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158章 生根9 那一声“开门!”,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击碎了陈家屋内最后一点自欺的平静。 陈桂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紧攥的旧手帕包几乎脱手。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黎明的寒意和绝望的尘埃味道,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浑身的虚软。她看了一眼身边吓得脸色发白、紧紧依偎着她的招娣,又看了看炕上依旧熟睡、对即将降临的风暴一无所知的土生。一种属于母亲的本能力量,迫使她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 “来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尽管这并无助于改善她憔悴不堪的容颜。然后,她走过去,缓缓拉开了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木门。 门外,站着王德贵和那个年轻的干事。王德贵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确良衬衫,口袋别着钢笔,手里拿着硬壳笔记本。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家庭,而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工作任务。晨光熹微,勾勒出他略显清瘦但透着精干的身影,与门内桂香佝偻、灰败的形象形成残酷的对比。 “王干事。”桂香低低地叫了一声,侧身让开。 王德贵迈步走了进来,年轻干事紧随其后。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空荡荡的米缸,打着补丁的被褥,角落里堆放的野菜,以及炕上那个醒过来、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看着他的婴儿。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整。 “陈满仓呢?”王德贵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他……他出去找活去了,还没回来。”桂香垂着眼,不敢看王德贵的眼睛,双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那个手帕包。 “找活?”王德贵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是去躲债了吧?我跟你们说的期限,是三天前!钱,准备好了吗?” 桂香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颤抖着,将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手帕包,双手递了过去,头垂得更低了。“王……王干事,家里……实在只能凑到这些了……您看看……能不能再宽限些时日?等满仓回来,我们一定想办法……” 王德贵没有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年轻干事。年轻干事上前,接过那个手帕包,当众打开,就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光,开始清点那些皱巴巴、面额不一的纸票和硬币。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年轻干事数钱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以及招娣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一共是二十一块三毛五分。”年轻干事清点完毕,抬头向王德贵报告。 王德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是一种计划落空、权威受到挑战的愠怒。“二十一块三毛五?陈桂香,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当初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第一个季度最少还五十!你现在拿这点钱出来,糊弄谁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凌厉的气势,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桂香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抓住王德贵的裤脚,声音凄厉地哀求: “王干事!求求您!行行好!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满仓也不知道在哪儿,是死是活……孩子还这么小……求您再宽限几个月!等秋收了,我们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上!求求您了!” 招娣看到母亲跪下,也吓得哭了出来,但她没有动,只是死死地抱着被惊醒后开始小声啜泣的土生,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弟弟前面,一双泪眼充满恐惧和敌意地看着王德贵。 王德贵看着脚下痛哭流涕的桂香,眉头紧锁,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厌恶,有不耐烦,或许,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恻隐。但他很快将这丝情绪压了下去。他是政策的执行者,不能心软。心软一次,后面就会有无数次,他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他用力,但不算粗暴地挣开了桂香的手,后退了一步,语气冰冷而坚决:“桂香,你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这不是我王德贵个人要逼死你们,这是政策!国家政策!懂吗?要是谁都像你们这样跪一跪、哭一哭就能赖账,那计划生育还搞不搞了?国家的计划还要不要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这破败的屋子,似乎在评估还有什么可以抵债的东西。但那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贫穷,还是贫穷。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炕上的土生身上,停留了片刻。 桂香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尖声道:“不!不能动我的孩子!王干事,钱我们一定还!求您别动我的孩子!” 她以为王德贵是要用孩子来威胁,或者甚至……她不敢想下去。 王德贵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误解,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烦躁:“谁要动你的孩子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土匪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压下怒火,对年轻干事挥了挥手。年轻干事将那个手帕包重新包好,却没有递还给桂香,而是拿在手里。 王德贵看着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桂香,又看了看角落里紧紧抱着弟弟、像受惊小鹿般的招娣,沉默了片刻。空气中的压力几乎凝成了实质。 最终,他用一种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极度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语气说道:“陈桂香,你听着!看在你家确实困难,孩子还小的份上,这次,我暂且不采取强制措施!” 桂香和招娣同时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但王德贵接下来的话,立刻将这微光扑灭了一半:“这二十一块三毛五,我先收下,抵掉这个月的利息和一部分本金。剩下的欠款,连同下个季度的,必须在夏收之后,一次性还清!到时候如果还拿不出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就别怪我王德贵按章程办事,不讲情面了!到时候,牵牛赶猪,搬粮拆房,都是轻的!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瘫软的桂香,对年轻干事使了个眼色,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年轻干事紧随其后,那个装着全家所有积蓄、承载了无数挣扎与血汗的手帕包,就这样被他随意地揣进了口袋。 院门“哐当”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将最后一点希望关在了门外。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土生因为受到惊吓而愈发响亮的哭声,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 桂香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手帕包一起被带走。招娣抱着哭闹的土生,走到母亲身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 桂香没有反应。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没有哭声,只有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悲恸。 招娣看着母亲剧烈颤抖却无声无息的背影,看着怀里张着嘴大哭的弟弟,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助感将她彻底淹没。她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不知道家里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道夏收之后,如果还不上钱,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个早晨,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二十一块三毛五分钱,似乎还有一些更重要的、支撑着这个家走下去的东西,也随之碎裂了。 晨曦终于完全照亮了屋子,将地上的尘土、墙角的蛛网、以及母女俩绝望的身影,都清晰地勾勒出来。光明降临,却带着比黑夜更深的寒意。 王德贵离开后,陈家陷入了一种比之前等待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是一种希望被具体地、量化地夺走后的虚无。桂香依旧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玉石俱焚般的僵直。招娣抱着哭到几乎脱力、最终沉沉睡去的土生,蜷缩在炕角,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大眼睛里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茫然。家里最后一点能称之为“活钱”的东西被拿走了,像抽干了维持生命的血液,只留下一具苍白冰冷的躯壳。 时间在绝望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院门外再次传来了响动。这一次,不是王德贵那种带着权威的叩击,而是沉重、拖沓、仿佛随时会跌倒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招娣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桂香捂着脸的手也缓缓放下,露出了那双红肿无神、却骤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光芒的眼睛。 门被从外面艰难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踉跄着跨过门槛,逆着光,像一个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幽灵。他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已经板结的煤灰,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嘴时露出的牙齿是白色的。衣服破烂不堪,被汗水、煤尘和可能的血迹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他佝偻着腰,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稳住几乎要栽倒的身体。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和无法抑制的、仿佛要将肺叶咳出来的痉挛。 是陈满仓。 “满仓?!”桂香失声惊呼,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也顾不得他浑身的污秽,一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之处,是惊人的瘦骨嶙峋和滚烫的温度。“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陈满仓抬起头,看着妻子,那张被煤灰覆盖的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咳嗽和虚弱而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他的眼神浑浊,布满了血丝,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完成任务后的释然与急切。 “桂……桂香……”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钱……钱……我……我挣到钱了……”他颤抖着,那只按着胸口的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试图伸进贴身的内兜。那动作缓慢而痛苦,仿佛在剥离粘在伤口上的皮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桂香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丈夫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再听到“钱”这个字,巨大的酸楚和不祥的预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帮着他,小心翼翼地,从那个被汗水和煤灰浸透、几乎与皮肤黏在一起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同样污秽不堪、但被他用油纸和破布层层包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陈满仓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小包,眼神里焕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光彩。“三十……三十块……差不多……加上家里的……够……够五十了吧?王……王德贵……来了没?”他断断续续地问着,语气里带着期盼,也带着恐惧。 桂香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包,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上面还残留着丈夫滚烫的体温和一股混合着煤尘、汗臭与淡淡血腥的气息。她看着丈夫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听着他关于“五十块”和“王德贵”的问话,再看看他这副用半条命换来的、凄惨无比的模样,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王德贵来过了,想告诉他家里的钱已经被拿走了,想告诉他他们所有的挣扎在那一刻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但看着丈夫那双几乎燃尽生命之火的眼睛,那些话像巨石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和瞬间惨白的脸色,让陈满仓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晃了一下,扶住门框的手青筋暴起。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9章 生根10 “他……他来过了?钱……家里的钱……被他拿走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 桂香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泣不成声:“拿走了……都拿走了……二十一块多……他说……夏收之后……要……要一次性还清剩下的……” “噗——” 陈满仓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着煤尘的暗红发黑,溅在门口的土地上,触目惊心。他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满仓!” “爹!” 桂香和招娣的惊呼声同时响起。桂香拼命想抱住他,却被带得一起跌坐在地上。陈满仓倒在她怀里,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只有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溢出暗色的血沫。 “招娣!快!快去请……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桂香抱着丈夫滚烫而轻飘飘的身体,声音凄厉地朝着吓呆了的女儿喊道。 招娣如梦初醒,放下土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家门,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巷里。 桂香抱着昏迷不醒的丈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感受着他生命力的急速流逝,再看看手里那个还带着他体温和血汗的三十块钱……巨大的悲痛、绝望、愤怒和无助,像无数把尖刀,将她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男人的命,家里最后的积蓄,他们所有的挣扎和希望……都抵不过那冰冷的五十块钱,抵不过王德贵口中那不容置疑的“政策”。这三十块钱,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剧痛,也烫穿了她的心。 她仰起头,望着屋顶那被烟熏黑的椽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混合着丈夫嘴角溢出的黑血,滴落在尘土里。 土生被这番动静彻底惊醒,在炕上哇哇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丈夫濒死的喘息,屋内弥漫的血腥味和煤尘味,以及手里那攥得死紧的、沾着血污的三十块钱……共同构成了一幅惨烈至极的、被时代洪流碾过的家庭悲剧图景。 地火终于冲破了压抑的地表,带来的不是光明和温暖,而是毁灭性的喷发。陈满仓用健康和生命换来的“希望”,在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五十块钱,这个冰冷的数字,从此将如同一个诅咒,深深地刻进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生命里,永难磨灭。 陈满仓的咯血和昏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陈家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冻结了。赤脚医生被招娣连拉带拽地请来,看着地上昏迷不醒、嘴角残留黑血、浑身煤灰的陈满仓,又看了看哭得几乎晕厥的桂香和吓傻了的招娣,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翻开陈满仓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上他那污黑手腕的脉搏,眉头拧成了疙瘩。 “急火攻心,加上劳累过度,外感风寒……这肺……”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凝重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拿出几根银针,在陈满仓的人中、内关等穴位扎了下去,又让人帮忙将他抬到炕上,解开衣服。只见陈满仓的胸口布满了煤尘嵌入皮肤的黑点,随着微弱的呼吸艰难起伏。 医生开了几副便宜的药草,主要是止咳化痰、吊住元气用的,又嘱咐桂香要用冷毛巾给他敷额头降温,尽量喂些米汤水。“能不能挺过来,看他的造化了。就算醒了,这身子……也垮了大半,以后重活是肯定干不了了。”医生留下这句话,收了寥寥无几的出诊费,摇着头走了。 家庭的崩塌与重组 陈满仓在炕上昏沉了三天三夜,时而高烧呓语,时而咳嗽惊醒,咳出的依旧是带着黑沫的痰。桂香寸步不离地守着,用冷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身体,用勺子一点点撬开他干裂的嘴唇,喂进温热的米汤。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机械的、近乎本能的照顾。她知道,这个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柱子不能倒,哪怕它已经布满裂痕、摇摇欲坠。 招娣则彻底接过了母亲平日里的所有活计。烧火、做饭(如果那清可见底的粥也算饭)、熬药、照顾弟弟、收拾屋子、去挖更多的野菜……她像个沉默的、不知疲倦的小陀螺,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勉强维系着这个家最低限度的运转。她不敢去看父亲昏迷中痛苦扭曲的脸,也不敢去听母亲夜里压抑的啜泣,只是把自己埋没在无尽的劳作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土生似乎也感知到家庭的巨变,变得格外黏人和爱哭,只有在姐姐或母亲怀里才能获得片刻安宁。这个曾经给家庭带来希望和灾难的男孩,此刻成了唯一一个还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需求的生命,他的哭声和依赖,是拴住桂香和招娣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最后绳索。 那三十块钱,被桂香用一块更干净的布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炕席底下最隐秘的角落。它不再是希望,而是一块灼人的伤疤,一个用丈夫半条命换来的、冰冷而讽刺的见证。她不敢花,也不知道该怎么花。用它还债?杯水车薪,而且王德贵要的是夏收之后一次性还清。用它给满仓买药?赤脚医生开的已是最便宜的药方,剩下的,需要的是时间和昂贵的调养,而这恰恰是他们最缺乏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陈满仓咯血倒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陈家坢。这一次,议论的声音里,幸灾乐祸的少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沉重叹息。 “满仓这回怕是悬了……” “唉,好好一个人,被逼成这样……” “桂香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活?” “那王麻子也忒狠了点……” 然而,叹息归叹息,现实的重压让大多数村民自身难保,鲜有人能伸出实质性的援手。只有王寡妇,依旧在夜幕降临后,偷偷送来几个鸡蛋,或者一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挂面。 “给孩子和满仓哥补补身子,”她看着桂香迅速憔悴下去的脸,心疼地说,“桂香,你可不能倒,你倒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桂香握着王寡妇粗糙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谢谢”。这雪中送炭的情谊,在这冰冷刺骨的困境中,显得如此珍贵。 第四天凌晨,陈满仓的高烧终于退去了一些,从深度的昏迷转为了昏沉的睡眠。桂香稍微松了口气,极度疲惫和紧张过后,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趴在炕沿,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满仓悠悠转醒。剧烈的头痛和胸口的闷痛让他意识模糊,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这是自己家的屋顶,感受到身下炕席的粗糙触感。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缓慢地涌入脑海——黑暗的矿井、沉重的煤块、工友被埋的惨叫、自己拼命的挣扎、那攥在手心的三十块钱、回到家门、听到钱被拿走的噩耗、那口喷涌而出的黑血……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趴在炕沿熟睡的妻子。桂香的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愁。他又看向角落,招娣搂着土生,蜷在一条破旧的薄被里,睡得并不安稳,小脸上满是疲惫。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愧疚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回来了,却没能带回希望,反而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废人。这个家,因为他,陷入了更深的深渊。他试图动一下,想给妻子披件衣服,或者去看看孩子,但全身如同散了架,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声闷哼惊醒了浅睡的桂香。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丈夫睁着眼睛,正望着自己,眼中先是闪过巨大的惊喜,随即又被浓浓的忧虑覆盖。 “满仓!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她连忙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陈满仓看着妻子那双布满血丝、深陷下去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桂香赶紧帮他拍背,端来温水。咳了一阵,他才虚弱地喘息着,声音细若游丝:“……苦了……你了……家……家里……” “你别说话,好好养着,”桂香打断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家里有我,有招娣,你别操心。医生说了,你就是累着了,好好歇歇就能好。” 她不敢告诉他医生的原话,不敢告诉他这个家已经一贫如洗,更不敢提夏收之后那依旧悬在头顶的债务利剑。此刻,稳住他的病情,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陈满仓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愧疚,有感激,有绝望,也有一丝不甘。他闭上了眼睛,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沉睡,内心的煎熬或许比身体的病痛更甚。 从这一天起,陈家内部的权力和责任结构,发生了静默而深刻的变化。陈满仓,这个曾经的家庭支柱和主要劳动力,被迫退居“二线”,成了一个需要被小心照看的“病号”。而陈桂香,则被迫走上前台,用她那双原本只擅长绣花和家务的手,颤抖着却坚定地,握住了这个家庭风雨飘摇的舵轮。招娣,这个年仅九岁的女孩,则用她超乎年龄的坚韧和沉默,成为了母亲最得力的、也是唯一的水手。 家庭的航船,载着沉疴的丈夫、幼小的儿子、早熟的女儿,以及身心俱疲却不得不坚强的女船长,在债务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地寻找着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名为“喘息”的港湾。而前方,夏收的期限,如同海平面上隐约可见的风暴,正在缓缓逼近。 陈满仓的醒来,并未给这个家庭带来实质性的轻松,反而开启了一段更为复杂、更为煎熬的康复与适应期。他身体的衰弱是显而易见的,每一次试图自行坐起都会引发剧烈的咳嗽和喘息,需要桂香或招娣费力搀扶。大部分时间,他只能无力地躺在炕上,盯着屋顶被烟熏黑的椽子,眼神空洞,或者望着窗外那一小方天空,听着村子里隐约传来的、属于健康世界的劳作声响——锄头碰击石块的声音,农人的吆喝声,牲口的嘶鸣——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充满汗水与力量的生活,如今已遥不可及。 身体的病痛尚可忍受,最折磨他的是精神的坍塌。一个习惯了用力气养活家人、顶天立地的男人,突然变成了连自理都需依靠妻女的累赘,这种角色转换带来的屈辱和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变得异常沉默,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当桂香将精心熬煮的、尽可能稠一点的粥端到他面前时,他看着妻子那双因操劳而更加粗糙、骨节愈发明显的手,看着粥碗里清晰可数的米粒,常常是别过头去,毫无食欲,或者吃几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将食物喷溅得到处都是。 他会因为一点小事——比如招娣递水慢了些,或者土生无休止的哭闹——而突然爆发出一阵无名火,那火气因身体的虚弱而显得色厉内荏,更像是一种对自身无能的愤怒投射。发完火后,他便陷入更深的沉默和自责,看到女儿吓得瑟缩的样子和妻子默默收拾残局的背影,他眼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桂香理解他的痛苦,她默默承受着他的坏脾气,用无尽的耐心应对着他因疾病而变得古怪的性情。她知道他心里苦,那份苦,比药还苦。她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更细心地照料他的起居,在他咳嗽时为他拍背,在他睡不着时陪他说些宽心的话(尽管那些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在他望着窗外发呆时,轻轻告诉他:“会好的,满仓,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语,与其说是安慰丈夫,不如说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咒语。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0章 生根11 家庭的巨变,让九岁的招娣以惊人的速度成熟。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听话、帮忙干活的女儿,她成了这个家庭运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小大人”。 她完全接手了家里所有的日常杂务,并且做得比母亲在时更加井井有条。她学会了根据家里所剩无几的粮食,精确地计算每天煮粥的用量,确保能撑到下一次可能获得补充的时候。她挖野菜的范围更广,认识的种类更多,甚至开始尝试采摘一些据说有清凉解毒作用的草药,回来煮水给父亲喝。 她照顾土生也更加得心应手。她能准确地判断弟弟哭闹的原因,是饿了、尿了,还是单纯需要安抚。她抱着土生的姿势越来越稳,哼唱的不成调的歌谣里,似乎也多了一丝属于“姐姐”的温柔力量。土生对她依赖日深,有时在母亲怀里哭闹不休,一到她怀里便能渐渐安静下来。 然而,这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是以牺牲整个童年为代价的。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跳房子、抓石子,没有了同龄女伴间的悄悄话和嬉笑声。她的玩伴是灶膛里的火苗,是篮子里的野菜,是怀里需要照顾的弟弟。她的快乐,变得极其微小且短暂——可能是今天挖到的野菜格外鲜嫩,可能是土生对她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也可能是父亲今天咳嗽的次数少了一些。 她偶尔会蹲在院子里,看着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很久。那忙碌而有序的蚁群,仿佛是她内心秩序的一种外在投射,也或许是她唯一能观察到的、不属于沉重现实的、小小的“游戏”。她的眼神里,属于孩子的天真烂漫正在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带着忧思的早熟。她不再轻易表露情绪,无论是恐惧还是悲伤,都深深地埋藏在那颗日渐沉重的小小心灵里。 陈桂香,这个曾经以绣花手艺和操持家务见长的女人,正在被命运逼成一个战略家和斗士。丈夫倒下了,她就是唯一的支柱。她不能倒,甚至不能表现出太多的软弱。 在照顾丈夫、操持家务(虽然大部分已由招娣分担)之余,她的脑子一直在飞速运转,思考着这个家的出路。那三十块钱是绝对不能动的保命钱,也是刺痛她神经的耻辱钱。夏收之后巨大的债务窟窿,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随时可能扑上来将她们吞噬。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她开始更加细致地打听各种可能赚到钱的门路。她问过王寡妇,镇上有没有需要临时工的地方,哪怕是给人洗衣服、做帮厨。王寡妇帮她打听过,但要么嫌她拖家带口不方便,要么工钱低得可怜,且不稳定。 她也曾想过重操旧业,绣更多东西去卖。但上次那块枕巾的遭遇给了她沉重的打击,而且购买丝线和布料需要本钱,她现在连这点本钱都拿不出,也冒不起任何风险。 一天,她听到村里人议论,说镇上的砖瓦厂在招人搬砖,计件算钱,女人也要。她的心动了动。那活儿极累,据说很多男人都吃不消,而且离家远,一天来回要走很长的路。但工钱据说比她在附近做零工要高一些。 晚上,安顿好丈夫和孩子,她看着窗外的月光,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她去砖瓦厂,家里怎么办?满仓需要人照顾,招娣还小,土生离不开人……可是,不去,哪里还能找到相对“稳定”且收入稍高一点的活计呢? 最终,对债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决定去试试。她找来王寡妇,几乎是哀求地请她白天帮忙照看一下家里,尤其是看着点满仓,别让他出意外,她会每天付给她一点微薄的报酬(从哪来?她还没想好,也许是砖瓦厂的第一笔工钱)。王寡妇看着桂香决绝的眼神,叹了口气,答应了。 当桂香把这个决定告诉躺在炕上的陈满仓时,陈满仓死死地盯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肮脏的枕头。他恨自己的无用,恨这世道的艰难,更恨自己竟然要靠着妻子去干那种男人都嫌累的重活来养活这个家。 第二天天不亮,桂香就起来了。她换上了一身最破旧但还算利索的衣服,用头巾包住头发,揣着两个掺了大量野菜的窝头,看了一眼炕上似乎睡着了的丈夫和旁边熟睡的两个孩子,咬着牙,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走向那个能给她和家庭带来一丝微弱“喘息”机会的、充满艰辛的砖瓦厂。 这个家,在男主人生病、债务高压的绝境下,完成了一次悲壮而无奈的角色重构。每个人都背负着远超自身承受能力的重担,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隧道里,凭借着本能和那一点点源于亲情的微光,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喘息,并不意味着轻松,只是在濒临窒息边缘,争取到的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砖瓦厂坐落在镇子边缘,一片被取土挖得坑洼不平的开阔地上。几座土窑像巨大的坟墓般矗立着,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烧灼的气息。工地上杂乱地堆放着成山的黄土、制成的砖坯和烧好的红砖,人群如同蚁群,在工头的吆喝声中忙碌穿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陈桂香来到这里时,天光尚未大亮。她看着那些扛着沉重砖夹、脚步蹒跚的女工,她们大多和她一样,面色黧黑,衣衫褴褛,眼神里透着麻木的疲惫。她的心沉了一下,但旋即挺直了背脊,走向那个拿着名册、一脸不耐烦的工头。 “女的?搬砖?吃得消吗?”工头上下打量着她单薄的身板,语气带着怀疑。 “吃得消。”桂香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工头没再多说,指了指旁边一堆待搬的砖坯:“那边,搬到三号窑口,一夹子八块砖,搬一夹子算一分钱。中午管一顿稀饭。干不了随时走人,工钱日结。” 桂香默默走到那堆砖坯前。砖坯湿冷沉重,八块摞在一起,分量远超她的想象。她学着旁边女工的样子,弯下腰,将木制砖夹的两端卡入砖垛,深吸一口气,用力提起!沉甸甸的力量瞬间压在瘦弱的肩膀上,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她咬紧牙关,调整呼吸,稳住下盘,一步一步,朝着远处那冒着浓烟的窑口走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砖坯的棱角硌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很快就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尘土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咳嗽。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内衫,又被清晨的寒风吹得冰冷。她不敢停,也不能停。脑海里是丈夫咳血的脸,是招娣沉默的眼神,是土生嗷嗷待哺的哭声,是王德贵那冰冷的“夏收之后”。这些画面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赋予了她超越身体极限的力量。 一夹子,两夹子,三夹子……她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提起、行走、卸下的动作。手臂和腰背的肌肉酸痛到麻木,肩膀恐怕已经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中午,那顿所谓的“管饭”,不过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和一小块咸菜疙瘩。她狼吞虎咽地喝下,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支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当傍晚收工的哨声响起时,桂香几乎已经无法直立。她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走到工头那里结算。她今天拼尽全力,搬了五十一夹子。 “五十一,喏,五毛一分钱。”工头数出几张毛票和几个分币,递给她。 五毛一分钱。握着那几张沾满灰尘和汗水的纸币硬币,桂香的手在微微颤抖。这点钱,或许能买几斤最次的糙米,或许能买一小块肥皂,对于那庞大的债务而言,几乎是沧海一粟。但这是她用自己的力气,实实在在挣来的。这一点点微薄的进项,像黑暗深渊里透进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她将钱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的衣兜,按了又按,然后踏上了回家的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每走一步,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一样。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在悄然改变,那是一种被苦难淬炼过的、硬邦邦的坚韧。 当桂香在砖瓦厂拼命时,家里的招娣,正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陈满仓的精神状态依旧很不稳定。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屈辱让他时而沉默寡言,时而焦躁易怒。他会因为药太苦而打翻药碗,会因为招娣动作稍慢而厉声斥责。招娣总是默默地收拾好碎片,重新熬药,然后低着头,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爹,吃药了。” 她学会了察言观色,能敏锐地感知父亲情绪的变化。在他沉默时,她会尽量安静地待在一边做事;在他烦躁时,她会抱着土生躲到院子里,直到里面的动静平息。她小小的身躯里,仿佛装着一个成熟的灵魂,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个脆弱家庭的平衡。 土生是她最大的牵挂,也是她最甜蜜的负担。弟弟一天天长大,需求也更多。除了喂米汤、换尿布,他还需要有人陪他玩耍,需要更多的关注。招娣会抱着他,指着院子里的鸡鸭,学着它们的叫声逗他笑;会用草叶编个小蚱蜢,在他眼前晃动。只有看到弟弟无邪的笑容时,招娣的脸上才会短暂地浮现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纯真的光彩。 王寡妇白天会过来几趟,帮忙看看陈满仓,搭把手照看土生。但她自己家里也有一摊子事,不能久留。大部分时间,还是招娣独自面对这一切。她学会了在灶台前垫着脚炒菜(如果那能算菜),学会了判断水温是否适合给父亲擦身,学会了在土生哭闹时,是该抱起来走还是该检查尿布。 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桂香留下的玉米面已经见了底,招娣只能尽量多放野菜,少放粮,熬出来的粥几乎成了野菜汤。她不敢多吃,总是先紧着父亲和弟弟,自己常常是就着点咸菜喝几碗清汤寡水的粥就算一顿。 有一次,陈满仓看着女儿端着那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碗,眼眶突然红了。他别过头,声音沙哑地说:“招娣……你……你也吃点干的……” 招娣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小声说:“爹,我吃饱了。你生病,要多吃点。”她低下头,快速地把碗里的“粥”喝完,然后起身去刷碗,不让父亲看到自己脸上可能流露出的委屈。 这个九岁的女孩,用她惊人的早熟和隐忍,守护着病重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也守护着这个家最后的一点温暖和秩序。她的世界很小,只有这个破败的院子和需要她照顾的亲人;她的世界又很大,因为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远超年龄的重担。 当夜幕降临,桂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时,常常看到这样一幅景象:招娣已经烧好了温热的水,锅里或许还留着一点点特意为她留下的、稍微稠一点的粥。土生已经被哄睡,陈满仓有时睡着,有时醒着,但看到妻子回来,眼神会复杂地闪烁一下,然后归于沉寂。 桂香会先去看丈夫,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感觉怎么样。然后她会抱起已经睡着的招娣,将她放到炕上,为她盖好被子。看着女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瘦削的小脸,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会拿出今天挣来的五毛一分钱,和之前藏起来的三十块钱放在一起。那三十块钱像一块冰冷的巨石,而这新增加的毛票,则像是试图撼动巨石的、微不足道的沙粒。前路漫漫,黑暗无边,但每一天,她都用尽力气,搬回一点点“沙粒”,期待着积少成多,期待着奇迹的发生,或者,仅仅是期待着,能比绝望跑得更快一点。 砖瓦厂的尘灰与家中的米汤,交织成这个家庭在绝境中最真实、也最心酸的日常。活下去,成了唯一的目标,也是最为艰难的修行。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1章 生根12 日子在砖瓦与米汤之间,划出了一道清晰而残酷的分界线。线的这头,是陈桂香在尘土与高温中透支生命的每一个白昼;线的那头,是招娣在贫瘠与焦虑中勉力支撑的每一个日夜。 陈桂香很快熟悉了砖瓦厂的一切。熟悉了那清晨刺耳的开工哨声,熟悉了工头永远带着不耐烦的吆喝,熟悉了砖坯那湿冷沉重的触感,更熟悉了肩膀上那日复一日、结了痂又被磨破、最终变成厚厚老茧的痛楚。 她的身体在最初的极度痛苦后,似乎找到了一种麻木的节奏。弯腰,卡夹,提起,行走,卸下。动作机械而重复,汗水如同永远不会枯竭的溪流,在她脸上、身上冲刷出泥泘的沟壑。尘土无孔不入,钻进她的头发、鼻孔、耳朵,甚至透过单薄的衣衫,黏在每一个毛孔上。几天下来,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咳嗽也带上了砖瓦厂特有的尘土味。 她不再去看其他女工,也不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一个个砖夹子上。每搬完一夹,就在心里默默记下一个数字。那数字连接着傍晚结算时工头递过来的毛票,连接着家里可能多出来的一把米、一撮盐。尊严,在这里被碾碎,混入泥土,烧制成砖,变成了最赤裸的生存需求。 偶尔有休息的间隙,她会瘫坐在砖垛的阴影里,看着远处自家村庄模糊的轮廓,想象着招娣此刻在做什么,满仓今天咳嗽有没有好一点,土生是不是又长大了些。这些念头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慰藉,也是刺穿她麻木心防的利针,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楚。 工友之间很少交流,大家都被沉重的劳作榨干了所有的气力。偶尔会有心善的年长女工,看她瘦弱,在她踉跄时悄悄扶一把,或者在她被工头刁难时,低声提醒一句。这种在苦难中滋生出的、极其吝啬的善意,让桂香在冰冷中感受到一丝微弱的人气。 有一次,她因为极度疲惫,脚下不稳,连人带砖摔倒在地,砖坯碎了好几块。工头闻声赶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厉声斥骂,不仅扣掉了那夹子的工钱,还罚了她五分钱。桂香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忍着膝盖和手肘擦伤的疼痛,继续走向砖垛。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那些碎掉的砖坯一样,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家中,招娣的“战场”同样毫不轻松。 陈满仓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能够自己坐起来,甚至偶尔能在招娣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但肺部的损伤是永久性的,他依旧咳嗽,不能受凉,不能劳累,情绪也像六月的天气,阴晴不定。 他对桂香去砖瓦厂干活一事,始终耿耿于怀,那种无能为力的耻辱感时常折磨着他。当桂香拖着疲惫的身躯深夜归来时,他有时会沉默以对,有时则会没来由地发一通脾气,指责她不顾家,不管孩子。桂香总是沉默地听着,不辩解,也不回应,只是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她知道,丈夫的怒火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这令人绝望的现实和他自己无用的身体。 招娣则成了父母之间无声 tension 的缓冲带,也是这个家实际的小管家。她对父亲的脾气已经习以为常,总能在他即将爆发前,巧妙地递上一碗水,或者抱起土生逗弄一下,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将家里有限的资源打理得井井有条。那点可怜的粮食,她计算着能吃到什么时候;母亲偶尔带回来的一点钱,她小心翼翼地藏好;挖来的野菜,她分门别类,哪些现吃,哪些可以晒干储存。 她与土生的感情愈发深厚。这个在苦难中降生、几乎拖垮整个家的弟弟,如今成了她灰暗生活中最明亮的色彩。土生开始咿呀学语,第一个清晰喊出的词是“姐”,这让招娣欢喜了整整一天。她会把最好的一点米汤留给弟弟,会用自己的旧衣服给他改做小衣,会在夜晚搂着他,给他讲那些从母亲和王寡妇那里听来的、支离破碎的民间故事。 然而,早熟的重担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玩伴,没有游戏。她的世界被灶台、药罐、弟弟和病弱的父亲填满。偶尔,当她看到邻家女孩穿着虽然旧但干净的花衣裳,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时,她的眼神会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渴望,但那渴望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更现实的忧虑所取代——家里的米缸又快见底了,父亲的药快吃完了,母亲今天回来好像更累了…… 那笔债务,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从未真正离开。虽然王德贵给了“夏收之后”的期限,但他并不会让陈家彻底忘记这件事。 一天下午,招娣正抱着土生在院子里晒太阳,陈满仓也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王德贵和那个年轻干事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院门口。他们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外。 王德贵的目光扫过院子里明显清瘦不少的招娣和依旧病恹恹的陈满仓,脸上没什么表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满仓,看起来气色好了点啊。”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 陈满仓看到王德贵,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招娣吓得抱紧了土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王德贵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我来就是提醒你们一声,夏收眼看着没几个月了。欠款连本带利,到时候可一分不能少。桂香呢?又出去找活去了?” 招娣低着头,不敢回答。 王德贵哼了一声,也没指望得到回答。“告诉她,别以为拼命干活就能填上窟窿。到时候要是拿不出钱,别说我这当干事的不讲情面。”他说完,意味深长地又看了陈满仓一眼,转身带着年轻干事走了。 他们离开后,院子里一片死寂。陈满仓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招娣连忙放下土生,过去给他拍背。土生被这阵势吓得哇哇大哭。 王德贵的这次“提醒”,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了更深的恐惧和绝望。它明确地告诉这个家庭,短暂的、苟延残喘般的“喘息”即将结束,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夜晚,桂香回来,听招娣带着哭音说完下午的事后,沉默了许久。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今天挣来的、带着砖灰的几毛钱。肩膀上的疼痛,浑身的疲惫,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笔债务,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正朝着这个刚刚能勉强站立的家庭,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压下来。 砖瓦厂的尘土依旧飞扬,家中的米汤依旧稀薄,但空气中,已经弥漫起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王德贵那次不咸不淡却又重若千钧的“提醒”,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陈家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陈满仓的沉默变得更加骇人。他不再轻易发火,但那种死寂,仿佛所有生机和情绪都已在他咯血的那一天燃尽,只剩下一点残灰。他常常整天倚在炕头,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只有当桂香深夜归来,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为他擦洗、喂药时,他的眼角才会难以察觉地抽搐一下,泄露出一丝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自责。他开始拒绝吃那稍微稠一点的粥,固执地将碗推向招娣或桂香,用嘶哑的声音重复:“我吃这个没用,浪费粮食。” 这是一种消极的自我惩罚,也是一种对自身价值彻底否定的绝望。 桂香肩上的担子,因此更加沉重。她不仅要承受砖瓦厂肉体的磨砺,还要应对家中这令人窒息的精神气压。她变得更加寡言,但眼神里的东西却愈发复杂。那里有疲惫,有忧虑,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硬韧,也时常会掠过一丝对于“夏收之后”的、几乎不敢深想的恐惧。她在工友中听说了更多关于王德贵“按章程办事”的手段——牵走赖以为生的牲口,搬走仅有的口粮,甚至将超生户的房梁抽走几根……这些传闻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夜里,她有时会突然惊醒,仿佛听到了自家院门被撞开、粮食被搬空的声响。 招娣是感受最直接,也最无助的一个。父亲死水般的沉默和母亲强撑的坚韧,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像一只在暴风雨前夕敏锐感知到气压变化的幼鸟,将自己蜷缩起来,用更卖力的劳作来填补内心的不安。她挖野菜挖得更远,几乎走到了邻村的地界;她将粥熬得更稀,自己喝的那碗几乎能当镜子照;她哄土生的技巧愈发熟练,只求弟弟能不哭不闹,不给这个家增添一丝多余的烦扰。 然而,孩子终究是孩子。一天下午,招娣在院子里洗野菜,土生在她旁边的破席子上爬来爬去。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跹飞过,土生被吸引,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去够,一不小心从席子边缘滚到了泥地上,虽然没摔疼,但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这哭声,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陈满仓积压已久的烦躁和无力感。他猛地从炕上坐起,因为动作太急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咳,一边朝着窗外厉声吼道:“哭!哭什么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讨债鬼!要不是因为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更猛烈的咳嗽淹没了。但那句“讨债鬼”,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刚走进院门的陈桂香心里。 她今天在砖瓦厂被工头找茬,扣了工钱,肩膀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委屈回来,听到的却是丈夫对亲生儿子的这句诅咒。 桂香的身体晃了一下,手里提着的、准备给土生补充营养的半块米糕掉在了地上。她没有去看咳嗽不止的丈夫,也没有去哄哭闹的儿子,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闻声从厨房跑出来、吓得脸色惨白的招娣身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心寒、愤怒和巨大委屈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她胸中奔涌、冲撞。她可以忍受砖瓦厂的艰辛,可以忍受王德贵的威胁,可以忍受丈夫的坏脾气,但她无法忍受有人将这一切的根源,归咎于她拼死生下的、尚且懵懂无知的孩子身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一步一步地走到窗前,隔着窗棂,看着炕上那个因咳嗽而蜷缩成一团的男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因为极力压抑而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陈满仓的心上: “陈满仓,你再说一遍?谁是讨债鬼?” “你躺在床上,是谁一天三顿给你端药送水?” “这个家,现在是谁在撑着?” “土生他是喝你的血了,还是吃你的肉了?他来到这个世上,是他自己选的吗?!” “是这世道容不下他!是那五十块钱要逼死我们!你有火,你有怨,你冲我来!你冲那姓王的去!你冲着还不懂事的孩子撒气,你算什么男人?!” 最后那句话,桂香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了数月的苦楚、恐惧和不堪重负的压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浑身颤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却不是软弱地流淌,而是带着一种悲愤的灼热。 陈满仓被她这一番从未有过的激烈言辞震住了,咳嗽奇迹般地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窗外妻子那张被泪水、尘土和愤怒扭曲的脸,看着她那双曾经温顺、如今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种比病痛更深刻的羞耻和悔恨,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身下的破褥子。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2章 生根13 招娣被母亲从未有过的样子吓坏了,她冲过去,抱住了桂香的腿,仰着小脸,哭着哀求:“妈!你别说了!爹他不是故意的!妈……” 土生被这阵势吓得哭得更凶。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孩子恐惧的哭声,和两个大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沉默。 这场爆发,像一声沉闷的远雷,滚过这个濒临极限的家庭。它撕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将内在的矛盾与伤痛血淋淋地剖开。它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某种释放。至少,桂香将那份沉重的委屈喊了出来,而陈满仓,则被迫直面自己内心最不堪的一面。 远雷过后,是短暂的死寂,还是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没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个家,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即使艰难、却也维持着表面平衡的状态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桂香那番如同冰锥般尖锐的质问,不仅刺穿了陈满仓试图用沉默和愤怒构建的自我保护壳,也让这个家一直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彻底崩塌。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土生被惊吓后愈发响亮的哭声,和招娣压抑的、不知是为父亲、母亲还是为自己而流的啜泣。桂香吼完之后,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不再看炕上那个颓然萎靡的男人,默默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半块沾了泥土的米糕,用手小心翼翼地拂去表面的脏污。然后,她走到招娣身边,将米糕塞进女儿手里,声音带着一种剧烈情绪爆发后的虚脱和沙哑: “拿去,喂弟弟吃点。”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那锅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粥。她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决绝。 陈满仓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很久。妻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你算什么男人?!”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也击得粉碎。他不得不承认,桂香是对的。他将所有对命运不公的怨恨,对自身无能的愤怒,都迁怒于最无辜的幼子和默默付出的妻女。他,陈满仓,确实不配称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一种比身体病痛更深刻的痛苦,攫住了他。那是一种灵魂被放在火上炙烤的煎熬。他回想起地窖里初为人父的喜悦,回想起为了五十块钱在煤窑里暗无天日的挣扎,回想起咯血倒地时的不甘……这一切,难道最终都要化作对亲人的怨恨吗?不,不该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家人默默地喝着能数清米粒的粥,没有任何交流。招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母的脸色,连喝粥都不敢发出声音。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异常,乖乖地由着招娣喂他吃了那半块米糕,不哭也不闹。 夜里,桂香依旧睡在招娣和土生那边,背对着陈满仓。陈满仓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妻子均匀却略显紧绷的呼吸声,听着孩子们沉睡中偶尔的呓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他再这样沉沦下去,这个家,或许就真的散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寡妇再次悄悄来访。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带来了一小袋红薯,还带来了一个让桂香心头巨震的消息。 “桂香,我当家的今天从镇上回来,听人说……王麻子他们,最近在统计各村的‘困难户’,特别是像你们这样欠着罚款的……好像……好像在摸底,夏收之后,要搞一次‘统一行动’。”王寡妇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担忧,“说是要‘杀一儆百’,确保政策的……严肃性。” “统一行动”?“杀一儆百”? 这些字眼像重锤一样砸在桂香心上。她瞬间明白了王德贵上次为何只是“提醒”,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在积蓄力量,准备在夏收后,用最严厉的方式,彻底解决像他们家这样的“钉子户”。牵牛赶猪,搬粮拆房……那些工友间的传闻,恐怕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送走王寡妇,桂香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夜风吹在她单薄的身上,带着初夏的微凉,却让她感觉如坠冰窖。她抬头望着星空,浩瀚的银河无声流淌,仿佛在冷眼旁观着人世间这点微不足道的悲欢离合。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回到屋里,她发现陈满仓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炕头,正望着她。煤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瘦削凹陷的脸颊,那双曾经充满绝望和愤怒的眼睛里,此刻却涌动着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关切,有询问,更有一种下定某种决心前的平静。 “王寡妇……来说什么了?”他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之前的暴躁,多了一丝沉稳。 桂香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王寡妇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她需要一个人分担这份沉重的压力,哪怕这个人是他。 陈满仓静静地听着,没有像往常一样激动或沉默,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听完后,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看着桂香,一字一句地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桂香,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是我……我没用。” 桂香鼻子一酸,别过头去。 “夏收……”陈满仓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还有不到两个月。家里那三十块钱,不能动。那是……你的血汗钱,也是这个家最后的底子。到时候……他们要搬,就让他们搬!要拆,就让他们拆!只要人还在,家……就散不了!” 这番话,从陈满仓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它不再是抱怨,不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一种认清了现实、接受了最坏结果、并准备用残存的一切去守护更重要东西的宣言。他守护的,是这个家的人。 桂香震惊地看着丈夫,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她看到了他眼中那簇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火苗。那不再是健康的、充满力量的火焰,而是一种带着伤病和屈辱、却更加执着不屈的生命力。 这一夜,夫妻二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隔阂,似乎在无声中消融了一丝。他们依然是困在债务牢笼里的囚徒,依然是病弱与疲惫的组合,但某种东西,在经历了内部的爆发和外部的威胁后,悄然改变了。他们不再是各自挣扎的孤岛,而是被迫重新连接在一起,共同面对那即将到来的、名为“夏收”的审判。 远雷滚过,没有立刻带来暴雨,却让空气变得更加粘稠、闷热,预示着更剧烈的风暴,正在天际线外,加速凝聚。家庭的航船,在经历了内外的剧烈颠簸后,调整着微小的角度,载着残破的船体和船上伤痕累累的人们,朝着那片已知的、却无法回避的雷暴云团,缓缓驶去。 地里的麦子一天一个样,从青涩到微黄,仿佛只是一场连着一场热风的事。陈满仓坐在门槛上,就能望见那片灼人的金黄。那不是希望,是倒计时。 他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倚着门框。咳嗽倒是好些了,但胸口总闷着一团东西,喘气都带着嘶嘶的杂音。桂香天不亮就去了砖瓦厂,招娣在灶间忙活,土生在院子里追一只瘦弱的蚂蚁。日光白花花地照下来,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爹,喝药了。”招娣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走过来,声音轻轻的。 陈满仓没应声,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苦,一直苦到胃里。他抹了把嘴,看着女儿枯黄的小脸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心里那团闷气更重了。 “招娣,”他开口,声音沙哑,“咱家……还有多少钱?” 招娣愣了一下,低下头,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娘收着的,我不知道。” 陈满仓知道女儿没说真话。桂香现在什么都跟招娣商量,那用破布包着、藏在墙缝里的三十一块五毛钱,招娣一定清楚。她不告诉他,是桂香的意思,也是怕他再受刺激。 “王德贵……”他喃喃道,“快来了。” 招娣小小的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王寡妇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额上带着汗,脸上带着急。“满仓哥!不好了!”她压着嗓子,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去,“我刚从村头过来,听见王德贵在跟村长说,等咱们村夏收公粮一交完,他就要带人……挨家清理‘钉子户’!头一个,就是你们家!” 陈满仓感觉那团闷在胸口的东西瞬间凝固了,变成冰,又变成石头,直直往下坠。他扶着门框,手指抠进了木头缝里。 “什么时候?”他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就这几天!麦子一割,场一打,粮一交……就到头了!”王寡妇眼圈有点红,“桂香姐呢?” “砖厂。”陈满仓吐出两个字。 王寡妇跺了跺脚:“想想办法啊!真让他们把粮食搬走,把房梁拆了,这往后……可怎么活!”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听说,这次是动真格的,镇上下了文件,要‘杀一儆百’。” 王寡妇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死寂。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乖乖坐到招娣脚边,抱着她的腿。 陈满仓慢慢站起身,走进屋里。他翻出了那张按着他手印的罚款单,纸张已经变得软塌,边缘毛糙。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他又从桂香枕头下摸出那个薄薄的、用学生作业本钉成的账本,一页页翻过。那是这个家被一寸寸榨干的记录。 傍晚,桂香拖着身子回来,整个人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头发、眉毛、衣服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砖红色粉尘。她累得几乎说不出话,先把当天结的五毛三分钱仔细塞进墙缝,才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招娣把王寡妇的话说了。 桂香扶着水缸沿站了一会儿,没哭,也没骂。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坐在阴影里的陈满仓。 “听到了?”她问。 “嗯。”陈满仓应道。 “怎么办?” 陈满仓在阴影里抬起头。天光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那双曾经因为绝望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平静的火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粮,”他慢慢地说,“让他们搬。” 桂香身子一震。 “房子,”他继续道,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让他们拆。” “你疯了?!”桂香终于忍不住,声音拔高,带着哭腔,“没了粮,没了房,我们冬天住哪里?吃什么?土生才多大!” “保人。”陈满仓截断她的话,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又扫过紧紧抱着土生的招娣,“只要人还在,就还有指望。桂香,这债,我们还不起,从一开始就还不起。他们这次来,不扒掉我们一层皮,不会甘心。” 他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拿起那把砍柴的刀。刀口有些钝了,映着窗外最后的余晖,暗沉沉的。 “但我不会让他们把人逼死。”他用手指试了试刀口,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粮和房,我们守不住,就不要了。但谁要是想动你,动招娣,动土生……”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把柴刀,轻轻地,放在了最顺手的门后。 桂香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垮掉、如今却以一种更决绝方式站起来的男人,眼泪终于无声地淌下来。那不是软弱的泪,是认清了绝路之后,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 招娣紧紧搂着弟弟,把脸埋在他幼小的肩头。她听不懂全部,但她知道,那场一直在天边滚动、让她夜不能寐的“远雷”,马上就要落到头顶了。 夜晚,陈满仓开始磨刀。 “霍——霍——霍——”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3章 生根14 磨刀石与铁器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沉稳,缓慢,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冷意。这声音刺破夏夜的虫鸣,也刺破了左邻右舍的沉默。有人悄悄关紧了窗户,有人躲在窗帘后窥探,但没有人出来说一句话。 陈满仓不在乎。他一下一下地磨着,像是在打磨自己仅剩的骨头和意志。 桂香没有睡,她坐在炕沿,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把一家人的衣服——尤其是招娣和土生的,一件件拿出来,仔细检查,缝补那些破口。她的动作很慢,一针一线,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牵挂都缝进去。 招娣也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摸到灶间,从那个墙缝里,把那个破布包掏了出来。三十一块五毛。她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抽出其中的五块钱,紧紧地攥在手心,攥得纸币都被汗浸湿。她把剩下的钱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又把那五块钱,塞进了自己枕头底下,最深处。 她不知道这五块钱能做什么,但她觉得,必须藏起来一点。为爹,为娘,为弟弟,也为了……她自己。 第二天,天色阴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麦浪在风中不安地翻滚。 王德贵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旧制服的年轻干事,面无表情,像两尊木偶。 他站在陈满仓家的院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先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然后才抬高了下巴,目光扫过磨刀的陈满仓,扫过站在屋门口、将土生护在身后的桂香和招娣。 “陈满仓,”王德贵的语气依旧是那种公式化的腔调,但今天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硬,“夏收在即,你的罚款,最后期限到了。今天,是来通知你,三天后,等村里开始交公粮,你必须同时把剩余罚款全部缴清。否则……” 他的目光越过陈满仓,落在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上。 “否则,我们将依法强制执行。搬粮,拆房。”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破旧窗纸的呜咽声。 陈满仓停下了磨刀的动作。他抬起头,看着王德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乞求。 “王干事,”他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粮,你可以搬。房,你可以拆。” 他顿了顿,往前迈了一小步,身体依然有些佝偻,但眼神却像钉子一样钉在王德贵脸上。 “但我的老婆孩子,要活着。” 王德贵被这平静之下的狠厉慑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态度!威胁国家干部吗?强制执行是政策!” “我只要我的老婆孩子活着。”陈满仓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他身后的桂香,把颤抖的手按在了招娣肩上。招娣则死死地盯着王德贵脚上那双半旧的皮鞋,仿佛要将它盯穿。 远雷,终于滚到了屋檐下。暴雨将至。 王德贵走了,留下的话像淬了冰的钉子,楔进这个家摇摇欲坠的门楣。三天。只有三天。 院子里那“霍霍”的磨刀声停了。陈满仓把磨得寒光凛凛的柴刀靠回门后,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石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桂香说:“我去地里看看麦子。” 他没等桂香回应,便背着手,佝偻着脊梁,走进了那片沉甸甸的金黄里。麦穗已经黄透了,粒粒饱满,压得秆子弯下了腰。这是全家忙活了大半年的指望,是土生的口粮,是招娣来年或许能做件新衣的希望,也是桂香在砖瓦厂咬牙扛起每一块砖时,心里那点微弱的亮光。可现在,它们不再属于这个家了。 陈满仓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抚过一串麦穗。扎手,带着生命熟透的质感。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麦子干燥的香气,混杂着泥土被烈日曝晒后的土腥气。他记得爹娘还在时,夏收是顶顶欢喜的大事,再穷的人家,开镰那天也要吃顿好的。可现在,这丰收成了悬在头顶的铡刀。 他在地头坐了很久,直到日头偏西,才慢慢站起身。他没有回家,而是拐去了村后的自留地。那一小片菜地,是桂香和招娣闲暇时侍弄的,长着些蔫头耷脑的青菜和几垄土豆。他蹲在土豆垄边,用手扒开泥土,露出底下刚刚长成、还带着嫩皮的土豆蛋子。他抠出几个,揣进怀里,又仔细地把土埋好。 回到家,桂香正坐在灶前发呆,锅里煮着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糊糊。招娣在给土生喂水,小家伙似乎也感应到家里的低气压,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陈满城把怀里的土豆掏出来,放在灶台上。小小的,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滚了一台面。 桂香看了一眼,没说话。招娣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又迅速黯淡下去。几个土豆,抵不了债,也挡不住王德贵。 “吃吧。”陈满仓说,声音干涩,“新鲜的,垫垫肚子。” 夜里,等招娣带着土生睡下了,陈满仓和桂香躺在炕上。月光从破了的窗纸洞里漏进来,在土炕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两人都睁着眼,听着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真就……一点法子没了?”桂香的声音在黑暗里轻得像叹息。 陈满仓没立刻回答。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桂香。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紧绷着的绝望。 “有。”陈满仓说。 桂香猛地转过头。 “跑。”陈满仓吐出一个字。 “跑?往哪儿跑?咱能跑得过王德贵?跑了,这房子,这地,就真都没了!” “不跑,房子和地也保不住。”陈满仓的声音异常冷静,“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打听过,往南走,过了江,那边管得松。我去下煤窑的那阵,听人说,那边有地方开小厂,要人。苦是苦点,总能活命。” “招娣和土生咋办?路上咋办?吃喝咋办?”桂香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颤音。 “那三十一块五,加上我明天去把……”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把我爹留下的那对银镯子找出来,当了。凑点路费。路上……讨饭也能走。” 桂香不说话了。讨饭。这个词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的男人,曾经也是村里数得上的好劳力,如今竟要想着去讨饭。 “再等等,”她终究是舍不得这经营了多年的窝,哪怕它如此残破,“也许……也许王德贵只是吓唬我们?也许……能再求求他?” 陈满仓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求?他早就求过了,尊严早在写下检讨按上手印的那一刻就碾碎了。王德贵那种人,眼里只有指标和任务,没有活生生的人。 “三天。”陈满仓重复了一遍这个期限,不再说话。 第二天,天色依旧阴沉。桂香还是去了砖瓦厂,仿佛只有在那非人的劳累中,才能暂时忘记逼近的恐惧。陈满仓出去了大半天,回来时,脸色更加灰败。他偷偷把桂香拉到里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纸包。 “镯子……只当了八块钱。”他声音沙哑,“那掌柜的说,成色不好,还嫌样式老。” 桂香看着那皱巴巴的八块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对镯子,是婆婆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传给长孙媳妇的。现在,长孙有了,镯子却没了。 三十一块五加上八块,一共三十九块五。对于那笔巨债,是杯水车薪;对于逃亡的路,也显得那么单薄。 招娣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小手不自觉地伸进枕头下,摸了摸那被她藏起来的、带着体温的五块钱。她张了张嘴,想拿出来,可看到爹娘凝重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这钱,是她偷偷存的,是她心里最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仗。 第三天,终于来了。 从清晨起,天空就阴沉得如同锅底,乌云低低压着村子的屋顶,没有一丝风,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蝉噤了声,狗也不叫了,整个村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里,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 陈满仓没有再磨刀。他把柴刀别在了后腰,用衣服下摆盖住。他换上了一件稍微齐整点的旧褂子,坐在堂屋唯一的破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桂香没有去砖瓦厂。她把招娣和土生都拢在身边,坐在炕沿。招娣紧紧抱着弟弟,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迫,乖巧地伏在姐姐怀里,只偶尔不安地扭动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快到晌午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杂乱而沉重。 来了。 陈满仓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桂香也猛地站起身,把招娣和土生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王德贵率先走了进来,他今天换了一身蓝色的确良衬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执行公务时不近人情的冷硬。他的身后,跟着那两名年轻干事,还有一个……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带着两个扛着空麻袋、拿着粗绳和撬棍的民兵。 这阵仗,让陈满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不是来吓唬人的,这是真要来“执行”了。 王德贵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站在堂屋门口的陈满仓身上。 “陈满仓,三天期限已到。罚款,准备好了吗?” 整个世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德贵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铁锭,砸在院子里凝固的空气上。 陈满仓的脊背挺得像是绷紧的弓弦,他沉默着,那沉默本身比任何哀求或争辩都更具分量。他没有回答王德贵关于“钱”的问题,只是重复了那天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磨刀石般的粗粝:“王干事,粮,在缸里。房,就在这里。” 他侧了侧身,让出堂屋的入口,那姿态不像屈服,反倒像一种无声的、最后的宣告。 王德贵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陈满仓的这种平静,让他准备好的下一套说辞卡在了喉咙里。他习惯了看到恐惧、哭嚎、乃至绝望的愤怒,但这种引颈就戮般的沉默,让他感到一丝失控。他不喜欢失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好。既然你认罚,那就按规矩办。”王德贵挥了挥手,对身后的民兵示意,“清点粮食,登记造册。注意,按政策,要给他们留足到秋收前的口粮。”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清晰,像是要强调自己并非不近人情。 两个民兵应了一声,扛着麻袋就要往屋里走。 “等等!” 桂香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张开双臂挡在门口。她的眼睛赤红,头发有些散乱,连日来的恐惧和疲惫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勇气。“不能搬!这是我们的命!你们搬走了,我们吃什么?!土生才刚会走路!” 王德贵脸色一沉:“陈桂香!妨碍公务是要负责任的!留了口粮,饿不死!” “那点口粮够干什么?!王干事,你行行好,再宽限些日子,我天天去砖厂,我男人……我男人他好了也能去干活,我们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 桂香的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砖尘,冲出一道道泥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活命的口粮被夺走。 招娣在屋里,紧紧捂着土生的耳朵,把他小小的脑袋按在自己单薄的胸前,不让他看外面。她自己则透过门缝,死死盯着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官”,盯着他那张毫无波动的脸。她看到娘在哭,在求,看到爹像根木头柱子一样钉在原地,只是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泛白。一种冰冷的、名为“恨”的东西,像初春的毒草,悄悄在她心房里扎下了根。 陈满仓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几近崩溃的桂香的手臂,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桂香,”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让他们搬。”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4章 生根15 “满仓!” 桂香回头看他,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人还在。”陈满仓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下最后的决心。“人还在,就饿不死。” 桂香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死寂的坚定,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腿一软,要不是陈满仓拉着,几乎瘫倒在地。她不再阻拦,只是靠着门框,无声地流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民兵们绕过她,进了堂屋。很快,里面传来了挪动缸盖的声音,粮食被舀起倒入麻袋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民兵出来报告:“王干事,清点完了。粟米约莫八十斤,麦子不到五十斤,还有些杂豆。按标准,给他们留了……五十斤粟米,二十斤麦子。” 王德贵拿出笔记本,刷刷地记着。然后抬头,看向那几间土坯房:“根据罚款数额和你们现有的偿还能力,经过评估,需要拆抵部分房屋结构。就……东边那间厢房的房梁和椽子吧。” 东边那间厢房,是堆放农具杂物的,但也连着主屋的山墙。拆了梁椽,那间房就算废了,主屋也会受到影响,遇到大雨,漏水是必然的。 陈满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拿着撬棍和粗绳的民兵走向了东厢房。很快,屋顶上传来了瓦片被掀开的哗啦声,接着是撬棍嵌入木头的嘎吱声,沉闷而刺耳。每一声,都像是敲击在陈家每个人脆弱的神经上。 村里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左邻右舍有人悄悄打开了门,远远地站着看,脸上表情各异,有同情,有麻木,也有事不关己的淡漠。没有人上前说话。王寡妇站在自家院门口,捂着嘴,眼圈通红,但她不敢过来,只能焦急地跺脚。 就在这时,一直被招娣紧紧抱着的土生,似乎被那拆房的巨响吓到了,也可能是感受到了姐姐身体的僵硬和恐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孩子的哭声尖锐而凄厉,划破了沉闷的空气,也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桂香强撑的意志。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哀求,而是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直射向王德贵:“王德贵!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就没有孩子吗?!你非要逼死我们一家才甘心?!这房子拆了,冬天我们冻死饿死,你就立功了是不是?!” 王德贵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厉声道:“陈桂香!你注意你的态度!政策就是政策!超生还有理了?!” “政策政策!政策就是不让老百姓活了吗?!” 桂香彻底豁出去了,指着王德贵的鼻子骂,“我儿是偷了还是抢了?!他就是在土坷垃里生下来的!他有什么罪?!你们凭什么不给他活路?!” “放肆!” 王德贵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隐忍的农村妇女敢这样当众斥骂他,“再敢胡言乱语,就是对抗政府!把你抓起来!” “你抓啊!有本事你把我们都抓走!反正没了粮没了房也是死!” 桂香状若疯癫,就要往前冲,被陈满仓死死抱住。 “桂香!别说了!” 陈满仓低吼着,他的眼睛也红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屈辱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他看着暴怒的王德贵,看着周围冷漠或躲闪的乡邻,看着怀里崩溃的妻子,听着儿子凄厉的哭声和屋顶持续的破坏声……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王德贵,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要从那里寻求一个无法得到的答案。然后,他低下头,看着王德贵,一字一顿地说: “王干事,粮,你们搬了。房,你们正在拆。我陈满仓,认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的嘈杂都为之一静。 “但请你记着,”陈满仓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钉在王德贵脸上,“今天,你搬走的,不只是粮食。你拆掉的,也不只是房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血块: “你搬走的,是一个庄稼人对土地最后的念想。你拆掉的,是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的脊梁。” 王德贵愣住了。他看着陈满仓那双深陷的、燃烧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火焰的眼睛,心里第一次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这不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拿捏、只会埋头苦干或绝望崩溃的农民。这眼神里,有东西不一样了。 陈满城不再看他,转而用力箍住还在挣扎哭泣的桂香,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他看向屋里,透过门缝,对上招娣那双早熟而充满恐惧的眼睛。他朝女儿,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别怕。 他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懂。 屋顶的撬棍声还在继续,嘎吱……嘎吱……伴随着土块和灰尘簌簌落下的声音。东厢房的屋顶,被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这个家和这个时代灰暗的天空下。 王德贵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不再与陈满仓对视。他对着屋顶上的民兵喊了一句:“动作快点!” 然后,他转向拿着笔记本的干事,“都记录清楚了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记清楚了,王主任。” 院子里,只剩下破坏的声音,土生渐渐低下去的抽噎,桂香压抑的啜泣,以及远处村民低低的、模糊的议论声。 陈满仓依旧站着,像一棵被雷火劈过、却仍未倒下的老树。他搂着妻子,目光空茫地望向门外那片曾经金黄、如今却仿佛失去意义的麦田地。 风暴过去了。以一种近乎凌迟的方式。 粮食被夺走了大半,房子被拆毁了一角。但王德贵最终没能彻底拆掉这个家。不是因为怜悯,或许是因为陈满仓最后那番话在他心里投下的阴影,或许是因为周围越来越多的目光让他感到了压力。 他们走了。留下了勉强够吃到秋收的、算计精准的口粮,留下了一个露着天空的破屋顶,留下了一个被彻底剥夺了尊严和希望,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二字的家庭。 院子里一片狼藉。散落的麦粒,踩烂的野菜,从屋顶掉下的碎瓦和泥土。 招娣松开了捂着土生耳朵的手,小家伙哭累了,在她怀里抽噎着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招娣抱着弟弟,慢慢走到爹娘身边。 陈满仓缓缓松开了桂香。桂香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个屋顶的破洞。 陈满仓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小撮麦粒,摊在手心里,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合拢手掌,握紧。麦壳刺着他粗糙的掌纹。 他抬起头,看着女儿,声音疲惫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招娣,去做饭。用……留下的粮。” 他又看向那片破败的屋顶,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暗。 “人还在,”他第三次说出这句话,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就得活下去。” 远雷滚过,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院子里,砸在那个巨大的豁口上,雨水混着泥土,毫不留情地灌进那间被拆毁的厢房,也像是在冲刷着这个家庭刚刚承受的、血淋淋的伤口。 活下去。在这片被政策和苦难浸泡的土地上,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他们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并且,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 雨水冰冷,从屋顶的豁口毫无遮拦地灌进来,砸在东厢房泥泞的地面上,很快积起一滩浑浊的水洼。水声淅沥,夹杂着泥土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屋里被放得无限大。 桂香瘫坐在堂屋的门槛内侧,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不断扩大的水洼,一动不动。她的眼泪好像流干了,脸上只剩下泥污和麻木。王德贵他们走了,带着搬走的粮食和“执行完毕”的满足感走了,留下这个被雨水和绝望浸泡的家。 陈满仓站在院子里,任由暴雨浇透了他单薄的褂子。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扫过院子里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菜地,扫过散落在地上、混入泥水的零星麦粒,最后定格在那洞开的、如同被撕掉一块皮肉的屋顶。 他没有像桂香那样崩溃,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在他体内凝固了。那不是愤怒,愤怒需要力气;也不是悲伤,悲伤需要眼泪。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后,悬浮在虚空中的失重感。他赖以生存的土地、汗水换来的粮食、遮风避雨的房子,这些构成一个农民世界根基的东西,在短短一个上午,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大半。 “爹……” 招娣怯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陈满仓缓缓转过身。招娣抱着终于睡熟的土生,站在堂屋门口,小小的身子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发抖。她的裤脚和布鞋都湿透了,沾满了泥浆。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睡梦中也不安稳,偶尔抽噎一下。 陈满仓的心,像被那雨水泡发的破布,又沉又冷。他走过去,伸出粗糙的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上面还沾着刚才紧握麦粒时留下的碎壳。他最终只是哑声说:“进去,别淋着。” 他走进堂屋,看着那仅存的、被精确计算后留下的口粮——一小堆粟米和更少的麦子,堆在角落,像一座嘲讽的坟茔。这就是他们一家四口,到秋收前的所有指望。 他又看向靠着墙壁,眼神涣散的桂香。他蹲下身,想去扶她。 “别碰我!” 桂香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样,声音嘶哑干涩。 陈满仓的手僵在半空。 桂香抬起头,眼神没有焦点,仿佛透过陈满仓,在看别的什么东西。“都没了……都没了……”她喃喃自语,“箱子没了……镯子没了……粮食没了……房子也破了……呵呵……”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满仓,我们还有什么?啊?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可以当的?是不是只剩……卖儿卖女了?”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陈满仓的胸膛。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桂香!” 他低吼一声,带着痛楚和制止。 “我说错了吗?!” 桂香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回光返照的炭火,灼灼地钉着他,“招娣!对,还有招娣!把她送人吧!送给那没孩子的人家,换点钱!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把土生保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娘!” 招娣吓得浑身一颤,怀里的土生差点掉下来,她惊恐地看着母亲,又看向父亲,小脸煞白。 陈满仓猛地站起身,因为太快,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墙壁才稳住身体。他盯着桂香,胸口剧烈起伏,那团一直闷着的东西又开始灼烧他的五脏六腑。“陈桂香!你疯了吗?!那是我们的女儿!” “女儿?!” 桂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凄厉,“女儿有什么用?!能顶债吗?能传宗接代吗?要不是为了生儿子,我们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啊?!” 她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不甘,以及对这沉重命运的无名之火,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扭曲的宣泄口。她恨王德贵,恨这政策,恨这贫穷,也恨这让她不断牺牲、却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女儿”身份。这恨意不分对象,盲目地灼伤着靠近她的所有人。 招娣听着母亲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她体无完肤。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原来……在娘心里,她终究是没用的,是可以被舍弃的……她抱着弟弟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一点真实的、可以抓住的温度。 陈满仓看着妻子扭曲的面容,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癫狂的绝望,一股深沉的悲凉淹没了他。他知道,桂香不是真的想卖女儿,她是被逼疯了,被这看不到头的苦难逼得口不择言。可他无法安慰,因为连他自己,也站在崩溃的边缘。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5章 生根16 他颓然地垂下手臂,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桂香……别说了……孩子听着呢。” 他转身,不再看妻子,默默地拿起墙角的木盆,走到东厢房的豁口下,接那不断漏下的雨水。雨水砸在盆底,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他没有工具,也没有材料去修补屋顶,只能先用这最笨拙的方式,尽量减少屋里的损失。 招娣看着父亲佝偻着背,沉默接水的背影,又看看眼神空洞、喃喃自语的母亲,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这个家,不仅仅是被拆掉了屋顶,更像是从内部开始瓦解了。爹和娘之间,那层看不见的、维系着这个家的东西,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她把土生小心地放在里屋的炕上,盖好那床又硬又薄的被子。然后,她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家里还有一点点之前挖的野菜,她小心翼翼地洗了,又量出小半碗粟米,准备熬粥。 家里的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火苗,和窗外持续的雨声,证明着时间还在流动。 粥熬好了,稀得能照见人影。招娣盛了三碗,一碗端给依旧坐在门槛旁、如同石雕般的母亲,一碗端给还在默默接水、浑身湿透的父亲。 桂香没有动。 陈满仓接过碗,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女儿那小心翼翼、带着惶恐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他哑声说:“你先吃,喂土生吃点米汤。” 招娣摇摇头,端起自己那碗,走到里屋,用小勺子一点点撬开弟弟的嘴,喂他喝温热的米汤。 陈满仓端着那碗稀粥,走到桂香身边,蹲下。“桂香,吃点东西。”他的声音干涩。 桂香毫无反应。 陈满仓把碗放在她脚边,自己则靠着门框坐下,端着碗,却没有吃。他看着院子里渐渐小了的雨,雨水冲刷着泥泞,却洗不掉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绝望。 “我错了。” 黑暗中,陈满仓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桂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当初……不该非要生这个儿子。” 陈满仓继续说,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要是只有招娣一个,咱们家……不会是这样。” 这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桂香麻木的外壳。她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向陈满仓:“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当初不是你天天唉声叹气,说没儿子抬不起头?不是你娘临死前拉着你的手,说不能让老陈家断了根?!” 陈满仓被噎得说不出话。是,都是他。传统的枷锁,传宗接代的压力,是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男人,一起套在自己和家人脖子上的。如今,这枷锁快要将他们勒死了。 “是我没用。” 陈满仓低下头,看着手里那碗清澈见底的粥,“护不住家,护不住粮食,也……护不住你们娘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没有咆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生活彻底碾碎后的平静承认。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桂香感到心寒。 她看着丈夫湿透的、蜷缩起来的背影,那曾经也算宽阔的脊梁,此刻瘦削得像随时会折断的柴棍。她心里那点疯狂的怨气,忽然间就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无力的悲哀。她和他,不过是这时代洪流里,两只拼命挣扎却终究无法逃脱的蚂蚱,互相撕咬,又能改变什么? 她伸出手,没有去端那碗粥,而是轻轻碰了碰陈满仓冰凉潮湿的手臂。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让陈满仓的肩膀猛地一颤。 桂香没有说话,收回手,重新将目光投向门外的雨幕。但那股萦绕在她周围的、尖锐的疯狂气息,渐渐消散了,只剩下和这雨天一样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苍凉。 这一夜,注定无眠。 陈满仓和桂香挤在还有一半完好的主屋炕上,听着隔壁东厢房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各怀心事,沉默到天明。招娣搂着土生,睁大眼睛看着黑暗,耳朵警惕地捕捉着父母的每一声呼吸,每一次翻身,生怕他们再次爆发,或者……做出什么可怕的决定。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 桂香早早起来了,她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只是眼底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她开始默默地收拾屋子,清扫雨水带来的泥泞,把浸湿的、不值钱的杂物搬到还能遮雨的地方晾晒。她的动作机械而缓慢,仿佛每一分力气都需要从骨头缝里挤出来。 陈满仓则找来了几根细木棍和一大块破旧的、满是补丁的塑料布。他爬上摇摇欲坠的梯子,试图用这些简陋的东西,暂时堵住那个屋顶的豁口。他干得很吃力,受伤的身体和压抑的情绪让他动作迟缓,好几次都差点从湿滑的梯子上滑下来。招娣在下面紧张地看着,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就在陈满仓勉强将塑料布盖好,用石头压住边缘时,王寡妇端着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桂香姐,满仓哥……”她声音很低,带着歉疚和不安,“昨个儿……我也没敢过来。这点咸菜疙瘩,你们……凑合着吃点。” 桂香停下手中的活,看着王寡妇,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感激,也没有责怪。她默默地接过碗,点了点头。 王寡妇看着被破坏的东厢房,看着陈满仓还在修补的狼狈身影,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桂香说:“姐,别怪村里人冷漠……大家……大家也都怕啊。王德贵那人……唉,昨儿晚上,村东头老李家,也被叫去训话了,说他家媳妇好像又怀上了……” 桂香的手一抖,碗里的咸菜差点洒出来。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 “我知道。”她哑声说,“不怪你们。” 是啊,能怪谁呢?怪这穷山恶水?怪那铁面无情的政策?还是怪自己投错了胎,生错了时代? 王寡妇又安慰了几句,匆匆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不幸。 陈满仓从梯子上下来,看着王寡妇送来的那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这点施舍,杯水车薪,却也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一点微弱得可怜的温度。 他走到桂香身边,看着她在院子里,一点点捡起那些被雨水泡胀、已经无法食用的零星麦粒。她的背影单薄而执拗。 “我……”陈满仓开口,声音沙哑,“我去看看,能不能在河边下几个篓子,弄点鱼虾。”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需要本钱的活路了。 桂香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陈满仓拿起角落里破旧的鱼篓和麻绳,拖着依旧疲惫的身体,向村外的小河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土地是如此的虚浮,不再能承载他的重量。 招娣看着父母之间这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心里并没有感到轻松。她知道,有些东西变了,再也回不去了。风暴撕开的裂痕,不会因为雨停就自动愈合。它就在那里,像一个潜伏的伤口,稍有不慎,就会再次崩裂,流出脓血。 这个家,像一条在狂风暴雨中被打得千疮百孔的破船,勉强没有沉没,却只能在茫茫苦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流,不知彼岸在何方,也不知下一个浪头,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将他们彻底吞没。 活下去。 仅仅是为了这两个字,他们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并且,前路依旧一片漆黑。 陈满仓拖着沉重的步子向河边走去,背影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拐角。院子里的桂香直起腰,将手里那捧泡得发胀、已然无用的麦粒,狠狠扔进湿漉漉的泥地里。她看着它们溅开,如同看着自己破碎的生活。 她转身,目光落在招娣身上。女儿正拿着比她还高的扫帚,费力地清扫堂屋里的积水和泥印。那瘦小的身影,那过早承担起一切的沉默,像一根针,刺着桂香麻木的心。她想起昨天自己失控时说的那些混账话——“把招娣送人”。一阵剧烈的愧疚攫住了她。 她走过去,夺过招娣手里的扫帚,声音干涩:“我来。你去看看土生醒了没,给他弄点吃的。” 招娣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了昨天的惊恐,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她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桂香握着扫帚柄,手指用力到泛白。她开始疯狂地打扫,仿佛要将所有的绝望、愤怒和无力,都随着这些污水和泥土一起扫出这个家门。她扫得那么用力,灰尘扬起,在从破洞透进来的微弱光柱中狂乱地飞舞。 里屋,土生醒了,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姐姐。招娣爬上炕,摸了摸弟弟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她用小碗盛了点儿早上剩下的米汤,已经凉透了。她想了想,端着碗走到灶膛边,想加点柴火热一热,却发现柴火所剩无几,而且大部分都被昨天的雨水打湿了。 她蹲在灶前,尝试着用一些半干的柴草引火,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火却迟迟燃不起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她。连给弟弟热一口米汤,都变得如此困难。 桂香在外屋听到招娣压抑的咳嗽声,扔下扫帚走进来。她看着女儿被烟熏黑的小脸和通红的眼眶,什么也没说,接过她手里的火石和柴草。她熟练地拨弄着,挑出稍微干爽的细枝,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气。浓烟依旧,但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蹿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柴薪,顽强地燃烧起来。 火光映照着母女二人沉默的脸庞。招娣看着母亲专注的侧影,看着她眼角新添的细纹和鬓角不知何时沾上的灰白,昨天那些伤人的话语带来的寒意,似乎被这灶膛里艰难升起的微弱暖意,驱散了一点点。 “娘,”招娣轻声开口,“后山……那片坡地后面,我上次看到还有好多马齿苋和灰灰菜,没被人挖完。” 桂香添柴的手顿了顿。“嗯。”她应了一声,“等天放晴了,地干些,我去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跟你一起去。”招娣立刻说,“我知道路,我挖得快。” 桂香抬起头,看着女儿。招娣的眼神里有一种恳求,仿佛一起去挖野菜,是她能为这个家做的、唯一确定有用的事情。桂香心里一酸,点了点头。 米汤热好了,招娣小心地喂给土生。小家伙大概是饿极了,小嘴嚅动着,吃得有些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满仓家的?在屋不?” 是村支书陈老栓的声音,带着几分惯常的、不冷不热的腔调。 桂香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里屋那点可怜的口粮。王德贵刚走,支书又来做什么?她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才应道:“在呢,支书,您进来吧。” 陈老栓背着手走了进来,他五十多岁年纪,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风霜,也有几分基层干部的精明。他先是瞥了一眼正在修补的屋顶,又看了看院子里尚未清理干净的狼藉,叹了口气。 “唉,你说这事闹的……”他开场永远是这和稀泥式的感叹,“昨天王主任他们……也是执行上面的政策,你们也别太往心里去。” 桂香站在堂屋门口,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陈老栓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继续说道:“粮食……按标准给你们留了口粮,省着点吃,熬到秋收,问题不大。这房子嘛……回头我让民兵连找点稻草过来,帮着把漏的地方先苫一下,总不能让雨一直这么灌着。” 这算是风暴过后,来自村里官方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抚”和“善后”。 桂香依旧没说话。她知道,陈老栓来,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些。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6章 生根17 陈老栓走后许久,那低哑的嗓音仍在破败的土坯房里回荡,像蛛网般粘在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桂香站在原地,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院子里那滩泥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几只瘦骨嶙峋的鸡有气无力地刨食,啄起的不过是碎石和泥浆。 一个月。 这两个字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与昨日王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重叠在一起。她记得他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的样子,记得他身后两个年轻人虎视眈眈的眼神,记得他们搬走粮食时麻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那声音像钝刀割着她的心。 “娘……”招娣怯生生的声音从里屋门缝里飘出来。 桂香猛地回过神,看见女儿半边苍白的脸和一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恐慌,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没事。”桂香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照看好弟弟。” 她转身走向灶台,揭开锅盖。锅里只剩小半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几片泛黄的菜叶沉在锅底。她用木勺搅了搅,动作机械。铁锅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纹,那是去年冬天冻裂的,用铁片箍着,每次烧火她都提心吊胆,怕它突然碎开。 土生在招娣怀里动了动,咂巴着小嘴,发出细微的哼唧声。招娣连忙轻轻摇晃,哼起一首不成调的儿歌。那是桂香小时候哄她时哼的,调子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破碎的音节。 桂香盛了一碗糊糊,端到里屋。招娣接过来,先小心地吹凉,才一勺勺喂给土生。孩子吃得急切,小嘴嚅动着,眼睛盯着碗,仿佛那是世上唯一的珍宝。 “你也吃点。”桂香对招娣说。 招娣摇摇头:“我等爹回来。” 桂香没再坚持,她知道女儿的性子。她走回堂屋,在门槛上坐下,目光空洞地望向院门。陈老栓留下的脚印在泥地里清晰可见,一路蜿蜒到门外,消失在村道拐角。那些脚印很深,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墓。 她想起陈老栓最后那个眼神——洞悉世事,却又爱莫能助。是啊,他能帮什么?他也不过是王主任手下讨生活的,传达命令,做个中间人,两面不是人。桂香甚至能想象王主任对他说这话时的神情:眯着眼,手指敲着桌子,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 “担保……”桂香喃喃自语。 镇上户口担保。这几个字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们与那微薄的希望之间。他们认识的最“镇上”的人,就是每月来村里一次收鸡蛋的老李头。可老李头自己也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哪有什么担保的资格? 风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吹得那块塑料布哗哗作响。桂香抬头看去,昨夜接水的瓦盆又积了半盆浑浊的雨水。她起身,费力地端起瓦盆,走到院墙角倒掉。泥水溅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污迹,忽然想起出嫁前母亲说的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母亲说这话时正在给她缝嫁衣,针脚细密,红布鲜亮。那时候她觉得,跟了陈满仓,苦日子也能过出甜味来。陈满仓有力气,肯干活,虽然不爱说话,但眼神实在。 头几年确实还好。两人起早贪黑,承包了村东头三亩薄田,虽不富裕,但饿不着肚子。招娣出生时,陈满仓在产房外搓着手,笑得像个傻子。他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轻声说:“咱闺女,以后一定过好日子。” 好日子。桂香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什么是好日子?是像王主任家那样顿顿有白面馒头?还是像村里新盖了瓦房那几家,下雨天不用担心屋顶漏水? 不,她现在只求这个家能完整地撑下去。只求别再有人来搬粮拆房。只求土生能平安长大,招娣不用像她一样,十四五岁就扛起半个家的重担。 可是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祈求而停留。 桂香走回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其实没什么可翻的——一个褪了色的红漆木箱,是她的嫁妆,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都已经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一个陶罐,装着全家人的户口簿和几张泛黄的纸——她和陈满仓的结婚证,招娣的出生证明,土生的超生罚款单。罚款单上的数字刺得她眼睛疼:一千二百元。他们东拼西凑,卖了口粮,借了高利贷,凑了八百,还剩下四百。王主任说,这四百块,拖了一个月,连本带利要还六百。 六百。桂香闭了闭眼。陈满仓在砖瓦厂干一个月苦力,能挣三十。她在那里帮工,一天一块五。不吃不喝,也要攒一年多。 可王主任等不了一年。一个月,已经是他“大发慈悲”了。 她又翻出陈满仓那件旧棉袄。那是结婚第二年她给他做的,面子是深蓝色粗布,里子絮着新棉花。如今面子磨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露出了里面发黑的棉絮,好几处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像一块块难看的疤痕。桂香摩挲着那些补丁,想起无数个夜晚,她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补的情景。陈满仓总说:“别补了,还能穿。”可她知道,他就这么一件厚棉袄,冬天出工全靠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件棉袄能卖吗?能卖几个钱?五毛?一块?恐怕人家嫌破,白送都不要。 瓦罐是老祖宗留下的,裂了一道缝,用糯米浆糊过,盛不了水,只能放些干货。可家里哪有什么干货?最后一点红薯干,昨天已经吃完了。 桂香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无力。那感觉像溺水,手脚胡乱扑腾,却抓不到任何救命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越来越远,光线越来越暗。 陈满仓沿着村道往河边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路上遇到几个村里人,有的别过脸假装没看见,有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口气摇摇头。 “满仓,听说了……”住在村口的张老汉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想开点,日子总得过。” 陈满仓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走过张家,几个妇人聚在井边洗衣,窃窃私语声随风飘来: “听说昨儿王主任带人去了陈家?” “可不是,搬走了两袋粮呢!那陈满仓也是,非要生个儿子,这下好了……” “桂香也苦,嫁过来没过几天好日子。” “苦啥?自己选的。当初要是听她娘的话,嫁给镇上那个杀猪的,现在不也吃香喝辣?” “嘘,小声点……” 陈满仓加快脚步,那些话语却像长了脚,追着他跑。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背上,火辣辣的。他想起昨天王主任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很重,脸上堆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满仓啊,不是我不讲情面,政策就是政策。你这属于顶风作案,知道不?要不是我看你老实,就不是搬粮这么简单了。” 顶风作案。陈满仓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但他懂王主任的意思:你犯了事,我收拾你是应该的,现在给你条活路,你得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陈满仓苦笑。他该感谢什么?感谢他们只搬走了大半口粮,还留了一点?感谢他们只捅破了屋顶,没拆墙?感谢他们给了最后一个月期限,而不是当场抓人去结扎? 河边到了。浑浊的河水翻滚着土黄色的泡沫,比昨天更加湍急。连日雨水让河面涨高了不少,淹没了原先下篓子的那块大石头。陈满仓找了一会儿,才在下游十几米处找到一个被冲得歪斜的破竹篓。篓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根烂水草。 另外两个篓子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被冲走了。那是他亲手编的,用了最好的竹篾,编得又密又结实,原本指望能用上好几年。 陈满仓蹲在河边,盯着汹涌的河水。水声轰隆,像无数人在耳边嘶吼。他忽然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累得不想起身,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桂香愁苦的脸,招娣恐惧的眼睛,土生无知的啼哭。 如果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清晰得可怕。他想象自己沉入水底,河水灌进口鼻,起初是挣扎,然后是窒息,最后是永恒的平静。不再有债务,不再有屈辱,不再有明天该怎么活的焦虑。 多简单。只要向前一步。 他盯着河面,身体微微前倾。水花溅到他脸上,冰凉。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陈满仓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招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田埂上,瘦小的身影在灰暗的天色里显得那么单薄。她用手背使劲抹着眼睛,肩膀一耸一耸,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发白。 “招娣?”陈满仓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怎么来了?” 招娣不答,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孩子的力气很大,抱得他生疼。她把脸埋在他沾满泥浆的裤子上,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爹……你别……别跳河……我害怕……” 哭声撕心裂肺,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绝望。 陈满仓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意识到女儿看见了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羞愧和悔恨。 “傻丫头,”他蹲下身,笨拙地拍着女儿的背,“爹没想跳河,爹……爹在看鱼篓。” 招娣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不相信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陈满仓用力点头,伸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那脸蛋冰凉,泪痕滚烫。“爹刚才是在想,这河水这么急,鱼都冲跑了,咱们今晚吃啥。” 招娣抽噎着,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我不饿。爹,咱们回家吧,娘在等我们。” 陈满仓看着她眼中的恐惧和祈求,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在做什么?他差点做了什么?留下桂香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怎么活?招娣才十二岁,就要担起母亲的责任?土生还不满周岁,没了爹,将来被人欺负了谁护着? 他想起桂香嫁给他那天,红盖头下的脸又羞又喜;想起招娣第一次叫他“爹”,口齿不清却甜到心里;想起土生出生的那个清晨,第一声啼哭划破黎明的寂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不能死。他死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陈满仓深吸一口气,河水的腥味和泥土的气息灌满胸腔。他握住招娣的小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走,”他站起来,腿有些麻,但站得很稳,“跟爹回家。” 回家的路上,招娣紧紧挨着他,一只手始终抓着他的衣角。陈满仓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他不再看路旁那些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盯着村尾那间低矮的土坯房。 院子里,桂香已经收拾好了那些翻出来的破烂,正蹲在灶台前生火。潮湿的柴火冒着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陈满仓和招娣一起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鱼呢?”她问,声音平静。 “没捞着。”陈满仓说,“河水太急,篓子冲走了两个。” 桂香“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她起身掀开锅盖,锅里煮着野菜糊糊,加了一小撮玉米面,看起来比早上稠一些。 “王寡妇刚才送来一把红薯叶,”桂香说,“我加进去了。” 陈满仓点点头,在门槛上坐下。招娣乖巧地搬来一个小板凳,挨着他坐。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灶台。土生已经睡了,小小的身体蜷在炕角,盖着那床补丁最多的被子。招娣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不时抬头看看爹娘。 陈满仓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看着碗底残留的糊糊印子,忽然开口:“我下午去趟邻村。” 桂香动作一顿:“去哪儿?” “赵家沟,找赵老四。”陈满仓说。 “赵老四?”桂香蹙起眉,“他不是……腿瘸了之后,尽干些不靠谱的事吗?去年倒腾山货,被人骗了,差点让公安抓去。” “我知道。”陈满仓搓了搓粗糙的手掌,“但他认识的人多,路子野。我去问问,有没有什么短工,零活,或者……别的来钱快的法子。” 他避开“违法”这个词,但桂香听懂了。她的脸色白了白:“满仓,咱可不能……” “我知道。”陈满仓打断她,眼神很沉,“我有分寸。只是问问,不一定干。” 两人对视片刻。桂香从他眼中看到了昨天没有的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绝望深处迸发出的决绝。那不是疯狂,而是冷静的、清醒的决绝,反而更让她心惊。 “家里……”陈满仓继续说,“你先看着。招娣下午跟你去后山,多挖点野菜。我天黑前回来。” 桂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小心点。” “嗯。” 陈满仓起身,从门后取下那顶破草帽扣在头上。走到院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桂香正在收拾碗筷,背微微佝偻;招娣抱着土生,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院子里那几只瘦鸡还在刨食,泥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这个画面烙在他心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后山的坡地湿滑,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半个脚掌。桂香和招娣一前一后,沿着被踩出的小路向上爬。招娣拎着竹篮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拉母亲一把。 “娘,小心,这儿滑。” 桂香抓住女儿的手,那手很小,却很有力。她忽然想起招娣刚会走路时,也是在这条路上,摇摇晃晃,跌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走。那时候招娣胖乎乎的,脸颊红润,不像现在这么瘦,脸上总带着怯生生的神情。 半山腰有片相对平缓的坡地,长着稀稀拉拉的灌木和杂草。招娣说的那片野菜地就在这里——其实算不上“地”,只是石头缝和灌木丛间,顽强地生长着一些马齿苋、灰灰菜和野苋菜。 “昨天我来的时候,这边还有不少。”招娣指着东边一片,“今天好像被人挖过了。” 确实,好些地方有新翻的泥土痕迹,野菜被连根挖走,只剩下几个浅坑。桂香心里一沉。看来不止她们一家在打野菜的主意。也是,春荒时节,谁家都不宽裕。 母女二人分开,弯下腰开始寻找。招娣眼尖,很快在一丛荆棘下发现几株肥嫩的马齿苋,小心翼翼地用小锄头连根挖起,抖掉泥土,放进篮子里。桂香则往坡地深处走,那里更陡,但也许还有别人没发现的。 她找到一处背阴的石缝,里面果然长着一片灰灰菜,叶片肥厚,长势喜人。桂香心中一喜,连忙蹲下身,正要开挖,却听见旁边灌木丛后传来说话声。 是村里几个妇人,也在挖野菜。 “……所以说啊,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养得起吗?”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陈满仓也是死脑筋,非要个儿子。现在好了,罚款交不上,粮食被搬了,屋顶也被捅了,我看哪,这个家迟早要散。” “桂香也是可怜,嫁过来就没享过福。我听说她娘家那边本来给她说了镇上的亲事,她非要跟陈满仓……”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不过你说,王主任真会抓人去结扎吗?” “怎么不会?去年李家庄那户,不就被抓去了?男的出去躲了三个月,回来一看,媳妇已经被拉走了,回来哭都没地方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唉,造孽啊……” 声音渐渐远去,大概是挖完这片换地方了。桂香蹲在原地,手握着锄头柄,指节发白。那些话语像针,一根根扎进心里。她想起母亲当年确实说过镇上杀猪的王屠户托人来提亲,彩礼给得厚,答应成亲后让她在镇上卖肉,不用下地。可她那时一心想着陈满仓,觉得他老实可靠,跟了他,苦日子也能熬出头。 现在想来,母亲也许是对的。如果当初选了王屠户,现在至少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不用害怕半夜有人来砸门,不用让女儿十二岁就懂得看人脸色、挖野菜充饥。 可是,没有如果。 桂香深吸一口气,开始挖那些灰灰菜。动作很用力,锄头深深扎进泥土,带出潮湿的土腥味。她挖得很仔细,每一株都尽量保留完整的根,这样回去种在屋后,也许还能再长一茬。 “娘!”招娣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惊喜,“我找到野葱了!一小片呢!” 桂香直起身,看见女儿举着一把青绿的野葱,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很淡,像阴云缝隙里漏出的一缕阳光,转瞬即逝,却让桂香心头一暖。 “小心别把根挖断了,”桂香说,“带回去栽上。” “嗯!”招娣用力点头,又蹲下身继续挖。 母女二人默默挖了半个下午,篮子渐渐满了。除了野菜,招娣还找到几个野蘑菇,虽然不多,但晚上加进糊糊里,总能添点鲜味。 太阳西斜,天色又开始阴沉,远处传来闷雷声。桂香直起酸痛的腰,看了看天色:“要下雨了,回去吧。” 招娣也站起来,拎起篮子,另一只手自然地搀住母亲。篮子不轻,但她拎得很稳。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雨水让土路变成泥浆,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滑倒。招娣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娘,这儿有块石头,绕开走。”“这儿滑,扶着树。” 桂香看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招娣才十二岁,却已经像个大人了。别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爹娘怀里撒娇,招娣却要挖野菜、照看弟弟、担心家会不会散。 “招娣,”桂香轻声问,“你……恨爹娘吗?” 招娣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睛里满是困惑:“恨?为什么恨?” “因为……因为家里穷,因为爹娘没本事,让你吃苦。”桂香说得很艰难。 招娣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恨。爹娘对我好,我知道。爹去砖瓦厂干活,手都磨破了;娘去帮工,背都压弯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和弟弟。” 她顿了顿,低下头,声音变小:“我……我就是害怕。害怕爹不要我们了,害怕娘真的像昨天说的那样……走了。” 桂香心头一震。原来招娣都记得,都听进去了。那些在绝望中说出的气话,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孩子心里。 “招娣,”桂香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娘昨天说的是气话,娘不会走。爹也不会不要我们。咱们是一家人,再难也要在一起,知道吗?” 招娣看着母亲,眼睛渐渐红了。她用力点头,扑进桂香怀里,闷声说:“嗯,在一起。” 桂香抱住女儿,感觉那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抬头望天,灰云低垂,雷声滚滚。又要下雨了。这个春天,雨似乎特别多,特别冷。 但怀里的温暖是真实的。招娣的体温,土生奶香的气息,陈满仓粗糙手掌的温度——这些是她在世间仅有的、也是最珍贵的。 “走,”桂香拍拍女儿的背,“回家。你爹也该回来了。” 陈满仓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塑料布补丁,发出单调的声响。 他推开门,带进一股潮湿的冷风和泥土气息。桂香正在灶台前热野菜糊糊,招娣在炕上哄土生睡觉。见他回来,桂香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 陈满仓摇摇头,脱下湿透的外衣挂起来,在灶前坐下,伸手烤火。火光跳跃,映着他疲惫的脸和紧锁的眉头。 “赵老四怎么说?”桂香低声问。 陈满仓沉默片刻,才开口:“他确实有些门路,但……都不干净。” “比如?” “比如去北山偷砍木材,那边是国营林场,抓住要坐牢。比如帮人运私货,不知道运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正经东西。还有……”陈满仓顿了顿,“帮镇上一个老板收债,欠债不还的,就去‘说道说道’。” 桂香脸色一白:“这不成打手了?” “所以我没答应。”陈满仓说,“赵老四还笑我死脑筋,说这年头,能挣到钱就行,管它干不干净。他说他去年帮人收了一笔债,抽成五十块,够他吃三个月。” 五十块。桂香心里一紧。那是陈满仓在砖瓦厂干两个月的工钱。 “但那是伤天害理的事,”陈满仓继续说,声音很沉,“咱们再穷,也不能干那个。赵老四还说……还有一种来钱快的。” 他停住了,看着跳跃的火苗,眼神复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什么?”桂香问。 “卖血。”陈满仓吐出两个字。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桂香的手一颤,勺子差点掉进锅里。 “镇上医院旁边,有人专门收这个。”陈满仓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一次抽200cc,给二十块钱。身体好的,一个月能抽两次。” “不行!”桂香脱口而出,“那是在拿命换钱!我听说有人抽多了,晕倒在路上,再也醒不过来!” “我知道。”陈满仓说,“赵老四说他干过两次,后来头晕得厉害,就不敢去了。他说那里排队的人多得很,都是走投无路的。”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雨声、火声和土生细微的呼吸声。 招娣在炕上听着,手紧紧攥着被角。卖血?她听说过这个词,村里的二狗子他爹就是卖血死的,抽得太勤,一头栽倒就没起来。那时候娘还跟爹说,再难也不能走那条路。 可是现在……现在还有选择吗? “吃饭吧。”桂香盛出糊糊,声音有些发颤。 晚饭吃得很安静。陈满仓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下去。桂香小口小口地吃,味同嚼蜡。招娣喂土生吃了点糊糊,自己才吃,剩下的不多,她吃得很干净,连碗沿都舔了一遍。 饭后,陈满仓又坐在门槛上,望着漆黑的院子抽烟。那是他最后的几根烟叶,平时舍不得抽,只有特别烦闷的时候才点一根。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桂香收拾完,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并肩坐着,听雨声,看黑暗。 “满仓,”许久,桂香轻声说,“要不……我去镇上看看?纺织厂那个临时工……” “说了不行。”陈满仓打断她,语气有些冲,“你没听陈老栓说吗?要镇上户口担保。咱们上哪儿找担保人?去找王主任?他会帮咱们?” 桂香不说话了。她知道陈满仓说得对,只是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有好心人呢? “那……砖瓦厂那边,我再去求求工头?多给我点活计,工钱低点也行。” “你背上的伤还没好。”陈满仓的声音软下来,“上次搬砖砸的,青紫了那么大一块,晚上疼得睡不着,以为我不知道?” 桂香抿紧唇。原来他都知道了。 “总得想办法。”她喃喃道,“一个月,转眼就过去了。” 陈满仓狠狠吸了一口烟,烟头燃到尽头,烫了手指。他甩掉烟蒂,看着那点火星在泥水里熄灭。 “明天,”他说,“我再去镇上转转。听说码头那边有时候需要卸货的临时工,按件算钱,多劳多得。” “你的腰……” “没事。”陈满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还能扛。” 他走进屋,招娣已经铺好了被褥。土生睡在中间,招娣睡里面,外面留出两个人的位置。被子只有两床,一床厚的给土生裹着,一床薄的四个人盖。 陈满仓和桂香躺下,中间隔着土生。孩子睡得很熟,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脸旁,呼吸均匀。招娣侧身向着弟弟,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上,像是保护,又像是怕他消失。 黑暗中,陈满仓睁着眼,听着妻子和儿女的呼吸声。桂香的呼吸很轻,偶尔会停顿一下,像是在梦中抽泣。招娣的呼吸均匀绵长,但睡梦中会突然抖动一下,像是被噩梦惊醒。土生则完全没心没肺,偶尔咂咂嘴,不知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这个家。陈满仓想。这个破败的、风雨飘摇的、却又是他全部的家。 他悄悄起身,走到堂屋,再次站到门后。柴刀还在那里,冰凉的铁器在夜色中泛着幽光。他伸出手,没有碰刀柄,而是从旁边拿起一把镰刀——明天去镇上,如果找不到活,就去郊区割点草卖,听说养牛场收干草,一分钱一斤。 活下去。怎么活? 一点一点活。一口一口喘气。一步一个脚印,哪怕踩在刀尖上。 他握着镰刀,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轻轻放下,走回里屋。 招娣其实没睡着。她听见父亲起身,听见他在堂屋站了很久,听见镰刀被拿起又放下的声音。她紧紧闭着眼,假装熟睡,手却伸进枕头底下,攥紧了那五块钱。 五张毛票,已经被她的汗浸得有些发软。这是她全部的、秘密的财产,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是她准备在最后一刻拿出来的救命钱。 可是五块钱,能救什么命呢?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慢慢成形,模糊却坚定。她想起村东头李奶奶说的话:“招娣啊,你手巧,编的蝈蝈笼子比镇上卖的还好看。”她想起上次跟娘去镇上,看见有人摆摊卖手工编的小动物,围了好多人买,一个能卖两毛钱。 两毛钱。她算着:如果一天编五个,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三十天,就是三十块。三十块,虽然离六百还差得远,但至少……至少能买点粮食,能让爹娘喘口气。 可是编那些需要材料。需要细竹篾,需要彩线,需要时间。而且,去哪里卖?镇上那么远,她一个小孩子,爹娘肯定不会同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招娣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屋顶那个漏雨的补丁。雨水滴进瓦盆,发出规律的叮咚声,像计时,像倒计时。 一个月。她还有三十天。 她要试试。偷偷地试。等明天爹去镇上,娘去挖野菜,她就在家照看弟弟,顺便试着编点什么。如果能成……如果能成…… 招娣翻了个身,把弟弟往怀里搂了搂。土生哼唧一声,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又沉沉睡去。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淅沥。远处传来狗吠声,一两声,又归于寂静。夜很深,很沉,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但井底也许有光。哪怕只是萤火虫那么微弱的一点光,也要抓住。 招娣闭上眼睛,终于有了睡意。在入睡前的恍惚中,她仿佛看见自己编了一只漂亮的蚱蜢,绿油油的,眼睛用红布头点缀,活灵活现。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买走了它,给了她两毛钱。崭新的,硬挺的,能买四个白面馒头。 她笑了,在梦中。 而另一边,陈满仓也终于睡着了。他梦见自己站在码头上,扛着沉重的麻袋,一个接一个,永远扛不完。汗水模糊了眼睛,腰疼得像要断掉,但他还在扛,因为每扛一袋,口袋里就多一分钱。一分,两分,五分……慢慢地,聚成一元,两元……聚成六百元。 他醒来时天还没亮,腰真的在疼。但心里那团火,没有熄灭。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新的挣扎,新的、渺茫的希望。 雨停了。屋顶漏下的最后一滴水,滴进瓦盆,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然后,寂静。 漫长的寂静之后,是远方第一声鸡鸣。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7章 生根18 桂香挖着挖着,动作慢了下来。她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望着山下那片灰蒙蒙的村庄,望着自家房子所在的大致方向。那个被拆毁的屋顶,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不仅刻在房子上,也刻在了她的心里。 “招娣。”她忽然开口。 招娣抬起头,脸上沾着泥点。 “昨天……娘说的那些话,是气话。”桂香的声音很轻,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你别往心里去。娘就是……就是一时急疯了。” 招娣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棵翠绿的马齿苋,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有说“没关系”,因为她心里其实还是怕的。但她知道,娘是在跟她道歉。这就够了。 “你是个好孩子。”桂香看着女儿,眼圈微微发红,“是爹娘没本事,让你受苦了。” 招娣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把那棵马齿苋小心地放进篮子里,继续埋头挖掘。苦难让她过早地懂得了,语言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篮子里的野菜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不值钱,但至少能填补一下饥饿的肠胃,或许,还能卖掉一点点,换回一两毛钱。 而此刻,走在去往邻村路上的陈满仓,心里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知道赵老四不是什么善茬,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正规的途径,打工、借贷,所有的门似乎都对他们关闭了。他只能去碰碰那些阴暗处的、危险的可能。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家里最后那三十一块五毛钱中的十块钱。这是他准备用来“开路”的。他不知道这点钱能换来什么,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或许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但他必须去。 为了那个露着天的破房子。 为了锅里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为了招娣那双过早承担起一切的眼睛。 为了土生那嗷嗷待哺的小嘴。 他加快了脚步,走向那个未知的、吉凶未卜的邻村。命运的绞索似乎又收紧了一圈,而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在挣扎着,寻找着一丝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缝隙,渴望能透进一点光,一点活下去的微光。 去往邻村的路,陈满仓走过无数次。年轻时走亲戚,后来下煤窑,再后来四处打短工。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脚下的土路如此漫长而崎岖,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怀里的十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炭,熨烫着他的胸口。这是家里最后一点能活动的钱,是招娣一点点卖野菜攒下的,是桂香在砖瓦厂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是他差点用命在煤窑里挣来的。现在,他要拿着它,去找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希望,或者说,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赵老四家住在邻村最西头,几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比陈满仓家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屋顶尚且完整。院墙塌了半截,院子里散乱地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见陈满仓不走,又趴回地上吐着舌头。 陈满仓在院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才扬声喊道:“老四!老四在家吗?”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一个瘸着腿、胡子拉碴、眼珠浑浊的汉子掀开破布门帘探出头来。正是赵老四。他眯着眼打量了陈满仓几下,脸上挤出一丝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嘲弄的表情。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满仓哥吗?啥风把你吹来了?”赵老四的声音带着一种长期混迹底层的油滑和沙哑,“快进来,快进来,屋里说话。” 陈满仓跟着他走进昏暗的屋里,一股混合着霉味、烟草味和汗馊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本就沉闷的胸口更是一窒。 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炕上堆着黑乎乎的铺盖。赵老四给陈满仓拽了个树墩子当凳子,自己则歪靠在炕沿上,摸出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 “满仓哥,听说你前阵子……不太顺当?”赵老四点燃烟袋,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闪烁。 陈满仓心里一沉,知道村里那点事早就传开了。他也不想绕弯子,直接说道:“老四,不瞒你说,家里遇上难处了,揭不开锅,还欠着一屁股债。王德贵那边催得紧……我实在是没路走了,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来钱的门路?啥活都行,只要能挣钱。” 赵老四嘬着烟嘴,半晌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陈满仓,目光在他佝偻的脊背和粗糙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满仓哥,你这身子骨……还能干重活?”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问。 陈满仓感到一阵屈辱,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力气活……可能顶不住太久,但短工零活,我能行!” 赵老四嗤笑一声:“短工零活?那能挣几个子儿?够你塞王德贵那帮人的牙缝吗?” 陈满仓沉默了。他知道赵老四说的是实话。 “老四,我知道你门路广,认识的人多。就算……就算不是正道上的活,只要来钱快,我……”陈满仓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几乎难以启齿。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如今竟要求着去找“不是正道”的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赵老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满仓哥,咱们是老交情,我也不瞒你。眼下,倒是有个来钱快的路子,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陈满仓的心猛地一跳,喉咙有些发干:“什么路子?” “北山那边,”赵老四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最近有人收木头,不是正经伐木场,是……私底下收。要那种好料,老柏木、杉木,价钱给得高。比卖给公家收购站,能多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私伐林木?陈满仓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犯法的事!被抓到,罚款坐牢都是轻的。北山那是封山育林区,平时看管得严,只有林业站的人才能进去。 “这……这可是犯政策的……”陈满仓的声音有些发颤。 “政策?”赵老四不屑地撇撇嘴,“政策能当饭吃?满仓哥,你都到这地步了,还讲什么政策?饿死了,政策给你立碑啊?”他用力吸了口烟,“再说了,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晚上行动,有人放风,有人运输,利索得很。干一晚上,运气好,能分这个数。”他这次伸出了一只手,五指张开。 五十块?! 陈满仓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五十块!几乎能还上一个季度的利息了!这诱惑太大了,大得让他头晕目眩。 他仿佛看到王德贵那冰冷的眼神,看到屋顶那个巨大的豁口,看到招娣看着稀粥时渴望的眼神,看到土生瘦弱的小脸…… “风险……大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干啥没风险?”赵老四耸耸肩,“吃饭还能噎死呢。就看你想不想搏一把了。想干,今天晚上就能安排。不想干,就当我没说。”他说完,靠在炕上,优哉游哉地抽着烟,不再看陈满仓,仿佛吃定了他会答应。 陈满仓坐在树墩上,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边是法律的恐惧和作为一个老实人的良知,另一边是家庭濒临破碎的绝境和那五十块钱的巨大诱惑。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来,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他想起出门时桂香那沉默却隐含期待的眼神,想起招娣抱着他腿时的哭泣。 他还有什么选择? 守着那点口粮和破房子,等着一个月后王德贵带来更残酷的“统一行动”? 或者,豁出去,赌上一切,为这个家搏一线生机?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赵老四的烟袋锅子一明一灭,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终于,陈满仓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而坚定: “我……干!” 从赵老四家出来,陈满仓感觉脚下的地都是软的。天光依旧晦暗,但他却觉得格外刺眼。他答应了,他走上了一条自己曾经最不齿的“歪路”。怀里那十块钱,最终还是递了出去,算是“入伙”的押金。赵老四拍着胸脯保证,晚上会有人来叫他,让他回家等信儿,工具那边会准备。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烧着他的良心。风吹过路边的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他听来,都像是无声的谴责。 他不敢想象桂香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她虽然刚强,但骨子里也是个本分的女人。他更不敢想象,万一事情败露,这个家会面临怎样灭顶之灾。罚款?坐牢?到时候,桂香和孩子们怎么办? 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交织,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胸口那熟悉的闷痛感又回来了,伴随着一阵阵恶心。 快到村口时,他远远看见桂香和招娣背着装满野菜的竹篮,正从后山的方向回来。招娣眼尖,先看到了他,喊了一声“爹”,小跑着迎了上来。 桂香也看到了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 “爹,你回来啦!”招娣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眼睛里带着一丝希冀,“找到活了吗?” 陈满仓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道:“嗯……有点眉目了。晚上……晚上可能要去帮人干点活。” 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转向走过来的桂香,低声道:“回去说。” 桂香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和异常苍白的脸色,心里沉了沉,但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土生正在炕上爬着,咿咿呀呀。招娣放下篮子,立刻去照看弟弟。桂香则把野菜倒出来,开始挑拣清洗。 陈满仓坐在门槛上,看着忙碌的妻女,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该怎么说?说他要去做贼,去偷国家的树木? “是……什么活?”最终还是桂香打破了沉默,她背对着他,声音平静,但握着野菜的手却有些发紧。 陈满仓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是……是赵老四介绍的,去……去帮人扛木头,晚上干活,工钱……现结。”他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实情,选择了隐瞒和部分的真实。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晚上扛木头?”桂香转过身,眉头紧蹙,“去哪里扛?安全吗?你这身体……” “没事,就是些零散木头,不远。”陈满仓避开她的目光,强自镇定,“工钱给得高,干一晚上……能顶好些天。”他几乎是在用赵老四的话来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 桂香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复杂。她不是傻子,丈夫的异常她怎么会感觉不到?晚上干活,工钱现结,还是赵老四那种人介绍的……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路子。但她看着丈夫那故作镇定却难掩惶恐的样子,看着这个家徒四壁、摇摇欲坠的家,所有质问和劝阻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自己……小心点。”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过身,继续默默地洗菜。那背影,写满了无奈和认命。 陈满仓看着妻子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愧疚、酸楚、还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交织在一起。 傍晚,桂香用新挖的野菜,混合着一点点粟米,熬了一锅比平时稍微稠一点的菜粥。这几乎是这个家能拿出的、最好的晚饭了,像是在为他“践行”。 饭桌上,依旧沉默。只有土生咿呀学语的声音,和喝粥时轻微的吸溜声。 招娣敏锐地感觉到父母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心里充满了不安。爹晚上要去干活,娘看起来心事重重。她偷偷看了看门后那把柴刀,还在那里。她又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钱,也还在。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8章 生根19 天黑透了。村里零星亮起灯火,很快又相继熄灭。贫穷和疲惫让夜晚的村庄沉寂得格外早。 陈满仓坐在黑暗的堂屋里,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阵狗吠,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既盼着赵老四的人快来,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 桂香也没有睡,她在里屋炕上,搂着土生,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招娣躺在弟弟旁边,同样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类似布谷鸟的叫声——这是赵老四约定的暗号。 陈满仓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他走到里屋门口,隔着门帘,低声道:“我……我去了。” 里面没有回应。但他能感觉到,桂香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不再犹豫,轻轻拉开院门,闪身出去,又迅速合上。 门外,站着两个模糊的黑影,一个是赵老四,另一个是个不认识的精壮汉子,手里拿着锯子和斧头。 “走吧,满仓哥。”赵老四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陈满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那沉默在黑暗中的、破败的轮廓,然后咬咬牙,转身,汇入夜色,向着北山那片未知而危险的黑影走去。 他的脚下,是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路。而家的方向,那点微弱的、温暖的灯光(尽管并未点亮),在他身后,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今夜,注定无人安眠。 陈满仓跟着赵老四和那个叫“黑皮”的精壮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山摸去。夜色浓稠,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云缝间偶尔闪烁,投下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光。脚下的山路崎岖湿滑,两旁是黑黢黢的、仿佛随时会扑上来的树影。夜风穿过林间,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陈满仓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的腥气。他紧紧跟着前面两个模糊的影子,不敢落后半步,仿佛一旦落单,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偷偷摸摸的事,冷汗浸湿了他破旧的褂子,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快到了。”赵老四压低声音,喘着粗气,“前面那片老柏木林,料子最好,看守的人也少绕到这边。”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三人钻进了一片更为茂密的林子。这里的树木明显高大粗壮许多,树冠遮天蔽日,使得林下更加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柏木香气,但在陈满仓闻来,却带着一种不祥的味道。 “就这儿了。”黑皮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工具,动作麻利地检查着锯子和斧头,“动作快点,赶在天亮前弄完下山。” 赵老四也凑过来,拍了拍陈满仓紧绷的肩膀,递给他一把沉重的斧头:“满仓哥,别愣着,搭把手。你力气大,负责把这棵小的放倒,”他指着一棵碗口粗的柏树,“我们弄那棵大的。” 陈满仓接过斧头,冰冷的铁器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看着眼前那棵在黑暗中静静伫立的柏树,它那么直,那么安静,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几百年。他举起斧头,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磨蹭啥呢!快动手!”黑皮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已经和赵老四在那棵更粗的柏树根部,拉动了锯子。 “吱嘎——吱嘎——” 刺耳的锯木声在寂静的山林里骤然响起,像一把钝刀子,割破了夜的宁静,也割在陈满仓的心上。他浑身一激灵,不再犹豫,闭上眼睛,抡起斧头,狠狠地向那棵碗口粗的柏树砍去! “嘭!” 沉闷的砍斫声响起,树木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木屑纷飞。陈满仓感到虎口被震得发麻。他睁开眼,看到树身上那道新鲜的、惨白的伤口,心里一阵抽痛。他仿佛能感觉到树的痛苦。 但他不能停。他想起了家里的破屋顶,想起了王德贵冰冷的眼神。他再次举起斧头,一下,又一下,机械地、疯狂地砍伐着。汗水混着泪水(他不知道自己哭了)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那边的锯木声也越来越急促,“吱嘎——吱嘎——”,像催命的符咒。 不知道砍了多少下,那棵柏树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倾斜。 “快闪开!”赵老四喊了一声。 陈满仓慌忙后退几步。 “咔嚓——轰隆!” 碗口粗的柏树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地面都仿佛抖了抖。落叶和尘土飞扬起来,扑了陈满仓一脸。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棵倒下的树,看着它断裂处新鲜的木质,像是一个巨大的、流着白色血液的伤口。他大口喘着气,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别愣着了!赶紧削枝!把料子整理出来!”黑皮催促道,他和赵老四那边,那棵更大的柏树也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陈满仓抹了把脸,拿起斧头,开始削砍树枝。动作麻木而熟练,仿佛这双手不是他自己的。柏木浓郁的香气更加刺鼻,几乎让他窒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就在这时,远处山林里,突然传来几声狗吠!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明显的警觉和敌意。 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 “妈的!巡山的?!”黑皮脸色大变,猛地停下锯子,侧耳倾听。 赵老四也慌了神,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不能吧?这大半夜的……” 狗吠声越来越清晰,似乎还不止一只。紧接着,有隐约的手电筒光柱在林间晃动! “快跑!”黑皮当机立断,扔下锯子,也顾不上那些砍伐工具和即将放倒的大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扭头就往密林深处钻去。 赵老四骂了一句脏话,瘸着腿,也跟着拼命逃窜,速度竟也不慢。 陈满仓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被抓到,就是人赃并获!罚款,坐牢,一切都完了!他下意识也想跑,但脚步却像钉在了地上。他看着地上那棵被他砍倒的柏树,看着那惨白的断口,又看看黑皮和赵老四消失的方向…… 跑?往哪里跑?他这身体,跑得过狗和巡山队吗? 不跑?难道就在这里等着被抓?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他没有跟着赵老四他们往深山里跑,而是猛地扑向那棵被砍倒的柏树,用尽全身力气,将它往旁边的灌木丛里拖拽!同时,他捡起黑皮他们扔下的锯子,连同自己的斧头,一起奋力扔进了更深的沟壑里。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得几乎虚脱,胸口火辣辣地疼。他迅速趴倒在地,蜷缩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手电筒的光柱越来越近,狗吠声几乎就在耳边。他能听到脚步声和人的呵斥声。 “在那边!有动静!” “好像跑了!” “妈的,又来偷树!追!” 几道手电光胡乱地在林间扫射,脚步声和狗吠声朝着黑皮他们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没有人注意到灌木丛里蜷缩着的陈满仓,和那棵被他匆忙掩盖了一半的柏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满仓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潮湿的泥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几乎要冲破胸膛。巡山队和狗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 山林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不知道趴了多久,直到确认危险彻底过去,四肢都冻得有些麻木了,才敢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抬起头。 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后透出了一点,清冷地洒在林间,照亮了那片狼藉的作案现场——那棵将倒未倒的大树,散落的工具(虽然他扔掉了大部分),以及……他身边这棵被他砍倒、试图藏匿的柏树。 他没有被抓到。 但他也一无所获。不,他收获了满身的冷汗、泥污和几乎崩溃的神经,以及……这棵无法带走、反而成为罪证的树。 一股巨大的后怕和虚脱感袭来,他瘫软在灌木丛里,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才那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过去后,胸口那闷痛感再次变得清晰而剧烈,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透过枝叶缝隙看到的、那一点点破碎而冷漠的星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条看似“快捷”的荆棘之路,尽头很可能不是希望,而是万丈深渊。 赵老四和黑皮不知所踪,恐怕早就自身难保。他孤身一人,在这犯罪现场,守着一棵他亲手砍倒的树,和一个随时可能再回来的巡山队。 天,就快要亮了。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如同羞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东方的云层,透过林木的缝隙,斑驳地洒在陈满仓脸上时,他才如同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寒冷和潮湿已经浸透了他的骨髓,胸口依旧闷痛,咳嗽却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只剩下喉咙里火辣辣的干涩。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山林在晨曦中苏醒,鸟儿开始鸣叫,露珠在草叶上闪烁,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充满生机,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与犯罪只是一场幻觉。 但身边那棵倒下的柏树,以及不远处那棵被锯开大半、摇摇欲坠的大树,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枝桠和木屑,无不残酷地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赵老四和黑皮没有回来。他们要么是跑掉了,要么就是被抓了。陈满仓不敢细想。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艰难地爬起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痛。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被他砍倒的树,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有试图去处理它,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和时间。这棵树的命运,就交给山林和巡山队吧。或许会被发现,追查到他们头上;或许,就这么静静地腐烂在这里。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开始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煎熬让他几乎虚脱。他不敢走大路,只敢沿着崎岖难行的小径,借助树木的掩护,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仓皇地向着村庄的方向摸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当他终于看到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时,天光已经大亮。村子里炊烟袅袅,偶尔传来鸡鸣犬吠,一派日常的景象。但这日常,此刻在他看来,却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他像个幽灵一样,避开早起下地或出门的村民,贴着墙根,飞快地溜回了自家那扇破旧的院门前。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然后才轻轻推开门。 院子里,桂香正在灶台边生火,招娣在喂土生吃米汤。听到门响,两人同时抬起头。 看到陈满仓的瞬间,桂香手里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前的陈满仓,简直像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沾满了泥土、草屑和暗褐色的污渍(不知道是汗还是血),衣服被刮破了好几处,脸上更是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残留着尚未散尽的惊惧和疲惫。 “你……你这是……”桂香的声音发颤,几步冲了过来,也顾不上他身上的脏污,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受伤了?啊?怎么回事?” 招娣也放下碗,惊恐地看着父亲。 陈满仓看着妻子担忧急切的眼神,看着女儿害怕的样子,一夜的恐惧、委屈、后怕和屈辱,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但他死死忍住了。他不能说实话。 “没……没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挣脱开桂香的手,避开她的目光,“路上……摔了一跤,掉沟里了。活……没干成,那边……临时变了卦。” 这个借口拙劣而无力。但桂香看着他那副狼狈到极点的模样,看着他眼神里那份不愿多言的躲闪,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敢,也不忍心去戳破。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9章 生根20 “先进屋……洗把脸,换身衣服。”她最终只是哑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陈满仓默默地走进屋里。招娣赶紧去打水。土生似乎被父亲的样子吓到了,瘪瘪嘴想哭,被桂香抱起来轻声安抚着。 用冷水胡乱擦了把脸,换上一件稍微干净点的旧衣服,陈满仓感觉稍微活过来了一点,但精神的疲惫和胸口的闷痛却丝毫未减。他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一片被晨曦照亮、却依旧破败的景象,心里空落落的。 希望破灭了。不仅破灭,还差点搭上自己。那十块钱押金,显然是打了水漂。他现在只祈祷赵老四和黑皮没有被抓到,或者被抓到也不要把他供出来。 桂香把热好的野菜粥端到他面前,他没有胃口,摇了摇头。 “多少吃一点。”桂香把碗塞到他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天塌下来,也得吃饭。” 陈满仓看着碗里那稀薄的粥水,看着漂浮着的几根野菜,终于还是接过来,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味同嚼蜡。 招娣默默地收拾着父亲换下来的脏衣服,那上面浓重的泥土和草木气息,以及一些疑似柏树树脂的痕迹,让她的小眉头微微蹙起。她虽然年纪小,但直觉告诉她,爹昨晚绝不仅仅是“摔了一跤”那么简单。 一顿沉默的早饭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陈满仓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快到极限了。他支撑着站起身,对桂香说:“我……去躺会儿。” 他走进里屋,倒在炕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但那睡眠并不安稳,梦中全是刺耳的锯木声、凶恶的狗吠、晃动的手电光,以及树木倒下时那巨大的轰鸣和断裂的惨白…… 桂香站在炕边,看着丈夫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不时抽搐的身体,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她伸出手,想替他抚平眉心的褶皱,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她走到外屋,看着角落里那点可怜的口粮,又看了看屋顶那个巨大的豁口。阳光正从那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明亮而讽刺的光斑。 一个月。 钱。 担保。 这些字眼再次像山一样压下来。昨夜丈夫冒险的尝试显然失败了,而且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后续的麻烦。这个家,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里,看不到一丝缝隙。 招娣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 “娘,”她仰起脸,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后山的野菜……越来越少了。我听说……镇上收野菜的价钱,比村里高一点。”桂香低下头,看着女儿清澈却执拗的眼睛。 “镇上太远了,你一个人……” “我不怕。”招娣打断她,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我能找到路。我挖的野菜好,能卖上价钱。多卖一分,是一分。” 看着女儿那早熟得令人心痛的眼神,桂香所有劝阻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个家里,连八岁的孩子,都已经开始用她稚嫩的肩膀,拼命去扛那沉重如山的生活了。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招娣枯黄的头发,声音沙哑: “好。等娘忙完家里……娘陪你去。” 一丝微光,或许并非来自太阳,而是来自绝境中,那不肯熄灭的、顽强的求生意志,在这个破碎家庭的母女之间,悄然点亮。尽管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她们还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蹒跚前行。 桂香终究没能陪招娣去镇上。 陈满仓一病不起。那晚北山的惊吓、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他发起了高烧,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咳嗽声撕心裂肺,痰液中带着可怕的黑红色血丝。赤脚医生来看过,扎了几针,留下几包草药,摇头叹息着说,这是积劳成疾,加上急火攻心,风寒入体,只能慢慢将养,再不能受累受惊了。 将养?拿什么将养?家里连给他买点像样补品,哪怕只是一小把红枣的钱都没有。 照顾父亲和弟弟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招娣稚嫩的肩上。喂药、擦身、端屎端尿,还要哄着因父亲病倒而更加不安哭闹的土生。桂香则拼了命地去砖瓦厂,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她是这个家现在唯一还能挣回点现钱的人。她甚至不敢生病,不敢喊累,每一次弯腰搬起沉重的砖坯,都感觉是在透支自己早已干涸的生命力。 去镇上卖野菜的计划,被招娣默默地、执拗地再次提起。她趁着土生睡着,父亲昏睡的间隙,将之前积攒的、已经仔细清洗晾晒过的野菜,分成两小捆,用破布包好,藏在了篮子最底下。 “娘,我明天一早就去,晌午前肯定回来。”招娣看着刚从砖瓦厂回来、累得几乎直不起腰的母亲,小声而坚定地说。 桂香看着女儿,张了张嘴,想阻止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她摸了摸招娣的头,转身从墙缝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最后的二十一块五毛钱。她颤抖着手,数出五毛钱,塞到招娣手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拿着……坐车去。走着太远。”桂香的声音沙哑,“剩下的,买两个馒头……你自己吃。剩下的钱,一定……一定藏好。”她不敢给太多,那是全家最后的保命钱。 招娣看着手里那皱巴巴的五毛钱,感觉重逾千斤。她用力点了点头,把钱紧紧攥在手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招娣就悄悄起床了。她给父亲额头上换了冷水浸过的破布,看了看熟睡的弟弟,然后拎起那个藏着野菜的篮子,走出了家门。 清晨的村庄笼罩在薄雾中,空气清冷。去镇上的班车每天只有一早一晚两趟,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招娣到的时候,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大多是去镇上办事的村民。她怯生生地上了车,找了最后面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篮子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不敢看人。 班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驶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招娣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对未知城镇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期盼。她听说镇上的供销社有时候会收野菜,价钱比村里小贩高一点点。 镇子比村里繁华太多。青灰色的砖房,稍微宽阔一些的街道,偶尔驶过的自行车,还有穿着体面、行色匆匆的路人,都让招娣感到无所适从。她紧紧抱着篮子,沿着记忆里娘偶尔提起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供销社。 供销社的门脸比村里的代销点大得多,玻璃柜台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招娣眼花缭乱。她不敢进去,只在门口徘徊,看着穿着蓝色工作服、面无表情的售货员,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终于,她鼓起勇气,挪到门口,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阿姨……收……收野菜吗?” 那女售货员正打着毛线,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不收不收!我们这儿是卖东西的,不是收破烂的!” 招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辱感让她几乎要掉下眼泪。她慌忙退开,躲到街角的阴影里,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第一个希望破灭了。 她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太阳渐渐升高,晒得她头晕眼花。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她看着路边热气腾腾的馒头铺,闻着那诱人的麦香,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五毛钱,却最终只是咽了口口水,走开了。 她不能花。这钱是娘用来坐车和……给她买馒头的。她不能花。 她又试着问了几家看起来像饭馆的铺子,得到的要么是冷漠的拒绝,要么是驱赶。镇上的大人似乎都很忙,也很不耐烦。 篮子里的野菜,在日头下渐渐有些蔫了。招娣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难道要白跑一趟吗?连车费都赚不回来?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她走到了一条稍微僻静些的街道,看见一个老奶奶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菜。 招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声音比之前更小:“奶奶……您要野菜吗?新鲜的……马齿苋和灰灰菜。” 老奶奶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打量着这个瘦小、面色蜡黄、眼神怯生生的女孩。“小姑娘,你不是镇上的吧?” 招娣摇摇头,小声说:“陈家庄的。” “这么小就出来卖菜啊?”老奶奶叹了口气,看了看她篮子里的野菜,“品相倒是不错,洗得也干净。怎么卖?” 招娣愣住了。她只知道村里小贩收的价格,根本不知道在镇上该卖多少钱。她憋红了脸,半天才小声说:“您……您看着给吧。” 老奶奶又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毛票和分币。她数出三毛钱,递给招娣:“喏,三毛钱,这两捆我都要了。” 三毛钱!招娣的心猛地一跳!在村里,这两捆最多卖一毛五!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手接过那三张毛票,连声道:“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老奶奶摆摆手,拿起野菜看了看,嘟囔道:“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快回家去吧。” 揣着那珍贵的三毛钱,招娣仿佛浑身都充满了力气。虽然离解决家里的困境还差得远,但这意外的“巨款”让她看到了微弱的希望。她想起娘给的五毛钱车费还没用,如果她不坐车,走回去,那就能省下五毛钱,加上卖菜的三毛,就是八毛钱! 这个念头让她激动起来。她记得来时的路,虽然远,但走回去,天黑前应该能到家!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镇外走去。她甚至奢侈地花了一分钱,在一个公用的水龙头下,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水,缓解了几乎冒烟的喉咙。 回村的路,远比招娣想象的要漫长和艰难。 起初,她还因为卖掉了野菜、省下了车费而满怀兴奋,脚步轻快。但渐渐地,沉重的疲惫感袭来。她早上只喝了一碗照见人影的稀粥,走了大半天路,又饿又累。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头顶,土路被晒得滚烫,扬起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 她走走停停,脚上的破布鞋磨得脚底生疼,估计又起了新的水泡。汗水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紧紧贴在瘦弱的脊背上。她一次次地拿出那八毛钱,仔细地数了又数,那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是她全部的力量来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路过一片玉米地时,她实在渴得受不了,偷偷钻进去,掰了一小截玉米秆,像小时候那样嚼着吸吮里面微甜的汁液。这行为带着偷窃的性质,让她心跳加速,脸上发烫,但干渴的喉咙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她不敢多停留,继续赶路。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头晕一阵阵袭来。她想起生病的父亲,想起操劳的母亲,想起嗷嗷待哺的弟弟,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当村庄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太阳已经西斜,晚霞将天边染成了凄艳的橘红色。招娣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挪进了自家院子。 桂香刚刚从砖瓦厂回来,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女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尘土、小脸煞白、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她的心猛地一揪,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 “招娣!你怎么才回来?!吓死娘了!”桂香的声音带着哭腔。 招娣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虚弱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个紧紧攥着的、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小布包,塞到母亲手里。 “娘……菜……卖了……三毛钱……我没坐车……这是……八毛……”她断断续续地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往下滑。 桂香慌忙抱住她,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八毛钱,有纸票,有硬币,带着女儿的体温和汗湿。看着女儿累得几乎虚脱的样子,看着她脚上磨破的布鞋和满是血泡的脚底,桂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她抱着女儿,坐在门槛上,失声痛哭。那哭声里,有心痛,有愧疚,有无力,也有一丝被女儿的坚韧所触动的复杂情感。 陈满仓在屋里被哭声惊醒,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招娣被母亲的哭声吓到了,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去擦母亲的眼泪:“娘……别哭……我没事……我以后……还能去……镇上……卖得更贵……” 桂香握住女儿的手,把那八毛钱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女儿那条小小的、却拼命燃烧的生命。她把招娣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不去了……咱不去了……”桂香哽咽着,“以后娘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了……” 这天晚上,桂香用招娣挣回的八毛钱中的一部分,去买了一小块猪油。她用这点猪油渣烩在野菜里,又狠心多放了一小把粟米,熬了一锅比平时香稠很多的菜粥。 油荤的香气在破败的院子里弥漫开来,久违的,带着一丝悲凉的暖意。 招娣累极了,但吃着那带着油花的菜粥,看着弟弟咂巴着小嘴吃得香甜,看着父亲因为吃了点有油水的东西而稍微缓和的脸色,她觉得,今天受的所有苦,都值得。 她悄悄把剩下的钱,连同之前自己藏下的五块钱,重新数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回了那个墙缝。一共五块八毛。这是一笔“巨款”,是她和这个家,在无边黑暗中,一点点抠挖出来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珍贵的沙土,试图去填埋那深不见底的债务深渊。 夜晚,招娣躺在弟弟身边,脚底的水泡火辣辣地疼,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但她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知道了,镇上可以卖到更高的价钱。她也知道了,路很远,很苦,但她能走得到。 她看着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的、冰冷的星光,心里默默地想:等爹好一点,等再多挖点野菜,她还要去。下一次,她要走得更远,去更大的地方,卖更好的价钱。 生活的重压,如同一块巨大的磨盘,碾磨着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但在磨盘的缝隙里,一株名为“招娣”的野草,正以其惊人的韧性,顽强地、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看似不可能存在的缝隙,拼命生长。 喜欢人间小温请大家收藏:()人间小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