世家女们,在她们的父兄将来试图用子嗣逼退自己时,成为反刺向世家的利剑。 女官的权势来源于她。 她若已不能稳坐朝上,那么女官也会被逼离朝堂。 王党大臣们施加于她身上的压力,终究会由同样出自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官去化解。 但为避免世家女们掌权后一致为世家利益谋划,她也需再用寒门女官去维系那个平衡。 章华殿则是陈王居处,去年中秋宫宴后,陈王变得愈发喜怒无常,以鞭笞妃嫔和宫女为乐,觉着他中秋宫宴上的丑态被禁军和太监们瞧了去,心生怨怼,甚至还逼着禁军和太监们行断袖之举。 温瑜在一次做给样子朝臣们看,夜去章华殿,撞见丽妃被鞭打得满身都是血红的肿痕,得知陈王的诸多荒诞之举后,对外宣称陈王突然想修长生之术,广召方士入宫,于章华殿闭关炼丹。 实则却是将陈王软禁了起来,让方士们日日都在他落锁的寝殿外念道经,外围又有层层禁军把守。 陈王在宫内行事怪异已久,他突然求仙问道,不管是宫人们还是朝臣们,竟都没觉着有多反常,反而都松了一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隔几日又给陈王收拾烂摊子。 昭白看向温瑜宽大繁复的衣袍遮掩下的腹部,明白孩子的月份已渐大,需瞒过大臣们,又要防止他们在温瑜孕期借故夺权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颔首道:“奴明白,奴这就吩咐下去。” 等昭白退下后,温瑜摩挲着放置在案头的锦鲤木雕,似有些无奈地说了声:“真倔啊……” 但也没多少意外。 那人在得势时尚拒绝了回梁营。 如今栽了跟头,更不可能回来- 袁放得知北境变故后,中断了同梁营结盟共伐洛都的计划,率军折返。 范远所带的那支梁军独臂难支,裴颂又从关中各地抽调了兵马过来,似要固守这座“王都”,不得已也只能先率兵退走。 洛都之围似解了,为应对关中以南梁、陈两营主力军的猛攻,裴颂又另遣了兵将谋士前去支援。 未免叫萧厉那边查到俞知远身份,顺势找到俞敬文,裴颂还特意让俞敬文也去关中南部的战场,对付替温瑜压着大阵的陈巍。 哪料在随行军队如此严密的护送下,一支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轻骑,仍是半路袭军,生擒抓走了俞敬文。 裴颂在得到消息后,气得砸了半个书房。 他冷眼扫过赶回来报信的鹰犬,上前一步揪起对方领口,阴冷喝道:“本司徒养你们,就是让你们当酒囊饭袋的吗?” 那鹰犬脸上还带着伤,那支轻骑突袭劫走了人,责任最大在于领兵前去支援关中南部的将领,但回来复命的不是那名将领,是自己,他除却一句“属下该死”,却也不敢再多置一词。 “你们的确该死。”裴颂原本拽在鹰犬领口的手,改为扼住了对方咽喉。 那鹰犬察觉到裴颂的杀意,是真慌了,然求饶的话还没能说出口,已被捏碎了咽喉,大睁着眼断了气。 裴颂如丢破烂一般将人丢开后,双臂撑着几案,闭目缓了几息,再次睁眼时,冷佞道:“俞知远留不得了。裴沅,让那边的鹰犬动手。” 第199章 “不必拿刀剐了,取铁…… 蔚州。 “……那贼子就是这般残害了县主同少君, 又同魏通将军一番恶战后逃出城去的。”俞知远坐在圈椅上,说几句又不住地咳嗽。 萧厉那一脚,踹断了他数根肋骨, 还伤到了脏器, 短期内难以调养好, 稍大声些说话胸腔都扯着疼。 他面色灰败, 咳完后继续同刚带大军回城的袁放道:“至于魏昂将军……乃是当日在少君灵前,同老夫人起了争执,被老夫人一同训斥后,愧而交出兵符自请入狱。” 袁放同魏昂交好, 又在上回魏岐山拿萧厉入狱他为萧厉求情时,同魏通落下了龃龉。当下得知好友魏昂被收了兵符关押入狱,除却自己手上伐洛都的兵马,魏氏大半兵马现都由魏通掌管, 不禁欲寻魏贤问缘由。 却被告知魏贤在魏岐山去后不久, 就因伤怀过度中了风, 魏夫人在丧夫之后,又接连失去了一双儿女, 也没法管事,魏府一切大小事务,如今都由俞知远打理。 魏平津生前, 最是倚重他,他也辅佐魏平津立下了不少功。魏嘉敏丧礼上魏平津出事后,又是他及时带人捉拿的萧厉,素日里同魏氏部将们也都交好,因而对他暂代魏贤处理府上事务一事,魏氏部将们都无异议。 袁放只得寻他问当日发生的事, 听完他这番说辞后,似无比痛心地叹了声:“侯爷刚去,公子和县主怎就……” 俞知远不动声色觑着袁放神色,又咳嗽了几声,方才虚弱道:“那萧氏贼子,当初于马家梁救下将军,是当真神勇,还是本就受梁营指使,故意用一桩对将军的救命之恩,换得潜伏进我魏营,如今尚没法得出个定论。但梁营为了证明他萧厉不曾被其叛过,还专程替其澄清,言当初是中了裴颂离间计,方才险些误杀那贼子。好生可笑,有此大仇在,菡阳年前落到那姓萧的手上时,他却还故意向侯爷隐瞒了菡阳身份……” 俞知远满面痛色:“今那贼子祸害我北魏至此,转头若当真回了梁营,无疑是坐实了当初总总!想来梁营和那萧姓贼子也明白这点,故梁营才只在澄清后,装模作样派出使者前去请那萧贼重回梁营,以彰显她们菡阳公主仁德率性、敢于直面昔时之过,好为杨氏族人和南境那些学生帮着开脱她温氏无道时搭梯子。” “那姓萧的再拒绝回梁营,可不就让旁人没法再质疑梁营毒杀他一事?一出好戏,里里外外可都让梁营和那萧贼唱明白了!”说到激动处,俞知远牵动伤口,不免又是掩唇一阵咳嗽。 待缓过劲儿来后,方才白着脸对着袁放一揖:“下官知将军和魏昂将军一样,都是重情义之人,但那姓萧的,兴许就是利用两位将军的这份重义,来祸害的魏氏呢?” 袁放面上隐怒,似已成功被说动,只又问了句:“魏贤是何时中风的?” 提及此事,俞知远面上的痛心和不忿更甚了些,叹道:“将军远在前线不知,那萧姓贼子,因不满侯爷只将狼骑交与了他,北境财脉还握在少君手上,故意让底下人在侯爷丧礼上发难,殴打前来吊唁的商行行首,给少君难堪,后又顺竿子往上爬,要求接管整个北境商行……魏贤总管,就是这事后被气病的。” 袁放终大力一拍椅子扶手,悲怒喝道:“如今看来,都是我当初引狼入室啊!” 俞知远忙道:“将军也是受了那萧贼蒙蔽,当下北魏一致对外才是头等大事!那萧贼先前深入蛮地,装模作样说是逼得蛮人将牙帐都迁移了,让北境百姓争相传颂其功绩,但在蛮地的仗到底打成了何样,除却他和他手底下那帮人,还有何人知晓?” “如今蛮贼卷土重来,显然是他先前并未狠锉蛮族锐气!幸得魏通将军带人及时守去了燕勒山。急召袁将军您回来,是为守护蔚州,以防那萧贼趁蛮贼进攻之际再害公主和老夫人,也是为召集北境诸州共伐萧贼,以慰少君和县主在天之灵!” 袁放似似憋了一肚子火,起身道:“我去见魏昂,公子和县主横死摆在眼前,北境又正值用人之际,他怎可抛开一切自怨自艾蹲狱里去?” 俞知远听言,稍作迟疑,随即面露难色道:“侯爷已故,魏昂将军又在那萧贼手底下多时,深得其器重,如今……一口咬定那萧贼杀害少君和县主一事必有隐情,也正是因此,才触怒了老夫人……” “荒谬!”袁放大喝:“公子和县主遭此毒手,还有何恩义能越过这等大仇去?我非骂醒他不可!” 袁放怒气冲冲离去后,俞知远又低咳了两声,方才一脸凝色地望着袁放离开的方向,吩咐左右:“大牢那边派人盯着些。”- 一离开院落,袁放随行的亲兵便附耳过去道:“将军,府上的下人都……” 袁放抬起一手,示意亲兵打住了话头。 等行远了些,四下空旷,他方平视前方边走边道:“当心隔墙有耳。” 落后他半步的亲兵拘谨一颔首,接上先前的话头:“府上下人对公子当日遇刺一事,似乎都不知具体情形,一切都是打起来后,公子身边那位俞先生和公主指认的。” 袁放未再置一词,去了大牢见到魏昂,在狱卒快退出大牢甬道时,万般痛心般朝被关押在牢内的魏昂喊了一声:“你糊涂啊!” 两排空旷的牢房里,只在角落这间关了魏昂一人。 袁放说着些痛惜之辞,在魏昂走上前时,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人扯至牢房木栏前,喝道:“你留守蔚州,怎还让公子和县主遭了不测,你对得起侯爷么!” 吼完这句,他又扫了眼入口处,压低声线问:“公子和县主之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魏昂有些颓败地摇头,对着袁放微微动唇道:“魏氏内部有奸贼。” 袁放从得到消息率军赶回时,便觉出有异了。 只是他此前一直在和梁军一道攻打洛都,没在北境,也不知当日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眼下整个北境都在声责萧厉,唾骂萧厉就是那狼子野心之辈,杀光魏岐山这一脉是为谋夺整个北魏,裴颂那边又一直暗中推波助澜,激起民怨。 他若再一味替萧厉申辩,无疑是在怒气正盛的魏将们那里又添一把火,也合做局之人意,借机将他手上兵权一并夺去。 袁放这才只得迂回图之。 他低声道:“回蔚州前,我秘密给君侯那边去了信询问此事,君侯回信只说,让我无论如何保住俞知远性命。” 这让魏昂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道:“听闻当日君侯身边的郑将军,是喊过那姓俞的乃裴颂细作……” 袁放眼神微变,又往入口处瞥了一眼,方低声道:“如今整个北境对君侯骂声一片,他们合谋逼得你交出了手上兵权,那姓俞的从前助公子立下过不少军功,凭着一张利嘴又颇得众将拥护,老夫人和公主对其也信任有加。我初回蔚州,在此情形下也不便彻查什么,只是那姓俞的若真为裴颂细作,那公主……”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魏昂却明白袁放的意思。 萧厉身上那些罪名,是俞知远和王宛真这两个所谓的证人指认安上去的。 俞知远的底细不清白,还能将人处理了,那王宛真呢? 她如今的身份不仅是前晋公主,更是孕育着魏氏唯一血脉的少夫人。 魏昂不是没有怀疑过王宛真仗着有孕在身,帮着俞知远指认萧厉杀害魏平津兄妹一事,以此来确保自己往后母凭子贵。 毕竟他曾见过魏平津丝毫不把王宛真当公主对待,甚至羞辱她。 但凡事皆需讲证据。 王宛真和俞知远指认萧厉杀害魏平津兄妹,他们二人好歹是人证。 他若将疑心之辞摊到明面上来说,有何证据? 王宛真身份有假一事不能揭露,她同魏平津在人前又一贯是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说王宛真害死魏平津,嫁祸给萧厉,是为了给她腹中孩子铺路,谁信? 魏平津活着,他们二人的孩子不一样能继承大统? 且短短数月,魏岐山这一脉就死得只剩王宛真和魏老夫人这对婆媳孤苦相依,他若还怀疑王宛真,岂不成了为替萧厉开脱欺孤儿寡母,还构陷起魏氏拥护的前晋公主? 被逼着交出兵符后,魏昂在牢里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当日以魏通为首的魏氏旧部们,会那般认定萧厉就是凶手,其缘由大抵就在于魏氏旧部中本就有不少人不服萧厉。上回军中订做甲衣,萧厉手底下的人大闹魏岐山丧礼,更是让他们意识到萧厉早已彻底压过了魏平津。 魏平津这个所谓的前晋驸马,只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傀儡。 他们不管多忠心于魏氏,将来都不可能越过萧厉手底下那些人去。 所以王宛真这位魏氏少夫人和俞知远这个“魏平津心腹”亲口指认萧厉,无异于是给他们递上了一个足以扳倒萧厉的把柄。 因而魏平津之死,纵有蹊跷可疑之处,他们也选择了视而不见。 毕竟这场讨伐,为的是利,不是忠。 魏昂当下只觉心凉又疲惫,他神色复杂地道:“若只是那假公主同裴营细作勾结倒还好办,除去那细作后,圈禁假公主便是。我怕的……是侯爷去后人走茶凉,诸将都各为己谋啊……” “君侯兴许有法子揪出那细作,那帮借机兴风作浪的人会不会收敛另说,但此事必已让君侯寒心,君侯若弃了北魏,往后的北魏……才是真的大祸临头啊!可怜侯爷当初费尽心思谋的这么一条出路……” 袁放一时间也只觉心下哀凉。 魏岐山就是知道自己去了,魏平津怕是压不住那些魏氏旧部,也守不住北境,才将这一切都托付给萧厉,只想让魏平津做个富贵闲人。 但他这步棋,终是被人给破了。 魏昂被逼交出兵权,也不在于以魏通为首的魏将们想为魏平津讨公道,而在于他们意图借此上位谋权。 魏岐山在世时,他在北境积威十余载,整个魏营的人又都是他一手带出来,晋升分明,是以没人敢唱反调。 但萧厉接手北魏后,他手上已有自己嫡系的兵马,也有诸多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悍将。 不管他将这碗水端得多平,在一些魏将看来,依旧不如直接效忠魏氏有出路。 有了王宛真和俞知远给出的由头,当下这出对萧厉的声讨,其中有多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有多少是真正被煽动的,早已没法分清了…… 袁放闭了闭眼,道:“揪出那群杂碎后,我亲自去向君侯赔罪,迎君侯重回北魏。”- 魏府。 一小厮端了茶盘进屋,俞知远正在案前处理公文,听得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那姓袁的去牢里看魏昂,说了些什么?” 那小厮不做声,脚步声却仍在逼近。 俞知远心下怪异,抬眼的瞬间,瞥见小厮端着茶盘的手袖口露出一点寒芒,他眸色一凛,几乎是立马抓起砚台砸向了对方。 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出去,那名小厮打扮的鹰犬忙别脸躲过,扔掉茶盘时里边杯盏落地的碎瓷声和砚台砸地声混在一起,一时间房内一片嘈杂。 俞知远趁着这间隙,踢翻椅子朝门口奔去,边跑边喝道:“快来人!有刺客!” 心下极度的恐慌,让他脑子在这瞬间都有些胀晕,手脚也是一片冰凉。 他在北魏站住脚跟后,裴颂派来保护他、也是帮助他行事的鹰犬,为何会突然对他起了杀心? 那名鹰犬见俞知远逃跑,却是半分不担心的模样,抽出藏匿在袖中的匕首后,继续朝他信步走去。 房门已被拉开,俞知远又一声呼救还不及喊出,便见原本守在院外的一众鹰犬,也都对着他拔出了腰间佩刀。 俞知远后退着,不敢相信什么一般,指着一众鹰犬白着脸喝道:“反了不成!谁给你们的胆子?” 鹰犬们不语,只提刀一步步逼向他。 俞知远在后退中神色在极度的惶恐和难以置信下,透出股行至末路的癫狂,他厉声道:“我同我父亲,都为司徒立下了汗马之功,你们敢杀我?” 身后传来瓷片被踩踏的碎裂声,俞知远回首,便见先前刺杀自己的那名鹰犬已在两步开外,对方道:“萧贼对先生当日揭发他一事怀恨在心,先生自是命丧于那萧贼之手。” 说罢径自以匕首向着他刺了过来。 俞知远再次惊惶大叫着“救命”狼狈闪躲,只是他一谋臣,身上又有伤,豁出了性命去躲,也只是让那匕首避开致命处,扎进了后肩。 他扑倒在靠墙放置的红木官帽椅上,后肩伤口处的鲜血汩汩涌出,惨白如纸的面上冷汗密布,在这瞬息间似想明白了许多事,在那名鹰犬轻“啧”了声,似烦躁那一刀没能直接要了他性命时,吃力开口:“我父亲……遭了不测是不是?” 那名鹰犬只道:“司徒为先生选的这条路,对先生父子都好。” 拔出刺进俞知远后背的匕首,欲再次扎下时,却有乱箭射入屋内。 屋内鹰犬们挥刀仓惶格挡箭矢,持匕首的那名鹰犬在躲开乱箭之余,还欲取俞知远性命,却又有一支箭从大开的窗□□入,正中那名鹰犬胸腔,那名鹰犬终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袁放收起弓箭,对着身后一众持弓.弩刀剑的甲士做了个手势:“速速捉拿刺客营救俞先生!” 一众甲士涌入屋内,屋中鹰犬们还想杀了俞知远再撤,奈何袁放箭技刁钻得很,凡是举刀朝俞知远杀去的,都被他挽弓搭弦射倒。 等甲士涌进去将俞知远和一众鹰犬隔开后,鹰犬更加没法下手。 眼见杀不了俞知远,鹰犬们只得杀出重围逃离,但攻出房门时还算顺畅,到了院中后,却几乎全是被乱箭射死。 纵有尚存一息被甲士们擒住的,甲士们刚朝袁放喊了声还有活口,被抓的鹰犬就立即咬破毒囊自绝。 袁放看着嘴角溢着黑血倒下的鹰犬,脸色有些难看。 自收到萧厉的回信后,他便一直命人暗中盯着俞知远这边了。 今日来魏府见俞知远,是为试探对方,也是为明着去见魏昂。 从牢里出来后,他便收到了俞知远这边有异的消息,带人匆匆赶来。 先前朝屋□□的那波箭雨,是为恐吓鹰犬们,让甲士们围死俞知远,放鹰犬逃出来,也是为了让鹰犬们在狗急跳墙之际,不会伤到俞知远。 本以为此番至少能抓到一个活口,岂料这些鹰犬落网后,竟是立即服毒自尽。 他做了个手势,让底下人将鹰犬们先带下去,步入房内时,便见俞知远已经狼狈地瘫在官帽椅处,因他后背溢血严重,已将靠着的官帽椅椅腿都染红了一片。 瞧见袁放,俞知远虚弱地抬了抬眼皮,喘息着吃力道:“未曾想有宵小潜伏在府上,此番若非袁将军,知远怕是已命赴黄泉了……” 袁放忙命人去传府医,又做出一副隐怒又关切的模样道:“当真是岂有此理!竟敢公然潜进侯府行凶!好在那些贼人逃出院落时,擒住了一活口,待我审完那贼人,必替小友讨个公道!” 俞知远面无血色地虚弱道谢。 不多时府医赶来,粗略检查过俞知远身上伤势后,让人将俞知远先行抬去了床上。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眼下情况不容乐观。 袁放留了重兵守着俞知远侯,便借口审讯人犯先行离开了。 一出院落,他面色便重新沉了下去。 魏府潜进这般多刺客,委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些人要杀俞知远,萧厉似乎又一早就知情,这是让袁放更为困惑的点。 若俞知远是裴颂细作,那么这些要杀他的人,又是何人指使的? 他故意对俞知远说还有一刺客活口,就是想看俞知远的反应,但俞知远不知是真不知情,还是城府太深,到目前还没露出破绽。 他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卫:“对外就说将那活口关在了侯府地牢,晚间的防守可露出些许破绽。”- 房内,俞知远面色因失血过多,依旧苍白得厉害。 府医出门后,他面上勉强维持的那份温润便彻底隐了去,眼底只有无尽愤恨和不甘。 他靠着床头的软枕,定定地望着屋内一个方向,眼中很快滚下泪来,一路淌至唇角。 他帮着裴颂将北魏搅得四分五裂,裴颂不可能杀他的。 但安排在自己身边的鹰犬既执行了这道命令,就说明自己活着,会影响到这全局的谋划了。 而能让这场谋划败露的,无非是他乃裴营细作的身份被揭穿。 他潜伏进北魏时,裴营已帮着他将过往一切都处理干净,他的身份,也足够“清白”。 ——寒门子弟,在北境观海书院求学数载,学成后在魏平津招谋士时,便通过侯府小考成为了魏平津身边的谋士。 观海书院内素有名望的抱山先生还是他师长。 唯一还能查到他马脚的,便是他父亲! 能让裴颂下令杀他,只有可能是他父亲现正在萧厉手中! 裴颂怕萧厉拿他父亲性命威胁他,终让他承认了细作的身份,先前的谋划付之一炬,所以对他痛下杀心。 毕竟他若死了,即便萧厉捉了他父亲,也无济于事。 害死魏平津兄妹的罪名,依旧在萧厉头上,北境百姓依旧会对萧厉唾骂不已。 俞知远不知道裴颂有没有做两手准备派人去杀自己的父亲,但萧厉为了保证那个可指认自己的“人证”,在见到自己时还活着,必会派人严加保护他父亲。 他有些痛苦地咬紧了齿关,淌进唇隙的水泽咸得厉害。 攥着被衾的指节,已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不想死。 父亲……父亲或许会为了保下他,选择赴死。 思及此处,他通红含恨的一双眼慢慢狠厉起来。 裴颂已弃了他们父子,父亲怕是也难再从萧厉手上脱身,唯一有望活下来,也该活下来的,是他!- 月上中天,野地里篝火噼啪焚烧。 张淮用烧断的木棍指着地上画出的一副简易地形图,同萧厉道:“如今北境讨伐君侯的嚷声虽凶,却还没人敢真正起这个头,魏通现带着魏氏兵马守在燕勒山,咱们这支轻骑并无辎重,取小道横穿各州,最迟明日午时便可取近道抵达蔚州。” 萧厉坐在不远处擦着自己的刀,俊逸的脸被火光分割出明暗的阴影,浓黑半敛的眸中,似裹藏了一半夜色,透着野兽蛰伏般的凶野。 远处传来脚步声。 宋钦和郑虎并肩朝走来,行得近了,叫火光一照,才叫人瞧见他们战袍上血迹斑斑。 显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宋钦道:“新一波袭囚车的鹰犬已解决了。” 二人在篝火旁坐下,郑虎骂咧道:“那些鹰犬瞧着可真是没把囚车中那老头当自己人,乱箭直把囚车壁射成了个筛子,要不是二哥一早吩咐让把囚车四壁都嵌上铁板,只在顶上留了几个气孔,这会儿那老头怕是已被扎成刺猬了。” 他说完半讽了声:“也不知那老头现在后不后悔替那姓裴的狗贼卖命。” 张淮道:“他独子现还在蔚州兴风作浪,我若是裴颂,必会做两手准备,派人来杀这俞姓老儿之余,再命人去蔚州取那俞姓小贼的性命。那老儿估计也明白这点,当下怕是只一心寻死。” 毕竟俞敬文若死了,萧厉就没了威胁俞知远的筹码。 他看向萧厉笑着道:“幸而君侯一早回信嘱托了携大军回营的袁放将军,咱们明日抵达蔚州时,那俞姓小贼,当还有命在的。” 萧厉没做声,郑虎听完张淮这番解释,倒是又呸了句:“那裴狗贼莫不是吃五毒虫长大的,心肠可真够歹毒!” 宋钦说:“这俞氏父子也不逞多让,老子假意投去窦建良营中,一手筹划了马家梁惨案。小的则潜伏进魏侯府,害死魏岐山一双儿女,又联合他们魏营推出的假公主嫁祸给君侯。我如今倒是担心,那俞知远为了活命,明日城门对峙,拒不认他自个儿老子。” 郑虎一拍大腿道:“他敢不认,老子就在阵前让贼老儿人头落地,我不信那贼小子能无动于衷!” 张淮微拢了下眉心,似思索了一二道:“这俞家父子,都擅攻心,所设的计谋,也皆是利用人性。窦建良那般谨慎,依旧能被那俞老贼牵着鼻子引进圈套里。俞知远潜伏在魏营,一直是规劝魏平津上进,替魏平津出谋划策,又帮着魏平津揽军功,也是连魏岐山和魏营那些老将都被其蒙骗了过去。若非他此番为构陷君侯,把他自己这颗棋走到了明处,我们想拔出他这颗钉子都还需费些功夫。” 他说至此处微顿,似意识到了旁的什么问题,但没继续说出来,只道:“这样的人,心性了得。俞敬文一出毒计害得魏营两万将士被坑杀于马家梁,便是俞知远认了这个爹,他们父子也难逃一死。我倒是认同宋将军说的,俞知远届时会狠心不认这个老子。” 郑虎急得正要接话,便听一旁的萧厉开口:“他会认的。” 几人都看向了萧厉。 郑虎更是乐得笑了起来:“二哥你有法子?” 萧厉已擦完了刀,推刀入鞘时,刀刃的寒光映在他眸底,衬得他一双眸子更显疏冷幽沉,刀刃入鞘后发出了一声利落的轻“锵”声- 次日,俞知远换了伤药,只着中衣面色蜡白地靠坐在床头,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精神头很是不好的模样。 他昨夜一宿未眠。 袁放留在他院中的守卫,说是为护卫他安全,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成了圈禁。 他整晚都在筹谋届时要如何应对萧厉那边的指认,以及被袁放抓走的那个活口,在极刑下若招供出他身份,他又要如何为自己辩驳。 这会儿不仅身上的伤口疼,思索了一夜头也隐隐作痛。 侍从捧了内服的汤药递给他时,他单手按着太阳穴一脸病恹地摆手。 侍从便将药放至了靠床头的小几处,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须臾,有甲士疾步入内,朝俞知远抱拳道:“俞先生,将军那边传信回来说,那姓萧的带兵围了南城门,喊话要见您。” 俞知远面色又微不可察地白了几分,没料到萧厉来得竟会这般快。 他咳喘几声,做出一副痛怒神情道:“袁将军坐镇蔚州,那贼子竟还敢来犯?只恨我身上伤势颇重,如今连下这床榻都困难,无法去城楼上看袁将军斩杀那萧贼替县主和少君报仇。替我转告袁将军,我在魏府设香案,等着他取萧贼人头回来祭少君和县主!” 那名甲士抱拳离去后,俞知远挥退屋内侍从,方脱力地靠在软枕上,哀沉闭上了眼。 萧厉要见他,父亲果真是在萧厉手中…… 他艰涩滚动了一下喉结,哑声道了句:“父亲,莫怪孩儿……” 他早拿定主意,无论是萧厉那边的指控,还是落在袁放手中的鹰犬的招供,他都得咬死是污蔑,是裴颂和萧厉都为除去他谋得整个北魏,使的一出毒计。 再有昨夜那场刺杀在前,他为自己开脱不是难事。 只是没过两刻钟,那名甲士又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俞先生,萧营那边绑了替裴颂筹划马家梁惨案的毒士俞敬文,放话说……说是您生父,要您去阵前一见。还喊话说裴颂惧您污蔑他的毒计败露,怕是已派人来刺杀过您一回,您如今不敢去城楼,必是心虚。袁将军忧心营中将士听信萧营那边的污蔑之言,特命末将前来接先生过去一趟。” 俞知远当下只觉一口恶气直冲心口,逼得他又是一阵扯得整个胸腔都裂疼的咳嗽。 这番话,当真是堵死他所有能推拒的说辞。 袁放抓到一鹰犬,且不知当下不知有没有从鹰犬口中审出他的身份。 便是还没审出什么来,他原本还计划借昨日那场刺杀,彻底同裴营那边划清界限。 萧营的人现将那场刺杀是裴颂为灭口的真相说出来,他若再不去城楼上露个面,接下来即便咬死是对方污蔑,只怕也会惹人猜疑了。 他重重一拍床沿,似怒急:“荒谬!家父去世多年,岂能容那萧氏贼子辱我至此!” 又挣扎着起身:“备车,去城楼!”- 南城门外。 日头正盛,郑虎骂阵骂得嗓子都有些干了,不远处被绑在军阵前的俞敬文,身着囚衣,蓬头垢面,神情恹恹的,嘴里塞着以防他咬舌自尽的破布巾。 郑虎虚着眼望了眼城楼上,冲边上的宋钦发牢骚:“大哥,你说姓俞的那龟孙子会来吗?” 宋钦驭着缰绳道:“君侯已将人架到了火上烤,由不得他不来。” 郑虎偷瞥向后方驭马而立、周身气息冷沉肃杀的萧厉,刚想再说什么,便见城楼上有了动静。 萧厉也抬起了一双凌寒狼眸。 俞知远被人搀上城楼,立在城墙垛口处的袁放象征性对着他一颔首后,指着他往下看去:“先生且瞧。” 俞知远望着城楼下方黑压压铺陈开的军阵,被那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摄得心头一凛,霎时只觉似被一头猛兽凌空冲至跟前咆哮狠撞了一记。 察觉到一道锐意极强的视线,他强忍不适回望了去,同对方目光相接的刹那,脑中却似有短暂空白,随即只浮起一个想法——那是看死物的眼神。 日头正盛,俞知远在这一刻只觉从脚底骤窜起一股寒气,瞬间席卷全身。 萧厉漠然盯了他两息,移开视线后,他浑身的僵硬才缓解了些。 郑虎已开骂道:“龟孙子,舍得从你那王八壳子里出来了?” 随即手指俞敬文:“瞧见你贼老子了么?将你是如何构陷我二哥的如实交代了,再你给郑爷爷跪下磕三个响头,郑爷爷赏你贼老子一口水喝!” 被五花大绑的俞敬文因嘴里长时间塞着东西,他一路又闹绝食以求自杀,每日都是底下将士捏开他嘴给他灌碗稀粥吊着命,这会儿唇上都已干裂得起皮。 俞知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自然也看到了俞敬文,他强稳心神道:“家父早亡,尔等欲构陷俞某,同裴营合谋,拉个与俞某同姓的贱人来,便可给俞某安上此等污名了?” 说罢似不堪受辱般,不顾身上的伤,伸出一手朝左右道:“拿弓来!我亲自射杀此贼人!” 只一个照面,萧厉就已让他心神不宁。 俞知远清楚,俞敬文在萧厉手上活得越久,受的折磨只会越多。 不若由他一箭了结了性命,还可少些痛苦,也打消他在和萧厉打完照面后,心底骤升起的那股不祥的预感。 城楼上的甲士们一时间都面面相觑,拿眼看向了袁放。 袁放道:“先生有伤在身,莫要意气用事……” 俞知远却再次沉喝:“拿弓来!” 他视线一直盯着下方被绑在阵前的俞敬文,似乎愤怒到眼睛都有了些发红。 一直虚弱垂着首的俞敬文,也在此时抬起了头来,望向城楼上,似在竭力用这一眼,再好好看什么人。 城楼下的郑虎、宋钦等人见状,面色都微微一沉。 张淮浅皱了下眉,正要转头同萧厉说什么,却见萧厉面上无分毫异色,反讥诮又冷漠地朝城楼上喊话道:“俞参军既声称同此人无半分干系,这等一手策划马家梁一役,坑杀两万魏军将士的十恶不赦之徒,就这么一箭射死,岂不太便宜他了些?” 他唤了声:“老虎。” 郑虎虽不知萧厉用意,还是当即响亮应了声。 萧厉道:“架锅。” 郑虎浅“啊”了声,弄不清萧厉这是要作甚,但两军对垒之下,也不是多问的时候,他当即招手吩咐起底下人去寻一口大锅来。 锅炉架起后,薪火一点燃,这场面颇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萧厉接下来的话,是当真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他冷眼望着对面城楼,轻飘飘地落下一句:“马家梁一役,萧某亦甚是痛心,既传萧某同裴营有勾结,萧某今日便在此凌迟这裴营毒士,再烹煮其肉,喂城外野狗,想来可慰死在马家梁的那两万将士在天之灵一二。” 凌迟之刑,自古有之。 可一边凌迟,一边在边上架着口大锅,让犯人看自己身上剜下来的肉被炖煮,此前还从未有人用过这等有违人道的酷刑。 天气已热,锅炉里的水在猛火下,边沿也很快冒起了白烟。 绑着俞敬文的刑架就在锅炉边上,他甚至能听见底下木柴的焚烧声。 行刑的刀斧手上前用刀挑开了他身上衣物,他面色灰白,已分不清是虚弱的,还是也在这一刻感到了恐惧,只视线依旧望着城楼上。 对面城楼在一瞬的哗然后,也陷入了死寂。 ——萧厉要凌迟处死坑杀了两万魏军将士的罪魁祸首,他们魏营没有理由叫停。 俞知远立在城墙垛口处,只觉有一股腥意从胸腔一直蔓至了喉间,他死死忍着,忍到掩在儒袍大袖下的五指,将掌心抓烂,他竟都没察觉到一丝痛意。 他是魏营这边最没有立场去叫停这场酷刑的人。 他告诉自己必须忍着,忍过去了,萧厉就再拿他没有任何法子了。 来日,他一定千倍万倍替父报回此仇! 刀斧手在往俞敬文身上剜了一刀后,确定他已痛得没力气再咬舌,取出塞在对方口中的布巾后,本意是让对方在受刑时惨叫震慑对面。 但他瞧着瘦筋筋,骨头却硬得很,在塞布巾塞得发酸的嘴巴能动后,不顾身上痛楚,却是嘶声喝道:“老夫膝下无子,唯一一子,也在韶景八年的饥荒里饿死!是前梁薄老夫!” 喊罢用尽全身力气,朝萧厉那边狠啐了口:“雍州娼妇腹中爬出的野种小儿,老夫年轻时也访过那边名妓,你那娼妇娘想来也伺候过老夫,无人认你这杂种,你大可唤老夫一声老子!” “老杂碎!我宰了你!”郑虎受不住对方这通激,当下就欲拔刀过去砍人,幸得被宋钦一把拦住,喝道:“老虎,冷静些,这老东西就是在求死!” 郑虎虽宋钦拦下了,却犹不解恨地冲对方狠啐了口回去,目眦欲裂道:“老杂碎,你等着!你那城楼上的狗儿子,后边得被郑爷两锤砸成肉饼,蒸成包子喂狗!” 俞敬文只是冷笑:“他一北魏谋士,是死是活,同老夫何干?魏营多死些人,老夫心中畅快着呢!” 这父子二人,明显是都在极力做戏撇清干系,就为了让俞知远活命,郑虎当下窝火得又想冲上前去同对方动手,却听得萧厉道了声:“不必拿刀剐了,取铁链沾热水生刮便是。” 他一双寒沉的眸子,在灼人的烈日下,恍若都覆上了一层冰霜。 从雍城跟着他闯出来的那些人都知,萧蕙娘是他的逆鳞。 刀斧手们很快换了粗铁链,在沸水里浸过一遭后,一人拎起一端,用力拉紧后便朝俞敬文身上刮去。 因着先前已剜过一刀,粗粝的铁链被人以蛮力压着大块裸露的伤口刮下去,恍若是生扒下一层皮肉去,俞敬文几乎是瞬间就痛得浑身痉挛,惨叫声也根本在喉腔里压不住,身下的袍子更是在这剧痛里被腥热的液体浸湿了大片。 ——痛楚太甚,他已管控不住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凌迟远胜用刀子剜,后者至少刃口锋利,每剜一记都是痛快的。 铁链刮肉,那是生生压烂了皮肉,一点一点地刮肉沫,痛苦远胜凌迟数倍,却又让人不至于让人那般快断气。 俞敬文还没从前一次的剧痛中缓过劲儿来,刀斧手们却已抡起铁链再次往他身上刮下。 俞敬文疼得又是一声惨叫,他在这一刻是真想咬舌自尽,可疼得实在是没力气,他将舌咬得伤痕累累都没能咬断一截舌尖,只能对着萧厉破口大骂,言辞之粗鄙几乎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 萧厉却没有丝毫被激怒的意思。 俞敬文很快便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除却那一声声趋于疼痛本能的嘶哑惨叫,已再喊不出一个字来。 到最后,甚至连惨叫声都再发不出,只随着铁链刮下时,躯体还有几分痉挛。 涌出的血早将他身下的衣物染得通红,胭红的肉沫也在刑台上洒了一层。 铁链在沸水里浸过时,被带进的肉碎煮出的肉味被风吹得飘至城楼上。 俞知远掌心早已是一片鲜血淋漓,齿间也满是铁锈味儿,他强迫自己近乎麻木地跟着魏营众人一道看完了这场行刑。 中间俞敬文几度叫得太过凄厉时,他都垂下眼没敢看,当下闻到风里传来的肉味,终是没忍住扶着城墙垛弯腰狂吐起来。 有甲士上前扶他,他挥开对方面无血色地解释:“无妨,我只是从未见过这等行刑场面。” 他直起身,猩红着眼看向下方,似想向用此酷刑逼他就范的萧厉宣告这一场胜利,也迫切地想让对方明白,终有一日他会将这一切都加倍还回去! 但还没等俞知远放话,萧厉却已抚掌赞道:“能亲眼看着自己生父被凌迟烹煮至死,俞参军好心性。只是令尊大人至死仍望着俞参军,就不知令尊大人在最后发不出声时,有没有祈求过俞参军救他一命。” 他容貌在骄阳下更显昳丽,语气也很是平静。 但在这一刻展露出来的,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恶意。 仿佛先前这场酷刑,只是为看俞知远在亲眼见到自己父亲被凌迟时,会做出何抉择。 第200章 “你诈我!” 俞知远心下既痛又恨, 未免叫人瞧出端倪,偏还得竭力掩饰,整个人已快被那极致压抑着的情绪逼疯, 五指嵌进掌心, 涌出的鲜血将靠里的那侧袖子都染成了一片深色。 他用恨不能生啖血肉般的眼神盯着萧厉:“还在信口雌黄!你这害了少君和县主的奸贼, 当也自剐烹肉受此极刑才是!” 萧厉冰冷又懒散地一抬眸:“害死驸马和县主的, 不正是俞参军你么?” 他眼底的压迫和沉锐逼得人不敢与之直视,语调却再稀松平常不过:“放心,本侯保证将俞参军活剐烹肉时,同俞毒士煮在一个锅里, 让你父子二人骨肉团聚。”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感到了一股自肺腑窜起的寒意。 俞知远也被萧厉那个眼神惊到,一时竟忘了再说话,萧厉食指和中指朝他夹举起一封信,凉薄问道:“这信俞参军可还认得?” 张淮在边上瞧见萧厉手上那信, 面上微有异色, 只是很快隐了去, 没叫任何人察觉。 俞知远则死死睇着萧厉手上那信封,似在思索那封信的真假, 很快便似做出了什么决断,讽笑出声:“随便抓一裴营贼人来污蔑俞某不成?现又想用封不知所谓的信件给俞某强安罪名么?” 萧厉眉稍冷淡一挑,将手上信件递与边上亲卫:“念。” 那亲卫接过后, 取出里边信纸念诵道:“父亲尊鉴,株州一别,已过五载,敬问父亲安泰。儿于仲冬随先生远游,行经青州遇大雪,见荒民携稚儿行乞, 忆及昔年父亲遍叩朱门为儿讨粥食,不禁心伤而神黯……” 那亲卫每念一句,俞知远面上就更白一分,到最后唇都已有些克制不住地哆嗦。 这信,是他写给俞敬文的无疑。 萧厉抬起一手,那亲卫止住了念诵。 萧厉抬眸问俞知远:“这封信,写于韶景十三年季冬,还要继续念下去么?” 俞知远用力咬紧齿关,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脑中已结为一团乱麻,不清楚萧厉手上到底还掌握了多少他同俞敬文互通的信件。 萧厉似知他所想,漫不经心道:“令尊大抵是想念俞参军得紧,才将俞参军寄回的每一封书信都装匣妥善保存了。” 他说这话时,另一名亲卫已捧了一方锦匣递上来,萧厉接过,反手倒扣淡漠道:“俞参军大可继续狡辩,本侯命人一封封念下去便是。” 锦匣中的信件便洒落一地。 俞知远瞧见那雪花般洒落的信件,神色更为灰败,整个人也几乎站不稳。 城楼上则一片哗然。 刑架那头似有了细微的动静,萧厉投去一瞥后,神色变得有些意外:“竟还没死?” 随即微讽道:“这场游戏已结束,留他性命无用。” 他淬了冰般的眸子幽邃乌沉,轻飘飘吩咐刀斧手:“继续活剐。” 得了示意的刀斧手,扯起铁链要朝刑架上已血肉模糊一片的俞敬文继续剐去。 城楼上却急急传来了一声崩溃至极的大喊:“住手!” 城楼上所有人都是一怔。 俞知远撑着城墙垛,望着下方,哆嗦着唇,眼睛红到几欲滴血:“别再用刑了!” 他先前已是豁出一切去,眼睁睁看着俞敬文被活剐烹煮,以为忍到俞敬文气绝,自己就能谋得一条活路。 现下却是明白过来,一切不过是萧厉对他的一场戏耍。 萧厉手上早就有他是裴营细作的罪证,故意不说,就是为了看他为求生,去做那个冷眼瞧着自己父亲被活剐烹肉而亡的选择! 看他在生死之间如何可笑挣扎,丑态毕露! 他心志已然被彻底被摧垮,当下得知俞敬文还活着,先前下定决心目睹俞敬文被活剐的情绪反扑过来,让他痛苦又愧疚异常,涕流嘶声哑唤:“父亲——” 天地间除了风声,好一会儿都是静的。 萧厉已无需再说什么了,魏营扣与他的那些污名,在俞知远认父的这一刻,全都轰然倾坍化作齑粉。 城楼上在一阵哗然后,也重归于了一片死寂。 俞知远被五花大绑押去城楼下交与萧厉处置,袁放虽早知萧厉是被冤枉的,但当下还是觉着愧疚难当,一时竟不知如何同萧厉开那个赔罪再请回北魏的口。 俞知远则迫切地迈步上前,凄声唤着“父亲”,试图再同被绑在刑架上的俞敬文说句话。 然身后的甲士大力一扯绳索,他行动受制,脚下踉跄着再不能上前分毫,只能继续嘶哑唤着:“父亲!父亲!” 他一面哭,一面为先前狠心看着俞敬文被活剐致歉。 可蓬头灰发上沾着血、头颅低垂的人,至始至终都没给他半分反应。 萧厉骑在高头大马上,凉薄看着这一幕,说:“难得俞参军还是名孝子,可惜这份孝心来得晚了些,令尊在俞参军拒不认父时,便已被活剐死了。” 他神情冷漠,座下通体乌黑的战马躁跺马蹄,将先前散落于地的信件踏进了尘土里。 俞知远在听到萧厉那话时,周身就已僵硬了下来,有些迟钝地抬首看向萧厉,又注意到地上散落的那些信件,封皮上都是乱提的字,根本不是他同俞敬文互通的那些密信! 但先前距离太远,他在城楼上根本看不清这些信封上的字迹,萧厉又念出了他写与俞敬文的一封信中的内容,他才以为萧厉当真拿到了他同俞敬文来往的所有信件! 似在这瞬间想明白了什么,俞知远动了动喉结,乱发垂落在通红的眼前,艰涩又狠戾地开口:“信……也是假的?” “你诈我!”无需萧厉应声,他自己就已知道了那个答案。 他在这一刻愤怒无比,发了狂一般想扑向萧厉,但身后两名虎贲甲士很快拉紧了绳索,他在这死命的挣扎中跌倒在地,还双目猩红地要爬向萧厉,却又被身后的甲士们死死按住。 他挣得满嘴满脸都是尘泥,质问萧厉:“你手上根本没有别的信件了是不是!” 萧厉冷眼瞧着他,说:“本侯杀进裴营大帐时,俞毒士焚烧的一匣信件中,只剩方才念与你的那半封还未焚尽。” 这个答案,无疑是给了俞知远最后致命一击。 他突然癫狂大笑起来,笑容凄然又痛苦,以头捶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我糊涂,竟被你用这等诡计给诈了出来!” 说罢,看向刑架上被血淋淋活剐至死的俞敬文,眼中泪涌不止,狠声道:“萧厉,论狠毒,我父子远不如你!” 萧厉高居于马背之上不语。 今日过后,他的残暴之名大抵会响彻整个北境。 但那正合他意。 俞知远很快被甲士们堵了嘴,袁放朝着萧厉躬身抱拳,恳切道:“恳请君侯重回北魏!” 他身后的一众将士也跟着抱拳拜了下去。 萧厉却只瞥了一眼,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玄色的披风拖曳在马后,被太阳光照出一片玄黑绸辉。 郑虎等人见状,都无需多说什么,冷哼一声纷纷调转了马头。 张淮在驭马离去时,倒是同袁放道了句:“尔魏氏所拥的前晋公主,同这裴营细作一道污君侯杀了朔边侯一双儿女,魏氏诸将更是要取君侯性命。” 他顿了顿,似讽非讽地道:“袁将军今要迎我们君侯回北魏?可当心引火烧身。” 他说的“我们”二字,颇有些耐人寻味,像是无形之中划分出了什么。 袁放腰身便更折了一个度。 ——俞知远都已败露了,当日同俞知远沆瀣一气的王宛真肯定也有问题。 但王宛真对外的名头上于他们北魏,无异于温瑜之于大梁,他作为臣子,总不能明面上说出王宛真之过,只能有些难堪地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公主……一定会给君侯一个交代!” 张淮没再多说什么,扯了缰绳驭马追撤离的大军而去。 两千轻骑踏着飞尘而来,今又卷着飞尘而去,只余活剐俞敬文的刑架和那口炖煮的大锅在城门外。 郑虎见张淮驾马追来,不满道:“军师,你还同魏营那帮人啰嗦什么!” 张淮道:“交代些当交代的事。君侯此计虽险,却也妙极,逼得了那俞知远现形,又震慑了其余心怀不轨的魏氏旧部,所有污名更是不证而白。魏岐山这一脉,死得只剩假公主腹中那颗独苗,这些日子里脑子不清楚的魏氏旧部们,当也该明白如何行事了。” 除却当日以魏通为首欲置萧厉于死地的那些魏将,后来随着萧厉杀魏平津兄妹的污名被宣扬开,而选择站队的一些北境官员,有碍于对外的名声和魏岐山曾经的恩惠的,也有为了谋权重新分配利益的。 如今萧厉身上的污名一洗,俞知远乃裴营细作的身份又大白于天下,一切便该反过来了。 张淮撑开折扇挡着了些直射过来的太阳光,道:“等着吧,那些世家豪族最擅取宠之道,先前在朔边侯去后还未看清形势的蠢人们,不久后可得挖空了心思往君侯这儿献媚。” “就他们先前干的那些破烂事,老子记他们一辈子!”郑虎当即狠呸了声,回想起方才蔚州城门外的情形,才觉心下畅快了些,对萧厉道:“无怪二哥昨夜说那姓俞的肯定会承认,原来二哥早有对策!” 萧厉说:“有些奇怪。” 郑虎一头雾水问:“什么?” 萧厉侧脸被太阳直晒着,思索着什么微蹙的眉眼更显锋利:“裴颂将俞知远这颗棋埋得这般深,在朔边侯去后都不曾指使对方有何动作,今却突然命其杀魏平津兄妹嫁祸于我,未免太过狗急跳墙了些。” 郑虎脑子转不过来,看向了一旁的宋钦。 “淮也觉着裴颂这是走了步昏棋。”张淮道。 宋钦在张淮出声后,便只抬了下下颚,示意郑虎听着。 张淮想着自己昨夜未说的话,道:“魏平津那般信任俞知远,他若想让北魏继续内乱,当让俞知远竭力说动魏平津同君侯相斗才是。纵是挑唆不动魏平津,欲让俞知远同假公主合谋,以对方腹中的孩子令北魏众臣,也当等孩子降世,或是让俞知远谋得了兵权,再行此事才对。” 提到王宛真时,张淮眸色微凝了几分。 魏岐山丧夜,王宛真曾独自夜访过萧厉所居的客院,他瞧得出那是个野心大过了自个儿脑子的女人,才在对方提出要单独同萧厉相谈时,几番以眼神警告对方。 萧厉刚接手北魏,不少魏氏旧臣还未彻底归顺萧厉,那野心勃勃又自作聪明的女人若是攀扯上萧厉闹出什么事来,于萧厉可十分不利。 对方后来帮着俞知远构陷萧厉,明显也是同俞知远达成了什么合作。 只不知对方是在去见萧厉时,就当真已有了身孕,还是…… 那假公主被传出有孕时,孕脉虽是三月有余,但温瑜也曾服用过可乱脉象的假孕丹,且宋钦识的的那江湖郎中,更是说过有药物可错乱孕脉月份。 若孩子真是魏平津,对方当时去寻萧厉,倒也真有谋算,毕竟萧厉若中了她的美人计,孩子提前一月催产生下来,她也可咬死是萧厉的,魏平津是一傀儡,往后还有萧厉替她们娘俩儿谋划。 若不是…… 某个可能让张淮眸色骤然深沉了些许,只很快又近乎自言自语般道:“不对……” 以俞知远的谨慎,就算同王宛真暗通曲款以至珠胎暗结,他也不可能在兵权都还未谋得的情况下,就急着杀了魏平津兄妹。 魏平津、魏嘉敏…… 有什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张淮还不及抓住那念头,边上的郑虎已打断他问道:“军师,什么不对?” 方才那点头绪被这么一岔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淮打住思绪道:“没什么。” 他转了话头道:“裴颂此计虽昏,却也委实歹毒,好在让君侯顺势拔除了他钉在北魏的这枚跗骨之钉,还让有异心的魏氏旧臣都浮到了明面上。” 他含笑的眸中一片幽凉:“清除完这批杂臣,君侯可就真正一统北境了。”——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小年快乐~《 》 200-210 第201章 壁垒 魏府。 王宛真听完贴身婢子打探到的消息后, 浑身一软,险些当场瘫倒。 魏贤中了风,魏夫人又不管事, 在魏平津兄妹相继出事后, 魏府的掌家之权, 便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她手上, 是以袁放回来后见了俞知远,今日萧厉带兵围了南城门,又逼见俞知远一事,她都知晓。 因担心南城门那边的情况, 她才一直命人盯着前院,传回消息后便第一时间报与她。 婢子哆哆嗦嗦禀说完俞知远乃裴颂细作,其父更是一手策划了马家梁惨案的裴营毒士俞敬文后,王完真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她当日帮着俞知远信誓旦旦指认萧厉, 如今俞知远乃裴营细作, 那她怎么办? 害怕之余, 心底又生气了一股莫大的怨怒。 她也是被俞知远那奸贼给骗了! 她哪知他裴营细作的底细! 在戏班子摸爬滚打这般多年,她从未把男女之事当做过情爱, 而是笼络权贵的筹码和手段。 俞知远是魏平津的谋士,当夜撞破她偷去客院见萧厉,她惧对方向魏平津告密, 对方对她的态度又颇有些暧昧,她再清楚不过男人的劣性,才索性将人拉到了自己这条船上。 毕竟魏平津就算再瞧不上她的出身,她对外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整个魏氏的少夫人,俞知远身为下属胆敢同她有首尾, 那就是能掉脑袋的大不韪。 她以为俞知远胆敢行那越举之事,当不同于魏平津那脾气大的草包,是个有城府有谋略的,哪料对方竟是裴颂放在魏氏的一条毒蛇! 婢子搀扶着王宛真,见她布着愠色的脸白得厉害,搭在自己手上的五指也冰凉,担忧问:“公主,要给您请个大夫吗?” 王宛真恐惧和愤怒交加,情绪达到了极点,直接一把挥落高几上的花瓶瓷器,胸腔剧烈起伏着道:“请什么大夫!那狗东西是要害死本宫!” 跟在她身边的婢子,是她在被选为前晋公主后,她自己从一众粗使丫鬟中挑选扶持起来的,乃是她现下唯一可用的心腹。 原先魏岐山安排在她身边那些婢子,在魏岐山病逝后,都已被她陆陆续续换掉了。 这婢子知王宛真的脾性,在她动怒时大气不敢喘一声,因害怕事情败露,肩膀也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王宛真发现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甩手欲给那婢子一耳光,但临快扇到那婢子脸时,不知何故却又生生忍住了,甩袖收回手后颇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那婢子道:“抖什么!若不是本宫,你早在洒扫不甚往县主裙琚上溅到两枚泥点子时,就被乱棍打死了!本宫救下你,又栽培你做了这侯府一等一的大丫鬟,你给本宫争气些!” 戏班子里没熬出头的时候,挨打受骂是常事,有时甚至是挨班主和“角”们一通不需要任何道理的打罚,都只是因运气不好成了被撒气的那个。 是以底下人,都拼了命的要当角,当上角后,也毫无心理负担地对底下人颐指气使。 戏班上下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家捧高踩低、趋利而为都是进那地方第一天就懂的道理。 她在成为“角”的路上,比谁都肯吃苦,也比谁都做得好。 被魏岐山选中,又跟着夫子习四书五经,她还没学懂太多的孔孟之道,却已从书里学会了另一样让她十分受用的东西——恩威并施。 一味的打发责骂只能养出一群害怕规矩而听话的奴仆,只有适当地再施以恩惠,才能养出舍命护主的忠仆。 她在笨拙又贪婪认真地学习人上人们的驭下之道。 那婢子双肩还是颤动得厉害:“奴婢……奴婢是担心公主您……” 王宛真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腹部,不知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眼神从最初的慌乱慢慢变得坚定狠决起来:“本宫也是受那姓俞的胁迫,本宫腹中有魏氏唯一的骨血,本宫还怕他萧厉和魏氏诸部对本宫问罪不成!”- 俞知远落网,袁放和魏昂等人为洗清萧厉身上的污名,又花了大力气在民间为萧厉正名。 一时间茶坊酒肆间,又全是关乎萧厉的议论。 有人为他先前蒙冤打抱不平,有人声责俞氏父子歹毒,也有人自诩读了几卷圣贤书,洞悉天下事,在酒肆说书先生讲述俞知远是如何萧厉的后,当堂一声冷笑,摇头道:“有些话,听听就好,他萧厉能从一娼生子有今日这地位,岂会是那良善之辈?” 有人当堂指责:“你这话说的,那俞知远当日都当着城上那般多将士的面,认了贼父,萧君蒙冤一事还能有假?” 那读书人只高高在上地一“啧”道:“那俞知远纵是认了父,也只说明他乃裴营细作,又没证明魏氏少主不是萧厉杀的。万一那姓萧的就是一早查到了俞知远身份,才故意杀了魏氏少主的呢?引众人对他声责后,他再揭露那细作身份,可不就替他自个儿洗清了冤屈?” “听兄台之言,倒也不无道理……”有人对着那读书人颇为敬佩地一拱手。 那读书人摆摆手,笑得自得,显然十分受用,只嘴上谦虚道:“小生只是见多了这乱世人面兽心之辈,略晓些人性。他萧厉要是敢直接夺位,我倒还敬他是一方枭雄,用这些伎俩……”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眼中鄙夷之色尽显。 对桌有人拍案而起:“你这话说得忒不讲道理!那姓俞的都自招是裴营细作了,公主也言先前污蔑萧君,都是受那姓俞的胁迫,还携魏氏诸将赶赴军营亲自向萧君赔罪,请萧君重回魏营,你在这儿又空口白牙地拈弄什么是非?” 那书生一副甚是不解的模样看向那拍案而起的人:“怎就成了空口白牙拈弄是非?怎地,你是他萧营中人?他萧厉今还没重新接管北境,就一句疑心之言都听不得了?” 那汉子气得面红耳赤:“老子是听不惯你这酸儒污人清白!” 书生像是自诩掐到了那汉子软肋,洋洋自得道:“酸儒都急得骂出来了,还说自己不是萧营中人?他萧厉就这点气量,还想学人魏侯称雄?” 酒肆传来一道粗狂闷沉之声:“那你这杂碎这般急着帮俞氏父子脱罪,怎地,你是俞敬文那老贼私生子?” 书生在满堂哄笑声里,神情有了些许难堪,抬首朝楼上看去,却只看见一道凭栏而坐的魁梧影子,他犹自愤懑道:“我何时为俞氏父子脱过罪?我所言不都是据理推测?” 先前在大堂说话的那汉子道:“宛真公主都亲自澄清了,你据理推测什么?” 那书生不知是羞的还是愠的,面皮已发红,只还是一副自命不凡的口吻道:“万一宛真公主才是受那姓萧的胁迫的呢?” 楼上的男子冷哼一声,似乎被书生的话激怒,蒲扇大手重重拍在结实的硬木横栏上,“你一句怀疑,便可空口污人清白,你若冤枉了萧君,又作何说?” “可知是萧君几回死守燕勒山,才阻了蛮子南下抢掠?初时魏军无援,萧君麾下又枉死了多少义军将士?” 书生似觉着再论下去没脸,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掷于桌上,一脸莫名地道:“关我屁事?是我求着那姓萧的去守燕勒山的?” 往外扬长而去时更是冷嘲出声:“自古谋权者,哪个不往自己身上揽些好听名号,拿着几分装模作样的功绩搁这儿当圣旨,还要我等百姓时刻感激涕零跪拜不成?” 楼上的男子冷喝:“站住。” 书生回首,不慎同人肩膀撞了一记,他抬手一抖两边儒袖,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道:“因为小生说了些不中听之言,萧营的人还要寻小生麻烦不成?” 郑虎捏着酒樽,想碾死这人的戾气都生了出来,犹自将满樽清酒倒入口中后,重重往下一掷杯盏:“老子是瞧见你是个披着儒袍的贼!” 先前同那书生一撞的男子闻声一抹自己胸口,当即大叫:“我的钱袋不见了!” 那书生闻言似觉好笑,正要出言,却见那男子直接一个箭步上前,攥着自己胸口.交领处露出的一截系绳拎出了钱袋,指着他大喝:“你这个偷钱袋的贼!” 书生慌了,忙道:“怎么可能!我……” 话未说完,一拳已往他脸上抡了去。 酒肆里叫嚷着抓贼,有人跟着围上去痛殴这贼人,有人隔得远远的指指点点议论:“瞧着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呢,竟行此下作之事……” 那书生被扔出酒肆后,犹在为自己争辩:“我没有偷钱!” 但无人再听信他,众人投来的,只有无尽鄙夷之色。 那书生面对望着他指指点点的众人,羞怒欲死,只得狼狈离去。 撞书生的那汉子上楼后,唤了郑虎一声:“将军。” 郑虎拎起酒壶对着壶嘴,将壶中最后一口清酒灌入口中后,犹不解气骂了句:“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回到军营,郑虎没寻见萧厉,只瞧见张淮对谁都笑得和煦却又不显亲络地接待前来献重礼的豪族,宋钦在校场那边操练新兵。 他等人都走后,望着堆满了整个中军帐的各类珍奇玉石,纳罕道:“怎地这回送的都是玉?” 张淮合上礼单簿子,神色意味不明道:“兴许是上回君侯把富商们送的金银器物都换成银钱当了军资,只有玉石没典出去,叫人以为君侯好玉石吧。” 郑虎觉着张淮这话听着似有点不高兴,但他心里这会儿还为酒肆的事不舒坦着,便也没多问,只道:“二哥呢?” 张淮神色微敛,缓了一息才道:“君侯出去了。” 郑虎道:“去哪儿了?” 张淮将礼簿放至案头,说:“看完一封从南陈秘密送回的折子后,便一句话没说跑马出营了。” 他抬眼问郑虎:“怎了?” 郑虎郁闷地将在酒肆的见闻说了,道:“我就是为二哥不值,又怕他不慎听到那些话心下不好受,想让他近期别去坊市。” 张淮眼神发冷,近乎讥诮地道:“那些儒生,才是世家大族最忠心的看门狗,他们抨击、质疑君侯,不过是因为君侯不属于任何一门阀大族,坏了他们权柄更迭的规矩,让这些自诩出身高贵的‘名门之后’,耻于就此向着一草芥出身的王侯折腰!” 中原大地不管分裂了多少次,凌驾于王土之上的,一直都是豪门望族,纵是这些望族有没落之时,权柄也一直在他们之间更迭。 萧厉以这样的出生,又以这样铁血的手腕,在魏平津死后执掌北魏,成为那个站在明面上的王侯,无异于是打破了那道“王侯将相另有种”的壁垒。 第202章 “这个孩子明面上的父…… 郑虎从到北地后, 已见识过多次那些世家大族的气焰,从前在庆功宴上,那些达官显贵看他们的目光, 就带着高高在上的打量和挑剔。 平日里有个什么事, 更是需要几递拜帖近乎刁难地讲究, 同他们打起交道来, 麻烦得要死。 他不痛快道:“我呸!坏他们的规矩?那裴颂造反,又是坏的谁的规矩?皇帝老儿的话尚且做不得数了,如今这乱世,不是谁的拳头硬, 听谁的么?” 张淮听言笑了起来,道:“确如郑将军所言,咱们……也是时候给北地这些豪门望族,重新立立规矩了。” 郑虎一听张淮这般说, 就知道他肯定是有主意了, 心下这才舒坦了, 想起他方才说萧厉看了南边传回的密信后出去了,不免又多了几分担忧:“南边的探子传回了什么密信?别不是嫂嫂出了什么事吧?”- 日薄西山, 群鸟掠过山岗。 萧厉驭马立在杂草丛生的坡顶,攥在掌心的信纸,已快被揉烂, 身下通体乌黑的骏马在酷暑天气里急奔几十里地后,也打着响鼻喘气。 他眼神近乎执拗地盯着被绵亘群山遮掩住的更南方。 从温瑜回南陈后,他就秘密铺往南陈的探子来信说,温瑜已有三月身孕。 陈王宫被温瑜守成了个铁桶,他的人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 但这个月份,不可能是他们在山庵那次。 且温瑜能在南陈大张旗鼓宣告这个孩子的存在, 也说明她并不怕南陈群臣和宫里的姜太后怀疑这个孩子。 萧厉额角青筋一下一下地跳动。 所以……那个孩子当真是陈王的? 她不是已经控制住姜家也得到陈国的权柄了么?为什么还要同陈王那个废物共育一个孩子? 就为了让手中的权柄更稳固些,让陈国大臣们彻底死忠于她? 从政斗上讲,这没错,并且是最对的法子。 但萧厉心口还是有黑色的怒意和戾气在不受控制地滋生。 他早知道的,她几乎是把她自己献祭给这片河山去复仇,所以为了权术也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当初她被鹰犬羞辱,她对他说她不在乎。 为了兵马和权柄,她也从未动摇过远嫁南陈的决心。 发现陈王是个被架空的草包后,她可以应下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来让姜家为她所用。 落到他手上后,为让他放下戒心,或是为了补偿,她也可以同他做到那一步。 巨大的愤怒和不甘、隐痛在这一刻攫取了萧厉所有心神,他更用力地攥紧了掌心被揉烂的信纸,盯着南方群山的眼神,执拗到了有些狠戾。 他轻声念出那个名字:“温瑜。” 山庵的温存,只是她在用她的方式,偿还他向她讨要的那份喜欢是么? 偿还完了,她就可以再无任何亏欠地离开。 他几番拒绝回到梁营,就是不愿再做一随时可被她以君臣的身份压着丢弃的臣子。 只有他强到可以绊住她脚步了,才能真正去同她强求一个来日。 但她不会等他,时局也不会。 一直困压在心底的那头恶兽,撞得囚笼有了皲裂的痕迹,发出狰狞的咆哮。 是他太慢了。 掌心的信纸已被碾碎成渣,萧厉用那双泛着猩意的眼最后看了一眼南边,掣动缰绳调转马头驶离高坡- 温瑜搭着铜雀的手,从高耸的鼓楼上转身,长风吹动她繁复的裙琚和衣带,耳边用细碎玉珠穿缀成的耳坠也被风吹得微晃。 铜雀说:“算算时辰,昭白统领当迎顾将军进宫了。” 姜彧死后,宫中禁军统领一职空缺,温瑜力排众议,让昭白接手了这位置。 如今昭白不仅是青云卫统领,也是陈王宫内的禁军统领。 年前温瑜将梁地内的谷种暂且充做了灾粮,用于给保受饥寒的流民施粥,让他们安心在南境落户,大大削弱了裴颂在民间的民望,逼得裴颂几番败仗,只能一退再退。 但为了填补上这谷种的缺,也是紧赶慢赶才在开春前将关内的丝绸运出关外,从南陈和各周边小国置换回了谷种。 为将这条商贸路彻底打通,温瑜回到南陈后,又完善了通商法令,再给用于开放贸易的城池加派驻军,以保障来往行商的安全。 如今梁地同关外的通商越来越频繁,再不惧战火蔓延封锁州境时物资被一并垄断。 顾奚云在襄州同韩祁一战后负了伤,然她伤势还未养好便已闲不住,未免她带伤重返战场,陈巍只得把往南陈运送一批军资的差事交给了她。 也是此时青云卫秘密带回了温瑜有孕、需接杨家舅母前去帮衬的消息,南陈那边选拔了一批女官,梁地也需尽快选拔出来。 女官们作为直接侍奉温瑜左右的近臣,这无疑关乎到两国一统后的权柄。 故而有了陈国的先例后,在梁地从朝臣之女中挑选女官,再开设女科从民间通过科考增选,也没受到什么阻挠。 顾奚云此行,便一并护送了杨家舅母、温瑜表姐以及其他被选做女官的梁臣之女前往南陈。 温瑜如今身子已有些了重了,夏衫单薄掩不住她日渐明显的腹部,好在如今宫里宫外都是她自己的人手,对外宣称有孕后,更是以养胎为由拒不见客。 被她安置在朝云阁的女官们,前来见她,也都需隔着一层帘幕。 她搭着铜雀的手徐徐走着道:“等梁地的臣女们来了,也先安排住进朝云阁。” 这是又一道制衡。 出身世家的陈地女官们,先前或许还会为了家族一起盯着她这个摄政公主,有了梁地的女官们一起共事后,她们就只能竭力做好手上的事,从她这里争宠- 温瑜回到昭华宫没多久,昭白便引着顾奚云入了宫门:“公主,顾将军来了。” 昭华宫庭院里没种花卉草木,而是被改成了一片稻田,石径两侧,近半人高的稻谷长势喜人,油青的稻叶间,缀着顶端还呈淡青色的稻穗。 温瑜一身居家常服,袖口被挽起一截,露出半截雪腕,纹理浅淡的掌心躺着一小撮从稻穗间摘下的青谷,闻声抬起头来,看见一身戎甲风尘仆仆入宫的顾奚云,道:“今晨收到你将抵达王庭的消息,我还寻思着怎比原定的快了两日,这一路怕是没好生歇过吧?” 顾奚云上前道:“早些把这批军资送到,换了陈大人要的弩箭回去,我心安些。杨夫人也甚是忧心公主您,一路都在催着我急行军,哪曾想刚到陈地,她们母女二人便病倒了,现下正在驿馆休整,估摸着明日才能进宫来看公主。” 温瑜闻言眉头微蹙,说:“我让太医去给舅母和表姊瞧瞧。” 又道:“将近一月的路程,再赶也快不了几日,何苦累坏了身子?” 稻田间的小径足够两人并肩而行,顾奚云落后了半步跟在温瑜身后,随她一道往里走,再后边跟着昭白、铜雀二人。 她有些无奈地回话道:“你又不是不知杨夫人的性子,她听说你这边的情形后,急得不行,巴不得往马背上甩两鞭子就到南陈呢。” 话赶话说到了这儿,顾奚云视线才落到了温瑜腹部,问温瑜:“孩子多大了?” 温瑜答:“快七个月了。” 顾奚云在心里一估摸时间,就知道孩子是温瑜被困北魏期间有的,先前她闻着陈夫人给自己炖的蹄花汤反胃,想来也是孕吐的原因。 她面色有些难看,怕是温瑜在北魏时,叫人欺辱。但稍一冷静下来,便知若真是那般,以温瑜的性子,不可能还留这么一个孽种。 且据闻温瑜能回梁营,也多亏了魏营中一曾为梁臣的魏将。 别人或许不了解温瑜,但她作为温瑜的手帕交,不管是当初温瑜愿拿洛都、奉阳两城的物资从魏岐山手中换回那魏将,还是前不久对方恶名缠身时,温瑜主动让梁营为其澄清,顾奚云都隐约地察觉到了一点温瑜对那名魏将的不一般来。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半蹲下轻抚温瑜腹部时,方问了句:“我听过这孩子父亲的名号吗?” 温瑜长睫微覆,说:“当是听过的。” 这半年里,萧厉的名号在北境乃至整个梁地,都堪称如雷贯耳。 顾奚云在沉默片刻后,接着问:“他知道这消息后,没回公主身边来?” 这个“他”,显然是指孩子的生父。 温瑜将掌心的青谷碾去谷壳儿,平静道:“他不一定知道。” 顾奚云意识到温瑜对外是将孩子的月份往小了数月说的,皱了眉正欲再说什么,便听温瑜道:“这个孩子明面上的父亲,只会是陈王。” 顾奚云明白了温瑜话中的意思。 这个孩子从她腹中生出,那便是梁、陈两国的王嗣。 温瑜不是寻常女子,她不需要一个并不能站到明面上来的男人来对她负起所谓的责任,甚至在这孩子出世后,都不需要让她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份。 有一瞬顾奚云觉着有些难过,难过自己兄长怎就死在了裴颂攻陷洛都的时候,难过温瑜要肩负起这般多。 又觉着释然。 ——温瑜不会依附于任何一男子。 被她选中的,才能短暂陪在她身边。 哪怕是陈王,举整个陈国之力,如今也只换得了一个她名义上驸马的名号。 曾经要让她兄长仰望的王女,在大梁王朝倾覆过一轮后,依旧让所有人仰望着。 顾奚云道:“等孩子出生,得是深秋了吧?” 她望着温瑜手中搓碾去壳儿的青米,又看了眼撬去花岗岩砖石后改种稻米的院子,说:“那我赶在秋后再来陈地一次,给你带梁地的新稻过来。” 正捻弄着手中青稻谷壳儿的温瑜动作微顿,道了声“好”。 前方就是长廊,顾奚云席地坐在了长廊阶下,望着风吹时院中翻起的青色稻浪,说:“我记得王爷入京的前几年,也在王府后院种过青稻。” 温瑜浅浅“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捋一下时间线: 温瑜回大梁:去年11月 被抓:去年12月 在山庵被困:1月 想救萧厉:2月 回到南陈:3月 知道萧厉出事:5月 萧厉得到她孕信:6-7月 第203章 “叫温禾。” 顾奚云笑了起来:“收成了, 王爷准会让我哥带小半袋回去,爹爹和阿娘都舍不得吃呢,等到年节, 才拿出来让厨房的人煮。” 温瑜听着她说这些, 想起的却是从前在奉阳时, 每年春耕秋收, 父王都会带自己和兄长去田间地头看农人劳作,有时甚至会亲自去田间插秧或收谷。 父王说,只有亲眼见过,才知何谓“粒粒皆辛苦”, 也能从这一年的收成里,判断百姓能不能担得起朝廷征收的粮税。 若仅凭地方官府呈上来的折子断定,保不齐有官员为了自己的乌纱,谎报或是瞒报百姓收成情况。 在收成不好的年间, 还按照丰年的粮税征收粮食, 底下是要饿死人的。 她捻出新稻间的谷壳, 说:“初到洛都那些年,父王需韬光养晦, 太后和敖党又盯得紧,父王遂在自家后院里种起了稻子,到收成时, 总让我和兄长都去割上一把,教导我们,‘民以食为天’,禾谷便是社稷之本,民生之根,无论何时何地, 身居何位,都不能忘记。” 提及已逝的长廉王父子,顾奚云神色不免都跟着黯然了些许,一时不知如何宽慰温瑜。 好在温瑜似乎并未陷在过往的情绪间,转过头冲她道:“等这些稻谷收成了,我给你也留一袋。” 顾奚云当即笑着应了好。 她起身,接替昭白搀着温瑜正要往殿内去,却听见昭华宫外似有争执声,温瑜自然也听见了,她唤了声:“昭白。” 昭白当即会意去宫门处查看。 只是还没等昭白走出宫门,顾奚云便听见了外边传来的老臣高亢又悲壮的呼声:“古来哪有女子科考为官的先例?王后架空王上,独揽我陈国政权不够,今还要大肆选拔女子为官?王后为一己私欲巩固权势,行此有逆阴阳之举,坏我陈国国运,比那褒姒妲己之流更甚……” 后面似还斥骂了些什么,但因被堵了嘴,只发出了一串听不分明的呜呜声。 顾奚云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折身就要往宫门外去,温瑜出声道:“不是要喝我宫里明前的龙井茶?” 顾奚云见温瑜气定神闲,似乎半分未把外边那闹事的老臣的话放心上,她却是被气得不轻:“外边那老东西是谁?胆敢对公主如此出言不逊!我出去教训教训他!” 温瑜扣住了顾奚云的手,只说:“朝中变法开设女科,总有些守旧派老臣要这般闹上一闹的。” 不消片刻,昭白把着挂在腰间的佩剑入内禀报道:“公主,奴已命人将葛太师‘请’了回去。” 温瑜说:“葛太师在宫门外跪了多日,近来暑气又重,想来身子怕是吃不消,让太医去府上为其诊个脉,令其居家休养一段时日吧。压在葛太师手上的那些政务,便暂交与朝云阁处理。” 昭白先是一怔,明白过来温瑜用意后,朝着温瑜抱拳应了声,便退下去传话了。 顾奚云在带着梁地内选拔出的女官们前往陈国前,就已知晓温瑜在王宫内设了个堪称小六部的朝云阁。 入阁的多是王公大臣之女,但明年春闱后,便也会有通过科考选拔出来的寒门才女入阁。 她稍加思索,这才转怒为笑:“公主是想借力打力?” 朝云阁的权力来源于温瑜,但女官们背后还有世家做支撑。 温瑜在梁地女官们来临时,这般明着打压反对开设女科、选拔女子为官的老臣们,又将权柄递与朝云阁。 陈国女官们若是不接,可就失去这率先甩开梁地女官们一截的机会了。 送了女儿进宫的大臣们,本也就支持温瑜选拔女官这项变革,因而借这些世家之手,将朝中守旧派老臣们的声音按下去,再合算不过。 温瑜拎起滚水的茶壶往杯中沏茶道:“制衡之道,在何处都适用。” 顾奚云想起先前那老臣对温瑜的诸多骂言,脸色仍是难看:“但公主此番……怕是担了不少骂名,那老东西竟敢说公主做这些,只是为了固权!” 温瑜将沏好的茶推至顾奚云跟前,道:“自古帝王权臣,又有哪个没担过骂名?” 端起自己跟前的茶盏时,长睫微覆:“何况他们说我为固权之言,也算不得错。” 她说得这般不以为意,顾奚云攥着茶杯却仍是抿紧了唇,脑中回想起的,是她从前去王府寻温瑜玩,温瑜带着她一起去蹭世子的课,不巧杨家舅舅也在,发现她们蹭课后,厉声训斥她们。 她害怕,本想一力担下所有责任,说是自己贪玩才拉着温瑜一道去的,温瑜却当场同杨家舅舅辩驳起来,争问女子为什么不可以听这些课,在杨家舅舅说出男儿学那些是为科考治国后,温瑜更是大声说出女子也可以科考治国。 甥舅俩争得不可开交,还是王妃闻询赶来,带走了她和温瑜。 温瑜在人前同杨家舅舅争执时都没红眼,躲在后院的秋千架下用小枝戳着花土时,长睫上才沾了湿意同她说:“不公平。” “凭什么咱们不能科考?” 那时她宽慰温瑜说,她们将来肯定能参加科考的,她还要跟她爹一样当大将军。 本只是为哄温瑜开心,但温瑜听后,当真用袖子抹净了泪,同她说:“就是,等将来爹爹登基做了皇帝,我就让爹爹下令准我们科考,再准你从军当大将军!爹爹做不到,就等阿兄当皇帝后颁布这些法令!” 顾奚云陷在这些回忆里,用极低的嗓音自语般说了句:“才不是……” 温瑜没听清,问她:“什么?” 顾奚云一口把那盏微涩的茶水喝了个干净,放下杯盏后道:“我就是突然觉着高兴,天下女儿都能参加科考了,我也会在军中立功当大将军的。” 温瑜听后微微一怔。 有些话,无需太过言明。 二人相视,皆是含括了万般滋味地浅淡一笑。 当年有此愿时,她们都还是被温养在闺中的少女,不识天地之大,亦未亲眼见多少民生之苦。 家国倾覆后,背负着满门血仇,一步步走至今日,方晓天地大、山河远,四海民生如沸釜。 她们曾寄望于父兄去改变一些东西,但转眼立在这浩渺山河间的,只剩她们自己。 将来如何,已需她们把控着那名为王朝的庞然大物,在历史的进程中走下去。 两人又谈了些今年陈地和梁地各项税务减免的问题,以及西陵屡屡派出小股兵马侵扰陈国西境试探,好在陈国如今在各项钱款上,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先从梁地周转,民间的徭税有所减轻。 在经历了羯吉细作一事后,温瑜深知西陵想从内部瓦解陈国,那么必不会只选中羯吉族这一支细作,想挨个拔除他们很难,但促成他们合作的,不是利益和性命相关,就是为了求得一份公平。 羯吉族成为西陵细作,正是因为陈国待他们不公。 这半年里,温瑜又重修了陈国律法,让落户于陈地的各部族,都能得到和陈国百姓一样的公平待遇。 这些律令颁下去后,朝野和坊间虽也短暂掀起过反对的声音,但整个陈国境内一下子都安稳了许多,以羯吉部为首的部族们,对陈人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仇视。 那些反对、声责温瑜的声音,便也慢慢小了下去。 茶过三巡,顾奚云终问起:“孩子叫什么名字想好了没?” 温瑜望向庭院中随风翻起稻浪的青禾,浅“嗯”了声,说:“叫温禾。” 陈王成了大梁驸马,整个陈国又拥她为君,这个孩子自是要同她姓。 顾奚云说:“这名字好,无论男孩女孩都能用。” 她接着问:“小名呢?有取么?” 温瑜在轻抚腹部时,碰到挂在腰侧的香囊,垂下眸去时,沉默了一瞬道:“小名就等孩子出生后再看着取吧。” 顾奚云想着如今连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呢,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道:“也是。” 她望着温瑜弧度明显的腹部道:“小禾苗,姑姑就秋后再来看你了。”- 天阴阴的,似要下一场急雨,大帐外的旌旗都被吹得左右摆动猎响。 斥侯急奔而来,迎面撞上一人,告罪后见着是张淮,才唤了声“军师”。 张淮颔首算是应声,问:“何事如此慌张?” 那斥侯呈上信报道:“是蔚州来的求援信,魏通守不住燕勒山,带了一批亲信跑了,袁放将军现带着手上兵马在死守燕勒山,北魏诸将都请求君侯回北魏主持大局。” 张淮接过信报问:“他们魏氏的那位前晋公主呢?” 斥侯道:“听说是要先护送去魏夫人娘家涿州避难。” 张淮道:“君侯正在同诸将商议取芜城事宜,将信拿与我吧,我一并带进去。” 斥侯感激不尽,双手将信交与了张淮。 张淮将信收进怀中后,掀帐入内,将领们挤站在长案前,正屏气凝声听着上方的萧厉交代取芜城一战的战术。 “田庆,你带东四营截断丰水庄那边的援兵,刘秉,你携西三营和陆胜一道攻北城门……” 萧厉每念到一名将领的名字,目光扫过去之际,都锐若寒星,看得诸将心头骤凛,站姿都更笔挺了些。 半月里,他已一口气连端了裴颂数城。 在袁放因魏平津之死的急召回了蔚州,范远手上的梁军独臂难支,也只得先行退回南境,关中以东、以北的地界再次被裴颂的兵马占据后,他生生又撕开了一道口子,并且将大军直压向洛都。 任谁都瞧得出,他这几场仗打得急且猛,像是已是难以再忍受什么一般,一刻也不想再多耽搁。 北魏如何,北境又如何,仿佛都已与他无关。 这些日子里,北魏那边的使者隔三差五又来,但萧厉一个也没见。 第204章 “淮定不辱命。”(走…… 吩咐完诸将, 萧厉目光最后落至张淮身上:“后方一切事宜便交与军师了。” 他额前的碎发散落几许下来,更显不羁,黑眸幽沉, 纵是平心静气同诸将议事, 身上也有了股作为王侯的压迫感。 张淮朝着萧厉拱手道:“淮定不辱命。” 萧厉道:“我已传信给老虎, 他打完郾城就回来协助军师。” 张淮颔首应是。 萧厉下令拔营, 众将接连离去,张淮也未提及北魏求援之事。 等大军开拔,他率一众留守的将领和谋臣去大营门口相送,南伐的大军行远只能瞧见个尾巴时, 营地里又有一小队兵马打马而出。 张淮远远瞧见马背上的人,拱手唤了声:“宋将军。” 宋钦驭住缰绳,他此行带的,多是从前跟着他从雍城镖局带出来的弟兄们。 南边的战火已快蔓延至雍州, 萧厉的几个干娘都不放心还在醉红楼的牡丹, 萧厉看得出宋钦也挂心, 便以几个干娘想念牡丹为由,让他带人潜进雍城去将人接出来。 宋钦挑了在雍城还有家眷的弟兄随行, 意欲扮做商贾入城,顺带将他们留在雍城的家中老小一并接走。 他在马背上略含审视地看了张淮一眼,微拧眉心道:“君侯这就走了?我听闻北魏那边又送了急信来。” 张淮含笑道:“将军又不是不知, 君侯近来一贯不看北魏递来的信报,他们拥立的那位前晋公主,在帮着俞氏父子陷害君侯不成后,将自个儿摘得倒是干净。北魏诸将,现也只是一味向君侯赔罪、想请君侯回去重掌大局。” 他笑得眯起眼,温雅里透着无尽凉薄:“但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不是?” 似明白宋钦在担忧什么, 补了句:“将军放心,等北魏那边真正拿出赔罪的姿态了,淮会及时劝君侯的。” 他黑漆漆的眸同宋钦对视着:“淮同将军一样,所谋一切,皆只为君侯。” 有了他这番保障,宋钦终没再说什么,点了下头,带着手底下一众将士打马出了营地。 张淮身后的亲兵看着宋钦一行人走远,有些后怕道:“军师,若是燕勒山彻底失守,蛮子长驱直下屠戮沿途百姓,回头君侯知道了信报一事……” 张淮望着宋钦远去的背影,神情冷漠:“便是君侯降罪于我,我也要替君侯谋一个再无后患的北境。” “北魏臣民没经历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是不会念着君侯几番死守燕勒山的功绩的。” 亲兵哑然。 张淮收回视线,唇角噙着冷峭笑意:“何况魏平津虽死,但那假公主腹中的魏氏血脉,还是一桩麻烦不是。” 萧厉有枭主之相,也有作为一方雄主的坦荡和磊落,从他答应魏岐山接手北魏起,便从未为难过魏平津兄妹,也不曾将他们这魏氏后人视做过隐患。 但有了魏氏旧部联合俞知远借魏平津之死构陷萧厉的前车之鉴,作为谋臣,张淮自认该替萧厉铲除一切潜在的“隐患”。 别有心思的魏氏旧部们,先前能拥护王宛真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讨伐萧厉,只要那孩子还在,谁能保证他们往后不会旧事重演?- 蔚州,魏府。 魏昂在前厅来回走着,一整个焦头烂额:“求援信已递往了君侯那边,但君侯并未出兵来援,反而发兵南下,继续伐裴颂去了,君侯这是当真弃了我北魏啊!” 厅内一众魏氏臣将闻言,无不惶惶,都在低声议论着这可如何是好。 有人哀苦道:“那蛮子本已被君侯吓得搬迁了牙帐,不敢来犯,都怪俞知远那裴贼细作构陷君侯,叫蛮子以为咱们北魏大乱,这才卷土重来。” 他说着便止不住地摇头:“那魏通也真不是个东西,眼见守不住燕勒山竟直接带着一众部将逃了!等逮到他,老子非将这厮大卸八块不可!” “要我说,何不将地牢里那姓俞的也千刀万剐了,迎君侯回来?” 有明事理的摇头道:“那姓俞的固然可恶,但先前魏营不少人,不也嚷着要取君侯项上人头?君侯是对咱们魏营寒了心呐!” 起这话头的人不服气道:“那我们也是受了那姓俞的蒙骗,再有公主为那姓俞的作证,我们还能怀疑公主不成?” 眼见吵嚷得愈来愈不成样子,魏昂沉喝道:“够了!现在推责有何用?袁将军还在燕勒山抵御入境的蛮子,我等尽快想法子助袁将军才是!” 原本闹哄哄的厅房这才静了下来,但无一人献策,只有人小声道:“咱们魏氏仅剩的那点兵马已被魏通那厮带去燕勒山打残了,现又畏罪潜逃。君侯不肯来援,还能往何处借兵?” 魏昂手搭在主位上那把圈椅的椅背上,沉沉一叹:“罢了,魏通的兵权是从我手上夺去的,理应由我带人去宰了他,再提着他的人头去向君侯请罪。” 他吩咐道:“凑五百精骑出来,随我去杀魏通那厮!” 话音方落,门外却有下人疾步而来:“将军!不好了!护送公主和老夫人回涿州的队伍在秃鹫岭遇袭!”- 秃鹫岭方圆几十里地内并无城镇,王宛真和魏夫人在此遇袭后,因王宛真怀胎数月受了惊,不宜再行军,只得令大军先就近扎营,再另寻一废弃农舍,收拾干净了供王宛真暂住。 军医给王宛真诊了脉下去煎药后,王宛真躺在丫鬟重新铺过的干净被褥间,回想着先前山匪冲自己杀来的模样,仍是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 魏夫人原是不待见这个儿媳的,但一双儿女相继横死,王宛真腹中又是魏平津唯一的血脉,如今倒是把她当眼珠子疼,生怕她腹中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此刻见王宛真似还没从受惊中回过神,也是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不住宽慰:“好孩子,没事了,没事了,娘在呢……” 王宛真指尖冰凉,双目因极致的害怕而显得有些呆滞无神,冲向她马车的那波山匪中,有一人在打斗中被剐蹭掉了蒙面的黑巾。 那张脸她记得,她在魏岐山丧礼上去见萧厉的那晚,因萧厉的谋士一直盯着她,她便也不动声色打量过那谋士,那正是跟在那谋士身边的侍从。 袭马车的不是山匪,而是萧厉的人! 萧厉想杀她? 巨大的惶恐,从王宛真认出那名山匪后,便一直笼罩着她。 她以为把一切罪责推到俞知远身上,声称自己是被俞知远逼的,就能揭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对方对魏营这边的赔罪一直不予理会,原来是想要她的命! 是了,她腹中是“魏平津的孩子”,有了前一次的构陷,未免魏氏再度集权,萧厉必容不得这个孩子。 这样的“意外”,有第一次,必然就会有第二次,直到她“意外身亡”为止。 王宛真越想越害怕,突然魔怔般开口:“我要见萧厉,我要见君侯!” 魏平津之死虽已澄清并非萧厉所为,但魏夫人一想到魏岐山将狼骑和北魏都托付给了萧厉,对方却不记恩,反而几番给自己儿子难堪,现下更是因着一出误会置整个北境于不顾,她心下就极不待见萧厉。 她冷了脸道:“见那忘恩负义的东西作甚?他敢放任北境叫蛮子入侵,就等着日后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王宛真不敢叫魏夫人知晓萧厉那边派了人来杀自己。 魏夫人为了她腹中的孩子,现下虽说是同她站在一边的,但以魏夫人的脑子和性情,必会嚷出去让魏氏旧部们也知晓,以图让屡屡向萧厉示好的魏氏部将们同萧厉反戈。 但先前不少魏氏旧部为着权势,尚甘愿冒着风险反萧厉,如今整个北境岌岌可危,他们为着自救,保不齐也会选择直接除掉她,以此来讨好萧厉。 她这个假的前朝公主,腹中揣着假的魏氏血脉,现下在外人眼中,早已成了真的。 她当下便是什么都不要了,只顾逃命去,等着她的,也只会是没完没了的追杀。 从被魏岐山选做前朝公主那一刻起铺在她脚下的这条锦绣大道,已成了条绝路。 她唯一活命的可能在萧厉那里。 只有向萧厉表忠,言明自己对他还有用,才能换得一条生路。 王宛真强自稳定了心神,反握住魏夫人的手,做出一副伤心得肝肠寸断的模样道:“夫人,我是侯爷选出的前晋公主,侯爷和夫君都去了,我也应替他们守着北魏,守着北境的百姓。今日遇险命悬一线,我一想到去了地底,见着侯爷和夫君无颜同他们说北魏将覆,便觉着难过……” 她伏在魏夫人怀中哭得不能自已:“夫人,我不去涿州了,我要去萧营求见君侯!君侯若还是因我先前受那裴营奸贼逼迫污蔑他而记恨,我跪在营外赔罪都成!” 魏夫人听得这番说辞,心下也是大恸,抹泪道:“好孩子,还叫什么夫人,叫娘。” 她拍着王宛真的后背,只觉心伤,眼泪因她侧首贴着王宛真发顶的姿势,直接划过了鼻梁:“你去涿州好生养胎,娘去萧营求那白眼狼!” 王宛真忙道:“儿也去!” 她摸着自己凸起明显的腹部,想着届时萧厉若是仍不肯见她们魏营中人,她一怀胎妇人,魏夫人又是魏岐山遗孀,她们苦等在营地外,萧厉为着人言,也不可能再拒见她们。 但对着魏夫人,仍是做出了副泪涟涟担心她的模样:“您若是有了个什么闪失,夫君在九泉之下必然也会怪我。” 这话说进了魏夫人心坎儿里,魏夫人更加满意这个儿媳,握着她手道:“好,咱们娘俩一道去。”- 等魏昂带人赶到秃鹫岭,还没弄清伏击魏氏兵马的是附近哪路山匪,魏夫人和王宛真忽强硬提出要去见萧厉,求他援兵北魏。 魏昂劝谏二人不成,也觉着这不失为一个法子,遂同意了下来。 只是萧厉已带兵南下,她们现下追过去,若遇到裴颂的兵马伏击,无疑是平添危险,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改为求见帮着萧厉处理后方一切事宜的张淮- 彼时张淮刚从亲兵那里得到了伏击失败的消息,他下达的命令是让王宛真遇袭跌没腹中的孩子。 留着王宛真的性命,一来是对方前晋公主的身份还有些许用处;二来王宛真若是真死在了山匪手中,这伙山匪来历不明,整个北魏无主,获益最大的又是萧厉,届时少不得引人揣测,平添麻烦。 却不想因着这条命令,底下人出手有了顾忌,让王宛真被魏氏亲兵们及时救下。 听得底下人来报,魏昂带着王宛真和魏夫人转道前来求见于他,张淮还未给出答复,前去伏击王宛真的亲兵倒已有了些惶责:“军师,卑职伏击时曾被魏府府兵扯下过面巾,莫不是有人认出了卑职……” 张淮瞥眼瞧过自己的亲兵,道:“慌什么,魏营那边便是前来问责的,也无确凿证据。” 他思索一二后道:“正好有封信要传与郾城的郑将军,你替我走一趟,近段时日别在营中。” 亲兵抱拳应下了。 张淮这才回看向铺在桌上的舆图道:“燕勒山应快守不住了,魏氏此时来人,多半还是为让君侯出兵援魏,罢了,且见她们一见。” 张淮想让魏氏旧部们彻彻底底地跪下来,认萧厉这个新主,自然还是不能瞒着萧厉做得太过,让北魏臣民在无望之余又滋生出恨。 是以同意见魏夫人婆媳后,又放出了些萧营愿同他们魏氏相谈的风声- 魏昂携王宛真和魏夫人去见张淮的当日,魏夫人同王宛真一道坐在马车内,感受着山路的颠簸,便止不住抱怨:“都说人走茶凉,侯爷故去不过半载有余,他当初执意要将狼骑托付与那白眼狼,如今好了,对方翻脸不认人,连带着底下一小小谋士,都敢蹬鼻子上脸,还要咱们娘俩亲自来见。” 王宛真还在惶思着等见了张淮,要如何说才能让对方放自己一条生路。 对方是萧厉信任的谋士,派来刺杀自己的山匪,也是他身边近卫假扮的,见不着萧厉,王宛真确信从张淮这里讨饶一样见效。 只是自己先前试图攀附萧厉,当天夜里就被他几番警告,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必不能耍任何花招,只需让对方知道自己于他们还有用。 出神思索着这些时,听得魏夫人又念叨起魏岐山还在时的风光,王宛真心中不耐,却又不能直接摆到明面上,只得道:“夫……母亲也说了人走茶凉,为着北魏,姑且也先忍上一忍吧。” 她会这般说,主要还是怕魏夫人放不下侯夫人的姿态,见了张淮拿乔,触怒对方,反坏了自己的大事。 魏夫人听罢,叹气道:“我知今日是去看人脸色的,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那姓萧的且瞧着吧,等北境之困解了,今日咱娘俩翻山越岭数百里去见他麾下小小一谋士的事,势必得叫人传遍大街小巷,他敢这般欺咱孤媳寡母,就等着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了他!” 说到气愤处,魏夫人拭泪道:“保不齐津儿的死同那姓萧的也脱不了干系,不过是那姓萧的同裴营闹翻后,俞家父子才同他狗咬狗!只恨魏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也没法子再替津儿去要个公道了。” 王宛真听到这话,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嘴上勉强宽慰着魏夫人。 好在马车没行多久就停了下来,魏昂打马来报道:“公主、夫人,到了。” 魏夫人这才止住了哀意,拿起帕子拭干泪后,示意丫鬟打起帘子,但见城门前来迎她们的只有一小将,并不见谋士打扮的人。 那小将同魏昂寒暄后引着她们往城内去时,魏夫人便甩手拂下了帘子,从鼻腔发出了一道极重的冷哼。 小将闻声往后边的马车瞧了眼,魏昂忙赔笑道:“还请将军带路。” 王宛真则轻轻捏了魏夫人的手,唤了句:“母亲。” 魏夫人闭眼说出一句:“欺人太甚!” 王宛真不语。 萧厉在王宛真和俞知远联手构陷于他,北地百姓和魏氏部将都对他唾骂不已时,便率军离开了北境地界。 后来他以雷霆手段活剐了俞敬文逼得俞知远认父,为自己洗清污名后,各地州府又争相迎他入境。 回通州的道被裴颂和梁、陈两营的战线所阻,萧厉索性就近取了紧邻燕云十六州的易州暂做据点。 当下他率大军南伐裴颂,张淮便代他坐镇易州,顺带清缴周边匪类。 魏昂等人跟着那小将到了州府衙署外,丫鬟搀着搀着魏夫人和王宛真下了马车,再由那小将引着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又过了两道垂花门,方至衙署政院。 守在大门外的侍卫入内通禀后,才继续引了她们一行人入内。 魏夫人心下窝火不已,只觉对方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打她们魏氏的脸。 进了议政厅,见魏昂对一年轻人抱拳见礼,唤对方“张先生”,显然那年轻男子就是她们此行要见的萧营军师。 魏夫人心下那股怒气愈发压不住了,没等魏昂引荐自己,便皮笑肉不笑道:“老身只知如今见君侯一面难,倒不知,见君侯身边的张先生,也已难于登天。” 魏昂和王宛真齐齐变了脸色,王宛真更是低唤了声“母亲”。 张淮自然听得出魏夫人话中的挖苦之意,他放下手中一卷公文,不温不火道:“君侯南伐,淮得君侯器重,受命处理诸多要务,有怠慢魏老夫人之处,还请老夫人见谅。” 魏夫人现下却是已听不进魏昂和王宛真的劝话了,也不觉得萧厉麾下一嘴边没长毛的军师够格同她说什么,睥眼道:“你家主子但凡还记得侯爷一分恩惠,都做不出无视我魏营的求援信,发兵南伐的事来。以为去伐裴颂,有这么个由头在,北境叫蛮子攻陷后,他就能把自个儿摘干净?” 魏夫人冷笑:“北地的将士和百姓们可都看着呢!北境若失守,尔萧营就是帮凶!” 魏昂急唤了声:“夫人,少说两句吧!” 又朝着张淮一拱手道:“先生,老夫人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过忧心北境落入蛮子手中……” 张淮讥诮一笑:“恩惠?魏老夫人是指在马家梁救了你魏营大将,又替尔魏氏几番守幽州和燕勒山,最后被尔魏氏少君身边的人踏死麾下部将,还要被断了一切援兵,叫去守燕勒山送死是么?” 魏老夫人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面红耳赤指着张淮喝道:“满口胡言!你们整个萧营的人就是忘本!” “魏老夫人,您说反了,你们魏营,才最是会忘恩。” 张淮面上虽依旧带着笑,眼底却只余讽刺:“若不是我们君侯,你们北魏,早被灭了不知多少回了。” “怎么,一有难就找君侯,化险为夷了又把君侯的功绩抹得一干二净微,厚颜无耻一词,用在你们魏氏,真是再合适不过。” 魏昂被张淮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魏夫人却只觉张淮是在羞辱她和整个魏氏,怒急喝道:“若非侯爷赏识,他萧厉能有今日?别忘了,你们萧营,可还有我北魏的狼骑!” 张淮轻“呵”了声,讥嘲道:“是魏夫人贵人多忘事,忘了我家君侯初来北魏,是为助尔魏氏抵御蛮贼,也忘了我家君侯替你魏氏立下桩桩功绩,而你魏氏予我们君侯的,不过是牢狱之祸和一桩桩污名!” 说到最后,他清俊的脸上一片讽怒:“更忘了狼骑在被交到君侯手上前,就已随廖将军在燕勒山被蛮子打残了。如今君侯手中的狼骑,乃是君侯带着麾下众将士省着口粮,一卒一马重新组建起来的!否则魏老夫人何故以为,在尔魏营的公主好儿媳帮着俞贼构陷君侯时,军中魏将尽数请辞,只有狼骑不为所动?” 魏夫人被噎得说不出来,王宛真则是觉着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肚子,惶急道:“先生息怒,宛真当日冤陷君侯的那些话,当真是为那贼人所迫……” 她几欲跪下去,只是当着魏昂和魏夫人的面,又不好如此低声下气,在魏夫人伸手拉她,硬气说“为娘在,你不必怕这群白眼狼”时,更是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她勉强稳住心神道:“母亲,您先出去吧,我来同张先生说。” 言罢又看向魏昂:“劳烦将军送送母亲。” 魏昂也觉着魏夫人今日不是来求援,是来断北魏后路的。 得了王宛真这话,忙朝边上的丫鬟示意,让她们架起魏老夫人随自己一道先退了出去。 房内只剩王宛真和两个搀着她的婢子了,她看了一眼坐在上方的张淮及立在张淮身后的侍从,侧首对两个婢子道:“你们也退下。” 两个婢子不敢多话,依言退了下去,掩上了房门。 王宛真这才泫然欲泣跪了下去:“求先生放宛真一条生路。” 张淮有些意外地一挑眉,随即明白了王宛真此行目的,嘴上却道:“淮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王宛真哭道:“先生知晓的,宛真对君侯只有仰慕,哪来构陷之心?昔时指认的一切,都是俞知远那奸贼逼的……” 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哀求道:“如今夫君已去,魏氏臣将们都寄望于宛真腹中的孩子,宛真愿以君侯马首是瞻,定会用这个孩子帮君侯拉拢所有魏氏旧部!” 她这番话,重在强调自己和腹中这孩子的用处。 张淮听完只觉对方倒是也有几分脑子,弄清袭她马车的是自己这边的人后,当即想到了跑来求一条生路。 只是对方显然是误会了自己是要取她性命。 他用再和煦不过的嗓音的道:“怕是得让公主失望了。” 王宛真顷刻间白了脸。 张淮这才幽幽道:“公主腹中这个孩子,留不得。” 王宛真只觉是被前一句话拉去鬼门关,又因着后边这句话活了过来。 她不蠢,立马明白了张淮话中的意思。 ——她前晋公主的身份还有用,她可以不用死。 但魏氏,不能再有后。 可她若仅有一个前晋公主的身份,魏夫人和魏氏不少臣将都知晓她真正的身份,她将来必一无所倚,只能成为个任人摆弄的傀儡。 唯有借这个孩子收拢魏氏旧部们,她尚有立足之地。 王宛真心思电转,忙道:“这个孩子,不是魏氏血脉!” 张淮眯了眸子,只是还不及说话,外边又有侍者叩门进来,行至张淮身侧,附耳同他说了什么。 王宛真垂下视线不敢乱看,凝神竭力去听,却也没听得只言片语。 张淮在回话时,像是顾虑下方还有人在,多看了跪在下方的王宛真一眼,随即道:“晾着,去耳室替我沏盏茶。” 使者躬身退下后,他似沉吟思索了片刻,才继续同王宛真道:“公主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可真会同在下说笑。” 王宛真心下已有了成算,望着张淮恳切道:“宛真并未骗先生,这个孩子当真不是魏平津的。” 第205章 “我有什么错?”(走…… 张淮审视般看了王宛真片刻, 似在思索她这话的真假,随即道:“魏二公子已故,在下如何知公主所言真假?” 王宛真抿紧了唇, 似做出了什么决定, 豁出去般道:“这孩子生父……乃一罪人, 现就在萧营, 先生大可提审问询。” 魏营为向萧厉赔罪,早把俞知远也绑了送过来。 但萧厉忙着南伐裴颂,并未理会魏营那边的赔罪,俞知远便由张淮做主, 先收押在了狱中。 张淮眯起眸子:“在下不甚明白公主话中的意思。” 王宛真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得险之又险,但既已确定对方不会要自己的性命,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对方最初计划的那般——自己失去这个孩子。 可若是能保住这个孩子, 她手上就又多了一张牌。 既能一搏, 又有何不可为? 王宛真做出一副凄楚模样道:“宛真曾被俞知远那贼人所迫……这孩子, 正是他的。” 张淮并未立即接话,缓了一会儿, 面上若有所思,问:“俞知远杀魏二公子,就是因魏二公子发现了这事?” 王宛真含泪点头:“正是。” 又忙道:“我帮着诬陷君侯, 也是因此事受他所迫,他威胁我,若不照他的吩咐做,就将我与他的事宣扬出去,声称……声称是我主动引诱的他,宛真当真是迫不得已啊……” 她说着便低头拭起泪来。 张淮不为所动, 只问:“嘉敏县主突然身故,却被俞知远污为是被君侯所害,莫非嘉敏县主之死,也同俞知远有关?” 王宛真眼前浮现起魏嘉敏夜里被自己骗去湖边,最后自己将她推入湖中的情形,攥着拭泪帕子的手微紧了几分,面上却未露出半分破绽,只凄楚点头道:“是……” 张淮像是不解:“他为何要杀嘉敏县主?” 王宛真红着眼道:“侯爷去后,魏侯府势微,母亲同夫君相商,有意让县主嫁与君侯,以此让魏氏同君侯联系更紧密。他惧君侯愈发得魏氏众部拥护,这才对县主痛下了杀手……只恨他当时将自己细作的身份藏得极好,在外人眼中又是夫君心腹,而君侯又因甲衣一事在侯爷丧礼上同夫君落了龃龉,一时间魏氏竟无一人疑心,宛真身边伺候的婢子,也尽是他的眼线,不敢轻举妄动……” 张淮唇边扬起一丝好看却极冷的笑容:“既是那奸贼的孩子,公主还留之作甚?” 王宛真抚着自己腹部,哀切道:“我是恨那奸贼,可这孩子……也是我怀胎数月,亲眼看着它在我腹中一点点大起来的,我……我于心不忍呐……” 说罢似明白这个理由,必然不足以说动张淮的,又道:“留下这孩子,于君侯也大有益处,即可借此拉拢魏氏旧部们,对外又得一贤名,再者,这孩子出身有异,其父更是祸害了魏氏的大奸之辈,君侯也不必担心这孩子将来成为隐患。” 这番有利无弊之言,才是王宛真真正想说的。 但有了前边那番话,她眼中又还盈着泪,任谁听了,也只会觉着她是为母心慈,为了保住这孩子,别无他法了才列举出的这诸多益处。 张淮眉心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迟迟未语。 王宛真便继续涕泪以帕擦拭。 眼泪于她而言,也是武器。 在戏班里摸爬滚打多年,她学到的最有用的手段便是在低位时示弱。 显出自己的柔弱无害来,才能换得一韬光养晦之机。 毕竟豺狼虎豹才值得提防,谁会把那摇尾乞怜的小猫小狗放在眼里? 从北魏岐山选为前晋公主嫁给魏平津时,她便一直都在藏着自己的野心默默筹划。 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的出路是熬到为魏平津诞下子嗣,在魏岐山去后借孩子架空魏平津,成为魏氏真正的主人。 魏岐山过世后将北魏托付于萧厉,她惊觉魏平津是要当一傀儡,又立马把目标换到了萧厉身上。 在萧厉那里受挫被俞知远撞见后,她也可同俞知远那头豺狼谋皮。 如今俞知远落败,她嗅到了新的转机,要谋的也不再是全身而退,而是一个更安稳的来日! 当下萧厉为着将来同南梁争位,姑且不会要她性命,但等到萧厉取得了这天下,要让她“病逝”,她又有何自保之法? 唯有保住腹中这个孩子,借这个孩子收拢魏氏旧部,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届时方可搏一条生路。 毕竟萧厉若还想借这个孩子收拢魏氏旧部,就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反需要她这个前晋公主和当前的魏氏主母来做中间人,那么她就有了足够的操作余地。 真到了兵戎相见时,萧厉那边拿俞知远说事,她也可一口咬定是萧厉污蔑。 这般想着,王宛真愈发觉着自己这步险棋走得对。 张淮那边沉吟多时后,终也出声:“此事兹事体大,在下需禀与君侯做定夺。” 王宛真连忙道谢,想起自己哄骗魏夫人来萧营的缘由,又试探着问道:“那驰援北魏一事……” 张淮轻飘飘睇了王宛真一眼,便让她后面的话都哑进了喉咙里。 张淮道:“在下今日见公主等人,本也是为商议援兵北魏一事,只是魏老夫人的话,当真是叫人寒心。” 他长睫微覆:“但君侯素来谨记微时之苦,心怜遭逢战祸的百姓,否则也不会几番援魏,调遣援兵一事,在下晚些时候会同魏昂将军再行相商的。” “至于公主所说的孩子生父乃俞知远一事……”他话锋一转,望着王宛真,唇边噙着幽凉薄笑道:“在下也会去提审的。” 王宛真自认是个聪明人,可同张淮对视着,不知何故,骤生出一股自己身上好似未蔽一物,全然被对方看穿的僵硬来,在离开大厅前自个儿说的究竟是“是”还是“好”,她都已记不清。 到了院中,方才如溺水获救般,心口霎时轻减了许多。 但候在院中的只有魏昂,并不见魏夫人,王宛真这会儿心绪也还乱着,没察觉出魏昂看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异样,径自问:“母亲呢?” 魏昂垂下了头去,没暴露太多的情绪,稍作迟疑回道:“老夫人……心气郁结,说在此处闷得慌,先行回去了。” 王宛真只当魏夫人是咽不下那口被张淮讽骂的气,她知道魏氏旧部们其实并不太信服魏夫人,不过是现下魏氏没人了,魏夫人才被架到了人前来。 自个儿作为魏家新任主母,又有前晋公主的名头在,想彻底独揽魏氏大权,让魏夫人在魏家再也说不上话,不过是早晚的事。 眼下有这样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在魏氏部将前加深魏夫人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的印象,愣了下,随即似替魏夫人找补般道:“这……母亲大抵也是不忍侯爷生平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毁于一旦,同张淮先生说话时语气才冲了些。” “我已代母亲向张淮先生赔过不是了,张淮先生也说愿同将军相商调兵援魏。” 王宛真一通话说得滴水不漏。 明着替魏夫人开脱,却是再一次点明魏夫人先前在屋内的无礼,又将张淮愿意相商援兵一事归功于自己。 但魏昂听后,面上却并没表现出太过惊喜,只维持着颔首的姿势对王宛真抱拳道:“辛苦公主了,那末将先命人送公主回去。” 王宛真心下略有些困惑,但随即一想,魏昂兴许是不好妄议魏夫人什么,点点头,由自己的婢子搀着先往外去了。 魏昂在王宛真走远后,才重新步入了厅房。 房内,张淮手执一卷批阅着,闻得脚步声方才浅淡一抬眸子,仿若天生带了几分薄笑的唇微启:“将军要同淮一道去牢里审人么?” 先前那小厮进来传话,说的是魏夫人被带走后,惧儿媳在里边受欺负,召集了一帮随行的魏臣在院外大闹,嚷着若不让她进来陪同,回头必要将萧营欺她们孤媳寡母的事宣扬得天下人皆知。 魏昂作为一介臣将劝阻不住,小厮才来禀与了张淮。 而张淮对那小厮说的话,则是让其先将魏夫人一行人先带去耳房候着。 从王宛真极力想保腹中孩子时,张淮便已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 魏氏核心部将都知她这个前晋公主是假的,她还能在魏氏立足的唯一筹码,便是那个孩子。 依她所言,留下那个孩子,于萧厉有利,但于她自己的益处,只会更大。 动她腹中的孩子是张淮自己的主意,本是为除去一隐患,对方既自露把柄,他可留那个孩子性命,却也要魏氏核心部将们皆知那孩子非魏氏血脉,以防王宛真野心勃勃培植自己的党羽。 是以王宛真后边说的那些话,都被仅一墙之隔的魏夫人和魏氏旧部们听了去。 魏夫人情绪过激之下,当场便晕了过去,才被急送回了马车请随行军医看诊。 听张淮如此问话,魏昂有些难堪地闭上眼,抱拳道:“是我魏氏对不住君侯,往后整个魏氏,皆由君侯差遣。”- 王宛真回去后,也听闻了魏夫人回到马车上后请了军医看诊一事。 她本想再做做样子去魏夫人跟前尽尽孝,但魏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说魏夫人当下精神头不好,不想见人,让她晚些时候再过去。 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时分,负责护送她们的小将寻了一处山寺让她们暂且落脚。 王宛真用过晚膳,都准备歇下时,魏夫人身边的婆子才来传话让她过去。 王宛真心下不满,但因她帮着俞知远构陷萧厉一事败露,她虽将自己的过错摘了个干净,却也不得已交出了打理魏氏的权柄。 如今魏氏掌家之权在魏夫人手上,她还是得哄着些魏夫人,才能尽快让魏夫人将权柄重交与她。 王宛真重新更衣后去了魏夫人禅房中,进门便见魏夫人背对她跪在一尊菩萨像前,似在潜心礼佛。 房内不合宜地放了一口院中养睡莲的大缸,里边蓄满了水。 王宛真心下怪异,问:“母亲放口大缸在房中作甚?” 魏夫人捻动手中念珠,布着岁月痕迹的指节,因力道太大而绷得发白,凝望着壁龛里供奉着的那尊菩萨像,悲戚里噙着无尽怨恨:“自是替我的敏敏和津儿向你这蛇蝎索命!” 站在门边的两名壮硕仆妇,当即一左一右用力擒住了王宛真双臂。 王宛真心头大惊,却又觉着张淮不可能将自己腹中孩子是俞知远的一事透露出去才对,且她同张淮坦言时,也把魏平津和魏嘉敏之死都说成了是俞知远做的,她委身俞知远,也成了被逼的,魏夫人为何说要替魏嘉敏和魏平津向她索命? 双臂被拧得生疼,王宛真半真半假哀哭道:“母亲在说什么?儿一句都听不懂啊……” “住口!”魏夫人停下捻动念珠的手,回首望着王宛真,眼中只有浓浓的厌恶、愤怒,以及恨不能生啖其血肉的仇视:“你也配唤我一声母亲?” 一道帘幕所隔的禅房里间,魏夫人的乳娘掀开了帘子,一被五花大绑的丫鬟被人押了出来,正是王宛真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丫鬟。那丫鬟显然是已受过刑,衣物上浮着被鞭打后的道道血痕,发根湿尽,像是被摁进水里过。 仆妇一取下塞在她口中的布巾,那丫鬟便用一双哭得熟红的眼望着王宛真,身形瑟缩了下。 王宛真在看到这丫鬟时,便已知大事不妙了,她睡前喝的安胎药,一向不假旁人之手,皆是由这婢子亲自去煎,是以魏夫人身边的人过来传唤她时,这丫鬟煎药还没回来她也没多想,哪料到人是早已被魏夫人扣下了。 魏夫人的乳娘朝那丫鬟喝道:“同你家主子说说,你是如何知她谋害了县主同少君的?” 那婢子哭道:“县主去后不久,公主时常夜里梦魇,喊着‘别怪我’醒来,还深更半夜避开人偷偷去县主溺死的湖边烧过冥纸。少君亡故后,俞知远借口同公主商议政务来房中,奴婢替他们把门,偷听到俞知远让公主宽心,说已将县主和少君之死都嫁祸给君侯……” 王宛真脸色煞白,却还在强撑着道:“母亲莫要听这婢子胡说!这婢子手脚不干净,从前就因惹了县主不快险些被杖毙,儿好心救她一命,留她在身边教化,本以为她能学好,却不曾想还是时常偷盗儿的饰物,儿教训过她多次,她必是对儿怀恨在心……” 魏夫人今日受的打击太大,在丈夫和一双儿女去后,仅由儿子的遗腹子吊着的那口心气也已没了,见王宛真铁证在前,还能如此狡辩,被气得直哆嗦,一时竟不能说出话来,还是她的乳娘喝道:“好一张利嘴!胆敢用腹中揣的孽种冒充我魏氏血脉,那便先棒杀了你腹中的孽种,看你还能巧舌如簧到何时!” 几名手脚粗壮的仆妇死死按住了王宛真,那棍棒落下来时,牵动浑身的神经像是把脑仁儿都劈开了一般的疼痛让王宛真只觉自己同死了无异。 但她被堵了嘴,一声惨叫也发不出,只在那剧痛里察觉身.下很快便有暖流涌出。 冷汗濡湿了她的鬓发,在仆妇停下杖责时,王宛真根本站不住,被仆妇用力扯着手臂跪在了魏夫人跟前,取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巾。 魏夫人用力攥着念珠,盯着她道:“这都是替我一双儿女讨的!” 剧痛席卷了王宛真全身,她垂眸看着自己慢慢被鲜血浸湿的裙琚,突然大笑起来,笑时牵动腹部肌肉,疼痛更甚,可她就是这么一直笑着,笑到面上爬满愤恨和不甘,怨毒望着魏夫人道:“怎就不是你那一双儿女该死?” “你命好,长了张同魏侯发妻一样的脸,靠着这张脸衣食无忧大半辈子,一双蠢笨如猪的儿女也跟着生来就是人上人,你们娘三瞧不上我唱戏出身,可没了魏岐山,你们娘三又算什么东西?” 魏夫人自嫁到魏府后,还从未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当下被气得浑身发抖,她身边的乳娘厉立即横眉喝道:“掌嘴!” 押着王宛真的仆妇用力甩了她一耳光,王宛真被打得侧过头去,却是继续讽笑着,发泄不公般质问道:“你女儿挡了我的路,我为争这天下杀的她,有何错?你儿子更是个无能草包!是他自己找的死!” 王宛真发狠地盯着魏夫人:“真以为你那孬种儿子活着北魏就是他的?他上赶着要给萧厉当狗呢!北魏落到我手中,至少将来还姓魏!你说,我有什么错?” “啪!” 又是一耳光狠扇到了王宛真面上,魏夫人哆嗦着厉喝:“贱人!” 王宛真唇角破开溢了血,她尝着唇齿间的血腥味,回过头继续望着魏夫人讽笑道:“夫人瞧着当真是恨极了,但宛真觉着,夫人更该恨自己一双儿女无能呢。魏侯为她们留下这样大的基业,他们自己守不住怪谁?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何时还有过公道可言吗?不然被夫人一双儿女一个不喜便打杀的那些下人,又算什么?” 魏夫人眼中流着泪,怔怔地看着王宛真。 她忍着腹部的剧痛,继续恶劣又怨毒地道:“或者说,夫人也该恨你自己呢,毕竟是夫人没教好一双儿女不是?” 魏夫人的乳娘及时扶住了魏夫人,朝着王宛真狠呸一声:“伶牙俐齿!给我继续掌嘴,不把她这张嘴打烂不准停下来!” 押着王宛真的两个仆妇便轮换着朝着她两侧脸颊抡掌起来。 但魏夫人纵然被乳娘扶回了蒲团上,整个人却也一直发愣,下意识呢喃着:“是我没教好敏敏和津儿么……” 乳娘道:“夫人,那小贱蹄子嘴利着呢,惯会颠倒黑白,您莫听信她那些歪理!将她溺死在缸中后,变也算是为县主报仇了!” 王宛真被溺死于缸中时,像是一出皮影戏。 从院外只能看到禅房的门紧闭着,映照在门窗上的暖黄烛光里,两个健壮仆妇的影子按着一个纤细的影子,不断将其摁进水缸中,那条纤细的影子一直挣扎着,初时还能凭借求生的本能挣起来,后边再被按下去时,挣扎的力道便越来越小,最后不动了。 乳娘说:“将这贱人的尸首扔去后山喂野狼吧,对外便宣称人是病逝的。” 魏夫人跪在菩萨像前,眼神放得极空,只应了声好。 等乳娘出去寻信得过的仆役来抬走尸首回来时,便见禅院里已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乳娘慌了神,大叫着唤人来灭火,赶来的兵丁和僧人从井中打了水提去灭火,可那禅房明显是已被浇过火油,一桶水浇下去,瞬息间就被火舌蒸成了水汽。 乳娘在院外一声又一声绝望地唤着魏夫人,初时还唤她“夫人”,到后面只哀哭着唤魏夫人从前在闺中的小名。 禅房里,横梁已被烧断砸落下来。 魏夫人在火光里依旧怔怔望着壁龛内一脸慈悲的菩萨,最后双手合十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魏夫人婆媳借宿山寺,结果禅院失火,婆媳二人都葬身火海的消息,第二日便传到了张淮耳中。 他拿着探子传回的信报扫视了两遍,眉头微皱:“怎会如此……” 纵然王宛真腹中的孩子不是魏平津的,但以魏夫人的性子,也不至于直接对王宛真痛下杀手。 除非……是魏夫人顺着王宛真腹中孩子不是魏平津的这一线索又查到了什么,而王宛真在提及魏平津兄妹的死时,又有所隐瞒。 至于那火,就不知是不是婆媳二人死斗导致的了。 他按了安额角道:“这下可有些麻烦了……” 魏夫人婆媳双双葬身火海,整个魏氏彻底无主,少不得回让外界猜疑到萧厉身上,好在昨日在王宛真坦言时,还有不少魏氏臣将也在耳房听着,这些魏氏核心臣将知晓王宛真腹中的孩子有异,不会再疑心到他们萧营。 门外有侍者来报:“先生,郑将军回来了。” 须臾,郑虎入内,他路上就已收到过张淮命人送去的急信,进门便道:“军师,去援北魏的首批兵马已开拔了么?” 张淮放下信报道:“郑将军一路赶回辛苦,昨日魏昂将军亲来,淮已先借了三千兵马与他去援蔚州。” 郑虎坐下灌了口茶道:“我麾下的五千儿郎拿完补给便可也发兵蔚州。” 他注意到张淮微拧着眉心,问:“营中近日可是还碰上了什么棘手事?” 张淮道:“也算不得棘手。” 他将王宛真腹中所怀乃是俞知远的孩子,以及魏夫人婆媳二人命陨火海一事说后,眼皮微拢,道:“我得尽快给君侯去信一封。” 他怕萧厉不同意,才瞒着萧厉行了这两桩事。 却阴差阳错得知王宛真腹中的孩子并非魏氏血脉,魏家婆媳二人最终又都葬身火海。 他原打算让蛮子入境后,叫北境内所有臣民都见识过蛮子屠刀的残酷了,再重新收拾北境这片河山,如此,他们方会真正感激萧厉。 但魏通弃守而逃,袁放在燕勒山失守后,至今还在带着残军试图抵挡蛮子继续往境内推进,临近州县的百姓虽是及时撤离,可这份异族来犯的恐慌早已蔓延开来。 魏氏,也不会再存在任何隐患。 他便也没必要再做到那么绝的份上。 毕竟此举的初衷,只是为帮萧厉成为北境真正说一不二的枭主。 如今两桩事取得的结果虽都还算不错,他却还是得向萧厉坦言请罪。 瞒着主上行事已是谋臣大忌,若是一直隐瞒不报,就成了大忌中的大忌。 前者可以说是为君主虑,后者,便成了居心叵测。 郑虎是个直肠子,从来就没把王宛真和她腹中的孩子当威胁过,一听魏家婆媳二人死了,当即道:“被他魏氏兵马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三寺里被烧死的,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也同咱们萧营摊不上半分干系,要是再有酸儒拿这事诋毁二哥,老子非得给他们舌头割了不可!” 张淮含笑道:“郑将军所言极是。” 郑虎摆摆手:“我也只会说这些粗话,得亏是军师您坐镇易州,才能应付得下来这些麻烦事。” 话赶话说到这儿,他似好奇,随口一问:“军师有如此大才,从前怎未入高门大府为宾?” 张淮眸光幽幽:“淮只辅佐能助淮完成心中大志之主。” 郑虎乐得大笑:“那可不,从决定跟着二哥那会儿,我就知道二哥终有一天会带着弟兄们闯出名堂来的!” 他接着问:“军师心中的大志是啥?回头我说与二哥去,二哥肯定能帮军师你实现!” 张淮看向大开的轩窗外辽阔的天际:“是前梁中书令李垚、太傅余子延穷极半生都未能实现的东西。”- 芜城。 沾血的“萧”字旗在弥散的硝烟里迎着风猎猎作响。 芜城城门已被撞毁,城墙上的砖石布着被裹了火油的炮石重砸后的痕迹,战败的裴卒们丢盔弃甲,被萧营兵卒一批批押解走。 萧厉带着大军驱马进城,烈日晒得他长眸微眯,刀削斧凿般的轮廓更显冷厉深邃。 前方便是将军府,败守后逃回城内的芜城守将自知出逃无望,远远瞧见萧厉的兵马,便立在几十口装了金银珠玉的箱子前做出恭迎的姿态,对着高居于马背上的萧厉谄媚道:“君侯之神勇,小人素有耳闻,今日城楼上一见,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唯愿投入君侯麾下,为君侯效犬马之劳,听闻君侯喜美玉,小人特地收罗了些美玉献与君侯,又备了些黄白之物与君侯做军资……” 在他高声说着这些时,萧厉的战马已行至他跟前,从马背上斜斩下的一柄长刀径直砍下了他脑袋。 府门口随那守将一道站在外边的奴仆们被吓得腿软跪倒了一地,却像是哑巴了般,连惊呼求饶声都没敢发出。 萧厉收了刀,只说:“开仓放粮,救济城外难民。” 副将颔首应是,随即招来亲兵,仔细吩咐。 裴颂麾下的兵马奉行以战养战,粮草供应不上时,驻地临近郡县便成了他们的粮仓,随便按个匪县、匪村的名头,便能抢掠完顺带屠城,往上报军功时,那些普通百姓的头颅,也就成了匪贼的头颅。 霸着芜城的这支裴军,更是没少干这样的事,屠光了附近好几个村落,说一句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萧厉下马欲进将军府时,长街尽头有传信兵驾马急奔而来:“君侯,雍州急报——”—— 作者有话说:鱼宝在下章~ 第206章 秋粮 陈国, 昭华宫。 入秋以来便一直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在傍晚时停了,檐下的在铁马往下沥着水珠,零星枯叶浸在积了雨水的青石地砖上, 一双锦靴匆匆踏过, 便让水洼中倒映着的灰蒙殿宇在圈圈涟漪里起了褶。 昭白拿着一封信报入内:“公主, 梁地来信了 。” 温瑜从堆了高高数摞折子的案头抬起首来, 长案后的槛窗大开,能看到内殿后的庭院中,低垂的稻穗已一片金黄,只余稻叶还泛着青色。 她搁了笔, 接过昭白递来的信件,垂眸时长睫微覆,如鸾鸟睥眸,只是透着淡淡的疲色, 看完信件后方眉头微舒, 说:“陈大人和范将军已夺下了雍州。” 虽已近九月身孕, 但她样貌看着同以往依旧无甚区别,甚至因五官彻底长开, 骨相愈发明显,如今哪怕不施粉黛,那张清冷侬丽的面容, 都透出几许叫人不可逼视的凌锐。 昭白道:“取雍州后继续北上,不日便能夺回洛都和奉阳,此乃喜报。” 温瑜视线落在那信的后半段,眸光微凝,说:“北魏近来似也发生了不少事。” 昭白面露惑色,温瑜将信报递了过去, 昭白看完后道:“北魏拥立的那位前晋公主,和魏岐山夫人一道在借宿山寺时,因禅院失火葬身了火海?” 她皱了皱眉,随即道:“此事是有些蹊跷,但此于我们,算不得是坏事。” 北魏那边没了前晋公主这个由头,复晋之说便再站不住脚。 将来讨伐完裴颂,若同她们对上,终归是乱臣贼子。 伺候在温瑜身侧的铜雀凑过脑袋去同昭白一道看了信后,笃定道:“这肯定又是裴颂那奸贼为了让北魏内讧干的!” 昭白侧目:“何以见得?有裴营细作杀魏平津兄妹污蔑那姓萧的的先例在,他故技重施,此番还无任何罪证指向那姓萧的,岂不成了变相地帮那姓萧的彻底一统北魏?” 她口中那姓萧的,自是萧厉。 铜雀皱了皱秀气的鼻子:“我是觉着裴颂如今被南北夹击之势弄得节节败退,依这信报上所言,萧……萧君手上的义军,先前南伐的势头又极为猛疾,将先前那魏将袁放撤兵后被裴颂重新占去的北地诸城,都一一打下据为己有,裴颂首尾各抵着一把刀子,必是极不好受。” 她犹豫一二,还是不好直呼萧厉名讳,用了当下民间和各方势力对萧厉的敬称。 “他当下能有喘息之机,还是因西陵那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进犯陈国西境,公主如今得让陈国这边分出兵力去对抗西陵,北境又被戎厥蛮族搅得一团糟。看魏营那一直苦求萧君回去的势头,萧君真重返北境了,想来往后也没那假公主和魏氏什么事了。整个北魏一旦被重新整肃起来,裴颂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所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假公主和魏夫人,能引多少魏氏臣将猜忌萧君算多少!” 昭白听后,浅一颔首:“照你这么说,也不无可能。” 二人看向温瑜,温瑜神色依旧极淡,只道:“此计没能在民间形成任何舆潮,如论是不是裴颂的手笔,都不重要了。” 她视线落回案头铺开的舆图上,在那密密麻麻的城池标注间,锁定了鄂州的位置 :“传信与陈大人和范将军,当下不急着继续往北推进,裴颂此人最擅断尾求生,一旦关中腹地败守成了定局,他必会弃关中之地带兵西逃。” 昭白道:“咱们要先断掉裴颂西逃的路么?就怕裴颂察觉后有所防范。” 温瑜一双眸子平和温静:“那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昭白和铜雀皆是一怔,正想再问什么,殿外就有青云卫进来通报:“公主,杨姑娘来了。” 温瑜的表姐杨宝琳出身清流杨氏,自幼饱读诗书,也是被选出送来陈地的梁国女官之一。 因启用女官是温瑜开春时才提出的,开设女科后走户部的任官流程,还需经今年秋闱、明年春闱放榜之后,再封官职,如今住在朝云阁的女官们,宫人们还是以各府姑娘称呼她们。 温瑜料想杨宝琳此时过来,必是朝云阁那边有什么事,对那青云卫道:“宣。” 她如今身子重了,除却关乎军政要事的折子是直接送到她这里来的,旁的折子都是由朝云阁那边审理后向她汇报。 不多时,杨宝琳面色有些凝重地进殿来,朝温瑜揖礼后道:“公主,以谏议大夫为首的朝臣上奏说陈国战事不休,军需开支巨大,户部拨款已十分艰难,今年秋收后的粮食,拨与西境大军后,已没法再往梁地送欠下的那一百五十万石粮,望您恩准,明年收成后再补送这批粮食。” 温瑜还未开口,但昭白和铜雀面上已齐齐见了愠色。 昭白喝道:“荒谬!姜家倒台后,查抄出的一众党羽贪墨钱财早补上了国库的亏空,公主修订律法让陈国同咱们大梁和周边各小国互通商贸后,这半年里陈国进项也颇多,户部何来的拨款艰难?民间役税一减,春耕时百姓大开荒地,今年雨水又好,无旱涝灾害,乃是罕见的丰年,他们哪来的脸说凑不出这批粮来?还是说,满朝竟无一人知晓一亩良田能产出多少粟米来?” 杨宝琳垂眼道:“谏议大夫等人拿了历年各府能征收上来的税粮做预估,还说公主春耕时方才颁布政令减免役税,若是从民间强征这批军粮,怕是有损公主在百姓心中的威严。” 昭白当即明白了其中利害,面上愠色更甚,温瑜却只再平静不过地道了声:“本宫知晓了,宝琳表姊先回去吧。” 杨宝琳浅一福身退了下去。 温瑜搭着铜雀的手起身,铜雀小心搀扶着温瑜,却仍是忍不住气愤道:“公主,陈国朝臣们这是想赖掉还欠咱们的那一百五十万石军粮?要不派遣巡使往各府盯着去,看他们能在税粮上做什么手脚!” 三百万石粮草做嫁妆,是当初姜太后做主替陈王应下的。 但因去年陈国拿不出这般多粮草,只送往了陈地一百五十万石,允诺剩下的一百五十万石今年补上。 岂料到了这秋收之际,却来了这么一出。 主仆三人已步出内殿,温瑜伸手拢过庭院中禾杆都被压弯些许的稻穗,说:“真正的民田民地能有多少?御史台能让这折子递上来,就代表这关乎朝中大半臣子的利益。” 铜雀有些不解。 昭白从前在王府,知晓长廉王父子曾经为民请命时,查出的这各府征收税粮的门道,她忍着对官场上那群人的嫌恶解释道:“绝大多数田地,都是那些世家大族的,纵然没在他们自己名下,由当地乡绅们侵占了,也要给他们孝敬钱。一亩良田能产两石粟米,当地乡绅虚报只有一石,县衙记录在册的也是一石,寻常百姓再由乡绅和官府施压,也声称是只产了一石粮,巡使去了各州府巡查,又能查出什么?” 百姓没被逼到毫无活路的份上,谁又敢冒着得罪当地乡绅和官府的险,站出来说句实话? 这未曾上报的一石米,便由当地乡绅和层层官员分利了去。 铜雀听后,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气恼还是悲凉,骂道:“那群狗官!吸食着民脂民膏长得满脑肥肠,转头还想让公主担这骂名是么!” 朝堂上姜家独大时,便已贪墨成风。 朝中官员除却那些个真正身正清流的,没几个手脚干净,不过是贪多贪少的问题。 但要把这群人全都革职任免,在这内忧外患之际,无异于是抽干浑身血液根治顽疾,结果只会是顽疾还未治好,人便已先丢了性命。 是以温瑜只能徐徐图之,一步步慢慢培植自己的势力,引进寒门子弟,分解这些世家手上的权势。 铜雀恼完,不禁有些气馁地看向温瑜:“公主,那咱们怎办?改到明年再要那一百五十万石军粮吗?” 那张层层铺就下去收刮民脂民膏的网,要想连根拔起,绝非易事。 温瑜这一年里已动了朝廷上太多人的利益,她又临盆在即,要是再大刀阔斧整顿,当下只怕不是合适时机。 温瑜一点点捻开金黄的谷壳,望着掌心莹白的稻米,眸色温凉:“是有人在试探本宫的态度。” 她在昭白和铜雀困惑的眸光里,平静道:“替我传见齐大人。”- 齐思邈身着朝服走进御书房时,只瞥见那垂落至阶前的珠帘后一道雍容威仪的模糊影子。 他不敢多看,垂下视线揖手拜下去道:“老臣参见公主。” 帘幕后传来温瑜平和的嗓音:“齐大人请起。” 齐思邈稍稍直起身来,却依旧维持着揖手的姿势:“不知公主传唤老臣,是有何吩咐?” 温瑜不答只问:“这半载里,大人认为本宫将陈国治理得如何?” 齐思邈道:“公主肃正朝纲,严明法令,锄奸佞以攘内;调停族争,赏罚分明,施恩威以安外;更大兴商贸,减免役税,心怜天下民生。能得公主这等明主,是我陈国上下之幸。” “哦?那齐大人可见过这封折子?” 立在台阶处的铜雀走上前,将一封折子递与齐思邈。 齐思邈迟疑一二,伸手接过,打开后匆匆扫完,便跪了下去:“老臣惶恐,老臣……不知此事。” 珠帘后好一会儿都没传出话音,齐思邈不敢抬头,但能感觉到温瑜的目光就落在自己头顶,带着藏锋的凌锐与审视。 过了好几息,他才听得对方道:“当初大人是为陈国万民拥护的本宫,本宫待陈国百姓如何,大人也言看到了。” 齐思邈不敢应声。 温瑜似乎叹息了声:“王朝兴亡,苦的皆是天下百姓。在本宫眼中,陈国百姓和梁地百姓无二,像大人这般为底下百姓虑的肱骨之臣,也和我梁地臣子无二,大人可明白?” 齐思邈跪在地上的一身嶙峋瘦骨似乎颤了颤,最后叩首了下去:“老臣……有愧。” 温瑜只平和看着他:“将来陈国与我大梁,终要一统,重新成为这中原之主,本宫不希望两地有任何隔阂。” 齐思邈道:“老臣明白。” 温瑜说:“前线战事不休之际,朝中还有人惦记着那点民脂民膏,此于陈国,无异于腐根之虫。明年春闱后,又有一批仕子科考入仕,届时不少仕子都需外放至各府为百姓父母官,朝中不若再腾出些缺位来,令地方卓有政绩的官员升调回京,大人以为呢?” 齐思邈维持着双手垫于额前抵地的姿势道:“老臣遵旨。”- 等齐思邈离去后,铜雀很是不解:“公主,齐大人一清正之臣,为何明知秋粮征收有异的祸根出在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身上,还是默许这封折子递到了您跟前来?他也不想还欠咱们的那一百五十万石粮?” 第207章 “他怎了?” 温瑜说:“若是今日这一百五十万石粮, 乃是大梁未乱时,奉阳欠洛都的,你如何看?” 铜雀一怔, 想了想后道:“奉阳肯定不会无辜拖欠这笔军粮, 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 温瑜平和望着她:“为何此事换做奉阳和洛都, 你便不会那般气愤?” 铜雀道:“因为奉阳和洛都皆属梁地, 都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奉阳也不可能另存心思啊。” 温瑜说:“那一百五十万石粮从奉阳给到洛都,从整个梁地来看,是不是从左手腾到右手?” 铜雀稍加思索, 不禁恍然大悟:“所以齐大人默许,是因他觉着,陈地和梁地现都奉公主您为主,这批粮食的去向, 于公主您而言, 不过是左右手之变, 与其给到梁地,不若设法留在陈国?” 话刚出口, 她又皱起眉来:“但这批粮食不是被陈国那些贪官层层克扣掉了才拿不出来的吗?” 昭白道:“奸臣纵是坐到了姜家那位置,其党羽被全部查抄后,贪进去的银两, 不也全吐出来了?世家侵吞的粮食,陈地真正要用到时,铡刀落到了他们阖族脑袋上,他们自会一粒不差地补齐。” “齐思邈是个聪明人,他想在两国一统前,尽可能地帮陈国保存国力, 又想借此试探公主对陈国和大梁,是否当真一碗水端平了。” 毕竟一百万石粮,并非小数目,若能省下这笔粮草,于陈国大有裨益。 而温瑜若是因此动怒,就说明在温瑜心中,嫡系依旧是梁地臣民。陈国自己曾架空羯吉部,将其取而代之成为南地之主,便也忧心旧事重演。 因而温瑜是否有偏袒哪一方,于他们而言也就尤为重要。 铜雀明白这背后的用意后,几乎是惊出一身冷汗,看向温瑜道:“无怪公主要同齐大人说会待陈国臣民同梁地臣民无二。这封折子背后的弯弯绕绕,要让奴婢自个儿去猜,奴婢可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温瑜眉间携了抹浅淡的疲色,说:“这世间纷乱,多源于不公,越是身居高处,便越要秉持好那份公允。” 齐思邈作为陈国臣子,会为陈地谋无可厚非。 但梁、陈两地互利互惠、一致对外的局面一旦被打破,这种下的嫌隙兴许就会成为将来内斗的导火索。 那一百五十万石军粮,本也是用于按月分发给梁地陈军的,提前送往梁营,不过是让梁营那边能用粮草牵制进军梁地的陈军。 陈国这边要是连最初结盟谈下的条件也不愿遵守了,梁地臣子们自然会不服。 温瑜说与齐思邈的那些话,是给对方留了脸面的敲打。 昭白清楚温瑜的用意,忧心道:“就怕部分朝臣领会不了公主这片苦心。这一百五十万石粮势必会收得怨声载道,他们若觉着公主如此逼迫他们陈国臣子,只是为给大梁谋利……许会有损于公主在陈国的民望。” 温瑜回想着自己最后交代齐思邈的事,微垂的长睫在光影里勾出一道曲弧:“齐思邈知道该如何做。” 昭白眸中略有所惑。 但温瑜没再多说,只道:“要布与裴颂的局,需尽快部署,传信回梁地,以军中要冶炼兵器,需大量采挖矿石为由,派出几营兵马沿荆楚山地行进,‘采挖矿山’。” 昭白想到温瑜先前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瞬间明了,抱拳道:“奴这就吩咐青云卫八百里加急传信。”- 几日后,陈国西境前线传回急信,军中急需一批破甲用的特制强.弩,但陈国并无擅打造这类弩的铁匠,且战事紧急,匠器营现成赶制也来不及。 梁地倒是备了不少这样的弩,因戎厥蛮族长居寒地,身裹厚甲,从前为对付戎厥那边的重甲骑兵,梁地匠器营的工匠们便研制出了这破甲弩。 前线催得紧,朝中大臣们只能商议向梁营采买一批。 有温瑜做主,采买倒是不成问题,但梁营回信说当下不缺钱,这批破甲弩给到陈地后,他们梁营匠器营也还得重新打造一批,颇费时力。 梁地稻谷收成又比陈地晚,今年的秋稻还没成熟,梁营军中粮草已临近告罄,希望陈地这边先把欠着的一百五十万石粮尽快给到梁地,采买那批破甲弩的钱,就等到年底两边户部做结算。 陈国大臣们一时间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都看得出梁营那边就是要那一百五十万石粮,可逮着军中急需一批破甲弩的口子,他们讨价还价都变得极为艰难。 有人倒是想去温瑜那儿求情卖惨,把这难题推给温瑜,但宫中传出温瑜近日劳心政务太过病倒的消息,正依太医吩咐潜心静养,不见任何臣子。 这条路便也被堵死了。 没等臣子们再想出个拖延的招儿,急着要破甲弩的西关大将直接暴脾气地写信到户部破口大骂。 户部尚书也怕耽搁了军情,但先给了梁地的军粮,回头要拨与陈国西境大军的,可就得从世家们侵吞的份例里拿了。 满朝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是比起从前的姜家更为牢固的一张大网,像这般侵吞税粮,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手脚又做得极为干净,不是他一户部尚书能撼得动的。 户部尚书急得嘴边都起了一圈燎泡,实在是没法子了,忽地灵机一动,跑去宫中探王庭易主后,依旧稳稳当着总管太监的李太监的口风。 李太监依旧一双笑眯眼,将户部尚书递过去的孝敬原封不动推了回去,端起茶盏慢悠悠道:“卢大人呐,齐相那边都戳了章,您还怕什么?” 姜家倒台后,齐思邈已接替了姜鸿生相国一职。 户部尚书初时没能领会李太监话中的意思,面上仍有些惶恐茫然。 李太监食指朝上一指:“剩下的税粮在不在户部,上边……还能不知道么?” 户部尚书霎时间醍醐灌顶。 军中突然就要这么一批破甲弩,齐相那边又戳了章,这分明是宫里那位要整顿侵吞税粮的世家了啊! 既是上边的人斗法,那他们户部做好分内之事便好了。 他忙起身对着李太监一拜:“多谢公公提点!卢某不胜感激!” 李太监在户部尚书离去后,又押了口茶,靠在躺椅上一前一后轻晃着,任小太监替自己捶腿。 小太监说:“老祖宗似乎心情不错?” 李太监闭着眼,过了会儿摇着头道:“不过一载光景,朝中就已大变了天,咱们如今的这位主子,不得了……”- 刘府。 谏议大夫刘光令回到家中很是发了一通脾气,“齐思邈那老东西,是要帮着那梁女窃国么!等那梁女生下王嗣,我陈国还留她何用?一百五十万石粮拨与梁营了,西境大军入冬后喝西北风去?” 府上重金聘请的门客们无一人敢作声。 刘光令继续砸着砚台骂道:“牧有良那匹夫也是,从前没有那劳什子破甲弩仗不一样能打?怎地偏就在这节骨眼上非要那东西不可?” 等桌旁边触手能拿到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后,刘光令方撑着书案道:“传话给欧阳兄他们,那梁女想要我等强凑出西境大军的军粮,那老夫便让她再拿不稳这监国之权!” 西境大军的军粮久拨不下来,西关大将牧有良派儿子和副将回王庭亲自索要军粮时,以刘府为首的世家还没来得及往民间散播温瑜将粮草都拿与梁地、不管陈国西境将士死活的谣言,一愣头青地方官告的御状,忽就在整个王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地方县令写的状书字字泣血,将谏议大夫刘光令一族侵吞民田、私吞税粮,族中子弟在春耕时于城外围猎,跑马踏死春苗,遭农人跪地阻拦又跋扈踏死农人的诸多罪状一并列出,闻者无不愤懑。 刘光令一下子慌了神,大呼自己冤枉。 可面对整个青浦县县民的指控,以及死了亲人的那户农人携村中同族老小,一齐来王都于宫门前披麻戴孝嚎哭,刘光令为自己的辩驳还是一下子变得苍白又无力起来。 一时间坊间百姓都在议论朝臣私吞税粮,以至西境大军拿不到军粮一事。 刚回王都的西关大将之子,气得当天就闯刘府,将刘光令之子揍断了数根肋骨、脸扇得肿如猪头,连带着刘光令一把老骨头也被对方拿那祖传的金锏追着打,慌乱中跌了一跤摔断了骨头,一下子卧床不起。 这场闹剧还是副将前来带走了西关大将之子才结束。 温瑜在王宫得到消息自是震怒,刘光令还没来得及休养,一家就被下狱,交由三司会审严查历年税粮问题。 这消息一出,王庭世族们无不自危,都在暗中变卖各处产业,意图补上历年侵吞税粮贪出的巨洞。 他们从前能严严实实堵着农人的口,迫着他们为一家老小性命计,不敢与官斗。 但眼下有青浦县县令冒了这个头,朝廷又如此重视,各州百姓眼见告御状有望,还不得争相效仿? 都是宦海沉浮十余载的人,他们又哪能看不出,那青浦县县令背后的,站着的是齐思邈和温瑜? 这分明是那位菡阳公主整顿完姜党后,要收拾他们了啊! 比起装死到大祸临头,还不如补上亏空博一线生机- 昭华宫。 昭白翻看着户部最新送来的税粮册子,越看,薄唇抿得越紧:“这还只是近三年里税粮上的贪吞就如此之巨,这些所谓世家,简直是密密麻麻扒在陈地百姓身上吸血的血蛭,若非公主您这半年里励精图治,让陈国上下紧绷的那根弦缓了些,只怕此番西陵来犯时,陈国也要土崩瓦解了!” 温瑜批阅着案头的奏章,说:“所以齐大人选了我们。” 她神色一如既往地平和,在如此大快人心之时,面上也瞧不见什么明显的喜色,只继续吩咐道:“后续的三司会审阿昭你替我盯着些,今年秋闱上榜的寒门仕子,也都审查其家世后拟一份名册与我。” 昭白应下后同铜雀一道退出去时,铜雀才小声道:“昭白姐,我知道那青浦县县令是齐大人的人,但公主怎就知,军中会突然缺那么一批破甲弩啊?” 昭白侧眸看她一眼,说:“长进不少。 ” 铜雀赧然摸了摸后脑勺。 昭白抱剑看向天际道:“几年前公主同还是世子的陈王定下婚约时,王爷惧将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公主还是要嫁到陈地来,便在陈国借兵时,于他们军中埋了一颗暗棋。” 铜雀“啊”了一声,很是意外。 昭白说:“不过从前太后和姜家对咱们王府也提防得紧,那颗暗棋便没能潜进姜家军。”- 王都外,拿到了军粮的西境押粮军启程返回西关。 年轻的将领手持一柄破甲弩,神采飞扬地冲边上驭马同行的稳沉中年男子道:“兴叔,得亏你见识过梁地还有破甲弩这等好东西,不然对上西藩子的铁浮屠,咱们可有得打!” 那中年男子回看了一眼王都的方向,不善言辞般腼腆笑笑说:“小将军过誉。” …… 这一年秋末,温瑜诞下一女。 她对外将身孕说晚了五月,因寻常政务都是由朝云阁打理,所有世家又才被敲山震虎过一次,朝中百官现都夹着尾巴做人,温瑜以税粮一事被气得动了胎气为由,声称要静养一段时日,朝中上下也无人生疑。 等到顾奚云押送着陈国西境大军要的那批破甲弩抵达王都,借口禀报军情去宫中看温瑜时,孩子已满月。 她坐在小床边,拿拨浪鼓逗弄着里边软乎乎一团的女婴:“姑姑说了等秋后来看你,姑姑说话算话吧?” 摇床里五指细软的婴孩,本能地伸手想抓那拨浪鼓,反复几次,便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顾奚云用指腹轻轻戳了戳孩子温软的脸,好奇问:“她这是要睡了吗?” 温瑜在边上看着梁地最新递来的信件,闻声抬起头来,松散的发髻上从下方斜插着几枚大钗,周身气息比起从前的清冷,更多了一分柔和,好似沐着神光。 她说:“她每日这个时辰是要睡一会儿的,让乳娘抱下去吧。” 顾奚云道:“我常去小周大人那儿帮他哄孩子呢,哄小孩入睡我擅长,交给我吧。” 她说着便一边轻晃摇床,一边哼唱起小曲来。 温瑜看着信件,偶尔往这边投来一瞥,或是压低声线吩咐一旁提笔记录的杨宝琳几句。 杨宝琳则颔首在卷上落笔记下。 顾奚云似想同温瑜说什么,但温瑜今日太忙了,身边一直围着不少人,她便不太好开口,快把孩子哄睡时,才问了句:“小禾苗的小名取好了没?” 已随温瑜看完了堆积的信件,正在整理笔墨的杨宝琳笑着道:“先前小郡主哭闹得紧,母亲唱了首梁地的抚儿曲才把小郡主哄睡了。公主便取了那抚儿曲中‘狸狸斑斑,跳过南山’一句里的‘狸狸’二字,给公主做了小名。” 温瑜从前的封号“翁主”,是长廉王特地延用旧制替她请封来的。 其缘由就在于旧时诸侯王嫁女时,均亲自替其主婚,故称其女为翁主。 长廉王夫妇为了彰显对女儿的宠爱,才逾越礼制,用了旧时的王女之称。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顾奚云跟着哼唱了出来,没注意到温瑜听到这曲童谣有些微的失神,她帮已睡熟的小阿狸盖上绒被道:“狸狸这名儿好,一听就跟你娘亲一样冰雪聪明……” 杨宝琳看得出顾奚云似还有什么体己话想同温瑜说,收拾了笔墨同温瑜道:“公主,那我便先回去了。” 待杨宝琳离去后,殿内只剩温瑜和顾奚云,她方停下了轻晃摇床,沉默一阵后问:“阿鱼,你知道那人最近在梁地的消息吗?” 温瑜微微一怔,意识到顾奚云说的是萧厉。 她问:“他怎了?” 顾奚云唇一下子抿得极紧,好一会儿才说:“听说他为了一名被掳去裴营的花魁,屠了裴颂两万降兵。” 第208章 “如今在梁地,人人都…… 温瑜微抬起了眸子, 却并未出言。 顾奚云继续道:“如今在梁地,人人都说他是条疯狗。” “我没查到他同那花魁是何关系,但听闻他在定州替那花魁风光大办了后事。” 摇床内的小阿狸不曾睡沉, 撇着嘴似要哭着醒来, 温瑜抬手隔着绒被在孩子身侧轻轻拍了拍, 小阿狸这才止住了哭势, 攥着小拳头继续睡了过去。 顾奚云跟着晃了两下摇床,等小阿狸呼吸平稳些后,她看向温瑜道:“我相信阿鱼你是不会看错人的,但在这世道下, 人心是最经不起磋磨的东西。尤其是他如今大权在握,江山在望……” 她顿了顿,才抿紧唇继续说了下去:“他或许早已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人了。” 顾奚云知道温瑜的性子,她看起来最是随和淡然, 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她过分挂心。可一旦被她放到了心上的东西, 那就绝不是能轻易割舍的。 温瑜两次召那人回来, 那人都拒绝,在顾奚云看来, 这就是对方的心已经野了。 权势能腐蚀很多东西,野心和欲望也会跟着无限膨胀。 对方如今为旁的女子做到这地步,外界对二人的传言也不清不楚, 顾奚云才更觉愤怒。 那人怎么敢的? 但凡她兄长还在,都轮不到那家伙去接近温瑜! 她心中有把火,从听到这消息时就一直烧着。 温瑜听完这些后,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替睡沉的女儿掖好被角后,直起身道:“我知道了。” “阿云你这一路行军舟车劳顿, 必也疲乏得紧,我已让阿昭将云疏阁收拾了出来,你过去瞧瞧,看还有什么缺的,告诉阿昭她们就是。” 顾奚云是女将,留宿温瑜宫中也没什么不方便。 她知道温瑜说这话是想一个人静静,纵然担心温瑜,却也明白自己再待下去有些不合时宜,便起身道:“好,那我先过去看看。” 顾奚云离去后,温瑜又轻轻晃了一会儿摇床,才支肘在床边,沉默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儿。 小阿狸脖子上挂着一枚白玉小锁,摇床边上除却一些铜雀她们缝制的绒布玩偶,还有一些打磨光滑的木雕,小猫、小狗样式的都有。 不多时,殿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是昭白。 她显然已知晓了顾奚云同温瑜说的事,进殿后径自跪了下去:“请公主责罚,奴自作主张,瞒报了萧厉在梁地的事。” 温瑜平静问:“为何瞒我?” 昭白垂首道:“公主刚生产完,身子还未调养好,梁、陈两地需您处理的政务又繁多,奴怕您知道后心下郁结,于您身体不利,所以想缓些时日再告诉您。” 只是未料到这一缓,却还是在今日让顾奚云同温瑜说破了。 昭白说完后,殿内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温瑜侧对她坐在杌凳上,绣着繁复绣纹的织锦裙摆拖曳至下方牦毯,她一手轻拍着摇床内熟睡的女儿,侧脸被从窗口照进的天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似一尾颔首而栖的白羽孔雀,又似一尊低眉悲悯世间的观音玉像。 许久,殿内才传来清沉的一声“退下吧。” 尾音似玉石相击,清而冷,却又叫人听不出分毫情绪- 大梁,定州。 又值孟冬,远处的山上覆了层白雪,近处的枯草棘棘而立若铁蒺。 枯草遍野的尽头处,是一座新起的坟包,隔得极远,都还能听见匠人们打凿切割石料的声音。 冥纸被风吹散在这山野间,有的和霜雪冻在了一起,有的被踩进了泥泞里。 萧厉的几十名亲兵候在野地道旁,他独自踏着一地残雪,走向了那坟包处。 离得近了,那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更是清晰,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显出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寂寥。 宋钦依旧穿着攻城那日那身染血的甲衣,多日未打理过的发髻散发浮乱,下巴上的胡茬也已是一片青色。 他瘦得两颊内凹,以至一眼看去颧骨凸出格外明显,不知是冻裂还是在打凿石料时擦伤的十指,血迹斑斑,他却不觉痛一般,仍在一记一记地抡锤,敲凿跟前那块石碑。 手上滴下的血水多了,脏污了石碑,他才用一同样沾了不知多少血污的巾帕随意擦去,偶尔侧首请教边上的石匠师傅一两句,得了话便继续凿刻石碑,神情专注得不像是在刻墓志铭,更像是在为心慕已久的姑娘准备一份聘礼。 萧厉立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见着他,底下石匠们都有些惶恐,带着石匠们在此处修墓的小头目往自己衣裳上擦了把手上的泥灰,躬腰跑过来唤道:“君侯……” 萧厉没说话。 小头目见他盯着不远处凿刻墓碑的宋钦,道:“宋将军这些天一直在这儿,不吃不喝,怪叫人担心的……” 萧厉说:“你下去吧。” 他身上还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杀伐气,小头目也不敢往他跟前多凑,得了这话后,忙退了下去。 宋钦五指凝了血痂的伤口,再度因用力抡锤敲砸而皲裂时,斜伸出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截住了那铁锤。 血水顺着他握住的锤柄往下滴落,宋钦没有抬头,只说:“松开。” 声音涩哑得像是用尖石在瓦砾上划过。 萧厉凌厉的眉拧着:“人死不能复生,大哥。” 牡丹的死,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噩耗。 谁也没有想到,当日宋钦进城去接牡丹时,牡丹会骗他们,说她如今已和一个心慕她的富商在一起,将醉红楼改做了酒楼,她过得很好,不愿随他们走,让他们也不要再挂念。 岂料根本没有什么富商,与她相好的是坐镇雍州的一名裴将。 雍州败守后,那名裴将带着牡丹一道北撤,裴颂麾下那些豺狼,听闻他豢养了一花魁做外室,都想一睹花魁芳容。 那裴将惧打了败仗受罚,有意拉拢这些人,便设宴宴请了他们,要牡丹在宴上献舞。 达官显贵间互送小妾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何况一曾为花魁的外室。 牡丹明白这场献舞意味着什么。 她好像也本就等着这么一天。 在那夜穿着艳若嫁衣的红衣,带着解散醉红楼后仍不愿离去、一直跟着她的姑娘们在宴上献舞,灌醉席上的几名裴将后,扯下房中帷幔欲勒死他们。 只是计划败露了,有一名裴将酒量极好,只是在宴上装醉。 宋钦在雍州败守,探子探到撤走的裴将带了一花魁外室一并离开时,便知道牡丹骗了他。 传信与萧厉后,他带着手上的人马先行赶去救人。 但仍是晚了。 萧厉带着大军赶到,破开城门,攻入将军府时,从前厅流出的血,都已淌到了门外台阶处。 牡丹是靠在宋钦怀中咽的气,她当时浑身是血,仍笑得那么明艳,那么好看,望着他们说:“对不起,我骗了你和阿獾……” 宋钦求她别说话了,堂堂七尺男儿,刚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那一刻除却泪滚如珠,根本说不出旁的话来。 他说带她去看大夫,可她身上的骨头都断了,他甚至都找不到着力点将她抱起来。 她知道他们难过,喉腔内呛着血,一直咳着,却仍是笑着,吃力断断续续同他们道:“我……我就是不服,那些个文人,总说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犹唱□□花’,我等红尘女儿,明明……明明也有这样一身胆气的……” “可……可惜没能见着裴……裴颂,要是能杀……杀了他,便……便也是给……给蕙姨报仇了……” 有被咬掉了一只耳朵的裴将在混乱中醉醺醺从被砸碎的座椅底下爬出,不明情形地破口大骂着,还要寻牡丹她们报复。萧厉在极力压制的愤怒中拔刀将人劈做了两半,满地红白迸溅。 那夜城中火光滔天,燃至天明都未熄。 城中一个裴卒,他都没有下令放过。 忆及当日情形,萧厉眼中又有煞气滚涌,他克制了些情绪,松了捏住的锤柄说:“你这样,牡丹阿姊在地底也不会心安的。” 宋钦却道:“是我害死的牡丹。” 萧厉眉头一皱。 宋钦神情木然,一潭死水般的眼,因太久没休息而血丝密布。 他涩哑出声:“那日我去醉红楼寻她,她问我,是你让我去的,还是我自己去的,我说是你。她便同我说,有名富商倾心于她,早就帮她把醉红楼改成了酒楼,她现在过得很好,让你和月桂大娘她们不用挂念她,我也不要再挂念她。” 宋钦似觉着自己可笑,牵动面部肌肉,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还说,还好是你的主意,若是我自个儿想去寻的她,她为着我的颜面,倒是还不好将这些实情说出来……” 萧厉听至此处,已然明白了一切。 他看着碑文上被宋钦手上的血污染红的“牡丹”二字,薄唇抿紧,也陷入了长久的缄默。 情之一字,最是弄人。 宋钦自嘲般低低讽笑出声,一双眼红得锥心:“我当时怎就没发现她是在说谎?还只觉无颜面再见她……” 他抚着那碑文,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痛苦了般,垂下首去:“……我当时要是没有不敢承认,同她坦言,是我自己也想带她走的,她会不会就不会选那条路?” 牡丹已去,无人能再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萧厉离开时,风雪又盛了起来。 他在马背上回首望着远处孤坟前的茕影,郑虎不太会说话,先前便没敢同他一道去见宋钦,此时见萧厉回看那边才道:“二哥,大哥咋样了?” 萧厉收回视线,说:“就让他留在这里替牡丹阿姊建坟茔。” 郑虎听得一头雾水,但萧厉已驭马往回走,他便也只能拍马跟了上去。 一行人回到营地,亲兵上前替萧厉牵马,接过他一并解下的大氅时道:“军师求见您。” 萧厉神色漠然,径自往中军帐去:“不见。” 亲兵小跑着追上他步伐:“属下也说了您出营去了,今日不在军中,但军师说他在帐外等您回营便是……” 正说着,前方便已至中军帐。 张淮就立在帐外,瞧着似站了有一阵了,没披氅衣,肩头和发间都已落了一层雪沫。 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冻得泛青的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朝萧厉一揖,恭谨道:“君侯回来了。” 萧厉越过他径自进了中军帐,跟在后边的郑虎一众人皆面有异色,张淮却是继续颔首静立着,没有丝毫怨言的模样。 郑虎对于萧厉此番发作张淮多少知些内情,在经过张淮身侧时,便小声道:“我替军师向二哥求求情去。” 第209章 “淮,当真知错了。”…… 进帐后, 郑虎觑着案后开始处理军务的萧厉,咳嗽一声道:“二哥,这么冷的天, 军师一文弱谋臣可比不得咱武将, 再这么站下去, 得冻出毛病来的。” 萧厉看着公文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我何时让他站了?” 郑虎哑巴了, 摸摸后脑勺在帐内走上一圈后,还是“嗐”了声叹道:“我知先前魏营那边的事是军师坏了规矩,但军师也是为了咱们萧营……” “张淮让你来求情的?”萧厉忽地出声。 郑虎赶紧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是我自个儿看着军师在外面冻成了那样,于心不忍。” 萧厉抬眼看向他:“老虎, 你和大哥,都是我最信任的弟兄。” 郑虎听出萧厉这话有异,忙拍着胸脯道:“二哥你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嘴里都不会蹦一个不字, 给军师求情也是……” “那便回去。”萧厉下了逐客令。 郑虎出帐时, 看了眼站在外边肩头的落雪似乎又厚了一层的张淮, 叹了口气后无奈地冲他一摇头后离去了。 守在营外的亲兵也上前劝道:“军师,这会儿风雪正大, 您先回去吧,君侯今日忙,不见客。” 张淮俊雅的长眉上都沾了不少霜雪, 唇几乎同脸白成了一色,依旧含笑道:“无妨,我在此等君侯忙完便是。” 亲兵没法子,只得又退了回去。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亲兵抱着一摞公文进帐交与萧厉过目时,斟酌着开口道:“君侯, 军师还站在外边……” 伏案执卷的人抬起冷峻昳丽的眉眼。 亲兵赶紧打住了话头垂首:“是属下多嘴。” 萧厉在亲兵行至帐门处时,终于开口:“让他进来。” 亲兵如释重负,赶紧掀帘传话去了。 不多时,张淮进帐来,揖手朝萧厉拜道:“淮特来向君侯请罪。” 萧厉打下芜城后,便收到了宋钦那边的急信,得知牡丹有难,当下调兵去了泗水城。 泗水城一战大捷之后,方收到张淮的信报,知晓了他擅作主张瞒下北魏的求援,又暗中命人对王宛真下手,终逼得王宛真为求自保袒露了身孕有异一事。 此后魏昂和袁放也都先后前来见过萧厉,一来是为谢他再次出兵援北魏,二来是向他说明当初俞知远借着魏平津首席幕僚的身份,玩弄整个北魏于鼓掌、构陷他一事的原委,三则是想请他重新接手整个北魏。 那逼着魏昂交出兵权、又弃守燕勒山畏罪潜逃的魏通,被魏昂在乌家堡拦截,将人斩于马下后,提了首级来献与萧厉。 还未入秋前就被送来萧营任萧厉处置的俞知远,萧厉忙于征战,几乎都忘了牢中还关押着这么个人。 张淮在王宛真自称孩子不是魏平津的后,为验证王宛真那话真假,倒是用刑审讯过俞知远一番,因彼时天气尚还炎热,俞知远受刑后伤口又没上过药,没过多久就起了炎症溃烂发脓,牢里给他的吃食又只够吊着他一口气。 据闻俞知远后来是疯了,饿到了极致,连自己溃烂的伤口处生出的蛆虫,他都抓了往嘴里塞。 入冬的一场大雪后,狱卒便发现他死在了牢中,蓬头垢面,浑身恶臭,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没人知道他究竟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抑或是病死的。 比起他老子当日被活剐生烹的惨烈,狱卒们竟也不知是他老子的结局好些,还是他最后这般不人不鬼浑噩死于牢中的结局更好。 但终也算是恶人有恶报。 彼时萧厉都还没回营,狱卒们上报俞知远之死后,张淮下令一卷草席将人拖去了乱葬岗。 只是他虽一早去信向萧厉请罪,萧厉回营后,却将诸多要务都另择了人选安排,商议后续的南伐之战,也不曾再唤张淮一道议事。 ——一如当初张淮擅作主张,对外宣扬了梁营曾命人毒杀过萧厉、萧厉并不欠梁营时那般,萧厉没有明责他,却通过这些冷遇让他明白,是他又一次越界了。 前一次的越界,萧厉揭过了。 他已知晓了萧厉的忌讳,却仍是再犯,这便是他为臣之大过。 张淮几番求见萧厉都被挡了回去,这才索性在今日冒雪候于帐外。 当下他道出这番请罪之言后,上方执卷垂目看着的人只漠然道:“先生何罪之有?” 中军帐内并未燃炭火,帐布虽挡着了些风,但张淮身上的霜雪慢慢被他自个儿的体温融化后,濡湿了衣物,又变成另一种贴着皮肉侵入骨隙的冷,被沾湿的一缕碎发垂落在他额际,好不狼狈。 他冻得发僵的五指勉强维持着揖手的姿势:“淮先前擅自散布梁营曾以毒箭伤君侯一事,此为第一罪;君侯大度,未严责淮那时之过,淮却明知再犯,于此番瞒报北魏求援,又私自对魏氏子嗣下手,此乃第二罪。淮自知是枉顾君侯信重,犯了大过,恳请君侯责罚。” 萧厉终于从卷上抬起眸来,这一年里他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征战中度过,从尸山血海里带出的那身杀伐气,在他一双凌厉又锋锐的狼眸视人时,愈发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张淮被萧厉这般盯着,只觉那视线沉若实质,压得他连揖手站在那里都勉强。 “既知是过,为何还要再犯?” 听得这寒峭的问话,张淮腰身再度折抵了些许,回话道:“淮意欲替君侯荡平所有隐患,若要落得骂名,淮亦甘替君侯担之,故恣意妄为自作了主张、逾矩行事。” 这番话若是落到旁的弄权者耳中,大抵是个再完美不过的回答,上位者不仅会将事情从轻揭过,往后还会愈发重用这样的下属。 毕竟古来帝王,常有宠信奸佞者,就在于那些奸佞之臣,很多时候不过是代帝王行事,再替帝王担下不世骂名。 一旦激起的民怨到了能影响皇权时,杀几个奸佞之臣,让百姓们去骂一骂,对着那骸骨唾上几口唾沫,便也就平息了民怨。 坐在高位上的帝王,不过是被奸佞蒙蔽了耳目,奸佞既除,那他们依然是英明神武、爱民如子的好帝王。 萧厉听后,身形微微往后靠了些许。 他的身量,便是在武将中也算是高大的,一身强劲的筋骨裹覆于那身裁剪得宜的箭袖武袍之下,纵是什么都不做,单坐在那里,给人的压迫感也极强。 他说:“萧某自认除却一身武勇,再无长物,先生大才,在萧某这里屈就了。” 张淮一听这话顿觉不妙,只是没等他接话,萧厉已继续说道:“先生为萧营谋的这一载,萧厉感激不尽,会替先生备上丰厚金银,便先生另谋高就。” 张淮再也站不住,屈膝跪了下去,神情在这一刻除却难以置信,还有几分哀切:“淮自知有过,但君侯何至于逐淮离去?” 萧厉神情冷硬:“非是萧某逐先生离去,而是萧某胸无大志,让先生相佐,实乃屈才。” “萧某出身草莽,行事只求无愧于天,纵是所为遭万民唾骂,也有萧某一力担之,无需旁人替萧某顶这骂名。” 张淮跪在下方,迎着萧厉刚凛的视线,脊骨被从帐门口吹进的冷风刺得有些寒痛,他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 他听明白了萧厉话中的意思。 他有他自己的行事准则,无需旁人替他决断什么。 纵是做错了,骂名他也担,不需要推诿与旁人。 自己那套为主君好,愿为主君担骂名的说辞和行事方式,他不屑,也不会用。 张淮虽早知萧厉身上的傲骨与气节,今日真正触碰到了那道坚若城墙的壁垒,却忽地想起了好些旧事来。 有他求学完下山时,先生同他说,他半生意气,锋芒太过,往后若入人府上为宾,与人谋事,需藏锋敛狂一二,否则易惹来杀身之祸。 也有他审俞知远的那日,俞知远受了刑,囚服上带血的鞭痕交错,被铐了双手绑于刑架之上,气若游丝,却仍是望着他含讥笑问:“你那主子手段如此狠绝毒辣,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落得同我这裴氏弃子一样的下场?” 他当时怎么说的,他说:“祸国佞贼,何堪与吾主比?” 俞知远依旧讽笑着,眼中却有了些发红,他说:“我父子,受人一饭之恩,注定替人奔命此生。论才学、论治世,我父子二人未必差你多少,若有来日,当继续效仿前梁那李垚行变法之道!” 他那时觉着,不过一至死仍自视甚高的亡命之徒大放厥词。 现下对方的一字一句,却都在他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张淮忽就明白自己真正错在何处了。 是他太心急了,太想快些助萧厉完成大统,去实现他读万卷圣贤书为达成的抱负。 以至容不得丁点隐患,自以为是地试图替萧厉扫清一切障碍。 却忘了自己辅佐的,不是那等表面光明磊落、背地里手段阴毒的君主。 萧厉所有的狠,都是直接摆在明面上的。 他可以活剐生烹俞敬文,也可以屠尽泗水城那两万杀了周边不知多少大梁百姓的裴氏降兵。 但他当初承诺魏岐山,只要魏氏兄妹安分,他便不会动他一双儿女。后来脑子不清楚的魏氏旧部几番挑事发难,他便真的从未想过动魏氏兄妹。 这份胆气和信义,世间弄权者鲜有人能做到。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魄力和胸怀,才让底下人敢放心跟着他卖命。 ——守他的规矩,便能从他那里得到该得的公允。 张淮从前只觉萧厉是个适宜辅佐的君主,他所谋一切,也只为助对方成就大业后,方便自己施展抱负。 直至此刻,他脑中在短暂的空白后,方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是遇到了这样一位君主,才想助对方去夺那天下。 张淮垂首下去,喉头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淮,当真知错了。” “恳请君侯允淮继续留在萧营,若有再犯,淮甘自裁了断。” 第210章 “唯望君侯来日莫要因…… 王庭挂上过年的灯笼时, 顾奚云已带兵折反梁地。 温瑜让昭白随她一道回了大梁。 萧厉重整北魏后,有先前攻入蛮子腹地的威名在,蛮子对北境的进犯大不如前。 两边都各有战事牵制, 倒促使两营虽未在明面上结盟, 却都心照不宣地先合力讨伐起裴颂。 裴颂被逼得连丢数州, 一退再退, 又被温瑜事先断掉了西撤的路,如今只能固守洛都周边几城,呈残喘之势。 温瑜让昭白亲去,便是要她趁乱救回江宜初母女。 旁人温瑜或许还不放心, 但昭白曾是兄长拨与嫂嫂的人,这世间除却她自己,便只有昭白最在乎江宜初母女的安危- 大梁,洛都。 接连数场败仗下来, 整个裴营士气都低迷得紧。 往西撤的退路被梁营截断, 往东跑沿途州郡又早已被他们劫掠一空, 军队根本得不到补给。若是一路逃到最东边的祁岭,藏进山里, 这天寒地冻的,山上滴水成冰,不知又要冻死底下多少兵卒。 当下剩余的数万裴军只能困守洛都, 暂且拿着毗邻洛都的周边数城当屏障。 将领们聚在暖堂议事时,个个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上方撑案看着舆图的裴颂会突然发怒。 但裴颂今日出乎意料的好脾气,形势已如此紧迫,他却没有丝毫躁郁的模样,看完舆图后见众将如此拘谨, 反笑着问:“诸位这是怎了?” 底下将领们自不敢回话。 “莫不是因一帮乌合之众围困洛都,便自乱阵脚,灭了威风?” 他信步从阶上走下:“昔时本司徒麾下不过两万鄂州守备军,便敢北上直取洛都,再攻奉阳。今我等占着洛都皇城,麾下还有强兵良将五万之巨,兵力比之当初,不知强盛多少。反观前梁,靠着长廉王之女卖身南陈,方续得一条残命;北境之地,魏岐山一死,竟被一雍州鼠辈谋权篡位,也是属实可笑。如此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竟能叫诸位惧之?” 他抬手搭上下方一名将领的肩膀:“马将军。” 那将领面上有些惶色,裴颂却并未看他,而是环视诸将,念起其功绩:“破白马关那一仗,将军斩杀前梁数名名将,其战功之赫,迄今还在军中广为传颂。” 那将领面露愧难之色,在裴颂转回视线看向他时,勉强朝裴颂点头致意。 裴颂笑笑,收回手,继续往下走:“欧阳将军,攻洛都一役,直取前梁兵家第一人顾长风首级。” 被他点到名的一小胡子将领,明显也有些汗颜,却也只能强作笑颜应下。 “李将军……”- 赤色的旌旗在寒风里飘飞,顾奚云曲起一条腿坐在城楼垛口处,飞雪落进她眼中,她轻轻眯了下眼,说:“我兄长是被耗死的。” 昭白抱剑站在她身后,静默不语。 顾奚云盯着洛都的方向,手腕上缠着一圈红缨:“王爷和世子携群臣及百姓撤往奉阳,兄长他至少死守洛都三日,才能为王爷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三天,裴颂以车轮战术攻城,兄长手上带着仅剩的两千顾家军不眠不休守到第二日上午时,城中便连一根箭矢都找不出来了。” “他出城厮杀,生生又守了半日。” “裴颂那边声称他麾下猛将直接斩下了我哥的首级,我知道那是骗人的。” “我哥身上密密麻麻都是箭孔,他整个儿被射成了个筛子,分明是万箭穿心而死的!” 饶是过了两载有余,顾奚云再想起顾长风尸首被找回时的惨状,仍是克制不住地红了眼。 她迎着寒风,深吸了一口这严冬清新而凛冽的空气,眼中的悲怒在肃哮风雪中变成了另一股锐不可当的战意:“阿兄的仇,我会替他讨回来!”- 动员麾下众将,效果并没有裴颂预想中的好。 他遣散了众人回居处时,面色才沉了下来。 因回来路上吹着了冷风,一进居室便止不住低咳。 他前两年里落下的伤,因一直没养好,终落成了顽疾。 裴沅立马捧来手炉递与他:“主子。” 裴颂接过手炉,单手掩唇咳着坐下,神情不见明朗,问:“韩祁呢?这两日怎不见他人?” 裴沅道:“韩小将军近日一直在往刑部文库里跑,似在查什么东西。” 裴颂眼中似有厉色一闪而过,放下手炉道:“随我去瞧瞧。”- 两年前长廉王率洛都群臣撤离洛都后,六部衙署便已空置。 裴颂入主洛都后,又忙于征战,底下人只将各库银钱席卷一空,归拢收纳的文书卷宗倒是全被当做了废纸。 韩祁费了些时间,才将两年没人打理、遍布蛛网与灰尘的文库收拾了一小块出来。 因部分库房曾被底下兵卒翻找过,里边的文书卷宗有的被毁坏了,有的被乱糟糟随意冷落一地。 他找了好些天,才找出了当初在锦城同范远交手时,提到的长廉王府的人重新整理归纳的部分卷宗。 逐一看下来,只觉心神大震,正欲将这些卷宗带走,文库外却传来了极为幽凉的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韩祁被吓了一跳,转头便见裴颂抱臂倚在门边,神情微哂,不知已在门外看了多久。 他下意识想把那卷宗往身后藏,又知此举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面皮一下子白了又红,颇有些无措,唤了声:“司徒……” 裴颂迈步入内,同他笑笑说:“不是说了,私底下你我只以兄弟相称的么?” 裴沅跟着裴颂身后步入房中,压得里面空间立显狭小。 韩祁依言唤了声:“哥。” 神色却更为窘迫羞愧。 裴颂将文库外围打量了一圈,不辨喜怒道:“这地方保存得不错,只可惜还没能腾出人手过来打理。” 他视线落至韩祁手中的卷宗上,再次问:“手上拿的什么?” 语气甚至可以说是温和,韩祁却觉像是被寒风里甩出的鞭子狠抽了一记。 他抿紧了些唇,如实道:“是卷宗。” 裴颂没再问那卷宗的具体内容——他猜也能猜到,挪开视线睃巡起那一排排书架,唇角微微翘着,带了些微讽,似不以为意问:“怎突然看起了这些?” 韩祁毕竟少年心性,很快便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对话了,在煎熬之下,索性选择了直接挑明:“我在锦城同梁将范远一战时,他说长廉王一直有命人重整当年因秦伯父一案被牵连的蒙冤大臣卷宗,我……我就是想看看他所言真假……” 裴颂凉凉笑道:“现在你看到了,如何?” 当年裴颂在敖太尉身边蛰伏时,韩祁还是少不知事的年纪,被他护在羽翼下,除却一心习武,压根不知朝堂上那些事。 但他不是傻子,裴颂后面能深得敖太尉器重,揽权至此,必然也是清楚长廉王父子在朝中的所为的。 只是他当初仍选择了攻入洛都,推翻前梁。 韩祁知道裴颂恨前梁。 但到如今,前尘已尽了。 该杀的人,杀完了;该报的仇,也报完了。 各路兵马现都要围杀裴颂,比起这样继续一条道走到黑,韩祁想替裴颂搏一搏那唯一的生路,劝他回头。 他攥着卷宗的手紧了又紧,终是鼓足勇气道:“哥,咱们杀入洛都,推翻前梁,是为了复仇。但长廉王一脉,也并非同温氏其他人一样尽是虚伪奸诈之辈……” “所以呢?” 韩祁像是看到了丁点希望,情绪激动道:“该报的仇我们都已报了,我们……我们去同菡阳公主谈和吧!就说……就说当初攻入洛都时,我们也不知长廉王是愿替我等翻案的,菡阳公主素有贤名,同她说清一切后,有秦伯父的冤案在前,未免生灵涂炭,她兴许也愿意止戈的!” 裴颂五指搭在眉心,低低笑了起来:“你是说,我屠戮温氏,杀得长廉王一脉只剩她菡阳一人,现在去同她停战谈和,求她放我一条生路?” 大抵是许久都没听过这般好笑的笑话了,裴颂笑得眼尾都弯了起来:“阿祁,你会放过屠你满门的仇人吗?” 韩祁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天真,可是他已知道长廉王一脉并非那般罪大恶极,终是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们挑起的这战争是正义的,是前梁无道,他们才想取而代之,如今还在同他们不死不休的大梁势力,不过是前梁余孽。 另一边却又是如兄父一般将他养大的裴颂。 韩祁缓了几息,眼眶泛红地道:“我去求她,我去求菡阳!是她们大梁皇帝先做错了事!” 他咬着牙关:“她若要一命偿一命,那我们韩、秦两家当初被抄家时,府上死的数百口人,也抵得了她长廉王的人命了!” 后背揽上一只大掌。 韩祁后面的话,都化作了喉间的哽咽,有热泪滚落在裴颂肩头。 他短促地拥抱了一记这个被自己视作亲弟弟带大的少年,面上依旧带着笑,语气也那般不以为意:“说什么孩子话?” “还是阿祁你也怕了,觉得哥赢不了这一仗?” 韩祁忙狼狈抹了把眼:“我相信哥能赢!” 屋外只闻簌簌落雪声,裴颂说:“那咱们就赢,想当皇帝,想要这天下,哪还需什么理由?”- 三方兵马同时出兵攻打洛都外作屏障的几城,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 城楼檐下挂着的冰棱子在日照下一点点化开,滴下的水珠在下方青砖上晕开一片湿迹,黑色的军靴急急踏过,城墙垛口密密麻麻架起弓箭,箭矢上的冷光补足了这个无风午后的凛寒。 两边人马几乎没怎么叫阵,以裴营在民间的声名狼藉,似乎也无需再多骂什么了。 战鼓擂响,前锋军呼喝着第一次向城楼那边冲锋时,这场战争便正式打响了。 城楼上方飞泄而下的箭镞如急雨,下方的梁营兵卒以巨盾开路,顶上也密密麻麻叠了巨盾,裴军的箭雨没能对这支前锋军造成多少伤亡。 投石车虽不断往下抛掷着滚石,但毕竟数量有限,攻击范畴做不到箭雨那般密集。 眼见这支前锋军就快逼到城下,很快得撞击城门,或是凭借云梯往城楼上攻,城内守将无法,只得大开城门,先派出一支兵马迎战,将下方梁军拖住。 韩祁和那名复姓欧阳的小胡子裴将打马而出,自报了家门意图吓退对面梁军。 除却萧厉在泗水城屠了两万裴卒,让裴营中人都视他为煞神,避之不及外,裴营中人残暴成性,先前又杀过不少大梁名将,多数时候还是愿喊出名号震慑对面将领一二。 顾奚云同范远一道负责攻洛都这南面的门户,西面有陈巍守着,北面则是由萧厉主攻。 当下听得那小胡子裴将自报家门,捏着长枪的手便紧了又紧,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她朝范远道:“我去会会那裴将!” 范远还以为她会记上回的仇,去追着韩祁打,见她朝另一名裴将去,想着对方先前自报名号乃是欧阳姓,念及她兄长的死,范远只能在一刀撩翻一名裴卒时大喊:“闺女,千万别意气用事!” 顾奚云不语,只用手中长枪一路挑飞裴卒,缠在手上的红缨迎风而扬,好似燃起的一簇烈火。 不远处的韩祁见顾奚云径自朝那裴将杀去,心下顿觉不妙。 他先前同顾奚云交过手,知道梁营中这名女将枪法的霸道,当即便拍马追过去喝道:“你那顾家枪不过如此!怎地怕了?见了小爷连个照面都不打就跑?” 顾奚云高高束起的发和披风一道在凛风中扬起,她神情冷毅,全然不为所动。 韩祁眼见激将法不管用,狠夹马腹欲再追,斜刺里却劈下一柄偃月大刀来。 范远将人截下道:“小子跑什么,上回在锦城那一仗可还没同你远爷分出胜负!来继续较量!” 韩祁深知范远也是个难缠的对手,同他对上一时半会儿必然脱不了身,可当下想跑,范远又总能封住他路,他急怒得面上都浮起一层薄红来,一枪撇开范远的长刀后喝道:“小爷先同那顾家女将争个枪家第一了来!” 范远只当他不知所谓,道:“她兄长顾长风若在,还轮得到你在这儿争枪家第一?大梁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将死在裴颂手底下一名不传经的宵小手中,老子都替顾家憋屈,你们裴营怎么将她顾家世代簪缨的名号碾进烂泥里的,她今日就要怎么讨回来!” 韩祁因范远这番话一分神,险些被范远一道削下马去,赶紧横枪格挡,面上却有了些许动容和难堪之色。 他至今仍想重振韩家枪的名号,自然也能明白顾奚云要亲自替顾长风报仇,重耀顾氏门楣的那份决心。 因为范远这一缠,他也已彻底追不上顾奚云,索性放弃了去助那裴将,发泄心中挣扎的苦闷般同范远重兵相接起来。 顾奚云一路直追那名裴将而去,那名裴将正要劈刀向一名梁卒,被她挑枪救下。 对方显然也知梁营中有这么一名女将。 但因面对的是女流,于是本能地带了几分轻视,大放厥词道:“我还当是谁,原是满门再无一男儿,丫头片子也披甲上战场来的顾家女,你兄长当初死在本将军刀下时,可是险些吓得尿裤子……” 顾奚云眼里外溢着猩气,直接暴喝一声杀向那名裴将。 对方赶紧抬刃相接,兵刃甫一撞上,他便连人带马后退数步,那名裴将霎时间大变了脸色,竟是再同顾奚云交手都不敢了,直接拍马往回赶。 顾奚云喉间暴出嘶喝声:“那里逃!” 她狠夹马腹追上去,有裴氏鹰犬见势不妙,直接在战场上对她放起冷箭,她用长枪挡下大半,肩头中一箭时,也没有丝毫停顿,只换了只手持枪,继续朝那裴将杀去。 那名裴将见顾奚云右肩受伤,以为是转败为胜的战机,倒是不急着跑了,调转马头抡起兵刃喝道:“你既找死,老子便绑了你带回营去犒赏三军,让将士们都快活快活提升士气!” 顾奚云眉眼锐若锋刀,在驾马同那裴将擦撞而过时,她胳膊处的甲胄破开,里边的赭色衣料很快被染成一片深色。 那名裴将跑出没多远后,却是口中溢血,胸腔破了个大洞,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顾奚云以左手发力往后抡去的那柄长枪上,枪尖上沾着粘稠鲜血,将底下红缨都濡湿了个彻底。 她盯着那裴将冷喝:“死于我顾家的回马枪,当真是抬举你了。” 裴军中死了一员大将,战场上霎时大乱,梁卒们则士气大涨,呼喝着往前冲。 顾奚云额角坠着冷汗,她在惨淡的天光里,抬起自己绑着红缨络子的右手。 ——那红缨是她从兄长的枪上取下来的,只是此刻已被她自己伤口处溢出的鲜血糊得粘稠一团。 只匆匆看了这么一眼,她便再度提起长枪,嘶喝着杀进了重围里。 那名裴将的死,让梁军在这场战局里成功占据了上风。 韩祁见势不妙,还想先行逃回城,奈何范远缠他缠得紧,还一面同他打一面喝道:“你小子也是冥顽不化!老子早同你说过裴颂那奸贼,绝非善类!你韩家世代忠良,确定要如此自败门楣?” 韩祁用力一挡,挥开范远架住他枪身的长刀,突然像是头被激怒的兽般红着眼,朝着范远发了狂的进攻:“世代忠良就合该被抄家下狱了全族,还要对着皇室感恩戴德愚忠是么?我韩家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 范远抵挡着韩祁的攻势,寻隙骂道:“我呸!哪来的狗屁歪理!你们要讨个公道,就把整个洛都都屠一遍?满朝文武都迫害你韩家了?还是枉死于战火的百姓迫害你韩家了?” 韩祁发泄般打到现在,已有些力竭了,他大口大口呼喘着,像是明明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儿,却仍要竭力说服自己般道:“我韩家人都已死绝了,我管这世间旁人同我有仇没仇,挡我路者,都该死!” 范远彻底冷了神色,望着他道:“你父亲韩宗业的名号我听过,你韩家蒙冤,我也同你说过先皇早已在着手为贞武末年那些旧案翻案,公主今也会秉承先皇遗志,但你仍要做此行径,我今日斩你于此,便也不为过了!” 韩祁咧嘴笑开,汗水从他眼皮上滑落,他再次驾马朝范远冲去,求死般大喝:“那你便斩了我!”- 日头西斜,洛都北城城楼的檐瓦上落着参差暗影。 裴颂披着大氅立在城墙垛口处,远远同下方黑甲军阵前驭马而立的人对视着。 这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阵前交锋。 裴颂对萧厉的印象,还停留在月夜里那柄劈开马车斩至自己眼前的长刀和那双噙着猩红恨意、凶锐如狼的眼上。 一载之余不见,对方竟已成了北地新任枭主。 裴颂不得不承认,对方成长得,的确远比他想象中快。 遥想两年前,这般城上城下与他对视的,尚还是魏岐山。 只可惜,也不过是一载,英雄便已做古。 眼前这人,没有魏岐山那般几十载里积下的威势与城府,可裴颂还是极不喜欢同对方这初打照面的感觉。 老狼王会权衡利弊,是因为明白同他实力旗鼓相当,所以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重。 裴颂也擅长那样把控人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局。 是以先前同北魏的交手,也都还算打得有来有回。 这样的一时成败,他也并不害怕,因为总能快速抓到对方的弱点,找到回击之法的。 但这位北地新任枭主,他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浓郁到宛若实质的战意。 不是什么藏锋的剑,也不是出鞘的刀,是裹覆于表皮的层层岩土皲裂后,显出的生于天地间的擎天一柱。 任尓多少阴谋诡计,都能在那份强横里被碾碎。 俞知远父子已是他麾下少有可堪大用之人,俞知远在潜伏到北魏后的走的每一步,他也自问没甚错处。 可俞知远父子还是死了,还死得尤为惨烈。 他也是过了很久才想明白,俞知远在决定构陷萧厉后,唯一的胜算,便是在那天晚上杀了萧厉。 没能截杀萧厉,那便只能等着这头恶狼的反扑了。 裴颂在这一刻,忽地尤为讨厌起雍州那地方来。 他夺取洛都、攻陷奉阳后,本该是一往无前之势,但他明里暗里吃的第一次亏,都是在雍州。 先是雍州牧周敬安自戕殉节后献降,再是渭水以南米粮药价飞涨,而后这街头地痞和那前梁余孽,便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找他麻烦。 裴颂想,若是能重来,他取完奉阳后,一定会第一时间攻雍州,屠个鸡犬不留,应就不会有这般多的后患了。 城下的第一道战鼓擂响时,裴颂虽居高临下睥睨着下方,却还是从下方那人眼中看清了那瞧死物一般的眼神。 当日于洛都城外围杀魏岐山时,于对岸高崖上瞥见的那道影子再度浮现在裴颂眼前。 他意味不明呢喃了句:“真像啊……” 萧厉冷眼瞧着城楼上的裴颂,拔出腰间佩剑,在狠夹马腹冲出去的间隙沉喝:“杀——” “杀——” 身后霎时间响起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 千军万马的冲锋,让脚下地面都颤动如沙海,城墙上的坚砖似也震下石粒来。 那黑蚁般的军队,顷刻间变成了涌动的黑水,如同海面即将翻起的滔天巨浪。 这场仗,裴颂督战至一半便撤回了洛都城内。 必输。 这是裴颂从未有过的清晰认知。 他自问玩弄权术难逢敌手,麾下也不缺屡出奇计的谋士。 但他就是没见过那样带兵的阵势。 好似……底下的兵卒同他们的主帅浑然一体,对方军中的军阵应变,就同指挥手脚应变一样容易。 伫立在洛都以北的那座城池,被那头千万人凝成的巨兽,轻而易举地撕裂了。 “萧”字旗插上了北城城楼。 萧厉登上城楼,看到了百余精骑护着一青蓬马车驶至洛都城下的影子。 边上的亲卫难掩兴奋冲萧厉大喊:“君侯!咱们胜了!” 萧厉回想着先前在城楼下同裴颂远远对视的那一幕,能感觉到那逼得他无数个日夜难眠的仇恨在逐渐燥热的血液里沸腾。 他冷声道:“再伐洛都。” 刚至洛都城下的裴颂似有所感,往北城那边回望了一眼。 隔得太远,已看不清城楼上的人影。 可裴颂还是知道在那般凝视着自己的是谁。 入了都城,抵达府宅时,裴颂下轿脚下不稳,被站得最近的裴沅搀了一把才站住。 远处又有鹰犬打马狼狈前来报信:“报——司徒,南城被攻破了!” 裴颂似想颔首以示知晓了,张嘴却是吐出了口血来。 一众部将忙唤着“司徒”要抬他进屋,被裴颂抬手止住了。 他拭去唇边血迹,问:“韩祁呢?” 那鹰犬一脸惨淡回道:“欧阳将军战死,韩将军被生擒去了梁营。” 裴颂便道:“传我令,固守洛都四城门。” 洛都作为皇城,其城防修筑得远比拱守在外围的那四城坚固,他们守军充足,粮草又够的情况下,便是支撑个数月都不成问题。 裴沅搀着裴颂进了内室后,他便道:“去将别院里那人带来。” 裴沅听言,明显有些犹豫,道:“主子,那人已疯了。” 裴颂讥嘲笑笑,说:“我知道。” “他没教过我的东西,却尽数交与那头狼了,他不是要守皇城护驾么,那便让他守吧。”- 洛都外围作屏障的几城已破,接下来共伐洛都后,几营兵马少不得碰面。 未免私下有摩擦,李洵还是代表梁、陈两营去了萧厉营中一趟,对于暂且结盟伐裴颂一事,萧厉没什么异议,接见了人后,干脆地签署了盟约。 李洵对于他离开梁营,至今仍有些唏嘘,在起身告辞时,忍不住旧事重提道:“君侯离开梁营后,有今日这番建树,李某甚是替君侯慰怀,但当初那毒箭一事,实是有诸多误会……” 萧厉抬起一掌,示意李洵不必再说:“昔年旧事,萧某已忘了,李大人曾于萧某也算是有授业之恩,又来访我萧营多次,萧某便也可同大人将话说明白些,萧某不愿再回梁营,不是因这些陈年旧事。” 那枚毒箭,他早已不在乎。 但李洵明显曲解了萧厉话中的意思,明白他如今大权在握,自为一方枭主,必不可能再回梁营,忙道:“李某今日同君侯再提这桩旧事,非是为劝君侯入我梁营的。” 他满面复杂地冲萧厉笑笑:“李某只是想着,公主曾一再交代我等,君侯极其令堂,都为恩人,要我等不可苛待君侯。君侯在坪州欲研兵法之道,也是公主暗中嘱咐老李某,让李某多替君侯解惑……” “出了裴颂那离间计一事,令公为大局故,逼公主拿您回来,公主也是几番同令公争执,最后各退一步,公主派出青云卫去向您说明缘由,想请您重回坪州,也是为护您周全,一道商议救回令堂之法。只是令公入了那极端,惧公主因君侯和令堂昔日恩惠,私下放任君侯离去,这才暗中命青云卫,您若执意不回坪州,便取您性命。” 李洵说至此处红了眼,“昭白姑娘带回您亡故的音讯时,公主几欲同令公决裂,罢免令公官职,是李某涕泪相劝,让公主为大局顾虑,公主这才将梁地的监政之权,改为由令公、陈大人及李某公持之。” 他语调微有哽咽:“公主直至嫁去陈地,都不曾再见过令公一面,您回雍州救母,救下周贤侄后,我等才知昔时那真是裴颂的一出毒计!令公知您许在通州后,特从坪州赶至前线,就为了去通州亲自见您一面,为昔时犯下的过错向您赔罪,邀您重回梁营,奈何天意弄人……” 李洵有些说不下去了,抬袖揩了揩眼后,方继续哽声道:“军中又出了窦建良那厮叛变一事,那一役北魏在马家梁折损两万兵马,我梁营却也受害不轻啊,范将军更是也险些丧命于一支毒箭之下。好不容易因着一封您提前命人送到营中的信报脱离虎口,那窦建良联合裴颂,对着我同范将军又是一通围追堵截,彼时范将军中毒不醒,李某又只是一文臣……” 李洵连连摇头,想起当初那场逃亡,仍觉苦不堪言:“逃至瓦窑堡见着令公时,李某当真是只差悲哭一场,就怕手上的兵马彻底折在了那里,断了公主在入南陈前打下的根基,往后公主若再想北伐,就难了!是令公执意让我带着范将军先行逃回忻州,他同尉迟老将军留守瓦窑堡,才生生阻断了裴颂一举灭掉梁营的攻势。但他老人家这一去,昔年这场误会,也彻底说不清了……” 李洵哀切道:“这诸多事情压下来,最不好受的是公主啊,直至令公驾鹤西归,梁、陈两地相隔千里,她都未能再见令公一面,亦没能为当初的决裂说一句冰释前嫌之言。昔年那一箭的误会,也再无法再同您澄明……” “公主心中,始终是对君侯您有愧的,是以君侯后来虽入了魏营,但君侯每每有难,公主都让我等来迎您回梁营。” 他朝着萧厉一揖道:“李某今日冒大不韪同君侯说这些,别无所求,唯望君侯来日,切莫因那一箭之仇,同公主、梁营生隙!”《 》 210-220 第211章 想见她。 想打造一条…… 坐在上方的萧厉半边脸都隐在了逆光的阴影中, 叫人看不清他面上这一刻是何神情。 从李洵自言当初在坪州替他解惑兵书都是温瑜暗中授意时,他整个人便异常沉默。 待李洵将这桩桩往事的始末说清后,他终于开口:“多谢李大人告知萧某这些。” 这段陈年旧事, 也是座一直积压在李洵胸口的大山, 今日将一切澄明, 叫萧厉明白了温瑜这些年的苦心, 他只觉心间霎时松快了不少,再次朝萧厉一拱手道:“李某是不愿看到君侯同公主交恶。”- 李洵离去后,晚间郑虎来送各营的军务折子,进帐见里边伸手不见五指, 还以为萧厉不在,掏出火折子点燃烛台后,发现上方坐着人还吓了一跳,抱怨道:“二哥你在帐中怎地连根蜡烛都不点?” 烛火映照出萧厉凌厉锋锐的眉眼, 在这之前他明显是在想着什么出神, 但面上那郑虎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在烛光亮起来的瞬间便隐了去。 他侧过头问:“何事?” 郑虎将一摞折子放至萧厉案头,说:“各营的伤亡情况和今日杀敌缴获的兵械数量都在这里了, 二哥你得闲看看。” 萧厉应了声。 郑虎在快出帐时,忍不住又觑了萧厉两眼,问:“二哥, 你有心事?” 萧厉抬起眸来,看了郑虎一眼,缓了两息才说:“没有。” 郑虎正欲再说些什么,就听得他吩咐道:“让将士们今夜都早些歇息,养精蓄锐,明日攻城。” 经这一岔, 郑虎也不好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只得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二哥你也早些歇着。” 帐帘放下,帐内重新归于一片沉寂,只余照在帐壁上的烛火摇曳。 萧厉下颌线条被这片昏光清晰地切出,他枯坐了一会儿,打开案牍下方的抽屉,从里边取出一支箭头裹着暗色血迹的断箭,对光沉默地看着。 曾几何时,他一直把这支险些要了他性命的毒箭当做温瑜狠心绝情的证据,告诉自己不可再对她抱有任何期望。 后来再遇见她,却依旧是如陷泥潭。 他只能放任自己清醒地沉沦。 虽早不在乎温瑜曾经是不是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却也已分不清他们过往的情谊,在她那里究竟只是她御下的手段,还是当真也有一份真心在里边。 而今知道了。 他们曾共经的那些生死,在温瑜那里也并非是那般不足为道的。 心头熨帖、滚烫,却又更加贪婪。 她没想过杀他,更不曾薄待他。 却也仅此而已了。 他知道的。 她对他的一切好,都止步于君臣和偿恩的范围。 一旦跨越那条界线,他已在坪州那个雷雨夜见识过她的冷漠了。 即便她后来承认喜欢他,说亏欠他,却也吝啬于给他任何承诺。 亦或许对她来说,同他两清才是她所愿。 毕竟大局、复仇、臣子、百姓……这些才是她时刻放在心上的东西。 她把她自己献祭给了这片河山,所以她的情爱割舍得也那般干脆利落。 她默认她自己当担起这一切,于是可以与陈王为妻,可以应下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可以在山庵同他共度那样一宿,也可以在回到南陈后,为巩固地位同陈王再要一个孩子。 一如她当初她被裴颂鹰犬所擒时同他说的,她不在乎。 他知道她有孕的消息时曾那么愤怒,愤怒到做梦梦见她时眼眶都是赤红的,伸手想扼住她脖颈向她质问一个答案,真正抬手去触碰的刹那,却又只是近乎绝望地喘息着,将人死死拥入自己怀中。 像是溺水将亡,终于攥到了那根救命的稻草。 每每从梦中醒来,心口都空得厉害,并且那个空洞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扩大,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没日没夜的征战和杀戮也压不下那快把他逼疯的空寂感。 想见她。 想打造一条锁链。 打好了,将她锁起来。 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 她的情爱既那般容易割舍,那就换他来强求。 她心里装着她的臣民,装着这天下。 他就去替她争这天下- 攻洛都也是在一个晴日。 梁、陈、萧三方兵马围了洛都四面城门。 黑压压的大军中,依稀可见攻城锤、云梯、投石车等攻城重器。 隆隆的战鼓声自城下擂响时,浑厚的声浪撞在洛都高达数丈的城墙上,荡起无数回音,一如谷地响起的闷雷,震得人心弦跟着发颤。 三方联军铺开的军阵如黑水般向前压进,前排手持刀盾的甲士以手中长刀敲击着圆盾,没有喊杀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击盾声却已成了这战场上的第二重闷雷。 前方的洛都城楼,依旧肃穆巍然,但在这恍若海潮一般涌动着往前推进的军阵下,又好似一艘即将被大浪吞没、走向沉陨宿命的破旧福船。 裴颂这半年里败仗连连,底下人心早已浮动,拱守洛都的周边几城被攻下后,更成了孤立无援之势。 从前还能许诺割地与关外的蛮子达成合作,来争取一缓息之机,但关外蛮族同北境的仗,从去年萧厉被构陷离开北魏、蛮子趁虚而入后,就一直没停过。 春秋两度牛羊繁殖的旺季,蛮子都一直疲于同北地征战,去年一整年,蛮子的消耗远胜从前每到冬季对北地发动的突袭战役。 蛮子那边也已吃不消。 萧厉从前带着义军守燕勒山时,又针对蛮子的突袭研究出了一套打法,将那战术教与袁放他们后,如今仅靠袁放、魏昂等北魏老将坐镇,便能稳守燕勒山。 这一整个冬日蛮子都没能在北地讨着什么好,当下对北地的攻势也十分疲乏,瞧着似只想拖过这个严冬后休养生息,自然也没法再成为裴颂的外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场洛都之伐,裴颂必败。 远处的洛都城楼上,裴颂望着下方黑铁洪流一般逼近的大军,面上没有丝毫慌张,甚至还带了几分置身事外看戏般的散漫。 他侧目看向自己边上披甲的干瘦老者,似要验证一场什么赌局般,微讽地含笑说:“秦将军,叛军攻城,陛下召您勤王救驾。” 那花白须发虽被打理过,却依旧浮躁如狮鬃的老者,眼中本还是一片浑噩,听得“救驾”二字,却是跟着呢喃起来:“救驾……” 裴颂眼中是一片冷然和讽刺,勾着唇角道:“对,陛下在宫里等着您救驾呢。” 秦彝浑噩的眼中忽地就有了神采和战意,似一具损坏弃用了多年的机关器物,又被人翻找出来,重修了铰链,他目光浑噩又炯然地望向下方:“何方宵小,也敢来犯我洛都?” 手持弓弩守在城墙垛口处的裴卒们,已被下方海浪一般推涌着逼近的大军气势震慑得面色惶惶,把着□□手都隐隐有些发抖。 若不是惧裴颂的威势,洛都现下又四面被围,怕是当场当逃兵的都有。 所有人都在等着大军进入弓弩射程后裴颂那边的命令,却也明白纵有箭网阻挡,怕也拦不住下方这涌动的黑铁洪流多久。 风卷动城楼上的道道旌旗,空气好似跟着凝滞于了那箭弦之上。 下方的大军已进入弓弩射程,于垛口处观战的秦彝喉间蓦地发出一声暴喝:“贼子已入射程,放箭!” 他嗓音嘶哑嘲哳,穿透力却极强,好似年迈的鬃狮引颈怒声而吼,听得临近的鹰犬和兵卒们都是一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城楼上负责传主帅令的旗牌官也愣得慢了一拍,才连忙一面打旗语一面高声传令:“传帅令,放箭!” 放出的这波箭雨并不整齐,稀疏歪斜,却似一张从城楼上方甩罩出去的大网。 下方攻城的军队早有准备,顷刻间便叠起圆盾,在头顶撑起了一面盾壁。 打头阵的兵卒更是两人合抬着一张巨盾抵着飞蝗一般的箭镞往前推进。 “投石车准备——”秦彝继续嘶声高喊。 用投石车投射滚石砸塌盾阵也是常见的守城战术,但结果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经历过多场守城战的兵卒们只是近乎麻木地等着砸完这波滚石后,下方的敌军死些小卒,便继续以盾阵护着朝他们城楼下方逼近,接下来就是撞城门和搭云梯杀上城墙来。 可随着城楼上的投石车投射出数十枚以瓦罐封存的的火油罐,乱箭再次射出时,瓦罐炸裂,里边的火油从半空中迸溅而下。 临主城楼的那排垛口处,所有裴卒箭上竟都燃着点燃的松脂,这一波火箭射出时,下方凡火油浇到的地方,顷刻间都烧成了一片火海。 纵是圆盾挡下了多数了的火油,但底下兵卒们衣物上但凡有被溅上一点火油,在火光中奔走时,身上便也瞬间被火舌燎上,大火烧得不少兵卒满地打滚,军阵很快溃散得不成阵型。 这样的变故,是攻守两方人马都不曾料到的。 城楼上的裴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发出阵阵直入霄汉的呼喝声,原本低迷的士气,也瞬间高涨了起来。 这次无需秦彝发号施令,裴颂已两手撑着城墙垛,癫狂般大笑着喝道:“放箭!继续放箭!” 下方被大火烧得顾不上再举盾列阵的兵卒们,纵是往回逃都来不及,霎时间被射成了个筛子。 后方还未跟着往前压的军阵中,兵卒们见此攻城惨状,难免有所震慑。 中军阵内,跟萧厉一道立于战车上的张淮见此情形,神色也难看起来,拧眉道:“君侯,裴营似在前几战中有所保留,前锋军伤亡惨重,不宜再继续攻城,鸣金收兵吧。” 萧厉冷眼瞧着远处城楼上罗网一般密密麻麻往回逃的前锋军军阵罩去的箭镞,说:“鸣钲。” 挂在战车上的铜钲被叮叮当当敲响,却不见停驻在外围的大军撤走,反而有两路骑兵从两翼往城楼疾奔而去,瞧着似要借前锋军做掩护,攻至城下去。 城楼上,裴颂瞧见这一幕,眸子一眯,当即喝道:“弓箭手!射杀两翼骑兵!” 原本还在朝射程内溃逃的前锋军放箭的裴卒们,立马齐齐调整了□□瞄向。 裴颂看到了带着左翼骑兵冲在最前边的萧厉,快意大笑着,眼里忽地透出了几分狰狞,吩咐左右:“取我的弓来!” 鹰犬很快取来一柄特制的大弓。 就普通兵卒而言,用弩比自己开弓的射程更远,但对善骑射的将军来说,弩的射程可远比不上弓。 裴颂近来虽被接连数场败仗气出了心病,又间接促使了旧疾复发,但从前的武功底子到底摆在那里,一张大弓被他拉得如满月,崩裂欲断的弦上,如淬寒芒的箭锋所指,赫然是一身玄甲黑骑逐渐奔入射程的萧厉。 第212章 “阿姊,我这些年,一…… 下方策马疾驰的萧厉似有所感, 抬眸冷冷朝城楼上看来。 裴颂指尖一松,那支箭几乎是卷着破空的风声,瞬间便从城楼上激射了出去, 顷刻间便直抵萧厉面门。 萧厉伏低了背脊, 在马背上撑手一侧身躲过。 然而第二支、第三支箭也很快破空而至, 坐下战马又已奔至弩.箭射程边缘地界, 迎头扎来的箭矢更是密如飞蝗,萧厉拔刀出鞘,直接顶着箭雨继续往前冲,将所有箭支尽数斩落于马下。 但后方的骑兵似受这些乱箭所制, 冲锋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秦彝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略有些浑浊的瞳仁儿紧锁着马背上的萧厉,视线再扫到即将撤出弩.箭射程的前锋军时,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喝道:“不对!” “中计了!” 一旁的裴颂又一次拉开了弓, 箭锋已瞄准了萧厉, 闻言稍侧过眸子:“什么?” 他话音方落,就见下方原本带头冲锋的萧厉忽地调转了马头,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骑兵也纷纷急调马头往回奔。 ——先前被城楼上的弓弩手们当靶子射的前锋兵卒们已逃至了安全范围。 原来他们从侧翼攻城是假,掩护前锋军撤出弩.箭范围才是真! 意识到这点后,裴颂气得牙根骤痒, 一股咳意也直窜喉间,叫他咬紧下颌死死忍住了,将手中那支箭射出后,方才掩唇急咳起来。 萧厉在调转马头的刹那,便已收了刀从马背上取下那张玄铁大弓,捻箭搭弦瞄准城楼上的裴颂。 那迎面朝他射来的一箭, 被他放出的第一支箭迎头破开掉落在地后,他又从挂在马鞍一侧的箭筒中捻出两支白羽箭,挽弓搭弦继续瞄准了城楼上的裴颂。 五指松开的刹那,只余弓弦震颤,箭矢破空而去,恍若白日流星。 裴颂正侧首掩唇咳得厉害,纵使听到啸空的风声,侧目看到了朝自己飞来的两支夺命羽箭,想躲却也为时已晚。 “主子小心!” 立在他边上的裴沅手疾眼快,当即劈刀斩断其中一支箭,断裂的箭镞依然浅浅擦过裴颂眼下,在他颧骨处划出一道浅淡血痕。 另一支箭也已近至面门,裴沅劈出的刀势还未收回,已不及再劈第二刀挡下这一箭。 主仆二人在这刹那间都是瞳孔骤缩。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柄乌色钢鞭猛地砸下,将那枚夺命的白羽箭扫落在地。 箭矢被打歪后仍余势不减地斜扎入城下坚硬如铁的青砖半寸。 众人心弦都跟着那箭尾一道颤了颤。 可想而知,这枚白羽箭先前所携的力道有多恐怖。 裴颂面上带着劫后余生的难看和明显惊色,同替他挡下这一箭的秦彝一道从城墙垛口处往下看去。 萧厉本已是驭马欲回撤,视线却在秦彝出现在城墙垛口处替裴颂挡箭时凝滞了一息,脱口而出:“老头子……” 他眼中的担忧与愕然在见到对方着甲同裴颂站在一道时隐了去,变成了另一种说不出的神色。 那人曾在雍州大牢里护他数载,虽是一言不合便以铁链抽训他,却也让他幼年时在牢中免受欺凌,有一口汤饭果腹,后又教授他兵法武艺。 尽管他在从前并不懂得自己背的是些什么,但在读书识字后,翻阅起兵书,方知他教自己的,都是他毕生所学,让他在很多次带兵打仗中都受益匪浅。 他生来没有父亲,那是唯一一个在他幼年时护着他,又教他本事的男人。 他敬对方为师长,亦视对方为父亲。 虽在被梁营冤为细作时,便已知晓了他乃裴颂生父,但这一刻亲眼瞧见这样一幕,心口却还是翻起了诸多异样的情绪。 郑虎驾马跑在萧厉前边,回首见他似突然愣住,忙喊道:“二哥!撤啊!” 先前萧厉为以假乱真,做出真是要率骑兵攻城的架势,一直驾马奔在最前边,甚至跑进了弓弩射程的外围,当下撤离,他在队伍最后,亦是最危险。 万幸城楼上也因萧厉射出的那两支险些要了裴颂性命的箭,陷入了短暂的惊惶。 萧厉最后看了眼城楼上须发花白的秦彝,收回目光狠夹马腹喝了声:“驾!” 通体乌黑的大宛马奔若乌电,驮着他驰过满是黑烟与焦土的战场,后方城楼上的弓弩手们似也终于反应过来,密集的箭雨凌空拖曳在他身后,好似一朵要倾覆盖向他的乌云 萧厉不便再以刀格挡,索性扯下披风,在战马奔驰的间隙,将飞射而来的利箭尽数搅进了披风里。 在奔出弓.弩射程后,方驭住战马一抖披风,掉落一地箭支。 后方军阵里传来将士们振奋的呼喝声。 萧厉冷冷抬眸扫了对面城楼一眼,驾马继续回奔。 裴颂眼见萧厉毫发无损远去,抬手抚过自己颧骨处的伤口,神色尤为难看。 曾几何时,他嫉妒的是萧厉从他父亲那里学走了他都不曾学完的东西。 但此刻,他忽就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二人体魄上也存在的差距。 一娼生子,却有着这般强健的体格,有如当世霸王。 实在是……让人觉着不公平。 萧厉驾马奔回中军阵,张淮从战车上步下,迎上前揖手道:“君侯神勇,以佯攻助前锋军脱困,下裴军威风,壮将士们士气。” 他话锋一转:“但今日裴营守城的战术与以往大不相同,怕是有高人坐镇,以防他们对君侯设套,往后这等以身涉险之事,君侯还是莫要再做了……” 萧厉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鸣金收兵。” 张淮见他神色不甚好看,不知是因此战受挫还是旁的什么,识趣地没再多话。 铜钲声再次敲响,这次停驻在城外的大军,如黑色涓流退了去。 城楼上的裴卒们,直至此刻方才如梦初醒般,真正相信他们这场守城战胜了,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一改大战之前的颓态。 萧厉成功救回被困的前锋军一举,虽让军中士气在这一仗里颓败得没那般厉害,将士们情绪却明显还是大不如前。 底下兵卒们在撤离时个个垂头丧气。 裴颂在城楼上看着远去的萧营大军,笑着同目光仍不甚清明的秦彝道:“将军做得极好。” 秦彝则目光愣愣地盯着下方萧厉在万军阵中也依旧极有存在感的背影,忽地喝道:“此乃淄江王呼延啸!” 裴颂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秦彝这是意识不清,把这当成了他当初随梁成祖温世安打呼延啸的时候。 淄江王呼延啸,乃是当年温世安还未一统南北前拥兵自重的王侯之一,秦彝随温世安征讨呼延啸,也是他生平最大的功绩之一。 那位堙灭于历史长河的淄江王,据闻因为祖上曾是异族归拢于中原,身量倒是异乎常人高大,还生着一双蓝瞳。 但无论如何英雄一时,也早在三十余载前便已作古。 当下裴颂只意味不明笑着道:“那下一仗,将军可要取这呼延贼项上人头!” 秦彝却似半疯半醒般喝道:“不对!呼延啸不是已死了么?他怎又活过来了?” 裴颂见状,面上也有了几分阴晴不定。 好在秦彝自己似乎很快想通了,一拍墙砖喝道:“他当年必是诈死!而今卷土重来,欲攻洛都!” 裴颂稍作思量,倒也捋清了秦彝的逻辑。 温世安定都洛都,是在他一统洛都称帝后。 伐淄江王时,温世安可还没称帝。 秦彝将萧厉认作了呼延啸,又以为他自己现在是在替温世安守洛都,这才认为呼延啸当初没死,成了当下攻洛都的那“反贼”。 有一瞬裴颂觉得很是讽刺。 他被关在雍州大牢疯了那么多年,自己的妻儿都不记得多少了,却还记得当年征战的戎马生涯。 他强压住这一刻心中想嘲弄的念头,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呼延啸当年便不是将军的对手,而今更不是。” 岂料秦彝却又突然问出一句:“我此战若是能戴罪立功,陛下可否替我翻案?” 他双目沧红,神色激动:“我没有谋反,我是去救驾!天牢里好多鼠虫,贞娘看到害怕的,涣儿……涣儿还起了高热……” 他手脚比划着,絮絮叨叨。 裴颂那微嘲勾起的唇角,一点点压平了下去。 秦彝还在殷勤地看着他,指望着他这位“皇帝身边的钦差”,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但裴颂突然就一句话都不愿再同秦彝说了,径自下了城楼- 江宜初自那次小产后,身子便一直不好。 她不愿见裴颂,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纵然裴颂还是用从前的法子,以打杀她身边伺候的下人,甚至用阿茵来威胁她,她都是吃进去多少又吐出来多少,日渐一日消瘦了下去。 大夫诊断后,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同裴颂明说,江宜初这是心病,她若不愿见人,就尽量让她一个人呆着,以她当下的身子骨,若是再折腾下去,人还有几年活头都不好说。 裴颂虽大发了一通脾气,却还是克制了自己去见江宜初的次数。 为了让她安心养病,将女儿也送回了她身边。 今日从城楼上督战回来后,不知何故,他克制不住的,就是很想见江宜初。 去了安置江宜初的院落,进门便见乳娘陪着阿茵在玩翻绳。 见了他,乳娘面上很是惊惶,起身就要行礼,阿茵脸上本还有笑,也一下子变得木讷瑟缩起来,明显很怕他。 裴颂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看,连在小孩面前勉强装出个笑脸也不愿,径自问:“阿姊呢?” 乳娘战战兢兢回道:“世……夫人乏了,在里间歇着。” 裴颂抬了下手,乳娘便只能忐忑地抱了阿茵退出去。 裴颂掀开暖阁垂帷,见江宜初身上搭着一床薄毯枕在贵妃榻上睡着了,一只手垂落至榻沿处。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就觉得心头熨帖了,走过去,径自在软前的脚踏处坐下,轻轻执了江宜初那只手,倾身贴过去,似想靠着她那只手浅寐一会儿。 可江宜初却似如坠噩梦般,瞬间便惊醒了。 裴颂看出了江宜初的害怕,开口道:“阿姊,我……”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江宜初看他的眼神,同看恶鬼无异,往后瑟缩一下后,便又疯了一样想下榻:“阿茵,我的阿茵呢……” 裴颂喉间那句“阿姊,我有些难过,只是想见见你”,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沉默地摁住了江宜初撑榻欲下榻的一只手,在对方疯了般一边大叫着要女儿一边挣扎时,只觉整个人如没深潭,莫名地喘不上气。 他说:“你女儿在乳娘那里,我只是让她们先去别处了。” 江宜初这才安静了下来,眼神却依旧疲惫而惶恐,惴惴不安地盯着裴颂。 裴颂忽然就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已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回到过去的了。 昔日威赫的将军府不在了,母亲不在了,那个总爱趴在后院墙头,笑着唤他一声“阿涣”的邻家阿姊,也不在了。 他松了按着江宜初的手,一语不发朝外走去。 从暖阁到大门处的路很短,走的每一步,似都有无数个少女时的江宜初朝他奔来,却又如幻影般同他擦肩而过。 “阿涣,你是不是被大将军罚啦?怎么又哭鼻子?” “阿涣,快来,我做了莲子糕!” “阿涣,你衣裳怎么破了?又在学堂跟人打架了?回头被大将军看到又要挨罚的,快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阿涣,以后再有难过的事,要同阿姊说的哦!” 已经出了别院门口,裴颂忽抬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有些痛苦地蹲身了下去,在咸涩的水泽划过面颊砸落在地时,他方极低地说了句:“阿姊,我这些年,一直都好难过。” 第213章 “那位北境萧君,公主…… 入夜时又下了一场薄雪。 白日里的攻城, 三方兵马都遇了挫,决定共商后续伐裴事宜。 范远和陈巍进帐来时,身上都沾了雪沫子, 门口的侍从接过他们身上的披风, 二人被引着继续往里走, 便见帐中已坐了不少萧营将领, 坐在长案上方首位的萧厉眉眼沉峻,视线凝于舆图之上,虽一语不发,却也能让人感受到那通身的威势。 从尸山血海里拼杀淬炼出来, 某些东西似已融入了他骨血中,成了股让人不可忽视的强大。 二人皆是一怔。 萧厉在坪州时虽已崭露头角,但那时到底年轻,也还未经历这般多的事, 相比如今, 便衬得昔时一下子稚嫩了许多。 二人此前虽听过不少他在北地的名声, 但在萧厉离开坪州后,却一直不曾再见过他。 当下见着主座上的人, 一时竟不敢相认。 还是帐内的侍从上前冲萧厉耳语了几句,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舆图上的萧厉抬起头朝他们看来,范远才连忙打招呼:“一载有半不曾见过君侯, 今日再见,竟是有些不敢相认了。” “范将军说笑了,来人,给范将军和陈大人看座。”萧厉吩咐道。 他从前在范远麾下时,范远对他多有照拂,当下同范远说话, 倒也不显太过生分。 二人落座后,很快又有萧厉的亲兵上前给二人倒茶。 如今梁、陈梁地皆奉温瑜为主,姜彧因羯吉细作陨在梁地后,温瑜整顿了陈国朝堂,又逢西陵军进犯,暂且调派不出将领过来,留在梁地内的陈军便暂听从陈巍调遣。 是以今日明面上的三方会谈,却只有梁、萧两营的将领。 范远见萧厉案上铺的是洛都四城门的舆图,料想他先前应是在同底下部将们商讨下一轮的攻城大计。 想起白日里的攻城受挫,他嗳气道:“今日攻城,裴营那边守城战术诡谲得很,我麾下大军都快把战车压到城楼下方了,弓弩手朝城楼上放箭时,他们竟用投石车投下百十来枚瓦罐,叫利箭破开后,里边全是石灰,营中五百弓弩手,都叫石灰灼伤了眼睛,这会儿还躺在伤兵营里呢!” 郑虎听言,当即道:“可不!今日我们攻北城楼,城楼上也扔了瓦罐,不过里边装的全是火油,咱们的盾阵叫对面用滚石砸出缺口后,那火油一浇过来,再被火箭点燃,战场上那是霎时烧成了一片呐!伤兵营里现下也还躺着不少被烧伤、踏伤的将士。” 张淮在听到范远说他们攻城也被裴营用奇招破解时,神色就已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他看了一眼从战场上回来后便异常沉默的萧厉,还是没选择出声。 随范远一道来的陈巍则道:“裴营今日的守城战术,同以往很是迥异,我下令几番强攻都叫对面挡了下来。洛都城内还有数万裴卒,裴颂又曾亲自率兵攻入过洛都,知晓洛都的薄弱处在哪里,在去年朔边侯南伐前,就已加固了洛都城防,这大半年里又给城中囤了充足的粮草和军备,想来就是为应对今日这样的围困。当下即便以车轮战术耗,短时间内怕也耗不死他们。” 想到今后一战后的后果,他面色愈发难看了起来:“不知帮着裴颂坐镇洛都的高人是何许人也,若说是公孙俦,我当初在锦州时,也同此人交过手。” 他很快摇头:“今日的仗,不像是公孙俦的打法。经此一役后,裴营一改先前连吃败仗的颓势,士气大涨,再行攻城,若是不能一举攻下,怕是会对咱们军中士气打击更大。” 这大半年里,梁、萧、陈三方人马一直压着裴颂打,可以说,所有人都觉着将裴颂逼得困守洛都后,很快应就是这两载之乱的终结了。 底下兵卒也因为连连胜仗而士气高涨。 但今日的败仗打断了那势头。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再打一场败仗下来,两边的士气就得敌涨己消了。 那时于他们可极为不利。 在座诸将都明白这点,一时间面色都有些难看。 沉默多时的萧厉开口:“是秦彝。” 那个名号一出来,长案两侧都短暂地静了一静。 范远和陈巍更是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色。 郑虎不知裴颂那些过往,也不知前梁的诸多往事,当下见帐中无一人做声,还觉困惑:“秦彝是何人?” 萧厉答:“裴颂生父。” 郑虎骂道:“那可不就是个老奸贼么?” 帐中无人说话。 郑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但又不觉着骂裴颂老子有什么不对,只得困惑道:“不过早些时候怎没听过裴颂这老子的名号?这会儿才冒出来帮他那龟儿子?” 他越想约觉奇怪:“父子俩还不是一个姓。” 范远瞄萧厉一眼后,轻咳一声解释道:“公主已查明,裴颂本名秦涣,乃是当年因一桩有隐情的谋逆罪被下狱的大将军秦彝的独子。裴颂当初使离间计时,曾说君侯师从其父。” 郑虎当即“啊”了一声,连忙转头看向了萧厉,磕磕绊绊问道:“二……二哥,这是啥时候的事?” 张淮眸中则露出了些了然的神色,算是明白了萧厉从战场上回来后便一直异样的缘由。 萧厉在听到“秦涣”二字时,眸光则短暂地一凝。 随即似不愿多提及这段往事,眉间一片冷恹,微垂了长眸道:“幼年入狱,曾得他照拂。” 萧厉入狱的事,郑虎是知道的,也知道他后来每年都还要去牢里看那疯疯癫癫的老头子。 他一时哑然,抬手在脑后摸了又摸,不知再说些什么。 张淮适时出声道:“裴营几番使毒计欲置君侯于死地,借着那昔时之故,可害君侯不浅。” 他这话无疑是将萧厉摘了出去,向所有人表明,即便萧厉曾与秦彝有师徒之谊,却也一直遭裴营陷害,同裴营无半分瓜葛。 如今秦彝帮着裴颂守城同他们对上,那也只会是敌人。 范远和陈巍听明白了张淮话中的意思,范远当即顺着他的话道:“可不,若不是裴营当初那一出离间计,君侯何至于从梁营出走?” 他“嗐”了声,摆手道:“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君侯如今自有天地,也算是另有际遇。只是那秦彝现下帮着其子助纣为虐,倒委实麻烦。” 裴颂有兵,秦彝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将。 今日的攻城战,就是再鲜明不过的例子。 一旦让裴颂将军中的士气重新养起来,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场恶仗,底下不知又得填进去不知多少小卒的性命。 讨伐裴颂两载,好不容易将他后路断尽,耗尽他心气,就是为了一举得胜。 为将者,自然都想让自己手底下少死些人。 张淮道:“秦彝此人,淮早年间倒是从野史间听过几许他的事迹,据闻当初尉迟将军功高已有同梁成祖共主天下之势,梁成祖为扶持起自己在军中的势力,这才重用于他,他行军打仗的路数,也同尉迟将军有几分像。” 范远听言,不由扼腕而叹:“只恨时运不济,令公本已请动尉迟老将军出山的,奈何二人双双折在了瓦窑堡一战。” 话至此处,对于接下来攻洛都的仗要怎么打,还是没个具体章程。 这帐中唯一对秦彝了解多些的,就只剩萧厉了。 一众将领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萧厉,他沉默两息后开口:“我幼年入狱时,他便已疯了。他如今能帮着裴颂打仗,不知是裴颂医好了他的疯病,还是用了旁的什么法子。现下裴营士气正盛,不宜再强攻,可先困守洛都一月,期间派小股兵马攻城试探,研析对面战术。” 范远听后不禁拍案赞道:“此计甚妙,一月时间,既可让裴营士气重新回落,又能在一次次突袭中,让裴营军心再次浮躁起来。” 毕竟洛都作为大梁皇城,里边多的是坊市,并没有农田可供自给自足。 裴颂便是此前囤了再多的粮草,数万大军吃一天,便少一天的军粮。 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守着洛都四城门,将他们围到粮草告罄的那一日。 这样的焦虑与惶恐叠加之下,围得愈久,城中军心只会溃散得更快。 不过这般对他们来说也有些负担,毕竟各项军资的开销也不是笔小数目。 陈巍亦点了头:“此计可行,这期间我再命人整理出秦彝从前征战的记录供诸位研析,以便进一步了解此人的用兵之法。” 这场议事至此算是结束。 诸将离去后,萧厉也出了大帐。 夜间风雪盛,他没披大氅,就那么踏雪行了一段路,才在一处备了水的水缸处停下,倚身靠着石缸,从缸沿覆着薄雪、缸中凝着层坚冰的水面捡了一块浮冰,捏在手中,让掌心的温度将其慢慢融化。 月光照在他身上,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显清寂。 一直到掌心那块坚冰快化尽,他方抬首看向高挂于苍穹的那弦冷月。 他这一生,得到过的东西极少。 失去的,却总是足以痛到他碎骨抽髓。 而今他想握在手中的,只剩那轮月亮。 他也见过那轮月亮温柔的。 那是他的归处- 陈国,昭华宫。 梁地的战报晚了大半月才被送至温瑜案头,小阿狸如今会认人了,一旦醒来见不着温瑜便哭闹得紧,任谁哄都不管用。 但只要温瑜在她边上,纵是温瑜忙于处理政务,并不怎么搭理她,她都一个人在摇床里伸手伸腿儿地玩得起劲儿,累了就又吐着泡泡睡过去,都不需要人哄。 温瑜无法,只能在处理政务时,也让人把摇床放边上。 当下她看着战报眉心微拧,正在摇床那边帮着逗弄小阿狸的杨宝琳见状不由问:“可是讨伐裴颂不顺?” 温瑜将战报递过去。 杨宝琳看后,跟着皱起了眉头:“秦彝也正式反了?” 温瑜没接话,只道:“只剩洛都还未收复,今年春耕,洛都以南的州郡都抓紧些,先让百姓们安定下来,军需供上了,不怕裴颂一直闭守不出。” 洛都之败,已成必然,纵是裴颂靠着囤在洛都的存粮还能撑个数月,但所囤的粮草总有吃尽的那一日。 杨宝琳倒是不担心洛都之战,她视线凝在战报上的“北境萧君”几字上。 阿狸不是陈王的子嗣,其父也并非姜彧,对于阿狸的生父,杨宝琳一度也想不出是谁,温瑜不曾说,她便也没问过,只当温瑜当初是为化解南陈之局,才要的这么一个孩子。 这半载里,温瑜案头常有那位北境萧君的消息,她也只当温瑜是关心梁地局势。 但在无意间发现昭白对此人似乎颇有成见后,她终于察觉到了那么一点不对劲儿。 杨宝琳看向俯身逗弄女儿的温瑜,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阿鱼,马上就是三月了,要让朝中知晓阿狸的存在么?” 温瑜对外宣称去年五月方有的身孕,算算月份,得在今年三月生产的。 若想彻底稳固政权,当寻个男婴声称是王嗣最为合适。 但温瑜从有孕至今,已大刀阔斧改革朝中制度,启用了朝云阁内那般多女官,朝中也开设了女科,用无数道制衡将陈国朝堂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再用一男婴来稳固地位,似乎已不需要。 而且宫中现下尽数由温瑜把持,如实对外宣称生下的是一小郡主,朝臣们见不到阿狸,阿狸月份不对的事,想瞒天过海便再容易不过。 等再大些,谁又瞧得出这孩子的月份之差? 温瑜因杨宝琳的话浅一分神,指节叫阿狸细软的五指握住,出乎意料地有劲儿。 她垂眸望着上颚刚长出一点米色糯牙冲自己笑的女儿,说:“那便让他们知晓。” 杨宝琳一怔。 这话是,对外就宣称生的是个女儿了? 她犹豫一二,还是问了出来:“那位北境萧君,伐完裴颂后,公主作何打算?”—— 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你唤我什么?”…… 温瑜眸子微抬, 只是还不及答话,铜雀便从殿外疾步走进禀报道:“公主,太后病了, 灵犀宫的人一直跪在宫外, 说太后想见您。” 话头便这般被打住了。 阿狸出生数月, 只有昭华宫的人知晓。 但太后那边知晓温瑜怀有身孕的月份, 还比她原本的大了一月。 自阿狸出生后,太后便找过几次由头递话,似想见见孩子。 此番称病,大抵也是为着这么个目的。 灵犀宫的人既一直在外跪着, 显然是太后那头一定要见阿狸的意思了,温瑜说:“传方太医进宫,随我一道去灵犀宫看看吧。”- 温瑜已有近一载没跨过灵犀宫的宫门。 底下宫人早已被清退,她迈步进佛堂时, 便见太后背身对着她跪在蒲团上, 听见了脚步声, 方才回首朝她看来,随即搭着老嬷嬷的手起了身。 “你来了。”太后如是说, 视线却越过温瑜和跟着她的铜雀,继续朝外看去,似想看看她有没有带阿狸过来。 温瑜平静道:“孩子在昭华宫。” 太后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黯然, 这一年里,温瑜没短过灵犀宫的任何用度,但太后不用再见外臣,日日潜心礼佛,而今似也习惯了素净衣着,身上的强势与凌厉倒慢慢淡了些去。 她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温瑜答:“女儿。” 太后似有一瞬的失落, 随即又道:“你对外临产在即,届时还是寻个男婴……” 温瑜打断太后的话,一双眸子温静疏离:“太后见本宫,就只是为同本宫说这些么?” 太后唇几番翕动,道:“你可知,你这一胎生下的若不是世子,朝中会发生什么?” 温瑜说:“梁地战事已近尾声,陈国同西陵的战局方才开始,去年一载,陈国国库周转,主要也靠着梁、陈两地的贸易,本宫没能诞下世子,朝臣们便要本宫还政回梁不成?” 太后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西陵开始蚕食南陈后,南陈才是真正需要靠同大梁结盟才能续上一口气的那个。 眼见温瑜转身要走,太后才又叫住她:“等等!” 搀着她的老嬷嬷取来搁在案上的一方锦盒,她打开递与温瑜:“这是我备给孩子的一点薄礼。” 那金锁个头不小,瞧着便分量十足。 温瑜没接,只说:“那孩子同姜家没有任何关系。” 太后面上似有怅然:“哀家知的,哀家是那孩子的祖母,也当给这一份礼的……” 温瑜知道太后误会了她那话的意思,眉心微蹙,但也不宜再多说了。 她道:“我对姜家没留任何情面,太后也无需将对骠骑将军的愧疚补偿到那孩子身上。” 再提起姜彧,太后面上仍有痛色。 那是她当做亲子一般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在温瑜快步出佛堂时道:“哀家知道你护着了姜家女眷的,三服之外的族亲,也免了抄家流放。” 在最初的怨恨之后,经过一载时间,姜太后终也能真正公允些去看姜家当初的倒台了。 或者说,在更早前,她便知晓姜家如日中天至此,早晚有盛极必衰的那一天。 若是当初的计划顺利,让姜彧同温瑜生下了王位继承人,那么那孩子将来坐稳王位后,必然也会肃清姜家。 姜家倒在温瑜手上,进程不过是比她预期中快了二十载罢了。 她鬓角的发白得那般分明,眼中透着疲色:“哀家从前是不甘心,不甘心和丞相一道,怎就输给了你。” “但你确实……把陈国治理得极好。” 温瑜稍稍驻足,却没再回头,搭着铜雀的手继续朝外走去。 待瞧不见温瑜的身影了,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方搀着她去榻边坐下,朝外觑一眼后道:“娘娘,那三姑娘的孩子怎办?” 当初姜家被抄后,族中女眷本是要送进教坊司,是温瑜念着姜彧救驾有功,让姜家女眷入了宫,在六局二十四司分配了差事。 姜家女眷容貌大多上乘,府上的三姑娘一来二去的,可不就同羽林卫副统严缜好上了。 严缜利用职权,将人调去了冷宫,说是在那边伺候先王妃嫔们,实则却是让姜三姑娘在冷宫安心养胎。 而今孩子已生出来了,然严缜家中早已娶妻,便是纳妾,纳一有罪在身的姜家女,严家也必不准允。 是姜二姑娘借故来看太后,求到了太后跟前来,太后方知了她妹妹同严缜的事,当时也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此番见温瑜,一来,的确是想见见她同姜彧的孩子,二来,也是试图说服温瑜,若她生的是个女儿,便让温瑜把孩子抱去膝下养着,对外宣称生的是双生子,终归都是她们姜家的孩子。 王嗣周岁前,朝臣们又见不到,孩子养在深宫里,等年岁一大,谁还瞧得出月份之差? 但如今时局变化至此,温瑜的腰杆也越来越硬,她见温瑜态度强硬如斯,终是没再说出让温瑜把侄女的孩子带去膝下的话。 ——当下整个灵犀宫外,还是有温瑜的人守着,姜太后在宫里早已无人可用。 借着侄女同羽林卫副统严缜的这层关系,她暗中还能让严缜替自己秘密做些事。 太后合上眼道:“等三丫头出了月子再说,我姜家即便是没落了,但哀家还在这宫里立着呢,他严缜敢动我姜家的人,严家那老东西就算是要打断儿子一条腿,他严家也得给我姜家姑娘一个交代。”- 出了灵犀宫后,温瑜方吩咐铜雀:“让底下人这段时日将灵犀宫盯紧些。” 铜雀不解:“是太后这边有什么问题吗?” 温瑜搭着她的手平静地往前走,说:“直觉有些怪异。” 铜雀应下了,搀着温瑜继续往前走时,见着宫墙外一树梨树花开如雪,一切一如去年之景。 她不禁道:“公主,今年的春又来了。” 温瑜跟着抬首看向那树梨花,在心中默念着:是啊,今年的春又来了- 温瑜诞下王女的消息,是在再次强攻洛都的前一夜传回梁地的。 彼时萧厉仍在和范远他们商议第二日的攻城部署,突然听到送至梁营的“陈地喜报”,后续虽只是沉默寡言了些,但依旧面色如常交代完了一切部署。 等众将离去,亲兵去收拾长案,才发现萧厉先前坐的主座上,那把包了铁皮的椅子,一侧负手早已被捏得凹陷变形。 第二日攻城,萧厉眼下带着恍若一夜未眠的猩色,周身戾气浓郁惊人,连他自己的亲兵都轻易不敢靠近。 洛都被围困的这一月里,裴营士气又重新消弭了下去,并且因为还要应对城外几方联军时不时的突袭攻城,那根弦绷了太久,随之反扑过来的疲惫与焦虑,反让裴营人心愈发浮躁。 城内物资有限,未免万一,几方联军的每次攻城,城内裴军都需当做关乎洛都存亡的守城战来应对,但时常又碰上梁军佯装攻城戏耍他们,就为了让他们消耗城内箭支和火油。 负责轮值守城的裴营将领们,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判断城外敌军是不是真的攻城,随着城内军械物资的不断减少,洛都终会失守的惶恐便一直笼罩在所有裴卒心头。 是以每次攻城的惊鼓一敲响,城内裴军的心性,几乎已成最初的拼死一战到惶恐到麻木,再到如今恨不得悬在头顶的那柄巨剑早些掉下来一了百了。 地利受限,孤立无援之下,军心溃散至此,纵是秦彝坐镇,也已呈现无力回天之势。 三方联军在一月后再次全力强攻的这个时间节点选得刚刚好。 尽管秦彝用尽了毕生所学,可城内的裴军,终究似一堵已经腐朽坍塌在即的木墙。 萧厉师承于他,但在北地同蛮子厮杀千锤百炼出来,战术上除却诡谲,又将强横贯彻到底。 一如裴颂在北城督战的那日,尽管城上裴军已竭尽全力守城,可下方的军阵,就是如海潮一般携着势不可挡的巨浪涌动着朝他们掀吞过来。 腐朽的木墙在这滔天巨浪里轰然坍塌。 城门被攻城锥撞开时,裴颂听着下方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在城楼上疲懒又有些出神地望着当空的日头。 他还是觉着不甘心,却又生出些空寂的茫然来,像是自己也不明白在不甘心什么。 是不甘心没能彻底摧毁前梁,碾烂昔日压得他阖命数被毁的皇权,坐上那把龙椅? 还是不甘没能用谋得整个天下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昔年冤陷他秦家的四大家族该死,温世安该死!那些受他父亲拼死守护,他父亲被冤入狱后,却又转头鄙骂起他秦家的天下生民,也都是群合该受尽苦难、不该对他们有丝毫怜悯,只适合当棋子随意摆弄的蝼蚁! 可他偏偏输给了一只这样从市井爬出的蝼蚁。 他以为是因对方师承于秦彝,可秦彝也败了。 郁气在心口聚集,将那股不甘冲得愈来愈盛,让裴颂嚼出了股名为屈辱的情绪,以至他眼中都浮起了盈着猩色的恨意。 已有攻入城的兵卒试图往城楼上冲。 左右谋臣和心腹大将都让裴颂快走,他们派一支精骑拥护裴颂杀出城去。 裴颂忍着恨意闭了闭眼,缓缓颔首,说:“将老疯子一并带走。” 鹰犬上前去架秦彝,却险些被秦彝一刀劈到,只得避开。 秦彝拔刀回身怒瞪着周遭人,一把扯下头上的战盔一并扔了出去,只余一头稀疏乱发如狮鬃一般在寒风中炸着,浑浊双目中满是战意凛然的厉色:“陛下还在宫中,尔等胆敢当那逃兵降将乱我军心,依军法论处,就地斩立决!” 所有人都知道他疯疯癫癫的,当下也没人试图跟他讲道理。 时间紧迫,裴沅更是欲直接动手打晕了人直接带走。 岂料秦彝虽神志不清,身手却异常敏捷,裴沅劈向他后颈的那一手刀,还没挨上他脖颈,倒是险些被他反手挥出的那一刀削去一臂,心头顿时大惊,急忙后退了一步。 “副将接替本将军指挥,死守城楼,东西四大营将士随本将军出城杀敌!”秦彝高喊着,整个人已从城楼内侧垛口跃下,稳稳落到了城楼上下石阶的平台处,瞥见逃兵便又是一刀送出去,在猩红的血色环顾四周厉喝道:“再有逃兵者,这便是下场!” 当下还真有溃逃的裴卒被他震住。 秦彝则继续往瓮城去,一把夺下一名裴将手中的马槊,再翻身上马,一路挑着联军小卒大喝着杀出城去。 裴颂撑在内城墙垛口处瞧见这一幕,面色难看至极,赶紧吩咐裴沅等一干鹰犬:“速去将人带回来!” 裴沅连忙带人去追秦彝,但城门被攻破后,瓮城内正混战做一团,外边各营兵马的小卒,这会儿几乎是叠成人墙往里冲,将整个城门甬道都堵得严严实实。 裴沅等人只能沥着满手的鲜血,抵着人墙一寸寸往外厮杀挪动。 秦彝驾马出城后,则是见人便挑,看着身形干瘦,手上劲儿却大得很,有联军中的将领试图拿下他,长兵相接的功夫,便被震得连人带马往后仰去,幸得侧面及时伸出一杆长戟在他腰间拦了一记,那名小将才没坠下马去。 看清来人后,感激又后怕不已地唤了句:“君侯!” 萧厉一夜未眠透着猩色的眸子沉寂,只说:“此人交与我。” 那名小将已见识过这老头的厉害,当然不敢再在萧厉跟前托大,很快驭马去厮战旁的裴将。 秦彝瞧见萧厉,却是提起马槊直指他:“呼延小儿,速来送死!” 萧厉皱起眉,意识到了不对,问:“你唤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理解宝子们想看男女主快点见面,但萧獾能带着大军越过鱼宝已经打下的大梁南境江山,压境陈国,鱼宝在把控陈国朝政的情形下,还能被绑献降,肯定都是有原因的,所以在写到他们见面的剧情前,很多东西都要交代铺垫清楚的,不然就成了剧情崩坏了。 大家晚安~ 第215章 父子 秦彝狠夹马腹, 抡起马槊再次朝萧厉劈去:“呼延小儿!尓这乱臣贼子,今竟还敢来犯洛都!” 萧厉听到秦彝如此称呼自己,愈发觉着不对, 提戟格开马槊, 在秦彝下压马槊长柄继续朝他扫去时, 于马背上往后一仰躲过, 转回戟柄再次架住槊上的矛刃,喝问:“你为谁守洛都?” 秦彝狮鬃一般的须发在凛风里浮动,一双浑噩的眸子也凛锐如狮:“自是我大梁成祖陛下!” 大喝间猛地一挣,取回马槊后, 双臂抡着那马槊继续朝萧厉攻去,左右戳刺如游龙。 萧厉在听到他喊出的话后,眉头更是狠狠一皱,当下只避不战, 在秦彝大喝着“竖子莫躲”时, 一戟拍在了秦彝座下战马的前肢处。 马儿受惊, 当即扬起前蹄嘶鸣,秦彝不得已, 只能腾出手去控马,暂缓了攻势。 萧厉同他拉开距离后则驭转马头,提戟抬眸朝城楼上看去。 两手撑在城墙垛口处看着下边战况的裴颂正好和萧厉视线撞上。 该怎么形容对方那个眼神呢? 冰冷, 淡漠,又凶锐,明明处在下位,却视上方如蝼蚁。 裴颂原本也是担忧秦彝安危的,在同萧厉短暂对视的这一息里,心下却又骤升起一股难堪和烧得他整个肺腑都隐隐灼痛的怒火来。 两种情绪撕扯着, 让裴颂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希望萧厉即刻去死。 他算什么东西! 也敢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一个被秦彝疯疯癫癫认成了自己、教授他兵法武艺的娼生子,卑贱到不能再卑贱的地痞无赖,竟在审视自己? 裴颂几乎扬唇想笑,想嘲问对方一句有什么资格? 因为当过十余载的替代品,于是便觉着他自个儿也是秦彝的儿子了? 萧厉看到了裴颂嘲弄扬起的嘴角,昔年秦彝在牢中教授他武艺的情形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萧蕙娘捏着绣花针拂过鬓角、虚着眼在门边做绣活儿的情形,一边咳嗽一边挽着袖子在院中浣衣的情形,摆好碗筷唤他吃饭的情形……也都逐一浮现在他眼前。 那一声声的“涣儿”“獾儿”在此刻恍若交错着回响在他耳畔。 最后浮现在他脑中的,是萧蕙娘倒伏在火海中的模样。 他唇线抿得死紧。 在秦彝再次提马槊大啸着朝他杀去时,他强按下心中那一丝不忍,扬戟同对方重重撞上,这一下碰撞的力道十足,二人都连人带马后退了数步。 秦彝以马槊杵地稳住身形后畅快道:“呼延小儿!就是这般!再来!” 萧厉横戟朝对方砸去,秦彝提槊隔档,戟杆砸在槊杆上,一击的力道未泄,又一记猛抡了过来,秦彝连人带马连连后退,一时之间招架艰难。 萧厉眼中翻涌着猩气沉喝:“你还要再疯到何时?” “梁成祖死了多少年了?大梁都已亡过一轮了,你在替谁守洛都?” 秦彝浑噩的眸子似凝愣了一瞬,随即便以槊矛直指萧厉喝道:“满口胡言!我大梁岂会亡!” 萧厉一戟撇开对方的矛尖,用长戟上的半月戟刀卡住矛刃,以蛮力死死压在了地上,“何不问问你的好儿子大梁是如何亡的!他又是如何屠戮温氏和半个朝堂的!” 秦彝想掀开压在自己马槊上的长戟,但他毕竟上了年纪,双方力量悬殊,一时受制,心口也不知何故,听完对方这话后,一直狂跳不止。 他喝道:“你这逆贼!浑说什么!我的涣儿才十岁,他起了高热正在牢里病着呢!” “等本将军斩了你这贼子,陛下自会明白我秦家的忠心日月可鉴,替我秦家翻案,放我阖族出狱!” 这番话像是给了他某种莫大的支撑,他双臂再次发力,要掀开萧厉压着他的戟刀,正好裴沅等一众鹰犬也逆着人流从城门口那边厮杀了过来,眼见秦彝受制,当即甩出鹰爪钩就要朝萧厉双臂钩去。 郑虎和萧厉的亲兵们离得较远,一时赶不及过来。 萧厉只得松了压着矛刃的长戟,一个回抡挡开朝他甩来的鹰爪钩,秦彝则因先前铆足了劲儿去掀戟刀,猝不及防萧厉突然泄力,他整个人都重心失衡往后仰去,幸得及时以槊矛撑地方才稳住了身形。 郑虎一锤抡飞一名拦路的裴卒后,瞧见鹰犬围攻萧厉,急调马头往这边奔来,气得嘴上大骂道:“狗杂种!背后使阴招算什么本事,来同你郑爷爷较量较量!” 裴沅冷瞥了后方追来的郑虎一眼,吩咐同他一道杀出城的鹰犬:“带老将军走!” 他自己则再次甩出鹰爪钩,一爪钩上迎面朝这边驾马奔来的一名小将脖颈,一把将人拉下马背后,自己拍马飞身而上,狠夹马腹冲向了萧厉。 萧厉刚挡开又朝他甩去的数枚鹰爪钩,一缕碎发在打斗中散落于额前,他提戟冷冷盯着朝他冲来的裴沅,眼神凶锐异常。 在裴沅逼近他不足丈余时,他手中长戟便朝对方拦腰扫了出去,裴沅也是鹰犬出身,身形远比寻常武将灵敏柔韧,当下整个儿往马背后一仰,整个背部几乎完全贴着马背躲过那一戟,随即甩出鹰爪钩,细细的钢索在萧厉长戟上缠绕了几圈后,爪钩牢牢抓住了那半月戟刃。 鹰爪钩另一端的钢索,他则绕过马鞍前桥再于自己左臂上饶了两圈,试图借住马力拽得萧厉长戟脱手。与此同时,他右臂横抡一柄斩马长刀朝马背上的萧厉砍去。 萧厉一手依旧死死拽着戟柄,单手一撑马鞍,整个人几乎是凌空跃起,躲过那一刀后,两匹战马位置已错开。 裴沅坐下的战马继续往前奔,萧厉落回马背,着甲的右臂看不到肌肉隆起的弧度,但他下颌绷紧,一手控住缰绳,另一手猛力一拽戟柄,刹那间坐下的战马被拖得四蹄在沙地上抵土滑行了两寸有余,才同主人一道绷劲儿扛住了那拖拽的力道。 而那本就绷直的钢索几乎是瞬间就陷进了马鞍和裴沅臂缚内,拽得裴沅整个人猛地往前伏去,他身下的战马则是扬起前蹄痛苦嘶鸣不已。 裴沅面色亦痛苦异常,他手上的钢索在这巨力之下,将他左手和马鞍前桥紧紧勒到了一起,那臂缚外层的铁甲已被勒到变形,若不是里边还有一层熟狗皮做缓冲,他整只手几乎是要被这钢索生生勒断。 偏偏那钢索带着把手的末端,也已在这巨力下被上层钢索死死缠压住,他纵是松了手,也没法再让自己那条钢索已深深勒进臂缚中的手臂解脱。 他当机立断拔出匕首一下又一下地去砍那钢索,但因这鹰爪钩上可通过机关伸缩的钢索是特制的,匕首都在那钢索上挫出了火星子也没见将那钢索砍断。 萧厉再次回抡长戟时,因人和马的重量在一块,那钢索还在继续缠紧往皮肉内深陷,裴沅痛苦大叫了声,赶紧以匕首割断了马鞍上的革带,这下只剩他和马鞍被那股巨力拽下马背一路拖行。 几名奉命去带走秦彝的鹰犬也进行得不顺,秦彝将他们当做了逃兵降将,他们都没法近秦彝的身,还险些被大骂着用马槊削掉脑袋。 当下见裴沅被拖行,这才又连忙折回去救裴沅。 面对苍蝇般甩着鹰爪钩再次朝自己围来的鹰犬,萧厉手中长戟用力往下一砸,那缠在半月戟刀上的钢索总算是被斩断。 裴沅被拖行了数丈,半死不活地捂着被缠到几欲丧失知觉的左臂还不及爬起来,郑虎已驾马奔来,二话不说俯身抡锤就要朝他砸去。 裴沅赶紧就地一滚,才躲开了马蹄的踩踏和这致命一击,幸而又有两名鹰犬赶来扶起了他,嘴上急唤着:“十都尉。” 郑虎一击不成,再次调转马头又朝他们冲了过来,随后赶来的另两名鹰犬赶紧甩出鹰爪钩牵制住了他。 裴沅咳喘着,抬起手背擦去嘴角溢出的血,看向没了鹰犬阻拦后,拎着马槊再次朝萧厉攻去的秦彝,忽觉此乃除掉萧厉的大好时机,当即吩咐道:“杀了那姓萧的!” 扶着他的两名鹰犬见他缓过来后,也赶紧加入战局,朝萧厉杀去。 萧厉应对秦彝和十余名鹰犬的围攻,因早已熟悉了鹰犬们围攻的路数,靠着一身悍勇,竟是没落下乘。 反倒是秦彝在这混乱中同萧厉过了几招后,收了马槊喝道:“以多欺少非大丈夫所为,尔等给我退下!” 但鹰犬们无一人听他的。 裴沅则趁机喝道:“秦将军!杀了此人,洛都就能守住!陛下必会大肆嘉奖您,您想想还在狱中的妻儿!” 秦彝一双浑噩的眸子锁着同鹰犬们混战的萧厉,颧骨在下颌绷紧后微微外凸,像是短暂挣扎后终做出了什么决定,狠夹马腹大喝一声再次朝萧厉杀去。 面对秦彝这搏命的架势,又有鹰犬们防不胜防的偷袭,萧厉又做不到真正对秦彝下重手,一时间应对不免吃力了起来。 秦彝瞧出萧厉同自己交手留了余地,不禁大喝:“呼延小儿!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还有什么本事,大可全使出来!” 萧厉在躲避鹰犬围攻之际,脸上已被甩出的鹰爪钩划出了一道口子,他沉喘着,在秦彝提槊朝自己扫来时,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长戟送出拍开槊矛后抵上对方腰际,在对方再次格挡时,换手执戟又扫对面脖颈。 他将秦彝从前教他的拳法招式,融进了这几击里。 秦彝驭马后退避开扫脖的那一击后,果然愣了愣,以槊矛指着他喝问:“你怎会我秦家拳?” 萧厉提戟一面挡着鹰犬的进攻一面背诵道:“辎车骑寇,陷坚陈,败步骑寇夜来前,兵法谓电击。” “辎车骑寇,陷坚陈,败步骑寇夜来前。矛戟扶胥轻车,载螳螂武士三人,陷坚陈,败步骑,谓霆击!” 秦彝抬手捂住头,阴暗牢房里,一脏污囚服上布着鞭痕血渍的少年立在他跟前背诵这段兵法的记忆忽地浮现于他脑中,让他整个人更加混乱。 那少年的脸,渐渐同眼前这青年悍将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脑仁儿抽疼,手握马槊惊疑不定地盯着萧厉:“涣儿?你是我的涣儿?你长这么大了?” 萧厉一戟扫飞一名围攻他的鹰犬,见秦彝认出了自己,刹那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让他眼中猩意加重,却是咬紧下颌冷漠道:“将军认错人了。” “城楼上那灭大梁、屠温氏,挑起天下战火的敖党走狗才是将军的好儿子!” 似有一道雷霆直劈向秦彝脑中。 当日裴颂走进雍州大牢质问他、将他迁关至别院后偶尔立在大门外冷冷看着他的记忆慢慢清晰。 这十余载的浑噩,也都一幕幕地在他脑中飞快粘连了起来。 昔年被冤下狱,发妻病死流放途中,随即是儿子也“病死”…… 他受激一疯,便疯了十余年。 一朝清醒,却是亲故尽绝,唯一逃出生天活着的儿子,又因为当年的仇恨,将这河山毁成这副模样! 巨大的痛苦在这份清明里压顶而来,秦彝悲啸了声,震得周遭拼杀的两方兵卒都举目朝他望去。 而他自己,却是缓缓抬目望向了城楼。 寒风中猎猎招展的旌旗下,裴颂就撑臂立在那垛口处,望向他的双目猩红,里边透出来的,却只有无尽恨意,以及强压在那一份强硬后、藏了十几载的委屈。 似在告诉秦彝,他没错! 秦彝眼神哀凉,久久地凝望着自己十余载未见的儿子,张了张嘴,缓声说:“子不教,父之过;子有罪,父,亦当偿之。” 下一瞬,一抔血色迸溅至了马下的沙地上。 秦彝以马槊上的矛尖,洞穿了自己喉颈。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谁都没能来得及阻拦。 天地间似乎短暂地静了一瞬,萧厉整个人僵若陶偶,看到秦彝的身躯没了支撑从马背上侧翻下去,才狠夹马腹催马上前去接。 但仍是晚了一步。 秦彝的尸首重重砸在了地上,脖颈涌出的鲜血,也很快在地上汇聚了一小滩。 城楼上,裴颂死死地扣着那垛口处的墙砖,目眦欲裂嘶声大喊着:“秦彝——” 若不是被身后的鹰犬及时扣住肩膀拖住,他几乎就要那么从城楼上跳下去。 城下的裴沅等人,见秦彝一死,也都不再恋战,直接将鹰爪钩甩上城楼,意欲攀着钢索登上城墙去。 郑虎指挥赶来的萧营亲兵朝他们放箭,乱箭射中了几人,但大部分鹰犬还是成功登上了城楼。 “瓮城已快被攻陷,快带主君走!” 公孙俦急声吩咐城楼上的鹰犬们。 鹰犬们架裴颂双臂的架裴颂双臂,扳他扣住墙垛处五指的扳他五指,裴颂眼中热泪滚砸而下,在被彻底拽走前,终于冲那倒在血泊中的人撕心裂肺喊出一声“父亲”。 瓮城彻底被破开了,城外的萧营兵马如洪流般灌注而进。 萧厉没有即刻动身去追裴颂,他下了马,蹲身在秦彝尸首前,抬掌替对方合上了那双至死仍凝望着城楼的眼。 起身时,风吹动城上城下招展的旌旗,也吹动萧厉散落在额前的碎发。 他眸中的猩色在这风里慢慢加重。 心口极空,也极寂。 恍若这浩渺天地,只余他一人。 他仰头艰涩闭了闭双眸。 ——他从来没有过师父,也没有过父亲。 一切都只是对方神志不清认错了人,那些昔时的恩惠与爱护,没有任何一丁点是给他的。 所以对方在恢复神智后,也不会记得他分毫。 他突然就很想见温瑜。 不管再见到她,她待他是虚情还是假意,他都想见她。 像是一头无家可归的丧犬,迫切地想找一个归处。 第216章 “我只有你了……”…… 公孙俦和裴沅等人拽着裴颂快步走下城楼, 便见城外的萧营兵马已大批从城门口处涌进。 后方长街也有鹰犬驾马急奔来报:“司徒——南城门已失守——” 萧营兵马攻的北、东两大城门,梁、陈两营则攻的南、西两大城门。 南城门失守,就说明是梁营兵马也已攻进来了。 洛都彻底守不住了。 公孙俦回望了一眼从城门处源源不断涌进的萧卒, 忽地顿住脚步道:“尔等速带主君往西城门突围!” 裴颂见公孙俦停下脚步, 终于从秦彝之死的悲怔中找回几分理智, 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看向公孙俦:“先生呢?” 公孙俦同裴颂对视着, 这一刻眼中除却沧桑,还多了几分认命和释然的意味,他笑着道:“老臣替吾主守这洛都国门。” 裴颂一统河山、成为那九五之尊已无望,他这般说, 是奉认裴颂为君,要替他死守都城的意思。 裴颂谈何不明白公孙俦这番话的含义,他当即喝道:“今日失洛都,来日我也能再夺回来!先生随我一道走!” 说着便要上前去带公孙俦一道走, 但随行鹰犬们都沉默又哀恸地制止了他。 后方兵马追得那般紧, 必须有人留在此处稳着军心, 召集四处逃窜的裴卒抵御,才能为他们再争取个一时半刻。 公孙俦见裴颂挣扎要来拽走他、却被鹰犬们按住的姿态红了眼, 随即决绝转过了身去,往后一扬手:“速护主君离去!” “主子,得罪了。” 裴沅说完这句, 底下鹰犬立即架着裴颂,将他强行往马车上带去。 裴颂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大军压境下指挥着余下裴卒应战的那道苍老的身影,直咬到齿间泛起的全是血腥味,在鹰犬们要将他往马车内推去时,他青筋凸起的手大力扣在了车门处, 猩红的眸中滚下热泪,嘶吼着立誓:“颂一定会杀回洛都,拜先生为帝师!” 公孙俦背对着他,眼中亦滚下浊泪来。 攻入瓮城的萧卒继续如海潮般强势倾轧过来时,他立在一众裴卒间,拔剑振臂高呼:“吾主推翻了那腐朽前梁,吾主才是天命所归!为吾主死守洛都!” 只是这呼声,也很快在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中被淹没了- 南城门一破,昭白便带着一队青云卫杀进了城去,直奔往潜伏于城内的青云卫事先传出的江宜初住处。 到了地方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青云卫将整个府邸都搜寻一遍后冲昭白摇头:“统领,所有地方都找过了,不见世子妃和小县主。” 昭白面沉如霜,正欲转步离去间,瞥见花圃处落着一根白色羽毛。 她神色微变,捻起那枚白羽,望着羽毛根部所指的方向呢喃:“这是……西边?” 恰是此时,青云卫从门外奔进报信:“统领,城内一队裴营骑兵护着几辆马车往西城门去了!” 昭白收起那枚白色尾羽,转步朝外去道:“必是世子妃她们,快追!”- 紧闭的洛都西城门大开,一队骑兵打马而出,墨色的披风近乎包裹了他们全身,战马奔驰间,两柄形似镰刀的雪亮弯刀自他们黑袍间翻涌送出,近处的兵卒便犹如杂草般被割取了性命。 有这样一支堪称鬼魅的骑兵开道,围堵在西城门外的陈卒们自是不敌。 负责围守西城门的陈巍当即下令:“速去其余三城门传信,裴颂要从西城门突围!” 传信兵飞奔上马赶去求援,陈巍继续下令:“立盾墙!” 那队骑兵呈雁阵冲杀,中间护着数辆青篷马车,整个好似一无坚不摧的锥头,沿着军阵中被破开的这道口子,以极快的速度继续往大军外围冲扎去。 盾墙在这支骑兵快冲出整个军阵时才调集立起来,巨盾缝隙间,密密麻麻伸出了丈余长的尖矛,可那队骑兵依旧没有任何减缓速度的趋势,直至战马都快奔至长矛前了,马背上的黑斗篷鹰犬才翻转手中弯刀,削嫩笋一般斩断了那阻止战马奔进的长矛。 鹰犬们架着战马再无任何顾忌地继续朝盾墙缝隙处狠撞去,那巨盾后有近十名兵卒抵着,可两盾交接处,是不受力的薄弱点,当下便被战马踏出了缺口。 鹰犬驭马踏进盾墙内,长镰弯刀一个起落,盾墙后的兵卒再次倒下一大片,带起的血色在冷风里四溅。 收取人命,当真如割草般轻易。 陈巍远远瞧见这一幕,目中含怒,面色铁青,抬起一只手喝道:“弓.弩手准备!” 裴颂突围出城还带着马车,其中必有蹊跷,保不齐裴颂就在车内。 先前在军阵中,放箭容易误伤自己这边的兵卒,现下对面杀出了重围,可以用箭网覆盖了。 弓弩手们开弓架弩,弦上箭矢密密麻麻对准了破开重围的骑兵和马车,身后却传来一声急喝:“不可朝马车放箭!” 陈巍回首,便见昭白带着百十来名青云卫驾马急奔而来。 他认得昭白,说明情况道:“昭白姑娘,裴颂在此突围!” 昭白面色难看至极,奔至陈巍跟前驭住战马道:“裴颂挟了世子妃和小县主一并出逃了!” 江宜初虽被裴颂收进揽星阁,封了夫人,但梁臣们并不知江宜初同裴颂的过往,都只当裴颂此举是为羞辱温氏。 一年前余太傅等一干大梁旧臣能从裴颂手中逃脱,也是江宜初居首功。 现下江宜初母女也在马车中,不管是出于对方身份考虑,还是曾为大梁立下的功绩,那便都不能让其有任何闪失。 经昭白这么一说,陈巍也只能下令让弓弩手们避开马车放箭,只射杀骑兵。 但有了顾忌,箭雨终是没能封锁住这支骑兵的去路。 昭白带着青云卫,身后再跟着军中的骑兵,继续追了上去。 青云卫都是擅骑射的好手,在驾马疾奔中也能抽出空隙朝着黑斗篷的鹰犬们放箭。 只是这批护着裴颂逃命的鹰犬也非泛泛之辈,一面奔逃,还能一面留意着后方动静,射出去的箭支大都被他们斩落于马下。 这般僵持着跑了有十几里地,前方是一岔道口,鹰犬们直接分做了三波人马,护着的三辆马车分头跑了。 昭白正要下令也跟着分头追,却听见右侧道的马车中忽地传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她神色一变,知道是成功潜伏去了江宜初身边的婢子不惜暴露自己给她们传的信,当即喝道:“追右边马车!” 刚分开跑的其余两路鹰犬,见状忙又杀了回来。 跟在青云卫后的骑兵小将喝道:“昭白统领你们继续追,这里交给我们!” 眼见骑兵小将已带人堵在了岔道口拦截另两路鹰犬,昭白于马背上喝了声“好”,带着青云卫继续朝前追去。 奔雷一样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中,忽见被鹰犬围在中间的马车上推下一婢女打扮的女子来,女子颈上插着一柄匕首,涌出的血已染红了大半衣襟。 跟在后边的鹰犬们直接无视,驾马就那么疾奔踏了过去。 “青翎!” 昭白目眦欲裂,眼眶瞬间就在割面的冷风里浸红了。 脖颈被扎了一刀,又被推下马车任鹰犬们乱蹄踏过,那名青云卫必已无生还可能了。 昭白驾马疾驰奔过她尸首旁时,都只能红着眼抖着呼吸用力看对方一眼。 也只来得及看这么一眼。 裴颂的目的就是为了用这名青云卫的惨状绊住她们脚步。 不能停,一旦停了,过一个山弯,裴颂都有可能弃了马车带着世子妃和县主往山上藏。 跟丢一程,她们再想追回世子妃和县主都难了- 裴沅一直驾马跟在马车边上,先前同萧厉交手,他整条左臂险些被勒废掉,现下只能用右手。 他一直留意着后方的情况,眼见快到一个山弯时,后方昭白又带着青云卫们咬了上来,似乎分毫没为被推下车的那名青云卫停留过。 他们虽是两匹马拉车,但马车的速度终还是比不得驾马急奔。 照这么下去,被青云卫追上是必然的事。 他面色不由有些难看,冲车内道:“主子,菡阳的人追上来了。” 马车行驶得极快,道路又颠簸,以至整个车厢都在摇晃。 裴颂坐在马车一侧,手上还沾着先前那名青云卫颈上的血,他用绸帕细细擦拭着,却仍是没法擦净,半垂着眸子,微微遮住了些眼中的猩意,说:“派人截住。” 外边裴沅应了声“是”。 抱着女儿缩在马车对面的江宜初,听见“菡阳”二字,在极致的绝望中被那一丝希翼驱使着,几乎是本能地想往车窗外看去。 这细微的动作让裴颂抬起眼来。 江宜初瞬间不敢动了,仿佛坐在对面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面色苍白得厉害,裙琚上还沾着血渍,浑身都在轻微地发着抖,将女儿摁在自己怀中,不敢让阿茵瞧见车壁和地上都被溅到的鲜血。 阿茵也确实很乖,不哭不闹。 很早以前江宜初就发现了,女儿反应已有些木钝,被吓到了都不知道哭的。 实在是被吓得很了,或是难过了,才张着嘴,喉咙里溢着极小的哭嗬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心痛如刀搅,对面的人却还觉着,让女儿回到她身边,就已是对她莫大的仁慈。 此刻亦是用一双发红的眼含笑看着她,像是已脆弱到了极点,却还因着一份自尊不肯向她袒露这份脆弱般问:“阿姊就这么想离开我?” 江宜初说不出话来,她看到裴颂手上的血色,就想到他方才拔出匕首扎进婢子颈上的那一幕。 那是伺候了她将近一年的婢子,就这么死在了她跟前! 裴颂端详着江宜初惨白如纸的面色,无需她说什么,便已知道了答案。 他眼中的血丝红得像是眼白部分出现了裂痕,顺着江宜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上,自欺欺人般笑笑说:“是我手上血没擦干净,吓到阿姊了吧?” 他继续用那张绸帕擦拭着,像是陷入了某种表演中,温声安抚道:“阿姊别怕,方才那婢子是细作。我大意了,没想到千挑万挑选出的一哑婢,竟也是别人安插进来的钉子。” “等出了西疆,咱们就安全了,阿姊还没看过西疆关外的景色吧?那边有大漠,也有绿洲,有成群牛羊,还有翡翠绫罗,阿姊会喜欢的……” 江宜初听着他说这些,却只觉痛苦异常,她用力抱紧怀中的女儿,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支撑,喃喃道:“放我和阿茵走,我只求你放我和阿茵走……” 裴颂面上那抹强装的笑意便都维持不下去了,唇角的弧度僵着,过了许久,才不知是说给江宜初还是说给自己听:“不可以的,阿姊,我只有你了……” 伴着他这话落下,整个后车壁忽地一震,似被什么东西击中。 车外也传来了裴沅的大喝:“保护主君!” 第217章 但从今天起,那个可怜…… 追上来的青云卫们不断对着鹰犬们放箭, 昭白则以长鞭卷过一名坠马的鹰犬身上的鹰爪钩,甩出去牢牢勾住了马车车檐处的硬木。 在钢索拉直后,直接借着那力道从马背上飞跃而起, 径直飞攀向了马车车顶。 以裴沅为首的一众鹰犬见势不妙, 长镰弯刀抡圆了向昭白砍去, 昭白以剑格挡, 在整个人攀附至马车后壁后,先她一步落于车顶的鹰犬也扬刀密集地砍向了她攀着车檐的手。 昭白不得已旋身换着手在车檐上攀附躲避。 坐于马车内的裴颂和江宜初母女一时间只听得头顶传来的密集剁刀声,车顶和车身应是有镶嵌铁板,刀身和铁板的震颤声听得人心下发毛。 江宜初及时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阿茵却还是在这极致的惶恐中,再也忍不住哽声大哭起来。 裴颂不知是在这乱局中被哭声吵到,还是因被青云卫追上而烦躁,掀眸沉郁朝外唤了声:“裴沅。” 围在马车周遭的鹰犬们被后方青云卫们放出的箭支牵制住, 不能一心围攻昭白。 裴沅在听见裴颂唤声后, 赶紧下令分出十余名鹰犬去拦截后方追来的青云卫, 剩下的鹰犬则随他一道围攻昭白。 昭白攀着车檐躲车顶落下的刀,几乎已要绕到马车前面去, 驾车的鹰犬在狂甩马鞭之余,还抽刀欲朝昭白砍来。 昭白在车檐初吊了太久,体力也有了些不支, 在又一次旋身换手躲避车顶的鹰犬落下的弯刀时,持剑的那只手一经空出便扫向车顶那名鹰犬的双脚。 那名鹰犬一侧的跟腱直接被昭白割断,在这剧痛之下,于车顶整个人一趔趄,要再次落下的刀便也慢了一拍。 昭白逮着这空隙,整个人猛力跃起攀向车顶时, 另一只手拽住那名鹰犬受伤的脚踝用力往下一拽。 那名鹰犬成功被她拽下了车顶,驾车的鹰犬送出的一刀,也砍在马车外车壁上砍了个空。 昭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拔出背在后背的另一柄长刀,以刀背抵在自己肩颈借力,扛下了同样刚攀上车顶的裴沅猛力砍向她的一刀,同时以剑卡住对方的刀身,让刀锋没法朝着自己脖颈逼近。 裴沅斜压刀锋的力道,大到他面部表情都有了些狰狞,昭白则是咬紧一口银牙同样死撑,眼见下方鹰犬欲朝她放冷箭,昭白则以脚勾住裴沅脚踝,借对方的力道稳住身形之余,整个人后仰躲开那一箭。 对方的弯刀锉着昭白手上的两柄刀剑一路下滑,都擦起了火星子。 裴沅也发现了昭白在用他借力,一面收刀欲改换刀势再度劈下,一面同昭白过招起了腿上功夫。 昭白则是在手中压力骤减时,便以持刀剑的两臂撑开攀住车檐,脚上猛地发力,形成剪刀脚,当即绊得裴沅摔下了车顶。 他左臂不能用,只能以持刀的右臂竭力攀在了檐顶处。 昭白却是效仿先前在车顶对她落刀的那名鹰犬,手中刀剑齐齐斩下。 裴沅为了保住右手,只能松了手从疾驰的马车上滚摔而下。 昭白沉喘一口气,这才落到了马车前,在驾车的鹰犬面色大变提刀还欲朝她砍去时,直接手起刀落了结了对方性命。 只是马车中却忽地飞出三枚弩.箭,昭白防不胜防,手中刀剑齐用,好不容易打飞箭矢,新一轮的弩.箭又再次射出。 这次昭白没能全部避开,她腹部中了一箭,果断地扬刀削断半截箭尾后,一手拄剑做支撑,一手捂在腹部时,仍是有鲜血浸透了她身上那件黑白双色的文武袍,再从她指缝间溢出。 昭白面色发白地抬起眼,从两轮箭矢破开了丝绵纸的车门镂花孔处,看到了持弩的裴颂和对方极致冷漠的一双眼。 那弩上,又已放好了三枚短箭。 再次射出,她腹部受了伤,行动受制,不一定能躲过。 裴颂扣着机关弩的手就要再次按下时,昭白松开捂着的腹部,一手横刀一手执剑,意欲死战,一直护着阿茵的江宜初却忽地放开了女儿,扑上前去死命抱住了裴颂:“不准你伤害阿昭!” 她这猛力一撞,撞得得裴颂手中机关弩偏移了角度,射出的三枚短箭,全都扎在了马车内壁。 “世子妃!” 昭白亦是心急如焚,唇都泛着白,只余一双眸子猩气翻涌,她抓住这机会,一刀劈开车门,刀锋继续向着裴颂压去时,却被裴颂以手上特制的机关弩架住,她还欲再用剑,持剑的手却又立马被鹰爪钩上的钢索缠上。 昭白整个人都被拽得一趔趄,裴颂再一抬脚踹在了她本就有伤的腹部,昭白那一瞬面上神情尤为痛苦,死死咬紧了牙关,才连一声闷哼都没溢出。 她倒在车辕处,若不是一手还用力扣着车门,几乎要被后方骑马追来的鹰犬直接拽下车去。 昭白甩动那条被缠上钢索的手臂,想甩脱钢索,可那鹰爪钩上的钢索在缠死后,她腕口成了一个受力点,两边拉紧,这等情形下只有越勒越紧的份,根本甩不开。 这等巨痛下,昭白喉间终于溢出了痛苦的嘶喝声,然而她却是以剑身缠上了钢索,不顾钢索继续压着自己皮质的护腕似要勒进肉里,同后方马背上的鹰犬角力,更是为用利剑割断那钢索。 但时间明显不等人。 裴颂取出藏在马车坐榻底下的佩剑,拔剑出鞘就要刺向昭白时,江宜初再度抱住了裴颂持剑的那条胳膊,眼泪如开了闸的河渠一般,哭得双眼熟红,哽咽着哀求道:“秦涣,阿涣,我求你,阿姊求你了,别杀阿昭,不要杀阿昭!” 裴颂自讽地笑着,居高临下望着江宜初,姿态强硬如斯,眼底却仍是透露出了一丝脆弱和自知回头无望的决绝来,他说:“可是阿姊,想要我命的,一直都是她们啊。” 江宜初眼泪簌簌直落,说不出话来。 一如很久之前她劝裴颂收手时,裴颂就反问她的,他杀得长廉王府一脉只剩阿鱼和阿茵,国仇家恨之下,阿鱼会放过他么? 既然已回不了头了,那即便是错,也就只能继续错下去。 “世子妃,不必求这匹豺狼……” 昭白咬着牙关吃力出声,腹部涌出的血已将她身上的甲衣浸红了大片,她吸着气,仍在和后方那名鹰犬角力。 江宜初退至了马车车窗处,两匹失控的马儿一路飞驰着,冷风从车门灌进,吹得两侧窗帘翻飞,依稀可见外边飞速掠过的土石陡坡。 这段官道临崖而建,地势极险。 她脸上的泪被风卷落,噙着笑同样决绝地望着裴颂:“阿涣啊,你总说阿姊待你狠心,可阿姊珍视的一切,都已被你毁了啊。” 裴颂见状大惊,生怕江宜初就这么跳了出去,赶紧许诺:“阿姊!别动,你不是要我放过她么,我不杀这婢子就是了!” 似为了表明自己说出的话的可信度,他手中那柄长剑也这么扔至了马车上。 阿茵被这情形吓到了,已从一开始的哽咽着哭变成了嚎啕大哭,手脚并用地从马车上爬过去,唤着江宜初“娘亲”。 江宜初听到了女儿的唤声,眼中泪流得更凶,却是连低头再看阿茵一眼都不敢。 昭白亦痛苦大喝道:“世子妃不要!” 左臂已被勒得几近丧失知觉,好在那钢索终于在极致的绷紧下,于剑锋处崩断,昭白毫不犹豫地掷出长剑,直取了后面驾马急追的那名鹰犬性命。 只是还不及站起来,马车车轮在飞驰中压过一凸起的石块时,马车失了平衡,整个儿往前栽去。 阿茵人小,人又在后方,本是要爬过去抱住江宜初,因为这猛力一颠,整个人几乎是腾空颠到了前方。 裴颂忙着去护江宜初,幸而昭白就在车辕处,这才接住了阿茵。 未免阿茵受伤,又在马车继续翻滚前,抱着阿茵朝官道里侧跳车,就地滚了好几圈才泄掉力道。 阿茵虽是没受伤,但受了惊,一直啼哭不止。 昭白自己腹部的断箭又在翻滚中又扎进去了一截,当下痛得几乎已没法起身,只能白着脸望向马车翻滚至的崖口处,手撑着冻土竭力往前挪,哑声唤道:“世子妃……” 马车在翻滚中砸到了两匹马,马儿受惊拉着已经翻倒的马车继续狂奔,幸得那马车四壁连着车顶都嵌了铁板才没在这拉扯和翻滚中即刻散架。 但前方是一需急转的弯道,两匹马儿在急奔中转过去了,马车却因惯性没能跟着甩过去,当下马车直接被甩出官道,撞在了崖道边的一棵老松上,车辕在崖口的坚石处被卡断,裴颂又在滚跌中捡起剑及时斩断了套车的绳索,马车才没有被马匹带得直接坠崖。 只是他为斩断缰绳在车辕处因着惯性滚摔出马车了,经历了这样一番滚摔的马车却已不堪重荷。 马车地盘碎裂,江宜初跟着一道往下掉时,裴颂近乎半个身子探出崖口才拽住了江宜初一只手。 “阿姊,撑住。”马车车辕断裂的碎木在先前滚摔时就扎伤了他前胸,此刻趴在崖口边用力,无异于上酷刑,他面色痛苦到有些狰狞,但更多的却是惶恐和庆幸。 惶恐险些失去江宜初,又庆幸自己抓住了她。 江宜初整个人都悬空,悬崖上的风冷到刺骨,她面上也苍白无一丝血色,却是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只问:“阿茵呢?” 裴颂艰难出声:“被菡阳的青云卫救下了。” 江宜初也确实听到了阿茵的哭声,她解脱般笑笑,说:“那便好。” 裴颂意识到了不妙,在赶来的鹰犬拽住了他,帮着他一道拉江宜初时,急切地把另一只手也递给江宜初:“阿姊,把另一只手也给我。” 江宜初没肯,裴颂害怕到开始威胁她:“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不会放过那小孽种和菡阳走狗的!” 江宜初听到了奔进的马蹄声,也听到了青云卫们大呼“统领”的声音,知道是昭白的帮手来了,她只含笑看着裴颂。 裴颂害怕江宜初那笑,他近乎哀求地道:“阿姊,把另一只手给我,求你……” 眼泪因他微侧着身用力的姿势划过鼻梁,再砸落到了江宜初被他死死拽住的手上。 江宜初终于朝他伸出了手,裴颂欣喜若狂,竭力要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拉江宜初。 但江宜初伸出的那只手,却是落到了裴颂紧攥着她的那只手上,一根根用力扳开对方铁钳般勒着她腕的五指。 扳不开,甚至狠心用指甲扎进了对方手背。 裴颂疯了一般唤江宜初,初时还唤她“阿姊”,到最后直接连名带姓似恨极了她般嘶吼着叫她的名字,求她。 江宜初都无动于衷。 疼痛没能让裴颂松手,可是涌出的鲜血让他掌心变得滑腻,再也抓握不住。 江宜初在裴颂绝望的嘶吼声中往下坠去时,面上依旧是含笑的,快意,温柔,又决绝。 好像那万丈深渊下的,不是死亡,而是同一个故人的重逢。 昭白匐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听到了裴颂绝望的哭吼声,她手上全是血和泥,刹那间眼中的泪便涌了出来,还要艰难匍匐着继续向前:“世子妃……” 裴颂双目猩红地望着那云遮雾缭的万丈深渊,忽地在崖边几近疯癫地大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泪涌不止:“江宜初,你够狠!” 他踉跄着起身,在鹰犬要搀扶他时将人一把挥开,依旧是疯疯癫癫大笑着,在山风灌满他衣袍时,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日影,流泪满面自讽道:“秦涣,你就是个可怜虫!” 但从今天起,那个可怜虫彻底死了。 活在世上的,只有裴颂!—— 作者有话说:抱歉预估有误,还是没能推到男女主见面的情节去,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致歉(鞠躬.jpg) 第218章 “…… 裴沅看到了后方官道处伏地的昭白, 有心再对昭白出手,但随着越来越多青云卫赶来,护在了昭白和阿茵跟前, 他先前同萧厉交手又负了伤, 再战下去怕是讨不着什么好。 眼见远处陈巍所率的骑兵也正往这处山弯赶来, 更远处隐映于山林间的官道还飘起了“萧”字旗, 他顿觉整条左臂又传来了那骨头碎裂般的勒痛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对裴颂道:“主子,围攻洛都的联军兵马也赶过来了, 咱们撤吧!” 见裴颂没做声,他又道:“主子莫要辜负公孙先生的一片苦心!” 裴颂红得似要泣血的一双眼,缓缓望向了远处官道上扬起的“陈”字旗和远处的“萧”字旗,似已彻底斩断了同过去的什么联系, 终砸出一字:“撤。” 鹰犬们很快牵来马匹, 护着裴颂打马离去。 昭白被青云卫从地上扶起, 看着裴颂及一众鹰犬逃跑的方向,咬着齿间的血沫含恨道:“追!” 边上的青云卫知她是被江宜初的死激红了眼, 搀着昭白道:“统领不可,若是让那狗贼察觉我等是为拖延时间等援军到来,一旦被绊住, 只怕会狗急跳墙抢小县主为质!” 昭白看向被青云卫抱着怀里,却一直撕心裂肺哭嚎着,不断拍打着抱着她的青云卫、挣得满脸通红想要去崖边的阿茵,心头也是骤然一酸。 腹部那道在滚摔中扎进了更深处的箭伤,让她当下连站立都艰难,她知道下属说的没错, 一旦拖住了裴颂,他手底下那些鹰犬要拼个鱼死网破,她不一定能护阿茵周全。 心中的愧责和仇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昭白咬着齿关将所有血沫咽下,难堪地闭上了眼。 她在阿茵哭到几近呼喘,手也不管不顾揪住抱住她的那名青云卫的头发时,忍着腹部的剧痛半跪下去,接替那名青云卫抱住了阿茵,红着眼道:“是奴无能,没能救下世子妃。” 昭白曾是温珩送给江宜初的武婢,阿茵认得她。 她哭得太久了,嗓子都哑了,当下伏在昭白怀中,才止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嚎哭,哽咽着道:“昭姨,我要娘亲……” 昭白眼中红意更甚,说:“奴会亲自带人去崖下寻找世子妃。”- 一月后,洛都一战的战报送至陈国。 杨宝琳坐在书案一侧的绣墩上,手拿信报看完后,面露喜色同温瑜道:“恭喜公主,洛都一战大捷,只是裴颂那厮狡诈,于城破前带了一众亲信西逃而去,现下范远将军和北境那位萧君正分头带兵围剿裴颂那奸贼。” 陈国同西陵的战事也越来也烈,近来需要温瑜处理的奏章多如牛毛,为了节省时间,诸多信报都是由杨宝琳或其他得温瑜信任的女官看过后同温瑜概述,温瑜拿主意就行。 她视线再看向信报的后半段时,面上的喜色却是一凝,有些迟疑地抬眼看向了案后持朱笔批阅着奏章的温瑜。 温瑜觉出她的异常,有些疲乏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抬眸问:“怎不继续念了?” 杨宝琳指节发白地攥着那份战报道:“太子妃被裴颂挟持出逃,坠崖后生死不明。” 温瑜在前往南陈联姻时,陈国这边就代为追封了她父王为帝,她兄长也被追封为太子。 江宜初因一直被裴颂扣在手上,昭白她们便还是习惯性地称呼江宜初为世子妃,但李洵他们拟写战报,需依照礼制称江宜初为太子妃。 闻得此言,温瑜按着太阳穴的指节不由僵住,另一手所持的朱笔在折子上落下了红墨也顾不得,急急起身:“战报拿与我看看。” 立在温瑜身旁伺候茶水的铜雀听得这噩耗,也是变了脸色,凑近一道看那战报。 杨宝琳忙将手上的战报递了过去。 温瑜接过,目光在那墨蚁般的字迹间睃巡着,最后锁定在“太子妃坠崖,迄今寻觅无果”一行字处,看了许久。 尽管竭力克制,她眼眶却还是慢慢浸上了红意。 铜雀忧心她,红着眼轻声唤了声:“公主……” 温瑜放下战报,手撑着书案,闭目缓了两息,竭力压下心中那股酸意后,才罕见强硬地道:“嫂嫂必会吉人天相,加派人手去寻。” 铜雀和杨宝琳对视了一眼,明白江宜初于温瑜而言,虽不是血亲,却早已是远胜血亲的存在。 江宜初坠崖,即便无任何生还的可能,但只要一日没寻到尸骨,温瑜哪怕是自欺欺人,都会坚信江宜初还活着,继续派人去寻。 二人都没再说什么,铜雀抱拳应了声“是”。 等铜雀退下后,杨宝琳看着温瑜闭目强撑的模样,心疼劝道:“公主,您这些日子一直在处理西境送来的急报,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再这么下去,即便是个铁打的人也会熬不住的,要不今日就歇……” “军情紧急,这些折子都关系着前线将士们的性命,不可积压。”温瑜声线沉哑。 她掀眸时,眼中犹浸着红意,但里边的痛色已被她强压了下去。 杨宝琳知温瑜肩上担子重,在心中暗自一叹后,咽下了嘴边继续劝诫的话。 她拿起一封信报看完,同温瑜禀说时,神色却是再次迟疑了起来:“您送往北境萧营的议和信,因那位萧君一路往西追绞裴颂去了,当下还未给咱们回信。” 梁地的战事表面上瞧着是已告捷,但如今南北两境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后续的仗到底还打不打,还得看那位北境萧君接不接受温瑜这边的议和敕封。 而梁地的情况,也间接影响着陈国西境的战局。 毕竟梁地要是一统了,温瑜就能真正合两国之力对付西陵,届时西陵的进犯也就不足为惧了。 但那位萧君若是有意争这天下,梁地南北两境还需继续苦战下去,陈国这边支撑也会更加艰难。 抛去一切私情,谁也不敢去赌那份天下在望的野心。 明明才看完了洛都捷报,但杨宝琳忽觉今日好似就没有一件事顺心,说完那话后,她几乎不敢看温瑜的脸色。 难捱地等了许久未见温瑜出声,再抬眼朝温瑜看去时,却见温瑜长睫垂覆,依旧在专注地批阅着手上的奏章,似半分未被她先前所说之事影响到。 等那封折子批完了,方问出一句:“派去各部族送阿狸百日宴请帖一事,安排得如何了?” 杨宝琳知道温瑜让人去各部族送请帖是假,以去年一载商贸往来同那些部族建起的情谊做基,借机拉拢那些部族,让他们依附陈国,一同对付西陵才是真。 温瑜早在写议和信送往萧营时,就已做好了两手准备。 杨宝琳说不清这一刻心底是个什么滋味,有些替温瑜难过,又觉着,真要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步,温瑜往后独自走下去似乎也很好,她道:“司空畏、方明达等诸位大人已动身去了。”- 大梁,西疆。 高耸入云的山峦之巅,积雪终年不化。 萧厉驭马涉水而过,身后跟着一众驾马的亲兵,原本的水流声和马蹄踏水声混在一起,哗声一片。 河岸两边的原野青草正绿,野花繁开。 赵有财驾马跟在萧厉身后,那龇着乐的大牙几乎就没收回去过:“我是真没想到,自坪州一别后,还能再见到将……君侯,我每回从范将军那儿听说,李大人又出使北地见您去了,都盼着您能回南境啊,好在这回可算是见着了您……” 许是觉着赵有财吵,萧厉打断他问:“你怎会西疆话?” 进入西疆后,因着这边地势极高,地形又尤为复杂,虽早已是暖春,可昼夜温差依旧极大,范远带着的南境梁军,一夜之间便因冷瘴病倒了大片。 萧厉所带的狼骑,因北境气候也常年严寒,将士们病倒的倒还算少。 为了不耽搁追击裴颂的进程,两边商议后,索性决定由范远带着梁军守在西疆外围,萧厉带着狼骑继续深入追击裴颂。 只是萧厉也是头一回进西疆地界,这里不少早前归顺了大梁的部族依旧使用着他们自己部族的语言,还需寻一名向导带路,再寻个舌人译话。 好巧不巧,萧厉离开坪州时,一封举荐信举荐去了范远身边的赵有财便懂西疆语,范远寻思着他原本也是萧厉手底下的人,就把人送了过去。 赵有财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道:“小的原也不是忻州人,小的娘是西疆人,小的爹是流放到虎峡关的一苦役,小的爹病死后,小的娘经家里做主改嫁了,小的觉着在西疆呆得怪没意思,便想去小的爹到死都念着的故里瞧瞧,所以十五岁那年就跟着要去南边的商队去了忻州。” 郑虎这一路本有些不待见赵有财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听得他说起自己的身世,对他的成见倒是一下子少了不少,道:“没想到你小子也是个苦命的,既然你以前也是跟着俺二哥的,那往后虎哥罩着你!” 他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赵有财当即又拍起了郑虎的马屁:“哎哟,小的这可真是三生有幸……” 萧厉听着赵有财那些恭维话,并未再多说什么。 已蹚过那宽浅的河流,随行的向导却忽然翻下了马,跪在地上,对着远处如两翼鹏羽般侧伏展开的雪山跪拜。 赵有财见状也象征性地在马背上对着那两翼山拜了拜。 郑虎不由问:“这是在拜什么?” 赵有财道:“西疆人的传统,到了神山脚下,必须礼拜。” 郑虎不解:“神山?” 萧厉也朝赵有财看了过去。 下方那向导还在口中念念有词地叩首跪拜着,很是虔诚。 赵有财解释道:“西疆人称那两座山为父神山和母神山,在咱们大梁舆图上是叫北迦什山脉和南迦什山脉。北迦什山脉从此地起势,山脉一直绵延向北境,北境的燕勒山,也是北迦什山脉的一部分。南迦什山脉则从此地,往西南一直绵延至百刃关。入了西疆,要想出关,便只有走两座神山中间的虎峡关,西疆人也称此处为神谷关。” “听说当年西疆愿意归属中原,就是因为两座神山联合最东面的祁岭,将整个中原大地围了起来,西疆先祖认为中原人也有受神山庇护,同他们算是共受父母神山恩泽,便也是手足,所以止戈受了中原皇帝的敕封。” 郑虎呐呐半天,只憋出一句:“因为两座山同中原交好,这西疆人倒还挺率性……” 说话间,那跪地伏拜的老者已礼拜完了神山,正回首望着萧厉一行人。 郑虎看向赵有财:“啥意思?” 赵有财做出双手合十礼拜的动作,对萧厉道:“那个……君侯,你们这样随便拜拜就行,老人家觉着带了生人进神山,拜了神山后,神山便不会怪罪,反而会赐福,有什么愿望,也可对着神山许。” 入乡随俗,萧厉并未多说什么,在马背上合掌对着远处的两翼雪山拜了一拜。 后边的郑虎等人便也跟着拜了拜,郑虎嘴里还念叨道:“那就请神山保佑我们早些抓到裴颂那奸贼……”- 同一片可见雪峰的天空下,裴颂身裹毡巾,打扮同当地的西疆人无异,混在城门口处出关的队伍里,望着远处飘着“杨”字旗的虎峡关城楼,苍白的脸上扯出自讽的笑:“当真是好些年不见这等光景了。” 前去城门口探路的裴沅回来后,脸色却是十分难看:“主子,城门口处张贴了您的追捕令及画像,守关大将杨朔也在,咱们怕是出不了关了。” 萧厉在后方地毯式搜索围剿他们,梁营的追捕令又提前送到了虎峡关。 只要镇守虎峡关的大将杨朔现下没有反温瑜的意思,那么就需遵照梁营的指令行事。 他们若躲在城中,等萧厉从后方地毯式搜索过来,怕是也藏不了多久。 但若是执意出关,有杨朔亲自坐镇城门口,那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灰色的绒毡斗篷遮住了裴颂大半张脸,他掩唇咳嗽一阵后念出那个名字:“杨朔?” 裴沅点了头。 裴颂望着那迎风招展的“杨”字旗,苍白的面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决定听从天命了一般,说:“那便试试。” 裴沅等一众鹰犬具是面露异色- 出关的队伍缓缓向前,裴沅等一众鹰犬看得分明,所有出关的人在上交出关文牒任小头目查验后,还需拿着通缉令上的画像挨个对比出关男子的样貌。 到裴颂一行人时,城门口处的小头目照例喝问着他们的出关文牒,又让裴颂摘下斗篷兜帽。 裴沅递上从出关行商那里劫来的文牒,小头目核验无误后,见裴颂脸上似有大片烧伤,根本瞧不出原貌,喝问:“脸怎么回事?” 裴沅赶紧塞给小头目银子赔笑道:“家兄早些年遭逢一场火灾,脸上落了伤。” 小头目却是不接裴沅递过去的银两,厉声喝道:“过来!” 说着还欲伸手去捻裴颂面上那瞧着很是可怖的烧伤痕迹。 裴沅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同一众鹰犬交换着眼神,已欲强行杀出关去,却听得一中年男子的嗓音传来:“怎么回事?” 见杨朔过来,裴沅可以说身上汗毛直立,愈发觉着他们今日怕是走不了了,只有裴颂一直异乎寻常的沉静。 “将军,此人面上有异,属下欲仔细搜查。”那小头目回话道。 杨朔看向了裴颂,裴颂平静地同他对视着,唇角似扬非扬,眼神中除了自讽和疲惫,只剩麻木,像是已不想再同这命数争了,只等杨朔给他一个命定的答案。 只一眼,杨朔眼神便微不可见地变了,他久久地同裴颂对视着,眼中有强自压抑的痛心和诸多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过了许久,他才问:“哪里人士?” 裴颂照行商文牒上的籍贯地答:“柳州人士。” 杨朔继续问:“出关作甚?” 裴颂扬唇:“做点小本买卖。” 杨朔朝着那小头目伸出手:“文书拿与我瞧瞧。” 小头目赶紧将文牒递了过去:“属下方才瞧过了,这文书倒是没问题。” 杨朔翻着文牒,只继续问:“何时反乡?” 裴颂说:“小本生意难做,不知何年才有余钱回乡。” 杨朔道:“关外风光好,就此定居也未尝不可。” 文牒已翻完,杨朔最后深深地扫了裴颂一眼,将文牒还与他,吩咐小头目道:“没什么问题,放他们出关。” 有杨朔发话,小头目自是不敢再行阻拦。 裴颂朝着杨朔浅一颔首:“多谢将军。” 一行人驾马出关行了近一里地后,裴颂方驭住缰绳,回望那伫立于两侧山脉间的城楼。 裴沅已从裴颂同杨朔在城门口处的对话听出了些机锋,问:“主子,您同那杨朔相识?” 裴颂神情说不清是悲还是嘲:“他是我父亲当年镇守虎峡关时一手提拔起来的。” 裴沅霎时明白过来,杨朔亲自守在城门口,极有可能就是为了等裴颂,一时间惊得不知作何言语。 反应过来时话已说出口:“那主子何不说动他归顺,咱们踞虎峡关而守,重新攻回洛都!” 裴颂微讽地笑笑:“你没听见他让我往后定居关外,不要再回去?” 裴沅自知失言,不敢再多话。 杨朔明显还是想做梁臣,所以会在接到梁营紧急传信后,于城门口张贴通缉令。 私放他们出关,已是对方为报秦彝昔日的提携之恩所能做的极限。 裴颂仰头望天,看着那轮日影唇边笑意扩大:“无妨,这次,命数站在了我这边。” 上苍既没要他这条命,那就是天要他活下去!- 几日后,萧厉抵达虎峡关,在杨朔的配合下,很快将城中掘地三尺搜了一遭,但没发现鹰犬的半分影子。 又一次搜查无果回来后,郑虎咕咚咕咚灌了自己一碗茶水,以束紧的袖口抹嘴道:“怪哉,没到这虎峡关前,无论裴颂那厮怎么躲,咱们还都能查到些行踪,怎地到了这虎峡关,他连着他底下那群走狗,整个儿突然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赵有财给萧厉倒完茶,道:“难不成是他们逃出关去了?” 郑虎摆摆手道:“不可能,城门口贴着通缉令呢,盘查得那般严,除非他裴颂是遁地走的!” 赵有财道:“那城门口处不是只盘查出关的男子?保不齐那裴颂扮做了个女人出城的?” 郑虎新倒的一碗茶水刚送喝进嘴里,险些一口全喷出来,他乐道:“那这可真是奇耻大辱,他裴颂为了活命,当着一众下属的面扮女人,半分颜面都不要了?” 赵有财尴尬地挠挠头,笑着道:“虎哥说的是”。 郑虎见萧厉一直抱臂看着舆图没说话,唤道:“二哥,你这又是在想啥呢?” 萧厉依旧看着舆图,说:“同梁营去信一封,他们梁营人马继续在西疆境内搜查,我携狼骑出关去查。” 同范远分道扬镳前,范远就同他交代过,秦彝被调回洛都前,曾负责镇守虎峡关,在西疆有些建树。 温瑜先前的部署,让裴颂在洛都被南北夹攻时,携大军西逃的路也被截断,只能在城破后带着一众精锐狼狈逃窜。 但对方若是逃至了西疆,借秦彝昔日的建树重新起势,陈军和南境梁军一往西疆深处走,又易因冷瘴病倒,届时怕是会变得极为麻烦。 所以他们必须乘胜追击,即便虎峡关守将投了裴颂,他们也需做好一战的准备,彻底断了裴颂在西疆起势的路。 这也是他此番带狼骑入疆的原因。 目前一切似乎都是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虎峡关守将不仅没投裴颂,还因梁营那边的信报,帮着一道搜查裴颂。 可寻了大半月,裴颂及一众亲信都不见踪迹,好似……压根就不在这虎峡关内。 若真是如此,就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骗过城门处的盘查出的关,还是杨朔有意放的人了。 继续在关内耗下去不是法子,裴颂若当真出关去了,拖得越久,再寻到对方踪迹的几率就越渺茫,他必须出关去看看。 赵有财一听却是变了脸色,忙道:“君侯,这关外的地形和气候更复仇、恶劣,出关会不会冒险了些?” 他真正想说的是,以虎峡关的地势,一旦出了关,回来时若是关内不肯开城门,那可就危险了。 尽管现下梁、萧两营暂且结为盟友,但萧厉若带着狼骑死在了关外,关内的北境大军无主,将来南梁重新打回北境那块地不容易得多? 这想法虽是太小人之心了些,赵有财自己也是梁营中人,明白范远性子一向坦荡,温瑜也有君主之风,当是不屑如此行事,但怕就怕又发生一次“毒箭”事件,必须得以防万一。 他现下跟着萧厉深入西疆,萧厉的安危也关乎着他的小命,他自是全心全意为萧厉谋划。 萧厉掀眸:“裴颂带着残兵尚敢出关,我携狼骑焉有不敢之理?”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赵有财急得抓耳捞腮,左看右看见无外人在,才明说道: “小的是觉着,迄今没找着裴颂和他手底下那帮鹰犬,事情已有些蹊跷。若是裴颂同那杨朔暗地里其实已联手,引您出关后,这城门一闭,易守难攻的地势无法打进来,外边又全是蛮族,您要是有了个什么闪失,那杨朔再说是公主那边授意他如此做的,南北两境再度打起来,顾不上西疆,裴颂可不就正好借机在此起势?” 郑虎一听,也怕萧厉中计,忙道:“二哥,军师不在,咱们还是稳妥些行事!” 萧厉取了置于案旁的匕首擦拭着,亮若明镜的寒铁上映出他好看凌锐的眉眼,那一身从杀伐里淬炼出的威凛,纵是没有刻意显露出来,也压得人几乎不敢抬头:“若杨朔当真倒戈向了裴颂,我携狼骑出关,不正好让他们露出马脚?” 梁军将士虽因这边的气候病倒了大片,但多缓上些时日,便也能慢慢适应,并非是一直无法深入这西疆。 赵有财急道:“您在关外粮草也没法及时补给,遭遇不测怎办?” 萧厉似乎笑了笑,随即只听“铮”一声钝响,那柄擦得铮亮的匕首被萧厉扎进了舆图上西陵地界的位置:“我麾下儿郎既杀得了北蛮子,便也杀得了这西蛮子!” “大军带足一月口粮,足以将关外地界搜寻一遍。”- 萧厉提出要出关寻人,杨朔劝阻一番后,见萧厉坚持,对方现下同梁营又是盟友的身份,且出关后,优势是在据虎峡关而守的大梁,只得同意了。 萧厉带着狼骑出关后,用了几日时间打探关外情况,方知分布在虎峡关外的那些部族小国,这些年都已归附了西陵。这个在这几十年间快速崛起的王朝,展露着惊人的野心。 若不是虎峡关地势同百刃关一样易守难攻,只怕西陵这会儿攻打的不是南陈,而是大梁。 又继续搜寻了大半月,萧厉一行人依旧没找到裴颂极其一众鹰犬的踪迹,反是同周边的部族小国交手了几次。 夜里扎营时,起了风沙,郑虎从外边回来,呸呸吐着一嘴的沙子,抱怨道:“这什么鬼天气,三天两头的漫天飞沙子。” 他一屁.股坐到火堆旁,同萧厉道:“二哥,要我说啊,裴颂那厮真要跑到了这关外来,没死在那些部族蛮子手中,怕是也死在这时不时又掀起的沙暴里了,我这大半月里啃干粮都啃得牙都酸了,咱们要不打道回关内吧?” 风大,火星子也也被吹得四溢。 萧厉单手碾碎手中的核桃抛给郑虎一颗,不知他怎么用的巧劲儿,两颗核桃壳儿全碎了,里边的核桃肉倒是完好无损,桃壳自他掌心落进火堆里,他眸中映着火光:“我们一路搜寻至此,裴颂若是没躲进西陵,便只有横湖附近几处绿洲可藏身,搜完横湖附近的绿洲再说。” 郑虎扳着核桃肉往嘴里送着,听言看起了火堆旁的舆图,他识得的字不多,但跟着萧厉这么久了,梁、陈、萧三营的字还是认得,做了标记的舆图也能看懂,看着看着忽道:“诶,这横湖,离嫂嫂的陈国瞧着不远了!” 他自以为想到了个英雄救美、让二人重归于好的法子,一脸兴奋道:“听说陈国同西陵蛮子打得可烈,二哥,咱们要不顺道去帮嫂嫂打西蛮子吧?” 说完抬起头来,却见萧厉一张脸冷得能掉冰碴子,声线凌寒:“我为何要帮她?” 郑虎微微一噎,挠了挠头,也觉着自己想了个馊主意。 毕竟温瑜同那陈王,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打洛都那会儿,还传出消息说二人已有了一女。 他们同梁营一起结盟伐裴颂,那是有萧大娘的仇在。 西陵打陈国,萧厉去帮忙,这帮的是陈国还是温瑜? 总不能寄望帮完这一遭,温瑜就同陈王和离,改同萧厉在一起。 他窘迫地抓着头发“哎”了声:“对不住二哥,你知道我这嘴上没个把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萧厉径自起身:“歇息吧,明日继续搜寻裴颂下落。” 等萧厉进了帐,郑虎十分懊悔地拍了自己嘴巴子一记:“让你话多,让你说话不过脑子……” 不远处的军帐内,萧厉枕臂合衣而躺,眸光冰冷含煞地望着一片漆黑的帐顶,唇线抿得极紧。 帮她? 不。 她从前为了梁、陈两国结盟的利益,尚不肯放弃陈王。 如今她已同陈王有了女儿,他纵是像条狗一样去她跟前摇尾乞怜,她怕是也只会同初时一样,拿那套为他好、很清楚同他不会有结果,所以不能跟着他一起错下去、耽误了他的冠冕堂皇说辞,来疏远他,同他划清界限! 他太了解她了。 她要理智,她要大义,她要不愧对所有人。 所以自己这条可笑的街头野犬,不知所谓地妄想攀折她,就永远都只有被她高高在上地怜悯着舍弃的份。 求不回来她,那就夺回来! 现下西陵正大举进犯南陈,大梁境内的兵马又鞭长莫及,他甚至可以推波助澜一把,加速陈国的毁灭!—— 作者有话说:注: 冷瘴:高原反应。 舌人:翻译者。 (再次声明,本文世界观,地形地貌都是架空胡诌的) 不喜欢剧透,但是男主的人设属性,大家在前文应该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第219章 “我带你们入王庭去护…… 次日, 萧厉携狼骑往横湖奔去,途径一处绿洲让马儿饮水暂做休整。 将士们在水源边取水时,却见岸边的沙石都细微地颤动了起来。 萧厉眸色微微一变, 抬眼看向了高坡处。 在远处警戒的斥侯急奔回来报信:“君侯, 有一支陈军正往这边赶来, 瞧着似在追杀什么人。” 萧厉做了个手势, 狼骑中的精锐便随他一道伏到了绿洲上边的高坡处。 那里地势高,正好能瞧见大漠远处的情形。 不多时,就见几骑部落打扮的人驾马急急往这边奔来,后方一队着甲的骑兵打着“陈”字旗, 一面追一面朝着那几骑放箭。 那几骑中还能放箭回击的男子,很快中了一支流箭跌下马去。 跑在前边的几骑都是妇孺,见状不由回头悲急地大声唤着什么,说的应该是她们当地的部族语, 萧厉听不明白。 但那跌落于马下的男子, 却似愤怒到了极点, 用有些生硬的官话朝后方骑兵吼道:“你们陈国的镇国公主不守信用!她半月前才派了使者来同我巴什叶部结盟的!” 马背上的骑兵小将神情嘲弄戏谑,并不答话, 只三指扣弦开弓,再次朝那男子放出一箭。 坠马的男子自知今日是在劫难逃,眼见那箭已快飞至眼前, 但因太过愤怒,甚至都做不到认命地闭上眼等死。 于是当耳边传来破空的风声时,他眼睁睁看着那支取他性命的利箭被从后方射来的一箭击断后,那支箭余势不减地深深扎进了沙土里。 这突来的变故让男子和那队打着“阵”字旗的骑兵都朝后方高坡处望了去。 烈日下只能瞧见驭马立在坡顶有如黑岩高树的一片人影,为首者手握一张异于寻常弓身大小的玄铁大弓,显然先前那一箭就是他放的。 下方的男子及其亲眷如见救星, 急忙对着上方高声求救。 男子的妻儿在情急之下摔下了马也顾不得,直接在沙地上对着萧厉一行人不断地跪拜,带着哭腔用他们的部族语乞求着什么。 萧厉收起弓,冷沉的嗓音自风里传出:“回去告诉你们公主,这几人我保下了。” 那骑兵小将眯眼打量着出现在高坡处的萧厉一众人,见他们只有十几骑,以手中兵刃指着萧厉道:“何方宵小,胆敢阻我等执行军务!” 陈国境内大多也是早些年从中原迁出去的百姓,陈国官话同梁地官话并无不同。 但那小将说的官话,分明也生硬得撇足,萧厉不由皱起了眉。 那小将见萧厉不做声,以为是自己这边人多,已震慑住了萧厉,低声下了道什么令,跟着他的骑兵们便分作了两股人马,一股继续去追杀那男子,一股则朝高坡上的萧厉一行人冲去。 底下的骑兵们在打马呼喝时,嘴里喊出的话音也颇有些奇怪,驾马立在萧厉边上的赵有财怪异道:“梁地里的那支陈军瞧着同咱们大梁人无二啊,怎地这支陈军骑马都怪吼怪叫的?” 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已在马背上朝他们放箭,离得近了,萧厉看得分明,这波人都是三指扣弦开弓。 他摩挲着自己拇指上拉弓用的玄铁扳指,眸色沉凝了下来,说:“是群批皮耗子,拿下!” 赵有财和郑虎皆是面色一变。 狼骑随萧厉一道从高坡上驾马跃出时,当真如同群狼出猎。 下方那支伪冒陈军在马背上匆匆放出的箭,尽数被萧厉和狼骑斩于马下,离得近了,弓箭再派不上用场。 两拨人马似两股洪流撞在一起,萧厉手中的苗刀沥血,所过之处,试图往坡上冲的伪冒陈卒无不是人仰马翻,最后甚至以苗刀抵着那无数杆钩镰枪,压得对面骑兵连人带马地后退。 还在绿洲处饮水休整的狼骑们听到这边的打斗声,也纷纷驾马从高坡那边赶了过来。 原本试图取那部族男子性命的小将见势不妙,连撇足的陈国官话也顾不上说了,赶紧大声呼喝着什么回撤。 一时间沙道上只见着陈军甲胄的骑兵奔逃,狼骑就如同这荒漠里围猎的狼一样,驾马从沙地高坡上一路围追放箭,将他们圈死。 那小将奔逃一段路后,眼见前方又从高坡上冲下两名狼骑来拦他,赶紧取弓拉弦放箭,将其中一名狼骑射下马背后,狠夹马腹朝那处缺口冲去。 后方却又有利箭卷携着风声而来。 那小将尽量伏低了身子,从马背上回过头往后看,一支箭几乎是擦着他头皮而过,他尚未从头发好似被生削掉了一快的幽凉中回过神来,身下的战马便嘶鸣一声倒地。 ——马腿也中了箭。 小将落地后就地滚了几圈,听着从四面八方围拢的马蹄声,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继续逃。 后方又一支箭飞射而来,正中他小腿。 那小将痛叫一声倒地,还想以手撑地从沙地上爬行,但前后两边的狼骑已彻底围拢。 他满面惶恐和不甘。 环视周遭时,便见后方狼骑让开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道来,先前朝他放箭的那男子驱马缓步走近。 对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五官深邃,模样出乎意料的俊逸,但那通身的威势,足以让人忽略他生着张怎样的脸。 “汝等何人?何故冒充陈军?”那人冷沉开口。 小将只抱着腿痛吟,嘴里发出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音。 萧厉唤了声:“老虎。” 郑虎直接走上前,示意两名狼骑按住对方,他拔出匕首就朝小将大腿上又刺了一刀。 那小将霎时间又是一声惨叫,挣得眼都有些充血了,却仍是挣不脱狼骑的钳制,大腿上血涌如注,将下方的沙子都染红了大片,他呼哧呼哧大口喘息着。 天际有鹫鸟唳叫着飞过。 马背上,萧厉食指抵着自己拇指上的玄铁扳指转动了一圈,漠然道:“若还是不肯开口,多扎几个血窟窿后绑了挂树上,等血流尽后喂秃鹫。” 郑虎干脆应了声:“好勒!” 他提着匕首就要朝那名小将身上继续扎去,对方显然确定了萧厉那话并不止是恐吓他,终以撇足的官话开口:“我说……我说……”- 萧厉回到绿洲旁的树下时,神情尤为冷煞。 那小将招供的话还回荡在他耳畔。 “我等是……是西陵军,屠巴什叶部,是上边从陈王庭的钉子那里得到了消息,菡阳要联合周边各部族,一道对抗西陵,特命我等扮做陈军屠戮这些部族,瓦解他们的联盟。” “观英雄也非陈国盟军,何不放我等一条生路?” 他问:“陈国背后还有大梁这面厚盾,尔西陵就算离间了陈国和这些部族,又有何胜算攻下陈国?” “英雄不知,那位菡阳公主现下虽把持着陈国朝政,但只要她诞下王世子,王庭大臣们便会联手除去她,拥立王世子继位。届时陈国和大梁都大乱,便是我西陵进犯的绝佳时机,挟王世子也可号令梁、陈两国。现下王庭大臣们正忙着给菡阳公主施压,让其尽快再行怀上王嗣呢!” 他声线凌寒:“王庭大臣中有你们的人?” 那小将畏缩地点了头。 他问:“是何人?” 那小将一脸难色道:“这……我等军职低微,属实是不知了。” 他冷漠开口:“听起来,你们似乎也没有屠戮这些同陈国建交部族的必要了。” 对方怕他误以为自己说谎,连忙解释:“上边惧继续打下去,菡阳公主会先避回大梁,这才想着打通直同百刃关的要道,等菡阳公主动身回梁地时,我西陵大军便可从陈国周边这些部族地界行军,将人劫走。” “都说菡阳公主是大梁第一美人,没了王世子号令两国,攻下陈国后,菡阳公主入我西陵当个皇妃,我西陵陛下攻入大梁时,便也可少些阻力不是?” 那小将最后变成了一具倒挂于树上的尸首。 边上传来脚步声,萧厉收拢了所有思绪侧目看去,那双煞戾未消的眸子,吓得那拖着伤腿过来的部族首领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想到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才又忍着那接近愠怒野兽般的惶恐感,跪在了萧厉跟前,用生涩的官话一边比划一边道:“菡阳公主,是我们部落的,恩人,她身边出现了豺狼,我们,要帮公主。” 他说得有些吃力,比划完,冲萧厉磕了一头:“恳请恩人,派人,往王庭传信,警示公主。” “我,赶往其余部落传信,让他们警惕假扮成陈军的,西陵豺狼。” 不甚繁茂的枝叶在日头下落下的阴影遮住了萧厉眉眼,他嗓音听不出情绪:“你们这般拥护她?” 那男子道:“是,公主给了我们部落,新生,和希望。” 从前他们部族一直饱受西陵欺凌,仅有几处可供居住的绿洲也经常被西陵抢占,甚至被西陵逼着时不时进犯陈国。 陈国素来是出兵反攻他们,这般僵持了数年,直到温瑜执政后,不计前嫌同他们也通了商贸,让他们得以以物易物,生存不再如从前那般艰难,也不至于再被西陵逼得去抢掠陈国边境物资,这才慢慢脱离了西陵的掌控。 所以在半月前陈国使者来访让他们归顺陈国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此番被西陵军屠族,也是因着对方扮做了陈军,他们一开始没设防,甚至还准备好酒好菜招待,哪料换来的却是血洗全族。 不知真相时他无比愤怒,如今既知温瑜也深陷困局,他们也一定会竭尽所能,帮这位给予过他们部族善意的大梁公主。 萧厉长眸微垂,明明周身气压迫得人呼吸都有些困难,却像是笑了,说:“她不是邀你们部族参加她女儿的百日宴么,我带你们入王庭去护她周全如何?”—— 作者有话说:谢谢很多宝子的建议,以后晚上10点后没等到更新,大家就去睡,不要继续等~ 第220章 “我要菡阳。” 六月的王庭草木葱茏, 铜雀捧着信件疾步走向昭华宫内殿,院中今年新种的青稻长势正好,禾苗已过膝弯。 “公主, 青云卫收到急报, 普尔什部声称有一支陈国骑兵屠了他们半个部族, 他们首领也受了重伤, 普尔什部要向王庭讨说法。” 殿中槛窗大开,垂下一排高低错落的竹篾细帘挡着了些日光。 临窗的案头,堆满了奏疏和竹简,温瑜一身黛青色织锦宫装坐于案后, 简单绾起的乌发几乎是同那黛青色的裙裳一道拖曳及地。 她单手支案撑额,面若雪玉,清冷的眉间似蹙非蹙,带了些疲色。 闻声后抬起眸来, 明明是皱眉的姿态, 但那乌沉如一块墨玉冰琉璃的眸子, 只能让人感受到沉凉乌静,从案头取了一封文书展开:“普尔什部遇袭?那几日前以他们部族名义入关的是何人?” 铜雀也意识到了不妙:“莫不是……有人突袭了普尔什部, 再假扮他们来王庭?” 温瑜看着铜雀递上的青云卫急报,眉心蹙得更紧了些,问:“前来贺阿狸百日宴的各部使臣现已至何处?” 铜雀答:“算算日程, 应快到王庭了。” 温瑜思索片刻后道:“封锁王庭四关,暂且不要放各部使臣入关,派青云卫彻查普尔什部遇袭一事,其余部族也都查上一查。再给西境牧有良将军那边去信一封,弄清那支骑兵是如何回事。” 铜雀深知事态紧急,应了声便有疾步往外走。 院中起了风, 太阳隐进了云层里,原本晴朗的天变得有些阴阴的。 摇床内午憩的阿狸醒了,因着一睁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伏案凝神思索着什么的温瑜,倒也没哭,只用有力的小腿踢掉了薄被,嘴里发出了咿呀声。 温瑜转过头来,她小胳膊小腿儿就挥舞得更起劲儿了些,咧着一点糯白小牙冲温瑜笑。 温瑜轻轻晃动了两下摇床,冷风吹得槛窗处垂下的竹帘和殿内挂着的帷幔都拂动飘摇,她轻声道:“风雨要来了。”- 王庭四关外,黑压压的铁骑呈方阵铺开,“呜呜”的浑厚角声被冷风卷着带上陈楼,那在阴沉天幕里迎风招展的“萧”字旗肃杀威凛,看得关内守将不无慌了神。 “萧字旗?是北境萧营的人马?他们怎会出现在此?” “速速鸣钟示警!” 挂于城楼檐角的铜钲被叮叮当当急促敲响,城楼上交错奔走的陈卒如护穴黑蚁。 弓弩手一排排地填到了城楼垛口前,投石车还未架起来,下方军阵中,由几十名名甲士合力绞轴拉开的床弩,弩手已抡锤重重砸向床弩扳机处,那特制的三棱刃巨形弩.箭当即如船锚一般,携着无比可怕的力道呼啸着射向了城楼。 “将军小心!”城楼上的副将见势不妙,赶紧扑倒了一旁督战的主将。 只听一声巨响,城墙上那坚硬如铁的砖石,在那一箭之下,霎时间如朽木齑粉般碎裂开来,洞穿外围的女墙后,还余势不减地扎进了里侧城墙上。 此情此景,见者无不心惊。 被扬了一身石灰从地上爬起来的主将,亦面无半分血色。 急雨开始往下砸落,豆大的水印在城墙青砖上晕开,下方那黑底金纹的萧字旗,依旧在愈来愈盛的冷风中猎猎招展。 阵前驭马而立的年轻主帅眉眼锋利,似统帅兽群的头狼,冰冷开口:“交出菡阳。” “如若不然,我麾下狼骑必踏平尔陈王庭。” 主帅不敢回上一字,当即示意身后亲兵赶去宫中报信。 陈卒于暴雨中奔走,黑靴溅起的泥点子成了砚台中化开的缕缕浓墨。 温瑜正手挽袖子,提笔写着信件,铜雀有些失态地奔进殿内道:“公主不好了!北境萧营的大军压境王庭了!” 温瑜笔尖一顿,沾了浓墨的紫毫在信笺上落下了大片污迹。 她皱眉:“假扮普尔什部入境的是他?” 但仅凭一个普尔什部,能被放入关的怕也没多少人马,对方能携这样一支军队从边境直达王庭,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且假扮陈军袭击普尔什部的那支军队,不知同对方有没有关系…… 太多疑惑一齐涌上了温瑜心头,她面色凝重,稍作思量后道:“速速召集百官议政。”- 用床弩射出的那一箭威慑过陈军后,萧厉所带的狼骑便只继续围城困守。 陈国地域不如梁地广袤,只消几日便可从边境直抵王庭,且因国境之外多荒漠,荒漠里的绿洲又养着不少依水源而迁徙的部落,陈国的边防一直都是呈点状分布。 哪一处遇袭,周边屯兵处再赶过去支援。 但在过去两年里,陈国为了摆脱西陵的威胁,一心想重回梁地,同温瑜达成合作后已抽调了数万兵马进入梁地,今年同西陵的战火又彻底引燃,原本分布在国境各处戍边的兵马,现已抽调了过半前往西境支援。 当下陈国西境的战局,全指望着梁地战事结束后,转过头来帮他们西境。 是以萧厉携狼骑假扮成各族人马瞒过边境后,直抵王庭围城,除了原本就驻守王庭的禁军还可抵挡一二,短期内陈国还真再抽调不出人马过来。 萧厉一进帐,先前被他救下的巴什叶部首领便神色激动地比划起来,因情绪过激,甚至都忘了说官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他们的部族语,从其神色不难看出,他是在谴责萧厉。 先前巴什叶部首领求萧厉来救温瑜后,声称自己要奔赴各部去传信示警,但他本就受了箭伤,仅靠他一人奔去各部传信怕是来不及,萧厉便让他写了信,让狼骑代为送信。 大漠里的各部在得知巴什叶部的遭遇和温瑜的困境后,都十分珍惜温瑜给他们带来的短暂和平,也十分害怕陈国政权不在温瑜之手后,他们这些部族又会沦为西陵和陈国斗争的牺牲品。 为了不“打草惊蛇”,让潜伏在王庭的那只内鬼得到风声后于温瑜不利,各部都同意萧厉的安排,依计划入王庭去贺小郡主百日宴,但随行送礼的队伍中,全是萧厉的狼骑。 他们的本意是入都勤王,但萧厉现下直接围了王庭,无异于是冲王庭宣战,也明显违背了他们最初的意愿。 赵有财为人机灵,这些日子同巴什叶部首领待在一块,已会了不少他们部族的语言,此刻听得他说的那些部族语,当即将人捂了嘴架着往后拖:“冷静点冷静点,君侯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萧厉于长案后落座,问:“他说了什么?” 赵有财尴尬道:“那个巴鲁首领说您怎可不守信用,对王庭和菡阳公主宣战。” 巴什叶部首领挣脱了赵有财的钳制,十分愤怒地望着萧厉。 萧厉道:“王庭为何突然封锁四关?” 巴什叶部首领面上的怒气一滞。 萧厉凛锐的视线看向他:“本侯屠了两支扮做陈军突袭各部的西陵军,在救下巴鲁首领的当天,屠的另一支西陵军亲口交代普尔什部已被他们灭族。西陵接连损失两支兵马,巴鲁首领猜他们觉出有异后,会不会向王庭内鬼传信?” 赵有财两手一搭,着急道:“这坏了啊!王庭的细作若是知晓巴什叶部和普尔什部都已遭逢不测,但咱们入关时,又有这两部的人马,保不齐那细作会在公主面前污咱们入王庭不轨啊!甚至有可能会为了自保挟持公主!” 巴什叶部首领艰难消化着这些,面上的怒气已全然不见,转变为了另一种担忧。 他再次对着萧厉跪了下去:“请君侯,救救,公主。” 萧厉身形微微后靠,冒雨回来沾湿的碎发就那么凌乱地散落在他额前,肘臂坚硬的臂缚搁在椅子扶手处,眸色黑沉得令人心惊,他说:“我说了,我要菡阳。” “他们不敢动她。”- 王宫大殿上,温瑜高坐于王座上,阶前已撤去了遮挡的珠帘,同君王临朝无异。 下方臣子们都已听说了萧厉围王庭的事,甚至守城主将同对方一个照面,就险些险些命丧攻城弩之下的事也已传开了,群臣无不哗然。 与此同时,一名普通宫女打扮的女子端着一托盘新裁好的衣物快步往灵犀宫赶去,在宫门处被守卫拦下后,递上自己的腰牌:“我是尚衣局的,来给太后送新裁的夏衣。” 守卫看过腰牌让那女子入内后,女子匆匆走进佛堂,跪下对着太后唤了声“姑母”,不知又说了什么后,原本潜心礼佛的太后忽地掀开了眸子,问:“当真?” …… 被禁军封锁了一载有余的章华殿,羽林卫副统严缜屏退左右,对殿内衣发凌乱、双颊凹陷,整个人状若疯癫的陈王半跪抱拳:“王上受苦了。” 陈王听言只是讥诮笑笑,拖着那身墨色的王袍坐在殿内台阶处,嘴里嚼着根吃剩的鸡骨头,牙齿“嘎吱嘎吱”碾磨骨头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嚼得差不多了,才“呸”一声将那根鸡骨头吐至严缜脚边,一双同样内凹的眼,带着些许毒蛇般的阴毒审视望着严缜道:“严副统领?可真是稀客啊!”- 议政殿上,朝臣们依旧吵嚷做一片。 “此子成名虽晚,但这些年里,从未曾听过其败绩,对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携大军围困王庭,我陈国危矣!” “这狼子野心的东西,不是才同我等结盟共伐裴颂么?怎可背信弃义,转攻我陈国?” “听闻裴营一谋士曾构陷于他,他便将人活剐生烹了;魏岐山冤他入狱,他就杀得魏岐山绝后;同裴颂有着杀母之仇,夺其城后更是屠其降兵两万!此子当真无愧‘萧阎罗’之称啊!我陈国怎就摊上了这等弥天大祸!” 温瑜坐在上方听着臣子们或如临大祸或借故攀责,手撑在王座的扶手处按着眉心,掀眸打断他们:“本宫召集诸位于此,是为共商应对之法。” 她声线清沉,这话落下后,成功让吵嚷不休的大殿静了下来。 片刻后,还是一直未语的齐思邈出列道:“为今之计,唯有先召集除西境以外的各路边防军赶赴王庭勤王救驾,国境外的大漠各族,这一载里同我陈国通商,获益不少,应不会轻易来犯,公主再调梁地兵马前来相援,方为上策。” 立马就有臣子出言反驳:“边防军赶至王庭,少说也要三日,再者那狼子都率大军压境王庭了,此前边境竟没传回任何消息,焉知不是边防军已先遭不测?退一万步说,就算边防军还在,王庭禁军,能抵挡得住对方手上的虎狼之师三日么?”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响起了极小的议论声,但再无一人出言反驳。 温瑜于这满殿寂然中开口:“他既提出要见本宫,本宫届时会亲登城楼同其议和,纵是议和不了,也会拖足三日时限。” 群臣低声议论后,都觉着这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 大殿之外却传来一声:“萧厉此人,最是睚眦必报,得罪他的俞氏父子、魏氏、裴营两万降兵都落得了个什么下场,公主是忘了么?” 两排羽林卫入内,甲胄相撞发出闷响,严缜自羽林卫后走出,第一次直视高坐于王位上的温瑜:“公主不觉着,他此番围了王庭索要您,是为报昔时的杀身之仇么?” 萧厉被俞氏父子构陷那会儿,裴颂推波助澜,再次拿他曾叛出梁营说事,萧厉军中曾放出澄清之言,他昔日离开梁营,是因梁营曾险些冤杀他。 此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被恐惧所攫取的群臣再次低声议论起来。 严缜继续道:“未免王庭子民无辜遭逢战火,末将以为,公主当自愿被缚献往萧营,灭那狼子之恨才是。更何况……公主为独揽政权,竟囚禁吾王一载有余,实乃蛇蝎之举!” 他说罢侧退一步,一道人影逆光从大殿门口处走来,正是陈王。 他看着直至此刻依旧波澜不惊安坐上方的温瑜,想起这一载里所受的折磨,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恨意,抬手指着温瑜,张口便骂出一句:“毒妇!”《 》 220-230 第221章 “公主啊……”…… 那目光阴鸷且怨毒, 像是一头瘦骨嶙峋的病狗龇着泛黄的凶牙,齿间往下滴着唾涎,蓄意从对面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底下的臣子们听言, 都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 温瑜面上却是见了笑:“本宫为独揽政权, 囚禁的王上?” 她侧眸时轻轻瞥了站在御台边上的铜雀一眼, 铜雀会意,趁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温瑜身上,悄无声息地往后方添置茶水的耳房退了去。 温瑜一双乌沉静谧的眸子则不急不缓地望向了严缜:“严副统领担着护卫王宫之责,无议政之权, 不知朝中变动本宫不怪统领。但统领若是因自己无知,冤枉了在场的诸位大臣,那本宫可要替爱卿们讨个公道了。” 她声线幽凉:“去年本宫从梁地回王庭,朝中众爱卿和王庭百姓于城门口恭请本宫继续执政, 本宫方继续执政了这一载, 依严副统领所言, 当是朝中文武百官和王庭百姓当初为让本宫执政,囚的王上了?” 去年姜家因姜彧之死将温瑜堵在城门口发难, 被温瑜反将一军,最后由朝中百官和城门口处围观的百姓共请温瑜继续执政才了的事,早在王庭传得沸沸扬扬, 严缜又岂会不知。 此刻叫温瑜这般说出来,同嘲弄和羞辱无异,他面上难看至极。 原本还在低声议论的朝臣们似也想起了去年城门口处那一遭,一时间也都苟着腰背不敢作声。 他们陈国早已奉温瑜为君,又何来温瑜夺陈王政权之言? 再者就陈王从前的荒诞行径,他们陈国臣子, 对陈王还能有什么好指望的吗? 严缜从在场所有臣子的反应中明白过来这一点后,也放弃了拿陈王被囚一事来让朝臣们站队,勉强压着心中的恼怒道:“末将知公主能言善辩,但公主今日纵是再巧舌如簧,还能凭一张利嘴招架所有羽林卫的刀剑不成?” 立在王案一侧的李太监手持拂尘,指向严缜道:“你严家这是要公然造反?” “我严家助吾王清君侧,重整朝纲,何反之有?你当谁都同你这阉狗一般媚外欺主?” 一身文官官袍的严国公出现在大殿门口,那话虽是骂的李太监,视线却是在孙思邈等一干臣子身上停驻了片刻,冷笑了声后,才迈步进殿,向着陈王一揖道:“城内禁军皆静候王命。” 他那话无疑是告诉在场所有大臣,禁军现也是他们的人。 殿内不少臣子面上又慌乱起来。 温瑜面上噙着浅淡至极的笑意,眼神沉凉,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原来这才是严国公今日议政称病告假之由?” 严国公眯眸看向温瑜,腰背笔挺,连做做样子揖手的姿态都不再有,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尔这梁女独揽我陈国朝政一载有余,尽做些牝鸡司晨、颠倒阴阳之事,今又给我陈国招来这等祸事,理应还政于吾王,再亲去城外解决这桩祸事,澄明尔梁营恩怨,同我陈国无关才是!” 严缜趁机冲朝臣们喊话道:“诸位,梁女善妒,这一载里以王上沉迷炼丹为由,将王上软禁于寝宫,不准妃嫔看望,连宫内宫女也尽数遣散,只为确保届时只有她一人诞下王嗣。幸而老天有眼,她生下的只是一王女,王上已同姜嫔育下一子!” 他高举手中帛轴,乃是陈王刚立姜氏女为嫔的圣旨。 与此同时,被禁军从冷宫接出的姜氏女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微垂着首出现在大殿入口处。 陈王要从姜氏女手中抱过孩子时,姜氏女分明还害怕得有些发抖,孩子几乎是被陈王强抢过去的,他丢弃了襁褓,将那啼哭不止的男婴高高举起给朝臣们看:“本王子嗣单薄多年,上苍垂怜,本王有儿子了!这是列祖列宗都在庇佑我陈国免被梁地那毒妇篡夺啊!” 因先前温瑜大刀阔斧改革朝政利益受损、早私下同严家串通过的一些世家,到了此时也不再龟缩,出声道:“我陈国百姓苦啊!去年辛苦耕作一载收成的秋粮,尽数被运送去了梁地,梁地的战事是战事,我陈国的就不是了吗?而今外敌压境王庭,还要用我王庭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去填不成?” 更有甚者,直接指着温瑜道:“梁女你祸乱我陈国朝纲多时,理当自缚后去向城外的萧军谢罪!” “放肆!”护卫温瑜左右的青云卫当即剑拔出鞘数寸厉喝,随严缜一道入内的羽林卫也纷纷将手中矛戈对准了殿内。 眼见金銮殿上就要有一场血战,在陈王出现后就一直未曾出声的齐思邈喝道:“够了!” 他转过身朝陈王和严氏一党看去,眼中有沧桑,有为官几十载的严正,愤怒之中掺杂着痛心。 严国公很快嘲讽道:“你齐思邈这条认外人为主的老狗,也要用一口松牙吠叫着护主了么?” 陈王亦满面阴鸷地看着齐思邈,显然记恨着他携王党大臣们归顺了温瑜。 齐思邈的门生们则个个面露愤色,指着严氏一党就要出列讽骂回去,被齐思邈抬手止住了。 他没有回严国公任何犀利之言,只桩桩件件细数道:“公主平我陈国同羯吉部旧怨,修订律法开通商贸,减免百姓徭赋,严惩蛀国奸佞又狠抓农桑,改了国库亏空之势,已是执政这一载里老生常谈的政绩。” “此外公主还替昔时被姜党构陷的诸多良臣翻了案,启用寒门子弟肃整朝中贪墨风气,下令沿胡泊修挖沟渠以利农,凡陈国境内有急需之物,也是公主下令从大梁调遣过来,以物易物。时常犯我陈国边境的大漠各族,更是因为公主开通的商路,将近一载都未曾再犯我陈国边境。” “敢问诸位,这祸乱了什么朝纲?” “还是说,只是断了尔等侵吞国库、中饱私囊的财路?” 此言一出,先前因侵吞秋粮一案有了刘家的先例,未免自家也遭清算吐出了多年侵吞粮款的世家不免纷纷跳脚,喝道:“谁侵吞国库、中饱私囊了?” “我等靠着祖上余荫才当得这么个小官,如何比得齐大人乃公主左膀右臂,权势滔天,张嘴便能给我等小臣安这等莫须有之罪名?” “我陈国国库有点盈余,不都掏给她大梁了么!” 齐思邈的门生们气得面红耳赤,指着他们骂道:“你们血口喷人!” 青云卫和羽林卫还没打起来,朝堂上的文官们倒是捋起袖子相互指着脸鼻责骂了起来,骂到激烈处,相互推搡的都有。 坐于上方的温瑜于这乱局中抚掌落下两字:“精彩。” 下边的争执声暂歇,她看着严氏一党和早对她心有不满的世家大臣们,微讽地道:“除却王上和太后于两载前承诺本宫做聘礼的三百万石米粮,本宫且问诸位,尔陈国还给过我大梁何物?” “民间议亲下聘尚且讲个礼数周全,断失不起聘礼同礼单不符的颜面,尔等是觉着陈国已无需这份脸面了是么?” 在两国联姻上想赖掉聘礼,这属实是古来从未听闻过的事。 不少朝臣都觉面上火辣辣的,烧得慌。 还有世家臣子意图争辩:“那也得国库拿得出来啊,底下百姓……” 温瑜平静问:“去年的徭赋涨了?还是百姓苦不堪言?后面收上来的秋粮,不是依照当年的粮税按亩产征收的么?亦或是徐侍郎想告诉本宫,户部递上来的粮册有误?” 那名臣子立马哑了声,正“我”着,接收到族中长辈递来的那似要吃人的眼神,霎时间选择了垂头闭嘴。 去年温瑜拿谏议大夫刘光令一家杀鸡儆猴,才吓得旁的世家都吐出了侵吞的粮款,但这这批粮怎么来的,需得各地州府征收税粮时记录在册。 他们往年将亩产两石的粮食侵吞一石后,让各地府衙记录只产了一石。 为了填上那亏空,只能把他们吐出的粮食记去秋粮收成较晚的州府,以至于衙署记录在册的亩产一度高达四五石。 这若要彻查下来,肯定是要出事的,温瑜最后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不过也只是看他们还算识时务。 现下他们若是自己把税粮的事嚷开,温瑜选择彻查,顺着粮册有异的几大州府往诏狱下一圈人,很快就能把背后授意的他们这几大世族给揪出来。 严氏父子和几大世族的脸色都很是难看。 他们今日欲扳倒温瑜,可列出的那诸多罪状,竟无一条能煽动中立的臣子们跟他们站到一条船上去。 严国公很快道:“这梁女最是能言善辩,莫要再同她浪费口舌!” 陈王亦似愤怒到了极点,面朝臣子们振臂高呼:“本王就在尔等跟前,尔等竟是还要奉这等毒妇为主么?他日九泉之下,尔等可有颜面见我陈国历代先王?” 中立派的臣子和王党臣子中虽有面露犹豫着,但终是都没吭声。 有羯吉血脉的臣子,则是强忍愤懑,右臂抵于左胸前握拳,向温瑜道:“我等誓死效忠公主!” 坐在上方的温瑜没再出声,她先前说那些是为拖延时间。 陈王断不会同人有子嗣,严家父子搬出个“王嗣”来,必不会放过阿狸。 她先前递给铜雀的那眼神,便是让她尽快赶回昭华宫去。 当下严氏父子和陈王还在这大殿上同她周旋,意图煽动朝臣们倒戈陈王是一方面,忌惮她手中的青云卫,想擒住了阿狸再逼她受俘亦是一方面。 温瑜面上冷若冰雪,瞧着是一副镇定姿态安坐此处,但广袖遮掩下,指甲实则早已掐进了掌心- 铜雀以随身携带的涂了麻沸散的吹矢,放倒议政殿耳房窗外守着的羽林卫军后,当即带人跳窗往昭华宫赶。 一行人一路上尽量避开了羽林卫急奔,实在是避无可避迎面遇上了,压根不给对方传信的机会,提刀便砍,一路沥血而行,终于赶到昭华宫时,昭华宫果然也已被一队羽林卫围攻多时。 铜雀等人竖刀便加入了这场全是血色的厮杀中,她们似一支锐箭的箭尖,一路往里厮杀,宫里的青云卫再护着阿狸往外冲,两波人马终于杀穿羽林卫堵成的人墙。 短暂会面的刹那,把阿狸用布匹裹在自己怀中的青云卫急促唤了声铜雀的名字,又问:“公主呢?” 铜雀狼狈摇头,挥剑又砍到一名杀过来的羽林卫,脸上溅着血色道:“先带小郡主杀出去!” 虽然朝中官员都认为,萧厉索要温瑜,必是为报当初那一箭之仇。 铜雀担心温瑜,却也再清楚不过,温瑜就算真被送去了萧厉身边,萧厉应也不会伤她。 毕竟他若当真记恨温瑜,当初在魏营就不会帮着隐瞒温瑜身份,最后甚至不惜背叛魏岐山,也要劫走温瑜。 现下最危险的是阿狸。 陈王那条疯狗重新得势,他对姜家和温瑜的恨,怕是都会报复到阿狸身上。 杀出昭华宫后,另几名青云卫也怀抱襁褓在身前,同铜雀她们分头跑引开追兵。 铜雀带着剩下的青云卫躲在宫墙一处夹道,等羽林卫被引走后,看了一眼襁褓中经历了如此厮杀非但没哭,反倒拽着温瑜常戴的那枚香囊,似觉着这样的颠簸和喧嚷颇有趣般,冲她笑得露出了四颗短浅乳牙的阿狸。 铜雀心中的惶恐和慌乱被抚平了些许下去,用没沾血的手背轻轻碰了碰阿狸脸颊,许诺道:“奴婢一定会带殿下您逃出去的。” 她和随行的七八名青云卫护着阿狸继续往宫外杀去时,走出一段狭长的宫墙甬道,迎面碰上太后身边的老嬷嬷,铜雀想也没想,横刀逼近便欲割对方脖颈,幸而那老嬷嬷及时道:“太后娘娘命我来助你们的!” 铜雀手中沾着血色的刀锋只差毫厘地贴在老嬷嬷颈侧,她身上血腥气极重,有她自己的,也有羽林卫的,冷声问:“我凭什么信你?” 老嬷嬷不愧是太后身边的老人,比之随行的两个抖若筛糠的小太监,被这般挟持着,纵是害怕,却也没太过失态,反而条理清晰地道:“郡主也是骠骑将军的血脉,骠骑将军是太后亲眼看着长大的侄子,王上容不得郡主,太后娘娘无论如何,却还是要替骠骑将军保住这一支血脉的。” 铜雀没收刀,只问:“太后要如何帮?” 老嬷嬷递出一块太后宫里的出宫腰牌- 一辆马车在肃杀的王宫急急奔向王宫大门,宫门处的守卫拦车后例行查验,车帘微微撩起,老嬷嬷手执腰牌与守卫头子看了,面上不见愠色,却也不见辞色:“依太后吩咐出宫采办些物件。” 守卫头子想窥探车中一二,却被老嬷嬷挡了个严严实实,对方撩着眼皮,常年在主子身边伺候,在对这些王庭下人时,也有股不怒自威之态:“看完了?” 守卫头子只能赔着笑道:“看完了。” “小双子。” 老嬷嬷收了令牌,再不辨喜怒唤出这一声,赶车的小太监就要挥鞭,守卫头子心知万不能放行,正欲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硬着头皮拦车时,后方可算是传来了一声急喝:“不可放行!” 守卫头子看到打马追来的一队羽林卫,霎时间如释重负。 顷刻间那行人便奔至了眼前,将马车团团围住。 老嬷嬷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面色不善地道:“今儿是怎么了?太后宫里的车尔等竟也敢拦?” 羽林卫中一瞧着职位不低的小将没理会老嬷嬷明里暗里的威胁,道:“今日宫里进了刺客,末将等正奉命缉拿刺客,往嬷嬷通融一二了。” 说罢朝着马车一扬手道:“搜车!” 老嬷嬷厉喝:“放肆!尔等还有没有将太后放眼里!” 见她如此紧张,那小将唇角已勾了起来,以为要寻的人必在马车内。 然而底下人强行拉开马车车帘后,车中却只有老嬷嬷一人。 小将霎时变了脸色,在搜查车底的羽林卫也站起冲他摇头后,他自己也蹲下去看过后,甚至不死心地敲了敲马车底座,似想看看有没有隔层。 但那厚度,显然是没有隔层的。 老嬷嬷满脸霜色喝道:“这是将我老婆子当刺客搜查了么?好啊,老婆子这就回宫禀与太后去!” 说着便命小太监调转马车往回驶。 小将脸色难看至极,纵然陈王同太后不合,可那到底是亲生母子,没办好差事还得罪了太后宫里的人,小将自知这事怕是善了不了,只得忍着脾性低声下气地先同老嬷嬷赔了不是。 与此同时,陈王宫平日里运送泔水的西角门,一名小太监赶着一车的泔水往宫门处去。 门口守卫例行检查时,将每个泔水桶的盖子都掀开查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异常这才放行了。 泔水车出宫门后,便往街道上去,驶至一僻静小巷,小太监才将最边上的泔水桶端了起来。 原来那巨大的泔水桶做了隔层,只有最上边三寸的隔层处盛的是泔水,底下则是中空的,连桶底都没有。 铜雀和青云卫纷纷挪开桶钻出后,铜雀忙看向了怀中的阿狸,幸而阿狸呼吸绵长,依旧是熟睡。 出宫时怕出什么意外,她还是用极小剂量的蒙汗药让阿狸睡了过去。 那小太监极有礼数地冲铜雀一行人道:“小的就只送诸位姑姑到这儿了。” 铜雀神色复杂地道:“代我家公主谢过太后。” 小太监浅一颔首。 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铜雀没再多说什么,带着阿狸和数名青云卫先行从巷中离去- 议政殿上的气氛依旧剑拔弩张。 在那臣子说出那番话后,陈王似接受不了这样的背叛,径自拔出一名羽林卫的剑走向那名羯吉血脉的小臣,眼中的阴翳几要凝成实质,唇边挂着凶狞的冷笑:“尔这叛国之臣说什么?” 没等那小臣再硬气地重复一遍自己先前说的话,陈王直接一剑狠狠刺进了他胸膛,血渍溅了他满脸,他却浑然不在乎,拔出剑后,转看向其余朝臣,几近癫狂地厉声喝道:“这便是背叛本王的下场!” 他剑指众人:“还有谁敢说誓死追随那毒妇?本王成全你们!” 以齐思邈为首的王党大臣们具是哀沉闭着眼,不愿去看他们昔时所效忠是的这样一位君主。 中立派的臣子们面有惶色,但对陈王此举,明显也是失望居多。 严家父子瞧着似并不在乎陈王如何在朝堂上撒泼,按捺至此时,只为等什么消息。 温瑜望着那倒在大殿中央,身上涌出的鲜血将地毯浸红了大片的小臣,目光沉凝又冰冷,轻轻叩了一记王座的扶手。 守在御阶前的青云卫当即拔剑朝陈王冲了过去。 “护驾!护驾!”陈王见状厉声大喝,又不断扯着老臣往自己跟前挡,扯到严国公时,执戟在殿内的羽林卫们才也朝青云卫冲了去。 文臣们都惊慌失措地往大殿两边躲,武官们有的同羽林卫混战做了一起,有的碍于当下形势还不知如何站队,选择了同文官一道往边上躲。 殿外有羽林卫匆匆奔来,附耳在严缜耳边说了什么,严缜面色在那瞬间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抬眸看向了王座上的温瑜。 在挥退那羽林卫后,严缜直接下令:“弓弩手准备!” 一早在外待命的弓弩手持弩鱼贯而入,因先朝空置处放箭震慑住了殿内众人,原本混战的羽林卫和青云卫倒是很快分开了。 有朝臣喝道:“严缜,你还想把我等都杀了不成!” 严缜夺过一名羽林卫手中的弓弩,直接朝那名朝臣腿上放了一箭。 那名朝臣当即抱着腿在大殿上厮声痛吟起来,其余大臣观之无不心惊。 严缜狠厉道:“尔等既要忠那梁女,便同叛臣无异,本将军是替王上铲除奸佞!” 被数不清的箭矢对着,不少王党大臣和中立派的大臣们明显都被震慑到,再不敢轻易出言。 青云卫则护回了温瑜身边,将她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有死忠于温瑜的臣子,纵然心中害怕,依旧抖着两腿要挪去温瑜王座前挡着,一句“公主莫怕”尚未说完,便也命丧于严缜箭下。 温瑜冷冷盯着严缜,攥着广袖的五指将那平滑的面料都攥出了深深的褶印,什么梁臣,什么陈官,在这一刻与她而言都无区别,都是她的子民。 她道:“够了。” 严缜冷笑:“末将还以为,公主要等护在身前的那些婢子都死光了,才会说这句话呢。” “公主谋算过人,事先将郡主送走了,但末将觉着,能用来威胁公主的也不止郡主一人。” 殿外有用羽林卫涌入,押着的是正是朝云阁的女官和温瑜舅母一行人。 陈地女官在殿内见着自己父亲,有当场哭出声来的,梁地女官们却是连哭都不敢哭,杨宝琳和她母亲俱是哀哀唤了句“公主”,便垂泪喊着让不用管她们。 温瑜看着严缜道:“严副统领这是打算杀光半个朝堂?” 严缜面色难看,他知道温瑜手上那些青云卫的厉害,原本他同父亲一直在大殿这边周旋,就是为了等着羽林卫拿了阿狸后过来威胁她。 但岂料没拿到人,底下人甚至冒大不韪把太后的灵犀宫都搜了一遍,依旧寻不到人后,这才转而去抓了朝云阁的女官们,岂料守在朝云阁的青云卫也很是难缠,押人过来便又废了不少时间。 放箭威胁所有朝臣,虽有可能让温瑜就范,却也会得罪所有王党大臣和中立派的臣子。 他是被逼无奈才只能行这下下之策的。 但此刻被温瑜逼问着,还是只能继续拿陈王说事:“末将替王上清理叛臣罢了!” “叛臣?”温瑜冷漠盯着严缜,随即却似已不愿同其多说,闭目道:“放过他们。尔等不是要缚本宫送往城外谢罪?动手便是。” 护在温瑜跟前的青云卫忙喝道:“公主!” 温瑜似意已决,说:“你们都退下。” 陈国臣子们都怔怔望着温瑜,他们在陈王那里被污为要清算的叛臣,温瑜却愿为了他们自愿被缚献往萧营,有老臣泪流满脸地唤着温瑜“公主啊”。 梁地女官们也都泣不成声。 青云卫们在温瑜的命令下退开后,有羽林卫要上前绑她们,她们却是直接擒了羽林卫当肉盾在身前挡着飞射来的箭支,快步退至耳房,扔了肉盾便破窗而逃。 严缜对着温瑜怒目而视。 温瑜平静道:“本宫此去赴死,她们自寻生路,非本宫所能干预。” 严缜气急却又被怼得无言,只能做了个手势,命人上前去绑温瑜。 陈王似觉着温瑜现落到了他手上,可以任他报昔时之仇了,面色阴鸷又难掩兴奋地走向温瑜。 温瑜眸光似淬了冰,只淡淡落下一句:“诸位可想好了,本宫已命人将女儿送往大梁,本宫能做的事,我大梁臣子也能辅佐她完成。他日梁军兵临城下同尔陈国清算时,尔等说是被逼无奈将本宫交与的萧营,尚还有商谈余地,本宫若是在被送往萧营前就有了什么闪失,尔等当萧营会替尔陈国认下过错?” 严氏父子面色难看,陈国西境已被西陵咬死,当下又缝萧厉围城,他们为了夺权才借机说的绑了温瑜献与萧厉。 后面梁军若也挥师南下前来问罪,他们还真是什么都没法交代。 严国公冲着儿子摇了头。 严缜亦错身一步拦住陈王,道:“王上,大局为重。” 第222章 “怒了?” 陈王怨毒地盯了温瑜两眼, 败兴走向上方王座,一甩袖坐下后,才看着齐思邈等人道:“齐相可有甚想对本王说的?” 齐思邈长久地闭目不言, 陈王面上怒意浮现, 冷笑:“齐相这是哑巴了不成?” 齐思邈这才说出一句:“唯望王上和国公多多体恤我陈国百姓。” 陈王下颌咬紧, 眼中的阴毒更甚。 严缜突然解禁章华殿向他表忠, 说这一载里蛰伏,都是为了静待时机,现下萧厉围困王庭索要温瑜,就是那个良机。 又说姜三在宫中私下生下一子, 这个孩子寄养在他名下,他对外就可以声称自己有子了,也能重获不少老臣的拥护。 陈王不蠢,知道严缜替他考虑得这般“周全”, 只怕姜三的那个孩子, 同他脱不了干系。 但那又如何, 他被温瑜软禁一年有余,每日除却给他送饭的小太监, 再没有见过旁人,也没出过自己的寝殿。 他几番称病,都没人去请太医, 上了锁的殿门外,每日还有一波臭道士对着殿内没完没了地念道经,他只差没被逼疯。 只要能摆脱这样的监禁,纵是严家想当第二个姜家,他也认了。 但齐思邈在大殿上公然将严国公的名号同他列在一起,就是直接把那层遮羞布给他扯了下来。 陈王突然重重一拍王座的扶手, 死死盯着齐思邈,勃然大怒道:“本王才是陈国的王!是在太庙拜过列祖列宗,执玺加冕的陈国第十四任国主!你齐思邈这话是说,本王还不如这大梁毒妇怜我陈国百姓?” 他一脸狞色地呼喝左右:“来人,将这叛国之贼给我拖出去砍了!” 齐思邈静站不动,底下小臣们面有异色,拘谨地张惶四望,却见羽林卫也无人动作。 一片无声地昭示什么的沉寂中,严国公朝着陈王拱手道:“王上息怒,齐相虽有过错,但当下我陈国内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臣以为,不如将其党羽,都暂行收押狱中?” 陈王面色明明阴冷至极,下一瞬,却是拉过一名瑟瑟发抖的宫婢紧箍在怀中,浑不在意般哈哈大笑起来,“国公为我陈国社稷计,就依国公所言!” 温瑜长睫微垂,将一切尽收眼底。 羽林卫和禁军很快进殿押人,将朝中那些没有明确表示要归顺陈王和严氏的臣子全都收押入狱。 朝云阁的女官也被押了下去。 杨宝琳和其母亲在被带下去前,还在红着眼唤温瑜,温瑜给了她们一个安心的眼神,平和道:“照顾好舅母,等梁地来人接你们回去。” 她这话似有些别有深意。 严氏父子交换了个眼神后,严缜朝温瑜做出请的手势:“公主,请吧。” 温瑜被缚了双手,从容地往外走去,行了一段路,发现是往偏殿去,唇边不由浮起抹冷笑:“严副统领不是说要送本宫去萧营么?” 严缜这时候还是装模作样道:“末将也是为王上和陈国计,萧厉此人心狠手辣,绝非善类,更有强攻破城后屠裴颂两万降兵的先例在,公主同他结有旧怨,未免我陈国横遭祸劫,我等也是不得已为之,公主素来体恤底下百姓,想来也能明白我等的苦心。” 已至偏殿,从大开的殿门内,能瞧见里边置了桌案和文房四宝。 严缜解开缚在温瑜双臂的绳索,抬手示意温瑜落座:“劳公主起草书信一封,就言您交接完了王庭各项事务,自会亲去他萧营谢罪,昔时旧怨,皆是公主一人之过,同我陈国无关,唯望萧君勿要迁怒于王庭臣民。另献十名美人与萧君,且先做赔罪。” 温瑜侧目而视严氏父子二人。 严国公以为温瑜是不愿写这样一封信,威胁道:“公主且想想牢中拥护您的臣子和梁地女官们。 温瑜走向长案,长眸微覆看不出情绪,出声道:“研墨。” 严缜稍一抬下巴,便有一小太监哆哆嗦嗦地上前研起了墨。 温瑜依严缜所言写好了信,搁笔后,严氏父子二人亲自过目了信件,放命人装封。 在命人将温瑜暂带回昭华宫软禁起来时,严缜假惺惺道:“我等也不愿送公主入那虎口,若能等到援军来援王庭,自是再好不过不是?” 温瑜只唇边漾着抹冷笑道:“严副统领和国公好算计。” 说要送她出城谢罪,让萧厉不迁怒陈国是假,借机夺权方是真。 如今打的,大抵也是拖延时间的主意。 只要先拖住萧厉,等援军到了,届时城中禁军也还能抵挡上一二,腹背受敌的就变成了萧厉。 援军若胜了,她在他们手中,后续再这般逼迫她同梁营传话,澄明今日一切都是误会,梁营便也会不会为难陈国。 再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萧厉胜了,他们推她出去谢罪,将先前的一切抵御都说成是她这个“过往仇敌”授意,萧厉想来也不会生疑,他们再向萧厉称臣,萧厉为了能更好地接管陈国,也不会再大开杀戒- 温瑜被羽林卫带走后,严国公看着她的背影摇头道:“此女城府心性皆了得,借她图谋到梁地后,断不能再留其性命。” 严缜则是看着手中那封温瑜亲笔写下的信件,想到自己一族的计划,略显迟疑地道:“父亲,那姓萧的若是察觉到我们是在拖延时间?没有延缓攻城呢?” 严国公道:“此子能为一青楼妓子杀裴颂两万降兵,让自己落得个这般恶名,虽勇矣,但不外乎是酒色之辈,今日先挂免战牌,明日将信和美人送往他萧营去。即便他当真攻城,城内禁军死守,还能两日都守不住?” 严缜问:“那西陵那边?” 严国公冷笑:“他西陵皇帝许诺将来可由我严家自治陈国,但现在你的孩儿已是王嗣,梁女也在我们手上,只待梁军同萧营斗得个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利,再借梁女重回中原,此后便可高枕无忧,何须再同他西陵合作?” 他拍拍儿子肩膀:“也多亏吾儿在前年的中秋宫宴上,发现了太后和姜家捂了多时的秘密。” 陈王是个废人。 太后想借梁女之腹生下她姜家子继承王位,那他严家为何不能让姜家女生下他严家子继位? 严国公冷哼:“她梁女昔时不肯将我严家子养到膝下,如今也休怪我严家不留情面!” 在姜氏女生下男婴后,他便谋算过走太后的关系,让温瑜认下这男婴。 无论温瑜生的是男是女,届时对外都说是双胎不就好了? 朝臣们只会希望王室人丁兴旺。 若温瑜生下的也是男婴,婴孩长大成人还需十几载,这十几载难道他严家还能找不到机会下手吗? 只是让他愤怒的是,温瑜只生了一个女儿,却也拒绝认下他严家子。 那时王庭尚无大祸,温瑜背后又是整个大梁,他没法说动不满温瑜的几大世家和执掌王庭禁军的将军同他一道反温瑜,也惧后边没法应对大梁的清算,所以隐忍了下来。 而今上苍助他严家,一切都是天意!- 灵犀宫。 姜三姑娘抱着孩子站在太后跟前,眼睫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面上一片凄惶。 姜家人的样貌都不差,太后当初就是因为容貌极盛方入的宫,姜三姑娘面若梨花,因着姜家被抄入宫为婢背后再无倚仗的原因,身上还多了股柔弱可欺之态。 太后闭目坐在软榻上,一下一下地捻动自己手中的菩提珠子,道:“事到如今,你求到哀家面前来,哀家也没法子。” 姜三姑娘哭着道:“姑母,茹儿是真的害怕。” 太后不语。 姜三姑娘素来惧这个手握重权、说一不二的姑母,当下便只一味哭,再不敢说话。 还是姜二姑娘代为道:“姑母,您也知道三妹妹的性子,她自幼便胆小,先前被严家那厮弄到了冷宫去养胎,我也是三妹妹快临盆了,身边需个帮衬的人,才知晓他严缜做的这等混账事。” “宫中清苦,公主身边的人又敏锐,三妹妹有孕这一年也瞒得辛苦,孩子一落地长得又快,总需有个去处,这才想着事已至此,三妹妹到严家为个妾也行,哪料他严缜竟一直拖着不接三妹妹出宫。” “今日得知他要把三妹妹的孩子带去王上跟前,还要给三妹妹讨个妃嫔封号,我急得立马就来寻您了,奈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拦下来。”她两手在着急之下不自觉交握,看着太后道:“三妹妹这性子就不适合入宫,王上也知那孩子身份有异,这事一旦暴露了,只怕于咱们姜家又是灭顶之灾啊……” 太后终于掀开了眼皮,看着两个侄女,却只淡淡撂下一句:“王上既认下了这个孩子,往后便不会追究,无需杞人忧天,回去吧。” 姜三姑娘还想再说什么,姜二姑娘看着太后重新合上了双目,似已不愿在这事上多言,轻扯了妹妹袖子一记,冲她轻轻摇了下头,姜三姑娘这才闭嘴跟着姜二姑娘一道朝太后福身后离去了。 待姐妹二人出了房门,老嬷嬷过来替太后奉茶道:“未料到他严家的野心竟这般大。” 太后轻轻摇头,接过茶盏后叹息着开口:“也怪哀家当初助长了他严家的野心。” 老嬷嬷在太后身边伺候多年,无须多言,她便知太后说的是先前太后试图让温瑜把姜三姑娘生下的儿子养到膝下当王嗣的事。 那时太后也是以为温瑜一定会“生”个男婴,比起从民间去寻个合适的婴孩,姜三姑娘那儿有合适的,同是姜家血脉,让温瑜养到膝下正好。 谁料温瑜回绝得干脆利落,半分余地没留。 本以为这事就算是搁下了,姜三姑娘后边去严家就是了,却又阴差阳错地出了萧厉围王庭的事,让严家逮着了机会。 老嬷嬷道:“要老奴说啊,是他严家本就狼子野心。” 太后抬手扶了扶额,似不愿再多说,有些疲乏地道:“闹得哀家头疼。好在彧儿的血脉是保住了,那孩子你见过了,长得如何?” 老嬷嬷答:“小郡主瞧着倒是被那梁女养得极好。” 太后轻轻“哦”了声,又说:“可惜了,哀家终是没能亲自瞧上一眼。” 老嬷嬷道:“时日还长呢,总有机会再见着的。” 她顿了顿,到底还是又提了一嘴姜三姑娘的事:“今日三姑娘这是来……” 太后半合着眼道:“她怕的是王上。” 无须太后再多说什么,老嬷嬷便全然明白了。 姜三姑娘生下了严家子嗣,如今却被封为了陈王妃嫔,那她往后要如何自处? 陈王有隐疾一事,乃是王室秘辛,姜家姑娘们自是不知。 姜三姑娘大抵还是只想带着孩子去严府,可如今木已成舟,往后不说陈王去不去她宫里,单是她同严缜要不要断了,她怕是都还拎不清。 毕竟在她看来,陈王就算认下了那孩子,还能容忍自己的妃嫔在宫里偷人么? 委屈的另一个原因么,估摸着还是怨严缜薄情心狠。 老嬷嬷也跟着叹息了声,“三姑娘不适合这宫廷。”- 王庭四城门的免战牌挂了一宿,凡有将领前去叫阵,城楼上的守将都是回一句王宫里还在商议,晚些时候会给他们答复。 第二日上午,萧厉再度下令叫阵,并放言午时前没给回复,便强行攻城。 严家派出的使臣,带着十名精挑细选出的美人赶在午时前去了城外见萧厉。 中军帐内,使臣满脸堆笑地递上温瑜写的那封亲笔信:“君侯息怒,公主本是欲亲来向君侯谢罪的,但王庭还有诸多事务需同大臣们交接,故望君侯宽限个一两日,这些美人,是公主献与君侯的一点薄礼。” 萧厉坐于案后,沉俊的面上瞧不出分毫情绪,但周身气息冷戾惊人,迫得那使臣勉强堆着脸上的笑抬肘擦了好几次汗。 “这当真是你们公主的意思?” 他缓缓抬起眼,明明是很平静的一个眼神,但因那眸色太过浓黑,乌漆漆地全然瞧不见底,莫名地就让人生出了一股心慌来,好像那是一口经年不见天日会噬人的渊域。 使者被盯浑身发毛,心口突突狂跳起来,艰难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点头:“是……是,有……有公主的亲笔信为证。” 萧厉撕开被他丢在案上的信,取出信纸,盯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看了许久,他眼神那么狠,又那么恨,几乎是把上边的每一个字都在凌寒的目光里碾碎,在冷笑着咬紧的齿间嚼烂。 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使臣以为他是满意这番安排,也心惊胆颤地跟着笑了起来,却不防萧厉会突然拔剑狠狠斩下。 “铛”地一声锐响,他跟前的长案跟着那张信纸切口整齐地应声而断,上边的果盘茶点跟着滚落一地。 使臣被吓得整个人都是一哆嗦,膝头不自觉地发软,反应过来时,整个人竟已是在帐中跪了下去。 后面的美人们也惊叫了声瑟缩着挤在一起跪了下去。 萧厉面上依旧带着那好看却疯得令人胆寒的笑意,一个抬眼覆眸间,便似有无尽的戾气从他身上滚涌而出,压得那使臣在恐惧之下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望着萧厉不住地摇头,哀哀祈求道:“小臣……小臣只是个才传话的……” 好在萧厉似乎并无意取他性命,只缓缓抬眸看向他,冷戾道:“滚出去告去菡阳,她送本侯的美人,本侯收下了。” “王庭,本侯即刻便攻!” 那使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大帐的。 赵有财抢了萧厉亲兵的差事,抱着茶壶立在边上,颇有些不知所措。 他知道他们此行来王庭是为勤王,但因着温瑜此举,萧厉动这么大的肝火他是没料到的。 在萧厉下令全军攻城,提剑便要出大帐后,他磕磕绊绊问:“君……君侯,那这些美人怎么处置?” 紧随萧厉出帐的郑虎来不及同赵有财解释什么,道:“先找地方关起来吧。”- 狼骑不再叫阵,直接攻城是王庭内的严氏一党和几大世家没想到的。 严国公气得在议政殿上摔了茶盏,负手来回走了好几圈,口中念着的只有一句“岂有此理”。 美人收下了,情面却是一点不给的。 有世家大臣问:“那狼子狡诈凶戾,全然不按常理来,这可如何是好?” 严国公冷冷道:“城中禁军加上羽林卫,兵马过万,援军还有一日半便至,难道万余兵马守王庭一日半还能守不住?他如此狂妄要攻我王庭,那咱们便战!”- 一名宫女端着托盘中的膳食,经过层层羽林卫的筛查,入了昭华宫。 待见到殿内那道执子又在自己同自己对弈的人影,方跪下低声道:“公主,萧营攻城了,奴传令救您出去?” 纤白长指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大开的槛窗后,风吹过满院青禾,顿时翻起了浅碧色的波。 温瑜视线锁着棋盘,语调温凉:“梁军未至,本宫此时走,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了。” 青云卫假扮的宫女忧心道:“可要是王庭守不住,严氏父子当真将您献去了萧营……” 温瑜只道:“等奚云到后,你们依令行事。” 时间紧迫,未免外边的守卫生疑,青云卫不敢再多说,将午膳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温瑜没动午膳,看着棋盘上的僵局,极轻地道出一句:“怒了?” 第223章 献降 一只白羽雀飞过院墙, 在檐下振翅落入铜雀抬起的手中。 铜雀拆下绑在白羽雀角上的信后,展开那细长的纸条看完,眉头皱了起来。 抱着阿狸的青云卫问:“萧军攻城了, 我们要即刻调派人手接应公主出宫吗?” 阿狸在青云卫怀中跟着“啊啊”了两声, 胖爪子还牢牢抓着温瑜的香囊, 长长的眼睫上挂着颗未干的泪珠。 这两日没见着温瑜, 她每次醒来都要小发脾气地哭上一阵,往日里最给面子,谁哄都会笑得露出四颗短短浅浅的糯米牙,如今是谁抱着她她不哭便算好的。 铜雀摇头, 说:“公主让我们依原计划行事。” 青云卫道:“萧军在此时攻城,王庭禁军能撑到边境援军至吗?顾将军在路上收到信赶来怕是也还需些时日。” 洛都之战结束后,萧厉和范远继续深入西疆追击裴颂,陈国因同西陵战事渐烈, 温瑜后续又下令从梁地抽调部分兵马过来援陈。 只是从洛都至坪州尚且路途遥远, 不是轻骑部队的话, 行军得将近一月,从坪州出关到陈国, 又是将近一月的路程。 且温瑜因去年用雷厉风行的手段逼迫各大世家吐出了侵吞的秋粮,朝中世家私下对她的不满愈甚。 她用公平可以解决陈国和羯吉部的矛盾,但权势和利益始终是个极易蛊惑人心的东西。 除却齐思邈这等真正为民谋事的肱骨老臣, 会为了百姓的利益坚定地同温瑜站到一条船上,旁的臣子,有野心的为利而谋,圆滑的见风使舵,胆小的明哲保身。 要想真正把陈国朝堂也凝成一块铁饼,还需再拔几棵腐根之树。 她有孕的那一载在朝中安插进了足够的人手, 等那些人在扳倒姜党、刘党后空出的职位上将底下的朽根脉络摸清了,便是她动手之时。 但那些世家大族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隐隐察觉到温瑜的目的后,也在想法子自救。 温瑜没再步步紧逼,便是为了防止那些世家狗急跳墙。 没触碰到世家的根本利益时,他们还愿意周旋,但若是让他们清楚温瑜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拿命搏,也会再搏出一条生路来。 王庭禁军和羽林卫都同各大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故而温瑜以梁地那支陈军还在洛都,调回陈国所需时日颇多为由,从留守坪州的梁军里抽调了兵马过来。 目的便是为了在王庭驻下自己的兵马。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萧厉先一步围了王庭寻仇般索要温瑜,野心勃勃的严家和本就蠢蠢欲动的各大世族这才蓄机夺权软禁了温瑜。 阿狸不知是被抱得不舒服还是怎么了,瘪着嘴,喉咙里又发出了要哭的哽咽声。 青云卫赶着拍着她后背哄了哄,因着心疼,对造成这一切局面的始作俑者不禁也有了几分怒气:“昭白统领说得没错,那姓萧的果真是个白眼狼,他在魏营有难,被裴营污蔑,都是公主几次三番助他,他倒好,只记着从前那点仇怨了!” 底下青云卫不知温瑜同萧厉的关系,昭白在时,提起萧厉又一贯没好脸色,故而底下青云卫也觉着萧厉只记仇不记恩,实在是对不起温瑜这番招揽之心,颇替温瑜不平。 现下出了这样一遭事,对他的怨气只会更重。 铜雀不好多言,抱过阿狸哄了一会儿道:“公主意欲借此彻底将朝堂肃清一遍,也顺势拉拢中立派的臣子们,终归是福祸相依。” 萧厉围城的当日,她去昭华宫向温瑜禀明城门那边的动向后,又将青云卫秘密探到的严家和几大世家、禁军私下会面的消息一并告诉了温瑜。 温瑜那时就同她交代好了一切。 若是禁军也倒戈,便由她即刻带阿狸出宫,藏到青云卫在宫外为接头消息秘密置办的产业,待能出城后就带着阿狸去找顾奚云。 青云卫同羽林卫虽是能一战,但禁军乃王庭守备军,以青云卫百余人对禁军抗上万人,那是单方面被屠戮。 “若非他围了王庭敌视公主,禁军怎会这般轻易被严家策反?等顾将军携大军到了王庭,公主明明有的是法子慢慢整肃朝堂。” 纵然明白温瑜现下留在宫中的用意,那名青云卫仍是气愤,她急得在檐下来回走动道:“不成,我还是担心公主,要不咱们先把公主给劫出来吧?” 铜雀抱着阿狸说:“公主当日选择留在宫中为质,便是为了护着齐大人他们和朝云阁的女官们,公主若不在了宫中,以严氏父子的心狠手辣,纵是不拿宝琳姑娘她们开刀,当初跟随公主来陈地的绣娘、厨娘、工匠们能逃过此劫么?” 铜雀看着那名青云卫语重心长道:“公主不希望我们死,也不希望跟着她来陈地的子民、现下效忠于她的陈国臣子死在这等无谓的权斗里。” 那名青云卫有些狼狈红了眼:“我担心公主。” 铜雀说:“放心,严家想捧他们严家子为王嗣,但那孩子可不是公主的血脉 ,他们不敢动公主。” 上次见过太后后,温瑜就一直命她们盯紧了灵犀宫,姜三姑娘和严缜私通产下一子的事,温瑜一早便知晓了。 太后提议让温瑜对外说生个男婴的缘由,温瑜也大概猜到了。 好在太后是个识趣的,温瑜回绝后,她后续就没再提起这事,只试图暗中施压让严缜把侄女接去严府。 温瑜便只让她继续再盯着。 严缜一直没肯接姜三姑娘出宫,铜雀好几次暗地里鄙夷,以为这家伙是怕他爹和家中发妻,却不料对方竟是等着时机打的这如意算盘。 但只要大梁还在,他们即便是受迫将温瑜交到萧厉手上,都不敢私自动温瑜。 那名青云卫道:“王庭禁军没经过沙场,怕是不敌那姓萧的手上的狼骑,公主若是真落到了他手上……” 铜雀笃定道:“他也不会伤公主。”- 陈国派往前线的,都是从民间征上来的兵丁,留守王庭的禁军,纵然不是勋贵子弟,也是民间有门路的人家想法子走关系才能塞进去的。 毕竟同样是吃皇粮,禁军的军饷不知比边境那些打生打死的小卒高出多少,既不用在风里吃沙子,也不用拿命去搏前程,外敌若杀到了王庭脚下,那说明陈国都被打没了,也无需他们死守了。 夺嫡逼宫那样的事,多少年才发生一回? 是以禁军素日里也就抓个宵小、抄个府邸什么的,熬够资历了就往上升。 出身好的,族中有荫庇,从成为禁军那天起,便是个小头目了。 出身差些的,机灵点在贵人跟前露了脸,被记住了名字,往后的路也就好走了。 朝中沙场历练出来的武将,多看不上禁军和羽林卫的做派,但奈何他们沙场刀口舔血一圈回来,就是没人家族中有人或者得了贵人的赏识升得快。 于是本事过硬傲气的,不屑王庭贵胄们那套的,便自成了一派镇守疆域。 中间那些在沙场搏命吃够了苦头却又一直被卡着,再无望往上升的五官,便还是需伏低做小捧权贵们的臭脚。 姜彧当初得了个常胜将军的称号,有他自己的能力在,也有姜家为其保驾护航造势的缘由在。 太后和姜相一直希望他留在王庭统率羽林卫和禁军,如此他便可成为姜家的最后一道锁。 任何人想动姜家,哪怕是铁证如山,都还需刀口上再挣个输赢。 也正是因此,朝中许多老派武将并不是很能瞧得上姜彧。 姜彧性傲,也一直想证明自己取得一切成就,并非是靠姜家托举达成的,才执着于去前线。 在姜彧死后,王庭禁军中的将领,几乎就没有为了证明自己,一意要去边境的了。 萧厉麾下的狼骑,当日在王庭外摆开阵势后,以一弩镇住守城的禁军将领,便也有这些缘由在里边。 王庭官员们对沙场征伐一城一地的得失,底下兵卒伤亡的多少,都是从那一封封折子和急报中看到的,那些数字是党羽相参的利器,言官可以说得义愤填膺,却未必见过那尸山血海的情景。 世家大臣们一贯以盘根错杂的世族势力,压着底下那些靠一刀一剑搏杀冒头的武夫,凡有宴饮还少不得拿人做话头雅讽上一番,又哪见过将军们真正在沙场上搏命的情形。 萧厉手底下的狼骑拿出在北境打蛮子的势头攻城,一直泡在王庭这富贵窝里的禁军,从上到下都被吓破了胆。 王庭的城门被破开,同碾烂一堵豆腐垒城的墙无异。 萧厉下了道不得犯城内百姓的军令后,大军便从破开的城门长驱直入,直往王宫而去。 严国公在议政殿收到城门失守的战报时,惊得全然不信,厉喝:“满口胡言!王庭禁军一万有余,怎会连半日都守不住!” 与严家同谋的世家大臣们个个也都面露凝色。 赶回来报信的信卒跪在大殿中央,脸上还沾着血,满脸惶色:“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没等严国公再发一轮脾气,殿外又有羽林卫急奔而来:“报——萧军——萧军攻进宫城了!” 严国公身形一个踉跄,当真直接晕倒在了大殿上。 “父亲!父亲!”严缜急忙搀住了严国公,但整个人面上的神情,也是如梦初醒般,满是怔忡和难以置信。 他们原计划的是让禁军守上一日半,守到边境的援军至的。 怎会连半日都没守住? 大殿上早已乱成了一团糟,世家大臣们都在彼此攀责,吵嚷不休。 坐在上方的陈王则是满面阴沉,听着底下大臣们越来越凶的吵声,直接起身一把掀翻了跟前的王案,身上的王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他指着严家父子,又指着互相声责、丑态百出的世家大臣们,暴戾喝道:“废物!都是废物!” “一万禁军守不住王庭半日!本王要你们何用!” 他气得又踹了一脚那雕花精细、做工厚重的王椅,奈何椅子太沉,才没踹动。 “梁女,为今之计,只有快将梁女绑了献与姓萧的那头豺狼!”有世家大臣立马喝道。 “对对对!我听闻姓萧的那头豺狼动辄剐人屠城,断不能让他因梁女的仇怨,迁怒于我陈国!” 世家大臣们说话都有些颤颤巍巍- 温瑜虽知萧厉一旦开始攻城,王庭当是守不了多久的,但当严缜带着羽林卫如丧拷妣再度来昭华宫绑她时,她仍是颇为意外。 这破城的速度,委实是她也没料到的。 被反缚了双臂于身后从严缜身侧经过时,温瑜浅提唇角微讽道:“不过一日未见,严副统领这面上的神情,实在是精彩。” 严缜自是难堪,头一次格外大胆地望着温瑜那张美得像是轻易就能勾走人心魄的容颜,忽难掩阴鸷地道:“末将以为,公主当也忧心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境遇才是,公主在我严家手中,我严家姑且还会善待公主,公主落到他萧厉手上,他怕是不会待公主有多仁慈了。” 温瑜收回目光,只说:“不劳严副统领费心。” 待温瑜走过后,严缜呼吸着那空气中残留的微不可察的浅淡香气,死死咬紧了下颌,忽地一脚踢翻了放在柱旁的一尊香炉- 天阴阴的,又下起了零星细雨。 陈王宫的大臣们都微佝偻着身垂首站在这蒙蒙细雨中,底下的宫人们则早已在被雨迹沾湿的空地和宫道两侧伏跪了下去。 温瑜被缚双臂站在最前方,侧后方一左一右立着陈王和严缜。 前方宫门的地砖处依稀还能瞧见在雨里晕开的血迹,是先前恶战时留下的。 不知是狼骑的,还是守宫门的羽林卫的。 冷风凉骨,踏踏的马蹄声里,王宫大门外铁骑旌旗蔽天,黑甲如岩。 为首者驱马踏进阙门,斜提一杆长戟,玄色的披风长长地拖曳在马背,五官冷厉深邃,线条有如刀刻,锋锐的眉眼里裹挟的戾气,直叫人不敢逼视。 从他驭马出现在阙门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陈国大臣只觉呼吸时,整个胸腔里的气息都变得稀薄,莫名地开始喘不过气来。 第224章 “温瑜,你嫁了个什么…… 这位在陈王宫建宫以来, 第一个驭马入宫城的狂徒,两载里迅速崛起的北境新主。 年轻,骁悍, 桀骜。 高居于大宛乌马上, 冷桀的视线沉若实质般扫来, 便迫得后方悄悄抬起眼打量他的大臣们个个头皮发麻, 再不敢抬首窥视。 严缜也是头一回感受到那有如海潮般涌来的实质威压,那自无数场征战里带出的血腥与杀伐,绝非久居王庭的将领们可比,只一个照面便冲得人头昏脑涨。 他手捧放置了陈国玉玺的黑檀木托盘, 举过头顶垂首高呼:“君侯名震四野,吾王钦之,愿献传国玉玺于君侯,并缚昔时谋害过君侯的大梁温氏女, 任由君侯处置!” 冷雨擦过严缜脸颊, 他缓缓跪了下去, 再次高喊出一句:“恭迎君侯大军入城!” 后方的陈国官员们跟着陆陆续续跪了下去,齐呼:“恭迎君侯大军入城!” 陈王亦在这细若牛毛、却格外密集的雨线中, 不甘又屈辱地跪下了双膝。 在场只有温瑜依旧还站着,冷雨沾湿了她的鬓发,纵然受缚, 却全然无阶下囚之态,平静地望着那驭马缓步走近的人。 后方的严氏父子见状,都怕温瑜激怒萧厉,又祸及他们陈国,想命人上前押着温瑜一道跪下去,但萧厉已快行至近前, 他们便也不敢妄动。 萧厉从踏进阙门的那一刻,目光就牢牢锁在了臂缚绳索的温瑜身上,只是那眼神冷,且恨。 马蹄踏在花岗岩地砖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所有人心弦都绷紧了。 陈王跪在雨地里,两眼无神地望着自己跟前的地面,却听得头顶传来一道沉缓又咬字极重的冷漠嗓音:“陈王?” 厚重的杀意和极致的轻蔑都笼在了那两个字里,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对方不知多少次噙着莫大的恨意从齿间磨出过这二字。 陈王缓缓抬起首,只是还未看清对方模样,就被直逼自己面门的那柄染血长戟吓得再不敢动弹,哆哆嗦嗦道:“君侯饶命!君侯饶命!非是我等要死战阻拦君侯入城的,都是……都是这梁女下的令!” 他连忙指向一旁的温瑜,私心里觉着,萧厉既同温瑜有旧仇,外界又知晓陈国现下是温瑜执政,那么无论温瑜说什么,萧厉应都不会信才是。 温瑜受了陈王这般指控,依旧是沉默着,并没有替自己辩驳一句的意思。 陈王以为温瑜是知道自己解释也无益,所以选择的沉默,自己已成功把一切都推诿给了她时,萧厉却忽地大笑了起来,可他面上的神情分明又那般阴沉。 陈王哆嗦着,小心地吞咽着唾沫,不敢再出一言,后方的严氏父子和世家大臣们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不明白萧厉何故大笑。 直到萧厉收了长戟,改用沾血的佩剑挑起温瑜的下颚,那张年轻又冷峻的脸上,再明显不过地彰示着嘲弄和愤怒:“温瑜,你嫁了个什么东西?” 这就是她一次次推开他、抛弃他,也要选择的人? 这就是她同护大梁无二护着的陈国臣民? 剑尖冰凉,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温瑜鼻尖。 她冷白的下颚沾到了一点剑上的血色,苍碧色的裙琚在冷风里拂动,再平静不过地望着马背上的人道出一句:“萧君之举,也未见多英雄。” 萧厉面上的阴沉更甚。 她这是还在维护陈王? 在胸腔里四撞的那股怒气,几乎是要在他心口腐蚀出个大洞来。 他死死盯着她,冷笑:“我的确从来不是什么英雄。” 话落之际,竟是倾身一把将温瑜掳上了马背,策马直接往王宫而去。 群臣哗然,陈王和严氏父子更是呆愣得恍若成了具木偶。 对于萧厉先前的反常,都有了答案。 是了,温瑜乃是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曾几何时,觊觎她美貌的人不知何几。 只是后来她展露出的手腕,让所有人都只记得这位大梁公主的名号足以同各路雄主并列,再无人关注过她的容貌。 萧厉若是也被温瑜美色所俘…… 严氏父子和跪在后方的世家大臣们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面上都是一片灰败之色。 郑虎在后方扛着萧厉掳温瑜上马前扔过来的长戟,指挥着底下将士们:“先将这群怂包软蛋关入大牢!” 抢了萧厉亲兵位置的赵有财,还木愣愣地望着萧厉带温瑜策马离去的王宫甬道,一脸没回魂般地呐呐同郑虎道:“那……那是菡阳公主?” 郑虎一肩扛着萧厉的戟,一肩扛着自己的大板斧,不高兴道:“那是我嫂嫂!” 他朝边上的陈王啐了口:“都是这孬种狗仗权势,棒打鸳鸯!” 赵有财本在仔细回想当初在忻州见到的、那同萧厉一道谎称是通城官兵的另一人,想说那人就是温瑜,骤然听到郑虎的话,当下惊得“啊”了一声,脑子像是被惊雷劈了一记,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宫被攻破,宫人们也都被赶到了宫门前去跪迎。 萧厉带着温瑜策马疾驰的这一路,除却潇潇冷雨和肃静的宫墙,再没见任何一宫人。 他甲胄上血腥气浓郁,温瑜被他侧掳上马背后,因他即刻拍马而驰,温瑜甚至来不及调整坐姿,战马急奔间颠簸得厉害,她稳不住身形,肩背几次撞在萧厉坚硬的甲衣上。 身下战马呼出的鼻息粗沉,身后的人在极致的愤怒中,呼吸亦滚烫而急沉,从掳她上马时便横在她腰间的手,铁箍一般不曾松开过半分。 温瑜想不动声色地同他拉开些距离都做不到,那气息浸透被冷雨沾湿后的衣物喷洒在她肩颈,让她有种猛兽的尖齿已抵在自己脖颈处的错觉。 温瑜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用再淡然不过的语调道:“萧君这是想做什么?用这样的法子让本宫在朝臣面前失去威望?” 已至昭华宫,萧厉一语不发,直接驭住缰绳,将温瑜扛肩上,一脚踹开了昭华宫的大门。 昭华宫是陈王宫历代王后所居处,这在民间都不是什么秘密。 温瑜头脚朝下被他扛肩抱着,腹部在他急走中被肩吞硌得极不舒服,乌发凌乱垂散,在这一刻还是有些说不出的狼狈。 她带了些怒气直呼萧厉大名,对方除却继续踹门扛她走进内殿,依旧是一语不发。 直到被扔在自己寝宫的大床上,温瑜本能地觉着危险,两手撑着床榻坐起来,戒备地望向站在床边的人,一句到了嘴边的话不及说出,便听得萧厉冷笑着问她:“怎么不继续‘萧君’‘萧君’地叫了?” 温瑜似沉默了半息,随即平静地抬眸望着萧厉道:“本宫可以理解为,萧君这是想同本宫再续旧情吗?” 【如今梁地内何人不知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一花魁屠尽裴颂两万降兵】 【阿鱼,在这世道下,人心是最经不起磋磨的东西,尤其是他如今大权在握,江山在望。】 【公主记住今日的选择,别过。】 顾奚云的话和一年前她同北魏提出以两城物资换回他,他亲赴湖心亭告知她选择的情景犹在眼前。 她们都在往权利的巅峰靠拢,谁也不知,过往那些情谊,是不是已在光阴里被划得面目全非。 萧厉看着温瑜那张绝美又平静到冷漠的脸孔,在这刹那间,愤怒得甚至有些想笑。 胸腔那团跳动的血肉,几乎要被他强行锁在这身皮囊下的那头恶兽啃噬殆尽。 是了,山庵那一夜,她不过是偿还他向她讨要的那份“喜欢”。 还清了,她一刻都不愿多留地下山。 回她的陈国,育王嗣,固王权。 她一贯理智的。 她的贴身武婢不也说过,愿意为她去死的人多了去了吗?诸如她拼命都要去抢回头颅的那位骠骑将军。 这般为她豁出过性命,总会换得她一丝垂怜的,他清楚的。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如果姜彧没死,她不一样会允许姜彧上她的床榻? 他从来就没想过跟她断过,又何来“再续前缘”? 她什么时候看重过他的这份感情? 不然又何至于送劳什子鬼美人给他! 愤怒、嫉妒、以及几近扭曲的恨意,给了那头恶兽最好的养料,萧厉只觉得脑门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开了一般浑噩又钝痛。 有一瞬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已抽离了躯壳。 他听见自己冷笑着说:“别误会,诚如公主先前所言,不过是做给公主的臣子们瞧的。公主才送了本侯那么多美人,本侯枕边会缺人?” 他还看到自己伸手钳制住了温瑜下颚:“虽然公主的美貌名动天下,但本侯……对刚生产过的妇人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半垂下的眸子,却漆黑幽沉得令人心惊。 温瑜撑在褥子上的手,用力掐紧了掌心,面上笑得完美无瑕,找不出一丝破绽:“萧君好手段。” 她微侧过头,挣脱了他的钳制:“送的美人们合萧君心意就好,既是做戏,现下再无旁人,萧君可离本宫远些了,不然实在是容易叫本宫误会。” 她眸色那么浅淡又那么疏离。 萧厉觉得自己心口已经快被那股名为嫉妒和愤怒的火给烧穿了,藏在这副躯壳下的那头恶兽也在咆哮着试图撕碎他,从他身体挣跃而出。 他很想捂住温瑜的嘴,让她别说了。 可他被那份自尊和骄傲死死钉在了原地。 还不够可笑么? 还要向她摇尾乞怜到什么时候? 愤怒和仇恨交织,在他眼中烧出了无波的红,呼吸一声沉过一声。 却又有种类似本能的渴望,让他疯了般想接近、触碰温瑜。 指腹短暂传来的细腻触感,耳边清冷的声线,鼻息间清幽的香气,都在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的感官。 从揽温瑜上马背的那一刻起,他浑身的血液就一直在四肢百骸涌动冲撞着,撞得他指尖阵阵发麻。 他很想抱抱她。 拥回这块自己丢了很久的珍宝。 再告诉她。 他这一年过得一点也不好。 还想说,他没有家很久了。 他也像头流浪的野犬一样在外飘泊很久了。 他为自己攒够了聘礼,或者该叫嫁妆。 她能不能,给他一个家? 但是所有的希翼已被打碎。 这些话,也再也说不出口。 她不在乎他。 第225章 “菡阳的女儿,是谁的…… 萧厉眸中猩意加重。 他从来都不在她的选择之中。 从前是, 现在也是。 哪怕她现在已落得如此田地。 那些极致的情绪缠绕扭曲着,最后拧成了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怒恨。 他甚至觉着自己呼吸时喉腔里有股血腥味,他突然就想知道温瑜心到底硬到了何等地步, 才能在此刻如此平和地同他说这样的话, 于是他故意刺她道:“公主多虑了, 公主送与本侯的美人们, 个个温柔小意,甚会伺候人,可不比公主,像块木头。” 温瑜撑在床榻上的手, 手背筋骨因用力绷紧而凸出明显,底下的绸缎面料也被她抓出了深重的褶印,只是她的神情依旧那么不以为意,甚至带着点终于能把话说开般的解气意味:“怎地不是萧君床上功夫叫人不敢恭维?” 萧厉下颌骨几乎是瞬间咬得死紧:“陈王比我行?” 温瑜眸中似一片海, 藏下了所有情绪, 微仰起头望着萧厉, 唇边噙笑道:“萧君难道不知枕边人常换常新的道理,本宫与萧君尚有一段露水烟缘, 为何要在陈王这一棵树上吊死?” 萧厉再也克制不住眼中的猩意,他几次咬紧牙关,却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她是真的并不在意旁人上她床榻。 那沉沉聚在他眼中的波, 几乎就要坠下,他仓促别过眼,不肯让温瑜觉出他狼狈,继续狠声问:“你女儿呢?” 温瑜眼下亦藏着一圈不甚明显的红,声线却还是瞬间警惕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萧厉喉间溢出了声不知是嘲是讽的低笑。 他竭力想压下眼中的酸沉,只是无果。 ——她在防着他。 害怕他伤害她女儿是么? 去年她从他军中离开时, 他为她未出世的孩子备的周岁礼,想来她也是从未打开看过了。 怒气,酸楚,还有股莫大的绝望在心口冲撞着,有那么一刻,萧厉觉着自己该死在燕勒山的。 死在去年从魏府逃出后去帮狼骑那场大雪里。 至少那时他还做着个成为一方枭主后就可以将她从陈国接回的梦。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立在这腐败烂掉的一切前,无能为力到恨不得在过去死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再遇见这样一个结局。 萧厉深吸了一口气后,猩红了眼冷笑看着温瑜,说:“紧张什么,不过是想看看你和陈王那孬种的孩子长什么样子。怎么,不是陈王的种?” 温瑜触及他红得锥心的眸子,心下也是一痛。 他这也是在难过么? 她忍着眼中渐重的涩意把头扭做了一边,不愿再回答萧厉。 萧厉却会错了意,以为真是自己说的那般,孩子大概不是陈王的,而是她同别人的,当下只觉即便是把胸腔里的那团血肉生挖出来,扔到万军从中去被踏个稀巴烂,怕是都不会比现在更痛了。 他眸中戾气攀升,理智已被愤怒蚕食得所剩无几,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对温瑜做出什么来,往后退去:“不说是吧,本侯自己去审!” 说罢摔门而去。 温瑜望着大殿闭拢的殿门,原本用力绷紧的肩背,这才慢慢泄了力,有些疲惫又强忍神伤地合上了双目。 他想要什么呢? 昔时那一箭的道歉她给了。 他曾经被她践踏的情意她完完整整地还他了。 当初他要她同陈王和离选他,彼时伐裴在即,梁、陈两国利益掺杂诸多,她怎能为一己私欲做出那般轻率的决定? 一载未见,他不惜为一花魁担上屠降兵的恶名,今日种种,似乎更多地也只是想要她为昔时的决定后悔。 他恶语相向,她的骄傲亦不会让她低头半分。 在弄清一切前,她不可能让他知道阿狸的真正身份- 萧厉离开昭华宫后,径自去了大牢。 陈王被温瑜软禁了一年,刚扬眉吐气不过一日半,就又被关进了大牢,闻着牢房内充斥着霉味儿的稻草,他气得踹了好几脚牢门,招来狱卒后指着他们鼻子就是一通痛骂:“这是给人住的地方?赶紧给本王都换了!” 底下的狱卒还没换人手,但外边早有狼骑看守着,狱卒谁也不敢得罪,只能道:“王上,这里是天牢,历来如此……” 陈王气得对着狱卒继续破口大骂:“一群媚外欺主的东西!待本王的援军到后,斩了那萧氏狼子,看本王不诛你九族……” 牢房甬道入口处传来一声:“君侯到——” 那被长戟直指面门的恐惧犹在,陈王几乎是瞬间禁了声,只神情依旧隐忍郁愤。 底下狱卒则是如蒙特赦,眼见萧厉走近,赶紧行礼:“见过君侯……” 萧厉周身气息冷戾摄人,冷漠吩咐:“打开牢门。” 一道牢门之隔的陈王当下连面上的郁愤都不再敢表现出,直愣愣地看着狱卒稍作迟疑后,硬着头皮上前打开了牢门,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想不通萧厉寻自己是要作何。 牢门上的铁链在被拧动锁头时哐啷作响,狱卒在解开缠绕于牢门上的锁链后,萧厉又极致冷漠地吩咐了声:“都退下。” 跟着他一道进天牢来的狼骑都得令退出去了,狱卒自然不敢再多留,颔首一礼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陈王眼见萧厉迈步进牢房,出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咽着唾沫道:“不知君……君侯大驾光临,有……有何贵干?” 萧厉抬脚便是一踹,陈王惨叫一声,跟个破布沙袋一样倒飞着跌进了发霉的稻草里,当下只觉五脏六腑震荡灼痛,胃里也翻江倒海,张嘴就想吐酸水。 恐惧在这一刻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捂着腹部爬跪起来,冲着萧厉狼狈叩首求饶道:“君侯饶命!君侯饶命!小王什么都可献给君侯,只求君侯放过小王吧……” 萧厉冷眼瞧着陈王这副窝囊模样,周身戾气翻滚愈盛。 就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同温瑜成了亲,拜了堂,死了碑文上也要刻着她菡阳之夫的名号? 他配么? 萧厉军靴碾在了陈王撑地的五指上,陈王再次痛得涕泗横流惨叫起来,口中不住地喊着“饶命”。 天牢光线暗沉,壁龛上照明的灯火切出萧厉锋利的侧脸轮廓,他另一半脸完全隐在了暗影中,眉眼则隐在更深的暗色里,一路驾马疾驰过来不及放下的马鞭被他曲提在手中,漆黑油亮,宛若一条盘起的乌蛇。 陈王痛得不住地以另一手捶地惨叫,已全然不敢抬头,视线里只能瞧见那只死死碾着自己右手的靴子和那截黑鞭,不知是疼出的冷汗还是吓出的冷汗,在顷刻间湿透了背脊。 “今日任何人攻打王庭索要菡阳,你都会将她献出去是么?”头顶传来的语调森寒。 陈王痛哭流涕道:“这真不是小王能做主的啊,小王已被菡阳软禁了一载有余,昨日方被放出来……” 萧厉用曲起的黑鞭挑起陈王下颌,凌寒的眸中,浸着另一股看得人胆寒的戾气和疯意:“谁放你出来的?” 陈王怕得来不及深想萧厉为何要问这些,哆嗦着将一切和盘托出:“严缜,是严家父子!是他们要反菡阳,不关小王的事啊!” “唰”地狠厉一鞭抽到陈王脸上时,陈王再次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萧厉语调冰冷吐出两字:“废物。” 陈王痛得浑身冷汗直冒,脸上被那一鞭甩出的肿痕上,慢慢渗出了血迹,他一句话不敢反驳,继续哀哭道:“小王就是个废物,求求君侯放过小王吧……” 萧厉挪开踏在陈王五指上的靴子,继续寒声问:“菡阳的女儿,是谁的?” 陈王纵是再蠢,思及萧厉先前直接掳了温瑜上马往王宫去,也清楚他必是瞧上了温瑜,捂着自己被碾上的五指忙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不惜将自己的秘密一并道出:“小王……小王从前受了伤,不能人道,小王从来没碰过那贱妇,是那贱妇水性杨花,不知同谁有的首尾,生下的野种!” “唰”地又是狠厉一鞭抽下,陈王捂着从耳际到嘴角都浮起的那条渗着血色的肿痕,几乎跪都再跪不住,一时间牢房内只能听见他的哭嚎声。 陈王泪水糊了满脸,沾到伤口上更是疼得厉害,不明白自己何故又挨了一鞭,当下只连声求饶道:“君侯明鉴,小王说的都是真的……” 萧厉神情阴戾:“她女儿现在何处?” 陈王已经被打怕了,抱着头哽声道:“小王不知,小王真的不知,昨日严家发动宫变时,她身边的人就把那野……那孩子送出宫去了。”- 严家父子自入狱后,悬着的心就没有一刻放下来过。 单独关押陈王的尽头牢房传来陈王撕心裂肺的惨叫时,严家父子和一众世家大臣更是白了脸。 有世家大臣惶恐道:“咱们……咱们已经献降了,他萧厉还要如此残暴不仁、赶尽杀绝吗?” 对面关押着的齐思邈缓缓掀开眼皮,说:“大敌当前,尔等要掀起内乱,此时又待如何?” 严国公呛声道:“禁军都没能挡住那姓萧的手中的虎狼之师半日,纵是今日是她梁女执政,结果又有何不同?” 话落,更是冷哼:“王庭没惨遭屠戮,尔等现下还有命在,还是感谢我等绑了那梁女献降与那萧氏狼子吧!” 急促的脚步声自通道拐角那边传来,还欲唇枪舌战一番的陈国大臣们也暂且止了声。 一队披甲执锐的狼骑行来,扫视众人冷声问:“谁是严缜?” 第226章 “萧君这是在庆祝攻下…… 严氏父子对视一眼, 严国公唇边的胡须抖动着,望着儿子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 严缜还算镇定地给了老父亲一个放心的眼神, 上前道:“我是。” 狼骑上下打量他一眼, 命狱卒打开了牢门, 押着手脚都带着铁镣的严缜往通道尽头的刑房去。 严国公望着儿子身着囚服的背影, 终是慌了,上前两手扒着牢房木柱,声嘶力竭喝道:“缜儿!缜儿!” 头顶花白疏发簪成的小髻在他用力晃牢门时松散开来,泪眼婆娑, 一时间恍若老了十岁。 先前还帮着他怼齐思邈等一干臣子的世家大臣们也自危起来,个个面如土色。 有人颓然靠墙而坐喃喃道:“我早说过那萧氏狼子绝非善类……”- 严缜被带进刑房,便见不远处观刑的太师椅上已坐了一人,刑房的灯烛照不到那边, 只在椅子脚落下一片昏黄光晕, 照出那人脚上锦靴和一截沾着暗色血迹的黑鞭。 他不敢过多打量, 被狼骑扣上铁锁绑至刑架上时,方勉强直视向了那片暗色, 却不曾想对面的人也正望着他,那双在昏暗中也幽戾逼人的眸子,瞧得他心口猛地一跳, 只觉似被一头什么猛兽盯上了。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我等已献降于君侯,愿为君侯效犬马之劳,不知君侯这是何意?” 萧厉开门见山问:“严家同西陵有关系?” 严缜心头狂跳,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困惑的神情来:“末将怎听不懂君侯在说什么?” 萧厉懒得再多费口舌,先前救巴什叶部首领生擒那名西陵小将时, 对方曾亲口承认过王庭中有同他们西陵合作的大臣。 他前脚带兵围王庭,他们后脚就能反温瑜,瞧着今日守城的架势,似乎也没打算直接献降,那么不外乎是想控制住温瑜来号令梁、陈两国了。 陈王是个被推出来的傀儡,那细作不在严家,应就在跟着严家一道反的几大世族里了。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审,将人找出来。 他朝立在边上的狼骑浅抬下颌,对方当即取了刑鞭上前。 严缜身上的囚服被扒开,那特制的镶有倒钩的刑鞭甩下时,直接皮开肉绽。 他骨头倒也硬,硬捱前几鞭时,还能喊自己冤枉,到后面整个上半身已全然不能看了,渗出的血水浸透了囚服,沿着衣角一点点往地上滴落,在地上也汇聚了一小潭血迹。 他头无力地往前垂着,眼皮上都坠着汗,瞧着已是奄奄一息,却依旧没有招供的意思。 狼骑不敢再对他继续用鞭,看向了萧厉:“君侯?” 萧厉微微扬手,那名狼骑便收起刑鞭暂且退到了后方。 萧厉稍稍坐直了些许,身子前倾,硬朗英俊的五官完全暴露在灯烛下:“你若是招了,你家老爷子还能少受些罪。” 严缜抬起汗涔涔的眼皮,仍是咬死不认:“末将当真不知……” 他心知萧厉既已审过陈王,那么以陈王那软骨头,必是将他们架空温瑜的一切都招了。 同为男人,他瞧得出萧厉先前在宫门处的所为是什么意思,心里翻腾着股莫名的滋味。 好在他们父子本也是哄着陈王出来当那个靶子的,并没有让陈王知晓他们太多计划。 当下比较麻烦的还是温瑜若借萧厉翻了身,必会同他们父子清算,他必须赶紧把自己一家反温瑜的事摘干净,再给二人埋个隐患。 于是他喉间咳着血,气若游丝道:“末将……末将等人也并非是要反公主,而是公主早同朝中大臣们议定,王庭若守不住,她便亲自出城求您宽谅,将过往罪责一己担之,公主甚至一早写下了书信,君侯您应已瞧见了……” “我等是同齐相政见不合已久,不甘公主废这般大力气保下的陈国落入齐相一党手中,这才反的齐相一党啊……” 萧厉神情冰冷沉戾,严缜所说,他当下无法分辨真假,但温瑜写下那样一封书信,并给了他赠了美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心底那头恶兽再次狂躁起来,他强压着满身戾气,冷眼瞧着刑架上的人:“陈王的王嗣是你找出来的?” 严缜一听这话,便知陈王必是为了活命将什么都招了。 他脸上血和汗混在一起,呼吸因身上的鞭痕灼痛而发沉:“王上……王上身有隐疾,不问朝政已久,从前姜党在朝中只手遮天,太后……太后便欲让公主同姜家子共育一子对外称做王嗣。姜党一倒,公主亲手扶持起了齐党,有孕后虽只诞下一王女,但王女仍颇得王党大臣们拥戴,末将等人是忧心王女也……也同齐相一党有关,这才想着再推出一王嗣,同齐党分庭抗礼。”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陈王是个废人,那么温瑜生下的孩子,生父就另有其人,只不知对方是谁。 他们父子在宫变时,欲除去温瑜的女儿,只留温瑜来控制梁地,也有这个缘由在里边。 毕竟温瑜女儿的生父若是齐相一党的人,那他们将来一切都有可能为旁人做嫁衣。 插在墙上的火把松脂快燃尽,火光越来越小,本就昏沉的刑室更显阒暗,无法再看清萧厉面上这一刻是何神情,只能听出他声线极沉,又极冷:“所以她女儿的父亲,是谁?” 严缜奄奄一息道:“末将当真不知,只是公主素来信重齐相一党的人,这一载里又提拔了不少齐相门下的青年俊杰……” 萧厉一语不发,刑室内的空气有如凝滞,像是潮水一层层漫上来,直叫人呼吸都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做了个手势。 狼骑从刑架上放下跟条死狗无异的严缜,将其拖了出去。 萧厉独自在满是血腥气的刑房内又坐了一阵,直到“咔嚓”一声脆响打破这片沉寂。 是他生生捏碎了那张硬梨木太师椅的扶手- 细雨下了一整个白日,晚间风急,有一扇窗没关严实,殿内那一角的帷幔被吹得飘飞。 温瑜在八角宫灯前,手执一卷静看着。 昭华宫外围了狼骑,她出不去,到了用膳时间点,才会有宫人前来给她送吃食。 在这一片只闻风声和檐下滴水声的寂静中,却又有脚步自殿外庭院中急促行来。 须臾,殿门被叩响:“公主可歇下了?” 是狼骑。 温瑜问:“何事?” 殿外的狼骑答:“君侯有事邀您去议政殿相商。” 温瑜黛眉微蹙,想不通萧厉这个时辰让自己去议政殿是为商议何事,毕竟下午二人的谈话实在是称不上多愉快。 但既是群臣议政的前殿,对方应是有要事才对。 温瑜放下了书卷,朝外淡声道:“稍等。” 片刻后,温瑜身披挡风的孔雀蓝披风打开了寝殿的门,牛毛细雨仍在下着,狼骑半垂着首,不敢多窥天颜一眼,直到温瑜说了句“走吧”,才恭谨地转身带路。 温瑜撑伞踏进了这漫天夜雨铺成的满地湿迹里- 到了议政殿外,却不见外边守着多少狼骑,带路的狼骑让她在殿外稍等,自己进去通报时,温瑜甚至听到了里边传来什么器物砸裂的声音,隐隐还有一句“二哥你别喝了”。 温瑜眉头微微拧起,只是不待她多想,急促的脚步声就从殿内传来。 同那进去通传的狼骑一道出来的还有个魁梧黑汉,络腮胡爬了半张脸,见着温瑜就满脸堆笑唤“嫂嫂”。 温瑜拧起的眉没松——她记得对方,几年前她在通城被萧家收留时,这人曾去过萧家,似乎同萧厉交情不一般。 “听闻君侯有要事寻本宫相商?”她声线在这雨夜里更显清泠。 郑虎抓耳捞腮地“嗯啊”了两声,目光到处瞟就是不敢看温瑜。 萧厉自从天牢回来后,就一句话不说地在这议政殿内喝闷酒,他劝又劝不住,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唯一能想到的,大抵还是同温瑜有关。 以萧厉的酒量,这么个喝法是要出事的,这才谎称是萧厉有事寻温瑜,赶紧命人去昭华宫把温瑜请了过来。 他有心为萧厉说几句话,可上回见温瑜,好歹还是远远瞧见的,这会儿这么个神妃仙子般的人物就杵在自己跟前,他是连瞧都不敢往温瑜脸上多瞧一眼,就怕自己丑态百出,不小心冒犯了温瑜,丢萧厉的颜面,让温瑜更加瞧不上他们这群泥腿子。 更别提张开平日里那张说惯了粗话的嘴替萧厉说好话,当下只能“嗯嗯啊啊”含糊应了几声后,做出“朝里请”的手势,略有些磕绊地道:“我……我二哥就在里边,您进去就是。” 说罢朝送温瑜过来的狼骑使了个眼色,一并麻溜地离开了。 温瑜瞧着几人的背影,只觉有些怪异,在殿门口迟疑一二后,方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大殿内明烛高燃,将她的影子在入口处便拉得极长,夜风灌进逼出了满室的酒气,温瑜闻着味道,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她抬眼望向坐在高位上的人,对方不知已喝了多少,御台下方全是乱扔的空酒坛。 那太过凌厉的眉眼,以及周身沉郁又隐隐透着暴戾的气息,掩盖了他的醉态,让温瑜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清醒的还是醉着的。 她抬脚缓步走近,直至快靠近御台,对方似乎才终于有所察觉,掀起一双沉戾狼眸朝她看来。 殿门没关,偶有闪电的白光照进殿内,将一切都映成一片霜白。 温瑜斗篷垂至鞋尖,面若琼玉,眉目清冷,整个人在闪电的白光里好似一尊玉石雕成的神女玉像,她望着王座上的人道:“萧君这是在庆祝攻下我王庭?” 第227章 “温瑜,记得杀了我。…… 萧厉狼眸中的暴戾几乎要滚涌而出, 手中那只酒坛被他生生捏碎,还剩的小半坛酒洒在王座底下,空气中酒气更烈。 他五指也被那碎裂的陶片割出血痕, 整个人却像是全然不觉痛, 眼含猩气看着温瑜, 冷漠的嗓音中难掩沉哑:“你来做什么?” 温瑜注视着他溢血的五指, 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紧了些,声线却依旧冷淡:“不是萧君寻本宫有事相商?” 回想着进殿前那络腮胡大将的怪异模样,大抵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温瑜转身道:“既无事, 本宫便不打扰萧君了。” “站住。” 身后传来的声音沉哑又咬字急重,似噙着股莫大的恨意。 温瑜背身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人道:“替本侯斟酒。” 温瑜没动,只说:“萧君身边缺个端茶倒水的下人,本宫会替萧君传话的。” 各种情绪冲撞在萧厉心头, 几欲撑得他整个胸腔都快炸开, 他忽冷戾道:“你就不想知道本侯在天牢审讯了些什么人么?” 温瑜本欲迈开的步子就那么停下了, 她回身望着萧厉,说:“当日在宫城跪迎你的朝臣, 你随意审,天牢里旁的大臣,别动。” 萧厉微微抬起脸, 阴沉的面上浮出冷笑:“因为他们中有人是公主的姘头是么?” 温瑜久久地看着萧厉,没有说话,最后她像是疲惫了,只平静问出一句:“萧厉,你是不是忘了,我成亲了?” “当年我出关远赴南陈时, 你难道不知我是要嫁为人妇,同人生儿育女?” “北境重逢,山庵那一场你我算是你情我愿,我自认也没有亏欠你什么。” “如今你身边有红颜知己,枕边也惯不缺美人,又何必这般关心我这一昔时故人的床帏之事?更何况裴颂未死,梁、萧两营的结盟还未作罢,你转围我王庭,传出去名声怕是不甚好听。” 她掀眸,无喜无悲地望着坐在上位的人,改换了称呼:“时至今日,本宫仍是愿同萧君和谈的。” 萧厉讽笑出声,紧攥成拳的五指手背青筋隆起,黏腻的鲜血自指缝间溢出,他一双眼眼白部分都已被恨妒烧得熟红,望着温瑜:“公主说的……一点都没错。” “只是成王败寇的道理,公主该懂的吧?” 温瑜同他那幽戾得带了股疯意的目光对视了两息,终抬脚迈上了御台。 王案已在白日里被陈王掀翻,还未重新放置,好在王座两边的矮几上也可放置茶点酒水。 温瑜见一侧小几上放有黄铜酒樽,边上却并无酒壶,只有蜜瓜大小的酒坛,启了坛封后,给酒樽中满上。 萧厉端过酒樽仰头便灌了下去,随即伸手向温瑜,猩红的眸子满是自毁的疯意:“继续。” 温瑜看到了他握酒樽的手从指缝间滴落的血迹,血腥味和浓郁的酒气混杂在一起,变成了股她也说不清的味道,心头一下子涩堵得慌。 她放下了酒坛,没再继续斟酒,在萧厉侧目欲微讽地开口时,从袖中取出一方手绢,拿下他手中的酒樽,缠在了那不断溢血的伤口上。 萧厉一双眸子瞬间红得更加厉害,微微侧首把头转向别处,死死忍下眼中聚起的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忍喉间的哑意,冷硬问:“想为你牢里的那些姘头求情?” 温瑜手上动作微顿,打好结后直起身道:“萧君就当是吧。” 她说罢便欲转身离开,却被对方用那只受伤的手死死扼住了手腕。 手绢已被伤口处溢出的血色浸湿,因他用力握死的力道,带着粘稠的湿意紧贴二人肌肤。 几层绢布挡不住他掌心灼烫的温度,没握多久,温瑜便觉腕口似被缠上了一圈烙铁。 她往后微侧着首,等对方开口。 冷风自没关的殿门处灌进,吹得靠前的那排长颈宫灯都扑朔不已。 萧厉五指握得极死,嗓音极沉,又极哑,像是明知可笑,却仍在交出那张支撑他到现在的底牌:“你说过,你喜欢我。” 温瑜心口窒涩更甚,想起他在北境的种种传闻,却是抿紧了唇闭目道:“但人总会变不是么?从前喜欢,现在也可以不……” 最后几字没说话,她猛地被一股巨力扯进了那个满是酒气的怀抱。 对方身上的甲胄冰冷硌人,温瑜肘关被撞得生疼,一声闷哼不及发出,下颚已被对方钳制住。 那张昳丽又轮廓深邃的脸,就在她上方咫尺的距离,面皮绷得死紧,眼神凶狠得像是恨不能将她就这么一口一口撕碎生食了,情绪已然完全失控,恶狠狠威胁她道:“继续说啊,我保证,再从你嘴里听到一个我不喜欢的字,你那姘夫和女儿,我都找出来剁成肉末喂狗!” 温瑜怒目而视,讽笑道:“君侯这是做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允百姓点灯?” 萧厉整个人已彻底被怒火吞噬,纵然听出温瑜是真误会了他身边有人,在这一刻却也说不出解释的话来。 心中的酸楚和痛怒一并撕扯着他,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你不要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温瑜听言,却只当是他默认了,映着憧憧烛火的眸中似淬了冰,忽地尤为用力地扳起萧厉钳制在自己下颚上的手,面上挂着冷笑:“你去。” “我告诉你,萧厉,你杀了一个我能找第二个,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你杀得完吗……唔……” 她手仍在死命扳着萧厉钳制在她下颚处的五指,后颈却猛地被按死,随即唇上骤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夺走了呼吸。 那不是吻,是纯粹的撕咬。 野蛮,愤怒,疯狂。 温瑜推不开,又挣不脱,抬脚去踹,双腿也很快被钳制住。眼中的水泽不知是源于某种名为委屈的情绪还是源于疼痛滚落,混进了二人的吻里,她愤怒得歇斯底里,破口大骂对方。 眼泪的咸味儿在唇齿间化开,压着她吻的人显然也尝到了味道,却只顿了一息,便近乎决绝地在她再次大骂他时顶开她齿关,纠缠,扫荡,似要侵吞她的一切。 温瑜尝到了更多的咸味儿,那份痛苦和委屈似乎不止来源于她。 只是对方强势又强硬,像是已决定了用这样野蛮的方式去攻占和捍卫什么。 这个吻近乎是一场打架。 温瑜唇被碾咬得木痛,发丝被挣得浮乱,身上也出了一层汗,呼吸又沉又急。 一直用力钳制着她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对方顺着她挣散的衣襟,从她雪颈一路落下吻去时,温瑜闭目道:“萧厉,别让我恨你。” 萧厉唇还抵着那温热霜白的肌肤,闻言几乎是讽笑出来,微微抬起首,望着温瑜时,眼中的猩色几乎是要溢出来:“一年前是谁先开始的?” 他单手捧住她脸,眼神那么恨又那么痛:“你要下山,我没拦你,是你又回来的,是你招惹我的!” “你管那叫偿还,管那叫同我两不相欠?” 他突然发狠地咬在了温瑜肩头,温瑜这次没忍住,痛哼出声,单薄骨骼撑起的一片霜白皮肉上,浮起一圈带血的牙印。 萧厉松口的时候,那沉沉聚在他眼中的波,也化作水泽砸了下来。 他神情还是那么狠,说:“温瑜,这是你欠我的。” 温瑜痛得微微发抖,斗篷系带早已一并被挣散,只是因萧厉禁锢着她的腰身,那宽大的料子才没滑落下去。 凌乱的碎发贴在温瑜汗湿的颈侧,形状凹陷明显的锁骨因呼吸而微微起伏,边上就是那个沁出了血迹的牙印。 温瑜缓过劲儿来后,攀着萧厉的肩甲便一口咬在了他颈侧,半点不肯吃亏地回敬了他一个带血的牙印。 萧厉亦是一声闷哼,却是全然没有阻止的意思。 温瑜松口后,气都没喘匀,就又被对方捏着下颚吻住了。 他一身坚甲,她是没处下口,才发狠地咬在了他颈侧。 岂料对方跟个疯子似的,在她回咬完他后,又开始疯狂地吻她。 同之前那个掺杂着愤怒的吻不同,这个吻虽依旧歇斯底里,却又在血腥味里带出了别的东西。 外边电闪雷鸣,冷雨如瓢泼,温瑜又出了一身汗。 冷硬的甲胄和她的披风、外裙纠缠着被丢到了地上。 底下的罗裙被撕裂了,她一直在对方没沾血的指尖发抖,被抵住时,依旧是寸步难行。 萧厉身上滚烫,肩背和手臂肌肉绞紧如岩石。 温瑜双手被反剪至身后,叫他单手就轻易擒住了,空出另一手把着她腰。 从她颈上一路吻至肩头那个牙印,在继续向下吻时,她抖得厉害,几乎坐不住,全靠他那只滚烫的手固定着她腰身。 混乱中他终于在一片泥泞中沉向深处时,温瑜失神不住地发抖,却忽觉颈上冰凉。 混沌的眸色清明时,便见对方不知何时已松了禁锢她双腕的手,而她颈间已扣上一枚内侧打磨光滑的纯金颈圈,颈圈与金链相连,金链的另一端长长地堆坠至王座。 萧厉拥着她稍有动作,锁链便摩擦晃动出声。 温瑜只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她抬手便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抵在了萧厉脖颈,寒声道:“你想做什么?解开。” 萧厉轻易就扼住了她那只手腕,用了巧劲儿让她腕上麻疼,簪子落地,重新将她两只手反剪至身后扼住,望向她的一双眸子狠厉幽戾:“我知道你为什么选那群废物。” “不就是因为陈王是个窝囊废,而你想稳坐这王位?” “我不比你选定的那群废物强?” 他单手把着她的腰,底下动作极凶,锁链晃动不止:“你想要的一切,我如今都可以给你了,你也没必要再见旁人,同他们委以虚蛇。” “至于你那些姘夫……” 汗珠子从他眼皮坠下,他力道那么狠,齿间咬字那么重:“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将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剁成肉末喂狗!” 温瑜受制于人,气不过极力扑向他,在他肩臂咬了不知多少个牙印,被他钳制住下颚时,冷笑反问他:“那你那些红颜呢?” 萧厉动作突然顿住,酒精发酵的作用让他脑中思索问题变得缓慢,他盯了温瑜许久,像是觉着难以置信,又像是不确定般问道:“温瑜,你这是在吃醋?” 温瑜额前挂着汗,神色冷硬如初:“萧君多虑了,本宫不过是觉着不公平了些,萧君要杀尽本宫枕边人,自己那些枕边人……嗯……” 他动作突然变得极为狠重,温瑜受不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压着她后颈,将人死死摁向自己,醉意慢慢上来的缘故,击溃了他平日里的稳沉,有水泽从那双极致猩红的眼中悄无声息砸落,他恨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温瑜?” 他的粗鲁把她送上那个极致,自己也狼狈不堪,俯首下来吻她时,不知是说给温瑜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没关系,很快我就会把你身边也杀得只剩我一人。” 温瑜被他身上的酒气包裹,在这极致的潮闷中,脑袋也有些发晕,感受到他面上的湿迹蹭过自己脸颊,再回想自己听到的那个答案,浑身的刺微收,在精疲力尽中抬手摸了一下萧厉的头。 萧厉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看她,没等温瑜出声,锁链的声音又先一步响了起来。 事情的走向变得尤为糟糕。 那些酒的后劲儿上来,萧厉彻底醉了。 烛火高燃至天明,温瑜也在那张王座上被困了一夜。 天光破晓时,她身上衣物已尽数被汗水浸湿,颈间金链在最后一次哗啦作响后,给她戴上锁链的人垂首同几乎是半晕过去的她额头相抵,望着她绯红的面容,眸底猩色翻滚,还在困兽般喑哑呢喃:“温瑜,我有兵,有权了,嫁我么?”- 温瑜再次醒来,是晚间。 她嗓子疼,被咬破的唇疼,身上也疼,比她从前在外奔逃时还甚。 寝殿内没人,她爬起来想给自己倒杯水喝,一动才发现那锁链的声音仍在,垂眸便见那锁链的另一端拴在了床柱上。 昨夜的记忆回笼,温瑜气得懵了一瞬,他怎么敢的? 这片刻失神间,殿门被人从外边打开,萧厉端着一碗粥进来,见她坐在床边,再自然不过地道:“醒了?你睡了一天,先吃点东西。” 温瑜强忍着没有失态砸东西,只眸中淬火地盯着他:“解开!” 萧厉自动忽视她这句话,走过去拖过一张杌凳在温瑜跟前坐下,搅了搅碗中的粥,舀起一勺喂给她:“是你喜欢的百合薏米粥。” 他颈上的牙印位置显目,衣领根本覆不住,就这般大喇喇地露在外边,无声地昭示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温瑜想到自己昨晚后半夜一直唤他,试图让他停下来,但他醉过去后简直是听不见人话,更觉愤怒。 她晕过去后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寝殿的。 这会儿还能爬起来,都得得益于她生下阿狸后,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还是每日抽出空闲来练练拳脚功夫强身健体。 她闭上眼强忍气性道:“议政殿……” 萧厉说:“我都处理干净了,送你回来也没人瞧见。” 温瑜完全不想睁眼,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般。 片刻后她继续道:“你给我扣上的东西,解开。” 萧厉不语。 温瑜掀眸,用力一扯他用锁头拴在了床柱上的锁链,冷冷质问:“昨夜是醉了,今日呢?” 萧厉缓缓道:“我从决定来陈国找你时,便命军营里最好的工匠在打造这条锁链了。” 他看过来的眸色,让温瑜自己瞧着都觉心惊。 随即心底升起的便是浓浓的愤怒:“你把我当什么?” 萧厉出乎意料地反问她:“我在你这里又是什么呢?温瑜?” “当初赶我离开坪州是你一句话,北境山庵一别,连句话都再没有,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这便是你的喜欢吗?” 温瑜抿紧唇,最后说出一句:“对不起。” 在坪州是她践踏了他的心意,在山庵,亦是她不确定他的态度,不知道他最终会不会放她走,为了大局顾虑,选择了不告而别。 她看着他:“在坪州用那样的方式逼你离开,我说过,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之过;但山庵一别,我没有向你许诺过会留下,你若记恨,我也可以跟你道歉。” 萧厉胸口有股恶气在翻涌,当初……他都已是准备随她一道走的,他们做了那样的事,为什么她还可以那般无动于衷? 因为只把那当做偿还他情意的手段吗? 如果没有那一别,如果他跟着她回来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找别人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迄今仍让他耿耿于怀的,也是她说着喜欢,却又把一切都如棋盘上的利益般划分得那般清楚,更像是一笔你来我往的交易。 所以她不觉得她欠了他。 在他这般穷追不舍下,才又给他一句似乎可以两清的道歉。 萧厉垂首片刻后,再抬起头来时,只笑了声:“温瑜,这条链子,我没打错。” 殿外有狼骑拘谨敲门,报了声:“君侯,陈国边境援军抵达王庭了。” 萧厉放下粥碗,在离开前侧首对温瑜道:“你和陈王都在我手上,那群东西翻不起浪来,围了王庭也只敢做个样子,我若是你,这段时日断不会以绝食做胁,拖垮自己的身体。” 温瑜端起他放下的那碗粥,气得本想直接砸他身上,透过开了一半的窗瞧见院中结了稻穗的青稻,又生生忍下了。 在房门重新合上后,她憋屈地喝完粥把碗重重往床边矮几上一放后,就开始研究自己颈上的那条锁链。 拴在床柱上的部分倒是好办,她将床柱砍了就能行动自由。 但她颈上的颈圈,宽足有小指粗,同牢狱里关押犯人的铁镣铐一般,需用钥匙才能打开,否则便是拿硬物砸,因贴合脖颈只留出几指的空隙,都没法砸。 锁链一动又哗啦响,温瑜回想起昨夜的难堪,在殿内没找到锐器,搬了张杌凳试图将其砸断。 但不知工匠是在锻造那锁链时还加了什么东西,温瑜砸得杌凳都裂开了,仍是没把那锁链砸出个缺口来。 她难得有这般烦躁的时候,将杌凳摔远了,精疲力尽躺回床上,大抵是昨夜累狠了,还真让她又合眼睡了过去。 后来半梦半醒间,感觉身后极热,颈后更是有些湿濡,她睡眼朦胧睁开眼,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就被吻住了。 温瑜气得张嘴就咬人,对方唇上破得没一块好肉却也没停下的意思。 一如前夜在议政殿那般混乱。 对方任她抓咬,直到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才在她颈边反咬着住一块嫩肉问:“你的姘夫们有让你这样过吗?” 温瑜在议政殿那夜本还欲同他将话彻底说开的,到现在只闭目不语。 在对方抱她去浴池清洗时,锁链继续作响,方才吐出两字:“解开。” 萧厉吻她面颊,已学会了忽视那两字。 温瑜便不再说话。 他在浴池中清洗时过分了,她就不客气地在他胳膊上又送一口牙印。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温瑜不再同他闹,饭照吃,闲暇时也自己找书看。 只是突然有一日,她身上毫无征兆地起了大片疹子,尤其是脖颈的地方,被她自己抓伤了多处。 萧厉看到后,死死盯着她,整个人似在压抑什么怒气,随即解开了她颈上的项圈,又命太医来给她看诊。 太医说许是天气炎热导致的热疹,开了内服外敷的药,萧厉亲自给她敷药,她表现出抗拒后,便换了小宫女每日按时来昭华宫替她换药。 只是纵然温瑜起了一身的疹子,萧厉也没有搬出昭华宫的意思。 夜里再同温瑜同榻而眠,他又喜欢抱着温瑜,温瑜以他身上太热了她难受为由,意图将人赶去别处,他一句话不多说在床边打了地铺。 眼见赶不走人,温瑜索性随他了,偶尔狼骑前来通传什么,她还能顺带知晓一些外面的情况。 这天她看书看累了,准备趴在小几上小憩一会儿,一抬头却见窗边本在处理军务的萧厉正眸光深邃又似压抑了什么情绪地望着她,显然是看了她有一会儿,目光中有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隐痛。 温瑜心下烦闷,刺道:“本宫如今这副尊容,难道还让君侯有什么想法不成?” 当天夜里温瑜就为自己白日说出的话后悔了。 她被压在被褥间,身上的汗几乎就没干过,萧厉吻她疹印未消的面颊,吻得尤为细致。 他把殿内烛火挑得那么亮,反折住温瑜双手压过头顶时,她的面容更加一览无余,温瑜自己都受不了用这样一张疹痕未消的脸对着他,偏过脸去,却又被他捏住下颚拨回来,继续在她面上细碎落吻。 唇游离至她颈侧时,触碰到先前被她抓伤的地方结下的淡痂,突然用尖齿覆了上去。 以他动作的狠厉,温瑜都以为颈上会被咬出个牙印时,他却只是衔住那块肉轻轻磨了磨,然后大发慈悲地松了口。 温瑜出了好多汗,受不住的时候,大骂他禽兽。 萧厉在汗涔涔的潮热里,攥着她下颚继续深吻,喘息之际方同她说:“骂得没错,你在雍州顶着这样一张脸时,我就想对你做这样的事了。” 他不清楚她容貌,不清楚她身份,但从那时起,他便喜欢她。 温瑜因他这句话一下子有些失神。 他动作好凶,在结束之际药效发作倒下时,同温瑜说的只有一句:“温瑜,记得杀了我。” 温瑜额前布着细汗,眸子在烛火下清如一口湖泊。 第228章 “将人生擒回来。”…… 过了许久, 她推开身上的人起身。 对方中蒙汗药昏睡了过去,五官凌厉冷峻如初,眉心拧着, 唇也抿得极紧, 整个人在昏沉中依旧透着股凶野。 温瑜收回目光, 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去了寝殿后方的浴池清洗。 还好药效发作得及时, 不然她今夜怕是走不了了。 这场疹子,是她故意的。 顾奚云所率的梁军已快抵达王庭,她要随青云卫离开王宫,就必须让他解开颈上的锁链。 她自幼一嗅动物皮毛的味道便起风疹, 王宫内还有她的人,送活物到她跟前不行,但送去浣衣局浆洗的衣物,拿回来时沾些猫毛狗毛的气味却不难。 只是她突然起疹, 又挠伤了脖颈, 几乎是把目的明摆到了他跟前。 那天萧厉看她的眼神极凶, 取下她颈上的锁链让太医给她看诊后,温瑜故意又要了名宫女每天来给她换药。 她起疹已让萧厉意识到宫中还有她的人, 他的让步,像是愤怒她为达目的竟可以对自己也下这样的狠手,不敢再将她逼急了, 又像是想借此找出她藏匿于宫中的人马。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目的,期间一直冷战着,一如猎手间的对决周旋。 萧厉照旧住在昭华宫,和她同吃同睡,但几乎不和她说一句话。 温瑜也不会主动同他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只当寝殿内没这么个人。 到了夜里, 对方沉默又强势地拥她入眠,她被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包裹,挣扎又被禁锢得不能动弹,她脾性上来,两个人在床榻间挣出了一身汗,最后她大动肝火,以身上的疹子太热不便恢复为由,要萧厉离开她的寝殿。 黑暗中看不清萧厉面上的神情,但他总算是又做了让步,下了床榻,从柜子里扯出一床被子铺地上直接躺了上去,连外殿的软榻都不去。 如此僵持了几日,温瑜放出了无数枚烟雾弹,或是突然想吃什么点心,要吩咐御厨做,或是让前来给她上药的宫女,下次给她带个养神助眠的香囊,亦或是提出殿里常焚的香没了,要添置新的…… 她任萧厉大费周章去查,最后又一无所获。 白日里萧厉那般看她,大抵是也发现了她在故意混淆视听。 他没能揪住她藏匿的那些影子,那么就说明她已成功部署了一切,他知道她会离开,但除却将她重新锁住,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把她留住。 温瑜被他那目光看的心下闷堵,没忍住刺了对方那句,却不料又换来了晚间的这顿苦头。 好在蒙汗药是青云卫缝进她送出去浣洗后的衣物里带回来的,她化进水里后,涂在了殿内所有杯盏的内壁,入睡前她亲眼瞧见萧厉用她抹了药的杯子喝过一盏茶水。 因剂量不重,药效发作本没这般快,但二人在床榻间闹了这般久,加速了药物的扩散,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温瑜- 深夜里王宫突然走水,天牢那边似也有人劫牢,围守王宫的狼骑只得分头去援。 萧厉在昭华宫时,一贯不准底下狼骑入内,狼骑在外禀报久不见里面人应声,郑虎闻讯赶来后,拍门也没得到回应。 他意识到不妙,破门而入方唤醒了萧厉。 蒙汗药的药效没过,萧厉听着狼骑的禀报,只觉头痛欲裂,他单手按着太阳穴的位置,眼白部分都还布着一层薄红,周身气息沉郁:“封锁王宫各门,今夜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底下狼骑赶紧下去传令。 郑虎见萧厉这般狼狈模样,在狼骑退下后,方迟疑问了句:“是嫂嫂?” 萧厉忍着头疼掀被起身,只冷戾道:“王庭四城门今夜也死守。” 药劲儿未过,他撑床下地时脚步都是虚浮的,取了搭在床头的宽大的墨色外袍披身上,遮住了肩背和手臂上那些暧昧的痕迹,底下只余一条素白中裤。 郑虎看他脚下不稳,伸手想扶他,却被萧厉吼了句:“去啊!” 郑虎知道他是怕温瑜已趁乱出了宫,若是同外边的陈国援军取得了联系,再里应外合趁夜攻破一处城门出了王庭,照二人当下的情况,下次见面只怕真得成仇人。 郑虎忙道:“好好,我先去城门那边传信,保证不让嫂嫂出城,等嫂嫂回来,你们二人好好把话说开……” 郑虎离去后,萧厉强撑着欲去放置盔甲的甲牀处取自己的甲衣,经过边上放衣物的箱笼时,不慎撞倒其中一个箱笼,里边滚出的东西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发出咕噜噜的闷响。 其中一个滚了一圈后还滚回了萧厉脚边。 萧厉撑着边上高些的木质箱笼垂首看去,霎时间整个人僵住,眼中的猩意越聚越多,片刻后连呼吸都有了些发抖。 他缓缓蹲身下去,捡起脚边那个历经一载,色泽已变得极深的圆滚滚的小猫木雕,攥在手中用力摩挲。 是他在去年温瑜离开军营时,刻给她的木雕。 不远处还滚落着小狗、小猪、小狐狸木雕,以及一些用绒布缝制的小动物布偶。 那口箱笼里收着的,似乎是些专为小孩子准备的玩偶。 但是为什么……他雕的那些木偶也会在? 萧厉在这一刻已全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脑中好一会儿都是浑噩的。 他攥了那枚木雕不知多久,随即突然疯了般翻起殿内所有盛放衣物的箱笼。 温瑜身边的人做事都细致,不同时节不同面料的衣物,都分门别类地替她用箱笼收好,阿狸的衣物,也按时节和月份收拣得井井有条。 只是尚衣局那边替阿狸做的衣物,早已做到了两岁后。 萧厉从那些细细小小的衣物里辨别不出孩子究竟多大,但是他没找到那枚白玉锁,也没找到他最初雕给温瑜的那枚锦鲤木雕。 太多极致的情绪沉甸甸压在萧厉心头,酝成了股酸楚,在这一晚的大起大落里,叫他眼眶灼烫。 他有好多不确定,他有好多为什么。 只有找到温瑜,只有亲自问她,才能得到答案- 青云卫在王宫和天牢制造出混乱时,温瑜便已出了王宫。 一行人刚至青云卫在宫外秘密置下的别院,温瑜便吩咐:“通知城外援军攻城。” 铜雀不太确定:“咱们要连夜出城吗?顾将军的兵马最快也要明日才到,狼骑善战,仅靠城外的边境援军护您和小郡主出逃,怕是不够周全。” 温瑜说:“若不让他知晓‘我’出城了,只怕狼骑今夜就会在王庭掘地三尺找人。” 铜雀明白了温瑜的意思,忙道:“奴这就吩咐下去。” 让援军攻城接应她们出城是假,让萧厉以为温瑜已逃出王庭才是真。 铜雀出门时,又有另一名青云卫抱着啼哭不止的阿狸过来:“往日小郡主哄睡了贯是一觉睡到天明的,今夜不知何故醒了,还哭闹得厉害,想来也是知道公主您来了。” 温瑜将近十日没见过女儿,此刻听见女儿的稚嫩啼哭声,心口也像是被什么捏了一把,道:“把阿狸给我吧。” 她面上风疹还未全消,出宫时用了薄纱覆面。 小阿狸被她抱过去后,纵然看不见娘亲面容,但嗅着那熟悉的味道,原本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是慢慢小了下来,有力的胖手也用力抓住了温瑜一角袖子,瘪着嘴打哭嗝儿,一双水洗过似的黑葡萄大眼还在往下滚泪珠子,嘴里发出稚嫩的咿呀声。 一直负责照料阿狸的青云卫见状不由笑道:“小郡主这是想您了。” 面纱不仅遮住了那些未消的疹印,也遮住了温瑜颈间这些日子就没淡过的痕迹,好在她指间这两日还未被烙上新痕,她用指腹擦去女儿眼角的泪珠,拍着她后背轻哄道:“是娘亲的不是,娘亲不该离开阿狸这么久。” 小阿狸继续打着哭嗝儿,两只手扒紧了温瑜,松了那枚她在睡梦中也要抓着的香囊,里边似装了什么硬物,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温瑜垂眸瞧去时,青云卫已将香囊捡了起来,因着香囊这些日子一直被阿狸抓揉,绳结已松了,现下这一摔,将里边的东西摔出一角。 青云卫瞧见笑道:“小郡主出宫时,一直抓着您这枚香囊,这些日子也是瞧不见这香囊就哭,原来里边是小郡主的木雕,现下见了您,可算是不宝贝这木雕了。” 温瑜接过那枚已有些陈旧的鲤鱼木雕,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从前她把阿狸的摇床放在边上处理政务时,阿狸总喜欢伸手抓她挂在腰间的这枚香囊,后来温瑜一旦不在昭华宫,就会把装着鲤鱼木雕的香囊留给阿狸。 那名青云卫继续道:“可惜当日情况紧急,没能把小郡主旁的木雕玩偶一并带出来。” 温瑜听到这话时微蹙了下眉,她没在摇床内瞧见阿狸的东西,还以为是都被青云卫带走了,她极轻地呢喃了句:“应该不会……” 青云卫没听清,问她:“公主,您说什么?” 温瑜轻轻摇了下头,只说:“没什么。” 他在昭华宫这般久都没发现被收起来的那些木雕,她都出宫了,他应也不会再去翻她殿内的东西- 萧厉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刀,疼痛彻底冲散蒙汗药的药性后,他披甲出宫,刚驾马奔至宫门处,就有狼骑前来禀报:“君侯,王庭内有一支女骑同城外援军里应外合突袭东城门,东城门的缺口现下虽是守住了,但还是让那支女骑还是逃出城去了。” 郑虎从远处打马而来,气喘吁吁:“对不住二哥,我赶去各城门传信了,但嫂嫂那边动作太快,我这还没到东城门,就听说东城门被袭了……” 萧厉驭马而立,心口被诸多情绪冲撞着,面色尤为冷沉。 那名狼骑继续道:“探子还探到一支梁军出现在百里地外,瞧着是大梁那边来的援兵。” 郑虎愕然道:“来得这般快?” 从百刃关横穿那片大漠到陈国,少说也是要大半月的,他们攻下王庭不过十日,大梁的援军便到了,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他转头看向萧厉:“二哥,咱们现在咋办?” 温瑜在时,无论围在外边的是陈国边境援军还是大梁援军,他们都有同外边谈和的筹码,无需死战。 现下温瑜不在王庭了,梁、陈两方的援军一旦围死王庭,被困的可就成了他们。 萧厉下令道:“去天牢。”- 陈王再次被从天牢提出来时,远远瞧见萧厉便已开始打哆嗦。 萧厉却是无视了他,径自从他跟前走过。 陈王不明白萧厉提他出来,似乎又不打算再审他什么是为何,在萧厉走远后还扭过头去瞧,被赵有财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老实点,瞎瞧什么呢!” 陈王这才转回了视线。 萧厉出现在关押齐思邈等一干臣子的大牢外时,对面牢门的严国公等人俱是满面惊惶,严国公更是双手紧攥着牢房木栏,愤怒到带了哭腔地质问萧厉:“萧贼,你将我儿怎么样了?你还我儿来!” 未免他们串供,审讯过后的犯人,萧厉命底下人单独关押。 那份惶恐和猜疑滋生得愈烈,他后续再审旁的大臣时,只需稍加恐吓,他们自己就会倒豆子一样把知道的全倒出来。 只是当下他已没什么要审那帮大臣的了。 他在齐思邈等一众臣子惊异的目光里,拔刀劈断了牢门上的锁链,转步离去时只说:“好好效忠你们公主。” 齐思邈和一众同僚及门生们面面相觑。 对面的严国公等人愣愣瞧着这一幕,在萧厉离去后,严国公方声嘶力竭大叫起来:“妖女!那于王上不贞的温氏妖女!” 齐思邈等人抖落手中镣铐,俱是冷然地望着严国公一党的世家大臣们。 从温瑜在大殿上挺身护他们的那一刻起,这陈国王室姓陈还是姓温,就已经不重要了- 萧厉召集狼骑,提着陈王从东城门杀出去时,城外援军怕他们会伤及陈王性命,只能让路任其离去。 等入王庭的狼骑尽数撤走,城外援军追了十几里地后,萧厉才将一路吱哇乱叫的陈王丢下了马背。 援军们救回了陈王,也明白以他们的兵力,在这野外是拖不住狼骑的,只派少部分兵马远远跟着他们做做样子,回头好向上边汇报他们的去向。 萧厉下令急行军,将人甩开一段距离后,驭住缰绳吩咐郑虎道:“老虎,你带弟兄们先往虎峡关撤。” 郑虎忙道:“那二哥你呢?” 萧厉面容在霜白的月色下尤显冷硬:“她出城,必是要去同梁军汇合,我去路上截她。” 郑虎道:“那弟兄们跟你一道去。” “狼骑尽数出动目标太大,你们往西撤,我带十几精骑去即可。” 萧厉调转马头要走时,郑虎又叫住了他,萧厉回头,就见郑虎摸了摸脑袋,只憋出一句:“二哥,追上嫂嫂了同嫂嫂好好说。” 等萧厉和十几名精骑的身影消失在大漠中后,赵有财有些不是滋味地道:“君侯没点我,我以后还想留在君侯身边呢,是不是没望当君侯亲兵了?” 郑虎给了他脑袋一记,道:“你小子忘了自个儿是我嫂嫂那边的人了?让我嫂嫂看到你跟着我二哥,搞不好一生气我二哥这趟又白追了!” 赵有财捂着被敲的脑袋,恍然大悟后这才又乐呵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多谢虎哥!” 郑虎嫌弃道:“瞧着鬼精,论看人眼色,你还不如阿牛呢!” “敢问阿牛是?” 郑虎拍着自个儿胸膛:“老子兄弟。” 赵有财嘴甜道:“那往后便是小的的牛哥!” …… 远在定州的陶夔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望着阴沉下来的天,端起院中晾晒草药的簸箕放到檐下,进屋后蹲在了用药碾子磨药材的陶大夫身旁。 陶大夫驱赶孙儿道:“去去去,别挡着亮光了。” 陶夔就往边上挪了一点,捡着跟小枝在地上画圈,闷了片刻后说:“阿牛想君侯哥了……” 他习惯了管萧厉叫哥,陶大夫每次都纠正他要叫君侯,他索性叫成了君侯哥,萧厉一贯是随他称呼,陶大夫纠正不过来,旁人则更不会置喙他这称呼上的问题,于是他便这么一直叫了下来。 陶大夫道:“君侯进西疆抓裴颂那奸贼去了,可得过上几月才能回来呢。” 院外传来老妇人的唤声:“牛儿,去牡丹坡那边给你宋大哥送个饭。” 陶夔应了声:“来了。” 牡丹埋骨的那座坡,被当地百姓叫做了牡丹坡。 牡丹的死,让萧厉几个干娘也很是难过,同宋钦一样留在这里不肯再走,说她们一把老骨头去了别处也帮不上什么忙,留在这里,萧厉在外也能安心些。 萧厉便让陶大夫爷孙二人也一并留在定州了,他干娘们得知陶夔是萧厉新认的弟弟,人又只有几岁孩童心性,都疼他得紧。 于是陶夔一日里被叫十次,至少有八次都是唤他吃糕饼或糖水。 其余两次则是去山上给宋钦送饭- 青云卫最新的信报递至温瑜案头时,她刚给阿狸喂完米糊糊。 阿狸只有四颗短浅的小牙,但非常热衷于吃各类糊糊,青云卫偶尔给她一块切成小块的梨,她也能抓手里啃半天,虽然啃出一堆印子也不见成功咬下一块果肉去,但她依旧乐此不疲。 只要不是一整天都见不到温瑜,大多时候阿狸都是极好带的,她对什么都新奇,一个人时玩自己的手指头、脚指头也能玩得起劲儿。 负责照料阿狸的青云卫将她抱走后,温瑜翻开信报,略有些意外:“他撤兵了?” 铜雀道:“狼骑明面上是西撤了,但昨夜假扮您出城的青云卫传信回来说,有一队十几骑的狼骑一直在追堵她们。” 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为首者应是萧厉无疑。” 温瑜纤白长指按着那封信报,面纱之下,颈上的伤痂脱落处依旧泛着细微的痒意,提醒着她,他曾给她颈上扣过什么。 她长睫微垂,说:“增派人手,将人生擒回来。” 第229章 “救不救她,便看君侯…… 日头正烈, 暑气从地里蒸出,林荫之外的地方,除却被晒得半枯的杂草, 几乎难见活物。 萧厉携狼骑追了一夜连着半个白日, 一众人马皆是疲渴交加, 途经一处溪流, 萧厉当即下令让马儿饮水暂做休整。 狼骑们也伏在水边,捧起水往口中灌了两口后,便取下随身携带的水囊往里边装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正饮水的狼骑都警惕起来, 但见奔回的是前去探路的斥侯,这才放下了警惕,继续饮水休整。 “君侯,在前方十里地发现了青云骑, 她们似想渡蓑衣湖走近道同梁军汇合。” 斥侯翻下马背后, 径自奔向萧厉禀报。 萧厉眸光冷冽:“最近的渡口离此处还有多远?” 狼骑答道:“十五里。” 萧厉将自己的水囊扔给了来不及打水的斥侯, 翻身上马:“追!” 狼骑纷纷翻上马背,于山林官道间疾驰而去, 恍若狩猎的群狼倾巢出动。 待快抵达斥侯所说的那处渡口时,从那边吹来的风里,燥热中隐隐带了一股血腥味。 萧厉意识到了什么, 狠抽马鞭喝了声:“驾!” 战马终于狂奔至渡口,却见地上倒伏着数具尸首,有青云卫的,也有一伙船夫打扮的人的,俨然是乔装的刺客。 被青云卫护送的那辆马车则被射成了个筛子,横倒在路边, 拉车的马儿也身中了数箭,身下的血泊都已泅出大片。 萧厉心下骤紧,想也没想,驾马急奔过去,几乎是滚摔下马去看倒在路边的那辆马车。 “温瑜!” 车帘掀开,好在目之所及只有车厢内一些血迹,并无尸首。 萧厉手撑着车门框架起身,呼吸在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沉乱,周身的暴戾和阴郁已近乎压制不住。 “君侯,湖上有船。”随后赶来的狼骑眯眼望着远处湖面道。 萧厉抬眼朝湖上看去,看到了那只渐行渐远的篷顶大船,视线扫过渡口,也瞧见了船只靠岸过的新迹。 他面皮紧绷,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弓箭,寒声道:“发船追。” 渡口处还停着数只小船,没有篷顶遮蔽,不知风吹日晒了多久,船舷都已有些开裂。 狼骑砍断缆绳后,将那些小船尽数推进了水中。 一只小船只能载四五人,狼骑竭力摇桨试图追上前面的篷顶大船,但从他们出现在岸边时,大船上的人便已注意到了他们。 小船一接近弓箭射程,飞蝗般的箭矢就从大船那边压了过来。 有狼骑为了躲避箭矢,还不慎跌入了水中。 负责摇桨的狼骑冲萧厉道:“君侯,箭矢太密集了,咱们靠近不了。” 萧厉持弓冷冷盯着对面大船上的人,裴沅在看到萧厉时,神色也是一凛,呼喝着船上的人道:“放箭,快放箭!” 萧厉则吩咐狼骑:“继续靠近。” 裴沅会出现在陈国境内,那么裴颂是不是也躲过来了? 温瑜若是落到了他们手上…… 他单手持弓,从箭囊内取出数枚长箭搭弦,肘臂紧实的肌理绷紧,拉弓如满月,利箭卷着烈日下的浮浪脱弦而出,对面大船上还在试图放箭的几名弓箭手被这一箭穿体而过,顺势钉在了舱壁上。 更密集的箭网倾扎向了后方船只,射程范围内的狼骑为了躲避箭支,全都跳进了水中。 萧厉身上的甲胄沉重,那玄色的披风漂浮在水面时,裴沅赶紧大喝:“放箭!杀死萧厉者重重有赏!” 飞蝗般的箭矢霎时间全都朝披风浮起处扎去。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那片水域仍不见血色浮出。 未免船上箭支告罄,裴沅做了个手势,示意持弓弩立在船边的一众部下停下,随即亲自撑臂在船舷处,戒备又忌惮地盯着那漂浮着披风的水域。 却不想大船底下突然扬起了巨大的水花,在船尾处盯着后方水域的裴沅一众人猝不及防,都被这片水花迷了眼,弓弩手情急之下只将手中的弩.箭簌簌一通乱射,全然没个准头。 萧厉同一道潜水过来的狼骑便趁着这间隙,攀着船舷一跃而上,短刀出鞘的刹那,血色喷涌,船尾处数具尸首就那么栽进了水中,将碧色的湖水染得通红。 他先前入水时便扯下了身上的甲胄,漂浮在湖面上的披风不过是个靶子。 裴沅一见萧厉上船便知大事不妙,夺过一名鹰犬手中的弓弩后,一面往后逃一面朝着萧厉放箭。 那些激射来的箭矢被萧厉持短刀斩断,只是短刀能防御的范围毕竟有限,他足尖自地上一挑,长刀入手,就势挽了个刀花,后续射来的箭矢便被更加利落地挡开,深深扎进了船板两侧。 “温瑜在哪儿?”他刀锋直指裴沅,冷声质问。 前方却又有箭支飞射而来,萧厉侧首躲过那支不同于弓弩短箭的利箭,再格刀挡开其他箭矢时,微有异色地瞥了扎进边上木柱震颤不止的箭支一眼。 那箭支极长,不似军中破甲所用的箭,反倒有些像游牧部落狩猎所用的箭。 裴沅趁机逃得更远了些,做了个手势让甲板上的人先上前拖住他。 萧厉目光落在了那几名持弓的弓箭手身上,但见他们开弓时,并不是用梁、陈两地军中惯用的铁扳指压弦法,而是三指开弓,同先前被他杀掉的那队西陵军拉弓手法颇为相似,眸中异色更重。 冷箭簌簌而来,他不退反进,以刀身格挡着那些要命的箭矢疾步往前冲,逼近几名鹰犬后,直接生擒了一人,以对方为肉盾,挡着利箭之余再同旁的鹰犬交手。 在打斗中逼近一名屡屡放冷箭的弓箭手后,他直接挑飞一名鹰犬手中的长刀,以足尖朝那名弓箭手踢了过去。 那名弓箭手发现他意图后还想逃,却终是没躲过那一刀,被扎中后心倒地。 后方的狼骑这会儿终于赶来,一直同萧厉缠斗的鹰犬和不明身份的打手们被尽数拖住。 萧厉正要继续往船舱杀去,船下却突然传来裴沅的声音:“萧厉,菡阳在我手上,你既也同她有仇怨,我替你了结她性命如何?” 萧厉侧首往船下看去,便见裴沅不知何时已带人上了一艘小船,已同大船划出了一段距离,船上除却他和一名鹰犬,还有一名头戴白色帷笠都白衣女子,那女子斗笠上垂下的帷纱一直遮至膝下,全然瞧不清面貌。 裴沅手中的刀就隔着轻纱抵在女子脖颈处,因用了力道下压,溢出的血色沁在雪白帷纱上很是刺目。 那女子受制,一直在小幅度地摇头。 萧厉攥着匕首的手背青筋凸起,冷戾道:“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昔时本侯怎么活剐生烹的俞敬文,一刻钟后就能怎么活剐生烹你这条裴氏走狗!” 裴沅听言却是意味不明笑了起来:“君侯说得真令小人害怕。 “不过君侯既这般在乎温氏女的性命,救不救她,便看君侯了。” 说罢竟是直接将那双手被缚的女子推进了江中。 “温瑜!” 萧厉眸子猩红欲裂,手中匕首猛力掷向裴沅,随即整个人踏着船舷跃入了水中。 裴沅狼狈躲开那柄匕首,看着那匕首“铮”一声扎进船尾隔板处,后怕喝道:“放箭!今日必取这萧氏狼子性命不可!” 他自己也扳开弓弩上的机关,朝着萧厉入水处连放了十余枚短箭。 萧厉这次在水下毫无遮挡,又距射程极近,铺天盖地的箭矢自水面上方激射下来,他竭力往前方游去,仍是避无可避,肩膀很快中了一箭,在水中晕出了血色。 裴沅在船上盯着湖中血色漫开的地方大喝:“在那儿,继续放箭!” 弓弩激射出的短箭继续一茬茬儿地扎入了水中。 “君侯!”大船上的狼骑见势不妙,擅水的也赶紧跳入水中去寻萧厉。 萧厉水性了得,在中了那一箭后,仍是直冲着那被缚双手根本无法浮起的白衣女子而去。 那女子不识水性,在水下口鼻并用呼吸,呼出了大片大片的气泡。 好在她落水的地方离裴沅他们的船只不远,萧厉借着船身的遮掩,继续下沉去救人,那女子头上的帷笠在落水时便掉了,现下完全溺水过去,口鼻处没再呼出大片气泡遮掩面部,萧厉方瞧清她不是温瑜。 浑身紧绷的神经骤松,萧厉这才觉得肩头的箭伤一阵阵麻疼起来。 擅水性的狼骑追来,见萧厉一直在下沉,以为他是体力不支,试图将他带远些后浮出水面。 萧厉对着狼骑一指那被绑了双手沉湖的女子。 狼骑会意去救那女子。 萧厉自己则继续朝裴沅他们所乘的那只小船游去。 裴沅端着弓弩神色阴冷地盯了水面好一会儿,大片血水搅浑了水面,但就是没见尸首浮起来。 大船上手持大弓,身背箭囊的一中年男子用部族语同他喊了什么。 裴沅听不懂那人的话,他身侧的鹰犬翻译道:“都尉,普尔什部的人说此行没抓到菡阳,未免她们逃去同梁军汇合,我们该继续去追了,不应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们先前在渡口伏击那队试图坐船的青云骑,只是没料到马车里戴着帷笠的那女子也功夫了得,俨然只是个替身,发现遇伏后,她们当机立断弃马车而逃。 他们分出了部分人马去继续追,剩下的人马则选择乘船走捷道,去前方路口继续拦截那支青云骑。 却不料大船行在湖上,被同样追那队青云卫的萧厉一行人看到了,以为他们成功截杀了青云卫,咬上他们要人来了。 裴沅想起几次在萧厉手中死里逃生,神情便难掩阴鸷,骂道:“他们懂个屁!今日不宰了那头狼,来日还会再有这样的时机?” 第230章 “我们又见面了,萧君…… 他持弩继续警惕盯着水下, 大船已经靠岸,甲板上的中年男子神情不善地有用部族语喊了几句什么,随即带着鹰犬以外的人先行下了船。 裴沅又等了片刻, 水下仍是毫无动静, 他神情难看, 有些不信邪萧厉一行人能在水下藏这般久, 心下躁郁之际,却听得后方靠岸的水草处有了细微水声。 一丝狞笑自裴沅脸上浮起,他手中弓弩当即朝着那边连发出数枚短箭,只可惜距离较远, 应是没射中,水面也没见血色浮起。 裴沅勒令划桨的鹰犬:“追!” 鹰犬以桨压在船尾转动船头,正要将船往那边水草处划去,却不防船桨下方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 那名鹰犬只来得及惊喝一声, 整个人就被拽到了水下。 原本端着弓弩对着远处水草丛的裴沅赶紧回首后看, 却被鹰犬入水溅起的水花扬了满脸, 他连忙扣动机关弩朝着水下簌簌放箭,直至水面浮起了大片血色方才停下。 但仍是不见尸首浮起来, 裴沅有心继续放箭,奈何机关弩的箭槽已空。 他一面警惕地继续盯着水面,一面取出箭囊内的短箭往箭槽内装, 朝岸上大喊:“萧厉躲在我船下,快放箭!” 岸上和还没下大船的鹰犬都赶紧取出弓弩瞄准了他船下的那片水域。 只是不等他们放箭,船身就被大力一撞,裴沅几乎站不稳,试图往箭槽内装的短箭也被晃出了大半去。 裴沅神情惊骇,下一瞬只觉自己小腿一紧, 随即也被一股巨力带得跌至了水中。 裴沅一跟着落水,岸边和大船上的鹰犬们都不敢再放箭,只惊惶大呼:“都尉!” 先前落水的那名鹰犬的尸首也缓缓从染血的湖水中浮了起来。 萧厉以一枚从水中捡到的短箭抵在裴沅脖颈处,用他挡在身前往岸边凫去,湿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眼前,那双眸子却是幽沉凶戾如初,冷冷对岸上那群鹰犬道:“交出菡阳。” 鹰犬们面面相觑,被萧厉用箭矢抵着的裴沅则对着下属们打眼色道:“快!快!把菡阳公主交给他!” 鹰犬们只得佯装去大船上提人。 先前下船的那中年男子,则在后方高处拉弓瞄准了擒着裴沅的萧厉。 萧厉似有所觉,抬眼朝那中年男子看去时,那支在烈日下闪着寒光的箭已离弦朝着他飞射过来。 与此同时,被萧厉擒住的裴沅身形一矮,在水下以身体用力撞击萧厉,试图萧厉往箭矢飞来的那边绊去。 萧厉抵在裴沅脖颈处的那枚短箭当即用力扎下,纵然裴沅及时躲开了致命的脖颈,却仍是被险些扎穿肩胛骨的那一箭逼出了惨叫。 那支飞来的长箭则被萧厉死死攥在了掌心,只是他指缝间有血水滴落,俨然是那一箭力道极盛,将他掌心擦破了才被攥住。 那中年男子瞧见萧厉徒手接住了他射出的那一箭,也不禁面露异色。 萧厉反手便将那支长箭也用力扎进了裴沅后背,裴沅再次发出一声痛叫,在混乱中摸出藏在筒靴里的匕首试图朝萧厉刺去,却又被萧厉折断了手骨。 裴沅痛得颈上青筋都绷了起来,满面狰狞。 萧厉肩膀处中的那一箭,箭尾被折断,衣物上的血色已在水中被冲去了大半,他面色苍白沉戾:“菡阳在哪儿?” “在……在……” 裴沅痛得面上全是冷汗,眼神里却仍藏着一股狠劲儿,只是突然间他再次惨叫起来。 萧厉用力继续拧他被折断的那条手臂,狠声问:“ 在哪儿?” 裴沅终于痛得说了实话:“不在这里,我们没抓到她……” 那中年男子瞧着萧厉,说了句“附离”,随即再次开弓对准了萧厉,跟着他的下属们也纷纷拉开了手中弓箭。 鹰犬见状连忙大叫:“我们都尉还在那里!不可放箭!” 懂两族语言的那名鹰犬死了,两方人马当下交流困难。 但那中年男子看出鹰犬们似想阻拦他们放箭,终用生涩的官话开口:“那是附离,狼。” 说罢扬手对身后的下属们做了个放箭的手势。 渡口后方的官道却传来了尤为密集的马蹄声,震得渡口处的沙石都隐隐颤动。 那中年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后方官道,就见蜿蜒长道上飘着烈火一般醒目的“梁”字旗。 底下人马神情惊惶地用部族语同那男子说了什么。 那男子盯紧萧厉放了两箭后,呼喝了声什么,便携自己的人马往另一侧官道先行撤去。 还在岸边的鹰犬们犹豫一番后,也跟着撤离。 梁军队伍很快抵达,顾奚云吩咐副将带领一队人马继续去追,自己则驱马走向了渡口,看着拖死狗一般拖着裴沅上岸、自己身上也沾着大片血色的萧厉,开口:“北境萧君,真是久仰大名。” 她收到的急报是萧厉带兵围了王庭,当下开口,不免也带了些火药味。 萧厉缓缓抬起一双猩红欲裂的眼,问出的只有一句:“温瑜呢?” 那被狼骑从湖中救起的女子,这会儿清醒过来后,当下跪在岸边朝湖心哀哭不止:“夫君……夫君呐……” 她见顾奚云带兵着甲,应是当大官的,当即又朝顾奚云哭道:“将军为我和夫君做主啊,我们夫妻掌着渡船做点小本生意,哪料到会被一伙贼人劫了船,还杀了我夫君……” 随顾奚云一道来的青云骑在辨认渡口处一些鹰犬的尸首后,朝顾奚云道:“是先前突袭我们的那伙人。”- 狼骑撤走,王庭重新恢复了秩序。 温瑜回宫时得知萧厉在离开前专程放出了被关押的齐思邈等一干大臣,还颇为意外,等进了寝殿看到那些被翻过的箱笼,视线触及摆在案上的那些木雕,按了按额角,嗓音轻得似一声叹息:“还是被他看到了啊。” 她安顿好阿狸,换了身衣物后去议政殿,同齐思邈等一干大臣商议着处理这些时日里积攒下的政务。 “西境牧将军那边传回信报,称已查明先前屠了周边诸部的那几支陈军,乃是西陵军假扮的。” “先前入境的各部使臣现都暂居王庭驿馆,指认以他们各部名义入境的那队骑兵,是有巴什叶部首领做保,诓骗他们,此番前往王庭是为护卫公主您周全。” 此言一出,在场朝臣们都议论纷纷,纵然这场王庭浩劫已过去,但是被围王庭之辱,还因内乱闹出绑君主献降的丑事,还是让所有陈国臣子都觉难堪。 当下便有朝臣道:“莫不是这巴什叶部同那姓萧的同流合污?” “听闻那巴什叶部首领也在王庭,不若传他当堂对质!” “对!当堂对公!公主待他们各部不薄,他们怎能勾结外敌害公主!” 方明达出列道:“巴什叶部首领现正候在殿外。” 温瑜对萧厉携狼骑围了王庭,也有诸多不解之处,只是先前被困无从彻查,当下颔了首道:“宣。” 不多时,巴什叶部首领便被带到了大殿上。 他情绪很是激动,萧厉攻下王庭的这段时日,他们一并入境的各部使臣提出要见温瑜,但都被萧厉身边那懂得些他们各部语言的亲兵找各式各样的理由给回绝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萧厉这是软禁了温瑜,明白过来自己无意中成了帮凶。 狼骑撤走后,巴什叶部首领便主动找上了齐思邈等人,试图说明情况。 当下见着温瑜,他右手握拳放至左胸前一礼后,就急着用不太流利的官话道:“公主明鉴,臣……臣也是被骗了。” 他磕磕绊绊地说起他阖族被那支西陵军杀害,被萧厉救下后的诸多事宜。 说到最后方十分悔恨地道:“我等当真以为他围王庭,是为从西陵细作手中,救出公主。” 群臣不禁议论纷纷,有人低声道:“笑话?我陈国怎会有西陵细作?” 但先前羯吉部就出现过西陵细作一事,前边不久严氏父子和朝中世家大臣又才一起篡过权,于是大多数臣子还是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温瑜听完这桩事的始末后,面上依旧看不出情绪,只问道:“我此前收到普尔什部的传信,他们声称他们族人被一支陈军屠戮过半,酋长也死在了那支陈军手中,你们没联系上普尔什部?” 巴什叶部首领听言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情绪过激之下甚至用他们自己的部族语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温瑜微蹙了眉,朝中懂巴什叶部语言的臣子代为翻译道:“巴什叶部首领说,她妻子就是普尔什部酋长的女儿,他们被……被萧厉救下后,当即就赶去普尔什部报信了,但是到时就见整个部落已被屠尽,酋长也身死,这才转去联合其余各部。随萧厉一道入王庭来,既是为护卫公主您周全,也是希望公主您借兵给他们巴什叶部,他们也要寻西陵复仇。” 温瑜问:“首领确定普尔什部已全族被屠?” 巴什叶部首领露出茫然的神色。 温瑜拿出那封最初青云卫送回的普尔什部的责问信件,示意立在边上的李太监将信拿与了巴什叶部首领。 巴什叶部首领看完那信后,忽神情激动地道:“是巴丹!是巴丹!” 他又连说了一串巴什叶语。 先前译话的臣子再次道:“巴什叶部首领说,巴丹是普尔什部酋长的弟弟,普尔什部的第一勇士,应是他带着部分族人逃了出去。” 温瑜眸子微敛,在这瞬息间想明白了西陵这出毒计的用意。 就算假扮成陈军的那些西陵军没能杀光各大部族,却也能借着这桩血仇,让他们从此同陈国决裂。 他道:“首领历经万苦来援我王庭,有心了,此事原委我已知晓,回头必会替首领和遇袭各族讨个公道,首领可先回驿馆歇息。” 巴什叶部首领无尽感激地将手放在胸前朝温瑜一礼后方才退下。 温瑜又交代了些急需处理的要政,眼看时辰已不早,宣布下朝后,只留了齐思邈等几位肱骨大臣移步御书房继续议事。 到了御书房后,齐思邈便道:“公主是为西陵细作一事?” 萧厉对温瑜的态度,从他撤兵当日还专程去放齐思邈一干大臣,便可见一斑。 齐思邈从前虽是王党大臣,但深知陈国能走到今日,一切都多亏了温瑜,温瑜待陈国百姓和他们这些臣子如何,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若没了温瑜,整个陈国还能不能支撑下去都未可知。 萧厉围王庭,也算是变相地帮着他们将严氏父子和心有不轨的世家大臣们一网打尽。 同萧营后续是敌是友,还需看两边主上的意思。 是以他当下只字未提后续如何讨伐萧厉一事,只提了温瑜在朝堂上未继续议下去的西陵细作一事。 温瑜浅淡眸中渗着冷意,说:“本宫想过逼那群一直蛀着陈国的腐根之虫太狠后,他们会狗急跳墙。但勾结外敌,属实是出乎本宫意料。” 齐思邈等一干臣子垂首不语。 陈国千疮百孔成这般,乃是朝中腐朽多时所致,他们觉着心惊、心寒之余,也同样觉着难堪。 如若说如今的大梁是温瑜以一肩之力挑起来的,那么他们陈国也差不了多少了。 “昔时出了羯吉细作一事后,本宫严定法令,试图以公平消去羯吉部多年的怨恨。”温瑜从长案后起身,推开窗让沉闷的御书房透透气。 “但挑起这世间纷乱的,除却不公,还有过剩的贪婪。”她闭了闭眼,似不愿再多言,只道:“王庭细作一事,便交与齐相去查了。” 说是还需去查,但狼骑围王庭的当日,严家父子和一众世家大臣便缺席朝议,已然是先她们一步知晓了王庭被困是怎么回事,也都以为萧厉是借那些部族潜入王庭后报复温瑜,并自信禁军能撑到援军至,才有胆子发动那场宫变。 当下他们都还被困牢中,要想拿到确凿证据,无论是审讯还是搜查府邸都再方便不过。 但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才不会造成极大的恐慌,或是把还在战时的陈国拖垮,就需要有人去把控那个度了。 齐思邈是陈国老臣,对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再清楚不过,在朝堂和民间威望也高,由他亲自来办这事最合适不过。 他当下朝着温瑜一揖:“老臣定不辱命。” “公主!”铜雀疾步入内,面色明显有异,顾不得书房内还有齐思邈等一干老臣在,快步行至温瑜耳边耳语几句后,温瑜眸子微敛,随即吩咐齐思邈等一干大臣:“诸位爱卿退下吧。” 齐思邈等人揖手告退后,她才问:“他如何?” 铜雀道:“被裴氏鹰犬和普尔什人围困在蓑衣湖东岸渡口,身上中了一箭,已被顾将军的人马救下。” 温瑜眉心微拧:“裴颂的人马和普尔什人一道混进了陈国?” 铜雀低下头道:“王庭被围这段时日,边境各关抽调了过半人马来援,民间百姓知您被缚献降,愤者不知几何,甚至有打着救您的旗号反当地官府的,整个陈国境内都颇为混乱,想来裴氏鹰犬和普尔什人便是趁乱混进关的。” 温瑜似思索了片刻,问:“落网的普尔什人中可有一叫巴丹的?” 铜雀摇头:“顾将军派兵去追那伙人,但还是叫那头目跑掉了,不过萧厉生擒了裴沅,顾将军正在审裴颂的下落。” 温瑜忽问了句:“他伤势可重?” 铜雀愣了愣,心说温瑜怎知裴沅受了伤? 转念一想才觉出不对,才反应过来问的是萧厉,忙道:“那一箭伤在后肩,军医瞧过了,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 温瑜没再说什么。 她踱步回案前坐下,低喃:“青云卫在蓑衣湖时遇伏,那伙人专攻马车……” 再次掀眸时,她眸中的柔和一层层褪去,只剩锐意:“这是冲我来的。” 铜雀一怔,随即意识到当日那队青云卫是为佯装掩护温瑜出城,那伙人却只想下死手。 她再想到今日朝堂上巴什叶部首领澄明的一切,顿时大惊失色:“普尔什部是那支伪装成陈军的西陵军屠的,普尔什人现下却同裴氏鹰犬一道来王庭刺杀您…… “那支西陵军会不会同裴颂有什么关系?” 比温瑜没作答,只吩咐了句:“秘宣巴什叶部首领。”- 王庭之危已解除,顾奚云所率的梁军不用再没日没夜急行军,当天夜里于野外扎营时,温瑜突然随一队青云骑亲至,把顾奚云都吓了一跳。 她拎着只筒靴边穿边从帐内蹦出来:“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有伙人白日里追杀你,我还没把人抓完呢!” 温瑜身披雪色斗篷,伸手扶住顾奚云,说:“进帐说。” 重新进了大帐,顾奚云给温瑜一面倒茶水一面道:“到底怎么回事。” 二人私下里一贯是没有君臣的样子的。 温瑜道:“裴颂很有可能投向了西陵。” 顾奚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就那么呛住了,她咳嗽完面色难看道:“这狗贼真是从前给敖党当狗当惯了,现下是哪儿收容他,他就认谁为主!” 她气愤完纳罕道:“不过他们是怎么出关的?尤其是那姓萧的,他带着大批兵马,纵是蒙混出关都不可能放行吧?” 温瑜说:“我已收到了范将军那边送来的信报,他是疑心裴颂出了虎峡关,以捉拿裴颂为由携大军出的关。虎峡关守将杨朔早年曾在秦彝手底下做过事,他公然拿话堵杨朔,言不放他大军出关,是不是因杨朔已私放了裴颂出关,才惧他出关追裴颂。杨朔受制于秦彝旧部的身份,不得已放了大军出关。” 顾奚云听得眼皮一跳:“他倒是真敢!西陵正同陈国交战,他这个时候率兵出关,也不怕被西陵当做咱们派去从后方突袭他们的援军给灭了。” 温瑜未置一词。 顾奚云想到另一桩事,突然皱了眉:“那裴颂出现在关外,到底同杨朔有没有干系?” 话刚出口,她便自己否定了:“也不对,杨朔若是转投裴颂,何不直接助裴颂在西疆起势,哪还用得着放他出关。” 温瑜依旧未语,眸子微敛不知在想什么。 顾奚云见她不说话,也只当她是头疼当下的局势,毕竟裴颂一旦和西陵联手,再想取那狗贼性命可就难了。 她问:“阿鱼,你现下打算怎么办?” 温瑜说:“西陵军扮做陈军屠了普尔什部,现下普尔什部被离间,未免他们继续在陈国境内作乱,我后续也需各部助力,须同他们现下的首领解开这桩误会。” 她缓缓抬眸:“来的路上我已故意泄露了行踪,只需请君入瓮。” 顾奚云明白了温瑜的意图,当即道:“交给我。” 她急步准备出帐时,脚下却又忽地一顿,稍作犹豫后回过头看向温瑜:“那个……那姓萧的在蓑衣湖渡口被我抓住了,你要见见吗?” 温瑜身上披风未解,因面上疹印还未全消,带着面纱,整个人在帐中昏黄的烛火下,也清冷如天山雪、云中月,她出乎意料地答了句:“好啊,我带了件东西给他,让青云卫随你去提人吧。” 她表现得再平静不过,顾奚云却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随即一想,不管那家伙出于何缘由围的王庭,终归是藐视温瑜的威信,温瑜想给他些教训也是情理之中。 她唤了自己的亲兵来,让对方带青云卫去提萧厉,自己则下去部署旁事- 帐内只剩温瑜一人,她垂眸静看了顾奚云方才倒给她的那盏茶水片刻,帐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进去!”锁链声轻响,随温瑜从王庭过来的青云卫推搡着一人步入中军帐。 几乎是瞬间,温瑜便感受到一道沉沉落至自己身上的幽灼视线,像是要生生在她身上烫出两个洞来。 她缓缓抬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被押入帐的人。 对方面色因受伤而显得有些苍白,整个人周身的气息却冷戾强横如初。 他生得过于高大、强壮,纵然肩头还包着染血的纱布,但那异于常人的体格,还是将那一丝受伤的弱态给掩了下去。 尤其是看向她的一双眼睛,不驯,不羁,炽热,又幽沉。 仿佛在赤裸裸地说着两个字:他的。 连带着颈间那刚被扣上的厚重黑铁项圈,似乎都一下子没了威慑力。 青云卫押着要他跪下,但他一身骨头极硬,任她们怎么下压他双肩,他都没肯屈膝。 温瑜做了个手势,示意青云卫退下。 她再开口时,语气却称得上温和:“我们又见面了,萧君。”《 》 230-240 第231章 “他同公主是,仇敌。…… 萧厉看着她, 眼中布着一天一夜未眠的血丝,唇干裂得起了皮。 他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记了身上还扣着厚重的黑铁镣铐, 迈步就要继续朝她继续走去, 乌沉沉的眸中, 仿佛瞧不见除温瑜以外的任何人或物。 青云卫连忙大力勒紧铁索, 死死往后拽他,喝道:“放肆!” 七八名青云卫合力,终将他摁得单膝跪了下去,他泛着猩意的一双眼, 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喉结缓缓滑动,沉哑出声:“我找了你好久,温瑜。” 明明受制至此, 可他给人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还是极盛, 仿佛那锁链下捆缚的, 本是一头什么猛兽。 温瑜瞧着他这般模样,唇线微微碾平, 只面上依旧瞧不出情绪,语调也浅淡而疏离:“哦?萧君有事寻本宫相商?” 萧厉下颌缓缓咬紧,问出自己寻她一天一夜想问出的那个答案:“孩子, 是我们的是不是?” 帐内青云卫除却铜雀,全都愕然不已,虽然她们都知温瑜的孩子不是陈王的,但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一直都是个谜。 当下听得萧厉这般问,乍然间都是愤怒他竟敢如此冒犯温瑜, 等意识到温瑜去年从北境回来的时间,正好同她有孕的月份对得上后,一个个盯着萧厉的眸中,霎时间都快喷出火来。 温瑜视线则是久久地凝在自己广袖的花鸟绣纹上,片刻后抬起首来,平静道:“萧君可真会说笑。” 萧厉像是并不相信她的回答,眼中猩意加重,将所有的千疮百孔都藏于那份强撑的冷硬之后,固执地继续抛出他找到的证据:“那你宫中那些木雕,为何还要留着?” 铜雀忧心地看向了温瑜,却听温瑜轻描淡写道:“阿昭和铜雀当初以为是我遇袭后落下的东西,于是一并带回来了。” 她看着萧厉:“更何况,萧君都留字说了是赠与本宫孩儿的周岁礼,本宫同萧君,昔时也并未僵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有何需避讳不能留这份周岁礼的?” 她嗓音那么柔和,却是这世间最利的刀。 萧厉眸中的血色几乎是要同痛涩一并溢出,好一会儿后,才说:“我这么对你,为什么不在出宫时就杀了我?” “大抵是因为……本宫素来记仇。” 温瑜起了身,缓步行至萧厉跟前,抬起他线条冷毅的下颚:“萧君如何对本宫的,本宫当一样不差地还与萧君才是。” 她指尖微凉,一双眸子似一口起了迷蒙大雾的胡泊,极清,极冷,又叫人全然瞧不清那深处。 萧厉因为这被迫抬头的姿势,拴在黑铁项圈上的锁链被扯动,发出了金属碰撞的沉响,也露出了颈上那个被黑铁项圈遮住一半的牙印。 他眼神好凶,隐痛又疯狂,沉沉地盯着跟前的美丽女子,像是一旦挣脱了束缚,就会将其连骨带肉地一并生吞下去。 那不是一条待驯服的烈犬,而是一头除非他主动臣服、否则谁也别想靠近的凶狼。 他说:“公主会为没有杀我的决定后悔的。” “后悔?” 温瑜长睫微垂:“本宫倒是好奇,萧君在北境几驱蛮族,深得民心,又有伐裴之功,本有望同我梁营一争高下,但萧君杀裴颂两万降兵,揽‘人屠’恶名在身,大失民望。今本宫便是挟萧君以收回北境兵权,天下也无人会置喙一句,不知萧君可悔昔时之举?” 萧厉周身气息却忽地冷戾了起来:“杀该杀之辈,有何可悔?” 温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清冷的面上罕见地绽了抹笑,只说:“萧君真性情。” 铜雀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幕,望望温瑜,又看看萧厉,但见温瑜收回手,直起身时面上已是一片冷漠:“将人带回去看押起来。” 她正要转身,帐布却传来了被利器穿透的“噗噗”声,随即那裹挟着风声的利箭已飞射至温瑜跟前。 “有刺客!保护公主!” 铜雀手比脑子反应更快,拔剑劈下那一箭便大喝。 箭矢如飞蝗般从帐外扎进,青云卫也纷纷拔剑格挡那从帐外射进的密集箭矢,这混乱中她们顾不上再拽死萧厉身上的铁索。 于是温瑜几乎是在铜雀喊出那一声后,便只觉腰身被大力一带,随即在铁链的闷响和青云卫被带得跌倒、以及大喝着灭掉烛火的声音中,被人揽进怀中就地滚了好几圈。 随着烛火被一匕首斩灭,帐内阒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帐外则嘈杂不休,兵戈声和喊杀声混做一片。 没法再根据烛火判断帐内情形,外边停止了放箭,一片死寂中,温瑜除却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声,也听见了垫在身下的人沉急的心跳和略显灼热的呼吸声。 他一只手落在自己后颈,腕上镣铐冰冷,指腹灼烫,是保护的姿态,也是威胁。 温瑜手撑在地上,轻易便摸到了一枚被青云卫斩落的断箭,拾起便抵去了对方颈侧。 对方似乎笑了,没发出声音,但胸腔间的震荡尤为明显。 以二人先前的僵冷,这可不是个什么友善的信号。 温瑜意识到危险正想唤铜雀,耳边响起细微的铁链窸窣声,下颌就被攥住了。 唇舌被侵入的那一瞬,她只觉得对方疯了。 愤怒之下手中的箭矢用力朝他颈上抵了去,温瑜甚至感觉已经扎出了血,对方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只用力按着她后颈,让她动弹不了分毫地、被迫承受着这个血腥气浓重又欲望惊人的吻。 青云卫擅武个个耳力惊人,温瑜未免她们发现什么不对,甚至不敢挣扎得太狠。 在铜雀低声唤她公主想确认她的方位,他却仍没松开她时,温瑜气得弃了那断箭,直接用手去抠挖他肩上的箭伤,终于让他吃痛松了禁锢的力道。 温瑜趁机挣脱了束缚爬坐起来,将先前揭至鬓发一侧的面纱重新戴了回去,绷着声线道:“我在这儿。” 外边的厮杀声已停止,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奔来,温瑜还听见了顾奚云的声音:“速去看公主如何!” 帐内烛火被重新点燃时,顾奚云也已带着人面色惶急地掀帐入内:“公主可有受伤?” 温瑜已被铜雀扶着站起,被吻咬得肿痛的唇连着下半张脸一并叫面纱遮了去,只余一双寒凌凌的眸子在外,目之所及,似乎都要凝上一层寒气。 她视线掠过被青云卫重新制住的萧厉,强压火气道:“我没事,裴颂鹰犬和普尔什部的人来得这般快?” 顾奚云自知失职,半跪下请罪道:“末将该死,事先竟未察觉他们为营救被俘的那名鹰犬,已在附近蛰伏多时。知公主入营后,末将还在部署,他们便兵分两路,一队人马佯装去劫那鹰犬,一队人马来刺杀公主,因他们中有人极擅弓术,藏匿于暗处隔着十几丈便可以箭伤人,末将未能及时将人全部捉拿,叫公主受惊,请公主降罪。” 当着外人的面,温瑜同顾奚云还是要有个君臣的样子,她道:“事出有因,不怪你,起来说话。” 顾奚云起身后,温瑜才继续问:“普尔什部现任首领可抓到了?” 顾奚云点头后,她似一刻也不想在帐内多待地朝外走去:“去看看,我专程带了一人来见他。” 顾奚云同温瑜是多年好友,自然瞧得出她身上那股愠怒,在跟着离开大帐前,目光在手脚乃至脖颈都套着厚重铁链镣铐、唇上和颈上却都添了新伤的萧厉身上多停留了一息。 对方似一头被缚的饕兽,在温瑜跟前尚会收敛几分,被旁人审视时,便全然不再压制自己身上的凶沉,眉眼间皆是戾意。 但他颈上那被黑铁项圈遮去了一半的牙印,也属实瞩目。 这样一头凶兽,颈上却挂着这样的伤。 顾奚云想到自己先前回梁地后专程去打探的消息,再忆起蓑衣湖边见到萧厉时,对方当时的模样和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眼皮倏地一跳,蓦然生出了股只有温瑜才能锁住这头兽的念头来。 但他这样莽野、凶横,哪里又比得上温文尔雅的兄长呢? 她打住思绪,格外冷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后,收回目光快步离去- 中军帐外篝火烧得正旺,被缚的普尔什部新任首领被押上来,正是白日里在蓑衣湖朝萧厉放箭的那中年男子。 他被虎贲将士强压着双肩狠踹在膝窝跪在了温瑜跟前,篝火噼里啪啦炸着火星子,火光映出他写满了桀骜和不服的一张脸。 温瑜稳坐太师椅上问对方:“普尔什部勇士巴丹?” 那汉子神情凶狠,冷冷盯着温瑜,用生涩的官话道:“迦什神女看着你们犯下的所有恶行,终有一日,迦什神女会对你们,降下神罚。” 南迦什山山脉一直延伸向百刃关,大漠里那些部族,都倚仗迦什山上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水源而活,他们不像梁地境内的西疆人那般称南、北迦什山为父、母神山,只信封哺育他们的南迦什山上有迦什神女。 温瑜平静道:“是我陈国犯下的过错,我陈国不会推卸,但本宫想,普尔什部同我陈国应存在一些误会。” 巴什叶部首领被青云卫带了过来,他一看到被缚了手脚押跪在温瑜跟前的巴丹,神情便尤为激动,急忙想上前去,却被青云卫拦了下来。 他知道温瑜带他走这一程的目的,也知道方才军中起的那阵骚乱肯定同巴丹脱不了干系,忙用他们的部族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巴丹神色间却仍抱有怀疑:“会不会是救你们的那队骑兵,和陈国是一伙的,一起做戏欺骗你们?” 巴什叶部首领急道:“他确实欺骗了我们,但他是欺骗我们帮他兵马入境,围攻王庭,他同公主是,仇敌。” 他边说边比划:“他为什么要帮陈国?” 他是为了让温瑜听懂他们在争执什么,才转用官话的。 温瑜身边有懂他们部族语的青云卫一直在边上替她低声译话,骤然听到巴什叶部首领用回磕磕绊绊的官话,解释萧厉同自己是仇敌,她面纱下唇也确实还疼着,眼中虽无波澜,心下的恼意却是没消过。 巴丹算是彻底被巴什叶部首领说服,看向温瑜的目光里没了先前的敌视,只余愧意。 巴什叶部首领将手放至胸前朝温瑜一礼,继续用不太流利的官话道:“尊贵的两国明珠公主,我已向巴丹说清了一切,他也是被那伙人骗了,为替已故酋长复仇,这才潜入的陈国。” 巴丹被五花大绑着,只能颔首朝温瑜一礼。 温瑜问他:“同你接头的男子,可是唤裴颂?” 巴丹道:“他只说他唤颂,从梁地来,还大肆诋毁您,称他祖上曾是梁地的将军,但因被您先祖忌惮而蒙冤下狱,他想为自己先祖洗刷冤屈,却屡遭您打压,让我等莫要被您蒙骗。还说陈军袭击我们的部落便是最好的例子,您一贯说一套做一套,还说他愿做我等部落同西陵交好的桥梁,待西陵攻下陈国后,我们各部都可分到更多的绿洲和牛羊。” 巴什叶部首领愤怒道:“那个忽拉盖!” 懂巴什叶部语的青云卫附耳同温瑜道:“他骂裴颂是个狡猾的骗子。” 温瑜问:“可知裴颂现在何处?” 巴丹摇头:“我们达成盟约后,他派了人马给我,他自己并未跟着一起来陈国,只有那些人中的‘鹰’知道怎么联络他。” “鹰?”立在边上的顾奚云听得一头雾水。 温瑜却是已了然:“他说的应是裴沅。” 她也是后来了解了裴颂手中鹰犬的来历,才知道鹰犬中武功高强、深得裴颂器重的才能称之为“鹰”,他们是裴颂的眼睛,旁的则被称为犬,身上甚至还会有犬首刺青。 她看向顾奚云:“可有审讯出什么?” 顾奚云有些愧恼地摇头:“那家伙骨头硬得很,用刑用得只剩半条命了,嘴里还是没一句实话。” 温瑜便道:“先带回王庭,关入天牢交由专人审讯。” 她连夜出宫的目的已达到,当下由青云卫护着回宫,因着还要押送犯人,顾奚云也增派了部分兵马随行,以免万一。 秘密回宫时已近天明,青云卫将裴沅押去天牢时,问温瑜:“公主,那姓萧的……” 温瑜眉眼俱是冷意:“一并关入天牢。”- 待回到寝殿后,夜里守着阿狸的青云卫见她回来,朝她一礼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温瑜坐至摇床边上,看着抓着她那枚香囊睡得极沉的阿狸,替女儿掖了掖被角后,捻着香囊系带上的穗子,低喃:“阿狸想见爹爹么?” “但是他做错了事,娘亲得给他些苦头吃。” 第232章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距天明还有一个时辰, 温瑜合衣在床上小憩了片刻,铜雀便捧了朝服进来,伺候她更衣早朝。 当下王庭虽恢复了秩序, 但这些日子因王庭被围各地起的纷乱还需一一平息, 堆积的政务也需尽快处理。 此外, 趁周边各部的使者都在, 还需同他们签署结盟盟约,以保在战时他们不会转投西陵背刺陈国。 到了朝会上,除却这些繁杂琐事,西境又送回了急报。 西陵攻势极猛, 突然又往前线增派了三万大军,原本隶属于陈国的数片绿洲已丢,镇守西关的牧有良父子,现下只能带兵退守戈勒城。 戈勒城是陈国西边的门户, 早年间陈国为抵御大漠里的各部, 用黄土以戈勒城为界, 垒起了阻挡骑兵进犯的长城。 这封急报和前边送回的彻查西陵军假扮陈军突袭各部的信报,在送出时日上只差了两日。 想来写下这信时, 牧有良还不知王庭被围,这才于信中请援,恳求温瑜, 若是梁地援军来不及调派,希望能先将陈国其他地方的边境军先抽调部分过去支援戈勒城。 前线告急,朝堂上自然也忙成了一锅粥。 先前来援王庭的边境军现还驻扎于城外,顾奚云所带的两万梁军,先行的骑兵部队已至王庭,带着辎重的步兵队伍还差个三五日便也能抵达王庭。 于是在顾奚云入王庭后, 当即也被召进了御书房,和陈国大臣们一道相商去援戈勒城的路线。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军中急报送回朝中又有路程上的延迟,她们不知戈勒城当下是何情况,但凡事总需做两手准备。 好在温瑜前边为收拾那些世家大臣,提前让顾奚云携大军来王庭一事,除却齐思邈几个她信得过的大臣,其余大臣都还不知此事。 如今顾奚云人已至王庭,严家父子和世家大臣们皆被关押于天牢,知晓顾奚云来了王庭的裴氏鹰犬们也尽数落网,裴颂和西陵那边当是还不知梁地的援军已至。 于是温瑜和大臣们草草商议出了个方案,决定如牧有良在信中所请求的那般,先派陈国其余地方的边境守军去援戈勒城,顾奚云则暂留王庭,等带着辎重的梁地步兵们也到后,再绕道偷袭,打西陵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要怎么绕道,又怎么偷袭西陵的薄弱处,还需同兵部那边继续相商。 温瑜昨夜一整宿未眠,今晨方才小憩了半个时辰左右,忍着疲乏处理政务到现在,脑仁儿已是胀痛不已。 她让顾奚云这几日先继续同兵部那边商讨后,便散了御书房的小朝会,在铜雀的劝诫下,草草用了半盅虫草雪蛤汤,回寝殿一睡便睡了三个时辰,后来听着阿狸的哭闹声方才醒了。 “阿狸怎了?” 温瑜刚醒来,头还是有些钝痛,好在身上已没那般疲乏了。 照料阿狸的宫人忙跪下道:“奴该死,小郡主今夜不知怎了,一直哭闹不止,奴想着依小郡主平日里的习惯,带过来看看您,小郡主因就不哭了,岂料将小郡主带来了您殿中,她还是哭得厉害,扰了公主歇息。” 温瑜长发披散着,发间未再着一饰物,因没休息好神色间带了几分微恹,更衬得她周身气息冷淡,她揉了揉额角道:“把阿狸给我吧。” 宫人将阿狸抱与她后,温瑜抱着哄了一会儿,阿狸的哭声才慢慢小了下来,只是看着她,神色似乎尤为委屈,打着哭嗝咿呀不止。 温瑜擦去女儿眼角的泪珠子,轻声问:“是因为娘亲今日太忙了,忘了抽出时间陪阿狸吗?” 阿狸继续委屈“咿呀”着,温瑜轻拍着她后背又哄了一会儿,阿狸才依偎在她怀中困倦地合上了眼。 等阿狸彻底睡熟后,温瑜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放进了摇床内。 照料阿狸的宫人愧责低下头道:“是奴失职,没能照顾好小郡主。” 温瑜道:“不怪你,是我今日忙于议政没能抽出身陪她。” 阿狸被放回摇床后,仍睡得有些不安稳,温瑜手放在她后背继续轻拍着,又轻晃了一会儿摇床,阿狸这才睡沉了。 经这么一打岔,温瑜身上的睡意也尽数淡了去,她想着白日里堆积如山还未处理完的折子,吩咐宫人将外殿的烛台点上,正要去外边秉烛批阅,铜雀却又从外边匆匆赶来了。 她见温瑜醒着,忙道:“公主,天牢那边出了些事。” 温瑜困惑抬起眸来,铜雀抿了抿唇,说:“他从被擒至今,一直不吃不喝,只说要见公主您。晚间狱卒送了饭去,到收碗时发现他仍是一口没动,且怎么叫他都不应,狱卒担心他有什么闪失,进水牢去看后,发现人已起了高热……” 温瑜皱了眉:“水牢?” 铜雀半跪了下去:“是奴婢失职,今晨将人押回宫时,忘了交代底下人一句。” 温瑜便明了了,必是她那时表现得过于生气了些,再有萧厉围困王庭在先,后又对她屡屡不敬,底下青云卫们这才将其当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将人关进了水牢。 她眉心一直拧着,起身道:“随我去看看,再秘传方太医进宫。”- 温瑜拖着长长的织锦裙裳走过天牢甬道时,看守的狱卒已尽数被铜雀清退。 陈王宫的水牢不是普通水牢,因当初修建王宫时,挖通了地底暗河,于是天牢底部的水牢,就用了暗河里的活水,那水阴寒非常,又经地下河一直流通,体质差些的犯人,在里边关上几日被活活冻死的都有。 温瑜脚步匆急,走过一个转角,踩着石阶继续往底下水牢走去时,只觉阴冷潮湿得厉害,她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待行至牢房大门处,饶是炎炎酷暑,都能感到一股自地底外浸的寒意。 这水牢一共有十间,里壁都是沿石壁开凿的,底下深挖了三尺下去蓄水,中间以黑铁栅栏隔开,方便暗河水流通,外围同样以黑铁栅栏围死。 只是为了方便给里边的犯人送饭,那黑铁栅栏往外砌了一尺,在牢内一侧留下一尺宽的石台,用于平日里给牢中的犯人放碗。 被关进水牢的犯人,双手还会被锁链吊扣起来使其无法并拢,等到用饭时,狱卒会放长锁链的长度,让犯人可以自行走到牢房边上用饭,等用完了饭,再将锁链的长度调回去。 现下萧厉就被关在最里边的那间水牢中,他半截身子都被泡在冰冷的暗河水中,手上吊扣着粗重的黑铁锁链,半垂着首,乱发遮掩了面容。 壁龛处照明的火把光亮有限,温瑜瞧不出他当前状态如何,拧紧眉心朝里边的人唤了声:“萧厉?” 对方依旧半垂着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因高热彻底昏沉过去。 温瑜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她拿出铜雀在进天牢前就找狱卒要到的钥匙,一面打开铁门上的锁头一面对铜雀道:“铜雀,你去寻件保暖的毡毯来。” 铜雀应了声,赶紧去了。 锁链落地,温瑜推开黑铁牢门,踩着石阶蹚水便朝萧厉走去,被水浸湿的衣物瞬间紧贴肌理,暗河活水的寒意顺着毛孔直往骨隙里钻,温瑜被冻得齿关都有些发抖。 不知是锁链落地的声音还是铁门打开时的沉重吱嘎声惊醒了萧厉,原本昏沉闭目的人忽缓缓掀开了眸子,只是那看向她的目光,除却狠决和暴戾,隐隐还带了点再不管不顾一切的嗜血疯意。 温瑜同对方视线相接,脚下步子只停顿了一瞬,便再次朝他迈了去,她被冻得气息不太稳地道:“是我疏忽,不知底下人将你关来了此处,你心中有怨,恨我便恨吧。” 绷紧的铁索传来用力拉拽的沉闷摩擦声和哗啦晃动声。 是萧厉开始狠命地扯动起那拴在铁梁上方的铁链。 他下颌咬得死紧,一双眼泛着猩意盯着温瑜。 离得近了,温瑜瞧见他本就被磨破了皮的腕口,因着用蛮力去挣那镣铐,被磨出了更深的血痕,他却像是浑然不觉痛般还在大力挣拽,简直是将手生生挣断也不在乎的架势,让人都不知他此刻究竟是不是清醒的。 温瑜急得大喝:“你疯了!” 她已全然顾不上他这副模样带给自己的压迫感和威胁感,翻找着手上那串钥匙,蹚水到了近前就要去解他手上的镣铐,然还没等钥匙插进锁扣,便听得“咔哒”一声锐响,随即断裂的锁链垂落水中溅起小片水花。 竟是他生生挣断了那拇指粗的铁索! 温瑜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那腕口处血肉模糊一片的手拦腰抱住,大力一带后,她被抵在了水牢石台处。 她鼻息间闻到的全是血腥味。 对方用滚烫的身体压制住了她,再用空出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扼捧住了她半边面颊,像是抚摸她脸,又像是扼着她脖颈。 他面皮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冷硬英俊的面孔看起来冷漠又凶狠,因为高热,呼吸间气息灼烫得像是着了火。 他拇指摩挲着温瑜光滑细腻的面颊,神色间带着嘲和疯,含恨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第233章 “我会继续罚你。”…… 温瑜因为过来得匆忙, 厚重的乌发只用几根大钗松松挽着,半身的衣物和垂散在腰际乌发尽湿,被冻了这会儿功夫, 面上已呈现出冰塑般的苍白, 只一双眼睛依旧寒星猝火般, 携怒盯着萧厉。 疼惜、后怕, 还有太多极致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在见到他这般糟践自己身体后,全都转化做了怒气,她横眉而视:“我若是不来, 萧君是打算就这么把自己折腾死在这水牢里?” 萧厉却只盯着她,意味不明说了句:“你来了。” 他呼吸依旧灼人,眼神也偏执、幽沉、又危险。 温瑜怒意没消,身体在这寒池中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却仍是竭力绷紧了声线冷声道:“萧君想说什么?” 原本摩挲在她面颊的大掌下落, 改为揽抱住她腰臀往上一送, 温瑜在情急之下本能地攥住了他肩臂上的衣物。 他将她抱坐上了那石台,远离了池水, 自己却没有退开的意思,因相距太近,温瑜又还攥着他肩臂的衣物, 一时间这姿势倒像是相拥。 他手撑到了石台边上,以臂为笼圈着她,在高热中灼烫微沉的呼吸也尽数喷洒她侧颊。 这个姿势一下子让温瑜回想起了被他困在在山庵温泉石壁处的时候,微蹙了眉不自觉地想离远些,却听得萧厉道:“你对每个阶下囚都这般在乎的么?” 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自己先前的话,但他都挣脱了铁索, 还不顾身上的高热在池中困着自己不上岸去,温瑜不禁又怒上心头,道:“萧君活着比死了价值更大,本宫自然得上心些。” 萧厉喉间似艰难吞咽下了什么情绪,咧唇讽笑了起来,盯着她的眸中只余乌沉与猩红交织的狠:“公主不是说夺了我手中兵权,天下也无人会再置喙一句?那我于公主还有什么用,能让公主纡尊降贵亲自来见?” 温瑜微侧着首垂眸望着一旁的黑铁牢杆,唇抿得极紧,不欲同他在这水牢内继续说这些,只道:“寒池水冷,本宫既落到了萧君手上,萧君大可擒了本宫做挟,让太医给你看诊后,要马离开王庭。” 萧厉望着她,笑中讽意更甚,眼中的红和波却越聚越沉,他用那只带着伤痂和血迹的手用力捧过了温瑜侧颊,说:“我赴这一趟要的,在我围王庭时就说了。” “我知道是我不自量力,也知道是我痴心妄想,可是,温瑜,你当初说谁给你忻、伊两州,你便嫁谁的时候,我就拿着打忻、伊两州的军事舆图去见你了。” 他咬紧下颌,把自己眼中所有的爱、恨、痛、涩和不甘都清楚地呈给她看,说出那句迟来两载有余的控诉:“是你出尔反尔,是你……说话不算话,改口说要兵,要权!” 有什么涩沉的东西从他通红的眼中砸下:“你嫌我,憎我,我当初走了的,也是你自己又落到了我手中! “不是嫁了有兵、有权的陈王么?不是权衡利弊后做了你认为的最好选择么?不是不准臣子觊觎你么?怎么又把自己过成了那副狼狈样子?当初护你南下时,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有让你只身置于那样的险地过吗?但你选了他们!你让我怎么甘心?温瑜,我问你,你叫我怎么甘心?” 他一声又一声质问,把这些年里将他胸口那团跳动的血肉腐蚀出了不知多个大洞的不甘都抛给温瑜,另一只手也捧住了温瑜脸颊,用指腹一点点揉去她眼中滚落的湿迹,呼吸急沉痛涩,几乎是同她额头相抵地道: “也是你,亲口否认了当初对我的一切憎恶,说喜欢我。 “我当真了,我也有兵、有权了,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弃陈王? “你不肯选我,我就去证明我才是最强、最值得你结盟的那个,你那么聪明,有那么多稳固政权的法子,为什么一定要同别人要个孩子……”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波痕一漾,有什么东西再次从他涩红的眸中滚落,他呼吸都有了些发抖,片刻后,才含恨地道出最后一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温瑜被迫仰头同他对视着,苍白的面颊在这昏暗的烛火下,像是倒映于水中的冷月,在凌凌水波里晕着一层光,湿透的裙裳往下坠着,扯得领口微开,呼吸时甚至能清晰地瞧见她只覆着薄薄一层皮肉的锁骨起伏的弧度。 萧厉用力捧着她的脸,几乎是同她呼吸相缠,面上湿痕却越来越多,眼神那么狠,又那么恨,袒露着里边沉得锥心的爱恨,他喉结缓缓下滑,说:“温瑜,你怎么不杀了我?” 说这句时,他声线沉哑至极,虽依旧死死盯着温瑜,可眼前视物都已有了重影。 他两天两夜不曾好眠过,身上带着伤又没怎么进食,强撑到此时已是极限。 温瑜眼中涩意加重,面皮却是绷得极紧,手上在摸索到了扣在萧厉颈圈上的锁链后,忽地用力往下一拽,萧厉被拽得被迫又往下低头了几分。 她没松那锁链,就让那厚重的黑铁项圈,抵在她之前咬出的结痂牙印处,抬起一双薄红未消的眼,不输半分狠意地盯着他,再次质问: “为什么要杀裴颂两万降兵?” “因为……该杀……” 萧厉只答出这么几字,便浑身烫如烧炭地倒在了温瑜肩颈处,整个人绷到了那个极限后,已是彻底昏了过去。 温瑜在寒池被火把映出的粼粼水波中,看到他肩头那道将纱布都晕出一团红迹的箭伤,往昔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放平闷窒的呼吸缓缓闭上了眼。 火光在墙上映出二人的影子,其中一道影子抬起手,落到了另一道影子的后背。 空寂的水牢内响起极低的一声:“我会继续罚你。”- 翌日,天光耀眼,浅风和煦。 殿内帷幔被大开的窗棂外灌进的风吹得徐徐飘飞。 “……底子好,昨夜看时肩上的伤还有些发炎,今日换药时便见伤口的炎症已消了下去,热症也退了,再用几服药,好好休养应就无大碍了。” 方太医立在不远处拘谨答道。 温瑜坐在临窗的棋盘前,手执一子并未抬眸,说:“下去吧。” 方太医在铜雀的注视下朝温瑜一礼后,拘谨地退了下去。 温瑜手中那枚棋子落在了棋盘边角处,这才问铜雀:“裴沅招了么?” 铜雀摇头:“嘴极硬,在水牢里关到现在,用了刑仍是没肯开口。” 寻常刑犯在上公堂前,会被先打一通“杀威棒”。 入天牢的重犯,则会先在水牢关上一晚,后续再上刑讯手段。 是以萧厉和裴沅一道被押送回来的那夜,温瑜说一道关入天牢,底下人便误将萧厉也当做了重犯,一并押进了水牢。 温瑜从棋篓内捻了枚黑子,只说:“继续审。” 铜雀垂首应是,心知裴颂若是投向了西陵,那裴沅肯定也知道裴颂同西陵那边的一些谋划。 只是在抬首看向温瑜时,仍是有些担忧地道:“公主,昨夜您就没怎么合过眼,今日的朝会一议政又议到了下午,这样熬下去,您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奴婢伺候您睡下吧。” 昨夜将萧厉从天牢带回后,为避人耳目,温瑜将其先安置在了昭华宫的偏殿。 方太医秘密进宫来看诊,才发现萧厉后肩的箭伤不仅在他用力挣断锁链时再度撕裂了,还因高热跟着起了炎症,当下十分凶险,身边需留人照料着。 铜雀寻了个靠得住的小太监在偏殿照料萧厉,让时刻注意着他身上的热症,打水给他擦体降温。 温瑜前边已睡了三个时辰,从天牢回来后没了睡意,换下那身湿衣绞干头发后,便一直在主殿处理堆积的折子。 后半夜时忽听得偏殿有异响,过去一看才知是小太监在给萧厉擦身散热时,被半梦半醒间察觉有生人靠近自己的萧厉将手给扭脱臼了。 小太监鼻涕眼泪已糊了满脸,怕惊扰了温瑜,连一点哭声都不敢发出。 温瑜命铜雀带小太监下去妥善安置,回首看着床铺上面皮烧得坨红,依旧陷在昏沉中的萧厉,抬手去探他额上的温度,要收回手时,就被他抬手牢牢拽住了。 他像是陷在了什么梦魇里,口齿不清唤着“娘”,又唤她的名字。 温瑜一下子忆起他在山庵病倒时,也是这般攥着她腕。 她沉默了几息,才去挣他的手,岂料不管怎么用力,竟都没能挣开。 后边铜雀回来了,见温瑜被萧厉“扣住”了,也试着去掰他的手,但对方感到外力,在昏沉中越受力反而攥得越紧,温瑜手都被攥得有些疼了,铜雀仍是掰不开,怕他攥伤温瑜,也就只能先作罢。 温瑜被困在床边,揉了揉眉心让铜雀取来自己没批完的折子,放在膝头燃烛一夜批阅。 天明时实在受不住困倦,合目小憩时,手中的朱笔脱落出去,还在被衾和床褥上划了一道朱迹。 铜雀进去唤温瑜早朝,瞧见温瑜那般睡着了,满目心疼,见萧厉仍攥着温瑜的手腕,心下又有些微妙。 好在这一宿后萧厉身上的高热总算是退去了,只是大抵气血亏空得厉害,人仍昏睡着,她再去帮温瑜掰对方攥着腕口的手时,才总算是成功掰开了。 温瑜不知是不是微恼,这一上午早朝时,神色都不太好,底下臣子们以为她是烦忧西境战事,怕触了霉头,一个个议政时都不敢说任何推搪之词,今日处理琐碎政务倒是比平日里见效不少。 当下听得铜雀的话,温瑜捻着那枚黑子久未在棋盘上找到落子点,浅风再次从窗外灌进殿内,只听得满院高树的枝叶窸窣声。 她转头望去窗外,说:“青云卫递来消息,阿昭应快抵达王庭了,我见完阿昭再歇。” 王庭被围,青云卫在给顾奚云送信去时,就依温瑜吩咐,也给梁地送了信去。 萧厉神不知鬼不觉率兵围了王庭,那梁地内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温瑜自然也得第一时间弄清楚。 昭白在得了信后,惧温瑜有什么闪失,当天人就往关外赶了- 酉时末刻,昭白一人一骑卷着东都门大道外的满地落英奔进了王宫。 彼时阿狸已午睡醒了,刚哭过一回,被宫人抱到了温瑜身边去。 昭白匆匆进殿后,径自以手撑地单膝跪下,说:“奴有负公主所托,未能成功救回世子妃。” 温瑜早在青云卫送回的信中知晓了当日之事的始末,亲自走上前扶起昭白,想起待自己如亲妹妹的嫂嫂,饶是已知这噩耗多时,心下却仍是极不好受,当下只道:“当日情形凶险,你已尽力了,不怪你。” 又问:“身上的伤养得如何了?” 昭白听着这些,眼圈微不可见地一红,忙垂下了首去,没肯起身,只答:“已好得差不多了。那悬崖底下是条大江,江水湍急,奴沿江找了多时……迄今没能找到世子妃尸首。” 温瑜骤然听得这话,心下也是一痛,她缓了一息,本是搀在昭白小臂上的手,才改为轻轻拍了拍她肘关,说:“嫂嫂素来吉人天相,大抵是被水流带去了下游,被人救走了,派人继续搜寻就是。” 摇床内的阿狸也发出了“咿呀”一声,昭白抬首看去时,便见她竟然已能攀着摇床的木栏站起来,同自己离开王庭时那柔稚一团的模样已相差甚远。 她的哀意被冲散了些,也知道温瑜都这般说后,自己再跪下去就不成样子了,点了头逼退眼中涩意后,跟着温瑜起了身,说:“我留下了部分青云卫,让她们带着官兵沿江继续寻人。” 温瑜问:“阿茵呢?” 昭白神色便又黯然了几分,摇头说:“小郡主夜里老是睡不好,时常惊哭,吵着要世子妃……” 她眼眶里先前被压下的红意又浮了上来,说:“我原想着等寻到世子妃消息后,就带小郡主来见您,只是前边收到消息说王庭出了事,怕带小郡主出关危险,便将小郡主先托付给了陈夫人照料。” 温瑜眸中同样有了涩意,说:“我离开洛都时,阿茵不过三岁,而今……我竟也是快三年没见过她了。” 阿狸只能扒着摇床的床栏站一小会儿,不知是见温瑜这么久没理她,还是看到温瑜眸中泛起的红,阿狸突然憋着嘴哭了起来。 温瑜回身抱起女儿轻哄着,昭白瞧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夜里哄阿茵时,说曾经世子如何,阿茵问世子是谁,自己答是她爹爹时,阿茵先是露出茫然的模样,随即哭得一抽一抽地告诉她,她不记得爹爹是什么样子了,便觉心口钝痛。 她在阿狸的哭声渐小,被温瑜重新放回摇床后道:“公主,萧厉在梁地屠裴颂两万降兵的真正原因,奴回梁地这一趟查到了。” 第234章 “我们成亲吧。”…… 温瑜坐在摇床前的杌凳上, 一根手指还被阿狸细嫩有力的胖手紧攥着,并未言语,温静的眸子似一口倒映着冷月的湖泊。 昭白微抿紧了些唇, 说:“此乃裴颂诡计。” 其实在梁地一开始传出这样的风声后, 昭白便命青云卫去查过萧厉同那花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虽对萧厉有诸多不满, 但温瑜既说选了他, 她便是将萧厉视为温瑜所有物的。 只是对方种种所为,不像是只想安分当一个乖顺的宠臣,甚至还几番拒绝重回梁营,温瑜忍着身孕艰辛回到陈国, 又还需独自应对那般多的牛鬼蛇神,她才愈发不待见萧厉。 对方在温瑜临产期,传出为一花魁冲冠一怒屠降兵的事,更是气得昭白只差没提刀去梁地寻人。 碍于那时温瑜打压世家大臣们太过, 陈国朝中本就不甚太平, 女子生产自古以来又尤为凶险, 她走不开,才瞒下了消息, 让温瑜安心生产休养,自己先命人去弄清是如何一回事。 结果青云卫打探回来的消息,只让昭白更加愤怒, 那花魁同萧厉一样出身于醉红楼,据闻关系很是亲厚,甚至在梁营从裴颂手上攻雍州时,还有萧营人马混入城中,专为去接那花魁。 这些“铁证”,无一不表明萧厉冲冠一怒为其屠裴颂两万降兵是真的。 是以后来温瑜瞒下阿狸身份, 丝毫没有打算让萧厉知晓,在昭白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此番回梁地,除却营救江宜初母女,昭白没打算同萧营有任何交集,奈何天意弄人,江宜初坠崖,她又受了重伤,在洛都停留的时日久了些,才意外得知了萧厉杀那两万降兵的真相。 昭白道:“萧厉为一花魁屠裴颂两万降兵在梁地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奴此番在洛都,却见茶馆酒肆里有不少说书人在‘澄清’此事。” 昭白初闻得此事时,便带人亲去一家茶馆听过,那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拍得啪啪响,绘声绘色讲起那饱受争议的“屠降兵”一战: “都传北境萧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一花魁生屠裴颂两万降兵,听着是段英雄惜美人的佳话,然则,非也,非也!” 一听他要讲同传言有异的东西,堂下众人自是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起哄让说书先生说说怎地个“非也”。 那说书先生捋须道:“此事还得从朔边侯身故、一双儿女也被俞氏父子设计惨死说起,彼时魏营大将袁放撤兵回北境,原本占据的关中以北各城,重新被裴氏大军夺去……” 有人喝倒彩:“咱们想听的是萧君屠裴颂两万降兵的事,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 说书先生只笑呵呵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朽既提到了此事,这两者之间必是有关联的。” 待堂下静下来后,那说书先生继续道:“随后萧君擒了那俞毒士,于蔚州城下架釜,将其活剐生烹,终逼得那小的也现了原型,洗清了萧君杀魏氏兄妹的污名,萧君再携军一路南伐,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话锋忽地一转:“但诸位可知,萧君攻下城地后,那些溃逃的裴卒作何处置了?” 底下有人道:“逃兵嘛!可不就寻个地儿落草为寇了?” 那说书先生道:“正是如此,要知那裴营兵卒,素日里就是打到哪儿抢到哪儿,烧杀抢掠早已成性,被萧君率军打散后,逃至周边村落,便动辄又屠村抢掠!萧君知晓此事后,甚是气愤,随即率军将那些溃逃后屠村的裴卒给杀了个干净。” 昭白那时听到此处便已皱了眉,只是没做声,听那说书先生接着道:“那裴颂何等狡猾?眼见萧君连夺数城,他裴营在被南北夹击之下,军队溃如一盘散沙,为阻这军心崩塌之势,便于军中放出萧君凡取一城、必杀尽城中裴卒的谣言来,那些守城的裴卒,一听战或可活,降却是必死,为谋求条活路,可不得豁出老命去打?” 说书先生说至此处大力一拍惊堂木:“那花魁身死,萧君率军攻城的一仗便是如此,城中裴卒惧城破受俘而死,同萧营大军杀红了眼,待到城破时,城门口处尸骸那是堆积如山,城中裴卒所剩无几啊! “裴颂那奸人在这场惨败后,左右一寻思,扣给萧君一杀降兵的恶名,虽显其残暴,但世人痛恨他们裴军久矣,光杀降兵这一点,坏不了萧君名声啊!于是再次计上心来,将萧君素日里为护百姓安宁杀的那些降兵,同当日攻城战死的那些裴卒混为一谈,对外称萧君为一花魁杀他裴营两万降兵,自古以来英雄美人的故事也极易被传颂,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名声打出去了,色令智昏的名头不也有了?天下有志之士,何人还会寻这样的枭主效忠?” 有人质疑:“照你这般说,那花魁同萧君倒是半点干系没有了?若是毫无干系,那萧君何故不澄清,还于定州替其修建坟冢?” 说书先生被质疑了也不怒,依旧好脾气地道:“想来诸位心下都有此疑问,莫急莫急,待老朽一桩桩说来。 “先说萧君何故不对外澄清,那一仗后,经裴颂那奸贼运作,天下人皆知萧君屠降兵一事,便是澄清,这辩驳之言还能越过流言去?届时若被裴颂那奸贼再反将一军,言其是敢做不敢当,岂不得不偿失?再者,裴颂散播这传言,一来为吓唬他军中士卒,逼他们死战,二来为损害萧君名望。萧君偏就反其道行之!” 那说书先生说着又一拍惊堂木,一抖袖子到手肘道:“萧君后续再围城时,便放言,开城门献降者,他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城破后一个不留!有裴颂一手帮萧君打出去的杀名,被围的那些裴军焉能不惧?是以萧君率大军继续往南压进时,裴营军中献降者不知何几,萧营大军也才能以势如破竹之势,在梁军从南攻洛都时,将北边的战线推至洛都城下。” 说书先生说的这些理由不似胡诌,又有裴营将领在被围城后献降的实情在,众人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心急者催促:“倒是快说说那花魁同萧君是何干系!” 说书先生呷了一口茶方道:“要说到这花魁同萧君的关系,就得说到萧君的出身。 “诸位皆知萧君乃雍州人士,生母亦是青楼烟花女子,他八岁为护母,杀人得罪了当地富商,入狱七载后出来,便在当地赌坊干起了收债的行当。但他一身背贱籍的半大小子,能入赌坊,还是有些因缘际会的,究其原因,便是他入狱期间结识了一人,经此人引荐,方入的赌坊,后更是同其结为了义兄弟。 “说到此人,想来诸位也知晓,就是如今的萧营大将宋钦。” 知晓这段往事的自是不觉着稀奇,催着说书先生快些继续往要紧处说去,不知晓这段往事的,听完后不禁咦嘘不已,暗叹萧厉如今贵为北境之主,从前竟还有着那般凄惨的身世。 说书先生便在这嘈杂声里继续道:“常言道英雄迟暮,美人白头,盛极一时的花魁没落了,那楼里总会推出新的不是?这位被老鸨新推出的花魁牡丹,因从前受过萧母照拂,得势后便也照拂起萧母,有这份恩惠在,萧君是自那时起,便敬她如敬自己亲姊。若说同那花魁牡丹有那么几分男女情谊在的,反倒是其义兄宋钦。” 底下有人质疑,说书先生重重一拍惊堂木道:“诸位觉着是小老儿胡言,那敢问如今还在定州牡丹坡上,为那花魁修建坟冢的是何人?今日姑且便只说至此处了,诸位若想听牡丹和宋钦二人的相识始末,改日小老儿再讲讲这对乱世鸳鸯!” 说书先生一退下堂去,底下众人正在兴头上,自是不满,嚷着让他继续说,人群中却又有人说戏班里近日新排了戏曲《血溅牡丹亭》,讲的便是花魁牡丹带着青楼姑娘们计杀十一名裴将遇难的故事,戏里也讲述了她同宋钦的种种纠葛,没过足瘾的宾客们转道去隔壁戏园子的也有。 昭白同温瑜说完这桩事的始末后,接着道:“奴疑心这满城的说书和排编戏曲,幕后应有推手,细查后发现是萧营那位军师指使。只不知是他们萧营一早便如此打算,还是那军师为替萧厉挽回些民望才如此行事。不过放出的这些澄清之言,奴命人去核查后,发现并不假,萧营中那位宋姓将军,迄今确实还在定州为那名花魁修坟冢。” 她皱紧了些眉心道:“那姓萧的出关后突然发难于王庭,是为了同您争这天下?” 温瑜任自己食指被阿狸紧攥着,依旧平和的面上,瞧不出分毫情绪,只在长睫垂覆时道了句:“不是。” 昭白在错愣之际,又听得她说了句:“谢谢你,阿昭。”- 大梁,洛都。 张淮领着手抱一摞文书的亲随从院中走过时,迎面碰上李洵,二人皆是点头致意,面上瞧着一派和气。 李洵问:“张先生这些日子一直在整理文库的藏书?” 张淮谦逊道:“略尽些绵薄之力。” 待二人简单寒暄完,各自行远后,张淮面上那一丝笑才收了起来。 亲随瞧着张淮的变脸,道:“这段时日咱们一直在城中为君侯澄清色令智昏的残暴之名,梁营的人装得就跟不知道这回事一样,也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梁、萧两营是一齐攻入洛都的,萧厉和范远追击裴颂残军去了,剩下的兵马便依旧是驻军于洛都南北两侧,并未就洛都的归属在当下做出划分,只两相约定,不得犯取城中百姓秋毫。 梁营的文臣们提出要入都城整理文库卷宗、以便温瑜回梁地后给裴颂一党定罪时,张淮便以帮着整理文库藏书为由,一并入了城。 温瑜对萧厉的敕封送到洛都,也被他以萧厉率军深入了西疆,人现不在军中、没法给梁营答复为由先拖着了。 但他开始替萧厉洗清恶名、拉拢民望,按理说梁营那边该提防着他们、以防萧厉后续再同温瑜争个高下才是。 可梁营至今没甚作为,倒像是默许他们为萧厉澄清污名一般。倒让张淮也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当真如此大度、自信他们公主能赢,还是暗地里还有后手。 这样的猜测让张淮微有些烦躁,此刻再听得亲随的嘀咕,头微微往后侧去,不由训了句:“我怎么教你的?。” 那亲随忙垂下首去:“是小人失言。” 张淮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去时方道了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谋者,只需保证君侯无论选哪条路,所行皆为坦途便是了。”- 陈国,王庭。 天光明媚,窗外有雀鸟啾啾啼鸣。 暖阳透过窗纱照至床榻间,一道细长的灿阳光影落在萧厉深邃又略显锋利的眉眼间。 即便是睡着,他眉心也依旧拧得紧紧的,似乎在梦中也没得片刻安宁。 眼珠在那所覆的薄薄一层眼皮下频繁动着,引得边上一只软乎乎的细白胖手伸手去摸,发出稚嫩又疑惑的“咿呀”声。 萧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亦不知是才经历完高热的缘故,还是太久没饱腹的缘由,将醒未醒间,只觉手脚仍有些发沉。 他隐约记得自己陷在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中,这会儿思绪暂得清明,记不清梦境的具体内容了,可梦中那些情绪仍在影响着他,让他眉头不自觉拧紧。 好在那日光的暖意,慢慢渗进了他四肢百骸,照得他在睡梦中,眼前都是橘黄一片。 摸他眼眶的柔软力道大了些,耳边的咿呀声也更加清晰。 萧厉终于缓缓掀开那沉甸甸的眼皮时,便见远处轻纱垂地,兽口香炉内正缓缓漂溢着袅袅熏香,墨玉般的地砖光可鉴人。 自己当前所处,似是一间宫室? 萧厉意识彻底清明,目光扫向近处的床榻时,望见了垂落在边上绣缠枝纹的床幔,鼻息间能嗅到的气息干净却很陌生,隐隐约约还有一股奶香味。 哪来的奶香味? 他心下刚有此惑,颊边便再次传来了什么柔软的触碰感,还有一声极为稚嫩的:“咿?” 萧厉缓缓转过眸子,看到了趴在里侧枕头边的一个小人儿。 看不出月份的奶娃娃,生得粉雕玉琢,浅短的乌发在头顶扎成了两个冲天揪揪,发现他看过来时,嘴巴里又发出了“呀”的一声,继续用细嫩的胖手拍摸他脸颊,笑得露出四颗只能瞧见一点白迹的小牙。 萧厉刚清明过来的脑子,一下子又变得混沌不已。 他像是在这瞬息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看着枕边的奶娃娃,不敢去触碰,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任那奶娃娃好玩一般时不时拍打自己脸颊,过了许久,才沙哑开口:“你……是谁家的孩子?” 话出口时,眼眶就已有些灼酸了。 他从水牢醒来,躺在这里。 那奶娃娃虽一团稚气,可那眉眼,却同温瑜再相像不过,颈上还挂着枚白玉平安锁。 萧厉突然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抬手狼狈地盖住了眼,尽管竭力克制,喉腔内却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原本乐着的阿狸,见他这般,愣了愣,嘴巴一瘪,忽而也嚎啕大哭起来。 温瑜闻声赶过来时,便见萧厉半坐在床头,眼眶仍泛着红,正用一个笨拙又僵硬的姿势,很是别扭地抱着阿狸,生硬哄道:“你……别哭。” 阿狸哭得更大声了。 萧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这扯着嗓子哭嚎的小人儿身上,都没注意到温瑜进来,直到温瑜走到了近前,他瞧着她,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出一句:“她……一直哭。” 温瑜不语,手握着他小臂往上挪了些,说:“手放这里,这样抱。” 说罢又在边上轻轻拍起阿狸后背:“阿狸不哭,娘亲在这里……” 小阿狸经她这么哄着,哭声果真慢慢小了起来。 萧厉看着止住了哭声、重新向自己伸手“咿呀”出声的婴孩,感受着手上那团轻软得跟团棉花似的重量,只觉喉腔涩堵,眼眶再次开始酸灼,几乎不知道如何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重新掌握语序般,红着眼看向温瑜:“这是……我们的女儿?” 他这话与其说是问温瑜,不如说是几乎不敢相信。 温瑜在边上替阿狸整了整衣襟,将她颈边掉落出来的白玉锁重新放回了衣服里,说:“我给她取名温禾,小名阿狸。” “阿狸?”萧厉缓缓念了这个小名,在阿狸伸手去摸他脸时,粗粝的大掌轻轻握住了那只白胖小手。 像是有什么神奇的东西自指尖跳动的脉搏蔓延开,顺着血液淌进四肢百骸,让他眼中的酸灼更甚。 萧厉看着怀中一团稚气的女儿,再看向温瑜时,通红的眼似一块隔着水色的炭火,呼吸涩堵地说:“谢谢你,阿鱼。” 阿狸不明白抱着自己的人眼眶怎么突然又红成了那样,她转头冲着温瑜“啊呀”了两声,温瑜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是爹爹。” 只一句话,几乎让萧厉眼眶再红了一个度- 阿狸几乎是被萧厉盯睡着的,她很久没这么累过了,无论她做什么,对方都不错眼地盯着她。 她见有人这么捧场,于是拿着自己摆了一床的木雕和布偶,卖力地同对方玩,最后成功把自己累睡着了。 萧厉在阿狸睡着后,仍在摇床边守了一阵,看不够似的。 经历过王宛真谎报身孕月份的事,他也轻易便猜到了温瑜对外隐瞒阿狸月份的缘由,毕竟温瑜去年回到陈国时已是三月,若不把孩子月份往小了说,无异于是告诉所有人阿狸不是陈王的血脉。 温瑜手边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早在萧厉守着阿狸玩闹时,便回了主殿批阅奏章。 萧厉在阿狸睡熟后过去时,在殿内伺候的铜雀瞧出二人似有话说,寻了个沏茶的由头,识趣地先行退了下去。 大殿内只剩坐在上方批阅奏章的温瑜和立在下方的萧厉。 日影西斜,温瑜身后轩窗大开,院中长了穗子的青禾似也镀上一层淡金。 萧厉看着那同样沐一身斜阳的倩影,喉结缓缓滑动:“你瞒得我好苦。” 温瑜浅缓抬眸,说:“以萧君先前围王庭之势,本宫又怎知是友非敌?” 萧厉自然知道围了王庭,是他理亏在先,攻下王庭后,被嫉妒和怒火所驱使,他也确实做了不少混账事,自不能指望在那等情形下,温瑜还能好脾气地同他说清一切。 他沉默两息后道:“围王庭一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阿狸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认陈王那个窝囊废作父。” 温瑜皱了眉:“你要同我抢女儿?” 萧厉薄唇抿紧,说:“陈国同大梁利益参杂过深,你没法同陈王和离与陈国切割,我认。那陈王死了,我以大梁半壁江山做抵,你我成亲,还有谁敢置喙一句?” 陈王自被他在天牢打了一顿鞭子后,又被狼骑出城时掳在马背上做胁开路,等被救回去,已是吓破了胆,至此一病不起,现今还躺在章华殿缠绵病榻。 意识到对方这是在变相的逼婚,温瑜重新打量起站在下方的人。 休养这两日,他身上的病气已全消了下去,手上和颈上被铁索硌伤的地方,也都结了伤痂,比起他在战场上受的那些伤,这些小擦伤半点不够看,他自己似乎也全然没在意,一身极为强硬的筋骨,无需刻意施压都能让人感到那猛兽般的威慑感。 温瑜指腹抵着朱笔,问:“我若不肯呢?” 萧厉望向她的神情中似有一瞬受伤,只是很快便被那股强撑的强硬掩了去,道:“你不是一贯最会为大局考虑么?同我成亲,我便接受你先前的敕封,你无需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北境重归大梁,这样的利还不够么?” 温瑜沉默几息后,却是道:“就这么确定要同我绑在一起?你可想好了?我们如今这般,尚可好聚好散,押上江山做赌,便不是能轻易聚散的了。” 萧厉盯着她的目光里除却隐痛,几乎是还带上几分狠意:“那可再好不过!” 温瑜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道:“萧厉,你对我这般执着,是因为从雍城相识,又南下几经生死的那份喜欢么?” 她看向窗外的禾谷,像是有一瞬短暂的迷茫:“但时间是能改变很多东西的,我已不是你两年前识得的那个我了,所以我重新给你选择,希望你慎重些考虑。” 萧厉罕见地爆了粗口:“我要个屁的选择!” 他眼神坚沉得像是要用凿子将所视之物凿出重痕来:“我走上这条路,身后印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只刻着两个名字。” “一个叫裴颂,一个叫温瑜。” 他下颌咬紧:“你觉得阔别两年之久,我或许不了解你了,那你又知道,这两年里我没有一直看着你?” 温瑜眸中浮起了短暂的错愣,心口翻滚着些异样的情绪。 随即似不愿被萧厉发现自己的异常般,继续侧目望着窗外。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已习惯了当那个时刻都不会出错的菡阳公主,连动怒都少有。 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她的存在,似乎只为了解决这片河山上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已不需要再活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温瑜逼退眼中微涩的不适感,微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道:“你不怕我狠心、毒辣、无所不用其极?” 萧厉眼下泛着一圈微红,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最好是对我,不是对其他人。”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成为唯一可同她比肩的王侯。 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即便机关算尽,即便不死不休,这盘事关天下的棋局,最后同她落子的,他也只希望是他。 温瑜眼中涩意又重了一分,最后深吸了口气欲说什么,只是话还未出口,殿外便传来了铜雀的通传声:“公主,灵犀宫那边来人了,说是太后想见您。” 严氏父子入狱后,姜三姑娘母子也被温瑜命人先行看管了起来,太后此时想见她,应是想替姜三姑娘求情。 严家发动宫变时,太后对阿狸尚有几分维护之心,念在这份上,去见太后一面也无妨。 温瑜当下心绪正乱着,被打断的话也无从再说起,便对萧厉道:“我先去灵犀宫一趟。” 随即径自出了大殿。 乘步辇去灵犀宫的这一路,铜雀发现温瑜一直在失神,到了灵犀宫外,她搀温瑜下步辇时,都是唤了温瑜两声,温瑜方才回过神来。 铜雀不禁问:“公主在想什么?” 温瑜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乏。” 铜雀不免絮叨起来:“您早该好好歇歇的,今晚可别熬夜批折子了……” 絮叨声一直到了太后的佛堂外才停止。 再见到太后,不知是不是为底下侄女们愁的,她两鬓斑白的银丝,比温瑜上次见她时更多了些。 太后望着温瑜,说话竟也带了几分踌躇:“严家所犯之事太过,哀家知道,有些事,哀家也是没脸求你的,但是三丫头,彧儿的亲妹妹,在生那孩子时险些搭上了半条命……” 温瑜立在佛堂大门处的光影里,面容似和太后供奉着的那尊观音像一般无喜无悲:“姜三姑娘的性命本宫可留,但他严家子,既当着群臣的面被定为王嗣,便是严家父子没想过给那孩子留活路,怨不得本宫。” 太后哑然了下来,温瑜可以放过一个尚在襁褓之内的严家婴孩,可已被认定了是王嗣,这就不是温瑜开不开恩的事了。 躲在佛堂后面的姜三姑娘一听太后沉默了下来,以为是太后不肯再帮自己,沉不住气,抱着孩子快步踉跄走出,跪在了温瑜跟前,泪流满面道:“公主,臣女求求您,开恩饶这孩子一命吧,当日这孩子被带到议政殿上,绝非臣女所愿,若早知那严缜如此狼子野心,臣女……臣女又岂敢同他……” 温瑜并不说话,面上瞧着依旧是无喜无悲,眸色却似比先前更淡了些。 太后当然知道侄女犯了大忌讳,单是温瑜网开一面,没让被抄家后的姜府家眷入教坊司,让她们进宫当差,就已够她们感恩戴德。 可她偏偏还同禁军副统领私相授受,暗结珠胎,闯下这般大的篓子。 真要按宫规算,不知已够她杖毙几回的了! 太后对侄女恨铁不成钢,唤了身侧老嬷嬷的名字,吩咐道:“把三丫头带下去。” 抱着孩子还在哭哭啼啼的姜三姑娘很快被老嬷嬷强行带了下去。 太后这才对温瑜道:“是哀家惯坏了三丫头,你先前所言没错,是严家父子没给这孩子留活路,但三丫头和这孩子都‘死’在宫中了呢?” 温瑜仍是不语。 太后将一枚锦盒推向她:“这是哀家私库的地契和钥匙,私库建在城郊一处庄子地底下,里边的财宝不比你抄姜家时抄出来的少。” 温瑜眉梢浅抬,问:“太后将这副底牌藏了这般久,如今为了侄女,倒也舍得。” 太后苦笑,随即坦言道:“哀家初时藏着这私库,是想着有朝一日东山复起,可经这一载,哀家也彻底看清了时局。” “那些个跗骨蛆虫,都被你尽数清除了去,你也在朝中扶持起了自己的人马,陈国朝堂已稳,梁地战事已歇,哀家还拿什么同你争?更何况哀家被监禁在这灵犀宫,一举一动都避不开你的人,这私库的地契和钥匙握在哀家手中,不过一张废纸,一块烂铜。不若给到你手上,保三丫头的孩子一条性命。” 太后说罢又道:“你放心,三丫头母子‘亡故’的消息传出去后,哀家会让三丫头带着孩子远离王庭,一辈子隐姓埋名过活。严氏一党已尽数被抄,也再翻不起风浪来。” 温瑜没接太后推过来的锦盒,只说:“前晋亡了百余年,魏岐山为做回晋臣,尚能找出个前晋公主来,只要有心,何谈不起风浪?” 太后知道温瑜说的是怕有心人再找上姜三姑娘母子。 那孩子是在议政殿上被陈王当着群臣的面承认的,将来若有人寻到母子二人,声称那孩子是陈王血脉,今日放过那孩子,无异于是给来日埋下了一个偌大隐患。 她同温瑜对视几许后,狠下心道:“世上不会有九指帝王,三丫头生下的孩子,恰是九指。” 温瑜眸中微有异色,站在她边上的铜雀也是骤然一惊。 太后唤了方才带着姜三姑娘避出去的老嬷嬷进来,吩咐道:“剁去那孩子小指。” 老嬷嬷退出去没多久,外边就传来了姜三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你们干什么,你们放开我的孩子!姑母!姑母你怎么忍心呐!” 随即婴孩凄厉的哭声也在灵犀宫内响了起来,但很快被人捂了声音去。 不消片刻,老嬷嬷抱着那还在襁褓中啼哭的男婴入内,给温瑜和太后看那婴孩被剁去了小指的手,说:“公主,这孩子一手天生四指。” 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温瑜闭目两息后,道:“王上病榻缠绵已久,对外便说是听信方士之言,取了亲子血做药引,让这孩子病弱而亡的吧。” 太后听温瑜突然提及陈王,想到陈王也有参与那场宫变,怕是不会被温瑜轻易放过,纵然再恨铁不成钢,到底是自己亲子,她缓缓问了句:“你想怎么处置王上?” 陈王荒唐,在百姓和朝臣心中,早已没了名声可言,温瑜提出让姜三的孩子“死”于给陈王做药引,太后是没什么异议的,可温瑜若是想一并解决了陈王…… 温瑜迎着太后的视线,眸光乌静,说:“正是太后娘娘想的那般,王上病榻缠绵多时,取亲子血做药引都未能见效,‘病逝’也不足为奇不是?” 陈王从继位至今,就没正式上过几次朝,荒诞行径又层出不穷。 朝臣们私心里,都早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任君主了。 是以陈王是死是活,在朝中早已掀不起波澜。 她垂下眸子:“宫中冷清,太后娘娘若想去禅山清修,本宫可寻一清净山寺送太后前去,王上‘病逝’后,若再出现在人前,便是有人装神弄鬼,当就地而诛了。” 她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可以不再监禁太后母子于宫中,送她们去个清净地方由人看守着安享晚年,对外则称陈王已病逝,但若是陈王不领情,还欲生事,便怨不得她了。 太后到底曾经垂帘听政过一段时日,想到萧厉攻下王庭后的种种行径,很快便明白了温瑜的用意,唇几番哆嗦,道:“你是在同你们梁地北境的那头豺狼谋皮?” 温瑜不答,只道:“昔年太后做主,替陈王向父皇求娶本宫,是为借兵解陈国内忧外患的僵局夺嫡。后来太后履约让陈王同本宫完婚,亦是为借机入关重回梁地,躲避西陵蚕食。本宫自入陈地以来,自问从未对不起陈地百姓半分,整肃朝堂,减轻徭赋,严查贪官污吏,也都是为还陈地百姓一片清明之治,今西陵来犯,大梁亦鼎力相扶。” 她眸光平和而坚定:“陈国同大梁结盟所愿,本宫皆已做到,太后和姜相是在政斗上输与了本宫,本宫不觉对太后和姜家有愧。今日肯来一见,也是为着太后先前对本宫女儿尚有维护之心,是以太后求情求到了这等地步,本宫也愿放姜三姑娘的孩子一条生路。 “本宫无半分亏欠陈国朝堂、陈国王室、乃至陈国百姓之处,太后可明白?” 太后正是明白这些,此刻才一句多的话都说不出口。 是她们陈国手段频出骗婚在先。 真要论个是非,在这一摊烂局里,哪还论得清? 但政斗输了便是输了,也确如温瑜所言,她对陈国的权臣奸佞极狠,却从未对不起陈国百姓。 是以在王庭被围,传出朝中绑了温瑜献降的消息后,陈国各地的百姓才那般愤怒,甚至还有揭竿起义要攻上王庭来援者。 太后鬓边银丝明显,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说:“你走得,确实比哀家以为的还要远得多,陈国的江山社稷,哀家便彻底交与你了。” 温瑜未再出一言。 离开灵犀宫时,大抵是今日已处理了太多政务的缘故,温瑜只觉疲乏异常。 铜雀看出她面上的疲惫,一路都没再出声。 回到昭华宫后,还没进主殿,都能听见里边鸡飞狗跳的声音。 温瑜同铜雀相视一眼,主仆二人眸中都露出些许惑色,推开殿门一看,便见一排宫人伸着脖子站在边上,不知何时过来的舅母杨氏,则和萧厉一道立在大床边,摇床里的小被子、小褥子已尽数被扔到了地上,堆在床脚的还有一叠刚换下的尿布。 杨氏看着煞神一般的男人,心惊胆颤道:“我来给孩子换吧……” 萧厉一手拿着新裁的布片,一手试图摁住手脚都在扑腾的女儿,但又怕手劲儿使大了伤着女儿,于是动作僵硬无比,看在杨氏眼里,那周身气势岂止沉煞二字了得,偏偏对方转过脸时,还很是“谦和”同她道:“没事,您说怎么做就成。” 杨氏三魂都快被吓没两魂儿了,只能颤着嗓音继续指导:“把……把布片垫底下就是……” 阿狸躺在床上,脸朝外,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温瑜,立即挥舞着爪子兴奋地“啊呀”起来。 萧厉顺着阿狸的目光朝外看去,也看到了和铜雀一道站在门外的温瑜,他似觉着给孩子换尿布都换不好有些丢脸,于是微微站直些许,不甚自在道:“你回来了?” 温瑜不知在想什么,轻轻“嗯”了声,随即对杨氏道:“舅母过来了?” 杨氏笑着道:“我过来瞧瞧狸狸。” 她早从杨宝琳口中知晓过阿狸生父是何人,今日一过来,见萧厉竟在温瑜殿内,一下子就猜到了对方身份。 当下见温瑜回来,她知二人必是有话要说的,替阿狸换好尿布后,见阿狸打了个哈欠,便笑着哄阿狸道:“狸狸困了是吧?” 底下宫人已取了新的被褥将摇床重新铺好,杨氏将阿狸抱入了摇床内,想着帮二人将孩子哄睡后再走,遂一面摇摇床一面哄道:“困了就睡乖宝,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萧厉从听见这首抚儿歌时,面上便有了异色:“这首童谣……” 杨氏笑呵呵道:“狸狸第一回听这首童谣就不哭,公主才用这童谣给狸狸取的小名。” 萧厉不说话,只看向了温瑜,眼中漾开的薄红在这渐沉的暮色里藏了去,里边那些坠沉的情绪却掩不了分毫。 温瑜没看萧厉,坐到摇床边,轻轻拍了拍渐渐睡沉的阿狸。 杨氏瞧出二人间的气氛在自己说完那话后就有些不对劲儿,但又不知自己那话坏在了哪儿,待阿狸完全睡沉后,干笑了两声,便起身告辞。 底下宫人们也识趣地退了下去,大殿内又只剩萧厉和温瑜二人。 萧厉有些艰涩地开口:“你……” 温瑜说:“我们成亲吧。” 第235章 “我只怕你后悔。”…… 话落, 大殿内好一阵都是一片死寂。 萧厉站着,温瑜坐在摇床边的杌凳上,相交的视线没有分毫避讳。 萧厉喉结几番滚动, 却都没能开口, 眼中的淡猩在烛火里晕得更深, 里面清楚地呈现着痛涩、闷窒、意外、欢喜, 还有太多不可言说的、比这夜色更沉的情绪。 温瑜侧脸浸在融融烛光里,同他继续道:“我已同太后说了寻一僻静禅地送她们母子二人出宫,对外宣称陈王‘病逝’,只是西境战事正急, 还需等大局稳定些……” “有你那句话,便够了。”萧厉沉哑打断她。 望向她的晕着大片猩色的眸子,明明霸道如斯,却又透着股再容不得任何差错的的脆弱和狠决, 像是一片干枯已久的河床, 经和风细雨浸漫, 却不想再修复先前干裂的皲痕,只想彻底溺亡其中。 温瑜看了他许久, 似乎浅浅叹息了声,抬手示意他走过去。 萧厉走近,在温瑜的示意下坐下, 和她一道看摇床中熟睡的阿狸时,温瑜轻轻把头靠在了他肩上,说:“有了那道婚契,往后无论是上穷碧落,还是下至黄泉,你同我可都脱离不了干系了。” 她早在父兄头颅被高悬于奉阳城门上时, 就已被这乱世碾断了筋骨,南下时支撑她走下去的,她也已分不清是仇恨还是大义。 但在那浑噩与混乱的生死相依中,她抓握到了一颗滚烫的真心,一次次灼得她冰冷的五指发疼。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无惧任何事物,将其好好地捧在掌心。 萧厉感受着那片压在自己肩头的重量,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潮堵得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他用力攥紧了温瑜的手,说:“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温瑜感受着他扣在自己五指的力道,目光依然看着阿狸,平和问:“不会后悔?” 萧厉说:“我只怕你后悔。” 温瑜似乎笑了笑:“那你可错看我了。” 殿外细雨绵绵,檐瓦上的积水缓缓往下滴落,半开的轩窗内,只能瞧见殿内映着烛火黄澄澄一片。 殿中人在这淅沥雨声和憧憧烛火里,垂首覆颌安静地接吻。 温瑜在被迫越发仰起头,不得已伸手去拽萧厉前襟借力、却摸到他颈上的伤痂时停了下来。 萧厉发现了,轻吻她鬓角,说:“不疼的。” 温瑜早在被困于昭华宫那些时日,就发现他身上比起在山庵上时,又多添了不少新疤,只是那时二人尚有许多话未曾说开,于是她也将一切都缄默于口。 在床榻间因他某些过火的姿势,目之所及一直都是那些疤痕时,她恼怒却连咬他泄恨都下不去口,于是只能闭上眼硬捱,他以为她在抗拒,被恨妒和愤怒驱使着,愈发过分终换得她一记咬痕的这些事,萧厉自不会知晓。 温瑜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痂,只道:“同我说说你在北境的事吧。”- 天牢。 昭白坐在审讯的太师椅上,垂落在地上的鞭子被墙上的火把照出斑驳血迹,不远处受审的犯人,身上衣物已在刑鞭下裂成了无数块沾着粘稠鲜血的碎布。 那破烂的囚衣底下,狰狞的鞭痕更是新旧叠加,血淋淋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 青云卫看了眼边上的沙漏道:“统领,四更天了。” 昭白眉宇间强压着一份焦躁和不耐,自她回到王庭开始,便开始审讯裴沅,没有任何规律地昼夜施以极刑,转头再把人丢回水牢里,这般严刑之下,却仍是没能撬开裴沅的嘴。 她眼风如刀扫向了被绑在刑架上的裴沅,冷嘲:“裴颂可真是养了条忠心的好狗。” 裴沅双手被镣铐扣于刑架之上,若非这锁链捆缚,他早已无法站立,蓬头乱发之下,眼皮连着鼻梁和左侧脸颊,都因一道见血的鞭痕而高高浮肿着,喉咙里还卡着血,却是吃力地笑了起来:“昭白统领这条温氏忠犬,也不逞多让。” 昭白眸子微眯,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以求速死。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一名青云卫入内,附耳同昭白低语道:“统领,抓到一批劫天牢的刺客,已核验过身份,是萧营狼骑,他们自称探得了西陵军的动向,需见到他们萧君才肯告知。” 昭白抬手示意那名青云卫先行退下,在起身离开刑房之际,冷冷往后瞥了裴沅一眼,吩咐青云卫:“刺穿他两侧琵琶骨。” 关押赵有财一行人的牢房距离刑房不远,裴沅被刺穿琵琶骨时的惨叫声传出,吓得赵有财在牢房内不禁一激灵,呐声道:“一会儿咱们该不会也被用极刑逼供吧?” 随行的狼骑中无人回他,昭白已带着青云卫大步从刑房那边走来。 赵有财原本还打算叫嚷着见萧厉,但乍见昭白,就被昭白那一身气势所迫,直到昭白都走到了牢房跟前,都没能憋出半句话来。 昭白视线扫过牢房内一众人,眉眼间恍若噙着冰霜:“你们在何处探得的西陵军动向?” 赵有财人机灵,又惯会献媚讨巧,此番回王庭打探萧厉的消息,他算是这支狼骑的小头目,当下被昭白问话,还是记着此行的目的勉强道:“见着我们君侯了,自……自会告知。” “哐当”一声大响,是昭白手中那沥着血的鞭子狠狠甩到了牢栏上。 刑房那边传来裴沅被刺穿另一边琵琶骨的又一声惨叫。 赵有财顶着昭白严霜一般的视线,咽了咽口水,终是和盘托出:“在……在横湖以北,至少有三万西陵军,正沿迦什山往北行军。” 昭白神情冷锐:“笑话,西陵往北行军去攻打何处?倚仗天险的虎峡关?” 话至此处,昭白神色忽微不可见地一变。 温瑜自发现裴沅和鹰犬出现在陈国境内后,便给梁地内也传了急信去,让范远带能克服冷障的将士们先行深入西疆。 毕竟裴颂和其鹰犬能出现在陈国,就说明他们必是从虎峡关出去的。 那究竟是他们瞒过了虎峡关出关的搜查,还是虎峡关杨朔此人有异,便不好说了。 现下西陵打的陈国退守戈勒城,又分出大军往北去……若是杨朔早已倒戈裴颂,那三万西陵军经虎峡关入梁地,则大梁危矣! 届时莫说陈国无援,只怕才经历两几载苦战的大梁自身都难保。 昭白面沉如霜地折身疾步而去。 赵有财不知其中缘由,只觉着自己方才之举给萧厉和狼骑都丢了人,想找补一二,便冲着昭白的背影喊道:“小爷深明大义,先行告知了你们军情,你们大可去查证真假,回头别忘了放了咱们君侯,否则……否则咱们还潜伏在王庭的其他弟兄也不是吃素的!” 他随郑虎一道行军至横湖,发现了西陵军那边的动向后,郑虎便派他们回来寻萧厉报信,他们从当日在蓑衣湖边侥幸逃生的狼骑口中方得知,萧厉意外遇险落到了温瑜手中,这才又打上了劫天牢救人的主意。 昭白回看赵有财一眼,赵有财立马禁了声。 昭白吩咐左右:“关着他们便是了,莫要苛待。” 随即继续往刑房疾步而去。 赵有财以为是自己那番喊话起了作用,在昭白和青云卫都走远后,挺直了些腰杆冲随他一道被关押的狼骑们道:“瞧见没,怕了。”- 昭白再次回到刑房,一把揪起两侧琵琶骨刚被铁索穿刺、气若游丝的人,一双凌寒的眸子如淬火光:“挑起陈国和大漠各部的矛盾,将陈军逼得退守戈勒城后,彻底断了陈军在大漠的耳目,裴颂再联合西陵军北上,你们打着双管齐下,攻打陈国之余,也从虎峡谷攻入梁地的主意是不是?杨朔归顺了裴颂?” 裴沅口中外溢着鲜血,听得昭白这番愤怒质问,唇却是吃力勾了起来,虚弱到几乎用气音,却仍是恶意地一字一顿道:“昭白统领……英明,这都让……统领查到了……” 昭白面色难看至极,无暇再交代如何处置他,疾步出了天牢- 漆黑的天幕雨如瓢泼。 西陵中军帐内,西陵公主赫伊双腿交叠而坐,翘起的皮靴几乎直指撑膝半跪的裴颂下颚,她五官极为明艳又极为深邃,凌厉中透着从未加以掩饰过的野心。 “你说虎峡关内有你的人马,只要本公主借兵与你,届时里应外合,便能夺取虎峡关,攻入迦什神山庇佑的中原。鉴于你呈了大梁传国玉玺于本公主,又助本公主将陈军逼得退守至戈勒城,本公主姑且信你一回。” 赫伊锋利的眼尾挑起,审视着半跪在自己跟前的中原将军,她骨架宽大,肤色也极深,靠着刀戟同她的兄弟、叔伯们厮杀坐到如今这位置,身上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纤弱,那戴着臂钏的胳膊上,能清晰地瞧见肌理微隆的弧度,是抡得动刀斧的健硕。 “西陵朝臣们不会允许一个毫无根基的中原败犬统率我西陵儿郎,本公主给你本公主第三任驸马的身份。三万大军已往虎峡关开拔而去,驸马可千万别让本公主失望。” 她声线里似含了笑意,却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中的“驸马”二字,指节一下一下轻点着裴颂献上的传国玉玺,警告般漫不经心笑着道:“本公主的前两任丈夫让本公主再看不到他们的可用之处,所以他们死了,驸马生得这般俊俏,本公主希望驸马活得久些。” 裴颂单膝点地,右手置于左胸前,明明已被折辱至此,唇边却仍挂着抹似再虔诚、仰慕不过的笑:“颂甘为公主所驱使,若是没能替公主打下中原,颂愿埋骨于迦什山终年不化的冻土,永世不入轮回。” 赫伊身居高位,听惯了这样的表忠之言,只轻蔑又玩味地轻扯了下唇角:“说起来,本公主很是好奇,温氏虽覆驸马一族,但驸马也是梁人,此番入关,驸马就不怕背负千古骂名?” 裴颂唇边的笑多了些血腥气:“家父为大梁朝尽了一辈子的忠,不也担了个蓄意谋反的千古罪名?颂自秦家含冤、阖族下狱那一日起,便不是梁人了。此番入关,梁人生死,与颂何干?他们若顽固不化,颂杀他们,无非也是替公主杀些不通教化的猪羊罢了。” 这个回答让赫伊很是满意,她微微坐直些许,身子前倾捏住了裴颂下巴,端详着这张中原男儿特有的清隽面孔,忽地笑开:“本公主等着驸马立下此战功,成为我西陵第一勇士,去吧。” 裴颂面上神情不变,谦逊垂首告退时,目光在赫伊放于矮几一侧的玉玺上一扫而过。 走出大帐后,候在外边的鹰犬立马撑伞跟上了他脚步。 只是裴颂脚下大步流星,雨天道滑又不好走,鹰犬脚下慢了半步,便让裴颂身上被雨水淋湿了。 鹰犬忙垂首告罪该死,裴颂周身气息沉郁,一语不发,只取了帕子用力擦拭自己下颌。 途经一处三脚架火盆时,将那帕子扔了进去,注意到黑暗中又道影子遁去,眸底深藏了一份阴鸷与厌恶,又行了一段距离方寒声问:“裴沅那边可有传消息回来?” 替他撑伞的鹰犬答:“好些天没传回过消息了。” 顿了顿,不太确定地问:“主子,都尉那边……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裴颂顿住脚步,在夜雨里望着陈国的方向,神色冷漠得全然不像是在议论一替自己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下属:“即便是刺杀菡阳失败,落到了菡阳手中,无非也是被审出杨朔是本司徒的人。” 冰冷的恶意自他垂覆的长睫下溢出:“他杨朔不是想做梁臣么?本司徒倒想瞧瞧,通敌叛国的名声扣于他杨朔头上了,他杨氏一族还如何做梁臣!”- 一道影子掀帘进了中军帐,附耳同赫伊说了什么。 赫伊把玩着手上那尊雕刻着五爪真龙的传国玉玺,听言后只不以为意微勾了勾唇角:“无妨,仇恨是这世间最牢固的枷锁,只要还有对大梁的仇恨在,他便是本公主座下最凶的那头恶犬。他若当真表现得对本公主百般俯首贴耳了,本公主才当警惕。” 说罢,虎豹般的眸尾微抬:“他在虎峡关的人马,兴许是虎峡关守关大将杨朔,兴许不是,让尼鲁入关后警醒些。” 尼鲁是此番会随裴颂一道前往虎峡关的西陵大将。 影子退下后,赫伊单手托起那尊传国玉玺凝望着,眼底显露出的是野潮一般蓬勃的野心:“中原?”- 陈国,王宫。 天将明未明,雨声未歇,檐下水滴成线,在风雨中飘摇了一夜的铁马静垂于檐角,只余雨珠还沿着铜铃往下垂落。 昭白罕见地焦躁,敲响了宫殿的大门。 温瑜一贯眠浅,只是昨夜疲乏,在第二道敲门声克制地响起时,方掀动了眼皮。 内殿角落留着一盏起夜的宫灯,照得纱帐内一切都是暖黄朦胧一片。 她拨开横在腰间的铁臂,披衣遮住一身除却脖颈以上干净,脖颈以下不堪入目的痕迹起身。 每日朝会后,她还需私下召集大臣们议政,如今这时节,颈上落了痕迹,她没法遮掩,不允他在颈上留痕,他便在旁的地方变本加厉。 第236章 “那就好好做你坐拥四…… 温瑜合拢衣襟, 乌黑柔亮的长发乖顺地披散在身后,除了面上瞧着有几分少觉的疲乏,旁的再看不出分毫异样。 行至外殿打开殿门, 昭白因事态紧急, 也没顾上困惑今夜殿中何故没有宫人值守, 急忙禀报道: “公主, 抓到一批夜劫天牢的狼骑,他们声称在横湖探得三万西陵军往北而去,奴严审裴沅后问出,裴颂是要带这三万西陵军北上取虎峡关!杨朔是他的人!” 温瑜眉峰一蹙, 面上的困倦瞬间淡了下去,乌静的眸中似短暂思索一二后,沉静吩咐道:“急召齐相、司空畏、卢毅、贺章、赵盛鸣等诸位大臣进宫。” 昭白从审出这消息后,心口便一直狂跳至现在, 手心黏腻的冷汗更是没干过。 狼骑在横湖发现了西陵军的行军踪迹, 说明西陵军是早就动身了的, 算算狼骑折回王庭所需的时日,这期间西陵军不知又往北行进了多远。 当下陈国的兵马被打得退守至戈勒城, 继续固守尚且艰难,莫说派兵去截这支西陵军,且即便是还有兵马可派, 怕也追不上了。 更要命的在于,裴沅招供虎峡关守关大将杨朔是裴颂的人。 纵然温瑜在陈国境内发现鹰犬踪迹后,便已传信回关内,让范远带兵深入西疆提防杨朔。 可信儿传回梁地还需时日,大梁疆域辽阔,西疆的地形和气候又对南境将士们极为不利, 范远即便是得到消息后就动身,也不可能比西陵军先抵达虎峡关。 届时若是倒戈裴颂的杨朔和西陵军一道在西疆伏击范远,这场败仗和虎峡关易主的消息一经传出,必会在梁地引起极大的恐慌。 而西陵军一入虎峡关,往东再无任何地势屏障可阻挡他们…… 昭白光是想着这些,额角的青筋在底下血脉涌动时,便一直重重拍打着太阳穴。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场比三年前裴颂造反攻入洛都的那场国祸更甚的祸事! 当下见温瑜如此沉着,她才跟着定了几分神,但得了吩咐后,旁的仍是一句都顾不上再多问,折身便急匆匆下去传口谕。 随着得了令赶去各府传信的青云卫如晨燕般奔出王宫,东西雁翅楼上灯火虽还未熄,东方的天际却已浮起一线鱼肚白- 宫人们伺候温瑜更衣梳洗完,青云卫进殿来通报说齐相等人已到御书房时, 去偏殿看完阿狸的萧厉回来,却并不说话,只抱臂倚在殿内挂了珠帘的雕花月门处,望着镜中的温瑜。 铜雀替温瑜簪好发间的最后一枚大钗,透过铜镜往后瞧了一眼,看出他是有话想单独对温瑜说,同前来通报的青云卫打了个眼色后,带着宫人们先一道退了下去。 殿中再无旁人,萧厉这才开口:“我带狼骑去追那支西陵军。” 温瑜坐在梳妆镜前没有回头,只说:“梁地援军和各方边境守备军现都在王庭,我会同大臣们相商出一妥善解决之策。” 她身上那一身玄金两色交织的繁复朝服和发间的琳琅大钗,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昨夜所有的柔软和相依都隔绝了去。 萧厉察觉了,微微抿紧了些唇,望着她的背影道:“边境陈军被困死在戈勒城,王庭虽有援军,此刻发兵焉还能追上那支西陵军?” 这句话落后,久未再听见温瑜出言。 萧厉看着那道华服之下冷漠绷紧的纤薄背脊,沉默了一息后继续道:“我让老虎带狼骑先行离开王庭时,给他们下的令是往虎峡关撤。他们在横湖发现了那支往虎峡关去的西陵军,必会一路尾随留下记号,我带人快马加鞭追上去不是难事。” 温瑜终于回过首看他,点了朝妆的面容平静到冷漠,威仪之中却似乎又藏匿着另一股隐秘的火气:“追上了,然后呢?” 她冷冷同他对视着,质问:“你手中的狼骑有多少人马?西陵又有多少人马?” 不用萧厉回话,她替他答道:“往虎峡关去的西陵军是三万,围守在陈国西境的还有七万!杨朔若真是裴颂的人,那虎峡关的天险对那三万西陵军就形同虚设,你带着不足万人的狼骑追上他们能做什么? “去枉送性命?” 狼骑夹在两拨西陵军中间,单是牵制前往虎峡关的那支西陵军,人数上悬殊就已讨不着好,若是被后方攻打陈国西境的西陵军得到了消息,另抽调出人马去围堵他们,哪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这局面已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温瑜在冷声质问完他那番话后,起身就要朝外走去。 却在经过萧厉身侧时,被他一把拉住了肘弯,萧厉道:“狼骑都是可以一当十的好儿郎,阿鱼,我想试试。” “为了你,也为了大梁。” 不知哪个字眼激怒了温瑜,她突然一把挥开萧厉握在她肘关的手,侧首冷冷盯着他道:“萧厉,我答应同你成亲,也可以反悔,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什么人。 “敕封的文书你没接,你也不是我大梁的臣将。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大梁亦不需要! “虎峡关若失,西疆若陷,那都是我温瑜无能,即便名臭青史,也有我一人担之!无需你带着万千儿郎用性命去填,将这页史书染些血色,徒换后世一声悲壮!” 说完这句,她便要疾步继续朝外走去,却不妨萧厉突然伸臂,横过她肩颈从后面将她牢牢抱住。 那窄袖下因肘臂微曲而隆起的肌理弧度和手背凸起的青筋,无不昭示着主人此刻的心境。 萧厉下颌就抵在温瑜肩窝处,感受着掌下那一臂就能牢牢揽住的单薄身形,握在温瑜肩头的手不自觉更加重了些力道,面容冷毅,眼底浸着隐忍、沉锐的疼,都泛起了微猩,呼吸紊乱,却又一语不发。 过了许久,他才说:“可是怎么办呢,温瑜,即便是要烂在青史里,我也想我的名字同你写在一处。 “你献祭自己一次又一次才守下的河山,怎么可以被异族宵小夺去? “我同你说过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让你再落到昔时于北境遇险的那等境地。 “陈国和大梁的大臣们不是不满我攻王庭么,我率狼骑牵制西陵军,解了虎峡关之围,此事便能揭过了,日后你再说同我成亲,他们还有何反对之词? “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了同我成亲就是答应了。” 他眸中猩涩重了一分,只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用力握紧温瑜单薄肩臂道:“我此去也并非是为逞勇,杨朔是否是裴颂的人还没有确凿证据,此若又是裴颂的离间计,届时西陵军攻虎峡关,我提前弄出动静,便可让关内警觉。 “再者,以陈大人和范将军的警惕,知我迫杨朔放狼骑出关后,兴许已提前往虎峡关进军,即便杨朔真已倒戈裴颂,我多拖个一日半日,便能为范将军他们行军再争取个一日半日。” 温瑜感受着身后之人紧拥自己的力道,紧闭双眼,忍下满目涩疼。 她贯着温姓,复仇、重整这片河山是她的宿命。 所以她可以为了这片河山去死,她也早从得知父母兄侄死讯南下之时,便已做好了准备。 但背负这样宿命的,只她一人就好。 她不想、也不愿让他陪自己走一样的路! 温瑜咽下喉间针刺般的哑意,再次掀眸时,尽管竭力克制,却还是没能压下里边泛起的胭色,她一把拨开萧厉禁锢住自己肩头的手,回首望着他冷漠又几近凶狠地道:“所以你是要去赌杨朔没有叛变,赌梁地大军提前发往了西疆这微乎其微的可能?” 萧厉沉默地同她对视着,许久后道:“到了这一步,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唯有去赌,阿鱼你比我更清楚的。” 温瑜罕见失态地冲他吼了句:“我不清楚!” 说罢转过身重新闭上双目,冷漠道:“我说了,你不是我的臣将,你不需要……” 萧厉说:“现在是了。” 他在她身后以梁地将礼屈膝半跪了下去:“萧厉,愿奉温氏菡阳为君,北境二十四州,此后皆为梁土,燕云三万狼骑,皆为梁骑。” “请吾主准允末将携狼骑赶赴虎峡关御敌。” 温瑜回首怔怔地看着他,那张强撑冷硬的假面,被一道她自己都不知的急促滚下的泪迹划出了裂痕。 北境在魏岐山推出王宛真这位前晋假公主,宣称要做回晋臣后,便一直被魏营中人称做晋地,只不过魏营这两载变故颇多,北境百姓们当了几十载的梁人,这场乱世征伐又还未落下帷幕,便也无人在意北境之地在魏营内部的更名换姓。 一日前,他尚以此做胁,逼自己同他成亲。 如今,为了一场同送死无异的出征,却向自己称臣。 温瑜已很久没体会这样心如绞割的滋味,那眼中水泽仓促滚砸而下后,却依旧没能带走心口的窒痛分毫。 她说:“我若是不应呢?” 萧厉再次沉默了下来,几息后道:“萧厉在是北境之主前,先是梁人。西疆若陷,不知多少梁地百姓要再受战祸之苦,北境百姓亦不会得安生,萧厉既掌着兵,即便是死,也该为梁地所有百姓搏一搏。” 他看向温瑜的目光深沉、窒痛、又柔软,眼中的猩红几乎要慢慢凝成血一样的深色。 曾几何时,他以为温瑜心中只有百姓,只有天下。 可如今,他也看到了她的恐惧,看到她因为那万分之一的渺茫可能,不敢让自己用性命去赌,歇斯底里到要同自己撇清一切关系。 原来他亦是她最软的那一寸肋。 原来他的月亮,也一直都照着他。 他说百姓,说掌兵之职,不再说是为她去赴这场十死无生的战局。他知道,如若是温瑜自己,她一定会去。 他用她的方式代她去护这片河山。 又一道水迹因温瑜微侧着首的姿势,从她眼角划过她鼻梁仓促滚落,她只觉呼吸时胸腔内都有了绵密的痛意,面上神情依旧冷漠,却又有着渐渐皲裂开来的痛苦自那份冷硬中浮出,她说:“好,你去,但你要是死在虎峡关,就不要怪我食言……” 萧厉半跪在那里,掌心几乎快要攥出血来,答:“自然。” 眼前视物已近模糊,温瑜发狠地道:“天底下多的是好男儿,萧厉,你死了我也不会记得你多久的,无需多少时日我便会再瞧上旁的儿郎……” 后面的话她没能再说出口,也因为视线的模糊,没能瞧见半跪在两步开外的人是如何起身,用青筋暴起的手攥着她肩膀,将她推搡后退数步抵在了雕花月门处。 对方将她牢牢锁在雕花月门和双臂间,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因为痛苦,抑或是两者兼有之,胸腔用力起伏的弧度和呼吸的粗沉,都比以往更甚。 她被笼罩在这熟悉的滚烫呼吸里,却只觉眼窝酸灼不堪,别过脸不愿看他,又被他攥住下颚拨了回去。 那只因常年握兵刃而布了茧子的手,捏在她下颚的力道极大,都让她生出了疼意,看向她的眸子那么红,目光又那么凶狠,说出的话却极轻:“那就好好做你坐拥四海的王女,不要再想起我。” 唇被吻住的时候,温瑜眼前已完全被不受她控制的泪泽覆没。 萧厉已竭力去温柔,碾压她唇瓣的力道却仍是极重,在苦咸的味道里,将她的一切都侵吞入腹。 彼此痛涩的呼吸相缠,一如这早已纠缠不清的宿命。 结束时他用粗粝的指腹擦去她面上湿迹,说:“不过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说罢最后深深看了温瑜一眼,背身就要朝外走去,却又被温瑜叫住:“萧厉!” 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敢再回头。 温瑜望着那道一如初见时颀长高大的背影,说:“阿兄送我离开洛都时,说他会来接我回家。 “阿兄食言了。” 她眼中胭色一层层加重,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道背影:“退了虎峡关之敌后,你来接我回大梁。 “不可以食言。”—— 作者有话说:之前的剧情没变,往后写了两千字,本来该是这一章剧情写完的,因为卡文今天才把这段剧情推过去,所以这部分内容还是放到这章来,也算是给宝子们这两天辛苦等更的一点点福利~祝大家五一快乐~ 这本开文以来,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鼓励、包容和陪伴,最后的尾声了卡得非常厉害,三次元事务也繁杂,希望大家以后还是按之前说过的,每晚10点后没有更新就不要等了,作者没法预估什么时候能把这段剧情卡过去,只能向大家保证写出一个它该有的结尾。 我一直都比作为读者的大家更希望尽快写完这本,但很多时候都是有心无力,这个脆皮身体不能像以前一样支撑我肆无忌惮熬夜了,连载期间让我倒下过很多次,最近的一次是17号凌晨修完文,当天晚上就因为老毛病去了医院,安排的住院因为一早定好的其他事务行程不能更改所以后延了,期间向大家请假到25号更文,但其实24号就已经扛不住进了医院,到目前还在挂水。 前面没提,是因为觉得在大家等更情绪最重的时候,说自己身体怎么怎么,好像卖惨让大家忍下坏情绪一样,可能还会让部分朋友觉得这又是作者拖更的借口,所以我也想过不要跟大家说自己三次元的事,大家认识我,是因为我写过的故事,而不是先知道我这个笔名,让一个故事圆满落幕,才是我对大家的负责,也是跟大家这场短暂相识后告别的终点。 但是我目前的状态确实支撑不了一个稳定频率的更新了,未免大家等得心急,我觉得还是该跟大家说一下原因。 虽然都在说不要自证,但如果六子没有划开肠子,大概还是被认定吃了两碗粉,所以就诊记录还是会发到微博。 希望大家现生都平安、健康、快乐[红心] 第237章 殊途同归 萧厉步出昭华宫殿门时, 铜雀带着人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候在阶下。 见着他眼中未退的猩色,铜雀微微一怔,随即似意识到了什么, 并未出言, 只在萧厉走下石阶时带着青云卫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萧厉离开后, 铜雀也没有即刻进殿去, 等了片刻后,方抬手叩响殿门。 里边传来温瑜沉哑的一声“进来”。 铜雀推门进殿,透过隔开内外殿的那道垂了珠帘的雕花月门,见温瑜一如自己退出去前那般坐于梳妆镜前。 她恭谨地唤了一声:“公主。” 背身的姿势, 她瞧不见温瑜这一刻面上是何神情,只听得对方清沉微哑地吩咐:“传令下去,放了暂扣于天牢的狼骑,让他们随萧厉一道秘密出宫。” 铜雀应了声, 出去吩咐青云卫时, 温瑜方看向镜中重点过朝妆的自己。 除却眼下还布着极淡的一层薄红, 叫人不知是少眠还是旁的什么缘由所致,这张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温瑜乌睫垂覆。 先前在她说出那话后, 萧厉背身只向她答了一个“好”字- 铜雀传了消息下去后,天牢附近的守卫被青云卫清退,赵有财和一众狼骑被放出, 随萧厉一道出宫时,正好碰上带着一队青云卫路过的昭白。 赵有财和狼骑们都记得昭白,当下见着她,虽知对方应不是敌,但还是不自觉地警惕起来。 转凉的秋风吹过树梢,狭道两侧泛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至众人脚下。 依命随萧厉一道前来释放狼骑的青云卫朝着昭白颔首见礼:“统领。” 昭白没有应声。 萧厉带着狼骑从昭白及一众青云卫身侧走过时, 昭白方目视前方说出一句:“多谢了。” 萧厉脚步微顿,同样没有侧目,只答:“我也是为了北境。 ” 待萧厉一行人走远后,昭白方回首看向他们,那双总是噙着霜意的冷锐眸中,多了些微复杂。 “统领?”先前唤昭白的青云卫再次出声。 昭白收回视线,说:“走吧。”- 赵有财跟在萧厉身后,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忍不住道:“君侯,您是不知道方才那女人有多凶,咱们此去拦截那队西陵军,本就是为了帮大梁,您怎么能说是为了北境呢?虎峡关守不住,那也还有整个西疆顶在前边,有咱北境什么事?您就该让公主身边的人都知道,您就是为了公主才……” 萧厉浅唤了声亲卫的名字,狼骑中立马走出两人将赵有财架到后边去了。 赵有财急得不行,但又怕再说下去触了萧厉霉头,还是识时务地把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在队伍最后边被两名狼骑押着走时,赵有财才有些委屈地小声嘀咕:“我这不给君侯出主意么,怎地君侯还不乐意……” 狼骑中无一人回他。 萧厉带着狼骑走过疏影横斜的宫墙,步出宫门时,温瑜身着金玄两色交织的朝服,头簪琳琅大钗,正一步步走上御书房前的汉白玉石阶。 秋风过境,整个王宫都桐叶纷飞- 御书房内,被匆忙传召入宫的大臣们纷纷朝温瑜揖拜:“参见公主。” 温瑜在御台的长案后落座,抬手道:“众爱卿平身,事出从急,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 “召诸位来此的缘由,想必诸位也知了。” 此言一出,立马就有大臣道:“公主,西陵派出三万精兵发往虎峡关的消息可属实?” 温瑜道:“牧将军被西陵军逼得退守戈勒城后,我们便失去了在大漠里的耳目,这消息是欲取道虎峡关重回梁地的狼骑送来的,狼骑希望同我们合作。” 她眸子微垂:“也算是为先前围王庭一事致歉,他们会咬紧前往虎峡关的那支西陵军,为梁军赶赴虎峡关多争取些时间。” 那名大臣立马道:“公主莫要轻信这些花言巧语,那萧氏子狡诈,先前尚且哄骗同我陈国交好的各部族,借他们的名义瞒过入关搜查,兵临王庭,此番指不定又是同西陵军勾结,背地里有什么阴谋!” 温瑜看向那位大臣:“戈勒城外新增了数万西陵军,为的就是截断陈国去援虎峡关的路,而今戈勒城也的确守得万分艰难,发不出一兵一卒去援。本宫召集诸位,亦是为共商如何牵制戈勒城外的西陵军,让他们在发现狼骑侵扰后,不至再增派人马从后方去截杀。需豁出性命去搏的是狼骑,陈军只需牵制,敢问爱卿这是何阴谋?” 先前萧厉围王庭,让不少陈国大臣心下都颇为芥蒂,是以在得知消息是狼骑送回的,下意识地觉得肯定又是不怀好心。 此刻经温瑜这么一说,那名大臣自知自己先前之言不占理,当下也不再说话。 旁边的大臣接话道:“公主所言极是,若只需咱们往戈勒城增派兵马,那自是可的。但他萧厉此举,若说是为之前围我王庭致歉,未免有些顺杆往上爬了些!” 那名臣子哼了声:“需借道虎峡关重回梁地的是他萧营,是我陈国给他萧营行了方便!” 温瑜闭目道:“卢爱卿。” 刚才说话的大臣也知自己那番言语全然没考虑虎峡关和大梁,把梁、陈两方分得再清楚不过,甚至没考虑温瑜这位两地共主,就差说萧厉帮大梁并非是给他们陈国人情了。 两地既要归一,这话极犯忌讳,在温瑜唤他名号后,他便垂首不再言语。 温瑜问:“可知如今西陵围在戈勒城外的兵马是多少?” 那名大臣答:“七万。” 温瑜掀眸:“陈国在西境已失多少城地?爱卿是觉得仅凭陈国之力,后续能独自阻下这七万虎狼师的进犯吗?” 那名大臣自知羞愧,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温瑜环视在场所有陈国大臣:“狼骑无需急于这一时回梁地,他们游荡在关外逐牧而居,择机重返亦可。是大敌当前,狼骑愿偿昔时之过,与梁、陈两营重新建交,共御外敌,此战……狼骑无异是十死无生。” 她掩下眸中的悲意:“诸位自然可当狼骑此举帮的只是大梁,致歉亦只对本宫,但本宫需敬告诸位的是,虎峡关若失,西疆必陷,梁地战火再起,自顾不暇之际,不会再有余力助陈国。 “西陵七万大军屯于戈勒城外,亦不可能因梁地破开了虎峡关这个口子,就放弃继续进军陈地。 “大梁不再是陈国的退路,本宫只问诸位,西陵步步紧逼时,尔等还能带着陈地百姓们退往何处?” 这番话砸下来,在场大臣们俱觉无颜。 陈国最初就是为了躲避西陵的蚕食,才想借这桩姻亲重回关内,要是关内也成了西陵之地,那他们陈国被彻底包圆了,覆灭也是早晚的事。 一直未语、却再清楚局势不过的齐思邈带着殿内大臣们跪了下去:“臣等惭愧。” 温瑜似疲惫了,只道:“本宫言尽于此,唯愿诸位暂且放下昔时成见,齐心抵御外敌。” 齐思邈道:“陈国和大梁结盟迄今,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到了何境地,都需继续扶持下去方为上策。 “狼骑既大义拖住了发向虎峡关的西陵军,那我陈国无论如何,也会尽力拖住戈勒城外的西陵军。只是西陵蛰伏多年,为着这一战,怕是筹谋已久,即便戈勒城外的兵马被牵制了,难保他们不会再从西陵境内往虎峡关发兵……” 温瑜说:“本宫已有应对之策,今日召诸位来此,也是为交代诸位本宫离开王庭后的诸多事宜。” 臣子们一听温瑜要离开王庭,不免慌了神,忙问:“公主您要去何处?” 温瑜道:“虎峡关即便失守,西陵也还需费些功夫才能将梁、陈两地尽收囊中,但若是本宫亲赴戈勒城督战,生擒本宫的利远胜强攻下虎峡关,西陵必会倾全军之力来伐。狼骑不会被前后堵截,就又多了一分牵制住那三万西陵军的可能,可为关内赶赴虎峡关的梁军争取更多时间。” 这是她在听到昭白的急报后,便想到的唯一有几率化解这场危机的法子。 不同的是,那时萧厉还不在她的计划里。 是他强势闯入这场与她殊途同归的献祭。 齐思邈几乎是在温瑜话落便急急道出一句:“万万不可!” 他苦心劝道:“公主您的安危关系着两国动荡与否,怎可涉此险境?您若是有什么闪失……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啊!” 温瑜似主意已定,平和道:“本宫若是坐视西陵继续入侵梁、陈两地,方是愧对诸位和百姓对本宫的拥护。本宫会立下诏书,本宫此去若有什么闪失,尔等便拥吾女阿狸为君,携百姓退往梁地。本宫临行前亦会往梁地去信一封,言明此事。” 她目光逐一扫过跪在下方的大臣,叹息般道:“瑜无能,届时驱逐外敌,便靠诸位爱卿了。” 一句话让下方大臣们全都红了眼。 温瑜这分明是又一次舍她自己,去最大程度地保梁、陈两国了。 若是当真解了虎峡关之围,那么梁地就安全了,西陵继续进犯陈国守不住时,他们便可从百刃关迁回梁地。 虽说北境还未称臣,但萧厉和狼骑也一道死在了虎峡关外,整个北境刚易主就再次群龙无首,即便不归顺温氏,也已成不了气候。 反之南境和关中之地有温瑜这数载积攒下的名望,大梁旧臣们和昔日的长廉王旧党必然会拥护温瑜诞下的这唯一血脉,紧靠着这支血脉和他们这群老东西撑着,梁、陈两营就散不了。 假以时日,驱逐西陵,夺回失地也并非无望。 但就算虎峡关陷了,他们力尽于此,也没能改写这笔天命。 这位梁、陈两国的公主亲守国门,死于社稷,其壮烈也能激起两地臣民的战意,西陵今后再想夺下任何一城,皆需踏过满城百姓的尸骨。 他们的公主啊,说着自己无能,舍这一身血骨也护不住他们的时候,却又还要赋他们以甲。 大臣们泪水潸然,不禁悲哭出声:“公主啊……”—— 作者有话说:被一些字句困住了,翻来覆去修改了很久,没能准点更非常抱歉,本章留评给大家红包补偿(系统统一发放) 第238章 “被献给他的菡阳呢?…… 这场议政结束后, 温瑜留了齐思邈、司空畏等几位信得过的陈国老臣,又召了顾奚云、杨宝琳等几名梁地女官前来一道做见证,提笔于锦帛上写下自己前往戈勒城若出意外则传位于阿狸的诏书。 大殿内气氛凝重, 她在锦帛上写下最后一字后, 取了自己的玉印于帛旨下角落章。 顾奚云忍着眼中渐重的红意别过了脸去, 她知道温瑜此举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陈国还是大梁, 国库都已被外戚和奸党蛀空多时,这几载里又战祸不休,裴颂不在乎梁地百姓的死活,从百姓骨头缝里能榨出一点油脂是一点, 温瑜却是要所有百姓都能活下去。 是以面对军需上的巨大消耗、从裴颂手上夺回城地的满目疮痍,纵然她颁布了不少惠民政令,重视农桑,又大力推行关外贸易, 却也几乎是拆东墙补西墙地在支撑。 本以为洛都之战后, 这场燃了几载的战火便能熄下去, 民间得以休养生息,却又来了一个西陵。 这仗再打下去, 每失一地,民怨都只会再重上一分。 尤其是陈国,底下的百姓们不懂朝堂上那些利益往来, 不会明白陈国前面发兵大梁,既是为还当年长廉王借兵给陈国的恩,也是为了借机重返梁地。 当西陵强势进犯,大梁失了虎峡关又自身难保时,陈国百姓叫有心人一煽动,怕是只会认为他们陈国如今国力不支, 全是前几年大力扶持梁地所致。 温瑜为陈国所做诸多,也都成了是为拿陈国的一切去给大梁做基石。 梁、陈两国的盟谊一旦在民怨下被摧毁,只会更方便西陵逐个击破。 裴颂和西陵试图将温瑜逼进这场进退维谷的僵局,慢慢熬死她。 她偏不遂他们意入这场局,选了这玉石俱焚的方式,以她自己作饵,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她若胜,西陵便再没有攻入梁地的可能。 她若败,也破坏了裴颂和西陵瓦解梁、陈盟谊的计划,将两地百姓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让西陵往后想取梁、陈两地任何一城都寸步难行。 但顾奚云只觉着难过。 为了挽救这将倾的山河,长廉王父子已将自己的性命填了进去,现在轮到温瑜舍命去填这山河崩裂的巨壑了。 如若没有发生这一切,如若长廉王当年顺利登基,温瑜作为大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要愁的,大抵只是怎么在朝堂上舌战群儒,让朝中古板守旧的老臣们同意在太学增设女学,科举上增设女科……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这支离破碎的万里河山,早就担在了她荷梗一样只折不弯的单薄的肩背上。 杨宝琳看着温瑜将玉印放回印托上,亦是泪流满面。 在场唯一平静的是温瑜,她抬眸看向齐思邈,说:“本宫此去,若有不测,尔等便依此诏行事。” 齐思邈满面沉痛地揖手颤声应道:“臣……遵旨。” 温瑜起身,拖着织锦的裙摆步下台阶,将帛旨交与他。 齐思邈捧出双手来接,温瑜却未即刻松手,她长睫微覆,似缓了一息道:“吾女尚幼,将来若性情顽劣,唯望诸位辅佐多担待些。她若志不在这庙堂、担不起这山河……诸位亦可和梁地余太傅、陈大人等肱骨大臣商议,另立明主,瞒天过海送她远离这高殿,当个富贵闲人便好。” 杨宝琳听言难抑哀恸,喉间溢出了细微的哽声。 齐思邈面上的沉痛也更甚,他何尝不明白,这是温瑜为人母,对女儿仅有的一点私心。 裴颂若不死,西陵若未驱逐,这仇恨和责任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然高处不胜寒,两国共主的位置也并非是那般好坐的。 她说女儿若志不在庙堂、担不起山河可另立明主,这不是责怪,而是疼惜。 她准许女儿放下仇恨和责任,去当个普通人。 齐思邈眼中隐有泪光闪烁,躬身接下那帛旨,说:“老臣……谨记公主嘱托。” 温瑜深深望了他一眼,所有未尽之言,皆藏于那沉凝的目光中,随即折身缓步回到案后,取了先前一并写好的一封书信封蜡,看向杨宝琳道: “本宫前往戈勒城后,陈国会先选出一批大臣,和现居王庭的梁地女官们一道护送郡主回百刃关,表姊你亲将此信交与余太傅,太傅看过信后,自知该如何做。” 杨宝琳哽咽应声接过信件。 温瑜这才看向一众心腹臣子道:“本宫亲往戈壁勒城,护送郡主回梁地,皆还需诸多部署,诸位先行下去安排吧。” 臣子们朝着温瑜揖拜后,都满面沉重地出了御书房,只有顾奚云还一直留在原地。 她眉心微蹙着,等四下无人后便道:“公主……”- 西陵王帐。 赫伊姿态懒散地坐在虎皮大椅上,着皮制军靴的双脚搭在前方矮几处,拿着裴颂前边送上的玉玺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玩着,听下方小将禀报前线动向。 “公主,戈勒城内的陈军已被我们围死,彻底切断了同大漠的联系,但尼鲁将军那边传信回来,说他们遇上一支骑兵,这些日子一直尾随突袭他们,甚至利用大漠里变幻莫测的气候和复杂地形,险些将将士们带进沙暴里……” 赫伊抛玉玺的手微顿,一双锋利且威慑感十足的眸子缓缓抬起:“哪来的骑兵?共有多少人马?尼鲁是大漠里的鹰,怎么没嗅到风沙里的危险,带将士们涉险?” 面对这一连串的逼问,小将在那目光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额前也开始慢慢浸出汗来,恭谨回话道: “斥侯几经查证,发现是先前出现在横湖的那支梁人骑兵,人数暂且还没摸清,他们在梁地打的旗号是萧,似乎并不服菡阳统率,前边也攻入过王庭,后似因王庭援军至,这才撤兵了。那支骑兵中似也有熟悉大漠气候和地形之人,他们行军又很是诡谲,时不时侵扰我们的军队,几次三番想烧掉我们的粮草,尼鲁将军就是为了夺回被他们劫走的粮草,才险些带着将士们追进了沙暴里。” 赫伊听完这些,指节敲击着虎皮大椅的扶手,神情不甚明朗:“在北魏骸骨之上诞生的北萧?本公主听过这支兵马的名号。驸马还在梁地时,大梁那位小公主便曾拉拢过他们一起对抗驸马。他们如今是再次联手了么? 赫伊眼神变得危险:“本公主很是好奇,哈图将军既说已彻底切断戈勒城同大漠的联系,远在王庭的那位小公主,是如何得知本公主往虎峡关发兵了的?” 黄豆大小的汗珠子从小将鬓角滑落,他忙道:“末将愿向拉提日朗起誓,往虎峡关行军的消息,不可能是戈勒城内的陈军发现后报往陈王庭的!且听闻那萧营首领同菡阳有旧怨,故而陈王在他围王都后,便交出菡阳向他献降了,正是有此大仇在,这支萧营骑兵才会在梁地援军抵达王庭后,便望风而逃的啊!必不会事先联手!” 拉提日朗是他们西陵的建国君主,向这位君主起誓,便代表所说之言不会有任何一句假话。 他所言又在理,赫伊豹眸中的凌锐收了些,纳罕道:“那支骑兵同咱们发往虎峡关的大军撞上,莫非当真是巧合?” 她放下手中玉玺,起身看向高挂于帅座后的地形舆图,锁定了从陈王庭到虎峡关的路线,眯眸道:“夺下王庭后发现守不住,欲原路折返从虎峡关重回梁地,途中和那三万大军撞上的么?” 至于为何屡屡突袭,赫伊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那支骑兵意识到了那三万西陵军是要去攻打虎峡关的,身为梁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这才几次三番找他们麻烦。 小将生怕赫伊再怪罪于自己,忙道:“应是如此!” 赫伊沉思片刻后,忽道:“萧营首领带着兵马跑了,被献给他的菡阳呢?” 小将一怔,随即也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陡然激动了起来,赫伊眼底亦全是玩味和兴奋,当即吩咐道:“传信给尼鲁,不惜一切代价,围剿那支骑兵,抓住他们首领!若发现女流,一律送回王帐!” 小将连忙应是,转身就要朝外走,却又被赫伊叫住。 她从案上的令箭筒里取了枚调兵令箭扔与那小将,道:“以防万一,再增派两万人马,从后方截断那支骑兵的退路。” 小将接住后,朝赫伊一礼就要退下,帐帘却被人先一步掀开,赫伊的亲兵疾步入内禀报道:“公主,前线传回消息,菡阳带着两万梁军亲临戈勒城来督战了!” 赫伊抬起一双虎豹般的眸子,皱了皱眉后,忽嗤笑起来:“偏在这时候? “还真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亲兵听得一头雾水,赫伊却也没有多解释什么的意思,只吩咐道:“ 让人叫阵,本公主倒要亲去瞧瞧!” 亲兵出去传令后,那小将也欲出帐,却被赫伊再次叫住。 小将问:“公主还有何吩咐?” 赫伊道:“先传信给尼鲁,增派兵马一事暂且搁置,等本公主回来后再做决议。” 菡阳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戈勒城,她第一反应便是有诈。 一番思虑后却又觉着,这就算是王庭大臣们为了掩盖他们失了主君而想出的昏招,来的是个冒牌货,在她攻下戈勒城后,她也会让其成为“真的”。 届时无论王庭大臣们如何澄清都不重要了,天下人只会知晓她是在戈勒城生擒的菡阳!——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39章 “二哥,你别胡来啊!…… 小将不知赫伊为何突然改主意, 却也不敢多问,颔首恭谨应下。 赫伊披上披风,大步掀帘出帐, 眉眼一片锋锐。 那队梁人骑兵只敢突袭尼鲁他们, 就说明对方在人数上绝对不占优势, 她下令让尼鲁以三万大军反剿那支骑兵, 若无意外,足够让对方有去无回- 戈勒城。 角声呜呜,黄沙和烟尘弥漫,西陵大军如黄蚁般压向城下。 赫伊一身耀金战甲, 高居于套了鎏金甲的战马背上,同色的软缎披风长长拖曳于身后,她抬起一双野性与野心交织的眼看向远处那三丈余高的城楼。 那位从王庭赶至这边城的公主,着玄朱两色的织锦朝服立于城楼垛口处, 左右两侧分站着守关大将牧有良和一名着梁制战甲的女将, 后方陈国的玄凤旗和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在西风中猎猎招展。 落日的余晖洒在旌旗上, 炽烈欲燃,好似在宣告着梁、陈两国的气数未尽。 隔得太远, 赫伊并不能看清那位公主的真容,但那份威仪和从容,让她眯了眯眸子。 她会高兴这亲临戈勒城的, 是真的菡阳。 却并不喜对方像是早已将一切尽控于掌中的那份镇定雍容。 曾经她为了学习汉人的兵法,专程请过一名中原夫子。 那夫子不喜她的锋芒毕露,总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她在学完一切杀那老头时,都只觉那老头聒噪。 今日于城下这般远远一瞥, 却忽明白了“君子藏器于身”是为何意,也正因如此,她才突然在桀骜里,平生出一股烦躁。 能肩挑起梁、陈两国的小公主,果然并不娇弱,兴许还有着过人的手腕。 但无论如何,都已没有意义。 赫伊远远望向温瑜的目光,从忌惮变为了嗤笑。 如果来这戈勒城的真是菡阳……那屡屡骚扰尼鲁他们的那支梁人骑兵的动机,也就不难猜测了——不外乎是为拖延时间,给虎峡关那边争取胜算。 梁女是如何这般快得到他们发兵虎峡关的消息,又即刻同萧营化干戈为玉帛的,赫伊已懒得去深究。 她只知道,对方胆敢亲来这边城,就是同自缚送死无异! 臂下的血脉开始贲张,她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只觉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嚣,迫切地渴望一场杀戮同鲜血的洗礼。 赫伊盯着远处城楼,缓缓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攻城!” 战鼓擂响,厮杀声如海潮回荡着撞向对面城楼。 城楼上,牧有良当即喝道:“弓弩手准备!” 守在城楼垛口处的陈军将士们纷纷装箭上槽,顾奚云抚掌两记,一道上城楼的梁军将士们也持驽守在了垛口后,只等陈军将士们退下来装箭就顶上去。 牧有良转身朝温瑜抱拳道:“公主,您亲临戈勒城,军中上下已是士气大振,城楼上流箭无眼,公主且先回避,等末将捷报!” 温瑜道:“将军只管督战,不必顾虑本宫。” 她说这话时,带着青云卫寸步不离紧跟她的昭白朝牧有良浅一颔首。 温瑜神情温和,视线掠向下方嘶吼冲杀而来的西陵军,同样没有分毫色变,只吩咐一旁的顾奚云道:“奚云,此战,你跟牧将军多学着些。” 顾奚云颔首应是。 话已至此,牧有良也知温瑜是要亲自看看西陵的打法,他朝着顾奚云抱拳算是见过礼了。 顾奚云抱拳回他一礼。 她此番带着两万梁地援军随温瑜一道前来,要同戈勒城的陈军融合好一致对外,就得先熟悉他们的作战方式以及主帅那边的调令- 这一仗赫伊许是冲着生擒温瑜来的,攻势极猛,从日薄西山一直打到日出东方,陈军因温瑜亲至重拾士气又有梁地援军帮衬,一夜鏖战,才总算是艰难守住了城门。 以车轮战攻城的西陵军在这一宿同样耗得精疲力尽,赫伊在晨曦里下令鸣金收兵时,在如潮水般撤去的大军中,驭马回首看了一眼城楼上的温瑜。 自东方升起的初阳耀眼,让她没能直视那位只用两载有余,就备受梁、陈两国臣民拥戴的梁地公主。 赫伊并不害怕失败的滋味,曾经挡在她跟前的也是无数荆棘沟壑,她都握着刀斧一一厮杀了出去。 如今也一样。 这堵挡下她的残破石墙,终会在她的刀斧和千军万马之下变成断壁残垣的! 赫伊攥紧缰绳,调转马头离去。 温瑜在城楼上目视赫伊带着军队远去,城楼上的将士们都在欢呼。 他们丢了戈勒城外的所有绿洲,退守戈勒城至今,还从未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 今日这场胜仗,总算是将先前被打散的战意重凝了起来。 牧有良督战一夜,此刻却全然不见疲乏,难掩激动地朝温瑜抱拳道:“此战能胜,都是托公主的福啊……” 温瑜同样一夜未眠,眼下熬得微有红意,相比牧有良面上的欣喜,她面色却可以用凝重来形容:“昨夜鏖战,牧将军和众将士都辛苦了,只是现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牧有良听出温瑜话中有异,面上喜色微收- 初阳已升高,赫伊回到王帐,一脚踹翻了几案,于左右伺候的亲卫们个个屏气凝声。 赫伊落座于虎皮大椅上,两手抵在膝关,颔首撑额似乎思索了片刻后道:“传信回王都,将剩下的兵马尽数发往戈勒城。” 亲兵们相视一眼,都听出此策不妥来,欲劝道:“公主……” 赫伊抬起首来,连唇线都显锋利的唇抿得极紧:“我主意已定,无需多言。” 一名亲兵冒死劝道:“公主,切不可因今日之败冒进,那梁女亲临戈勒城,保不齐是有什么阴谋……” 赫伊难掩戾气地喝道:“阴谋就是他们在拖延时间,试图扭转虎峡关战局!” 几名亲卫一愣,随即道:“那您还……” 赫伊面皮绷紧,垂在膝关的手也紧握成了拳,深色的肌肤上,可以清晰地窥见肌肉纹理的走向,她道:“他们若是已事先通知虎峡关有叛将,尼鲁和驸马又被绊住多时,便不能太寄望靠虎峡关打开大梁的门户。但是生擒了他们梁地的公主可以!”- 戈勒城议政厅。 牧有良望着舆图,总算是明白了温瑜在城楼上为何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西陵如今围城的兵马是七万,王都还能调派的兵马应还有三万,届时十万大军压境,戈勒城内陈军已剩不到一万,加上随公主而来的两万梁军,也不过三万出头……” 饶是久经沙场,面对这兵力上的悬殊,牧有良面上也见了难色: “戈勒城怕是守不住,但败退至戈勒城,在大漠里成了个瞎子,未能及时发现西陵往虎峡关发兵的动向,末将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只要能多拖上一日,末将即便是带着将士们用一身血骨去填,也会多阻西陵一刻……”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大响。 牧有良厉声喝道:“是谁!” 随温瑜一道在内的昭白和顾奚云也瞬间锐利抬眸朝外扫去。 房门打开,外间一清桀少年捡起从臂弯掉落在地的头盔和一摞文书,闷声答道:“父亲,是我。” 此子温瑜有些印象,对方曾在年前因军粮拨不下来回王庭过,知晓是那些世家蛀虫作祟,甚至直接闯到当时同她叫板的谏议大夫刘光令府上,将人痛殴了一顿。 牧有良见来人是儿子,面上的厉色这才收了些,只是语气仍不见缓和:“你怎在门外?” 牧少霆拿着手上文书进门,说:“我来送将士们伤亡情况的军报。” 牧有良惧在温瑜跟前失礼,不便教训儿子,道:“放桌上就出去吧。” 牧少霆将那摞文书放于案头后,却在转身欲出门时背身道:“末将知公主爱民如子,但能被公主爱惜的,是只有梁地子民么?为救虎峡关,便要拿我陈国整个戈勒城作饵?戈勒城失守,我陈地会枉死的那些百姓便不算人命?” 最后扭脸看向温瑜的那个眼神,遍布红意,不服,不忿。 随即大步往外而去,牧有良气得大声喝令让他站住,他置若罔闻,最后操起案上的竹简朝他后背砸去,自是砸了个空。 牧有良咬牙切齿地让一旁的亲兵赶紧去将牧少霆给绑回来,他自己则折腰抱拳朝温瑜深拜了下去:“望公主息怒,犬子无知,胡言冲撞了公主,末将下去非将他剥皮抽筋不可!” 温瑜面上不见半分怒意,亦没有被曲解误会的神伤,整个人平静到像是牧少霆方才那番话不是对她说的:“少将军也是护底下百姓心切,得将如此,本公主当欣慰才是。”- 牧少霆离开了议政厅,憋着一肚子气沿连廊闷头往前走:“梁女就是梁女,真到了取舍之际,舍的全是我陈地百姓……” 斜刺里伸出一条腿来,牧少霆正在气头上,没注意脚下,被绊得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 牧少霆龇牙咧嘴地正准备爬起来,就发现一双沾着未干血渍的军靴站到了自己跟前。 他抬眼一看,见是跟在那梁女身边的女将,只觉被对方愚弄,恼羞至极,撑地便爬了起来,只是还不及质问对方,对方一道冷且锐的眸光便削了过来,抱臂冷声道:“你当你们陈国的那些大臣,终同意公主携大军来此,是还没有牧小将军你爱惜底下百姓?” 牧少霆冷笑:“谁知道梁女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话音还未落,牧少霆便觉自己喉间抵上了一抹冰凉。 顾奚云长枪直指他咽喉:“小子,看在你年少,今日我不取你性命,但若让我听到你再辱公主一句,” 她缓缓侧眸扫向对方,没再说后文,手中长枪偏离了方向猛地一刺,那长枪便狠狠扎进了一旁的廊柱。 牧少霆被她这手霸道的枪法震住,一时竟忘了做声。 顾奚云抽枪离去时冷冷道:“王庭上下,最对得起尔陈国百姓的,便是我家公主。” 牧少霆立在原地,那股屈辱和愤怒再次自心间升起,他喝道:“昨日一战死了多少人你们是看不到吗?你们为了保你们大梁的虎峡关,把西陵军全引来戈勒城,我陈军男儿可尽战死,但城破之后,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要如何自处?” 顾奚云顿住脚步,拄枪回首看向那满脸义愤的少年,说:“公主就是为护梁、陈两地所有百姓,才会涉险亲来此地。 “戈勒城若破,死的也不仅是你陈国将士,我等随公主而来的两万梁军将士,亦会埋骨于此!” 牧少霆听懂她话中的意思,她们不会退,那就是一旦城破温瑜也不会退。 他年轻的面上,一时间分不清是窘迫还是羞愧,被这些复杂的情绪攫取了心神,不由继续喝问道:“公主凭什么觉着她亲来戈勒城,就能护两地百姓?” 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出的话仍像是质问,他咬紧了牙又说了句:“为将者可亡于阵前,但君主不该!” 顾奚云垂眸:“对公主而言,两地百姓就是比她自己重要,就这么简单。” 她在重新迈步离去前道:“你若也想护尔陈国戈勒城之后的百姓,那就死守戈勒城,至少守一月。” 牧少霆刚想反驳西陵十万大军压境,戈勒城能守上十日都足以载入青史了,一月要怎么守? 但自幼在军中长大,还是练就了他一些敏感的神经。 不多不少,恰是一月,菡阳公主拖足这个时限,是还有别的什么部署么?- 与此同时,戈勒城议政厅内,牧有良朝着温瑜深深一拜:“末将明白了,末将以性命作保,此后一月,关在人在!”- 大漠里一起沙暴,天就黄蒙蒙一片,除却朝暮,已不甚能分清旁的时刻。 郑虎带着将士们往马尾上绑完沙棘枝,看着远处慢慢盖过来的黄沙,走过去同在地上画了简易舆图思索的萧厉道:“有财传信回来,有一队西陵兵咬钩追上来了,这回得可让那些西陵蛮子有来无回!” 萧厉问:“打的什么旗?” 郑虎知道他突袭西陵军多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杀裴颂,答道:“不是‘裴’字旗,也没见鹰犬,应不是裴颂那厮。那狗贼如今惜命得很,一直龟缩在西陵军主力军中,就没见他漏过脸。” 萧厉抹掉地上的舆图起身,说:“老虎你去接应有财,将那支西陵军兜远些。” 郑虎眼见他扯掉身上外袍,从沙地上捡起了件从前边杀死的西陵军身上扒下的战甲,跟他待在一块的狼骑们不知何时也已全换上了西陵军的甲胄。 郑虎眼皮一跳,忙道:“二哥,你别胡来啊!”——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晚点了,大家评论区按个爪印,统一给大家发红包~ 第240章 “狼,是梁地北方的狼…… 萧厉穿上带血的西陵军甲衣, 拔出插在一旁沙地里的长刀,初升旭日的红光照在他脸上:“拖不住这三万西陵军,杀了裴颂, 断了西陵军同关内细作的联系, 一样可阻西陵军入关。” 他看向北方的目光, 幽冷, 沉肃。 郑虎那一肚子的话,瞬间全堵在了喉咙眼里。 此番一道出关的狼骑只有几千,要在地形和气候都复杂莫测的大漠里拖住三万西陵军,狼骑全把命填进去了也不一定能做到。 但虎峡关一失, 往后西陵便可在梁地长驱直入,才经几载战火的大梁,没了迦什山这道天然屏障,那简直是狼群进了羊窝。 所以即便是死, 他们也必须来截这三万西陵军。 前边几次侵扰, 萧厉为了不暴露狼骑兵力, 让将士们在马尾绑上沙棘,将西陵军引向埋伏地带时, 对方若觉出有异想回撤,将士们便从后方围去截断退路。 沙棘拖在地上,随战马急奔而扬起大片大片的黄沙, 被引去的西陵军以为是狼骑主力军压来,情急之下只得继续往前奔,故而正中埋伏。 只是对方兵马有三万之巨,这样诱敌次数多了,必会被识破,一旦被西陵那边摸清他们兵力, 届时危险的就成了他们。 且西陵那边似乎也清楚他们几番扰骚的缘由,主力军一直在紧急行军,从未停下过。 萧厉决定兵行险招,就是想在西陵彻底摸清他们的兵力前,扮做此番被狼骑引走的那一小队西陵军,直接深入敌腹去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裴颂。 郑虎知道自己是劝不住萧厉了,挫败地叹了口气后,望向被五花大绑在枯树下那名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西陵小将,道:“无怪二哥你审出他们接头的旗语后还要留这孙子性命,原是打的这主意……”- 西陵军帐内,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 裴颂望着坐在上方主位的西陵大将尼鲁,面上难掩怒意和阴沉:“将军的意思是,公主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虎峡关,去追几番侵扰大军的那群宵小?” 尼鲁看向裴颂的眼神极为轻蔑,他们西陵崇尚武勇,裴颂生得一副清隽俊秀的相貌,纵然是同赫伊达成了合作才取得的驸马名号,但在尼鲁看来,这里边也不乏有卖弄色相之嫌。 毕竟赫伊在男女之事上一向不避讳,过往的驸马虽只有两位,情人却不知几何。 当下面对裴颂的质问,尼鲁将赫伊命人送来的信件拍至案前,整个人懒洋洋往后一靠,神情嘲弄地道:“有公主亲笔信在此,裴驸马还怀疑本将军伪造谕令不成?” 跟着裴颂的鹰犬们不曾受过这等羞辱,变了脸色欲同尼鲁“理论”,被裴颂抬手止住。 他看尼鲁一眼,上前拿起桌上的信件,看完后神情方愈渐阴沉。 尼鲁见状,却似极为快意,皮笑肉不笑问:“如何?驸马可信了?” 裴颂说:“这是梁女的奸计,公主和将军莫要被其给骗了。” 他放下那封信:“梁女明显是为了保虎峡关,才用不知什么法子说动了那姓萧的继续给她当狗,梁女必不可能在那队骑兵中。我等还是全速行军,尽快赶往虎峡关打开这大梁门户,方可叫那梁女圈套落空。” 尼鲁眼皮微抬,下巴轻努:“驸马这是在质疑公主的决策?” 裴颂垂首道了句:“颂不敢。” 又说:“颂只是在想,如若梁女真在姓萧的手上,姓萧的若要阻我等入关,大可携梁女先行入关,接手虎峡关拔除颂的人马后,据关而守才是。 “但现下那支神出鬼没的骑兵,不急着赶路,反一直阻挠我等行军,可见要么是梁女不在他们手上,要么……就是姓萧的已带梁女先行赶往虎峡关了,故意留兵在此阻挠我等。” 尼鲁面上原本的轻蔑淡了下去,神情凝重起来,似在思索裴颂所说这些的可能性。 裴颂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适时继续道:“当然,公主谕令不可违,以防万一,将军也可兵分两路,派一队人马去围剿那支骑兵,剩下的人马随颂继续紧急行军赶赴虎峡关,如此双管齐下,总不至误公主的事。” 尼鲁明显被裴颂说动,沉吟几许后道:“驸马所言在理,那就依驸马之计行事……” 裴颂唇边似见了笑,这一刻面上的神情甚至可以称之为温和:“那颂便带着半数大军先继续赶路了。” 尼鲁想着出发前赫伊特意交代过他,裴颂迄今没说他在关内的帮手是谁,虎峡关又是连接西陵和梁地的重要关口,入关后必须盯紧裴颂,当下也不敢让他独自带着一万五千兵马前去,道:“驸马初来军中,还有诸多不熟悉之处,我让努格尔随驸马一道去,我亲去围剿那支骑兵,最迟三日后便也会赶赴虎峡关。” 裴颂谈何听不出这话语中对自己的提防,但他依旧只是挽唇笑笑,恭维一句:“将军思虑周到。” 垂覆的眼底藏了多少暗色,便无人瞧得清了- 裴颂和副将努格尔前脚带着半数兵马继续行军,后脚便又有一支西陵军狼狈奔回营地。 他们身上的甲胄残破不堪,满身血迹,为首的小将被底下人用砍下的树枝和布衣邦成的简易担架抬着,一看就是才经历完一场恶战。 大营门口的守卫远远同他们打了旗语,这队残兵也飞快地回了旗语,守卫头子一见旗语无误,赶紧下令让底下人抬开了拦在营地门口的拒马。 那队西陵军一进营地大门,立马就有小将围上去问:“怎么回事?” 看清担架上抬的人后,有人惊喝道:“是乌萨!” 边上那糊了满脸血迹与沙土的小卒身形高大,半分不逊他们西陵勇士的体格,略显喘息地用西陵语道:“我们将军有紧急军情要亲自上报……” 因呼吸极为不稳,断句上的生涩也就被轻易掩盖了过去。 前来接应的小将喝问:“何事不能由我等代禀?” 那小卒看不清样貌却有着十分深邃的五官,略显迟疑道:“事关驸马……” 他这般一说,边上的人便懂其中利害了。 裴颂突然成了赫伊的第三任驸马,还成了他们军中的监军,这背后必是有诸多他们不知晓的缘由的。 他甚至此番攻打虎峡关,都还需裴颂在虎峡关的内应相助。 但半道上突然杀出了那么一支来去无影,又叫人摸不清人数多少的骑兵,委实是诡异。 如若问题是出在裴颂身上,那他们这三万大军的虎峡关之行就危险了。 那小将面色难看地道了句:“坏了,驸马已带着一万五千人马先行往虎峡关去了啊!” 话落又忙催促自己身后的亲兵:“速去将军帐中传信!就说乌萨有关乎驸马的紧急军情要禀!” 身后的亲兵不敢耽搁,忙去尼鲁帐中传信。 一众西陵兵将都被这消息震得慌了神,无人注意到那小卒在听闻裴颂已带兵继续往虎峡关去时,眼底似有冰冷异色一闪而过。 尼鲁正急于找那支骑兵的踪迹,一听说前边去追击那队骑兵的军队回来了,且带回了事关裴颂的重要军情,忙放下手边的事务,亲自赶了过去。 军医还未至,尼鲁在营地大门处见到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的心腹爱将时,面皮抽动了下,痛惜大喝爱将的名讳:“乌萨!” 喊话间已大步朝担架前走去,蹲身欲去握自己心腹爱将的手,那本奄奄一息的小将在听到尼鲁的喊声后,竟吃力睁开了眼,似乎用尽全力才朝他摇了一下头。 多年征战沙场练就处的警惕让他瞬间止住了身形,手往腰间的刀摸去时,身形也在快速后退,只有眼尾余光朝站在边上的人削了去,张嘴欲喝声将人拿下。 只是连那小卒的模样都还未瞧清,一抹冷银色便已朝他抹了去,因他及早便开始撤身,这才得以险险躲过,但腰间的革带仍是被对方那寒冽悍猛的刀风削断。 尼鲁两臂掩覆于衣物下的汗毛霎时间根根竖起,全然顾不上思考,只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将拔出鞘的佩刀横于身前,但听得“铛”一声刺耳的锐响,虎口震麻,这才接下来了对方极快又劈下的第二刀。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萧厉狼眸狠戾,以刀锋锉着相抵的刃口,斜滑擦起火星要继续朝尼鲁斩去时,尼鲁的亲兵和周遭小将们终于反应过来,一窝蜂朝萧厉围了去。 萧厉身后那些“伤痕累累”的“西陵残军”,也瞬间不病弱了,拔刀同真正的西陵军们混战做一团。 人群中有人大喊:附离来了!” “狼,是梁地北方的狼!” 尼鲁在亲兵簇拥下得以短暂脱险,握兵刃的手依旧震麻着,被削断的革带从腰袢滑落,掉至脚边,尼鲁瞥了一眼,神情尤为难看。 底下亲兵也惊魂未定,频频往后往后望着凶神般厮杀着还在往这边逼近的萧厉。 纵然他们是以好战闻名的西陵虎狼士,这一刻却都升起了股没来由的惧意,仿佛杀过来的已不是一同他们同样有着血肉之躯的凡人,而是什么怪物。 有亲兵大喝:“快掩护将军离去!” “牵马来!” 纵是觉着耻辱和不甘,但尼鲁好歹是没丧失理智,知道当下不宜同对方争这一时之勇,他们只有这不到千余人,他们大军包抄过来,很快就能围死他们。 他由亲兵簇拥着往回奔走,岂料萧厉已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在那亲兵大喝时,朝尼鲁投来凶戾逼人的一眼,紧握着被血水浸润的刀柄,以刀锋压着人墙推进。 后方的惨呼引得尼鲁回首看去,同萧厉视线对上的刹那,他只觉自己像是已被一头暴戾的猛兽锁死。 对方手中长刀一劈一砍,围住他的人群便如同剥笋衣般几层层锐减。 虽不愿承认,但尼鲁这一刻就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他扭过头只想快些离开此处,可前方营地里,听到这边厮杀动静涌来的西陵兵卒们又阻挡了他的去路。 狼骑们显然也都知晓“擒贼先擒王”,不管西陵兵卒朝他们怎么冲击,他们都死死围在萧厉周遭,帮着萧厉清理阻挡西陵兵卒,整支队伍就如一个锥子般,以萧厉为那个锥尖,锐不可当地朝前刺去。 为了阻挡这支队伍,护着尼鲁撤退的亲兵们不断分出人手朝后杀去,却仍是见效甚微。 兵戈相撞声和厮杀声在四下喧嚣,尼鲁神经一度紧绷到了临界点,他在往回奔走时,不断用手拨开从后方冲来的挡道小卒,甚至气急败坏喝道:“滚开!都滚开!别挡道!” 日影高挂在穹顶,照得远处沙丘似有浮光。 像是有什么预感般,尼鲁忽地停住了脚步。 在他身后不远处,萧厉提着沥血的长刀朝他步步逼近。 层层叠叠的西陵军还在从营地后方围过来,应是能把扮做伤兵潜入营地的这队梁营兵马彻底围死的,可是军阵中很快出现了一个口子。 萧厉生擒尼鲁,高居于马背上以长刀抵着对方脖子,让围在外围的西陵军们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他先前抹在脸上的血迹未干,遮去了样貌上的俊逸,却更显凶锐。 西陵小将们带着底下兵卒一面退,一面继续围萧厉一众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厉手中刀锋下压,冷喝:“传信与裴颂,撤军!” 尼鲁虽受制于人,可被生擒的屈辱还是让他忍不住出言讥讽:“我等皆为公主效命,萧君擒了驸马威胁于我,兴许还有用,擒我威胁驸马,可是打错算盘了!” 萧厉并不理会他,刀锋顺着尼鲁肩颈一挑,就是一块皮肉被生削下来。 尼鲁当着所有西陵将士的面,生生忍下了这一记剜肉之痛,只是瞬间面白如纸,齿关都险些被咬碎。 萧厉环视众人,冷戾开口:“本侯在梁地时,可活剐生烹他裴营谋士,今日便也能活剐了尔等主将!去与裴颂传信!” 尼鲁没再吭声,底下小将们也不敢再等他继续表态,识时务地赶紧命人催马去追裴颂- 裴颂带兵行出十几里地,传信兵快马加鞭追随,禀了尼鲁被生擒,让他们回撤救援一事。 副将努格尔当即就慌了神,忙对裴颂道:“驸马,将军遇险,我等速速回去救将军!” 裴颂稳坐马背上,乌睫微垂,语气极尽疏冷地道:“此乃梁人细作,故意传这些子虚乌有的消息,是为祸乱我军心,斩!” 随着他话音落下,立马有鹰犬奔出,努格尔制止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名传信兵已人头落地。 鲜血洒在沙地上,甚是刺目。 努格尔怔怔尚未回过神来,裴颂已调转马头下令继续行军。 努格尔下颌绷紧,怒而一扯缰绳拍马追上裴颂,喝道:“驸马你这是要置尼鲁将军的生死于不顾?届时公主问起,驸马要如何交代?” 裴颂尤为平静地朝他投去一瞥:“将军给你我的军令是往虎峡关行军,副将这是要为一细作递来的虚假军情违抗军令么?” 努格尔怒不可遏:“这分明是我西陵将士,何来细作?” 他面皮涨红,目眦欲裂,显然也清楚裴颂就是不想回去救尼鲁。 裴颂睫稍垂下懒散又愚弄的眸光,冷漠道:“军中既不可能出现细作,尼鲁将军又岂会中这样的蠢计?” 用这话将努格尔堵得哑口无言后,他朝后吩咐:“继续行军。”《 》 240-250 第241章 “好啊,本侯要你们驸…… 传信兵离营将近大半个时辰后, 都没传回任何音讯,反是狼骑中的斥侯带回了新的消息:“主君,那支西陵军在继续往虎峡关行军!” 抱臂立于树荫下的萧厉掀开眸子, 看向被五花大绑扔在沙地上暴晒着的尼鲁。 尼鲁被晒得唇上干裂, 心下大抵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暗恨归暗恨, 当下却仍是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大笑讥讽道:“我前边说什么来着?” 他舔了下干裂发白的唇,朝萧厉道:“痛快些,一刀了结了老子!” 被勒令止步于一箭地外的西陵将领们则纷纷情急喝道:“不可!不可!” 一名西陵小将甚至一面说一面后退,牵了马道:“末将亲自去追驸马一行人, 禀说此事!” 萧厉看了眼日头,却是冷漠道:“尔等往后退兵五十里。” 远处的西陵将领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应声。 萧厉微抬下颌,边上两名亲兵立马上前架起了沙地上被暴晒的尼鲁, 以刀抵着对方先前被削掉了一块皮肉的脖颈。 被烈日晒得发干的伤口再次被刀身重压, 疼痛难忍, 尼鲁虽仍是咬着牙关没吱声,但面部已因疼痛而显扭曲。 萧厉盯着对面犹豫不决的一众西陵将领:“不想你们将军再被剐下一块肉来, 就照做。” 西陵将领们不敢托大,彼此相视一眼后,终是下了令:“后撤五十里!” 西陵大军拔营往后撤, 将领们带着亲兵,一面撤一面不住地回头往这边望。 萧厉视若无睹,食指放至唇边吹出一声长哨,在远处嚼着干草的马儿立即撒开四蹄奔了过来。 萧厉勒住鞍革翻身上马,说:“把人带上,去追裴颂!” 底下狼骑们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再让西陵那边的人去截裴颂, 一来一回不知又得耽搁多少时间,且裴颂若是打定主意不管尼鲁死活,那这信送去了也是白送。 不若由他们自己带着尼鲁,亲去截裴颂所携的那支大军。 随行的西陵将领中,总有识得尼鲁的。 在侵扰拖延这三万西陵军的这些时日,萧厉早让他们查过领兵的主将,这尼鲁乃西陵重将,又是西陵公主赫伊的心腹。 赫伊既让他率军随行,明显就是还没彻底信任裴颂,萧厉先前诈那西陵小将带回的消息同裴颂有关,对方才瞬间讳莫如深,不再多问,也验证了这点。 裴颂在西陵军中时日尚短,还没本事让所有西陵将士都听他的。 一众人拎了被五花大绑的尼鲁,跨上从西陵那边劫来的战马,扬鞭而去。 奔出一段距离后,有狼骑注意到后方的动静,打马追上萧厉道:“主君,后方有西陵斥侯跟着,要解决掉吗?” 萧厉在疾驰中往后瞥了一眼,只道:“无需理会。” 尼鲁被生擒,底下小将们自然不可能在被要求撤兵五十里地后,就全然对尼鲁不闻不问。 萧厉让他们往后撤,也是为了带着尼鲁追上裴颂手中那支西陵军后,狼骑不至被前后夹击。 有这几十里路程上的时间拖延,即便西陵军通过斥侯及时知道了他们这边的动向,届时想合围过来便也来不及了- 时至正午,日头越来越毒辣,押着辎重前行的西陵步兵中甚至有小卒被晒晕过去。 同行的兵卒们也因这高温的天气和长时间赶路而疲乏不堪,见同伴倒地才赶紧唤道:“将军!将军!有人被晒晕过去了!” 押队的小将虽着盔甲,却也挂着一脑门的汗,打马过来喝道:“给他灌些水!” 底下小卒们取出水壶给那小卒喂水,但把整个皮质水壶都倒过来了,也没从里边抖出几滴水,那小卒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道:“将军,咱们水也喝完了。” 小将看了全都拄着长矛才没倒地的兵卒们一眼,扯下自己马背上还剩小半水囊的水,迟疑了下还是丢给了那名小卒,调转马头喝道:“我去报与驸马!” 顶着烈日赶了数个时辰路的小卒们这才看到希望般,面上都露出了希翼之色- “……前边就是月亮滩,有水源和小片绿洲,傍晚前大军若能抵达此处,今夜便可在此扎营。”鹰犬手捧舆图,驾马与裴颂并行给他看着舆图道。 日光照在无垠的大漠里,周遭仿佛都成了浮着热浪的一片亮白,煞是刺眼,裴颂微眯了眯眸子,问:“乌塞城距那里有多远?” 鹰犬看了眼舆图道:“还需再往北行军三十里地。” 裴颂手挽着缰绳,当下便做了决定:“全速行军,今夜于乌塞城落脚。” 鹰犬看了眼舆图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对后吩咐道:“传令下去,全速行军,今夜于乌塞城落脚!” 传信兵们正要打马飞奔向后方去传递军令,先前那名小将已拍马追了上来,恳切道:“驸马,就地休整一二吧,将士们赶了数个时辰的路,水囊也空了,实在是走不动了,后边已有将士被晒出暑症晕过去了!” 裴颂斜睨着那名西陵小将,漠然道:“阻碍行军进度,延误了战机,此责谁担?” 小将顶着裴颂的视线,在马背上将左臂放于胸前,敢怒不敢言,正要灰心离去,后方却传出一声:“本将军来担!” 小将回首见是副将努格尔,喜出望外:“将军!” 努格尔做了个手势,示意那小将回去,盯着裴颂,话却是对那小将说的:“传令三军,就地休整!” 小将当即就要打马离去,却被后方的鹰犬拦住去路。 努格尔不为所动,只是随他一道来的亲兵和心腹小将们也驭马出列,同鹰犬们对峙上了。 裴颂在马背上眯着眸子,轻飘飘道:“副将屡屡阻碍行军,欲坏公主大计,实在是让本驸马怀疑副将的居心呐!” 努格尔喝道:“分明是你为一己私欲,罔顾我西陵儿郎性命!” “哦,本驸马有何私欲?” 裴颂好整以暇望着努格尔,语调依旧轻松:“是奉公主之命发兵攻打虎峡关为私欲,还是依尼鲁将军只令全速行军赶在萧贼之前抵达虎峡关为私欲?” 努格尔不擅口舌之争,当下再次被裴颂堵了个面红耳赤,怒道:“你无视尼鲁将军那边的求援……” “敢问副将,千余人马如何胜尼鲁将军手上的一万五千大军?尼鲁将军在副将眼中,便是那等有勇无谋的莽夫么?”裴颂眯起的眸子,更显狭长。 两方对峙的人马还未分出个高下,后方又有斥侯急奔来报:“报——五里地外出现一队我方骑兵!” 努格尔当即喝道:“必是尼鲁将军派来的,随我去瞧瞧是如何一回事!” 他带着底下人马就要离去,后方却传来裴颂一声:“慢着。” 他在努格尔忍着火气回首看去时,不急不缓道:“副将关心则乱,未免有诈,本驸马一道去瞧瞧。” 因斥侯带回的消息是那队骑兵只有千余人,裴颂一行人便也只点了五千精骑前去,大军在后方待命。 两方人马隔着两箭之地远远打照面时,努格尔便示意底下的旗牌官打旗语。 岂料对面那支骑兵见了旗令,并未回旗语,反将一五花大绑之人带至阵前,以西陵语喝道:“你们主将在此,即刻退兵回西陵!” 努格尔见着被绑缚于阵前的尼鲁,大惊失色:“是尼鲁将军!” 随他一道来的小将们也纷纷变了脸色,只有裴颂眸子再次眯了起来,周身气息也一下子变得冷沉。 他视线紧锁着对面的一人,却不是尼鲁,而是着一身西陵残破小卒服饰,依旧给人以十足压迫感的萧厉。 他曾险些在此人手中丧命,苦心经营的一切,更是叫他同那梁女联手毁于一旦。 裴颂久违地感受着心底那撕扯着自己的,名为仇恨的情绪。 他对对面那人的仇恨,半分不逊于当年秦家阖族被冤下狱时,他对温氏王朝的仇恨。 努格尔大喝着让对面放了尼鲁,裴颂却是在这间隙里,侧眸给了自己身后的鹰犬一个眼神。 亮得发白的日光灼眼,面对西陵那边叽里呜噜的喊话,萧厉高居于马背,在耐心告罄前,只冷漠重复了两字:“退兵!” 裴颂在努格尔再次喊话前,制止了他,面对努格尔的怒目而视,他突然格外好脾气地道:“便是报与公主,退兵也是不可能的,副将若想救尼鲁将军,不若让他们开些旁的条件?” 努格尔也再清楚不过,他又一次喊话时,萧厉也瞧见了向他献计的裴颂。 那一瞬他似乎笑了笑,五指大力攥紧缰绳,在努格尔提出可开旁的条件后,冷戾道:“好啊,那本侯要你们驸马的项上头颅!” 场面一时间再度陷入了僵局。 用裴颂换尼鲁,努格尔私心里自是愿意的,可他们此番攻打虎峡关,还需裴颂的内应相助,裴颂若死,他们也就失去了虎峡关内部的助力。 裴颂自然清楚自己最大的底牌是什么,当下只目视前方,淡笑着同努格尔道:“将军可想好了,尼鲁一死,成功夺下虎峡关后,他的位置便是将军您的,有这打开大梁门户的功绩在,公主也不会过多怪罪。” 他话锋一转:“但颂若死了,将军可就没了攻入虎峡关的钥匙,届时公主怪罪下来,将军觉着,尼鲁将军会为今日之恩,在公主那里顶下所有罪责保将军您吗?” 他甚是温和地望着努格尔:“将军先前同颂分歧后,依旧没有独自带兵回撤,不是同颂有着一样的打算么?” 后者面上早已不复先前的仇视,反而像是被戳破了什么隐秘的心思般,一下子有些心虚和震怒。 但裴颂只温和地笑着继续道:“尼鲁将军之死的罪责,颂可在公主那里一力担之。” 努格尔缓缓将视线移向对面,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眼神变得狠辣,沉喝:“他们手上的尼鲁将军是假的!竟敢以此等把戏愚弄本将军!乱箭射杀!” 识得尼鲁的小将们一下子有些面面相觑,但努格尔都下令了,他们瞬间意识到,这已是一场站队和抉择。 被五花大绑于狼骑阵前的尼鲁,明显已成了那个败者。 裴颂远远望着萧厉,唇边噙笑道:“梁地宵小,杀之!” 他身后的鹰犬们率先冲了上去,那些西陵小将也在这片刻间做出了抉择,拍马嘶喝着带着底下骑兵冲杀了过去。 被绑于阵前的尼鲁算是亲眼见证了自己是怎么失势的,纵然有心赴死,当下却还是忍不住唾骂了句:“狗娘养的!” 狼骑们也未料到这支西陵军竟然不认他们的主将了,忙看向萧厉:“主君?” 萧厉视线依旧紧锁着对面的裴颂,周身戾意萦绕,冷煞逼人。 他说:“撤!” 自己却是猛地一夹马腹,就这么纵马冲了出去,瞧着竟是要于万军阵前取裴颂首级! 第242章 她此生头一次向他要诺…… 狼骑们自不敢就这么撤走, 打了哨让后方人马先撤,紧跟在前边、同萧厉亲兵无异的狼骑们则狠夹马腹追了上去。 箭矢如飞蝗扎下,萧厉和狼骑们伏在马背, 以兵刃格挡着飞箭, 快速向前压近。 被弃于沙地上的尼鲁狠声唾骂后就地翻滚, 躲避箭矢, 几息间却仍是被利箭扎成了个刺猬。 眼见尼鲁中箭,萧厉一行人虽陷箭雨却仍在朝这边冲杀,立于裴颂身后的鹰犬忙道:“主子,此处凶险, 属下等护您且先避一避?” 裴颂眯眸看着正面被箭雨覆盖、两侧渐渐被西陵军包抄围拢的萧厉一行人,并未说话。 早在那传信兵追上来报信让他们回去救尼鲁时,裴颂便已知晓了尼鲁被生擒的经过。 现下萧厉约莫是想故技重施。 但两军对峙时各处于一个高缓的坡地,萧厉率人杀过来, 两军相距本就极远, 又有弓箭手以乱箭阻拦。 是萧厉先死于乱箭和围杀之下, 还是被迫他同萧厉背水一战,明显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兵戈的冷光在烈日下甚是晃眼, 裴颂移开目光,正欲散漫出言,却在下方厮杀的军阵中, 猛地感受到了两道凛寒如冰箭的视线刺向自己。 他回眼看去,正是萧厉。 很多时候,裴颂都极讨厌他同那温氏女的眼神。 譬如此刻,对方目光一如那个月夜、单枪匹马一刀劈裂马车来刺杀自己时那般凶戾,却又有着攻洛都与自己在城下对视时的漠然和势在必得。 虽不愿承认,但就是从被困洛都起, 他便一直在避这贱民和那温氏余孽的锋芒。 裴颂下颌不自觉绷紧,嚼着弥漫在心口的那些莫名的情绪,忽地生出一股裹挟着恶意的不甘来。 那鹰犬没得到裴颂回复,再次出声询问道:“主子?” 裴颂唇边笑容发冷:“你的意思是,本司徒还需避这头败犬?” 鹰犬后知后觉自己那话犯了裴颂忌讳,慌忙垂首道不敢。 裴颂唇边依旧噙着笑,轻飘飘道:“传令下去,有敌袭,全军赴往这边御敌。” 鹰犬一怔,他们五千人马对对面千余人马,已是万无一失,现下裴颂还要把几里地外的万余大军调来一并围剿这队骑兵,对面必是插翅难逃了。 鹰犬赶紧抱拳下去传令。 裴颂这才催马上前几步,同观测着下方战局的努格尔道:“尼鲁死了。” 努格尔看向他,裴颂目光依旧落在下方战场,只唇角微微上扬,状似恭维地道:“往后,努格尔将军便是军中主将了。” 努格尔摸不清他此刻说这番话的用意,仍是没做声。 裴颂侧首,面上带着笑道:“此番随行皆是将军心腹部将,同将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堵他们的口不难。但若是让那萧氏贼子逃脱,将来同公主说了什么,颂只身一人,殒命不打紧,将军阖族荣辱安危,可都系将军身上。” 似清楚努格尔会用什么话来反驳,裴颂眸子微垂,幽幽道:“毕竟君心难测,将军顶了尼鲁的位置,赫伊公主那边,总是要捏个将军的把柄在手中才放心的。” 努格尔忽地怒不可遏:“分明是你不肯回去救尼鲁将军!” 他先前是被裴颂引诱着,脑中无法思量太多,为保自己迫于无奈才做了抉择,现下裴颂却又威胁起他。 是了,以赫伊的性子,一旦想除去他了,哪管那姓萧的所言是真是假,即便是假的,不也成了个可除去他的由头? 努格尔心中那份隐秘的不安,当下随着怒火一齐被点着了。 相比起他的失态,裴颂就要镇定得多,只含笑幽幽继续道:“但将军也没折返回去救人不是?甚至乱箭射杀尼鲁将军的军令,还是将军下的。” 努格尔看向裴颂的目光中已带上一分狠意,裴颂这才露出一副和善的神情道:“将军无需紧张,颂至始至终,都同将军在一条船上。” 说这话时,裴颂的目光已落回了于下方军阵中冲杀的萧厉一行人身上。 眼中的恶意自他睫下稀疏溢出:“同将军说这些,也只是想告诉将军,那萧氏贼子一行人,断不能留活口罢了。” 西陵军从两侧包抄过去,想彻底封住狼骑的退路,后撤的狼骑堵在两边西陵军围拢的接口处,阻止他们将萧厉一行人彻底围死。 萧厉一人一骑冲在最前边,以长刀格挡着密密麻麻飞射而来的箭矢,得亏抢来的这批西陵战马身上也覆了铁甲,不然纵使人没被流箭伤到,战马也得被那密集的箭支射杀。 百来名狼骑紧跟其后,随他一道穿过箭雨的封锁后,驱马狠撞向还欲放箭的弓弩手们,成功将西陵军的人墙撞出一大块缺口。 后方执长矛的步兵们刚吼啸着执矛杀来,狼骑弯刀出鞘,斜劈之下斩断矛尖后,继续人借马势簇拥着萧厉往下方帅旗所在处杀来。 饶是努格尔久经沙场,瞧着这阵势也有了些牙酸。 想到裴颂先前那些话,自己这边人数上又有着绝对性的优势,当即还是呼喝一声下令道:“给我杀!斩那贼首项上头颅着,赏千金!” 底下兵卒们嘶吼着一窝蜂朝萧厉和那百余狼骑围了去,努格尔长刀出鞘,却并未驱马亲赴下方战场。 有尼鲁被生擒的前车之鉴在,又亲眼见证了萧厉一行人是如何顶着流箭冲杀过来的,他不敢托大。 萧厉亦发现了西陵那边的意图,狼骑随他从箭阵冲杀过来,已折损了不少人马,剩下的在蚁群一般涌来的西陵小卒围攻下,很快也会见疲态。 对方是想借着人数上的优势,活生生耗死他们。 那裹了铁甲的西陵战马没死在前边的箭雨中,却终是没能从西陵兵卒往胸腹戳刺的长矛下活下来。 萧厉不知自己厮杀了多久,但身后援引的狼骑已瞧不见了。 汗水从他眼皮上坠落,他在弃马一刀砍倒一片西陵小卒后,于烈日下抬目看向竖在高坡处的西陵帅旗,那张重新染上血污的脸,依旧桀骜,凶戾。 “阿兄送我离开洛都时,说他会来接我回家。” 耳边忽响起临行那日温瑜最后同他说的话。 又一名西陵小将纵马攻来,被萧厉用随手从西陵小卒手中夺下的长戈一贯连人带马放倒。 “阿兄食言了。” 肩背被抹了道口子,萧厉反手一刀挥出,偷袭他的人颈上瞬间倾洒出血色。 “退了虎峡关之敌后,你来接我回大梁。” 齐齐刺向他的长矛被他一臂压住,扬刀斩断了矛头,正竭力拽回兵器的西陵小卒们一下子人挤着人跌倒一片。 “不可以食言。” 萧厉在日影下持刀而立,气息粗沉,目光依然看向驱马立于帅旗下的裴颂,混着血的汗珠子从他侧脸蜿蜒砸下。 还持矛戈对着他的一众西陵小卒,望着他脚下堆积的尸首,一时间都心生惧意,再不敢轻易上前去送死。 烈日让萧厉眯起了眸子,唇边罕见地浮起了一抹带猩气的笑。 她此生头一次向他要诺,他怎么可以食言呢? 西陵兵卒们在努格尔喝令下硬着头皮继续朝他攻去时,他吼出的那声断喝,如虎啸山林般石破天惊,重新握紧长刀,如出笼虎豹般猛扑而上。 底下西陵小卒们被他这股气势所惊,一时间再度畏缩起来,被他逼得节节后退。 缓坡之上,眼见萧厉越战越勇,裴颂和努格尔眉宇间都有了些躁郁和阴沉。 鹰犬是在萧厉手上吃过苦头的,怕有什么万一,有心再度劝裴颂暂避一二,却又惧触了裴颂霉头,正踌躇不已时,忽听得裴颂道:“拿弩来!” 鹰犬很快便取来一把机关强弩,裴颂接过后,调整了箭槽便端起瞄向萧厉,眼中全是冰冷到近乎狰狞的杀意。 机关扳动之际,被层层叠叠小卒围杀的萧厉,也瞥见了烈日下那抹淬了毒般幽冷的寒光,他以长刀格挡着那些排针般扫射向他的短箭,侧方一名得了努格尔示意的小将纵马扬着□□朝他劈来。 他就地一滚避开那一刀,却在战马奔过间隙斩断马鞍革带用力一扯,马背上的西陵小将就这么连鞍带人滚摔了下去,萧厉则拽着马鬃翻上马背,与此同时,整个人在腾起之际,一脚狠踢向了一名小卒手中所拿的长矛。 裴颂手中的机关弩短箭已用完,他气急败坏地正要打开箭槽继续装箭时,忽觉前方劲风携着凌寒杀意而来。 抬眼去瞧时,一柄长矛已携锐不可当之势快抵达跟前。 努格尔大喝着“小心”扑来欲救人,却已是来不及。 裴颂想也没想,一把扯过一名鹰犬挡在了身前。 长矛瞬间洞穿了那名鹰犬的身体,甚至游刃有余地从后背扎出完整的矛头和一小截矛干,而长矛的末端,还叫努格尔一把扯住了,才没继续往前刺。 曜日底下裴颂面色有些苍白,手脚后知后觉窜起阵阵凉意,当真是头一回体会到寒毛根根直竖是个什么滋味。 底下鹰犬们亦是心有余悸,忙劝道:“主子,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便是为着公孙先生,主子也先避一避吧!” 公孙俦若还在,此等情况,必会劝阻裴颂。 裴颂难堪地绷紧面皮,终是道了句:“我同先生还有着立帝师之诺,撤。” 那一击没能要了裴颂性命,萧厉面上冷戾亦更甚,只是他鏖战至此时,当下也有了些力竭,再被蚁潮般的西陵兵卒困杀,一时还真没法继续去追杀裴颂。 前方有角声传来,脚下的黄沙都有了些震颤,萧厉在马背上回首看去,见是一片黑压压的西陵援军从北面铺来。 努格尔见着大军,一下子信心倍增,喝道:“随我诛灭此贼首!” 后方却又有雷鸣般的马蹄声轰踏而至,同西陵援军的马蹄声混在了一起,底下震颤的黄沙亦分不清是那边的兵马所致,但远远的便见后方来援的骑兵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瞧这阵仗,援军不知是几万余。 还在鏖战中的西陵军和刚至的西陵援军,刚鼓起的士气一下子又萎了回去。 随鹰犬撤走的裴颂见着后方援军的阵势,眯眸道:“姓萧的手上有这般多兵马就不可能如此犯险,传信给努格尔将军,其中必定有诈,不论生死,诛灭那姓萧的方是要事!” 鹰犬连忙拍马奔回去传话,努格尔正让后方原本还在一层层围死萧厉的西陵军,立刻掉头去迎战那支来势汹汹的骑兵,闻言于马背上一把扯过那名鹰犬前襟,恶狠狠道: “我还不知那姓裴的打什么主意?他压根就没把我西陵将士当人看过!无非是想借我西陵之力,替他杀了那骑兵贼首以报私仇!” 两边实力悬殊之时,牺牲些兵卒围杀萧厉努格尔没意见,但现下对方援军兵力瞧着半分不输他们,还要他只让底下人围死萧厉,不分出兵力去御强敌,这在努格尔看来就是自寻死路。 毕竟尼鲁死于阵前,他能接替尼鲁,那队骑兵贼首即便是死了,谁又知骑兵中没有能接替那贼首的呢? 萧厉在看到那漫天黄沙时,就知道是郑虎他们来了。 围剿他的西陵军分出大股人马迎战“强敌”去了,赶来的西陵援军补上来还需些时间,先前就一直在后方撑着撤退口子的狼骑们吹起了尖哨,那是撤退的暗号。 诛杀裴颂已无望,萧厉没有犹豫,拍马便一路厮杀着往回奔。 成功突出重围后,两队骑兵汇合,抛下还在往战场用来的西陵军便撤走。 三万西陵军中,骑兵只占了五千余,经这一场厮杀又折损了不少,当下眼见他们撤走,未免同后方步兵阵拉出太远的距离,中了对方埋伏无援,也不敢追太紧。 等萧厉一行人成功撤走,努格尔和裴颂率部追来时,望着黄沙里掉落一地的沙棘,不由喝问:“这是什么?” “还用问么?自是那群梁地宵小用来虚张声势之物。” 裴颂语气中不乏讽刺,他一想到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将萧厉围杀至死,心中便似有万根尖针在刺,同努格尔说话的语气,也愈发不满:“颂传信与将军,让将军当心有诈么?将军又是如何回复颂的?” 当着这般多部将的面,努格尔自然不能承认此乃自己的过失,只碍于裴颂身份硬声道:“梁贼援兵突至,属实未能顾虑周全,请驸马代公主降罚。” 他抬出赫伊来,不外乎是为告诉裴颂,他在军中是没有实权的。 原本盛怒中的裴颂忽地笑出了声来,叫人听不出是讥讽还是真心夸赞地道:“将军果真是有担当。” 努格尔垂首并不做声。 裴颂从他身侧走过时道:“现在已确定那队骑兵就是为阻我等行军,接下来对面再做侵扰便也不必理会了,同另一万五千余大军汇合后,全速往虎峡关行军便是。” 隐在眸底的全是狠辣和森冷。 尼鲁刚死,他还需借努格尔这个傀儡来操控军队,且先再留这蠢物一时- 萧厉一行人甩掉追兵后,又打马奔出近十里地方才停下暂做歇息。 郑虎用水壶里的水仰头往脸上浇了一记,缓解些热意了喘着粗气道:“好险,我们来的路上,就碰上十里地外又有一支西陵军在往这边赶来,若是被他们两头截住,今日可真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突围了。” 赵有财瘫坐在背阴处,用脏得发亮的袖子抹了把脑门上的汗道:“君侯今日属实是把我三魂儿都给吓没两魂儿了,听虎哥说君侯只带着千余弟兄便直闯西陵大营,我就险些给吓得摔下马背去了。” 他白着张脸,心有戚戚道:“好不容易由虎哥帮着解决了那队西陵军,往回赶又听闻您生擒了那西陵大将便去追裴颂了,马鞭都快抽成柄烂拂尘了,可算是又赶上了,却瞧见君侯深陷万军阵中,还好君侯神勇,硬生生又从万军从中杀了出来……” 赵有财抹了把脸,惨淡道:“我改明儿要是死了,一定是今日受惊太多给吓死的!” “得了吧,就你小子会说话!”郑虎笑骂他一句后,将剩下的半壶水扔给他,赵有财赶紧两手捧住道谢。 劫后余生,郑虎不免也跟着乐呵:“虽让裴氏狗贼又逃过一劫,但二哥今日一举灭了对方主将,属实也是可喜可贺!” 狼骑们兴致跟着高涨,坐在一旁简要处理着自己身上伤口的萧厉却道:“裴颂已摸清我们手中兵力,今日杀他失败,后续往虎峡关去的这一路,便再无截杀他的可能。” 郑虎面上喜色微收,当即也明白过来他们怕是暴露在逃跑途中从马尾斩落的那些沙棘枝上。 从前他们用此法将西陵军逼入埋伏圈后,围杀完那小支西陵军都会将沙棘枝带走寻个地方一把火烧掉,为的就是让西陵那边摸不清他们到底是多少人马,从而心生忌惮,更便于恐惧的情绪在军中弥漫。 今日未免被两支合起来将近三万人马的西陵军追上,他们只得斩断马尾上拖扫出大片沙尘的沙棘枝。 叫裴颂摸清了他们的兵力,又知晓了他们几番侵扰的目的,接下来想继续拦截西陵军怕是已行不通了。 郑虎一下子有些颓然,闷了片刻后还是宽慰道:“二哥,咱们已经尽力了……” “有些事,不是尽力就行了。”萧厉将带血的纱布一圈一圈缠绕至自己手上,覆住伤口,说这话时很是平静。 郑虎知当然道阻西陵攻虎峡关对大梁的重要性,豁出性命般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二哥你说就是!” 萧厉用牙齿咬着纱布在手背打了个结,纱布上沾到的血渍化在了唇齿间,涩,且腥。 那只包扎好的手重新握起了长刀,说:“赶在裴颂之前抵达虎峡关,将西陵军至且关内有裴颂内应,届时会同西陵里应外合攻关的消息散播出去。” 赵有财一听,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拍着大腿喝道:“妙啊!咱们拖不住西陵大军了,提前把消息送回关内,不管裴颂的内应是不是杨朔,这消息一传出去,受猜疑最多的就得是他!他若不是那个内应,为着证自己清名,也会严查找出那个内应。他若就是那个内应,城中百姓皆知是内应助裴颂攻的虎峡关,城关一破,他杨朔万世千秋都得背个卖国骂名了,且看他敢不敢!” 赵有财这顿马屁拍得颇长,萧厉没再说话,只在落日余晖里朝西南方看了一眼。 不知她在王庭如何了- 戈勒城。 温瑜坐于议政厅内听牧有良禀报近日军情,自赶赴这边境以来,需她亲自过目处理的事务多如牛毛,军情又一刻耽搁不得,温瑜已久未好眠过。 连日积攒下来的疲色堆积在她眉间,被那份冰冷的威仪摄住,这才不甚明显。 “……久未降雨,大漠中不少小型绿洲都已干涸,今年陈国战事累累,当地牧民们迁徙也尽数是往西去,今年西境的商贸应是做不成了……” 牧有良话音未落,昭白已从外疾步入内,见有重将在,她也只顾得上朝对方一颔首不至太过失礼,随即面色难看地朝温瑜道:“公主,赫伊又从西陵境内调了五万兵马,十二万大军围城,戈勒城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立于一旁听议的顾奚云闻言也变了脸色,失态喝道:“十二万?” 所有人齐看向温瑜,只有温瑜沉静如初,甚至还还问牧有良:“牧民们开始西迁了?” 牧有良颔首恭谨应是。 温瑜眸子微拢,再开口时道:“比预计中早,无需守一月了,但二十日必须守住!”—— 作者有话说:为了把这段剧情写过去更晚了,诚挚向大家说声抱歉,大家按照文案说的时间,10点过后没更就睡,千万不要熬夜等啊,评论区给大家掉落小红包~ 第243章 “死守。” 西陵大帐。 亲兵掀帐入内禀报道:“公主, 从王都新调来的五万兵马也已围至戈勒城下。” 帐内除却赫伊,还有一着赭石色法袍的老者,二人先前的谈话似乎并不愉快, 赫伊眉眼间一片锋锐, 听得亲兵的禀报, 只浅抬下颚:“命人叫阵攻城, 本公主随后就到。” 老者听着这话,满是褶子的眉间,愁绪似乎更重了些,待亲兵离去后, 方继续劝道:“公主,您将十五万大军尽数调离西陵,这是要竭整个西陵之力去攻陈国和其背后的梁国啊,用他们中原人的话来说, 此为穷兵黩武, 实不可取……” 赫伊明显已被老者劝得不耐烦, 冷声打断对方的话:“他们中原人如今不也是竭尽国力在守吗?我西陵得此百年难缝的机遇,老师是要我畏畏缩缩白白断送这机遇?” 赫伊这一生拜师无数, 但真正担得起她一句老师的,还是这位在她幼年时将她从豹窝捡回去的老僧。 先王后去后,她母亲成了继后人选, 在大婚前,却因频繁呕吐且腹肿,被巫医查出有孕。 她母亲拒不承认与人私通,声称是梦见一头黄金豹直向她奔去,撞入了腹中,醒来后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西陵有着不得杀未出世婴孩的习俗, 妇人有孕被视为是神明赐福,传说不让婴孩降生会触怒神明,招来神明的惩罚,赫伊母亲这才得以生下她。 只是彼时西陵王也不信她母亲那套说辞,在赫伊出生后,便扬言她既是一头金豹托腹降生,那便将她送去豹窝,看看神明的旨意究竟是何。 但那日不知是大漠里的豹子已经饱餐过一顿了,还是王都的将士怕死不敢离豹窝太近,将尚在襁褓中的赫伊扔在猎豹常出没的一棵枯树下,便回去复命了。 按着大漠的温差,一小小婴孩,即便是没命丧兽口,也得被冻死在大漠的夜里。 但天意就是这般叫人捉摸不透。 老僧游历,正巧就在那时路过那片大漠,正巧就发现了树下啼哭的赫伊。 老僧感慨这孩子被弃于荒野,却未葬生兽口,应是有上苍的使命加身,自己能遇见这孩子,兴许也是同其有些缘分在,于是抱起襁褓中的婴孩离去。 第二日入城后,老僧从城内百姓的议论中,得知了那孩子的身世,知道是西陵王容不下她后,在王后族人得知老僧捡走了孩子,来寻人时,老僧撒了个谎。 他声称自己是在今晨于大漠中听得婴孩哭声,寻着哭声在豹窝中寻得孩子的,那些大漠里的猛兽守了这小小生命一夜,且并未将其吞如腹中。 王后梦见金豹入梦后有孕的传言一下子变得可信起来,西陵百姓都视那孩子为祥瑞,她也被正式接回了王宫。 王后恳请老僧为孩子取个名字,老僧取了“赫伊”二字,意为神明子嗣。 似为了目睹这孩子究竟要去完成怎样的使命,在王后的再三邀请下,老僧终选择了留在王都,还成为了赫伊的老师。 转眼二十余载已过,赫伊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名字,一定要做出同先祖拉缇日朗一样耀眼的功绩来,野心与日俱增。 老僧看着她同自己的叔伯、兄弟们厮杀争权,到最后西陵王也已被她架空成了具傀儡,但她的野心仍未止步。 她学着当初西陵王靠着联姻蚕食部族的手段,让联姻部族对自己放下戒心后,再将其一举歼灭,十载里换了两任丈夫,覆灭了大漠里两个部族。 她要将西陵的国土继续向东扩张,自高远冻土上拔地而起的迦什山阻挡了她前进的脚步,面对这等非人力所能抗争的天险,她终选择了退而求其次,试图吞没同样被阻于关外的陈国。 老僧明白,那中原裴氏小儿的出现,重新点燃了赫伊一举拿下中原的野心,所以她才不惜大动兵戈至此。 老僧叹了口气道:“陈国败势已定,仅凭先前那七万兵马,困死他们也已绰绰有余,公主又何须再从王都调兵?” 赫伊凌厉的眉眼稍抬:“老师以为学生看不懂中原那位小公主的计划?她以己身为饵,无非是想在戈勒城牵制住我西陵的兵力,为她梁地虎峡关争取些时间。” 老僧不解:“那公主您还……” 赫伊侧目,摩挲着放置于小案上的大梁玉玺,眼底满是高傲和志在必得:“往虎峡关去的那群宵小焉能抵挡我西陵三万大军?若让那中原小公主觉出虎峡关已彻底守不住,那她以身犯险还有何意义?她若就此逃回王庭乃至梁地,不打到陈国和梁国寸土不留,老师觉着还能有这样生擒她的机会?” 老僧听得这番解释,总算是明白了赫伊为何要一意孤行调兵。 那位梁地公主胆敢前来赴险,必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稍有不测就会被底下人护着撤离。 想要生擒其人,就必须让整个戈勒城能在瞬息间被攻破,即便是让那位梁地公主侥幸逃离,后续也要呈地毯式搜索将人擒回。 所以他们西陵调往戈勒城的兵马,必须足够多。 最好是让守城的兵卒们见势便能吓破胆,后续攻城才可有如破竹。 只是老僧仍叹了句:“五万王都守备军被尽数调走,西陵可就门户大开了啊!” 赫伊似觉老僧有此顾虑实属可笑,起身摊臂道:“大漠中还有何族敢犯我西陵?” “陈国和梁地兵卒纵然想趁隙攻我西陵王都,他们被围得连戈勒城都出不去,还能飞天遁地越过我西陵十二万大军筑成的铁壁不成?” 老僧知道劝不住赫伊,闭上了眼终不再说话。 赫伊看着老僧道:“赫伊会让上师看着赫伊创下不世功绩的!” 言罢一甩披风出了大帐- 戈勒城上旌旗迎风猎猎飘飞。 温瑜立于城楼之上,威仪不失从容地同下方驭马立于万军阵前的的西陵王女对视着,对方眼中有着虎豹一般的野性和锋锐。 自她身后铺开的军阵,远胜上次攻城之时,乌泱泱蔓向后方的大漠,几乎瞧不见边际。 温瑜眸光至始至终都平和,同对方相接的视线亦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这一战,是真正的既决生死,也决输赢。 顾奚云忧心忡忡走向温瑜,唤了声:“公主……” 温瑜只回以两字:“死守。” 昭白持剑立于温瑜身侧,浩渺天宇间,西陵的苍鹰盘旋其上,振翅间鹰唳嘹亮。 与此同时,一只白羽雀掠过陈国王庭暮时的重重街巷,直奔王宫而去。 昭华宫内,青云卫手持一封覆白羽的信件,匆匆步入内殿,同照看着阿狸的铜雀道:“铜雀姐姐,迁徙的牧民已离境了。” 铜雀忙问:“西陵那边呢?” 青云卫答:“他们知公主亲去了戈勒城,将王都守备军都调往前线了!” 铜雀面上隐有喜色:“公主果真料事如神!” 殿外却忽传来了喧哗声,铜雀眼见好不容易被哄睡的阿狸虽还闭着眼,但已瘪嘴似要开始哭了,连忙轻晃了两下摇床,压低声音喝问:“外间怎么回事?” 话刚出口,始作俑者已一脚踹开了殿门,乃是陈王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持剑闯了进来。 狼骑撤走后,王宫重新由温瑜接管,严家父子极其一众党羽有正当罪名,自然还是被收押于天牢,但陈王明面上好歹还是陈国的王,刑部和大理寺又需时时提审严家父子极其党羽。 再将陈王一并关在牢中,朝臣们必然有异。 于是温瑜才命人将陈王重新关回了章华殿,对外依旧称陈王醉心于炼丹求长生,随方士闭关不见朝臣。 自温瑜离开王庭后,青云卫也在着手准备撤离王庭,只等着随她们一道离开的这批陈国朝臣交接完手上事务后便启程,王宫禁军巡逻之职,也重新提拔了人选。 铜雀一见陈王持剑闯昭华宫,便已猜到必是青云卫撤走后,禁军没能在章华殿压下陈王,毕竟对禁军而言,陈王到底还是他们王上。 现下温瑜不在王庭,他们贸然触怒陈王,丢了命怕是也没人说情,这般顾忌之下,才让陈王一路闯至了昭华宫。 “王上这是做什么?”铜雀说这话时,身形已挡在了摇床前,同时给了门边的青云卫眼色。 温瑜在离开王庭前,就已同太后商量好了她同陈王的妥善去处,计划虽因边境战事延迟了,但在温瑜亲赴戈勒城前,温瑜再去见太后时,太后也是应允了,在她离都后,不会让陈王再生事的。 她们明面上是下人,不能公然对陈王出手,那就必须快些将太后找来。 陈王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微凸翻着血丝的一双眼里,却满是仇恨和兴奋:“干什么?那梁女祸害我陈国至此,本王自是要护我陈国正统,剁了她同那奸夫生下的杂种!” 铜雀见势不妙,连忙将啼哭的阿狸从摇床中抱起,青云卫层层叠叠围了上来,拔剑挡着疯癫行步过来的陈王。 铜雀喝道:“王上莫不又是食多了仙丹,神智错乱了?” 她以眼神示意边上的青云卫:“将王上绑了送回章华殿,再宣方太医进宫!” 陈王在青云卫手上吃过不知多少回的苦头了,当下也不再上前,反提剑乱砍,喝着:“别过来!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王上,使不得!使不得啊!” 从前朝急匆匆赶来的臣子们一见这阵势,慌忙跪了下去哀求,随行的还有羽林卫,想来是陈王提剑离开章华殿后,羽林卫制不住陈王,这才赶紧去前朝报信求助了。 铜雀眼皮猛跳。 这等情形下,朝臣们全赶过来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陈王继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她正忧心着,立于殿门口的陈王见臣子们都来了,却是瘆人大笑起来:“来得好!今日本王就要揭破那梁女的脸面!” 第244章 王崩 他手指铜雀怀中的阿狸:“这小杂种乃是……” “王上!”后方传来的一声沉喝打断了陈王。 众人循声朝外看去, 见是太后由身边的老嬷嬷搀扶着疾步行进了昭华宫,心下不由微松了一口气。 太后毕竟也曾把持过朝政数载,明知当下是何情形, 面上却仍瞧不出异色, 走近后道:“当前战况紧急, 王上身体不适, 当在寝宫内好生休养才是,来昭华宫作甚?” 陈王听言,面上的讥诮和怨恨更甚,直接仰头大笑起来, 笑毕,方问:“本王何故身体不适,母后不清楚其中缘由吗?” 他剑指着铜雀一众人:“那大梁毒妇囚本王于章华殿,日日让本王服食毒丹, 若非那毒妇离宫后, 母后命人停了给儿子喂食的毒丹, 儿子还有命走出章华殿?” 他以手拍着自己胸膛,恨极了般质问太后:“本王是母后的亲儿子啊, 母后到现在还要因着那毒妇生下的是姜家孽种,便一味袒护她?”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铜雀抱着阿狸的手一紧, 在阿狸受惊的啼哭声中厉声喝道:“你血口喷人!” 太后亦是沉了脸:“混账!休得胡言!” 陈王却是疯疯癫癫继续大笑起来,讥讽道:“本王知道的,在母后眼里,陈国王室易主算什么?只要延续下去的王室血脉仍是姜家的不就行了!” 他血丝密布的眼中迸出狠意,仗剑大摊两臂道:“本王无能,继位几载, 便在母后手底下当了几载的傀儡君王,姜党只手遮天时,本王没能护住我陈国国祚,如今一外姓梁女,也妄想篡我陈国王位……” 他视线阴狠地转向铜雀怀中所抱的阿狸:“如今本王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正我陈国龙脉,去了地底,才无愧陈国列祖列宗!” 随即手中长剑直指以齐思邈为首的一众朝臣:“尔等若还记得半分先王恩惠,记着所食俸禄源自于何,早该引颈自戮了! “那梁女先是借兵平她梁地叛乱,大耗我陈国国力,如今为救她梁国,更要我陈国上下去当那马前卒!其心可诛也!尔等竟还为其效忠!可羞为我陈国臣子? 朝臣们具是不语,虽是神情哀沉地垂首恭谨而立,可这死一般的沉默,无疑是一场无声的站队和叛弃。 铜雀本还十分忧心陈王将一切都抖出去后,对温瑜在王庭的统治不利,这一刻却也忽地在这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于是那满腹的声辩之词,一句都没说出口。 ——已经不需要了。 陈国能有今日,都是温瑜大刀阔斧改革后励精图治的结果。 陈王提及的先王恩惠,如若是提拔重用之恩,尚可一说,但先王在位时,极好选妃,整个后宫可以说是乌烟瘴气一片。 后妃们都出身世家大族,于是后宫的荣宠跟前朝官员的升调也有了说不清的干系,为祸至今的几大世族党羽可以说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清流朝臣们早就苦不堪言。 大梁经历过的佞臣乱朝之祸,陈国也全经历过。 朝中各派官员互相参本,口诛笔伐,只为党同伐异,真正为社稷为百姓谋的臣子反成了异类,被一再打压。 陈国的国库,可以说是在先王在世时,就已被掏空了。 如若不是温瑜父王当年借兵,凭着那场夺嫡之乱,西陵怕是能直接攻下陈国。 尽管陈国在大梁倾覆后对当初的大恩矢口否认,但堆积在文库的那些户部历年核账的卷宗骗不了人。 陈王和从前的世家党羽们总喜欢给温瑜扣篡他们陈国王权的帽子,殊不知,现在的陈国,就是长廉王当年出兵后保下来的。 如今大难再临,温瑜为护两国子民更是甘亲赴边关。 其中凶险,这些身处政治旋涡中心的臣子岂会不知? 反观陈王,继位以来毫无建树,只有丑闻不断。 萧厉围王庭时,他便能做出献降这等自折气节的耻事,让臣子们至今仍觉颜面尽失。 而今在这家国存亡尚不可知之际,说出这等诋毁之言,真假尚不论,单是他想斩断阿狸这个陈国同大梁唯一的联系,朝臣们便也不可能依! 陈王在这长久的沉默中,骤然感到了一股难堪,还有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崩坍后的惶恐和愤怒。 他才是陈国的王! 这条血脉里唯一的正统! 他们怎么敢的! 陈王环视四周,面皮抽动,双目暴凸:“反了!你们都反……” “够了!” 太后沉声打断陈王,听了陈王那般多大逆不道的话,她面上也没有怒色,那强硬的神情背后,有的似乎只是疲惫和失望:“王上还要再胡闹到什么时候?” 铜雀趁机抱着阿狸跪下道:“太后娘娘为公主和郡主做主啊!公主亲临前线,凶险万分。陛下却听信方士之言,为求长生,不惜以亲生骨血的血为药引,姜嫔的孩子被方士多次取血后身亡后,王上竟又将主意打到了小郡主身上!” 铜雀说着便落下泪来:“公主和郡主岂能被安上这等污名啊!” 朝臣们听言,恍然大悟有之,惊骇有之,纷纷看向了太后。 陈王则是更加怒不可遏,提剑就要朝铜雀砍去:“你这信口雌黄的贱婢,本王杀了你!” 青云卫和羽林卫连忙上前阻拦,大臣们也拽陈王胳膊的拽胳膊,抱陈王腰身的抱陈王腰身,七嘴八舌哀劝道:“王上!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啊!” 瞧着是都已信了陈王今日之举,都是为拿阿狸取血炼丹之言。 铜雀抱着阿狸垂首继续拭泪,心下明白,只有太后亲口承认了此事,往后阿狸的身世才彻底不会叫人生疑。 战局瞬息万变,凶险万分,西陵十二万大军围困戈勒城,温瑜能否全须全尾回来还未可知。 纵然朝臣们为着当前大局并未深究阿狸身世一事,但未免留下隐患,她还是得让阿狸的身世“完美无缺”。 姜嫔母子两日前就已在太后的安排下秘密离开了王庭,对内务府称的是姜嫔的孩子忽感恶疾夭折了,姜嫔想不开也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因着眼下乃多事之秋,才草草办了后事,并未声张。 如今姜嫔母子的“死”,正是为阿狸出身正名的绝佳利器。 毕竟陈王声称阿狸是姜家血脉,太后为着这点才袒护的温瑜。 那么姜嫔是太后的亲侄女,她的孩子可是陈王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亲口承认过是王嗣的。 温瑜现下不在王庭,姜嫔母子却死了,总不能是太后残害了自个儿侄女和孙儿。 太后由老嬷嬷扶着立在原地没出声。 耳边陈王面目狰狞的喊杀声,大臣们的纷杂的求情声,像是隔了一层水幕,都变得嗡嗡的。 太后像看皮影戏一样看着眼前这场荒诞的闹剧。 她知道陈王的目的。 她这个儿子啊,不甘自己继位以来一直在自己手中当个傀儡帝王,更不甘成婚后继续在梁女手上当傀儡。 他豁出一切去,是想拨乱反正,正陈国王室血统。 她也知道那大梁婢女的目的。 那是梁女留下护卫女儿的心腹,不会让她的小主子有半分闪失。 该怎么抉择呢?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 在儿子夺嫡受伤成了个废人后,这么多年,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太后在陈王砍伤一名羽林卫,又踹倒一名老臣,还欲继续挥剑时闭目道:“王上的癔症又犯了。” “羽林卫,将王上绑回章华殿,严加看管!” 说完这句,太后似已没有多的精力再处理这摊子事,搭着老嬷嬷的手欲离开此地。 陈王神色却是更加讥诮且愤恨,猛地挥剑乱砍起上前去擒他的羽林卫,边砍边吼着:“滚开!都滚开!别碰本王!” 那姿态竟是有些歇斯底里。 虽有了太后发话,但羽林卫们未免伤到陈王,在这等不要命的挥砍之下,一时间还是没能得近陈王身,只将被陈王踹倒砍伤的几名大臣拖远了些。 陈王瘦得根竹竿似的,在这般猛力挥砍之下,很快便力竭,他拄剑狼狈喘息着,望着太后离去的背影,那愤怒到有了些扭曲的面上,却是忽地挤出了个怪异至极的笑,朝太后喊道: “母后又要舍弃孩儿了是么?” 太后脚下步子微顿。 陈王那个笑里极尽恶意,继续喊道:“那母后最好是笃定那梁女将来会将两国皇位传给那小杂种! “王庭被攻破时,梁地那姓萧的出入她的昭华宫,可是如入无人之境!她二人若再暗结珠胎,母后想让姜氏血脉成为两国共主的希望怕是就得落空了!” 所有人都在因这话愣神之际,陈王却猛地横剑抹向自己脖颈,那一刻他消瘦的脸上,除却绝望和悲戚,竟似还有些报复的扭曲快意:“不孝子陈寅”,愧对陈国列祖列宗! 沾血的长剑“哐当”落地,血色溅洒在昭华宫外的青石地砖上时,所有人都怔住了。 太后听着身后重物倒地的声响,再听见朝臣们哭天呛地地哭喊着“王上”时,才难以置信般回首看了去。 只一眼,太后便浑身发软,几欲瘫倒在地,身旁的老嬷嬷几乎扶不住她。 “寅儿……”太后在闻得姜彧死讯才红过的眼眶滚下泪时,轻不可闻地唤了这么一声。 铜雀也被陈王这突来之举惊住了,她怀中的阿狸受惊,啼哭不止。 铜雀将阿狸按在自己怀中,不让她瞧见这血腥,望着不远处陈王倒在地上的尸首,抿紧了唇,将瞳孔中的惊愕一寸寸压了下去,眸光重新变得坚定。 陈王是在自知正回陈国王室血脉无望后选择的自杀。 但今日若没有让太后说出那番话,温瑜和萧厉若回不来,陈国众人借阿狸之故回到梁地,他日有了异心,便也可拿陈王今日之言做文章。 温瑜已替陈王和太后选好了路,是陈王自己不甘心,死也要再做这一搏—— 作者有话说: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245章 “但吾主所为,亦不差…… 在场朝臣们不管是不是私下里向着温瑜的, 当下都哀恸不止,太后瘫软在老嬷嬷怀中,悲怒攻心, 一时间气都快喘不上来, 也说不出话。 铜雀当机立断喝道:“王上这是服食丹药过多, 石发神志不清所致, 快宣太医!” 陈王整个脖颈都是血,涌出的血水也早在身下汇成了一小滩。 经铜雀那一嗓子后,才有羽林卫壮着胆子上前去捂他脖颈上的口子,再有旁的羽林卫取担架来抬陈王。 但陈王瞳孔都已开始涣散了, 明显已是无力回天。 不多时,太医署的太医们匆匆赶来,给陈王和被陈王砍伤的大臣们看诊。 太后因受惊和悲恸过度,整个人也立不住, 被安排在了章华殿偏殿暂歇, 等太医们救治陈王的结果。 铜雀将阿狸交与青云卫严加看护后, 也赶去了章华殿,隔着老远便瞧见大臣们都面色惶惶地守在殿外。 铜雀没亲自过去, 而是避站在了廊下,有宫女端着一盆盆染红的血水从殿内出来,行经廊下时, 都朝她蹲身一礼。 铜雀颔首示意宫人们离去,走在最后的一名宫女在经过铜雀身侧时,抬首望她一眼,不动声色摇了下头。 方太医也在救治陈王的太医之列,这宫女是安插进去的自己人,传递的是方太医的消息。 铜雀便知晓陈王这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她没再原地多停留, 折身便往偏殿去。 守在偏殿的宫人听铜雀禀说想见太后,恭敬而疏离地让她稍等片刻,进殿去通传。 铜雀面上平静,颔首道谢后立在院外等着,交握的两手掌心却已慢慢攥出了汗来。 她先前将陈王今日的种种疯狂之举,都归咎于陈王服食含有五石散的丹药,石发后神志不清。 如此才能将陈王所说的那些荒唐之言都掩盖下去。 但太后亲眼瞧见了儿子的死,陈王自刎前又说了那些戳太后心窝子的话,她不确定太后还会不会同她们站到一条线上。 若是太后因丧子悲恸,不愿给儿子身上再添恶名,不肯向群臣圆陈王是求仙问道服食了太多丹药,才导致的神智错乱这谎。 那么仅凭陈王今日的自刎之举,阿狸的身世将来必会被质疑。 唯有太后坚持之前的口径,钉死陈王是为求长生疯癫了,再有姜嫔母子的“死”为证,才能彻底打消阿狸身世上的隐患。 在做出最坏的打算前,铜雀还是想亲自确认太后的想法,如有可能,自然还是希望能说服太后,继续同她们一条船。 毕竟陈国当下内忧外患,全靠温瑜和大梁那边撑着,才没有引发暴乱。 太后只要还能顾全大局,就知晓该如何抉择。 阿狸是联系陈国和大梁的唯一纽带,唯有确保阿狸安全,陈国臣民才能跟着一起回到梁地。 这时候若是还拎不清妄图从陈国宗室子弟中才重选王储,那无异于自掘坟墓。 况且太后从前一直想让“姜家血脉”继承大统,姜嫔母子名义上已“死”,姜嫔的孩子又被太后亲自命人斩断了小指,就算寻回了也断不可能立为王储。 所有的希望还是在阿狸身上- 章华殿偏殿。 太后似头疼得厉害,闭目躺在软榻上,额前搭着一方素白棉帕,素日里的威仪的面上,也透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和憔悴。 宫人立在下方禀说了铜雀求见后,太后依旧闭着双目没做声。 边上伺候的老嬷嬷从宫女托着的水盆里新拧了一方棉帕,瞥那宫人一眼道:“下去吧。” 该通禀的都已通禀,宫人得了这话不敢多留,福身退了下去。 老嬷嬷将新拧的棉帕换到太后额前,太后方闭着双目道:“王上恨哀家。” 老嬷嬷瞧着太后这般模样,心下也不好受,劝道:“王上自当年负伤后,性情便一直偏激,娘娘做这些都是为了王上啊,这么多年,王上怎能不明白娘娘您的苦心呢……” 太后悲怒之中,不只是苦笑还是冷笑了声:“他想要哀家痛心?” “哀家还就偏不!” 她揭开额前的帕子,做势要起身,老嬷嬷忙上前搀扶。 太后喘息着道:“当年淑妃盛宠,为怀上那逆子,哀家求医问药,秘密看了多少名医,遭了多少罪?生那逆子时,若非兄长冒大不韪入宫,于宫门外亲自守着,哀家更是险些命丧淑妃那毒妇之手! “他资质平庸,从未得过先王一句好话,也是哀家和兄长脸面都不要了,以强权压着早已致仕的前任国子监祭酒收他做学生,为他在朝中铺路造势! “哀家和姜家把阖族性命都压在他身上了,他却还怨哀家管控他太严,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若非哀家和姜家替他争,他早在王储之争中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即便这般,他竟还是恨哀家,恨姜家!” 太后大抵是觉着讽刺,忍不住扯唇笑起来,那布了细纹的眼角却还是砸下了泪:“他成了个废人,哀家和兄长谋划用彧儿的血脉冒充王嗣,不也是为了他么!不然他如何能稳坐这王位!” 老嬷嬷哀戚唤道:“娘娘……” 太后似听不见老嬷嬷的劝慰,兀自道:“可到头来,哀家和姜家,在他眼中却只是个要篡他陈家王位的恶人!” 太后以指腹抹去眼角残存的泪痕,面上所有的悲戚、痛心和失望,都在这自嘲的笑敛尽时,掩于那饱经岁月侵蚀的威仪之下,神情重新变得强硬。 她道:“你亲自去同昭华宫那婢子递个话吧,她昭华宫的小主子,就是哀家的孙女。” 老嬷嬷知道太后这话是会向朝臣们维护阿狸身份的意思,福身出了殿门- 铜雀在殿外等了两刻钟,都有些心烦意乱时,偏殿的门终于开了。 见太后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亲自迈步出来,铜雀不由正色了些。 不等她说话,那老嬷嬷便开门见山道:“太后知姑娘所来是为何事,姑娘且放心回去吧,王上是丹毒发作神志不清,才行了今日诸多荒唐之举。” 有了老嬷嬷这话,铜雀一颗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她颔首一揖道:“奴婢代我家公主谢过太后。” 老嬷嬷没再说什么,折身回了殿内- 当夜,太医署的太医们提着脑袋说出陈王回天乏术后,太后拖着病体亲自去守了陈王最后一程。 陈王最后一口气咽下,太监步出殿外宣告陈王驾崩时,殿外臣子们哭声一片。 太后宣了几名肱骨大臣进殿,望着珠帘床幔内面上罩了白布的陈王,神情麻木到像是瞧不出悲喜了地道:“陛下为求长生,醉心炼丹,这两载里服食丹药无数,龙体抱恙已久。前边听信谗言,取亲子血炼丹,害死了王嗣,今又神智错乱,砍伤朝臣自戕而去,实乃天家丑闻。 “前线战事正吃紧,未免消息传出后军心异动,朝中也平添恐慌,王上驾崩一事,暂且压下吧。” 以齐思邈为首的大臣们都颔首称是。 铜雀立在边上旁听至此,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总算是彻底落地。 快天明时回到昭华宫,当即提笔修书两封,将陈国宫中变故尽数告与远在戈勒城的温瑜和梁地的大臣们- 梁地。 温瑜离开王庭前命青云卫送往梁地的信件一经抵达,整个梁营就炸开了锅。 李洵焦头烂额道:“公主和君侯此举实在是冒险,那西陵蛮子知公主在戈勒城,岂会善罢甘休!仅凭顾小将军手中那几万人马,城破后焉能护公主周全?” 旁的大臣亦是急得嘴上都快起了燎泡:“虎峡关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裴颂若当真是杨朔放出关的,此内贼必早就归顺那乱臣贼子了!君侯此去无异于是以卵击石,没了迦什山的天险阻隔,西陵蛮子入境,整个西疆都得陷啊!” 陈巍道:“先前为围剿裴贼,老范带兵往西疆去因冷障受阻,萧君出关后,老范担心虎峡关有异,已率将士们先继续往虎峡关去了。” 他快速思索着:“西陵蛮子若入境,老范手中的兵马能暂且抵挡一二。萧营那边得了信,为救他们君侯,必然也会发兵西疆相援!” 话至此处,他忙朝余太傅道:“太傅,我亲率三万兵马赶去救公主,同萧营结盟去援西疆的事宜,便交与太傅了!” 余太傅须发花白,干瘦的身形略显佝偻,此刻却还是镇定地一颔首,仿佛天塌下来,都还有他这把老骨头撑着般,对陈巍道:“去吧,关内一切还有老夫呢!” 陈巍只来得及慌忙一抱拳,便匆匆往外去。 周随揖手急声道:“随同陈大人一道去!” 余太傅颔首一并允了。 周随折身也疾步往外去。 李洵望着大敞的门窗外风雨欲来阴沉的天色,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哀叹道:“我大梁……怎就如此浩劫不断呐!” 余太傅撑着案头颤巍巍起身,身形虽佝偻,却又巍如山岳,同李洵一样望向窗外道:“公主同萧君以身入局,方换得大梁这片刻喘息之机,现下不是叹惋之时,我等臣子,唯竭尽心力护大梁至最后一刻,方不负公主!” 李洵强忍悲戚应是。 适逢外间有侍者赶来通传:“太傅,萧营军师张淮先生求见。” 余太傅因苍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目微抬,随即道:“快传。”- 不多时,一身文袍的张淮步履匆匆入内,朝坐于上方的余太傅一揖手道:“晚辈张淮,见过太傅。” 余太傅示意左右赐座,道:“小友来得正好,老夫也正要往萧营去信,欲同小友共商结盟发兵西疆一事。” 张淮落座后道:“不瞒太傅,淮正是为此事而来。” 事态紧急,余太傅也没想绕弯子,问:“早闻小友擅奇谋,可是已有良策?” 张淮清雅的面上显出些许凝重,说:“是下策。” 整个大梁国境的舆图在长案上铺开,他指着西疆地域道:“淮欲沿西疆边界修建长城,阻挡西陵铁骑一路东进。 ”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李洵才惊得跳起道:“荒唐!这是要我大梁舍弃整个西疆!” 张淮道:“这是虎峡关失守后,唯一还能保住中原的法子。” 李洵第一个朝余太傅道:“太傅,卑职不同意此法!公主和君侯为保西疆百姓,不惜以身涉险,现要我等筑起长城摒弃西疆,卑职做不到!公主若在此,也必不可能同意此法!” 在座的其余梁臣也都议论纷纷,但慢慢的,响起来的声音无疑也都是不赞同此法的。 甚至有人义愤填膺道:“这姓张的莫不是不想救回他们君侯,这才出此毒计!” 余太傅听着底下的议论声不语,盯着舆图上张淮以炭笔画出的长城路线看了片刻后问:“小友这‘唯一’之言,有何由说?” 张淮视线落于虎峡关外的舆图,道:“君侯以数千狼骑阻西陵三万大军,险之又险,虎峡关守将杨朔若已归顺裴颂……”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双目:“数万大军和天险加持,君侯入不了虎峡关。 “西陵大军若据关继续东进,整个西疆境内再无任何天险和固垒城池可阻他们,援军入疆还需时日适应冻原上的冷障,同西陵兵马对上几无胜算,不过是白送性命。 张淮掀眸,没有半分退让之意地盯着众人:“所以淮以为,唯一能破此局保全中原的法子,当是以西疆为界修筑长城,让将士们于长城内以逸待劳,诛杀来敌。” 李洵情绪激动道:“你家君侯为大梁百姓去阻西陵大军,你这是要置你家君侯生死于不顾?” 张淮平静道:“若能救回君侯,倾尽北境之力,淮也在所不惜。 “但已知无果,还为着一时意气让将士们尽数入疆枉死,便是淮负君侯所托。” 李洵喝道:“公主在戈勒城以身而饵,拖住了西陵拨往虎峡关的后续兵马,我梁营先前入疆的兵马现也在全力往虎峡关赶去,只要在西陵下一拨兵马抵达虎峡关前,夺回虎峡关,便可解此大患,何来枉死之辞!” 张淮反问:“小小一戈勒城,能挡住西陵多久的强攻?城破后,西陵必会再分出兵马继续往发往虎峡关。虎峡关现有守军两万,若皆已随杨朔归顺裴颂,仅凭这两万守军,便能让先前入疆的梁军有去无回!更何论如今正赶赴虎峡关的西陵军就足有三万!” 这番话,成功让原本争论不止的大臣们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面色都前所未有的沉重。 戈勒城能拖住西陵的兵马多久,取决于温瑜能在那里守多久。 温瑜若是提前离开,西陵失去她这个最重要的饵,必然还是会提前往虎峡关增派兵马,那萧厉和虎峡关的压力就倍增,一切前功尽弃。 但若是温瑜守到城破,西陵大军尽数倾轧而至,也必不会让她有任何生逃的可能。 温瑜命人送回梁地的信件内,早已交代好了一切后事。 只是所有臣子都默契地忽视了那个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自欺欺人般继续做着固守西疆、救回温瑜的部署。 李洵率先狼狈别过了脸去,不愿叫人瞧见自己眼中压不住的红意,不少大臣也在抬袖偷偷擦眼。 张淮看向了余太傅,道:“长廉王一脉,担得起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但吾主所为,亦不差半分。” 说这话时,张淮颌骨微绷,似也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情绪。 “淮为谋臣,当替吾主做这最后一谋,若西疆守不住,淮替吾主守中原。摒弃西疆的万世骂名,淮愿一力担之,只求太傅借兵与淮,共筑长城!”—— 作者有话说:让宝子们久等了,本章也给宝子们发红包~ 第246章 哀鸿 在场无一人再出声, 坐于上方的余太傅垂目似沉吟了良久,终道:“我大梁可出兵共筑长城。 “西疆,亦会发兵去援。” 张淮和在场众大臣都抬目望了去。 余太傅双手拄拐, 凝视着在场众人, 苍老的面上, 神情萧索又带着些苍凉的肃穆:“有句老话叫‘尽人事, 听天命’,人事未尽,谈何听顺这天命?” 出兵去援西疆,就同陈巍明知已来不及, 却还是要带兵去援南陈接回温瑜一样,纵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要拼尽全力去做那最后一搏。 君王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为臣者, 又还有何惧? 筑长城抵御从西疆进犯的外敌, 是最后的手段。 诚如张淮所言, 若是当真救不回温瑜,也守不住西疆了, 他们还需用仅存的兵力守护中原百姓。 如此,才不算辜负温瑜和萧厉舍命为他们换来的这一喘息之机。 在场朝臣们都明白余太傅这番话里的深意,神情里带了些许悲怆, 缓缓折身揖手,齐声道:“我等,皆赞同太傅所言。” 张淮亦拱手朝余太傅深深作了一揖- 待张淮和所有梁臣都退下后,余太傅因连日劳心劳神掩唇一阵低咳,李洵倒了茶递过去。 余太傅接过茶盏后并不喝,望着厅门大敞的庭院, 似有着无尽唏嘘,缓缓道:“此子身上,有些令公的影子……” 李洵经余太傅这么一点,似也想到了张淮同李垚身上的一些共通性,说:“是像早年的令公。” 余太傅便又摇起了头:“可惜时局不待人,此子若再经磨砺个十载八载,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怕有负公主嘱托了……” 李洵忙道:“太傅切莫说这等话,您还要迎小郡主回朝,再等公主平安归来呢!” 余太傅没再接话,只是那因苍老病弱而有些发抖的手,握着茶盏时,盏中清茶晃漾不止,已说明了一切- 张淮步出梁营后,候在外边的下属便忙迎上前问:“军师,结盟事宜如何?” 张淮清雅的面上也罕见地有了些许疲色,只是脚下步子已经大步流星:“筑长城事宜照旧,另拨一队精骑入疆去助君侯。” 待回到萧营时,远远便瞧见营地门口留驻了一支骑兵。 行近后,才见领兵者是两颊已消瘦了许多的宋钦,他边上一匹高头大马上还坐着肩抡两大锤的陶夔。 一行人具是风尘仆仆,瞧着是刚从定州赶来的。 张淮步下马车,朝二人拱手:“宋将军,陶校尉,好些时日不见。” 宋钦面上的乱须来前简单刮整过,面皮上虽还有些刮伤的痕迹,但整个人瞧着不似在定州那会儿那般颓唐。 他朝张淮点了点头,说:“听闻君侯在西疆关外有难,末将愿带兵前去援君侯。” 张淮没有即刻允诺,稍作迟疑道:“此事淮还需同营中将军们商议后再做决论。” 宋钦唤住他,说:“袁将军和魏昂将军都是北地重将,君侯若有什么闪失,将来抵御北境之外的蛮族还需他们主持大局,此行去援西疆的领兵人选,只能在除他二人之外的将领中选。 “阿獾唤我一声大哥,他如今有难,做大哥的,再怎么也得去将他带回来。” 他不再以君侯称呼萧厉,这般说,也是表明,即便张淮以军令不允他去,他也会抗命自行前去。 论起同萧厉的私交,整个军营内没人比得过他同郑虎。 张淮不放心宋钦领兵前去,一来是他不在营中已久,二来是怕他意气用事。 此刻听得宋钦这番话,同他对视两息,心知此去多是有去无回,终是闭目点头允了。 宋钦道了声“多谢”,看了眼骑马跟在自己身侧的陶夔,说:“阿牛,你去把君侯常使的那杆大戟拿上。” 陶夔拍马应声去了,宋钦这才继续同张淮道:“这傻小子,算我和阿獾的半个弟弟。” “他听闻阿獾有难,说什么也要跟着去西疆,我不在定州后,没人压得住他,怕他只身一人往西疆去犯险,这才将这傻小子带上了。” “但此行凶险,光是冷障便有可能要了那傻小子的命。我将这傻小子交与军师了,劳军师寻个由头将他诓留在城中。” 张淮颔首道:“淮回头便让陶校尉去帮忙监工修筑长城。” 有陶阿婆被裴颂手底下修筑城防的官兵打死的先例在,以陶夔纯善的性子,让他去督促官兵们不得对修筑长城的苦役施以重刑,是能绊住他的。 宋钦抱拳对张淮道了声“多谢”。 张淮在宋钦带着那队定州骑兵离开大营时,朝他拱手一揖高声道:“淮等着将军迎回君侯!” 宋钦在马背上回看了张淮一眼,没再多说一句话,只驭马率军继续朝前而去,林立的旌旗在烈日下荡出重影。 万里之外的虎峡关外,西陵旌旗亦是遮天蔽日。 号角声“呜呜”吹响时,三万西陵军便如涓流一般在黄沙和烟尘中朝着前方耸立的虎峡关城楼漫涌而去。 可纵观下方战局的一处高崖上,萧厉驭马而立,在大漠里连日风餐露宿赶路,他面皮黑了许多,却更显冷峻,尤其是眉骨处那道斜横而下的细小伤痂,让他身上的凌厉和凶野已全然压不住。 郑虎驭马立在边上,往地上唾了口道:“咱们吃风咽沙没日没夜赶路,总算是将关内有西陵细作的消息提前散播了出去,就不知底下这帮西陵犊子攻城的架势,是不是在装腔作势做样子了。” 萧厉盯着下方战场,只道:“我带三千狼骑去后方牵制西陵军,老虎你带剩下的弟兄随机应变。” 说罢已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朝山下去。 郑虎忙喊话让他一切当心,再回首看山崖下方的西陵军时,不甘心地又往地上唾了口:“要不是怕逼到这帮西陵犊子狗急跳墙,爷爷我非带人烧他们粮草去不可!” 当前没法确定关内究竟有没有西陵的内应,若是有内应,且这个内应就是杨朔的话,对方介于他们提前放出的那些风声,眼下必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放西陵军入关。 为着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再怎么也得做出一副死守的架势演上几天。 萧厉带狼骑去后方骚扰西陵军,也为让关内的守军清楚,他们在关外还有援军,让杨朔这个守关大将自个儿心里掂量着,若是轻易就败守,战况如何,他们这支关外的兵马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能同西陵军一路侵扰着抵达这虎峡关,那么即便后边西陵军全力围剿他们,他们折返绕路选择从百刃关逃回梁地,即便只有一人活着回去,也能将虎峡关败守的真正原因澄明。 届时他杨朔可就是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 如若那内应不是杨朔,就更好办了,未免这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杨朔必会严查底下人马,竭尽关内一切力量死守。 无论那种情况,萧厉如此部署,都是为了尽可能多地再争取些时间,让梁地援军能赶到虎峡关。 此时若烧西陵粮草,反倒容易助长西陵那边破釜沉舟攻城的决心,也让关内的内应没法再拖延时间- 虎峡关内,杨朔听闻西陵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只是沉静吩咐道:“取我战甲来!” 亲兵没肯挪动脚步,垂着首迟疑出声道:“将军,城中百姓因两日前那些逃回关内的商人带回的消息,现下很是惶恐,暗地里对将军您也有不少非议。将军亲去阵前,属下唯恐西陵那边还有什么针对将军您的阴谋,要不先让副将代为前去?” 两日前,一支出关的商队半途匆匆折返,言是被一支西陵军劫掠,舍弃了所有财物只顾驾马亡命奔逃,这才得以捡回一条命回关报信。 那时杨朔便觉着有蹊跷。 如若是死得只剩一人奔回报信,那的确有可能是西陵蛮兵作祟,但那支商队和沿途得了信的牧民都逃回来了,若不是什么诡计,便只有可能是有人借机在故意给关内放风声。 他派出斥侯去查探,果真寻到了西陵数万大军正朝着虎峡关行军的踪迹,还带回了裴颂已成了西陵驸马,虎峡关内有他内应的消息。 当时满座具惊,杨朔也深知这就是冲自己来的。 他在秦彝麾下的时日虽短,但仅凭曾是秦彝旧部这点,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便一直都是压着他让他无法再往上升的一块界碑。 若非后来朝中内乱不休,西疆无人可用,秦彝案又早已成了陈年往事,虎峡关主将的实权也落不到他头上来。 只是在知晓裴颂就是秦涣后,对于自己几年前的升迁,杨朔也不清楚这背后究竟有没有裴颂的运作了。 此刻听得亲兵之言,他虎目斜睨向亲兵,不怒自威:“小公子早在十六年前便死于流放途中,一为祸河山的乱臣贼子,为给自己脱罪冒用小公子的名号,本将军还怕他攀咬,连去城楼上面见都不敢了不成?” 亲兵忙垂首道:“属下绝非此意……” 杨朔喝声:“取本将军甲来!” 这次亲兵不敢推辞,依言取了杨朔的战甲来给他穿戴上。 虎峡关据地势之险,这些年鲜少有这等数万人攻城的大战,杨朔穿戴好战甲,取了佩刀步出书房时,便见妻子手携五岁幼子和十一岁的长子立在檐下等自己。 他这才觉着脚下步子重了起来,示意亲兵先下去牵马,自己朝妻儿走去,百转回肠终只唤出一句:“夫人……” 杨夫人上前替丈夫整理了一番披风,温婉笑着道:“将军您去吧,妾身携孩子们在家等您凯旋。” 杨朔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这些年,苦了你了……” 说罢又摸了摸小儿子的头,拍拍长子的肩道:“在家照顾好你娘和弟弟。” 身形还显单薄的少年用担忧又满是仰慕的目光望着自己父亲,用力点了点头。 杨朔辞别妻儿大步朝府外走去,城外投石车投掷出的滚石划过天宇,重重砸在了虎峡关城楼的外墙上- 戈勒城。 重石砸在城墙角,饱经炮石多日的城墙终是不堪重荷,在迸裂的碎石中塌陷下去一处。 城外的西陵兵卒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鼓舞,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声,朝坍塌的城墙处疯涌而去。 消息传到城楼上时,顾奚云刚一枪捅穿一名顺着云梯攀上城楼的西陵小卒。 她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渍,朝不远处督战的牧有良喊道:“牧将军,我带两千人去堵下方城墙的缺口!” 这等危急时刻,牧有良也顾不上再多思量,只喝声道:“准!” 顾奚云收了枪,带着几名亲兵便往城下奔去。 在远处堵杀登上城楼的西陵兵卒的牧少霆,回望了一眼下方城楼,见西陵人悍勇,竟已有攀着缺口处的断壁残垣杀进瓮城去先锋小卒,一枪扫倒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几名小卒后,也朝牧有良喝道:“父亲,我也去!” 牧有良喝出的依旧只有那句:“准!” 牧少霆亦奔向城下后,城外如黑铁潮水一般漫开的西陵军中,忽地再次吹响了浑厚低沉的角声。 一直在后方休整的一方黑铁军阵开始往前挪动,城楼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这些时日,西陵一直同他们打车轮战,在十二万兵马的压倒性攻势下,纵然他们也用车轮战术守城,但每次都是豁出性命去的死战。 守至今日,连城墙都在对面投石车连日的轰砸下难堪重荷。 牧有良望着那移动的黑铁方阵,神情寂然,许久,唇边沾着烟尘的短须动了动,吩咐道:“带公主撤!” …… 黑鸦聒叫着掠过庭院上空,昭白步履匆急地行过庭院,步入议事厅。 长案两侧折子堆积如山,温瑜安坐于长案最中央,手执朱笔,神情温静,仍在处理着堆积的奏章。 昭白单膝跪下,垂首道:“公主,西城墙已被砸塌了一处,顾将军和牧小将军虽带了人去堵,但西陵军又开始了新一轮强攻,形势不容乐观,牧将军命奴等先带公主撤离此处!”—— 作者有话说:写这本我真的跟宝子们说了太多次的抱歉,多到后面我很多时候只能一味歉疚和自责,自己都觉得已经没法再跟你们说这两个字,但是现在我还是再想向大家说一次抱歉,我对不起大家,让你们等这么久,我惭愧,且羞愧,也对你们充满感激。 在我对文字的运用感到迷茫,在我枯竭的时候,你们还愿意等我,给予我安慰,我都一直铭记着,谢谢你们的等待和热爱,让我撑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期,让我还不至于彻底丧失对文字的信心,我能回馈给大家的,也只有带给大家一个竭尽我所能的精彩结尾,衷心地感谢你们的陪伴和支持,感谢这一路同行(鞠躬) 第247章 “事到如今,也唯有继…… 温瑜抬起头来, 一缕乌发从她耳后滑落,被她抬手捋了回去,她面上带着些久未休憩好的疲态和苍白, 神情却依旧镇定平和:“城门那边守不住了?” 昭白垂首不语。 温瑜低喃:“二十日, 还差五日。” 她按了按眉心, 搁下朱笔, 唤来候在门外的青云卫,命其将自己处理好的折子装箱封存,吩咐道:“送至齐相手上,他看了自会明白如何做。” 青云卫恭谨地取完折子退下后, 温瑜从长案后起身:“随我去城楼。” 织锦的裙裳拖曳划过长案下方的台阶,她都已快行过了昭白,昭白却仍未起身,最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 在温瑜继续往外走去时, 转向她朝她重重一叩首道:“公主, 您随奴走吧。” 话里带着痛心,也带着难堪。 温瑜微蹙了眉心, 回首看向昭白。 对方跟了她这般久,性情如何,她自是再清楚不过的。 温瑜维持侧首的姿势, 看了昭白许久,才浅叹着一如从前在闺中时那般唤了声:“阿昭。” 起风了,她耳边深碧色的翡翠耳坠和几丝浮散的乌发一齐在颈侧轻晃,她神情还是那么平静、温和,却又透着上位者的不容忤逆。 昭白不曾抬首,她抵在地上的十指紧攥成拳, 手背青筋凸起,似忍受不了什么痛苦了般,崩溃出声:“先皇、先皇后、太子都已为这河山而殉,太子妃也去了。公主,奉阳温氏这一脉早已不欠天下人什么,您就为自己活一次吧!为小郡主也行!小郡主不足周岁,没了您,她如何应对这群狼环伺的局面?” 她一贯冷硬刚强,鲜少有这般溃然失态的时候。 温瑜在她的哽咽声中走近,蹲身将人扶起,温静的面上,多了几分安抚的柔和,说:“阿昭,我是两国君主。 “我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护好两国子民。城中还有我的将士、臣民,我若走了,害的就不只是他们。” 虎峡关和戈勒城若注定守不住,唯有她死,才是最佳的破局之法。 昭白双手被温瑜搀着,咬紧了牙关,却还是忍不下眼中痛涩,热泪滚砸而下,她连声道:“奴知道,奴……都知道。” 说到后面喉间发哑,哽声更重,狼狈低下了头去:“是奴无能,奴护不住太子、太子妃,如今也护不住您……” 温瑜抬臂拥住她,眸底有一瞬也透出了些许苍凉:“这怎么能怪阿昭呢?阿昭已做得够好了,是我们在与天争。” 风吹过庭院,满院高树哗啦作响,檐下铁马亦在这风里迸出金戈之音。 温瑜的目光便在这风声和铜铎声里渐凝,甚至生出了锐意:“事到如今,也唯有继续争下去。”- “西城墙的缺口还在扩大!堵不住了!” 通往瓮城的狭长内城道内,有弃逃的陈卒往回奔走溃然出声。 原本还在往瓮城赶的兵卒们闻得此言,一时间不由也有些惶然,不知要不要继续前往瓮城支援。 “不守了!西陵十二万大军攻城,入城后马蹄踏都踏死全城人,拿什么打!” 逃兵歇斯底里的呼喝,让恐惧如瘟疫一般在军队间蔓延开,往西城墙处的支援一下子停滞住了。 有得了信的小将纵马赶来,一刀砍倒一名逃卒,大喝:“临阵脱逃者,斩立决!” 然效果甚微,甚至有逃兵一把扯落头盔,对这两军悬殊之战恐惧到极点后只剩愤怒,已然是把命豁出去的架势:“斩吧!被西陵蛮子削掉脑袋是死,被你们这些朝廷走狗削脑袋也是死! 话毕,更是振臂朝左右高呼:“朝廷什么时候把咱们当人过?军饷年年扣发,那梁女如今更是要拿咱们整个陈国当她梁国的踏脚石,引十二万西陵军来攻戈勒城,自己早前呼后拥逃了吧!老子也是爹生娘养的,老子不干了!” 这番煽动之词说出,愈发引得军心溃散,不少兵卒都跟着摔盔弃甲,要弃守而逃。 小将气得以曲起的长鞭指着这些逃卒,喝骂:“反了你们!两万梁军尽在城中御敌,公主也在城中,岂容尔等扰乱军心!” 声势壮大至此,逃卒们反倒不怕了,甚至往地上啐道:“狗屁!梁女人呢!” 他们撞开随小将一道来堵他们的陈卒,做势要强行离去,一场内战眼见触之即发,后方却忽地传来一声:“公主驾到——” 所有人都循声往后看去,后方将士们也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但见两侧城墙斑驳的狭道尽头,有车驾滚滚而来,十六乘青云铁骑开道,一杆黑金龙纹大纛扬在车马之后,肃杀凛冽。 纵是叫嚷得最凶的逃兵们也纷纷禁了声。 龙纛大旗,天子象征。 这杆大旗若是竖到了城楼上,就意味天子也要与此城共存亡。 随着队伍行近,已能瞧见四面大敞的仪车中,着黑红冕服威仪端坐的王女。 马背上的小将最先反应过来,连忙翻下马背,就地撑膝跪了下去。 顷刻间狭道两侧铁甲碰撞声不绝,随小将一道来镇压动乱的陈卒,以及弃甲而逃的逃卒们,都在狭道两侧跪了下去。 他们恨视他们性命如蝼蚁的权贵,恨高坐庙堂食他们血肉的王侯。 可若是君主当真同他们同生共死了呢?- 牧有良闻讯,还不及赶下瓮城,便见温瑜携龙纛大旗登上城楼时,也是大吃了一惊,随即便撩甲袍跪了下去,万般滋味哽在喉头,抱拳难堪又愧责地劝了声:“公主,不可。” 温瑜虚扶他一把,说:“城中百姓已尽数疏散撤离,本宫主意已定,誓与戈勒城众将士共存亡。” 随即示意昭白带人将龙纛大旗插上了城楼。 牧有良瞧见这一幕,满心震动更是无以复加,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垂首,几欲泣下:“是臣负公主所托。” 温瑜将人扶起,说:“守足十五日,将军已尽忠了,劳将军继续助本宫,替两国百姓做这场万世之争。” 牧有良双目泛红隐见泪意,目光却铿锵,抱拳道:“此战末将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龙纛大旗已在城楼上方成功竖起。 正带兵填补城墙坍塌处的顾奚云,于厮杀中回首望了一眼远处城楼,视线忽地凝住。 她头盔早就不知掉在了何处,从小髻上散落的碎发被汗水和血污湿黏成一绺绺,和烟尘一起凌乱粘在额前。 她死死地盯着那杆新竖起的黑金龙纹大旗,直至眼中红意和煞意一齐溢出。 牧少霆察觉她的反常,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去,也看到了那杆龙纛大旗。 后方有传令官驾马急奔而至,喝声鼓舞士气道:“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公主留守戈勒城,和众将士一起等援军至!全军死守,撑过这轮强攻!” 原本已同西陵军厮杀到有些绝望了的将士们,听到有援军,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往后一瞧,看到那黑金龙纹大旗,俨然是温瑜亲自坐镇城楼、传令官所言非虚,士气这才迅速回涨起来。 “有援军!公主都在城楼上!必假不了!” “咱们有救了!” 传令官继续挥鞭赶赴别处,传达这“喜讯”,一片颓然的城内,士气在瞬息间有了鼎沸之势。 牧少霆却是拧起了眉。 梁地最初拨往南陈的兵马,已被温瑜尽数带到了这城关,纵然温瑜后续又给梁营传去了信件,但光是横大梁和南陈中间的千里大漠,全速行军都少不了大半月的时日。 援军没这么快至。 他回想起温瑜初临戈勒城退敌那日,顾奚云在长廊外同他说过的戈勒城若守不住,梁军不会撤,温瑜亦不会撤,这一刻已然明白了什么,心中升起了诸多莫名的滋味来。 他看向顾奚云,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只是顾奚云先一步有了动作。 她收回那泛着猩气的视线,弃了长枪,从马背上取下两杆燕翅□□,以布带紧紧绑缚于自己早沾满了黏稠鲜血的左右手,俯首用牙齿咬上死结。 她望向前方逼近的西陵军的眼神依旧凶悍,但似乎又多了股已将生死弃之的无畏。 牧少霆从她的举动里明白了什么,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从第一天被这女子以枪指喉后,他便查过她。 她姓顾,是有着大梁兵家第一人之称的顾长风的妹妹。 洛都一战报仇,她用的都是她顾家闻名在外的漆花长枪。 现在她却弃了那杆她视之如命的长枪。 因为那杆漆花长枪太沉,她其实并不擅用,她自幼习练的都是□□。 只是顾家再无一男儿,她才逼着自己改练了长枪,从戎,用手上那杆枪去重新挑起顾家曾有的荣耀,洗净洛都沦陷时碾给顾家的污名。 现在改用□□,是为了尽可能地节省体力。 将枪柄绑至手上,也是怕血水黏滑,厮杀到最后脱力,手再抓不住。 她不怕死,她只想为她那龙纛旗下的君主尽可能地再多守哪怕一息- 城楼下,被西陵军阵包裹在最中央,由千余亲兵盘守的战车上,一身戎装的赫伊也瞧见了出现在城楼上的龙纛大旗和温瑜。 戈勒城内守军士气陡赠,连已经被攻陷的一处城墙推进也变得吃力,甚至在被城内守军反扑,这些变故让赫伊面色沉凝了起来。 她从战车的虎皮大椅上起身,眯眸瞧了对面几许,那一丝不甚明显的烦躁被强压了下去,唇边扯出抹誓在必得又不乏轻蔑的笑:“困兽之斗。” 她重新坐回虎皮大椅上,摇了边上的铜铎,立马有亲兵上前来。 赫伊那双写满野心的眸子盯着前方不甚宏伟,却阻了她西陵十二万大军多时的城楼,说:“不必再以车轮战攻城了,全军给本公主压过去!” 第248章 此战便是败,戈勒城下…… 城下黑压压一片的西陵军阵中, 忽地吹响了角声,战车上鼓声隆隆,有如雷鸣。 那原本分做了前、中、后三路的军阵, 在鼓声里不再维持阵型, 似暴雨中激涌的黑色洪流, 终汇成一整片黑色汪洋, 叠起滔天巨浪,以磅礴之势撼向前方的戈勒城城楼。 城楼上刚鼓足士气、扛下上一轮强攻的将士们,见状无不白了脸,哆嗦着唇不知何以应对。 牧有良这位驰骋沙场数十载的老将, 瞧见这情形,面上也露出了一瞬灰败,只是很快镇定了下来,沉喝:“弓弩手准备! “投石车准备!” 城楼上才完成一轮肃清, 先前那些顺着云梯登上城楼的西陵兵卒已被尽数剿灭, 抵上女墙的云梯, 也被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在牧有良喝声后,被城下场景骇住的将士们才全都回了魂儿, 搬物资的手忙脚乱继续赶往城下搬物资,立于城楼垛口处的弓弩手,则强忍心中恐惧扣动机关弩, 霎时间箭矢如蝗如钉,从城楼上方呈长弧线密密麻麻扎下。 底下冲锋的西陵小卒在这箭雨中不断有人倒下,只是后方的大军没有丝毫缓势地仍在往前压进。 尸首被踏过时,仿佛只是被这庞然军团碾过的一芥草木。 那场面,简直令人望之生寒。 赫伊是在明摆着告诉他们所有人,哪怕是用尸山血海去填, 她也能仗着人数之众把西陵大军开至戈勒城下! 温瑜用龙纛大旗压阵,壮城内守军士气,她就用这样的方式将她们的士气重新打散! 她的方法也确实奏效了,城楼上的弓兵们继续放箭时,明显因恐惧而手抖得厉害,准头大不如前。 而西陵军往前推进至此,也到了弓箭射程范围,他们以圆盾护着后排弓箭手,那飞蝗一般的箭矢,从圆盾缝隙间穿射出,顷刻间便将城楼上的守军射倒一片。 隔着猎猎飘飞的旌旗和漫天箭雨,温瑜就这么和下方稳坐战车之上的赫伊对视着,后者毫不掩饰眼中的野心和挑衅。 温瑜面容苍白而冷漠,好似一尊无喜无悲望着这人间的神女玉像,眼中有着淡淡的悲悯,又似还有着什么东西,经烈火焚烧,淬裂了遍布烟尘的金黑表壳,只剩无边锐意。 一支流箭直射向她,被昭白劈剑斩断,乱发浮荡在她眼前,她断喝:“保护公主!” 青云卫当即呈扇形站位,将温瑜严严实实护在了中心。 牧有良瞧着城垛处的惨烈局面,急声调令:“弓弩手补上! “投石车!”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十余台投石车抛射出的滚石划过长空,砸向地面时,激起烟尘一片。 只是投石车的准头并不好,抛出的十余枚滚石,只有两三枚能砸中以圆盾护顶前行的西陵军小支队伍。 如此想阻十二万大军进攻,属实是艰难。 龙纛旗下擂鼓的主鼓手,亦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因太过疲惫,鼓点越来越急乱,他自己额前也是汗落如滚珠。 战场上鼓点便是军令,鼓点一乱,军心亦不稳。 大漠里风极大,刮过城楼时,吹得挂在龙纛旗上的铁蒺藜撞在了旗杆上,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下一瞬,一枚流箭贯穿了主鼓手的咽喉,他口中喋血倒了下去。 鼓声骤停,剩下的鼓手们在短暂惊骇后,强忍恐惧继续擂响战鼓,然而没有了主鼓手的牵引,鼓声愈发杂乱急促。 城下的西陵军还在没有丝毫缓势地冲锋,震荡的马蹄声,山呼海啸般的杀吼声,梦魇一般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所有人的感官,将神经绞绷到那个极致。 不断有垛口处的弓兵被流箭射中,将士们仍还在竭力守城,可心中的恐慌在那纷杂的鼓点里,却好似全然不受控制了般,如疫病一般蔓延开来。 城下同前一拨攻破城墙的西陵军死战的将士们,也在一个个被砍倒。 顾奚云双枪穿刺如游龙,却仍是挡不住西陵军海潮一样的攻势,躲避矛戈整个人往后仰去时,面上被划出了道斜长的口子。 她后方,被砸塌的瓮城西城墙,城内守军已顾不上去填,糊着满脸血汗只拼了命地抡锤将木头往破损的城门上钉,争分夺秒抢修被撞毁一半的内城门,可那迎着箭雨往前冲锋的新一拨西陵军,离城楼也已越来越近。 “弓弩手继续放箭!” 牧有良在城楼上大声呼喝着,传达着一道道军令,试图稳住局面,然效果甚微。 那根弦还在不断绷紧,似很快就要将什么东西绞断。 “牧将军!公主有一计可暂挫敌军!”一名青云卫穿过层层人墙,于混乱中奔至牧有良跟前传话。 咚—— 一声重鼓擂响,好似什么要命的节律终于被打断,紧绷到极致出窍的神魂重新落回了躯壳。 牧有良惊疑未定地看着那名青云卫,对方只说出两字:“火攻。” 咚咚—— 又是两声急促却有力的鼓点擂响,那些杂乱的鼓声全都消弭了去。 青云卫已退下,牧有良回首,但见高台之上,黑金龙纛下,那位以单薄肩臂挑起两国社稷的大梁公主,高挽冕服大袖,手执鼓槌,正一记,又一记,重重擂向她跟前的战鼓。 明明着了宽大的冕袍,也掩不住身形的单薄,可擂出的鼓声,沉稳、苍劲、又磅礴。 风卷起温瑜身后的长发,她凝望着跟前的战鼓,目不斜视,只一记又一记地抡槌,浑厚的鼓声里,藏着煞气。 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她是在向天鸣鼓。 天要灭梁、陈两国,她便与天争这一线! 城楼上下死战的将士们因这鼓声而回首,瞧见擂鼓的是温瑜时,所有人胸腔都因这鼓声的擂动而震荡着,却又哑然无声。 龙纛压阵,君王擂鼓。 此战便是败,戈勒城下也只剩红血白骨! 顾奚云仰躺在马背上看到城楼上迎风飘飞的黑红衣摆的刹那,眼中便似有水色溢出,只是很快被一股腥煞所取代,她不顾脸上血迹斑驳,自马背上翻身而起,一枪贯倒一名攻向她的西陵小卒,眸中猩气翻涌,嘶喝:“杀——” 她身后的梁军将士们,亦像是受够了这份不甘,一样嘶吼着:“杀——” 下方的西陵大军还在逼近,搬运城防器械的将士们将一桶桶密封好的火油运上城楼,装到投石车上时,西陵主力军也已进了射程范围,牧有良当机立断喝道:“投石车!投掷火油桶! “火箭!放!” 在那震人心魄的鼓声里,一桶桶火油被投石车抛射出去,火箭紧随其后,战场上瞬间响起了起此彼伏的巨大爆破声,随即火焰覆盖开来,无数西陵小卒被那热浪灼伤,惨叫着就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火焰。 城楼上的守军,则趁此间隙,继续以乱箭射杀,阻后方西陵大军前进。 眼见战场上陡增此变故,赫伊气得一脚踹翻了矮几从虎皮大椅上站起,冷戾盯着城楼高台上擂鼓的女子,沉喝:“拿我的弓来!” 亲兵很快取来了赫伊专用的战弓,她挽弓搭箭,闪着寒芒的箭锋直指温瑜:“死在本公主箭下,菡阳你不冤。” 利箭脱弦而去,只余她手中那张大弓的弓弦还在震颤。 破空的风声裹挟着戾意逼至,温瑜依旧没有侧目,鼓槌并不轻,幸而她平日里一直有习练筋骨,才不至抡不动这鼓槌。 只是长时间的挥臂,让她肩臂已酸麻到遍生针扎般的刺痛,虎口也因用力擂鼓而崩裂淌出了血迹。 但她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有汗水沿着额角滑下,伴着鼓声砸落于脚下城砖。 兵戈未止,战鼓声便不止。 那夺命的一箭被昭白拔剑狠厉斩断,箭锥甚至力道不减深深扎进了下方城砖里。 她抬首,冷漠又凶狠地盯着赫伊战车所在的方向。 赫伊显然是不信这邪,再次拉弓如满月,一把灰翎箭被她拨弦般尽数射出,箭箭携足以破石的千钧之力。 昭白“铮”地拔出背负的另一柄长刀,刀剑齐用,将贯射至近前的箭矢尽数劈砍斩落,不管是刀法还是剑法都流贯如虹,俨然是舞出了一道密不可破的钢网,四下还有十余名青云卫仗剑驻守,为温瑜格挡开旁的流箭。 赫伊很快气得扔了手上大弓,重重一拍战车前的扶栏,厉喝:“校准床弩!我就不信,床弩巨箭她们也能挡下!” 她深知戈勒城眼下所有的士气都来源于温瑜。 只要温瑜一死,整个戈勒城就会重新变回一盘散沙。 她的确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十二万大军横推这残破不堪的城楼,竟还受阻至此,委实是奇耻大辱! 眼见西陵军阵中将床弩全都推上前来,牧有良也清楚他们的目的,当即喝道:“投石车瞄准他们的床弩砸!” 城楼上负责调校投石车准度的将士们当即远瞄起下方那一台台床弩。 赫伊发现了,奔下战车,一把拽开一名正在调校床弩的小卒,冷喝:“让开!本公主亲自来!” 第249章 他们都在看着她。…… 那西陵小卒被赫伊拽得一个趔趄退开, 赫伊立于床弩后,对准城楼上的温瑜调节起了弩臂。 远处城楼上的牧有良瞧见这一幕,大吼:“投石车给我放!” 抛射出的滚石如陨星划过战场上空, 不间断地砸落在西陵军阵中, 只是碍于准头, 鲜少有砸到床弩的。 但那巨大的滚石砸地时, 少说也能让三五名西陵兵卒丧命,随着抛出的滚石距离一点点向着床弩逼近,俨然是城楼上的陈军在一边抛射一边校准。 还在调节床弩的西陵小卒们性命被那寸寸逼近的巨大滚石威胁着,只觉头顶似悬了一把巨大的铡刀, 不知何时就会斩下。 叫这份恐惧所笼罩,校准床弩时不禁有些手抖,朝城楼上射出的巨大弩.箭也失了准头。 赫伊眉眼冷锐,眼都不眨地将床弩大臂校准到最后的高度, 盯着弩.箭锋尖所指的城楼上擂鼓的温瑜, 沉喝:“绞紧绞轴, 给我放箭!” 十余名西陵小卒龇着牙,铆足劲去推转床弩上的绞轴, 眼见三张巨弓都已快拉满,只待松开绞轴巨箭就能射出,前方军阵里却传来了骚动。 赫伊抬眸便见一名大梁女将满脸沥血, 率一队骑兵如尖锥一般破开层层围堵的西陵军,正纵马往这边攻来。 她意识到不妙,一声“放”刚喝令出口,那马背上的女将已用枪尖挑起一名西陵小卒往这边砸了过来。 即将脱弦而出的巨箭连着床弩大臂,一齐被重重砸下的小卒震偏了方位,绞轴一松, 震得左右两侧推绞轴的西陵小卒全都倒飞出去,巨箭贯穿那名小卒的尸首的偏射向了前方战场。 赫伊怒不可遏,只是不等她火气迸发,顾奚云已催马撞翻无数小卒直逼近前,两杆短杆背负于她身后,她手执长枪大力朝赫伊扫去。 赫伊下战车匆急,并未带趁手兵刃,当下被逼得只能后退,小腿撞在床弩上,她顺势借着床弩后仰躲避。 城楼上传来的鼓声依旧苍劲磅礴,震得人身体里的血液恍若在和着鼓声一齐激涌,顾奚云一击不成,手中长枪由左手换至右手,在马背上抡了个浑圆,逼退上前干扰她的西陵小卒们,嘶喝一声,再次朝床弩上的赫伊重重刺去。 赫伊一掌撑在床弩上借力翻起,狼狈落至床弩另一侧,顾奚云那力道十足的一枪成功将床弩大臂刺了个对穿,一时间碎木飞溅。 赫伊心有余悸之余又愤怒不已,大声喝令让底下小卒们趁机上前去将其围杀。 战车上的亲兵见赫伊遇险,也是焦急万分,忙取了赫伊的佩剑扔掷过去,喝道:“公主,接刀!” 顾奚云咬紧牙关将枪身用力一侧,那床弩大臂便彻底被搅成了一堆碎木,她拔出长枪挑开西陵小卒们刺向她的长矛,然而已取了弯月金刀的赫伊半分不怵,抡刀迎面就朝顾奚云砍了去。 顾奚云以枪身做挡,却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 有武器傍身的赫伊便似那找回了尖牙的豹子,这腾空而起的一砍落空后,落地两柄金刀一锉,便又朝顾奚云身下战马的马腿砍去。 战马嘶鸣一声栽倒,顾奚云见势不妙从马背上跳下后就地翻滚躲避那些西陵小卒戳刺的长矛,好不容易寻隙起身,头顶又是一柄金刀劈来。 攻守易形,顾奚云只能弃了长枪,拔出身后背着的两柄□□,喘息着交抵架住赫伊下压的金刀。 她为了毁掉赫伊亲自调校的这台床弩,一个人冲锋得太狠,带过来的大梁骑兵没有多少,还活着的现下也都陷入了苦战。 赫伊眉眼俱是戾意,肩臂肌肉绷紧,继续将刀身下压。 顾奚云半跪于地,用肩膀抵着枪身借力,牙关都已快咬出血来,眼中的狠意却不输赫伊分毫。 这让赫伊对她反倒有了几分欣赏,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城楼高台上擂鼓的玄衣王女,凉薄道:“你们大梁的小公主要输了,你有此武勇,转投本公主如何?” 顾奚云冷笑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字:“放屁!” 她双臂猛地发力,生生将赫伊下压的那柄金刀掀开,以不要命的打法朝赫伊攻去时嘶喝道:“我家公主受命于天,必一统这河山,主万世乾坤!” …… 城楼上,风依旧吹得龙纛大旗上的铁蒺藜撞着旗杆叮当锐响,流箭横飞,垛口处时不时又有将士被下方飞来的箭矢射中,一头栽下城墙去。 牧有良呼喝着传达指令,将士们在乱箭中匆急奔走,填上城垛的缺,只是以他们的人数,明显耗不过西陵那边。 昭白衣襟上被擦出凌乱的箭痕,已浸出血迹,在流箭靠近高台时,劈剑的动作也有了细微的迟缓。 风卷着温瑜披散在后的长发凌乱飘飞,她一向温静的眸中,在一记又一记擂向跟前那高过人头的战鼓时,只剩无边锐意。 虎口撕裂处,渗出的鲜血已将她整个掌心染红,又因一直高举手臂擂鼓的姿势,倒流划过手背,又淌过了小臂,才在肘关处和着汗水一齐滴落在地。 散落在颊边的碎发也因被汗水浸湿而紧贴在一起,烈日下她面容甚至透着股几近冰雪的苍白,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势,却又和那鼓声一样的苍劲、巍峨。 温瑜这一刻耳中能听见的,除却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只剩鼓声和底下战场的厮杀声。 体力耗尽,手臂已酸麻到锐痛,每次抡槌肩臂肌理都仿佛是又撕裂了一遍,从额角坠下的汗珠已分不出是疼的还是累的,但她仍没停下,眼中的锐意也不减分毫。 她脑中在这一瞬浮现起好多人,有父王,有母后,有兄长,有顾将军父子,有周大人,有老师…… 他们都在看着她。 恍惚间,他们似乎也当真站到了她身后,助她拿起那鼓槌,更重地擂向跟前那面战鼓,将所有的不甘、不屈,都化作磅礴鼓声击出。 震荡天地。 又一滴汗滚过温瑜鬓角,从她颊边坠下时,虎峡关外,于万军从中厮杀的萧厉,手中黑铁刀柄上砸落一滴汗珠。 他以长刀破开人墙,在飞溅的血色中纵马生生撕出一条路来,尖锐的哨音起此彼伏,狼骑紧随其后,跟着他撤离这被搅乱的战场。 因着他们这一出搅局,甚至险些直接攻到了被拱立在军阵中央的楼车前,原本还在对着虎峡关城楼猛攻的西陵军们当即分出大股兵力去围剿他们。 虎峡关城内的守将们见状也惊疑不定,暗叹关外哪来的这么一支援军。 适逢杨朔抵达城楼,副将指着黄沙大漠里撤走的萧厉一行人道:“将军,先前西陵军攻势凶猛,大漠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这么一队骑兵,从后方突袭了西陵军,还险些杀到了西陵主帅所在的楼车前!引得西陵军又包抄回去,这才撤走了。” 杨朔听言,眯眸打量起那支远撤的骑兵,奈何隔得太远,已瞧不清那队骑兵所穿兵服形制。 副将很是纳罕地道:“三万西陵军攻势虽猛,但虎峡关有天险固守,莫说三万,便是再来十万西陵军也攻不下,哪用得着那支骑兵这般卖力来帮咱们……” 他似觉着好笑,刚准备摇头,想到城中近日的谣言,猛地似意识到了什么,笑容一敛,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杨朔道:“将军,那莫不是公主派来的援兵?” 说是援兵,不如说是来监督他们守城的“督军”。 毕竟城中早已传出杨朔要投裴颂的流言。 但问出那话后,副将心下又有些不确定,西陵围陈国已久,前边陈国还向大梁借兵解围,现当如何能抽出人手来虎峡关帮他们? 杨朔没回答,只在那队骑兵引着西陵的一股追兵在大漠里彻底没影儿后,才沉声道了句:“全军戒严,死守虎峡关。” 副将连忙抱拳应是- 已彻底看不见后方虎峡关的城楼了,前边是一座低耸的沙丘,萧厉半张脸蒙着面巾以防驾马疾驰时吸入沙尘。 他自从军阵中杀出后便一直似在思索着什么,此刻忽地唤了声赵有财的名字:“有财。” 赵有财忙拍马上前:“君侯,您有什么吩咐?” 萧厉道:“你带着狼骑将这支西陵军兜远些后将他们甩掉,去找老虎汇合。” 赵有财忙问:“君侯您去哪儿?” 萧厉冷峻的眉眼一片沉凝,只说:“裴颂不在西陵军中,有古怪。” 先前萧厉单枪匹马杀到了西陵帅阵前,赵有财一听他这般说,便知不可能有假,但西陵如此声势浩大地攻城,裴颂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掌兵人却不在阵前,委实令人生疑。 赵有财心知萧厉必是要去寻裴颂踪迹,忙一拍胸脯道:“君侯放心,小的保管给这群西陵蛮子兜得走不回去了,再给他们甩了!” 萧厉没再多说什么,点了十几名亲兵,在拐过前方沙丘时,选了另一条道绕回去。 他的亲兵们都是狼骑里最出色的斥侯,得了他吩咐私下去探寻后,却都没发现裴颂的半点踪迹。 已过中天的日头慢慢往西沉,萧厉领口已被汗水湿透,他听完斥侯的汇报,攥着手中刚喝过的水囊,眉头拧起,那张英俊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隐躁。 他拧上囊塞将水壶挂回前鞍处,恰好派出的最后一名斥侯奔回,喘着粗气道:“君侯!西陵军中今早有一队人马沿干枯的河谷往上走,似寻找水源去了!” 第250章 “记住,是杨朔害的你…… 迦什山下, 枯水期的涓流在河床低洼地带浅浅淌动,没过马蹄,撞碎了水面无数人和马的倒影。 一名鹰犬踩着溪水行至裴颂跟前, 抱拳道:“主子, 一切都布置好了。” 裴颂双眸在日光下微眯, 手驭缰绳浅一颔首。 鹰犬朝前方做了个手势, 河岸边遍布青苔的石碓处,很快传出巨大的爆破声,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硝石味。 鹰犬们上前将爆破处剩下的碎石搬开,朝裴颂急喝道:“主子, 找到了!” 裴颂驭马踏着溪水走近,翻下马背看到看到那仅容一人曲身通行的洞口时,不知是嘲还是讽地扯了扯唇角,低喃:“老头子, 你总算也帮了我一次。” 随行的一名西陵小将看着洞内风干残留的秽迹, 惊疑道:“这是一条从山上通下来的恭道?” 他看向裴颂, 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质问:“有此入关密道,驸马何不尽早告与努格尔将军?” 裴颂眸光冰冷, 唇畔却仍噙着笑意:“图赛将军莫不是觉着凭此密道,便能攻入虎峡关?” 那西陵小将未置一词,明显是被说中了心思。 裴颂语调微讽地道:“这恭道通向的是梁人在迦什山上的边防营, 若想凭此道突袭,还未杀出边防营,便已全军覆没了。” 那小将道:“那驸马带我等来此的目的是?” 裴颂唇边依旧带着笑:“本督说过了,杨朔,是本督的人。” 那名小将还想再说什么,被裴颂身边的鹰犬喝声打断:“图赛将军, 路上那支大梁骑兵有多难缠,您也见识过了,他们将关内有细作的消息提前放了出去,如今虎峡关上下都在疑心杨朔将军便是那名细作,杨朔将军就是想佯装败守,再为保全关内百姓忍辱负重归降,也必会引人非议,而今唯有我家主子入城后与其从长计议。这入关之法,也是杨朔将军告与我家主子的。” 那鹰犬敲打般继续道:“我家主子若有心隐瞒什么,此行还需带上将军一行人?” 那名西陵小将被堵得无话,这才对裴颂抱了拳:“末将只是入关心切,绝无此意!” 自尼鲁死后,努格尔一直受制于裴颂,但很大程度上也只是碍于裴颂是入关的那把“钥匙”。 昨夜裴颂下令让努格尔今日率大军全力攻城,他自己则亲率一队亲兵连夜秘密外出,扬言很快就会让虎峡关“败守”,努格尔这才派了自己的心腹爱将跟着同去,说是助其一臂之力,实则同监视无异。 好在裴颂似乎并不在乎这些,欣然同意了。 当下他扯了扯唇,仍是极好脾气地道:“时间紧迫,将军可让手底下的人先行入内了。” 那名西陵小将朝自己身后的兵卒们做了个手势,后边的西陵小卒们便依序匍匐进了恭道内。 等到最后一名西陵小卒也入内,裴颂才朝那西陵小将也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 那名西陵小将迟疑着下蹲,欲往洞口去时,忽觉身后有劲风袭来,他及时往边上躲去,却仍是觉着喉间一凉。 他瘫软在洞口的石碓处,望着裴颂手中那柄正往下滴着血的匕首,因为声带连着咽喉一道被割断,发声已变得极为艰难,只能以手捂着不断汩汩往外冒血的脖子,以气音道:“你……你……别……” 裴颂拿出帕子拭净匕首上的血迹,黑睫懒散垂覆在眼睑,不以为然道:“图赛将军是想说,本督别高兴得太早,你已命人回营地报信了是么?” 那西陵小将瞪大双眼,似十分惊骇裴颂竟然连自己让底下兵卒们进恭道时,偷偷给最后的亲兵做的暗示都知道。 也是此时,一名鹰犬淌着溪水走近,将手上那枚血淋淋的人头扔至西陵小将跟前,朝裴颂道:“主子,人已截住了。” 西陵小将在看清那被割下头颅的兵卒的脸时,似想再悲吼一声,奈何声带断裂,喉腔内又已呛满了血,只能以气音断断续续道:“你……你骗了公主……和……和将军……” 随后就那么大瞪着眼,满是愤怒和不甘地盯着裴颂咽了气。 裴颂将那张拭过匕首血迹的帕子随手扔在了对方尸首上,散漫瞥下的一眼如视蝼蚁,轻飘飘道:“别着急,等努格尔入城,本督便送他下去见你。” 鹰犬摘了那小将腰上的令牌呈与裴颂,他伸手接过后,望着天上那轮日影,轻扯唇角:“先生,天命,在我们这边。” 杨朔从来都不是他的人,一切不过是他诱西陵发兵虎峡关的一个幌子。 这条恭道,乃是秦彝当年镇守虎峡关在山上设立边防营时所修,后来山上的边防营一切完善后,未免留下隐患,秦彝便命人堵了这条恭道。 因此事关系着整个虎峡关的安危,这条恭道的存在后来只有他身边的心腹知晓。 等秦彝卷入那场夺嫡案蒙冤入狱,他那些心腹也被清算了个干净,这世上还知晓这条恭道的,除却秦彝,便只剩下他。 他投奔西陵所谋划的,也从来不是助赫伊攻下大梁,而是要借西陵之势,将他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都重新夺回来! 温氏女和那姓萧的都死在关外后,梁地境内还有谁人可阻他? 倚虎峡关和百刃关之险,日后西陵就算想同他讨这笔账,又能奈他何? 更何况,也要赫伊届时还有命来同他讨!- 迦什山边防营。 一队巡逻的边防军从营帐间走过,脚步声和铁甲碰撞声几乎是同一个节律。 待最后一名巡逻的将士行过时,营帐夹道处忽地伸出一只手,捂了对方口鼻,再一手刀重重劈砍在后颈,那名巡逻将士当即晕了过去,被悄无声息地拖到了营帐后。 空地上已横七竖八地倒了十余具被扒下军甲的边防军尸首。 鹰犬将刚劈晕的那名边防军身上的甲胄扒下,再一匕首将对方割喉后,套上刚扒下的军甲朝裴颂道:“主子,都换好了。” 山上的恭道口早已废弃,上边盖上石板改做了杂物仓。 裴颂一行人从杂物仓出来后潜伏在此,伏击了十余名路过的边防军。 裴颂也早换上了一身边防军的甲胄,他扣上护腕,取出从西陵小将身上搜刮出的那枚腰牌,以西陵语朝随行的西陵兵卒们命令道:“尔等从边防营西侧杀出去。” 他神色冷漠:“不管是屠村,还是烧镇,不惜一切代价,将杨朔是细作、里应外合放你们入关的消息散播出去。” 那些西陵兵卒见着令牌,不疑有他,当即以拳抵在胸前朝裴颂一礼后,神色狰狞又兴奋地下去执行命令了。 随行的鹰犬问:“主子,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裴颂唇边漾开一抹带猩气的笑:“自然是去杨府。”- 迦什山下的爆破处,萧厉带着狼骑驾马淌着溪水追至此处,发现倒伏在洞口处的西陵小将尸首,下马查看。 随行的狼骑用刀鞘拨正地上那枚被割下的头颅,拧着眉头很是不解:“都是西陵人?” 他看向萧厉:“君侯,莫不是裴颂同这些西陵人起了内讧?” 话一出口,他自己又觉着不对,真要起内讧了,死在这里的,应该不止这两人才对。 萧厉仔细查看完那名西陵小将颈上的刀口,目光落在西陵小将身上那方染血的绢帕上。 西陵小将至死都维持着一手捂着自己脖颈、一手下垂的姿势,那沾血的帕子显然不是他的,倒像是有人用这帕子擦拭完什么利器后随手丢下的。 边上的狼骑喝道:“君侯,这洞道内有人出没过的痕迹!” 萧厉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那洞道处,抬手捻过洞口处风干的杂质,再看整座迦什山的走势,瞬间明白了这洞道从前的用途。 能在此挖出这条恭道的,只有可能是从前关内的守军。 心头一股冷寒乍起,他当即吩咐道:“田五,你速去寻老虎,告诉他关内若有异动,不惜一切代价支援。 “其余人,随我追!”- 那支西陵军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在边防营内引起了恐慌。 毕竟虎峡关城防坚固,又占据着天险,十余年来从未被攻陷过,城关那边今早才传出西陵大军攻城的消息,当下边防营内就攻入了西陵军,莫不是虎峡关已经失守? 再联想到杨朔乃西陵细作的传闻,一时间,未知的惶恐像瘟疫一样在整个营地蔓延开,军心已是溃成了盘散沙。 裴颂带着鹰犬扮做边防军,没费吹灰之力便出了营地,还半道截杀了营地守将派去城中报信的传信兵,取而代之。 抵达将军府说清边防营变故后,因一行人衣着狼狈,又有从传信兵身上取下的边防营守将交与的亲笔信为证,留守杨府的家将也并未设防,虽不知是山上变故是何缘由所致,但十分清楚这就是冲着他们将军来的。 招待裴颂一行人先入偏厅暂歇,传唤府医前来为他们包扎伤口,又忙命下人去通传杨夫人,让杨夫人收拾细软带着两个儿子先撤离虎峡关。 正要沏茶再问些边防营遇袭的细节时,不妨被一剑穿心而过。 “哐当”一声响,茶壶从家将手中脱落出去,摔了个粉碎。 那家将望着从自己胸膛内穿刺出的那柄染血的剑,缓缓抬首看向裴颂,神色且惊且愕,却又带了几分迷茫和无措:“你……” 裴颂拔出剑,血渍溅到他脸上,他唇边噙着浅笑,神情冷漠又懒散:“替我秦家清理门户罢了。” 那家将胸前的衣物已尽数被血水濡湿,整个人都失了力道往前栽去,扑到在矮几上,将上边的茶碗器具一律扫落在地。 他因裴颂那话吃力仰起头,沾血的手指向他,艰难出声:“你……你是……” 裴颂似乎并不想再提及那个让自己厌恶的名字,只冷淡一扯唇角,黑眸幽幽望着那名家将:“记住,是杨朔害的你们,是他带着你们做的温家犬。” 恰是此时,门外也传来惨叫声,血水溅在房门上,顺着雕花木门的纱布淅淅沥沥往下滴。 鹰犬推开门,一脚踢开横挡在门前的尸首,朝裴颂抱拳道:“主子,都清理干净了。” 裴颂问:“杨朔妻儿呢?” 鹰犬回道:“被一群家仆护着往后门逃去了,属下早已命人封锁了所有出口,只等瓮中捉鳖。”《 》 250-259 第251章 “梁营,萧厉。”…… 杨夫人由一众忠心的仆婢搀扶着, 在家将和府兵的护卫下跌跌撞撞朝后院角门奔去。 稚儿被一名忠仆抱着,被惊吓到抽抽噎噎地哭着,一直伸手想要杨夫人抱。 长子已懂事了, 知道府上遭逢大劫, 手上紧攥着一把匕首, 一直紧跟在母亲身侧。 “城关那边并未传来告急的消息, 边防营怎会突然遇袭……”杨夫人一面疾步奔走,一面惶然询问家将。 “前来报信的这伙人有诈,边防营是不是当真遇袭姑且不知真假了,但那伙人明显是冲夫人您和两位公子来的, 末将先护送您和两位公子逃出去!” 说话间,一行人已奔至后院角门处,走在前边的府兵刚拉开门,就被一波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意识到后门的路也被堵了, 为首的家将忙下令重新将门合上, 未免外边放箭再添伤亡, 又让随行的人尽数躲到了墙根下。 门外的鹰犬大喝:“交出杨朔妻儿,可饶尔等不死!” 家将朝外喝道:“尔等逆贼即刻束手就擒, 我家将军兴许还会留你们一具全尸!” 话音方落,院墙外便又是一波密集的箭雨扎进来,俨然是外边的鹰犬在给他们下马威。 胆小的丫鬟仆妇哪见过这等要命的情形, 当下已是小声啜泣不止,凄声询问着:“夫人,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杨夫人怀抱着受惊啼哭不止的稚儿,望着那一张张凄惶望着自己的脸,哀戚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家将以手中兵刃挡开激飞的流箭,倒是咬牙道:“夫人放心, 末将等便是拼上性命,也定会护您和两位公子周全!” 然一名浑身是血的府兵很快踉跄从前院奔来,绝望道:“统领,是裴颂!杀上府来的是裴颂!前院已抵挡不住了!” 此言一出,莫说是府上的下人们,便是家将和杨夫人,也都煞白了脸,脊骨骤然生寒。 在这顷刻间全明白过来,今日之事,就是冲着整个杨家来的。 角门外的鹰犬已开始撞门,家将带人抵在门后,凶狠朝那名府兵喝道:“挡不住也要挡!” 杨夫人已然明白了裴颂抓自己母子三人的用意,她垂首看了一眼怀中抽噎不止的稚子,又看了眼同样害怕、却攥着匕首一言不发的长子,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朝守门的家将道:“周将军,您带着钺儿逃吧!” 家将大惊:“夫人!” 攥着匕首的少年也急喝道:“母亲,我不走!” 杨夫人泪眼朦胧地伸手摸了摸长子的脸,心知自己带着幼子跟他们一道走,只会是拖累,哀声道:“钺儿,你必须逃出去,他们是冲着你爹来的。虎峡关若失守,这通敌叛国的罪名就扣死在你爹头上了。你逃出去,将来见着菡阳公主,一定要禀明,你爹不是叛将!” 杨夫人说着这些,知今日便是死别,已是泪如雨下,将怀中稚儿交与仆妇后,撕下自己裙琚一角,咬破食指就地写起血书,将一切言明后,交由长子,泪涟涟道:“钺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随即又对着那名家将深深拜了下去:“周将军,钺儿我便托付与您了!” 那名家将也是心痛万分,又知事态紧急,终只能忍痛应下:“末将定以命护公子周全!” 少年被家将带走时,挣得脸和眼全红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伸长了手还要去拽杨夫人:“母亲!母亲!弟弟!” 家将用力箍紧少年,忍着悲意哑声道:“大公子,莫要辜负夫人一片心意,继续留在此地,咱们都活不了,将军的冤屈,将来也无人洗雪!” 少年挣扎的力道这才小了下去,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远处的杨夫人母子,咬着牙关,任那两道身影被泪水浸的模糊不已,喉间发出痛苦至极的哽咽声- 门外的鹰犬们终于撞断了门栓,正欲攻进门去,不妨两辆两马并辔的马车急奔而出,撞翻数名鹰犬后在长街前分头而去。 裴颂从前院杀过来,见此情形,脸色寒沉。 带人负责堵后门的鹰犬自知大祸临头,从地上狼狈爬起来,冲裴颂半跪抱拳:“主子……”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裴颂一脚踹得跌向另一边:“废物!” 他冷眼扫过从长街两侧分头驾走的两辆马车,下令:“追!” 余下的鹰犬当即兵分两路,朝两辆马车分头追去。 与此同时,杨府家将带着换了身杂役衣裳的杨钺从另一侧院墙翻出,杨钺在墙头上看着远处长街上行远的两辆马车,红着眼哑唤了声:“母亲……” 家将催促道:“府上还有鹰犬在搜寻,大公子快随末将走……”- 追出去的鹰犬很快拦截住了其中一辆马车,车夫被鹰犬甩出的鹰爪钩钩穿了脖子,横死在车辕处。 鹰犬打起车帘,便见杨夫人半抱着稚儿坐于车内。 不知是不是先前已见过血光的缘故,当下再见着惨死于车辕处的车夫,杨夫人面上反倒没了惧意,只低头温声安抚着身旁五岁的幼子。 后边的鹰犬让开一条道,裴颂缓步上前,开口道:“颂不过是想携夫人母子去同杨将军叙叙旧,夫人何至于避颂至此?” 杨夫人满目刚烈,唇边噙了抹冷笑:“我家将军,同通敌叛国的狗贼无旧可叙!” 这话实在是刺耳,裴颂嘴角弧度微敛,随即再度拉长了些,意有所指般道:“夫人不妨猜猜,颂昔时是如何出的关,今日,又何故能在两军交战之际安然入关?” 杨夫人面上愠怒微滞。 裴颂笑意温和,已然是胜券在握的姿态:“夫人莫要让杨将军为难。” 杨夫人单臂半揽着幼子,坐于车内巍然不动,眼中两行清泪滚下时,唇边依旧带着先前的冷笑,以极高傲的姿态道出一句:“他若当真行此猪狗不如之事,我同他十余载的夫妻情分,今日便断绝于此!” 裴颂只当是杨夫人性烈,道:“夫人也说了,十余载的夫妻情分,何至于此。夫人不若先随颂去,等见了杨将军,他自会同夫人解释。” 杨夫人却是忽地笑了起来,她在裴颂惊异的神色里,终于撑不住了般唇边溢出血来,笑说:“晚了。” 她身旁的幼子双目紧闭,唇边残留着黑色的血迹,已然也是已经毒发。 裴颂面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他撑手重重捏在马车车门处,将那质地上层的木料都捏出了裂纹,怒不可遏般问:“你服了毒?” 杨夫人面上依旧带着快意的笑,孱弱道:“他若为你所迫,我必不能让他存有顾虑。他若当真与你为虎作伥,我安家,从此同他也再无瓜葛……” 说罢就那么带着笑缓缓合上了双眸,一直半揽着幼子的手也垂了下来。 所有的谋划都被打乱,裴颂气得狠踹了一脚马车。 适逢鹰犬打马而来,快到近前后忙带着马背上被捆绑起来的少年一道翻下马,朝裴颂抱拳道:“主子,另一辆马车中的人生擒住了!” 裴颂冷眼扫过那华服少年,对方已然瞧见了马车中死去的杨夫人母子,当下只吓得两腿不住地打摆子,傻了一般,连哭都忘了哭。 裴颂用剑尖挑起对方下颚,森冷的目光在这一刻恍若实质:“尊夫人给自己和幼子都服了毒,为何没给你服?” 少年浑身抖若筛糠,根本答不出话来。 鹰犬跟着觉出有异时,裴颂剑锋已狠厉一抹,少年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血涌如注倒地。 “呵。”裴颂眼含猩气地冷笑了声:“调虎离山是么?” 他甩尽剑上的血迹,懒散又阴冷地下令:“把那小崽子给我追回来。” 一众鹰犬忙又打马去追。 留守的鹰犬看了一眼马车中死去的杨夫人母子,斟酌询问:“主子,那这母子二人……” 裴颂抬目扫向城关所在的方向,眼底溢出一丝狞色:“带上她们去见杨朔。”- “快些逃吧!西陵人攻进来了!” “听说边防营都已被端了!附近的几个村落也被屠尽了,人头全在村道口的尖矛桩上插着呢!” 有人拉住一名逃命的商贩反驳:“虎峡关城门固若金汤,又占据天险,西陵人哪那么容易攻进来?” 商贩用力一扯自己被拉住的包袱骂道:“还固若金汤呢,那杨朔早投了西陵人,开城门献降你是不知道?” “竟有此事?” “不然杀进关内的那些西陵人是长了翅膀飞进来的?” …… 城中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大街小巷全是拖家带口出城逃命的人。 在这一片熙攘中,一骑从远处疾奔而来,马背上的人嘶声大喝道:“让开!都让开!” 逃命的人群被迫避让向两边,没来得及收走的小贩摊位被撞倒,瓜果蔬菜滚落一地,人群间怨声载道。 带着杨钺驾马一路急奔的杨府家将却半分不敢停下,他身后还有十几骑鹰犬穷追不舍,鹰犬们可没有半分顾忌,遇着不及避让的百姓,直接纵马便踏了过去。 官道两侧屋顶,也有擅轻功的鹰犬沿着高低错落的檐瓦追着他们一路急奔,时不时的又以机关弩放出冷箭。 杨府家将拼命甩鞭,一路急喝让官道上的百姓都让开,可前方推着独轮车拖家带口离城的一老翁,似在拥挤中被撞翻了独轮车,绑在车上的东西洒落一地。 老翁正带着孙女在捡地上的东西,听见后边的喧哗声才见一匹马迎面疾驰而来,老翁吓得忙扑过去要护着蹲在路中间捡饼子的孙女。 马背上的杨府家将见状,只能咬紧牙关狠狠一勒缰绳。 也因着这一慢,紧追了的一路的鹰犬们尽数赶了上来。 杨府家将喝退老翁和孙女后,狠夹马腹要再度甩开鹰犬们,但从房顶追来的鹰犬们已荡着鹰爪钩飞下,手上弯刀出鞘直斩马腿。 马儿嘶鸣一声往前跌去时,杨府家将护着杨钺跳下马背,就地一滚卸力之余,躲开那一排从机关弩中射出的钢钉似的短箭。 但因为护着人力不从心,杨府家将后背还是中了一箭,带着少年从地上爬起时,唇都已白了。 眼见后方鹰犬们已尽数聚拢,杨府家将横刀在前,对杨钺道:“公子快走,末将在此拖住这些贼人!” 少年红着眼道:“要走一起走!” 离得最近的几名鹰犬已经攻了上来,杨府家将扑上前去拦他们,却因不敌,刀锋抵着他们的鹰爪钩被逼得连连后退,回首见少年还立在原地,不由嘶吼道:“走啊!” 少年只觉从出生到现在流过的泪,都没有今日多,他咬紧牙关,像狠心抛下母亲和弟弟离府时那般,极尽痛苦地往前奔去,再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急奔中小腿肚忽地传来钻心的锐痛,他痛叫一声跌倒在地,往后看时这才发现自己小腿中了一箭。 而在更后方,杨府家将背对他跪倒在地,已不动弹了。 一名鹰犬抽出插入他体内的刀,同其他鹰犬一道朝少年走去,少年死死盯着家将跪倒的背影,双目瞬间就被泪水所模糊了。 “周叔……”他哽咽出声。 死在这时反倒成了最不可怕的事,只是想到自己身负母亲的嘱托,将来整个杨家或许都得蒙受叛国的冤屈,少年明知已不可能逃掉了,才还是忍着剧痛,拖着伤腿竭力往长街尽头爬去。 后边的鹰犬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也不再急着追,呈扇形不紧不慢围拢来,似要将他活捉。 少年在爬行中摸到什么就往后砸去,崩溃哭吼:“滚开!都滚开啊!” 彻底围拢来的鹰犬们已失了耐性,裴颂交代的只是生擒,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见少年这般,当即就要挥刃废掉少年一只手。 刀锋下落时,一箭贯心而过,举刀的鹰犬瞪眼还想看向前方,但视线里的一切都出现了无数道重影,那名鹰犬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其余鹰犬意识到有援兵,抬眼见远处有人纵马疾驰而来,当即分出人手去拦,剩下的则欲带走少年。 可马背上的人挽弓搭箭,弓弦一绷一放间,箭矢已如流星飞射出去,欲去抓少年的几名鹰犬瞬间中箭倒地。 鹰犬们大惊失色,再想寻思应对之法时,那人已纵马奔至近前,长刀出鞘,寒刃所过之处,血光迸溅。 等狼骑追上来,十余名鹰犬已尽数丧命于萧厉刀下。 杨钺趴在地上,从他们残破的甲胄上辨不清他们的来历,但见他们都是梁人,又杀了裴颂的鹰犬,在这紧要关头已顾不上再思索旁的,当即自报家门求救道:“我乃镇西大将军杨朔之子,裴颂袭了将军府,欲拿我母亲和弟弟去胁我父亲,求你们救救我母亲和弟弟!” 说着便又用先前爬行时蹭得满是伤痕的手,从怀中急急摸出杨夫人写的血书,递给为首之人,满目哀切,已然是把他们当做了救命稻草。 萧厉接过血书,看完上边鲜红锥心的字迹,神色愈发冷沉。 他一语不发,将血书叠好,交还给杨钺后方道:“我现在去将军府,你继续往南逃,见到大梁援军,再向他们澄明一切。” 说罢又吩咐起自己身侧两名狼骑:“你们护送杨小公子去同大梁援军汇合。” 西陵要攻虎峡关的消息,温瑜当早已传回梁地,就算从南北两境调兵来不及,但先前范远同他一道深入西疆追剿裴颂。 以他对范远的了解,范远得知自己率狼骑出关去了,未免虎峡关有异,必会带适应了冷障的梁军将士们继续深入西疆。 这也是他当初说服温瑜准许自己率狼骑来阻西陵军的理由之一。 杨钺忧心母亲安慰,张嘴就想拒绝,可看清他们一行人也不过二十余骑后,到底是又找回了几分残存的理智,所有话都哽在了喉头。 ——裴颂手中突袭杨府的鹰犬都不止百人,更何论城中还混进了不知多少屠戮百姓的西陵军,现下正四处制造骚乱,搅得关内军民人心惶惶,溃成了盘散沙。 双方兵力如此悬殊,这二十余骑的骑兵去了都极有可能是白白送死,如何再带上自己一个拖油瓶? 意识到这点后,杨钺心中悲切更甚,他忍着腿上的剧痛跪起来,朝萧厉磕了一个头:“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萧厉已重新翻上马背,只回了四字:“梁营,萧厉。” 大梁南北两境相斗的战火虽未蔓延至西疆,但魏岐山病逝后,并未传位给亲子,反而将整个北魏托付给了其义子的事,还是传遍了坊间各地。 随后北魏新任君侯萧厉的名号,也随着他那些煊赫的战功,在这两年里如雷贯耳。 此刻他放在自己名号前的,却是梁营? 杨钺愕然之际,萧厉已带着狼骑打马而去。 杨钺望着他的背影,在这一瞬甚至顾不上悲痛,怔声道:“萧君前不久方出的关?当下怎会在关内?”- 萧厉一路打马急奔,下颌绷得极紧。 从发现迦什山下那条洞道直通边防营起,他就知道虎峡关免不了这场浩劫。 只是那时还不知杨朔在此事中参与了多少。 他们赶到时,整个边防营已是火光一片,营地内的守军遭逢突袭,又被西陵人出现在关内吓破了胆,以为是虎峡关被攻破了,军心溃散,毫无战意,最终死的死,逃的逃。 他带狼骑下山途中抓到几名逃兵,询问营地遇袭的情况,逃兵们都说是杨朔开城献降放了西陵人入关。 萧厉那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杨朔联手同裴颂做的一出戏,还是裴颂只身策划的一场阴谋。 毕竟若是前者,虎峡关失守后,杨朔也可将一切罪责都推脱到那废弃多年的恭道上。声称自己毫不知情,是城中内乱让城外的西陵人抓到空子,以至虎峡关被攻破。他是为护着城内百姓,不得已才降的西陵。 而今看到杨夫人那封血书,一切方才明了。 杨朔不是裴颂的人。 相反,裴颂所谋的一切,都是为了逼反杨朔! 随他入关的西陵军在城内烧杀屠戮,制造恐慌,就是为让城内守军和百姓都深信杨朔已通敌,断掉杨朔的后路。 届时不管杨朔投不投城,关内守军都已溃成一盘散沙,再无力御敌,虎峡关被攻下只会成为必然! 裴颂再生擒其家人作胁,到了这等退无可退的地步,谁也不知杨朔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萧厉只觉心口似有团火在烧,灼痛,又裹挟着无尽的愤怒。 “驾!”他狠抽马鞭,披风和额前的碎发都一并叫长发往后掠去,像是一头自荒原归来寻仇的狼—— 作者有话说:还差一点……(哐哐码字中) 第252章 “将军他……是自斩的…… 虎峡关城门处, 一名作杨府府兵打扮的兵卒驾马急驰而至,守在城下的小将远远命人拉起了拒马。 那府兵在离拒马还有数丈时便狼狈滚摔下马背,惶急道:“速报与将军, 城中出现了一支西陵军, 边防营已失守, 将军府也遇袭!夫人和小公子都被掳了去!” 城外西陵军的攻势正猛, 小将听得这话,当即厉声冷斥:“大胆!竟敢满口胡言霍乱军心!西陵蛮子都被阻在城外,还能飞天遁地入城不成?速速将这细作拿下!” 立即就有一队兵卒上前要去捉拿那名府兵。 那名府兵急忙拿出自己将军府的腰牌作证,急喝道:“小人乃将军府府兵, 所言句句属实!” 他崩溃道:“西陵人当真攻进来了!边防营附近的好几个村子都被屠了!现已杀入城中了!速报与将军,调兵去剿那支西陵军,救回夫人和公子啊!” 城门处全是应战的守军,那府兵的哭喝很快在军队中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小将面色难看, 但见那府兵脸上和身上都带着血迹, 将军府的腰牌又做不得假, 虽还是不信城内会出现西陵军,却已不敢妄做决断。 因心下不满对方将城中异况在城门口处大声嚷开、扰乱军心, 当下只粗声恶气地命自己的亲兵先将人看着,自己则转身往城楼上去,寻杨朔通报此事。 城楼上, 杨朔正指挥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以滚石檑木倾轧,务必将西陵进攻的势头压下去!” 虎峡关城楼建立地势极高,刚好同关外的大漠形成一段缓坡,西陵人攻城时,只能迎着缓坡往上冲,极耗体力。 而虎峡关城楼上, 也早在建城墙时就设置好滚石、檑木的推掷口,推下城楼的滚石檑木会顺着下方战场的坡度滚到底。 遇袭时,关内守军无需出城迎战,便能大挫敌军。 得益于此,虎峡关一直易守难攻,和南境的百刃关成了大梁门户之一。 那小将奔上城楼后,行至杨朔身侧,附耳小声说了城下情况。 杨朔侧目看来,蓄着短须的一张脸很是孔武威严,俨然是不信城中竟出了此等异况。 他视线落到小将手中那枚染血的将军府府兵腰牌上,神色间才多了几分沉凝,稍作思索道:“随我去看看。” 小将很快引着杨朔步下城楼,唤那报信的府兵上前。 那府兵低垂着首走近。 杨朔道:“抬起头来。” 那府兵略显迟疑地抬起了头。 杨朔道:“你是何人手底下的?我瞧着面生。” 那府兵不答,只躬身递上一物:“夫人和公子被我家主子接去做客了,我家主子想趁机同将军也叙叙旧。” 杨朔看着他递上的一枚染血的发钗,恰是自己妻子今晨还簪在发间的,面色瞬间冷沉了下来。 小将就在杨朔边上,听得这番话也是全然懵了。 对方竟是假冒的将军府府兵? 杨朔喝问:“你主子是何人?我妻儿现在何处?” 扮做府兵的那名鹰犬依旧半躬着身,做着一副旁人看来很是恭敬的姿态:“将军您去了便知。” 小将忙道:“将军不可!这其中必定有诈!” 鹰犬却是警告般道:“夫人和两位公子都还在等着将军。” 顿了顿,又微弯唇角:“将军若不肯去,主子便只能将一早备好的大礼献给将军了。 “将军不会想见这份大礼的。” 杨朔看了眼手上发妻染血的发钗,周身气息冷沉迫人,继续问那鹰犬:“你主子现在何处?” 鹰犬恭敬答:“就在前边街口的酒楼。” 小将知道杨朔同其夫人感情甚笃,现下对方拿出了杨夫人的贴身物件,杨朔必不可能置之不理,但对方先前说城内冒出一支西陵军正大肆屠杀的话也不知真假,小将只能继续劝道: “将军,夫人和公子在此时被掳,委实是太过蹊跷,您若一定要去,务必多带些人马!” 鹰犬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道:“我家主子说了,将军若不放心,可带人同往,不过……最好都是将军信得过的亲信。” 最后一句,颇有些意味深长。 杨朔审视般盯着那鹰犬,吩咐自己的亲兵:“点三百人随我同去。” 又侧首交代小将:“让副将先代我督战。” 那鹰犬自从杨朔下来后,说话的声音便一直压着。 当下城门口处的守军只闻得他嚷完城内有西陵军,杨朔亲自下来见他后,随即便带了一队人马同他一道离开,不免议论纷纷。 小将为稳住军心,在杨朔离去后厉声大喝:“看什么!看什么!手脚给我麻利些!城门就在跟前,有没有西陵蛮子从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溜进城还能不知?一蠢材急见将军口无遮拦谎报军情罢了,回头自有军法处置于他!尔等若守城不利,一样军法处置!” 守军们被小将这番话唬住,这才继续往城楼上运送物资- 鹰犬引着杨朔行至临街一处酒楼停下,杨朔抬首往楼上看了一眼。 因此处离城门已不远,西陵人攻城,附近的百姓和商户早已被疏散,此刻瞧着四下空无一人。 鹰犬做出“请”的手势:“我家主子就在楼上。” 杨朔带了四名亲兵跟着他一道上楼,其余人则把守到了附近各处要道。 一行人抵达二楼雅间门口时,守在门外的鹰犬撩起门帘,杨朔看着靠窗品茗的年轻男子,深色的脸孔在那刹那间,竟也隐隐透出了几分煞白。 裴颂抬手给对面的空盏斟上清茶,并未侧目,只唇边含了笑:“杨将军似乎并不高兴见到颂?” 杨朔让四名亲兵同鹰犬一样留守在了门外,自己只身入内,在裴颂对面坐下:“你……怎会在此处?” 裴颂唇边笑意不减:“自然是为了见将军。” 他答得风轻云淡,杨朔在这顷刻间,心下却是一沉再沉。 他能出现在关内,那先前那名鹰犬说的城内出现了西陵军是不是也是真的? 他带着这样一伙人是如何入的关? 太多困惑和惊骇堆积在心头,几乎快成了压倒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朔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妻儿现在何处?” 裴颂品茗的动作微顿,随即淡声道:“将军放心,尊夫人和两位公子都安全着,凭将军当初放颂出关之恩,颂也不可能苛待尊夫人和两位公子不是?” 杨朔拿出了那枚染血的发钗放到桌上。 裴颂瞥了一眼,淡笑道:“夫人不知颂同将军有故,在颂带人去府上接夫人时,欲以钗自戕做胁,底下人救夫人,不慎让夫人伤到了自己。” 杨朔不知信没信他这番说辞,只说:“我想见见我夫人。” “可以。”裴颂答得很是爽快,将手中茶盏放下时,抬眸道:“不过杨将军应能猜到,颂特邀将军来此,是有事同将军相商。” 杨朔沉默了好几息才道:“只要不是有违道义之事,我都可答应。” 裴颂身形后靠,散漫出声:“颂想要杨将军大开城门呢?” 杨朔面皮上的肌肉一寸寸绷紧,缓慢道:“恕难从命。” 裴颂看向窗外:“颂知道将军介怀什么,颂不会一直同西陵合作,她菡阳昔时能向陈国联姻借兵伐我,今颂也不过是向西陵借兵重返梁地罢了。将军打开城门后,颂自有法子为将军开脱,断不会让将军沾上叛投西陵的污名。” 他长眸微垂,唇边笑意带了几分微苦:“昔年家父镇守此地时,饮风咽沙、鞠躬尽瘁,只因温氏那皇帝老儿猜忌,便被召回京中,后蒙冤下狱,我秦家,在这十余载里便一直沦为了人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家母病逝后,家父也在流放途中患了疯癫之症,将当年的痛和冤一并忘了个干净,颂却忘不掉。” 他搁在桌案上的手紧攥成拳,唇边微苦的笑意,带了不甘和讽意:“颂对这腐朽不堪的温氏王朝,一直有着大不平。” 他再次看向杨朔:“将军先前能助颂出关,想来也还念着家父昔年的知遇之恩,将军何不助颂一臂之力,同颂一道重整这河山,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这番话叫他说下来,很是情真意切。 杨朔却道:“公子既诚心同末将相商,又何至于挟末将妻儿?” 裴颂眯眸:“颂只是希望将军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杨朔没继续当前的话题,苦笑之后,问起同眼下无关的话来:“公子改名换姓入朝多年,可曾查过大将军蒙冤被流放后,西疆的境遇?” 裴颂并不作答。 杨朔看着跟前热气氤氲的茶盏,兀自道:“大将军被调回京中后,成祖派了彼时还同敖党分庭抗礼的高家接管西疆。再后来,成祖驾崩,高家在皇储之争中落败,敖党成了外戚,户部对拨划给西疆的军资便愈发苛刻。高家蓄意借助将士们对朝廷的不满谋反,暗中克扣将士们的饷钱,日子最难熬的那会儿,底下将士们接连三年都没发过饷。” 他说至此处,沉沉吐了口气:“西疆原是在那时就该同朝廷有一战的,能幸免于难,是彼时还处处受制于敖党的长廉王同户部据理力争,替西疆要到了拖欠多时的军饷,又亲赴西疆送至将士们手上。 “高家视长廉王为乱他们计划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路上就欲将其先除之而后快。后来高家行事败露,也是长廉王死里逃生稳住西疆众将士,才让不知情的将士们不至被高家蒙骗,跟着一道谋反。” 杨朔眼中浮起诸多复杂的情绪:“也是那时,长廉王从我等口中知晓大将军含冤,向我等承诺回京后必会暗查此事,待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定会为大将军平反。 “回京后,长廉王勘破高家蓄意谋反、稳定西疆之功,在敖党出兵后叫敖党一并揽了去,长廉王也并未食言,暗地里彻查大将军的冤案。当年随大将军受牵连的诸多部将,其后人都得长廉王府照拂,为妥善安置这些人,末将都曾被其秘密嘱托,于麾下收容了数名。” 裴颂神色隐约透出了些许难看,他虽曾为敖氏鹰犬,但杨朔暗中还和长廉王有这么一段故交,却是他不知晓的。 杨朔缓缓道:“而今坐拥这天下的,若是置百姓于水火的成祖和韶景帝,追随公子,末将自无二话。可数载前险些登上洛都那把龙椅的……是长廉王!” 杨朔眼中隐有悲意,说:“公子……回头吧。” 裴颂面寒如霜,片刻后嗤笑出声:“他温氏父女二人,还真是好手段,打一巴掌后再给颗甜枣,便在害得我秦家阖族如此后,还诓得你们这些昔时受我秦家恩惠之人,个个都帮着他们说话!” 说到最后一句,裴颂眸色陡然冷戾,眼中恨意浓烈恍若实质:“是不是想说,温世安那老东西铸下的错,同他们父女二人无干?” 他冷笑:“若非为了扳倒敖党,顺带拉拢你们,他温元基会如此好心?” 似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裴颂慢慢靠回椅背,语调也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和盛怒都只是错觉:“不过也不怪将军,那父女二人,最是狡猾伪善,极擅做这等假仁假义的戏码,朝中受他父女诓骗之人,不知何几。” 他盯着杨朔:“将军此时投颂,为时不晚。” 杨朔沉叹一声,闭上了眼,似已明白多说无益。 见他如此,裴颂冰冷的笑里藏了戾意:“将军这是做好选择了?” 杨朔仍是不语。 裴颂玩味道:“将军以为颂备给将军的,是一出将军舍妻儿就能保虎峡关无虞的戏码?” 他在窗前不轻不重抚掌。 楼下得了示意的鹰犬当即朝天放出一枚响箭。 杨朔循声朝外看去,就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一群甲胄染血的西陵军,有的手中还提着颗刚割下的头颅,俨然是才将近处的坊间也屠了一遍。 西陵人眉骨颇高,偏暗的肤色和卷曲的头发也极好辨认,杨朔确定自己不可能看错。 他脸色骤变,撑案起身时甚至带倒了跟前茶盏:“你……” 裴颂只轻轻一笑:“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知晓,是将军助颂攻入的虎峡关。” 裴颂看着杨朔骇然的神色,好整以暇道:“将军是想背上通敌叛国的骂名后,再眼睁睁看着妻儿落于城中百姓手中会是何下场,还是……打开城门,同颂合作?” 城中有西陵细作的流言早在坊间传了个遍,当下有西陵人潜入关内大肆屠杀,裴颂再一口咬定是杨朔放他们入的关,这桩通敌叛国的大罪,他杨朔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杨朔望着下方逼近的西陵军,眼中恨怒交加,紧咬齿关。 是背负污名再看着妻儿惨死于盛怒的百姓之手,还是当真坐实了这污名换取妻儿平安…… 这条绝路,还有得他选的余地么? 杨朔面皮抽动,忽地大吼一声,一把掀翻了身前的茶案,拔剑就要朝裴颂斩去。 然裴颂也是武将出身,侧身一避,杨朔那猛劲儿的一剑便深深砍进了窗户侧边的木头上。 守在门外的杨朔亲兵和鹰犬们听得里边的打斗声,连忙掀帘赶来,却又在门口处就缠斗做了一片。 裴颂要拔出腰间的佩剑应战,杨朔剑锋猛地侧压,那木质的窗棂便碎裂开来,剑锋余势不减地再次砍向裴颂。 裴颂来不及拔剑,直接以剑鞘做挡,随即又踢向杨朔下盘,在仰身避开杨朔抵着剑鞘继续滑砍来的剑锋时,终于拽着剑柄将长剑拔出鞘,横挡住了杨朔这一击。 窗口处传来异动,是鹰犬攀着鹰爪钩飞攀了上来,当即又有鹰爪钩甩向杨朔,他闪躲不及,肩背连着甲胄被勾穿,渗出了深色的血痕,腿上也被裴颂借机撩了一剑,血流不止。 雅间内的形式一时间大为逆转。 好在留守楼下的亲兵们见势不妙,也往楼上冲了来,倚人数之众,总算是解决了雅间门口那几名鹰犬,及时奔到了杨朔身后将人搀扶起:“将军!” 杨朔喝道:“速将这贼首给我拿下!” 亲兵们一窝蜂冲上去围拿裴颂,鹰犬及时挡了上去。 裴颂知道杨朔是想生擒自己破局,明白眼下的情况多留无异,在随鹰犬一道从窗口撤离时,阴冷回瞥杨朔一眼道:“将军的选择,颂定会好生告与尊夫人的!” 裴颂一走,屋内的鹰犬也不再恋战,纷纷随他撤去。 杨朔这才膝头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亲兵们七手八脚搀扶着他,喝叫道:“将军!” 杨朔手指城门的方向,急喝道:“速速调兵,诛灭城内这些西陵蛮人,绝不能叫他们靠近城门!” 然,终是晚了。 随裴颂从边防营恭道入关的那八百西陵军,分作数股于城中四处屠戮,在杨朔被那鹰犬引走后,便已有西陵蛮人驱赶着城内百姓杀向各大城门,为的就是击垮城内守军的军心。 谈判不成,裴颂也索性下令让留守于附近待命的那支西陵军攻向了城门处。 更有鹰犬换上染血的守军甲衣,混在人群里高呼:“杨朔一早就放西陵人进城了!杨朔是叛徒!” 城门处的守军虽惊疑,可在见到那些驱赶着城内百姓如砍瓜切菜般肆意屠杀的西陵人时,却也不得不信了。 城门还未被攻破,城内却已血流成河,这等悲凉之景,让城内守军对主将叛投的愤怒,和百姓被如此屠戮的痛心达到了顶点。 没人再听将领们的指挥,有的嘶吼着杀向了城内的西陵军,有的大叫着“杨朔叛投放西陵人进城了”弃甲而逃。 城门处的防守一下子岌岌可危。 城外的西陵军似发现了城楼上守军们的乱象,当即吹角再次全力攻城。 杨朔带着亲兵们赶回城门处时,就见副将正声嘶力竭地吼着让往城门处填人,抵着城门断不能让西陵人撞开。 城楼上竟也已有西陵人顺着云梯爬了上来,正同城内守军搏命厮杀。 杨朔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在副将惶恐凄然地上前说明情况时,他耳中也是嗡嗡一片,全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他有些脱力地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说了,满面青灰:“我都已知晓。”- 萧厉是在赶往将军府的路上见到杨夫人母子尸首的。 彼时满大街都是仓惶南逃的百姓,却有一辆落着杨府徽印的马车,朝空只剩满地凌乱的长街缓慢逆行而去。 萧厉率狼骑打马走近了,才见是一名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将马车的缰绳斩断后,紧拽在肩头,以己身微薄的力量在拉动马车。 她不知拖着马车行了多久,但肩膀处的衣物都已渗出血痕。 瞧见驭马拦住自己的一行人,那女子神色从惊恐到视死如归,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她甚至都没再抬头,只精疲力尽道:“夫人和公子都已去了,车上没什么财务,奴只是想替夫人和公子收个尸,求诸位军爷高抬贵手,放奴离去吧。” 萧厉眼皮陡抬:“车里是杨将军的夫人和小公子?” 婢子听出他话中有异,眼底这才生出了些许希翼,混着泪光:“你们……是梁军?” 她忽地哽咽不止,跪地乞求道:“求你们替夫人和公子报仇啊……” 萧厉未语,他的亲兵道:“你是何人?杨夫人和杨公子如何遭逢的不测,细细说来!” 婢子哀哭道:“奴婢本是将军府的粗使婢子,有一伙贼人假扮边防营将士突袭了将军府,夫人遣散我们携小公子驾车出逃后,我见城中四处都在说西陵人打进来了,便跟着一道往南逃,途中瞧见夫人和公子的马车,掀帘一看才知夫人和公子都已惨遭毒手……” 她说话间,已起身打起马车车帘,车内的妇人衣着雍容,至死面上都带着从容之色,幼童也同杨钺有着几分相像,萧厉断定是杨夫人母子不假。 只是杨夫人发间竟无一像样的发饰,明显是亡故后还被人劫掠过。 萧厉薄唇抿紧,声线寒沉:“怎么回事?” 婢子哭道:“马车被扔在乞丐巷附近,奴发现夫人和公子的时候,还有不少乞儿在车中搜刮财务,若非拉车的马儿早被人斩断了缰绳牵走,这马车太过笨重,带着逃难不便,不然怕是连马车也得被那群乞儿抢走……” 这番话让跟着萧厉的一众狼骑都面含隐怒。 萧厉攥紧缰绳,周身气息冷沉。 杨钺已告知过他将军府发生的一切,裴颂捉拿杨夫人母子,无非是为要挟杨朔。 但杨夫人都携幼子出逃了,却还服毒死于车中,只有一个可能。 ——杨夫人母子是自杀而亡。 她知道带着幼子逃不掉了,为了不成为裴颂要挟杨朔的把柄,也为了分散追兵、帮长子逃出生天,所以选择了这等决绝的方式。 裴颂是恨杨夫人坏他计划,才故意命人将马车扔在了乞丐巷附近么? 紧攥缰绳的手,力道大到骨节发出了细微脆响。 萧厉唤来两名狼骑,吩咐二人:“送杨夫人和小公子,回杨府。” 直到他重新打马离去,那名婢子仍在对着他携狼骑离开的方向跪拜,泪眼婆娑地道谢- 战马疾驰,街道两旁的商铺、楼房都如浮影一般在飞快地往后掠去。 行至靠近城门的街巷时,马蹄所踏之处,遍地都是尸首,显然此处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远处还有浑身是血的兵卒丢盔弃甲在往回逃,大喊着:“西陵军已经攻进城了!虎峡关守不住了!” “杨朔是叛徒,他开城门放西陵军入关了!” 同行的狼骑们听得这些话,不由都看向了萧厉。 他们跟着爬恭道入关,发现裴颂的阴谋后,马不停蹄赶往城关,都是为阻止裴颂逼杨朔叛投。 而今一切已来不及了,他们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萧厉没说话,他率狼骑停驻在街口,于这满地血色中,看着前方疯了般回奔的逃兵,像是伫立在血色河流中的一块块顽石。 在一名逃卒途经他身侧时,萧厉长刀带着刀鞘贯出,穿过对方甲胄将人挑起,寒声问:“杨朔当真已叛投西陵了?” 那逃卒凄惶又愤急地道:“城内都杀进西陵军了还能有假?快些逃命去吧!” 他身上残破的甲胄在挣扎间开裂,他整个儿摔到了地上,爬起后却也全然不顾那掉落的甲衣,依旧只一味奔命去。 萧厉下颌绷紧,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霜意,只是手中长刀还不及出鞘,前方却已有一名纵马追着这些逃兵的将领拔剑斩人,大喝:“叛将杨朔已被斩首挂于帅旗下示众!速回城门死守!再有临阵脱逃者,就地斩立决!” 跟着那将领的骑兵们纷纷拔剑,打马对着还在一味奔逃的逃卒们切瓜砍菜般挥去。 此雷霆之举,总算是暂且刹住了逃兵之风。 那小将很快也发现了萧厉一行人,隔着一段距离,很是警惕地喝问:“尔等是何人麾下的?” 萧厉答出的仍是那句:“梁营,萧厉。” 那小将明显听过萧厉名号,闻得此言,当即驱马走近,在瞧见马背上的人当真是萧厉后,几乎当场泣出声来: “君侯?当真是您?咱们的援军到了?” 小将被这骤然找到主心骨的狂喜冲昏了头脑,一时间都忘了萧厉才从虎峡关出关不久,就算有援军,从百刃关绕道回梁地,再赶赴西疆,那也全然来不及。 萧厉仔细辨认那小将一二,才想起自己先前似在杨朔身边见过对方。 他知道当前虎峡关内形势严峻,眉心微拧,如实道:“只有跟随我的这几十骑。” 小将满脸喜色微收,也冷静了下来,也知道虎峡关敌袭来得突然,援军不可能这么快至。 萧厉在对方再次出声前问:“杨朔叛投西陵被斩了首?” 小将霎时红了眼眶,摇头,几度哽咽:“将军他……是自斩的首级。”—— 作者有话说:在写的在写的! 第253章 “嗯,是该走了。 萧厉紧拧眉头:“你说什么?” 小将哽声道:“将军在城楼上督战时, 有人假扮将军府府兵求见将军,后又以夫人和两位公子做胁,引走了将军。随后城内突然冒出大批西陵军, 追着百姓屠至城门口, 更有人高喊是杨将军偷开城门、放西陵军入的关……” 小将说至此处狼狈抹了一把眼:“城门处的守军以为杨将军当真已叛投了西陵, 溃成一盘散沙, 再无心守城,都弃甲而逃。杨将军折返后,知是中计,但大势已去, 为稳住军心,将军……自斩了首级,让副将以他首级号令溃逃的守军,重新死守城门……” 小将喉间发出重重的哭嗬声, 那张糊着烟尘和汗渍的脸上, 也被泪泽晕开了新迹。 狼骑们这一路赶来已见过杨钺和杨夫人母子的惨状, 当下再听得这番话,两两相望, 虽是不语,可周身那因极度愤怒而溢出的躁意,还是让身下战马都跺起了马蹄。 萧厉沉默得像是火山剧烈喷发后地缝间还在涌动岩浆, 周遭却已覆上的层层黑岩,说:“去城楼。”- “滚石檑木呢?快继续搬滚石檑木上城楼!” “火油也给老子搬上来!” 副将声嘶力竭大喊着,城楼上往下滚掷的圆石和檑木都已告罄,然城楼处的守军已溃逃了太多,现下连城墙上的缺都填不满,更何论那些负责搬运军械的辎兵。 借着先前城内的混乱, 一鼓作气冲到虎峡关城楼下西陵军,又正如蝗虫一般顺着云梯往上攀,来势汹汹。 城垛各处的守军再无东西往下砸,只能在西陵军攀上来时举刀将其挥砍下去,可那云梯上串蚂蚱似的攀着数不清的西陵人,刀口刚落到前边的西陵人身上,还不及拔出,后边的西陵人已挥刀砍向了城垛处的守军。 城楼下方,西陵军中的弓箭手也在不断射杀着城垛处的守军。 城门处,更有无数西陵军吼叫着推动着战车,用固定在战车上的攻城锤用力撞击城门,那内壁浇筑过铁水的城门,在这长时间的猛烈撞击下,已凹陷得厉害,西陵人每再推动战车撞一次,整个城门便摇摇欲坠地猛颤。 后边抵城门的将士们不少都被震伤了脏器,口鼻溢血,满面痛苦,却仍死死抵着城门没后退一步。 “将军,逃卒太多了,咱们人手不够,抽不出人去搬运火油檑木了!”满脸是血的亲兵绝望回道。 副将脸上也溅着血渍,满目苍凉地望着城上城下的惨烈战况,抬起头看向高挂在帅旗下方的那颗血泽未干的头颅,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杨将军……末将有负所托,守不住这虎峡关了……” 城楼后方,却忽有凌乱又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萧君亲至!援军随后就到!所有虎峡关将士听令,务必死守城门!” 副将循声看去,便见几十骑雄壮的骑兵快马加鞭赶来,队伍中高举“萧”字旗,后方则跟着无数重返城关的逃卒。 城楼上原本陷入了绝望的将士们,瞧见此景精神都为之一振。 “萧君!是几击戎狄、又在洛都同梁营合力困杀裴颂的萧君!” “援军来了!咱们有救了!” 才关处的将士们喜极发出巨大的呼喝声,随即将先前那份被西陵人虐杀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了此刻的意气,嘶吼着朝攀上城楼的西陵军反杀回去。 通往城门的长街上,先前突袭内城门的西陵军正同守军死斗,闻声朝后看来,乌黑如雷云的战马奔过时,只闻长刀出鞘的“锵”声,那些个残存的西陵军便颈间溢血倒了下去。 赶回来的逃卒们就地捡起能用的兵甲,如洪潮一般朝城门处和城楼上涌去,原本岌岌可危的虎峡关城门,总算是又暂且撑住了。 等小将引着萧厉登上城楼,副将忙疾步上前来迎,激动抱拳道:“幸得萧君带兵来援,解我虎峡关燃眉之急啊!” 萧厉出关前已在杨朔身边见过这副将,他扫视了城楼上一眼,见城下西陵军攻势依旧猛烈,且攻城锤和大量云梯都已推至城下,拧起的眉头不曾松开,只说:“借一步说话。” 副将听出萧厉话中有异,忙将一行人先带进了城楼上由值房临时该做的议事厅:“此处方便了,萧君有话但说无妨。” 萧厉这才道:“没有援军。” 副将愕然。 待萧厉将一切言明后,副将气得重重一拍长案,双目也被泪意和怒气浸得通红:“原是如此!杨将军一家……竟叫裴颂那狗贼祸害成了这般!” “不杀那狗贼……”副将重捶自己胸膛:“我此恨难消!” 一旁的小将亦是以袖揩着眼,别过了头去继续抹泪。 萧厉道:“节哀。” 副将双目还浸红着,却很快重新抱拳,对着萧厉深深拜了下去:“萧君高义,明知虎峡关现下险之又险,却还是愿来助虎峡关一臂之力,末将感激不尽,只是……” 他开口变得艰涩:“虎峡关当是守不住了……末将即刻抽调心腹护送萧君出城,唯有您活着离开虎峡关,我家将军背负的这些污名,才可大白于天下!世人也才知,我虎峡关众将士,非是当了那软骨头,不战而降!” 纵然萧厉用自己的名号和有援军的谎言拉回了不少逃卒,但西陵人攻势猛烈,若不能尽快大挫他们,久攻下来不见援军至,城内守军明白过来援军只是个幌子,军心必会再次溃散下去。 届时虎峡关便是西陵一击即溃的那盘散沙。 可现下守城尚且艰难,想要大开城门出城与西陵一战,挫其锐气,难于登天。 副将深知这一切,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未封口的信,双手呈与萧厉:“此为我家将军自戕前所留,将军至死不知边防营的那条恭道,写下这认罪书,言……自知有罪,昔时……是他顾念秦老将军的知遇之恩,放了裴颂出关,却不料酿成此等大祸,亦知万死难辞其咎,合该当这千古罪人,只是……他当真不曾叛投裴颂,也不曾放西陵人入关,虎峡关有失,他愧对公主,愧对所有大梁百姓……” 萧厉微拧了眉头,本要说什么,却见副将递来的信中,除却一纸是认罪书,还有一纸写与杨夫人的放妻书。 他问:“这是?” 副将艰难滚了滚喉头,答:“将军怕虎峡关一失,会牵连夫人和夫人娘家,写认罪书时,一并写了这纸放妻书与夫人……” 放妻书一落章,往后夫家无论是泼天富贵还是株连九族,就都同妇人无干了。 萧厉沉默地垂目看向手中的放妻书。 纸页上的墨迹几处晕开,显然是提笔之人在写这短短数行字时多次顿笔。 落在左下角的不是章印,而是一个血指印。 杨朔想斩断这一世夫妻缘分,换发妻后半世安稳。 只是他不知,在他写这封放妻书时,杨夫人已先他一步赴了黄泉。 萧厉忽就想起了自己提出要来追击这支西陵军时,温瑜放出的那些“狠话”。 她说:“萧厉,我答应同你成亲,也可以反悔,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什么人。” “敕封的文书你没接,你也不是我大梁的陈将。”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大梁亦不需要!” “虎峡关若失,西疆若陷,那都是我温瑜无能,即便名臭青史,也有我一人担之,无需你带着万千儿郎用性命去填!” 心口处久违地溢出酸胀,又弥散开一丝隐痛。 他如何不知她藏在强硬背后的那份惶恐。 她以为将他撇开,他就能无虞。 萧厉抬手将信纸撩向烛火处,那纸放书很快被火舌吞没,成了散落于案台的几点纸灰。 他问:“裴颂现在何处?” 副将瞧得一怔,反应过来忙答道:“杨将军见完那狗贼后,本欲将人拿下,但那狗贼甚是狡诈,让潜伏在暗处的西陵军挟持百姓从内城门攻城,自己趁机逃了。杨将军赶回城关主持大局前,派了亲兵前去捉拿那狗贼,现下还没传回音讯。” 萧厉眉头再次拧起。 适逢此时,一声巨响自值房外的城墙传来,震得整个值房都震颤着抖落下石灰。 外边有人大喝:“西陵人狗急跳墙,再次吹角攻城了!” 副将忙道:“快!快!护送萧君离开……” 一行人走出值房,副将呼喝着亲兵,要引萧厉往城下去,萧厉却是踢起一柄掉落在城道上的长刀,直直便贯穿了一名刚从云梯攀上来的西陵小卒。 那小卒被那一刀的强悍力道带得后仰从城楼上坠下,他前边还在同城垛处守军死斗的西陵小卒,也因着那惊魂一刀分了心,被城垛处的守军寻到机会给捅了下去。 有登上城楼的西陵先锋卒瞧出萧厉身份不简单,举刀向他杀来想拿桩大的军功。 萧厉避开迎面劈向自己的刀锋,单手扣住那西陵小卒的脑袋往城墙上一撞,后者立马跟软面条似的倒地不起。 随他一道上城楼来的狼骑们也拔剑同登上城楼的西陵军们砍杀做了一团。 “萧君……” 副将狼狈躲避着城楼上的流箭,还要继续唤萧厉下城楼,却见萧厉一路切瓜砍菜般斩着登上城楼的西陵人,往城垛那边去了。 一支流箭射向他,被他徒手抓住,折断于掌心,睥眸扫向下方战场。 隆隆鼓声里,城下吼叫着冲锋的西陵军好似一群蝗蚁。 显然西陵那边也明白这是他们唯一能攻下虎峡关的机会。 毕竟关内动乱,逃兵成风,又刚于阵前斩了主将,剩余守军一度连城墙上的缺都填不满。 现下虽不知是何缘由又折回一批守军,可他们的云梯和攻城利器都已开至城下。 哪怕用人头去填,也必须填上虎峡关的城楼! 军阵后方,那由八匹战马拉动的战车上,西陵大将努格尔安坐其中,左右分立的数名鼓手正卖力擂着战车上的军鼓,给冲锋的袍泽助威。 在距帅阵不远处,还有一队骑兵在被不断冲撞开,分割成数个小包围圈困死。 副将行至城垛处,也瞧见了下方攻势极猛的西陵军和那支被困的骑兵。 那支骑兵非是第一次出现,每每虎峡关被猛攻,那支骑兵就会冲出来搅乱西陵军阵。 但先前关内溃散,城门几欲被攻破,那支骑兵便再未如之前一般搅乱西陵军后寻机撤走,而是一直在后方缠着西陵军,这也使得他们自己被西陵军一层层围死,彻底断了后路。 副将愧责道:“那支骑兵是先前为帮着虎峡关拖住西陵军,才被缠死的,现下恐……回天乏术了。” 萧厉盯着战车上稳坐于帅旗下的西陵大将努格尔,只说:“取弓来。” 底下人很快取了把硬弓过来,副将看了眼城楼到战车的距离,忙道:“萧君,太远了,这都超出五箭之地了,那西陵蛮首怕死得紧,只敢躲在军阵后边……” 萧厉接了弓,将副将先前递他的信件交还与对方,说:“萧某遣两名亲兵与将军,将军可派人随萧某的亲兵一道去梁营送信,将虎峡关的一切言明。” 稍顿,又说:“萧某此行若回不来,报与菡阳,就说……萧厉,食言了。” 话毕竟是持弓直接一撑城垛跃下了城去。 “萧君——” 副将骇得嘶声大喊,急忙扑至城垛处,却见萧厉单手攀住城垛外云梯的一侧,在急速下滑间将还在攀着云梯往上爬的西陵小卒尽数踏下。 下边的弓箭手见状忙朝他放箭,被他以长弓悉数挡开。 城楼上厮杀的狼骑们见状,也纷纷效仿,紧随萧厉跃下城楼。 那场景瞧着实在是有些震撼。 副将双目霎时被酸意浸得通红,大喝:“弓箭手!掩护!” 城楼上的弓箭手连忙放箭射向下方那些西陵弓手,但也因此将他们自己暴露了出来,一时间两方的弓箭手都在不断倒下。 萧厉在落地前以一枚在半空中截下的箭矢挽弓搭弦,射杀一名骑马朝他奔去的西陵小将,随即以弓为刃,撇倒拦路的西陵小卒,翻上战马直朝帅阵杀去,十余名狼骑紧随其后。 城下冲锋的西陵军如倾巢出动抢食的鬣狗,他们逆行而去,有如群狼。 副将在城垛处瞧得胆战心惊,后背冷汗湿透,继续喝道:“弓箭手!补缺!” 城楼上的守军顾不得拖走战死袍泽的尸体,很快补缺到城垛处继续放箭,帮着放倒那些吼叫着持长矛朝萧厉一行人扎去的西陵兵卒,助他们开出一条路来。 萧厉尽量压低了身形伏在马背上,迎面吹来的风不仅带着沙尘,也裹着血腥气,一名西陵将领提枪大喝着驾马朝他冲杀来。 只一个照面的功夫,对方便滚摔下马,手上那杆长枪也到了萧厉手中。 这下他朝帅阵前进得更顺了些,长枪左右穿刺,一路挑飞无数西陵小卒。 远在战车上的努格尔也瞧见了萧厉,他亲眼见过对方携尼鲁去截裴颂时,面对万人困杀的大阵,是怎样凶悍如野狼破阵的。 当下见萧厉直冲自己而来,摆明了是要擒王,心下警惕,立即以西陵语喝道:“此人乃梁国北境新侯,取其首级者!赏万金,封大将军!” 围守在帅阵四周的不少将领当即策马奔了出去,弓箭手们也紧随其后。 萧厉将食指放至唇边吹出了一声极为嘹亮的尖哨。 被西陵军围困多时的郑虎等一众狼骑,早已是人马俱疲,现下想往大漠那边撤,但外围的军阵已堵得越来越严实,他们的队伍又被切割成了数股,分散了冲击力,无论往那边冲都冲不出去,只耗得他们越来越疲乏。 现下听到哨音,所有人精神方才为之一震。 郑虎喝道:“是二哥!” 混着尘泥和血迹的汗水从他脸上滑下,他抬起头扫视战场,但层层叠叠的人和马阻隔了视线,他压根辨不出萧厉所在的方位,只得依照哨音的指令喝道:“往西陵帅旗那边靠拢!” 战场上唯一能辨清的,便是高高立在帅阵战车上的那杆帅旗。 尖锐的哨音开始在战场上此起彼伏地响起,原本被分割成了数股、已见颓势的骑兵们,突然间都搏命般地往帅阵冲去。 努格尔在帅车上将下方一切局势看得分明,下达指令在帅阵前竖起几排巨盾用以抵挡骑兵的冲击。 前脚才奔出去取萧厉首级的西陵将军和弓箭手们,也惧努格尔遇袭,又撤回了部分去守帅阵。 萧厉确定已抵达弓箭射程后,全然不给那些西陵将领近身的机会,在狼骑掩护下,弦上箭发如虹,贯得不知多少名西陵将领直接栽下马背去。 战车上擂鼓的鼓手,在这顷刻间也被射倒了数名。 战鼓声突然羸弱,进攻的势头被打断,还在冲锋中的西陵军吼叫声也一下子弱了下去。 一些带兵冲锋的西陵小将见后方帅阵被袭,顾不得继续攻城,连忙调兵回奔来援的也有。 努格尔眼见整个战局已彻底被萧厉搅乱,气得起身一脚踹翻了跟前的小几,喝道:“给我全力灭杀那贼将!” 话音方落,却是有一枚箭携千钧之力直冲他而去。 努格尔在惊魂躲避间,脚下一个不稳摔下了台阶,那枚箭则正中他身后绘着张牙兽纹的西陵帅旗旗杆。 “将军!”底下亲兵们七手八脚地上前将人扶起,又命卫兵举着厚盾将努格尔严严实实围住。 努格尔自知丢人,怒不可遏一把挥开搀扶自己的亲兵,骂道:“他擅弓,你们就不擅弓?给我射!” 底下弓箭手们有苦难言,先前对方射杀战车上的鼓手时,他们便想回击了,可对方放箭时竟还远在一箭地外,他们如何还击得了? 好在此时对方已纵马奔近,弓箭手们当即挽弓,弦上箭发如急雨。 萧厉抓了一名冲过来斩杀自己的西陵小将挡在身前,那名还未气绝的西陵小将就这么在乱箭之下口溢鲜血咽了气。 “二哥!” 带着狼骑冲杀过来的郑虎终于也瞧见了萧厉,挥鞭狠夹马腹往这边冲来。 跟着萧厉一道跃下城楼的狼骑,当下只剩几名还浑身浴血地驾马跟在他身后。 他脸上溅着血渍,眼神狠戾异常,一把扔开擒在身前挡箭的那名西陵小将,喝道:“冲阵!” 和郑虎一道汇聚过来的骑兵们早杀红了眼,当即狠夹马腹随萧厉一道冲向了那竖起盾墙的帅阵,嘶吼着:“杀——” 要么窝囊地被这两万余西陵军围死,要么破了对方帅阵,砍下西陵将首的脑袋,黄泉路上万鬼也得叫一声好汉! 战马高高扬起前蹄,重踏在数排西陵小卒以身体抵紧的巨盾上,后方持矛的西陵军则吼叫着将无数长矛从巨盾缝隙间送出。 有狼骑命丧于这矛尖之下,也有西陵小卒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力,整面巨盾都往后倾轧去,底下的小卒不及爬出就被战马奔踏时碾死于盾下。 盾墙被撞开了口子,两方人马彻底厮杀在一起。 战场上一时间只闻兵戈相撞声和嘶吼声,血色一抔抔溅在黄沙里。 萧厉一马当先,撞开拦路的西陵小卒,直朝帅车杀去,沥着血的一张脸恍若修罗。 车上的努格尔见状,知是拦不住对方了,再顾不得旁的,奔下帅车,翻上自己的马便仓惶逃离。 萧厉瞧见了,眼神一厉,在马背上挽起长弓,摸向箭囊才发现已没了箭,适逢一名西陵小卒手持长矛大吼着朝他刺去,萧厉单手扼住长矛,反手一扬震开小卒,将长矛猛力朝前掷去。 努格尔在驾马急逃中回头看了一眼,骇得瞳孔骤缩,忙矮身伏在马背上才躲过那杆长矛。 萧厉沉喝了声,继续打马去追。 一名西陵将领杀出来拦他,以西陵语喝道:“哪里走!你的对手是我!” 对方手提马槊,端的是威风凛凛,然仍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对方便脖颈溢血从马背上横栽了下去,那杆马槊也被萧厉所夺。 途经帅车时,萧厉用那杆马槊就势一斩,战车上的帅旗应声倒地,战场上的西陵小卒们霎时哗声一片,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再无之前的锐势。 努格尔再回首瞧见这一幕,脸色惨白。 战场上的西陵小卒在惊惶之下四蹿,挡了他逃亡的路,很快叫萧厉追上。 努格尔知是躲不过去了,咬紧牙关,索性大吼着持一柄长刀朝萧厉杀来:“小儿!莫以为本将军怕了你!” 萧厉眸光寒煞,一语不发,只拍马迎了上去,他手中的马槊同努格尔的长柄战刀狠撞在一起时,战刀直接被削断,马槊余势不减斩下,霎时血洒黄沙。 烈日当空,萧厉高踞于马背举起努格尔的头颅。 狼骑爆发出巨大的吼喝声,这下轮到西陵溃不成军。 城楼上的副将见状几乎是喜极而泣,用力一锤跟前的城砖,急声下令:“快!快!发兵出城!清缴残敌!” 城内的守军见萧厉率狼骑直接杀入了西陵帅阵,也是看得激动不已,气血翻涌。 被撞得摇摇欲坠的虎峡关城门从里边被打开时,城内将士们吼啸着倾涌而出,气势惊人。 反观堵在城门处推动攻城锤撞击城门的西陵小卒们,再无先前的威势,被城内守军压得一退再退,最后丢盔弃甲,四下奔逃,那载着攻城锤的战车被推倒滚翻在地也无人顾及…… 战场上局势陡转,萧厉打马去同狼骑汇合时,就见郑虎由狼骑搀扶着坐在帅车处,脸色惨白。 他后背中了两箭,腰腹处也被割了一道极长的口子,当前只简要处理了下伤口,勒住伤口的布条上都浸出了大片血色。 萧厉身上亦是血迹斑驳,分不清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问:“伤得如何?” 郑虎顶着因失血过多而煞白的一张脸,冲萧厉咧了咧嘴道:“死不了。” 他由狼骑搀扶着起身,因牵动伤口面色又白了几分,龇了龇牙说:“就是不能随二哥一道去诛裴颂那狗贼,给大娘报仇了……” 萧厉抬手按在了他肩膀,说:“回城后好好养伤,那狗贼的头颅,我自会亲自去取回。” 有狼骑来报说:“君侯,溃散的西陵兵卒们往大漠深处逃去了!” 萧厉看了一眼前方大漠西陵兵卒们溃逃的身影,说:“穷寇莫追,回城!” 一行人打马回城,行至虎峡关城下时,副将急奔出城来迎,几乎是喜极涕零道:“多谢萧君再次救我虎峡关万千将士和百姓于水火,末将……不甚涕零感激!请萧君受末将代关内所有军民的这一拜!” 说罢竟是带着出城来的将士们一道跪了下去,萧厉和狼骑们都还在马背上,不及阻止,竟生生受了他们这一拜。 狼骑们显然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间都有些怔然。 萧厉身上血迹未干,翻下马背,扶起副将,说:“将军快快请起,虎峡关能守住,都是杨将军的功劳。若非杨将军割首稳住军心,让虎峡关众将士在裴颂的毒计下仍固守城门多时,萧某也没法带着麾下弟兄们做这一搏。” 副将一听萧厉提起杨朔,心中悲意便再次涌了上来,说:“您和杨将军,都是虎峡关众将士的恩人!” 说罢,他回首看向仍旧高挂在城楼帅旗上的那颗头颅,红着眼道:“杨将军,虎峡关,守住了!” 此话引得周遭不少将士都跟着红了眼,狼狈地抬手擦眼。 萧厉看向帅旗下方,面上亦有动容。 “报——” 城门后方忽有一名关内守军驾马疾驰而来,未到近前便滚摔下马背,顾不得身上疼痛,急切道:“我等在东城门大道清缴城内残存的西陵军时,发现了裴颂踪迹!”- 裴颂一脚踢开最后一名碍事的守军,抽出长剑,几点血色溅在他脸上,他面上的神情像是恼恨,又像是癫狂。 死得不剩几名的鹰犬赶来一辆抢来的马车,冲裴颂道:“主子,杨朔认罪自斩了首级重整军心,虎峡关未被攻破,咱们先出城吧,先前打斗时有只耗子偷跑了回去,等城内守军追上来,咱们怕是麻烦了!” 边上被抢了马车的一家,夫妻俩和随行的仆役都已倒在血泊中,只剩一名四五岁的孩童望着自己惨死的爹娘,呆呆愣愣地坐在已被血水浸漫的墙根处,连哭都不敢哭。 裴颂甩落剑尖上的血迹,眼底怒意未消,嗤地冷笑:“他杨朔,怎就这般不知好歹? “他若投于本司徒,大开虎峡关城门后,本司徒自会对外澄明,西陵军乃是通过边防营的那条恭道入的城,他为保城内百姓无虞,无奈之下,方才归降的本司徒。如此,他想要的清名不就保住了? 大抵是愤怒得厉害,裴颂道出最后一句时,语调格外森冷:“他杨家上下,都不识好歹!” 收剑回鞘时,剑锋甩出的一点血迹,正好溅到了靠墙根的孩童面颊上,孩童紧攥在手中的荷包被骇得掉进了血泊里,却仍是半点哭声都不敢发出。 裴颂像是才发现了这个被自己忽视多时的小崽,唇边噙着那丝笑,半蹲下去捡起孩童掉落在血水中的荷包,交还与对方,看着对方瑟瑟发抖、眼眶里聚满了泪却丝毫不敢哭出来的模样,好整以暇问道:“你怕我?” 孩童不敢说话,瘦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不敢哭,呼吸显得格外用力,隐约带着细小的哽咽。 裴颂看着自己手上染血的荷包,又看了眼不远处至死都还大睁着眼看向这边的那对夫妻,悠悠道:“哦,你爹娘被我的人误杀了。” 他唇角扯开的弧度更大:“你将来若寻我报仇,没人会说你不对,可我也只是想报个仇,怎就所有人都在说我不对?” 孩童在极度的惶恐下,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喉咙里也发出了细小的哭嗬声。 裴颂失了耐性,指尖一松,手中那枚沾血的荷包重新掉进了血泊里,他讥诮笑笑:“我等着看,杨家潜逃在外的那崽子,将来又会作何抉择。” 虎峡关内凭空出现了西陵军是事实,菡阳会信杨朔当真不曾叛投于他么? 温氏那群骨子里道貌岸然的人,会为这样一个同他秦家牵扯颇多的“罪臣子”力排众议,称杨朔是冤枉的? 曾经有多忠心,忠心被辜负后,就有多愤怒吧? 他对杨朔最好的报复,就是让他儿子也跟自己走上一样的路! 鹰犬再次催促时,裴颂微眯着眼抬首看了看天。 他其实,不想再逃了。 只是很快,他又勾唇笑了起来:“嗯,是该走了。 “我同先生还有约,要于洛都拜他为帝师呢。” 第254章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西疆气候多变, 灼人的日头隐进了云层里,天渐渐阴沉,灰蒙一片。 马车轧过一地血色, 驶向城外, 那孩童终于爬向自己爹娘的尸首, 呜咽大哭起来:“爹爹, 娘亲……” 须臾,豆大的雨点砸落。 车帘在马车疾驰中随冷风晃漾着,偶尔露出一线窗外的山峦野地,已瞧不见虎峡关东城门门楼的影子。 裴颂坐于车内, 用绢帕细细擦拭着自己手上的血迹。 风声,雨声,车轮滚动声都响彻在他耳畔,嘈杂中, 却又弥散开一股令人心慌的死寂。 裴颂拭净指尖血迹, 微抿薄唇抬眸的刹那, 原本急速行驶的马车似驶进了官道一处凹坑,一时间泥浆四溅, 带得整个马车都陡然往前倾去。 马儿嘶鸣,驾车的鹰犬惊喝:“有敌袭!” 裴颂一把撑住车壁稳住身形。 随着车顶一声巨响,雪亮长刀如切朽木一般, 压着车顶和左侧车壁直劈而下。 这辆未经铁板加固过的马车,瞬间在这巨力下化作了一堆碎木。 雨点砸落进来,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 裴颂仰身躲过那柄寒刃,在马儿嘶鸣声和飞溅的碎木中往后跃去,看向那一刀劈毁马车之人。 对方纵马从官道里侧的高坎跃下,借势劈砍出这一刀后, 战马四蹄落地,因着惯性本还欲继续往前奔,却被他只手便狠勒缰绳制住,扬起前蹄嘶鸣不止。 闪电在对方身后炸开。 暴雨里,还有数十名追来骑兵疾驰出现在高坎后方,俨然是熟知地形的虎峡关将士带路,抄近道拦截的他们。 看着马背上那人冷戾的眉眼,裴颂心头狠狠一跳,指尖也因浑身陡然加快的血液流速而窜起一股麻意。 对方望向他的眼神,冰冷、凶戾,又满含仇视。 一如当初在雍州的那个月夜。 冥冥之中,似有什么早已注定。 裴颂轻嗤:“是你?” 有些意外,却又在这瞬息间便想通了对方此时进入虎峡关发生的一切。 他眼神冷佞地做了个手势,半数鹰犬便踏着雨水攻上前去。 萧厉狠夹马腹在疾驰中将人悉数撞开。 电闪雷鸣里,他手中森白的寒刃直朝裴颂面门劈下时,裴颂拔剑做挡。 两兵在雨水里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裴颂虎口连着双臂震麻,长剑几要脱手,他在泥泞官道上后退了两步方才卸掉那一刀的恐怖力道。 不及惊骇,第二记横劈已再度砸来,裴颂眼神一厉继续以剑去挡,却只听“铮”的一声锐响,手中那柄跟了他多时的佩剑豁出了缺口,虎口也崩裂开来,滚落一道殷红血珠。 虽极不愿承认,但裴颂在这一刻就是感受到了心惊肉跳的滋味。 这头昔时叫自己取走性命同碾死只蚂蚁无异的丧家犬,成长得太快了。 无怪乎短短三载,他便能接替魏岐山执掌北境。 说不清心下骤然升起的是一股怎样的情绪。 许是不忿,又或许是不甘,但此刻浮现在裴颂脑中的,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想输在眼前这人手上。 裴颂紧咬齿关,将所有灼烧肺腑的浓烈情绪化作唇边一抹冷嘲,以佩剑擦着长刀斜转时,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讥讽道:“不是得了秦彝亲传么?就这点本事?” 刀锋和剑刃交错之际削断雨柱无数,他猛地前突,避开萧厉那一刀狠厉的横砍,探身便去斩马腿。 萧厉神情森冷,单手紧拽缰绳,座下马儿嘶鸣着侧扬起前蹄,随即手中长刀回转,竖削着雨珠悍然下劈。 裴颂一击不成,忙以剑撑地一个旋身,才使得这一斩落空。 萧厉冰冷开口:“将死之人,徒逞口舌之快!” 冷雨里,裴颂抹了一把方才激战中溅到脸上的泥浆,喘息间,所有的不甘和愤然在这一刻全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底。 鹰犬和骑兵们混战,横阻在了两人中间。 萧厉也索性弃了马,提刀落地。 两人隔着混战厮杀的兵马冷冷对视,然后踏着一地雨泥猛地急冲上前,剑刃和刀锋狠撞在一起。 四目相交,彼此眼中都泛着猩意,满是不死不休的狠厉。 抽刀再劈,再挡,再挡,再砍,刀锋和剑刃几乎要在大雨中锉出火星来。 两人仿佛是两只被放进了暴雨中高速旋转的陀螺,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刀锋和剑刃在雨幕中劈砍出无数残影,周遭都是从锋刃飞溅出的水珠,地上的积水也在两人攻伐间被踏得四下溅溢,鹰犬和狼骑想帮衬都全然插不进。 凌乱的脚印从官道一路蔓延至官道下方汇聚了不少积水的洼地。 二人拼杀多时,裴颂双臂已经酸软到麻痛,虎口溢出的鲜血也濡湿了整个掌心,在雨水里变得尤为黏腻。 顺着两人衣袍滴落在地的雨水也晕着胭脂色,闪电再度炸开时,能瞧见二人身上都带着数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但萧厉劈砍出的每一刀力道依旧蛮横,裴颂手中那柄精钢所铸的佩剑遍布豁口,快形同废铁。 雨水浇在萧厉面上,将先前那场戮战中他脸上干涸的血迹也冲刷开来,变成极淡的胭色水珠顺着他下颌滑落,他眼白部分都泛起猩红,是仇恨,也是积压多时熊熊不熄的怒火。 裴颂逐渐接不住这要命的力道,在格挡中踏着雨泥连连后退。 萧厉眼中猩色更重,在急速猛攻中再度狠厉挥刀,裴颂抬剑去挡,手中已卷刃的佩剑彻底承受不住这力道,崩断开来,断刃横飞,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惊怒和不甘齐齐出浮现裴颂面上,他仓惶急退,才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刀。 萧厉却并不给他喘息之机,趁势猛地抬腿一脚狠踹在他胸口。 裴颂再躲闪不急,胸口结结实实被踢中,霎时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整个倒飞出去,落地时狠命将断剑插入地面,又只手撑地屈膝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但一口鲜血仍是猛地喷出,五脏翻涌。 这一脚太狠了。 “主子!”就近几名鹰犬奔上前来搀扶他,叫裴颂一把挥开。 他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将喉间还在上涌的腥甜尽数咽下,嗤道:“这点力道,也就够挠痒痒。” 萧厉在暴雨中侧过刀锋:“遗言说完了?那就赴死吧。” 裴颂额头青筋猛跳,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在鹰犬横刀欲护在他身前时,一把夺过鹰犬手中的长刀,撑地起身,猛劈向萧厉,喝道:“狂妄!” 萧厉横刀挡在身前,轻易便接住了这一击。 裴颂斜刀再度猛劈,攻速极快,刀法也堪称诡谲,一时间大雨中只能看见两人兵刃快速相交的残影。 但两人都已接近力竭。 裴颂因着那一脚,五脏六腑一直翻涌着,狠命出招间一直觉着喉间有腥甜再度上涌。 萧厉虽在体格上占了先天优势,却也才在虎峡关城外经历一场九死一生的鏖战,又一路奔袭至此死战,先前被撩出的伤口早已在这暴雨中泡得发白,只在激战中挤压拉扯到,才又有丝缕血色渗出。 然二人除了搏命到底,依旧没有分毫退却的意思。 裴颂能感觉到自己出招越来越慢,他在暴雨中挥刀竭力看清对面那道人影时,心中对于赢的念头从来没有这般猛烈过,以至于肺腑灼痛,双臂都已快失去知觉,都还一直支撑着他、让他不至倒下。 赢! 必须赢过眼前这人! 他在又一次挥刀后,忽地冷佞笑着开口:“你知道你母亲是如何死的么?” 萧厉接刀的动作慢了一拍,裴颂刀锋险些撩上他胳膊。 “她蠢啊,护着周敬安夫人挨邢烈那一刀后,我救了她,她竟把我当成周府府卫,对我言听计从,还信我会带她找你。菡阳几番派人寻她,她都听信我的话,隐瞒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那是叛军在寻她……” 裴颂刀锋削破雨珠,同萧厉手上长刀再次撞在一起,狂佞大笑:“可不是被她自己蠢死的!” 萧厉双目猩红,厉吼一声,双臂猛地发力荡开裴颂下压的刀锋,扬刀猛斩,反守为攻,一字一字从齿间咬出:“你这渣滓,该诛!” 裴颂一度在他的猛攻下节节败退,可在极致的愤怒下,萧厉虽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进了刀锋里,每一记劈砍都隐隐带着罡气,却也破绽频出。 这正是裴颂的目的。 他寻隙一刀抹向萧厉脖颈,萧厉身形后仰,却仍是慢了一拍,颈侧被撩出血痕,幸而手上长刀及时横斩送出,裴颂才只能放弃继续将刀锋下压,后退避开。 裴颂脸色难看至极,在出招时冷笑着继续道:“她死前还为你纳了新鞋,缝制了新衣,不过都被一把大火烧干净,你都没瞧过一眼吧?” 那一夜整个萧家被火光包裹的惨象再次浮现在萧厉眼前,他浑身皮肉好似也泛起了被那场大火灼烧的炙痛,同裴颂以长刀相拼,双目却已猩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在极致的痛苦和愤怒中发出一声爆喝,长刀狠厉劈斩。 裴颂没能等到他的方寸大乱,只等到眼前之人的狂化,已酸痛到失去知觉的双臂接不住对方比之先前更为凶悍蛮劲的这记劈斩,手中的刀豁出缺口弹飞出去,整个人也被又一记窝心脚踹得倒飞。 这次他狠狠砸落在一丈开外的雨地里,齿间再咬不住强忍多时的血,咳嗽着汩汩溢出。 眼前视物也只余黑白两色,一阵阵眩晕。 他在雨中行近的脚步声里,侧首看向自己恍若骨节尽碎般钻心疼痛的右臂,彻底错位的肘骨头在湿透的袖袍下显露出轮廓,满是鲜血的虎口,拇指也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外翻着,俨然是在接那一刀时,被那股巨力折断所致。 最后一名鹰犬也命丧狼骑刀口。 雨势渐小,裴颂咧着满嘴鲜血,冲走近的萧厉极具恶意地缓缓笑开:“当然,你娘的死,最该怪的……还是你自己……和菡阳……” 萧厉下颌绷紧,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凸,直接将长刀狠厉下贯。 裴颂身形顿时抽搐,整个面部也因腹部被贯穿的疼痛而扭曲起来,熬过那一阵让他面白如纸的巨痛后,却仍是喘息着恶劣道: “若非你无能,若非菡阳因我一出离间计便疑心你乃至动了杀心,我为拿你娘牵制你,也不会那般快杀她……” 说至最后一句时,他满是恶意的眼底,恍惚间也流淌出一丝他自己都不曾觉擦的痛怔和恨意。 萧蕙娘临死前纳的鞋,缝的新衣,都是给他做的…… 不是萧厉。 为什么想赢跟前这人呢? 可能是觉着,赢了他,那日清醒后于城楼下看自己一眼便自戕的父亲,总在檐下穿针引线缝衣纳鞋的萧蕙娘,便都是他的。 他就从来没失去过父亲、母亲…… 贯于他腹部的长刀被猛力横搅,裴颂再次痛吟出声,面部扭曲更甚,手脚青筋都在那巨大的疼痛里暴起,眼前视物都已对不上焦距,只听得头顶砸落森寒又满含仇恨的一句:“秦涣,你根本就不配为人!” 那个名字像是揭开了裴颂更深的痛处,他在细雨中吃力抬起头,口溢鲜血讥诮笑开:“你看,你也恨吧?” 疼痛和失血过多让他喘息:“只不过带给你仇恨的……是我,带给我……仇恨的……是她温氏王朝,我们……都只是在复仇而已……” 萧厉俯身一把揪起裴颂领口,愤怒让他颈下青筋都凸起一条,森寒开口:“你只是为复仇?你给敖党当狗残害了多少忠良?杀进洛都屠戮了多少百姓?长廉王一脉,周大人一家,杨将军一家,又同你有何仇何怨?如今更是勾结异族,要置天下百姓于熔炉!” 裴颂如个破败木偶被萧厉拎在手中,吃力笑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自古不都如此么?” 说到后边,他眼神一恨:“天给不了我秦家公道,我便自己去当那天,何错之有! “他温元基挡了我的路自然该死!他周敬安愚忠也该死!他杨朔不识好歹更是死有余辜!至于这天底下的愚民,不外乎就是一群听得懂人言些的牲畜,杀不尽,也杀不绝,为我大业多死些了又有何妨!” 萧厉直接只手摁着裴颂面部将其狠砸在地,这一记够呛,裴颂口鼻都渗出血来。 萧厉周身戾气浓烈恍同实质,冷冽道:“所以你根本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想坐上那把龙椅。” 裴颂齿间全是血,哈哈大笑起来,眼神狠佞地望着萧厉:“我都作为乱臣贼子反了,为何不图那把龙椅?是不是想说我在扳倒敖党后就该收手?” 恍惚间脑中突兀想起,当初江宜初哭着劝他回头的话。 他嘴角溢出的鲜血都在泥地上泅开了一小滩,笑得更为讽刺了些:“我凭什么要让姓温的继续当皇帝?更何况我杀了温元基手底下多少忠臣良将,他会为着秦家一案就放过我?放过跟着我谋命的那些人?” 裴颂在浑身无一处不疼的剧痛里,笑得整个胸腔都跟着震动。 从他被仇恨蚕食无路,投到敖党门下时起,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同温氏,只有不死不休! 这番大笑牵动裴颂受损的心脉,他咳血不止,说:“我只是败了,但并没有错! “你动手吧,死在你手中,我认。” 萧厉寒沉开口:“你当然没有错,打着复仇的幌子,杀些忠臣良将算什么?以一己私欲挑起战火,害得民间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又算什么?秦老将军已经引颈自戕替你赎罪去了,你这自私自利的孬种当然可以继续当懦夫,说着这通狗屁不通的歪理给你自己开脱!” 他攥紧刀柄,隐忍的愤怒让他像一座缄默的大山:“你口中那些是非不分的愚民,一日三餐温饱尚难自足,冬忍严寒夏耐酷暑,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只靠着田间一把锄耙挣全家活路,连当地县令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你恨他们不知你父亲是守关大将,蒙受了朝堂冤屈?” 萧厉揪住裴颂领口,眼神陡厉:“你恨谁都还有几分道理,最没脸恨的就是天底下被你害得家园尽毁、流离失所的百姓!” 萧厉将人狠掷回地上,不知是因提到秦彝被戳到了痛处,还是因他后面那番话,裴颂眼底依旧盈着愤怒,却又似有什么支撑他的东西如薄冰一般裂出了细痕。 幼时秦彝在院中教他练剑,母亲在石桌前布置糕点,他挽出了第一个剑花,秦彝难得夸赞他,又语重心长同他说:“咱们为将者,忠的是君,守的是天下百姓。” 母亲嗔笑:“他才多大,你就教他这些?涣儿过来,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娘给你擦擦……” 后来,整个秦府付之一炬,阖族都被押上囚车,母亲瘦弱的手腕、脚腕都带着厚重铁镣,病死于流放途中…… 他改名换姓,带着满腔仇恨投到了敖党门下,手中那柄佩剑如铡刀,沾染的奸佞的血、忠良的血,多到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再后来,敖、温两氏相争,他坐收渔利,洛都陷。 他一下子得到好多,也失去了好多…… 被他欺骗却无条件信任着他的萧蕙娘,永远沉睡在了雍州那场大火里;被他以幼女做胁强制留在身边的江宜初,于悬崖边那般决绝地掰开他的手甘赴万丈深渊;疯癫了多时的秦彝,清醒后只看他一眼便以马槊洞穿喉颈;洛都被攻陷后,公孙俦大吼着让鹰犬带他走、独自转身替他守这最后一城…… 过往每一幕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让他眼眶慢慢浸红。 仓促半生,所爱者,终憎他;爱他者,皆因他而死。 裴颂紧咬齿关,抵挡眼中那股涩意,一字一字失声厉吼出口:“我,没,错!” 他通红的眼中满是用来压过那股情绪的愤怒、仇视和不甘,不愿让冲萧厉如意般冷笑道:“你助虎峡关守住了这一时又如何?战报一旦传回,攻破戈勒城的西陵军调出半数发往虎峡关,虎峡关一样会易主!” 萧厉冷漠立在原地没有言语,他高大的身形似一座完全阻隔了裴颂视线的大山。 地面还残存着积水,却是猛地颤动起来,自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奔滚如雷鸣。 铁蒺藜在冷风里和旗杆相撞发出锐响,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在西疆原野上几乎连成一片,军队如黑色的海潮往这边漫灌而来。 有狼骑愕然开口:“是……援军?” 大梁援军,真的来了! 裴颂望着军队上方迎风飘动的“梁”字旗,原本仇视的眸中,慢慢只剩一片灰翳。 他,一败涂地。 不仅是败给眼前之人,更是败给远赴南陈却屡屡掣肘他的那位大梁王女。 咧唇讽笑开来,在萧厉手中长刀斩过泥泞,溅开血色时,恍惚间,他眼下也有水痕仓促滚落。 这荒凉又荒唐的一生,属实是可笑——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宝子们中秋快乐~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阖家幸福,评论区按个抓,给大家发过节红包~ 第255章 “骗子!” 铁骑急奔如滚雷。 杨钺和萧厉派给他的两名狼骑随范远所率的精骑冲在最前方, 他远远瞧见萧厉和这官道上的血色,便急呼:“恩公!” 待抵达近前,因一路亡命奔袭, 当下情绪又太过激动, 他在战马疾驰间就要下马, 却没踩稳马镫, 直接从马背上滚摔了下去。 随行的两名狼骑忙跟着跳下去扶他。 范远也驭马抵达近前,长“吁”一声稳住马儿,翻下马背看过横尸遍野的官道,再扫过地上那具无头尸身, 视线落到萧厉手间,一时间似也有些被这番惨状震住,缓了两息才朝萧厉抱拳:“多谢萧君替大梁百姓除了这祸害。” 又道:“我等在赶来途中遇上被萧君手底下的人护送出逃的杨小公子,已知裴颂那奸贼带西陵蛮人从边防营的恭道入关, 不知虎峡关现下如何?” 道旁的灌木叶稍往下垂落着雨珠。 萧厉下颌苍白, 发梢和甲胄下的衣袍也都还往下滴落着水珠, 刀锋沥血,另一手提着的, 正是裴颂头颅。 他嗓音在长时间搏杀后有些沙哑:“虎峡关守住了,杨将军和杨夫人母子……皆已就义……” 范远面色一怔。 随萧厉一道前来追击裴颂的虎峡关骑兵小将,朝范远一抱拳后, 将杨朔自戕前留下认罪书和虎峡关发生的一切简要言明。 众人得知当初是杨朔念着秦彝旧恩、一念之仁放了裴颂出关,后裴颂卷土重来,试图以毒计逼反杨朔,杨朔同其夫人都双双自绝,方破了裴颂毒计,让虎峡关撑到萧厉来援, 无一不是唏嘘。 杨钺接受不了这一切般,后退一步哑唤了声:“爹……” 随即痛苦嚎哭着,直接冲至裴颂无头的尸体前,冲着那具尸身拳打脚踢:“你这狗贼!还我爹娘命来!还我爹娘命来!” 他痛哭流涕,直将十指指节都锉打得皮开肉绽。 范远瞧着于心不忍,冲身旁的亲兵做了个手势,亲兵这才上前将其架开了。 杨钺依旧痛哭着,浑身瘫软地面朝虎峡关跪下,哽声捶地:“父亲,母亲,弟弟……” …… 萧厉看着少年孱弱又单薄的背影,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痛苦前,任何宽慰的言语都只显苍白,只有自己去承受,再撑着一地血泥站起。 范远见杨钺这般,心头亦是唏嘘,转回视线,见萧厉面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身上甲胄也有破损,袍角滴落的水珠都还晕着极淡的胭色,知他身上伤势必然不轻,道: “此贼子身死,虎峡关也守住了,终归是大喜,梁营欠了萧君一个天大的人情,我观萧君身上有伤,且先入城做休整吧?” 萧厉用披风裹了裴颂血淋淋的人头,系于马鞍前,说:“萧厉已奉菡阳为君,乃梁臣。” 短短两句话,让范远惊骇得半晌不知作何言语。 萧厉却只看向范远继续道:“劳范将军拨一万精骑与厉,西陵数万大军围攻戈勒城,当下陈国那边的战况怕是不容乐观,从虎峡关出关去援,可从后方打西陵一个措手不及。” 范远神情一下子变得尤为沉重,也顾不上惊骇萧厉突然重归梁营一事了,道:“萧君且留在关内安心养伤,公主亲赴戈勒城生死未卜,虎峡关既已无虞,范某自当率麾下将士全力赶赴戈勒城去援!” 萧厉正要翻身上马,听言动作猛地一顿,回首问:“你说什么?” 他面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极淡,神情在这一瞬,却仍是堪称凶狠。 范远被他的反常弄得一怔,暗自思索着温瑜送到坪州的信件里,已提到过萧厉率狼骑赶往虎峡关阻西陵军,只是没提他已归顺梁营,想来是温瑜另有考量。 但对方阻西陵之举,已同赴死无异,温瑜后面的计划,应也不至于再瞒着萧厉才是,他困惑道:“萧君不知?坪州传来的急信,公主命人送了小郡主回关,自己则亲赴戈勒城督战,言她若有什么闪失……” 范远说至此处,眼眶猝然一红:“便由陈国的齐相和咱们大梁的余太傅辅佐小郡主,主持大局……” 萧厉攥着马鞍的手在这一刻力道大到指骨泛白,冷笑着几乎是从齿关以极低的嗓音挤出两字:“骗子!” 说什么要他活着回去,接她回大梁。 她自己呢? 范远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萧厉得知温瑜去守戈勒城后的反应,委实是有些怪异,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见萧厉已一撑马鞍翻上马背,径自吩咐狼骑:“即刻随我赶往戈勒城!” 言罢狠厉一抽马鞭,竟是疾驰而去!狼骑们虽不明所以,却也紧随其后。 范远吓得在后边大喝:“萧君!你身上还有伤,留在关内好生将养,去援戈勒城一事交与末将便是!”- 戈勒城外。 日头西斜,残阳万顷。 西陵土黄色的旌旗在风里翻飞,远处的戈勒城城墙已遍布凹坑,女墙被砸塌了多处,甚至连城门都已修补过好几遭,四处硝烟弥漫。 可饶是如此,那看起来不过一盘散沙垒起的城池,在西陵十二万大军久攻数日后,依然坚.挺着。 城楼上那杆黑金龙纹大纛,也依旧高竖着,在裹挟着黄沙和血腥气息的风里猎猎作响。 城下以车轮战术久攻数日的西陵军在如潮水般退去。 赫伊立在营地的高坡上,把着腰间弯刀的手,臂上缠了数圈纱布,似受了伤,身侧站着着赭石色法袍的老僧。 她望着下方战场,说:“我前面的确低估了菡阳,她那日在城楼上擂鼓至天明,竟能让一盘散沙的戈勒城重新凝成枚铁秤砣。” 老僧饱经风霜的脸上全是一道道的深褶,他望着下方以车轮战术昼夜不息攻城至今、撤走时也见疲软之态的西陵军,苍老的眼底有着淡淡的哀沉和悲悯,说: “那位大梁王女是以玉石俱焚之态鼓动了全军。中原兵法上有句古话,叫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久攻不下,勇士们士气必然会大损。” “这话对戈勒城内的守军同样适用不是么?”赫伊冷声反驳。 她眼底满是不甘和隐忍的愤怒,也盈着必胜的野心:“不见一丝希望,反让戈勒城内的守军忘记了恐惧的滋味,那我就给他们希望!” “传令下去,宰牛、羊,犒赏三军,明日全力攻城!” 候在不远处的亲信得了赫伊吩咐,忙手抵胸前颔首一礼后下去传令。 赫伊最后看了一眼残阳中的戈勒城,锵声留下一句:“明日太阳从东方升起前,我必破戈勒城!” 她熬过大漠里最烈的苍鹰,也最懂脆弱的人性。 十二万大军倾轧,那位大梁公主靠着登城楼亲擂战鼓一天一夜,能鼓动得了城内士气一次,城内守军经历过这虚妄的胜利和欢欣,再次被绝望笼罩,她还能鼓动得了二次、三次吗? 老僧看着赫伊把着腰间的弯刀自负离去的背影,再看向远处的戈勒城城楼时,在风里低低一叹。 他想看着这个他当初从大漠中捡回的孩子走向更远的,可是横档在前方的戈勒城,像是一团迷雾,他窥不见那孩子的天命了- 戈勒城城楼上,温瑜着一身黑红织锦的大袖华服,立于龙纛大旗下方,目光沉静地看着下方撤走的西陵军。 风吹动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浮荡在她眼前,她面容苍白,那双熬了数宿的眸子,浸着浅红,却半分不减锐意。 “赢了!咱们赢了!” 城内守军歇斯底里欢呼,仿佛是要把笼罩在戈勒城上空大半月的阴云全给震开。 四日前,西陵十二万大军倾轧而来,势要直接横推勒城,一路碾进南陈腹地。 温瑜以龙纛王旗压阵,又亲自登上城楼,那场大战持续至天明,她便擂鼓至天明。 为稳定军心,谎称在路上的援军迟迟未至,但已经没人在乎了。 那一战,守城的将士们只看到了他们的公主当真要与他们共存亡! 戈勒城破,梁、陈两国的史书便要再翻一页。 于是所有人心中都再无恐惧,只想着拼尽一身血肉,也要让西陵踏平戈勒城前的尸堆垒得再高些! 就是贯穿全军的这股意气,让死守多时、已经残破不堪的城门和城墙一次次被轰塌,将士们又抵着同袍的尸首,一次次用砖石圆木将城门和城墙的缺填回去。 单是那两边都厮杀红了眼的一天一夜,戈勒城内守军便折损过半。 西陵也没讨到好果子吃。 第二日天光破晓时,戈勒城下堆积的尸首,没过了城墙根丈余,鲜血渗进底下沙地里,将那片战场都染成了深褐色。 也是这一战,狠挫了西陵的锐气。 一天一夜没能攻下戈勒城,只换得全军疲乏和士气大跌,赫伊虽是震怒,却也唯有将大军重新分作数拨,让他们在后续几日里以车轮战术昼夜不息继续攻城。 本以为如此就能耗得戈勒城城破,岂料有了第一日扛下西陵十二万大军强攻的战绩在,城内守军虽被温瑜分作两拨,轮换着守城,却仍是越战越勇,反是西陵的攻势一日比一日见颓。 到今天,已是西陵强攻的第五日。 昭白站在温瑜身侧,说:“或许赫伊也看出再这么耗下去,西陵士气得见底了,才决定改换战术。” 温瑜交握于身前的手,虎口处缠绕的纱布晕着干涸发褐的血迹,是那日擂鼓崩裂了虎口所致。 她看向远方,浅红的眸子里无喜无悲,恍惚间又有一股与天做赌的决意:“戈勒城,守足二十日了。” 昭白面上微有异色。 却听得温瑜继续问:“奚云的伤如何了?” 那日顾奚云带兵杀出城去毁坏西陵攻城的床弩,同赫伊对上,所带精锐在西陵人海战术的围剿里死伤殆尽,她自己也身负重伤。 最终靠着城楼上十余抬投石机投掷滚石掩护,才被杀过去救援的牧少霆冒死带回。 两人都着了重甲,却仍是险些被射成个刺猬。 城楼这边战况亦不容乐观,温瑜擂鼓至天明,双臂麻痛到几近丧失知觉,赶来的太医在值房内给她针灸活血后,骤然升起的疼痛,仿佛是双臂骨骼、经络被一寸寸碾断过。 巨大的疼痛让温瑜换了好几身衣裳,却仍被冷汗悉数浸湿。 太医言,她双臂经络受损厉害,若不好生将养,往后怕是连运笔都难。 底下人都跪求她回内城休养,一律被温瑜回绝,城内这股士气,是她誓与他们共存亡激出来的。 她此时若走,一切便前功尽弃。 于是从那天起温瑜就没下过城楼,日常休憩都是在城楼值房内。 不管昼夜,只要有紧急军情,她便都在沙盘前,同牧有良等一众臣将商议死守御敌之法。 故而对于被送回内城医治的顾奚云和牧少霆,所知还真是甚少。 昭白答话道:“能用的药太医都用了,今日午时方传来消息,顾将军和牧小将军都已无性命之虞。” 她稍作迟疑,要继续说下去:“公主,西陵王城那边……” 温瑜声线清沉:“告与牧将军,一切计划照旧。”- 大漠的夜里万籁俱寂,只余风声喧嚣。 黑沉沉的天地间,一处高坡上,却忽地燃起了火光。 西陵军营里值守的哨兵发现了火光,匆忙去向赫伊禀报。 赫伊披着大氅掀帘出帐,凝视着远处高坡上突兀升起的火光,右眼皮倏倏直跳,她拧眉沉声吩咐:“速派探子去查这火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即又问亲兵:“戈勒城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亲兵以拳抵胸道:“探子一直盯着,没发现什么异动。” 听到这个答复,赫伊眉心仍是拧着,目光重新转向远处高坡上的火光。 今夜这把突兀燃起的大火,总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赫伊又问:“尼鲁那边可有再传消息回来?” 亲兵摇头:“暂未。” 看出赫伊是在担忧,亲兵宽慰道:“算算行军进程,尼鲁将军应也是刚到虎峡关不久,便是在驸马助力下拿下了虎峡关,战报也还需再过些时日才能送到。” 这个回答让赫伊心中那股烦躁降下去些许,她折身回军帐,吩咐说:“继续盯死戈勒城,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军中因火光弄出的动静也惊动了老僧。 他到赫伊帐中时,赫伊已换上了素日里那身战甲,坐在虎皮大凳上,细细擦拭着那柄跟随她多年的弯刀。 老僧朝着赫伊浅浅颔首:“公主唤老衲。” 弯刀在烛影里于赫伊眼下映出一道寒光,她凝视着这柄她从自己兄长手中夺来,传说曾跟随先祖拉缇日朗征战、助其立下过不世战功的战刀,说: “上师,都说您能窥见天命,您替我瞧瞧,明日一战后,我西陵是不是就能横驱中原?” 赫伊自负了半生,还从未在战前问过老僧这样的话。 老僧眼底带着悲悯,不曾开口,前去追查山上火光的探子已赶回,匆匆进帐,跪地禀报道:“公主!山上那火光,是有人捡拾枯枝断木堆燃所致,我等赶到时,已不见对方踪迹。” 赫伊眉心跳得更加厉害,她拧眉思索一二后,似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喝道:“那是他们中原的烽火!有人在给戈勒城递信!” 赫伊一下子怒不可遏,那股不祥的预感让她恐再生什么变数,当即下令:“鸣钲击鼓!传令三军,给我即刻攻城!” 话音方落,却又有小将匆匆赶来禀报:“公主!王城的使者来了!” 赫伊在一片怒意中,神情微变。 须臾,西陵王城的使臣便由人引着抵达了中军帐。 见着赫伊,那王城使者如见救星,满面凄惶道:“赫伊公主!速速撤兵回西陵去援王城啊!” 赫伊听言,一把揪住那使臣的领口,厉声问:“王城怎么了?” 使臣哀哭道:“大漠里的东陵十六部全反了!现已直逼至王城脚下!” 赫伊霎时只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怒喝:“你说谎!大漠里四处都有我的‘眼睛’,十六部发兵王城,我会不知?” 使臣被拎在赫伊手中哀哀道:“十六部是混迹在西迁的难民里躲过的盘查……” 赫伊面皮抽动,明显怒气更甚,她就是怕有梁、陈两国的细作混入西陵,才在大旱各部难民往西迁时,就下令让底下人仔细盘查,但凡发现一个中原人,宁可滥杀,也绝不放过。 没想到防住了中原人,却没防住大漠里那些部族。 她咬牙切齿道:“我不是说了,即便是各部难民,也不可放他们入境,只留在境外让他们当奴隶搬运军辎吗?” 使臣一边哭一边发抖:“王后的确是按公主的吩咐做的,可他们趁夜杀了驻地里的守军,拿着本要运送到前线的那批军械,一路杀至了王城啊……” 赫伊简直是眼前发黑了一瞬,她甚至感觉头有些眩晕。 千算万算,终是算漏了这样一步! 从前帮着运送军械的,是她从各部抓来的真正的奴隶,骑兵手上的鞭子就是铁律,他们除了勤恳劳作,不敢有任何反抗。 这次混在难民里被她押去做奴隶的,却是一整支军队! 他们混在奴隶里造反,驻守的军队不够,一时压不下他们,不明所以的奴隶们怕是以为有人带头反了,窥见这份希望,索性跟着一道反了去。 那群她素日里不曾正眼看过的贱民们,就这样成了直插王城的一把尖刀! 大漠里的各部都是一群头脑简单又好斗的莽夫,究竟是谁给他们出的计谋? 一切还正好都发生在这节骨眼上! 赫伊含恨看向前方笼罩在夜色中的戈勒城,心中那个答案已经明了,她从齿缝间咬出那两个字:“菡阳!” 当日围攻戈勒城的十二万大军,除却伤兵,现能调遣的只剩九万。 赫伊寒声对那使臣道:“我拨四万兵马与你回去援王城。” 使臣先前被赫伊揪住领口时,勒到了喉颈,现下正咳嗽不止,闻言惊道:“公主您不回去?” 赫伊看向戈勒城,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倾出:“若这便是她菡阳的盘算,我又岂能让她如愿!” 她寒声吩咐亲兵:“点五万兵马,随我攻城!待取了她菡阳项上头颅,再回头教训那些个不知死活的部族!” 使臣唤住赫伊还想再劝,赫伊却已翻上亲兵牵来的战马,她似想起了什么,又吩咐道:“全军拔营,将发兵回援王城的声势弄得浩大些!攻城的五万兵马分作三股,战马全都给我用棉布裹蹄!” 底下人明白赫伊这是要做出全军撤退回援王城的假象,让戈勒城放松戒备,以此突袭,一一应下- 赫伊裹挟着满腔烧得她自己肺腑都已有些灼痛的怒火,随突袭的大军借夜色遮掩,悄无声息出现在戈勒城下时,就见戈勒城上灯火通明,城垛处站着轮值的守军,俨然是戒备森严的样子。 她挽弓搭箭便射倒了城角处数名守卫,随即抛掷处鹰爪钩勾紧城垛,攀着鹰爪钩上的钢索,脚蹬城砖直往城楼上方攀去。 与此同时,另一只作掩护的大军也从夜色中大吼着冲至城下,抬起攻城锤狠撞城门。 隐匿在暗处的弓手们齐刷刷放箭,射倒城垛处站着的剩余守军,双眼更是时刻紧盯着赫伊的安危,只等城内弓箭手一冒头便继续射杀。 可奇怪的是,他们射杀完那批守军后,城垛上处的空缺便再无人去补了,城下攻城的西陵军吼喝声震天,也没见城楼上的守军往下放箭。 整个戈勒城,静谧得像是一座死城,诡异至极。 赫伊已成功登上城楼,拔刀斜斩着一名身中数箭没倒的守军跳下城垛,才发现城楼上那些“守军”,竟全是先前战死的死卒! 不过是被人用木棍撑在了他们身后,稳定住身形摆出值守的姿态,先前从城下望来时,才半分没发现异样。 一股被戏耍的怒意再次直冲心间,赫伊怒喝一声一脚踹倒了前方数名死卒,寒声下令:“给我搜!” 随她登上城楼的精锐们当即朝着城楼上的各处值房和城下搜寻去。 城下那修缮了多次的城门不堪重荷,也在此时被彻底撞开。 西陵军呼啸着涌进,却没在城内发现半个陈卒或梁卒。 带兵攻破城门的小将带人将整个内城搜寻一圈后,如丧考妣地奔回城楼处寻赫伊,惨白着脸道: “公主,我们中计了!城中守军早已撤走,粮仓都搬空了,不便带走的投石机、床弩也悉数被砸毁,现下的戈勒城,就是一座空城!” 赫伊心口那股怒火烧得更甚,只觉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 先前的火光,原是让菡阳撤军的信号! 她费尽心机组织的一场攻城,全然成了场笑话! 赫伊扬臂一拳狠砸在城墙砖石上,直将那坚硬的城砖都砸塌了一块,恨声道:“一群梁地耗子,狡猾!” 小将诚惶诚恐问:“公主,那我们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不等赫伊发话,城外又有亲兵驾马疾驰而来,满脸狼狈,惶急朝赫伊喊话道:“不好了公主!一支梁军突袭营地,烧了我们的粮仓!” 第256章 她知道,自己再也攻不…… 城下霎时间哗然一片, 所有西陵将士都惊愕不已。 赫伊也是一愣,随即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那滚摔下马后跪地报信的亲兵, 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你说什么?” 那亲兵也知粮草被烧, 兹事体大, 哀哀重复道:“梁军突袭营地, 烧了粮仓……” 赫伊指尖力道一松,那亲兵摔回地上。 城门口处的三脚架火盆在夜色里烧得“噼啪”作响。 边上的小将觑着赫伊脸色,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公主?” “调虎离山?”赫伊眼含猩气冷笑,心口恶气翻涌间, 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她以为菡阳是想借围困王城逼退她,设计了这出趁夜直取戈勒城,却不料这也是菡阳的算计之一! 对方就是要她倾巢而出,再绝她后路! 王城被困, 粮道已被截断, 粮仓再被烧, 她手中余下的五万兵马,顷刻间便沦为困兽! 她菡阳, 好盘算啊! 赫伊强咽下喉中的腥甜,紧咬齿关一字一顿道:“真是……奇耻大辱!” 而今摆在她眼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节衣缩食, 跟着回援王城的那四万兵马一齐灰溜溜滚回西陵。 要么……孤掷一注,带着手上这五万大军去追从戈勒城撤走的菡阳,一雪前耻! 赫伊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她紧握手上弯刀,翻身上马,寒声下令:“给我追!活捉菡阳者, 赏万金,封万人王!带回其首级者,亦赏万金,拜大将军!” 西陵将士们当即啸吼出声,战意高涨- 天幕高悬的那轮弯月在这个万籁俱寂的秋夜亮得惊人。 大漠平缓起伏的沙丘,在这月色里,好似成了绸缎隆起的浅褶。 军队和马车都在白沙官道上疾驰。 昭白打马从前方奔来,急唤了声:“公主!” 大漠里风大,马车车帘也用得比素日里厚重。 温瑜打起车帘,深色的缎帘在她掌中似成了堆叠的云。 昭白调转马头与马车同行,扯辔靠近车窗些许道:“赫伊追来了,牧将军正带着袭营的骑兵同他们周旋。” 温瑜披着大氅,眸中一片温寂,长睫在车内八角琉璃灯的暖光下,于眼睑投下一片扇形阴影:“赫伊这是要破釜沉舟,做殊死一搏。” 昭白忧心忡忡,刚要开口,便听得温瑜继续问:“盘石城那边准备如何?奚云她们可入城了?” 昭白道:“盘石城的斥侯方才来报,已在入城各处关卡设好埋伏,顾将军和牧少将军也已带着伤兵抵达城内。” 盘石城在戈勒城之后,也是距戈勒城最近的一座大型城池,从前只作为战时供给前线城池的枢纽,在西陵一路打至戈勒城城下后,盘石城便也赶修了城防。 从戈勒城抵达磐石城,需得半日时间。 傍晚时分西陵撤军后,温瑜便已安排顾奚云她们带着伤兵先行撤往盘石城。 她自己则是等到大漠高坡上燃起的烽火后,才随大军撤走。 那是她同大漠各部在王庭结盟时便约定好的信号,他们若成功围了西陵王城,便会即刻遣人赶回,于戈勒城能望见的高丘上燃起烽火示意。 死守戈勒城二十日,是温瑜预估的大漠各部围困西陵王城后,能最快折返报信的时间。 今也若是没能等到烽火,她只会带着城中将士继续死守下去。 这是一场阳谋。 她将自己作为饵放置在戈勒城,是为牵制西陵不再往虎峡关发兵,也是为逼赫伊做出这一搏——为擒住她以最小的代价攻下梁、陈两国,从而不惜代价调走西陵王城的守备军,以此给大漠各部可乘之机。 王城被围,西陵必不可能再发兵往虎峡关,士气受损,同陈国的僵持也会见颓。 这便是她们反攻的时机。 她猜到以赫伊的谨慎,看到烽火后必然就会有所行动,若是再得西陵那边的急报,只会更加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所以在撤离戈勒城后,她便让牧有良带着骑兵先往西陵营地去了,只等赫伊攻打戈勒城,牧有良那边便袭营烧粮草。 断了最后的倚仗,赫伊的反应也不出温瑜所料。 对方想同她拼个鱼死网破。 只不过,现下已是攻守易型了。 大漠夜里的风寒凉,吹得马车檐下的流苏轻晃,温瑜掩唇低咳起来,侧脸在银华般的月光下苍白如瓷。 “公主?”昭白忧心唤了温瑜一声,扭头就要喝令车马停下暂作修整,被温瑜摆手拦下。 她咳得有些狠了,温静的眸底,都晕上了几分生理的薄红,看得昭白心下揪做了一团,知道她是从西陵进犯以来,夙夜殚精竭虑,熬坏了身子所致,但现下又毫无办法。 待止住咳嗽后,温瑜方才道:“那我们便……引君入瓮。” 她眸子深处依旧极清、极静,映着月光,仿佛是下起了一场大雪- 夜色掩盖了太多痕迹,也方便了粗糙地制造出行踪。 赫伊寻着大漠里留下的脚印,追了小半宿,几番同牧有良所率的骑兵交锋上,对方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趁着夜色伏击后,又不恋战,每次都是没等她们这边彻底调集兵马,便已撤走,委实令人窝火。 底下原本高涨的士气,也在这一次次的突袭中慢慢消弭了下去。 如此兜了半天的圈子,赫伊终于发现她们一直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斥侯所发现的行军踪迹,竟都是那支骑兵刻意伪造的! 她强压火气,知道温瑜如今要退也只能退往盘石城,将手上兵马分做了数股,下令分头从戈勒城通往盘石城的各条要道去追,如若发现温瑜踪迹,便遣斥侯奔往其他几条要道报信。 这法子很是奏效,很快探路的斥侯便传回消息,在前方发现了护送温瑜出逃的军队。 赫伊憋了一晚上的火,总算有了发泄处,当即下令:“速速传信召回其他几路兵马!” 数名斥侯当即拍马而去。 赫伊则拔出腰间战刀,鼓动士气道:“勇士们!今夜诛拿菡阳,梁、陈两国的万里疆土便皆归我西陵!诸位都将成为伊颂湖畔传赞的英雄!” 今夜同样吃了一肚子瘪的西陵将士们在这番鼓动下,再次高举手中武器啸吼起来。 赫伊眼底重新燃起野心和战意,带着自己的亲兵骑卫,一马当先朝前追去。 在距梁军还有数里地时,对面的斥侯似也发现她们追来了,知道双方兵力悬殊,竟然不再走官道,而是抽调兵马,护着一辆马车往小道抄去。 赫伊听完斥侯的报信几乎是当场冷笑:“她菡阳还以为自己逃得掉?给我继续追!” 率大军抵达那处岔道口时,面对余下梁军的拼死阻拦,赫伊只吩咐留下小部分兵马断后,自己则率精骑毫不犹豫地朝温瑜逃走的小道追了去。 越追越奔进一条两面都是丘坡的狭道时,赫伊也疑心是计。 但这地形虽利于设伏,她手上兵马毕竟众多,梁地的援军又还没那么快穿过百刃关外的千里大漠抵达来援,就戈勒城那点残兵,尽数从高坡上冲杀下来,也伤不了她一层皮。 赫伊越想眼神越厉,几乎是抱着就算多折损些兵马,也定要拿下温瑜的念头在往前追。 她猛地挥鞭,战马继续前奔时,前蹄却突然踩空,前方的沙道,直接塌出一个长两丈有余的大坑,坑底遍插尖矛。 赫伊及时狠勒缰绳,扯得战马扬起前蹄侧颈嘶鸣才没跌入坑中。 然后方又在此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巨大爆破声,狭道上一时间沙石四溅,人仰马翻。 这官道上竟是被人提前埋好了炸.药! 现下引线一点,后方骑兵不知前边是何情况,战马又在爆破声中受惊,当下只一股脑往前冲。 前方好不容易勒住缰绳的精骑们,在混乱中被推挤着连人带马跌进那遍插尖矛的大坑,瞬间被串成了串,场面一度相当惨烈。 赫伊也险些被挤入坑中,好在紧护在她身边的亲兵们一见场面失控,在后方骑兵猛冲过来时,已不管是不是自己人,拔刀就连人带马地斩杀,这才让护着赫伊调转马头,奔向了狭道一侧的沙坡。 被后方涌来的人马堵在了大坑前的骑兵们则绝望大喊:“别往前冲,前边是陷坑!” 但距离太远,后方骑兵在火.药爆破后,又是人马俱惊,在夜色中只顾横冲乱撞,哪还听得见前边在喊什么。 于是在这混乱中,不止有兵卒被推挤着跌进那遍布尖矛的大坑,被踩踏致死的也不少。 赫伊驭马立在缓坡处,看着下方的混乱,又急又怒,扯着嗓子以西陵语大吼:“往两边沙丘撤!” 但她的声音同样在这夜色中被惶恐和混乱吞没了。 在踏死了不知多少人后,底下兵卒们终于反应过来要往两侧沙丘奔逃,只是还没跑到沙丘中部,乱箭又从沙丘上方激射了下来。 跑在前方的兵卒当即倒下一片。 后方的兵卒又全在往缓坡上挤,将后撤的路堵死,一时间外层的兵卒们全然成了活靶子。 赫伊没料到自己此番失策会带来这样惨烈的后果,看着底下兵卒狼狈奔逃却依旧死于乱箭之下的惨象,心下愤怒至极,又萦绕着一股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灰败和无力感,声嘶力竭大喝:“勇士们!继续冲锋,随我杀出去!” 狭道后方必然已被梁军堵死,梁人放箭就是为了将她们赶回去,困杀于这两丘狭道中。 只有从两翼沙丘杀出去,才有一线生机! 但今夜走到哪儿都被陷杀的恐惧,已彻底摧毁了这支西陵军的战意,底下兵卒不知前方还有多少埋伏等着他们。 在赫伊大吼着让冲锋时,也只有少部分人马随她一道继续抵着箭雨往上冲杀而去,更多的则是凭着本能挤着人流,仓惶往下方狭道撤去。 于是在这番混乱推挤中,又踩踏死了不知多少西陵兵卒。 沙丘上的乱箭如骤雨密密麻麻扎下,奔逃中当场毙命的也不在少数。 随赫伊一道冲杀的精锐们,有圆盾的以圆盾做挡,没有圆盾的拿死尸做挡,总算是顶着箭雨杀上了沙丘。 但因接连败仗,军心溃散,亦不知在此处伏击他们的是多少人马,成功杀上来的西陵军们心头都萦绕着一股阴霾和恐惧,当下并不恋战,只护着赫伊往外搏命厮杀突围- 月已西沉,一队梁骑护着马车飞速往白沙官道上奔驰着。 温瑜听着远处大漠里传来的爆破声和震天杀吼声,掀帘朝车外一片深色的夜幕看去。 驱马护行在一侧的昭白也往声音来源方向看了一眼,说:“看来一切计划顺利。” 温瑜掩唇低咳着放下车帘:“我赠与赫伊的最后一份大礼,唤惊弓之鸟。”- 经一番惨烈厮杀后,赫伊才带着随她杀上沙丘的残兵们成功突围。 原本两万余人马,在这场伏击之后,竟只余半数。 回程去同原本分开的几路兵马汇合时,因正值黎明,暮色正深,远远见前方有一支军队急奔而来,瞧不清着装,但打着西陵旗,队伍中有人以西陵语仓惶大喊着“公主”,瞧着也是受了突袭,又闻得这边的打斗声,仓促找过来的。 赫伊和底下随她突围出来的兵马在方才那场戮战后,已是人马俱疲,见来者是自己人,便也放松了警惕。 岂料那支骑兵驾马奔至一箭射程之后,手中所端的机关弩朝赫伊等人射出密密麻麻的箭雨,杀吼着直冲了过来。 “生擒那西陵蛮女者,有重赏!”牧有良挥鞭大喝。 竟是他带人冒充的西陵军! 赫伊和底下的兵卒这下真是同白日见鬼无异。 为躲避那些激射的箭矢,赫伊甚至被迫弃了马一路狼狈翻滚至路边。 好在她手底下的兵马虽已无战意,但到底还是有着人数上的优势,在一番狼狈应敌后,总算是护着她成功杀出了重围。 这场突袭对众人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一群人士气已是低落到了极点,灰头土脸继续往回走,不巧,前方再次出现一支急奔而来打着西陵旗的军队,同样以西陵语大叫着“公主”惶急逼近。 赫伊随行的亲兵们都已有些心有余悸,纷纷看向她。 赫伊心底亦压着火,冷声吩咐:“问他们番号,口令。” 亲兵当即开始喝声问对面那支急速逼近的军队,对方很快作答。 亲兵松了口气,同赫伊道:“公主,是哈缇将军的部下。” 所有人这才放下戒备,等那支军队奔近,亲兵正想问他们遭遇,却不料朝他们铺天盖地罩去的又是一波乱箭。 “有诈!是敌袭!” 西陵残军们霎时人仰马翻,仓惶躲逃。 几番被戏耍,赫伊恨得将齿关都咬出了血腥味,她大吼一声,不退反进,纵马直冲那支骑兵杀去,亲兵们见状也只能咬牙跟上。 好在这支骑兵人数不多,眼见他们反扑,很快便撤退。 残存的理智拉扯着赫伊,让她没有下令去追,让伤兵们简单包扎完伤口口,强压着心底那股火气继续往回走。 当又一支打着西陵旗的军队出现在前方夜幕里,发现她们后,惊喜又惶急地大叫“公主”奔近。 赫伊几乎是当场冷笑出声:“还敢来?给我杀!” 同样被伏击出一肚子火气的西陵兵卒们也以为是对方再次故技重施,在赫伊下令后,不等对方靠近便开弓放箭。 那边冲在最前方的兵卒往马背上一滚落,似乎也原形毕露,立马开弓朝他们放起箭来。 两拨人马先箭雨厮杀了一波,再嘶吼着狠撞在一起拼杀,但啸吼出的都是西陵语。 赫伊瞬间意识到了不对,战刀与对方敌首的兵刃相接,离得近了,借着月色也发现为首者当真是自己麾下的另一名心腹大将! 她怒不可遏:“巴鲁?怎么是你!” 那名西陵大将慌忙收了刀,一时间也很是惊吓且茫然,赶紧喝令停战,朝赫伊跪地请罪道:“是末将啊……” 他哀惶道:“末将先前看见公主的旗帜,以为是公主您,岂料赶过来遭逢了暗箭,以为是梁贼假扮,这才下令还击,岂料真是公主您……末将……末将罪该万死!” 这一整晚,赫伊已数不清自己中了梁营几回计,当下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一口腥甜在喉间几乎已是压不住。 她强咽了回去,但见这西陵大将所带的兵马,也是个个灰头土脸,显然在赶来这里前,也经历过一场恶战,她寒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那大家面上神情更显哀惶:“末将收到斥侯传令后,便带兵来援公主您,岂料路上被提前埋了火.药,前路又挖了陷坑放置钉床,末将带将士们经过时,底下人马死伤无数啊!” 知是同自己所受的伏击如出一辙的戏码,赫伊自然知道那有多惨烈。 她以为将大军分开是为方便追寻温瑜,却不料更加方便了那边将她们逐个击破! 一股莫大的屈辱感攫取了赫伊所有心神,她攥紧手中战刀,抬目看向盘石城方向:“菡阳!不杀你,我赫伊誓不为人!”- 天明时分,东方跃出了鱼肚白。 被赫伊分散去追温瑜的几路兵马,终于尽数汇拢于盘石城外。 除去逃兵和死卒,出发前的五万兵马,如今满打满算只剩三万,且经历了一宿的奔袭鏖战,个个都疲乏不堪。 赫伊下令大军在城外就地修整,再分出人马去附近村庄搜刮粮食,打算饱餐一顿后攻城。 但从戈勒城到盘石城地界的百姓,早已被温瑜命人带着撤离,今年又是大旱,田地里几乎是颗粒无收。 西陵兵卒们掘地三尺,仍没能找出半袋米粮来。 亲兵将一切告与赫伊时,赫伊正于临时搭起的树棚中看着舆图,闻声抬起首来,眼中满是戾气与决意:“那便杀马给将士们充饥!只余三万兵马又如何,我西陵三万勇士,今日照样踏平她盘石城!” 亲兵知道战事不顺赫伊火气正大,不敢再多言,只退出去传令- 盘石城内,温瑜自黎明时分入城后,用了一盅热汤,便又同城中守将商议后续守城事宜去了,这一整宿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昭白端着太医开的温养汤药进议事厅时,里边的议政还未结束。 “……那蛮女贼心不死,现将三万大军囤于盘石城外,于附近山上伐木造攻城器械,又宰杀战马烹食,等她们养精蓄锐完,盘石城怕是还得有一场恶仗!” “要不趁他们用饭,我先带一支骑兵出城突袭,再锉一锉他们锐气?”牧有良立于沙盘前道。 这法子有人赞同,也有人觉着不妥:“不可不可,西陵三万大军囤于城外,这可比不得昨夜占地势之利、又有夜色遮掩的预伏,万不能贸然出兵啊,万一失利,便是于战前帮涨西陵士气,乱自己军心!还是稳妥些……死守为妙!” 此言一出,不少臣子都觉着是这个理,只是仍有激进派反驳:“昨夜已经狠锉了西陵锐气,折损西陵兵马近两万,如今西陵已是强.弩之末,城内将士们又士气正盛,何须再畏畏缩缩?” 这话似也占理,众人一时间抉择不下,纷纷看向了温瑜。 昭白将汤药放至温瑜手边后,便退至了她身后。 温瑜望着下方沙盘,听了一耳朵臣子们的争论,眉心微蹙,单手摁着因太久没好好休息而隐隐作痛的额角,眸中却是平和而清明: “昨夜的几场败仗,当已耗尽了赫伊的自负,她既下令宰杀战马烹食,便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此时出兵去激,的确有可能弄巧成拙,闭城死守方为上策。” 臣子们一番议论后,纷纷称是。 温瑜继续道:“她西陵已无粮草,只要今日这场攻城再败,同西陵的战事,便可彻底终结了。” 说话间,温瑜抬眸看向窗外。 臣子们都是一怔,随即心下也无不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西陵十二万大军压境,那就是一座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大山。 两地百姓也终日惶惶。 但如今,那座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就快化作云絮崩散了! ——赫伊没了粮草,若攻不下盘石城,不退兵回西陵,就只能被活活耗死。 被那份强敌压境、山河易主的惶恐笼罩了太久,所有臣子此刻心下虽欢喜,却也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切感。 在温瑜说完那话好一会儿后,才有一方脸将军抹了把眼,狼狈又腼腆地道:“等这仗打完了,我得回乡看看媳妇孩子,我走的那年媳妇还没生呢,这些年也不知她们娘俩是怎么过的,本以为没机会再回乡去看她们了……” 虽是笑着说的,到后面嗓音却已几近哽咽。 陈国的边境一直不甚太平,王庭年年征兵,戍边的将士们十年八载都难回乡一次。 此番的这场险些灭国的大战,更是让底下将士们都绝了还能活着回去的心思。 而今大战得胜的曙光,却就在眼前- 西陵军阵中吹响角声,推动现造的攻城器械如潮水般朝盘石城城门慢慢逼近时,盘石城城楼上也轰隆隆地擂起了战鼓,无数把弓箭架到了城垛处。 城上城下的将士们眼中都迸着狠意和决绝。 作为两军主帅的温瑜和赫伊,亦于城楼和战马上对峙,一如当初赫伊攻打戈勒城时那般。 城楼地势更高,弓箭射程更远,在西陵前锋军抵达射程范围后,密密麻麻的箭矢几乎是在上空织成一张天网罩下。 西陵在头顶聚起圆盾作挡,继续往前推进,行过的战场上依旧留下不少死卒,但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无人在意。 抵达城下的弓箭射程后,西陵兵卒方从圆盾间隙处往城楼放箭,霎时间城楼上的弓箭手又倒下一片。 这场攻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死战。 …… 战鼓擂了三天两夜,血水直将盘石城下的沙地都浸透了数寸,西陵那边终是再一次退兵了。 这三日里,头一天西陵全军攻城,后来久攻不下,将士们长时间没进食体力也不支了,赫伊才又改用车轮战熬。 一波将士攻城,一波将士退下来啃食完白水煮出的满是腥臭味的马肉,便抱着武器就地打盹儿。 他们为突袭戈勒城离开的营地,后又为追截温瑜的车马连夜奔袭赶至磐石城,莫说寻常军备物资,就是军帐也没带。 这几日都是在战场后方就地而眠,等攻城的另一支军队疲软,他们就又顶上去轮换。 好在城内的守军早已在戈勒城的守城战中,便已领教过西陵的车轮战,又有牧有良指挥,温瑜亲自督战稳定军心,终是扛住了西陵那边一次次不要命的野蛮强攻。 到第三日,不知是西陵兵卒们的身体在这样风餐露宿下,还没日没夜的攻城吃不消了,还是已明白攻下盘石城无望,攻城的势头一下子见乏。 牧有良在城楼上看着下方攻势疲软的西陵军,向同在城楼上观战的温瑜请命:“公主?” 温瑜看着下方亲自带兵厮杀的赫伊,只说:“去吧。” 牧有良朝温瑜一抱拳后,当即转身下城楼。 须臾,久闭多时的盘石城城门大开,牧有良率一队精骑从城内杀出。 赫伊手中的战刀已豁出缺口,发间的细辫上都沾着干涸发褐的鲜血。 抬首见盘石城内的将领开始出城迎战,握战刀的手在长时间厮杀后已有些发抖,却仍是眼含猩气地一夹马腹,提刀嘶喝着冲了过去。 这一战赫伊大败。 虽在亲兵们的帮衬下从牧有良手中捡回一条命,还反划了对方腰腹一刀,但西陵的溃军之势已无法阻挡。 亲兵们强制将她拉上马,抱住她腰身阻她以赴死之态去杀牧有良时,赫伊在嘶吼谩骂的挣扎中仰头看着盘石城城门,恍惚间有水泽没过她眼皮飞快滚落。 她知道,自己再也攻不进那道城门了。 那位大梁公主依旧静立于城楼之上,恍惚间似也在看着她,纤薄肩背撑起大袖华服,成了一座她翻越不过的高山- 因着牧有良重伤,西陵残兵携赫伊败走,底下小将恐对方逃远后反扑,不敢擅作主张深追,便先带了牧有良回城。 此一战,虽未能擒贼首,但让西陵退兵,已是大胜。 城楼上众将士呼声震天,甚至有谋臣喜极泣下:“赢了!我们赢了!” 风吹动温瑜鬓边碎发,她唇色都透着几分苍白,只沉默地看着西陵大军远去的影子。 昭白都难掩喜色地红着眼同她说“公主,我们赢了”时,她才浅一颔首,说:“嗯,赢了。” 长睫垂覆间,整个人却都往后倒去,面色苍白如纸。 此战过后,赫伊再无望卷土重来,她脑中那根紧绷多日的弦,也终在此时松了。 “公主!” 昭白一下子慌了神,一众本还在狂喜的臣子也急呼着“公主”围上前来。 第257章 “我来履约,接你回大…… 那股强撑的心气一松, 温瑜这一倒,就病了数日。 太医看诊后说,是她这些日子太过劳心费神, 熬坏了身子, 气血两亏所致, 需得仔细温养。 昭白再不敢让温瑜累着, 同随行大臣们商议后,一些琐碎事务便通通交由他们处理,让温瑜先行静养。 但战事还未彻底终结,温瑜又哪里歇得住, 昏昏沉沉睡了几日,精神头稍好些,开口问的仍是牧有良的伤势、赫伊的去向以及虎峡关的战况这些。 秋末的冷雨,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 昭白取了软枕垫到温瑜身后, 用汤匙舀了碗里的药汁喂给温瑜道:“太医亲去看诊过了, 牧将军伤势虽重, 但已无性命之虞,您无需挂心。” “赫伊那日撤兵后, 倒是继续带着那万余残卒在盘石城周边游荡,瞧着似不甘心就那般回西陵,期间也来城下侵扰过几次, 但一群散兵游勇,已不成气候。” 药有些烫,昭白用汤匙在碗中搅了搅,继续道:“昨日收到李洵大人来信,他同陈巍大人所率的援军已在赶来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盘石城。城中将军们得讯后, 已在商议出城清缴西陵残军的事宜。” 她说至此处微顿,语气有些费解:“那西陵蛮女先前不肯回西陵,一来是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二来她麾下兵马有五万之众,没了粮草没法带着这五万人一道回去。如今打了败仗,手上残军不过万余,又已开始杀马混煮草根树皮充饥,不趁咱们援军没到赶紧逃回西陵去,反一直在盘石城周遭游荡,意欲何为?” 温瑜喝完昭白喂过的那匙汤药,窗外吹进冷风,让她喉间又生起一股痒意,当下止不住地掩唇压低咳起来。 昭白见状,忙起身去关窗。 再次回到床边时,温瑜已止住了咳嗽。因是在病中,她并未绾发,一头乌发就那么披散下来,当真如缎子似的,却也衬得她面色更显苍白,唇上都少见血色,只是因着方才咳得狠了,眼下浸了一层薄红。 她缓缓道:“阿昭听过霸王乌江自刎的故事么?”- 已是饭点,西陵的临时驻地中,炊烟稀疏。 底下兵卒们三三两两靠坐在一起,手中那从农户家中翻找出的豁口陶碗,盛的都是些煮得发褐的草根树皮。 轮岗的兵卒都站不直身体,个个脚步虚浮,饿得两颊凹陷,脸色青灰,几乎是拄着手中长枪才能稳定身形。 同样灰头土脸的亲兵端着一碗肉羹走进帐内,勉强挤出个笑脸:“公主,今日将士们外出猎得不少飞禽,熬煮成肉羹鲜着呢,您尝尝。” 军帐中央置了一方长案,上边铺着数张舆图,赫伊手拿炭笔,伏案在那些舆图上圈画不停。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日那身染血的甲衣,甚至连发辫上干涸发褐的血痂都没清理,发白的唇已经干裂到起皮,头也不抬地冷斥:“拿走。” 自那日兵败以来,她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帐中,不眠不休研究这些舆图。 亲兵瞧着她这般,心下极不好受,强忍泪意劝道:“公主,您已经两日没用过饭了,多少吃些吧……” 说着就要把肉羹放到赫伊铺着舆图的几案上去,却不料赫伊突然发作,猛地挥手直将那碗肉羹打翻在地:“我说了拿走!” 地上铺了牦毯,陶碗没摔碎,里边的肉羹却是全洒了出来。 赫伊抬起头,一双眼遍布血丝,整个人像是愤怒异常:“别烦我!” 亲兵再不敢说一字,发着抖跪下去,用手一点点将打翻的肉羹重新捧回碗里时,垂首间似有泪泽飞快砸落在牦毯上。 “公主——” 赫伊麾下唯一还堪用的大将巴鲁掀帐疾步迈进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一时间不免也禁了声。 亲兵知道巴鲁来寻赫伊必是有要事相商,不敢过多耽搁,强忍哽咽,匆匆收拾了下,便端着捧碗中的半碗肉羹退了出去。 赫伊似难堪又似疲惫地闭着眼,问:“何事?” 巴鲁也知军中现下的窘境,他们既无粮草,又无援军,再想攻下盘石城,已无异于天方夜谭。但赫伊就是不肯撤兵回西陵,将士们日日吃着草根树皮,且不提士气低落,还没入冬,就已病倒了一大片。 他以拳抵胸跪了下去,艰难道:“公主,咱们……撤兵回西陵吧!” 原本闭目的赫伊掀开了那双血丝密布的眸子。 巴鲁知道自己说那话意味着什么,跪下的身形又伏低了几分,哀切道:“末将今日带兵外出,遇上盘石城内的斥侯,将其生擒后逼问后得知,梁地援军已快至盘石城了,此时再不撤兵,等梁地援军到,咱们就彻底无望回西陵了……” “巴鲁。”长时间未说话,赫伊嗓音有些嘶哑,声线中的威严却仍在,她盯着跪在下方的心腹部将,下颌绷紧:“你太令我失望了。” 巴鲁也觉难堪,知道赫伊是没法接受这场东侵的败局,继续劝道:“公主,两军交战,不能以一时成败论输赢,他们中原人也有句古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以为我会输?”赫伊苍白灰败的面上浮起冷笑,猛地挥手将自己圈画多时的舆图甩向巴鲁,像是迫切地想证明什么般厉声道: “你兄长率三万大军攻打虎峡关,捷报只消数日就会传回军中,届时她梁国西疆门户大开,盘石城内的士气又能维系几时?梁地援军来再多,知故土被犯,也只会溃成一盘散沙!” 那摞舆图扫过巴鲁的脸摔落在他膝边,他垂首闭着眼一声不吭。 虎峡关迄今未传回任何消息,已远超正常战报传回所需的时间,他兄长尼鲁最是谨慎,断不可能在战报上有所疏忽,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在这节骨眼上,已无人敢言明。 他的沉默像是更加激怒了赫伊,赫伊一脚踹翻几案,目眦欲裂继续喝道:“大漠十六部亦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你以为他们当真困得住王城? “待我拨回的那四万大军折返王城,你且看他们是不是抱头鼠窜!” 她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巴鲁,吼完这些,折身坐回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单手把住当初裴颂献上的那方玉玺,力道大到手背青筋都道道凸起:“我们只消继续同菡阳耗下去,无论是虎峡关还是王城传回捷报,输的就都是她菡阳!” “在此之前,所有乱我军心者,都当斩!” 赫伊看向巴鲁的眼神狠厉异常:“念巴鲁将军是初犯,今日姑且只罚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三日后,梁地援军抵达盘石城,赫伊依然没能等来虎峡关的捷报。 借着城内守军先前收集到的情报,梁军很快开始大范围清缴境内西陵军。几场战役下来,赫伊被打得节节败退,最终只能被迫带着手中残卒退回戈勒城固守,至此几乎是一病不起。 陈巍带兵围了戈勒城,知晓城中断粮多日,也不强攻,只日日在城外以大锅熬汤煮肉,叫阵劝降。 死守在城楼上的西陵兵卒们,因军中战马已所剩无几,每宰杀一匹战马,得是全军就着那点马肉煮草根树皮吃上一天,于是分到他们碗里的,除了草根树皮熬煮出的涩口的汤汁,是半点荤腥沾不到。 闻着城下那几乎要将他们理智击溃的肉香,受不住这折磨,自戕的、意欲投降的兵卒都不在少数,只是后者都叫将领们就地削了脑袋。 城楼处的急况叫将军们报与赫伊,但赫伊早已病得不省人事。 军中又已无药可用,好在老僧懂些药理,从底下兵卒们采集的草根树皮里挑了些能用的,熬成汤汁灌给赫伊喝了,赫伊当天夜里人才见醒。 老僧再去送药时,以巴鲁为首的一众将领满面灰败地堵了老僧的去路,垂首颇有些难堪地开口:“上师,公主素日里最是敬重您,眼下这局势……再留在陈地,只是让底下将士们白白送死罢了,您……劝劝公主吧……”- 房门“吱嘎”一声轻响,老僧推门入内时,就见房中烛台燃着,烛火将床边杌凳上放着的金臂钏拉出一道斜长影子。 赫伊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原本的臂钏在她手上都挂不住了,才叫侍女取了下来。 她是醒着的,方才门外那些将军的话,亦不知她听见了多少,此刻老僧进门来,她也没什么反应,只在烛火昏黄的光晕里,出神地盯着窗边一只正在吐丝织网的蜘蛛。 老僧轻叹一声:“公主,该喝药了。” 窗棂没关严,屋外下着淅沥小雨,冷风侵袭入室,将蜘蛛好不容易固定好一端的蛛网给吹散了,那只蜘蛛又攀着细如弦丝的蛛线,迎着冷风颤巍巍地去重新织网。 赫伊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问老僧:“上师也觉着我该退兵是吗?” 老僧顺着赫伊的目光看向窗棂处那只蜘蛛,适逢又一股强劲的冷风吹进来,将蜘蛛刚补好的网再次吹毁了大半,那只细小的蜘蛛仍是攀着细细的蛛丝孜孜不倦去补网。 老僧叹道:“困住蜘蛛的,不是屋外这场雨,亦不是那张网,而是蜘蛛舍弃不了那张网的心。” 赫伊笑出声来,神情极具讽刺,别过脸去时,眼中却隐有泪泽:“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上师您也为我撒过谎不是? “我根本不是什么金豹入我母亲的梦孕育而来,我的父亲,是上一任西陵王。” 老僧闭上了眼。 赫伊说起这段在西陵早已是人人三缄其口的皇室秘辛,眼底亦压着针砭般的痛楚:“我的叔叔——如今的西陵王,容不下我,也皆因如此。” 西陵王后当年是在大漠各部中都赫赫有名的第一美人,在还未被先王选为后妃时,二人便已两情相悦。 只是后来一场王城政变,先王被杀,先王的弟弟坐上了西陵王之位,赫伊母亲一族势大,为拉拢赫伊母亲一族,赫伊的叔叔又毒杀了自己妻子,对外宣称病故,要立赫伊母亲为王后。 彼时赫伊母亲已孕有赫伊,为保下赫伊,这才谎称是一头金豹入梦撞入她腹中有的身孕。 老僧当年救回赫伊后,为保住这条无辜却又似背负了上苍旨意的生命,也默许了那个谎言。 这么些年,这段往事,几乎已成了当年所有知情人闭口不谈的禁忌。 “我杀了我叔叔所有成年的儿子,没成年的那些,我下不去手,母亲也不会再准允了。”有水泽滑落赫伊两鬓,她依旧在笑,嗓音却已哑了:“因为他们也是我母亲的儿子。 “上师,不是那只蜘蛛不肯避这场风雨,也不是那只蜘蛛舍不得弃那张蛛网,而是……它已避无可避,舍无可舍了。” 她举整个西陵之力去攻梁、陈两国,如今一场场败仗下来,战死异乡的儿郎无数,却不曾真正打开中原门户,反让王城受困。 虎峡关若无捷报传来,这场举国攻伐就是个笑话。 她是无颜再回西陵了。 冷雨凄风依旧,那结好的蛛网在又一次被风吹散时,攀在上边的蜘蛛也一并被风吹落。 老僧在一室烛影中悲悯念了声佛号- 赫伊病得更重了。城中能用的药太少,唯一可进补的食物又只有马肉羹,加之她心气大损,身体在病中就这么一日日虚弱了下去。城外梁军大举攻城时,赫伊病得连床榻都下不了。 早已没了战意的西陵残军们哪里挡得住势如破竹的梁军,城门被攻破的消息传回,亲兵们慌慌张张奔入她房中,将病中的赫伊拉起,给她披上大氅架起她出逃:“公主,东城门已被攻破,梁军杀进来了,属下等护送您出城!” 赫伊被架着跌跌撞撞步出房门,抬起一双病恹的眼扫过营房,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逃兵。 四下乱糟糟一片,那些声音传到赫伊耳中,一度让她觉着模糊,她甚至觉着自己仿佛成了个局外人在看一场皮影戏。 “公主?公主?”亲兵发现了赫伊的浑噩,强忍悲意用力晃了她两下,哭道:“您振作起来啊,只要回到西陵,回到伊颂河畔去,总有一天我们还能重新攻入中原,一雪今日之耻的!” 赫伊在这猛晃中回神些许,侧首看向搀着自己的亲兵,唇色苍白地跟着呢喃:“回到伊颂河畔去……” 这话像是给了她些力量,她突然挣脱了亲兵的搀扶,举目四望,问:“上师呢?” 无一人作答,她便又拨开人群往回奔走。亲兵们见状,忙唤着“公主”跟上前去。 追至老僧住处,却见赫伊单手撑着门框,并未入内,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门口。亲兵们觉出有异,奔上前一看,就见老僧依然披着那身赭石色的法袍,面色安详地盘坐于榻上。 有亲兵壮着胆子入内,伸手探过老僧鼻息后,声线里带上了点绝望的哭腔:“上师……已坐化多时了。” 有亲兵当场哭出了声来,更多的则是茫然地看向了赫伊,等她拿主意。 赫伊像是全然没听清亲兵方才哭喊了什么,脚步虚浮地迈步走进房中,唤道:“上师?” 无人应答她,她眼眶通红,只不见一滴眼泪掉出,缓缓跪在了老僧榻前,伸手去触碰老僧,那赭色的发袍下是一片僵硬。赫伊垂首之际,终有水泽从她眼中漫出,划过鼻梁急急坠下,她哽声再次唤了声:“上师?” 亲兵们亦有不少狼狈背过身去拭泪,知眼下时局紧迫,强忍悲意劝道:“公主,上师已去了,现下不是伤怀的时候,您节哀,先行出城吧!” 赫伊缓缓闭上了眼,鼻梁上仍残存着泪水划过后的湿迹,哑声说:“搬火油来。” 城破了,梁军杀过来了,她无法再妥善安置老僧的尸骨。 亲兵们很快搬来火油,浇满了整个院子。 赫伊亲自扔下火把,火舌瞬间蹿卷上来,火星迸溅,裹挟着火油落到她手上,钻心地疼,疼到她望着这片瞬间烧起的火海泪流不止。 亲兵们架起她继续奔逃,宽慰道:“公主莫要灰心,咱们只要逃进大漠里就有救的!” 逃? 赫伊浑身绵软,全靠亲兵们搀扶才能站稳,风吹动她额前沾着干涸血迹的碎发,她抬眸望向前路,眼中再无了昔时的勃勃野心,只剩无尽苍凉与疲惫。 还能逃去哪里呢? 凭着身后那支紧追不舍的梁军,她们也逃不进大漠了。 一行人狼狈奔至西城门,架着赫伊出逃的亲兵们全都停下了步子。 ——前方大漠里又出现了一支军队,那鲜红刺目的“梁”字旗在风里招展,好似一柄柄饮饱了血的铡刀。 后方随行西陵兵卒绝望哀呼:“西边大漠里怎也有梁军?” 军阵最前方,那高踞于马背上的人拉开了弓弦,逆着日光,瞧不清其面目,但那三石大弓被彻底拉开的力道和弧度足以令人胆寒。 亲兵们几乎是抖着手持盾将赫伊护在了中央。 “嗖”的一声利箭脱弦,弓弦复位震颤不止。 那枚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的长箭,深深钉入了戈勒城饱经炮石摧残的城砖缝隙里,箭身上串着一用黑布包裹着的椭圆之物。 有兵卒壮着胆子去解开那黑布,里边骨碌碌滚出一颗带血的人头时,西陵残卒们无不惊惶惨呼:“是……是使臣大人!” “嗖!”又一枚串着黑布包裹的长箭钉入城墙。 底下兵卒们解开看后,哭声更甚:“是率兵去回援王城的赤提将军!” “回援王城的军队也被他们截杀了?” “嗖!嗖!”又是数枚长箭钉入城墙。 西陵兵卒在解开上边串系的黑布时,直接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哀哭道:“是……是尼鲁将军和努格尔将军的人头……” 绝望如潮水一层层漫涌上来,四下全是哭声。 虽对虎峡关战事不顺一事早有预料,可亲眼瞧见那一颗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摆到自己跟前时,赫伊只觉浑身脱力更甚,眼前所视一切几乎是天旋地转。 那股唯一支撑着她耗到此时的心气终是没了。她,彻底败了。 周遭好多哭声,有她亲兵的,有她心腹大将的,也有那些彻底无望的底层兵卒的。 赫伊在这嘈杂中抬起眼,朝前方无垠的大漠看去,视线被那堵绵亘铺展于大漠中的黑铁人墙所挡。 那堵人墙,比她从前所遇的任何关壑都巍峨。 头顶的日头在这一刻好似成了个冒着光的白影,撒不下半分暖意,胸口成了个被砸开的冰窟窿,往外冒着森森寒气。 她还在西眺,只是看不见属于西陵的沙丘,也闻不到从伊颂河畔吹来的风了。 身后传来急乱的马蹄声,有兵卒惶然回望,发现是那支攻破东城门的梁军追来了。 马背上的将领远远大喝:“放下手中兵刃,束手就擒者,可留其性命!” 这场仗,早已胜负分明,再没有动兵戈的必要了。 有兵卒哀惶小声问:“要降吗?” 但那声音太小,被风一吹就散了。 抱着自己兄长的头颅痛苦嚎哭到嗓音嘶哑的巴鲁,割下他自己的衣袍,重新将他兄长那颗被马蹄踩踏得不成样的头颅包好,系于自己胸前,被极致的愤怒和仇恨将眼冲得通红:“西陵的勇士,只战不降!” 有将士跟他一样猩红着眼握紧了手中战刀,更多饿得面颊青灰、枯瘦如柴的底层兵卒,面上浮起的却是惶然、恐惧和悲戚。 赫伊伸手按在了巴鲁肩头,止住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她目光尤为缓慢扫过那一张张底层兵卒憔悴的脸,在这一刻终于肯承认,是她的野心害了他们。 她苍白道:“赫伊……有负诸位。” 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巴鲁听得赫伊这般说,似明白了什么,急唤了声:“公主……” 赫伊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哀沉地继续往后扫去,说:“你们,代我回到伊颂河畔去……” 她一人铸下的错,无需底下将士们再随她枉送性命了。 只是她作为西陵王女,自然也有她的骄傲。 赫伊眼底噙着泪认真看过跟着她征战至今的每一个西陵将士的脸,最后再回望了一眼日暮中西陵的方向。 伊颂河啊,她们的母亲河,明年那河畔的花当依旧繁密,草也油绿…… 她追逐着她的野心奔袭至此,远离了那片土地,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柄已豁口的战刀出鞘时,戈勒城城门下所有西陵兵卒全都失声痛哭:“公主!” 鲜血溅洒在沙地里,将那位西陵王女半生的骄傲和野心一并埋葬于此- 西风烈烈,百草苍苍。 温瑜乘辇车出现在戈勒城东城门外时,戈勒城城楼上已重新插上了梁旗。 以巴鲁为首的一众西陵将领,被绑缚了手脚,押跪于城门前,陈巍等人率兵林列其后。 温瑜搭着昭白的手步出辇车时,所有人都拜了下去:“参见公主!” 陈巍拱手出列道:“臣等——幸不辱命,境内西陵残军已尽数受降,只余那西陵蛮女……选择了自戕。” 随行的小将手捧一方木盒上前,就近的青云卫接过,打开后面色微异地呈与温瑜过目。 与温瑜同行而至的谋臣们,离得近的瞧见那盒中血腥,都微微抽气,避开了目光。 温瑜静静看了一眼,才摆手示意青云卫撤下去,吩咐说:“缝回其尸身上,好生殄棺,送回西陵。” 被押跪在前方的巴鲁闻声,抬起一双通红发肿的眼看过来,冷笑着用生涩的中原话道:“惺…惺…作态!虚伪!” 几乎是他话落的瞬间,后方的甲士就已重踢他后背,将他整个人都踹倒,押着他趴跪在地。 随行的谋臣们亦是大怒:“此蛮贼竟如此不知好歹,还敢对公主不敬?留他性命何用!” 巴鲁被摁得以脸贴地,因用力挣扎整张脸都已涨红,眼白也因充血而浸着一层红,嘶笑:“要杀便杀,我西陵男儿何惧一死?” 昭白眼神肃冷,手中长剑已“锵”声出鞘,被温瑜抬手制住。 她大氅上的裘绒被冷风吹动,深色的氅衣似一座静默的山,更衬得那容颜皑若天山雪:“败军之将,有何可让本宫作态之处?” 轻飘飘的一句,却是堵得巴鲁哑口无言,满面愤愧。 温瑜平静垂目扫视对方:“本宫,只是不屑将两国之争,迁怒于一具敌将尸首泄愤。至于你们的愤怒和仇恨……” 她神情仍是温静的,似乎又参杂了些冷漠:“……属实是没道理,犯我疆土、欺我子民的,是尔西陵。你们驱马东侵,刀下染了我陈地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举国来犯,这黄沙大漠里,又埋了我多少中原儿郎的忠骨?” “这一笔笔血债,当本宫向尔西陵一一讨回。”西沉的日头高悬于她身后,那双鸾鸟般睥睨的眸中,恍惚间也渗出了冰冷的锐意。 后方的文官们亦唾骂道:“弃兵而降的战俘,有何狂吠的颜面?” 羞愤和痛苦在巴鲁面上交织,他被摁在沙地上的半张脸都被粗粝砂石硌出了印痕,耳边一遍遍回响着赫伊让他们回伊颂河畔去的话,咬着牙关,眼中滚出泪水,很快没进了沙地里。 陈巍做了个手势,底下将士们便将西陵战俘尽数押了下去。 他这才快步上前道:“臣还有——” 温瑜抬手止住了陈巍要说下去的话,她身体还未调养好,得信陈巍开始强攻戈勒城后,从盘石城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纵然点了妆容,也难掩面上苍白,道: “城中一切都可慢慢部署,大人先行调动手中能调动的一切兵马,即刻赶往西陵王城去援十六部,赫伊拨了四万大军回援王城,若无援军去,十六部只怕不敌……” 陈巍却是笑道:“臣要禀与公主的,正是此事,已不用发兵去援十六部了!” 温瑜面上难得浮起了些许愕然。 黑甲军拥堵的城门后方传来范远洪钟一样的嗓门:“公主!虎峡关大捷!西陵回援他们王城的援军,也叫我们给截了!” 不止温瑜,所有随行的臣子,在看到黑甲军让开一条道后,从城门后方走出的范远一行人,无不是愕然之后狂喜。 李洵更是激动到说话都险些结巴:“老范?” 温瑜却是一眼便捕捉到了同范远一道走出的另一道身影。 瘦了,也黑了,眉眼比之从前更加锋锐,身上却多了股可担泰山之崩的沉稳,叫人只是看着他,便觉心安。 温瑜觉着自己眼眶酸灼滚烫,已不受控制地漫开了涩意。 那头范远没发现温瑜的异常,还在自顾自地报喜:“幸得萧君鼎力相助,虎峡关才得以守住,截西陵回援王城的那四万蛮军,也全靠萧君带伤杀进万军从中擒拿主将……” 已没人在乎他说什么。 萧厉一步步走近,身上破损的甲衣带着战场的风霜和煞气,他眼下也漫开了一层淡猩,看温瑜的目光那么狠,又那么重,好似生怕自己晚来一步,眼前所视一切,便都是幻影。 “我来履约,接你回大梁。” 第258章 这是他的归途。 直至回城, 范远都还有些发懵。 底下将领来报将士们修缮内城的情况,他心不在蔫地颔首:“嗯,捷报往坪州和虎峡关各送一份去……” 底下小将一脸茫然道:“将军, 属下禀说的是内城毁坏得厉害, 需得费些时日才能修缮好……” 范远这才回神, 干咳了声道:“此战大获全胜, 本将军光惦念着给梁地送捷报去了,你说的本将军都知晓了,先行下去吧。” 小将退出去后,在一旁誊抄着军功名册的李洵道:“老范你这是怎了?” 因着牧有良父子都重伤, 现于盘石城休养,此番攻打戈勒城的悉数是陈巍从坪州带来的兵马,随行并无陈将,入城后安顿好温瑜后, 暂住进戈勒城衙署的, 便也只有范远、陈巍、李洵几人。 范远拉开把椅子坐下, 明显心事重重的模样,抹了把叫风沙吹了大半月、胡子拉碴的脸, 却是嗐了声道:“我……我这不担心萧君同公主么,此番萧君虽是助大梁颇多,但在城门口说的那话, 未免还是太过僭越了些,我怕公主那边……” 李洵笔下未停,话却是对范远说的:“公主仁明,断不会在这些小节上同萧君计较。” “哎……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范远又重重地搓了两把脸,李洵和陈巍明显还不知萧厉已重回梁营,事到如今, 他也不知萧厉重回梁营,是萧厉自己单方面的意思,还是温瑜也知情了。 他四下看了眼,见左右都无人,实在是憋不住了,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地道:“老李,你就没觉着……公主同萧君……似乎有些怪怪的?” 李洵笔锋一顿,说:“老范,慎言。” 范远意识到自己妄议的是什么,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闭上了嘴,又左右扫视了眼,才干咳两声打哈哈道:“我……我就是担心往后的南北建交……” 衙署内一时没人应声,冷风拍打着窗棂,似要下雨。 李洵朝窗外看了一眼,道:“往后若是都不打仗了,也挺好……”- 昭白端着刚煎好的药入内时,太医正在给温瑜臂上收针。 大抵是在病中从盘石城一路赶来疲乏、在城门口处又吹了风的缘故,温瑜精神头不甚好,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地半阖着眼,绣着繁复云纹的织锦大袖被捋到了肘关处,两条小臂上都遍插银针,光是瞧着便让人觉着心惊。 那一天一夜的擂鼓,损伤了她两臂经络,后来忙于督战又未得妥善医治,留下了病根,迄今仍需太医定期以银针疏络调理。 萧厉守在一旁,虽是沉默着,至始至终都未出一言,但那高大的身形和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压迫感,还是让太医后背浸出了一层冷汗。 直至将温瑜臂上的最后一枚银针取出,太医方松了口气,抬袖擦拭着额前细汗道:“还是不能掂拿重物,也切忌劳损,每日敷上两贴药,快则两月,慢则半载,应就无碍了。至于公主的身体……亏损过度,不可豪补,还是得慢慢温养。” 昭白向太医道了谢,吩咐青云卫送太医出门,正要端着托盘上前,却听得萧厉出声:“我来。” 昭白身形微顿,但到底是没再继续上前。 萧厉端走托盘上的药碗后,昭白将几方浸药煮过的棉布帕子覆在了温瑜腕口,稍作迟疑,还是取了托盘退出去,只在走前说了句:“半刻钟后帕子凉了便替公主取下来。”- 守在院外的青云卫见昭白只身一人出来,面上微有异样地唤了声:“统领……” 昭白只看了那青云卫一眼,对方便禁了声。 青云卫和太医都是自己人,早在王庭时,便已知晓温瑜、萧厉二人的关系。 青云卫忧心只余萧厉一人在房中,是怕他对温瑜不利。 毕竟眼下的大梁,只余南北之争了。 但既然昭白都放心那位北境新侯同她们公主独处,她们便也无需再多虑。 昭白沉默地抱剑守在檐下,暮间的云垂得极低,叫冷风一吹,竟又飘起了细小雨点。 她看了一眼夜幕,低喃:“他回来了,公主应能安心些了。” 盘石城一战后,她们虽是胜了,但温瑜病榻缠绵,却夜夜都不曾好寐过。 死守戈勒城那些日子被强压下去的恐惧和阴霾,在这场大病里,化作了梦魇反扑。 加之虎峡关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温瑜心口更是一直压着块大石头。 好些次温瑜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衣发湿透,整个人意识都不甚清明,在她担忧地急唤“公主”时,便冷汗涔涔地紧攥住她的手急问:“阿昭,奚云还活着吗?虎峡关是不是失守了?西陵卷土重来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顾将军没事,现就在盘石城养伤,虎峡关也还无战报传来,西陵只剩一群残兵败将,温瑜才慢慢从噩梦的惊惶中脱离,整个人却是肉眼可见的苍白虚弱。 那日顾奚云血淋淋地被人从战场上带回,温瑜于城楼上击鼓,未免自己失态,让仍在死守的将士们陷入惶恐,她甚至都没敢看顾奚云一眼,伴着鼓点砸下的,只有划过她手背坠地的血珠和从眼角滚落的湿迹。 顾奚云被送回内城救治后,温瑜留于城楼上督战,也一句不敢问顾奚云的伤情。 昭白知道她心中的恐惧和担忧,这一路走来,她已经承担不起任何失去了。 所以不问,即便等着她的是最坏的结果,那么在那之前,她也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只是在松懈下来后的梦魇中,所有的痛苦、悲伤、惊惶全都卷土重来,一度让温瑜分不清究竟是梦里的满目血色是真,还是她们得胜是真。 顾奚云知道温瑜夜夜被梦魇所扰后,顾不得自己都还是一身伤,就搬过去与温瑜同住。 再逢温瑜梦魇时,也是捧着她的手,半开玩笑却眼眶通红地一遍遍向她承诺:“阿鱼,你放心,我这辈子不活个七老八十,死不了,爹爹和兄长追着先皇和太子殿下去了,我得守着阿鱼的。” 从决心远赴南陈那一天起,温瑜就没允许自己露出过任何弱态,却在那天夜里,以手挡着眼,单薄的肩颤动着,掌下滑落大片湿迹。 她说:“奚云,我梦见虎峡关也被攻破了,他死在了城门前的乱蹄之下。” 昭白和顾奚云都明白她说的“他”是谁。 素日里她即便忧心,也鲜有这样情绪外显的时候,每日虽雷打不动问一遍虎峡关可有战报传来,却绝口不提那人的名字。 仿佛是害怕一旦问了,得到的便是那个她不愿听到的答案。 只在那天夜里,她所有强撑的冷硬和坚韧终在一次次的梦魇中被击溃,也淌出了她的脆弱和柔软。 昭白突然意识到了那人对温瑜而言有多重要。 她做好了在这场山河动荡里同那人殊途同归的准备。 可她死守住了这半壁河山,对方却回不来了呢? 昭白不敢深想下去。 而今那人得胜归来,昭白只由衷地觉着高兴- 一碗药很快喂得见底,温瑜两臂的大袖放了下来,堆叠在小臂处,再往下的腕口,用一方厚实巾帕垫着了,敷着浸煮过药汁的温热棉帕。 房里燃了炭盆,并不冷,但一股痒意还是忽地窜上了她喉间,温瑜抬手掩面而咳时,敷在腕口的药布也掉落在了覆于被衾的巾帕上。 萧厉眉心一拧,几乎是瞬间就起身朝外喝道:“唤……” “太医”二字还未出口,他伤痂未落的手就被温瑜拉住了:“无需唤太医,前些时日染了寒疾,已见好了,只是还有些咳。” 温瑜声线柔和,眸子温静,只是整个人依旧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意。 她一手掩唇低咳,一手紧拉着萧厉,说:“你陪我多坐会儿。” 萧厉周身气息极度焦躁且压抑:“你难受。” 温瑜却是朝他笑笑说:“是啊,你都不同我说话了,我难受。” 因着方才那番咳嗽,她原本苍白的面上,此刻方浮起了几丝血色,她笑起来是极好看的,萧厉却只觉心口快被那股闷涩和酸楚给撑破了。 回城的马车上,温瑜便疲乏浅寐了过去,一到地方昭白就急着唤太医给她看诊,他才知温瑜如今的身体境况到了何等地步。 他胸口、喉头都潮堵得慌。 他,说不出话来。 知道温瑜两手如今都不能用力,萧厉转身将温瑜拉住他的手放回了被衾上,再以药布裹覆好她手腕,自己才重新坐回了杌凳上。 他将肘关抵在膝头,用力搓了把脸,再看向温瑜时,还能没能掩住眼下蔓开的那一丝淡猩,哑声问:“想说什么?” 温瑜看着他,面上依旧带着笑:“说好的从虎峡关回来后,我们就成亲,你如今这般,是不是反悔了?” 明知道温瑜是故意这样说的,萧厉搁在膝头的手还是瞬间紧攥成了拳,眼底蔓开的那层猩色在慢慢加重,让他呼吸都跟着变沉了些,他说:“你做梦!” 他看温瑜的眼神好凶,像是终于受不了了一般,眼底压着的,全是偏执到足以让人溺亡的爱意:“不要用你如今这副身体故作轻松地同我说这样的话。 “温瑜,从守下虎峡关,却得知你亲自去了戈勒城时,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你就是个骗子,骗我要活着回来,接你回大梁。那你自己呢? “赶回的这十三天连九个时辰,我没有一刻不在想,戈勒城要是已经被攻破怎么办?你已经自缢了怎么办?” 他呼吸痛涩,眼中已是猩红一片,捧住温瑜侧脸的手都在轻微地发抖,眼神却仍是极狠:“我又同自己说,杀过去。哪怕是你的尸首,我也要带回大梁,再昭告天下,我要同你成亲。 “等我也死在为你复仇的路上了,我的尸骨得同你葬进一个棺椁里。 “这样来世你就也摆脱不了我,这是你欠我的。” 哪怕是现在说出这话,他语气里依然带着浓烈的绝望意味。 有湿迹滑落至萧厉掌下,是温瑜眸中滚下了泪。 她抬手覆在了萧厉捧着自己脸的手背,沉缓地呼吸着,却还是压不下喉头和心间的涩意,于是再开口时嗓音也是哑的,笑说:“我都没等到你来接我,又怎么舍得死? “你答应成亲时我就同你说过的,此后无论碧落黄泉,你我都脱离不了干系的。” 心口还是窒痛,但又在被什么东西填得极满,满到眸中几乎要跟着溢出什么来。 萧厉闭上了涩红的一双眼,呼吸颤抖地同温瑜额头相抵。 左边胸腔里那团跳动的血肉变得好生安宁。 这是他的归途。 “若世间真有轮回,那我们就生生世世,都纠缠在一起。” 第259章 “望诸卿也多珍重。”…… 温瑜大病未愈, 不便舟车劳顿,暂留在了戈勒城休养。 而今有李洵和周随在,诸多繁杂要务, 都是他们商议着理出章程了, 再交与温瑜过目就行。 陈巍奉命带着三万兵马, 携赫伊棺椁和一众西陵降将前往西陵王城, 给这场战事做最后的终结。 宋钦所率的两万北地精骑,从大梁腹地赶往虎峡关,到了虎峡关得知战事已结束,又匆匆赶至戈勒城, 总算是赶上了征讨西陵的尾巴。 原本还在强撑的西陵,见到赫伊尸首和一众西陵降将后,再没了战意。 年关前,温瑜便收到了西陵王亲拟的求和书。 梁、陈两国这两年都疲于征战, 温瑜本也无意再打下去了, 召集臣子们商讨议和条件, 她当初在王庭与大漠十六部结盟时,就同他们许诺过, 会帮他们要回被西陵侵占的领土。 只是前线很快又传回急报,在西陵提出议和后,梁军和十六部也当真休战了, 却又被西陵夜袭营地,死伤惨重。 愤怒中的梁军和十六部以为西陵是耍诈,一举攻进了西陵王城,才发现西陵王已身死于王宫,腹部插着的,恰是一柄梁制战刀。 逃出王城的西陵王后倒打一耙, 声称西陵王在求和后,却仍被梁军和十六部夜袭攻进王城残忍杀害,大梁和十六部根本不会同他们谈和。 原本已没了战意的西陵各部又奋起继续同梁军和十六部抗衡。 温瑜看完急报,知道一场打到底的大战终是无可避免了,只说了四字:“速战速决。” 三万梁军和大漠十六部的兵马开始在西陵横扫推进。 正月尾巴里,前线再次传回捷报。 强.弩之末的西陵,在这雷霆攻势之下,终是土崩瓦解了。 原本隶属于西陵的各部全都脱离了出去,杀了西陵王后做投名状,称愿归降大梁,年年朝贡,侵占大漠十六部的领土,也细数归还了回去,并给予了赔偿。 大漠十六部许是怕西陵各部往后有了大梁这个靠山,会对他们不利,转头也称愿成为大梁的附属部族。 大军凯旋时,温瑜在戈勒城同各部首领签订了附属文书和互通商贸的文书。 消息传回梁、陈两地,臣子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番确认无误后,才激动得老泪纵横。 底下百姓们亦狂喜不已,纷纷奔走相告,城中街市热闹得几天几夜都灯火通明- 二月中旬,温瑜班师回陈王庭。 大军离城门还有十余里地,就已有百姓夹道相迎,一路追着温瑜的车驾殷切地喊“公主”,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以三万兵马退十二万强敌,最后甚至一举打没了侵扰陈国边境多年的西陵,陈国自避出关外以来,还从未取得过这样的大胜。 百姓们因经年征战带来的役税阴霾都一扫而空。 姜太后亲率留守王庭的官员们在城门处等候,看着一道等候在城门处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大军归来的模样,微微失神了一瞬,看向远处还不见凯旋大军的官道,说:“王庭,好些年都没这般热闹过了吧?” 跟在姜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想答些什么,但前方官道上已出现了军队的影子,梁、陈、萧三营的旗帜都冷风里展扬,肃杀凛冽。 姜太后和随行的官员们都微微正色了几分,城门处的百姓们却是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大军凯旋了!” “公主回朝了!” 那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若非一早安排了官兵值守在两侧官道前,百姓们几乎要涌上前去将车队截停。 但饶是如此,挡在两侧的官兵们仍是被推挤得险些站不住。 军队缓缓行进,为首的车驾抵达城门口时,青云卫打起车帘,一身大袖华服的温瑜由昭白搀扶着步出马车,百姓们呼声愈烈,城门处的百官亦揖手深拜了下去:“恭迎公主得胜回朝!” 人山人海的围堵下,一时间仿佛四面都有了回音。 温瑜搭着昭白的手步下马车,行至齐思邈跟前,亲自将人搀扶起:“丞相快快请起,本宫不在王庭的这些日子,多亏了丞相和太后帮着打理朝中事务。” 说着,视线已是转向姜太后。她目光是平和的,姜太后从那双年轻、温和如海却也可掀起万丈波澜的眸中,看到了自己鬓间银丝斑驳的模样。 原来,她已这般老了。 在齐思邈起身说出那句“此乃臣之本分”,温瑜也抬袖让揖拜的其余臣子起身后,姜太后恍神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在戈勒城受苦了,今见你凯旋,哀家心中也甚是欢喜,一路舟车劳顿必是艰辛,先行回宫吧。” 一行人这才重新启程,沿途都是百姓高呼“菡阳公主”的声音。 直至温瑜的车驾进了陈王宫,百姓们仍堵在街头久不散去。 车辘滚动声在狭长宫道里很是清晰,姜太后靠着车壁,看着车帘在冷风里一晃一晃地轻荡,露出宫墙外抽了绿芽的新枝,那些震天的呼喊声,在隔了数重宫门后,也依旧能模糊辨出。 “娘娘?”老嬷嬷见她一直盯着车帘间隙的景色出神,轻唤了她一声。 姜太后却只是叹息着说了句:“春来了,这王庭上下,都变得好生新啊。” 老嬷嬷听得云里雾里,姜太后却已不再说话。 她回宫的这一路,都在慢慢回想着自己从选秀入宫,到成为王后、再成为太后的这大半生,突然觉着,发间那些珠翠发饰,已压得她有些沉了- 温瑜回昭华宫简单更了身衣,再去灵犀宫时,被告知姜太后在湖心亭喂鱼。 陈国的冬结束得早,风虽还料峭,但荡漾在湖边的绿柳,都已抽出了新芽。 温瑜携昭白步入亭中,就见太后衣着素净,从碧玉小碗中抓了鱼食,正一点点抛喂给湖中聚做一团的红白锦鲤,像是并未发现她们的到来。 温瑜道:“昭华宫生变那日,多谢娘娘。” 她说的是陈王杀进昭华宫欲对阿狸不利那次。 彼时戈勒城战事紧张,铜雀怕温瑜在大敌压境的情形下,得知王庭这边的变故后还得担心阿狸,便暂未在信报中提及此事。 后来戈勒城的捷报送回王庭,陈王的死讯也已无需再瞒,留守王庭的青云卫这才第一时间将当日的事以书信的形式悉数告知了温瑜。 闻言,姜太后本还要继续捻鱼食的手微顿。 丧子之痛,终究是姜太后心上的一道疤,尤其是陈王以那样决绝的方式自戕在了她面前。 初时的愤怒和强硬,像这王庭冬日的雨雪,消融后只留下点沾锈的水迹,于是那一缕缕午夜梦回才有的悲意,便顺着锈迹一点点侵蚀了进去,日积月累。 过了好一会儿,姜太后才说:“哀家也是为了陈国。” 她又捏了几粒鱼食扔入湖中:“你从前说,替哀家寻了处礼佛的清净地。你回来了,哀家将王庭好好地交还与你了,也在这王宫待得有些乏了,想早些去禅山享清净了。” 老嬷嬷听言,忙跪了下去,哀唤一声:“娘娘……” 温瑜缓了一息,也道:“太后娘娘不必如此……” 姜太后继续喂着湖中锦鲤,却说:“哀家是真乏了。” 她侧首看向温瑜:“你替哀家安排吧。” 这次温瑜没再拒绝。 温瑜离开后,老嬷嬷伏跪在姜太后脚边哀哭:“娘娘,您这是何苦……” 姜太后将碗中最后一点鱼食抛入湖中,看向远处陈王宫的红墙碧瓦,眼底除却疲惫,只余无尽苍凉:“哀家在这里,送走了丈夫、侄子、手足,最后是儿子……” “芷芳啊,哀家累了,旧的王庭已去,你我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呢?” 老嬷嬷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哽咽更甚- 陈王驾崩的哀诏早在温瑜回王庭前就已发出,只是举国百姓都沉浸在大战得胜的狂喜中,于是这场国丧,在民间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甚至因着陈王生前的种种荒唐行径,以及死前都还要取亲子血炼制长生丹药,一度让最擅粉饰的陈国史官们都不知如何在哀册上落笔。 还是太后不知是为着儿子,还是为着陈国的颜面,发话让史官写陈王是忧心边境战事成疾,咳血而亡。 但民间百姓对这个说法皆是嗤之以鼻,毕竟陈王荒唐之名早已在外,更有萧厉一围城,他便绑了温瑜献降的软骨头行径在先,坊间三岁孩童都不信陈王是忧国而亡。 一时间民间对陈王真正死因的猜测倒也颇多,有说陈王是纵欲过度而亡的,有说陈王是服食丹药过度而亡的,更有甚者说陈王是被西陵十二万大军逼境吓死的。 这些温瑜都不得而知,为赶在折返梁地前,将陈国这边的诸多事宜安排妥当,她近日忙得连轴转。 太后已不愿再过问陈王宫的任何事务,陈王又已死,往后陈地,也不会再出现新一任陈王,甚至陈王宫会不会被保留下来都难说,王宫的妃嫔们,都需妥善安置。 温瑜命人去这些妃嫔们住处走了一趟,遵从她们自己的意愿,愿意离宫的便拨与她们丰厚钱财让其离宫,无处可去的,则安顿到行宫赡养。 此外,还需选出一批随她一道迁回梁地的臣子,再选出信得过臣子留守陈地主持大局。 博山炉里焚着香,溢出的烟气如宝盖般一层叠着一层铺展开来,整个御书房都沉香缭绕。 温瑜坐于案后,已不知是第几次揉按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 之前怕戈勒城守不住,她让铜雀带阿狸回梁地时,便也挑选了一批陈地官员同行。 却不料后面又出了岔子,在严党叛乱时谨慎没站队的一些世家和王亲贵胄,直接挤占了那些官员的名额,拖家带口将自己阖族都迁往了梁地。 齐思邈本也在迁往梁地的臣子之列,就是稳住陈国大局,这才选择的留下来。 头疼归头疼,但自那之后,无论是民间百姓,还是朝堂中下层的官员,似乎都已对陈国的世家和王亲贵胄们彻底失去了期望,故而在温瑜回朝后,所有人都只把她当做陈国真正的主人。 一名名被温瑜拟写在名单上的陈国官员被召进御书房,经她问话结束后,再以袖揩着泪步出御书房,或是因离别之恸,或是因知遇恩重。 但今日过后,整个陈国已不再姓陈,当姓温了。 作为丞相,齐思邈是最后一名被温瑜召见的陈地官员。 在李太监传唤后,他步入御书房,见温瑜正提笔于案后凝神写着什么,先行拜了下去:“老臣齐思邈,拜见公主。” “丞相无需多礼。”温瑜搁了手中毫笔,看向下方的齐思邈,道:“本宫今日召丞相前来,是想问问,昔时丞相为续陈国国祚,愿赴大梁,而今乾坤虽定,但本宫还是想请丞相随本宫一道前往梁地,继续辅佐本宫,丞相可愿?” 齐思邈唇间几番翕动,终是揖手答道:“承蒙公主不弃,老臣这把骸骨还未到入土的时候,甘为公主所驱使,只是……老臣有一大不韪之问,想问公主。” 温瑜道:“丞相且说。” “敢问公主……同北境萧营,作何解?” 温瑜望着下方年过半百的老臣,目光很平和,却也无半分商榷余地,说:“大梁和北境萧营,会联姻。” 温瑜和萧厉都无宗族旁亲,这联姻二字一出,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但这也是让天下尽快一统的上上之策。 齐思邈知道经戈勒城一役,他们陈国早已没有资格再要求温瑜什么,却还是艰涩问道:“那小郡主……” 温瑜说:“阿狸会被立为储君这点,不会变。” 齐思邈自觉羞愧,垂首间朝温瑜再次拜了下去:“老臣……谢公主。”- 齐思邈离去后,温瑜再提笔于折子上批注时,按了会儿因疲乏胀痛愈发明显的额角。 她知道齐思邈为何会有那两问。 他为陈地百姓无私了一辈子,这唯一的一点私心,可以说是想给他效忠了几十载的陈国王室一个交代,也可以说是为陈地所有百姓谋的。 毕竟自己在位时,虽让陈国臣子们相信了她会对所有臣子公允,可将来的储君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总有亲疏之别的。 只有身上流着陈国王室血脉的储君继承了大统,将来才会依旧待两地如一。 萧厉端着温瑜每日进补的药进来,见她似头疾又犯了,直接抽走她手中毫笔,替她合上了那封折子,将药碗递至她身前道:“晚些时候再看,先喝药。” 温瑜一忙起来,不吃饭都是常事,更何论喝汤药进补。 她是主子,底下人除却苦言相劝,一贯是拿她没法子的,如今有萧厉盯着,昭白和一众青云卫才放心不少。 别说每日饭后进补的药他会雷打不动地亲自煎了端来盯着温瑜喝,就是早晚一次的药敷也没落下。 得益如此,温瑜的身体才能在回王庭前就已好了个七七八八。 温瑜思绪还被折子上的政务扯着,微蹙了眉,按着按额角说:“就快批完了。” 寻常时候青云卫见她蹙眉,是再不敢忤逆她的,萧厉却直接将她案前堆积的折子全都收去了一边,才抱臂坐到一旁的圈椅上,盯着她吐出两字:“喝药。” 温瑜只得摁下了继续批折子的心思,端起桌上的药碗,闭上眼几口将其囫囵灌下,从舌根到喉头,却仍是一下子苦得发麻,甚至让她眼下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泛湿。 萧厉已将匣中腌制的酸梅递了过去,温瑜连吃了好几颗才勉强压下口中的苦意。 不知是病好后味蕾更灵敏了些的原因,还是太医前边诊脉后重新开的方子药就是更苦些,温瑜如今每次喝这药都颇有些遭罪。 偏她又不喜食甜食,故而每次喝完药都只能吃酸梅果脯压下药味。 匣中酸梅吃完,温瑜拧起的眉头才微松了些,同萧厉道:“我身体已大好了,让太医停了这药吧。” “良药苦口。我问过了,太医说这药至少还得再喝上半月才能停。”萧厉拒绝得干脆。 他在对她温养用药一事上,素来强硬。 温瑜眼中泛起的湿意未退,还浸着层生理的薄红,她忽勾手示意萧厉靠近。 萧厉心中虽警惕,身形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 温瑜勾住他脖颈吻了上去,唇齿相接间,报复般地将口中清苦的药味尽数渡了过去。 恶作剧得逞,她松了勾在他颈后的手,正要退开,却不防后颈被一只大手按住,倏地下压。 她的唇再次撞上了对方的,是不容她有任何挣扎的力道。 不及反应,呼吸就已尽数被对方掠夺。 翻搅,扫荡,吮咽。 弥漫在唇齿间的仍是清苦的药味,博山炉袅袅铺开的烟云中,又有另一种潮热和窒闷。 温瑜呼吸不过来,混乱中只觉自己被抱坐上了长案,案尾传来不少文书被推扫在地的声音,萧厉依旧攥着她的下巴深吻,将她齿间最后一丝清苦都吞食殆尽。 她喘不过气,只能无措地以五指攥紧他肩臂的衣物。 滚烫的吻再顺着她脖颈落下,尖齿咬开衣物,依稀可见半个莹白的肩头都遍布深浅不一的痕迹。 温瑜在萧厉凌乱的细吻中勉强抽出理智,伸手挡住了他。 萧厉呼吸声已经很沉了,朝她看来时,眼神虽还清明,但眼白部分已有些烧红。 温瑜呼吸不稳道:“我还传见了陈巍,人在启宁殿候着的。” 她说着就要跳下长案去,却又被人按住了腰身。 萧厉长臂撑在长案两侧,轻易便将她困在了自己双臂和胸膛之间,轮廓分明的一张俊颜,眼尾灼红,浓黑长睫因视线低垂半覆在眼前,说:“你挑起的。” 温瑜仰头看着他,彼此的呼吸就在这方寸间相缠,问他:“那怎么办呢?” 她眼里带着笑,也带着无辜。 萧厉盯着她,喉结缓缓滑动,就着这个姿势垂首继续吻了下去。 案头更多的奏章在推搡间被挤落在地,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吞没在唇齿间- 陈巍得传唤来御书房时,适逢萧厉端着只空药碗从里边出来,他停步唤了声“萧君”。 萧厉颔首,继续迈步离开,深色的衣领堪堪覆住颈边一枚新添的牙印。 陈巍毫无所觉,入内见温瑜一只手撑按在颈侧,似有些疲乏地坐于案后,眼尾还泛着点红,想到萧厉方才端着药碗离去,便猜测应是温瑜近日操劳政务过度,身体又有些欠佳。 先前在边关,温瑜将身体耗到了何种程度,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 一时间陈巍心下百味杂陈,垂下眼朝温瑜揖拜:“微臣……参见公主。” 温瑜指尖压着决定陈巍去处的那封折子,抬起眼道:“陈大人来了。” 陈巍恭谨立于下方,等她继续说下去。 “陈地诸事已了,本宫不日便将启程返梁,只是西陵和大漠各部现下虽已言和,但以防万一,终得留一员本宫信得过的大将在此驻疆的,本宫意欲安排大人留陈,大人意下如何?” 意识到温瑜说的是什么,陈巍一下子跪了下去:“微臣……不胜惶恐感激,但微臣……岂能担此重任?” 温瑜道:“大人不必妄自菲薄,父皇尚在时,便一直对大人赞赏有加,裴贼祸梁的三载,大人撑着坪州和整个南境,亦担得起一句劳苦功高。今千里赶赴南陈救驾,更有着平定西陵的功绩在,再无比大人更合适的人选了。也只有大人替本宫守着陈地,本宫在梁地才心安。” 陈巍听完这席话,眼眶已是通红,知道再推脱不得,朝温瑜揖手道:“臣……陈巍,替吾主死守疆土,必不辱命!” 等到退下时,大抵是想着往后隔着重山万水,君臣再见已难了,终没忍住涕零,再次朝温瑜揖身一拜:“唯望公主回了梁地,也万分珍重!” 说罢,大抵是怕在温瑜跟前失态更甚,便同先前那些臣子一样,以袖揩着眼匆匆退了出去。 温瑜手掩着颈侧叫萧厉咬出的那个牙印,意识到陈巍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但此一别,南北万里之遥,君臣再见的确不知是何时了。 她心下百转回肠,望着陈巍步下御书房石阶的背影,缓缓道了句:“望诸卿也多珍重。”《 》 第260章 终章 第260章 终章 三月末, 温瑜重返梁地。 余太傅携群臣于百刃关城门外迎接,自发前去迎温瑜回梁的百姓,在官道两侧挤不下了, 甚至站到了官道两侧的山头。 温瑜车驾入关时, 那一声声饱含热泪殷切唤出的“公主”, 从四面八方传来, 当真是如山呼海啸一般。 温瑜在马车行进中打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顷刻间便红了眼眶。 昭白和青云卫驭马跟在马车两侧,见此情形,回想起当年温瑜联姻远赴南陈时, 关内百姓也在这般殷殷站在官道两侧,跟走几十里地送别温瑜的车驾,眼中也有了些涩意。 郑虎随萧厉一道驭马走在车驾前方,听着梁地百姓的呼声, 知道当初温瑜在时局所迫之下远赴南陈联姻的艰辛, 心下百感交集之余, 又颇有些与有荣焉,同萧厉说:“大梁百姓们没忘记过嫂嫂!” 他留在虎峡关养了两月的伤, 伤好些便又动身赶往了陈国,此行才跟着一道返梁。 萧厉没接话。 他沉默地看着前方,座下通体乌黑的战马在两侧人头攒动的官道踏踏而行, 马蹄声和后方滚动的车辘声混成了一个节律。 大梁百姓们自然不会忘记温瑜。 王朝崩倾时,是她一肩挑起了这沉疴破败的河山。 异族来犯时,是她自赴死局也要为两地百姓换得那一线生机。 更何况还有平西陵、收夷族、并南陈的功绩在,载入帝册,便是大梁成祖皇帝温世安,也当低她一头。 风掣旌旗, 过往种种,都在百姓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里,一幕幕浮现于萧厉眼前。 有雍州城雪后初霁的初遇,有除夕夜他和她各揣半部账本背身而驰奔进风雪里的以命相托,有六百里远赴坪州的生死相依,有雷雨夜她身着嫁衣同他说破一切后的决裂,也有北境风雪里的重逢,山庵逼问出的半颗真心,此后跨越万里关山的追寻…… 三年前,温瑜出关时,他不在坪州。 但还好,三年后,他亲自接回了她。 此后无论青史,还是百年之后的陵墓碑文,他的名字,都会同她写在一处- 入关后,萧厉带着北境兵马先行前往临时驻地扎营,温瑜的车驾则径直往坪州府去了。 一早得了消息的陈夫人和杨夫人母女携官眷候在府门外,铜雀抱着阿狸一并站在其中。 阿狸好动得紧,不明白大人们抱着自己杵在外边是要做什么。 她转着脑袋四下张望,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又扣着自己的胖手扭头冲铜雀“咿呀”了一声,像是在问铜雀为什么要干站在这里。 铜雀将阿狸抱得更稳了些,笑问:“马上就能见到公主了,小郡主也高兴吗?” 阿狸如今还不能听懂太长的语句,平日里被人哄教着,虽会含糊不清地跟着往外蹦些的简单字词,但大多时候还是用“咿呀”声来表达她自己的诉求。 铜雀话音刚落,前方街道上就出现了温瑜入城的车马仪仗队,一众官眷都正色了些,铜雀也抱着阿狸随官眷们一道快步步下台阶。 到府衙的这段路一早被官兵封禁了,大道两旁并无迎接温瑜回梁的百姓。 马车停稳后,青云卫替温瑜打起车帘,温瑜搭着昭白的手躬身从马车中走出,第一眼便瞧见了被铜雀抱着的阿狸。 她当场就有些忍不住眼中的涩意了。 半年不见,阿狸个头长了些,瞧着却还是小小一团,胖乎乎的肉手扒在铜雀肩头,睁着一双葡萄大眼打量自己,似在辨认她是谁。 “阿狸?”温瑜步下马车,眼眶微红地含笑唤了声。 听到她的声音,阿狸明显愣了愣,很快,那小嘴便瘪了起来,随即爆出了震耳欲聋的哭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吧嗒吧嗒往下掉,两手两脚都在用力挣着,努力伸向温瑜要她抱。 温瑜从铜雀手中接过女儿,感受着怀中沉甸甸的份量和女儿用力扒着自己肩的力道,脸贴着女儿发顶细软的头发,眼中涩意加重,轻声哄道:“阿狸不哭,娘亲回来了……” 一众官眷自然知晓温瑜死守戈勒城有多凶险,她命人将阿狸送回梁地,无疑已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下见她们母女二人再见的这场景,无不跟着红了眼眶。 陈夫人用帕子揩了揩眼,上前道:“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必已乏了,且先进府吧。” 阿狸已止住了哭声,只是仍在打着哭嗝儿,有劲儿的胖手也牢牢抱着温瑜脖颈,似怕自己被转交给旁人。 温瑜抱着女儿朝候在边上的一众官眷浅一颔首致意,又对陈夫人和杨夫人二人:“这些时日,辛苦陈夫人和舅母了。” 陈夫人忙道:“惭愧,公主为两地百姓亲赴前线,臣妇居于后宅,只是尽些分内之事,怎担得起公主这‘辛苦’二字。” 杨夫人则是由杨宝琳扶着,不断地用帕子揩着泪:“公主平安归来就好……” 眼见一众官眷又要再次跟着哭起来,杨宝琳忙道:“进府再说!” 众人这才簇拥着温瑜往府内去。 陈夫人早已为温瑜打理好了居处,温瑜在中堂留一众官眷说了会儿话,便遣散众人,先回了居处。 杨夫人本是要跟着一道过去帮忙安顿的,但从见着温瑜起,她眼中的泪就没干过,温瑜怕她哭坏了身子,让人先送她回去歇着了。 杨宝琳陪着温瑜一道去了居处收拾,温瑜将哭累睡过去的阿狸放回摇床时,忽想起阿茵也在坪州,问杨宝琳:“怎不见阿茵?” 杨宝琳正要开口,门外抱着瓷瓶器物入内的青云卫忽道了声:“这是谁家孩子?怎在此处?” 温瑜循声往外看去,只看到女童扒着门框往里边看的半个脑袋,对方便如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了。 “阿茵!”杨宝琳刚唤出口,昭白便已追了出去。 铜雀扶起温瑜一道往外去时,杨宝琳解释道:“我们回坪州的这半年里,阿茵一直这般,见着生人就跑。陈夫人和照料阿茵的侍女说,阿茵刚被青云卫从洛都接回那会儿,甚至还会躲进柜子里,那次侍女找不着人,吓得报与了陈夫人,陈夫人带着一众仆妇在府上四处寻人无果,也被吓得不轻。” 温瑜在疾走间拧起眉问:“寻大夫看过了吗?” 杨宝琳道:“每月都有大夫进府给阿茵看诊,只是见效甚微,大夫说……阿茵从前可能是受到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惊吓,才导致她如今见人就躲,也不愿说话。” 温瑜想起阿茵和嫂嫂一道被裴颂所囚的那两年,只觉心口大恸。 杨宝琳看出温瑜的难过,继续道:“不过阿茵很喜欢阿狸,有次母亲带阿狸去阿茵院子里看她,阿茵本是躲在柜子里的,听见阿狸的声音,竟破天荒地从柜子里出来了,她还是很怕生人,却寸步不离地守着阿狸。后来母亲抱阿狸离开时,阿茵还很着急。 “我和母亲想着,兴许阿狸能让阿茵的病慢慢好起来,自那之后,便常带阿狸过去看阿茵,久而久之,阿茵自己也会溜过来看阿狸,今日阿茵应就是过来看阿狸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追到了府上的假山石林处,昭白正和几名青云卫蹲在假山洞口处哄着:“郡主,里边黑,您先出来……” 发现温瑜过来后,昭白起身道:“公主,小郡主她……” 神色间不乏难过。 温瑜说:“我都知晓了。” 她蹲身下去,柔软的烟霞色衣料拖曳在青草地上,温声朝假山洞内唤道:“阿茵,我是姑姑,你还记得姑姑么?” 话一出口,眼眶却隐有些发红了。 里边无人应声。 温瑜继续道: “从前你最喜欢姑姑抱了,那时你才这么高……” 她用手比了一下阿茵从前的身量,嗓音虽温和带着笑,眼中却有哀意淌出。 三年前她离开洛都远赴陈国求援时,阿茵才三岁。 那日兄长背她出阁,母亲和嫂嫂站在檐下哭着送她,阿茵被嫂嫂抱在怀中,似从大人们的反应中知道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哭得脸都红了,一声又一声稚嫩又嘶哑地喊着“姑姑”。 她怕引得母亲和嫂嫂更加伤心,连眼泪都掉得无声无息,一直没敢回头。 却不想,姑侄再见,已是物是人非的三载之后。 洞内依旧没给出任何回应。 温瑜眼中涩意加重,有温热的水泽从她眼眶滑落,砸在青草地上,她哑声道:“阿茵不要姑姑了吗?” 杨宝琳看的不忍,想劝温瑜先起来,一只细白瘦弱的小手却缓缓从假山洞内伸了出来,犹豫地拉住了她垂落在洞口的一截衣料,磕磕绊绊吐字:“姑……姑,别……哭……” 所有人都惊住了。 温瑜看着缩在假山洞内,明明那般害怕,却还颤巍巍伸出手来拉住自己衣摆安慰她的小侄女,只觉心口揪做一团,眼眶也酸得厉害。 她朝阿茵伸出手,说:“阿茵,来,姑姑抱。” 阿茵眼神虽还是有些惶恐,却终是缓缓从洞内爬出,任温瑜抱住了自己。 温瑜全然不顾她身上沾到的草叶和泥土,将侄女紧紧拥在怀中,通红了眼眶道:“阿茵不怕,往后有姑姑在了,姑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阿茵的。” 阿茵微微张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从很久以前开始,便一直都是这样哭的。 记忆里像是有道恐怖的影子,冷漠地告诫过她,一旦她哭出声了,往后就别想再见到娘亲了。 这个怀抱给足了她缺失已久的安全感,阿茵喉间终发出了格外嘶哑的哭嗬声,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姑……姑,我……想……娘……亲……” 这话让温瑜心口又是一痛,轻拍着阿茵后背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泽:“姑姑一直都有派人去找你娘亲的,阿茵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你娘亲回来了,看到你才不会难过。” 阿茵哽咽着继续道:“我……弟……弟……” 温瑜问:“什么?” 太久没开口说话,阿茵已不太会说正常的句子,她指向温瑜来的方向一指,着急又泪眼朦胧地道:“房……里,弟……弟,我……找……到……了……” 温瑜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三岁时阿茵已记事,她记得自己有个一岁多的弟弟,这是把阿狸认成了被裴颂手底下的人摔死的均儿么? 温瑜只觉心口窒痛更甚,哑声说:“那不是均儿,是阿狸妹妹,以后会有阿狸妹妹陪着阿茵一起长大的。” 阿茵还是不太能理解弟弟为什么变成了妹妹,她只记得从前弟弟也是那般大。 弟弟不见以后,娘亲每天都在哭,现在她找到弟弟了,娘亲回来以后,会不会就不哭了? 但温瑜说那是妹妹,她不懂弟弟和妹妹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只生涩地跟着改了口:“妹……妹?” 温瑜用绢帕一点点擦去阿茵脸上的脏污,眼中噙着泪轻轻“嗯”了一声,说:“是你阿狸妹妹。”- 阿茵被温瑜带回了居处,她亲自给阿茵梳洗后,让人带阿茵去阿狸旁边的房间里歇下了。 晚些时候萧厉回来,见温瑜在案后处理折子,眼下却有些红,他微皱了眉头,走过去问:“怎了?” 温瑜按着额角简要同他说了白日里的事,有些神伤地道:“青云卫一直都在找寻嫂嫂,但迄今仍没传回任何消息。” 萧厉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见温瑜批完的折子已在案头垒了高高一摞,吻了吻她发顶道:“很晚了,明日再批吧。” 今日处理了回梁后的诸多事务,温瑜的确已有些乏了,她从善如流地搁了笔,大袖拂过边上没批完的那摞折子时,不慎带落一封,折子落地铺展开来。 温瑜捡起时本是随意一瞥上边内容,视线却忽地凝住。 萧厉发现了,跟着看去,也拧起了眉头:“余太傅要致仕?”- 次日,温瑜的车驾抵达余太傅居处时,府上管事很是惶恐,慌不迭忙地迎了温瑜进府,又遣人去通知余太傅。 路过中庭时,端着汤药的下人也忙退至边上颔首礼拜。 温瑜注意到婢子托盘中的汤药,问:“太傅用药多久了?” 管事诚惶诚恐答道:“太傅从年前起,身体就一直抱恙,汤药没断过,近来许是染了风寒,病症更重了些……” 温瑜眉心微拢。 到了余太傅所居的院落,余太傅刚拖着病体更衣完毕,但整张脸连着唇色都有些灰白,见温瑜前来,忙要下地礼拜:“老臣……参见公主……” “太傅身体抱恙,无需多礼。”温瑜示意左右扶住了余太傅,让余太傅半躺回了床上歇着:“本宫只是听说太傅身体不适,前来看望一二。” 她端详着余太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模样,垂下了眼去,掩住眼下泛起的那一丝微红,说:“这两载里,苦了太傅了。” 余太傅靠坐在床头,见了风咳喘不止,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喉头又几度哽咽:“是……老臣……没用,不能再帮公主瞧着那前路了……” 温瑜本要端过丫鬟手中汤药的动作一顿,眼底翻涌出酸楚。 昔时,君臣二人共登紫阳关城楼,她说:“瑜更希望太傅长岁康泰,有您这样的老臣替瑜瞧着些,前路瑜才不怕跌跤。” 那时,余太傅答:“公主您放心往前走便是,老臣……替您瞧着呢!” 眼下,余太傅说这话,其中意味已不言而喻。 温瑜强忍着心中升腾起的涩苦情绪,端过丫鬟奉上的汤药,用汤匙搅了搅,说:“不过小病,太傅且安心休养便是,本宫已下令召洛都名医前来为太傅看诊。洛都也还在重建中,等太傅病愈,那时回洛都正好……” 余太傅听言,眼角老泪纵横,却是吃力地道:“老臣的命数……老臣……心里有数……” 他满目哀恸,笑说:“昔时……老臣言……若未能好好辅佐公主,谋得这天下,将来赴了黄泉……恐叫李公耻笑。但如今,公主已锄奸佞,又……平定了西陵,再有……收拢夷族、合并南陈的功绩,放在历朝帝王中,也可争个高下了,老臣……出力虽微,到了下边,却也能同陛下、太子、李公道一声喜了……” “太傅……” 温瑜眼底的哀意再藏不住,端着药碗的五指用力到指节绷白,有许多话哽在喉头,说出的却只有一句:“河山初定,百废待兴,瑜还有诸多需太傅帮衬之处。” 她像是学堂里那个最不擅耍赖皮的学生,以为只要说着自己学问还不懂,夫子就会一直教下去。 余太傅看着温瑜,苍老的眼中,哀意亦在一重重加重,他缓缓道:“戈勒城未传回捷报前,老臣也唯恐这把老骨头熬不住……有负公主重托,不能辅佐小郡主打理好河山,幸而,为公主物色到了一可堪大用的人选……”- 几日后,张淮受余太傅之邀,一道前往城郊看百姓春耕时,甚是意外。 不久前才下过一场大雨,道上泥土还带着几分潮意,马车碾过微有些颠簸,道旁青草新绿,田间地头,尽是忙着春耕的农人。 马车停下时,侍从打起车帘,张淮率先步下了马车,折身搀扶里边的余太傅。 余太傅一手拄拐,一手叫张淮搀着,踩上杌凳时脚却仍有些发颤。 张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半句没提余太傅病重之事,待余太傅拄拐站稳后,道:“昨夜一场春雨后,今日天气正好,难得太傅有出城来看春耕的雅兴。” 余太傅虚眼瞧着田地间的一片新绿,拄拐缓缓往前走去,念叨着:“今年液水满西畴,父老人人卜有秋啊……”① 张淮跟在余太傅身后,接上了后半句:“只要耕犁及时节,裹茶买饼去租牛。”① 余太傅笑着颔首,似十分高兴。 他拄拐继续颤巍巍地往前走着,张淮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几名侍从则离得更远些跟在后方。 二人从一条小路下到了田埂去。 坪州的春来得早,三月初便插上的早稻,长势已颇为喜人。 余太傅瞧得眼热,说:“从前先帝尚在奉阳时,便极重春耕,每年这时节,都会带着太子和公主亲去庄子里插秧,耒耜之勤,关系着社稷民生啊……” 张淮听着,并未出言。 远处的秧田里,有赤膊插秧的汉子,也有背着稚子劳作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也在田间帮忙。 余太傅眼中似有了些涩然,说:“前两年战乱四起,百姓四处迁逃避祸,良田荒废,秋来颗粒无收,叛军途经再劫掠一空,百姓南逃路上饿殍遍野啊…… “活着逃到了其他州府的,也惨遭拒于城外,无他尔,州地粮仓空空,养不起这般多逃难的百姓……于是乎,落草为寇者有,揭竿而反者有,从前被叛军抢掠的民,也成了对州地内百姓烧杀抢掠的贼兵寇匪……” 说到后边,余太傅唏嘘之下,眼底已有泪光闪烁:“仗打了三年,民间便十室九空了三年,丁壮死了不知几何,去年此时,田地间农忙的,尽是妇孺……” 他久久地凝望着田间那些农忙的影子,长叹:“贤侄,而今这场太平,来得不易啊……” 张淮说:“淮明白。” 余太傅转目看向眼前清致隽雅的年轻人。 田间风起,禾浪翻滚成波,俨然和他那身大袖青袍成了一色。 张淮望着远处,说:“不瞒太傅,来的路上,淮还在想,太傅此行若是为公主当说客,淮自有一车道理同太傅辩个高下。但让太傅为之当说客的,不是公主,是天下百姓,淮一字未出,便已输得彻底。” 余太傅眼底裹着沧桑和哀切:“大梁……民生多艰,先有外戚敖党乱政,再有贼子裴颂谋逆,河山零碎数载,最后甚至引来异族逼境,十五万大军倾轧之下,公主和萧君为天下百姓计,甘自赴绝路抵御外敌。得此二主,是你我臣子之幸,亦是天下百姓之幸啊! “此正是为万世开太平之时,老夫同贤侄……也算是交浅言深,今日便直言了。 “贤侄年岁虽轻,行事却已甚是果决老沉,先前赶修长城做最后御敌之计,叫公主知晓后,公主便赞誉有加。老夫……自知时日无多,已帮衬不了新朝什么,待老夫去后,这庙堂的担子,贤侄愿接过么?” 张淮沉默了下来,任他自诩清醒,早已看尽这世间炎凉,此刻心间却也升起了股不可名状的滋味。 陈国同意同大梁合一,迁回关内,为示公允,左右两相,陈国必占其一。 相位的另一人选,当由大梁旧臣担之才是。 但余太傅今要推他上去,便是要将另一份公允,交与北地。 究其用意,不外乎是为彻底促成南北一统。 他忽又想起宋钦带精骑赶往戈勒城,梁军伐西陵已进入尾声,温瑜却仍让宋钦带兵去相助的事来。 北地兵马一路奔袭虽是劳苦,但终未赶上一场战役,未得军功,便是未得军功。 张淮想,当时把控了战局了的若是萧营,自己是决计不会再让梁营分走任何一杯羹的。 平定西陵是多大的功绩? 若可一力揽之,将来南北对峙,便占据了绝大优势。 但温瑜没有。 她看到的只是北地兵马明知此去是绝路,却仍千里迢迢赶来相援,所以不吝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张淮曾妄自揣测过,兴许温瑜那时便在做一场让南北一统的豪赌,不过此举绝对是愚蠢的。 用一能让南北分庭抗礼的功绩,去赌人心,如何不蠢? 但后来的一切又向他证明了,这样的仁厚之举,就是能赢得人心的。 现在军中已有两地要一统的传言,将士们却并不排斥,只在静候萧厉最终的决策。 缘由无他,只因温瑜在南北一统尚还没影儿时,待他们便已足够公允公正,毫无南北之别。 北境现存的兵马,是萧厉一手组建起来的,军汉们除了求富贵,还想向这世道求的,便是一个公平。 张淮虽在萧营身居要位,但底下人马,唯一信服的仍是萧厉。 世家门阀们蝇营狗苟时,萧厉是第一个给那些草莽出身的军汉绝对公平的人。 而今温瑜也做到了。 所以萧厉最终的决定,便也是他们的决定。 事到如今,张淮已分不清让北境兵马分得平定西陵的功绩,究竟是温瑜的仁,还是温瑜的计。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已不重要了。 是仁是计,帝王权术有其一,便足以开创一场盛世。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梁营在并拢南陈、已稳压萧营一头,南北一统在不久后也是大势的前提下,余太傅这位梁营重臣,却仍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登那庙堂高位。 他想,若是做戏,梁营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些? 余太傅见他久不作声,哀切唤了声:“贤侄?” 张淮习惯性地想勾起个微讽的笑来:“太傅如此相托,菡阳公主会应?” 余太傅接下来的话,却让张淮唇角的弧度彻底勾不住了。 “老夫来前,已请示过公主,这便是公主的意思。” 张淮觉着自己灵台像是被鞭子狠抽了一记,意识还清明着,但就是忽生出了股浑愣错愕。 这位温氏皇女,真敢将左右相位都交与非她嫡系之人? “这担子,贤侄愿接么?” 余太傅再次询问时,张淮回道:“太傅和公主就不怕所托非人?” 余太傅深深地望着他,说:“公主信得过萧君,老夫信得过贤侄。” 一句“信得过”,忽让张淮眼中生出了股酸涩来。 这三字,份量何其重? 他终郑重地朝余太傅一揖:“淮……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太傅和公主重托。” 余太傅扶起张淮,似了却了什么心愿般如释重负一笑。 风吹稻浪,田间翻起青绿的波。 他看向远处的耕田,说:“且盼今年是个丰年。”- 温瑜再次收到余太傅折子时,微微愣神了一瞬,随即眼中慢慢涌出了股酸意。 萧厉送药过来瞧见了,看她难过,故意岔开话题道:“陈地交与了陈巍和牧有良打理,左右两相的人也选定下了,虎峡关和百刃关的守关大将人选可有眉目?” 温瑜说:“杨朔当初私放裴颂出关,险些酿成大祸,但最后为阻西陵入关,又搭上阖府性命,念其镇守边关多年,屡次击退强敌,洛都沦陷时,也是他镇着西疆不至生乱,终归是功大于过,该追封。其妻敏慧忠烈,当另行追封,一并封赏其族人,其子尚年幼,可接回洛都入学国子监。 “至于虎峡关的新任守关大将,我想派范将军前去,你意下如何?” 萧厉沉吟些许,颔首:“范将军有助虎峡关退西陵大敌之功,派他去再合适不过。” “至于百刃关……”温瑜从案上堆垒的折子中取出一封:“由谭毅将军和你义兄宋钦共同镇守如何?” 萧厉说:“大哥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已向我请辞回牡丹坡了。” 温瑜眉间便多了几分寂寥,缓缓道:“我本想留奚云在洛都,如今看来是留不住了。” 从李垚战死瓦窑堡,到江宜初坠崖尸骨无存,再到余太傅病重致仕,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好些时候也是觉着孤单的。 萧厉发现了,在温瑜微拢着眉心继续同他说关于其他臣子的封赏时,扳过她脸让她朝向自己,浓烈英气的眉眼好看又深邃,半开玩笑道:“有功的没功的你都念叨了个遍,是不是也该考虑给我个什么封号了?” 温瑜眉间那股愁绪经他这一打岔消散了些去,缓缓露出这几日里难得的一个笑容,说:“请萧君随我一道入主洛都,共掌这天下如何?” 萧厉俯首吻在她唇边答:“却之不恭。”- 南北两境欲结秦晋之好重归一统的消息传出,民间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唯一有些微词的陈国臣子们,一早又已得了消息,知道温瑜会立阿狸为储君,南北一统又是不可阻挡的大势,于是也没了声。 温瑜和百官商议后,定国号为“乾”。 论功行赏和追封等事宜也已拟定,只等回洛都举行登基大典后昭告天下。 青云卫却在此时传回了江宜初还活着的消息,只是她似已不记得前尘往事,在洛都下游的泸郡境内一山庵削发为尼,皈依了佛门。 温瑜再坐不住,当天便和萧厉启程前往泸郡,杨夫人得知江宜初还活着,喜极哭了一场后,说什么也要一道前去,于是杨夫人母女也一并跟了去- 洛都这数年来战事累累,周边郡县百姓都受波及,举家南迁者比比皆是,境内庵寺便也无甚香火。 去年南北合力讨伐裴颂,夺回洛都后,各地才开始太平,百姓们返乡的返乡,重建故土的重建故土,各地寺庙也在此后才陆陆续续有了香客前去进香。 温瑜当初为寻江宜初,命青云卫在各地州府城门都张贴了江宜初的画像,奈何一年过去都杳无音讯。 近日一名商贾夫人回乡省亲,本是临时起意去山里一名不经传的庵庙上香,见庵内一为香客解签的尼师甚是面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几日后商贾夫人回城,于城门口再次瞧见官府寻江宜初的画像,才惊觉庵中那尼师不正是官府在寻的太子妃么,忙向当地官府通禀了此事- 温瑜一行人抵达涂云庵那日,暮春里一连下了数日的雨终于停了。 庵内的住持师太得知有大量官兵上山 ,很是惶恐,带着庵内一众比丘尼、沙弥尼匆忙赶往山门相迎。 “贫尼不知有贵客来访,有失远迎。” 山路陡峭,车马通行不便,山轿落地时,师太忙带着众尼合掌见礼。 有年纪小的沙弥尼还从未见过山上这般大阵仗,悄悄抬起眼打量从山轿上走下的贵客。 但见轿旁一衣着干练的女卫本要上前搀扶,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却先她一步搀住了那轿上女子,他手没有分毫避讳地握着对方白玉一样的指尖,另一只手则几乎是半圈着那女子的腰托在了她肘关。 是一个亲密且强势不容旁人靠近半分的姿态。 小沙弥尼暗暗惊叹之余,视线被对方高大的身形挡了去,只能瞧见那女子迈下山轿时长长拖曳至青石板砖地上的一截裙琚,上边繁复精美的织锦绣纹,在雨后的初阳里恍若有流光浮动。 “师太免礼,本宫突兀到访,是为来庵中寻一人。” 那女子轻缓开口,小沙弥尼只觉这贵客的声音竟也是极为好听的,不由更加好奇地探眼打量去,便见晨间的曦光透过树影细碎洒落于那女子面庞,真是一张仙人才有的样貌,她神情同这春日里的初阳一样温和,眸底似乎又蕴着一股悲悯。 小沙弥尼看得呆住了,“菩萨”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大抵是她打量的目光太过肆意了些,不妨那男子倏地冷冷朝后方投来一瞥,小沙弥尼被吓得一激灵,到嘴边的话也卡住了。 那头师太还在同温瑜道:“去年此时,庵中弟子下山布施,于江畔救得一女子,那女子今已皈依我佛门,法号净尘。施主可是为此而来?” 温瑜颔首。 师太念了声佛号,说:“终归是还有一桩尘缘未了,施主且随我来。” 一众人都跟着进了山门后,小沙弥尼才心有余悸地长舒了口气。 一旁的沙弥尼低声数落她:“你怎么接见贵客也犯迷糊?若是开罪了贵人,怎担待得起?” 小沙弥尼却兀自念叨着:“……菩萨……” “什么?” 小沙弥尼念了声佛号,虔诚地双手合十,嘴角弯起很高兴地道:“我窥见了佛陀的旨意,菩萨降世,明王护法……”- 师太引着温瑜一行人往讲经殿去,远远便闻得一片诵经声。 师太道:“近日庵中有三坛大戒法会,这两年里新入佛门的弟子,都在此受戒。” 说话间,已抵达讲经殿外,守在殿外的沙弥尼见师太领着一众气度显贵的香客前来,忙合手作佛礼。 师太吩咐了她几句,那沙弥尼便匆匆往殿内去,附耳同里边讲经的传戒师太说了什么。 很快殿内的诵经声便停了下来,殿中受戒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外出。 温瑜视线睃巡在那数十名身着僧衣、头戴僧帽的尼师中,几个瞬息便找到了江宜初,眼下当即有些不受控制地漫上了一层湿意。 江宜初比起她记忆中的模样瘦了很多,和同行的沙弥尼一道往外走时,神情却是轻盈宁和的,好似当真已不记得从前。 在师太出声唤她时,江宜初诧异地朝这边看来,目光也并未在温瑜等人身上过多停留,俨然只把她们当做了来山上礼佛的香客,走至近前后,方才对着师太双手合十作礼:“住持师太唤我?” 杨夫人从上山起,眼中的泪就没干过,眼下见江宜初真的已全然不记得她们,更是以帕掩面,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全靠杨宝琳扶着才能站稳。 江宜初发现了杨夫人的异样,也察觉到了那容貌姝丽堪比神妃仙子的女子看自己的目光里压着沉甸甸的红意,似裹了锥心的痛,她避开了同对方对视,有些迟疑地看向住持师太:“这是?” 师太道:“是你尘世的亲人寻你来了,是去是留,你可自行抉择。” 说罢竖掌念了声佛号。 江宜初面上露出了一刹的茫然来。 “嫂嫂。”温瑜艰涩开口。 杨夫人也泪涟涟地哽声唤出一声“宜初”,江宜初似被惊吓到般后退了两步,随即目光重新变得平和坚定起来,向她们竖掌念了声佛号,道: “缘起缘灭,皆是定数。前尘往事,贫尼皆已不记得,想是我佛慈悲,已帮贫尼了却了尘缘。贫尼法号净尘,已不是诸位施主所寻之人,也盼诸位施主早日明悟,莫要再执着。” 说罢又朝师太一礼,重新跟上了受完戒离开的沙弥尼队伍。 温瑜大悲之下,迈步就要再追上去,却被住持师太拦下。 师太叹道:“施主身份尊贵,今日若执意要带走净尘,贫尼自是拦不得的,只是关于净尘落发前的一些事,贫尼想,还是让施主知晓为好。” 杨夫人已哭到几近晕厥,温瑜让杨宝琳先带杨夫人去禅房歇着了,自己同师太去了讲经殿偏殿。 时值春夏交接之际,殿外古木参天,撒下大片浓郁遮蔽了殿宇。 师太亲自为温瑜斟上一盏清茶,在袅袅茶雾里缓缓开口:“净尘被救回庵中时,适逢战乱不久,山下的百姓都举家迁逃了,涂云庵方圆百里内,都寻不到个郎中,她身上伤势又重,那会儿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来的……” 师太似在叹息:“可全靠着几口温养的汤药续着,她竟活下来了,虽是昏睡了半年之久,但好歹人后来是醒了。那会儿她还下不得床,庵中的沙弥尼再去给她送吃食和汤药,她却滴水也不愿再进。贫尼前去看她,她眼中了无生气,只说她是该死之人,不该再存活于这世间的。” 温瑜听到此处时,眼角便已有湿热在茶雾遮挡下滚落。 一只黄色雀鸟落于殿外的古木枝头啾啾啼鸣。 师太看向殿外,又叹了一声,说:“贫尼劝她诸多,但她心中生机已灭,一切外力终归是徒劳。恰逢那日大雨,屋外大树上的鸟巢被风掀了下来,一窝雏鸟被拍落在雨地里,被发现时只剩一只未睁眼的雏鸟还有生机,在雨中引颈嘶啼,大鸟见巢穴已覆,早已弃树而去。 “贫尼同她说,若生死罪业,由己定论,那树下那只雏鸟,自破壳伊始,未盗食过一粒粟谷,亦未觅食过一只蜉虫,何故该死? “净尘将那只雏鸟带回了房中,虽还是不愿进食,却悉心照料起那只雏鸟,几日后,那只在雨中绒羽尽湿、本该命绝的雏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净尘看着那只雏鸟,笑了哭,哭了又笑,最后披发赤足,一步一叩拜至大殿,称已忘却前尘,求贫尼为她剃度出家。” 听完这一切,温瑜整个人都有些怔惘,又一滴泪砸落在茶案上时,她方哑声道:“师太所言,本宫都明白了。” 撑案起身时,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幸而同样眼眶泛红的昭白及时搀住了她。 师太望着她挽着披帛从殿门行向古木林荫的寂寥背影,合掌垂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且说杨宝琳陪着杨夫人去禅房休息,行至半路,杨夫人一想到江宜初已不记得她们,阿茵又还那般小,心下是愈发难过,一度哭得喘不上气来。 带路的沙弥尼见她上了年岁,怕她有什么闪失,便领着她们先去了就近的藏经阁暂歇。 到了藏经阁,杨夫人听着守塔的比丘尼的诵经声,再次哭成了个泪人,见塔中石壁上供奉着数不清的长明灯,一听能给已故之人祈福,便想着给长廉王府的人都供上一盏。 她说完生辰名字后,小沙弥尼点了灯又写了牌位供去佛塔深处时,忽诧异道:“这几位施主的长明灯已供上了啊?” 杨夫人和杨宝琳闻言具是一惊,跟过去一看,便见石壁上方供奉的那几盏长明灯后方的牌位,恰是长廉王府的数口人,就连外人不知晓名讳的,那不足周岁便被摔死的小世子温时均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杨夫人怔怔地看着,眼泪刷地滚落下来。 这庵中能为长廉王府故人燃长明灯的,还能有谁呢? 杨宝琳亦泪湿了眼眶,说:“我去寻公主。” 她迈步便要朝外去,却被杨夫人喝住:“回来。” 杨宝琳不解地看向母亲。 杨夫人依然只看着石壁上镌刻着长廉王府名号的那几份牌位,眼泪都漫过了她唇边,她才通红着眼说出一句:“如果这是太子妃的选择,那便遵从她的意愿吧,莫要让公主知道徒增伤怀了……”- 萧厉等在殿外,见温瑜从殿中出来,眼中红意更甚,面色也疲惫到显出了股脆弱,他拧了眉峰,走近问:“师太说了什么?” 温瑜只轻轻摇头,说:“走吧。” 嫂嫂若当真是不记得前尘往事出的家,她还能劝嫂嫂回去。 可这是嫂嫂在记得一切的情形下做出的决定,她还能劝什么呢? 温瑜看着这林荫遮蔽下的庄严庙宇,听着风过林稍的沙沙声,只觉心中忽升起一股无以言说的悲寂。 萧厉见她这般,眉头拧得更紧了些,看了一眼后方的大殿,终究是没追问什么。 二人走出没多远,便碰上本要去禅房休息的杨夫人母女,只是二人眼下也都红肿得厉害,见了温瑜的反应也很是怪异。 “夫人身体不适,不是去禅房暂歇了么?”昭白见她们母女二人这般模样找过来,怕她们提起江宜初,又引得温瑜伤心,忙岔开话题问。 “母亲……方才跌了一跤……” “我头疼……” 杨夫人母女同时开口,两人愣了一愣后,杨宝琳忙找补道:“头也磕到了。” “啊……是这样……”杨夫人用手扶着自己头,眼下的熟红却是半分做不得假,说着便险些又落下泪来:“阿鱼,我想……我想先下山了……” 却不料温瑜黯然说出的却是一句:“那便一起下山吧。” 母女二人又愣了愣,看向昭白,从昭白沉默半垂着眼,眼角却仍渗出的一丝红意中明白了什么,霎时间都再压不住眼中的泪意。 江宜初不愿再见她们。 一行人上山得匆忙,下山得也匆忙。 消息传到沙弥尼们下午继续受戒的讲经殿时,江宜初敲木鱼诵经的节律慢了一拍,恍惚间她似也微微侧首,红了眼眶朝殿外投去一瞥。 只是那一丝属于俗世的伤怀,很快便淹没在了庄严浩荡的诵经声里- 回程的水路可直通洛都,当地官府一早安排了福船等候。 温瑜登船前,交代当地郡官:“朝中很快拨款下来,好生将涂云庵修缮一番,山上加派官兵驻守,务必要保障庵中师父们的安全。往后庵中凡有难处,你们多帮衬,若拿不定主意,可直禀洛都。” 郡官当然知道温瑜所做这一切是为谁,半点不敢马虎,躬着腰连连应声。 福船开动,沿水路逆流而上,行过山弯时,露出山背一尊几乎与山齐高的石刻大佛,只是明显凿刻年代久远,佛像傍水,不仅遍生苔绿,也有了经年累月下来被风侵蚀的痕迹。 同在甲板上的臣子们不无惊叹,有臣子知晓这大佛的来历,唏嘘:“此乃先陈嘉永年间,裕王为亡母祈福所凿,后历经七十余载内乱,一度被搁置。前晋取陈而代之后,晋文公游历至此,见这大佛只被凿刻出一半,认为有损天德,遂下令继续开凿,此后又历时五十余载,这尊大佛才被开凿出来。只是不及修建覆盖大佛的殿宇,前晋便又开始了百年纷乱……” 听得这番原委,甲板上旁的臣子不由也跟着一阵唏嘘,但没见温瑜做声,以为是他们公然议及前朝之事太过放肆了些,再不敢在甲板上多留,纷纷寻由头做鸟兽散退下了。 不多时,甲板上只剩温瑜、萧厉二人。 温瑜久立在船头,侧目看着远处,挽在臂间的披帛被江风吹得朝后鼓飘起,恍若壁画上的神女飞天之态。 萧厉走近问她:“在看什么?” 温瑜眼下涩红,说:“在看这山,这水,这大佛。” 风吹动她两鬓的碎发,她神色间也带上了股沧意:“人间战火起起灭灭,王朝更迭,于这亘古不变的山川河石间,不过昙花一刹,于传往后世的史书中,也不过是又新翻了一页。 “王朝尚如此,更何况人呢?来来去去,终如那滔滔东流水,赴海无归期……” 说至最后一句时,温瑜眼中的哀涩又加重了好几重。 甲板上风大,萧厉展开披风替她挡着了些风,和她一道看着两岸青山间奔流不息的江水,说:“江水尽去我不去。” 温瑜在那说不尽的悲戚和寂寥中,忽感到了一股让她有落泪冲动的心安。 她似一只离群的鹭鸟,展翅飞了太久,力竭以为自己要坠入无边深湖时,脚下却有一片岸土一直都在等着她的。 温瑜把头靠在了萧厉肩上,涩红未退的眸底,倒映着远处的江波天色。 这仓促半生,他们一直都在失去,但她们已成为彼此宿命中不可分割的一环,再不会走散了。 大船撞开一层又一层的清波,在重重春山中,继续向前。 载着归人——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陆游《春耕》; ②“滔滔东流水,赴海无归期”出自李涛《杂诗四首其一》—— 《归鸾》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的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还是想在这里再跟大家说一次:“谢谢所有支持过《归鸾》的读者宝子们,谢谢你们见证鱼獾这一路走来,谢谢你们陪伴这个故事到落幕。” 接下来会修订前文一些觉得有瑕疵的地方,番外会有的(比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