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拯救一个将军》
7. Chapter7 少府辛秘
逢十五和三十的大朝会是自开国以来难得程序化的事,为彰显天子礼法。
太常辛辛苦苦奉命把礼法定了,萧桓当时看完太常制定的那一厚沓礼法,随后提笔把“占卜吉凶、祭社稷与宗庙”这些捏着鼻子划去大半,只留下最重要的几条。
也没全拿去毁了,只是派人拿去束之高阁。萧桓要用的就这么几条,剩下的礼法,如果子孙后代乐意折磨自己与大臣,当然可以重新拿出来用。
原本对于大朝会,太常说要有什么仪式,什么流程,要敬先祖和天地神明,全被萧桓一纸诏书叫停了,“朕的爹娘还没死呢,敬什么先祖?而且朕的国库哪来这些多余的钱搞这些乱七八糟。”
“朕布衣出身,百姓最缺什么,朕还是明白的。”
他的要求只有一个,普天之下,各级官员,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大朝会来京城述职。
这片土地经受过十数年的战火,到如今已经是千疮百孔,不仅农田需要重新开垦,河道也要治理,这些前朝遗留下来的问题,还有北疆的外族的入侵,大大小小,每次朝会上都有不同的事。
魏谦已经在前头正报着今年的税收,鸿胪寺的官员又递上来今年各郡粮食的收成——听着还是不太理想,总归是比往年好的。
大殿里头除了来去各官员的声音,只剩萧桓应答的声音在回荡。谢翊站在那听得昏昏欲睡,要是陆九川在这,他俩还能想想办法讨论两句一会该怎么办,可惜位次是按照俸禄高低依次排的,太子少傅这个位置在后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是各地刺史报当地的情况,谢翊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盯着大殿的地砖发呆,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打哈欠,直到听到高位上萧桓的声音“众爱卿还有什么要奏的”谢翊终于打起精神,在满殿狐疑的目光中走到中间去。
他掀起官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下叩首,起身时双手捧着自己的折子举过头顶,“臣有事启奏。”
“谢卿不必多礼。”
“臣谢翊自受伤以来,半月有余仍不见好,恐怕不能再为陛下分忧,自请下放,望陛下成全。”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大殿顿时一片哗然,窸窸窣窣地议论声炸开,皇帝自上而下打量着谢翊,又低下头随手翻了翻谢翊递上来的折子,呵斥道,“都说什么呢,大声点让朕也听听。”
朝堂上登时鸦雀无声。
谢翊起身后低头垂手而立,他看不到皇帝的神情如何,是满意还是诧异,所以只能站在这听候发落。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谢翊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坐在上位的皇帝终于收起探究的目光,谢翊感觉到来自上方的压力陡然一轻。
“谢卿如果执意如此,朕记得兰台史令尚且空悬,谢卿任此职如何——取朕的玉令来。”
谢翊低着头,他听见萧桓叫人去取玉令,然后赐到了自己手里。
“朕现将此物赐与谢卿,此后谢卿便可无需通传随时进入书阁。”
玉令手感温润,质地上乘,上头刻着“令”字,谢翊仔细一看,这好像是前朝的军令,被萧桓拿来废物利用。
谢翊跪地谢恩,将玉令佩在腰间。
他从来揣测不清圣心如何,现在看来,至少皇帝对他这样的行为报以肯定,甚至乐意在大朝会上,众目睽睽之下为他赐下这枚象征着帝王圣宠的玉令,堵住了外头各种揣测的风言风语。
自此他成了本朝第三位无需通传,便可之间进入皇宫大内面圣的朝臣。
退朝之后,谢翊还没走几步,被一窝蜂地团团围住,周遭大臣恭维的声音不断。
“谢将军,这下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是啊,年纪轻轻,便得陛下如此青睐。”
在他们眼中看来,谢翊还是一个背负着“谋逆之名”的罪臣,陛下没有计较这个罪名,还保留了大将军的官职,封了侯赐了行宫做宅子。
如今谢翊只是一说,陛下就能将一直悬而未决的兰台史给谢翊,还连带着最能象征圣心的玉令一并赏下去。
别说前朝,就说后宫当中也没有过这样的盛宠。
当然也有一部分武将,要么之前跟谢翊的队伍打过仗,没跟着打仗也听过他无一败绩的战果。
最开始提醒谢翊要去前面的校尉就在其中。
他在谢翊面前双手合十,两眼放光,满眼的敬佩,“君侯的兵法我都细细研读过,一直对君侯敬仰不已,君侯有机会可否为校尉营里的新兵讲讲兵法?”
“有机会一定…一定……”谢翊慌忙应答着,左顾右盼地在人群里面寻找陆九川的身影。
人群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还穿着一样的官服,这场景,找人跟大海捞针比完全没有区别。
“劳烦,你见着太子少傅了吗?”谢翊随便抓了一个跟陆九川的官职相近人。
“见过君侯……在下没见着陆少傅,是不是少傅先行一步离开了?”
谢翊原本还有一肚子要问的话,眼下也只好先作罢。今天也算是他新官上任第一天,不过书阁估计也就他一个人在那呆着,先过去看看也好,熟悉一下环境。
朝围在他身边的人拱手告辞之后,出了殿门,谢翊一路朝西,往少府署的方向去了。
陆九川其实一早被萧桓叫去了书房,再过一会就是他给两位公子授课的时间,不方便离开太久。
只有他和陆九川两人时,萧桓爱毫无形象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踩着太师椅的边沿,手撑着膝盖。
这样子要是魏谦看见,他又该上谏皇帝没有“帝王威严”,难能让百官百姓信服。
萧桓倒是觉着不必如此,大朝会的百官面前要维护自己的威严,但私底下大家都还是过命的兄弟,还是之前的样子最好。
“小崽子终于懂人话了,真是应该好好喝酒庆祝一下,九川还是你的办法好。”
萧桓开心的很,不废太多口舌,也不会叫其他人觉得皇帝偏宠偏信,还能保齐君臣之间的体面,一箭三雕,只是苦了谢翊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觉。
“是谢将军难得想得开。”
萧桓是存了要把谢翊软禁的心思,但看他如此明事理,这个计划只好先搁置下来。“朕先前还担心他不听,好话不听的话当然也有不听的硬办法,这人都在京城我还怕他反了不成?”
陆九川颔首应是,“陛下圣明。”
“拍马屁的话说一两次就行了,你现在去看看他——尚书台这地方,朕不用多说你也知道,让他不要憋着自己,该闹就闹。”
少府署掌管着皇室的衣食住行,由皇帝直接统辖,尚书台还兼着协助皇帝处理政事的职务,以这些官员如今的所做所为,确实该管管了。
谢翊练兵治军时的雷霆手腕萧桓当然知道,再加上现在他一肚子火,跟个炮仗一样,刚好在尚书台一炸,也不会殃及无辜,还能把那伙人治得服服帖帖。
“说是朕的意思,让他把自己当个炮仗,怎么炸都行,放了旁人都不一定有这效果。”
陆九川应了声“诺”,心里汗颜道陛下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尚书台与书阁都在皇宫主殿的西面的少府署,相隔不过一盏茶的脚程。
兰台史令原本一个是独立的官职,负责重要文书的编纂与修订,但因现在并没有太多相关事务,暂时和尚书台并在一起。
书阁周围堪称荒凉,这里原本平时也没什么人,院子只有外面守着的两个侍卫,门庭冷落。今日之后,终于也是有官员在此任职,这回他们难得精神抖擞了一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见过君侯。”
侍卫替他开了院门,里头的花坛里长满杂草,谢翊迈进院子,走到四层高的建筑跟前,他仰头看着悬着的牌匾,长叹一口气,自觉恍如隔世。
就好像这一辈子就要呆在这一样。
不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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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总要先活着,除却生死无大事,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机会。
伤感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谢翊打开锁推门进去,被糊脸的灰尘呛得连打几个喷嚏,他赶忙退到外头,头顶还飞出来一个巨大的蛾子,空气里浮动着灰尘,柜子上书架上也积了厚厚一层,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落脚的地方。
“你们俩,过来过来。”谢翊招招手,叫来门口的其中一个侍卫,下巴点了点这座高四层的书阁,“这多久没打扫?”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挠了挠头,如实禀报,“……从未。”
谢翊见两人的佩刀都生了锈,身上的盔甲也全是划痕,心中暗叹一声,也不好再为难两人,“我就知道,皇帝不可能这么好心把这么大一个书阁给我……”
书阁这样子是没法呆下去了,谢翊只好转头先去尚书台。
甫一迈进去,正巧几十个官员搬桌子的搬桌子,挪位置的挪位置,尚书令在最前面带头指挥着,整个尚书台目前兵荒马乱一片。
里面一直没人注意到门口来了人,谢翊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刚还手忙脚乱的几十人纷纷停了动作,齐齐转向门口,气氛陷入一种诡异又僵持的沉默中。
“呃……忙着呢?”
尚书令刚在早朝的时候听到皇帝要谢翊到自己这来,差点当场自请罢官,其他的官员则战战兢兢。
回尚书台走的这一路上,都在想自己这些人是不是触怒了皇帝。
“难不成陛下不满你我了?”
“谁知道呢,搞得人心惶惶……”
“那把靖远侯放过来干什么,难不成是借我等倒戈一事,暗讽靖远侯谋逆犯上?”
七嘴八舌地,得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最后尚书令拍了板,“靖远侯是兰台史令,和咱们尚书台也就这么一点关系,”他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指头粗的距离,“咱自己把手头工作做好,靖远侯的事便与我等无关。”
这些人大多是前朝留下的一些官员,在前朝朝廷名存实亡之后最先倒戈的一批,与他们来说没有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拿上俸禄能上饭才是硬道理,骨气可没法让一家老小吃饱。
萧桓给他们的待遇都不差,但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着萧桓的霉点,也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书阁多年无人打扫,现下呆不了人,待我上奏陛下找人打扫了自然会搬回去,近日需要在此安置一段时间,各位同僚这还有空余的地方吗?”
几十人齐齐指向靠窗边放着的一张桌子,旁边已经堆了一些书和地图,周围空荡荡的,另一边却显得太过拥挤了。
“原来是已经准备好了啊,那谢过各位。”
他们那点心思谢翊心知肚明,再懒得说两句,直直走过去坐下,伸个懒腰。落脚地而已,位置宽敞坐得还舒服。
看他们这副生怕与自己沾边的样子,呆在这也省心。
周围停下动作的官员的互相使了眼色,发现谢翊似乎不在意他们时,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动静,把该搬的搬到位置上。
“君侯千万别介意,我们这些人在外人看来就是卖主求荣的,您一来我们确实压力大,一时间乱了阵脚招待不周。”尚书令忙中得空给谢翊倒了茶,笑得有些谄媚。
他以茶代酒谢罪,这事传出去要算起来,是他治下不严。
尚书令坐在谢翊对面搓着手,欲言又止了好久,不知道还以为是在求人借几万两银子,半天开不了口。
谢翊的耐心告罄。他在军营呆惯了,军营里头军令如山,有疑问当场说,从未见过这么一位半天话也说不明白的。
此时,尚书台内响起一阵骚动。谢翊抬头去看,陆九川站在门外,逆着光时,阳光打的发丝上耀眼夺目,宽大的官袍在他身上也能看出修长挺拔的身形,
陆九川的目光穿过尚书台,远远地落在谢翊身上,朝他弯了弯眉眼,“谢将军,在下有事找你。”
8. Chapter 8 酒囊饭袋
谢翊顿时如释重负,匆忙别过尚书令几步到外头去,他见着陆九川简直和见着亲人一样激动,出来之后笑容格外灿烈,“终于得救了……先生来做什么。”
陆九川盯着他的笑容,思绪出神了许久才开口,“既然你已经到这了,有些事我也得跟你说清楚。”
“陛下又要干嘛?骗我一次不够还要继续骗我?”谢翊登时警铃大作,要是真被萧桓再骗一次,他绝对要去当萧桓的面抹脖子。
“你别一天天老想着怎么血溅三尺以表忠心了,血次呼啦的——你们行伍出来的都这样?”
陆九川既然把他专程叫出来,肯定不是为了找他谈天说地的,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径自往外走,直到走到一处隐蔽的亭子,陆九川才顿住脚步,他顺手掸了掸压皱的衣袖,单手负于身后,面上神情严肃起来,“代传陛下口谕。”
谢翊赶忙掀起官袍下摆跪下,“臣谢翊听旨。”
“别憋着自己,尚书台那地方爱闹就闹吧。”
谢翊原本跪得笔直的上半身登时打了个趔趄。
“臣斗胆,敢问陛下何出此言?”谢翊有点糊涂,完全不明白皇帝这到底是做什么。
陆九川伸出双手将谢翊扶起,“有些话在朝堂上当着旁人的面,陛下不好说。”
早上的朝会上,皇帝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意思便由陆九川以口谕传达了。
“你一直在外打仗,没怎么在京城呆过。不知道这尚书台的官员很大一部分是前朝倒戈的人,陛下愿意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戴罪立功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些人还以为陛下好说话,一整天偷奸耍滑——是时候该管管了。”
“所以,这事交给我了?”
这才是皇帝原本的意思。
谢翊几乎要被这个无理的要求气笑了,“陛下是想起来当年我治军时,曾在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将原本疲软的队伍练成一只虎狼之师,现在又要我将这个法子放在尚书台?这是肯定我的能力,又不想叫我领兵?”
陆九川温声顺着他的话解释,“是知道你有怨气,给你那一肚子的火气找个撒气的地方;顺便去把尚书台那些老学究指着鼻子挨个骂一遍,也没人觉得奇怪。”
谢翊彻底无语,“……我没怨气行了吧。”
这些事谈完,两人并肩往前又走了一段路。陆九川忽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还有,你之前老是在外面疯跑,现在要安安静静坐在这,还习惯吗?”
谢翊没回答,歪着头静静看他的侧脸,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萧桓想问的还是陆九川自己要问的。
“别多想,我只是来问问,没别的意思。”
“哦,不习惯。”也不管是不是皇帝的意思,谢翊应得很干脆,他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细数,“尚书台那地方窄,桌子矮,腿伸不开,房子也不亮堂。”
总之没有在军队大营里头舒服。
陆九川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句话就是他替皇帝问的,总不能真把谢翊这句回答转达给皇帝?
“先生还有别的事吗?”谢翊见他沉默不语,凑过去主动问道。
陆九川回过神来:“哦,暂时没了。”
“先生是来替陛下走一趟的,那劳烦先生转告陛下,记得寻人把书阁好好打扫一下——陛下就算是打算圈养,也总要把笼子打扫干净。”
陆九川答应了他,伸出来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少傅似乎很喜欢用这种肢体的接触来表示宽慰与亲近,“行,我回去说,保证你一个月之内能在书阁里头安家。”
谢翊要的就是这句保证,顿时整个人轻快了不少,“我等着先生的千金一诺。”随即他朝陆九川告辞,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一段路之后,对皇帝这份无理取闹的口谕,谢翊心里便已经有了办法。
毕竟给人添堵这事,谢翊最擅长。
尚书令早在门口等着,见他回来,跟请神一样从院子门口一路点头哈腰给谢翊请到他的桌前,在谢翊对其忍无可忍即将对其动手时,尚书令从身后拿出一叠厚厚的地图与军情报告,捧到谢翊眼前。
他的腰一弯再弯,明明两人的官阶相差不多,被尚书令硬做成了主仆的模样,唯恐谢翊在别人那留不下话柄。
“尚书令这是做什么?你这幅作态,要是有人因此怪我欺压朝廷命官该什么办?”
谢翊双手环抱在胸前,他高高在上且不明所以,冷声质问的模样比平时看着更吓人。
尚书令被一句话震慑地差点当场立正,“不不不,下官是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叫下官把自陛下起兵以来所有战役的行军图归整备份。”
行军的地图往往一式多份,不出意外的话,分几条路线就有几份地图。
皇帝要尚书台做的就是将所有有关这一次战役的行军,支援,粮草等一切路线合为一张图,辅以文字说明,譬如该如何行军,此地地势如何,战况如何。
这个一是为了记录战场往事,后人记史也有依据,二是给后人打仗时也提供一个参考。
皇帝的初心是好,但这件事太为难这些没打过仗的文官了。
“所以呢?”
尚书令语气听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说出来的话确实想占尽好处,“君侯是兰台史令,要做的肯定与我们无关,但我们这几十个人里面凑不出半个打过仗的人。这东西我们没法下手,只能有劳君侯了。”
谢翊懒懒地分给尚书令一个眼神,就把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图上,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开面前摊开的几张,这些地图已经有些年头了,有些破烂不堪,有些沾了污渍,时间最早的一张甚至是萧桓亲自补上来的最初起义的路线,还有几张地图是他自己的画的。
尚书台内静得可怕,除了周遭各种议论声外,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得刺耳。
“陛下应该是登基那年将这件事吩咐下来的。”谢翊终于开口,他并未抬眼与对方对视,目光仍留在面前那叠地图上,声音也不高,落在尚书令耳中足够让他周围的空气凝滞住,“三年时间,你们这是什么都没干,在等着我这个冤大头呢?”
谢翊话说得重了一些,尚书令颤抖地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沁出的冷汗,“君侯说笑了,没有这回事,确实是尚书台无一人可以胜任……”
“三年时间,你为什么不早提,偏偏等我来了,才说尚书台无人可用——需不需要我现在去面圣让陛下给你们拨点人?”
他真能干出来这事。尚书令心想,但他不好反驳,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几息之后,谢翊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打过的仗前线战况还能记得一些,剩下的你们最好费心去找找当事人,当时运粮的敖仓,探路的先行官,军情报告里面都记着;若是阵亡就去找当时的各级将领,不在京中的就上报,我不信相关人士一个也找不到——此事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如果只想假借我手完成这个工作,好给陛下一个交代的话,早日撂挑子别干了。”
“君侯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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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君侯。”尚书令连连点头,悄悄回自己的桌旁,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心说这哪是朝廷分派来做差事的,分明是给他们供了一尊大佛。
这件事还没结束,谢翊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尚书令日理万机,不知可否劳烦您替我找一份文书,两年前自北疆来的。”
“内容是当时我朝皇帝上奏,马上要过冬了希望皇帝给北疆的将士批点棉衣,或者批点银钱好在百姓手里买,说起来这个折子还是我的副官送京城来的。”
尚书令面上笑哈哈的点头答应,他原本还想着要用“朝廷文书乃机密不得随意查看”打个哈哈,只到听到后半句尚书令两眼一黑,甚至连告病逃避的理由都想好了。
人家要看处理自己递上来折子的文书,哪算得哪门子机密?
“这个……这个……近日公务繁忙,不如过两日我将文书找来,再亲自送到君侯府上去?”
谢翊面上笑着应下,心里却笃定他拿不出来。
因为这个文书是他胡诌出来的。
天下初定不过三年,尚书台设立也才两三年,一个尚书台的尚书令,本应该对这类大事有点印象。
如果这个尚书令再稍微上点心,他就该记得,这种事还是战时的流程。现在北疆虽然艰苦,但将士的衣食住行除了军饷皆有当地的军官与郡守负责,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
果然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连尚书令都这样,尚书台这一干官员里估计还能抓不少人。
接下来的几日,谢翊似乎真对这份“北境事务文书”上了心,又或者纯粹是他实在无聊,想找点事做,几次三番地过问,尚书令都支支吾吾,然后背过身去擦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君侯,我这边手里还有其他的事。”
“忘了忘了,我这就去找。”
说到底,还是尚书台积压下来没有及时归档的文书与没有处理的公务太多了,真要找恐怕是大海捞针。
在这呆了几日之后,谢翊就有些好奇,萧桓为何能忍他们到现在才处理。
最开始这些官员就只挑最重要,皇帝最上心的先行归档,其他的再归档,后来积压下来了文书越来越多,索性都在里头那么堆着,除了皇帝,有人来问一概以机密应付过去。
萧桓有心整治尚书台,自然不会让谢翊一个人干事,于是,潮水一样的事务涌向尚书台。尚书令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这些天他三头跑着,这边要忙着应付谢翊,那边又要处理皇帝与丞相府交代的事,熬得两眼通红。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一夜之间他们的任务垒了不少,不仅要将原有这些文书妥善归档保存,折子分放各个部门与官员,还要插个空给丞相府的人送去有关税收与土地的记录与文书。
这一伙原先还算清闲的官员一夕之间连走路都带上小跑,个个面前案牍堆积如山,焦头烂额。
可尚书台的诸位忙到飞起不代表谢翊也在忙。
尚书令这人油嘴滑舌惯了,但有句话说的对:谢翊是兰台令史,和他们尚书台只有一根指头那么粗的关系。
谢翊靠在椅子上旁观着这一切,心里盘算起这一出闹剧该如何收尾。这还不够,陛下要是让他要去指着这些官员的鼻子骂,那就还需下一剂猛药。
既然拨给尚书台的事务还有一部分来自丞相府,那么魏谦对此事应该也是知情人,谢翊朝门外勾勾手,把门外的内侍叫到身边,将自己的腰牌解下,连同一封信交给他,“替我送去丞相府,就说靖远侯多谢他当日的劝导,想当面谢他。”
9. Chapter9 尚书柏彦
傍晚散值后,谢翊专程在酒坊里订了包厢,魏谦也不负所托,按着信上的地点找来了。
除了上次在谢翊的府里一见,两人也是很久都没坐下说过话了,谢翊替魏谦满上酒,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今日叨扰丞相也是想确认一件事,陛下在整治尚书台,此事丞相是知情的吧。”
魏谦“嗯”了一声,他确实知晓这件事,甚至尚书台一些来自丞相府的事务都是在皇帝授意下做的。
“尚书台各项工作流程繁琐得人火大,陛下就是从此着手,让我也想办法给他们添点乱子;陛下想的是尚书台的事务一多,人一忙,忙中最容易出错,只要他们因此犯错……”
听他这么说,谢翊也顾不得自己当初听到皇帝口谕是什么态度,兴奋地有些过头,“我便可以借题发挥,好好整他们一顿——机会不少,就看谁会倒霉了”
这些人贯是表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对谢翊恭恭敬敬,背地里没少说过不堪入耳的话,也就是他装着不知道而已。
魏谦赞同了他的说法,“不错。”
“那么依丞相之见,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我既敲打他们,同时又让他们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魏谦沉吟片刻,说道,“你想办法把事情闹大就好,不管是不是有意发难,只要闹大了,剩下的就是我与陛下的事。这些人既然在尚书台任职,就为陛下做事的,我们也不求他们能多么地为百姓着想,只要他能做到在其位谋其事就好,结果就连这个都做不到。”
谢翊举杯敬魏谦一杯,谢道:“多谢丞相指点。”
回过头,谢翊便从他旧时的同僚中要了一份即将送往尚书台归档的文书。
这位同僚抱臂看着谢翊对着这份无关紧要的文书越看越激动,忍不住出声,“这就是一份我要归档的文书,不知道还以为你找着丢失的兵法了呢——你脑子给关坏了?”
“今天心情好不与你呈口舌之快。”谢翊故作玄虚地叮嘱他,“此事你知我知,对外说就是我要归档的,你就等着看乐子吧。”随后他就带着这份文书扬长而去。
据谢翊这几天在尚书台看书与发呆的间隙所观察的,他在这一伙官员里挑选了一个信得过的一个尚书郎,趁着人都不在的时,将他叫到自己跟前来。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前面的地上,平静得一点也不像刚提拔上来的官员,“回君侯,下官柏彦。”
柏彦的年轻看着与谢翊一般大。他是去年刚考上来的清官,今年提拔到这来。他也看不惯这些人的作风,只是人在屋檐下要讨口饭吃,一直没有敢发作罢了。
谢翊放心把文书交给柏彦,“你把流程该走的走完,他们说不对你就去改,总之,能多守规矩就多守规矩——我实话跟你说清楚,你要找个由头让这个文书卡在你们尚书令那过不去,剩下的交给我。”
柏彦接过文书有些不解,虽然他早看出这些时日以来,尚书台事务多得有些不正常,但不清楚到底为何。
“陛下早对你们不满了,原先只是觉得没必要,现在好了,一而再而三的触及底线,当然得有人倒霉,而我负责替陛下点这把火。”
谢翊多交代了两句,最后说:“你放心这事办得好,陛下自然有赏。”
柏彦应下这份差事,将文书仔细收好,“多谢靖远侯信任,下官定能完成任务。”
不愧是考上来的清官,柏彦的脑袋就是比这些人灵活,之前听到的对谢翊出言不逊的话,终于派上了用场。
尚书台不同于其他地方,没有休沐一说,只有轮值,但兰台史令有休沐日。
因此柏彦专程挑了谢翊休沐的日子,特意联系了自己同在尚书台任职的好友,如果自己出了问题,请他一定要去靖远侯府上求助。
这下万事具备了。
在谢翊休沐日的中午时分,一个自称是柏彦好友的小官员着急来见他,“君侯您快去尚书台看看,出事了!”
谢翊听后,牵来自己的马飞速赶往皇宫,等他到尚书台时,柏彦正低头站在尚书令面前,而尚书令趾高气昂地坐着,两指捏住文书的一脚,随意地吹了口气,“到底懂不懂规矩。”
柏彦怯怯道,“知道,没有印章与署名,是暂时不归档的,但——”
他话说了一半,他意有所指,却不说完,暗暗地偏过头时,刚好与匆匆赶来的谢翊对上了视线。
随后,尚书令的声音传进谢翊的耳中
“但什么,你是说想说这是靖远侯让你归档的——嚯,他一个没有封地没有食邑的关内侯,还被陛下贬到这地方来,你以为我会怕他?”
谢翊心下了然,戏台子柏彦已经替他搭好,怎么往下唱就看他自己了。
“谢某没见过尚书台的印,不知往要归档的文书上面盖个印,竟然要等。”
他进门的动静很大,大步流星,衣角带着风,腰间不止戴着玉令,还有他的佩剑,叮当作响。
尚书令蹭地站了起来,这时谢翊已经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尚书令手中那份文书,“尚书大人,尚书台主管事文书的收发归档,典籍保管,与事务分批上报,我没记错吧。”
尚书令瞬间换上诚惶诚恐的模样,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假装瑟缩害怕的柏彦,似乎还没明白此时到底是什么处境,“……不错。”
谢翊装作恍然大悟,随手丢掉文书,纸张散落在空中,“哦,除了这个我还得问问,上次朝你讨要的关于北疆军需的文书你找着了吗?”
“找着了找着了,之前是手边的工作太忙因此疏忽了,今日散值之前,下官定能给君侯送来。”
谢翊“铮”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尖指着尚书令,“尚书大人如此毕恭毕敬,竟然不记得现在北疆守军的军需物资,不靠朝廷来拨,而是当地的官员来解决?——哪有我说的这份文书。”
“……君侯就因为这个要剑指朝廷命官了?!”这话说的很有气势,如果他的声音颤抖不那么明显就更好了。
谢翊手中的剑又往前送了送,在焦灼紧张地气氛中,他露出来一个笑容,“对,就是这样。”
今天的尚书台山雨欲来,出公差回来的一拨人还没进门就发觉气氛不对,进门嚷嚷着“这是干什么——”,结果进门扭头,谢翊正提着剑站在中央,他将剑缓缓搭上尚书令的肩膀,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尚书令看着自己肩头的剑刃,想躲却不敢躲。
“你不是说谢某是个没有封地没有食邑的关内侯,不会怕我吗?”谢翊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尚书令,兴趣大发将剑身向他颈侧最脆弱位置靠了靠,尚书令吓得浑身颤抖,躲都不敢躲,“怎么现在抖成这样了?嗯?”
“君侯,您大人有大量,小人出言不逊,饶小人这一次吧……”
“这份文书是差你的署名吧,谢某只是想问一句,这名你是署,还是不署?”
“签……我签……”尚书令颤颤巍巍的举起手要去够远处桌子上的笔,被谢翊抬脚踢中手腕,吃痛后又讪讪收回去。
谢翊看这种人吃瘪心情大好,但脸上还是一幅居高临下又愠怒的模样,好像今天这些不痛快只是他拿来发泄的一个借口。
他睨了一眼,“谢某一介武夫,回京不久,只懂得军令大如山,皇命不可违。这是军营一项铁令。”然后冷冷吐出六个字,“若有违者令,杀。”
此话一出,门口站着的几人缓缓将准备迈进门的脚收了回去,放轻脚步恨不得连呼吸的屏住,往尚书台外面挪了挪,挤在一块小声议论,“靖远侯这是怎么了,发好大的火……”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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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说话这样两手揣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垂下的头仿佛是在为里头的同僚,还有他们即将过去的好日子默哀。
靖远侯的震怒惊动了不远处路过少府署的陆九川。
见是他匆匆赶来后,尚书台的官员们仿佛看见天神降临,“少傅大人,少傅大人,求您劝劝靖远侯吧,他刚发了好大的火,现在正在里头拿剑指着尚书令——”
陆九川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慌张跑来的模样,大口大口顺着气,“靖远侯今日这是怎么了?他往日很好相处啊,别急我去看。”
那些官员全都欲哭无泪,将一切希望都寄在陆九川身上,“大概是因为尚书令为难他文书没法归档的事吧,这要怪也要怪尚书令,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干系?”
“好好好,你们别急。”陆九川看似在宽慰他们,可他的下一句话才让众人觉得天塌下来,“靖远侯借此为难,胁迫朝廷命官也不应该——这事得御史台的人来定夺,你快去将御史大夫请来。”
御史台的人一早吩咐好的,接到命令后,他们来的快走得也快,一刻钟不到就将尚书令与谢翊全部带去了御史台。
此事由皇帝亲审,今日的事是尚书令为难手下官员在先,但谢翊也不该借这个由头宣泄自己的不满,剑指朝廷命官,因此各打五十大板,罚半年俸禄,就当无事发生。
“不过,”萧桓忍了尚书台这么久等的就是今天,自然不可能轻饶了他们,“之前的事悉数交由御史台查明真相,涉及此事的尚书台一干官员,全部暂解职务,听候发落。”
萧桓是当着尚书令的面决定了这件事,他利落地将诏书交给在御史台外等候多时的御史大夫,不顾尚书令一个劲地磕头求情,带着自己仪驾拂袖而去。
陆九川与魏谦早已经在书房里头候着。萧桓推门而入,陆九川见他回来时如操胜券的模样,便知道事情解决了。
“谢翊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朕果真没看错人。”
就谢翊胡诌出来那份子虚乌有的文书引出来的事,就能治一帮子官员的不职之罪。
萧桓前脚刚说起,谢翊后脚就进了门,他一手撑在腰侧,另一只手拎着剑。
屋外的日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带着几分桀骜的眉眼,“那臣多谢陛下赏识。”
一谢翊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也不等萧桓赐座,他便自顾自地在靠近门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动作甚是随意。
这下人算是齐了。
“那御史台那边陛下准备怎么做?”
“放心,朕已经打点好了,这次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所以绝不留情。”
萧桓叫内侍给三人看茶,又说回谢翊了,“先别说这个了,你再想闹事就闹,但你提剑指着朝廷命官干什么,恨不得明天朝上参你的折子满天飞?”
谢翊无所谓地耸耸肩,在太师椅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参呗,谋逆的大罪都背着,也不差这一个。”他看向主位的萧桓,“陛下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替臣平反吧。”
萧桓自知是瞒不过他了,索性摊牌,“你这脑子就是好使,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但!臣!不!干!了!”谢翊一字一顿生怕其他人没听清自己的要求,声音也提高了些,“陛下既然命臣为兰台史令,臣只求早日能在书阁为陛下效力。”
“这恐怕还不行。”
魏谦这话对谢翊来说跟地狱爬出来索命没多大区别,在谢翊几乎要碎掉的表情中,残忍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兰台史令目前还是尚书台的官职,尚书台基本剩不下几个人了,你可能得主持大局……”
空气静默了一瞬,魏谦都准备好一会要怎么收拾炮仗,谢翊却歇火了,沉默之后,他突然笑了一下——被气笑的,“行,您三位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吧。”
10. Chapter 10 祖业荫庇
尚书台的官员被提走问话走了一大半,而因柏彦与其他留下的官员在此事中有功,皇帝与皇后还特派了大皇子身边的伴读宽慰众人,以彰显君心。
消息是上午传出去的,下午皇帝派的人就到了。
上面派来的是个年轻男人,下午的时候捧着圣旨迈进尚书台,身量挺拔如松,神情严肃。
站在尚书台的庭院中央,他抖开手中明黄的圣旨,一字一顿宣读着圣旨,“朕感念尔等忠心,未牵扯进尚书台案的官员,各提俸禄二百石,另外尚书郎柏彦揭发有功,特晋其为尚书侍郎,暂代尚书令之职,钦此。”
劫后余生的官员们在院子里跪了一片,齐声应和:“臣叩谢陛下,叩谢皇后恩典。”
圣旨递到柏彦面前,传诏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落在柏彦身上,年轻人不再严肃,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恭维道:“柏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柏彦起身,动作利落地拍了拍官服下摆与裤脚上粘的灰,他抬眼迎上男人平静的视线,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送对方手中接下圣旨,不咸不淡道,“劳驾。”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仿佛他接过来的不是圣旨,而是某件随意递来的寻常物件。
被如此回应,男人看似并未恼火,甚至还朝柏彦笑了笑,但准备收回的手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向尚书台剩下的官员们,道过别后,就带着内侍离开了。
柏彦刚才并未把声音刻意压低,旁边有人听得真切,看在同僚的份上,他连忙凑近,压低声音提醒柏彦,“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你就敢这么冷待他!”
“谁?我知道他有用吗?”
“薛宁!大皇子的伴读,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多少人想巴结他都找不到门路。”同僚看着薛宁离开尚书台的背影,如同天降的好处从自己手里溜走,急得团团转。
柏彦嗤笑一声,对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头不屑一顾,他的目光扫过薛宁透着孤高又疏离的背影,声音足以让附近几人听得清楚,“不过就是外戚子弟而已,仰仗家族的荫庇才有的位置,有什么好骄傲的?有这时间诸位不如看看尚书台积下的文书。”
薛宁并未走远。
柏彦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脚下步伐却丝毫未乱,依旧维持着被规训过的沉稳不迫,顺手用指尖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一直悄无声息跟在薛宁身后的内侍,此刻凑到薛宁眼前,脸上堆着忿忿不平与谄媚的笑容:“爷,那姓柏的竟如此不识抬举……”
话未说完,薛宁的眼神冷冷一瞥,内侍便止住了后半句话。
薛宁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柏侍郎秉性刚直,正是陛下所需的能臣干吏。”
内侍被薛宁摸不到头脑的话噎到,自知马屁拍到沟里去了,连忙俯下身请罪,“小的失言。”
随后,他听见头顶薛宁的一声近乎自嘲与玩味的低声自语,“外戚子弟么……这名头叫得是真稳当。”
同柏彦一样靠着学识入仕的清官对他们这些子弟的嘲讽,薛宁早已司空见惯,他们这些人也明里暗里地嘲笑这些清流只会读圣贤书。
薛宁心中虽存一丝自嘲的意思,终究在他心里还是激不起太大波澜。
尚书台的人员经此一精减,效率反而上去了,剩下这些人抱着涨了的俸禄,干劲十足,之前被挤压下的文书,甚至有些地方递上来的折子也很快重见天日。
柏彦虽说是暂代尚书台的职责,但为官的经验还是太少了点,人呼啦啦地走了一半,给尚书台也没留下个能主事的人。这下谢翊的书阁梦想又泡汤了,他好歹还有些管理军队的经验能派上用场,留在这还能帮这些年轻人分担点事。
即便是这里事情都乱成一锅粥了,好歹大家都还有干劲,互相鼓励着,堆积下来工作也不算难干。
可惜他们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握着笔杆子读圣贤书考上来的的,真到了要实操的时候也还是纸上谈兵。
“光上个月积下来岭南报涝灾的折子,就被堆了五六个。”柏彦实在头疼,只好把他们叫到一起商讨。
还好地处于岭南地广人稀,岭南郡守世代镇守岭南,百姓也有应对涝灾有经验,因此拖了这么久也不至于有太多的乱子。
但治理河道的确是刻不容缓,直接干系到今年岭南粮食的税收,不过从哪开始又成了麻烦事。
前些年河水就泛滥了好多次,当地的百姓自发的疏通河道或者堵住涝口,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尚书台一堆人围着南越的地图焦头烂额,讨论着从如何疏通且怎么疏通,快一上午过去了,还没讨论出一个所以然。
谢翊在旁边听得叫一个干着急,岭南地他行军打仗时去过,当地的地形复杂,多瘴气与毒虫。
听着这些年轻人纸上谈兵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办法,还是没忍住,开口打断他们的话:“你们说的那条路走不了。”
各种讨论的声音停下来,转过头齐齐望着谢翊,“君侯觉得我们的方法有问题?”
谢翊起身,走到中央挂着的地图旁边,耐心朝他们解释,“有大问题,岭南多山且气候潮湿,因此山中的路崎岖难走,只有一段栈道可以通过——”谢翊指尖点了点被画上朱砂痕迹的栈桥,他们的意思是要从这走进山。
“可惜,你们画出来的这条栈道,一次同时只能通800人,”
众人面面相觑,但谁也没说话,目光似乎是有质疑,又似乎在等谢翊接下来要说什么。
柏彦自人群中站起身,朝谢翊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出心中的疑问,“君侯何出此言?”
“这条路我走过。”谢翊指了指地图右上的一个关隘,拿笔圈了一下“这里是进入岭南的最后一道关隘,河水顺山体而流,一侧为悬崖,我曾行军在此,替陛下打下这一关隘,亲眼所见,这里的栈道年久失修,一次只能同时走800人,从这里走到河道泛滥的地方,再加上运输石块,反而要比翻山耽误时间。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具体该怎么做还是由资历更深的人来定夺。”
柏彦不再说话,他缓缓坐回去,这种感觉简直比班门弄斧还尴尬。
尚书台再也无人争论从哪走这件事,全都顿了一瞬,转头聊起了治水的方法,堵应该怎么堵,疏该往哪疏。
争论了一天,他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好交给柏彦在明日上朝时将此事报上去了。
皇帝听完当场震怒,火自然又撒到那些还在御史台等着调查的官员身上,原本罚俸禄半年家重至罚俸一年,官职各降一级。
下朝后,萧桓立马召集了一帮大臣到书房去商议此事,放在桌上的折子被萧桓全部扫到地上,他正按着被气到青筋暴起的头,“都看看!都看看!这就是朕的尚书台做出来的事!反了天了!”
旁边站着的一堆官员都低着头,一声不吭,瑟瑟发抖地不愿意上前,生怕皇帝迁怒到他们身上。
陆九川在一片压抑的缄默下,自人群中侧身而出解了围,他径直走向那片狼藉的奏折周围,一言不发地替萧桓将地上散落的折子拾起,整理,放回御案上,声音清朗而沉稳:“陛下,当务之急不是尚书台的不职,臣以为现在应该举各位同僚之智,商讨出一个最稳妥的治水办法;至于尚书台,臣觉得,御史大人那边会全部查明的。”
萧桓吐出一口浊气,依然带着怒火,“那你说,该怎么做。”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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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川回头看了看这些仍然低头垂手站在后面官员们,“既然诸位同僚都没有要说的,那陆某就在此说说自己的拙见。”
他朝皇帝抬手作楫,双手环拱相合,抬手间官袍衣袖滑落,露出一段腕骨分明的手腕,“臣是越地之人,应对涝灾也算是有些经验。治水不过就是疏浚、筑堤、迁民、储粮、防疫、设驿六点;岭南多涝灾,百姓自然有更因地制宜法子分洪泄流,解燃眉之急,但从长远考虑,就要加固堤坝,防范未然;还要改善河道,做到标本兼治。”
“嗯,不错。”
有了陆九川打头,原本胆战心惊的众人开始集思广益,书房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活络起来。
“除却少傅刚所说的六点,老臣知道一个法子,倒是与少傅大人不谋而合。”说话的是个老人,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朝萧桓讨来纸笔,在纸上画了一座山坡又在上面画了一道水渠,“正所谓‘浚沟渠,筑陂塘,旱则溉,涝则泄’,具体就是将山地开凿出盘山渠道,与梯阶塘坝连接,暴雨时层层拦蓄,干旱时逐级也能防水灌溉。”
陆九川看过这张图示之后,他呈给了萧桓,“陛下请看,臣以为此法可行。”
萧桓拿着图示看许久,时不时点点头似乎对这个法子很赞成,底下的官员纷纷松了一口气,只有陆九川看着萧桓默然无言——以他对萧桓的了解,这副样子八成是他什么都没看懂。
如陆九川猜测的一样,萧桓实在不懂这些治水的事,但他有个难得的优点,听劝而且敢用人,当即就定下来,“好,朕明天在朝上派使者持节前往岭南监督、赈灾,至少平了当前的涝灾,在明年雨季之前,将梯阶渠道修成就可以。”
次日早朝,在百官面前萧桓将此次治理涝灾的使节与奏疏交给了大皇子萧芾,言语里满是一个父亲的担忧和语重心长,“芾儿,这事就交给你了,别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萧桓的人选也算是在朝中大臣的预料之中,都知道皇帝一直想找机会让萧芾出去锻炼一下。
宣布完大皇子萧芾任使臣之后,还得找个从旁协助的副使。萧桓坐在皇位上对着底下的官员点兵点将,刚好点着了站在第一排低着头想在此滥竽充数的谢翊。
“靖远侯既然对岭南山区各条路线最为熟悉,那么就由靖远侯协助大皇子替朕走一趟吧。”
“……臣遵旨。”
谢翊心里百般不愿意,如果现在不是在朝堂上,他真想问问萧桓,满朝文武这么多人,为什么又是他,真是逮着他一个用啊。
散朝后,谢翊抱着刚给他的圣旨腿脚麻利绕过了即将围过来的人墙,准确地在人群中拽住了陆九川的手腕,同他一起并肩走出大殿,“明明是先生为陛下出谋划策,让大皇子去本就陛下的意思,怎么还打算让我跑一趟。”
陆九川道,“这事非你不可,你带兵时去过岭南,最熟悉那条路;况且我又不方便去岭南。”
谢翊不解,他很想念他素未谋面的书阁,“为什么?我的书阁都还没住上怎么又要去外头了?”
“你当年不是修过渠?有经验嘛。”陆九川白日里依旧忙于公子的课业,下朝之后没多长时间在路上闲聊,他留给谢翊一个“我相信你”的笑容,匆匆往皇宫书房的方向去。
“反正你呆在京城也够无聊,出去就当透透气了。”
“我那是战术考虑——”
谢翊这下彻底没话说,他当时修渠也是为了屯兵饮马,跟河道治理完全是两个东西。
这两位还是太看得起他了,他又不是大罗神仙,什么都懂。
况且岭南又不是什么驻军重地,他这个“罪臣”都能去,为什么陆九川反倒去不了。
11. Chapter 11 初见萧芾
不过陆九川有句话说的对,与其他人比起来,谢翊的优势的确是路熟。
奉命南下的使臣任命了,为彰显新朝建立以来新皇对地方的重视,萧桓开始又下令广招贤才,在京城与周边了征集不少善于修渠能工巧匠,让他们跟着萧芾的队伍一起南下,去岭南帮忙修筑水渠。
陛辞的那日清晨,萧芾的马车仪仗打头,谢翊骑马跟在后侧方,这次出行他只以靖远侯府的名义从校尉营调了他的副将同往。
遥想上回谢翊从京城出发,大营开拔时他还领着兵,他骑着马走在最前面,旌旗猎猎,颇有威仪,还有身后的几万的大军供他调遣。
现在谢翊后头跟着的除了保护萧芾的亲卫,就剩50个能帮他们挖渠的人了。
他叹了一声,从先后巨大的落差中回过神,目光落在萧芾身上。
这算也是谢翊与萧芾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萧芾穿着皇子的礼朝服,手持使节站在最前头的马车上。车驾庄重,华盖威严,可若是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萧芾缩在袖子里的右手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还没到及冠的年纪,头发只由发带束起后带着皇子的礼冠,脸庞带着明显的属于少年的青涩稚嫩,却已经养出了难以忽视的矜贵。在万众瞩目之下,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努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谢翊在后侧方看着萧芾在礼朝服下有些单薄的背影,回忆起临走前陆九川给他交代过的话。
“皇子芾温良仁心,但做事有些优柔寡断且容易拿不定主意,要是他有拿不准的,千万别催他。”
谢翊拜拜手,“皇子芾毕竟是皇子,我们为臣的怎么敢催促皇子?”
而且以萧芾从没有习过武来看,虽然萧桓没说,但谢翊还是得注意着这位皇子的周全,否则真出事之后皇帝再怪罪下来,谁都救不了他了。
谢翊心里无奈叹了一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啊。
这队里觉得坐立不安的除了谢翊,还有另一个正经奉姑姑的懿旨保护大皇子安危的伴读兼御史台监丞薛宁。
萧芾此次奉命出使岭南,本是皇帝萧桓与结发妻子、皇后薛蓝共同商议的结果。
在任命萧芾为使臣的同日,薛蓝便以中宫皇后身份颁下懿旨,调任薛宁为御史台监丞,命其前往岭南作为副使履行督促之责,同时在路上护卫萧芾安全。
官员任命这等国之大事,本不应由后宫皇后插手,但萧桓知道自己对这位患难与共的发妻亏欠良多。即便他曾得到过世家大族的鼎力相助,这些世家甚至不惜将女儿送到自己身边,还作为筹码还诞下二皇子萧菁。萧桓在登基之初,依然顶住压力,力排众议,坚持将陪伴自己多年的薛蓝册立为皇后。
这几年皇后的小动作不少,先是借她皇后的势力调任薛家的子弟入京,看似只是一些宫门校尉,监丞等小官,但仔细瞧就会发现这些地方干系甚大,都是安插心腹,搜集皇城情报的好地方。
对此萧桓并不是不知情,是他不想去管,几乎到了默许的态度。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这些人是薛蓝拿来给萧芾的储君之位铺路的,选的都是族中有能力的小辈,萧桓也用得顺手。
每当朝上有人提起这事时,萧桓便说,“薛蓝是做母亲的,做姑姑的血浓于水,她想为芾儿与薛氏子弟谋个前程,只要不过分,按规矩来也无可厚非。”
因此薛家的门楣焕然一新,薛平威弯了一辈子的腰,终于因为这个当了皇后的妹妹直起来了。
那些要打秋风求个官职的“亲戚”,也不管是否过分能不能做到,薛平威照答应不误,然后一封家书寄给了薛蓝。
那时薛蓝倒也爽快,对这些无理的要求一一答应,但书信里她也提前写了条件,她也不是谁都要,能拿到什么位置各凭本事,最后她加上一句,“本宫对兄长的长子薛宁甚是喜欢,想让他进宫在芾儿身边做个伴读。”
薛宁是薛家小辈中一等一的人才,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正是把这个侄子放进御史台的好机会。
“姑姑,薛宁不愿意……”当真是柏彦当时那句“外戚子弟”刺激到薛宁一样,对着面前的皇后懿旨薛宁迟迟不肯接,跪在地上请求薛蓝收回成命。
“傻孩子,本宫可以让你不进御史台,可你表弟不行,如今情势,若是要芾儿去与萧菁抗衡,你必须要进御史台。”
“姑姑误会了,”薛宁抬起头,他目光坚定,态度决绝,“薛宁不愿意以薛家子弟的身份入仕,而是想凭借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番天地。”
薛蓝闻言反而笑了,她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做事有冲劲,“好,本宫答应你,这份懿旨权当你进入御史台大门的钥匙,待你回来请示过陛下,后面该如何,全靠你自己?如何?”
随即,薛蓝顺势就把这次随萧芾南下,协助治水的差事派到薛宁头上。
薛宁就这么带着姑姑的懿旨跟着萧芾南下治理河道。在旁人眼中,陆少傅已经在奏疏里写好了这应该怎么做,还有工匠跟着,这实在是简单功劳又唾手可得的事。
届时回来之后,薛宁就能顺理成章地扎根在御史台中,成为薛蓝为萧芾铺的这条路上最核心的一个人。
然而,今日来了他就看见萧芾身后还跟着一个自己所意料之外的人。
这人一身玄色的武将官服,发髻上戴着冠,腕间与腰上皆被轻甲,银色的盔甲勾勒出他劲瘦的腰线,右手持缰绳,左手按剑,骑在马上时脊背挺得笔直,俨然一副镇定自若的大将模样。
薛宁目光无意间扫过这人腰间一侧悬挂的那枚独特的玉令。
朝中持有这玉令的只有三人——魏相已经是不惑的年龄,陆少傅他也见过,一贯是文人打扮;那么眼前这位只能是曾经任大将军的靖远侯了。
薛宁在心中暗道不好,出发前皇后还说这次河道治理轻松,几乎没什么阻碍,他只需要跟着就行,功劳自会记上。
原本想着,就凭他顶着皇后的侄子的帽子,其他官员为了攀上这颗高枝,述职时会给他多记一些功劳。
但谢翊可不一样,薛宁是听过靖远侯在军中如何治军严苛,使军纪严明,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而且看这两位副使的来头,薛宁心里立刻有自己的打算,他暗忖:靖远侯是陛下的人,莫非是陛下对姑姑插手官员任命不满了?还是说陛下知道了他此行不止是保护萧芾,还是为了让他在御史台,好为萧芾往后铺路?
一队人马等了半天,终于在内侍高喊完“敬奉王命,日夜毋怠!”的送行词后,这一条浩浩荡荡使臣队伍便这么带着各自的心思启程了。
骑马跟着队伍穿过人群,谢翊的余光瞥见了陆九川的脸,他对上那双望向他时那双几乎溢出担忧的眼睛,耳边不由得响起出发前几日,与陆九川聊起萧芾时对他的叮嘱,“……记得写信回来。”
陆九川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谢翊与队伍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官道尽头。他很喜欢看谢翊骑马时的样子,战场上寥寥几面,如今想来也是许久没见过他披甲策马的模样了。
刚才他与薛宁一前一后站着,待薛宁与他并排而行之后,谢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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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身侧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先前也没见过他,态度冷冷淡淡,谢翊想找他说话试探几句,也只得到一声“哦。”
“这人谁啊,年纪不大,看着这么心高气傲,年纪轻轻脾气也不知道收收。”谢翊皱着眉小声地侧身与随从副将议论着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陛下不是叫我陪大皇子去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副将心说将军您之前可比他脾气大多了,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回,“是御史台的一个监丞,据说他还是大皇子的伴读,叫薛宁,跟您一样是随行副使”
谢翊在心底咂嘛了一会这个名字——薛宁。薛。
而当今皇后正好姓薛。
谢翊的眼睛陡然睁大,又凑过去在自己的副官耳边压低了声音悄声问,“你别告诉我这是皇后的族弟。”
副官连忙摇头,“不是。”
“那就好——”谢翊刚准备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可话音未落,还没放回去,副官一个大喘气补上一句,“是皇后的侄子。”
谢翊闻言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呛到,咳得不停时还不忘回过头狠狠瞪一眼副将,“咳咳咳……以后不许大喘气听到了吗?”
“是,”副将自知闯了祸,忙替他顺气,“其实君侯也没必要如此担心,都是朝廷任命的随行副使,属下那薛宁想也不敢把主意打到您身上。”
“就算他真敢打我身上也没事,你也唤我一声君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还不懂吗?”
这副将的脑子一时还没转回来,愣愣地插了一嘴,“但您是兰台史令,官阶确实比他低一阶——”
“不跟我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乃皇帝亲封的靖远侯?”
谢翊平素不喜欢这个封号以及爵位,这只是皇帝为了约束他而随意丢给他的名头罢了,哪怕当日萧桓是在殿上因他的军功给了一个爵位又收走兵权,谢翊也能痛痛快快的跪地叩谢圣恩。
他也向来不爱用权势压人,但谢翊知道,朝中有些官员后辈,特别是世家子弟会仗着自己的背景靠山,插手一些事,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求授命的官员在上报时将他们的名字加上去,堂而皇之地抢夺他人的功劳。
因此,要是这个薛宁也要抢他的功劳拿去皇帝面前为自己亦或是为薛家邀功,他是不介意替皇帝与皇后好好教训一下这位皇亲子侄的。
想到此处,谢翊双腿一夹马腹,松开缰绳,马快走几步到了萧芾的马车跟前,微微俯身,对里头的人朗声道,“殿下,臣去前方探路。”话音未落,还不等萧芾拉起车帘有所回应,他便猛地一甩鞭,骑着马一骑绝尘地跑前面充当先行官了。
京城巍峨的城门渐渐消失在身后,谢翊早已将大部队甩得老远,他信马由缰,马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他随手从道旁拽来一片嫩绿的叶子。
他虽然不掺和,但心中明镜似的:朝堂这盘棋,从来都是如此。
薛家显然早已经将所有的筹码全数都押在了大皇子萧芾身上。
而如今,他谢翊明面上是皇帝的心腹大臣,竟是与皇后娘家侄儿薛宁,共同辅佐着中宫嫡出的皇子……这奇妙的组合落在任何明眼人眼中,都会解读为皇帝有意派他来制衡薛家的势力,防止外戚坐大的深意。
“呵……”微风吹起他的头发,谢翊望着前方蜿蜒的官道,将刚摘下的叶子丢进嘴里咀嚼着,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的笑。
看来,这一路上不会太无聊啊。
朝上的暗流,早已在离开宫门的那一刻,便悄然涌动起来,无声无息,却暗藏汹涌。
12. Chapter 12 前尘往事
马车行了百多里路,一直走到了太阳西沉的时候,周遭的景色一片暮色苍茫。
车队走在官道上,谢翊从前面探过路后,打马回报:“殿下,前面不过十里就有一个驿馆,今夜可以在此歇脚。”
萧芾掀开车帘,他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朝旁边护送的亲卫点点头,“那就听靖远侯的,今晚我们在此处留宿吧。”
这处驿站是官驿,坐落在城中主街旁的一条清静巷弄里,与市井喧嚣仅一墙之隔,闹中取静;驿馆门楣上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青砖灰瓦,经年累月更显古朴。
自萧芾决定在此下榻,消息早就传了过来,等车队到时,店家与当地的官员已经在外面了恭候着了。
挂着明黄色旌旗的马车缓缓停下,侍从替萧芾将车帘卷起,亲卫训练有素地将驿馆包围住,确认没有闲杂人等之后,萧芾这才握着使节从马车里出来。
“皇子芾这边请。”
店家在前头引路,带着萧芾上了二楼,这是整个驿站最好的上房。店家走后,萧芾屏退了全部下人,“都下去吧,没孤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房门关上,等房间只剩他一个人之后,萧芾这才放松紧绷的身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使节搁在床边,脱掉繁琐的礼服,揉了揉用劲一整天酸痛的腰背颈,然后全身泄力往后一倒,仰躺在床上。
让他一直装着这幅镇定自若的气势简直比叫他死都难,更罔提这些人里面不少是皇后拨来的,他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明日就会送到皇后面前去。
“才是第一天,这日子怎么熬啊。”门外的仆役都在等着听候他吩咐,萧芾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抱着被子在心里无声尖叫哀嚎。
躺了一会,他缓过劲来,恢复了些体力,换上一身干练的便装,走到窗边,打卡窗探出头确认楼下没人之后,鼓足勇气踩住窗沿从二楼跳下去。
巨大的冲击力从脚底传来,萧芾侧身一滚准备泄力,但一时紧张没把握好方向,扎进草垛里,发出巨大的动静。
萧芾没学过武身手也不算好,在战火中求生存,别的没有学,倒是练了一身逃跑的本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沾到的灰和干草树叶,抬头就与刚在喂马,听到动静之后跑过来看发生什么的谢翊对上视线。
“殿下……?”萧芾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在客房中休息吗,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
再看他起身的位置与楼上客房敞开的窗户……谢翊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觉得自己那早亡的爹娘犹在眼前。
萧芾趁谢翊发愣的间隙拽住他的胳膊,他恳切地看着谢翊,比出噤声的手势,凑到谢翊耳边,“孤有件事拜托靖远侯。”
“殿下有事吩咐在房中传唤即可,为何……为何要以身犯险?”谢翊被扯得更远了点,环顾一圈见周围都没人后,萧芾才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孤想请你帮孤去镇子上买壶酒,不要太烈的,一些花酿的就行——孤也不叫你白跑腿,靖远侯自己喜欢什么,拿剩下的银子买就好。”
谢翊一时摸不到头脑,萧芾身为皇子想要喝酒,难道不是一句话,周边各种的酒流水一样的往他面前送吗?
萧芾看出了谢翊的疑虑,掏出一把银子塞给他,解释道:“薛大哥是母后派来的人,母后觉得孤还小,不许孤碰这些——如果此事真被母后知道,孤会解释孤胁迫你去的。”
谢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碎银子,又看见萧芾满眼亮晶晶期待的模样,纠结再三,思绪乱成了一团。
就算是过去以命相抵,立下的军令状谢翊未曾这么拿不定主意。虽然将来陛下与皇后知道肯定会怪罪下来,他倒无所谓,萧芾可真会遭殃,但他不能真让这么巴巴地求自己的小孩失望?
那也太不是人了。
“银子不够吗?但孤身上就这么些银子了,剩下的都在薛大哥身上……”
谢翊一贯吃软不吃硬,最后在萧芾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败下阵来。
“够够够,殿下这一把碎银子买下一家小酒坊都绰绰有余;殿下,我送你过去如何?这边不方便。”他说的过去是围墙另一边,那边没多少人,亲卫也到不了那,正是悄悄搞点吃喝的好地方。
“好!”萧芾激动地点头,好久没翻墙了,他还有点生疏。
谢翊用肩膀将萧芾推上围墙后,萧芾骑在墙头上朝他说了句“多谢”,随即一跃而下。
谢翊回来时,萧芾在那个犄角旮旯伸长脖子张望个不停,直到谢翊拎着两壶酒回来,才放心地坐回去。
这地方也不能算是有个位置,撑死算有个歇脚的地方,角落里堆着草堆和箱子,唯一的光源是前头屋子里透出来的灯。
还好今天的月光够亮,能看清,谢翊给萧芾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在他俩中间支了个木板,摆上用来下酒的牛肉,“殿下别介意,也就只能这样了。”
“无妨。”
烈酒入喉时,谢翊忽然想起之前在军营里打了胜仗时候万师齐饮的场面。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洋溢着劫后余生与胜利狂喜的脸庞。
不分官职也不分队伍,大伙围在一起勾肩搭背,能从南扯到北,在短暂却炽烈的欢腾暂时忘却掉战争的血腥与残酷。
而现在……
冰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谢翊的无声叹气,目光落在对面正皱眉咽下辛辣酒液的萧芾身上——十几岁的年纪,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褪去的青涩,谢翊实在是不知道能与他说什么;并且要论纲常,他为君自己为臣,确实不好过多冒犯。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持续了太久,气氛有些尴尬。萧芾将酒壶放在木板上,微弱又沉闷的一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扬起头望着天上洒下月辉的明月,皎皎明月映在少年的眼眸中,他试探地问出心中的话,“谢将军,北疆的月亮也是这样吗?”
谢翊的目光顺着他也投向天边的明月,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他答非所问:“在北疆的话至少不会蹲在这喝酒——殿下是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孤听说将军行军时曾路过这里,那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将军可以同孤讲讲之前的经历吗?”
大概就是年轻的将军昂首策马在前,身后战旗猎猎,旌旗蔽空,千军万马声势浩大,所到之处踏起漫天烟尘。
谢翊并没有朝萧芾直接说起这段经历,而是当了个故事从头说起,他端着酒壶颇为怀念——萧芾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想知道他经历的人了。
月光如纱,轻柔地勾勒着谢翊侧脸的轮廓和清俊的眉眼,他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投下了小片阴影,“殿下想知道我这辈子为陛下打得第一仗是什么吗?”
“宁德城突袭。”萧芾答得极快。
“可以这么算,”谢翊微微颔首,说起另一段旁人都不知道的往事,“不过以我自己看,是陛下当年回封地时遇袭,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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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为陛下效力的开始。”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平静到有些残酷,似乎是讲述一个不相关的人,然后缅怀那一段岁月。
谢翊来到萧桓麾下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因为战乱的关系,他的父母早已离世,一个人孤苦伶仃吃不饱肚子时,恰好萧桓的队伍经过正四处招兵,他便谎报个年龄跟着去了。
真要算算这位千古名将从何时登上历史舞台的,后世学者的大概会从当初几方势力割据时共同立下盟约之后算起。
当年哪怕早已有了自己的势力,可以雄踞一方,萧桓依然穿着一身布衣,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少年。
少年浑身灰尘扑扑,还有些瘦弱,因饥一路颠沛而身形瘦削。不过,萧桓没忽略他乌黑溜亮的眼睛里,在紧张无措之间夹杂的那点雄心气魄。
人是魏谦引到他面前的,彼时这位一人之下的丞相还是只管着粮草,自起事之初就跟着萧桓,在最开始跟着的这波人里头算难得读过书。
“老魏,你说的人不会就是这个小子吧。”
就算朝魏谦确认了好几遍,萧桓都不太相信他要找的人就是这个少年。
前几日,萧桓的部队往西撤,在路过山谷行道时部队遇伏,后续部队损伤惨重,唯独这个少年所在的小队一个不少的全跟了上来,听魏谦说全赖这个少年未卜先知。
“你会算命?”萧桓叼着一根草梗,转过头抱着胳膊看向谢翊。
“不会,”谢翊摇摇头,掏出一张的地图在萧桓面前展开,少年的声音很清亮,手指飞快地点了点其中几处位置,“主公,这是大部队过的行道,各个诸侯虽已结盟,但保不齐会有人打算在此伏击,毕竟君侯在关内的威望颇高——这就是个绝佳的伏击点,从此处往西南不过百里有一伙山匪,大可以再装作是山匪偷袭,所以我留了个心眼,一路上叫他们走在队尾,注意落石,在前面的队伍遇险之后带他们从小路绕了一下。”
只几句话把原先还吊儿郎当的萧桓说得严肃起来,他拽过谢翊的旧地图和自己主帐内的大地图对比良久,神色愈发凝重,最后沉重的地闭上眼,“……还好,还不晚,死去那些弟兄的仇,我们必须要报;好小子,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既然见识过谢翊的本事,萧桓就把谢翊安排在自己身边。
起初谢翊并不愿意只做一个小小的副将,他有自己的追求,要做统领三军的将军,觉得这样的位置,只会埋没他的才华。
“嚯,你都没及冠就想着要去做将军?”萧桓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在战乱中失散半年了,难得见了比儿子大点的孩子,一下起了逗弄的想法,胡乱扯了一句,“那你先在我身边做个副将,等到你及冠那一年,我再给你统领三军的虎符。”
谢翊的手朝天上比了一个约莫三寸的大小,他伸手去抓虚空一片,“后来就跟做梦一样,陛下最后还真把虎符给我了。”
萧芾听得入神,少年将军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将军那时竟然与我差不多大……将军早在战场上杀敌时,孤却……”后面的话,萧芾声音低了下去,风吹过,谢翊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这未必不是坏事。”谢翊捕捉到了萧芾语气中的失落,劝慰了他两句,“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像殿下这般读书学习,而这就是我们这些人所向往,甚至为之殒命的天下太平。”
“我与少傅曾说起殿下,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13. Chapter 13 薛家薛宁
萧芾呆呆地看他,心中五味杂陈,随后他眼眶一酸,慌乱地别过脸。
他临行前陆九川与其他人都说,谢翊此人,才学见识皆属顶尖,只是性情过于疏淡,不过心地是好的。
今夜与谢翊彻谈后,萧芾才知他并不是那种只懂得打仗的人。
酒没喝完,谢翊的故事也要继续讲下去。
“臣知道陛下那是胡诌出来骗小孩的,但到最后虎符给臣的时间却要比胡诌的话早一点。”
各方势力割据一方,他们早已不满于合盟的现状,蠢蠢欲动的,最后不知道谁先撕毁盟约,总之兵戎相交,天下战乱又起。
萧桓的野心也不仅限于现在的封地,那一日他登高,远远眺望着都城的方向。
皇宫里的皇帝早成了象征,可巍峨的宫殿中,他还坐着一把椅子——足以让全天下趋之若鹜的椅子。
萧桓身后,魏谦与陆九川一左一右站着,听候主公的命令。萧桓把虎符拿出来,黑铜的材质,鎏金的铭文已经褪色不少,凭它便可以号令三军。
他手上有不少能战的将军,但缺个独自统辖全军,把控全局的人。在萧桓心中,他早已有了人选。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看出来了谢翊惊世艳艳的才华——是普通人难以比肩的,真正的天才。
“魏谦,把谢翊给寡人叫来。”
这一年,谢翊尚未及冠。
萧桓不止给了他虎符,在将卒的众目睽睽下,还给了他大将军印玺。
这无异于将全军的安危系在一个无功无名的毛头小子身上。
从来没有人会把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放在心上,甚至连萧桓的一些旧部都是如此,他们都在嘲讽萧桓无人可用。
甚至连萧桓也在赌,赌自己的运气和自己的选择。
而谢翊的确没辜负萧桓的期望。
首战,他依托地势优势,借宁德城军民积怨已久,买通了宁德城的几个守军,借助流言攻心为上,打出一场漂亮的攻城战。
凯旋那日,萧桓下令全军上下痛饮达旦。
谢翊并未耽于宴饮,谢过几位将军赞赏,便步履带风地回去找萧桓复命。
萧桓此时正在读递上来的军报。谢翊站在书案前,脊梁挺得笔直,抬手摘下沾满血渍的头盔,原本清俊五官柔和的脸上溅着血,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军报中所写,在最后一次的总攻时,谢翊亲自提鼓挥桴,率精锐部队直冲守城将军府邸,使敌军指挥迅速瓦解,我军的损失才能降到极少。
“得此一将足矣。”
萧桓的目光从军报上抬起,落在眼前这个的少年身上,大喜过望。他赌对了。
经此一战,谢翊这个少年将军名声传遍天下,一时间风头无两。
“再后面的事我想殿下怕是要听腻了,所以也没必要继续讲下去。”
故事讲完,酒也要喝完了,谢翊看着对面眼神已经有些涣散的萧芾,暗地自责,他还是有些高估萧芾的酒量。
这些酒并不算太烈,但萧芾喝完之后,脸上的绯红一直染到耳根甚至脖子,说话时也已经有些不清楚。
夜已经很深了,谢翊这才发现萧芾出来这么久竟然没人来找他,心里咯噔一下,“殿下出来这么久不会让随从发现吗?”
萧芾歪着头,他努力聚焦视线看向谢翊,对着谢翊很骄傲地挺起胸膛,下巴扬起,“只要……没有孤的命令,他们谁都不许进孤的卧房去!”
不赖嘛,比谢翊想象中那种优柔寡断的样子好多了,“所以啊,殿下何必一直妄自菲薄呢?”
他心下思忖,这位殿下只是还太年轻,而且他的母亲不想他受到太多伤害,一直严加管教。
可教导皇子有时候也不一定要抓这么紧,最看重的还是有的放矢,该经历的事情就该在合适的年轻去经历。
萧芾虽酒量不怎么样,但酒品极好。
他喝多了之后不吵不闹,就乖乖坐在那,除了反应迟钝,两颊绯红,以及呼吸略显急促外,几乎看不出喝多了酒。
再这么待下去明天出发时恐怕会误了时辰。
谢翊不敢再耽搁,将萧芾的胳膊绕过自己后颈架稳后,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腰背,“殿下,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回房吧。”
“唔……”萧芾此时脑子里一片浆糊,任人摆布,身体软绵绵地全凭谢翊支撑,基本上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翊说着,他就按他说的做,把全身的重量倚在对方身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了。
回到驿馆后,一进门,在楼下巡逻的薛宁往大门一看,见萧芾是被谢翊从扶外面回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破音,尾音劈了叉,“殿下……为何在你这!难不成是……”
“……不怪谢将军,是我…孤命他陪孤喝酒的。”萧芾醉得舌头都大了,还不忘替谢翊解释。
“那殿下也不该贪杯,这样有伤圣体。”薛宁急忙从谢翊手中小心翼翼将萧芾接过来,扶上了二楼,把萧芾在房中床榻上安顿好后,又吩咐驿站的厨娘去厨房煮解酒汤备用,跑来跑去,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一忙直接忙到了子夜,薛宁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萧芾房中出来,他现在只想赶紧回自己房间去到头就睡。
当他转过廊角后,谢翊却挡在他前面,“薛监丞,我想和你聊聊。”
不知道谢翊此处等候了多久,在驿馆昏暗的走廊中,只有一点烛火勾勒出他的身形,看不清神色。
薛宁本想直接拒绝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脚步错开准备绕路离开,但谢翊似是预料到他会拒绝一般,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拿出——一只信鸽正被他攥在手里,灰白交杂的翅膀扑棱着徒劳挣扎。
“这地界人多眼杂,监丞小心隔墙有耳。”
正是薛宁刚才放出去的鸽子!薛宁瞬间慌了,下意识伸手要去夺,“还给我!”
谢翊的反应更快,向后退了半步,顺势手腕一翻,轻易格挡开薛宁慌乱间探过来的手。
他将攥着鸽子的手高高举过头顶,甚至好整以暇地取下鸽腿上的信卷,在薛宁眼前晃了晃,“怎么,薛监丞敢做不敢当吗?”
常年行军的人五感要比常人更敏锐些,在薛宁上下忙碌的间隙随时准备去放飞鸽子时,谢翊早就察觉到不对劲。
他一路跟着鬼鬼祟祟的薛宁到了后院,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谢翊敏锐地捕捉到了鸟类拍打翅膀飞向空中的声音,细微且突兀。
做坏事被人赃并获,薛宁索性也不再狡辩,与谢翊对峙时仿佛是要慷慨就义,字字铿锵,“我薛宁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皇子殿下无关。”
“这鸽子看方向是飞回京的——谁让你来的?皇帝?还是……皇后?”谢翊的指尖捻着那卷密信,并没有拆开,说着自己的猜测。
他不信这件事是薛宁自己的主意,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肯定有人在后背指使他,否则皇子的行踪,薛宁一个监丞,给他一百个脑袋也不敢随意向他人透露。
也只能是皇宫里那两位了。
而萧芾每日都需要将所做的事写成折子给萧桓地上去,再不济身边还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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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谁需要由薛宁来传递消息——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与君侯无关!君侯大可以将这事报给陛下!”这几乎算是明牌了,薛宁破罐子破摔,最后还不忘夸了一句,“今日一见,谢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薛宁本以为谢翊准备兴师问罪,结果谢翊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谢翊轻笑一声,眼中掠过一丝戏谑,“小子,你这样的细作我在营中抓过不下十几个,你这样笨手笨脚的放鸽子通风报信,那时候早死的不见影了。”
“君侯原来不是……”薛宁这才知自己误会对方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谢翊是皇帝派下来监视他,好压制薛家的。
谢翊把他心里的小心思猜得一点不落,“不过,至于我是不是皇帝派来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可以是啊。”
近来朝中的各种纷争,谢翊虽不关心,但并非没有耳闻,甚至还听说有人一直想拉拢他。
“你们的事我不关心,谁是储君我也不在意。毕竟我谢翊的路,从来只由我自己选,哪怕走不了,以死报君恩,那也是我自己的命,与他人无关。”他把鸽子和信还给薛宁,“下次放鸽子动静小点,再让我撞见,我保证你没什么好下场。”
“诺。”薛宁低低应了一声,仓促地绕开对方,逃也似地打开门钻进自己的房间。
门开关的动静在深夜中有些刺耳,驿馆的走廊又恢复了寂静,有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晃动着。谢翊对着身后紧闭的房门低低地嗤笑一声,这算什么,路很长呢。
宿醉一夜的滋味并不好受。早上醒来时,萧芾的头疼得几乎要炸开,他强忍着胃中的翻江倒海的恶心和额角的疼痛,哑着嗓子唤人进来服侍。
侍女们得了令,进门后手脚麻利地为萧芾换上繁复庄重的皇子礼服。换好衣服,他一口气灌下一整碗浓酽的醒酒汤,才勉强用药材的苦涩压住胃里那股恶心与眩晕。
驿馆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车夫和亲卫们一早肃立在马车旁。
相较而言,谢翊依旧是一幅置之度外的松弛随性模样。他斜倚在驿馆的一根廊柱上,今日他换掉了有些累赘的轻甲,正漫不经心地擦着剑只等一声令下开拔。
他身边的薛宁早上的状态就要差很多。
昨夜与谢翊谈过之后,他一夜没睡,两眼盯着天花板,等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亮起来的。因此今早见他时,他眼底的乌青清晰可见,人也憔悴了不少,即便这样了,还在强撑着核对随行物品和人员。
“皇子殿下。”见萧芾从二楼下来,众人连忙行礼,整装待发。
“劳诸位久候,出发吧。”萧芾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被簇拥着率先登上了最宽敞的那辆马车。
车帘放下,随着车夫一声“启程——!”队伍终于缓缓开拔,车轮碾过驿馆前湿漉漉的石板路,缓缓地朝南去了。
出发的时间比原本定下的晚了些。
马车行进时上下颠簸,萧芾靠在厢壁上强忍着不适,他透过车窗看着外头谢翊策马而行的模样,深色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仿佛不是去督办一项朝廷工程,而是去游山玩水的。
“将军,”萧芾探出头喊住他,“昨晚将军与孤同饮,今早将军怎么没事?”
“大概是因为臣经常喝吧,那些对臣不算什么——殿下身体不适吗,臣去请个郎中来?”
“孤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萧芾装出没事的样子连忙摆手,把车帘放下后坐回去,他瘪瘪嘴,心中暗自郁闷。
一壶清酒而已,就能喝成这样,萧芾你真是太不争气了。
14. Chapter 14 所谓仁心
离开京城的日子仿佛在马车车轮中被拉长,日复一日,驿馆的灯火在点燃后又熄灭。
谢翊寄回少傅府的信中从一开始只记述日常,多了不少分享南方当地风俗的内容。
队伍越往南行,景色越来越不同了。山势也渐渐陡峭起来,层峦叠嶂,与北方平原的一马平川截然不同,官道也开始在山岭间蜿蜒盘亘。
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山间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混合着腐叶、泥土、野花以及某种难以名状植物混合的复杂气味——这便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瘴气”。
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有重量,沉沉地压在皮肤上,每呼吸一次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感,身上的也早已分不清是潮气还是汗水。
队伍里的大多是北方人,初来乍到还不适应这里潮湿的环境,又因为长时间的舟车劳顿,精神愈发萎靡。
只有谢翊面上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在私底下也能听到他喉咙间压抑的咳嗽声——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君侯可是最近身体不适?”晚上在驿馆合坐一起吃饭的时候,谢翊忽然咳嗽个不停,薛宁赶忙递给他一杯水,关切道。
谢翊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他将水一饮而尽,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微哑,“多谢,我身体并无大碍;水土不服而已,适应几天就好了。”
“哦哦,君侯还是需要注意一点。”
不仅路上的风景越来越陌生,走过城镇街道时,百姓口中也操着他们听不懂的当地方言,街道上也多了他们看不懂的纹样。岭南郡就在眼前,明日再行四十里就能到。
萧芾站在驿馆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街道,不自觉地将手攥紧。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奉父皇的命离京执行如此重大的使命,即便表面上的再怎么维持镇定,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谢将军,”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说,孤真的能治理好这水患吗?”
谢翊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尚且年轻的皇子,“殿下放心,岭南水患虽非一日之寒,但只要君臣上下齐心,定能攻克。”
“那就借将军吉言。”
第二日,马车到岭南郡的城下,岭南郡的郡守也早带人候在城外。
岭南郡守姓陈,四十出头的年龄,是个皮肤黝黑、精瘦又干练的小老头。他的祖祖辈辈世代扎根于此,守护着岭南,而他对岭南郡境内每一条河流走向、每一处山势起伏都了如指掌。
“陈郡守,寒暄的话就不必了,”萧芾按住陈郡守作揖粗粝的双手,“父皇让孤来时带了五十人,各个都是修渠的好手,特来助郡守一臂之力。”
“老臣万万没想到是皇子殿下亲至,老臣替郡中的百姓多谢陛下。”陈郡守热泪盈眶,大概是没想到在岭南干了半辈子,到头来皇帝竟然是让皇子出面到岭南来安抚灾民,他何德何能?
萧芾命薛宁与谢翊带着自己的亲卫与车夫先回镇上,他们大概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还需要给这么多人找个下榻的地方。
而自己则与陈郡守先去了城外河流边的山坡高地。
浑浊汹涌的潮水卷携着沿途的砂石与树木顺着山谷倾斜而下,对面的峭壁上就是当日柏彦他们商量出来的栈道,萧芾感叹一声,“还好谢将军跟着来了,那栈道还真不能走……”
潮水有时也会飞溅到栈道上,长此以往,先不说栈道本身湿滑难行,就支撑在下面的圆木经水冲刷这么久,恐怕早已经摇摇欲坠了。
“早在殿下来之前,老臣就带着河工把涝灾的原因摸清楚了,是河流上游的林木过度砍伐导致水土流失严重,河水裹挟大量泥沙而下;下游则因此泥沙堆积,河床抬高,堤防本就年久失修,极易溃决,又逢暴雨……”陈郡守长叹一口气,幸好岭南的百姓无一死伤,已经被官衙安置到高地上,只是一年到头来的农作物毁于一旦。
此情此景之下,萧芾感同身受,他不再是原先那副强装出来的镇定模样,低头望着脚下的潮水,语气坚决,“郡守放心,岭南的水一日不退,孤一日不还京。”
治水那就是内行的事了。陈郡守行事雷厉风行,凭借他在岭南多年在民众间积累的威望,征调了大量民夫,安排他们按照萧芾自京城带来的奏疏开始分配,各司其职,也算是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工作。
自打那一次专门去一趟山上按照印象探过路,做好标记之后谢翊就在驿馆无事可做。今日要寄给陆九川的信还没写,他在桌边咬着笔杆子纠结了很久,就差给陆九川把今日的午饭报菜名了。
谢翊还是没在信纸上写中午他都吃了什么,换了身衣服打算去岭南郡的集市上走走,看看这里有什么新奇的东西,顺道给陆九川捎回去,算是自己对他的答谢。
京城寄来的信里说书阁已经打扫好了只等他回来,但少傅觉得里面不够亮堂,桌子坐着不舒服,准备换点里面的家具——恐怕他自己都不见得有对方那么尽心。
涝灾虽然有些严重,但一些地方的集市又摆出来了。谢翊左看右看,这些摊位上都是一些画着花哨花纹的东西,送给陆九川太突兀了,他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视线被一个首饰摊吸引。
谢翊走近拿起其中一只珍珠的手钏,他看得出这串珍珠成色极好,手感细腻,眼前忽然浮现陆九川腕骨分明且白皙的手腕,与这串珍珠相映,必定更显清雅。
“若先生佩戴,定十分相宜……”他低声自语。
摊主向他介绍,“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岭南特产的珍珠——整个岭南郡,就属我们家的珍珠成色最好,公子是准备回去给送夫人吗?”
“不、不是,我这是……”谢翊赶忙将手钏放回去,慌乱地解释,“总之不是送给夫人的。”
摊主只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把他刚看的手钏用大红色的布袋装好,“我在这卖首饰二十年了,见过不少以次充好的负心汉,但也常见恩爱夫妻。喜欢呢,也说不出,看见自己的娘子试戴新首饰时,就红着个脸呵呵傻乐,说‘娘子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苍天见证,谢翊冤枉得六月飞雪。他真的只是觉得这手钏成色好,陆先生又喜好素雅,定合他的气质。
“公子,你刚拿起这串手钏时,想到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听他这么说,谢翊沉吟片刻,终是答道:“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付过钱刚把布袋拿到手,他就发现红布袋上竟还绣着“永结同心”的字样,就急忙装进衣兜里最隐蔽的地方。真叫别人看见之后误会了,那就是百口莫辩。
顺着这条路再走约莫二里路就是郡里划出来安置灾民的地方。
谢翊听说这些天,萧芾天不亮就到这来,调拨物资、安抚民心、体恤民夫劳苦。
尽管自薛宁,陈郡守到下面的亲兵与民夫匠人都劝他不必亲至现场——大洪之后容易滋生疫病,皇子的千金之体万不可被感染,但萧芾依旧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什么千金之体,孤还不是皇子的时候难民营都睡过,这可比那时候好多了。”
谢翊忽然来了兴致打算去看看,还没走到跟前,他就见萧芾穿着笨重的鹅黄色皇子礼服穿梭在受灾的百姓中间,衣摆被泥土沾湿也毫不在意。他抹去额间汗水,优柔寡断的皇子难得果决了一回,正指挥薛宁与亲兵为灾民发放粥饭和药材。
“殿下为何不换件衣服?”谢翊走近,见萧芾汗如雨下,几乎浸透衣服的背后,有点担心他这小身板是否撑得住。
萧芾摆手,仰头喝下一碗水,抹掉嘴边的水渍,朝谢翊咧嘴一笑,“孤穿上这件衣服就是告诉百姓,孤的所做所为皆是朝廷的意思,朝廷从未忘记他们,要为他们重振家园。”
“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话刚说完,一个沉重的木盒托到谢翊面前。萧芾睁着他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谢翊,满眼的信任与嘱托,“麻烦将军把这个替孤送去郡守府吧。”叫人恨不得立马就飞去郡守府给他送东西。
谢翊望向前面挽起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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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斗志满满施粥的薛宁,又转头看了看周围如打了鸡血一样的亲卫,这么看这些人大概和自己现在的经历差不多。
虽然为皇子分忧是为臣者本分,但这样志气高涨,大约是萧芾就像刚才那样拜托过他们——此子恐怖如斯,他已经将他爹行事作风完美地继承下去了。
谢翊接下萧芾手中托着的木盒,颔首道:“好。”
雨季还没过去,首先要做的是分洪泄流与加固堤坝,以应对下一次的暴雨。在紧张但有序的氛围中,疏浚的河道初见成效,引水渠也初具雏形,加固堤坝的石料源源不断地运到工地。
经过几百人两个多月艰苦卓绝的努力,河道的疏浚拓宽终于完成,几处险要、年久失修的堤坝也加固一新。
但完成这些之后,众人脸上却都没有任何笑容,尤其是陈郡守,他满脸严肃与担忧,双眼紧盯着远处的天空,一眨也不眨。
黑压压过来的乌云正往这边来了,谢翊有些担心道,“殿下,看这天气明天应该会有雨。”
“嗯,”萧芾点点头,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成败与否,明日之后便能知晓。”
第二天,如陈郡守与谢翊所预料的,大雨如期而至。
暴雨如注,浑浊的河水再一次裹挟着枯枝砂石汹涌而下,水位迅速上涨,几乎要吞噬沿途的一切。
尽管陈郡守早已将低处的人家迁往高地,但这样骇人的景象还是不免叫郡城内外百姓人心惶惶不堪。
萧芾不顾左右劝阻跑出驿馆,往堤坝的方向去了。谢翊拦他不住,自觉不能让萧芾一个人去冒险,只得一同冒雨前往。
薛宁原还想着外面的雨这么大,他们在驿馆坐等消息就行,见二人都离去,也招呼亲卫跟上,“都看着干什么?走啊!殿下要是出事了,咱们都跑不了!”
等萧芾冒着狂风暴雨到堤坝的时,陈郡守早已经候在那了。他死死盯着脚下奔腾咆哮的洪水,感受着脚底因水流冲击而传来的震动。
浪头猛烈地拍打在着新修好的大坝上,水花溅起数丈高,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雨水却没有一丝要小的迹象。
“老臣已经叫人守在各个关键节点处,殿下不用太过心急,等雨下去就好——此处危险,殿下先回去吧。”陈郡守话说的轻松,但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洪水击打的堤坝上,一刻也不敢挪开。
“无妨,孤要在这里等着。”萧芾执拗着不愿意离开,亲卫们也只好在不远处待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个季节的雨往往来的快去的也快。半天之后,雨势渐小,洪水按着一早修好分洪的路线,咆哮着往下游去了,加固堤坝的外墙虽被巨大的力量冲刷得体无完肤,但堤坝的主体依旧岿然不动,矗立在那里。
守在前线的陈郡守看着汹涌的潮水渐渐平息下来,他转身朝众人宣布,“成了!大坝安然无恙!”
霎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工匠、衙役、百姓……无数人相拥而泣,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所有人压抑了许久的担忧,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狂喜。
萧芾站在高高的堤坝上,听着脚下的河水从滔滔不绝逐渐低沉直至平稳,身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与此同时,巨大的疲惫感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也涌上心头,萧芾腿上一软差点连站都站不稳。他成功了,他对得起岭南郡的百姓,也没有辜负父皇的期望。
萧芾正打算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谢翊,不知何时对方已经来到了堤上,他没有打伞,依旧是一身略显单薄的玄色衣衫,此刻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但有力的身形,雨水顺着他的鼻尖与下颚不断地滴落。
“殿下,水退了,你做到了。”谢翊的声音从雨幕中传过来,清晰又平稳。
萧芾张了张嘴,他有很多想说的,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言,但最终他只是望进谢翊的眼睛,重复了他的话,“是啊,水退了。”
15. Chapter 15 珍珠手钏
岭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他们走时京城还乍暖还寒的,等他们再回来已经有了些初夏的热意。
比萧芾的队伍先一步到京城的,是陈郡守的折子。
他在折子中夸赞萧芾在岭南的诸多所做作为,还感谢了陛下对岭南灾情关心,承诺明年之前一定带人将横阶灌溉的法子实施到位。
萧芾回京那日,萧桓专程在宫中摆了酒宴为萧芾庆功。宴席上,觥筹交错,在百官面前,萧桓龙颜大悦,他毫不吝啬地夸赞,“不愧是朕的儿子,虽然年龄小但有朕当年的风范——这可是大功一件,让朕好好想想怎么赏你。”
可惜萧芾还不到加封爵位的年纪,加封的话恐有逾制之嫌,但这么大一个功劳,只赏些金银财帛的话又太俗了,配不上这份功劳。萧桓想了想,心中有了计划,“这样,原先一直拘着你也是怕你受伤,朕看你现在也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朕许你出去在军营里正经学点拳脚上的东西,骑马射箭只要你喜欢都能学。”
这听上去不算是什么天大的封赏,实际上暗藏玄机。这一纸诏书等同于是给了萧芾一个光明正大接触军队,结交将领的契机,也是变着法地给萧芾培养军队中的势力。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萧芾只是性子有些软弱,在萧桓说出这份恩典的时候,他瞬间就明白父皇的意思。于是他恭敬地叩首谢恩,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待他坐定后,薛蓝在旁边捧起他的脸看了又看,心疼不已,“出去一趟怎么黑了这么多?”
他握住母亲的手,温言向她解释:“母后,岭南日头要比京城毒,儿子天天在忙着,肯定会黑。这又没什么,捂一捂过个冬天就白回来了。”
“真是的,一个人出去就要注意一点,别让母后担心。”
这种时候,萧芾认错的态度一般都很积极,“是,叫母后担忧,是做儿臣的不是。”
对于随行副使谢翊与薛宁的功劳,萧桓的意思是私下对着他俩再说——其实主要是谢翊,薛宁怎么都好应付,而谢翊实在是封无可封,确实是一个麻烦事。
宫宴还在进行,在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的下,萧桓不动神色地吩咐内侍传诏传这两个人到书房来面圣,他早一步离席,结果来的只有薛宁一个人。萧桓皱眉啧一声,“谢翊那个小兔崽子又跑了?”
传诏的内侍跪在旁边,战战兢兢地把谢翊的话带到,“回陛下,靖远侯回话说……他有点事要处理,稍后就来。”
“行吧行吧。”萧桓挥挥手,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谢翊溜得比兔子还快,经常一转头就找不着影了,萧桓也是习惯了他这样,“随他去吧,横竖不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随后萧桓转而看向面前恭敬地垂首而立的薛宁,“你想要什么恩典啊,薛家小子?”
这句话看似是问他,又似乎直指他背后的薛家。
薛宁掀袍跪下,挺直脊背,将心里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说出来,“回陛下,臣想留在御史台为陛下做事。薛宁只是薛宁,是陛下的臣子,臣不想旁人再提起臣就是薛家了,而是凭借自己闯出一番天地。”
这话说出来有点打皇帝的脸——刚才皇帝还以他暗指薛家,这下薛宁却要和薛家切割。
不过萧桓没恼,他有些好奇,毕竟薛宁也算得上他的侄子,于是顺着薛宁的话头,与他说起薛平威,“先不说这个,你父亲——你还没回来他就几次三番宣扬你是大功臣,此事你怎么看?”
朝中看不惯薛平威这个“国舅”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的官员可不少。
此次南下,萧芾还没回来,他就开始四处吹嘘他儿子在此事中出力甚多,陛下的奖赏要什么就有什么,甚至扬言薛家替代那些百年世家只是时间问题。
薛宁上半身伏在地,将姿态放得极低,心中暗暗怨念自己的父亲做事不想后果,只图面子,“回陛下,此乃欺君之罪。若论功劳,首在皇子殿下与陈郡守,再者是靖远侯,最后才是臣。家父所言实是妄言,请陛下明察!”
看见薛宁的态度,萧桓板着的脸上才难得露出一丝欣慰,“怪不得薛蓝要把你要来给芾儿做伴读,果然是有本事的。”他话锋一转,“那朕再问你一件事,你怎么看待芾儿和薛家?”
“臣、臣不敢妄言皇子芾。”薛宁上半身伏得更低了,额头几乎挨到地上,一股寒意渗透五脏六腑,背后渗出一身冷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算了,朕不为难你了,”萧桓见他吓得够呛,示意他起来,问起他刚才所要的恩典,“你想呆在御史台这件事,皇后知道吗?怎么说你是她专门带进宫来给芾儿做伴读的。”
薛宁如蒙大赦,连忙回道:“临行前,臣已经将心志禀告皇后,皇后也准许臣此后在御史台做事。”
“行,朕允了。你先退下,回去静候诏书吧。”
薛宁退下后,书房内归于寂静,萧桓又问刚去传召的内侍,“靖远侯也没说他去哪?”
“回陛下,靖远侯说,他要有事要去见少傅一面。”
少傅府此时是难得的清净,陆九川正靠在屋内的躺椅上看书,今日他并没有赴宴,一个人待在府上难得偷了个闲。
房中香炉里点着檀香与桌上的茶香交缠着萦绕鼻尖,窗外几丛翠竹随着微风摇曳着,竹影婆娑沙沙作响,里外交相呼应着,可谓悠闲自得,岁月静好。
“先生。”呼唤声打破了寂静,门被推开时多了几声清脆地铃铛响。
陆九川知是有人拜访,坐起身后发现是谢翊从外面进来,他放下书卷,从躺椅上坐到桌边,略有些诧异,“这时候宫中有庆功宴,将军不在宴上受百官敬贺,到我这来做什么?”
谢翊神秘兮兮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手背在身后,冲陆九川露出一个笑容,“劳烦先生伸下手。”
陆九川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照他说的做,对着谢翊手心朝上,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手腕忽然一凉,陆九川低头一看,腕上多了一串光泽温润,圆润饱满的珍珠手钏,他微微一怔,“你这是做什么?”
“岭南多产珍珠,当日在镇上闲逛无意看见这串手钏,瞧着温润雅致,便觉得与先生的气质相衬,顺手就买了。今日一看,我眼光果然不错。”谢翊的目光落在陆九川腕上,似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搭配,语气里带着些得意。
陆九川听后忙要摘下来还给谢翊,“这么贵重,我不能收,你快拿回去吧。”
刚摘了一半,谢翊按住他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执意要把手钏重新戴到他的腕上,骨节分明的白皙手腕与珍珠堪称相得益彰,“我听说先生为了书阁的事忙了很久,还有前段时间的请先生帮的忙。小小赠礼,聊表心意,算是我给先生的答谢,所以先生一定要收下。”
陆九川看着手腕上温润的光泽,又抬眼看着谢翊极为认真的神色,他也不好再拒绝,将手收回去,还是不忘叮嘱:“此物贵重,多谢下次不必了”陆九川顿了顿,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既然你来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关于皇子芾。”
谢翊眉头微蹙,表情颇有几分为难,“做臣子的私下妄议储君的人选,这怕是不妥吧……”
陆九川端起面前的茶杯,吹去上头的浮茶,轻呷一口,心说你面对陛下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小心翼翼,面上仍平静道:“你就当我做少傅的,想知道学生的近况就行,虽然信中你偶尔也写了皇子芾,但我还是想知道具体的。”
听他如此说,谢翊这才放下顾虑,毫不保留地将这几个月自己与萧芾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说了出来,末了,他停顿了片刻,又说:“恕我直言,为君者,需要的不仅是仁心仁德,更需在复杂局面下洞察利害、权衡轻重又能够当机立断的魄力与手腕。皇子芾的仁德的确叫人敬佩,但有些时候这份仁德太过优柔寡断,可能会有些无力。”
“好,我明白了,多谢将军。”
谢翊估摸着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向陆九川告辞,匆匆离开少傅府,往皇宫去给萧桓复命了。
皇宫书房内,灯火通明。萧桓坐在御案后,看着匆匆赶来的谢翊,佯装责问道:“你跑哪去了?连朕的诏见都敢耽搁”
“陛下恕罪,臣刚去少傅府见陆先生了。”
呦呦呦,还陆先生。
萧桓心中冷笑,鼻腔里“哼”了一声,“写给你的信收到了?九川为了你那个书阁跑上跑下,都不见得他对朕有这么上心,以朕对你的了解,肯定得去先见他。”
“臣谢陛下体谅。”谢翊也不辩解,只顺着话头应承。
书房里备着为来议政大臣准备的紫檀木太师椅。萧桓刚开口赐座,话音未落,谢翊早已眼疾手快地选了离他最近的那张椅子,一甩衣摆大大方方地翘着腿坐下。
“给朕说说,你给陆九川都送了什么好东西啊?”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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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就一串珍珠手钏而已,有什么稀奇的。”
“珍珠手钏?!咳!”萧桓刚喝进嘴的茶被呛住,差点全喷出来,即便咳嗽个不停,他也非要对着谢翊吟出一首《诗经》,“……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谢翊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萧桓到底想说什么,“陛下想说什么?”
“一看就是年龄小,这都不懂,男女之间赠送贴身的饰物是——”
“陛下——!”谢翊猛地把自己从太师椅上弹起来,歇斯底里地把萧桓的调侃打断了,声音萦绕在书房内久久不散。
这简直是天大的误会!看来他是错怪当日卖他东西的摊主了,谢翊此刻不求萧桓在儿女情长这种事上能说出什么正经的话,只求陆九川千万别想多……
萧桓被他这一声震得头疼,忍不住揉了揉耳根和额角,没好气地斥他,“行了行了!声音小点,吼得朕头疼。”
“朕不和你扯这种有的没的了。”萧桓的语气严肃起来,“说正事,这次出去你觉得薛宁这个人怎么样?可以重用吗?”
谈起正事,谢翊也收敛起他那副不关己事的模样,坐回椅中去,“薛宁为人沉稳,做事很圆滑,少年老成,假以时日培养,必成国之重臣。”
“你对他的评价还挺高?”萧桓挑了挑眉,这个回答对他而言似乎有些意外。
“还有一点,恕臣直言,薛宁与薛家还有皇后之间的关系藕断丝连,不可不顾虑——臣的意思是,薛宁是个孝顺又重情义的孩子,他的所想所行有时会因为外界而改变,这与他本心无关,被约束了太久,有时也容易看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萧桓静静听着,时不时回应一声。他其实很喜欢谢翊这种性子,他说话有点直,有时候是不太中听,但仔细想想他眼光很毒,有些话确实是一针见血。
他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朕把他放在御史台,如何?”
谢翊略一思考,如实说:“御史台不适合他,在御史台为官,能力都是次要,最主要的是刚正不阿——若说官职年龄相似,臣倒有个更好的人选。”
不用谢翊再过多解释,萧桓也已经猜出来他说的是现在任尚书侍郎的柏彦。这几个月柏彦代领尚书令职务,他的所作所为萧桓也都能看见,点头道:“那个小子确实适合,不过朕已经答应薛宁让他继续在御史台任职了。”
“这也不难,”谢翊接下话,说出自己的想法,“以臣之见陛下不妨寻个由头,多安排他与柏彦接触,两人性格行事互补,若能因此各自取长补短,于朝廷而言实在是善事。
“此言有理。”萧桓话锋一转,说出了叫谢翊来书房的目的,“朕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那这次你的功劳怎么算?”
谢翊对此浑不在意,双手抱在脑后,往椅背上靠了靠,“陛下要是觉得不好算就先欠着,回头哪天要臣死的话记起来这事了免臣一死。”
他这话是开玩笑的,这功劳比起他之前那些小了不是一星半点,但萧桓在御案后沉吟片刻,异常郑重的对他说,“你真想要朕现在就可以给你。”
“陛下是说什么?”谢翊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见萧桓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字,随后他举起这张纸,正对着谢翊,指着这四个字道:“免死金牌,朕今日便赏赐给你。”
丹书铁契,免死金牌。此乃历朝历代开国皇帝褒奖功臣与重臣的信物,凭此可庇佑功臣及后裔,所谓“使泰山如砾,黄河如带,国祚无尽,尔等永宁。”
只是这对谢翊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谢翊心里比谁都清楚。免死金牌只免死不免罪,更妄提是“谋逆之罪”。
书房中的氛围忽然变得沉重,他以为自己触到天子的霉头,忙从太师椅上起身,撩袍端正跪下请罪,“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萧桓把这张纸放回桌上,“朕真心想给你免死金牌,毕竟你立下如此功勋,为何反倒不敢要了。”
当初的功臣们现在手中大多都有一枚丹书铁契,以庇佑祖孙后辈,那时候谢翊不在京中,萧桓便想着等他携大军凯旋后再给他,结果诸事繁杂,一直拖到了现在。
谢翊不知道在想什么,跪在那低着头一言不发。
萧桓顿时觉得无趣,将他打发走,“行了不给你了,这两日你休息一下,然后就到书阁给朕干活去吧。”
16. Chapter16 书阁落成
谢翊在府中休整了几日,难得上了一次朝。下朝之后他径直去了书阁,顺路还去了趟尚书台,把自己放在那的东西一并挪过来。
这半年里被屡遭训诫,挨了罚还扣了俸禄的新上任尚书令,连同尚书台的一众官员。眼看这位祖宗终于要离开,几乎是敲锣打鼓地帮着谢翊搬东西,还主动要送他去书阁。
即使谢翊无意留下的一只毛笔,都有人专程帮忙捧着送到书阁这边,生怕这位大人再在尚书台多呆一刻。
书阁院子门口仍是那两位熟悉的侍卫。一见是谢翊,他们立即挺直身形,中气十足地行礼:“见过君侯!”
侍卫为他推开院子的门,往院里一看,谢翊刚准备往进迈的脚步一顿,呆愣在原地。他甚至抬头确认了一下上头的牌匾,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那些信中说的果然不假,书阁已经被陆九川替他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待他这个主事人回来之后正式入驻并启用。
原先荒草萋萋院子除掉杂草,平整地砖,连四层高的书阁也重新翻修过,在二层还特意修出来一个露台。最惹眼的是花坛里多出来那一丛丛颜色鲜艳的花,看着喜庆又透着说不出的俗气。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手笔——他们这位陛下的品味与审美,确实还有待提升。
同他一起过来帮忙的官员正簇拥在谢翊身后,他们透过敞开的院门朝里张望,止不住地啧啧称奇。明明都是在皇宫里做事的,这一刻他们仿佛没见过世面一样,看哪都觉得新奇。
“这就是靖远侯的待遇吗,我上次来的时候书阁还不是这般模样,这简直焕然一新啊!”
“依我拙见,这何止是干净啊,你瞧那——陛下连书阁侍卫的刀和盔甲都统一换新了。这规制,这待遇啧啧啧……”
谢翊也注意到侍卫手中崭新锃亮的兵器,随口问了一句,“新发下来的?一般不是年底才更换吗?”
两人对此也很惊喜,对着手里的新武器稀罕得不得了,其中一个笑得有些傻气,“我俩也是前日才领到。光知道上头给发了新的盔甲和兵器,还以为是逢着什么好日子呢,如今看来,是托了您的福!”
穿过院子,众人簇拥着谢翊走到书阁门前,刚推开门迈过门槛,便听见有人低声惊叹,“哇……”
书阁里头整个布局陈设也已彻底翻新。原本堆放书架与纸页的霉味全都散去,空气中飘浮着阵阵墨香味,屋子里都觉得比原本通透了不少。
还没来得及继续欣赏堪称脱胎换骨的崭新书阁,陪同前来的官员便赶忙将谢翊的物品一一搬入,全都放在书阁右边的桌子上,特意摆整齐之后,便如约定好的一样,齐刷刷地出去了。
最后只留下新任的尚书令,他如释重负地朝谢翊拱手见礼,“下官代尚书台的诸位贺君侯乔迁之喜。时候不早,下官先告辞了。”话音刚落,如同脚底抹油,逃似地跑了。
书阁内重新归于安静,谢翊独自一个人穿梭在高大林立的书架之间,他仰头看着被这些晒过之后,又精心整理的书籍。空旷的书阁里,只留下他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书,刚翻看了几页,这本书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他头疼,索性烦躁地随手把书丢到一边去,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上下打量起这里头的装潢。
防止书籍被阳光暴晒,窗框上蒙着厚厚的布,光透进来时被滤得雾蒙蒙的,从谢翊这个角度看去,又被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挡个结结实实。眼下唯一的光源,竟成了自门口照进来的光。
“真是憋屈……”谢翊按着胸口深深吁出一口气,似乎是想把心底那点不甘吐干净。他再抬头望向书阁的天花板,压在头顶——简直跟自己这辈子一样,一眼望得到头。
旁人可丝毫没觉得他憋屈。陛下与少傅特意为靖远侯修葺好书阁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天,宫里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几乎都知道。
到了宫中各处要散值休息的时间,还有真有人陆陆续续特意寻到书阁来,贺谢翊的“乔迁之喜”。这下,谢翊面上也不得不挂起得体的笑容,一一应付着眼前的恭维,只是心里那点不情愿堵在心口越来越难受,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怎么样,我说话还算数吗?”
终于送走了一波接着一波前来贺喜的人,谢翊终于有机会给口干舌燥的自己倒了一杯水,牛饮似地喝完。一道温和的嗓音恰到好处地响起,他循着声音抬起头朝门口望去,一时间竟愣住了。
门外,陆九川逆着光缓步进来,光影为他明丽的五官勾出一层浅淡轮廓。一双眸子沉静从容,不知悲喜,但唇角天然带着些上翘的弧度,使他即使不笑也显得气质温和。
今日他没穿官服,而是一身月白常服,广袖轻垂,发丝在脑后用玉簪随意挽起,还有几绺垂在肩头。
“多谢先生,收拾得挺好,没得挑。就是不够敞亮,在里头怪憋屈的。”谢翊两手一摊,自嘲道。
陆九川抬抬下巴,点了点二楼新修的露台,“所以我想办法给你弄了一个小露台。平时心里有事也可以到那去喝酒,看看月亮,总比闷着强。”
“还是先生想得周到。”谢翊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坐垫放在陆九川旁边,提壶给他倒了一杯清水,“先生请坐,我这没有茶待客,先生见笑了。”他指向花坛里极为张扬的几丛花,“那个花……陛下此举是何用意?”
谢翊本来只想收拾一下好歹能落个脚,那几朵花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皇帝觉得他将来要一天天对着书,防止他眼睛看花了,所以给他院子里添点颜色?
陆九川进来时自然看见了外头花坛里头的姹紫嫣红,哑然失笑,“这是南方那些灾民为谢朝廷进贡送给陛下的,名为云锦茶花,我记得前朝后宫有妃子拿它给舞裙染色。传说以云锦茶花染就得舞裙自带花香,翩翩起舞时更是令人沉醉。”
“那不该赏给后妃吗?为何又给了我?”
“原本就是给皇后或者种在御花园的,但整个后宫都没有一位娘娘愿意要,都觉得太艳丽不好看;陛下倒是觉得喜庆热闹,可总不能真找个花盆种御前……”
后面的话他不说谢翊都知道,萧桓这是把他这当储物间使了。
“花既然种到这了就随着它开吧,说不定哪天开得好了,还能给陛下送回去,省得占我的地儿——倒是先生,”陆九川眉宇间一点没收敛好的疲惫被谢翊敏锐地捕捉到,关切道,“两位公子的课业也不至于叫先生都焦头烂额吧……”
陆九川正欲开口,门口照进来光忽然一暗,两人转头往门口一看,才知又有人上门拜贺。
来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官袍整齐妥帖,眉宇间带着一股读书人惯有的清正之气。谢翊看清是谁后,起身迎他进来坐下一起闲聊,“柏侍郎,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柏彦踏进书阁,躬身规规矩矩地朝两人各行了一礼,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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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恭敬,“下官见过靖远侯,少傅大人。下官早听闻今日君侯书阁乔迁,特来道贺,不想尚书台事务太多,一时晚了。”
他在桌边落座后,谢翊问起他这几个月尚书台的事到底如何,柏彦答道,“先任尚书令自那一次之后被贬谪外放,还有其他党羽也没好到哪去。剩下的这些人,特别新任的尚书令,都是立过军令状的,所以如今风气比之前好多了。”
陆九川插了一嘴,“如果他走了,你愿不愿意做这个尚书令?你的事谢将军同我说过,我看好你。”
“哎呦,少傅大人别抬举下官。入仕两年不到,资历尚浅,再说最近……”柏彦深深叹了一口气,语调近乎绝望,“算了不说了都是糟心事。”
正聊着,“糟心事”本人就来了。
薛宁也到了书阁,一看柏彦就坐在里头,原本嘴角挂着的那点笑容立马垮下来,似乎在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这个点来。而柏彦发现来的是薛宁后,早已狠狠别开脸,一刻也不想与他对视。
即便看不惯柏彦,薛宁也没忘他到书阁来的正事。他将手里拎过来的一包药材放在谢翊手边,“今日特来拜谢君侯在陛下面前为薛宁美言。多谢君侯抬举。”
柏彦挪远了点,冷哼一声。
这两人在这剑拔弩张,倒叫谢翊与陆九川一时无言,对视一眼,默契地决定不掺和他们之间的事。对这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俩完全状况外,转而将注意力放在薛宁送来的药包上。
谢翊拆开包裹的黄纸,清苦的药香味铺面而来,正与柏彦无声对峙的薛宁抽空介绍这里面包的东西,“这是枇杷叶,清肺止咳最是对症。君侯前段时间在岭南的咳疾,我听着也不像简单的水土不服,问了太医后,寻到这些给君侯送来,君侯取一撮煮水喝就行。”
“呵……”柏彦又轻呵一声,意义不明。
薛宁睨了他一眼,冷声道:“够了,我问心无愧,从没惹过你,你却处处要与我作对。要不是陛下的诏书,我才懒得跟你接触。”
柏彦不甘示弱,干脆利落的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说的好,我也不愿意和你呆在一起。”
“明早早朝,你有种就去求陛下收回成命。这样的话,我薛宁还敬你是条汉子,从此与你分道扬镳!”
谢翊听得有趣,往陆九川身边挪了挪,手肘轻撞了撞对方,凑过去压低了声音笑问:“他俩何时走过一条道,怎么这就分道扬镳上了……”
两人的肩膀靠的的很近,他的身体莫名一僵,飞速地移开视线不再看谢翊的眼睛,含糊应道:“……我也不知道。”
眼见两人越吵越烈,还看乐子的谢翊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两人顿时噤声。“你们要吵出去吵。”
谢翊转身在一堆待办事务里面随意找了一个,丢给两个人。薛宁手忙脚乱地被砸了满怀,一看发现是今年这波入仕新人的名册,“有时间吵架的话,你俩一块去京中客栈把这些人找来,问问话摸个底。”
“君侯这是……”薛宁把名册抱在怀里有点疑惑,他不记得考生正式入仕前还有这个步骤。
谢翊却没再多解释,冷着脸语气不容置疑:“别多问赶紧去吧,希望你们两位尽早办妥。”
低头看了一眼突然多出来的差事,薛宁和柏彦同时抬眼冷冷对视一眼,又别开脸,一前一后相继退出书阁。
两人同行,不过几步,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17. Chapter 17 立储纷争
两人离开后,书阁重新安静下来。
陆九川终于有机会朝谢翊说了今天的情况,“今日早朝,不是有人启奏早日立下储君,授课之后,陛下留我问了好久两位公子的功课;不得不说,自这次回来之后,陛下明显对皇子芾上心了不少。”
谢翊神色未动,哂笑一声:“这个我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对皇子芾不上心啊。”
萧桓看似一碗水端平,让他俩能者居之,但心底确实更喜欢萧芾——倒未必是出于父子私情,而是萧桓不想自己拿命打下来的江山社稷将来不姓萧了。
比起萧菁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世家,薛蓝虽说是外戚,可他们夫妻相伴多年,自微末当中一路走来。即便最后真是薛蓝干政,萧桓心里还是信任她的。
这份信任,是朝中多少人暗中揣度,却也动摇不得的。
“并非如此。薛宁不是去御史台了做事了,你猜陛下选的新的皇子侍读是谁?”陆九川的话顿了一下,说出一个名字,“魏度。”
虽说让重臣之子给皇子做侍读本意是为了给他培养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可在听到是魏度时,谢翊的思绪还是飞远了。
一边是缺心眼的魏度,一边是略显优柔寡断的萧芾,他蹙眉道:“皇子芾本就秉性仁德,魏公子更是心地纯良,这怕是……我记得杨太尉也有个儿子,他不也合适?”
“我提过,但陛下执意要魏度做皇子侍读,我也不好继续说,况且魏度确实是小辈中最合适的。”
魏度是魏谦的儿子,还是萧桓亲自选的人,而且萧桓与魏谦君臣二人之间本就亲近,魏谦作为天子重臣,这些年来一直深得圣心,此番其子被选为皇子侍读,也是为萧芾选了一个可靠的助力,彰显他对萧芾的期望。
都眼见着萧芾自从岭南回来之后越来越被皇帝重视,可萧菁背后世家的势力却也不容小觑。
朝堂上,立储的局势几乎到了一天一变的地步,满朝的流言纷扰之中,但也没有哪个人敢站出来肯定这个储君的位子到底是谁来坐。
“以先生来看,储君的位置到底会花落谁家?”
陆九川苦笑一声,语气责备地回他:,“你们都问我做什么,我说过我只是个负责教书的;真要我说,那就是皇子芾能耐下性子,皇子菁学东西更快而已。”
太子少傅这个位置不好站队,无论外头两方打得多激烈,陆九川面对两人时都应该是师长对待弟子一样平等。
他忽然前倾,凑近到谢翊的跟前,好闻的檀木香又一次钻进谢翊的鼻腔里,“陆某想问问,将军会下注哪位皇子?”
谢翊眉头紧锁,向后一仰,拿异样又狐疑的目光看向陆九川。他不信陆九川不知道,自己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也有关于储君的原因。
他迎着对方的目光,沉默片刻:“我就是打仗的人,背着谋逆的罪名,承蒙陛下不弃,才得以立足于此。所以立储之事,我不好插手。”
陆九川自然知他心中所想,惋惜地轻叹一声,“我知将军不愿站队,只是时局如此,难免身不……”
“先生不必再劝了。”谢翊打断他的话,目光坚定,“我此生,只效忠陛下一人,以报知遇之恩。储君之事,我想陛下自有圣断。”
萧芾和萧菁两人再得圣心,再适合做皇帝,在谢翊这里,永远也比不上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萧桓。
他一生为人臣,为了自己心中的君,更为了萧桓的信任与赏识,多少血雨腥风,甚至刀山过海他都在所不辞。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士为知己者死,虽死不易。
站在萧芾与萧菁背后的那些人,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拉拢谢翊,毕竟他在军中的威信确实其他将领可以比拟的。
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又找不到方法,更不知道开出什么条件。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陆九川自知失言,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今日陛下所气的不止那些撺掇他立储的臣子,蛮族在边境又开始肆虐了。”
北疆的战场事关重大,萧桓没在早朝上提,怕京中人心惶恐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今日也只在朝后让几位重臣留下去偏殿议事。
谢翊对萧桓还有怨气不假,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位陛下的脾气不算坏,如今能发这么大的火,叫他听说了,那肯定是事出有因,心中也早有猜测。
“是,储君一事是冗杂,但现在一切还在陛下可掌控的范围内;但北疆,与蛮族打了这么久,战士们确实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士气了。”
陆九川眉宇间也染上忧色,他有些沉重,言辞恳切:“如果是将军,眼下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应对?”
毕竟若要论起如何攻打北疆蛮族,整个皇城算下来没有人比谢翊熟悉。
“眼下的情况,北疆蛮族确实陛下的心头大患。他们的马南下吃完草,又休息了一个冬天,兵强马壮,又临近我朝边关,自然会在边城肆虐,但正值转场的时候,蛮族各部族分散牧马,短时间难以快速集结,而且他们的物质主要靠抢夺,若能断其补给,自能不战而胜。”
谢翊人虽早不在北疆呆着,但说起来北疆战场上的事,他依旧是了熟于心。
果真是为了战场而生的。
突然,陆九川有些好奇,便开口询问,“都知道蛮族的马壮,如果是你去,你会怎么做?”
话刚说完,谢翊的动作很快,右手化刃带着掌风劈过来,陆九川下意识立肘去挡,谢翊则在碰到他的小臂时就稳稳收住力,“听闻先生最擅轻功,可以现在的情况,先生的轻功即便天下第一又如何,照样使不出来。”
他收回手,“一样的道理,蛮族善马战,我们士兵和他们硬碰硬肯定会受伤,但如果化被动为主动,化劣势为优势。”
陆九川恍然大悟,“将军是打算出其不意,逼他们下马?”
谢翊点点头,能听出来很满意他这个办法,“我们的士卒虽比不上蛮族的力气大,但补给充足,只要配合阵法战术,困都能把他们困死。”
在打仗方面谢翊的确有能自信的本钱,手边没有地图,他便用手指蘸了茶杯的水,画出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形方位,随后再画出打仗所用阵法。
“蛮族骑兵虽勇,却缺乏耐心。只需以小股精锐诱敌深入,再以重兵断其归路,依托地势包夹,这里是个峡谷,可以设伏兵,他们的弓箭再好,马跑得再快也施展不开。”
闻言,陆九川再看地图,一目了然略有些惋惜,“只是可惜将军一身的才华,如今在书阁也没有用武之地。”
谢翊明显地失落了一瞬,低下头看着自己刚用水画的地图,痕迹正一点点消失在风中,他想伸手去碰,却只会让水渍更模糊:“先生说的对,以我现在的处境,手中没有兵权,还呆在这书阁里,我再有什么略不出世的才干,也是白搭。”
“谁说白搭了——兰台史令掌管书籍编纂与整理,与各处接触都合情合理,既然这样将军何愁没有机会。”
这已经算是明示了。经他这么一提醒,谢翊又忽然想起来了之前难得上次朝,遇见了一个年轻校尉,虽然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但他当时说过希望谢翊去给新兵讲授兵法。
真是个好办法。
在送陆九川离开后,谢翊趁着还没散值,当即动身离开书阁往皇城外走去。
才出宫门不远,他便觉察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谢翊心中冷笑,故意绕进人群熙熙攘攘的市井街巷,左拐右拐,三两下便将那跟踪之人甩脱。
在身后的视线消失后,谢翊换了条路,径直往城北大营走去。以他的身份,虽很少与人正面切磋,还就真当他一点武功都不会了,选了这么一个三脚猫功夫的来盯梢他的动向?
就是不知道这不算高明的跟踪之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了。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谢翊来到城北大营后,却发现营门守卫比往常森严了许多。
现在的时间,一部分兵卒出去巡逻,剩下的一部分正与新兵正在营中空地上训练,口号喊得震天响。
谢翊远远地站在军营栏杆外,往里面找了一圈,似乎还没找到当日的那个年轻面孔,刚走近,还没开口询问,两名持戟卫兵就将他拦住。
“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谢翊摘下出自己府上的腰牌,交给门口的卫兵。这人接过一看,发现是靖远侯府的牌子,便知来人是谁。
他面色稍有缓和,毕恭毕敬,手中的长戟却仍拦在门前,“君侯恕罪,即便是您来,也进不了这里。”
“你们有令闲人不得进入,所以我不进去——你拿着我的牌子去找你们一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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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校尉将军。我忘了他叫什么,只是在大朝会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麻烦你多问问。”
“恕难从命,这几日营中训练新兵。上头有令,不得让无关之人进到营中,也没机会一一去问哪位校尉与君侯搭过话。君侯不如改日再来。”说着,守卫便将腰牌双手捧着交还给谢翊。
谢翊不悦地蹙眉,练兵怎么就耽误见人了?他正要继续问,忽听见营外传来一阵喧哗。
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队士兵正押着个被缚的汉子从校场外头方向走来,那人虽被绳子捆绑,却仍挣扎不休,口中不住叫骂。
“这是怎么回事?”谢翊问道。
这两个卫兵见此情形一噎,也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不怕君侯笑话——实在是这些日子营中纪律涣散,但是……”他的声音底下来,敢怒不敢言,嘀咕着,“但是统领对此却视若无睹,只是要求底下的校尉们不整顿军纪,决不罢休,所以他们才脱不开身——可谁不知道问题就是出在这个统领身上……”
“怎么了?”谢翊听出他们话中有话,追问道。
大概是被压迫太久了,他们想着既然是谢翊在这,总不能叫人抓着把柄治罪,就跟倒苦水一样一股脑全都交代了。
“还能有这事?那好办,麻烦你传报一声了,谢某早年在军中时最擅肃整军纪,定能帮忙。”谢翊强硬地单手将腰牌推回去,“告诉你们上头那位,要是愿意想解决问题,就让那日找过我的校尉出来见我,这事我自会解决。”
门口值守这两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直到他们身后营中传来一阵争执呵斥,然后是行刑声,才下定决定,捧着腰牌跑了回去。
不多时,自营中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统领,满脸横肉,怎么看都不是好说话的。很快,又有几人从军帐中钻出来,好奇外头是什么情况,但又迫于这位军营统领的威慑不敢再上前一步。
谢翊认出在此人身后一块出来,站在门边张望的几人中正有当日找过他的年轻人,遂抬手一指,手心朝上,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年轻校尉左看右看,忽然意识到谢翊是在叫他,无措地指了指自己,“我?”
他刚准备往出走,只是还没抬脚,就被他的顶头上司喝住,“庞远,你是要违抗军令吗!”
庞远愣住,一时间不知所措。一边是靖远侯让他过去,一边是统领的军令,两边都不好得罪,他的腿将抬未抬被定在原地,难受的很,让人有些欲哭无泪。
“哦,军令?难不成是我太久没到军中,怎么不记得自己统辖无方、纵容亲信、漠视军纪,还让下属背锅是军令。”谢翊挑眉。
他俩也没想到谢翊把这事给挑明了,闷不啃声地站在旁边,生怕两位大人物之间火烧到他俩身上。
统领面色陡然阴沉,他大步向前,在谢翊面前五步处站定,居高临下地睨视。刚才谢翊疑问时的声音不小,引来不少看热闹的新兵,他们围了上来,屏息凝神,都在好奇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翊看着他靠近的动作却纹丝不动,只微微抬起眼帘。约莫是长在江南,他的五官线条很温和,不似寻常武将那样凌厉,偏偏在沙场上染了一身金兵杀伐的气息。
他今日也未着甲胄,一袭墨色常服更衬得身形挺拔瘦削,可冷下脸时通身的威压却让人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末将整顿军务,乃分内之事。您久不在营中,恐怕不知如今规矩。”
谢翊听后忽地轻笑一声,“你在和我讲规矩?”他语调平和,字字清晰,“可惜,我只看到一个治军不严还任人唯亲,却要斥责自己的下属的上官。”
统领脸色一变,正要反驳时,谢翊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你们说我只是空有其表,读过几本书就张扬自得的绣花枕头,一天天到晚就是在军营里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不及你们真的在战场上拼杀的,所以不配在这给你们立规矩,对吗?”
听谢翊将他心中所想,竟然全都说出来,统领也不再迂回,也没心思被戳破的尴尬——反正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怎么都觉得我拳脚功夫不行呢?”谢翊自然乐意他这么想,他随意将衣摆一甩,左腿向后迈了一步,侧身而立,朝统领伸出右手,面色依旧平静,“那么请吧。”
18. Chapter 18 军营授课
谢翊话音未落,统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猛地向前踏步,右手化掌为拳裹着风声,直冲谢翊面门而来,势大力沉,显然是战场上搏杀练就的狠招,寻常人挨上一下恐怕就要筋断骨折。
反观,谢翊依旧未动,只默默等着他到跟前来。
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士兵,他们都屏住了呼吸,有些甚至下意识别开视线。他们了解这位统领的武功如何,心里早已预设好结果,不忍看谢翊被一拳撂倒的模样。
但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谢翊没有后退,更没有起势。
在统领那钵大的拳头裹着拳风过来,即将触及鼻尖的刹那,谢翊的身形只是飞速向左后撤了一步,上半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往后一仰——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拳风刮着他眼前过去,带起几缕他前额鬓角垂落的发丝,却连谢翊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全力的一击落空,统领心下大惊,但常年身处行伍的人反应并不慢,他顺势借势收拳屈肘,狠狠撞向谢翊心口的方向。
变招极快,阴狠毒辣,可谢翊似乎早已看透他所有动作,再一次侧身躲开。
在侧身的同时,那看似随意伸出的格挡的手挡在了统领撞过来的手臂上,谢翊并非硬格,而是五指借着巧劲轻轻地一拂,紧接着一按——
统领只觉得有一股力制住他的右肘,刚才猛烈的冲撞之力竟被对方轻轻松松地制住,两人僵持不下,随后谢翊手上泄力,他被僵持时时的惯力带得向前一个趔趄,重心不稳,破绽百出!
他心下骇然,还想稳住身形,但此时已经晚了。
此时谢翊已经站在他的右侧,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他按住对方大臂的手顺势上压,另一只手闪电般擒住其手腕反擒到身后,同时脚下在统领的底盘上悄无声息地一绊——
围观众人还没看清眼前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噗通”一声闷响,然后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尘土扬起。
待尘土散去后,高大魁梧的统领,竟已是被谢翊用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反手擒拿着手腕,脸朝下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站立着的谢翊甚至连大气都未曾多喘一口,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衣袍下摆因快速动作而微微飘荡。
霎时间,全场死寂。
方才所有等着看热闹的士兵们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仿佛被齐齐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质疑、不屑、轻蔑的表情还僵在脸上,此刻却尽数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敬意。
谢翊松开了手擒住对方的手,甚至还颇为体贴地后退了半步,免得地上的统领起身时尴尬。
统领狼狈地爬起身,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尘土沾了满脸,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方才那股趾高气扬的气势,被谢翊几招下来就碾了个粉碎。
谢翊理了理方才微乱的衣服,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些目瞪口呆的士兵,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各位只需要知道今日只是我与这位统领切磋就好。”
他声音并不大,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过,还有谁觉得我是绣花枕头的话,请。”
“他谁啊,听统领刚说话,他好像也是军中旧人,怎么没在军中见过他?”原本的老兵大半都回乡了,这批新兵是今年才招来的,因此不认识谢翊很正常。
一旁的老兵一扬下巴,介绍道:“听说过靖远侯吗?他就是。”
新兵目瞪口呆,惊讶地捂住嘴,“我天……久闻大将军威名,这才第一次见他……”
这营中新兵占了大半,听过他的故事却认不出他,今日亲眼得见,方知那些军中所流传的传闻非虚。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大将军靖远侯会是这么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他刚才的一招半式与通身的气度,确实让人再不敢因他的年纪就心生轻视。
谢翊一向有才而自知,他的才华与性格一样,都是从不收敛的耀眼,锋芒毕露,毫不留情。
而行伍之人向来慕强,实力至上。有了刚才那一出,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彻底改变,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环视一周,谢翊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仍处于震惊中的年轻校尉,语气缓和下来,“这是我的过错,你那日同我说过,我竟然忘了你叫什么——你要是现在有时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末将庞远,但请君侯吩咐。”
庞远激动地搓着手,心底暗自开心着,他当时鼓足勇气找靖远侯搭话果然有用。
新兵可不懂放在在几年前打仗的时候,能在靖远侯的行伍中打仗,算得上每个兵卒的梦想。
周围的士兵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不敢靠近,只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想要听清二人到底要说什么。
谢翊把他拉到一边去,“庞校尉,借一步说话。”
他说起之前庞远问他关于给新兵讲兵法的事,“我答应你可以给这些新兵讲讲当时打仗时我用过的兵法,但这事得启禀陛下,所以下次大朝会的时候由你去启奏陛下如何?”
庞远受宠若惊,谢翊竟然是为了这事亲自来一趟的,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他缓了一会,“为、为什么,是我去,君侯难道不能同陛下奏这事?——我、我不是说不行。”
见他这样不知所措,谢翊笑道,“我现在是兰台史令,不用上朝的;况且我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再说要进军营给你们讲兵法,陛下铁定不能准许。”
“哦哦,”庞远恍然大悟,他点头如捣蒜,“君侯放心,末将不负所托——君侯,还有一事,末将可否将你要到军营讲授的消息,今日先行告知弟兄们,还有其他营的将士,他们要是愿意,当日也可以来。”
谢翊允了,表示自己不介意,一个营是讲,两三个营也是讲。不过他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但要是陛下真不愿意,我也没法,他们若是失望,可别说是我。”
庞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校尉将军,自然是能掂量清楚这事的,随即他别过谢翊,忙跑回营中。
半刻之后,谢翊还未走远,就听见军营里齐齐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有这么高兴吗?”谢翊听着营中传来的喧闹声,耸耸肩,颇为不解。
因为庞远现在的级别还去不了每日的朝会,于是在下一次大朝会时,等百官奏事渐渐结束后,庞远这才小心翼翼地出列朝萧桓上书禀奏,恳请陛下能否让靖远侯到校尉营中的新兵讲授兵法。
萧桓听完他的话之后,并未立刻回应。
他高坐在皇位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看不清情绪的目光如实质一般压在庞远身上。
而庞远跪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屏息敛神,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探子将前几日谢翊在军营的所做所为早已呈报上去,结合今日庞远的所奏之事,萧桓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深思熟虑了好一会,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开口准了此事。
他的视线扫过丹陛之下的官员,群臣垂首默立,唯独谢翊一如往常并不在这,“但谢翊人不在啊。”萧桓语气平淡,听不出圣意如何,“一会传诏给他吧。”
庞远喜出望外,他忙叩谢了皇恩。直到朝会结束,他随着人流走出宫门,回到了军营,他整个人依旧晕乎乎的,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有些不真实。
军营里早有人盼着庞远带着好消息回来,一见他回来,顿时呼啦啦地围了一圈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如何了?陛下准了吗?”
在大家期望的目光中,庞远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嗯。皇帝的贴身内侍已经去靖远侯那传诏了……”
“太好了!!”一听是好消息,军帐内众人炸开一阵激动地叫喊。他们大喜过望,张罗着中午要备上最好的酒菜,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有人注意到站在原地神游天外的庞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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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的好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干什么?难不成乐傻了?”
“很不对劲啊!皇帝要准也不至于想怎么久!”庞远的眉毛拧在一起,他还在想今日早朝时皇帝听他所奏之事后长久的沉默和沉重的气氛,第六感告诉他此事没这么简单,“陛下要是不愿,直斥我妄奏也没事,将我送去领罚也就罢了;可陛下要是愿意,为何要权衡那么久?”
“你且放宽心,说不定就是陛下多斟酌些时候,毕竟靖远侯还没……嗐,咱这种人就不要枉猜圣意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庞远忽然转身往营外去了。
那个人连喊了他两声,庞远却似乎打定了主意,步子越来越快扬起了尘土,声音远远抛在身后,“我得去趟书阁或靖远侯府,见一下靖远侯,总之得问个明白!”
皇帝的圣意不得妄加猜测,但靖远侯总会知道答案。
宫中宫规森严,禁止奔跑,庞远只能大步流星地走,动作如风,鞋底都要冒烟了。他赶到书阁的时候,传旨的内侍刚走没太久,正好与他擦肩而过。
书阁院子的门敞开着,庞远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抬腿跨过门槛迈进去。
院子中央,谢翊正从地上站起来,他一手捧着诏书,一手掸着衣服上刚粘的尘土。听见门口又有动静,抬头一看,见来的是庞远,他略有些诧异,“庞校尉?你来做什么?”
“呼——呼——”刚跑得有点急,庞远累的气喘吁吁,他一手按着胸口顺气,一手扶着书阁的门框大口地喘气好久才稍微缓过来一点,“今日…我请奏时,陛下沉默了许久才准的,我来问问君侯,不会出事吧……”
出乎意料的是,谢翊听完竟笑出声来,笑声很爽朗,如春风拂过青竹,似乎很久他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了,“很正常——”他眼尾微扬,眸光流转,向这刚在朝中做事的年轻人卖了个关子,“我要是说朝会的时候,陛下一听就知道了我提前找过你,让你去奏的这件事呢?说不定他连我去军营闹出的动静都知道。”
“啊?!”庞远目瞪口呆,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上,叫他汗毛都立起来。
他们这位陛下竟未卜先知到如此境界。
“没有什么,因为皇帝是无所不知的。”
谢翊望向皇宫大殿的方向,仿佛在说日出日落一样平常。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帝王的猜疑与帝王心术,甚至他觉得如果皇帝不疑心才是最奇怪的,“庞校尉,跑累了吧,不如进来坐一坐,我给你倒杯茶。”
庞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谢翊进到书阁中去。一楼已经被好好布置一番,整洁又不失生活气,桌上正煮着一壶茶水,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堆了一摞书,应该都是谢翊今日要整理的。
“君侯的书阁确实令人瞠目结舌……”庞远环视着四周的书架,目光中满是惊叹,不禁称赞。
“不,是陛下的书阁。”谢翊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好像是什么经,书面早已泛黄辨不清字,他苦笑着将它在手中掂了掂,“反正比京中的大牢坐着敞亮,就当养伤了。”
见庞远面露不解,谢翊想起以他的官职,大约只听说自己被押回来这事,解释道:“我在狱中受了重伤,向陛下请旨让我在此安静养伤,顺便把这些陈年旧书理出个次序来——呆哪不是呆,还不如在这找点事干。”
庞远闻言更是肃然起敬:“朝中人人都道君侯用兵如神,没想到在这种事上也如此…”他似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如此呃,渊博。”
“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罢了。”谢翊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这些有不少名家名作,搁得久也确实需要人整理照看,否则该生虫了。”
得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庞远不好在此多留,他拱手作别,往外头走去。解开心结后他心情也好起来,直到走到一半庞远后知后觉,猛然回头看向书阁的方向。
依照刚才靖远侯所说的,他除了行动自由了点,还有一官半职找点事做,又与软禁又有何区别……
19. Chapter 19 有蕡其实
送走庞远之后,谢翊回到桌子旁坐下。做了十足的准备,他认命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还没翻两页就又被他丢到一边去了。
谢翊阖上眼按了按隐隐发痛的额角,这书他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在他眼中,那些文字如蚁群在书页上攒动着,看得人头晕目眩。
毕竟要说读书的话,古来的兵书战策谢翊自然是烂熟于心,可这些经史子集,却从未涉猎过,于他而言,读起来与天书无异。而这些书籍,在书阁的一楼足足堆了四个书架。
他开始有些后悔向陆九川问关于兵权的事,又答应萧桓要来这修书。
哪怕现在在府里日日闲坐着,也比在这看这些书强。
因此这一天过去了,到了日落西沉,要散值的时候,谢翊将手中这第一本书统共翻了五页。
其中睡着了三回,还有一回在发呆。
被这些经史子集折磨了三四天,到给城北大营新兵讲书前一日原本心里还有些担心的谢翊,此时心中甚至开始隐隐升起一阵期待——终于不用跟这些书打交道了。
给校尉营讲书这事,谢翊定在自己休沐那日,到了那一天,城北大营的军帐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各级武将皆慕名而来,都想亲眼见证大将军带兵时是如何指挥的。
军帐的最前头挂着一张潼关的地图,谢翊左手边放着演绎用的沙盘,上面插满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
他一面移动旗子,一面对照地图,将当年如何攻克潼关娓娓道来。
“打仗不是将领下令,士卒往前冲就能胜的;打仗本身是专业技术,一场战役,将领需要了解其中的地形,阵法,兵器,兵种,战术,战略,补给……并在其中学会融会贯通,最后达到出奇制胜、以少胜多的目的。”
谢翊在兵法这事上颇有天赋,他从潼关的山川地势入手,参照当时的情形,将潼关一战的布兵、战术布置如庖丁解牛般细致剖析出来。
其他的人可不一样,等谢翊将他这一战的前因后果,以及调兵方式理由讲完后,底下一部分的武将已经开始神游——眼看着跟谢翊昨日修完书,回府之后状态一模一样。
一番讲授下来,结束后谢翊说得口干舌燥,他看着底下倒得四仰八叉的人,心中有些疑惑,往水杯中倒茶没注意,还差点被溢出的热茶烫到手。
他转头问了坐在最前头,此时咬着笔杆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庞远,“我讲的都是兵书里头的东西,怎么看着你们还是听不懂呢?平日里有读兵书的习惯吗?”
庞远想了一会,摇摇头,“很少。君侯还是高看他们了,就算是老兵,现在还留下的要不就是家人死光了实在没处去,要么除了打仗别的都不会,有些兵卒甚至连字也认不全;新兵兴许认得字,但这一批招进来才两三个月。”
“那你自己呢?”谢翊又问。
“读过,但也只读过一点《孙子兵法》。”
如此情况,谢翊顿觉头疼,双手撑在沙盘边缘皱眉道:“其他兵卒无所谓,但为将者不可不读兵书。战场上虽有人指挥,但若自己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终究是纸上谈兵。”
庞远了然,大胆地询问:“末将斗胆,有些兵书读起来实在抽象难懂,君侯在书阁任职,能否请君侯在空闲时替我们批注一本《孙子兵法》,借由您的经验,降低一些门槛。”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而且是最简便直接的办法,还能减去了谢翊将一些无关的细枝末节再三强调的时间。闻言,谢翊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应承下了这份差事。
只是苦了他又得忙上好一段时间。
一方面,谢翊在休沐日要去校尉营指点那些兵卒,还要讲些兵法;另一方面,自己在书阁的份内工作也得好好做。两边都不是什么轻松省事的差事,确实本身就叫他有些分身乏术。
这下又答应了庞远替他们批注一本《孙子兵法》,他一整天三边忙得不可开交就算了,书阁中这些需要他整理与校对的书,偏偏还都是他不擅长的。
谢翊天天对着那些书焦头烂额,恨不得回去把刚出答应皇帝与陆九川这个提议的自己给砍了。
为了这些事他好几天都忙到深夜,一连五六天都未曾回府,侯府的仆役甚至写了信寄到书阁来。
信中写的字字恳切,中心观点却只有一句话,“君侯难不成又出事进狱了?”
能把这信递进来,谢翊都能想象府中几个仆役恐怕连探监用的包裹都备好了。毕竟这种事,他很有经验。
他将信纸丢进灯台里,看着纸上的字迹一点点被火舌舔舐,纸页蜷曲焦黑,最后化为灰烬飘散出去后,抬起手捏了捏眉心,疲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段时间日日的操劳,谢翊憔悴了不少。闲暇时间与陆九川难得见一面,对方眉头拧在一起,啧了一声,“你生病了?这段时间瘦了不少。”
再这么下去,先别说他是原本是打算在军营培养一批可用的将领,恐怕庞远他们要的《孙子兵法》还没批注完,他自个就先累垮了。
这时候要回去估计来不及,看来今天还得在书阁过夜。
暮色一点点沉下去,各处宫灯逐次点燃。谢翊手肘撑在桌案上,扶着额头闭目养神。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与陆九川见面那日,他说自己消瘦了不少之后,还说了一句话:“将军日夜操劳,哪日若有所需,或没有头绪的时候,不妨来少傅府一叙,说不定陆某真有办法。”
既然自己不擅长,那不如找个擅长的,反正就这些书,剩下那些。说不定陆九川愿意帮他?再怎么说这份差事也是他替自己选的。
谢翊是行动派,第二日下午他算准了时间,专程到少傅府拜访陆九川。
少傅府虽然也冷冷清清,但相比起他的靖远侯府来,要有人气的多。穿过清幽雅致的庭院,仆役引他至书房门外,转过身朝他福了福身,“君侯稍等,奴婢这就去给主子通报一声。”
旋即,里面透过窗棂传来了陆九川的声音,“将军光临寒舍,何必在外等候?直接进来便是。”
室内香炉点着的檀香烟雾袅袅,谢翊推门而入时,陆九川正坐在书案后举着一本书,神情极为专注。
听到谢翊进来,陆九川抬眼与他对视,虽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依旧放下手中书卷,对来人露出一个温和笑容,“稀客啊,将军今日不在府上休息,怎得了空来我这儿?”
仆役给两人奉过茶后悄然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谢翊犹豫几番,说明了自己的来历,“近日事务繁杂,实难兼顾……书阁近日需要整理的典籍我实在不擅长,想劳烦先生相助。”
“原来是为了这点小事,你既然都专程来府上一趟了,陆某自当尽心尽力。”陆九川闻言唇角的笑意更深,目光看向谢翊时,漂亮的双眸漾起明亮的光彩。
这股热切劲儿让谢翊都怔了一下,陆先生这态度是不是太积极?好像他就是在等着自己来问一样。
“先生这差事费人费神,您不问清楚就答应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抛给陆九川的不是个要劳心费力的苦差事,而是一件天大的美差。
“事也要分人,若是把我放在一军将领的位置,那也是费人费神的差事,而对于你就不同。”
还没等谢翊继续说下去,陆九川甚至连时间都规划了,“两位皇子的功课不可耽误……这样吧,结束之后,我即刻便到书阁去寻你,你觉得如何?”
谢翊看着他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欣然,心中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
这位才名冠绝京城的少傅大人,无论是谁,待人接物向来都是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为何独独对自己这般……特殊?
这念头在他心中久久盘亘不去,虽然令谢翊困惑,但又隐隐生出几分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期待。
翌日,在皇子的课业结束后,陆九川果然如约而至。在谢翊颇有些茫然的目光中,他从容不迫地挽起宽大的袖子,看上去准备大干一场,“今日准备从哪开始?”
谢翊的魂还没回来,他没想到陆九川真就这般准时到来,随手一指最外头的架子,那里陈列着都是前朝的名士们所著的书。
虽然这些人在谢翊眼中就是一群只会掉书袋子的腐儒,写的书也是陈词滥调,尽是些迂腐空洞的议论,毫无新意可言。
反观陆九川,他似乎对这些书很捻熟。
此时,他正微微蹙眉面对这几排书沉思良久,上手把这些书按照著书者学派重新排了一遍,动作行云流水,随后才从书架上抱出来一摞,安然坐在了书案的另一边。
不愧是儒士出身,即便谢翊早已对陆九川的学识有所耳闻,但当他亲眼看见陆九川拿着一本书只是随手翻几页,便提笔在封面用朱砂批下“空谈无物,可销毁”后丢到面前的书堆上,还是颇为惊叹。
一整天下来,陆九川处理完的书在面前堆成小山,竟然要比谢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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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时间所做的还要多出许多。
两相对比之下,谢翊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对这些书的内容似乎很了解,略一翻动便能知道留不留。”
陆九川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谢翊时,目光已然恢复平静,“这些书我早年都读过,大部分都是些治国愚民之论,不用多留,全销毁就行。”他伸手点了点面前的书堆,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将军若不信,自然可以查验。”
谢翊抗拒地摇头,“不了不了……”
“况且将军还是太细心了,处理这些书不用细看,只需翻一下,了解大致内容以及作者思想就行。”说话间,陆九川手下又翻完了一本,数页书页□□脆利落地撕下,他将书丢进废书堆里,“张士贞这个人在个人学说上造诣很高,别的的确不敢恭维,只留这些就行。”
他口中这位张士贞是前朝时的一个山长,在世时,天底下多少读书人都以进入他的书院为荣,因此竟出现了满朝同师同门的奇观,如今在陆九川嘴里却成了“不敢恭维”。
“你说得轻松——”谢翊伸直手臂重重往书案上一趴,桌上的书被他撞到桌沿摇摇欲坠,下巴搁在书案上闷闷道:“我实在分不清这些人与学说都有什么区别,他们的书倒是我看了就想睡觉。”
“这些东西确实磨人,既然将军不擅这些,不如这些由我代为整理完?”
“这是我份内的事,”谢翊正打算拒绝,抬眼时正好撞进陆九川的眼眸中,“怎么好意思麻烦先生呢。”
“没关系,我只是搭把手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陆九川确实每日都来,替他解决这些棘手的书册,算是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
只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谢翊才发觉陆九川的学识渊博得超乎想象,非常人所及。
而且,并不像是他一直所自称的隐世儒生——普通的儒生可没法将前朝这些名士官员的来历与学派全部如数家珍。
难不成陆先生与前朝那些旧臣有关系?
这个念头让谢翊心头一跳
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中丢出去,即使如此,还是情不自禁上下打量起在书架旁边专注理书的陆九川。
阳光透过窗格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谢翊看着陆九川的身影,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专注宁静,此情此景,莫名让谢翊产生一种错乱感。
没读过多少书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句最近刚看到的“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倒是很应景。
心中的疑惑积累太多,谢翊最终还是没忍住,他拿起昨日谈起的一本书,靠在书架上,似乎只是好奇询问:“先生我还是没弄懂这本《南华散记》,书上明明没写著者,先生为何当时一眼就断定是前朝永和年间的作品?”
陆九川闻言转身,动作轻柔接过谢翊手中的书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谢翊的手背。
他轻车熟路地在书页之间翻出一处极不显眼的印章图案,“将军请看这个印章——这是永和年间著名画家顾沅的私印,既然有他的印在,总之不会早于永和年,也不会晚于景洪年,而且极有可能作者就是顾沅。”
“顾沅此人我听过,最擅画风景,好结交酒友;可他毕竟是个画家,并非文人,这本书我读过,写得也算不错,将南华等地的风土人情记录很到位,所以为何不能是他将私印赠予朋友,其子孙后代代代相传?”
谢翊的追问虽然是有点强词夺理,但这私印也没有名字,说不定这位大画家也喜欢刻印,自己用了再送给朋友之类的。
“只是他们这些人的私印是不可能随意赠人的。”
陆九川将书架上的书摆放好,“将军见过顾沅的《行春踏青图》吗?所绘的就是他行至南华附近与好友踏春赏景的过程。况且,谁说画家就不能写游记了?”
谢翊当然没见过,但他上次听说这幅图还是在整理库中前朝书画的时候,掉出来的一张清单,所列都是大家之作,可惜大多都已经被烧毁了。
他在意的也就是这个。
顾沅是前朝的宫廷画师,流传到民间的书画寥寥无几,几乎都在勋贵手中,陆九川这个“普通儒士”为什么会知道这个《行春踏青图》画的是什么?
谢翊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这么听着,先生似乎对前朝朝堂的旧事似乎格外了解——顾沅可是当时的宫廷御笔画师,先生为何对他的画作与生平经历这么熟悉呢?”
20. Chapter 20 谓予不信
谢翊的话让陆九川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着,背后陡然一凉。
翻阅书页的手忽地收紧,手指不自觉用力,书页在他手掌之间被捏出不小的褶皱。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后让自己强制放松下来。
“将军说笑了。”
陆九川听出来自己声音要比平常沙哑一点,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不安。
眼睑重新垂下去,他的目光落在书页的字行之间,浓密而长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恰好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即使这一瞬足够让他心中如临大敌,但陆九川的嘴角依旧维持着原先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刚才听到的话,不过是谢翊与他的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谈。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此时到底跳得有多快,几乎要跃出胸腔。
他强迫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淡然。
谢翊的视线正停在陆九川身上,有探究,有好奇,仿佛是要劈开这幅皮囊,好好看看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翻页时,拇指将刚才无意压出一道浅褶轻轻抚平,只当做全然不知的样子。
“顾沅的画并我师父的书房中就挂着一副,而顾沅有一徒弟也与师父是故交好友,所以才得以听说过这张《行春踏青图》的。”
说完,陆九川转头抬眼迎上谢翊望向自己的视线,一副装作无事发生的轻松,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况且我记性要好一些,家里人当故事讲的事我听一遍就能记住——倒是将军,近日兵法批注得如何了?若有什么疑难,陆某可略尽绵力。”
话锋虽然转得极为自然,谢翊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刚才听到自己询问与质疑之后,最开始的,那片刻的迟疑。
一阵风忽然穿堂而过,吹动得桌上摊开的书页哗哗作响,也吹得宫灯的烛火摇曳不定。
在明明灭灭的光中,谢翊未移开视线,他一直盯着陆九川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眸,目光从探究到怀疑,想要从里面找寻到真相到底如何。
“谢先生好意,至于其他的事,先生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他们这位少傅大人身上,似乎藏着不得了的秘密啊。
对于陆九川之前的经历,谢翊还有不小的疑问,心中也实实在在地对他存了几分戒备。
可——
谢翊手边还放着他即将交给庞远的书,心中五味杂陈。这些日子过来,他也确实也实打实地帮了自己不小的忙。
要不是陆九川这段时间日日都来书阁帮他,他自己时没法拿出大部分精力批注庞远要的那本《孙子兵法》,然后再抽时间到军营中讲解。
前天下午自己晒书的时候,被别的事绊住了脚,刚巧逢雨暴雨,要不是有陆九川人在书阁,帮他冒着雨把这些书去全收回来,自己的这段时间心血恐怕也要随着雨水被冲刷干净了。
等他再回来时,陆九川正在外头廊檐下面把外袍上的雨水全部拧干,“书没事,都救回来了”。
他全身都湿透了,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并不孱弱的肩背线条,发稍与衣角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雨水,里面的书却在地板上铺得整整齐齐,这场景倒叫刚进门的谢翊怔愣了许久。
难以言说的情绪忽然掠过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叩了一下——但里面包含的却似乎不仅仅只是感谢。他顿了一下,才上前道,“多谢。”
因此,单从几件事与这段时间的相处上来说,除了那些谋逆犯上的大罪,谢翊还是坚定站在陆九川这边的。
眼见门口着四个书架上的书一天天地越来越少,谢翊又想起当日自己与他对峙时的模样。虽还没摸透他的底细,但自己也犯不着那么咄咄逼人,心底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思忖着该寻些什么东西答谢对方这段时间的帮助才好。
之前陆九川给他叮嘱过不许再送那么贵的,于是谢翊左思右想,找到之前的旧部,最后辗转多地寻到一个花盆,又种上一丛江南产的文竹,花了半月的时间送进京城。
陆九川推开书阁的大门时,他环顾一圈并未在里面见到谢翊,然后便一眼瞧见了书案上多出来的那抹清雅的青翠色。
桌上放着的是一只素色瓷花盆,盆中的文竹亭亭如盖,苍翠欲滴。陆九川再走近细看,这花盆乍看虽朴素无华,单细观却见其胎骨匀薄,釉面更是凝润如脂,放在自然光下再看竟是最难得的天青色。
他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双手托起花盆,低头往盆底看去——
不出所料,花盆的盆身虽没有任何雕饰,但底部却有一枚拇指大小的钤印,是篆书的"汝窑"二字——前朝御供的窑口,已经停烧了百年,传言连残片都被文人雅士争相收藏,更遑论这品相完整的孤品。
“这些天多谢先生照拂,我看先生对书画似乎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寻了这么一盆文竹,权当给先生的谢礼。”这时候谢翊从书架后面走出来,见陆九川正双手托着他新弄来的文竹,开口解释。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想来与先生的书房很相衬——只是一盆文竹而已,不贵的。"
陆九川的目光掠过手中的盆栽,手指轻触文竹的叶尖,细叶簌簌轻颤,最后落在谢翊心虚但故作坦然的脸庞上。
这文竹枝干节节分明似碧玉,长势极好,看似与普通无异,其实是罕见的云翠竹。若是日后长得好,能顺着架子一路攀上去,到那时,叶片垂下真和翠云出岫一般,故因此得名。
只是这个品种最忌移栽路途中的颠簸,眼前这丛想必是连根带土从江南花苑里起出后移到之后。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上还需要定时定点的浇水松土,劳人伤神。
既然谢翊有心这么送他这么一个朴实无华,却有价难求的礼物,他也乐得装作不懂行,权当是最寻常的文竹一般。
“确实很衬。”最终,陆九川只是微微一笑,他双手抱着盆栽,汝窑瓷器釉面的冰凉传到指尖,随即装作在低头欣赏手中的文竹,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劳你费心了。”
散值之后,这盆文竹就被陆九川一路抱着从书阁穿过宫道去了皇帝的书房。
内侍远远见是他来,忙迎上去替他开门,“少傅请,陛下正在里头议事,就差您了——”他对着少傅手中的文竹,有些迟疑,“不过您这个文竹,要不小的先替您收着?”
陆九川不动声色的拂开内侍要接过盆栽的手,“不必了。”
今日皇帝传了密诏,叫了包括他在内的好几个朝中重臣散值之后去书房议事,书房两侧的椅子坐得满满当当,只留出皇帝御案左侧下首的位置,看样子是给他留的。
“怎么抱着这么个东西。
”一进门绕过屏风,萧桓与其他大臣便瞧见陆九川手里当宝贝捧在手里的盆栽。再结合这些天在靖远侯府的探子上报,靖远侯这些天不知道忙什么的消息,萧桓心下了然,立马就猜出了这个盆栽的来历,“是那小子送你的?拿来给朕也看看。”
陆九川应了声“诺”,走过去将盆栽放在萧桓面前的御案上,拂衣坐在了专程为他留出来的位置上。
只是汝窑和云翠都是稀罕东西,萧桓在当上皇帝之前根本接触不到,当了皇帝之后常忙于政务,也没时间接触。
因此他对着这个盆栽看了又看,就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略有些不解,“所以他进进出出捣鼓半个月给你捣鼓了这么一个东西?那也没什么嘛。”
其他人也在底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纷纷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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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送人文竹的寓意是为什么。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是靖远侯觉得少傅气节如竹,但寻常的竹子少傅的府中种了满满一后院,只能另辟蹊径,送这文竹了。
“左右都是他的心意,臣也只好收下。”
谢翊费心思专程选了这么个礼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懂得人自然懂得这礼物多贵重,但在不懂得人眼中突出的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样反倒更妥帖些。
既然看不懂索性就不看了,萧桓把花盆往旁边推了推,今天叫他来也不是为了这么一盆竹子,“九川,朕叫你看着他,他这段时间怎么样,还算安分吗?”
陆九川低下头,斟酌片刻,回道:“近日没什么异常,每日除了在书阁修书,就是照例去军营给将士们讲书,有时间的话会去酒坊喝酒,别的就没了。”
“那你知道他在军营都讲些什么?”
“嘶……”陆九川有些为难,“臣没法进军营,但以臣觉得应该是一些排兵布阵、调兵遣将的技法——陛下是觉得他有点老实过头了?”
有时候太老实往往都暗地里憋着坏,随时准备来一下。
“不,”萧桓摇摇头,“朕想看看他是否还能用。”
难不成陛下是打算让他继续领兵了?那可算是天大的好事。
陆九川心中一喜,但面色照常,“这段时间我看谢将军在给军营讲书也好,或是受庞校尉所托替他们批注《孙子兵法》也好都尽心尽力,想来也是随时准备着再为陛下披挂上阵的。”
“不是说这个,这事还没要紧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萧桓从桌上一摞书册最底下抽出一份军报丢给底下的人,“朕前段时间派去北疆偷袭的队伍,败了。”
军报在几位大臣手中传阅,随着纸张翻动和交头接耳的声音响起,书房内也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按照军报上呈报的,也不是完全败了,不过是因为此次偷袭的目的就是为了大胜震慑蛮族,振奋军心,结果却只打得难分高下,不仅没起到作用,反而令士气军心低迷。
这几年萧桓下令让百姓休养生息,眼看着全国各地都要缓过来的时候,边境的百姓却始终不得安宁,若是再这么下去,积累民愤,只怕是要出大乱子。
魏谦看后大惊,“可按理来说,那段时间他们不是在转场的途中,怎么可能……所以陛下这次是想问谢将军有什么对策?既然如此直接将谢将军来就好,叫臣等来做什么?”
“谢翊那边,朕还得考虑他现在怎么样,叫你们来还有别的事。”萧桓长叹一口气,手掌重重拍在桌上,“老魏,又得打仗了。国库就那么几个子,这次所有人心得往一处使,争取一举把蛮族打回老家去,否则边境永无宁日,朕也对不起既对不起驻关的将士,也对不起边境的百姓。”
陆九川没忍住笑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御前,旁边还有其他人,随即清清嗓子起身谢罪,“臣失仪了。臣只是想起那日靖远侯说的话,这时候挺应景。”
有人好奇追问:“敢问靖远侯是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酒后闲谈而已,说不上正经的东西,就不污各位的耳了。”
书房中议事直至暮色渐沉,宫灯初上时方才散去,待众人全部退出去,萧桓唯独把陆九川留下来,打算问个清楚。
“所以谢翊到底当时跟你说什么了?”萧桓问道,下意识觉得这句话应该与他有关。
陆九川看他实在好奇,只好把很久之前谢翊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陛下认可他的能力,也想借他的手,却不让他领兵,真是奇怪。’”
“……”
“当然那也是谢将军刚到尚书台不久的事了,那时候他心中有气很正常,陛下总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21. Chapter 21 单马擒王
萧桓冷冷地哼一声,皇帝在这种小事上一向宽容,倒也没有真要与谢翊见识的意思。
陆九川出了宫门时,夜幕已沉沉地压下来,月朗星疏,他怀里依旧抱着那盆文竹,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叫马车车夫往坐落在城西的方向去了。
他要去的是坐落在城西的靖远侯府,周围荒凉一片,只有一座侯府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寂寥中还透着一股孤傲之气。朱红漆的府门此时正紧闭着,透出昏黄但温暖的火光,看样子侯府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府门前两侧的石狮静默庄严地伫立,檐下悬着的两个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火光映出牌匾上“靖远侯府”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陆九川上前叩响府门,门口来开门仆役见是他来,恭敬地将他引到谢翊常住的偏殿中。
穿过前庭,刚到偏殿的院子里,陆九川就隐约有的金石相交的声音自后院传来,一问才知道是谢翊在后院的练武场练剑。
仆役正要过去通传时,陆九川却抬手示意不必打扰。他将文竹妥善收好,独自循声踱步去了后院。
月光倾泻在练武场上,谢翊正在后院练剑,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瘦削有力、挺拔利落的身形,衣诀随着腾挪转折的动作上下翻飞。
承岳剑在他手中剑光如雪,形若游龙,一招一式都凌厉精准,剑锋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月光描摹着谢翊极为专注的侧脸,汗珠沿他的下颌滑落,滴在青石板上。
陆九川立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庭中舞剑之人的身影,他心头莫名一悸。在经历这么久的相处之后,第一次窥见了那人最真实的样子。
这段时间他见过了谢翊许多模样——朝堂上隐忍的、酒坊中肆意的、书阁里专注的,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全然投入、又锐利夺目的时刻。
待谢翊一套剑法练完,单手出剑收势,这才发现廊下有人,当即翻腕反手,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剑锋贴于手臂。
转头望过去,见来的竟然是陆九川时,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惊喜:“先生怎么来了?”声音中还带着运动后的喘息,胸膛微微起伏着。
后院中树叶与枝干筛下了斑驳光影,斑斑点点洒在地上。陆九川自廊下的阴影中走进,妥帖地将袖中一方素白的手帕递过去,神色照旧,语气如常:“刚从宫中出来,顺道来看看你。”
“顺道什么啊,谁不知道朝中官员都住在城东,单我一个住在城西?”谢翊也没客气,接过手帕将额头与脸颊上的汗擦干,“今日先生专程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来看我练剑的?”
谢翊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尾轻扬,凑近朝陆九川挑眉一笑,是他一贯张扬的模样,“如果真要看的话……我再给你舞一遍?”
“可以啊。”
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陆九川竟然答得如此干脆。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谢翊脸上表情一僵,有些讪讪地将剑收回剑鞘中,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算了,先说正事吧。”
他侧过身来,朝陆九川一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这边请。”说罢先行半步,在前头引着对方穿过檐廊,廊角的灯笼被夜晚的凉风吹过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偏殿里头只零星点了几盏灯,谢翊邀陆九川先坐,自己则去卧房里端了一盏铜灯出来。
陆九川在窗边的榻上落座,上面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上还留着一局残棋,正好停在最精彩的那几步,黑白两色的棋子厮杀得难分高下,只等哪一方一招破局。
谢翊将剑横放在一旁的剑架上,坐下之后,面对陆九川时神色也随之认真了几分,“所以是什么事,急得要这时候不远来我府上寻找一个答案?”
“自打上次,陛下趁着这段时间蛮族转场发动过偷袭,今日登门拜访也是为了这事——”陆九川将今日来意缓缓道出。
谢翊听后,略咂摸了一下,虽然还没有看到军报,但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随后脱口而出道:“没成功?”
“你怎么知道的?!”听他直接将结果推测出来,陆九川很是诧异,毕竟谢翊已经很久没在朝上了。
此次北疆平乱是萧桓私底下派人去的,带的皇帝羽林卫,今日之前,连朝臣都不一定有几个知道的。
陆九川心下一凛:难不成谢翊在皇帝身边有眼线?
谢翊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唇角勾起一丝苦笑,朝他解释道:“以这些年我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的了解。这种事情如果胜了,陛下保准会想办法让满朝都知晓的,要是没什么动静那肯定是输了”他的话顿住,语气渐渐惆怅,“这么晚了还到我这来,就是为了这事?”
虽说陆九川还没回答,谢翊也已经猜到了答案。
情绪忽地开始翻涌,房中的烛火映照出谢翊略显茫然又黯然的眉眼,他褪去了所有的锋芒,只剩下说不完的疲惫与怅然。
他默然片刻,将目光转向剑架上的承岳,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想问我怎么打北疆,传我去书房就好,为什么非要您来传这个话?”
“陛下说……他想再考虑一下。”在考虑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翊心中有些不甘,他几乎想要直接拒绝这个无礼的要求,直到皇帝愿意亲诏他那一天,再向皇帝献策。
可随后他又听见陆九川极为郑重地说:“这一仗非常重要,干系到边疆百姓的安定,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边疆的百姓已经等不起了。”
等不起?谢翊冷笑,半年前萧桓将他从北疆押回来时,可没想过这件事,如今怎么就等不起了?
但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后他还是败下阵来。百姓是最无辜的,自己心里的怨气和不服再多,也不该拿百姓的安危来赌气。
“敢问先生,此次偷袭蛮族陛下是让谁带的兵?”
陆九川细细回忆了一下军报里的内容,答道:“是沈曜。”
谢翊盘算了一下这个名字,对上了人,“沈统领是个好将领,他能看清很多战场上的细节,但不能独自作战。因为他有时候看不清楚战场全局,会因小失大。”
平静得不似在说一个人如何领兵,更像在点评两人眼前这盘棋局,冷静得不带任何私情。
“说起来我这人带兵并不算优势,”谢翊说得的确很客观。如果给他千人的队伍,直接让他去和别人打,他不一定有这些将领打得好,“但我的优势先生也是显而易见,我能分析出各位将军的优劣得失,用将时扬其长、避其短,方能达到百战百胜的效果。”
陆九川微微颔首,他当然明白,世人评价谢翊用兵如神的关键也是在这里。
“哦。”他还是想问问谢翊的看法,追问道,“既如此,那你觉得此次平北疆之乱,朝中谁能够担此大任?”
谢翊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给出了他的建议,一字一句,冷静而清晰,“依我之见,这个人需要有足够的战场经验,顾全大局的同时也要有单马擒王的能力;必是一员立下战功的大将,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
答案呼之欲出。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抬眼望着着对方。他相信通过这几句话,陆九川心里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
果然,他话没说完,陆九川脸上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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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深,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谢翊,直言不讳,“你。不过这次陛下会让你去的话,半年前陛下就不会亲自将你从北疆前线上带回来。”
“先生太看得起我了,确实不是我。”谢翊哂笑着摇摇头,但语出惊人,“我是说陛下亲征。”
“陛下亲征?"陆九川初听还感诧异,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旋即又展开,仔细一想朝中能领兵的人,这确实是个应对眼下情况的好办法。
如果此战是为了振奋人心,那么这世上再没有比天子亲征这种事更能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事了。
带兵这么多年,打过那么多仗,谢翊早已明白,有时候能使士气大涨不一定是一场胜仗,有可能只是一个人。
士兵也是人,有时候他们在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会想要逃避,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如果让他们在战前就有了一个超乎生死的念想,那么兵卒在战场上必能前仆后继。而这样的念想除了金钱功勋,就是信仰。
“眼前的情况,哪怕皇帝只是因此移驾距前线较近的行宫,在后方督战,都能让前线的战士明白,皇帝没有放弃他们,在与前线的战士们同生共死,此举远胜千言万语。”
虽然是个不错的办法,可陆九川却想到了另一层,他有些迟疑道:“可我朝并未立下储君——如果真等到这一天了,陛下至少也应该先立储君。”
谢翊同意他的看法,“储君,才是陛下能够亲征的底牌。”
自古皇帝亲征必有储君监国,即便是储君年岁太小也应该先立下储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安定。
毕竟皇帝亲征是大事,虽说能够鼓舞士气,但哪怕像是萧桓这样自己骑马打天下的,亲征的时候也不能保证不会受伤。
兜兜转转又说回储君了,这事就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了。
“只有国本既定,陛下亲征时方能保证无后顾之忧,三军将士亦能安心效力。”
“你总是这样思虑良多,”陆九川轻叹一声,神色同样凝重,他的目光地盯着烛台上下跃动的火苗,“只是立储一事,陛下至今尚且拿不定,又岂是我们做臣子的轻易妄言的?”
谢翊微微向前倾身,靠近陆九川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若非如此,难道要等战事危急,直至朝局动荡之时,再仓促做决断?”
“所以此次,要么陛下立储后亲征,要么将大将军印和虎符还给我——两相权衡,我想陛下自有定夺。”
闻言,陆九川抬眼对上他灼灼的视线,差点被谢翊眼中的情绪烫到,“你说得对。只是这话……也只能在你我之间言说了,我会代为转告的。”
陆九川拱手谢过谢翊给出的建议,烛火摇曳间,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最后还是谢翊率先打破沉默,他语气稍缓,“天色已经晚了,先生不如今晚就在府上留宿?之前留出来的客房还在,我差人打扫一下就好。”
几乎同时,陆九川也开口,声音里带了一些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你方才……不是说要再给我舞一遍剑?”
“……”
这一刻,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房中几乎落针可闻。
两人异口同声,话刚出口之后俱是一顿,随后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别过身去。
谢翊望向窗外的夜色,陆九川则低头假装整理衣袖。
这话实在是太冒犯了,自己为什么会提这么无礼的要求?
最终的结果是,谢翊差人备车,送陆九川回少傅府。
临别时,谢翊立于府门的阶前,有夜风拂过衣角,他背手而立,对陆九川承诺道:“下次若得空闲,定专程为先生舞剑。”
22. Chapter 22 雨夜私心
翌日早朝后,陆九川跟着皇帝去了书房,朝他复命。
站在御案前,他将谢翊昨晚说的话挑挑拣拣找了合适的,转达给萧桓,“臣与谢将军商量过,谢将军的意思是陛下需得御驾亲征,方能使北疆的将士军心大振。”
陆九川话音刚落下,萧桓正要掀起茶盖,撇开浮沫的手便微微一顿,茶盏与檀木御案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萧桓将茶杯放回书案上,双臂环抱在胸前,靠回椅背,探究的目光将陆九川上下打量好久,又转而望向书阁的方向。
“他真是这么给你说的?让朕……亲征?”
“臣不敢妄言,陛下自然可以诏谢将军面圣。”
萧桓忽地轻笑一声。他昨日早把谢翊的对策在心中预设了好几种:从他自请戴罪立功,或者推荐其他将领去等等,却怎么也没想到谢翊的建议是让他去亲征,这分明是想将这盘棋推到天子面前去。
三年了。萧桓摩挲着手掌与指尖的茧,这都是他曾经握缰执剑时留下的印记。
自登基以来,他再未踏出皇城,最远的不过是去城郊太庙祭天。这么想来,他确实很久都没有都没骑过马拉过弓。
这一下,谢翊给他提出来御驾亲征的办法,萧桓心里还真有点痒——他自己骑马打天下的,战场的血腥和在死里逃生并不会让他害怕,反而会让他上瘾,否则萧桓也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成功坐上皇位了。
“好,那朕便听他的,御驾亲征。”
明明是件关乎国家未来的大事,萧桓却答应得十分随意,仿佛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北疆战场,而是在城北的天子别苑。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目光穿过窗棂,也不知道眺望着什么地方,若有所思,“可历来皇帝亲征,至少该有个储君啊。”
陆九川双手作揖,躬身询问,声音平静,“除此之外,臣斗胆,陛下准备将此次监国与城防之权交给谁?”
萧桓并未回答,他转身走近,居高临下时带着些许审视,是想听听陆九川的看法,“朕想问问你,以你的看法,你觉得萧芾和萧菁谁更合适?”
殿内几乎落针可闻。
面对这个问题,陆九川有些无奈地轻笑出声,手上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陛下别试探臣了。臣乃太子少傅,本就不该有立场之分,若是心中有倾向,今后教书中保不齐也会不自觉区别对待,恐会有失偏颇。”
萧桓很满意他的回答,愁容一扫,连连点头称赞,“好,朕就爱和你这种聪明人打交道。”
“陛下谬赞。”陆九川动作未变,甚至上半身更低些,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做足了姿态,“陛下既问起,臣斗胆进言——监国与城防统领二职,干系陛下不在京中时国家安危。若陛下亲征,臣以为京中防务应当交给熟知军务,且在城防营中立有足够威信的人……”
他话未说尽,随即不动神色地抬起眼,想要知道萧桓态度如何。
但萧桓一反常态,他心中早已猜到陆九川是想说的是谢翊,偏不随他心愿,似笑非笑,“九川,你今日说话怎的拐弯抹角的,京城的人里头,在军中有威望的人多了,朕不知道你想说谁?”
一边说着,萧桓将目光落在陆九川脸上,想要看出一些情绪来,可陆九川面上依旧宠辱不惊。
“朕既然之前没有当下立储的打算,也就不因为这事立了,朕刚好趁这个机会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其他都好说,城防大营才是最棘手的。”
而且比起自己可能会在北疆战场上受伤或者亲征的副将这种事,他似乎更担心将来他走后京中的局势。
萧桓神色再次沉了下来,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此次朕去亲征,防止京中有人趁机作乱,统领城防营安稳京城的,最合适的人选朕觉得当然是你。”
“陛下是说……臣?”陆九川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可臣没有领兵的经验,恐怕难以胜任。”
“让你去你就去,你要觉得自己真不行,朕再给你配俩人?”萧桓轻笑一声,嘴角向上扬起,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陛下明察,臣一介文官,领了这个差事,在朝上恐怕会遭人非议。臣被说两句,上个折子被弹劾一下也就罢了,若是让诸位大臣觉得是陛下识人不清、不会用人,那臣倒成罪人了。”
陆九川将这些话都抬了上来,做足为人臣子的姿态,又给足了皇帝面子,萧桓的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咽下去,不好多说什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朕自然会好好考虑。”
当然萧桓心中领城防大营最好的人选,当然还是陆九川,他对朝廷最为忠心且行事最有分寸,这种事情交给他自然最合适。
可自那之后,陆九川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旨说自己技艺不精,犹恐辜负圣意,此事又关京城的安定和国家的安稳,还需要谨慎些。
他这话说得漂亮极了,字字恳切,任谁都挑不出错,萧桓也只好将这事先搁在一边去。
北疆的战火连绵了三年有余,此次既然是打定主意要亲征,萧桓就是卯足劲要大创北疆的蛮族,好使他们再也不敢南下掠夺。
虽然萧桓还未向天下昭告此事,但军中早已开始造势。
各个营中也已经准备训练精兵,以备不日之后皇帝出征,甚至为了这事,就连魏度都以皇子侍读的身份陪着萧芾去了几趟城外大营,彰显皇帝对这次亲征的重视。
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更妄提是关于自身利益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毕竟当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序的时候,唯独最重要的监国与城防大营统领人选迟迟没定下,朝中为此吵了个翻天。
有人吵,也有人在暗中观望。
古来皇帝亲征必然会由太子监国,即使太子年幼或其他原因难堪大用,会有臣子监国,但出于对江山社稷的考虑,储君必然是会设立的。
朝臣都在议论这次难不成是陛下动了立储的心思,否则怎么这时候要去御驾亲征?
议论的多了,流言也就起来了,终于在皇帝昭告天下要御驾亲征北疆时,全部爆发了。
大朝会时,萧桓终于宣告了待下个月,着令太常占卜出一个吉日,大军开拔,御驾亲征北疆,随后他问底下的大臣,“领城防大营的人选,众卿有什么看法?”
瞬间朝堂炸开了锅。
萧桓在上头龙椅上坐着,听着底下吵来吵去,却拿不出一点建议,都生怕自己占不到好处似的。
吵到最后萧桓耐心终于告罄,“够了!”
他抬手丢出去一个花瓶,瓷器碎裂的巨大声响让整个大殿都噤声,阖眼深呼吸好一会,萧桓才没让那些粗话脱口而出:
“朕是问你们,你们觉得城防大营交给谁最合适,不是让你们在这吵架的!”
底下的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没一个敢说话,最后还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站出来,“老臣以为让二殿下来最为合适。”
“菁儿啊,行朕知道了。”结果萧桓话音一转,冷笑道,“朕觉得你们各自为自己考虑没什么,别做这么明显,或者别被别人拿去当枪使。”
他跪在下面,想要平下皇帝的怒火,“陛下息怒,老臣话还没说完——大殿下处理政务,二殿下则可以统领城防大营。”
“交给他俩,还是交给你们?”
要不是知道这些人各个都是人精,萧桓以还为自己的话外之音他们没听懂,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真把朕当傻子吗?”
“朕之前出去打仗是皇后监国,政事交给魏谦,这次照旧;至于城防大营的话——”
闻言,陆九川刚抬起头,便与高坐在皇位上的萧桓对视了,他顿感不妙,果不其然就听皇帝说,“交给九川吧。”
有人上谏,“可少傅大人毕竟是文臣,没有领兵的经验,恐难胜任啊。”
“不是九川的话,你觉得这个人还能是谁?”
身在京中,还要能领兵的——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但谁也不敢说。
有时候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萧桓当然也猜出来了,小声自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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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谢翊啊,他也不是不能用,但哎……”
放出去的探子回报的消息从未停过,无外乎是今日靖远侯到军营讲书,讲的是哪一仗,说的又是哪本兵法哪一卷,和谁说了话,似乎真就准备安安分分在军营当个教书的先生。
但萧桓可不是一般人,他早在谢翊与军营统领起冲突那日就已经嗅到了不对劲——这家伙想回军营的心还没死呢。
这时候陆九川出列,他不再避讳了,掀袍跪下,“陛下,臣认为靖远侯是更合适的人选。京中防务关乎陛下亲征后顾之忧,臣觉得靖远侯威名远播,足以震慑宵小——”
萧桓目光扫过陆九川跪在底下的身影,语气渐冷,“少傅啊,这段时间你不止一次暗示让朕选他。朕好奇,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陆九川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回陛下。自然是臣自己的考量。以靖远侯之才,若就此埋没,实乃朝廷之失。”
大殿顿时一片死寂。
皇帝并未再表现其他的意思,萧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么说,那朕还得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却并未收回旨意,只道:“退朝吧。”
自这之后,陆九川便成了皇帝书房的常客,无论最开始说什么,最后总能弯弯绕绕地落到“臣觉得让臣领城防大营,此事不妥”上。
可萧桓也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有心思,是铁了心在他亲征这段时间里,要把京城城防大营的指挥权交给陆九川,任凭他之后多少次明示暗示都不管用。
最后一次,萧桓实在被念叨烦了。
他当时正在批折子,将手中的折子随意地往桌上一丢,一句话将陆九川钉在原地:“别的不说,你说你不会领兵?陆九川,说着玩玩给别人听就行了,别入戏太深,自己都信了这番说辞。”
“臣……”陆九川当即僵立在萧桓面前,被戳破谎言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开来,传到四肢百骸,他的嘴唇张张合合,脸色迅速变得苍白,脑中一片空白。
除了一声“臣”,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挤不出。
萧桓也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他反应如此剧烈,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陆九川回过神来后,才松了一口气,冲他无奈挥手,“算了,你退下吧,朕也乏了。”
都这么说了,陆九川当然不好站在这继续碍皇帝的眼,应了一声“诺”后,几乎是踉跄着从书房中退出去。
穿过廊檐走进院中后,陆九川忽然觉得脸颊一凉,仰头看着这阴沉沉的天气,拿手一接,才知是有些落雨。
雨越来越大了,从皇帝书房出来时原本还只是小雨,等陆九川回到府上时,雨就已经在马车上淋得噼啪作响,有了瓢泼之势。看样子今夜是不会停了。
陆九川刚回到屋中,他的侍女泠鸢一向机灵,立马发觉今日先生的脸色不好,有些发白,衣服也被淋湿了。
泠鸢还以为是先生在路上受了凉,忙要去关窗,被陆九川拦下了。
虽然不解,但泠鸢还是将手收了回来,她疑惑道:“先生,这雨飘进来恐怕会着凉的。”
“着凉……?”
陆九川透过窗户望向铅灰色的天和密密麻麻的雨丝,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被淋湿的发尾,心中登时便有了一个计划——既然无法说动皇帝改变主意,那至少不能让这件事如此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若自己由此“病”了,甚至病得无法下床呢?
真实的疾病就摆在眼前,一点也做不了假,就算皇帝已经猜到是他是故意的又如何?这样暂领城防大营的人选皇帝就不得不重新定下了。
思及此,陆九川便一反常态,直接走到窗边,任由冰凉的雨吹进窗户然后扑在身上和单薄的衣衫上,似乎铆足劲要去淋雨。
他犹嫌房中的雨不够大,大步踏出房门,冷静地吩咐府中的其他仆役,“你们去把我的躺椅搬到廊檐下面——
随后吩咐泠鸢,“泠鸢,天亮之后你往宫里递消息,说少傅因为风寒病得快死了,今日怕是来不了朝会,越多的人知道这件事越好。”
23. Chapter 23 帝王心术
“呸呸呸,先生要长命百岁的,您可不能这么咒自己!”泠鸢不明白陆九川要做什么,但她还是依言照做,毕竟先生的要做的自然有他的考量
嘴上一边依旧劝着淋雨对身体不好,但她还是手脚利落地帮陆九川的椅子搬到廊檐下面,确保这个位置吹得着风,淋得了雨,然后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去小厨房煮姜汤了。
雨下了一整晚,陆九川就这么在廊檐下硬挺着在廊檐下风吹雨打淋了一晚上。
到了破晓时分,雨终于停了,陆九川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等他被仆役扶回床上时毫不意外地高烧不退。
他的脸烧得通红,思绪一片混沌的时候,还不忘指挥泠鸢去他官袍的腰带上解下进宫的玉令,叫她去宫中告假。
“先生放心,泠鸢一定能做好;你们几个快给先生把湿衣服换下,我在小厨房熬了姜汤,你们快给先生喂了。”
说罢,泠鸢打着伞捧着陆九川的玉令,一路跑到宫门口,哭道:“侍卫大人,奴婢是陆少傅的家仆,昨夜陆少傅染了风寒,现在高热不退,奴婢奉命来宫里请太医。”
正好是都在上早朝的时候,宫门口有不少官员经过,他们都看见一个小姑娘捧着什么东西在侍卫拿哭得梨花带雨。
一打听,竟然是少傅大人病了。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少傅大人一贯一不见外客二不赴宴,神龙见首不见尾,想与他结交都是难事。往日里这些有求于陆九川的人,今日便和闻到味一样,全冒出来了。
等泠鸢回府时,不止请来太医到少傅府替陆九川把脉,不一会后面还乌泱泱跟来了一群说是要进去探病的官员。
门口挤成一片,吵吵嚷嚷的,少傅府的仆役挡在府门口不叫他们进去,“各位,我家先生的病需要静养,而且府里规矩,非先生相邀,任何人不得进内!”
不远处传来勒马的声音,人群静了一瞬,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辆挂着明黄色皇家旗帜的马车飞快驶来,停在少傅府门口。
马车里的萧桓也不顾亲卫的搀扶,急匆匆地跳下车迈进大门,站在卧房里都能听见皇帝一路而来时的声音,“九川你怎么病了,朕不能没有你啊,九川。”
“臣等叩见陛下。”
挤了一门口和院子的大小官员齐刷刷为皇帝让出一条路后,跪地顿首用余光目送明黄色的龙袍远去。萧桓没时间理会他们,只留下一句“免礼”就匆匆,叫亲卫在外头候着,进了陆九川的卧房。
这些人之间,有人官职太低,这次是第一次面圣,已经吓得魂不守舍;有些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都知道陆少傅最得圣心,今日一见才知道陆少傅竟然如此被皇帝器重,这下可一定要攀上这个高枝。
卧房里头,陆九川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半昏半醒的时候,听见皇帝的声音由远及近,长捷颤了颤,下意识喃喃,“萧桓,声音小点,吵……”
这句话被刚进门的萧桓听个正着,他也顾不上左右劝着“陛下龙体重要”“陛下小心会传染”直接撩袍坐在陆九川床边,往他滚烫地头顶拍了一巴掌,“陆九川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对朕都敢直呼其名。怎么朕来看你,你不满意?”
这巴掌将陆九川拍得清明了几分,他吃力地睁开眼,嗓音沙哑,“……谢陛下恩典,恕臣实在无力起身迎驾。”
“还迎驾呢——太医呢?”
被点到的太医连忙从侧面出列,跪在皇帝面前听候命令,“臣在。”
“陆少傅的病这是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
“回陛下,陆少傅的病是因风寒入体所致的发热,大概与昨夜下雨有关,喝了汤药睡一觉,将寒气排出体外便能好。”
“哦,”萧桓的话意有所指,“这是冻着了?”
“陛下所言不错。”
这萧桓就看不懂了,少傅府里头又不是荒郊野岭,下一场雨而已,怎么住府里的人能叫雨给淋冻着?
“府里下人是怎么做事的。”
泠鸢适时出来,“扑通”跪在萧桓面前又抹上眼泪了,“昨夜是奴婢……如果奴婢及时在夜里关了窗先生也不会呜呜呜……”。
她把陆九川交代给她的话向皇帝重复了一遍,一边哭一边说,字字句句都是自责,恨不得今早躺在这的是自己。
外头又一阵骚动传进来,有人急匆匆地过来通传,“陛下,外头是靖远侯来了,陛下要他进来吗?”
萧桓不悦地皱眉,“啧”了一声,“谢翊?这小崽子不在书阁,也不回自己府上,跑这来干什么,还外头嫌不够乱啊——叫谢翊在外头候着吧。”
“诺。”内侍退下后,卧房里又恢复了原本的安静,只留下清苦的药味弥漫在房间里。
陆九川躺着听见萧桓与内侍的全部对话,知谢翊已经来了便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为难道:“城防一事,陛下还是委托别人吧,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咳咳咳咳……”
“你别起来,快躺下。”陆九川咳得吓人,萧桓一掌将他重新按回床上,还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行,刚好谢翊在这,我跟他说,你好好休息,喝点药打起精神一会还有件事朕必须委托给你。”
谢翊伸长脖子从门外往屋里东张西望,可惜萧桓坐在床边将陆九川堵个严严实实,直到萧桓从里头出来,他才问:“陛下,先生病情如何了?”
萧桓分给他一个眼色,答非所问,绕过了少傅府院中挤挤嚷嚷的人,抬腿去了后院客房的方向,“谢翊,走,朕想同你说会话。”
“诺。”
少傅府内有不少没用的房间,萧桓七拐八拐地在府里的后院找了一个最遗世而独立的角落,推开门进去。
他也不管里头的家具多久没用,上面落了多少灰,一甩衣摆直接坐在椅子上,谢翊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桓身后,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皇帝是要做什么。
前院的人还没走,关上门后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面,萧桓随意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他自己翘着腿,破天荒地拉起了家常,“谢翊啊,寡人有多久没和你坐下好好说说话了。”好好想想,他们君臣自打谢翊回京之后就没有单独坐下来说话的时候。
“陛下恕罪,臣不知道。”谢翊并未落座,单腿跪在萧桓面前,头埋得极低,将眼睛轻轻阖上。
萧桓换个了自称,打定了要和谢翊回顾往昔君臣相睦,亲密无间的岁月,“时间过得真快,得有好几年了,寡人第一次见你还是个孩子呢……”
谢翊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答应他,要装哑巴,装聋子,总之这个京中能轮到他的,准没好事。
“这段时间事,寡人对不起你,但寡人也是有难言之处,你能明白、体谅寡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不,谢翊你记得,眼前这位已经不再是那个能与你把酒对饮,谈论将来的王上主公了。他是皇帝,是无情帝王家,你是生是死就是他一句话。
“你让寡人亲征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是寡人走之后城防大营无人统领;寡人原本想交给九川,但他不是病了吗,寡人思来想去,京中的话此事最适合的人还是你。”
谢翊猛然瞪大双眼,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萧桓。
皇帝的脸上并无太多岁月留下的痕迹,要不是他一身的明黄色太过扎眼,谢翊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对面的还是那位信任他的王上了。
“陛下……陛下真的打算将城防大营交给我?”他诚惶诚恐地俯首,右手半握拳,往地上一叩。
“这下舒坦了,”萧桓伸出双手将谢翊从地上扶起,在对方表情一片空白的时候乘胜追击,“那朕…寡人明日就在朝上下旨,将暂领城防大营统领之权交给你?”
谢翊还愣在原地,萧桓却已经准备往出走了,“那你先在这呆着,寡人去和九川说两句话,你要看他的话一会再去。”
“……诺。”
卧房里,陆九川已经强撑着从床上起来,半靠着靠枕,额头还顶着降温用的布巾。他看萧桓回来时步子极为轻松,就知道皇帝的目的达成了,有气无力贺道:“陛下看起来是把事情解决了。”
“嗯,那小子还挺好哄。”
他是最相信谢翊忠心的人,也是最了解他想要什么的人,再多的赏赐和刚才这几句话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换个自称,再说句“我相信你”的软话就能换来一个人死心塌地的追随,这个可不亏。
陆九川无奈叹声道,“谢将军为人便是如此,一贯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朕知道,但这等大事可不是为人如此就可以全然托付的。”其他仆役全部退出去后,萧桓这才靠近他,压低声音,极为严肃,“有些事朕交给你,但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后面的话让陆九川瞬间脊背发凉,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朕是把城防大营交给谢翊,但朕要你看着他——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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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下密诏把权力给你,朕不在京这段时间只要他敢动一丁点歪心思,你可以先斩后奏,直接杀了他。城防营的兵认的是谢翊的承岳剑,朕还想着怎么问他给你要过来,还要不让他知道,现在倒好了,记得提醒他随时把剑戴着。”
“陛下不信他,为何还……”陆九川一着急就开始咳嗽,咳个不停还不忘大不敬地抓着萧桓的衣角,想问个清楚。
萧桓抬起手,手指弹了弹陆九川额头上的布巾,意有所指,“你说为什么?朕刚说完叫你管这城防大营,昨天还在朕面前活蹦乱跳,怎么这么巧,今天你就病了呢?”
陆九川闻言不再勉强,松开拽着萧桓衣摆的手,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靠回床头去,依旧病殃殃的模样,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政务繁忙,朕就不久留了,你好好养病,芾儿菁儿还说等着你回去给他们上课。”萧桓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少傅府,又坐上马车回宫了,还顺手帮他遣散了外头想探病的人。
直到府中一切都归于寂静后,谢翊这才从后院探出来,往陆九川的卧房去了。
刚才萧桓的话让陆九川的神色有点不自然,看是谢翊进来,他硬是扯出一个笑容,“你来做什么,不过是一点风寒,过几天就好了。”
“我看先生脸色还不是很好。”谢翊坐在床边关切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
陆九川再次搬出早准备好的理由,“昨夜非要学别人静卧听雨,不想夜里雨突然大了,这也算是我自找的。而且就是个小风寒,泠鸢这丫头也是,闹得动静也忒大了——泠鸢,下次要注意。”
“奴婢还不是担心先生。”泠鸢正好端了一盆水进来,她摸了摸刚揣进兜的赏银,一主一仆在谢翊面前演得格外卖劲。
“先生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谢翊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声音多了几分责备,眼中满满的全是疼惜,“若是昨夜我在……”
陆九川冲他虚弱地笑了笑,“你在又如何?难不成还要拦着我?”
“那我就可以陪着先生一起听雨,我觉浅,雨真打起来也能及时关了窗户,不至于受凉病成这样。”
谢翊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开口打住了泠鸢取下布巾的动作,伸手接过布巾,“这交给我吧,我和先生还有事要谈,你们都先下去。”
泠鸢带着人很有眼色地退出去,还关上了房门,谢翊把布巾浸到冷水里拧干后,帮陆九川擦干下颌与脖颈上的汗水,又重新丢进水盆中洗尽,水声哗啦,打破了片刻的寂静。
将布巾再次折好放在陆九川额头上后,谢翊问道:“陛下刚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是皇子芾和皇子菁等我回去给他们上课。”他错开了谢翊的视线,十指相交搭在被褥上,陆九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拇指无意识绕着圈,“我现在这样,还能有什么事?”
他总不能真的告诉谢翊,刚才还把真心实意地把城防大营托付给他的皇帝,是让自己发现他有一点不对就杀了他?
谢翊的眉头微微蹙起,“但陛下方才的态度转变太快了,我总觉得……”他犹豫了一下,“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今日怎么突然谈起之前的事,还对我委以重任,甚至以旧称相称……”
来了。
陆九川的心倏然沉了下去,他无法说出真相,在谢翊面前只能装作不知情。
“陛下或许是想通了?”陆九川强压下喉间的酸涩,勉强道,“你提出的亲征之策陛下本就赞同,再用你也是理所当然。”
谢翊并非对陆九川的不自然毫无察觉,他虽对萧桓方才态度的转变还有所顾虑,但很快就被心中的巨大的喜悦淹没。
布巾再次被滚烫的额头焐热,谢翊贴心地取下,将其重新浸入冷水中降温,“你还病着,先躺下吧。”说罢,他俯身越过陆九川要将靠枕拿开。
陆九川侧了侧身,但谢翊忽然靠得极近,近到他甚至能从高热中分辨出对方扫过来的温热吐息,衣服上的皂角清香若有似无地将他笼罩住,又倏然四散开。
他重新躺下,谢翊便将布巾拧干放回额头上,水珠从谢翊的指尖落到他的额角,凉意蔓延开,随后被另一个稍凉的触感拭去。
敲门声将屋内安静的气氛打断。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泠鸢自门外走近后福了福身,神情严峻,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之后,又飘向门外,“先生,魏丞相登门拜访。”
24. Chapter 24 青青子衿
听到这个名字,谢翊愣了一下,随后他垂眸看向床上的人,目光相撞,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诧异。
“魏谦?”谢翊的话语里多了几分不解,“他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白日连个用膳的时间都没有,这还不到散值的时候,怎么这有时间来看你?”
陆九川也是不明所以,朝侍立在一旁等候吩咐的泠鸢示意,“快请魏相进来吧。”
谢翊会意地起身告辞,理了理衣袍,朝门外走去。
刚迈过门槛,便见泠鸢在前面领着一道身影快步穿过庭院。魏谦的官服还未换下,风尘仆仆,显然是从丞相府直接过来的,他脚步匆忙,却在看见谢翊时稍稍放缓。
两人在屋外廊下相遇,魏谦的目光在谢翊的面上短暂停留,在微微颔首示意后与他擦肩而过。
门扉合上,日光被挡在门外,只留下陆九川床榻附近的一盏灯,烛火飘摇,光影跳跃着,泠鸢贴心地剪去烛花,给魏谦拿来凳子后,悄声退出去。
而魏谦站在床边并未落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裹在被子里的人,直到陆九川的声音传来,说话时他还带着刻意拖长的虚弱。
“魏相日理万机,怎么还有时间来看我?”
都是成精的狐狸,魏谦与他也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是怎么回事?觉得自己做的很隐蔽是吗?”
陆九川躺在床上装傻充愣,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只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什么做的很隐蔽?”
“你敢发誓你今天这些风寒高热,不是你为了让前陛下收回让你领兵的成命,好交给其他人?”
陆九川轻声答道:“只要达成结果就好,至于有意还是无心,这不是必要的。”
“为了谢翊是吧?也是,只要你生病了,那么这个差事落在谢翊身上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点——我就知道。”
魏谦说着说着,开始莫名其妙一肚子气,吹胡子瞪眼的。半晌,他顺了顺气才继续问,“你为什么这么帮他?”
为什么?
这个问题恐怕陆九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听下人说书房里谢翊送他的文竹长势非常喜人;卧房抽屉里也放着他送的珍珠手钏——但仅凭这两样东西,也用不着糟蹋自己的身体,为别人做嫁衣裳。
退一万步讲,这两样都是谢翊亲口说要送他的礼物。
那些不经意相碰时皮肤的余温,阳光下对方睫毛投下的浅影,嘴角含笑的低唤,亦或是衣角掠过时的清香——他都想拼了力气去留住。
他越想抓住,这些若即若离的瞬间却又像掌中的流沙一样从指缝流走,只留下心口空洞的疼。
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陆九川索性不管了,“就是朋友啊,你觉得哪不妥?”
“我求求你了陆大人,”魏谦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我不懂这些儿女情长;正因为不懂,我才要说,你见过有因为对方干不了差事就把自己硬淋风寒的‘朋友’吗?”
“我不想揣测你对他到底什么态度,他对你又是什么态度,不该我插手的我不会插手;但你也要扪心自问一下,真的会有人为了一个普通的朋友就做到这个程度吗?”
魏谦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到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陆九川心中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心底深处某个被刻意压制的情绪忽然躁动起来,很快一个模糊却炙热的念头在此刻因为魏谦的话愈发清晰。
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就觉得,谢翊的事,比自己更重要一些,只有他能平安无事,自己怎样是无所谓的。
而这根本就不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关心。
恍若一道雷劈开心中迷雾,某个被深埋的想法浮现出来:这些时间以来,他对谢翊远超过朋友、兄长的界限的关切,以及心中这些奇怪的悸动。
那不只是欣赏,也不只是牵挂,那些不寻常的,似乎是一种……眷慕,一种情愫暗生。
这念头来得太汹涌,太骇人。
也太自私了。
陆九川心中一惊,他仿佛被这个结果烫到一般,迅速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答案死死摁回去。
他怎么敢的……怎么敢用那样不容于世又龌龊的私心去玷污谢翊对他的情谊?
巨大的惶恐瞬间淹没了瞬间的顿悟。
陆九川几乎是狼狈地翻身蜷缩进被子里,背对着魏谦,避开了背后那道探究又疑惑的目光,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过度的斩钉截铁,不知是要说服谁,“最多也是身为兄长的关心,不然还能有什么。”
对,只是这样。
必须是兄弟手足之谊,也只能是这样的情谊。除此以外的任何可能,都是他不该有的妄念。
魏谦深深看了他一眼,带了几分无奈,“只要你能明白就好,好好休息吧。”
距离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萧桓终于宣告了满朝文武都在暗中揣测的暂领城防大营的人选。
待议事毕,萧桓缓缓起身,向百官宣告:“朕御驾亲征期间,京畿安危事关国家安定,而城防大营乃重中之重,须得托付于忠勇可信之人。”
目光扫过群臣,最终停在立在人群中的谢翊身上,“朕最后还是觉得谢卿才是此事的最佳人选——命谢翊暂领城防大营指挥权,戍卫京师,不得有误。”
谢翊上前一步出列,走到中间来跪地接旨谢恩,声音清朗,“臣领旨。”
内侍把圣旨送到了谢翊面前,萧桓站在丹陛之上,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谢卿可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表面的平静下,藏着周围的无数审视与考量,大殿响起悉悉索索地议论声。
“上次陛下不还说给陆少傅吗,怎么又将指挥权给靖远侯了?”
“你没听说吗?陆少傅病了,至今都告着病。但为何会是靖远侯呢?”
朝中不是没有其他能征善战的将军,也不缺在军中有威望的人,现成的太尉杨丰也在,皇帝怎么都不至于将此事交给靖远侯。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的时候,萧桓乘机将手落在腿面上,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疼痛总算驱散了他大脑里的一片昏沉。
昨夜薛蓝拉着自己问了好久,一会说他走后政务由谁来主持,转眼翻过去又问立储之事他准备怎么做打算。待萧桓跟她说完,脱身时也快到子时了。
月色清冷,高悬在半空中,照着孤零零地要回书房处理政事的萧桓,他又觉得今日睡不安稳的不能只有他一个。
反正明日早朝之后还要一堆事要商讨,不如赶个巧,今天晚上说完得了。福能不能同享尚且不知,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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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要同当的
于是他就谴人从府上将陆九川和魏谦两个人传召入宫,到偏殿等候议事。
魏谦还好,入座之后,他用袖子拭去打哈欠时眼角泛出的泪花,“陛下半夜将臣等叫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坐在皇帝左侧下首的陆九川则面色不虞,他的病刚有好转,半夜被叫起来头疼的厉害,此时正翘腿坐在椅子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轻揉额角。
见他这副模样萧桓心情大好,这人一天天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今晚难得见着他这样,也不算白忙。
“朕左右也睡不着,就把你俩都叫来了。等一会天亮,早朝的时候,朕就要宣布将城防大营的指挥权交给谢翊,还有一些事想与你们商讨一下。”
魏谦有些疑惑,“既然如此,陛下为什么不把谢翊一并叫来?”
“把他叫来?这个点给他叫过来,他能把这个偏殿能给朕铲喽。而且这件事是朕给你们两人的密诏,此事不许有第四个人知道。”
萧桓倒是很清楚谢翊的脾气,约莫是之前经历过相似的事,语气里甚至还有点心有余悸,“朕知道谢翊忠心耿耿,但说实话朕也不能完全信谢翊。城防大营涉及京城安危,除了边疆,京城就是国之最根本,不能不小心。”
宫灯都点上了,烛火的光映得偏殿中灯火通明,还映得萧桓面色极为严峻。
魏谦在下首应声恭听,静待萧桓下一步有什么旨意。
“朕与九川也已经说过了,让他帮朕继续盯着谢翊,一旦有异动他便可以先斩后奏;老魏,你也是,不过你主要是盯着京中和朝中的人,他们做了什么有什么异样,不要声张统统记下来,朕倒要看看这些个当面一套又背后一套,阳奉阴违的人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
“诺。”
不过几日,满朝都在为了亲征忙得不可开交。
该练兵的练兵,该备粮的备粮,一切看似井然有序的进行的时候,皇城中有关立储的流言却在悄然滋长。
毕竟,直到今日为止,有关此次亲征的事宜,萧桓只说了着令太常算个吉日出征,由皇后薛蓝监国,魏谦主理政事,以及命谢翊统领城防大营之外,剩下皆未明言。
而皇帝深夜密诏两位心腹大臣面圣的消息,满朝早已知道了。
传言是说:这次陛下当日夜诏两位重臣心腹进宫,就是为了是否立太子的事。
最后商议出的结果是,陆九川身为太子少傅,在魏相主理政务的时候,可从旁辅佐教导两位皇子尝试着手处理政务。
而这段时间,两位皇子的一举一动,皆会有京中的探子如实记录——换言之,这段时间谁做的最得圣心,谁最可能成为太子。
也不知道朝堂上其他人什么反应,反正萧芾已经连着失眠好几天了,他每晚都耿耿于怀,到了白天上课的时候,陆九川都能看见他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乌青,颓废无力地坐在桌前。
人看着是来了,魂却不知道在哪飘着。
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陆九川看着萧芾魂不守舍,坐在桌边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继续讲下去。
这日课后,陆九川出声叫住正要起身离开的萧芾,“殿下请留步,臣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25. Chapter 25 京中流言
萧芾听见身后陆九川的声音,心中已经隐隐猜到是因为何事了。
他转过身,还不等陆九川开口,便态度极为诚恳地低头认了错,“少傅,孤这几日上课时心不在焉,孤知错了。”
出乎他的意料是,陆九川并未出言责怪他,反而温声关切地问道:“殿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臣也可以帮殿下参详一二。”
连日以来的焦虑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出口。
萧芾心里整天盘算来盘算去,也不知道跟谁说,此刻难得陆九川看出来了自己状态不对,还主动询问,便毫不保留地将心里的担忧都说给他听了。
听完那一肚子的苦水,陆九川取来一只瓷杯,替萧芾倒了杯水递过去润嗓子,“殿下喝点水。殿下也说了,这些只是传言。您记得,即便您是皇子,也不可随意揣度圣意。殿下明白吗?”
“可京中都传遍了!”萧芾有些急躁。他知晓待这一次萧桓御驾亲征回来之后,恐怕朝中储君之位的格局也就能定下了。
陆九川动作不紧不慢,甚至还有心思捻茶、倒水,又给自己煮上一壶茶。
茶水在茶壶上咕噜翻滚,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唇边微微勾起的一点笑意,“殿下操之过急了。其实静下心想想便知:既然京中都知道了,此事就该有个确凿的凭证——殿下是见着陛下颁的诏书,还是听到陛下贴身内侍所传口谕?”
闻言,萧芾一怔。他仔细回想着自己听到这个传言的来龙去脉,最后茫然地摇摇头,“孤……确实没见着。”
“这不就行了?”陆九川一手拢着自己宽大的袖子,隔着帕子拎起茶壶替萧芾的杯中添了一些热茶,声音平和,“臣与殿下身为当事人,尚且不知道陛下的诏书怎么说的,外人又如何得知?别是以讹传讹,一传十十传百,若真是这样,殿下难道准备无诏干政吗?”
陆九川话说得重了点,萧芾经此一点拨,也立马明白过来其中关窍,顿时脸色一白,不安地捧着茶杯了一口茶水,“若孤真的按照传言这么做了,那等父皇回来……”
“殿下是皇子,最多软禁几个月面壁思过;只是臣怕是该以死谢罪了。”
萧芾闻言眼睛都瞪大了,他这才明白这段时间自己在愁的是怎样的荒唐事。若是陆九川真因自己的冒失举动被父皇降罪,萧芾会内疚一辈子的。
“少傅——”
“殿下不必介怀,臣不过只是随口一说,提醒殿下而已。”
“那孤现在该如何是好?”萧桓询问。
当日萧桓对他们兄弟二人的话说的模棱两可,就是叫外头的朝臣知道了,也不知道该作何解读。
他说,“朕不在京城这段时间想看看两人表现如何?”到底是表现的如何守规矩,还是如何有成绩就不得而知,他们两个自己慢慢揣摩吧。
萧芾心中如一团乱麻,他又不敢循皇后商量,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将这些话说给陆九川,只盼能从少傅这里得到一些办法或者头绪。
陆九川垂眸沉吟片刻,重新看向萧芾,“陛下是皇帝,更是殿下的父亲。依臣拙见,为父者所期许的,怎么也脱离不开孩子的成绩与进步。”
按照少傅说的,父皇是想看看他的成绩,只是他该怎么做出成绩?
算了。
萧芾知道自己的斤两,而且他也不想再整日地去盘算这些了。
与其想着要怎么出众,不如这些日子就他把为人臣,为人子该做的按部就班地做好,即便没什么出彩之处也不至于出错。否则平白地惹父皇不悦,到时候怪罪下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反正回去也是无事可做,最近都忙着皇帝亲征的大事也没人顾得上理会他。萧芾刚回到自己的宫里,换了件干练的衣服,便差人唤来车府令,“请府令大人替孤备马车,孤要去城郊军营一趟。”
这个车府令是皇后安排的人,他一副恭敬模样,脸上堆起惯有的笑容,躬身试探地询问:“殿下去军营要做什么?今日郊外风大,若是无事……”
他的话被萧芾出声打断。
一向温润仁和的皇子突然冷下脸,收敛起嘴角的笑意。
萧芾搁下手中的书卷,居高临下将目光投向车府令。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垂眼默然盯着车府令。殿中久久不语,直到车府令感觉到自己背后渐渐渗出冷汗时,才听见萧芾缓缓开口。
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殿中,“孤要去何处,要做何事,何时需要向你这车府令一一报备了?孤的行踪也是你该打听的么?”
车府令顿时脸色煞白,连忙跪地,开口请罪声音发颤,“臣不敢!臣只是、只是关心殿下而已……”
萧芾“呵”地冷笑一声,随即站起身,向前缓缓踱了几步。
车府令跪在地上,目光只能看见萧芾的衣角和祥云纹样的青缎靴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前。
许久,萧芾才开口,“关心?”少年的声音依旧温润,说出的话却字字逼人,“你是孤宫中的车府令,还是母后安在孤身边的耳目?”
他又向前迈了半步,站在车府令身侧,衣袍染上的沉香气拂过对方的面前。萧芾俯视着他,眼睫垂下掩去眸中神色,只在眼底投出一片浅影,目光愈发深沉。
“这段时间,孤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什么事,你们桩桩件件都不曾放过,全要想办法过问。”
萧芾语速渐缓,略一思忖,将这几年来他们的所做所为尽数倒出来,“没有过问的,哪怕是连孤平日里几时出宫门,又是几时回宫;读了几卷书,吃的是什么,事无巨细,都早已报给母后了吧。”
萧芾并不需要车府令的回答,他的语气肯定,仿佛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母后慈爱,事事为孤思虑周全,这份心意,孤自然知晓,也感念于心。”
萧芾自然清楚自己的母后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好。若是放在之前的寻常人家,他只需要欢欢喜喜地接了母亲的好意,再尽几分孝道,自然会有人夸赞他与母亲家庭和睦,也会有人艳羡他有如此的好母亲。
可他们早已不是寻常人家了。
他的母亲亦是这天下的一国之母,中宫皇后,她要执掌六宫,行使监国之权;而他也不止是母亲的儿子,他还是皇子,即便最后坐不上那把椅子,肩上也得担着国家的担子。
“孤早不是需要人时时看顾、离不得眼的幼童了;况且军营是父皇允孤去的,孤是父皇的长子,早该成为兄弟之间的表率。还请府令大人转告母后:孤感念她怜子爱子之心,可她操心得实在太过细致了。”
言毕,萧芾神态也恢复了些许平常的温和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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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目光却投向殿外别处,“今日之事,母后若问起,还劳你如实回禀就好。现在,替孤备车,孤要去军营看看。”
跪在地上的车府令早已将头抵在地上,他面无血色,再不敢多言一字,连声应“诺”从殿内退了下去,为萧芾安排马车去了。
萧桓虽然很早就下旨叫萧芾偶尔去军营转转,可惜他来的次数确实不多,而且一般出来迎他的也是庞远,其他的兵卒对他还是有些陌生。
今日不巧,萧芾到的时候,庞远正好带队巡逻去了,估计还得一会才能回来。
卫兵远远看着萧芾的马车上悬挂着宫中所用的明黄色旗,又见萧芾身上的锦缎常服,知他是宫里的贵人,不敢怠慢,也不敢阻拦,只得在前面引路,带萧芾去了庞远的营帐。
营帐中空无一人,卫兵将帐帘放下之后,将外头兵卒的操练声隔得有些模糊遥远。
萧芾刚坐到营帐的主位上,便瞥见了庞远的桌案上正摊着一本书,他好奇地顺手拿起一看——原来是《孙子兵法》。
兵家读这些兵书没什么好奇怪的,这种书萧芾也曾经翻阅过,可惜自己没打过仗,始终搞不懂其中诀窍。他想,在这等庞远回来也是闲等着,便拿起书就读起来,权当是在消磨时间。
“这是什么?”他随手翻了两页,很快发现这本书正文的一侧与行间多了不少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虽很小,但也能看出批注之人的笔锋有力。
读过批注之后,再读原书内容,萧芾惊奇的发觉这些自己原本觉得晦涩难懂的内容,经此一点拨,竟然能理解了——这到底是谁的书?
一个时辰过去。待庞远归营,掀开自己营帐时,便看到自己营帐中央正端坐着一个身着蓝白色锦袍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尚未及冠,只拿一只白玉簪子挽着头发——这不是皇子芾还能是谁呢?
庞远立即反应过来,急忙屈膝半跪,右手握拳扶在地上,朝萧芾行了个军礼,“末将庞远,见过皇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庞校尉不必多礼。”
萧芾开口时声音很温和,目光却仍流连于书页之间,抬眼时,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卷,朝庞远问起刚才摊开在他桌上的这本《孙子兵法》。
“庞校尉,孤想问你这本孙子兵法从何处来,何人做的批注?”
庞远应是起身,他这才看见萧芾手中拿的他那本《孙子兵法》。
随即重新低下头,回道:“是靖远侯做的批注,原先是拿给营中的兄弟们传看、学习的,靖远侯批注完,这两天刚拿到末将这来。”
“靖远侯……谢将军批注的吗?”
“是。”
“原来如此,怪不得。”萧芾这下明白,为什么这些批注能把原本书中晦涩的内容讲得如此透彻了,他合上书,温声道,“孤有一件事想拜托庞校尉。”
“殿下尽管吩咐。”庞远口中应着,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虽还没心仪的姑娘,更没成家,但此时此刻,庞远便已经能体会到传说中牛郎织女隔着银河遥相对望时,那种即触即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无力——如果他是牛郎,那本书是织女的话,眼前温文尔雅微笑着的皇子殿下便成了故事里无情划开银河严厉的王母。
果然,庞远听见萧芾对他说:“这书,先借孤看一看,如何?”
26. Chapter 26 遂启戎心
军帐内的空气停滞了一瞬,庞远先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萧芾手中的书,然后就和萧芾盈满期待的大眼睛对上了。
萧芾的态度极为谦和,似乎在和他商量,但庞远心里清楚,皇子的命令自己可没有回绝的余地。
“呃,既然殿下喜欢,那您……拿着吧。”
“孤谢过庞校尉。”
萧芾得偿所愿,他捧着书美滋滋地在营中转了一圈,脚步比起来时都轻快了不少。临走上马车时,萧芾甚至还回头朝庞远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少年的笑容在午后阳光下格外晃眼。
独留身后的庞远在营里捂着嘴欲哭无泪,连心都在滴血。
他的副将听见动静赶过来,不太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副将瞥了一眼离去的马车,关切道:“校尉,您还好吗?”
“我还好,没事。”庞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奇怪。
——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内心无声地呐喊着。
这本由谢翊批注过的《孙子兵法》自谢翊差人送来之后,他自己都还没看过几页,宝贝得不行,恨不得直接供起来,更别提给其他人拿来学习用。
他本来想的是自己今晚拜读完之后,专门寻人誊抄几份,再分发到各营中供其他将士们学习,而这份原本,自然就留在他这里。
但现在,是皇子芾开口问他要,他哪有胆子说个“不”字?只好忍痛割爱,眼下也只求皇子芾大人有大量,看完之后还能记得把这本书还回来。
第二日上课时,萧芾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陆九川面前的,还时不时地打个哈欠。
连魏度都忍不住小声关心他,“殿下昨夜又失眠了?需要找太医开点安神的药方吗?”
陆九川倒是没说什么,他抬眼目光在萧芾脸上短暂停留一瞬,并没有多问什么,全当无事发生,垂下眼语气淡淡道:“两位殿下将昨日臣讲过的治国策论背一遍吧。”
萧菁抢先举手,他脑子灵光记性也好,如往常一样倒背如流,甚至在背完之后,他还能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
随后他略带蔑视地瞥了一眼自己身侧的兄长,“孤背完了,现在轮到皇兄了。”
陆九川也期待萧芾今日表现如何。
可惜了,萧芾憋的满脸通红,背得磕磕绊绊,不得不停下来使劲回想。自始至终,他一直低着头,不敢与陆九川的目光对视。
昨天得了谢翊批注的那本《孙子兵法》,他茶不思饭不想,回去看了到半夜都没挪动一步,直到照顾他的宫女进来催了好几遍,萧芾这才意识到时间晚了——要不是今早还有课程,他应该会看个通宵。
现在勉强背出来的这几句,也是他早上洗漱时猛然想起少傅今日还要他背治国策论,用早饭的时候慌张抽空看了两眼,否则就连这样的也背不出。
“临近陛下亲征的日子,殿下最近担心陛下,夙夜忧叹,臣能理解。”陆九川见此情景,也不再勉强,开口替萧芾找了补。
见陆九川替萧芾说话,萧菁这下也不干了。
他早看不惯自己的父皇将一切好的都给这位无用的兄长,明明比起兄长而言,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他都要好很多。
“皇兄这是怎么了?父皇不过是出征在即,以父皇英武,过了几个月定能凯旋,皇兄这样,难不成是诚心父皇出事?”
“你——”
萧芾面色涨红,还没来得及反驳,陆九川就先一步开口制止两人的争吵,“二殿下,这是在宫中,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他的话不冷不热,听不出来到底是劝诫还是斥责。萧菁只好闭上了嘴,依旧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昨天晚上睡得太晚,萧芾脑中一片混沌,课也听得心不在焉,这叫陆九川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
“殿下留步。”陆九川叫住了课后即将溜走的萧芾,打量了他几眼,随后才开口,“殿下,恕臣冒犯,你要是还有什么心事可以给臣说,放心,臣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陛下与皇后。”
萧芾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刚又在陆少傅的课上打瞌睡了,“与之前的事情无关,是孤自己昨晚没睡好而已。”
陆九川:“……”
这便是明晃晃地晚上不睡,上课不听?
“真的?”陆九川显然不信。
“真的,孤没事的,劳烦少傅挂念。”说完,他便像是生怕陆九川再追问下去,脚底抹油似得溜走了。
萧芾的身影渐行渐远,随后一拐彻底消失在宫墙转角,陆九川欲言又止了好久,只好将嘴边的话咽回去,化作一声无奈地叹息。
“怎么觉得先生近日颇为困惑?”
都不需要谢翊凑近细致观察了,陆九川今日来书阁的时候,自一进门就是一脸的困惑和不解,直到坐下他似乎还在考虑这件事。
谢翊的话打断了陆九川的思考,他这才猛然回过神,解释道:“哦,是关于皇子芾。最近皇子芾上课时总是精神不济,我还以为是因为陛下即将亲征,他过于担心。前几日我还开导过他,看样子似乎没什么效果。”
陆九川说话时,谢翊抬手拎着茶壶为他斟茶,腕间的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说着说着,陆九川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露出来的一小段旧伤上。
行军打仗的谁身上还没几道伤了,只是他之前还从未注意过谢翊的右臂还受过伤。
这倒伤痕并不狰狞,比旁边的皮肤要略白一些,若是摸起来应该也会更柔软敏感一点……
这么想着,他便感觉自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
“先生倒是不用多虑,”从萧芾那个年龄过来不久,谢翊对他的这些异样倒表现得无所谓,“这个年龄的小孩本身就容易想得多,更别说他还是万人瞩目的皇子,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所以更容易钻牛角尖了。最近反正没什么事,你不如请示陛下,暂时停了两人的课业,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谢翊说着话,动作很自然地将斟好的茶推到陆九川面前,两人的指尖无意轻轻一碰,陆九川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指。
他飞快地避开视线,垂下眼,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为了掩饰方才的慌乱陆九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管里面的茶水是刚倒出来的,刚喝了一口,果然被烫得倒吸气。
听到这边的动静,谢翊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眸里带着询问,“怎么了?”
“不用担心,是我喝得太急有点烫了而已。”
“那需要凉水吗?”
说完谢翊就要起身去倒水,被陆九川一把拉住,“多谢,不过不必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翊还真说对了,此时萧芾正在自己宫里纠结这几天要不要去找谢翊,脑中一片乱麻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这几天他读完这本书后,一个想法自心底油然而升:他想拜谢翊为师,让谢翊教给自己一些领兵打仗的本事。
不过,萧芾并没打算将这个想法告诉陆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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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因为陆九川是自己的少傅,要是将自己想拜靖远侯为师的消息告诉太子少傅,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们两人都免不了尴尬;二是萧芾觉得这个主意得他自己拿定,由自己去和靖远侯说明清楚,询问他的意见。
而且他听说了,靖远侯最近很忙,忙着书阁的事务,忙着给军营讲书,现在马上又要领城防大营的统领的事务,三边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最近营中应该会选出去一批人随着皇帝北上亲征,所以大多时候都在为了最后的送行设宴饮酒,因此这段时间不会再有讲书的时候,如果要去拜访靖远侯,这几天就是最好的时候。
可是……
万一靖远侯不愿意呢?虽然在岭南的时候,靖远侯对自己很好,但他就是不愿意搅进来呢?
萧芾焦虑地抓抓头发,哀嚎一声,“咚”一声趴在桌上,两手托着脸颊。
少年人的眉眼皱在一起,纠结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摊开在桌面的《孙子兵法》已被他来来回回翻过好几遍,他看得格外小心,每一次翻页的动作极轻,满心虔诚,仿佛是在面对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些不懂的地方,萧芾一一列出誊抄在纸上,此时正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案一角,却始终不敢去问个清楚。
这书是他向庞校尉借的,谢翊也是替军营里的士兵们做的批准,自己也不过是沾了他们的光,才得以拜读。
他也没问过谢翊的意见,还不知道谢翊到底怎么看这件事。
正如萧芾所想,军营里头这几天确实没有再继续讲书了。
受庞远与其他人的邀请,原本与此事并不相干的谢翊也来参与赴北疆将士的送行饯别宴。
早听说了谢翊要统领城防营的消息,庞远这时候的语气听起来还有些羡慕,“哎,早知道当时应该去城防营,还能继续在君侯手下做事。”
谢翊不以为意,他喝了一口酒,听着后头兵卒的歌声和行酒令的吆喝,“现在能在这与我共饮此杯,庞校尉还不满意?非要被我吆五喝六地才满意。”
“这可不一样,”庞远摇摇手指,故作玄虚,“反正我们都喜欢被君侯吆五喝六。”
“当日给你们的《孙子兵法》看得怎么样了?有收获吗?”
“君侯千万别提,就没看。”庞远单手捂着心口,一提起被萧芾拿走的书,庞远就心痛得难以忘怀,“您那本书我还准备誊抄几份送出去,然后把原本供起来,这不还没翻几页,被皇子芾拿去了——他是在与我商量,可我又不能不给。”
一听是萧芾将书借走,谢翊倒有些好奇,这位大皇子怎么突然看起兵书了,继续问:“你也没说这书是谁写的?”
“就是因为我说了,殿下才要的——哎,君侯您慢点。”庞远话刚说完,见他被呛到,连忙拍了拍他后背,替他把气顺顺。
“咳、咳……”
谢翊被刚送进嘴的烈酒狠狠呛了一下,缓过劲后,原本还温和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微微蹙起眉。
庞远一直在偷偷观察着谢翊态度,见他忽然变了脸色,还以为是自己莽撞把书给萧芾这事惹谢翊不开心了。
告罪的话还没说完,被对方开口堵回去,“跟你没关系,就是好不容易消停了点,这下大概又要忙了。”
谢翊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自己总没由来地有不好的预感了。
他上辈子欠他们老萧家什么了?先是给皇帝卖命,一点好处没落下就算了,然后他儿子又得麻烦自己。
27. Chapter 27 风雨如晦
九月廿二,甲戌日,诸事皆宜,值神青龙,是太常携弟子一早算出的好日子。
城墙上旌旗招展,京城外五万精锐铁甲寒光凛冽,在京城外整装待命。肃杀之气四下弥漫开来,连天边流云仿佛都为之凝滞。
萧桓身披玄黑盔甲,驾着高头骏马,巡视着排列整齐的军阵。这些时间,他亲自点将选兵,带的皆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以及几位早年就相伴左右的亲卫副将。
行军前还需要按照惯例祭拜天地,求个上天保佑、大军凯旋的好兆头。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即便萧桓不信神明,再不喜欢这种繁文冗节,都必须得跟着太常把祭典的流程走完。即便不为了他自己,也得为了底下这些随行的将士,让他们安心。
一声嘶鸣,皇帝勒马停在祭天台下,他翻身下马拾阶而上。乐声与钟鼓恰时随之而起,太常带着弟子依照礼法燃香;祭台周围,数位身着的舞者踏着钟鼓的节奏做《九韶》之舞,尽显庄严与肃穆。
待天子登上祭天台,亲自为天地神明庄重献上三牲、敬了香火。台下众人随之一起跪拜,这行军前的祭祀仪式才算完。
敬告天地之后,萧桓起身,站在高台上,他望着脚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拔剑而出,朗声下令“大军开拔!”
很快,一声接着一声的“大军开拔——”此起彼伏,无数军旗如林般扬起,在风中招摇着,伴随着传令与军号的声音,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城门依次洞开,萧桓一马当先,行在最前方,身后两侧依次跟着随行的副将,直至与城外的大军相汇合。
百官与后妃跪地相送皇帝与军队远去 ,只等远处只能看见剩铺天盖的旗帜后,才纷纷起身。
后妃便随着薛蓝一起返回宫中,官员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看上去一切如常,仿佛皇帝在与否并无多少区别。
等人都要散完了,谢翊这才发现陆九川依旧立在原地,往日云淡风轻的眼眸如今凝重地望着皇帝与军队远去的方向,直到谢翊凑到他面前才回过神,“先生似乎很担心陛下。”
飘远的思绪被谢翊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摇头轻声道:“陛下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收回远眺的视线,落回到谢翊的唇上,忽然注意到他的唇色很淡,没什么颜色。
“我倒是有点担心你。”
“我更没必要担心了,只是城防大营的差事而已,肯定能应付过来的。”
谢翊这样自信的说法,多半有宽慰他的意思。
皇室的根基尚且不稳,全靠着萧桓的威望才勉强维系着表面的安稳。京城中的事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将这份差事做好。
“不是为了这个——你也想去吧。”
“去了是打仗的,又不是去赏景游玩的,我去干什么?”陆九川一语道破了谢翊心中所想。
被戳破心思,谢翊别扭地偏过头去,看上去并不很想谈这件事。
陆九川无奈一笑,“天塌下来有你的嘴顶着。”
他的手拍了拍谢翊的肩,只是本该就此收回的手,手指却不经意地虚虚划过背后的官服,顺着挺拔的脊背滑下,“呆在京城也好。”
有些逾矩的触碰让谢翊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避开,“先生何出此言?”
“毕竟京城马上就有一场好戏看了。”
他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三五日的功夫,那些被皇帝制衡太久的世家子弟,在京中试探地蠢蠢欲动了。有几个世家的老臣已经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开始无故旷朝。
大殿上,薛蓝虽隔着珠帘,但底下的情形她也看得清楚,那些空出来的位子她也在心里给他们记了一笔。
只是她并未当场发作,像是拉家常一般亲切温婉道:“这不算是早朝,只是借早朝的场子让诸位有个议政的地方——本宫是妇道人家,就听听大伙都说什么,最后还是得仰仗各位才是。”
她目光一转,指尖一点谢翊的方向,“这不,连靖远侯都来了,各位大人就当给本宫捧个场?”
谢翊扎在人堆里,自然听得出皇后这是话里有话,于是颇为上道地出列,双手作揖深深躬身道:“臣承蒙皇后娘娘厚爱。”
这种想笑不能笑的感觉最难受。
别看薛蓝现在一口一个妇道人家一口一个仰仗各位,当年还在王府的时候,萧桓在前线南征北战,她的手腕与魄力低下这些老臣旧臣都还是见过的。
谢翊早想办法站陆九川旁边去了,两人交换过眼神,见对方要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他只好用气音无奈对他道:“皇后这是借我敲打别人呢。”
陆九川不动声色地往他旁边靠了靠,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肩膀轻轻相撞,“那为什么不能是皇后借他们夸你识时务?”
“哎,”听陆九川这么一说,谢翊觉得他这个说法还有道理,点了点头,“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
家常话说完了,各处大臣有条不紊地朝皇后汇报处理政务的情况。她虽奉命监国,却也无权论政,只坐在珠帘之后静静听着,时不时问问魏谦,此事如何做决断。
散朝后,谢翊与陆九川混在离开的官员之间,正商量着下朝后要去哪。
“难得这几日两位皇子的功课停了,也还没到我正式掌管城防大营的时候,要一会不去醉仙楼吃饭?”
陆九川则不太赞同,“谢将军可是大忙人,难得有了闲暇时间,怎么只能去醉仙楼?那不得到凝香阁寻几个姑娘弹琴作曲?”
“我说你这人怎么——”
混账话一出口,谢翊耳根登时就红了,他给了陆九川一巴掌,刚要开口,便被一道声音唤住,“君侯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皇后的内侍正从偏殿出来,他向谢翊示意偏殿方向,“靖远侯,皇后娘娘有请。”
旁边的陆九川亦脚步微顿,两人目光相对时他看向谢翊的目光中不免开始担忧,谢翊则对他轻轻摇头,示意无妨,随即便跟随内侍的引领朝偏殿走去。
偏殿内,皇后早已在此等候,她微微侧身端坐在主位上,仪态端庄,正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样子。
还不等谢翊见礼,薛蓝莞然朝他一笑,赐了座,“靖远侯,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年轻就是好。”
谢翊还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私下见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能陪着笑,“皇后说笑了。”
薛蓝抬了抬手,左右内侍都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这下子偏殿中只剩他们两人,薛蓝也不再过多寒暄,直入主题。
“靖远侯,可知本宫为何今日单独留你?”
“臣愚钝,还请皇后明示。”
薛蓝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丢给他,“皇帝这才出去几天,军中就已有三名将领被赵贵妃的亲眷所收买。本宫听说芾儿这些日子爱往军营钻,靖远侯还请务必多留心。”
谢翊拆开密报,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内容后,嗤笑一声,“赵家的手伸得真长,他们这就打起了军营的主意。皇后放心,有臣在,皇子殿下不会出事的。”
“还不止这些。”身居高位的中宫皇后说起此事竟还有些怅然,“这段时间,本宫听说魏度与赵家与崔家的几个后辈走得近。魏度这个孩子本宫知道,是个好孩子;可他毕竟是芾儿的侍读,凡事还是得多考虑一下。”
谢翊问道:“敢问皇后,魏度可曾与大殿下说过什么?”
“这本宫就不知道了,芾儿那边打听不到什么。”
薛蓝长叹一声,这种隐患本该直接斩草除根。可她手腕再强硬,面对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魏度,终究也会心软,“本宫不便直接插手,只好请你暗中查探情况,务必保护好芾儿。”
“臣明白。”
在谢翊告退即将踏出偏殿时,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飘到了他的耳边,“靖远侯,你的书不错。”
行至宫道上,谢翊仍心事重重,直到走出宫门,抬头时才发现少傅府的马车仍等在原地。
“怎么还没回去?”谢翊走近问道。
此时车帘被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掀开,陆九川严肃的面容登时出现在马车的阴影中,他压低声音,“快,上车说话。”
马车缓缓行驶在京城中青石板的官道上,随着马车的颠簸中,车内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最后还是陆九川先开口,“刚才皇后传你过去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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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家和崔家有动作了。先是在军营收买了几个将领,然后又让几个小辈去接触魏度,大概是想从他那进一步接触皇子芾吧。”
陆九川听罢,眉头越蹙越紧。
“他们这是要多管齐下啊,看来已经有些等不及了。”陆九川沉吟一声,“一边从朝堂上施压,一边在军营安插人手,还想通过皇子侍读窥探皇子与宫内的动向。”
“我是在担心魏度。”谢翊迟疑道,“这孩子心地是好的,总的来说不是坏人,就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他还有点缺心眼。”陆九川替他补上最适合魏度的形容,随后又说起谢翊,“你又比魏度能大几岁,还说人家是个孩子?”
他眸光微动,语气带上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幽怨,“你很关心魏度?”
“他好歹是皇子伴读,当朝丞相长子,谁不关心?你这话听着倒像是谁家醋缸叫人打翻一样”
谢翊话锋一转,说回正事,“你这边怎么了?”
“大差不差。刚才往出走的时候听说魏度被赵家三公子邀去西郊射猎,想来也是为此。”
真有意思。
两人默契相视一眼。陆九川撩起车帘,吩咐车夫,“绕道去丞相府。我与靖远侯要去见一趟魏相。”
府中仆役来通传时,魏度还在书房温习功课,前院的热闹从窗子传进来,他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心痒,但他也听出来是父亲的同僚好友到访,只好按耐住心情,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是为找他来的。
他不可置信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少傅与靖远侯,今日特来见……我?”
“老爷确实是这么说的,少爷快些收拾一下,否则客人要久等了。”
“是,快,替我换件衣服再去前厅见客。”魏度此时还是一身只图舒适的居家里衣,慌忙要去摘衣架上的外袍。
刚站起身,外头传来一道声音,魏度定在原处,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又悻悻收回去。
就仆役通报的一会功夫,谢翊就已经跟着他过来了。
他丝毫不见外地自门外绕过屏风进来,“不必了,陆先生来找魏相,我顺路来与魏少说几句话而已,在魏少的书房说就行。”
魏度忙将桌面上杂乱堆放的书收拾出来,拿来一个凳子,“君侯请坐,劳君侯坐等片刻,我去换件衣服。”说完就匆匆去了内室。
谢翊并不介意,他踱步至被挪到地上的那一摞书前,蹲下身目光扫过只是随意收整的书籍,从中间抽出来一本《治国策》。
“魏公子近来在读这类书?”谢翊翻着书询问道,听上去倒真像是好奇魏度读什么书一样。
魏度正从内室出来,点点头,“是,父亲说此类书能增广见闻,开阔眼界。”
“这样。”谢翊又拿起他所抄写的功课,忽而问道:“听说你最近和赵家还有崔家的小辈走得近?”
魏度当即愣住,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谢翊会问起这个,“呃、是,赵三公子前日邀我去西郊猎场射猎。他说大家的父辈都是同朝为官的同僚,我们这些小辈们也该多来往;赵兄箭术了得,那日还遇到了崔家的二公子。”
“哦?”谢翊将书丢回书堆里,“你们聊了什么有趣的事?”
“也没什么,说了一些寻常话。”魏度拖着自己下巴,若有所思,“就说我身为皇子侍读,将来在朝中定能寻个好差事,说不定我还有机会继承父亲的相位。那不行,我比起父亲差远了。”
谢翊听后略一挑眉,随即很快恢复平静,接着问:“他们可曾问起朝中之事?或者问起皇子芾近日忙些什么?”
“偶尔会问父亲对一些政事的看法——但我从不多嘴的!”魏度急忙补充,“父亲叮嘱过朝堂之事不可外传,我记着呢。”
“皇子殿下的话,我前几日见他,他好像被什么事困扰着,心神不宁。”
“是为什么事你问过吗?”谢翊自觉这么直白打听皇子的事不妥,解释道,“我是替陆先生问一句,你别见怪。”
“这个啊……”魏度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说是因为最近经常熬夜看书,我看他眼睛都熬红了。”
28. Chapter 28 如切如磋
京城官道上的街景飞速从车帘与窗外的缝隙掠过。这是去往皇宫的方向。
从丞相府出来之后,谢翊便劳烦陆九川马车往回走去。
陆九川还有些不解,目光中带着疑虑,“你这是做什么?刚从丞相府出来,现在就回去的话,会不会太显眼了?”
马车颠簸了一下,谢翊一把扶住窗框,他抬眼看向陆九川,眸色平静,按住他落在膝盖的手,“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刚才我从魏度那知道了一些事,得回去确认一下。”
魏度对他说,萧芾去过,但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回来时看不出心情如何,总之不是开心。
萧芾看过自己批注过的书之后,又去了书阁。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谢翊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若是他有什么不懂,只是请教我便好解决。如果是其他的,我可一点也不想卷进这些事;赵家人也最好长长眼睛,别把手伸我这边来。”
朝中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谢翊,这种时候自然不能给外人留下一个把柄。
“关于赵家与崔家的事我也告知了魏谦,”只要魏谦知道了,也就代表皇帝也知道了,“魏度虽心大但也有分寸,不过让魏谦多留心一下,总不会出错。”
夜里的皇宫静得有些瘆人,如果不是各个宫殿的檐角上的宫铃偶尔被风吹过叮当作响,还真称得上天地寂寥。
漆黑的夜里,除了当值的宫人低头噤声而过,只有一点暖色的光从东晃悠到西。
萧芾提着繁琐的礼服下摆,手里拎着一盏宫灯快步穿梭在皇宫里,最后停在少府署前。
谢翊此时正在书阁里头,他坐在书案后双手捧着一卷儒家的典籍著作,打着瞌睡,脑袋不受控制地低下去,一点一点地,鬓角与额前的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
屋内的烛火只点起书案周围那几盏,半亮不暗的火光颇有规律地轻轻摇曳着,将谢翊清瘦的身影拉长映在墙上。这样的环境,配上他手中大段大段的之乎者也的书,最适合睡觉。
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来几声轻微而犹豫的叩门声,一连三声。
等了好久都无人答应,隔着窗户纸又能看见烛火透出来的微弱的光。
于是外头又敲了三下,见还是没人出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主动将门推开,门页发出一阵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萧芾手忙脚乱地关上门,放缓步子走入书阁内部。
“靖远侯……?”他轻唤一声。
书阁似乎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一样安静。
他一转身,注意到在书桌后面正举着书点头的谢翊,于是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谢将军?”
半睡半醒的谢翊这下清醒多了,还以为是书阁进了贼,下意识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承岳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在皇宫大内,哪来的贼人。
于是定睛一看,门口处正站着一个提着灯,鹅黄色又略显单薄的身影。
萧芾自知深夜擅自拜访有些唐突,便小心翼翼朝谢翊打招呼,一脸的尴尬与无措。
一见是萧芾来了,虽然早有预备,可真等他找到自己这来了,谢翊眼底还是闪过一丝诧异。
他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打盹的时候是不是被他看见了,急忙朝萧芾抬手行礼,“见过殿下,刚才让殿下见笑了——殿下夤夜至此,不知是有何吩咐?”
萧芾赶忙摆手,“将军不必多礼,深夜叨扰,算是孤唐突。”
他轻声轻脚地走进书阁里头,这里明明是皇宫的书阁,萧芾却像是进了别人家一样,颇有些拘谨,无所适从。
老实讲,自上次岭南回来之后,谢翊对这位温良仁弱的大皇子并无恶感,但也谈不上亲近,更别说再有机会见一面。
“殿下请便,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臣。”
见萧芾一直在四处打量着书阁,谢翊从一旁的盒子中取出来一个火折子,用桌前的烛火引燃后,踱步到书阁各处点上宫灯,方便他看清楚。
萧芾在书阁一层转了一圈,高大的书柜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书籍,他又仰头看着谢翊背后的墙上挂着的那副巨大的疆域图。
踌躇再三,少年深深呼了一口气,随后他鼓起勇气,走过去坐在谢翊面前的垫子上,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从怀里掏出一沓写满字的纸页,放到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孤今夜路过,见书阁还亮着,便猜将军还在。这几日孤研读了您批注过的兵书,字字珠玑。可惜孤愚钝,许多地方实在不懂,便想来讨教一二。”
他望着谢翊时,满眼都是对知识与学识的渴求。
谢翊登时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笔,翻了几页,内容是自己前段时间刚批注完的《孙子兵法》不错,看样子,萧芾这是把自己不明白的地方通通列了出来。
“殿下切不可妄自菲薄,您之前没接触过这些兵家的书籍,更没打过仗,少了亲身经历,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
领悟兵书的诀窍在于实战中融会贯通的这个过程。很多东西写在纸上玄之又玄,但等真到了战场上却成了最浅显的道理,反之亦然。
将者要想出类拔萃,往往不在于读过多少兵书,而是如何结合当下的情形灵活使用,方能得胜。
谢翊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劝他想开点,还没开口就看见萧芾眼圈红了,“您真这么觉得?”
“那是自然。殿下若有其他事,不妨直言。”
难不成他还能直接说:你那个脑袋和你爹一样,都不知道怎么长得,你爹弯弯绕绕的我搞不懂;你我更搞不懂,明明一个好好的孩子,虽然说不是特别拔尖,但也没有差得太多,怎么就一天天老在自轻自贱呢?
听完谢翊的话,萧芾狠狠吸了吸鼻子,他知道这话可能是谢翊当着自己的面说的漂亮话,但萧芾依旧眼眶一红。
他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开口时语调带着竭力压抑的哭腔,“将军知道吗,你是这些年以来第一个告诉孤,孤还不错的人。”
芾的意思是指树干上那些微小的树叶,在其他舒朗摇曳的叶子中,它很不起眼,却也是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可以被发现的机会。
长久的沉默中,萧芾终于抬起头,“父皇当年亲自为将军行冠礼,因此在孤心里,将军其实一直是孤所敬仰的兄长。”
“孤知道,孤资质平庸,性子又弱,远不及父皇雄才大略,朝中大臣与母后,他们看孤的眼神孤都明白;萧菁有赵家与崔家为他背书,孤只有母后与薛家,势力不及崔赵两家大,影响也不如这两家强,孤不想让母后太过担忧。”
谢翊静静的听着,不知道这一段话是萧芾一直所想,还是他早准备好的说辞,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心的。
“所以,我想请君侯,不、将军,请将军教我一些东西!”萧芾心急地连自称都忘了,“让我至少有资格、有能力,去与萧菁去争,然后坐上那个位置!”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茶杯,当即伸手要去端起茶杯敬茶,只是手指还没碰到杯壁,就被谢翊抬手挡回去。
谢翊神色很平静,他动作轻缓地将这杯茶水端起,捧在自己手心里,“殿下真要拜师敬茶,至少问过陛下与皇后,君臣有别,我没法做决断。”
“孤不想母后知道这件事,父皇现在也不在京中……”
“等陛下回来再做定夺也不迟——”
“等父皇回来就迟了!”
萧芾的声音陡然拔高,谢翊没防备被他这嗓子吼得吓了一跳,杯中的茶水撒出了小半。
见谢翊低头放下茶杯,扯了扯自己被浇湿的前襟与袖子,萧芾面露愧疚之色,将自己的手帕递到谢翊眼前,“抱歉,孤失态了。”
谢翊狐疑地抬眼看了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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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也没多推辞,毫不客气地用萧芾的手帕把自己衣服上与地上的茶水全部擦了个遍。
萧芾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谢翊终于将停下手上擦拭的动作,“多谢殿下,手帕我会差人洗净之后送到你那的。”
“不必了。”话刚出口,萧芾就觉得不妥,飞速地补充道,“孤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为了一只手帕,这么做不值当。”
他缩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着,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父皇说了,待他这次平了北疆之乱回来,孤与二弟谁做得最合他心意,谁就是储君。”
谢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说你不用担心,你是皇后所处的中宫嫡子,况且朝中大多重臣皆是追随你父皇多年的人,至少在这些人眼中,你作为他们看着长大的子侄才最应该入主东宫;
他想说皇帝这是无稽之谈,两个尚未及冠的孩子,在朝中也没什么事务,该如何表现才能让他满意?就算如此,只因为这几个月就定下储君,怕是太随意了。
可最后谢翊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任何动作,坐在书案的另一边,桌上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眼眸中,静静地等着萧芾的下一句话。
见谢翊并不应答,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萧芾顿时有些绝望。他以为自己终于有办法了,到头来却是这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芾继续道:“孤只是觉得,父皇回来朝中立储的局势定下,再想做点什么恐怕就来不及了。”
眼前的只是是个未冠的少年人,正好处在知人事、又容易陷入焦虑的年龄,不大不小,有点尴尬。
年龄大点的,皇子及冠之后就在朝中有了职务,封王立府,有了封地,事做的好不好,朝中大臣都能看见;
而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至少二皇子萧菁还只需要每日考虑功课怎么办,吃什么玩什么,况且还有赵家一群人围着他转,也不用为这些事担忧。
萧芾见谢翊原本冷淡紧绷的神情似乎有所松动,他心下一松,索性彻底豁出去了。
“将军,求你帮帮我吧。”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不择路地起身,连自称都忘了,双臂抬起,朝谢翊行了个大礼。
礼行了一半,还未躬身,他合十的双手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
萧芾抬头看去,见谢翊目光冷峻,眉头紧锁,唇抿成一道严肃的线。他单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托着萧芾的手,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殿下,我是受不住这等大礼的。”
他还要说什么,就听谢翊继续说,“殿下想学,我教你一点东西,传出去是殿下好学;可同样如果陛下追究,也是我无诏行少傅之职,形同干涉立储、结党营私,罪同谋反。”
罪同谋反。
谢翊原本就有了一个莫须有的谋逆之罪。虽说朝野上下都已经心照不宣,这只是皇帝收束兵权的一个由头。
原本的罪名已经叫谢翊在京中每行一步都如临深渊了,更何况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卷入立储之争?
等什么时候真有人以此上奏弹劾,皇帝哪日想从这上面做文章以此治罪,就怕是谢翊的脑袋都不够皇帝砍的。
“有些事的对与错不在于白纸黑字的规矩,而在于人心。将军并不是无诏行少傅之职,是今夜孤夜闯书阁命你将孤的疑惑解开,因为孤想争太子之位。”
萧芾还未放弃,不直起身,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定定望着谢翊。三言两语之间,似乎就已经将谢翊从这里面摘出去,成了一个皇子的野心作祟的结果。
谢翊亦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时,他道:“要是殿下明日没事,这些我连夜讲完,殿下就快回去吧,我当殿下从未来过,好吗?”
可刚抬眼,他对上萧芾的视线。
只一眼,谢翊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凝起来的一点硬气,倏然就散了。
29. Chapter 29 鸿鹄高飞
书阁内烛火明亮,将萧芾的一双眼睛照得灼灼发亮,以及他望向谢翊时眼底混杂在绝望、恳切中,一息不肯熄灭的倔强。
如同微弱的火苗,在风中顽强摇曳,终有一日会长成燎原之势。
谢翊并非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即能一声不吭地在阴冷的大牢里硬挨鞭子,也能因为少年人一个坚决的眼神,就动摇了自己素日坚守的底线。
朝中各方势力风向难测。母亲的期望、兄弟的竞争、宫中的流言蜚语……全部化作一把悬在萧芾头顶的利剑,令他如芒刺背。
这情境,莫名勾起了谢翊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在底层的军旅的日子。
自己也曾少年意气过,也曾面临生死的抉择与压力,只是他选择的路更为刚硬决绝——当他毅然将武器对准自己的伙长时,冒着死亡的风险踏上另一条小路时,何尝不是如此?
烛焰轻轻摇曳,一滴蜡油如泪缓缓滑下,凝出一道痕迹。谢翊还在权衡,他久久不语,寂静的书阁内,只剩下两人轻重交错的呼吸声。
一声自嘲的嗤笑声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随后萧芾感觉到一直托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掌微微松了些力道。
当年他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尚且不怕死地孤注一掷,怎么这时候一个罪名就能让他权衡这么久?难不成真叫京城锦衣玉食将他的锐气消磨去了?
“将军……”察觉到对方的松动,萧芾心中一喜。
谢翊将托在萧芾手臂下的手缓缓收回,重新负于身后。
“殿下。”谢翊的声音依旧平静,细听之下,确实比起刚才少了几分疏离的冷硬。他先一步落座,方才开口,“殿下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吧。”
谢将军这是答应自己了么?萧芾心头狂跳,激动地暗暗搓了搓手,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明晚我还能来吗?”
“明晚啊……”谢翊略一沉吟,答道,“别这么晚,对殿下身体不好。”
萧芾想起来他刚才说“罪同谋逆”,仍有些忐忑不安,“若是被人知道了?”
“此事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我这边是不会说出去的,也请殿下谨慎小心,不要被人抓了把柄——这样对你我都好。”
萧芾飞快地点头,保证自己不会告诉其他人,盘腿坐在谢翊对面,听他将自己这些疑点挨个解答过去。
这一晚,谢翊足足被萧芾缠着问了大半晚上,直到快要寅时了,方才结束。眼看着这么晚了,萧芾索性也就留在书阁过夜。
谢翊原本在书阁给自己准备了一床被褥备用,他拿给了萧芾,自己则去榻上和衣而眠,准备凑合了一晚。
心中的大石头落地,萧芾也是难得安心,大概确实累了,他一挨到枕头便很快陷入沉睡。这个晚上,萧芾在硬邦邦的木地板睡得这一觉,要比之前宫中担惊受怕的夜里踏实多了。
谢翊吹熄了蜡烛,火光最后映亮了他隽秀朗润的眉眼,一息之后全部归于黑暗,是难得的温柔与迷茫。
这么久以来,他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自己也是没能对萧芾硬下心肠。是被萧芾的恳切打动的吗?或许不止。
他在萧芾身上看到了久远的自己。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有过的不甘被命运摆布的挣扎,有过即使在黑暗中也要寻找光明的渴望。
“但愿……不会出事,也但愿你值得。”
谢翊望着黑暗中萧芾沉睡的背影轮廓,这声低不可闻的自语,随着风消散在寂静的黑暗里。
晨熹的光从窗棂透进来洒在地上,萧芾被阳光晃醒,迷迷糊糊地伸个懒腰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开口唤贴身的侍女进来准备洗漱。
声音惊醒了一旁靠在榻上本就觉浅的谢翊,“殿下有什么事吩咐?”
听见谢翊的声音,萧芾这才回过神,睁开眼回想起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尴尬道,“将军。”
旋即,他想起昨夜已经拜对方为师,当即改了口,甚至手背已经抵上了额头,想要行礼,“师父,弟子失礼了。”
谢翊没想到萧芾如此郑重,他迅即起身,单膝点地虚挡在他面前,右手虚扶在萧芾肘侧,制住他的动作,迎上了少年皇子略显慌乱的眼神,“殿下是皇子,我担不起殿下这声‘师父’。”
萧芾顿觉有些委屈,嘴角微微下撇,“您明明昨夜就已经答应要教授给我东西,今早怎么就不认了。”
这话若叫不明就里的人听去,倒像是在谴责负心郎。
“我没有说不教殿下,殿下愿意学,这是好事;我也愿意尽己所能,将所有的学识和战场见闻全部传授给殿下。”谢翊将他扶起,温声安抚着气鼓鼓的皇子,“不过君臣有别,您还有陆先生这个陛下下旨任命的太子少傅,称呼我为师父到底不合规矩。”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陛下与皇后愿意,诏书黑纸白字下来,殿下再这么叫也不迟。”
此时天光尚早,比谢翊一般晨起的时间还早了一点。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辰,准备给自己找点事做。
萧芾看着他离开书阁的背影,还在猜想谢翊会不会像那些话本里面的将军一样,起个大早开始练武,在院中舞刀弄枪,动作行云流水,好不肆意。
结果萧芾发现,谢翊只是到院中活络活络身体筋骨,顺便打点水,浇起花坛里那些花。
“等下朝之后,我准备出宫一趟。”谢翊边浇水边说道。
萧芾不明所以,“将军是准备回府吗?”
“不,”谢翊摇摇头,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我要出去吃早饭——殿下也想吃宫外东市那家烫饼?”
“啊,那就不必了,”萧芾有些失望,还以为早上起来能跟着谢翊学上一招半式的,趁着他还在浇水的时候,萧芾帮谢翊把被褥叠好放进柜子里。
等一会下朝了,也到了陆九川给他们授课的时候,他这件衣服不合礼制,得回去换件得体的衣服,不便在此多留。
临走前,他转身再次询问站在院子中央的谢翊,道:“将军,那孤下次能去军营跟他们一块听您讲授兵法吗?”
“陛下早已下令,殿下可以在营中来学习,所以您自然可以来。”谢翊颔首,“这样还方便一点,只是我给他们讲的与给您的肯定不一样。”
“无妨,孤觉得不论是什么,只要肯学就一定能有所收获。”
萧芾的决心确实足够大。陆九川每日布置的功课已经够多了,而谢翊授课的时间与陆九川那边结束的时间紧紧挨着,因此萧芾也只能一下课就换身衣服往军营赶,跑得气喘吁吁的。
营中有些兵卒并不认得他是皇子,萧芾也没端架子,他特意找了一件寻常人家的衣服,同普通士兵一样坐在人群中间,聚精会神地听着。
只有知情人庞远一直在担心,时不时目光就要往萧芾身上扫一眼,唯恐这位金枝玉叶的皇子在军营里出了事,自己这点小官,甚至自己的脑袋保不住了。
但萧芾就算换了一身衣服也掩盖不了身份,他不像这些将士一样日日操练,皮肤白皙,未经风霜,手上也没有茧子,混在这群军营的糙汉子里头,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后面有人凑到前面来,下巴点了点萧芾极为专注的背影,好奇地在庞远耳边小声问道:“头儿,这谁啊,面生得很,难不成哪位将军家的少爷?”
“哦,”庞远的语气如常,说出来的话却语出惊人,“说话放恭敬点,这位是皇子芾殿下。”
“皇——”那士卒惊得差点呼出声。
在惊呼脱口而出前,庞远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在那人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注视下,压低声音仔细叮嘱,“殿下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来了,但大家都注意点,千万别冲撞到殿下,装作不知道,其他一切照常就好。”
“诺。”
他连连点头,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重新端坐回去,将全部心思放在谢翊正讲的兵法上,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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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还是时不时地瞟向前头的萧芾。
在今日课程结束后,谢翊难得很有耐心,也难得没有那么多刻薄话,将底下兵卒的问题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了。
最后他站在前头,单手撑着沙盘,严肃朝底下的人宣布:
“从明日之后,到陛下还朝之前,我将正式掌管城防大营,恐怕难再有时间时常过来了。所以诸位还有什么想问的,趁现在速速提出就好。”
底下齐齐发出一声遗憾的呼声。
谢翊喊了几声,待底下又安静下来,才继续道:“此乃陛下旨意,军务为重。不过也不是完全不来,要是城防大营的事务不忙,得了空,我也会顺路过来一趟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谁都知道,京畿城防事关重大。谢翊每日都得亲自跟着巡查督导,现在就连书阁也不一定能找着人,靖远侯府里头他更是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了。
这般忙碌之下,朝中都在看他会如何应对,也就陆九川还会关切地问几句他的身体。
“军营的课都停了,你怎么反倒比先前更忙了?”陆九川不解。
别说军营的课了,就连书阁里头兰台史该做的日常工作他都只是抽空了才做,几乎一整天的时间都耗在城防的事上面。
其实也不是谢翊自己想忙得两边抓,萧芾总时不时地来找他。他确实乐意学,是废了大功夫在上面的,这才多久过去,进步飞快。
“……其实是有些私课。”
谢翊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毕竟对面这位可是萧芾名正言顺正牌的师父,要是被他知道了总是不妥。
陆九川并未多想,只当是庞远或者其他的将军校尉请教他之类的,“哦”了一声,转而提议:“今日轮值,你要不要出宫走走,散散心?”
谢翊忙拒绝,“既然城防大营陛下交给我了,我自然应该尽心尽力,这种事。”
陆九川听后默然,他想起那日病榻前萧桓对自己说的话,眼底的悲哀一闪而过。
旁人总夸赞他陆九川算无遗策。毕竟见过的人、经历的事多了,很多事他都能算个大概来。
可唯独有关谢翊的事上,或许是自己早打算以身入局的原因,他早已看不清萧桓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了。
谢翊正打算拒绝,就听他继续道:“不打扰,就去京中的走走,离得也不远,耽搁不了多少工夫。”
因皇帝御驾亲征,萧芾与萧菁两位皇子的课业安排也有所调整。原本和普通官员一般是日日都有,每五日一休沐,但现在皇帝亲往北疆平乱,依照太常所说,做儿子的这时候需尽些孝心,因此每隔一日要去太庙为陛下诵经祈福。
这下都让陆九川觉得清闲得有些不习惯。
谢翊仔细想了想,终究架不住对方的好意,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也好。”
实际上,他们既不打牌,同行的又只有两个人,还都是朝廷命官,京城就没几处能去消遣的地方,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在东市的酒坊里头。
二人也算老主顾,迎客的酒娘一见是他们来了,立即热情地迎上去,“两位大人来了,二楼请。真是有缘,刚巧还剩一个包厢。”
点过酒之后,酒娘悄然退了出去,还细心地替他们将帷幕放下,留出私密的空间。
谢翊刚把自己带来的糕点放在桌上,这时,隔壁的议论声便穿过帷幕与屏风,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酒坊二楼的包厢只是在中间放了个屏风做隔断,再用帷幔垂下来,只能做隔绝视线用,声音稍微大点,这边聊的是什么内容,旁边包厢里的人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陆九川偏了偏头,用眼神示意声音的来源是他身后的包厢。谢翊会意,起身往他那边挪了挪,倾耳仔细听着。
在隔壁几个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的这些议论,一字不落地被这边两人听去了。
“……你听说了吗?杨太尉的长子杨岷,过几天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