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一章 朝为田舍郎
云淡天高雁南去,水映山青日映红。
那青山绿水间的红色分为两种,蜿蜒的赭红乃奔腾的赤水河;大片的火红是满山的高粱田。
“杀红粮咯,搞快些噻!”高亢的川音在山间回荡,拉开了弘治十六年秋收的大幕。
这是一年里最忙的时节,就连毛头小子也拿上镰刀,跟着大人一起抢收高粱。
苏录也不例外,他已经连收了三天高粱,这才摸到点门道……这高粱杆子又高又硬又滑,可不像稻杆麦秸那么好对付。得下手又稳又准,还得带点狠劲儿,所以才叫‘杀’高粱。
要想杀得利索,就得先用左臂紧紧揽住高粱杆子,防止它东倒西歪。然后右手握住镰刀前伸,贴着垄台往后使劲一拉,让高粱杆子顺势倒在怀里。
这活儿需要力气,更需要耐力,对个十三岁的小子来说,还是吃力了。几天下来,苏录已是腰酸背痛腿灌铅。每挥动一下镰刀,右臂都撕裂般的疼。
他强捱着收完了一垅沟,一屁股靠坐在秸秆堆旁喘息,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胳膊上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刺痛。
苏录看一眼被晒得黢黑的手臂,上头全是高粱叶子割出的细小创口。汗流个不停,整片皮肤就疼个不停。再叠加上肌肉的酸痛,那滋味,让他直骂贼老天……
贼老天确实该骂,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他个好好的城市白领,丢到乡下种地不说,还丢到了五百年前的明朝!
而且还丢在川黔交界的大西南!
造孽啊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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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原先很向往田园牧歌的生活,经常梦想逃离令人窒息的水泥森林,回农村种地养鸡,自由自在。
可现在真回了农村,他发现自己纯属叶公好龙,根本受不了这日复一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苦……
这具身体的原主,就是盛夏时在高粱地里拔草中暑,晕死了过去,才让苏录趁虚而入。
醒来后,苏录一直谨言慎行,唯恐会露出马脚。但他发现自己多虑了,母亲早就过世了,父兄的神经都很粗大,根本没人察觉到他的变化。
反倒是他自己,被沉重的农活压得喘不过气。可在这莽莽西南大山里,逃都没地方逃,他只能咬牙坚持……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苏录正在长吁短叹,忽然又一道身影钻出了高粱地,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摘下斗笠扇着风,还大口喘着粗气。
那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名叫苏有才,生得面皮白净,斯斯文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苏录来此间一个多月了,已经摸清了家里人的情况,知道他爹是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从去年开始在本家族学里教书。农忙时,学生都要回家干活,连当老师的也逃不脱。
苏有才扇了几下风,便苦着脸对苏录道:“快给你老汉儿揉揉胳膊,酸死我也。”
到了哪山唱哪歌,既然当了儿子,就得乖乖照办。苏录便用左手给老爹抓揉起右臂肌肉来。
“哦,哦……”苏有才登时呲牙咧嘴,连声叫唤起来。
“儿啊,你胳膊也酸了吧?老汉儿也给你揉揉。”他也抓住儿子的右臂,用大拇指推揉起来。“咱们有难同当,有福也要同享。”
“哦,哦……”苏录那叫一个酸爽,同样呲牙咧嘴,不由下手更重了。爷俩便此起彼伏叫唤开了。
叫着叫着,忽然眼前一暗,一条大汉挡住了日头。
只见其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摊开蒲扇似的大手,递上一根野瓜秧,上头挂着两个小甜瓜。
“吃瓜,地里长的。”大汉憨厚笑道。他是苏录的亲哥,名唤苏泰。苏录之前中暑生病,全是他在照顾。
“你俩吃吧。”苏有才摆摆手,好歹有个当爹的样了。
“我吃过了。”苏泰笑着把瓜藤丢给两人,转身就走。
“哥你干啥去?”苏录忙道:“坐下歇会儿。”
“不累,我再收一垅。”苏泰摇摇头,拎着镰刀又进了高粱地。只见他粗壮的胳膊挥动间,便杀倒十来株高粱。膝盖又抵住秸秆根部,用草绳一绕,就捆成紧实的一束。
不一会儿,他便杀出去半垅地。
苏录和苏有才两个废柴加起来,都没苏泰一个人干得多……
“多亏有二哥……”苏录感激地看着苏泰的背影。
“是啊,不然咱又得遭你伯娘吼喽。”苏有才用袖子擦了擦两个瓜,把大一点的掰成两半,递给苏录一半。
爷俩便咔哧咔哧啃起瓜来,其实也没多甜,苏录却满口生津,心脾沁香,满足的不得了。
苏有才更是摇头晃脑,出口成章道:“真是甜比荔枝,而无其燥;清同雪梨,更胜其鲜。非瑶池之蟠桃,却解人间之渴;非阆苑之仙果,足慰稼穑之辛……”
苏录佩服极了,心道:‘我只会说,卧槽,真好吃……’
“二哥,别酸了!幺哥被人打喽!”这时,苏录小姑沿着河滩跑过来,一见到苏有才便急忙大喊。
“啥子?我说咋不见人影了呢!”苏有才登时蹦起来,吃惊问道:“哪个龟儿子打的?!”
“是程家人,我送饭路上看到的!”苏录小姑满头大汗,饭篮子都不知丢到哪里。
“快,带我过去!”苏有才丢下瓜皮,跟着妹妹救人去了。
见苏泰也轰隆隆紧随其后,苏录只好操起扁担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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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人多。你得跟他们讲理,可别动手啊。”小姑一边跑,一边又担心二哥。
“莫担心,读书人动口不动手。”苏有才点点头。
“那就好。”她这才稍稍放心。
说话间,就听到前头传来怒骂声和惨叫声,还有拳脚到肉声。
苏有才赶紧加快脚步,绕过一片高粱地,就见收割过的空地上,六七个程家人正围殴自家三弟,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
“我日你先人!”苏有才一看弟弟的惨状,登时血灌双瞳,大步流星冲上前去。飞起一脚就踹倒了一个程家人,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
其他程家人见状大怒,一起朝苏有才抬脚就踹,却又听一声怒吼:“哪个敢打老子老汉儿?!”
苏泰弓腰沉肩,一个‘蛮牛撞山’,直接顶飞了一片。
“二哥,我来助你……”苏录无奈叹了口气,也抡着扁担加入了战团。苏家父子便在高粱地里,跟程家人混战开了!
“别打了,别打了!”小姑的尖叫声响彻田间:“快来人啊,程家打人了!”
很快,在附近劳作的苏氏族人和程氏族人都纷纷赶来助战,场面愈发不可收拾……
第二章 容易受伤的男人
二郎滩百户所班房。
苏家父子三人坐在稻秸堆上,大眼儿瞪小眼儿。
“都没受伤吧?”苏有才打量着俩儿子。
苏泰苏录齐齐摇头,那场乱斗并未持续多久,便被百户所及时镇压了。
“明明是程家人先动的手,凭什么光抓咱们?”苏录一脸的不忿。
“因为他们家里有秀才。”苏有才叹息一声。
“大伯不还是百户所的七品官么?”苏录不解问道:“不是说他跺跺脚,二郎滩都要晃三晃吗?”
“唉,听他吹牛。”苏有才苦笑道:“从七品的小旗官而已,屁都不算。”
“那也比个无品无级的酸秀才强吧?”苏录难以置信。
正所谓‘无心伤害,最为致命’,苏有才闻言嘴角一抽,好一会儿没言语。
苏录这才想起,自家老汉儿努力了半辈子,也没考上个‘无品无级的酸秀才’,忙改口道:“看来秀才还挺金贵的。”
“那当然了,为父要是能考上秀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苏有才喟叹道:“当年你爷爷的百户是怎么丢的,不就是因为打伤了程秀才吗?”
苏录心说好家伙,一代代的跟程家秀才过不去了……
苏有才又感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现在可不是国初那会儿了。土木之变以来,武人地位便每况愈下。当今弘治皇帝更是重文轻武,唉……”
父子正说话间,忽听咕噜一声,两人齐齐望向一直很安静的苏泰。
苏家二郎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吃吧,给你留的。”苏录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挤裂了的甜瓜,塞到二哥手里。
“我吃过了。”
“骗人,那藤上就没有第三个瓜蒂。”苏录叹了口气。
“秋哥儿真聪明。”苏泰憨憨一笑,把瓜掰开。“一起吃吧。”
苏录小名叫秋哥儿,因为他是秋天出生的。
“我们都吃过了。”苏有才和苏录摇摇头。“一点都不好吃。”
“哦。”苏泰这才捧着块甜瓜,抿着大嘴小口吃起来。
“待会咱们就能出去了,夏哥儿不用这么节省。”苏有才捏了捏苏泰软软的下巴。夏哥儿是苏泰的小名,因为他是夏天出生的。
“真的?”哥俩眼前一亮。
“那当然了。周百户当年还是你爷爷的副手呢。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而已,还真为难咱们呀?”苏有才颇有经验道。
“那就好!”哥俩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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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三人便耐着性子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班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个穿着青色团领袍,头戴黑色折檐帽的小旗官。
那人身量高大,圆头圆脸,蓄着短须,跟苏泰颇为形似。看到他进来,三人赶忙起身道:
“大伯。”
“大哥。”
“嗯。”那人点点头,他正是苏录的伯父,苏有才的大哥,二郎滩百户所小旗官苏有金。
“走了走了,回家喽。”苏有才拍拍屁股招呼儿子道:“回去晚了,你伯娘不给留饭喽。”
“唉,今日回不得了。”大伯却叹气道:“程秀才赖上咱了。”
“咋了?”苏有才不解问道:“程家把老三捶成个茄子,还想倒打一耙不成?”
“老三都是皮外伤,又被打破了鼻子,血糊哩啦看着吓人,实则问题不大……”大伯又叹了口气:“倒是程秀才他哥,被你们把腿给打折喽。”
“啊?不能吧,我们爷们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有才咋舌道。
话音未落,便听咣咣两声,苏泰跺了跺脚。接着咔嚓一声,牢房地砖直接被踩成了两截……
“脚麻了跺跺。”苏泰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低头小声道。
“……”大伯一阵无语道:“你管这叫手无缚鸡之力?”
“哈哈……”苏有才尴尬道:“夏哥儿是有分寸的,从来没伤过人。”
“人都伤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大伯烦躁道:“程秀才放话了,要是百户所不能给他个满意的交代,他就去县里击鼓鸣冤!”
“百户所解决不了去千户所嘛,闹到县里算怎么回事?”苏有才不爽道。
二郎滩是卫所的地盘,原本各种民政治安、土地纠纷之类都该归卫所管理。但大明开国近百五十年,卫所废弛严重,经历司、断事司形同虚设,解决不了的事情越来越多,最后只能靠相邻州县托底。
“谁让人家是县学生员呢?县太爷肯定会照拂的。”大伯郁闷道:“千户大人也只能干看着,回头还得骂周百户让他丢脸。”
“唉,你当年要是也能考上秀才……”他忍不住又絮叨了兄弟一句。
“咱能不提这茬么?”苏有才那个郁闷,刚被儿子伤了一下,大哥又在伤口上撒盐。“周百户啥子意思嘛?”
“私了。”大伯道:“周百户请程相公明日来所里,双方商量个章程出来……说白了就是看看赔他们多少。”
“唉,那还不往死里讹?”苏有才脸色难看了。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吧。”大伯认命似的再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个干粮袋子,递给他道:“你大嫂给你们准备的晚饭。”
“今晚就住这了?”苏有才接过来。
“鬼话,谈不拢哪能放人吗?”大伯无奈道。
“那让夏哥儿秋哥儿先回去。”苏有才退而求其次道:“我一个人在这也一样。”
“老汉儿,我陪你嘛。”苏泰却坚定摇头。
“俺也一样。”苏录也只能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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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秋虫叫。
百户所一片漆黑,就剩班房中的爷仨了。
苏家父子一人拿着个又干又硬的高粱饼子,啃得牙花子生疼。好容易啃一块下来,又噎得直翻白眼……
“嗓子都要剌破了……”苏录憋得面红耳赤,好容易才咽下一块。
“大哥也真是的,光送干粮不送水。”苏有才使劲捶着胸口,却怎么都咽不下去。“想噎死咱爷们啊?”
“小口小口的咬,细嚼慢咽。”唯有苏泰,还能正常进食。
“还是二哥有经验。”苏录照着他的法子,多嚼一会儿,终于顺利咽下了一口。
“呵呵……”苏泰憨憨一笑道:“吃得多就有经验。”
苏家也算是温饱之家,但依然一天三顿高粱饼子高粱饭,连苏录都习惯那种苦了吧唧的高粱味了。
“唉,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吃上口细粮?”苏录一边跟高粱饼子作斗争,一边回忆着米饭馒头的滋味。
来到这里他才知道,自己原先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寻常。
“程秀才家。”苏泰的回答慢了半拍。
“真的假的?”苏录没想到秀才不光有面子,还有里子。
“当然,没听人家说吗?‘秀才吃得真是美,小米白面偎着嘴’。”苏泰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汉儿,你要不要再去考一下?”苏录转头问苏有才。
“这茬就过不去了是吧?!”再次被打击到的苏有才,愤愤咬一口高粱饼,差点没把牙硌掉。
“当我没说嘛,你莫冒火。”苏录赶紧道歉。
“哼哼……”苏有才哼两声,揉着腮帮子道:“你当我不想考吗?咱家恶了县太爷,他在位一天,老子都莫得出路。”
“他在位几年了?”苏录问道。
“十年了……”苏有才苦涩道。
“不是,任期还没满吗?”苏录目瞪口呆。
“你问我,我问谁?”苏有才苦着脸道:“按说是三年一任,最多三任。但凡事总有例外,咱们这种边远山区的官儿,一干十几年也是有的。”
“好家伙……”苏录倒吸口冷气,心说这是逮着一个就往死里用啊。
“唉,反正你老汉儿是没指望喽。”苏有才认命叹气道:“要考你自己考吧。”
“好,那我就自己考!”苏录一拍大腿。
“咳咳……”苏有才差点没给高粱渣子呛死。
“咋了?”苏录赶紧给他拍背。
“儿啊,有志气是好的。”苏有才生怕伤着他,字斟句酌道:“但也得讲实际呀。你老汉儿不光是恶了县太爷,也是因为这秀才太难考喽。”
“咱这穷乡僻壤的也没设卫学,要想考秀才,只有去合江附县试。”说着他叹了口气道:
“这还是第一步。过了县试,还得跟整个泸州的童生一起考州试院试。咱们偏远,泸州可不偏远,那是蜀中文教重镇,每科举人进士都出一大把,咱拿什么跟人家争秀才?”
他满以为儿子听了,就会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谁知苏录却坚持道:“我还是想试试……”
“试你个铲铲哦!”苏有才见他一个字没听进去,拧住苏录的耳朵道:“你娃儿打小不肯读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想学人家考功名?做梦去吧!”
“别拧别拧,拧成耙耳朵喽。”苏泰赶紧护住弟弟。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苏录躲在苏泰背后道:“我年纪还不到他一半呢,怎么就不能做梦了?”
“老汉儿,秋哥儿还会背《三字经》呢。”苏泰惊喜道:“说不定真能考上秀才。”
“秀才,韭菜还差不多……”苏有才不想理这俩活宝,转过头去专心对付高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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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秀才的含金量
翌日一早,大伯顶着一对黑眼圈进来班房,却见父子三人靠在一起睡得正香。
“龟儿子没心没肺,好安逸哦!”大伯没好气地踢了苏有才一脚。“老子一宿都没得合眼。”
“该吃早饭喽?”苏有才睁眼见是大哥,便伸了个懒腰。苏泰苏录也跟着醒了。
“吃个铲铲!”大伯啐一口道:“百户叫去讲数喽。”
“哎。”苏有才赶紧拍拍屁股起来,俩儿子也跟着老爹出了班房。
苏录一出来,就看到小叔缩着脖子等在门口,脑袋上缠着圈白布条,挺俊的一张脸肿成了猪头。
“二哥,都怪我……”小叔眼噙热泪,带着哭腔咧嘴道。
样子虽然很滑稽,苏有才却笑不出来,转头问自家大哥道:“你管这叫伤的不重?”
“那不是叫你放心么?”大伯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再说,人家腿都断喽,咱也得卖惨呀……临来前,我用火麻叶子给老三擦了擦脸。”
“哦。”苏有才点点头,是大哥能干出来的事儿。
苏录却听得目瞪口呆。火麻就是荨麻,叶子上满是刺毛。走路不小心蹭到,皮肤上就是一片红斑,痛痒难忍。大伯居然用来给小叔擦脸,这大山里的民风,真是太彪悍了……
“老幺,昨天到底咋回事?他们为啥子打你?”苏有才又问小叔。
“……”小叔却低下头,一声不吭。
“老二别问喽,我和老汉儿审了他一宿,都没问出来。”大伯气哼哼道:“你说他是不是傻?他不说,难道程家人也不会说?”
“就是,那也太被动喽。大战在即,老幺莫让我们摸不到脑壳壳啊。”苏有才深以为然。
“二哥你就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小叔满脸羞愧,却死不开口。
“我抽你个龟儿子!”大伯气得扬起胳膊,苏有才赶忙拦住。
“算了大哥,老幺肯定有苦衷。”
“他个龟儿子有苦衷?老子还一肚子苦水嘞,我招谁惹谁了?给你们擦勾子不说,还遭你嫂子口水洗脸……”大伯越说越郁闷,眼泪都快下来了。
~~
说话间,苏家五口人来到所厅前,正碰见程家一行驾到。
苏录只见当先一人头戴黑纱四角方巾,身穿圆领黑缘的襕衫,端坐在两人抬的滑竿上,被族人簇拥着来到廊下。
不用问,那便是父辈口中的程家秀才了。简直就是他想象中乡绅的具象化。
周百户也出来拱手相迎:“程相公亲至,鄙所蓬荜生辉啊。”
程相公这才从滑竿上下来,拱手还礼道:“给百户大人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周百户又望向他身后的担架,上头躺着个鼻青脸肿、面皮通红的男子,跟苏录小叔如出一辙。
但那人整条左腿都打了夹板,缠着厚厚的纱布,全身散发着浓重的药味,还一个劲儿直哼哼。
比惨这个环节,苏录小叔惨败……
“这是程老兄?都认不出来了。”周百户也吃了一惊。
“哎哟,哎哟……”程秀才他哥也不说话,只一味呻吟。
“我大哥吃斋念佛,与人为善,却惨遭苏家毒手,还请百户大人做主……”程秀才悲愤道。
“这是怎么打的?”周百户却有些疑惑。川黔交界之地民风彪悍,打架斗殴如喝水吃饭,筋折骨断也常见,可大腿被打断,实属罕见。
“鄙人当时在家读书。”程秀才说着对侄子道:“你昨天不是在地里吗?你来说。”
“哎。”他侄子便点头道:“……先是苏有才从背后哐一脚,把我老汉儿踹了个狗啃泥。接着他儿子又冲过来,轰一脚跺在老汉儿的大腿根儿上,咔嚓一声就断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泰,这大熊一般的体格,确实能把人腿踩断……
苏泰惶恐地低下头,两手不知该往哪搁,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苏录紧紧攥住他的手,大声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大哥根本没碰到他。”
“对对,当时程家大爷被我一脚踹出两丈远,夏哥儿怎么会踩到他?”苏有才也不知苏录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时候肯定要先把苏泰摘出来。
“你胡说!就是你儿子踩的!”程家人大声聒噪起来。“而且不是踩的,是跺的!”
“就不是!夏哥没踩!”苏家人也不甘示弱,高声还击。
“停停!”周百户赶紧喝止双方,又问苏有才。“你为什么踹程家大爷?”
“他们七八个人围着我弟弟往死里揍。血糊哩啦的,我以为要把他打死了呢!”苏有才便指着幺弟的猪头道。
“你们为什么要揍苏有马呀?”周百户又问程家人。
“这个吗……”程家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程秀才他侄子道:“是我老汉儿让揍的。”
众人便望向躺板板的程家大爷,他却别过头去,只哼唧不说话。
“唉,昨晚我问了大哥一宿,他都不说为啥。”程秀才叹了口气:“肯定是那小子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大哥说出来都怕造口业。”
“他该死!”程家大爷忽然抻着脖子吼了一声。
“听听,这是何等的愤懑?”程秀才扼腕道:“简直是杜鹃泣血、肝肠寸断啊!”
“有马,你到底干了啥缺德事,把人家气成这样?”周百户又问苏录小叔。
“百户你莫问喽,打死我也不说……”小叔小声道。
“唉,搞啥子名堂嘛?”周百户无奈叹气道:“一个二个都不吭气,叫老子如何断案嘛?”
“那就跳过这一轱辘,直接讲数吧。”一旁的试百户提议道。
“也好,那就干脆点。”周百户从善如流,对程秀才道:“程相公开个价,好多钱才能掀篇嘛?”
“二十两。”程秀才毫不犹豫道:“我大哥一条腿远不止这个价,只是再多,谅他家也掏不出来。”
“是是是……”周百户又看向苏录大伯。
“没得!”只听大伯斩钉截铁道。
这年月银子金贵得很,他全家不吃不喝,一年都挣不到二十两。
“那你最多能出多少?”周百户问道。
“一两。”大伯伸出一根手指。
“不谈了!”程秀才勃然大怒,朝周百户抱拳道:“不劳百户操心了,我们去县里递状子,让老父母明断!”
“莫燃起来,你当他放屁噻。他家是军户,县太爷到头来,还是得交给卫所处置。”周百户忙拉住作势要走的程秀才,转头瞪着苏录大伯:
“妈卖批,你搞啥子名堂?多整点噻!”
“真没得,卖了婆娘都没得……”大伯苦着脸道。
“还卖婆娘,想得美咧!”周百户没好气道:“老子给你做主了,十两!”
“十两也没得……”
“闭嘴!”周百户狠狠瞪一眼大伯,转头又对程秀才和颜悦色道:“来来,程相公入内用茶,咱们再好好聊聊。”
“哼。”程秀才这才不情不愿进了厅堂。
苏录大伯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周百户喝住:“你站下,先等我们讲完喽!”
“哦……”大伯只好站在门口,长吁短叹。这下指定不会少于十两银子了,让他怎么跟老婆交代?
其他人也分作两边,候在廊下。程家人窃窃私语间,皆老神在在,一副吃定苏家的架势。
苏家这边气氛就凝重多了。苏有才好歹读了那么多年书,对周百户和程秀才的想法门儿清……反正又不是周百户赔钱,他当然想内部解决,以免被上峰怪罪了。
程秀才就抓住他这个心理,胁迫着周百户一起逼他大哥就范。他大哥还是周百户的下级,到最后怕是嘴巴再硬都得松口……
苏录小叔则在一边反复喃喃道:“都怨我,都怨我……”
苏录却一直用余光,偷偷瞥着程家大爷的那条伤腿。
“打一开始你就看他的腿,有啥好看的?”苏泰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因为白吗?”
“嘘。”苏录打个噤声的手势,招手示意二哥跟自己出去一趟。
哥俩无关紧要,程家人也不在意,任由他们离开了。
~~
好半晌,周百户和程秀才从所厅出来。
周百户便对苏录大伯笑道:“程相公善啊。你家实在掏不出银子,人家就不要了。”
“那要啥?”苏录大伯还没幼稚到,以为对方会放过自家。
“你家挨着程家的十亩高粱地。”周百户咳嗽一声道:“就转给人家酿酒吧。”
“那怎么行?!”大伯一听就急眼了。“那是我爷爷带着我老汉儿,一锄一锄开出来的!二郎滩最好的高粱田!”
“那也不值几个钱!”周百户把脸一拉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带好地契,去县里过户!”
“不是,怎么能定了呢?”大伯口干舌燥道。
“那让你兄弟侄子去坐牢啊?!”周百户没好气道。
“坐牢就坐牢,大哥不能答应!”苏有才大声道。
“哼,我说吧!”程秀才从旁煽风点火道:“百户大人的好心,都被当成了驴肝肺!”
“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周百户果然被撩起了火气,指着大伯的鼻子道:“老子治不了别人,还治不了你们?!”
“……”苏家兄弟登时气短。县官不如现管,百户管着所辖军户的方方面面,确实能把他家拿捏的死死的。
看到苏家人被逼到了墙角,程家人一个个幸灾乐祸,就连程家大爷都忘记了哼哼,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忽然,他只觉脖子一凉,下意识伸手一摸,便抓住了一条滑腻腻的活物。
程家大爷还没反应过来,便觉手腕一痛。忙低头一看,只见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腕子上。
他登时吓得一蹦三尺高,惊恐万状地大叫道:“蛇!是竹叶青!老子被竹叶青咬了!老子要死喽!”
旁边的程家子弟全都吓坏了,没一个敢上前帮忙的。
还是去而复返的苏录,一把抓住那条青蛇,笑道:“放心,不是竹叶青,是无毒的翠青蛇,我兄弟专门抓来,给你老人家治腿的。”
“哇,这法子神了,一下就治好了!”苏泰跟在后头,拍掌赞叹。
原来是虚惊一场,程家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就只剩尴尬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家大爷身上,只见他两腿着地站在那里,哪有一点大腿骨折的迹象?
程家大爷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足无措之际,他居然来了个金鸡独立。
“行了,别演了!”周百户调转矛头,朝他怒喝道:“程相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第四章 我也要读书
程秀才的反应也很迅速,立马就坡下驴,呵斥起自家大哥来:“搞啥子名堂嘛?你咋还骗我噻?”
他自恃身份,一直是说官话的,情急之下,这会儿也带出了川音。
“不是你……”在他恶狠狠地瞪视下,程家大爷后半截话硬生生憋了回去,颓然道:“是老子鬼迷了心窍,想要龟儿子好看。”
“糊涂呀,大哥!”程秀才痛心疾首道:“你这样让我的脸往哪搁?”
“唉……”程家大爷垂头丧气道:“我昨天腿疼得很,以为断了嘛。”
“你以为?就让我陪你来丢人现眼!”程秀才哆哆嗦嗦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此乃陷我于不义!”
“好了好了,说两句就行了。”周百户看了会儿表演,这才和稀泥道:“程老弟腿没断总是好事。”
“是啊,是大好事!原来是虚惊一场。”一旁的试百户也松口气道:“这下可以各回各家咯。”
“那怎么行?他们诬告我们!”苏有才刚才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下哪能善罢甘休?
“我们也要告到县里,看看县太爷怎么说?!”苏录大伯也大声嚷嚷道。
“行了行了,别瞎起哄,这事儿跟程相公没关系。”周百户却拉住苏家兄弟,朝程秀才沉声道:
“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更不能再生事端!”
他目光严厉地缓缓扫过程苏两家人,提高声调道:“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还是周百户第一次说硬话,震得廊檐都簌簌落灰。
“百户大人发话了,在下自然无所不从。”程秀才则是头一回说了句软话:“今日见笑了,改日本人再置酒赔罪。”
“好说好说。”周百户点点头,对试百户道:“帮本官送送程相公。”
“告辞!”程秀才拱拱手,也不坐滑竿了,转身就走。
程家众人赶紧灰溜溜的尾随离去。
“就让他们这么走了?”大伯还在那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想怎么着?人家再无良也是秀才,真告到县里你也讨不着便宜。”周百户叹了口气。
“那可不一定,《大明律》载有明文,诬告罪加三等……”苏有才谙熟律法,张口就来。
“别掉书袋了。”周百户无奈道:“大明朝的是非黑白都是老爷相公们说了算,你个老童生律条背得再熟有个屁用?”
“……”苏有才被戳到了肺管子,登时不说话了。大伯犹自愤愤道:“最起码告到县学,扒了他那身皮!”
“不可能的,他又没正式写状子,你拿啥子告他?”周百户却摇头道:“再说天下文官都是秀才出身,他们怎么可能允许卫所,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呢?那不倒反天罡了吗?”
“唉……”大伯也知道周百户说的没错,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愤懑道:“大人,他差点就逼得我们倾家荡产了!”
“我知道。”周百户拍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人家不是都说吗?‘当今天子重文章,粗鄙的丘八不如狗’。这世道如此,咱又有什么办法?”
顿一下,周百户又期许道:“你要想出这口气,就让你家春哥儿也考上秀才。到时候老子一定让程家知道知道,什么叫秉公办案!”
春哥儿是苏家的长房长孙,出生在春天,大号叫苏满,正在当地有名的太平书院读书,一个月只回家一次。
“哎……”大伯点点头,脸上有了点笑模样道:“春哥儿念书是好样的,但愿明年能给咱们军户争口气。”
“盼着呢!”周百户挥挥手道:“快带他们回去吃口饭,别耽误了地里的活。”
“哎,那我们先回去了。”大伯也只好招呼家人,离开了百户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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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户所外是狭窄的石板路,石阶起起落落,蜿蜒通向赤水河畔。道路两旁黑黢黢的吊脚楼,几乎要抄起手来,苏录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
这也是没办法的,整个二郎滩便是一片临河的山坡,民居只能依着山势而建,自然十分紧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溜溜、糊了吧唧的味道,那是无处不在的酒糟味儿。因为这一带水土特别适合酿酒,不大的镇子上开了好几家酒坊、糟房,山民们几乎家家赖以为生。
苏录初来时,很受不了这种味道,但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
这会儿日头刚出来不久,镇上人都下地抢收去了,路上除了光屁股玩耍的小孩,见不到几个人影。
苏录和二哥默默跟在父辈身后,听大伯同老爹在那儿发牢骚。
“唉,可憋死老子了,凭什么白白放过他们?”苏有才黑着脸道。
“谁说不是呢?等春哥儿考中了秀才,老子一定要狠狠出口恶气!”大伯重重一捶小叔的肩膀:“长点儿心吧,老三!”
“哎……”小叔垂头丧气,乖的像鹌鹑。
“这回好在秋哥儿机灵,让咱家逃过一劫。”大伯说着摸出两个铜板,在街边高驼子食铺给哥俩买了叶儿粑,作为奖励。
又问苏录道:“秋哥儿,你咋个看穿他们的嘛?”
苏录一边吃着软糯清香的高粱粑粑,一边道:“我记得很清楚,二哥就是没踩到那老混蛋的腿。”
他又言简意赅的描述了一下昨日的情形,把当时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回忆得分毫不差。
“你娃儿记性那么好了?”大伯吃惊道。
苏录点点头,他重生之后确实记性很好。
这很正常,十三四岁正是男孩子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只是不容易集中注意力。他现在融合了十三岁和三十岁的优点,脑力强得可怕。
还有一点他没说,就是人在骨折第二天,会进入肿胀高峰期,一动不动都会持续的疼痛,稍稍动一下更是疼得要命。
他仔细观察程家大爷的那条腿,只是被勒得发白,并没有出现肿胀,更没有淤血导致的青紫。
而且一开始,程家大爷还能刻意伪装。后来时间一长,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讲数上,那老货就难免疏忽了。那条腿间或无意识晃动,他整个人却神色如常,不见丝毫痛苦之色。
印证之下,苏录笃定自己没记错,这才设法拆穿了程家人的鬼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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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不大,苏家人说着话便回到了家门口。
苏家的吊脚楼建在镇上土地较平缓的位置,所以看上去要宽敞些。
当然底层一样没法住人,是用来饲养家禽,放置农具和重物的。
踩着吱吱嘎嘎的楼梯上去后,便见上层有整整七间屋,呈‘凹’字形排列。中间的堂屋及两侧间采用退堂设计,和两头的四间厢房围成一个小小的天井。
整个镇上有天井的人家不超过十户,这就是实力的体现。不然他家也没法连供两代读书人。
不过老爷子被罢官之后,苏家已经大不如前,里里外外,难掩破败。
听到有人上来,一个梳着三丫髻,面似银盆的小女娃从堂屋里冲出来,奶声奶气地欢呼道:“三锅回来喽。”
说着一把抱住苏录的大腿,熟练地往上爬。
“金宝先别挨我,三哥身上脏。”苏录赶忙拎起那三岁的小女娃。她叫金宝,是大伯的小女儿,也是苏录从小背着长大的幺妹。
苏录小姑跟着从堂屋迎出来,忙拉住两个侄子的手,上下打量道:“夏哥儿秋哥儿,你们没事吧?”
“有老子在呢,能有啥子事儿?”大伯便昂着头道。
“赔了人家好多钱?!”大伯娘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堂屋口响起。其实她是个身材高挑、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但一张嘴就魅力大减。
“麻溜解决喽,一文钱都没遭赔!”大伯拍着胸脯道:“咋样嘛,你男人硬是要得吧?”
“要得要得!”大伯娘也拍了拍鼓囊囊的胸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才招呼众人道:“赶紧吃完饭下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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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苏录的祖父祖母盘腿坐在火塘子边上。
苏家老爷子是个神情严肃,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听了长子的禀报后,只点点头默默地嚼着蒌叶卷儿。
老太太慈眉善目,拉着孙子的手问长问短,可惜耳背的厉害……
“乖孙,你俩没挨打吧?”
“奶奶,我们好着呢!”苏录忙高声答道。
“啥,家里进耗子了?”老太太吃惊道:“那等货郎来了,得买点耗子药。”
“哪有耗子?娘,秋哥说他没事。”小姑也大声道。
“他一宿没睡?那吃完饭补觉去吧,别下地了。”老太太心疼孙子。
“这一着急上火,耳朵更不好使了。”小姑无奈道。
“是,高粱吃多了不好屙屎。”老太太叹气道:“老大媳妇,饼子里多少掺点豆面噻?”
“这不是赶紧吃完了陈高粱,好进新高粱吗?”大伯娘端来热腾腾的高粱饼子。
“你想给秋哥儿新找个娘?好啊!”老太太高兴道。
大伯娘翻翻白眼,索性不接茬了。
小姑又从架在火塘上的铁锅里,给每人舀一碗高粱粥,再配上一碟泡菜,就是一家人的早餐了。
吃早饭时,大伯娘又盘问起小叔子,到底闯了什么祸来。
不过小叔还是像捍卫贞操的少女一样,死守着他和程家大爷的秘密。她只好怏怏把矛头转向了苏录父子。
“老二,还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么能带着孩子跟人打架呢?这回要真让人讹上了,咱家可怎么过?”
家里老人已经不管事了,大伯娘就是当家的。苏有才也只能乖乖听着,讪讪保证再也不打架了。
“放屁!”老爷子却重重一拍筷子,怒喝道:“不打架还叫男人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好好,老汉儿别上火,赶紧吃饭吧。”大伯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抹一把递给老爷子。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老爷子便一甩袖子,背着手出去遛弯儿了。
苏家兄弟不禁黯然,老爷子骄傲了一辈子,更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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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被罢官后便脾气极臭,大伯娘早习以为常了。待他一走,便继续教训苏录道:“还有秋哥儿,你也老大不小喽,再游手好闲下去,早晚还得惹事儿。”
“伯娘也没让我闲着啊?不是天天给我安排活吗?”苏录闻言一阵郁闷,我怎么就游手好闲了?
“就是。”小姑给侄子帮腔道:“秋哥儿就中暑躺了两天,然后一天都没得闲。”
“我那是怕他游手好闲,惹出祸来。才给他找事儿干的。”大伯娘白一眼小姑道:“但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说着又瞥一眼大伯,大伯便咳嗽一声,对苏有才道:“老二啊,我跟二大爷说了,今年重阳,就让秋哥儿也跟着去下沙吧。”
“啥是重阳下沙?”苏录还没听过这词儿,小声问二哥。
“新粮下来后,重阳节就该投料酿酒了。”苏泰便也细声细气道:“高粱米红红的,小小的,投料的时候像倒沙子,所以叫下沙。”
“哦。”苏录点点头,不解道:“这不是工人该干的活吗?”
“这就是让你去做工啊。”小姑便道:“不过你得先拜师,然后学徒三年,才能给家里挣钱。”
“啊?”苏录顿时觉得高粱饼子,彻底难以下咽了。
不过大伯娘也没问他的意见,只看他爹。
“嫂嫂,娃儿还小呢。”苏有才轻声道。
“他过了生日就十四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学徒两年了!”大伯娘却一摆手道:“早点拜师早点挣钱是正办!”
说着对大伯道:“横竖今天已经耽误了,待会你取条腊肉,再买包茶,下午就带着秋哥儿去拜师吧。”
“好吧。”大伯对大伯娘向来言听计从。
“秋哥儿,去酒坊学徒要不要?”虽然哥哥嫂子已经决定了,苏有才还是问儿子一句。
“不要!”却听苏录断然道:“我不要进酒坊。”
“那你想干嘛?”伯娘不悦道。
“我也要读书!”苏录一字一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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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百日之约
“啥,你要去杀猪?”老太太闻言吃惊道。
“奶奶,我说要读书考秀才……”苏录无奈道。
“没错儿,杀猪菜很好吃的。”老太太咽了下口水,高兴道:“秋哥儿要是成了杀猪的,奶奶就有口福了,奶奶最爱吃大肠了。”
“我爱吃猪尾巴……”金宝更是口水哗哗。
“秋哥儿啊,你还真不如去学杀猪呢。”大伯不禁好笑道:“从小到大,你进过几天学堂啊?”
“就是。”伯娘附和道:“学堂门朝哪开,你还记得不?”
“那还不是嫂子打小,跟夏哥儿秋哥儿说,读书莫得用处吗?”小姑打抱不平道:“莫得用处,还一直让春哥儿读。”
“春哥儿是那块料子,他俩不是那块料子!”伯娘闻言秀眉一挑,跟小姑针锋相对道:“咱家从牙缝里省出那点儿银子,得花在钢口上!”
“……”小姑一时语塞。就算和苏录是一面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读书方面,秋哥儿没法跟春哥儿攀伴儿。
“我觉得我是那块料。”苏录却毫不自卑道。
“当老子不知道你咋想的?你娃儿就是不想干活!你连《三字经》都背不起。”大伯自以为看穿苏录道:“‘凡训蒙,须讲究’,你知道后头是啥子吗?”
“我当然知道。”苏录闷声道。
“那你背起嘛。”大伯母冷笑道。
“要背就从头背起嘛。”苏有才对哥嫂有些不满,给儿子打圆场道:“从半截儿我都背不清爽……”
“详训诂,明句读。”却听苏录流利地背诵道:
“为学者,必有初。
小学终,至四书。
论语者,二十篇。
群弟子,记善言。
孟子者,七篇止……”
苏录一口气背到‘经子通,读诸史。’才停下来问目瞪口呆的大伯两口子道:“还用继续背下去吗?”
实际上他不敢往下背了。因为下面便开始‘考世系,知终始’了,他所学的版本里,还有‘十六世、至崇祯’呢……
“不用了,你背了我也听不懂。”好在大伯娘已经被镇住了,揉着太阳穴问大伯道:“当家的,他背的对吗?”
“……”大伯其实早就把后头的忘干净了,他以己度人,才会觉得苏录也背不下来。只好有些尴尬地点头道:“差不多吧。”
“一字不差好么!”苏有才却高兴道。
“秋哥儿太厉害了!”苏泰开心地拍着巴掌道:“我只能背到‘香九龄、能温席’,后头就想不起来喽……”
“我一句也不会。”金宝儿也使劲拍着巴掌,一脸的自豪。
“你娃儿还有点东西嘛。”大伯也很高兴,摸了摸苏录的头顶道:“脑壳壳里蛮清爽滴。”
“大哥,秋哥儿给家里立了大功,也该奖赏他一下嘛。”苏有才便趁势道:“就遂了孩子的愿吧。”
“哎。”大伯点点头,看向自家婆娘道:“那就先不急着拜师,让秋哥儿再读两天书?”
“不拜就不拜。”伯娘瞪大伯一眼,总算是退了一步。
苏录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她话锋一转道:“但你是不是那块料,嬢嬢我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
“那怎么才算?”苏录沉声问道。
“有本事考进太平书院去,老娘就承认你是读书的料!”伯娘沉声道。
“大嫂,你不是强人所难吗,他才念过几天书,就让他考太平书院?考个铲铲嘛!”苏有才一听就急眼了。
“连太平书院都考不上,还想考秀才?”大伯娘傲然道:“不光得考上,还得像春哥那样名列前茅,才能有希望!”
“人家只招年十四以下的学童,过了年他就超龄喽!”苏有才无奈道。
“人家不是年底收学生吗?春哥儿就是那年腊月考上的。”大伯娘记忆犹新道。
“那时间也太短了,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来月,秋哥儿就是不眠不休的学,也根本来不及……”苏有才叹气道:“别说三个月,三年都不够啊。”
“就给他三个月,行就行,不行就早点去当学徒!”大伯娘却主意已定。
“嫂嫂……”苏有才满嘴苦涩,他理性上明白,嫂子说得也没错,能考中功名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子,普通人早点认清这点早解脱,也省得拖累家里。
可这是他儿子头一次,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啊……
“老汉儿别说了。”却听苏录沉声道:“三个月就三个月!”
他定定地望着大伯娘,斩钉截铁道:“我考上给你看!”
“考不上怎么办?”大伯娘瞳孔缩了缩,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又心说怎么能让个孩子镇住呢?便狠狠地瞪回去。
“悉听尊便!”苏录跟大伯娘斗鸡似的互瞪。
“啥子意思?”大伯娘一愣。
“就是‘到时候你说了算嘛’。”大伯道。
“好,这可是你说的!”大伯娘重重点头。
~~
虽然争取到了一百来天,但苏录就算想读书,也得先忙完了秋收再说。
下午回到地里,苏泰继续杀剩下的高粱。苏有才和苏录则配合着开始脱粒。
两人先在地上铺一块粗布单,再架个木头槽子搁在上头。然后苏录扶槽,苏有才手持高粱束,将穗头用力摔打在槽子上。
通红的高粱粒子便扑扑簌簌落下,大半落在槽子里,也有好些撒在布单上。苏录一下就理解了‘下沙’为何意,确实太像了。
尘土飞扬间,苏有才一边摔打,一边问他:
“儿啊,你《三字经》不是只能背到‘养不教,父之过’吗?今天吃了仙丹吗,这么厉害?”
“感觉中暑之后,脑袋一下子灵光了。心里也通透了,觉得这世道,读书才是出路。”苏录掩着口鼻,闷声道。
“那你继续背我听听。”苏有才兴致勃勃道。
“后头不会了。”苏录摇摇头。
“那背背《百家姓》?”苏有才又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后面也不会了。”苏录老老实实道。
“《千字文》呢?”苏有才锲而不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辰宿(su)列张。”苏录愈发露怯。
“是‘日月盈昃,辰宿(xiu)列张’。”苏有才无语道:“你还考个铲铲哦?这都是最基本的东西!”
“……”苏录也很无奈。上辈子小学只要求背诵《三字经》,不要求背《百家姓》和《千字文》啊……
“唉,不怪你娃儿,都怪你老汉儿。”苏有才说完又跟苏录道歉:“都怪我前些年忙着考秀才,疏忽了对你哥俩开蒙,结果两头都耽误了……”
说着他停下动作,用袖子擦擦眼角,闷声道:“哎呀,眯到眼喽。”
苏录便默默起身,把装水的竹筒递给他。苏有才接过来喝一口,愈加歉意道:
“秋哥儿啊,咱们老祖宗苏老泉,能二十七始发愤,那是他家条件好。咱家这条件,十三岁从头开始,也实在太晚了。”
“爹,那是因为我以前没学过。我从现在开始奋起直追,一定能撵得上!”苏录却一脸恳切道。
看着儿子求知若渴的目光,哪个当爹的能受得了?
“格老子,又眯到眼喽。”苏有才仰头望着天上的雁群,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一’字向南飞。不禁叹息一声道:
“连扁毛畜牲都识字,我儿子还能不如个鸟?好吧,学了就比不学强,为父从头教你便是。”
说着他朝苏录挤挤眼,给儿子减压道:“你也别太把伯娘的话当回事儿。就算考不进书院去,只要你想学,爹一样能教你。你老汉儿别的不会,教书还是有一套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苏录重重点头,呲牙笑道:“先全力一搏,争取考上书院。但就算没考上,去当了学徒,我也会继续用功读书的!”
“这就对了!”苏有才欣慰地大笑道:“就要像《三字经》里讲的那样,‘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
“那孩儿到底该学些什么?”苏录追问。
“‘三百千’、《小学》、《孝经》,还有‘小四书’、《时古对类》、《声律发蒙》……”苏有才便如数家珍道。
“这么多?”苏录不禁咋舌。
“多?这些只是基础嘞。”苏有才加重语气道:“重中之重是‘四书’和‘四书章句集注’。太平书院笔试就两种题,一是四书帖经;二是墨义,必须用‘四书章句集注’作答。”
“帖经、墨义,啥意思?”苏录准确提取重点。
“帖经就是把经书的内容盖起一部分,考生得一字不差地填上才算对。”苏有才解释道:“墨义就是笔答经义。”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就是填空和词语解释嘛。
在他的认知中,这都是标准的送分题。
“不考八股文吗?”他又问道。
“不考。太平书院治学严谨,开课后会从头讲经,以免谬误。经书还没讲,怎么可能要考生破题作文呢?”苏有才很确定地答道。族里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年至少送一个子弟进太平书院,所以他门儿清。
“那就好。”苏录长长松了口气,他就是再自信也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学会八股文。
“那能不能跳过那些……基础知识,直接学四书五经?”他又问老爹道。
不考的内容,狗都不看一眼……
“要不得。早些年,书院确实这样考过,但发现考进来的学子,根基差得要死。连对仗声律都不会,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苏有才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道:
“这学习就像盖房子,根基埋在地下虽然看不见,但至关重要,糊弄事儿是要塌房的。所以后来书院就在笔试前先考口试,考校这些基础。”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便打消了省功夫的念头。
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觉得父亲应该是个好老师,那书院也应该是个好书院。
第六章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趁着把高粱装袋的功夫,苏录又担心问道:“那会不会让考生作诗呢?”
这也是他短时间内无法攻克的难题。什么平仄押韵对仗只是最基本的,还得用典准确、文辞优美、言志抒情……这哪是一时能学会的?甚至很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好诗。
毕竟作诗最重要的是才华……
至于抄诗更不现实,唐宋以后的古诗他压根不记得几首,怎么可能还正好符合考试要求?
“唉,放心,不会让你作诗的。诗词乃士大夫自娱之杂学,举业未成时学作诗,会被人笑话不务正业、附庸风雅的。”却听苏有才很是受伤道:
“为父之所以考场不利,就是因为当年喜好乐府、古诗,县试时请老父母以诗试之,却被怒斥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还说当童生的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甚?”
“啊?然后呢?”苏录惊得合不拢嘴。说实话,他也不是没幻想过,恰逢其会抄首诗,就能一举成名,脱颖而出呢。
“结果我就被扣上了‘务名而不务实’的大帽子,成了坎坷不利之人,至今还被赤水河畔的读书人引以为戒呢。”苏有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
“吾儿若真有心向学,一定也要以我为戒。”
“儿子记住了。”苏录赶忙点头。同情老爹之余,心里也暗暗高兴。好哎,要学的东西又少了一样……
他又整理了一下思路——看来要通过太平书院的入学考,得以背诵考试书目为主。但因为帖经墨义都是笔试,所以自己也得练一手可堪入目的毛笔字,而且还需是繁体字。
那接下来三个多月的任务就很明确了,一背书、二练字、三完成简体字到繁体字的转化。
“最后一个问题,”他又问苏有才道:“我一共得背过多少字?”
“那多了去了。”苏有才便搁下高粱束,屈指数算道:“‘三百千’加起来大概五千字;《小学》两万六千字;《孝经》两千字;‘小四书’共计一万八千字;《时古对类》和《声律发蒙》,加起来一万字。”
苏录默默算出答案道:“加起来是六万一。”
“这还没完,真正的大头是《四书章句集注》,足足有二十五万字呢。”苏有才苦笑道。他背了好几年,才吃下了这套大部头……
“那‘四书’呢?”苏录又问。
“……”苏有才看了儿子一眼,发现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四书章句集注》就是用来解释四书的,自然包含了原文。”
“合并同类项,好得很!”苏录高兴拊掌道:“那就是三十一万一千字,备考时间一百多天,一天背过三千字就够了!”
“什么叫‘就够了’?!”苏有才作势拿高粱杆子抽他道:“你娃儿‘癞蛤蟆呲闪电——张嘴就捅破天’!”
“不信走着瞧。”苏录闪身躲开。
一百天背过三十一万字,听上去确实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爹以为他在说大话也正常。
但在苏录看来,这任务虽然很困难,却并非毫无希望。因为他这一世固然没进过几天学堂,可前世却念了十几年的书,考了十几年的试。毕业后又在某考试培训机构,年纪轻轻就干到了金牌讲师。
他平生最拿手的,就是学习和考试!
以他的经验来看,十三岁正处于人一生记忆力最强的阶段,只要能保持专注、坚持不懈,每天背诵两千字左右不在话下。
再辅以各种科学的学习方法和记忆手段,完全有可能把每日背诵量,提高到三千字!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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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工回家,吃过了万年不变的高粱饭,苏录便央老爹开始给自己上课。
爷仨所居的东厢房外间,苏泰点起了松明灯。
一般的灯盏需要装进灯油,插上灯芯儿才能点亮,而松明灯只需将松明剖成小片,放入土瓷碗中点燃即可。
松明不用花钱,取之不尽,而且光亮不逊于油灯,不怕风还能驱蚊虫,简直好处多多。
只有一样不好——烟大呛人,将屋顶都熏得黢黑。这时节可以敞窗还好,冬天关门闭户直接没法用。
所以有钱人家里,没有用这玩意儿的……
这会儿刮的是南风,苏有才便坐在桌子南侧。要是风向变了,他还得及时转移位置,以避黑烟。
他神情肃穆,对苏录道:“你且正座听讲。”
“哎。”苏录在他右手边坐定,苏泰也搬了个凳子在左手边旁听。
“你立志读书,为父很欣慰。”苏有才便沉声对苏录道:
“但读书是世间第一神圣事业,你向来野惯了,须先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方可入门求学,所以为父要先教你为学的规矩。”
“是。”苏录点点头,深表理解。哪一行入门都得先学规矩,后学做事。
“学者立身,行检为重。一戒说谎;二戒口馋,三戒村语淫言,四戒爱人财物,五戒讲人长短,六戒看人妇女,七戒交结邪人,八戒衣服华美,九戒捏写是非,十戒性暴气高。”便听苏有才肃然道:
“此十戒之外,还有九要——行步要安详稳重,不许跳跃奔趋。说话要从容高朗,不要含糊促迫。作揖要舒徐深圆,不可浅遽。侍立要庄严静定,不可跛欹。起拜要身手相随,不可失节。衣履要留心爱惜,不可邋遢。瞻视要静正安闲,不可流乱。抄手要着衣齐心,不可怠惰。在坐要端严持重,不可箕岸。”
说完他问苏录:“都听明白了吗?”
“大概明白了,就是有一点。”苏录老实答道。
“讲。”苏有才点点头。
“那三戒是啥意思?”苏录问。
“三戒村语淫言。”苏有才解释道:“就是不要说土话和过分的话,比如说‘老汉儿’就是村语,‘龟儿子’就是淫言。”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为父有时候一激动,还是会犯此戒,你莫学我,要尽量说官话。”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这跟后世学校里推广普通话,不许说方言一个意思。
“这‘十戒九要’你要日诵之、牢记之、笃行之!”苏有才又嘱咐道。
“是。”苏录应一声,刚要说‘孩儿记下了’,却听身旁响起了婉转悠扬、由弱渐强的呼噜声。
苏泰已经在老汉儿的絮叨声中,安然入睡了……
“唉。”苏有才搁下笔,摇头叹气。“这孩子睡性真好。”
“二哥白天干活太累了。”苏录替苏泰分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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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一起把软绵绵的大苏泰架到床上,帮他脱了鞋,又往他怀里塞了个‘竹夫人’……就是个腹中空空,全身网眼儿的长条状竹篓子。夏日怀抱入睡,可以消暑降温。
这玩意儿唐朝就有,当时叫‘竹夹膝’,是北宋的文人骚客,给起了‘竹夫人’这么个香艳的名儿。苏东坡有诗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说的就是它。
不过黄庭坚认为竹夫人用于憩臂休膝,助人消夏解暑,似非夫人之职,因而把它叫做‘青奴’。也作诗曰:‘青奴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箪,肌肤冰雪助清凉。’
这玩意父子三人人手一个,都是苏泰劈了竹篾,打磨光滑,亲手编成的。
安顿好苏泰,苏有才和苏录又转回桌边,继续教学。
桌上堆着厚厚一摞习字册,那是苏有才带回家批改的。他略一番找,便抽出一本摊开——
同样是粗糙泛黄的土纸,用土棉线穿过侧边,装成一册。
苏录见纸上是一行行虽显幼稚,但远胜于他的毛笔字,好多字边上还有圈圈点点,那是苏有才批阅的痕迹。
苏有才解释道:“圈是代表优秀,点是代表良好,总之都是好评。”
苏录点点头,明白了何所谓‘可圈可点’。
但老爹不是向他展示优秀作业的,而是那学生习字的内容,正是一篇《三字经》。
“你既然学过《三字经》,为父就不从头教你了。”苏有才道:“且诵读一遍,有不会的地方,为父为你训诂反切。”
“是。”苏录便捧起那本习字册,自然免不了又要被教导两句:
“书须离身三寸,休令拳揉。正身体,对书册,详缓看字,仔细分明读之。”
苏录赶紧按要求调整好姿势,这才小声捧读起来。还好,会简体字者,繁体字也能认个八九不离十,不至于沦为睁眼瞎。
至于《三字经》的内容,相较他记忆中的那版,自然有些出入。主要是述史部分,以‘廿一史,全在兹’结尾,而不是‘古今史,全在兹’。
其行文乃‘……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尽中国,为夷狄。明朝兴,再开辟。’比他上辈子学的那版还少了一大截,背诵难度反而小了一些。
盏茶功夫,苏录抬起头对父亲道:“《三字经》没问题了,可以教我《百家姓》了。”
“……”苏有才愣了一下,方卷起本习字册,朝他脑袋敲去,骂骂咧咧道:“瓜娃子飞扬浮躁,脑壳欠捶!”
“三戒村语淫言。”苏录忙提醒他道:“父亲要为人师表啊。”
“我……你……”苏有才一时语塞,不禁失笑道:“老子这不叫为人师表,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七章 莫非我儿是天才?
苏有才一直觉得,自己没尽到当爹的义务,所以从来不摆当爹的架子,反而能和儿子们打成一片。
“不过说归说,笑归笑。”他又正色道:“做学问可不能浮躁,得一个篱笆三个桩,扎扎实实打好基础才行。”
“是。”苏录虚心受教,又解释道:“但儿子之前,不是已经背过《三字经》了吗?”
“你不是只能背到‘经子通、读诸史’吗?”苏有才道。
“儿子是有几句忘记了,看过之后就想起来了。”苏录便道。
“那你背一遍我听听?”苏有才将信将疑。
“是。”苏录便清清嗓子,从‘人之初’一口气背到了最后的‘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苏有才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儿子记性这么好。就算这小子以前在族学背过《三字经》,那也都搁下好几年了。
现在拿起来重新看一遍,就能流利地从头背到尾,说明这小子脑瓜子绝对好使……
“父亲,这下可以了吗?”苏录又问道。
苏有才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不光得背其文,你还得明其义,不然记之何用?”
“意思不都在字面上么?”苏录奇怪道:“还能有人不明白吗?”
“理儿是这个理儿……”苏有才闷声道。这《三字经》虽然只有一千多字,却是一部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包的‘小百科’。
族学中很多蒙童能背得滚瓜烂熟,却受限于见识太少,大都是囫囵吞枣,不得尽明其意。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山里的孩子,没法跟泸州成都的比。
“那为父考考你?”他不信苏录能掌握,《三字经》中所有的知识。
“好。”苏录点头。
“‘香九龄、能温席’是什么意思?”
“东汉的黄香,九岁就知道给父亲暖被窝。”
“‘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呢?”
“这是说古代的乐器,按材质可以分为上述八类。”
“匏为何意,可以做什么乐器?”
“是葫芦的意思,可以做笙和竽。”
“……”苏有才又问了几个生僻的知识点,苏录都能准确作答。让他不禁刮目相看:“你小子知道的挺多啊。”
“都是平日里耳濡目染,跟父亲学的。”苏录谦虚道。
“哈哈……”苏有才刚要大笑,听到大儿子的鼾声,赶忙压住声音道:“唉,你小子好像是那块料,当初真不该把学业荒废了。”
“是,儿子追悔莫及。但悔之无用,只能奋起直追。”苏录正色相求道:“还请父亲多教我一些。”
“好吧,听你的。”苏有才只好改变了按部就班的教学计划,如苏录所愿,将习字册翻到了写有《百家姓》的一页。
“这《百家姓》真没什么含义了,你只要认全上头的姓氏即可。”苏有才便吩咐道:“先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
“是。”苏录便轻声诵读一遍百家姓,发现有五个字不认识。分别是:
‘甘钭厉戎’的钭;‘池乔阴鬱’的鬱;‘亓官司寇’的亓;‘仉督子车’的仉;‘墨哈谯笪’的笪。
苏有才又惊得合不拢嘴了……之前苏录能把《三字经》念下来,他以为是背诵过的缘故。但这小子很明显没怎么接触过《百家姓》,全篇五百六十八个字里,却只有五个不认识,这个识字量也太恐怖了吧?
他本来还有些犯困,这下睡意全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录:“你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吗,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个嘛……”苏录被看得直发毛,光想着全力用功了,没想到露破绽了。便讪讪笑道:“儿子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学,也认识好多字。”
“那当然啦!这就叫‘近朱者赤’嘛。”苏有才顿时得意起来,又奇怪问道:“那之前你咋还隐藏实力呢?难道是不想回去读书?”
“是是是!”苏录点头不迭。有个爱脑补的爹真不错,都不用自己费心思找理由了。他便一脸悔恨道:“儿子之前不懂事,觉得在学堂太受拘束,还有一大堆功课……”
“唉,谁都有不知好歹的时候,能转过弯来就好。”苏有才不禁惋惜,这孩子要是早几年开窍,说不定真能读出名堂来。
他仍旧觉得儿子现在才发奋,已经太迟了。但还是那句话,诗书从来不负人,学了就比不学强。苏有才压住心中遗憾,提起笔来,在那五个生字边上,各写下三个小字:
钭——天口切;鬱——纡物切;亓——渠之切;仉——诸兩切;笪——当麻切。
“知道啥意思吗?”他问苏录。
苏录摇摇头,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叫反切注音法。”苏有才便教授道:“就是将一个生字的读音切成两半,用两个常见字来为其注音。前一字与被切字的声同,后一字与被切字的韵和声调相同,拼合起来就是被切字的读音。”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法子说起来简单,其实复杂得很。很多蒙童学了好多年还稀里糊涂,搞不清三十六声、二百零六韵,该咋个切分,咋个组合……”
“比方说这个‘天口切’,你知道合在一起怎么念吗?”苏有才并不指望苏录能给出正确答案,不然还要他这老师干什么?
他打算用一个月时间,让苏录基本掌握反切注音法。当然,这很难……
“钭,特偶钭。”却听苏录干脆利索道。
“哈哈,不……”苏有才刚想下意识说‘不对’,反应过来才硬生生打住道:“不错。小子挺能蒙啊,那你再蒙一蒙第二个。”
“鬱,衣乌鬱。”苏录恍然,原来这个天师画符一样的字,是‘郁’的繁体字。后世人们还常用这个字,来展现简体字的优越性……
“有点意思,你再切切后两个。”苏有才的戏谑之色尽去。
“亓,七一亓。仉,之昂仉。笪,德阿笪。”苏录依然流利作答。
“你真的一下就会反切了?”苏有才的下巴,不知第几次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苏录道:“莫非你娃儿真是个天才?”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苏录忙谦虚道。用汉语拼音取巧,也实在不值得骄傲。
“哈哈,莫非老子也是个天才?”苏有才闻言大喜,说着又垮下脸道:“可是族学里那帮小子,为啥咋教都不会呢?难道他们也藏拙了?”
“……”苏录没敢言语,生怕害族学中的堂兄弟们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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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百家姓》也没什么好讲的了。眼见时间还早,苏有才索性连《千字文》一起教了。
他在‘日月盈昃’的昃边上,标注了‘杂色切’。在‘辰宿列张’的宿上,标注了‘息救切’。
“子恶昃,西柚宿。”苏录老脸一红。拢共八个字,一个不认识,一个弄错了,自己这水平还真是贻笑大方。
他便端正态度,依命接着念下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结果一口气念到最后,只读错了‘易輶攸畏,属耳垣墙’的輶……
苏有才整个人都麻了,有气无力道:“这个字音‘油’。”
“父亲怎么不用反切了?”苏录奇怪问道。
“你这个识字量还反个铲铲,切个锤子呦?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苏有才一阵没好气。教学生把自己给教自卑了,这他么上哪说理去?
好在转念想到,这学生是自己的儿子,他又释然问道:“《千字文》是不是也不用讲了?”
“还是得劳烦父亲讲解。”苏录赶紧实事求是道:“《千字文》不像《三字经》那么好懂,比方‘易輶攸畏,属耳垣墙’这句,我就不知是啥意思。”
“好好。”苏有才高兴地连连点头,也不知道高兴个啥。便为儿子讲解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换了轻便的车子要注意危险,说话要防止隔墙有耳……”
“原来‘輶’是轻便的车子。”苏录恍然。
接下来的时间,苏有才依着他的请求,又讲解了诸如‘凤鸣在竹,白驹食场。’‘丙舍旁启,甲帐对楹。’‘贻厥嘉猷,勉其祗植。’等诸多难句的意思。
等苏录再无问题,苏有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一眼窗外的圆月,已经悄悄移到了中天。
不知不觉深更半夜了……
“今晚就到这吧。”苏有才结束授课道:“明天还得继续下地呢。”
“是。”苏录虽然意犹未尽,也只能打住了。
“给你十天时间,背过《百家姓》和《千字文》。”苏有才又布置作业道:“有没有信心?”
“我试试看吧。”苏录谨慎道。
“赶紧睡觉。”苏有才揉了揉苏录的脑袋。“早起背书,效果最佳。”
“哎,我再看两眼就睡。”苏录应一声,屁股却没挪窝。
苏有才不再管他,起身往床上一躺,熟练地抱住自己的‘竹夫人’,吟了一句‘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便会周公去了。
苏录却又往瓷碗里添了块松明,拿过苏有才的砚台,学着父亲的样子磨了墨,提起包了浆的毫管,抄写起刚学的课文来。
第八章 秋哥儿不睡无用的觉
圆月照亮了赤水河,二郎滩已是一片静谧,只有这一间吊脚楼还亮着灯。
苏录坐在桌前,握着老爹的兼毫笔,在吃力地抄写《百家姓》。
灯影摇曳,映出苏录那张便秘似的俊脸。他从来没想过,写字会是件这么困难的事儿……
他遇到两个难题,一是只在小学上过几节书法课,还是上辈子的事儿,握笔姿势都快忘了。二是繁体字这玩意儿,他会念不会写,只能一笔一划地依葫芦画瓢。
不过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不管是毛笔字还是繁体字,都是这年代读书人最基本的技能,他不信自己会掌握不了。
毛笔字没啥好说的,菜就多练。至于繁体字……苏录记得简化汉字一共就两千两百多个,其中大部分还只是部首简化。比如‘訁’简化为‘讠’,‘釒’简化为‘钅’,‘糹’简化为‘纟’……
所以真正需要牢记的也就千把字而已。反倒是多年的书写习惯一时难以克服,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把字写成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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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为何点灯耗油地睡前抄写?不是为了多学一会儿,而是在使用‘睡眠记忆法’,来强化记忆。
苏录专门研究过提高记忆的方法,知道人在入睡后,大脑并不会停止工作,而是在自主进行一项重要任务——巩固记忆。将白天获取的信息,从短暂的不稳定存储,转化为长期的稳定存储。
所以人们有时候背来背去,总是背不过的东西,第二天睡一觉起来,居然可以流利地背诵,并且记忆非常深刻。这就是大脑在你睡着时做出的贡献。
睡眠记忆法就是充分利用大脑这一特性,强化记忆的方法——
首先,越是睡前翻来覆去记忆的东西,睡眠后大脑就越会重点关照。所以睡前一小时是记忆的黄金时间,顶得上其它时段好几个小时。
其次,手写比只看或只读的记忆留存率高一半,所以苏录才要在睡前抄书。
抄完一遍之后,他便立即吹灯上床,一动不动闭上眼,尽可能让心率降下来,进入一种非常放松,心无旁骛的状态,默背睡前记忆的内容。
理想状态是,当你回忆完学过的所有知识,大脑渐生困意,直接入睡——只要以这种状态入睡,大脑就会自动把白天的信息分类,优先加固重要内容,还会删除无关紧要的内容。简直妙不可言!
但这时候切忌胡思乱想,一旦勾起了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情绪,都可能会让大脑跑偏,从而前功尽弃!
当然这挺不容易,因为人在入睡前,很难控制自己胡思乱想。苏录避免胡思乱想的经验是找一个‘锚’,来进行自我浅度催眠。
他前世用的是一个呆毛王的等身抱枕。经过反复的自我暗示之后,只要一抱住此物,大脑就会不由自主,去回想今晚要背的内容,自然而然进入巩固记忆的状态。
当然这里条件有限,苏录只能试着用‘竹夫人’来代替……他抱着凉飕飕的竹篓子,尽量放空自己,只回忆睡前背诵的内容,然后在回忆中睡去……
东厢房内一片漆黑,只剩苏泰悠扬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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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白,鸡鸣声将苏录唤醒。
他却没有马上睁眼,而是伸手一阵摸索,重新抱住滚到一边的竹夫人。接着闭目默背睡前记忆的内容。这时对错不要紧,关键是激活大脑记忆的痕迹!
他发现好些内容变成了条件反射,不经思索便蹦到了脑子里,这就是大脑巩固记忆的结果。说明昨晚的睡眠记忆法奏效了!
过完一遍之后,他的脑袋也彻底清醒了,便跳下床坐回桌边,赶紧翻书查看,方才忘掉了哪里,又背错了哪里?
再针对性地去记忆忘掉的地方,然后整体背诵一遍,重复查漏补缺,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睡眠记忆流程。
这样一遍下来,效果远胜死记硬背上一两天!
这时,苏有才苏泰也起来了,看到他跟昨晚一样的姿势,苏有才咋舌道:“你不会一宿没睡吧?”
“没有,我刚起来。”苏录摇摇头,刚想提笔再默写一遍,强化记忆,却发现笔头的墨汁已经凝结干硬,没法用了。
这时,大伯娘在天井里吆喝:“几个懒菩萨赶快起来,扒口饭上坡去!”
父子三人赶紧出了房间,胡乱抹把脸,就在天井里吃了碗高粱水饭,便被大伯娘催命似的撵着下地去了。
今天大伯和小叔也加入了秋收的队伍,争取一天把地里的活干完。
他俩干活都比苏录和苏有才像样,于是父子俩的任务就变成了,把装袋的粮食往晒场挑。
来回路上,苏录一直念念有词,继续背他的《百家姓》和《千字文》。苏有才还挺高兴,可老乡亲见了却纷纷摇头,在父子俩走过后便小声议论道:
“秋哥儿这孩子,莫非也掉魂了?”
“是啊,叨叨咕咕的,见到人也不叫。”
“这掉魂儿还传染吗?有马还没还魂,他侄子又跟上了。”
“他家里不是进啥脏东西了吧?”
“唉,有才啊,请端公给秋哥儿看看吧,怪瘆人的……”这时,一个苏家长辈终于忍不住提高声调道。
“没事儿六叔,我让他背书呢。”苏有才忙替他解释道:“背书得专注,不能走神。”
“啥?让秋哥儿背书?你也是,娃儿干活就够累了,干嘛还折腾他?”众人顿时心疼起秋哥儿来。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谁不知道这孩子跟念书有仇?
“怪不得不叫人,心里还不知多苦闷呢……”那位六叔公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背成闷葫芦喽。”
“他是自愿的,不是我逼他的。”苏有才又解释道。
“自愿个铲铲,你骗鬼哟。”却没人相信。他们都知道秋哥儿宁肯打柴放牛,也不肯去学堂读书。
苏有才见指责成功转移到自己身上,便苦笑着不再争辩了。
再看苏录这边,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受影响,自顾自背自己的书——因为他专门训练过自己的抗干扰能力,哪怕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专注。
苏录提高专注的方法是‘番茄工作法’,简单说就是强制自己,在一个‘番茄钟’内心无旁骛,天塌下来都不能中断工作。
‘番茄钟’长短因人而异,对初学者和青少年来说,二十到二十五分钟比较合适。但对专注度比较高的成年人,这点时间就显得太短,还往往会打断心流状态,反而会影响效率,所以苏录都是五十分钟一个‘番茄钟’。
其实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重复和坚持。坚持二十一天,重复一百个‘番茄钟’后,大脑就会形成习惯,之后在专注时段便很难被干扰到了。
~~
收工回家吃晚饭时,大娘也知道了苏录今天的反常表现,仔细打量着他道:
“秋哥儿你也掉魂儿了吗?好几个街坊跟我说,你今天不正常,见了人也不叫。
“不是,我让他背书呢。”苏有才赶忙替苏录又解释了一遍。
“那也不能不叫人。你不在乎,咱老苏家丢不起那人!”大伯娘教训苏录道。
“以后我尽量不在人前背书就是了。”苏录便道。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那些人就算把他夸上天,也不会让书院破格招收他。他只是不希望父亲难做。
“唉……”苏有才叹口气,对苏录道:“我叫你十天背过,让你有压力了是吧?也怪我,太急于求成了,要不改成二十天吧?十天背一篇,总可以了吧。”
“不用,我已经背过了。”苏录却摇摇头。
“啊?”苏有才不知第几次惊掉下巴道:“昨晚才学了《百家姓》和《千字文》,今天就背过了吗?”
“乖乖呦……”伯娘哂笑一声,更是不信:“秋哥儿吹牛的吧?当家的,咱春哥儿当年背了几天?”
“春哥儿当年《百家姓》背了三天,《千字文》也背了三天!”大伯一脸骄傲道:“这已经是咱们全族最厉害的了。”
“春哥儿那么聪明的脑壳壳,都得背六天,秋哥儿你一天就能背过?”大伯娘讥笑道:“二郎滩的牛都要让你吹光喽。”
“我就是背过了。”苏录却淡淡道。
“那你背我听听噻。”大伯娘又跟他铆上了。
“嫂子干嘛?”小姑赶紧护住苏录道:“孩子在外头让人家笑话一天,回来你又数落他?还让不让他好好吃饭了。”
“小姑你放心,我能背过。”苏录朝小姑感激地笑笑,回头对大伯娘冷笑道:“只是我背对背错,伯娘都不知道,有必要白费这个劲儿吗?”
“是你自己背不过吧?”大伯娘没想到他敢轻视自己,气哼哼道:“放心,我听不懂,你大伯能听得懂,对吧?”
“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大伯一阵心虚。他年轻的时候也念过几年社学,‘三百千’自然都背过,但就像《三字经》一样,他现在《百家姓》和《千字文》也只能记个开头,后头的全都忘了。
再说他也不想让侄子和兄弟太难看,便打哈哈道:“那秋哥儿就稍微背两句。”
“他可是吹牛说全背过了。”大伯娘哼一声。
“等一下。”苏录说完起身回屋,取来了那本习字册,翻到《百家姓》的那一页,递给大伯道:“大伯有个比照,也好指出侄儿哪里背错了。”
“嘿,这娃儿,有点名堂哦。”大伯打量苏录一番,来了兴趣道:“老子倒要瞧瞧,你到底是骡子是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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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全职学生
“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吊脚楼内外,响彻清朗的背书声。苏录当着全家人的面,一口气就背到‘万俟司马,上官欧阳’才停顿了一下。
大伯不禁微微点头,这已然背了四百字了。秋哥儿白天还挑了一天的高粱,能背下这么多,真的很厉害了。
“夏侯诸葛,闻人东方。赫连皇甫,尉迟公羊……”
谁知苏录只是松了口气,因为最难背的地方过去了,再往后都是更好背的复姓了。稍事调整,他便一气背到了最后:
“墨哈谯笪,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大伯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这可整整五百六十八个字啊!秋哥儿竟然真就背下来了。“这记性硬是要得!”
谁知还没完!苏录又伸手帮大伯翻了一页,沉声道:“下面是《千字文》!”
他便在全家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下,继续忘我背诵道: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千字文》的字数虽然是《百家姓》的两倍,背诵难度却只有《百家姓》的一半。
因为它不仅言之有意,条理分明,从自然讲到人文,再讲到处世之道,十分有利于理解记忆。
而且作者还按韵脚分段,比方从‘天地玄黄’到‘器欲难量’,前四十八句整体押‘ang’韵,对朗读背诵特别友好。
再配上鲜明节奏的‘二加二’背诵模式,背起来既过瘾又高效,堪称记忆文本的典范。
在苏录节奏分明的背诵声中,苏家人在苏有才的带领下,享受地打起了拍子。
大伯娘不想捧这个场,但她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脖子,有节奏地跟着一抻一抻……
苏录也是个人来疯,在家人们的助威下,大脑高度亢奋,记忆无比清晰,全程没有卡顿,再次一口气背到了最后。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全家人却还意犹未尽,默默回味着《千字文》的韵律之美。
“大伯,我背完了。”见大伯还在那呆若木鸡,苏录只好咳嗽一声。
苏家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望向大伯。大伯娘有些结巴地问道:“瓜,瓜娃子不是瞎背的吧?啷么多的字,哪个能记得住嘛?”
“没,一个错都没有……”大伯也结巴了。
砰的一声,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大吼道:“厉害!”
“好哎好哎。”小姑和苏泰高兴坏了,一左一右,一个劲儿往苏录碗里夹菜。“秋哥儿真棒!”
就连耳背的奶奶和不懂事的金宝,也跟着瞎起哄。
只有小叔低头默默吃饭,彷佛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
“秋哥儿,你娃儿以前就背过这两篇吧?”待众人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大伯又问道。
“对对,肯定是这么回事。”大伯母赶忙点头。“秋哥儿哪能比春哥儿还厉害?”
“秋哥儿就算以前背过,现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那也很厉害了。”大伯咳嗽一声,示意婆娘适可而止。
“并没有。好叫大哥知道,这两篇文章都是昨晚我现教的。”苏有才却一脸矜持道:“当时秋哥儿读起来都吃力,还有好些字不认识呢。”
“哎哟,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块料子。”大伯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考书院这事儿,说不定还真有点儿戏呢。”
“那我得专心备考才行。”苏录立马就坡上驴道:“要学的东西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啊,大伯。”
“行,那你明天起别干活了,专心学到年底吧。”大伯便挥手痛快道。
“家里那么多活呢。”大伯娘自然是不愿意的。“再说哪个看孩子啊?”
“秋哥儿的活咱包了。”一直很安静的苏泰开口道:“保准一样不耽误。”
“二哥……”苏录张张嘴,苏泰憨笑着攥了攥他的胳膊道:
“放心,哥有的是劲儿,你只管用功念书。”
苏录重重点头,夏哥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就连小金宝都奶声奶气道:“俺会乖乖地,不用看。”
这下大伯娘也不好再作梗了,嘴上却依旧不消停道:“什么《千字文》、《百家姓》春哥儿八岁就会背了,根本不算啥。”
“多谢伯母鞭策,孩儿会继续努力的。”苏录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得到可以专心学习的许可就够了,没必要再逞口舌之利。
“哼,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大伯娘也只好怏怏收兵。
~~
晚饭后回到房间,苏有才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使劲拍着苏录的肩膀道:
“这些年听你大伯大娘夸春哥儿,耳朵里头都起茧喽。今日我儿终于也给为父长了回脸,这感觉还真是妙啊!”
“这么多东西,你是怎么背过的?”苏泰又点起了松油灯,好奇问道。
“二哥,我用了些技巧。”苏录也不藏私,便将自己的秘诀讲给父兄听,若能对他们有所帮助就太好了。
可惜苏泰光听他讲各种各样的记忆法,就又眼皮沉重,点头念佛开了。
苏有才却是识货的,知道这些方法对读书人有多宝贵,听完惊讶道:“背东西还有这么多门道?就连走路睡觉都能背?”
“是。”苏录点头道:“当然,这也是因为‘三百千’特别好背。要是换了别的,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效果了。”
记忆是一个大脑对信息进行编码、存储、提取的过程。苏录认真研究过各种快速记忆法,最后发现真正有效的方法,都是在强化这三个环节。
‘三百千’就是将信息优化编码,组成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句子,来提高记忆效果的。这法子叫做‘口诀记忆法’,比如二十四节气、元素周期表都是此类,可以显著降低背诵难度,而且记得牢,不易遗漏。
“你这都是从哪学的?”苏有才不解问道。
“那回中暑之后,我脑子里就多了这些法子。背书的时候试了试,没想到还真管用……”这个苏录没法解释,只能含糊道。
“我听说江淹、范质、李太白他们,都梦见过仙人授笔,醒来后便文章精进,才华横溢。”苏有才却欣喜道:“莫非我儿在高粱地里,也得了仙人授笔,一日之间开窍了?”
“这,儿子也说不清。”苏录就知道,老爹会自行脑补的。只是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也不对,你这手字天真烂漫、质朴如初,可不像身怀妙笔的样子。”他拿起苏录昨晚默写的那摞纸,越看越无语道:“单看这手字,谁敢说你进过学堂?”
“是,儿子不会写字,瞎写的。”苏录忙虚心道:“还请父亲教我。”
“正要好好教你!”苏有才指着乱糟糟的桌面,又教训儿子道:“蒙童入学,先学爽洁。要砚无积垢,笔无宿墨。案上书本需摆放整齐,书中文字休乱点胡批。”
苏录不禁苦笑,感情每一条他都犯了——砚也没刷,笔也没刷,书本散乱在桌上。为了方便背诵,千字文和百家姓上都被他加了句号和逗号……
“按说该把你手板心,揍成蹄花的。不过不知者不罪,下不为例哈。”苏有才板着脸道。
“是,孩儿记住了。”苏录老实应声,赶紧乖乖刷了砚台,洗了笔,将桌子收拾出来。
苏有才这才从研墨开始教他道:“研墨时,须净手正坐。墨得水而活,水必洁净,忌污忌热。直接往砚中加水往往过量,所以要先将清水注入砚滴中。”
所谓‘砚滴’就是一个小水壶,有嘴的叫‘水注’,无嘴的叫‘水丞’。苏有才用的是个掉了瓷的鹅形水注。
苏有才一边往研上滴水,一边教导道:“每次三到五滴,边研边加。书之优劣,大半关系墨色。过度则干燥滞笔,不及则墨水渗溢,故浓淡以适宜为要。”
说着他拿起墨条,在砚台上演示道:“左手持之,以指抵墨,掌心虚空,重按轻推,环转如规,往复百圈。”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过咱家用的墨,是夏哥儿烧松烟自制的,有时候胶多墨条过硬,有时候胶少墨条疏松。所以磨的时候别管圈数,只看墨条划过后,墨汁上的痕迹不立即消失为宜……”
苏泰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睁开眼,不好意思道:“咱太笨了……”
“二哥已经超厉害了!”苏录佩服极了,双手双脚皆竖大拇指,夏哥儿简直心灵手巧,无所不能啊。
“夏哥儿确实很厉害,磨出的墨汁乌黑油亮,比镇上卖的还要好,族学里用的都是他制的墨。”苏有才也夸了一句,把苏泰乐得合不拢嘴,还顺势打了个哈欠。
“快去睡吧,瞌睡会传染。”苏有才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别忘了好好洗洗脚,昨晚屋里跟死了耗子似的。”
“哎。”苏泰乖乖起身,端起屋里唯一的洗脸洗脚洗衣盆,打水洗脚去了。
第十章 字无百日功,只怕一日空
“干笔先要水润,蘸墨只着水皮。”
磨好墨润好笔,苏有才铺开一张尺许见方、粗糙泛黄的土纸,又教导苏录道:
“纸以黄色质粗为宜,忌过滑过白,当然那种纸我们也用不起。”
“东坡先生有云,楷生行,行生草,楷书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跑,必须循序渐进。不会立就想走,不会走就想跑,一定会摔得很惨。”
“当然毋庸讳言,我们读书先是为了举业,单就举业而言,楷书即足矣。所以为父只教你楷书,但只要打好基础,将来若有兴趣,自学行草也非难事。”
“明白。”苏录点点头,他又不想当书法家,考试用不着的东西,一点不学才好呢。
“楷书的话,如今天下蒙童都学姜字体。”苏有才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平稳端正、圭角鲜明的大字。
苏录瞪大眼看着,没想到老爹的字这么拿得出手,苏有才却面无得色道:
“我这字便是摹的姜楷《千字文》,天下读书人也大都这么写字。盖姜字虽吃力,但点画分毫不苟,作字之时,能令此心不放、此心不粗。佻达纵横者厌之,以为欠苍劲、欠自然,而不知有益于性灵也。”
顿一下他又忍不住吐槽道:“其实是因为考试只能用台阁体的缘故,姜字就是最正统的台阁体……”
“这也没什么不好。”苏录却很能接受这种千篇一律。后世他还学过衡水体呢,为了考试嘛,不丢人。他只担心自己学不会:
“只是短短一百天,儿子能学出个样来吗?”
“一百天够了。”苏有才颔首道:“东坡先生还说过,‘字无百日功,只怕一日空。’就是说写字不难,三个月便能入门。但怕就怕中断,要日日勤练不辍。”
顿一下,又吩咐道:“你当每日早起习字半个时辰,下午再习字半个时辰为度,写时一气呵成,不可中断。”
“是。”苏录一听高兴坏了,三个月能入门实在太好了。一百天后正好去考试,苏家老祖宗太给人信心了。
“那该怎么练起呢?”他兴致勃勃问道。
“先学执笔。”苏有才便给苏录拿了支秃笔,然后教他‘擫押钩格抵’五字执笔法。
这五个字对应执笔时五指的作用,简单说就是大指食指紧按笔管,中指钩向内、无名指小指抵向外。
“手背要圆,掌要虚,指要实,腕要悬,管要直。”苏有才一边手把手纠正苏录握笔,一边解释道:“掌虚则运用便利,指实则筋力平均,腕悬则肉不衬纸,管直则字字中锋,左右皆无病也。”
“楷书执笔宜近笔头,写小楷的话主要是以指发力……”苏有才便仔细教了他指法运用,末了吩咐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训练控笔,所以明日上午,画横竖斜杠各一百道,粗细长短间距,要尽量一致。然后下午再来一遍。”
“是。”苏录赶紧记下作业。
~~
书法课结束后,苏有才又教苏录学习《声律发蒙》。
该书全文五千字,按二十个韵部划分,每章以对仗句式构成。专为蒙童学习音韵对仗设计。哪怕不学作诗,也能让蒙童从中得到语音、词汇、修辞的训练,这都是写作的基本功——
“天对日,雨对风。九夏对三冬。
祥云对瑞雪,滴露对垂虹。
杨柳池塘风淡淡,梨花院落月溶溶……”
优美的文字,让人诵读起来都心旷神怡,十分享受。苏有才听苏录念完一遍,帮他反切了几个生字,便笑道:
“这书还有个好处,就是不用按顺序背,也不用一字不落的背。口试的时候,肯定是书院的人说上句,让你对出下句。比方我说‘树正影无偏’,你就要对‘源清流自洁。’不会倒过来问,也不会上下句都让你背。”
说着他狡黠道:“所以上半句耳熟能详即可,重点是记牢下半句不出错。”
“明白了。”苏录高兴地点点头,老爹也一点不死板嘛。
其实他不知道,苏有才教他书法的时候,已经是用最简洁的步骤了,那是一点用不上的都没教。就为了让他到时候,不至于因为写字太丑落选。
老爹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还是挖空了心思,帮他备战啊……
~~
今晚教的东西不多,苏有才早早就下课了,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苏录先把笔砚洗刷干净,然后坐回桌前,开始背诵《声律发蒙》。他很快发现,这玩意儿比‘三百千’还容易记忆,不仅押韵而且对仗,还有强烈的画面感,用图像记忆法简直嘎嘎乱杀。
连背带抄约摸一小时,苏录便吹灯上床,抱住‘竹夫人’,开启睡眠记忆模式……
翌日清晨,鸡叫声准时将他唤醒。苏录依旧在睁眼之前,先回忆一遍昨晚背诵的内容,激活睡眠时强化的记忆。
然后下床坐回桌边,赶紧翻书查漏纠错。最后整体背诵一遍,再重复查漏补缺一遍,就完成了第二次睡眠记忆的全过程。
这时大伯娘也吆喝起床吃饭,让赶紧去扬场晒粮,不过苏录得了豁免,今天起就不用出门干活,可以专心读书了。
吃过早饭后,他便回到房间,头一次沐浴着阳光坐在书桌前,按照父亲教授的动作,一丝不苟的磨好墨。又用五字执笔法握住笔,先虚空比划几圈,活动下手腕。
这才蘸上墨,在纸上缓缓画起竖线来。照父亲的说法,这是在驯服手中的毛笔,使其由一头脱缰的野马,变成训练有素的战马,可以随你的心意辗转于纸面之上。
老爹说,当你能够精妙把握下笔的力度,方向和节奏,再想写一笔好看的毛笔字,自然易如反掌。
苏录听了很受振奋,这样简单练习就能攻克书写关,简直太美妙了!
可当他信心满满地开始练习时,却发现这他么一点都不简单……
首先是控笔力度上,用力过猛会分叉,过轻则笔画无力,很难达到老爹‘笔笔中锋,线条粗细一致’的要求。他只能稳下心来,缓缓运笔,牺牲速度来换取稳定性。
可这样一来,手就会格外累。而且老爹要求他运笔时,手腕离开桌面,仅以肘部支撑。这样写着写着手臂就开始发酸发抖,难以保持稳定了。
老爹还说,如果手抖了,可以用‘枕腕’过渡,就是把手腕垫在左手背上运笔。但最终还是得过渡到直接悬腕,否则控笔范围受限,写不出大气的笔画。
既然如此,苏录就不打算用‘枕腕’过渡了,争取早日练出持久稳定的悬腕功夫。
他咬牙坚持,一笔一划的画完了横线、竖线、左右斜线各一百道。这才搁下笔,活动下酸胀的小臂和手腕,然后又画了同样的一组,结束了上午的习字练习。
拎着笔砚到天井里刷洗时,苏录抬眼远眺,只见碧空如洗,青山含黛,赤水河哗啦啦地在山谷中流淌,这二郎滩真是一处世外桃源啊。
小金宝看到他出来,赶忙爬过门槛,迈着小短腿来到边上,仰头问道:“三锅,你学废了吗?”
“是三哥,你学会了么。”苏录笑着纠正道。他知道这是小家伙想让自己陪她玩了。她从早晨开始都没缠着自己,真的是很不容易了。
便弯腰捏一捏金宝软乎乎的腮帮子,笑道:“我教你做体操吧?”
“好啊好啊。”金宝乐得直拍手。
“原地踏步。”他便带着金宝,认认真真做起第八套广播体操。
“第一节,伸展运动……”
金宝小豆丁似的,却有模有样地学着抬手踢腿,努力跟上他的动作,手忙脚乱的样子可爱极了。
伙房里飘来诱人的香气,是大伯娘正在蒸高粱饼,这玩意儿刚蒸出来的时候,跟放凉了完全两个样。
楼下传来‘咕咕咕’的声音,是小姑在给鸡群撒谷,给牛栏添草。
南墙根的暖阳里,奶奶在给孩子们一针一线做棉鞋。至于老爷子,早揣着一卷蒌叶出门遛弯了……
秋蝉在叶隙里鸣叫,炊烟慢悠悠地缠上云絮。这一刻,美得像画,描绘出了幸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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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整理运动……”
做完广播操,苏录便回到书房,小金宝也乖乖地自己玩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苏录又拿出了那本习字册,复习昨天背过的《百家姓》和《千字文》。
根据遗忘曲线原理,遗忘是在学习之后立即开始的,但遗忘的进程并不是均衡的,而是‘先快后慢’——如果不复习,一小时后便会忘记一半,一天后就会忘记四分之三。但随后遗忘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几乎就不再遗忘了。
人们还发现,分散复习比集中复习效率高一半。间隔一天的复习能使记忆强度提高两倍。于是总结出了强大的‘间隔复习系统’。
这套系统简言之,就是应在初次学习后的二十分钟、一小时、九小时、一天、三天、七天、十六天,七个关键时间点进行复习,便会牢记知识,基本不再遗忘。
所以苏录昨日,在白天干活时也要背书,其实是不想错过关键的复习节点。
而今天,则是《百家姓》和《千字文》第四次复习的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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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祖传举砖记忆法
复习完《百家姓》和《千字文》,苏录便听到大伯娘喊吃饭,这才感到肚子咕咕直叫。
高强度学习一上午,他早就腹中空空,连高粱饭都消化地干干净净了。
午饭自然是高粱饼子。刚蒸出来的高粱饼口感松软,老人孩子都能吃,蘸点儿腐乳,那叫一个香啊!苏录连吃了三个大饼子,把大伯娘看得直翻白眼。
“吃饱了吧?陪我送饭去。”还是小姑把他从桌上拽走。
待苏录和小姑子下了楼,大伯娘又从大锅里,端出了一小碗热腾腾的鸡蛋羹,还滴了几滴香油。
老爷子已经吃完饭躺着去了,桌上就剩老太太和小金宝,两人登时口水直流。
大伯娘给一老一少各一把勺子:“赶紧吃吧,凉了就腥了。”
“秋哥儿有吗?”老太太咽口唾沫问道,小金宝也看着她娘。
“有,给他在锅里留着呢。”大伯娘随口答道,反正老太太不光耳背还健忘。
“噢。”老太太这句听明白了,便跟小金宝你一口我一口吃起了鸡蛋羹。
~~
那厢间,苏录跟着小姑穿街过巷,走向晒场。
小姑在干粮篮子里摸了摸,道:“你张大嘴,我看上火了没。”
“……”苏录下意识照做,小姑便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上个剥了壳的煮鸡蛋。
苏录两眼瞪得溜圆,一时合不拢嘴。
“你读书辛苦,给你补一补。”小姑小声道:“赶紧吃了,别让人看见,传到你伯娘耳朵里就不好了。”
“哎……”苏录差点没噎死。费了老大劲儿,才把那蛋咬碎了咽下去,长舒一口气道:“小姑真好。”
“那当然。”小姑笑道:“我看锅里蒸着鸡蛋羹,估计没你的份儿……”
“正常。”苏录苦笑一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好东西肯定轮不到自己。
“往后小姑每天供你个蛋,你好好念书,考进书院去,狠狠打你伯娘的脸。”小姑又许愿道。
“嗯。”苏录点点头,反正他本来就要考书院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晒场。
晒场上尘土飞扬。人们用木锨铲起收回来的高粱,逆风抛向空中。轻的壳皮、碎叶和尘土被风吹走,重的高粱粒则落在地上,这就叫‘扬场’。
但很难一次扬干净,需反复多次来确保高粱粒被分离出来。
扬场后,还得再用筛子筛过,彻底去除杂物,才能把高粱摊在晒场上暴晒。
看着父兄满头满脸都是灰,汗水还在他们脸上脖子上拉出一道道泥沟子,苏录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顿时觉得自己练字那点儿辛苦,实在微不足道。
“这里脏,快回去吧!”苏有才挥手撵人道:“要想不受这个罪,就考进书院去!”
“是,父亲!”苏录重重点头,深深吸了口混着粮食和尘土味的空气。
~~
回家后,苏录洗把脸,便回到房间开始下午的控笔练习。
他一笔一划地画了一百条竖线,手臂就酸的不得了,显然上午的疲劳还没恢复。但精神的力量是强大的,只要一想到父兄在晒场上挥汗如雨的样子,他就根本停不下来。
认认真真画完了下午的八百条线,他感觉右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苏录决定加强肌肉锻炼,争取早日练出麒麟臂来。
于是他找了块青砖充当哑铃,连做了六组‘哑铃弯举’。为了平衡起见,左手又做了六组。
大伯娘在天井里摘菜叶子,见状撇撇嘴:“撑着了吧?让你不干活还吃那么多。”
她那张嘴本来就欠,苏录非要读书后,就更没好话了。
苏录闻言,不禁暗叹,她是个哑巴多好啊……
好在他心智成熟,不会被她影响心情。但不还击一下,人家还以为他好欺负呢。便煞有介事地笑道:“嬢嬢有所不知,我这叫‘举砖记忆法’……侄儿我能突然开窍,就是梦见个戴着方巾、杵着竹杖的大胡子,传授我这个法子。”
“胡说八道。”大伯娘自然是不信。
“嬢嬢不信的话,想想我以前识几个字?再想想我现在。”苏录说着,继续‘哑铃弯举’,一次次将那块砖举到面前。
“嘶,还真是……”大伯娘倒吸口冷气,苏录原先什么样,她最清楚不过。
“你看我这样,好像是在举砖,其实我是在用它背书。”苏录便煞有介事道:“只要保持这个动作,我就能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瞎说……”大伯娘的语气,透着将信将疑。
“不信你瞧。”苏录便一面举砖,一面流利地背诵起昨晚刚学的《声律发蒙》来:
“月笼纱,云出岫。夜沉沉,更漏漏。山色青浓,波纹绿绉。灯火照黄昏,琴棋消白昼。杨柳梳风翡翠长,海棠经雨胭脂透……”
这玩意朗朗上口、优美动听,格外唬人,把大伯娘听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又抻起了脖子……
“现在信了吧?这就叫‘想要背的好,运动少不了。想要背得快,就得举砖块。’”苏录背完长长一段,把砖放在窗台上,惋惜叹气道:
“唉,可惜嬢嬢不识字,告诉你也没用。”
说完,便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伯娘,洗把手进屋去了。
大伯娘停下了摘菜的动作,先回头望了望挂在堂屋里的那副苏东坡画像,又转回来看向那块砖,摇摇头道:“鬼扯,哈儿才信呢。”
~
苏录在桌前一坐定,便把玩笑抛到脑后,开始第三次重复记忆《声律发蒙》。
这次他采用抄写记忆,一来这样记得牢靠,二是为了尽快掌握繁体字的书写。
苏录认真考虑过做一个简繁对照表,重点记忆那些被简化的字,但寻思之后觉得这法子不妥。一是遇到个字还得先想想对照表上有没有,二是会强化脑海中的简繁对立。这不把母语学成外语了?
还是通过日复一日的大量抄写,一点点磨掉脑海中的简体字,完成自然而然的替换吧。
这种法子虽然慢,但是更靠谱。反正背诵也需要大量抄写,还能练练书写,一举三得。反而比单独记忆简繁转化效率高,负担小。
~~
晚饭后,苏有才继续给苏录上课。
先是检查功课环节。苏有才接过儿子递上的习字纸,看他今日控笔练习的情况。
只见苏录非但双倍完成了任务,而且没出现越写越飞、中途崩坏的常见状况。从第一条线到最后一条线,他都画的十分认真。
能看出来,苏录一直在用心控制笔锋。虽然偶有瑕疵,但那是因为他用的是一支秃笔……其实苏有才是故意给苏录用秃笔的,这样能更清晰地暴露控笔缺陷,迫使他更精准地控制力度。
当然,糟心且遭罪是一定的……但特训嘛,就该有个特训的样子。反正苏有才又不糟心遭罪,管他这那的了。
不过无良老父亲心里是很满意的。从习作中就能看出来,苏录的心态很沉稳,也很能咬牙坚持。用‘少年老成’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苏有才不禁暗叹,自己当年要是有这个心态,何愁考不出个功名?
‘妈卖批,又给整自卑了……’他暗暗苦笑一声,提起笔来,画了一组从短到长的等差渐变线,又反过来画了一组从长到短的,吩咐苏录道:
“明天你再照着画长短线,继续练习控笔。”
“是。”苏录点点头,记下作业。
~~
接下来是检查背诵环节,苏有才开玩笑问道:“你不会又背完了吧?”
“差不多吧。”苏录笑道:“父亲说的不错,《声律发蒙》是挺好背的。”
“好背也不能一天背完!”苏有才有些破防,咳嗽一声道:
“那我考考你。兰苑春风香旖旎——”
“竹轩秋月影参差。”苏录不假思索道。
“三径黄花霜傅粉——”苏有才又道。
“一庭芳草露垂珠。”苏录脱口道。
“说破春愁双紫燕——”苏有才道。
“唤回午梦一黄鸥。”苏录道。
“可以啊小子,来几个难的。”苏有才连问了二十来条,苏录全都准确无误对答。他又略一思索道:“知足称贤,疏广上书言老矣——”
“折腰受辱,陶潜解印赋归兮。”结果还是难不住苏录。
“多见屡经,有几人情皆识破——”
“博闻广记,无穷事业饱推参……”这种对韵确实太好背了,苏录只要听到上联,几乎不用思考,脑海中就会自动弹出下联。
苏有才不信邪,一口气考了他一百对韵,还真就没有一个错的。
“你小子这记性真邪门,我还以为你怎么也得背上两天呢。”他是彻底服气了。但还是想试试苏录的极限,又拿了本薄薄的《时古对类》给他:
“这本书跟《声律发蒙》类似,也是一本五千字的对韵书,不过是以字数分部,而不是用韵部来分,所以背诵难度比较大,看看你一天能不能背下来。”
“……”苏录一盘算,明天不需要背诵《百家姓》和《千字文》,只需要重复记忆《声律发蒙》第四遍,复习任务还是很轻的。便点头道:“我试试看。”
“嗯。”以苏有才对苏录的了解,这小子这样说,就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他照旧让苏录诵读一遍《时古对类》,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结果一个生字也没有,全都认识……
苏有才不禁感叹,要是都教这样的学生,自己能多活多少年啊?当然前提是,自尊心不要太强……
于是本日教学就这样愉快的结束了。
~~
与此同时,西侧间里屋。
“你脑壳坏掉啦?”大伯奇怪地看着大伯娘。“拿块破砖头,进屋里干啥子?”
大伯娘手里,赫然捧着苏录放在窗台上的那块砖。她煞有介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只要举着它,背起书来就能过目不忘。”
“鬼扯呦。”大伯无语极了。
“这是你们苏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你举举试试嘛,又少不了块肉。要是好使的话,春哥儿读书就不用那么累了……”大伯娘却把砖硬往他手里塞。
“我不举!”大伯拒绝。
“你举不举?”大伯娘杏眼圆睁。
“我就是不举,打死我也不举的!”大伯坚决道:“你个背时婆娘,被人当猴儿耍了!”
“你不举拉倒。”大伯娘也来气了,把那砖头往枕头下一塞。“等春哥儿回来,我叫他自己试!”
第十二章 采山货
扬场之后,秋收最忙的时候就过去了。苏有才也在族中长辈催促下,宣布族学复课。
不过他没让苏录回去上学,因为族学是合班授课,各年龄段孩子都有,他得轮流给他们上课。那样对苏录来说学习效率太低了。
而且苏录学习速度也太夸张,把他放到族学里,弄不好会磨灭掉孩子们读书上进的信心……
所以苏有才还是每天晚上给苏录开小灶,然后让他白天自学。以这孩子疯狂学习的干劲儿,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摸鱼。
苏录也确实不用人操心,他每天都排的满满的,要背三四种书。比方八月二十这天,是《百家姓》和《千字文》的第五遍复习;《时古对类》的第四遍复习,当天还要新学《名物蒙求》,学习任务日益繁重。
好在《名物蒙求》是一本广而不繁,通顺易懂的四言韵书,一共两千七百二十字,还是比较好背的。小四书中的另外三本《史学提要》、《性理字训》、《历代蒙求》也大抵如此,显然都是为了方便蒙童背诵。
相较而言,习字方面就显得波澜不惊了。苏录一天天按部就班的,又进行了粗细线训练、提案训练、笔尖训练、发力点训练、弧线训练、换面训练、枯笔训练……
这都是在训练他的控笔能力,让他熟悉毛笔的特性,可以随心所欲的运笔。
所以苏有才虽然一直没正式教他书法,但苏录这几天抄书时发现,自己写字流畅多了。不仅运笔越来越快,而且写的字也越来越顺眼。
当然只是他觉得顺眼,其实依然毫无章法可言……
练完控笔后,苏有才又教他笔法,摆动、平动、转笔、折笔……虽然还是不教他写字,但苏录写字的水平却一直在肉眼可见的进步,渐渐有几分‘老干体’的味道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严重的问题出现了,他么没纸了……
~~
“秋哥儿,你这也太废纸了。”这晚,苏有才翻箱倒柜,才从箱子底下,找出了最后几张土纸,递给苏录道:“为父那点存货,已经被你耗得一干二净了。”
“孩儿确实用的多了点。”苏录不好意思道。练字还好,主要是抄书默写太废纸了……
“什么叫多了点?族学里二三十个孩子加起来,不如你一个人用的多。”苏有才无语道:“你这个用法,为父可供不起。”
话虽如此,他还是东拼西凑,找到了八文钱,递给苏录道:“明天去你胡大爷家里买刀纸。他肯定要十文,你嘴甜一点,软磨硬泡,八文钱应该就能拿回来。”
“……”苏录默默点头,才知道原来土纸也这么贵,怪不得都说读书是一等一费钱的事业。
~~
第二天一早,苏录准备去胡大爷家买纸,却被二哥叫住:“你别浪费时间,等我过午去买。”
说完苏泰便拎着鱼竿出去了。秋收结束,距离酒坊开工还有几天,他难得有点空……
傍晌时,苏泰又拎着鱼竿回来了。今日他运气爆棚,一上午就钓了两条一斤上下的草包鱼,还有四条三五两的小鱼,用柳条穿了拎在手里,一路上不知收获了多少称赞。
“夏哥儿去钓鱼了?”老太太看到他手里的鱼,登时两眼放光。
“是啊奶奶,让嬢嬢做了给你补补身。”苏泰点头笑道。
“好好,你们也吃。”老太太如闻仙音耳暂明,脸笑成朵菊花道:“秋哥儿见天念书呢,可不能让他吃鱼籽。”
“奶奶,鱼春天才甩籽儿。”苏录笑着走出房来。
“是啊,吃了鱼籽儿不识字。奶奶不怕,奶奶本来就不识字。”老太太复又耳背道。
“我也不识字!我也能吃!”金宝儿也理直气壮举起小手。
“一顿吃不了那么多。”大伯娘点了金宝脑袋一下,对苏泰道:“找个盆儿把最大的两条养起来,等春哥儿回来一起吃。”
“大哥回来我再去钓,这两条鱼有用处。”苏泰却罕见的没听大伯娘的。
~~
下午,苏泰便拎着那两条草包鱼出去了。等回来时,鱼不见了,手里却多了一刀黄土纸。
他把那刀纸递给苏录,上头还压着老爹给的那八文钱。“收着下次用吧。”
“这是那两条鱼换的?”苏录接过那刀纸,头一次觉得纸这么贵重。
“是。”苏泰憨笑道:“胡大爷今天没钓着鱼,把那两条鱼拿回家,应付胡大娘了。”
“那你为啥上午不给他?”苏录不解问道。
“那时他以为自己下午能钓着,不肯同我换。”苏泰慢悠悠道:“当时他要肯换,我就连八文钱一同给他了。”
“二哥你太厉害了!”苏录佩服得五体投地。谁说二哥傻来着?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了。
“哎,可惜这种好事儿得凑,还不知道下回啥时候呢。”苏泰叹了口气。
“是啊。”苏录点点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刀纸,一共一百张。依着自己用,也就是五六天的事儿……依然还是杯水车薪啊。
要是只用来练字的话,倒是能多撑个一二十天,可他背东西全靠抄写和默写。干背的话不仅事倍功半,而且很难发现自己的错漏,难以有地放矢的改正。
还是得想办法解决缺纸的问题,不然想在考试前突击背完所有内容,纯属痴心妄想。
难道古代就没有穷书生吗?他们是怎么解决缺纸问题的?苏录苦思冥想片刻,脑海中突然蹦出‘小四书’里的一句话,登时眼前一亮道:“哥,你什么时候进山?”
“明天就去。嬢嬢早就催着我去采山货了,而且松明不够了,得去多弄点。”苏泰答道。
其实家里的松明原本是可以用到过年的,但苏录可不光废纸啊……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苏录便道。
“好啊!不过你不念书了?”苏泰问道。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学上十天半个月就得放空一下,不然脑袋都要浆糊了。”苏录笑道。
“好,明天哥带你进山!”苏泰高兴道。
~~
采山货得趁早。
次日哥俩天不亮就起来,一人背上个竹篓,里头装上高粱饼子,草帽水壶,还有柴刀麻绳之类,都是上山必备的家伙什儿。
跟老爹打声招呼,哥俩就出了门。
下楼时竟碰上了小叔。他这几天也歇着,却早出晚归不着家,也不知整天在忙啥。
“小叔早哦。”哥俩赶紧问好。
“嗯。”小叔点点头,他的脸已经消了肿,恢复了眉清目秀的模样。该说不说,除了大伯和苏泰,老苏一家子长得都不错。
不过这会儿,小叔偷感很重。见他们跟着自己,便警觉问道:“你们这是?”
“采山货去啊。”苏泰憨憨道:“小叔呢?”
“也一样。”小叔眼神飘忽道:“上山转转,看能不能挖点天麻。”
“那你咋没带家伙呢?”苏录问道:“徒手挖天麻?”
“你这娃儿‘知县下乡——管得宽’,”小叔脸一板道:“我先踩踩点不行吗?”
“行行。”苏录赶紧点头。
说完,叔侄三人便停下对话,默默走到了林木茂密的蜈蚣岭下。
上山是个岔路口,小叔停下脚步,对两人道:“我往东,你们往西。”
“走一起不好吗?”苏录故意问道。
“当然不好,找山货得散开来,挤在一起找个铲铲。”小叔说着下令道:“赶紧去吧。”
“好吧。”哥俩便顺着岔道往西边去了。
小叔等了一会儿,也往东去了。
“二哥,咱们要不要看看小叔干嘛去了?”苏录小声提议道。别看他一直在扮演学霸,骨子里却很八卦。
“不要了吧。”苏泰却摇头道:“得听小叔的话,抓紧采点山货啦。”
“哦哦。”苏录还是很听二哥话的,便老实跟着他,踩过积满厚厚落叶的小径,穿过了山脚下的箭竹林。
此时晨雾刚刚散去,高大的桢楠撑开伞盖似的树冠,枝叶间垂着串串青黑色的果实。红豆杉的种子仿佛一粒粒红玛瑙,隐现在簇簇鳞叶间。
长叶杜鹃的枝干比人还高,老叶卷着褐边,新抽的嫩枝却泛着油绿;更矮些的灌丛杜鹃则把枝条伸得老长,跟旁边丝栗栲抄起手来。
丝栗栲的虬枝上,挂满了刺猬似的果壳,觅食的松鼠碰一下,就噼里啪啦落下栗子来。
“环境真好啊。”苏录深吸一口林中草木的清苦味,多日来积攒的乏累却一扫而空,太阳穴隐隐的跳痛也消失了。
在苏泰眼中,这时节的山林则是一座俯仰皆是的宝库。他招呼苏录捡起落在地上的栗子道:“把它磨成粉,加到高粱面里,吃起来就不剌嗓子了,还有股香甜味。”
“那可以多拾点。”苏录登时来了劲头儿。他用功读书的动力之一,就是以后吃高粱面儿,能多少掺点细粮。至于纯细粮,目前他都不敢想……
怕勾起对米饭馒头的回忆啊。
“别光捡山栗子。”苏泰又指着树下腐叶间,探出的几朵黄色蘑菇。“还有这个,可香了!”
“这我可不敢捡。”苏录谨慎道:“分不清有毒没毒啊。”
苏泰闻言沉默一会,方低声道:“那你就捡地皮菜。”说着扒开一丛蕨类,底下竟藏着一簇‘黑木耳’。
他对这片山林十分熟悉,各种各样能吃、能入药的山货,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甚至还知道哪个老树洞里有野蜂房,也不怕蜂子蜇,摸出刀来小心翼翼割下一小块。
“得给蜂子留一半过冬,不然明年就没得蜜吃了。”他把割下来的蜂房递到苏录面前。
苏录伸手一刮,琥珀色的蜜便从蜂房中淌出,顺着指缝往下流。他赶紧收手吮指,登时甜得眯起了眼。这还是他重生以来头回吃到甜味呢,那种久违的愉悦满足感让他想哭。
果然人只能忆苦思甜,不能忆甜思苦啊……
苏泰把边边角角的蜜刮干净送到嘴里,含混道:“快离开这儿,早晨蜂子反应慢,等它们回过神来就要蜇人了。”
“嗯嗯。”苏录忙跟着二哥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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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太阳出来了,日光透过树荫,斑斑点点洒在林中,看着并不炽烈,温度却升得很快。
苏录可没忘了正事,从竹篓里摸出柴刀道:“该砍松明了。”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只有少数受了天灾或被人为破坏过的松树,才会分泌松脂修复伤口。又经过风吹日晒,松脂浸入松木里,才会形成松明。
好在松明有松香味,可以靠味道来找到它。苏泰有经验,知道太阳出来后,松香味会加重,所以这时候才动手。
他嗅觉过人,带着苏录不到一个时辰,就砍下了两斤多通红油亮的松明。
“够用一阵子的了。”苏泰同样适可而止,觉得够了就停止采集。他又问苏录:“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早就找到了。”苏录往边上努了努嘴,一棵野芭蕉立在山涧边,宽大的叶子上凝着亮晶晶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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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钻小树林
“芭蕉?”苏泰走过去摸了摸绿油油的芭蕉叶,每一叶都比他还高还宽。“这玩意儿能写字?”
“我也说不好,但书上有个典故,叫‘怀素书蕉’。”苏录从背篓中抽出镰刀道:“说的是唐朝的怀素和尚,喜好书法,又穷的买不起纸,就在芭蕉叶子上练字,最终成就一代草圣。”
“什么叫草圣?”苏泰不解问道。
“就是草书写到出神入圣的人。”苏录答道。
“因为他在芭蕉叶子上写字,所以叫草书吗?”苏泰又问道。
“呃……”苏录不禁苦笑道:“虽然芭蕉确实是草没错,但草书是一种字体,不是写在草上的字。”
“原来如此,秋哥儿懂得越来越多了。”苏泰终于明白了。又从苏录手中接过镰刀,不让他动手:“你的手得写字,还是我来吧。”
说罢三下五除二,割下几片芭蕉叶,又一手握住粗大的叶柄,一手按住叶片与叶柄的连接处,扭转两圈后一扯,便将整根叶柄分离下来。
“二哥,还有啥是你不会的?”苏录看得目瞪口呆。
苏泰手脚麻利地扯下了所有叶柄,然后将叶片卷起来,塞进背篓里,咧嘴憨笑道:“俺不会念书呀。”
“那咋了?将来考个武状元,一样风光!”苏录忙道。
“呵呵,考武举花钱更多的。”苏泰面露苦笑,掂了掂沉重的背篓道:“满了装不下了,回家吧。”
“好。”苏录点点头,在山里转了半晌,他早就累成狗了。
~~
下山比上山轻松不少,哥俩说说笑笑没多会儿,就回到了那片箭竹林。
穿过竹林便来到了之前的岔道口。
“也不知小叔回去了没?”苏录还是难抑好奇心。
“嘘。”苏泰却把手指压在唇边,示意他仔细听。
苏录便支棱起耳朵,果然听到小树林里隐隐传来哭泣声。他小声道:“小叔在哭?”
“像是个女的。”苏泰摇摇头。
“看看去。”这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苏录了。
苏泰赶紧跟上。
两人往东走了几步,哭声便越来越清晰,确实是从前头的珙桐林子里传来的。
哥俩便猫着腰放轻脚步,悄悄接近现场。终于在一棵粗大的珙桐树后,看到了小叔的背影。
“还真是小叔在哭?”苏泰吃了一惊。
“换个角度。”苏录却经验丰富,跟苏泰转移到了另一棵树后,在这里就能看到小叔的侧面了。
还能看到个娇小的身影,头扎在他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这才是那个哭泣的人。
“是那女的在哭。”苏泰又严谨道:“不过穿着男人的衣服,也可能是个娘娘腔。”
“……”苏录一阵无语,原来二哥比自己还八卦。
可惜为了不被发现,哥俩躲得远远的,听不见小叔和那人在说什么。
这时那人仰起头来,八卦兄弟终于可以确定,那是个清丽的女子,只是眼泡红肿,显然哭了好久。
~~
“是她?”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苏泰惊得目瞪口呆。
“谁?”苏录忙问道。
“程家大爷的独生闺女,都说她是二郎滩的一枝花!”苏泰持续震惊道:“怎么插在小叔头上了?”
“合着咱小叔是牛粪啊。”苏录从背篓里摸出把松子来,那是砍松明时顺便采的。他分一半给苏泰道:“二哥也太灭自己威风了,难道咱小叔还配不上程家姑娘?”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咱两家有仇啊。”苏泰也边剥松子边叹气道:“这门亲事成不了的,爷爷那关就过不去。”
“程家人也不会同意。”苏录算是明白,那天小叔为什么会挨揍了。程家人也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林子外,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怒吼:
“这回不能再轻饶龟儿子了!”
“八成是程家人来了!”苏录小声道。
苏泰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那边小叔自然也听到有人来了,拉着程家姑娘想要逃走。但两人慌不择路间,却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苏录和苏泰齐齐捂额,恋爱果然会让人愚蠢……
来的正是程家大爷,身后还跟着他六个儿子两个大孙子,一个个吹胡子瞪眼,要吃人一样怒视着小叔。
“爹。”程家姑娘怯生生道。
“你住口!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程家大爷双目喷火,怒视着两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还不放手?!”
程家姑娘想要抽出手来,小叔却攥得更紧了,迎着程家大爷的怒火道:“有什么冲我来就是,别吼翠翠!”
“老子吼老子闺女,你管得着吗?!”程家大爷七窍生烟,怒指着小叔道:“我警告过你,再敢缠着翠翠,就打断你的腿。”
说着对儿子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真打?”他大儿子小声问道。苏有马当然不如路边一条,可他身后,还有苏家那群又穷又横的军户呢!
“打!”程家大爷暴跳如雷道:“不让他死了这条心,翠翠就完了!老子就这一个闺女啊!”
“唉……”程家老大只好摆摆手,他几个兄弟便撸着袖子上前,准备再教训苏录小叔一顿。
“爹,别打他!要打打我吧!”翠翠伸开双臂,拦在小叔身前,梨花带雨道:“是我约他出来的,我不想嫁去何家!”
“回家再收拾你!给我拉开她!”程家大爷咬牙切齿。
~~
八卦兄弟俩藏身的大树后。
苏泰见状,就要撸起袖子现身救人,却被苏录一把拉住,低声道:“哥你别冲动,我先出去跟他们舌战一番,他们要打我了你再现身。”
“他们能听你的吗?”苏泰看着十三岁的弟弟。
“我试试看吧,万一呢……”苏录朝苏泰笑笑,便从大树后转出,断喝一声:“住手!”
那边正在拆散苦命鸳鸯的程家众人,齐刷刷吓了一跳。待看清来的是个小孩,不禁恼羞成怒:“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我二哥已经回去叫人了。”苏录却自顾自地对程家大爷道:“你今天敢动我小叔一指头,明天我小叔跟你闺女相好的事儿,就会传遍二郎滩,看你怎么跟何家解释?!”
“你,你无耻!”程家大爷这下也认出来了,这不上回往自己身上扔蛇那混小子吗?气得直哆嗦道:“你家人做出来的丑事,还好意思四处宣扬?呸,下贱!”
“无所谓,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家。”苏录嘿嘿一笑,撇撇嘴道:“再说你们是读书人家,要脸。我们又不是。”
他那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把程家的小伙子气炸了肺,纷纷撸起袖子要揍他:
“老子揍你个龟儿子!”
“山伯永恋祝英台,我小叔和程家小姐是一对啊!”苏录怪叫一声,做势欲逃。
“你们住手!”这时,程家大爷闷声喝住儿子们,又朝鬼叫的苏录怒喝道:“你也住口!”
他知道事已至此,打死这小子也没用。再说也不能真打死人啊……
“这就对了嘛。”苏录笑呵呵道:“有话好好说,老是打架斗殴,有损你们书香门第的形象。”
“我家的形象都让你叔给毁了!”程家大爷郁闷地想吐血。上回他撞见两人在高粱地里幽会,差点没气死。
其实后来也不是真想讹苏家的地,而是想借此逼苏录小叔跟自家闺女分开。
他面色阴沉地寻思片刻,方闷声道:“我可以放过你小叔,但你得让他发誓,跟我闺女一刀两断!”
“不断,也断不了了!”小叔忽然大吼一声,震得山林中鸟雀惊飞。
“断不了也得断!”程家大爷的调门比他还高。
“呕……”忽然,翠翠一阵脸色蜡黄,弯腰干呕起来。
小叔赶紧给她拍背……
“哦豁。”苏录两手一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劲了。
“姑姑吃菌子了?”程家大爷的孙子还小,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可程家大爷和他的儿子们全都呆若木鸡了。
待闺女平复下来,程家大爷才晕头转向地问道:“你们……”
“是。”小叔点点头,语气中透着骄傲道:“翠翠就是来跟我说这事儿的。”
“这哈子,遭不住喽……”程家大爷彻底承受不住这份打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汉儿。老汉儿……”儿子们赶紧七手八脚扶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才把程家大爷的阳神唤回来。
“哎哟,哎哟……”但程家大爷还是接受不了现实,一个劲儿直哼唧。
“要不今天咱们先各回各家,从长计议?”苏录提议道。
“先家去再说……”程家大爷所见略同,有气无力地吩咐一声。又对女儿道:“死丫头也家去。”
“翠翠……”小叔担心地看着心上人,不愿松手。
“放心,那是我老汉儿……”程家姑娘给他个安心的眼神,缓缓抽出手。低声嘱咐道:“把事情挑明反而好办了,我回去磨我老汉儿,你回去磨你老汉儿……”
“唉。”小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着翠翠和程家人离去。
待到程家人走远了,苏泰才拎着苏录的竹篓,从藏身处出来。
“二哥你怎么才出来?还以为你睡着了呢。”苏录接过自己的竹篓。
“你不是说俺回去叫人了吗,俺得帮你圆上啊。”苏泰慢吞吞解释道。
“唉,多谢你们了。”小叔朝两个侄子苦笑一声道:“回去先帮我保密啊。”
“我未来小婶,不是让你回家磨老汉儿吗?”苏录建议道:“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今天就回去坦白吧?”
“唉,哪有那么容易啊?”小叔却长叹一声道:“你不知道苏程两家有世仇吗?”
“记不太清了。”苏录建议道:“不如从头讲起,也好让小辈了解一下,咱们苏家的家史。”
“唉,好吧。”小叔也想倾诉一下,便打开话匣道:
“那还得从当年洪武爷平云南说起……”
“那可够远的。”苏录感叹道。
第十四章 家史与蕉叶纸
“洪武十四年,太祖爷派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从东、北两面攻入云南。”
“其中北路军由郭英率兵五万,就是从咱们永宁出发入滇的。这里是蜀地进出滇黔的咽喉,郭英便按照洪武爷的旨意,留下部队筑城屯粮,保障后勤。云南平定后这支部队便留在了永宁,世代戍守。作为补偿,所有将士官升一级,子孙世袭。”
下山路上,小叔指着山下的二郎滩道:“我爷爷的爷爷便是其中的一名总旗官,这二郎滩就是他带着弟兄们,一点一点开辟出来的。
“后来他们在南京的家眷又被送来团聚,咱们苏家就开始在这里落户繁衍了。”说完他又另起话头道:
“再说程家,他们原本是官宦人家。靖难之役后,大量建文遗臣举族流放戍边,程家也在其中,他们就是这时候被发配永宁的。所以当年程家老辈是囚犯,咱们苏家老辈是看守,当时就结下了不少梁子。”
“永宁多山,汉夷杂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被罗罗人和咱们军户占光了。程家人是后来的,还是戴罪之身,只能开垦山地,种些耐寒耐贫瘠的高粱糊口。”小叔说着叹口气道: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程家人发现这里的水土极其适合酿酒,于是开始学着用高粱酿酒,渐渐干出了名堂。连播州的土司都买他们程记糟房的酒,程家的日子自然逐渐好起来了。”
“后来永乐皇帝驾崩,仁宗皇帝给建文旧臣平了反,程家也免罪为民,子弟又能读书考科举了。”
“咱们这边恰恰相反。土木之变后,武人地位一降再降,卫所军户更是处境艰难,咱家也逃不脱大势。那时咱老苏家已经在二郎滩开枝散叶,光靠原先那点儿田哪能够?”
“于是你们爷爷的爷爷,也集合全族之力开了苏记酒坊,还请了程家的曲师当掌作,程家当然不高兴了。”
“人家高兴才怪。”苏录点点头,心说到目前为止,程家还是被霸凌的一方……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咱们苏记酒坊的酒,远不如程记糟房。用一样的高粱,一样的酿法,请一样的师傅都不行。后来发现,原来是水不一样,程记酒坊用的是郎泉井的水,酿出来的酒就是好喝。”
“更气人的是,那朗泉井其实原先是咱家吃水的井,程家人也不知是怎么发现,能酿好酒的。他们鬼得很,也不声张,只让别人出面,用一块更大更平的地跟咱家换。”小叔继续讲古道:
“当时家里人口多,正求之不得呢,咱家就换了。”
“就是咱家现在住的地方?”苏录问道。
“对。”小叔点点头,苦笑道:“知道真相后,咱家想把井要回来,程家人当然不干了。我老爷爷凤公也是个狠角色,便在附近低洼处,又挖了一口娘泉井,居然还真跟朗泉井通起来了。”
“打那后,我们也能用一样的水酿酒了,程家那口井却水量大减,一年得有半年干。”
“正常,水往低处流。”苏录哑然失笑,真正的商战往往就是这样朴实无华。
“程家人生意大受影响,自然不能接受。好在咱家几代人都在卫所做官,论打架他们更不是对手。所以程家人翻不过点来,不服也只能忍着。”小叔接着道:
“但情况在十年前起了变化,程家考出了个秀才,就是那程相公程丕扬。他一张状纸告到了县里,说他家是什么忠良之后,惨遭恶霸欺压。自己发奋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脱离卫所,得见青天!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小叔虽然只读了几年族学,但口才出奇的好,怪不得能把程家的一枝花哄到手。
“彼时县太爷新官上任,正要烧三把火。便拿这个案子立威,认定咱家毁了程家的井,把新打的那口也判给了他们。”小叔叹气道:
“咱家自然不愿意,守着井不肯相让,最终引发了两族大械斗——此役两族倾巢出动,连程秀才和你爷爷都上了阵,结果自然是咱家大获全胜,把程家人打得满地找牙。连程相公的胳膊,都被你爷爷撅折了。”
“老爷子这么狠的吗?”苏录不禁咋舌。
“然后呢?”苏泰却着紧追问道。
“然后那年恰逢秋闱之年,程相公也是个会作妖的,便以被殴重伤,无法乡试为由,向大宗师告假。大宗师十分恼火,应试的秀才们也纷纷声援,巡抚李中丞为了平息事态,下令严惩打人者。”小叔不住声地叹气道:
“然后咱家就倒了血霉了。你爷爷因此下了狱,同僚和上司好容易活动,才让他免罪罢官,回家闲住。咱家也因此倾家荡产,从城里搬回这二郎滩老宅居住。”
“咱们苏家也让出了那口井,从此再也酿不出那么好的酒了,生意自然江河日下,如今只是勉强维持而已。于是族里痛下决心,开办族学,教授子弟读书,发誓要在程家之前中个举人,夺回朗泉井。”
“可惜咱们远远低估了进学的难度,十年下来,全族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小叔苦笑一声,回到自己的愁事儿上:“如今程家各方面都稳压咱们苏家,全族上下都憋着邪火呢。我这时候哪敢说要娶程家姑娘呀?”
“确实,那你干嘛还要招惹翠翠?”苏录就很无语。
“你还小,跟你说了也不懂。”小叔却一脸沉醉道:“禁忌之恋是何等刺激。”
“谁说我不懂,不就是叛逆期吗?”苏录撇撇嘴。
“明白了,就像大伯娘越不让秋哥儿读书,秋哥儿越读的浑身是劲儿!”苏泰恍然拍掌道。
“……”小叔瘪瘪嘴角,让两人这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说话间,三人已经接近了镇子,能看到熟人的身影了。小叔打住话头,叮嘱两人道:
“今天的事儿一定要保密,赶明儿小叔给你俩买好吃的。”
“哦。”苏泰自然乖乖答应。苏录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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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锅回来啦!”
一回到家,小金宝便飞扑上来。
苏录顺手抱起小金宝,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金灿灿的刺梨。
“吃吃!”小金宝伸出双手。
“有刺还吃吗?”苏录用刺梨的软刺,去戳她的小胖手。“不怕扎破嘴?”
“还吃!”小金宝坚定道:“扎破嘴也吃。”
苏录这才笑着搓掉上头的软刺,把刺梨递给了小金宝。
“谢谢三锅。”金宝道声谢,便捧着刺梨在天井里啃起来,酸得她眉头直皱,口水直流,却依然停不下来。
打发了小金宝,哥俩又给奶奶送了一盅蜂蜜,苏泰便去处理带回来的各种山货。苏录则拿着那捆芭蕉叶,迫不及待回房做试验去了。
他把鲜绿的芭蕉叶摊平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紧,随即研墨试写。哪想到笔锋刚碰到叶面,便觉格外滑溜,墨汁跟着四下散开,写下的字迹很快就变得扭曲难辨了。
苏录又试了几张蕉叶,皆是如此,而且是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那种失败。
“唉……”他搁下笔叹了口气,什么狗屁‘怀素书蕉’?没想到古代也有营销号。
“怎么啦?又遭你伯娘骂了?”这时苏有才从外头进来,见他一脸的郁闷。
“我想学怀素在芭蕉叶子上写字,但发现根本行不通。”苏录挠头,自嘲道:“估计是古人瞎编哄孩子的励志故事。”
“不能吧?”苏有才却摇头道:“陆羽的《僧怀素传》里记载过这件事。而且怀素的朋友戴叔伦,也在诗中写道:‘归来挂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写佛经。’他们没必要瞎编吧?”
“可叶子太滑了,根本不吸墨呀。”苏录眉头紧蹙,不过老爹的话,又让他燃起了希望。
苏有才拿起一片芭蕉叶,端详一番道:“叶子上有一层蜡质,而且水分也太大了,怎么可能吸墨?”
“把它晒干了试试?”苏录恍然道。
“肯定不能晒,一晒就变形了,褶皱不平怎么写字?”苏有才摇摇头道:“而且只能晒掉水分,晒不掉上头这层蜡。”
“可以先加点草木灰来煮。”苏泰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他已经干完了自己的活。“然后再阴干试试。”
“你咋知道的?”苏有才和苏录吃惊道。
“俺看老胡造纸,竹子要先用草木灰煮过。”苏泰挠挠头道:“他就说是为了,去掉竹子表面的蜡。”
“好小子,观察的还挺细!”苏有才赞一声,把蕉叶递给苏泰道:“试试看!”
“哎。”苏泰高兴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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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苏泰将一摞处理完毕的蕉叶递给苏录道:“试试看。”
“辛苦二哥了。”苏录接过来,只见蕉叶已经变成了淡黄色,却依然平滑如纸。还被苏泰细心地裁剪成大小一致的长方形,跟老胡卖的毛边黄土纸一样的尺寸。
“不辛苦,快试试看有没有用。”苏泰咧嘴笑笑催促他。
苏录点点头,忙溽墨提笔,在‘蕉叶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友于兄弟。”
这次蕉叶不仅吸墨,而且落笔也不轻滑了,笔锋的阻力跟普通黄土纸也大差不差!
“怎么样?”苏泰忐忑问道。
“完全可以平替!”苏录抬起头来,满脸欢喜道:“这下再也不用为纸发愁了!”
那山上随处可见的芭蕉树,就是他用之不竭的纸库了!
“太好了!”苏泰兴奋地直拍手,比苏录还高兴。“以后你可以放开写字了,我来供你芭蕉纸!”
“多谢二哥。”苏录感激地看着苏泰。何止是芭蕉纸,还有松明灯,松烟墨。甚至连毛笔笔头,都是二哥用山羊毛掺了点兔毛,手搓出来的。
没有二哥,他这个书根本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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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持旗少年
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蕉叶纸,苏录的学习进度总算没耽误。
这天晚上,苏有才在纸上写下个大大的‘永’字,终于开始正式教他书法。
“‘永’字虽简,却涵盖了楷书所有笔画和架子。现在我便以‘永’字为例,授你正楷笔势。”说着他将永字拆开,一笔一划地写道:
“点为侧,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
横为勒,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可顺锋平过;
直笔为弩,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而须直中见曲势……”
学完永字八法之后,苏录便按照老爹的要求,先描红再临摹,细细揣摩,反复练习。
书法是个慢功夫,急不得。背书却是个急活计,慢不得。慢了就背不完了……都已经进九月了,他还没开始背最最重要的‘四书’呢。
原因无它,背完‘小四书’后,就没有便于背诵的四字韵文了。
《孝经》还好,只有短短一千八百字,主要内容是孔子与曾子的对话。众所周知,孔言孔语,简明优美,也很方便背诵。苏录半天就搞定了……
至于《孝经》的内容,到底是在洗脑还是禁锢人心,他根本不在意。把自己变成一台无情的考试机器,是考生最基本的修养。
就算上头说雪是黑的,炭是白的,只要考试会考,他也照背不误,绝无二话。
反正考完了就没用的东西,管他这那的了……
难背的是《小学》,这本书全是朱熹从现成文献中摘抄出来的。全书六卷共两万七千字,分内外篇。内篇包括《立教》《明伦》《敬身》和《稽古》,以选录儒家经书为主,‘萃十三经之精华’。
另有《嘉言》、《善行》两外篇,辑录了历代贤德之士的嘉言和善行……两外篇足足两万七千字,占了整本书的大头。
好在《小学》是启蒙用的,内容不深,苏录大都能理解,只是有些字不认识,还有好些词句搞不懂,所以他还是得跟着老爹从头到尾学一遍……
“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丝……”苏有才教导他道:“鞶,蒲干切。此句出自《礼记》,意思是幼儿能够自己吃饭,要教他用右手。会说话了,就要教他们学习答话,男孩用‘唯’,女孩用‘俞’。给男孩子的荷包用皮革,女孩的荷包则用丝帛。”
苏录运笔如飞,快速记录着自己不懂的地方。该说不说,他现在写字的速度突飞猛进了。
但这样逐句讲解,速度就慢下来了,老父亲一晚上累个半死,也只能讲个三千字。
“这样下去得背到什么时候?”苏录不禁发愁。
“你就知足吧,原先《小学集注》也要背的,那个字数更多。”苏有才喝口蜂蜜水润润嗓子。
“为什么现在不背了?”苏录问道。
“因为做集注的陈选,在成化末年被太监诬告下狱而死,先帝昭告天下学校,停用了他的集注。虽然本朝给他平了反,但礼部也一直没有奏请,恢复使用陈选集注。”苏有才道:
“说白了,科举又不考《小学》,大家都想省点事儿。”
“这样想就对了。”苏录深以为然。
结果,一本《小学》他足足背了九天,而且是吃饭睡觉都在背,才把它啃下来。
最恐怖的是九月初三这天,苏录学习了《小学·善行》的最后一篇,又进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的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复习;以及《小学·明伦》的第六次复习、《小学·嘉言》第一篇的第五次复习;还有《小学·善行》第一篇的第四次复习!
这么多的内容,看都能把人看懵,别说他这个背的人了。这天他足足背了八个时辰才完成任务,背到最后两眼都直了……
“秋哥儿,快歇歇吧,喝碗蜜水还下魂儿。”可把苏有才和苏泰心疼坏了,赶紧尽其所能的照顾上了。
当然老爹只负责心疼,照顾还得老哥来……
其实他俩也很累,族学同样进入了备考阶段,苏有才白天教学任务很紧,晚上回来还得长时间辅导儿子,累得他眼圈也黑了,嗓子也哑了,但看到苏录愿意上进,而且有能力上劲,他比什么都高兴,再累也愿意。
至于苏泰,酒坊里的活本来就够辛苦了,他还得时不时下河上山,供应苏录念书,也累得双下巴都没了。
~~
转眼到了九九重阳。
这天是酒坊投料、开酿新酒的大日子,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计,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春节。
这一天,各家酒坊都会举行隆重的重阳下沙仪式,苏家也不例外,所有男丁倾巢出动,苏录也得来帮忙。
不过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就连他大哥春哥儿,也从太平书院回来了。听伯娘骄傲地说,大哥是要上台祭天的……
届时苏录也会全程上台,不过是在边上打旗的背景板。
虽然是背景板,他也被早早叫去酒坊,跟其他打旗的少年一起,听负责仪式的堂伯苏有彭嘱咐,待会儿该怎么站位,怎么吆喝。
其实很简单,就是持着旗间隔站好,仪式开始后,听堂叔喊什么,他们就跟着喊什么,相当于一排人肉喇叭。
嘱咐完他们,苏有彭就去忙别的了。苏氏一族的少年们便围一圈聊开了……
“听说春哥儿他们,完事了每人还能分一刀猪肉呢。”一个小胖子愤愤道:“凭什么咱们就得白打旗?”
“因为人家要祭神,还要献唱。”一个竹竿儿似的瘦高个道。
“咱们也得吆喝啊!”小胖子不服道。
“你那种吆喝,有嘴就会。春哥儿那种,得上了书院才会。”瘦高个儿笑道。
“雄起雄起。”小胖子羡慕道:“老子这回一定要考上,明年我也要分猪肉!”
“好志向。”另外几个少年笑话他道:“不过还是让你娘,捉个小猪给你养起更靠谱。”众人哄笑起来道:“到时候想吃五花吃五花,想啃猪蹄啃猪蹄!”
“哈哈哈……”少年人就是这样,因为几句无聊的笑话,就能笑得前仰后合。不过这就是年轻,才有的活力啊!
只有苏录没笑,他倒不是装高冷。而是他中暑之后,小胖子去他家看过他……后来二哥介绍说,小胖子叫苏浪,是七爷爷家的堂兄弟,也是苏录小时候的玩伴。
其实这些打旗少年年纪相仿,又是同族,本来都是玩伴的。但人家一直在上学,苏录却早早回家干活了,长大后自然就玩不到一起了。
这时苏浪还能去看他,就显得很可贵了……
“秋哥儿,听先生说你也要考书院?”这时苏浪凑到他身边,问道。
“是。”苏录点点头。
“你其实是不想当学徒吧?”其他少年自以为看穿了一切。
“是,我只是不想干活。”苏录点点头。
“我猜也是,你才识几个字,拿什么考书院?”众少年哄笑道。十三四岁的小子,最爱专捡不中听的说,来证明自己不是小孩子。
“说什么呢?”苏浪不高兴了,呵斥众人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好好,他能考上。”少年们便阴阳怪气道:“你也能考上,你们俩都能考上,这下行了吧?”
“承各位吉言。”苏录一直面带微笑,还拉住了气愤的苏浪。
以他的心理年龄,还不至于被一帮小崽子气到。
当然,少年们也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他们今年都要考太平书院,抓紧时间背书才是正办。
苏录见状,也在心里开了个番茄钟,默默复习起今日的功课来。
几个少年单背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便互相考校起来,由一个人出题说上句,其余人抢答下句。这么看来,读书的孩子和不读书的,玩不到一块儿也正常。
他们考校的是书院口试的内容,苏录还是头一回见。正好一个番茄钟结束了,他便认真观摩起来,发现还真挺不容易的……
少年们当然是怎么刁难怎么来,非但都集中在了《小四书》和《小学》上,而且出题基本不超过四个字。答题者得先从记忆中定位到出处,然后再一字不差的背下来,还是非常考验记忆和反应的。
“其三。”这时,轮到瘦高个儿出题了,他更是刁钻到姥姥家了。
“其三?这是啥子题吗?”众少年直挠头,全都被考住了。“你扯把子呦?”
“放心,不是扯把子。”瘦高个摇头道:“所有书里就一个‘其三’。”
少年面面相觑了一阵,有人道:“提示一下,在哪块儿的吗?”
“考试的时候,也会提示吗?”瘦高个却不通融。
“算了算了,这题不会了。”少年们无奈道:“这把算你赢。”
少年们刚要放弃,却听有人开口答道:“其三,胜己者厌之,佞己者悦之。唯乐戏谈,莫思古道,闻人之善嫉之,闻人之恶扬之,浸渍颇僻,销刻德义。簪裾徒在,厮养何殊。”
“就是这个,一字不差,佩服佩服!”瘦高个竖起大拇指。
“厉害啊……”众少年不禁目瞪口呆加心塞,因为答上来的那人,正是他们瞧不起的苏录。
“厉害啊,秋哥儿!”苏浪却一把搂住苏录的脖子,高兴道:“嚼精儿出的题,向来十回答不上一回!”
苏录已经知道,方言里‘嚼精儿’是指那种毒舌刁钻,好刁难别人的家伙。便笑笑道:“我恰好刚学了,能想起来很正常。”
“原来如此。”少年们恍然,顿时没那么心塞了。
“是啊,你们背得早,记不清很正常,回去稍加复习就想起来了。”苏录微笑着鼓励他们。
“那是当然了!”少年们属于顺毛驴,一哄就高兴,这下也开始你一眼、我一语,跟他说话开了。
“秋哥儿,你‘四书章句’也背的这么熟?”
“还没开始学。”苏录实话实说。
“那哦豁了。”少年们不禁惋惜道:“早两年用功,说不定还有戏。”
“没事,你们能考上就行,我就当跟着长长见识了。”苏录微笑如故、八风不动道。
第十六章 春哥儿,春哥,你真了不得!!
这时,一阵隆隆鼓声敲响,宣告下沙仪式要开始了。
少年们赶紧散开,持旗立定。
请来的乡村锣鼓队吹吹打打,把苏氏族人全都唤进了酒坊的场院。
卯时三刻人到齐了。苏有彭引着两位老者登上了临时搭的木台子。
拄着杖的白发老者,是苏氏一族的族长苏大祥,苏录该叫大爷爷。一边头发花白的圆脸老者是苏氏酒坊的大掌作,名叫苏大吉,苏录叫七爷爷。
酒坊中却没见到苏录亲爷爷的人影,原因大家都知道,也没人会说什么。毕竟老爷子为族里,把官帽子都丢了……
两位老人后头,跟着四个头戴儒巾,身穿黑缘白色圆领的后生。他们便是苏家在太平书院读书的子弟——其中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行雷厉的那位,就是苏录的大哥苏满。
也难怪大伯娘整天把他挂在嘴上,谁生这么个好儿子谁都骄傲。
待两位老者站定,苏有彭便高声道:“弘治十六年,重阳下沙第一项,祭天祭祖!”
“祭天祭祖!”打旗的龙套们便一起高喊。
然后便见春哥儿和他三个同窗,一手持扇一手持笙,跟着乡村乐队的伴奏,跳起了‘翟龠舞’。
也不知道是他们水平不行,还是舞蹈本身的问题,苏录只见春哥儿四人反反复复就是交十躬身、跷足垂手几个动作,单调僵硬,毫无美感。
但这舞只有儒生可以跳,所以就显得挺神圣。
又听春哥儿四人唱道:
“重阳吉时,虔祭天地,敬奉先祖,祈赐甘醇。
佑我后嗣,此酿顺遂,祖业兴旺,福荫子孙。”
“请水供水!”接着,苏有彭又带着龙套们喊道。
数条大汉便提着偌大的樟木水桶,来到酒坊的水井边,开始摇辘轳打水。
井里已经被预先掏干净,打上来的水清澈见底。但这口井并非郎泉井,虽然也清冽甘甜,可酿出来的酒总是比郎泉井差点意思。
但眼下也只能这样啦。
大汉们打满水,便拎到台前,依次倒进六口大铁锅中。
待到六口铁锅都被装满,苏有彭又高唱道:“敬献祭品!”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苏录便见二哥和另外三个强壮的族人,用门板抬着头刚杀好的大肥猪,颤歪歪登上台来。
族长和坊主焚香祷告,率众跪拜天地祖宗,祈求保佑接下来一切顺利,酿出好酒。
待献祭完毕,苏有彭高声宣布道:“起火煮水!”
春哥儿等人又唱曰:
“赤虺吐纳玄珠沉渊,坤舆载魄兑泽含章。”
苏家的男丁们便引燃了锅底堆积的木柴,熊熊烈火开始烧煮锅里的水。
“润粮!”这时,大掌作苏大吉一声令下,工人们便抬着今年的新高粱,鱼贯来到场院中,哗哗倒在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后面还跟着老师傅,拿木耙将高粱归拢成一堆堆。
待堆好高粱,铁锅中的水也开了。老师傅便改用大木勺舀了开水,一勺勺泼在高粱堆上。
开水一泼上去,工人们便拿着木锨迅速翻动搅拌,使高粱吸水均匀。老师傅还拎着木桶往新粮中倒入上一年的母糟……
吸足了水分的润料,将堆积五个时辰,等夜里才会上甑蒸熟,之后摊晾、堆积、入窖发酵……更非一朝一夕之功。
所以在润粮之后,今年的下沙仪式就圆满结束了。
不光族人们打道回府,酒坊的工人们也各回各家,吃饭休息,等傍晚时再回来蒸粮。
~~
苏录等着苏泰出来时,便见大伯全副武装,带着几个手下立在酒坊门口。
“大伯这是干啥?”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苏录奇怪问道。
“镇场子呗。”大伯用刀柄正了正头盔,煞有介事道:“程家也在举行下沙典礼,每年这日子,两家老是别苗头,很容易起冲突的。”
“哦。”苏录点点头,有些不解道:“没看着程家跟咱们别苗头啊?”
“对啊。”大伯也纳闷道:“往年他们又是游街,又是放炮的,今年咋这么老实?”
“那不挺好吗?乡里乡亲的,整天斗来斗去有什么意义?”一袭白袍的春哥儿,从酒坊昂首而出,夏哥儿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刀肉,活脱脱公子与保镖。
“哎哟,好儿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让长辈听见了要生气的。”大伯赶紧把手指压在嘴唇上。
“是。”春哥儿冷笑一声,却没再发表议论。
“快家去吧,你娘盼了你好几天了。”大伯对儿子和颜悦色道:“我去所里脱了这身也回家过节。”
“是,父亲。”春哥儿目送父亲离开,这才昂首往家走去。
夏哥儿赶紧跟上,还不忘拉着秋哥儿一起。
好嘛,这下公子又多了个书童……
这还是春哥儿两个月来头一回回家,所以苏录之前根本就没跟他接触过。此时见他冷面冷语,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架势,苏录也不愿自讨没趣。
苏泰更是个从不主动开口的闷葫芦,哥仨走出半条街去,竟是一句话没说。
苏录觉得有些尴尬,心说要是大哥觉得尴尬,自然就会开口。要是他不觉得尴尬,我开口反而会更尴尬……
于是他硬忍住没开口,结果一直走到家,哥仨还是一句话没说,简直尴尬到家……
好在有小金宝,她从楼梯上冲下来,欢呼一声道:“锅锅回来喽!”
一直冷面杀手一般的春哥儿,这才绽开一丝笑容,双手去接小金宝。
谁知金宝从他腋下穿过去,熟练地投入了苏录的怀里。
苏满笑容不减,悬在半空的双手顺势向上,伸个懒腰化解了尴尬。
大伯娘也迎出来了,见状生气道:“死丫头,没看见你大哥回来吗?”
“母亲无妨,金宝记性不好,儿子每次回来,她都会忘记我。”苏满淡淡道:“过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说完他先向母亲行礼问安,接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串冰糖葫芦,在金宝面前晃了晃。
“糖球大锅!”金宝一下就把他认出来了。因为二郎镇上并没有糖葫芦卖,只有书院所在的太平镇才有卖。
金宝伸手去抓糖葫芦,苏满顺势把她抱到怀里,同时看一眼苏录,幽幽道:“你也还没叫我呢。”
“大哥。”苏录赶紧笑道:“看大哥太严肃了,小弟不敢开口啊。”
“哪儿的规矩都是——见到兄长要先开口问安,你不开口叫我如何开口?”苏满说完也不理他,抱着金宝就上楼了。
“……”苏录目瞪口呆看着春哥儿的背影,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
苏泰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大哥打小就认真要强,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以后我就知道了。”苏录笑笑,哥俩并肩上楼。
~~
今天还是重阳节,天井里摆上了菊花,每人头上还插了茱萸。
大伯娘破天荒烧了一桌好菜,红糟炆江团咕嘟着诱人的香气;野葱炒鸡蛋泛着油亮的金黄;菌子豆腐汤清清爽爽,还有藕烩茭白脆嫩可口。
今天苏满带回来的那刀五花三层,也变成了一盘东坡肉,油光锃亮地卧在大碗里。
最后还端上来一盘蜜烤山栗,作为饭后甜品再合适不过……苏家虽已没落,大伯娘的手艺却半点没退步。
不过哪怕每道菜都是春哥儿打小爱吃的,她也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儿子回来了,才做了这一桌。
“过节嘛,当然要丰盛一点了。”大伯娘坚持说,这桌菜是为了大家做的,可开席之后,又不由自主地给儿子夹菜:
“春哥儿吃这个。”
“儿子尝尝那个。”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肴,苏满很是尴尬,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饭碗不着痕迹地往金宝面前推,小妹自会帮他消灭一切。
老爷子也很高兴,破天荒的没有提前退席,盘腿坐在主位上,喝着小酒跟大孙子问长问短。
苏满很有耐心,哪怕是对着耳背的奶奶,也认真地一一作答,完美践行了读书人应有的孝道。
待到家人们都搁下筷子,苏满这才结束了‘‘尽孝时间’,问道:“都吃的差不多了吧?”
“我还能吃!”小金宝要强道。
“撑死你。”大伯娘赶紧把她强制离席,拎着她出去遛弯去。不然这娃儿非积食不可。
这时,苏满给老爷子倒一杯酒,端起来沉声道:“爷爷,孙儿有要事禀报。”
“好事儿坏事儿?”老爷子却不接,而是警觉道:“坏事儿爷爷可不想听。爷爷上年纪了,吃不消。”
苏满沉默一会儿道:“是好事。”
“你讲。”老爷子这才接过酒盅,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爷爷,恭喜你又要当爷爷了!”便听苏满石破天惊道。
“啥?老大,你媳妇又有了?”老爷子闻言惊讶道:“挺厉害啊!虽然还赶不上老子!”
“噗……”大伯臊得满脸通红,一口酒喷在地上道:“老汉儿放心,没有的事儿!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了,也不可能让春哥儿给你说啊!”
“那还能是谁?”老爷子奇怪道。
“小叔。”苏满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谜底。
“噗……”这下全家人都绷不住了,目瞪口呆望向小叔。
小叔满脸震惊,结结巴巴道:“咋,这点儿事儿都传到书院去了?”
这下就等于承认了……
啪!啪!啪!大伯,苏有才,小姑三人一起拍大腿:“原来如此!”
“是程家的闺女?”苏有才恍然问老三。
“是……”小叔慌得像只遇上猫的耗子,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怪不得人家揍你!要老子说揍得轻了!”大伯气愤道:“天下女人那么多,你干嘛要招惹程家的闺女?”
“缘分来了挡不住啊……”小叔嘴巴嗫喏两下,终究没敢说出那俩欠揍的字儿。
“挡不住?老子今天让你遭不住!你给老子趴下!”老爷子怒吼一声,煞气迸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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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压力怪
小叔只好四脚着地,撅着腚。
老爷子从后脖领抽出了他的‘孝顺’,开始执行家法。
小叔可不会像两个哥哥那么老实,挨了两下打就嗷嗷叫着,开始满屋乱窜。
“莫打喽,莫打喽,要打坏老幺喽!”老太太还在边上瞎嚷嚷,虽然她也不知道老三为啥挨揍,但当娘的护儿子是本能,尤其是护小儿子。
“老汉儿,你就是打死老幺也没用。事已至此,还是先问个明白吧。”大伯也劝道。
“不行,老子要先打断他的狗腿!”老爷子咆哮下令道:“幺女,把你娘掺到屋里头。老大老二,你们替老子按住那龟儿子!”
他又对苏录苏泰道:“你们帮不上忙,出去!”
不愧是老行伍,盛怒之下依然安排地井井有条。
~~
哥俩只好一步三回头的退出堂屋。
待春哥儿从里头把门关上,惨叫声又起……
回屋后,苏录问苏泰:“大哥是咋知道的?”
“是俺告诉大哥的。”苏泰小声道:“小叔不让跟长辈说,可他自己也不说。这么大的事儿,指定纸里包不住火。”
“是,小婶儿肚里的孩子可是蹭蹭长,再磨叽连滚床的都省了。”苏录深以为然。
“是啊,俺急得睡不着觉,见着大哥就跟他说了,让他来拿主意。”苏泰叹口气,沮丧道:“俺失信了。”
“当时咱们答应的是,不跟长辈说。大哥可不算长辈,所以不算失信。”苏录安慰二哥道:“而且你做得对,不能再替小叔瞒下去了。”
“让大哥推他一把,事情才会有进展。”他也看出来了,小叔是老来子,干活偷奸耍滑,遇事不愿担当。
偏偏这种游手好闲、油嘴滑舌、油头粉面的小白脸,还最讨女孩子喜欢,你说气不气人?
“还是大哥有担当。”苏泰不由钦佩道:“不愧是长房长孙,我辈楷模。”
“哼,我只是担心闹出丑闻来,影响我进学。”一把清冷的声音响起,大哥推门进来。
“咋,大哥也被撵出来了?”苏录忙起身相迎,生怕再被挑理儿。
“不是!”苏满嘴角一抽,昂然道:“我是不忍看长辈挨揍,主动出来的。”
“是是。”苏录赶紧点头,搓着手道:“大哥有何指示?”
“稳重点儿。”苏满瞥他一眼,目光又转到了桌上的蕉叶纸。
“这是?”他拿起一张细看起来。
“这是二哥给我造的‘蕉叶纸’。”苏录答道。
“法子是秋哥儿想出来的。”苏泰赶忙补充道。
“还知道学怀素书蕉。”苏满说着,不禁皱眉嫌弃道:“就是这手字……跟你说多少次了,写字要用右手。”
“我刚开始学。”苏录讪讪解释道:“而且这不是在练字,是在抄书背书。”
“你也要考书院?”苏满一看上头抄的是《小学·嘉言》,就明白他的意图了。
“是,想试试看。”苏录硬着头皮道。
“从小叫你念书你不念,我前脚把你送去,你后脚就逃跑。现在又发哪门子疯?”苏满却冷哼一声道:“我劝你别考,平白给家里丢人。”
“大哥别这么说。”苏泰赶紧道:“秋哥儿现在可用功了,背了老多书了。”
“学问是平时下的苦功夫,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苏满闻言神色稍霁,沉声问道:“你学到哪了?”
“马上就开始学四书了。”苏录答道。
“啥?还没学四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考个锤子呦?!”苏满把蕉叶纸往苏录怀里一丢,拂袖而去道:“纯属浪费时间!”
“春哥儿脾气这么大?是青春期吗?”看着他的背影,苏录哭笑不得。心说幸好他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不然这日子可咋过?
苏泰同情地看着苏录,小声道:“大哥对自己要求极高,对身边人要求也高。”
“了解,压力怪嘛。”苏录恍然,原来大哥是老苏家的赤木队长。
好在他心智成熟,丝毫不受春哥儿影响,坐下开始练字。
本来还想请教一下学霸大哥功课呢,这下也免了……
~~
整个下午,厅里就没有停下咆哮和哀嚎。
别看老爷子平时蔫儿了吧唧,真活动开了还真是强劲且持久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和小叔都没出现。大伯和老爹像耕了十亩地一样,皆是一脸的虚脱。
“他俩人呢?”苏录小声问道。
“你爷爷遛弯儿去了,你小叔在他屋趴着,十天八天别想下地了。”苏有才活动着酸疼的胳膊,为了替老三多挡几下,差点让老爷子干折了。
“那小叔的事儿……”苏泰也忍不住问道。
“瓜娃子还挺能操心。”大伯没好气道:“老头子出门前,叫我明天去找程家老大探探口风。”
“这么说爷爷同意了?”哥俩欣喜道。
“娃儿都有了,不同意能怎么办?”大伯叹气道:“唉,麻烦还在后头呢。”
“先糊弄着把婚结了再说吧。”苏有才道:“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被人笑话。”
永宁虽然夷汉杂居,民风奔放,但像程家苏家这种大家族,讲的还是内地那一套。至少面上要说得过去……
“你俩可管好嘴巴,千万别到处乱讲!”大伯娘又叮嘱他哥俩道。
“嬢嬢放心,我绝对不会,我都见不到外人。”苏录便道,这就是来自宅男的自信。
“俺也不会说,俺都听不懂!”小金宝也骄傲道。
“……”苏泰却一味闷头扒饭,不敢搭腔。
“程家不会刁难咱们吧?’大伯娘又有些担心。
“应该不会。孩子可不在老三肚子里,而且他们还自诩诗书传家。”苏有才盘算道:“怎么看,更着急的都是他们。”
“老子明白了!”大伯忽然又一拍大腿:“我说今天程家怎么这么消停!八成是那程老汉儿,不想在这哏节儿上撩火!”
“那彩礼能少给些不?”伯娘马上问道。
“背时婆娘,现在是扯这个的时候嘛?”大伯白她一眼。
大伯娘登时不乐意了,絮絮叨叨说什么,这天上掉下来的婚事,哪有钱操持?明年春哥儿要考秀才呢……
把苏满听得又坐不住了,搁下饭碗道:“我吃饱了。”
说完便起身回屋了。
~~
苏泰也要回酒坊蒸粮了,苏录跟着他一起出了堂屋。
“小叔的事好歹算解决了,二哥放心了吧。”苏录把二哥送到楼下。
“呵呵……”苏泰憨笑道:“解决了就好,小叔怎么怪我都成。”
“他谢你还来不及呢。”苏录笑着目送二哥走远,便上楼回房,准备完成今晚的功课。
却见老爹已经在床上放躺了。苏录便问道:“要不明天再讲?”
“时间紧迫,不能耽误啦。”苏有才以莫大的毅力坐起来,使劲搓了搓脸,回到桌边坐定道:“今天该讲啥了?”
“可以开讲‘四书’了。”苏录答道。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一刻。之前学的那些都是前菜,接下来才是正席!
“嗯。”苏有才点点头,缓缓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维系天下的根本,地位至高无上。所以从蒙学到太学,都以其为最核心的教材,将来考科举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苏有才又自问自答道:“因为四书构建了一套‘修齐治平’的完整框架——《大学》是基础,乃‘孔氏之遗书,初学入德之门也’;《论语》是根本,是孔氏门徒做人做事的规范;《孟子》是发展,详细阐述了‘仁政’;《中庸》乃理想,描述了德行的最高标准和人生的最高境界。”
“所以我们学习四书,也要按这个顺序,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苏有才说完前言,便翻开一本手抄的《大学章句》道:“之前就跟你说过,必须以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四书’唯一解释,不得偏离其义。”
他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所以学的时候不要质疑,越质疑越痛苦,而且会惹来麻烦。等到有朝一日你中了进士,再发表不同见解不迟。”
“儿子知道了。”苏录点点头,老爹多虑了。他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考试机器。
“好,那我们开始吧。”苏有才便给儿子讲起《大学》来: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
~~
苏有才今天确实太累了,咬牙给苏录讲了千把字,就顶不住哈欠连连了。
苏录虽然意犹未尽,但不想成为苏家第二个压力怪……好吧,其实他也够呛。
父亲和大哥因为他读书,多受了多少累啊?
但既然意识到了,那就得改,苏录坚决下课,催促父亲上床。
苏有才这才往床上一躺,立马就鼾声如雷开了。
苏录去打水给老爹擦了手脚,又给他盖上褥子……现在已经是九月了,夜里开窗睡觉还是挺凉的。
可是关上窗户,松油灯的烟又能把老爹生生熏起来。但自己又不能晚上不学习,那就半途而废了,苏录只能暗叹自己不孝,然后给老爹盖厚点……
怀着复杂的心情,苏录坐回桌前,抓紧开始睡前的‘黄金一小时’,却忽然心中一毛,抬头便见窗外有个黑影,在朝自己冷笑。
“啊!”苏录吓得差点把砚台扔出去,幸好及时看清那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好大哥’春哥儿。
“你可真是个孝子。”苏满看一眼裹成粽子的苏有才,称赞都充满了讽刺。
“没办法,穷人想读书就得付出代价。”苏录叹气道。
“但这代价是你爹来付。”苏满抽掉撑窗的叉竿,关上了窗户道:“你熄了灯来我房间。”
苏录也不知道大哥要干啥,但还是乖乖吹了松明灯,来到隔壁房间。
苏满成年之后,便得到这间书房兼卧房,虽然他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但屋里头依然一尘不染,显然伯娘经常打扫。
苏录站在桌前,看着桌上的文房四宝,还有桌后的那排书架,不禁十分羡慕。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晚上就在这里读书。”苏满在桌后坐定,板着脸道:“不是为了你,是怕把二叔和夏哥儿冻出毛病来。”
第十八章 但是好大哥
“把这屋也熏黑了咋办?”苏录问道。
“愚蠢!”苏满教训他道:“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是房子重要还是人重要?”
“是。”苏录忙诚心受教,还是有些担心道:“这间屋嬢嬢平时都是锁着的……”
“我娘那里,我来跟她说。”苏满一摆手,又从书架上抽出一匣书道:“这是我们书院用的,官刻版《四书章句集注》,二叔的手抄本不一定准确。你以后用这个版本,省得‘破船遇上打头风,雪上又加霜’。”
“给了我大哥用什么?”苏录现在已经很了解,一套勘校无误的《四书章句集注》,值很多很多钱了。
“想得美,只是借给你。”苏满哼一声,他也就这么一套官方教材,还指望用到考进士呢。
便不放心地叮嘱道:“用之前要洗手,用的时候不许折页,不许涂抹。什么样子借给你的,什么样子还给我。”
“是,小弟记下了,多谢大哥。”苏录深深作揖。
“不必谢我。”苏满依然臭着脸,冷声道:“我只是不想你考得太差,被你连累丢脸,虽然你肯定会让我丢脸……”
“是,我尽量让大哥少丢点脸。”苏录满脸笑容,这下一点芥蒂都没有。
~~
当晚,苏录就在大哥房里学上了。苏满把《大学》剩下的部分,一口气全给他讲完了。
《大学》原先是《礼记》中的一篇,因为备受推崇才抽出来单独成书的。全书不过两千两百字,加上朱熹的注释也不过八千两百字,是四书中最短的。
苏录正常两天都学不完的量,大哥愣是一晚上就塞进他脑袋里了,差点没让他原地爆炸。
苏录只好囫囵吞枣,脑子记不下来都靠笔记,这才勉强跟了下来……
上大哥一回课,比上老爹三回都累,果然学霸当不了好老师啊。
等饱受蹂躏的苏录,从大哥书房出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一回屋就直接放躺,呼噜一秒都没停顿,便与老爹开始了合奏……
~~
四更天,西屋外间。
大伯娘早早便起来,给儿子准备带去学校的吃食和换洗衣物。
“娘,我自己来就行。”春哥儿也很无奈,老娘还是把他当小孩子看。
“不用不用,娘乐意伺候你。”伯娘却一身干劲儿,跟给家里干活完全两个状态。
“那你也不用往我书箱里塞砖头啊。”春哥儿看着母亲离谱的行为,愈发无奈道:“还怕我被风吹了去不成?”
“不是不是,这可是娘去观音山给你求的神器。”伯娘唯恐儿子嫌弃,不敢说砖头是苏录给的,只能吹牛道:“背不过书的时候举一举,咱墙上那位老祖宗便会保佑你,一下就能背过了。”
“……”苏满一阵无语,这都哪跟哪儿。
但读书人内心丰富,想象力强……刹那间,春哥儿眼前便浮现出,母亲在观音像前虔诚跪拜,祈求保佑自己考中秀才的画面。
然后下一幕,便是她被庙里老和尚忽悠着,高价卖了块‘东坡砖’带个自己的画面……
无论如何,这块砖都是母亲的心意,让他如何拒绝啊?
于是春哥儿点点头,轻声道:“多谢母亲,我会好好用它的。”
“好好好!乖儿子就是比你那臭爹强!”可把伯娘高兴坏了。
苏满一听,眼前又浮现出,母亲买回这块砖后,被父亲埋怨的画面,这下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便起身背起装上砖之后,明显沉了不少的书箱。
拜别了祖父母出门时,他看一眼二叔房间,轻声对母亲道:“我那房间整天闲着太浪费,就让秋哥儿用起来吧。”
“那哪行?他占下了咋办?”大伯娘自然不愿意。
“母亲听我一言,第一,我们是一家人。”苏满正色道:“第二,秋哥值得。第三,别再给我爹当枪使了……”
“呃,你这可不是一言。好吧……”大伯娘虽然搞不懂儿子后两句话啥意思。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她还是点头答应道:“都听你的。”
”多谢母亲。”苏满朝着大伯娘深深一拜,便背着书箱快步走下了吊脚楼。
只是书箱里那块砖头,走起路来咣当咣当的,让他很是尴尬……
~~
年轻就是好,苏录一觉醒来,又重新精神焕发,活力充沛了。只是回想昨晚所学的内容,发现记忆并没有被强化过的痕迹。
他以为是昨晚累断片儿的缘故,也没有太当回事儿。不过也就没必要多躺一会了,他赶紧爬起来准备送送好大哥。
然而春哥儿早就回书院去了,显然也是个觉少精力旺的主。
苏录回房后,苏有才也起来了,正在翻看他拿过来的那套书,啧啧道:“春哥儿对你真大方,我跟他要了好几回,他都不给我。”
“大哥是借给我的。”苏录道:“他说书院考试就用这套,背这个比较靠谱。”
“那当然。”苏有才指了指自己的手抄本道:“你帮我对照一下,哪里有错改过来,别让为父误人子弟。”
“哎好。”苏录不由替应考的族兄弟捏一把汗。
上午他便对照着两个版本的教材复习,还好出入不大,只有几个字不一样,苏录都在旁边标注出来。看着自己的字终于有点人样了,他心理还是很愉悦的。
但愉悦的感觉在背《大学》时便消退了,准确说,是被《大学章句》难倒了。
其实《大学》原文简洁优美,朗朗上口,背诵难度不大,但朱熹的注释琐碎纷杂,还夹杂议论,对背诵就太不友好了。
比方原文开篇短短十六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朱熹就注释了整整两百二十三个字,先逐字逐句的解释一遍,譬如:‘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然后是大段议论‘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逐条解释议论完了,最后他么还有个总论。这两百多字比之前一千字还难背!
直到苏录想起,用思维导图来整理原文和章句,这才豁然开朗,形成一个一目了然,便于背诵的结构。
他便在蕉叶纸的正面写上原文,画好思维导图,再把朱熹注释的章句写在背面。
然后对照思维导图去背诵章句,就容易多了,也牢固多了。
因为人的大脑并不是以一条直线处理信息,而是以一种非线性、联想性的方式工作。所以按顺序逐字逐句的背诵吃力不讨好。
而思维导图的设计,正是基于大脑这种自然的组织方式,利用图像、关键词和节点,让信息以一种更贴近人类记忆机制的方式呈现,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在这样利器的帮助下,苏录才完成了今天的学习计划。
晚上苏有才检查功课时,苏录一口气背到了‘盖善之实于中而形于外者如此,故又言此以结之。’
‘惊讶老爹’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苏有才虽然早习惯了儿子的好记性,但这章句集注的背诵难度,可是远高于之前的蒙学教材呀!
尤其是‘诗云’那段极其繁杂难记,他最聪明的学生也背了好些天。苏录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啊,怎么能背的这么快这么准?
听了父亲的疑问,苏录也不藏私,拿起一张蕉叶纸,给他讲解起思维导图来:
“……通过这种树状结构和关键词,可以将复杂信息简化并可视化。这些都能激发我们对信息的深度记忆,有助于我们构建清晰的框架化记忆。”
“好像也能帮助学生理解吧?”苏有才听完寻思道。
“当然。”苏录点点头:“这本身就是个抓住关键和本质,理解内在联系的过程。”
“我儿这法子真是妙啊!”苏有才拊掌赞道:“现在我相信,我儿真有仙人点化了。只是你的妙笔,不在才情,而在念书上罢了。”
“呵呵,那样的话,更实用……”苏录只能随他怎么想了。
“等你考完试,能不能回族学一趟,教教孩子们?”苏有才问道。
“当然没问题,不过得等我考上再说。”苏录本就好为人师,也没打算藏私,何况教授对象还是同族子弟。“考不上的话,我说啥人家都不会听的。”
“还真是。”苏有才深以为然。
当晚的教学便用上了思维导图。苏有才帮着苏录重新梳理了一遍《大学章句》,发现这玩意儿果然神奇,连他自己都很有收获。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看来我该重学一遍了。”上床之后,他自言自语盘算道。
“父亲还年轻,努努力说不定下回就能中。”苏录鼓励他道。
“等将来再说吧……”苏有才说完便安静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苏录便熄了灯,到隔壁大哥房间进行睡前复习。大伯娘果然没锁门,看来大哥的话,在她那里比谁都好使。
复习完毕,他又赶紧熄灯回屋,啥都不干,直接往床上一躺,准备排除杂念,启动今天的睡眠记忆。
然而盏茶功夫过去了,他脑子里依然乱七八糟的,根本静不下心来。抱着竹夫人也不好使……
后来苏录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睡着的,反正第二天起来发现,睡眠记忆法又没奏效。
这让他有些心慌,这法子对他很重要,许多内容都是这样刻进他脑子里的。
这要是不好使了,不说功力废一半儿吧,但指定会耽误大事的……
当晚,苏录十分忐忑,结果却顺利地排除杂念、进入状态,睡眠记忆法又好使了!
白天课间休息时,他不由寻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竹夫人并不是真正的‘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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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夏哥儿太忙了
于是苏录在此假设的基础上寻找变量,结果发现最大的变量就是——前两天晚上,二哥在酒坊上夜班;昨天晚上,二哥却回来了……
难道二哥才是真正的‘锚’?苏录深感荒谬,自己也没搂着二哥睡啊?怎么可能跟他有关系呢?
那有没有什么不跟二哥直接接触,也能在睡觉时影响到自己的东西?
苏录思来想去,符合要求的有两样,一是二哥悠扬婉转的呼噜声,二是二哥忙一天的汗脚味。
他很快又排除了第二样,因为他们爷仨都是汗脚,自己又不是狗鼻子,分不出谁的是咸鱼味,谁的是虾酱味儿……
但呼噜声就不一样了,老爹是那种乏善可陈的便秘式呼噜声,干涩刺耳。二哥的就太独特了,低沉水润无杂音,且悠扬婉转,余音绕梁。那哪是呼噜声啊,简直是葫芦丝……
那声音太独特,太魔性了,自己打来到这里,每晚都听着它入眠,只有两晚上没听到!
恰好就那两晚上没有睡眠记忆……
~~
不过出于严谨,苏录决定还是做个实验看看。
当天晚上他便央求二哥道:“夜里我要验证个事儿,到时候辛苦二哥起来一下。”
“那有啥辛苦的?到时候你叫我就行。”苏泰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当晚苏录完成了睡前复习,便回屋推醒了二哥,小声道:“你先别睡,尤其是别打呼噜。”
“放心吧,打死我也不睡。”苏泰赶紧盘腿坐定,用两手食指撑起自己的上眼皮。
苏录立即闭上眼睛,开始实验。但努力了小半个时辰,依然无法消除杂念,进入状态。
别说睡眠记忆了,整个人都要失眠了。
“哥你可以睡了。”苏录叹了口气。
“哦。”苏泰早就困得要死,这会儿一直在硬撑而已,闻言如蒙大赦,立即放躺,没多会儿便响起了熟悉的呼噜声……
说来神奇,在他婉转的鼾声中,苏录很快平静下来,回忆着睡前学习的内容就睡着了。
~~
翌日清晨,照旧被鸡叫醒后,苏录不睁眼就开始复习。昨晚学过的那些内容,便成段成段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睡眠记忆法又奏效了……
苏录一时哭笑不得,这下可以确定了,自己的‘锚’还真是二哥的呼噜声。
这时苏泰也醒了,就见三弟满含深情地望着自己,不禁奇怪问道:“秋哥儿你瞅啥?”
“二哥,我现在确定了,没你的呼噜,我睡觉背不了书啊。”苏录一脸讨好地眨着眼。
“啊?”苏泰惊得合不拢嘴,没想到自己的呼噜还有这功效……
又仔细想了想道:“那将来咱们成亲了怎么办?”
“二哥考虑问题……”苏录苦笑道:“还真是长远呢。”
“哈哈哈,夏哥儿的呼噜这么神奇?”苏有才大笑问道:“还非得他的吗?你老爹的呼噜差哪啦?”
“不是那个频率,没感觉啊。”苏录苦笑道:“那两宿二哥不在,老爹只能吵得我脑壳疼,还老想上茅房……”
“那就爱莫能助喽。”苏有才撑着俩儿子肩膀下地道:“你哥俩合计合计吧。”
“好吧,那我晚两年成婚。”苏泰便决定道。
“不用不用。”苏录没想到二哥这么认真,赶忙摆手道:“肯定还有别的法子替代,我还能跟你睡一辈子不成?”
“行,等你找到了跟我说。”苏泰点点头,又下决心道:“我以后都在家睡。”
“唉……”苏录都后悔跟二哥说了,这不给他增加负担吗?
他严肃提醒自己,苏录啊苏录,要避免压力怪行为啊!
不过眼下他也没功夫寻找替代,先全力以赴考上书院再说吧……
~~
接下来的日子,苏录继续日复一日的苦读。
他在屋里的南墙上,拉起了一排排麻绳。
早晨起来,苏录将今天要背的内容挂在墙上……画了思维导图的蕉叶纸,正好把一面墙挂满。
然后背过一段摘下一叶,不把墙面清空就不休息。
但四书章句集注的背诵难度实在太大,苏录发现只靠遗忘曲线的‘定时复习法’还是背不牢靠,不得已又启动了‘费曼学习法’!
根据‘学习金字塔理论’,学习者采用不同的学习方式,在两周以后还能记住内容是有显著差异的。
其中被动学习的效果远差于主动学习,比如单纯听讲只会记住百分之五。
而主动学习,会记住超过一半的内容——若将学习内容教授给其他人,更是可以记住九成!它也是最有效的知识留存方式。
费曼学习法就是建立在这个原理上的,即通过教学的方式来加深学习理解,达到高效留存知识的目地。
但教学的前提是理解,如果你不能用简单的语言解释某样事物,那么你就没有真正理解它。所以应把授课对象定为八岁的孩子,用最简单的语言,把知识跟对方讲明白。
苏录身边只有三岁的小孩,除了吃什么都听不懂。
其它人里,奶奶耳背,爷爷最近火大。大伯小叔都念过书,小姑一听讲就睡觉,而且睡眠质量可高了。大伯娘更不用想……
显而易见,唯一合适的,只有二哥这位‘二八大男孩’了。
可是都说了不做压力怪了呀。哪能老照着一只羊薅毛?
他再次提醒自己,苏录啊苏录,不能再打二哥主意了!
~~
“今天我们讲的是《梁惠王章句·下》中的‘王左右而言他’。”便听苏录对二哥讲解道:
“孟子问齐宣王:‘如果大王有个臣子,出使楚国前,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照顾。等他回来,老婆孩子却在挨饿受冻,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齐宣王干脆道:‘绝交。’”
“孟子又问:‘如果你的司法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属,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撤他的职。’”
“孟子接着问他:‘如果一位国君,把国家治理得很糟糕,那又该怎么办呢?’这次齐宣王却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苏泰竟听得十分入迷,这时不解问道:“他为啥不接茬啊?”
“因为孟子说的就是他。之前两件事,不过是为了批评他所做的铺垫,他已经掉进了孟子的陷阱中,所以没法回答。”苏录便尽量用简单的白话解说道:
“齐宣王像这样惧怕自我批评,又以向地位低的人请教为耻,这种人不足以共谋大事。所以宋代大儒赵顺孙说:‘这段对话是在说君主与臣子,上级与下级,都应恪尽职守,不玩忽职守,方能保自身平安。’”
“原来如此。”苏泰这下明白了,高兴拍手道:“这个故事太好了,孟子说的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呢?”苏录虽然时间很紧,但还是耐心跟二哥讨论。他真心想帮二哥多学点‘大道理’……因为武举也要考策论的。
“咱得好好想想。”苏泰却很自觉道:“等想明白再问你。”
“好,二哥随时问我,小弟竭诚解答。”苏录灿烂笑道。
苏录是真高兴啊,二哥能发问,就代表他听懂了。
而自己所有的讲解,都来自朱熹的注释。能让二哥听明白,说明自己已经彻底理解了这一段,也就不担心会遗忘了。
所以二哥只要有空,他就拉着二哥开讲。第一遍讲述时,不可避免会出现卡壳,还有二哥听不懂的地方。
而这些地方正是他知识的薄弱点。带着这一宝贵的反馈回到学习中,如是反复,直到彻底解决这些薄弱点,就彻底掌握了要学习的知识。
这种学习方法极其高效,当然代价也不小,除了十分费二哥之外,还特别的烧脑。光靠小姑每天供一个蛋,根本补不上。
眼看着苏录一天天消瘦下来,大伯娘终于在大哥的指示下,格外开恩,让他每天吃个蛋,这样他就有两个蛋了……
苏泰更是抽空就上山下河,给他采松子,挖天麻,钓鱼摸螺加营养,这才让苏录的身体没垮掉,他自己却瘦得下巴都尖了。
可把苏录心疼坏了。哎,苏录呀苏录,你该如何报答二哥?
亲人这样对自己,苏录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只有考上书院才能有个交代!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入冬。
虽说大西南冬无严寒,但这地儿冬天也不点炉子啊!
白天还好说,晚上念书的时候十分难捱……本来夜里就够冷的了,为了排松明灯的烟还得开一点儿窗户。山里的小寒风嗖嗖往身上钻,那滋味何止销魂,简直蚀骨。
唯一的好处是绝对不会犯困……
幸好老太太给孙儿们做了棉鞋,穿上总算不冻脚了。可还是冻手冻耳冻鼻尖啊!
苏录给自己起了个号叫‘苍营子’,因为写一会儿字,就得搓一搓手,起来活动活动身子,不然血流不畅,人都要冻僵了。
他却从不觉得辛苦,坚持完成每天的繁重计划,一丝不苟、一日不辍。
渐渐地,他的字越写越像样,至少是横平竖直、方正规矩了,再不会让人看了就难受了。
还有个好消息,是他的‘四书章句集注’已经背完了两本——《大学》和《论语》,下面就要学《孟子》了。
坏消息是一部《孟子集注》的分量,顶其它三部加起来,整整十二万六千字!
再加上一万八千字的《中庸章句》,足足十四万四千字,且还有的背呢……
ps.昨晚实在太困了,没弄完就睡着了,下一章晚个一刻钟。
第二十章 谈判
此时距离入学考试,还有最后四十天了,就算一天不休息也得日背三千六百字。而且《孟子》、《中庸》背起来都要难一些,再加上每天的复习任务,他每天极限也就能背三千字。
所以至少会有两万四千字的差额没处着落。而且他又不是与世隔绝,生活中总会有事情,让他不得不暂停学习……
这天天不亮,苏录就被二哥叫起来,递给他一根枣木棍。
苏录掂了掂那根棍儿,茫然道:“咋了?又要跟程家开战?”
“应该不会,有备无患吧。”苏有才也拎着根木棍,带着两个儿子出了屋。
便见大伯小叔簇拥着老爷子,从堂屋走出来,同样一人手里拎了根棍。
“这是要干啥去?”苏录一阵头皮发麻。
“别问,跟着就行,去撑个场面。”却听大伯沉声道。
苏录只好乖乖闭嘴,跟在长辈后面下了吊脚楼,穿过狭长的街巷离开了镇子。
此时道路变宽,苏家六人拎着木棍,一字排开走在晨雾中……
这场面,让苏录不禁想起了谢尔比家族……
“这是要上山?”他小声问一边的二哥。
苏泰点点头,这会儿在镇子外头,一人影儿也没有,他也敢说话了。小声道:“爷爷跟程家大爷约了今天见面。”
“噗嗤……”苏录差点没绷住,原来是准亲家见面,他以为是黑帮谈判呢……
“具体啥情况啊?”他忙得都顾不上八卦了,也不知道小叔的事儿进行到哪一步了。
“之前是大伯跟程家老大接触,谈来谈去谈不拢,最后只能两边家长见一面了。”苏泰却一直关注着此事。“两边儿都不想让旁人看见,就选了在蜈蚣岭上老地方,日出之前见个面。”
顿一下,他又道:“考虑到程家男丁多,咱这边也不能输了阵仗……要不是嬢嬢拦着,大伯非把大哥也叫回来。”
“好吧。”苏录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等苏家的男丁穿过那片珙桐林,便见程家人已经等在林间空地中了。
而此时,东方才刚微微发白。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程家大爷头戴六合棉帽,帽檐缝着圈兔毛。穿了件簇新的夹棉长袍,外头还罩了个羊皮坎肩,一副山区地主老财打扮。
老爷子穿着当百户时的蓝绸窄袖曳撒,腰间扎着铜泡钉革带,下面是挺括的扎脚裤,蹬着双酱色的旧牛皮军靴。腰杆挺得绷直,也跟平常判若两人,
他俩身后,两家男丁皆一字的排开,八比五,数量上我方处于劣势。
质量上,我方因为废柴过多,也未必能占优势……
双方面对面沉默片刻,还是老爷子先开了口:“程老屁,是你约老子出来的,这会儿怎么不放屁?”
程家大爷名叫程丕显,两家长久敌对,其实还给他起了更难听的外号。只是今天老爷子是来谈事的,所以换了个杀伤力没那么强的。
当然老爷子也逃不了,他名叫苏大成,便听程丕显愠怒道:“猪大肠,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你儿子干出来的好事儿,到现在也不见你放个屁!”
“不是让我家老大跟你家通气了吗?”苏大成沉声道:“是你们一直推三阻四,定不下个章程。我看你们也不急嘛。”
“龟儿子不急!”程丕显上火地一挥手:“老子都说,我家里头掏钱,给他俩在县城买个宅子,让他们住到县里头,省得风言风语。让你个龟儿子白住,还不愿意!”
“是老子不同意的!”老爷子硬邦邦道:“住你们家的房子,不成上门女婿了吗?”
“那你家买房也行啊!”程丕显哼一声道:“省得老子破费。”
“老子买不起!”老爷子倒驴不倒架,两眼一瞪道:“再说了,他们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吗?还能一辈子不见光?!”
“你儿子就是伤天害理喽!”程丕显到现在提起这茬,还气得要死。
“那你去告官噻。”老爷子撇撇嘴。
“老子要是能告官,早就抄你九族了!”程丕显一阵咬牙切齿,又泄气道:“老子不是来跟你摆龙门阵的,就说怎么办吧。”
“该怎么办怎么办。”老爷子拖到现在才见面,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纸里头包不住火,何况他们还有娃娃。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的,还是直接开诚布公吧!”
“他们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程丕显摇头道。
“你这个当爹的是摆设吗?!”老爷子却断然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回头各自摆平各家的人!”
“让我怎么开口啊?”程丕显垂首叹气。
老爷子却一摆手道:“反正我回去就说,你爱说不说!”
“你,你怎么这么蛮霸?”程丕显一听就急眼道。
“老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你头一天知道啊?”老爷子昂首道:“这种事你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有人到处乱嚼舌根。还不如正大光明,爱谁谁去!”
“那也会遭族人戳脊梁骨的。”程丕显苦着脸道。
“那时骂的是咱俩,就不是他俩了!”苏大成却缓缓道:“你想选哪一种吧?”
“当然是让他们骂我们乱来了!”程丕显眼前一亮道:“这样至少孩子的名声就保住了。”
“就是这个理儿。让他们骂去吧,谅他们也不敢当面骂老子!”老爷子油亮的榆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戳,霸气四射。
苏录都看呆了,大明朝的前百户这么有实力吗?这还是那个整天萎靡不振,就知道嚼蒌叶喝闷酒的爷爷么?
“唉……”程丕显最终无可奈何地点头道:“行,我回去说。但有一样你必须得答应。”
“讲。”老爷子点点头。
“好好待我闺女,不能让她遭人白眼。”
“这不用你操心。”老爷子粗声道:“她嫁过来就是我们老苏家的人了!”
“你……”程丕显险些背过气去。
“我怎么对大儿媳,就会怎么对她!”却听苏大成大喘气道。
“哼!”程丕显神色稍霁。
这时太阳爬上了树梢,晨光斑斑点点落在两家人身上,气氛终于缓和了点儿,今天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老爷子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卷好的蒌叶卷,递一根给程丕显。
程丕显便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呸呸,怎么这么辣,你卷了啥?”
“荜茇,可以驱寒发热。”老爷子却一脸享受地眯起眼。
“人家都是用蒌叶卷槟榔,你却卷荜茇,真他妈邪筋啊!”程丕显满嘴发麻,直伸舌头。
“你懂什么,荜茇比槟榔强多了。”老爷子缓缓咀嚼着蒌叶卷,低声道:“他俩的事就这么定了,再说说娃娃的事……啥子时候?”
“三月吧。”程丕显捋直了舌头,小声道:“这又是个麻烦,哪有年根儿下成亲,开春就生娃的?那不全露馅了吗?”
“确实圆不上。”老爷子寻思道:“这样吧,一成婚我就把老三撵出去做生意,让他把媳妇也带上,过两年再回来,不就彻底了账了吗?”
“嗯,是这个理儿。”程丕显点头不迭道:“到时候两岁硬说是一岁,谁能看出来?”
“对吧,还不许孩子长得急了点儿?”老爷子朝程丕显咧嘴笑道:“嘿嘿,亲家,你县里的房子,该买还是买吧。”
“啊?”程丕显一愣怔,咋说了一圈又绕回来了?“这又不在乎,被当成上门女婿了?”
“我们是八抬大轿娶回家的,那能叫上门女婿?”老爷子理直气壮道:“结了婚再住岳父家,那最多叫……”
“吃软饭?”程丕显接茬道。
“随你咋说。”老爷子大度道。
“臭不要脸。”程丕显啐一口,又郁闷道:“我咋越想越亏呢?房子不少买,还得遭人日决。”
“要不怎么说‘家有化骨龙,实为讨债鬼’呢。”老爷子叹了口气。
“唉,还真是。”程丕显深以为然,一时间竟有些同病相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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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接头后第二天,老爷子便请各房长辈吃饭。
苏氏一族在二郎滩繁衍百年,到苏录已经是第六代。虽说国朝为了保证兵员,规定军户不得分家。但这么多人口,该分还是得分,只是不会到卫所立户析产罢了。
按照族中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生了孙子,就可以从家里分出去,单独立一房。如今苏氏一族一共十八房,跟老爷子同辈的十二个兄弟都来了。还有五家已经没了长辈,但也来了当家的下一辈。
十七个姓苏的坐了满满一堂屋,再加上老爷子,十八房的当家人全到齐了。
这么隆重的场面,苏录当然不能再背书了,出来跟二哥一起端茶倒水、上菜斟酒,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酒过三巡,族长苏大祥搁下筷子问道:“老六啊,这不年不节的,请我们吃的哪门子酒?”
众族老也都齐刷刷望向苏大成,老爷子狠狠嚼两口蒌叶卷道:“有个事要跟大家伙儿说一声。”
“讲。”众人点头道。
“不是借钱。”老爷子长长吐出口浊气道:“是我家老三要成亲了。”
“是啊,这是好事啊!”众人松了口气,看他搞这么大阵仗,还以为要让大家凑份子呢。
酒坊大掌作苏大吉笑道:“六哥真是讲究,这种事知会一声就行了,还用请大家吃饭?”
“就是,空着手来的,多不好意思啊。”众人也笑道:“快说说谁家闺女?”
“程家的……”老爷子便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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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谁?!”族老们当场绷不住了,苏大祥支棱着耳朵问道:“你是说陈家吧?”
“不是,就是杀千刀的程家。”老爷子纠正道。
轰的一声,族老们这下彻底炸了锅,纷纷叫嚷道:“老六,你逗乐子呢?!”
“就是,咱们苏家人怎么可能跟程家结亲?月老亲自牵的线也不行啊!”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气愤道:
“你忘了咱们的朗泉井了吗?忘了咱为啥越过越差?忘了你的乌纱帽是怎么丢的了吗?!”
“老子当然没忘!老子本来都要当千户了!”老爷子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碗筷飞起,众族老不由噤声……
“你们说的对,就是月老牵的线。两个娃娃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你不娶非你不嫁,老子有什么办法嘛?!”老爷子这才两手一摊。
“怎么莫得办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四哥苏大友吹胡子瞪眼道:“你牙关咬紧喽,他有什么办法?”
“老子牙关咬紧,两个娃儿就要投赤水河喽。”老爷子黑着脸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码听过吧?”
说罢还捏着嗓子唱了一段:“枕边梦蝶,花边泪血,拼的生生死死,随着天儿共灭……”
“六哥别开腔,我们罪不至此……”苏大吉苦笑道:“而且你这不是《梁祝》,是《娇红记》吧?”
“你看,这不又多了个惨痛的例子!”老爷子被指出张冠李戴,反而更加理直气壮了。
“家里头非要棒打鸳鸯,结果就是一对对小娃儿,都化成扑棱蛾子喽。”
“人家那是化蝶。”苏大吉无语道。
“都差不多。”老爷子无所谓地摆摆手,斩钉截铁道:“老子养儿是为了防老的,不是为了让他变扑棱蛾子的。所以我得让他活着。”
顿一下,他接着道:“老子揍也揍了,骂也骂了,狗腿都打断了。可那龟儿子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也没得办法了,只好求求各位,让他把那棵树移回家吧。”
“唉……”族老们一阵叹气,都看向苏大祥。
苏氏族长默默嚼着蒌叶卷,好一阵不吭声。这件事影响很不好,换别家他当场就否决了,但唯独苏大成不行。
当时苏大成在蔺城做官,本来可以不参与那场械斗的。是他觉得本方底气不足,这才让人把苏家父子叫了回来,结果害得苏大成下了狱,最后被罢官踢回家,一直郁郁寡欢。
因为当年的事情,他到现在还觉得亏欠苏大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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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老族长不说话,老爷子自然明白了他的态度,便一拍桌子,趁热打铁道:“这回老三结婚,一文钱的份子都不用你们出,光来吃饭就行,不想来我也绝不怪你们!”
“这个么……”刚才还坚决反对的族人,闻言就……不那么坚决了。
山里人没什么钱,各家红白喜事的开销,靠得是宗族里凑的份子钱。每一笔份子钱,对各家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省下一笔来,过年就能宽松点。
不少人顿时觉得这样也挺好,纷纷道:“不是钱的事儿。”
老族长一听他们这么说,就知道一个个的想省钱了。这才开口道:“唉,事已至此了,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娃娃往绝路上逼吧?”
“多谢大哥!”老爷子这才松了口气,赶忙拎起坛子,倒了满满一碗烈酒,端起来朝着众族人沉声道:“多谢各位兄弟侄子担待!我苏大成给你们赔礼了!”
说着仰起脖来,要一口气把一斤白酒灌下了肚……二郎滩的高粱酒,已经跟后世的高度白酒没有任何区别了。
“老汉儿,别喝了,你遭不住的……”一直像鹌鹑一样缩在里间的小叔,这下终于受不了了,哭着冲出来。
老爷子却一把推开他,厉声道:“龟儿子记住——在乌蒙山里,自家人抱团才能活下的!任何伤害自家人的事情都不能做,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要是年轻个十年,老子该三刀六洞来谢罪的。大伙是看在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往日的贡献上,才允许我用一碗酒解决。”老爷子说完咬着牙,把碗中白酒干个一滴不剩。
然后把酒碗一扔,两腿一软就要坐倒在地……
“爷爷。”苏泰苏录赶紧含泪接住老爷子。
“长点心吧,有马。”苏大祥等人纷纷叹息,苏大成做得太到位了,宗亲们也只能选择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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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三管齐下,又打感情牌,又免份子钱,还差点没把自己喝死,总算是勉强摆平了族人。
至于程家大爷那边遭了多大罪,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没几天来信说,他也搞定了。
双方都拖不起,为免夜长梦多,短短半个月就走完了提亲、合八字、定聘、过大礼、看日子所有流程,把婚期定在了冬月二十。
而此时,距离老爷子和程丕显秘密接头,才刚刚过去了一个月……
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惊呆了两族不明真相的人们。就连老族长苏大祥都说:“事已至此,不用这么赶吧,我们还能反悔不成?”
老爷子心说不赶就藏不住了,面上却极力挽尊道:“此事终究愧对族里,拖得越久,大家就越恼火。索性两边快刀斩乱麻,办归一算逑,省得大伙心虚火飘!”
“哎,真没那么严重……六弟啊,你也太要强了。”老族长此时心中充满同情,一生要强的六弟,却偏偏摊上那么个不省心的儿子。
“这不是要强不要强的问题,是龟儿子坏了规矩!”老爷子却越发要脸道:“我已经想好了,一完婚就把他两口子踢走,不让他们在大伙前头碍眼。”
“不至于,这真不至于。成了婚好好过日子就是,哪用离开二郎滩?”来吃帮忙酒的族人们也深受感动,觉得老六叔太讲体面,太照顾他们的感受了。
“就是,离家百里,千难万难啊。”他们便纷纷劝老爷子改变主意。
“不用劝了,我也不光是为了你们,他两个都被家里惯坏了,让他们出去吃点苦头,才知道天高地厚,山清水秀!”老爷子却斩钉截铁道。
经过老爷子这番表演,他在族中的形象,反而比出这档子事之前更加伟岸了……
好多族人本来心里别着刺,打算明天难为一下新郎家,晚上再狠狠闹闹洞房,这下也都不打算闹了。
人家小两口结了婚就要被撵走,已经够可怜了,没必要再往他们伤口上撒盐了……
于是第二天的婚礼,老苏家这边全程和和睦睦,一点儿火药味都没有。
把来送亲的舅哥们看得一愣一愣,对苏老爷子这控场能力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老爹都要被族人骂死了,昨晚还有人往他家院子里扔死鸡呢。
大冬天的,新娘子穿着厚厚的嫁衣,盖着红盖头,也没人能看出异常,总之这一天顺顺当当结束了……
送走了最后一波宾客,苏家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苏有才爷仨一回屋就齐刷刷放躺,手指都不想动,这两天可把他们给累草鸡了。
“我真佩服爷爷。”苏录看着黢黑的房梁,喃喃道:“这番操作简直是‘老龙王搬家——厉害’呀!”
“那当然了,你看你爷爷这些年啥事儿都不管,水平可一直都在。”苏有才惋惜叹气道:“要不是那档子事儿,你爷爷就能升副千户了,咱家日子可比现在强多了。”
“这么有本事的爷爷,斗不过个秀才?”苏录费解道。
“一是对方占了天时,二是个人的能耐终究有限。其实,各自所处的位置才是最要紧的……”苏有才深有感触道。
“二叔说的不错。我们为什么要读书?不就是军户所处的位置太糟糕吗?”苏满的声音突然在窗外响起,今天小叔成婚,他当然也回来了。
爷仨被他吓了一跳,苏有才苦笑道:“春哥儿干嘛不进来说话?”
“我怕被熏死。”苏满看着他爷仨冒着白烟的脚丫子,咳嗽一声道:“秋哥儿,你到我房间来一趟。”
说完便逃也似的回屋了。
苏录抱起脚丫子一闻,好家伙,差点没把他顶翻。赶紧下床拖出洗脸洗脚洗衣盆,倒上凉水一阵猛搓,便踩着木屐去隔壁报道。
这时,苏泰终于忍不住问道:“老汉儿,老龙王搬家,为什么叫‘厉害’呀?”
“你还在想这茬啊?”苏有才失笑道:“因为厉害的谐音是‘离海’啊。”
“哦。”苏泰恍然。
苏有才也不禁咋舌道:“夏哥儿,就你这反应。秋哥儿真能给你把《孟子》讲明白?”
“是啊,秋哥儿讲的可好了。”苏泰满脸佩服道:“咱最近学了好多道理呢。”
“哦?”苏有才饶有兴趣地问道。
苏泰便把自己学到的道理,一一讲给父亲。虽然磕磕绊绊,语无伦次,但意思大体都没错。
苏有才听完再次震惊,他没想到秋哥儿真能把夏哥儿教会了。而且夏哥儿还能再讲给他听……
这时苏泰讲完那篇‘王顾左右而言他’,轻声道:“爹,我寻思了好几天,还是觉得孟子过分了……”
“哦,怎么讲?”苏有才饶有兴趣问道。
“孟子身为客卿,非要齐王承认治国无方、不配为王,这难道不过分吗?”便听苏泰小心翼翼道:
“齐王要是承认了,可是要亡国的……吧?”
第二十二章 春哥及时雨
“哦,你为何会这么认为?”苏有才真来兴趣了,他还没听过这个论调呢。
“因为齐宣王的祖宗,就是用的同样的借口,流放了原先的国君,完成田氏代齐的啊。”便听苏泰慢条斯理道。
堪称绝杀。
苏有才一时竟无言以对,唯有直竖大拇指。
他不禁暗叹,这孩子,绝对也有大智慧啊……咦,我为什么要说也?
好一会儿,苏有才好奇问道:“夏哥儿,‘田氏代齐’是哪个讲给你的?”
“是秋哥儿讲的。他说了解一下历史背景,便于理解孟子和那些国王的对话。”苏泰说着又不好意思道:“俺太笨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寻思这么久。”
“这道理可一点不简单。”苏有才断然摇头,又笑着给夏哥儿掖了掖被角道:
“若是知道有后人这样想,孟子会很高兴的。”
“为啥有人质疑他,他还还高兴?”苏泰不解。
“因为那就是孟子精神。”苏有才轻声道,不敢跟他讲太细。“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苏泰便乖乖合上了眼。
~~
隔壁房间。
苏录敲门进屋,便见苏满端坐桌后,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
他不禁生出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的错觉,一时竟有局促。先讪讪解释道: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时脚不臭的,是这两天楼上楼下的不停跑……”
“我不知道!我管你臭不臭。”苏满剑眉一皱,提高声调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读书,考不上书院,以后有的是时间当跑堂!”
这下更像了……
“哎哎。”苏录忙点头受教道:“这不特殊情况吗。明天,哦不,今晚我就继续用功。”
“我不听你的借口,你只告诉我书都背完了吗?”苏满一抬手。
“没呢。”苏录也为这事发愁呢,苦着脸道:“《孟子集注》才刚背完第七篇《离娄·上》。”
“也就是还有五万九千字没背?”苏满眉头皱得更紧了。
“其实是五万七,今天抽空把第八篇背了两千字。”苏录苦恼道:“不过《中庸章句》的一万八千字还没背……”
“那就是整整七万五千字!”苏满额头青筋凸显道:“考试时间是腊月十六,正好还有半个月,你一天要背整整五千字,背的过来吗你?”
“肯定背不过来啊。”苏录苦着脸道:“一天三千字就已经很吃力了。”
“还有足足三万字的差额。”苏满揉着太阳穴,替他发愁道:“你说你怎么办吧?”
“实在不行只能背多少算多少,最后拜拜孔夫子,祈求不会的不考了。”苏录叹气道。
“胡说八道!考试是心怀侥幸的事儿吗?!”苏满拍案怒道:
“何况只考帖经墨义,考生根本拉不开差距。你有个两三万字背不熟,纯属白搭,直接别浪费报名钱了!”
“啊?竞争这么激烈吗?”苏录不禁咋舌。
“你以为呢。”苏满瞥他一眼道:“太平书院是大名鼎鼎的鹤山书院下院,整个合江县还有咱们永宁卫、泸州卫、赤水卫的蒙童,都削尖脑袋想往里钻呢!”
“擦……”苏录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真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差一点都不行。
苏满这回却没有呵斥他三戒,而是叹了口气道:“把《孟子章句》拿来。”
苏录不明就里,但还是赶紧回屋取来了大哥的那套《孟子章句》。
苏满便提笔翻页,在一些条目前画圈圈。
“这是在给我划重点吗?”苏录眼前一亮。
“不是,这是不会考的内容。”苏满面无表情道:“本来不想帮你投机取巧的,但事有从权,这样总比你考得太烂,给我丢脸强。”
“是,是。”苏录连忙点头道:“绝对不能给大哥丢脸。”
这时苏满已经换成了另一本《告子篇》,他便拿起《万章篇》一看,只见大哥删掉了‘天与贤则与贤’、‘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等十来篇,直接干掉了将近一半的内容……
“这些都不考?”苏录问道。
“是的。”苏满点头道:“你回头也可以跟二叔说说。”
顿一下道:“当然也可以不说。”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不会把族里的兄弟们当对手的。”苏录当然明白大哥的意思。
“那谁知道?”苏满却冷笑道:“说不定人家正好把你挤下去了呢?”
“那也无所谓。”苏录笑道:“人不能因噎而废食,那就太猥琐了。”
“希望你见识过世道险恶后,还能这么想。”苏满不置可否地哼一声。
苏录心说我就是不这么想,也得这么说啊,不然不被你看扁了?
怕被大哥看出来口是心非,他忙换个话题道:“这些好像是当年太祖皇帝删掉的部分吧。”
“没错。”苏满点下头。
“我爹也说过这事,可他还说永乐皇帝时就恢复了《孟子全文》,还把《实录》中太祖删《孟子》的事迹抹掉了呀?”
“既然抹掉了,那二叔是怎么知道的?”苏满反问道。
“呃……”苏录想了想,讪讪答道:“纸里包不住火呗。”
“那你知道大明朝是靠什么运转的吗?”苏满又问道。
“《大明律》?”苏录猜测道。
“错,是祖宗法度。准确的说就是太祖皇帝制定的一切。”苏满叹口气道:“太宗文皇帝固然雄才大略,但他后世的子孙,尤其是天顺、成化二帝,显然还是更推崇太祖。”
“明白。”苏录点点头,心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是皇帝,就不会喜欢乱臣贼子,哪怕他们的皇位是乱臣贼子传下来的……
“所以《孟子节文》虽然不在了,但历年科举从来也没有考过被太祖皇帝删掉的句子……大家心照不宣而已。”苏满低声道。
“可是我爹说,现在的弘治皇帝十分推崇《孟子》,难说……”苏录轻声道。
“没什么难说的,太平书院已经开了一百年,还想再开一百年。”苏满说完,便不耐烦道:“不许再问了,告诉你不考就是不考!”
“是是。”苏录赶忙点头应声,大哥删《孟子》简直是及时雨,他欢呼还来不及呢。只是下意识想维护一下父亲,所以才多说了几句。
苏满一番大刀阔斧的删繁就简,直接把《孟子集注》干没了三分之一!
苏录接下来,直接就能少背一万九千字了!
而且之前学过的部分,复习压力也减轻了不少,省下来的时间自然可以多背些新的内容。
这下终于又看到希望了,苏录自然欢喜异常,满脸讨好道:“大哥,那《中庸》呢,能不能也给划个重点?”
“做梦!《中庸》一句都不能省,你还得重点背诵!”苏满正色道:“而且《中庸》难度最大的,考试基本靠它拉开档次!”
“小弟明白了。”苏录赶忙受教道:“我会重点背诵的。”
“唉,真不让人省心……”苏满一脸嫌弃地打开书包,掏出一摞写满字的本纸递给他,道:“这是历年考试的题目,你有空可以看两眼。”
“哎哎……”苏录不由两眼放光,这可是考试真题啊!
大哥虽然拧巴,但真是没得说呀!苏录忙感激不尽道:“大哥真是太费心了。”
“我不是为了你。”苏满强调道。
“是是,是为了大哥的面子。”苏录忙赔笑道。
“我的面子也没那么重要。”苏满轻叹一声道:“家里人对我们的期待,才是最难消受的。”
“是。”苏录点点头,深有同感。
“不过给你卷子不是让你猜题的,你也不可能猜得到的。”苏满提醒他道:“但能熟悉一下出题的风格,看看他们喜欢在哪里设问,复习的时候有个重点,考试的时候也不会太陌生。”
“是。”苏录忙应下。
~~
翌日清晨,新妇给公婆哥嫂和姑姐敬茶,老爷子和颜悦色道:“老三媳妇,你身子不方便,就不用跪了。”
“是啊,怀着身子,不喝酒就对了。”老太太点头道。
“啊……”小婶子不由懵了,这都哪跟哪啊?
“咱娘耳背。”小叔赶忙解释道:“她说她的,你说你的就行。”
“是。”小婶低头应一声。公公婆婆句句不离她的肚子,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便听老爷子道:“翠翠你不用胡思乱想,进了我苏家门,全家人都会护着你的。”
“没错,”大伯也笑道:“咱家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心一意,没那些勾心斗角。”
“是啊,弟妹。”苏有才也温声道:“有道是‘朱门广厦,不若兄弟连臂’,我们家里眼下条件是差了些,但齐心协力,没有淌不过的河,没有翻不过的山。”
“就是就是。”小姑赶忙点头附和。
家里人的温言暖语,让小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红着眼圈点头道:“多谢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姑姐,翠翠谨记你们的教诲。”
“好好。”老爷子点点头,有些难以启齿道:“过门前,你娘家爹应该跟你说过吧。他在县里陪嫁了处宅子,你们赶明儿就搬去住吧。城里条件好,你们小两口也放松。”
“是,孩儿不孝,让两位爹爹糟心了。”小婶点点头,这对她和孩子都是最好的安排。
ps.新的一周了,求月票,求追读啊!!!!兄弟们,和尚要雄起!!!!
跟大家聊两句
按惯例,开书前是要跟大家聊两句的,之所以拖到今天,是因为,挺不好意思的……
上一本书想尝试一种新的历史写法,结果众所周知,惨遭滑铁卢,创和尚职业生涯二十载最低谷。对一个内心还是有些小骄傲的作家来说,那份煎熬可想而知。
其实上本书和尚足足准备了半年,翻过的参考书摞起来有一人多高,光开头就大改了八遍,小改更是不计其数,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结果却大失所望,上个年过得哟,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幸好,老书友们一直不离不弃的支持……很多老朋友都是十几年的老书友,很多人其实并不喜欢带着神神鬼鬼的历史,但纯粹为了支持可怜的和尚,才坚持订阅的。还有亲爱的老牛他们,一直勤勤恳恳的为我章评拉人气,和尚真的感激不尽。
在你们的支持鼓励下,和尚终于认认真真写完了上本书,也证明了自己的职业操守,算是对得起在低谷时陪伴我的书友们。
这期间我也认真做了复盘和反思,有一些是技术上的问题,比如所谓的历史玄幻,搞成了四不像;以为只要写的认真,就一定是好东西。但事实上,认真写作的人多了,而好作品永远是凤毛麟角。两者显然不能画等号,而是一个包含关系。
还有,在反复修改中,忘记了这首先是一本网文,一切都不能违背网文的基本规则,但我却愚蠢的将其抛之脑后……
等等等等,总结了好多条。
而总结的目的是汲取教训,避免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于是就有了这本《状元郎》。
一开书就有书友说,头铁娃回来了。我觉得这是一种肯定,说明我知错能改。只要我还能保持这个可贵的品质,我就不会油腻,可以腆着脸跟年轻人坐一桌!
再者还有很多人担心《官居一品》珠玉在前,《状元郎》如何写出新意。这点无须担心,《官居一品》写于2009年,整整十六年前。十六年间世界天翻地覆,无论我们的生活还是三观,都已经彻底改变了。
所以主角也好,作者对书中世界的认知也罢,已经完全不同了。所以《状元郎》一定是一本完全不同的书,至于会有哪些不同,随着故事的展开,大家自会感受到。
主要是现在我也说不清,只能以我笔写我心,慢慢的看明白这份变化。
另外我还要说,还是写回自己擅长的领域得劲啊!不必战战兢兢,捧着卵子过河。所有的情节该怎么安排,人物如何登场,在心里都明明白白,那叫一个地道。
虽然因为上本书的原因,这本书的前期推荐肯定大受影响,比如现在精品页的封推,就只给一天了……呜呜,真是太残酷了。
但规矩就是这样,和尚也没办法,只能尽全力把书写好,争取大家的支持。然后依靠大家的支持,一点点爬上新书榜。
好消息是经过一周的努力,咱们终于从上周的八十名开外,爬到了现在的第十二名。可惜手机长度有限,只能显示到第十名,所以求大家再支援支援,投投票,没看书的看看最新章节,提高一下追读,咱们争取挤进前十哈!
按说求票是要加更的。但和尚这回为了让大家从一开始就读的舒服,不再像以前的新书期,每天只更四千字,而是改成了两章六千字。
我现在还是个独眼,而且对这本书精雕细琢,不敢有丝毫马虎,每天一只眼码字八小时,才能干出这六七千字来。然后每章还要修改一个小时以上,基本上是半夜才能完工,完事儿直接成写轮眼了……
所以我觉得保持住现在的更新量,求一求票也不算不要脸。
好吧,我还是有点不要脸的……
总之拜托了,这回一定要雄起哦!!!
第二十三章 最后冲刺
老爷子又看一眼大儿媳,大伯娘便有些不情愿地捧出个小盒子,里头是些散碎银子和两贯铜钱,还有好些不值钱的宝钞。
“这是全家给你的改口钱,拿去置办点家用。”老爷子将其交给小儿媳,这些都是昨日收到的礼金。
虽说不凑份子,但族人们还真能空着手来吃饭吗?那也太不体面了。所以多多少少都给了点礼金,当然比凑份子少得多。
“是,谢谢爹。”小婶双手接过钱匣子。
“去了县里,别让老三管钱。这小子老改不过少爷脾气来,多少钱都能给你糟践了。”老爷子又嘱咐道。
翠翠颔首,再次表示记下了。小叔也毫无异议,这回一棍子捅出这么大篓子来,他整个人都老实了。
“虽然你爹说,要请个婆子伺候你一年。但光一个外人我不放心,家里再去个人照顾一下吧。”老爷子说着轻叹一声道:“本来你姑姐去最好,可她不合适……”
小姑闻言黯然垂首。她其实比小叔还大几岁,自然早就说过亲事。可头婚还没过门,未婚夫就病死了。前年又给说了个总旗官,谁知临近成婚,播州生苗造反,准新郎随军平叛时不幸阵亡……
这一来二去,小姑便落下了不祥的名声,昨天大喜的日子,她都躲着没出现。生产这种凶险之事,就更不可能让她去伺候了。
“所以还是你大嫂去待个一年半载吧。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老爷子最后吩咐道。
小婶儿可能还不了解大嫂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她就算了解也没用。在老苏家,老爷子轻易不发话,发了话就都得照办。
苏录暗暗同情小婶,往后的日子就跟岁月静好无关了……
~~
第二天天不亮,老爷子便带着全家,把小叔两口子送到河滩木栈桥。
栈桥上,靠了条赤水河上常见的‘歪屁股船’,因为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个高耸且向右歪扭的船尾,手持巨桨的艄公站在上头,就像凌空而立。
这种设计自然是为了通过赤水河弯弯曲曲的险滩。就算如此,也只有现在这种枯水季才能通航。到了水流湍急,看不到暗礁的丰水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程家大爷和他大儿子早就等在船上,他们负责把人送到县里去。
看着艄公撩动那丈许长的巨桨,操着歪屁股船顺流而下,老爷子长长松了口气。
历时一个月,终于给老三把沟子擦干净了……
一放松下来,他的腰又佝偻了,整个人疲惫的要死。
“真是多子多孙多冤家。”老爷子伸手在荷包里摸出个蒌叶卷来,先横在鼻端深吸一口那清新上头的气味,这才送入口中咀嚼起来。辛辣臭香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继而直冲头皮,让他终于有力气走回家。
回家后,他又恢复了颓废的状态,每天仨饱俩倒,说话不超过十句,不知得修养多久,才能再爆发一次。
他孙子这边恰恰相反,苏录开始燃烧小宇宙,开始最后十四天的考前冲刺了!
~~
念过书的都知道‘临阵磨枪’的重要性,考前是提分最猛的时段,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
这时候,苏录仍有五万三千字没学,还有一堆要复习的内容。
苏有才已经慌成了狗,不停念叨着:“来不及,来不及了……”
苏录心里却不慌,这方面他属于惯犯了。当年他念大学时候,除了英语、高数这样的主科,其他科目的复习资料,都是考前一两周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
一天背下一门课的考试内容,实属基本操作,虽然一考完试就忘得干干净净,但至少能把考试应付过去……尽管没挂过科的主要原因,还是老师们手下留情,但也不能否认那种短时间、高强度记忆的效果好极了!
他相信自己这具更年轻的身体,在经过三个月的日夜苦学后,记忆力已经达到巅峰状态,一定会有更强力的表现!
当然苏录也没一上来就蛮干,他精打细算,重新规划了时间——首先他的小楷已经堪堪入门。按大哥的说法是,虽然仍旧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不至于恶心到老师,被扣卷面分了。
苏有才则说,他占了腊月考试的便宜。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手都冻僵了。孩子们的基本功还不到家,写字肯定受影响。所以大家的卷面,看上去不会差太多……
于是苏录暂时取消了每天一个时辰的练字时间。以他现在的书写水平,靠抄写文章就能保持手感了,不用再特意练习了。
这样十四天就能节约出十四个时辰来,而且是有效学习时间,等于多出来将近两天。
其次,他把重复复习的次数缩减到四次,只在学完第一遍后的二十分钟、一小时、一天、七天,四个节点复习。考前最后几天更是减少到了三次。通过这种方式,又多出了两天学习新知识的时间。
这样就相当于有十八天的学习时间,平均每天三千字,加起来是五万四千字,时间是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这份精准把控时间的能力,看得苏有才目瞪口呆,都想拜在这位大师门下,学习时间管理了。
~~
虽然时间终于勉强够用了,但苏录仍然努力提高背诵效率,好再挤一点时间出来,每天复习一下首月背诵的那些内容……
万一阴沟里翻船,连笔试都进不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为此,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是醒着也背书,睡着也背书。
最后这些天他杜绝一切干扰,足不出户,连饭都在屋里吃。
小姑每次来送饭,心里都毛毛的,只见桌上、床上、地面上,还有房间四壁,甚至连房顶上都挂满了黄色的蕉叶纸,每张纸上都画着些树枝似的黑线。
秋哥儿就盘腿坐在中间,对着那些纸念念有词,吃饭时眼睛都不挪开。
小姑想帮着收拾一下,却被秋哥儿连声喝止,吓得她赶紧举起双手,踮起双脚,穿越雷区一般退出去。
出门时,正撞见自家大哥当差回来。
“啥子情况?脸煞白煞白,撞邪了?”大伯奇怪问道。
“嘘,秋哥儿好像是在作法……”小姑赶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别吵着他。”
“哦。”大伯赶紧捂住嘴,觉得这很合理。考前临时抱佛脚,人之常情嘛。
说着小声对小姑道:“回头叫老二带他去观音山拜拜,肯定比他瞎拜强。”
“哦。”小姑应一声,心说那不是求子的地方吗?
苏录当然不是在进行什么神秘仪式,他用的这叫‘记忆宫殿法’。
这是一种巧妙的联想记忆法,其原理是通过记忆内容和空间场景相结合,从而帮助记忆和回忆信息。
考试时,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考察的知识点明明是我们已经背过的,可死活就是回忆不起具体的内容来,这就是在记忆的提取环节出了问题。
记忆宫殿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具体操作就是像他这样,将知识点有序固定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此时他正面墙上悬挂的三十三张蕉叶纸,正是三十三篇《中庸章句》。
右数第一张就是《中庸章句》第一篇‘天命谓之性’。
第十二张就是《中庸章句》第十二篇‘君子之道费而隐’。
第二十二张就是《中庸章句》的第二十二篇‘自诚明谓之性’。
另外三面墙上,按同样方法悬挂着《孟子集注》。而《论语集注》占据了天花板和地面。
至于《大学章句》,则按顺序平铺在桌上……
苏录日复一日,持续面壁,就是为了加深这种知识点与空间的联系。他之所以足不出户,就是为了避免信息污染,减弱这种联系。
当他建立起稳固的联系后,这里就成了他的记忆宫殿!
这种方法在需要记忆大量信息时非常有效,当他回忆某些章节时,只需要想象自己回到了这个房间,‘走’到相应的位置,就能准确地提取出所需的记忆内容。
~~
每天晚上,苏有才会在隔壁房间,随意抽取《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考校他: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老爹说完,苏录便微闭双目,回到自己的‘记忆宫殿’。
首先他知道这句话是出自《论语集注》,所以便看向‘天花板’,这会帮他迅速回忆起,这句话的具体出处——来自卷四之述而第七!
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房梁’上,那里便是悬挂此篇的位置。
这一切说起来复杂,其实只在一念之间,苏录便已经定位到了‘述而第七’,‘看’到了那张蕉叶纸上的思维导图,相应的记忆就涌上心头,脱口而出道:
“纲,以大绳属网,绝流而渔者也。弋,以生丝系矢而射也。宿,宿鸟。洪氏曰:‘孔子少贫贱,为养与祭,或不得已而钓弋,如猎较是也……’”
“嗯,不错。”苏有才点点头,今天一直到睡前,他都会不停的考校苏录。
其实,考教本身也是一种帮助牢固记忆的方法。
PS.感谢老书友小民一个哈打赏的盟主,上架再加更哈
第二十四章 审判日到来
腊月十五,戌时三刻。
随着背诵完了《中庸章句》的最后一句——‘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岂可不尽心乎?’
苏录终于以卓绝的毅力、超人的精力,还有科学的方法,在一百天内,背完了六年蒙学的所有教材!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父兄皆陪在他身边。苏泰睡性这么强的人,都坚持到了此时,就是为了见证弟弟这一刻。
二哥紧紧抱住苏录,哭的像个一百六十斤的孩子。“呜呜,秋哥儿真是太不容易了……”
苏有才也鼻头发酸,闷声道:“说实话,当初我根本不相信,你能坚持到最后。更不相信你能完成这一壮举!”
“没有你们全力以赴的支持,我怎么可能完得成呢?”苏录也被父兄的激动感染了,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谢谢二哥,谢谢父亲,谢谢你们所有人……”
他确实应该好好谢谢家里人。这一百天来,老爹白天教书,每晚还要给他上课。最后这半个月更是舍命陪儿子,眼圈都熬得乌黑。可谓鞠躬尽瘁、居功至伟!
苏泰在酒坊做工之余,还包办了苏录原本所有的活计,又抽空忙闲上山下海给他加营养,给他制作松油灯,松烟墨,蕉叶纸……
此外还得听他讲课,甚至晚上还得给他打呼噜。没有二哥,让他可怎么学吧?
何止是二哥,大哥的贡献同样不小。之前的那些都不必再赘述,单说这最后半个月,苏满非但把房间完全让给了苏录,还给他打了一斤菜油,买了一尺灯芯,让他可以用油灯照明,不至于寒冬腊月还得开着窗学习,弄不好冻出毛病来。
再说小姑,从第一天开始就一天供他一个蛋,足足供了他一百个蛋。这可都是她喂鸡的时候偷偷藏下的。为此,家里‘老不下蛋的破鸡’,不知被大伯娘骂了多少回。
后来大伯娘去县里照顾小婶,小姑终于成了掌勺了。更是可劲儿的给苏录加营养,一天让他吃三个蛋。一个白煮,一个做羹,一个用猪油炒!
还有小金宝,一直很懂事,从不打搅他学习,这对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三岁孩子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
哦对了,还有大伯,是他发话让自己可以脱产读书的……
苏录在心里感谢了一圈,忽然失声笑道:“我这还没去考试呢,现在激动是不是早了点儿?”
“哈哈,好像是这样。”二哥不好意思道。
“不,一点都不早!”苏有才却双手按住苏录的肩膀,用一双熊猫眼深深望着儿子道:
“不管明天能不能考上,为父都相信,凭你这份毅力和能耐,将来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苏录重重点头道:“不过咱们还是尽量考上的好。”
“哈哈,那当然了!我儿这一百天拼命是为了什么。”苏有才大笑道:“不就是为了考上太平书院吗?”
“一定行的!”苏泰振臂低呼。
~~
苏有才又敞开给苏录收拾好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展示给儿子:“这是当年为父考县试时用的铜墨盒,里头已经装好墨汁了。”
说着他打开一个方形小铜盒,里头装着乌黑油亮的墨汁,且臭味不像平时那么明显。
“这是为父压箱底的头道桐油墨,墨色黑而光,持久不易褪色,研磨后墨汁也不易沉淀。”
“盖子不用要盖紧,用的时候把盒盖翻过来,墨汁倒在盖子上就可以当砚台用了,注意一次别倒太多,不然写字墨太重。”说着他又拿出半根墨条道:
“盒里的墨应该够用,这剩下的桐油墨也一并带上,以备万一。”
“那水怎么办?”苏录问道:“不带个水瓶吗?”
“没必要额外带水。”苏有才道:“事有从权,口水也一样用。”
“倒也是。”苏录点点头,心说如果不嫌恶心的话,那玩意儿确实还挺像水注的……
这时苏有才又拿起一根崭新的毛笔,摘掉笔帽递给苏录道:“这是白云笔,最适合写小楷,我已经帮你开好笔了,试试看。”
苏录忙双手接过来,像考试时那样展开黄土纸,打开墨盒,蘸笔挥毫,只觉如绸缎般丝滑,笔笔正锋,毫无滞塞,写的字都漂亮好多!他不由大惊小怪道:
“原来还有这么好用的毛笔?父亲咋不早拿出来呢?”
“哈哈……”苏有才打着哈哈道:“没办法,穷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呗。”
“也是。”苏录深以为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秃笔是可以修好的,而且老爹就会修……
“好了,赶紧洗洗睡了,明天咱们还要起个大早呢。”苏有才打个大大的哈欠道。
“是。”苏录应一声,赶紧收拾好书包,却没有立即上床,而是抓紧时间,复习最后半个时辰。
他还有最后一晚的睡眠记忆没进行呢。能多背牢一点是一点,说不定正好就考得着呢。
考前的每一秒,都不该浪费……
~~
翌日第一声鸡叫,便唤醒了苏录,入学考试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他昨晚久久难以入眠,居然比当年高考前夜还紧张……其实也很好理解。这年代的出路太少太少了,这是唯一一条前方有光的小路。
若今日落榜,则很可能此生都无缘那光明的前途了……
不过醒来之后,理性便重新控制了身体。苏录又闭目半小时,巩固昨晚的记忆。
半小时后,他彻底平静下来,赶紧起床。
待他洗漱完毕,小姑已经端来了早饭。
考生有特别优待,主食是一碗热腾腾,散着油花的鸡蛋面,还有一块讨彩头的蒸蒸糕。
蒸蒸糕是当地的一道特色美食,用高粱米混着糯米蒸制而成,里头还点了豆沙。
蜀中学子考前都会吃块蒸蒸糕,讨个‘力争高中’的彩头……
就连配菜的炝冬笋,也有‘节节高’的彩头。小姑的苦心可见一斑。
苏录这边吃着饭,小姑又把他要穿的衣服备好了。
今天书院要先口试,口试也是面试,形象上肯定得注意。
苏录直接穿上了过年的衣裳。其实也不是新衣服,而是大哥前年过年做的一件青色棉布直裰。他从小就捡两个哥哥的衣服穿,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服呢……
不过春哥儿穿衣服仔细,小姑又给他好生浆洗过,直裰上身,整理妥贴后,卖相还是很不错的。
小姑又帮他梳好头发,束上黑色软巾,退后两步,打量侄儿一番,啧啧有声地赞道:“这是哪家的俊后生?十里八乡都数得上。”
苏录摸着自己瘦削的下巴,苦笑道:“小姑说笑了,大哥才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我这尊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信拉倒。”小姑给他整理好了腰间的玉色绢带,又给他打气道:“好好考!等你的好消息!”
苏录重重点头,出了书房到堂屋向爷爷奶奶告辞。
“爷爷奶奶,孙儿去考试了!”苏录深深一揖。
“去吧去吧。”奶奶难得又耳明了一回,慈祥笑道:“考不上也没关系,还是奶奶的好孙子。”
“什么话?”老爷子白了老伴一眼,拍案喝道:“不要怂,怂就别出这个门!”
说着他提高声调问道:“有没有信心!”
“有!”苏录忙提气应道,嘹亮的声音响彻二郎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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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了祖父母,苏录便转身出了堂屋。
此时天光微亮,启明星寒,苏录深吸一口带着酒糟味的清冽空气,迈步下了吊脚楼。
他父兄和大伯也一起出发,颇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架势。
苏有才是去送考的,今天可不光苏录一个人去考试,族学里也有好些孩子要去。
而大伯是去接春哥儿的……太平书院的学生今天开始放过年假了,空出课堂来正好入学考。
至于为什么不提前一天放假,或者晚一天考试错开时间,当然是为了用学生做免费劳力了。老生们放了假还得多留一天,要帮着组织完了考试,才能回家过年。
只有苏泰是纯粹去给苏录陪考的。他替苏录斜挎着书包,背后的竹篓里还装着四口人的水壶和午饭。
镇子不大,四人抬脚就来到族学门口。就见一大帮人已经等在那里了,男女老少携家带口,热闹的跟过年似的。
苏录不禁讶异:“怎么这么多人?”
“年根儿下地里没活儿,酒坊也停工了,都闲着没事儿想去送孩子考试。”苏有才苦笑一声,这当然不行,他又不是带队去赶集。便提高嗓门道:
“昨天就说了,一家最多一个大人去陪考啊!”
说完他又点了点名,一共九个孩子。加上苏录,今年苏氏一族足足十人去考太平书院……
“族学里不一共才二十个孩子?”苏录不解问道:“怎么一半都要去?”
“太平书院太难考了,哪个会像你一样,等到最后一年才去考嘛?”大伯便道:“人家都是早两年应试,一回生二回熟,多考两回说不定就考上了。”
“有道理。”苏录点点头。能考两回可太幸福了,就算这次考不上,积攒的经验也必可活用于下次。
又听大伯叹了口气道:“再就是,早年间大家送娃娃读书的热情还挺高,可后来发现根本考不上秀才,好多人就不愿意让孩子继续念了。最多上一两年识个字,就下来干活了。”
“所以往后的孩子越来越少,等到这批孩子都不念了,族学能不能开下去都是个问题。”大伯替二弟发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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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开考
当然那都是长辈发愁的问题,跟少年们没有关系。
“秋哥儿!”去应试的同族围过来,热情地跟苏录打招呼,态度和上回天差地别。更没人再质疑他,为什么要去考试了。
“大家早啊!”苏录也跟他们笑着问好。
“你那个‘遗忘曲线’太好使了,我现在背东西牢靠多了!”少年们又七嘴八舌致谢道:
“你那‘番茄钟’才真厉害!我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这下可算给治好了!就是我奶奶有点不高兴。”
“哈哈哈,谁让你把她能烧一年的香,一个月全都点光了!”少年们不禁大笑起来。
苏录虽然还不好意思,去族学里教授学习方法,但他还是让父亲向同族兄弟们,转授了一些学习方法。
不过苏有才知道南橘北枳的道理。大考在即,他没有贸然传授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以免把少年们带沟里去。只用‘番茄钟’和‘遗忘曲线’从时间管理和复习规划上要求他们,就已经让少年们受益匪浅了。
等到少年们切实尝到了甜头,苏有才方告诉他们,这是苏录想出的方法。
苏录在本家兄弟们心中的形象,瞬间便高大起来。少年们深受感动,秋哥儿对兄弟们真是太仗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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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到齐,苏有才便带队出发,在镇口遇上了程家的队伍。
程家这边也是十个孩子应考,送考的正是程秀才。
程秀才瞧都不瞧苏有才一眼,两家虽然结了亲,但这亲结得他一肚子邪火,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程家子弟也对苏家子弟横眉冷对。年轻人本来就容易被长辈影响,苏录小叔莫名其妙娶了程家最漂亮的姑娘,可把他们都气坏了!
苏家这帮军户子弟更不是善茬,见状狠狠地瞪了回去。幸亏今天日子特殊,两边家长赶紧喊住自家娃儿,不许他们互喷垃圾话。
苏有才和程秀才也有意识拉开距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带队赶往太平镇。
太平镇在二郎滩上游,除了能走水路,陆上还有驿道。
说起来,这驿道还是洪武年间征云南时开辟的。朱老板高标准严要求,路不仅修得又宽又平,而且裁弯取直,十里地就能到太平镇。
只是开国这么久了,后世子孙可没他这个本事,驿道早就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了,坐车的话能把人肠子都颠出来。
所以哪怕程家,也选择步行前往,当然程秀才坐的是滑竿儿。
走在路上,苏录拿出‘错题本’来,抓紧时间再过一遍这些天整理的错题。族里兄弟们见状,也纷纷掏出书来。边走边背,真正意义上的临阵磨枪。
远处程家子弟见了,不由冷嘲热讽:“平时不用功,临考抱佛脚,晚了!”
“白费工夫!今年竞争特别激烈,他们指定一个也考不上。”
“不要理会他们。”在滑竿上闭目养神的程秀才,这时出声呵斥道:“凝神静思。你们的对手是县里的高才,不是这些只能当陪衬的粗人。”
“是。”程家子弟忙躬身受教,只好老实闭嘴,换别的方式平复紧张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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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都是铁脚板,半个时辰就行至太平镇。
此时太阳才刚刚越过群山,晨光给这座依山傍水,青瓦木楼的古镇,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这里是太平千户所驻地,也是赤水河上最重要的渡口,还有座石基木梁的拱桥,连通永宁与对岸的播州。
自然,太平镇比二郎滩大多了,也繁华多了,整个镇上有近千户人家。各式各样的店铺足有几十家,可以买到几乎所有的日用品。甚至还有一座青楼。
但真正让太平镇名声大噪的,却是建在镇南边观山脚下的那座太平书院。
这座书院始建于永乐年间,占地十多亩,白墙黛瓦,院内植古柏掩映,墙外有芭蕉点缀,跟大西南粗粝黢黑的建筑,画风完全不同。
书院外,还有数百亩学田。其中半数是卫所拨给的,另外一半则来自士绅捐赠。
这时节学田里没庄稼,却乌泱泱全是人,把苏录一伙都看傻了。
“妈卖批,这得多少人啊?”小胖子苏浪目瞪口呆。
“少说三四千吧。”少年们约摸了一下,不由脸色大变道:
“就算只一半是来考试的,那也得有一两千了。”
“到底是一千还是两千,那差的可大了。”瘦高个嚼精儿道。
“一千两百人!”一个严肃清朗的声音响起,众人便见苏满自人群中昂首行来。
周遭人群看到这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上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学袍,愈显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简直就是他们想象中自己或自家子弟,未来该有的形象。
“兄长。”同族的少年们没有敢叫他春哥儿的,全都乖乖行礼。
“大哥。”苏录苏泰也赶紧问安。
“嗯。”苏满点点头,又向诸位长辈行礼,方接着说道:“往年的考生,也就六七百左右,这次足足多了一倍。”
“为啥子哟?”长辈们不解问道。
“因为从这一届开始,会择优选送学生,去鹤山书院念最后一年。”苏满耐心解释道:“这对考生员,乃至考秀才,都有莫大的帮助,所以今年不光一县三卫,连永宁和播州的也来报考。”
“好家伙,”苏录倒吸口冷气,问道:“那会扩招吗?”
众兄弟也望着春哥儿,却见他摇头道:“没有,还是六十个名额。”
“哦豁……”少年们哀鸣一声。
“这很正常。朝廷又没有增加州学和县学的名额,书院扩招自然毫无意义,反而会影响书院的声誉。”苏满解释道。
苏录心说,但是可以多收好多学费啊……不过也许大概,这年代的读书人,不像自己这么庸俗吧。
“你们也不要受影响。”苏满严厉的目光扫过众族弟,沉声道:“书院虽说难考,但比起考秀才来,还是容易太多——如果连这都没有信心考上,那还考什么秀才?”
“是。”族弟们忙乖乖受教。
“现在,有信心考上的跟我进去,没信心考上的,跟家里回去。”苏满说完便拂袖转身,大步往回走。
“大哥等等我。”苏录紧随其后。
“兄长我们来了!”苏浪等人也赶紧跟上。
“这么说你们现在有信心了?”苏满说话时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有了有了。”少年们忙答道。
“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苏满沉声道。
“有信心!”少年们便高声答道,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虽然大喊大叫被围观有些羞耻,但同时又生出一种成为主角的微妙感觉。
这下大伙的斗志开始燃烧,信心也在增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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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苏满带着,众人很顺畅便完成了报名。
当然报名也简单,每人交上二十文的考试钱,也就是报名费,就可以进书院,排队等着口试了。
“也不给个准考证啥的?”苏录肉疼地摸出二十文,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口试过了才会登记,口试不过直接回家就行了。”苏满淡淡道:“你不用交钱了,我已经给你交过了。”
“哦哦。”苏录赶紧把钱转交给大哥。
苏满却不接,一脸嫌弃道:“没规矩,哪有倒过来给兄长钱的道理!”
“多谢大哥。”苏录‘只好’重新收起那二十文。上回是二哥,这回是大哥,让他到现在还没,亲手花出去一文钱呢。
“真想谢我就考上书院。”苏满撵苍蝇似的挥挥手,让他赶紧进去。
口试的考场就设在书院门内,所有送考的都要在门口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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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书院的重檐山门下,挂着‘海隅毓秀’的黑字匾额,字体遒劲有力。
两侧还有一副楹联,书曰:
‘风自中原携雅韵,云从绝塞化甘霖。’
苏录和众兄弟走进去,便见偌大的前院已是人山人海。几人眺望了一会,才发现口试早已开始……
只见二门前设着一排书桌,二十位跟春哥儿同样装束的上斋学长,正坐在桌后充当口试官。
其实苏满本也该在其中的,但他主动禀报师长,家里有兄弟应考,所以回避了。
二十条候考的队伍长短不一,哥几个便分散开来,看哪个队排的短,就去哪个队排。
苏录选的这一排,前头大概三十个学生,一个个都紧张的要死。
候考的如此,考试的更是要窒息了。他们来到书桌前,跟考官面对面坐下,接受陌生人的考校,不少人说话都结巴了。
考试的方式也很残酷,年轻的考官咄咄逼人发问,只要答错一个字,就挥手让考生明年再来。
通过的考生会得到一块黄色的竹牌牌,如释重负起身行礼告退。
没通过的垂头丧气,不打招呼抬腚便走。看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个年估计都过不好了。
苏录默默数了数,前头三十人,只有九个人通过了,其余都惨遭淘汰,淘汰率超过了三分之二。
这下考生们的压力更大了,幸好苏录身经百战,更残酷的考试都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才没受影响。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轮到他。幸好今天响晴薄日,不然冻都冻死了。
苏满事先给苏录模拟过口试,他便按照大哥的吩咐,走到桌前,先深深一揖,恭声道:“前辈辛苦了,规矩后辈都听到了,不劳前辈再费口舌。”
那‘前辈’确实很辛苦,口试到现在嗓子都冒烟了。闻言神色稍霁,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开考前还是嘱咐了他一句:“只有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回答。”
“是,请前辈出题。”苏录肃容点头,正襟危坐。
第二十六章 不怨天,不尤人
“唐刘晏。”便听那考官用《三字经》出题道。
苏录虽然能脱口而出,但还是按那考官的意思,先在心里过了一遍,以免不慎错答。
这也是一种口试技巧。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能真替考官节省时间。要给自己留下充足的思考时间,确认无误后再作答。
“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苏录这才答道。
考官点点头,又用《百家姓》出题道:“乐于时傅。”
苏录还是思考作答道:“乐于时傅,皮卞齐康。伍余元卜,顾孟平黄。”
考官颔首,再换成《千字文》出题:“户封八县。”
“户封八县,家给千兵。高冠陪辇,驱毂振缨。”苏录答道。
‘三百千’这就算考完了,考官又换成小四书开始出题,还是一书一道,他说前四个字,让苏录补全十六个字。
苏录同样都能完美作答,考官便开始考他对韵:
“几处吹笳明月夜——”
“何人倚剑白云天。”
“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
“惟圣人之心,能知圣人。”
“柴也愚,参与鲁,师也辟,回也其庶几乎——”
“夷之清,尹之任,惠之和,孔子集大成也。”
三组无误,对韵也考完了。但还不能松懈,因为下面才是最难的整段背诵:
“君子之事上也。”考官说完六个字便看着苏录,也不说这是哪里的句子。
这种没头没尾的句子,很多考生这时候直接就听懵了。明明是翻来覆去学了多少年的东西,就是回忆不起来。
但苏录一检索自己的‘记忆宫殿’,便定位到《孝经》的‘事君章十七’,略一思索答道:
“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考官满意地点点头,又考校起《小学》来:“人有三不祥。”
这题对方没打算难为他,苏录不用记忆宫殿都能一口答出来,但最后关头他还是稳住心神,确定无误后方道:
“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
“最后一题——毋侧听。”便听考官缓缓道。
苏录微闭双目,在‘记忆宫殿’中,那面挂着《小学》蕉叶纸的墙上寻索。当他睁开眼时,便朗声答道:
“《曲礼》曰: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游毋倨,立毋跛,坐毋箕,寝毋伏。敛髪毋髢,冠毋免。劳毋袒,暑毋褰裳!”
“可以了。”考官点点头,便问他姓名年齿,家住哪里。
这就表示,他通过了口试,可以晋级下午的笔试了。
至于问年齿是看考生有没有超龄,书院只收十四岁以下的学童,因为十四岁以上便‘迂不可教’了。
当然你撒谎考官也不管,但等入学的时候,是要拿着户帖报到的。到时候就现了原形……
登记好信息之后,考官又在黄竹牌上,写下‘二郎蘇錄’的字样,递给他道:“出去等着下午笔试吧。”
苏录忙双手接过,深深作揖道:“有劳前辈,多谢前辈。”
说完在后面考生艳羡的目光中,步履轻松地穿过前院,走出山门。
~~
书院山门外,等候考生的家人依然里外三层翘首以待。
看到自家子弟举着黄牌子,高高兴兴出来的,家人们便都兴高采烈,还有人甚至忘情欢呼,好像孩子已经考中了一样。
然后赶紧带着‘宝贝儿’到休息的地方,好吃好喝伺候上。
要是看到自家孩子垂头丧气,空着手出来的,家里人也会垂头丧气。好吃的就别想了,回家吃竹鞭炒肉去吧!
“你压岁钱没了!”苏录还听到有考生被家人当场宣判道:“过年跟着跑船去!”
不管大哥如何消减这场考试的意义,它对他们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是继续读书,还是开始像父辈一样辛苦劳作,都在这里做出决定!
就算不坠其志,刻苦自学,可没有书院的助力,怎么去跟大城市的读书人,竞争稀少的生员名额呢?
正午日光下,苏录刚有些恍惚,二哥已经挤到了他面前,巴巴问道:“拿到黄牌牌啦?!”
“嗯。”苏录点点头,摊开手,展示自己的考牌。
“太好了!”苏泰兴奋的扑上来,一把抱住他,欢呼道:“俺兄弟考过了!俺兄弟考过了!”
苏录那个汗啊,刚笑了别人提前开香槟,这又轮到自家了,所以这人不能太刻薄。
大哥果然听不下去了,呵斥道:“胡说什么?!下午还有笔试呢!那才是真正定生死的时候!”
“哦。”苏泰这才强忍住激动,怏怏放手。
哥俩把苏录领到了苏家众人休息的地方……观山脚下一处避风的林子里。
不用问,大伙儿一看苏泰那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就知道苏录过了。
“好小子,可以啊!”大伯的表情更是精彩至极,有讶然、有心累,还有些慌乱……他拍了拍苏录的肩膀,难以置信道:“你才学了几天啊,居然考过了!”
“运气好而已。”苏录这会儿心思都在考试上,无心察言观色,笑呵呵道:“恰好考的都会。”
“哈哈哈,只要考过就行,管你这儿那儿的!”大伯这时也大笑起来,不管怎么说,都真他么解气啊!这几个月来,整个宗族都在笑话他家惯孩子没样,由着秋哥儿胡来。
现在好了,看谁还敢笑话他们?!
苏有才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儿子呲牙笑了笑,他现在的身份是带队老师,得考虑几个落选孩子的感受。
最后,同来的十个孩子,五个在口试落选了。一半的晋级率,大大超过了平均水平,但对那五个落选的孩子和他们家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家长们说几句不咸不淡的面汤话,就带着自家孩子先回了……
等到这五家人一走,场中气氛才活跃起来。苏有才使劲揉着苏录的脸蛋子,发泄起压抑的喜悦之情。
苏录费了好大劲儿,才逃离父亲的魔掌。
“来来,秋哥儿尝尝我娘的手艺。”小胖子苏浪打开他爹带来的食盒,一边招呼苏录,一边把好吃的往他面前摆。
他居然也进了下午的笔试,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来尝尝我的。”另外三个孩子也有样学样,把吃的都摆出来,有腊鸡、有白切肉、有油饼……比过年吃的都好。
苏录也把小姑蒸的叶儿粑,还有熏鱼拿出来跟小伙伴们一起分享。
大人们吃的就寒碜太多了,高粱饼子配榨菜,一吃一个不吱声……
噎的。
“大哥也一起来吃啊。”苏浪撕一根油亮亮的鸡腿,又招呼在一旁坐大人桌的春哥儿。
至于夏哥儿,趁着他们考试的时候,就把饭吃完了,这会儿到镇上,给大伙儿讨热水去了。
“都少吃点!”没想到春哥儿非但不领情,反而大煞风景地呵斥道:“这都带了些什么?吃的这么油腻,迷了心眼儿下午还考不考了?!”
苏录闻言暗叫惭愧,怎么一看到好吃的,就不管不顾,连这种常识都疏忽了?唉,以前可从来不这样的……
他赶紧附和道:“我大哥说的对,考试时饮食要节制,咱们先吃个半饱,剩下的等考完笔试当晚饭。”
“等考完笔试,指不定就改吃竹鞭炒肉了……”苏浪惋惜一叹,往嘴里塞了最后一个肉圆子。
好在苏满还算有威信,少年们强忍住馋虫,都只吃了个半饱就打住了。
饭后小憩一会儿,就被苏有才叫起来,领着他们去候考了。
“上午一千二百人,最后只剩下四百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较量。”苏有才抓紧时间,提醒弟子道:
“留下的四百人,全都是口试一字不错的,但凡粗心大意、根基不牢者,都已经排除在外了。所以下午的考试肯定更残酷,你们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戒骄戒躁,不要紧张,拿出最高水平……”
苏录则走在最后,听大哥单独教导:
“……所以你的对手,非但认真细致、聪明敏锐,而且少说学了三年‘四书章句’。事实上,最后能考中的,基本都是浸淫四年以上的。”
苏录点点头,这很正常。有天分的孩子,启蒙一两年,就会开始接触四书了。不会按部就班等到三年之后,才开始学的。
“所以说,他们都已经练成了童子功,把经书刻在骨子里了。”苏满顿一下道:“就像为兄一样……”
“大哥,你到底要说啥?”苏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道:“这不打击我信心吗?”
“不是打击你的信心,我是想说……”苏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顿了一会儿方道:“你走到这一步已经很成功了,可以证明你不是废材了。”
“谢谢啊……”苏录不禁苦笑,但他也知道,大哥好像对夸人有心理障碍。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
“是啊秋哥儿,你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了。”这时大伯也拍了拍苏录的肩膀,为他减压道:“就算去当学徒,也可以昂着头进酒坊了!”
“我昂着头进,能早拿一年钱不?”苏录心说这位更不会说话,他强忍着才没翻白眼。
“不是,大伯的意思是,就算没考上,天也塌不下来。实在不行,先跟你七爷爷干几天。你大哥中秀才就在眼前了,到时候家里一宽裕,大伯保证让你再接着念,反正你年纪还小,啥事也不耽误。”
“我知道了。”以苏录的心智当然能听出些言外之意来,但他现在要排除杂念不能分心,便先含糊应着了。
“爹,你少说两句吧。”苏满也听得直皱眉。“我是让秋哥儿放低期待……就像老祖宗说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不是咒他考不上。”
苏有才虽然一直在给学生鼓劲,半颗心却一直挂着儿子。他把三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走过来,给了儿子个熊抱:
“啥都别想了,拿出最高水平来,不留遗憾就行了。”
说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放心,读书这条路你走定了,我说的。”
苏录只觉鼻头一酸,重重点头道:“谢谢爹。”
二哥啥也没说,只默默守在一边,但眼里的担忧,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录赶紧抬头望天,不让眼泪掉下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大伯在他心头掀起的阴云。
他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明媚,朝着蓝天绽开了微笑——
贼老天,我再也不骂你了。
因为你又给了我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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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笔试
走到书院山门前,苏录接过二哥递上的书包。兄弟俩相视一笑,苏泰抬起满是老茧的右手,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苏录也朝二哥竖了个大拇指,便挎着书包,雄赳赳、气昂昂,加入了候考的队伍。
三遍铃后,所有四百名考生全都进来书院,门丁缓缓关闭了山门。
“打开你们的书包,摘下头上的帽子!”大门一关,院中响起一把粗豪的声音,震得考生们头皮发麻。“衣裳鞋袜也要解开,排队等候搜身!”
大哥早告诉过苏录,下午笔试前要搜身,以防夹带小抄。虽然就连县试、州试都不搜身,但谁让书院考的是帖经和墨义呢,不得不防啊。
读书人最讲斯文体面,平时帽子、鞋子戴歪一点儿都不行。可一旦进了考场,却上至举人老爷,下至小小童生,都得老老实实脱掉鞋袜,解开衣带,任君品鉴,也不说什么有辱斯文了。
读书人的标准就是这么灵活,当然标准不灵活的,也活不到今天……
不过这些在父母羽翼下长大的少年,还是头一回经历如此狼狈的状况,不少人都懵了,扭扭捏捏不肯宽衣。还有的死死抓着衣襟,不让检查的人触碰自己。
负责搜身的是粗鄙的护院们,时间又紧迫,自然不会跟这些小崽子客气,院子里好一个鸡飞狗跳……
幸亏苏录没有读书人的羞耻心,周遭又都是带把的。如有必要,光着屁股绕场一周他都不在乎。
他全程高度配合,顺顺当当接受完了检查。便穿戴整齐,收拾好书包,先一步进去考场。
下午的考场就设在书院的讲堂中,一共八间考场,每个考场五十人。
苏录因为进来的早,被安排在了乾字号,待到五十名考生坐满后,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监考官。
那神情严肃的老者,身穿斓衫、头戴儒巾,应该是书院的先生之类,担任正监考。
担任副监考的依然是春哥儿的牛马同窗,他手里抱着散发油墨味道的卷子,肃立在老者身后,高声道:“起立!”
老者严肃的目光扫过讲堂,待考生们起身问安后,才沉声道:
“下午的笔试由我二人监考,第一场帖经,第二场墨义。”
说完,又对那副监考道:“你把考规讲给这些晚辈。”
“是,先生。”副监考躬身应命,直起身后又换了副面孔,对考生声色俱厉道:
“将籍姓牌摆在书桌左上角,字要朝向讲台;不得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严禁随意起身,窥探他人!”
“发下试卷后,听到云板声才能开始提笔,云板声再次响起,就必须停笔!违者以逾时黜退!”
~~
大段折磨人的前戏后,试卷终于发下来了。考试时间为三刻,折合四十三分钟。
虽然不让动笔,但是也不能闲着,苏录快速浏览一下试卷,一共四十道题,出题范围严格限定在《四书》内。
以在场考生的水平,一分钟一道题,难度并不大。难的是不能出错,这种激烈的竞争下,错一处、甚至错一个字,都可能功败垂成。
考前特训时,大哥叮嘱过苏录,一定要先在试卷上直接作答,然后再往答案纸上誊。
这样可以有效减少错漏,而且可以保证卷面整洁。当两张卷子恰好同分时,肯定是谁的涂抹痕迹少,谁胜出。
当然这就更考验速度了。苏录当时发愁道:“万一时间不够怎么办?”
大哥却笃定道:“不用担心,时间足够。”
顿一下,春哥儿又幽幽道:“如果时间不够的话,说明你水平太差,交不交卷子都没区别,反正一定会被淘汰……”
这时,院中云板连叩四下,老者便沉声道:“动笔吧。”
考生们如闻战鼓,赶忙同时蘸笔开答。
苏录也深吸一口气,提起白云笔直接在答卷上,快速书写起来。
第一题非常简单:‘子在齐闻《韶》,_________’
苏录不假思索写道:‘三月不知肉味。’
接着第二题:‘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_________’
苏录答曰:‘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
也有给后句写前句的:‘_________,见其二子焉。’
苏录答曰:‘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
‘_________,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苏录答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
转眼间他就答完了十几道帖经题,这就是先在考卷上作答的好处。你不用担心自己写错了怎么办,下笔就没有心理负担,自然可以答得飞快……
但越往后难度就越大,埋得坑也越来越多。
比方第廿六题,‘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_________’
不少人看到那短短的竖线,很可能会不假思索地只答一句,‘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
但大哥和父亲都提醒过苏录,墨义题作答完整的标志是句号,而不是读号。也就是一个完整的意思表达结束。
所以只一个‘辟焉’是不够的,还得把后头四句:‘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一起写上才对。
线那么短,答案却这么长,这不是坑爹吗?!
可是人家书院也有话说,谁让你在卷子上作答了?答题纸上可是空白一片,还不够你写的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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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觉得这恶意不够重的话,还有更缺德的。书院会专找几道容易混淆的题目来坑你——
比如:‘仁者人也,_______’和‘仁人也,_______’
前者出自《中庸》,答案是‘亲亲为大。’
后者却出自《孟子》,答案是‘不可失也。’
还有《论语·里仁》里的‘君子怀德’,《论语·颜渊》里的‘君子之德’……这种孪生刺客在‘四书’里,着实潜伏了不少。毕竟都是孔门的经书嘛……
而且这种题目,往往会在试卷后半悄悄埋伏,考生已经答得头昏脑涨了,一个弄不好就会中招。
这就体现出提前做过真题的优势了。因为容易混淆的题目终究就那些,苏录基本都在大哥给的卷子上练过了,一看就会警觉,自然不会踩到坑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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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道题一口气答完,苏录重新蘸了蘸笔,又马不停蹄开始誊抄。
书院给的答题纸,是一张尺二见方的毛边纸,色泽淡黄,绵软细腻,比苏录用过的所有纸都好,当然他也没用过什么正经纸……
按要求在卷首行写上名字后,苏录便另起一行,从右至左,奋笔疾书!
经过一百多天的训练,他的小楷已经颇为工整了。而且长时间大量抄书,也把他的速写练出来了——
笔锋在纸页上碾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噬着桑叶。不到盏茶功夫,考卷上已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行距整齐得像一垅垅高粱田。每个字的骨架都如高粱秆般,带着几分瘦硬的骨力;撇捺舒展如高粱叶,顺着秆子的势头轻轻铺开,收笔处带着锋棱。
笔画间虽无飞白的灵动,却字字稳稳当当,透着初学的认真与规整……
最神奇的是那支白云笔,笔锋在快速游走中,始终聚成针尖大的一点。苏录一直写到最后,那笔尖的毫毛都没有散开,跟他之前用的那些秃笔,简直判若云泥。
停笔后,他又快速浏览一遍答卷。
不得不说,小字就是藏拙,只要写得工工整整,打眼一看就很舒服。虽然细看依旧毛病不少,但阅卷人也没工夫端详他的笔画,自然不会扣他的卷面分。
刚刚检查完最后一个字,云板再度敲响,苏录便搁下笔抬起头来,稍稍活动下久经锻炼的麒麟臂。
考场的众生相也映入他的眼帘,只见有的考生还在奋笔疾书,速度快到仿佛要拉出残影……
有的考生则早就检查完毕,一脸的百无聊赖。更多的考生虽然搁下了笔,眼睛却没法从卷子上离开,好像能再看出几个字来似的……
“停笔!”那位监考老者还算不错,又警告了一遍。
可还是有考生置若罔闻,死皮赖脸道:“先生容我,再答最后一题……”
老者摇摇头,牛马副监考便跳过那些还不肯交卷的,直接收完了其他人的卷子,呈到老者手里。
之后再想交卷的,副监考也收。但收上来便当着他们的面,在卷首写下‘超时’二字……
几个考生呆若木鸡,全场噤若寒蝉。
这时,老者沉声对几人道:“你们请出去吧。”
“我还没考下一场呢。”少年带着哭腔。
“你们没有下一场了。”老者摇摇头,再不肯通融。
说完便和那牛马学生抱着卷子走了。
几个少年只好哭着出去了。
屋里的考生也来不及幸灾乐祸,他们要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他们有的伏案休息,有的交头接耳,也有不少人在抓紧时间默背下一场的内容……
苏录却从书包里摸出个饭团子,解开外层的荷叶,里头是熟米饭裹着少量的咸菜,细嚼慢咽吃起来。
这是为了补充能量,避免低血糖导致的头晕,注意力涣散。
好吧,那都是借口,其实他就是馋了……这可是白米做的饭团子啊,苏录这辈子还没吃过白米呢!
吃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只全心全意品尝每一口。
看他吃得这个香啊。不少考生都暗咽唾沫,后悔怎么没带点吃的进来……
第二十八章 葛军行为
太平书院的正堂,名曰‘道南堂’。
北宋时期,福建学者杨时到洛阳向二程求学。学成南归之时,程颢目送他说:‘吾道南矣’,此即‘道南’之典故。
东南是南,西南也是南,拿来用下没毛病。
道南堂内,书院师生一起上阵阅卷,顿饭功夫就批完了三百八十份答卷。
帖经题的答案是固定的,所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当然错误程度上还是有区别的——
按照标准,全句答错为‘谬’,标记为‘爻’,不得分。仅有错字增字为‘误’,标注为‘乂’,只扣一半的分。
另有卷面不整,涂抹删改者,在同分卷中居后。
如此按成绩排名,再挑出前两百名来,进入下一场。
当看到第两百名的卷子,仅有一误一漏,其余全对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山长朱琉,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他比书院里所有的先生都要年轻,但没有人质疑他的资历,因为他身上穿得是代表举人身份的青圆领袍。
老先生们却清一色都着生员襕衫。按照科场规矩,举人再年轻,都是生员的前辈。
而且朱琉弘治五年首次乡试就一举高中,成了二十岁的举人老爷,这在全国都不多见。自此名声大噪,成了泸州读书人的偶像,在整个蜀地也有不小的知名度。
上任山长归老前三顾茅庐,才请来了这位已经中举十年的泸州名士接班。
“山长,名次已经排定了,是否这就公布下去?”一旁的吴监院请示道。
“好,抓紧时间。”朱山长颔首道:“趁着光线好,让孩子们考完第二场。”
“是。”吴监院应一声,便将考卷分还给各房主考,让他们回去宣布。
“这一批的底子不错,希望能选到几个好苗子。”朱琉又对诸位先生笑道:“不然到时候往上送都没脸。”
“是啊,这头一炮一定得打响。”诸位先生忙陪笑道:“怪不得山长这次命题会如此……别出心裁,原来是这个目的。”
“呵呵……”朱琉目光扫过众人,淡淡笑道:“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按成规出题有些微词。但一来,之前两场已经考察过孩子们的基本功了。二来,光靠死记硬背是没前途的,只有聪明过人,随机应变者才能走得更远。”
他最后沉声道:“再者,所有考生都会措手不及,所以考试依然公平的!”
“山长所言极是。”众先生哪敢当面作妖,忙恭声道:“这样选出来的学生,肯定能力更强。”
只是腹诽在所难免,都觉得山长想一出是一出,不教而诛,会害大家被问候祖宗十八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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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位考官捧着试卷去而复返,本来还闹哄哄的乾字考场,瞬间针落可闻。
“念到名字的就可以回家了,如果你没超龄的话,明年还可以再来考。”老者换了副温和的语气,考场里的气氛却更凝滞了。
牛马副监考便开始翻着卷子念道:
“土城周宝贵。”
“水落马继祖。”
“二合郭先亮……”
一声声好似阎王催命,被念到名字的考生全都崩溃了……他们基本都是最后一年了,寒窗苦读六七载,今天一下就被判了死刑。
好多少年痛苦地瘫在桌子上,已经动弹不得了。监考只好改了策略道:“没念到名字的,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这下考生们痛快多了,半数少年呼啦起身,快步走到考官面前。
苏录也在其中,顾不上同情留下的人,他便赶紧跟着队伍出去了。
结果一共两百名考生,进入了最后的笔试——墨义环节。考场减半,考试时间延长至半个时辰。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考官们也不废话了,直接发下卷子开考。
云板响后,答卷开始。
苏录快浏览一遍,总共十道墨义,看完后一脑门子白毛汗。题目不多,但是‘寿星吃砒霜——要老命了。’
正常的墨义题就是让考生用朱注对经义释词、解句、阐理,必须准确无误,不偏不倚。所以考生非但要将《章句集注》烂熟于胸,还必须理解掌握朱子的意思,才能‘代圣人发声’。
绝不能在论述中夹杂己见,必须每一句都出自朱注。
这要求苏录还能勉强达到,但他悚然发现,这次的墨义题,居然不是单纯考死记硬背!!
比如卷上的第五题——释‘浩然之气’四字本体及其养蓄之道?
这道题明显需要从不同的篇章里找答案——正确的解题思路是,先用《孟子·公孙丑上》章句来释词,接着引《孟子》本文,阐发其性理本质,然后引同章集注,阐明‘修养法则’,以及‘尤当防弊’。
回答以上四句,这道十分的题便可以得六分,但要想得满分,还得再加上两句朱注,来收尾并拔高。
所以标准答案是——‘朱子曰:浩然者,盛大流行之貌;气者,体之充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但无纤芥私意扞格,则达之天下无间。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故气与天地正道相贯通。’
全部答案一共来自两本书、四个不同的章节,十分考验学生的整体理解能力;且你还得通过大量的练习,才能掌握回答这种题的规条和技巧!
不知道别人咋样,反正苏录整个人是懵的,脑瓜子嗡嗡的——这种题之前压根没练过啊!
非但大哥给的真题里没有。老爹也信誓旦旦的说,不会考这种组合题的……因为书院瞧不起乡村塾师,默认他们讲经都是误人子弟的水平,所以向来只考死记硬背。
可是,这道题就白纸黑字摆在卷上,绝对不是死记硬背能答出来的!
虽说答案的每一句他肯定都背过,但是怎么组合起来才能算对,苏录可一点数都没有。
这就像前世念高中时的状态,上课能听懂,作业都会做,考试全都错……要是大学老师这么玩,他估计补考费能交到没钱吃饭。
幸好苏录身经百战,什么状况都遇到过,他抹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很快逼自己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再慌也没用,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别的先不想,尽自己的全力把题答完……
~~
幸好这样的题不算多。直到最后一题,才又遇上一回。
这是一道辩经题:朱子谓《孟子》‘性善’,与《中庸》‘天命之谓性’如何互释?
这次苏录都顾不上难过了,赶紧集中精力构思起来,他计划先引用《孟子》注引,点出‘性即理’,再用《中庸》注证,阐明‘理气同源’。
他寻思着,有了这两点,差不多就可以满足题干要求了。
当然,若是还另有什么门道,以他目前的水平,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苏录怀着悲壮的心情,提笔写下了最后一题:
‘孟子曰: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
当院中的云板声再次敲响,考场内的光线也昏暗下来,监考的老者高声道:“停笔。”
这次没人再敢拖延了,全都乖乖停笔。
苏录也搁下笔,脸上只剩无奈的苦笑。答是都答完了,但对错就天知道了。
他百日疯狂苦读,一路过关斩将,本以为就算不能如愿以偿,也可以轰轰烈烈、无怨无悔。
谁承想,最后一战却以这种无可奈何的方式落下了帷幕。他甚至都没法骂出题人超纲,因为人家根本就没公布过考纲……
难道这就是文昌帝君对自己,这种妄图速成之徒的惩罚吗?
“唉……”他不禁仰天长叹,谁知竟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讲堂里,渐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乍一听,就像进了家面馆一样。
两位监考似乎早有预料,不言不语迅速收卷走人,连什么时候公布成绩都不说。
他俩一走,考生们彻底没了顾忌,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嚎啕大哭,还有人骂骂咧咧:
“格老子地,出的什么破题!”
“龟儿子生儿子没屁眼儿!”
“日他先人!”好些少年直接破防了。
苏录却没那么沮丧了。人考砸了之后,最想听到的,就是别人也都考砸了。
这说明大家都觉得难……考试比的是名次,而不是分数,毕竟比烂也是比试的一种……
可他环视一圈,又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哭,还是有人在笑的,而且还不是个别人……
这说明,还是有人会做那种题的。苏录刚松的那口气,不由又提了起来。
考生们在考场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书院的人来通知,让他们去山门外候着。至于录取名单,会在天黑前贴在山墙上。
众考生这才陆续起身。
苏录出来时,便见另外三个考场的考生也出来了。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情况,垂头抹泪有之,愤怒咒骂有之,意气风发亦有之。
他还听到几个考生在那里兴高采烈道:
“这次的题出的太好了!终于可以考一考真才实学了!”
“早就该这么考!不然光便宜了那些,只会死记硬背的书呆子。”
那些考砸了的孩子,听到这话就更难过了。
“果然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苏录不禁轻叹一声。
“怎么会不相通呢?”瘦高个嚼精儿走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便抬杠道:“他们的快乐明明就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上。”
他名叫苏淡,是苏有彭的儿子,比苏录大半岁,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ps.这两章考卷上每道题都是俺新出的,包括题目和答案的设计……这本书我【尽量】不抄现成的,以免博学多识的各位,因为发现烂大街的诗词文章而出戏。这样真实感能强点儿。
当然能力一般,贻笑大方,诸位尽管批评指正。当然,还要投票支持哦!这一期新书榜强手太多了,老伙计们,全靠你们了!
第二十九章 放榜
“老子有句妈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小胖子苏浪也出来了,嘴巴撅得能拴头牛。“出的题再难咱也认了,但不能出超纲啊!”
“纲在哪里,谁给你的纲?”这时,几个程家子弟走过来,听到苏浪的话便讥讽道:“人家书院招生,自然是想怎么出题就怎么出。再教你们个乖,其实只要学一阵子破题作文,就知道该怎么答了。”
苏家兄弟不想理他们,站住脚让他们先过去。
“怨就怨你们那个破族学水平太差吧。”程家子弟却不知收敛,人都走过去了,还在尽情开嘲讽道:
“也对,你们先生要是会破题作文,也不至于连县试都考不过……”
那程家子弟话音未落,屁股上便吃了重重一脚,噗嗤摔了个狗啃泥。
引得众考生哈哈大笑。
“哎呀,哪个龟儿子踹老子?!”他撑起身子,愤怒回望,却见五个苏家少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还抄着胳膊,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别装了,就是你们干的。”几个兄弟扶起他来,一起怒视着苏家兄弟。
“你少含血喷人,我们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嚼精儿苏淡便冷笑道:“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你胡说!谁摔趴在地上,腚上会多个脚印子?”程家兄弟愤怒地指着那人腚上的鞋印。
“他摔趴地上,你们不小心踩的呗。”苏家兄弟好整以暇,反正他们都考砸了,已是无敌之人。
“龟儿子再敢污人清白,揍你个妈妈开花!”小胖子苏浪撸起袖子,其他兄弟也开始摩拳擦掌。“程家小子再敢聒噪,就给你们松松骨!”
他们是光脚的,程家几个却是穿鞋的,人家可是很有信心考上的……
“诸位,不要中他们同归于尽的毒计!”这时一个程家少年提醒同伴们。
“幸亏仁兄提醒,险些让贼子得逞。”程家众人恍然,连场面话都没撂,就赶紧跑路了。
“哈哈哈!”苏家兄弟大笑着仰面而出,心中的郁闷似乎也冲淡了不少。
~~
然并卵。
出了书院山门,一看到翘首以待的家里人,哥几个又全都垮了脸。
苏录也不例外,他深感无颜面对父兄,走到苏有才面前低头道:“对不起爹,我考砸了……”
“我都听说啦,这不怪你,怨为父没教到位。”苏有才却揉着他的脑袋,柔声道:“不都跟你说了吗?你能坚持到最后一场,已经出乎为父意料了。”
顿一下,他又呲牙一笑道:“再说,不是还没放榜么?万一我儿榜上有名,不白安慰你了?”
“是。”苏录点点头,他当然也没放弃希望,但这次希望真的不大……
苏有才还有别的学生要安慰,说完跟二儿子递个眼色,让夏哥儿接力。
苏泰便过来接班,小心翼翼地对苏录道:“要不你也哭两声?”
“……”苏录登时哭笑不得,可看着二哥,就想起了他为自己付出的种种艰辛,鼻头便一阵阵发酸。
“不许哭,给我憋回去!”此时一声断喝响起,春哥儿站了出来,神情严肃地教育他道:“我苏家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我也没想哭啊。”苏录忙辩解道:“风大眯眼了。”
“哼。”苏满难得没有拆穿他,放缓语气道:“你才学了三个月,人家学了六七年都不止。你能跟人家拼到最后一场,已经是奇迹了。”
“没意义的,跟上午被淘汰的没有区别。”苏录摇摇头苦笑道:“终究是给大哥丢人了。”
“别胡说,你没有!”苏满面现自责之色:“我那么说都是为了激励你……”
说着他抬手,啪的一声,给自己右脸一巴掌,闷声道:“不会说话,该打!”
“大哥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苏录赶忙安抚刚烈的大哥。
“我也不许你那样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天分和毅力,怎么能说没意义呢?”苏满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又不是只有上太平书院,才能考秀才……”
他是越说越心虚,不说别处,单说他们三卫的军户子弟,这几十年来考中的秀才,全都出自这家书院。
反例就是他二叔,非不信那个邪,结果……
“就算以前没人能做到,那么你来做第一个好了……”苏满说完,抬手给了自己左脸一巴掌。
“大哥,你别这样!”苏录目瞪口呆,怎么还抽脸上瘾了?
“大哥你可别吓我。”苏泰也被吓到了。
“没事,我生自个儿气呢,恨自己不会安慰人!”苏满愤懑道。
“哎,大哥真是太要强了。”苏录叹了口气道:“放心吧,我真的没事了。”
当然这也说明,大哥是真的把弟弟们的事情,当成了他自己的事……
“总之,我不许你放弃举业,我也绝对不会放弃你的。”苏满咬牙切齿道。
“是,大哥。”苏录忙点头不迭,唯恐再刺激到春哥儿自扇耳光。
就连大伯都过来好言好语地给他减压:“这段时间累坏了吧,年前就好好歇歇,啥都不用想,什么事儿过了年再说。”
谁知三个小子却都不接他的茬……
见有些冷场,大伯只好尬笑挽尊道:“再说还没张榜呢,说不定秋哥儿就走了狗屎运呢……”
“爹,你也不咋会说话。”春哥儿实在听不下去。
“得。”大伯也给了自己一巴掌。
~~
大伯话糙理不糙,张榜之前,哪怕自认为考的再不好,也都会抱着一线希望的……
所以两百名考生和他们的家人,一个没走,全都等在山门外。
等待的时间十分煎熬。小胖子苏浪本想趁成绩出来之前,把好吃的吃光,可是根本就食不下咽,味同嚼蜡……
好在书院雷厉风行,两百份卷子很快批完排好名次,誊在红色的大纸上,在天黑透前捧了出来。
两个牛马学生在山墙上刷好浆,将三尺长、一尺宽的红纸贴了上去。
带队的先生从旁高声道:“榜上的考生于正月十六,带着户帖和束脩来报到,过时不候!”
这会儿没人听他聒噪,考生和家长们呼啦一下子冲了上来,把红榜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然书院方面也有责任,发榜这么晚,离得稍微远点就看不清,大伙儿能不往前挤吗?
书院的先生差点被挤倒,幸好两个牛马学生及时相救,护着他逃出了人群。
但外头的人还在一个劲儿往里挤,大家侧着膀子,伸长脖子,紧盯着榜单,从上往下寻找自家儿郎的名字。
苏录也在人堆里,可他个子还不够高,力气也不够大,挤不到前头去。踮着脚只能看到上面的一二十个名字,搭眼儿一扫没一个姓‘二郎蘇’的。
他正着急想辙,怎么能看到后面的名字?忽然被人从腋下举高高了……
苏录回头一看,是二哥在托举自己,朝二哥咧嘴一笑,赶紧继续去看名单。这下除了最下面的一排名字,都能看清了。
终于在第四十名,看到了一个‘二郎蘇’!
看清那名字,苏录便大声念道:“二郎苏淡!嚼精儿你考上了!”
那嚼精儿苏淡又干又瘦,根本挤不进去,正急得在外头团团转,听到苏录这一声,登时一个激灵,一蹦三尺高:
“哈哈,我考上了!爹,我考上了!”
“快帮我们看看……”苏浪忙催促苏录。
这时苏录已经看完了名单,对二哥道:“放我下来吧。”
“怎么样怎么样?”苏录脚还没落地,众人就在他摇晃着问道。
“没有,不过还有最下面一排看不到。”苏录摇摇头。
“唉,九成九没戏了……”苏淡等人齐声叹气,话虽如此,但谁看榜不得看完整了?主打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
所以只能先等等了。
哥几个就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中,不断有大人奋力挤出来。
一张张满是汗水的脸上,有的透着狂喜,有的难掩失落,也有人喜忧参半……
少年们的情绪就简单多了,听父辈说自己考中了就兴奋地又蹦又跳,落榜了就难过的不要不要……
苏录等人却只觉得他们吵闹。好容易等到密不透风的人群稀疏起来,少年们便游鱼般钻进去,到墙根儿下去看最下面一排名字……
然而那些名字里,并没有再出现‘二郎蘇’。
这下大伙彻底没指望了,小胖子苏浪自嘲笑笑道:“总算死心了,回家吧。”
“走吧,回家了。”少年们颓然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等会儿!”这时春哥儿也挤了进来,他这个人格外细,数了数红榜上的名字,问道:“不是录取甲子之数吗?怎么少了一个?”
回答他的是来贴榜的牛马同窗:“怎么可能少一个?道南堂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一共六十个名额不多不少。”
“不信你来数。”苏满指着红榜。
周围还有好多人在看榜呢,闻言马上开始点起数来:“二、四、六、八、十……”
“五十九!”
“就是五十九个!”众人很快数完,顿时激动地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搞错了吧?!”
出成绩后最后的幻想——阅卷老师搞错了。
见了棺材还想诈尸了属于是……
第三十章 好彩
“不能够啊?”那牛马学生看看先生,先生虽心有余悸,但兹事体大,还是壮着胆子挤进了人群。
他凑近了仔细一看,马上发现了问题,指着红榜左下角高声道:“这里缺了一角,应该是刚才人多给挤掉了。”
“墙上的纸都能被挤掉。”众人难以置信。
“刚才你们都疯成啥样了?”他们不提这茬,老先生还不来气呢,闻言火冒三丈道:“差点把老夫都挤散了黄!”
大伙儿却顾不上搭理他,都弯下腰开始满地找那缺失的一角。
但是梅红纸很容易脆碎,掉在地上都不知被踩了多少脚,哪能找得到?
“别找了。”老先生叫住众人道:“里头有名单,再去瞧瞧就是。”
说完努努嘴,一头牛马便快步冲进了山门……
等待的工夫,人们围着那缺失的一角研究起来。
仔细看能发现,还是留了些笔画在纸张边缘上的,小胖子苏浪火眼金睛,辨认出是‘二郎蘇’三个字。
“是‘二郎蘇’,是我们的人!”苏浪欢呼起来,引得众兄弟过来围观,越看越像:“还真是!”
“是个屁,不是‘二郎蘇’,是我们‘二郎程’!”程家人总是会出现在对立面。
“不对不对,我看着像我们‘二合硃’!”还有第三波人想认领这最后一个名额的归属。
三家争来争去,争不出个丁卯,却把火气争起来了。幸亏老先生回来的快,不然以此地彪悍的民风,弄不好又要战个痛快了……
众人瞬间偃旗息鼓,看那老先生左手持份名单,右手拿着只狼毫笔,走到了红榜边上。
这都啥时候了,来不及重新写一张大的了,他便直接挥笔,在红纸左下角的墙面上,缓缓写下了四个法度严谨的颜体字——
“二、郎、蘇、錄!”众人异口同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哈哈哈!就说是我们的人吧!”小胖子苏浪得意洋洋,朝着程家人吐舌挑衅,就像考中的人是他一样。
“哼,狗屎运!”程家人愤愤拂袖而去。
这会儿除了榜上有名的那些,其余的考生和家长都还没走呢。他们看着被写在墙上‘二郎蘇錄’的字样,都纷纷羡慕道:“这孩子运气真好。”
“哪个孩子叫苏录啊?”连书院的老先生都来了兴趣,想看看本届的‘孙山’长什么样。
“回先生,是学生。”苏录忙躬身道。他是既高兴又害臊,这就是孙山的心理状态吗?
“幸运的小子。”老先生借着牛马的灯笼,看着少年清俊的面孔,拢须笑道:“不错不错,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先生谬赞了,学生不光名列孙山,名字都被挤到地下去了,岂敢自称幸运?”苏录忙谦虚。
“哎,小子你这就不懂了。”老先生却大笑道:“名字被挤到地上,可是大大的吉兆,预示你将来能‘及第’啊!”
“多谢先生吉言。”苏录听得顺耳,再度深深作揖。
围观众人也不禁叹服,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啊……
“这支笔就送你做个纪念吧。”但老先生也没光送嘴上人情,还把手里的狼毫笔递给了苏录。
“长者赐不敢辞。”苏录赶紧双手接过,又招来众人一阵羡慕。
“好家伙,风头被你弟弟一个人抢光喽。”苏有才和苏泰站在一旁,满脸欣慰地望着这一幕。
“厉害。”苏泰竖起大拇指,瓮声瓮气问道:“不过老汉儿,俺为啥想哭?”
“别问我,我也想。”苏有才闷声道。
结果这届考上了六十个孩子,第一名是谁没人记得,大伙儿却都记得那个幸运的最后一名——
二郎蘇錄!
~~
一轮圆月沿着乌蒙山的轮廓,缓缓浮上夜空。金黄的月光洒在赤水河上,照亮了粼粼的波光,也照亮了人们回家的路。
看完了榜,苏家人就连夜踏上了归途。父辈们考前有多舍得花钱,现在就有多抠搜。住店是不可能住店的,连在镇上吃顿饭都不答应……
但苏浪几个已经很知足了,家里大人并没有因为他们落榜,就把那些好吃的收回去。
“来,还剩根鸡腿,咱俩一人一半。”苏浪一脸没心没肺,要跟苏录分享。
“你现在更需要它。”苏录摇摇头。
“还真是。你考上了,吃高粱饼子都比鸡腿香。”苏浪狠狠咬一口鸡腿,含混道:“不像我,吃鸡腿都味同嚼蜡。”
“我看你吃得挺香的。”苏录不禁笑道。小胖子吃饭特别香,能把人看馋了那种。
他拍了拍苏浪软软的肚皮,善意提醒道:“不过走路吃东西,当心胃下垂。”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这叫‘寄悲于食’。”苏浪闷声道:“不瞒你说,我五岁就开蒙了,念了整整八年书,算得上用功,人也打小都说我聪明。”
苏录点点头道:“那是当然。”
“可是这样的我,愣是没考上。”苏浪说着向苏录道:“而你才学了三个月,居然就考上了,这就是人和天才的差距么?”
“我可不是天才,我就是个普通人。”苏录赶紧矢口否认道:“天才都是过目不忘的,你听过谁东西要背七遍?考个书院都名列孙山。”
“我还名落孙山呢。”苏浪苦笑一声,又认真道:“不过咱相信你就是天才。过目不忘的人多了,好多连秀才都考不上。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咱们二郎苏家第一个秀才!”
“那可未必。”一旁的嚼精儿苏淡幽幽道。
“那是你呀?”苏浪白他一眼。
“也不是我,你忘了春哥儿了?”苏淡属于先天抬杠圣体。
“哎呀,怎么把大哥忘了?”苏浪一拍脑门,歉意地对苏录道:“那我祝你成为第二个秀才吧。”
“哈哈哈,好吧,承你吉言。”苏录也相信,春哥儿一定能考中的……要是大哥这样的学霸都考不上秀才,那这世道也太黑暗了。
“那你呢,还学不学了?”苏录又轻声问苏浪。
“学,为啥不学?我又不是要跟你们打擂,我的目标是考秀才。到我考的时候,对手肯定不是你们了!”
“嗯,也可能比我们更强。”嚼精儿道。
小胖子不理他,心中嘹亮道:“我明年还能再考一回,肯定至少要拼一年!”
说着朝苏录腆着脸笑道:“秋哥儿,把你的秘籍传授给小弟呗。”
“可以。”苏录点点头,笑道:“回头找一天到族学里,我给大伙一块讲讲。”
“秋哥儿雄起!”另外三个族兄弟也欢呼起来。经此一役,苏录的‘神奇学习法’,完全在族中立起招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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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哥儿夏哥儿一起走在队伍最前头。
自打看榜之后,苏泰的嘴巴就没合拢过,时不时发出几声憨笑。
苏满跟他正好相反,看完后就一直陷入了沉思,走了半路都没言语。
这下就连闷葫芦苏泰都绷不住了,小声问道:“大哥,秋哥儿考上书院,你不高兴吗?”
“高兴啊……”苏满漫不经心道。
“看不出来……”苏泰嘟囔一声。
“你是他哥,不是他妈!”苏满听出他不乐意了,无语道:“我也是他哥,不是他身边的太监!”
“哦……”苏泰缩缩脖子,当场就老实了。
“我是在寻思一件事。”不过苏满还是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给夏哥儿。“你说今晚这事儿,是不是有点神?”
“是啊,太神奇了!”苏泰点头不迭。
“不是,我是说有鬼神暗中相助……”却听春哥儿神神秘秘道。
“啊?”苏泰一阵毛骨悚然道:“大哥,我怕,咱能白天说吗?”
“你看,要跟你说了又不听。”苏满一脸嫌弃。
“那你说。”苏泰咬牙道。
“我是说,秋哥儿最后能榜上提名,如有神助啊。”苏满轻叹道。
“嗯,这个成语我知道。”苏泰点头道:“这个比喻很恰当。”
“我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有神灵在帮他。”苏满压低声音道:“不然哪能这么神奇?”
“原来如此!”苏泰恍然大悟,击掌道:“我就说嘛!”
他跟苏录在一起的时间可比大哥长多了,知道弟弟身上,有很多不寻常的地方。
苏泰看似粗犷,实则心很细,总是觉得弟弟那次中暑之后,跟换了个人似的。
譬如说……他醒来竟然不认识家里人了。山上的蘑菇有没有毒也分不清了。苏录可是从小就在山里野大的,原先采山货都是他的活!
更别说他还性情大变,开始热爱学习了。居然突击一百天就能考上太平书院!
苏录的种种异样,都让苏泰暗暗犯嘀咕。只是有些话问了没好处,所以他宁肯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现在听了最佩服的大哥的说法,苏泰终于自洽了!哦,原来我兄弟被神灵缠上了……那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他现在只会更心疼弟弟了。便顾不上怕鬼了,抓着大哥的手问道:“那东西会不会害了秋哥儿?”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苏满断然摇头道:“害谁也不会害咱们家的人!”
“大哥这么确定?”苏泰不是不相信大哥,实在是事关宝贝弟弟的安危。
“确定。”苏满伸手托了托沉重的书箱,压低声音道:“因为那是一块东坡先生传下来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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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不传之秘
“呀!东坡先生,那不是墙上的老祖宗吗?”苏泰惊得合不拢嘴。
“嘘……别声张。”苏满紧张兮兮地回头看看,见已经把后面人拉得老远,这才叮嘱道:“财不露白,宝更如此。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咱家就要遭殃了。”
“嗯嗯!”苏泰赶紧捂住嘴使劲点头,闷声道:“大哥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嗯,这事儿光咱俩知道就行了。”苏满低声道:“连秋哥儿也先别告诉,他还小,嘴巴不够严。”
“嗯嗯。”苏泰深表赞同,绝对不能让弟弟再置身于危险境地。
“不过大哥,你确定是那宝贝显灵吗?”但这事儿过于离谱,苏泰也不能大哥说啥他就信啥。
“嗯……”苏满被问住了,手摸着下巴道:“那东西是个老和尚给的,说是读书的时候,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举一举,老祖宗就会保佑我们过去。”
“啊?还有这种事?”苏泰嘴巴张得老大,忙问道:“那你举了吗?”
“一开始我是不举的。”苏满轻咳一声道:“当时拿到这样东西我没当回事,只是碍于长辈所赐不好丢弃,就卷上褥子当枕头了。”
“后来时间一久,我都把这茬忘了。”他接着道:“要不是今天离校,得清空寝舍,我才想起它来。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它带上。”
苏满说着双手合十,向眉山方向告罪道:“不孝子孙真是罪该万死。”
“后来呢?”苏泰问道:“今天也没见你举啥啊?”
“一开始我不想举来着,觉得以秋哥儿的水平,过关水到渠成。”苏满叹口气道:“可是等后晌,秋哥儿考完出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你不是还抽了自己两耳光吗?”苏泰哪壶不开提哪壶道。
“我那是急得,自责明白吗?!”苏满没好气道。说完压低声音道:“当时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就想到那块宝贝上了。然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举特举了一番,求祖宗保佑秋哥儿榜上有名。”
“然后呢?”苏泰追问道。
“后面的事儿你都看到了。”苏满一摊手道:“所以我听你们说没有秋哥儿,才会不死心上前仔细再看一遍。结果就看到了,那红纸消失了一角!”
“祖宗显灵了!”苏泰这下也深信不疑了。
“对吧!”苏满又一摊手,无可奈何道:“按说读书人当‘敬鬼神而远之’,可谁摊上这种事儿,谁不迷糊?你让我能怎么想?”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儿呀。”苏泰笑着安慰大哥道:“这说明咱家要文运昌盛了!说不定咱们老祖宗的文脉,要续在你们哥俩身上了!”
“别瞎说……”苏满赶紧喝止苏泰。“说了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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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一行十余人,借着月光走在回二郎滩的路上。
苏满苏泰哥俩,在队伍前头大搞封建迷信,苏录哥几个在中间也聊得欢。
大伯则拎着佩刀,走在队尾断后,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自打看到侄子考上书院后,他就没笑过。
这时苏有才故意落在后头,与他并肩而行。
大伯目不斜视,或者说避着二弟。
“大哥有心事?”苏有才搭话道。
“婆娘不在身边,老子开心还来不及,能有啥子心事?”大伯粗声道。
“那今天你那番话,啷个意思嘛?”苏有才便图穷匕见。
“啥子话嘛?”大伯装傻。
“就是中午秋哥儿进考场时,你跟他说的那番话。”苏有才直截了当道:“明显话里有话。”
“唉,要不说你们读书人好钻牛角尖,整天瞎寻思什么,没有的事儿。”大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是不是秋哥儿念书,钱不凑手?”苏有才低声问道。
“不是不是,家里头能解决。”大伯先硬后软道:“……实在解决不了,一准儿跟你说。”
“我真没别的意思,你大哥说话不着五六,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他用刀鞘轻敲了二弟一下,笑道:“今天高兴,别说扫兴的话。”
苏有才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但对一位教书先生来说,大哥刚才这番话,已经足够他做一番阅读理解,解读出八层意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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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二郎滩的时候,苏家一行人追上了程家的队伍。
秀才在乡里还是吃得开的,何况程秀才这种出名了老秀才。他亲自送考,书院当然奉为座上宾,请入客堂中,好吃好喝伺候着。
录取名单一出来,就送给他过目了,好让他早点启程回家,省得再伺候他一顿晚饭……
所以程家大部队提前出发了好一会儿。只有几个不信邪的,还留下来看榜,期待奇迹发生。
没想到,大部队还是被苏家这帮牲口追上了。
主要是程秀才的排场太耽误事了,得两个抬夫抬着滑竿儿,前头还得有学生打着灯笼照路。黑灯瞎火的,能走快了就怪了……
程家人的小子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看到苏家人擦肩而过,也不开嘲讽了。
程秀才还破天荒地对苏有才道:“没想到小友还有点本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论关系,他是小婶的叔父。讲规矩,读书人达者为先,进了学的是前辈,没进学的是晚辈,所以叫苏有才小友一点毛病也没有。
“前辈谬赞了。”苏有才顾全大局,也没有跟他冷眼以对,客气地拱手道:“寒家只考上了两个孩子,贵门却考上了三个,还是前辈更胜一筹。”
“话不能这么说。”程秀才却摇摇头道:“这成绩对你们来说,已经是超水平发挥,可喜可贺了。”
说罢他瞪一眼那些程家子弟,恨铁不成钢道:“但他们是老夫亲自教出来的,应该至少考中六个的,结果只考上三个,真是气煞老夫!”
“……”一番话把两家人都干沉默了。
苏有才寻思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在嘲讽自己……
跟粗鄙的苏家不一样,程家可是自认书香门第的!当然在这秀才都凤毛麟角的乌蒙山里,人家怎么说都有理。
而且这批学生,还是程相公,这种十几年的老秀才亲自教出来的。基本功极其扎实,甚至都会写八股文了。
这种程度的入学考,应该全都不在话下才对。
按照程相公的预估,保底至少考中六个。要是超水平发挥,唉,不提也罢……
他想用题太难来安慰自己,可苏家考上的人数还翻番了呢……
所以结论只能是考砸了。
也不是程秀才不会说话,人家在场面上也是妙语连珠、能让人如沐春风。只是跟苏有才这种老童生讲话,完全不必过脑子,怎么痛快怎么来就行。
幸好已经到了镇头上,不用再尬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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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二郎滩上却火把如龙,苏程两族加起来两百来人,都在镇口等候。
按说考个书院而已,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但凡是两族较劲开了,就没有道理可讲了。往年两家斗得厉害的时候,是不会放过任何打击对方气焰的机会。
那些年,程家每到这时候,都会兴师动众,敲锣打鼓,迎接考生凯旋,就是为了让年年剃光头的苏家难受。
正是因为饱受刺激,苏家当年的老族长才会痛下决心,开设族学,培养子弟考秀才。
打那之后,苏氏子弟的水平才逐年提高,虽然一直还没中秀才,但好歹每年都有一个半个,能考上书院了。
尽管成绩上依然被程家死死压制,可输人不能输阵,于是苏家也每次兴师动众,迎接自家的考生。
双方一架起秧子来,就都骑虎难下了,于是便造成了这种奇景。外人还以为每年腊月十六,是二郎滩的火把节呢。
“回来了,回来了!”看到自家儿郎凯旋,苏氏族人兴奋地大叫。中午那波已经带回来,五人进笔试的消息。那五个里怎么还不得考中一个?
结果一问苏有才,得知考中了两个。苏家这边就更高兴了,鞭炮喇叭齐上阵,给三人戴上了大红花。
苏有彭还弄了三具滑竿,要把载誉归来的师生抬到祠堂去。
苏录看着滑竿儿都臊得慌,小声对一旁的老爹吐槽道:“不至于吧,离着考上秀才还差老鼻子远呢。”
“正是因为出秀才的希望太渺茫,现在不乐呵就没机会了。”苏有才呵呵一笑,一撩下摆,先坐上了滑竿。
“就当先体验体验吧,说不定就没下回了。”素来刻薄的嚼精儿,此时也十分配合,理了理胸前的红花,跟着先生坐上了第二具。
苏录也只好入乡随俗,厚着脸皮坐上去。苏家人便喜气洋洋、吹吹打打,抬着滑竿儿钻进了狭窄的街巷。
反倒是考中三个的程家,却完全乐不起来。各自接上孩子就回家了,这么点小事就不去惊动祖宗了……
所以说起点太高不是什么好事。起点高阈值就高,就很难感受到快乐了……
再看人家苏家,起点低、敏感肌,随便刺激就兴奋……一路兴高采烈游街到祠堂,给祖宗上了香,禀报这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
完事儿师生几人还去后头的老族长家里,吃了碗猪脚面,闹腾到下半夜才家去。
家里头,老爷子老太太居然还没睡,一直等着他爷们儿回来。
“爷爷,我没怂,没给你丢人。”苏录进屋纳头便拜。
“很好。”老爷子满意地大笑道:“这才是我苏大成的好孙子!”
第三十二章 前路
第二天,苏录终于不用起那么早了。
但他还是准时在鸡叫声中醒来。强大的惯性下,苏录没有马上睁眼,而是默默复盘来到这里后的经历……
从最初时的迷茫无措,与周遭格格不入,到后来的如鱼得水,彻底融入时代;从决心靠读书改变命运,到使出浑身解数,冲刺一百天,终于惊险达阵……一天天、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划过。
自己首先是幸运的,无与伦比的父兄给了自己最大的支持。同时也是正确的,一百天来的经历,证明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错——在这个年代,读书就是自己改变命运的正确途径!
而且结果也证明了,自己的学习方法是有降维打击效果的。加上父母遗传的好脑瓜和两世为人的成熟心智,这才能在三个月里走完别人六年的路。
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至少在这一县三卫之地,在与同龄人的竞争中,自己还能拥有一定优势。
这让自己‘考中秀才,吃半细粮’的人生目标,终于变得现实起来了!
但也绝对不能松懈,别忘了自己,可是最后一名考进书院去的。
前面个个头脑聪明,基本功扎实,自己光靠背书,是不可能超过他们的。所以还得请父兄进行开学前辅导,指导自己该如何缩小差距。
鉴于老爹都没上过太平书院,还是大哥这位优秀应届毕业生,在这个问题上更权威。
然而,他的好运气,似乎都在昨晚暂时耗尽了……
吃早饭时,大哥突然向全家宣布:“明年二月就县试了,所以今年我不在家里过年了。”
长辈们似乎都知道,该吃吃该喝喝,毫无波澜。只有苏录吃惊问道:“那大哥上哪过年去?”
“去泸州!”大哥便骄傲地公布道:“每年县试前,咱们书院都会选送五名优秀毕业生,到鹤山书院文战堂听讲一个月!”
“文战堂?”苏录悠然神往,如此中二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辅导圣地。
“没错,鹤山书院是蜀中最有名的书院,由致仕的翰林亲自担任山长。文战堂就是其专门,为最优秀的学生做考前指导的地方。可比一般的文会讲学强多了!”
“厉害!”苏泰鼓掌道。
“当然,若只是为了区区县试,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苏满又傲然道:“其实我是为了四月的州试!”
“那要是州试也过了呢?”苏录问道。
“六七月份,大宗师按临,届时可以参加院试。”苏满有些憧憬道:“通过了院试就是正式生员了。”
“而且今年还是大比之年,如果能在六七月份考上秀才,就能赶得上八月份宗师在成都录遗。录取之后就能直通乡试了。”他又忍不住畅想道:
“然后是来年二月的会试,三月的殿试!所以如果有人够强够幸运,是可以在一年之间,从童生考中进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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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上,从‘我是为了四月的州试!’这一句开始,后面都是春哥儿的心理活动。
在春哥儿的想象中,他已经披红挂彩,御街夸官,文庙释褐,都吃上琼林宴了。
直接颅内高潮!
但这一切内心活动都没上脸,春哥儿面上依旧清冷若关山秋月,彷佛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动容的。
所以当苏录问他:“那要是州试也过了呢?”
春哥儿真正的回答是:“州试可没那么容易过的,这里头门道很多,说了你也不懂。”
“哦。”苏录都已经快被春哥儿规训好了,点点头就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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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哥仨便一起下楼,穿过悠长的街弄,往河岸边的木栈桥走去。
往常只要和大哥出门,苏录和二哥就自动沦为背景板。今天他明显感觉跟自己打招呼的人多了……
“哟,秋哥儿啥时候有空,来家给你十六弟开开窍。”
“秋哥儿,过年带你侄子两天,教教他怎么上进呗?”
“秋哥儿,你吃了什么聪明果吗?是在蜈蚣岭上挖的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反反复复,搞得苏录不胜其烦,发现还是当背景板更好。
苏满却很高兴,这下终于有人替自己吸引火力了。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做派,很大程度上,就是被七大姑八大姨们逼出来的。
于是他勉励苏录道:“你切不可自满,到书院之后更要力争上游,争取一直成为街坊们心中的明星。”
“我还明灯呢,管他们怎么想我。”苏录哭笑不得道:“出门这一趟,吓得我过年都不敢再出来了。”
“不出来也好,过了十五就开学了。你要认真温书,一日不可懈怠,别忘了自己的名次。”苏满一开口,就是老班主任了。
“是。”苏录点点头,忙顺势问道:“只是我该学什么呢?跟我爹学学开题作文?”
“不可。”‘苏老班’断然摇头道:“就像写字,第一笔写歪了,后面补救就难了。”
“哦。”苏录自然能听懂,大哥是让他别跟着老爹学作文。难道老爹的水平那么低?
“你别想岔了,二叔浸淫此道二十余载,文章功力自然深厚无比。”苏满轻咳一声,解释道:
“但是,世道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世道了。如今执文坛牛耳的李梦阳、徐祯卿等七杰,在轰轰烈烈搞复古运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春哥儿轻叹一声,接着道:“文坛七杰和他们的拥趸又正值盛年,各省的大宗师、秋闱的主考官,全都是他们的一份子,对八股文写作的冲击可想而知。”
“明白了。”苏录恍然,原来是版本更新了,老爹还留在上一代。
“那书院里教的就是最新的吗?”他问道。
“这你只管放心,太平书院可是鹤山书院的下院。”苏满与有荣焉道。
“那鹤山书院很厉害吗?”苏泰闷声问道,这也是苏录想问的。
“你们连鹤山书院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吧。”春哥儿一脸难以置信,为两个无知的弟弟讲解道:
“鹤山书院是由南宋的理学大家——鹤山先生魏了翁所创,他在自己的家乡蒲江,和宦游任所荆州、泸州、苏州,共建了四所鹤山书院。”
苏满说完反问道:“四所书院同气连枝、互通有无,你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
“哦哦。”苏录点点头,佩服道:“大哥能去那里深造,真是太厉害了。”
“我这不算什么深造,只能说是考前突击一下。”苏满摇摇头,羡慕道:“但从你们这届开始,若能一直名列前茅,第三年就可以真的去鹤山书院深造了。”
说着他羡慕地看着苏录道:“这是山长为你们争取到的,一定要好好把握。”
“是。”苏录点头应下又问道:“那我这过年期间呢?”
“继续背书习字。”大哥沉声道:“七杰排斥唐宋以来的散文,但不是单纯的排斥骈文的‘辞藻堆砌’,也反对宋代理学散文的‘理胜于文’。”
“那他们喜欢什么文风?”苏录问道。
“他们推崇秦汉文章的‘有法而无法’……既有内在规律,又不拘泥于固定格式。”大哥为他讲解道:“所以我才会让你继续背《四书》,因为那就是他们追求的风格。如果学有余力,可以再读点墨子和韩非子的书,但估计你找不到的。”
“是。”苏录点点头。在二郎滩,书籍实在太匮乏了。
“不过我有。”却听苏满大喘气道。
“大哥……”苏录一阵无奈,说人话会被判刑吗?
“书院藏书丰富,学生可以借阅,我就利用闲暇手抄了一点,回去拿给你,凑合着看看吧。”苏满又道。
“好嘞,多谢大哥……”苏录顿时笑逐颜开。唉,什么人话不人话的,办人事儿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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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哥仨来到了河滩码头。
他们是来接大伯娘的。
苏录早饭时,听说大伯娘要回来过年,还错愕了一下。他记得小叔是冬月二十结的婚,廿二出发去县城的。今天才腊月十七,还不到一个月呢,大伯娘来回折腾啥劲?
不过长辈的事儿,轮不着他管,就是清净的日子又没了……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一条‘歪屁股船’缓缓逆流而来。船头船尾各立一个艄公,一起摇着橹,操控船儿驶向栈桥。
这还是那条程家糟坊的船,它每月会回二郎滩一次,小叔便搭这条船,送大伯娘回来过年。
虽说小叔现在是程家的姑爷,人家不能把他撵下船,但两家的关系并没有缓和,也不可能给他好脸看。不过小叔最大的优点就是没脸没皮,所以不在乎。
至于大伯娘,更是钝感力拉满,只有她气别人,没有别人气她的份儿……所以叔嫂二人心安理得地蹭船回来了。
“春哥儿,春哥儿!”一看到儿子,大伯娘眼里就没别人了,站在船头使劲挥手。
码头上还有不少等着接船卸货的程家男丁,闻声纷纷侧目,捂嘴窃笑。
苏录臊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苏满却丝毫不见尴尬,神态自若地挥手回应着母亲。
待到歪屁股船系缆靠岸,放下船板,小叔便和伯娘拎着大包小包下来了。
“嬢嬢,小叔。”苏录哥俩一面问好,一面接过行李。
小叔倒出手来,从袖中掏出个厚厚的红包,递给船老大道:“明天还得继续麻烦大哥。”
装货之后,这条歪屁股船明天会返回县城,送年前最后一次货。再回来时就得明年开春了……
“好说好说。”看在红包的份上,船老大神色稍霁。
等忙活完了倒下空来,他打开红包一看,见里头是一摞宝钞,不禁破口大骂:“抠搜软饭头子,哪有龟儿子赏人宝钞的?!”
大明宝钞自洪武末年,持续贬值了一百年。现如今一贯面值,大约只能兑铜钱一文。所以这一摞钱看着不少,也就值个十文八文的,单人船费都不止这个钱!
“格老子滴,他要不是东家女婿,非得给他吃碗馄饨面不可!”船老大愤愤地啐一口。他跑了半辈子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没怎么见过这种厚脸皮的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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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大危机
小叔这会儿已经到家,正在堂屋里展示带回来的礼物,有火腿腊鸡,也有文房四宝,还专门给小姑带了个银镯子,出手相当的大方,跟对船老大的抠搜劲儿完全两个极端。
“阿嚏!”他揉揉鼻子,估计是船老大在骂自己。当然小叔也有话说,那厮一路上没个好脸,不给他个屁就不错了!
其实真实情况是,小婶儿严管之下,他的兜比脸还干净……
“爹,翠翠在县里的‘合身福’,给你和娘一人做了身过年的大衣裳。”小叔又向老爷子奉上个衣裳包,满脸的讨好。
“……”老爷子却眼皮都不抬一下,没好气地嚼着蒌叶道:“个吃软饭的龟儿,有啥子好拽的嘛?”
“爹还没消气呢。”小叔讪讪道。
“快了,快被你龟儿气死了!”老爷子一拍桌子,小叔赶紧双膝跪地,一脸无辜道:
“老汉儿,我还没来得及再犯错呢……”
“我问你,老子把你嫂子派去,不到半个月又给老子送回来,是啷个意思嘛?”老爷子两眼一瞪,怒气勃发。
大伯娘正在堂下抱着金宝儿亲,闻言赶紧道:“爹,我这不是回来过年吗?过完年我再去。”
“看孩子吧你!”老爷子翻了翻三角眼,也就大儿媳这起子脑壳里塞棉花的夯货,人家说啥信啥。
小叔一直支支吾吾,直到大伯娘领着金宝下楼,堂屋里只有爹娘和姐姐,才垮下脸道:“爹呀,我都快被逼疯了。”
“怎么了?”老爷子问道。
“就大嫂和翠翠,妯娌俩就一开始还能相敬如宾,没几天就都装不下去了,一个横行霸道,一个敏感易怒,这下乐子可就大了。”
“说来听听?”小姑登时来了劲头。
“比如说翠翠一开始闻不得荤腥,让大嫂把饭做清淡。后来翠翠不吐了,大嫂还是不给加油水,顿顿青菜豆腐高粱面饼子,说这比家里吃的好多了。”
“这实话啊。”老太太很认真道:“我要是能顿顿这么吃,还不得活活美死?”
“是,咱们觉得正常。”小叔苦笑道:“可翠翠没过过这种苦日子啊,就觉得大嫂故意苛待她。”
“还有什么做饭咸了淡了,干了稀了,放葱还是放芫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翠翠可不这么觉得,一回屋就哭哭啼啼,我一天啥也不干,少说得哄她八回!”
小叔比划个八,带着哭腔道:“我是万万没想到,以我这张哄死人不偿命的巧嘴,居然能哄她哄到词穷!”
“活该!”老爷子拍案叫好道:“这叫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老三不是我说你,大嫂快生金宝那会儿,还围着锅台做饭呢。做完了一个锅里摸勺子,可从来没搞过特殊啊。”小姑也叹气道:
“你让她去伺候,她肯定按照自己的标准来啊。”
“人家翠翠不是娇生惯养的吗……”小叔小声道。
“放屁!”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道:“你大嫂不是娇生惯养的呀?人家娘家爹也是当过副千户的。”顿一下,他又强调道:“再说咱家当年也不差,是这两年日子才紧了的!”
“是啊,现在咱家谁还娇惯自己?除了你。”小姑附和道。
“姐,你不是跟大嫂不对付吗?”小叔郁闷道:“怎么老帮着她说话开了?”
“我是帮理不帮亲。”小姑道。
“我看你是帮亲不帮理。”小叔撇撇嘴:“嫂子和侄子你站侄子,嫂子和弟妹你站嫂子。”
“你这么说也行,我从小跟嫂子过活,可没跟你媳妇过一天日子。”小姑淡淡道。
老苏家人有个好处,就是凡事儿特别拎得清,她也不例外……
“算了。”老爷子摆摆手,不让小姑再替大嫂打抱不平,然后对小叔道:“你媳妇还有两个月就生了,先迁就着她点吧,她想怎么着先由着她便是。”
“翠儿的意思是,能不能让姐去……”小叔看一眼小姑道:“我们不信那些鬼话,现在孩子月份也大了。”
“那我更无所谓。”小姑自然无不可:“爹让我去我就去。”
“去吧,你让着点那小祖宗,好歹等生完孩子再说。”老爷子点点头。姑嫂总比妯娌亲一些……
“多谢老汉儿!”小叔松了口气,拿起衣裳包“那这衣裳你要是不喜欢,我送给丈人去。”
“放下!”老爷子哼一声道:“儿子吃软饭,老子已经没脸了。若是里子也不要,岂不活活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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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苏满把苏录叫进书房,给了他一把钥匙。
苏录在大哥的示意下,打开了上锁的书柜,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堆满了书册。
苏录拿起几本来一看,都是用土黄纸裁剪,用土棉线装订的手抄本,少说得有两三百本。
“这就是大哥说的抄了一点?”苏录哑然失笑,过分谦虚等于骄傲,这话放在大哥身上,再合适不过。
“确实不多。”苏满负手道:“书院课业太重,没有多少空闲,我断断续续只抄完了《十三经》和《墨子》、《庄子》《管子》、《韩非子》……只有区区百万字字而已。”
“区区……大哥是不是过于谦虚了?”苏录忍不住吐槽道。
“当然不是,我连书院藏书的十分之一都没抄完。”苏满叹口气,给苏录下达指令道:“你入学之后也要继续抄书,争取等你毕业时,再抄这么一书橱。”
说着面现憧憬之色道:“这样等咱们的下一代读书时,就不会像咱们这么窘迫了。”
“大哥想的真远,这就是长房长孙的使命感吗?”苏录半是钦佩半是开玩笑道。
“你说对了。”苏满缓缓点头,神情郑重道:“重铸祖辈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苏录心说,咋听着这么中二呢?便试探问道:“大哥说的祖辈,指的是咱本朝的祖辈,还是宋朝的祖辈?”
“当然是宋朝的!”苏满俊脸涨红,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画面,激动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不要紧,祖先会帮助我们的!我们一定能成功!”
苏录都听傻了,半晌才问道:“大哥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自信的?”
“昨天晚上开始的。”苏满满脸神圣地答道。
“嗨……”苏录刚想说,大哥不会开玩笑就别勉强。这时门却被推开了,大伯娘探头进来:“还没说完?你大哥明天还要早起呢。”
“哦哦……”大伯娘回来不到一天,苏录已经挨了好几顿剋,赶忙灰溜溜地消失。
大伯娘反手关上门,小声问春哥儿:“儿子,我给你那东西,举过没有?”
她还是没忘了那块砖呢……
“举过了。”苏满点点头。
“好使不?”大伯娘巴望着他。
“好使。”苏满答道。
“真的?”大伯娘登时眉开眼笑。
“真的。”苏满郑重点头。
“你等会。”大伯娘立马来劲儿道:“我把你爹叫来,你再跟他说一遍,杀千刀的非说我被人骗了。”
“娘你没被骗,那东西是真的。”苏满忙叫住大伯娘,神情郑重道:“但是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爹既然不信,就让他继续不信好了。”
“好好。”大伯娘自然对儿子言听计从道:“还是春哥儿谨慎,娘听你的,打死我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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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娘不说归不说,但回屋的时候趾高气昂,像是斗胜的老母鸡。
大伯刚哄金宝睡下,见状小声问道:“儿子跟你说啥了,这么高兴?”
“秘密,你管不着!”大伯娘得意洋洋,她现在看大伯,就像在看‘山里蛮’,有了浓浓的优越感。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听。”大伯罕见温柔道。
“你心情也不错嘛。”大伯娘轻咬下唇,看了看睡熟的女儿。
“是啊,婆娘终于回来了,我心情能不好么?”大伯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些天把他愁的呦,这下可算不用做恶人了……
大伯娘却以为自己魅力不减,愈发搔首弄姿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洗洗就来。”
“……”大伯这才明白,大伯娘会错意了,吓得他赶紧轻咳一声道:“那事儿不急,先说个正事儿。”
“啥正事儿,非得现在说?”大伯娘伸出指头戳他脑门一下。
大伯敏锐地躲开那罗刹一指。他对这种状况不是很担心,因为他有信心三秒钟后,让大伯娘兴致全无。便听他低声道:“秋哥儿的学费,没处着落了。”
“啥?!”大伯娘果然顾不上旁的,忙问道:“不是说好了,等何家结了账,就用那笔卖高粱的钱,给秋哥儿交学费吗?”
“我今天第三回去老何家了,还是没收回账来。”大伯神情恹恹道。
“啊?”大伯娘果然如冷水浇头,彻底清醒过来,问道:“一点儿都没要回来?”
“一点儿都没有。”大伯叹口气道:“债主坐了一屋,家里头光剩个寡妇,我们也不好逼太紧。”
“唉,这个老三媳妇,可是坑惨了我们了!”大伯娘郁闷道:“早知道就卖给太平镇来收粮的了,虽然赚的少点,但也不至于落个一场空。”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大伯也郁闷道:“当初不是你嫌人家给的低了,非让老三想办法咱自己卖吗?”
“他们一石只给五百文,那不是抢劫吗?!”大伯娘没好气道。两口子便开始了无休止的互相指责……
小金宝却依然睡得很香,丝毫不受影响。
第三十四章 讨债去!
他们说的高粱,就是苏家今年秋收的成果。高粱的产量不低,一亩地能收五斗,十亩地一共收了五石。
当地粮商的收购价是五百文一石,但二郎滩的糯高粱特别适合酿酒,供给自家酒坊,还能给到七百文一石。
但是,苏家酒坊的高粱酒滞销多年,实在吃不下多少货了,大伙只能自己找销路。大伯娘让‘能说会道’、‘心思活络’的小叔想办法。小叔还真就不辱使命,没几天就把红粮,卖给了镇上第三大的何记酒坊。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何记酒坊的东家是程家的女婿,所以向来不跟苏家尿一壶。小叔却能把滞销的粮食原价卖给何家,简直是销售之神!
当时小叔狠狠在家里露了把脸,大伯娘还答应到时候给他一两银子花差。
后来等他和翠翠奸情败露,才知道这位销售之神,其实是靠了裙带关系……让翠翠去求她堂姐、程秀才的女儿、何记的老板娘何程氏帮忙,人家才勉为其难答应收购的。
当然,只要能卖出去就是英雄,没必要在意那些细节。但这年月,做生意的都是年底才结款,所以还得等到年根下才能拿到钱。
谁知上月传来了噩耗——何记的何老板亲自押了一船酒往县里送的时候,结果在大丙滩触了礁石,落了个船毁人亡……
这下何记别说还债了,就连工钱都开不出来了。大伯之前就在为这事儿发愁,所以才会盼着苏录考不上。因为这样对他来说,就两难自解,不用发愁了……
可苏录偏偏却考上了,这阵儿把他愁得哟……
而且大伯还不敢声张,万一让春哥儿知道了,以他那个性格,弄不好就不去文战堂了。大伯这些年在春哥儿身上,已经花了几十上百两银子了,哪能这时候功亏一篑?
幸好,背锅婆娘回来了,这些事就不用他发愁了。大伯和大伯娘吵了一顿,就抱着被子找小叔睡去了。
剩下的事情不用他再操心了,大伯娘自会出手的。
他也不担心大伯娘会提前引爆。只要关系到儿子的事情,那婆娘比谁都拎得清。肯定会等着苏满离家之后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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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又把小叔小姑和春哥儿送上了船。
苏满也搭这条船去合江,到了县城再去泸州就容易多了。其实大伯是不想让他坐船的,就算是这个季节,在赤水河上行船,还是挺危险的。
但是改陆路的话,要翻越崇山峻岭,两百里路能走上它十天八天。而且山里野兽多,还有更危险的生苗,出事的概率比走水路大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春哥儿还是坐了船。
“只有想走出大山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大山把人困得有多死。”临别前,大哥对苏录道:“为兄先行一步,你也要早日跟上,早晚我们要把全家从这里带出去!”
“是大哥,一定要走出去!”苏录深表赞同。说实话,虽然才来了三四个月,但整日生活在四面峭壁的峡谷中,他已经有些遭不住了。
“好。”苏满点下头,拜别了父辈,背着书箱上船离去。
“祝大哥归时,穿襕衫,戴方巾,衣锦还乡!”苏录在栈桥上高声喊道。
苏满也一直向他挥手,直到歪屁股船消失在洄湾处。
“行了婆娘,别哭了,没听秋哥儿说吗,春哥儿回来的时候,八成已经是秀才了。”大伯收回目光,安慰还在抹泪的大伯娘。
“那感情好。”大伯娘就是好哄,一下子就光想好事儿去了。
“你们赶紧家去吃饭吧,我也去当值了。”大伯戴上头盔,扎紧革带,沿着河滩往百户所去了。
其他人则顺着青石台阶回了家。
“快吃饭吧,饿死了。”金宝儿一进门就嚷嚷起来。
“等着。”大伯娘麻利端出,热在大锅上的饭菜。
苏录已经考完试,特殊优待到期了。也乖乖跟着家里人在堂屋吃一样的高粱饼子,还有大伯娘亲踩的老坛酸菜……
正吃着饭,大伯娘忽然夸奖苏录道:“没想到秋哥儿还真能考上书院,伯娘服了你了,你确实是念书的料。”
“嗯嗯……”苏录一边嚼着饼子一边含糊点头,他也想啪啪打脸臭伯娘,可还得指望她出学费呢。
他本以为伯娘是看到自己‘出息’了,要跟自己和解呢。谁知大伯娘却叹了口气道:“只是咱家里有笔账收不回来了,你的学费怕是没着落了……”
苏录登时就卡嗓子了,苏有才和苏泰也变了脸色,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跌到了冰点。
老爷子看一眼老大媳妇,神情阴沉道:“你两口子是怎么当的这个家?这种事不应该提前计划好吗?”
“爹,没法子啊,计划赶不上变化。”大伯娘忙硬着头皮解释道:“本来安排的好好的,卖了今年打的红粮,给秋哥儿当学费。可谁成想到何家出了事,这笔账收不回来呢?”
“那压箱底的钱呢?”老爷子皱眉问道。
“原本还有个五六两,可是老三结婚花销不少,爹又不让凑份子,还把礼金给了老三媳妇。加上春哥儿出去考试的开销,这块钱不光花干净了,还拉了不少账。”大伯娘两手一摊,反倒起苦水来:
“爹啊,咱家就是这么个四处用钱的时候,哪个当家他也没咒念!”
“……”老爷子登时没话说了,揉着太阳穴头疼了好一会儿,方沉声对苏录道:
“秋哥儿放心,你既然考上了,家里就一定供你念!爷爷就是砸锅卖铁,拉下脸出去借,也会给你把学费凑出来。”
“爷爷,是我给家里添负担了……”苏录话说到一半,却被他爹按住。
便听苏有才开口道:“爹,你先别上火,还有将近一个月呢。我们都想办法,实在不行,再说实在不行的……”
“嗯……”老爷子点点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然后饭也不吃了,背着手下楼去遛弯了。
他的步子比往日沉重多了,像又老了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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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才爷仨也草草扒了口饭,就回了房。
一关上门,苏有才飞起一脚,就把洗脸洗脚洗衣盆踹上了天。
幸亏苏泰眼疾手快,一个鱼跃扑救,堪堪接住了爷仨唯一一个盆儿。
苏泰的身子,却扑通一声拍在了地上。
“二哥!”苏录赶忙扶起夏哥儿。苏有才也一脸歉意道:“我冲动了,没事吧儿子?”
“没事,俺皮糙肉厚的紧。”苏泰憨笑着抱住盆。“盆儿没事就好。”
“傻孩子。”苏有才哽咽一声,看着两个懂事的儿子,终于彻底绷不住掉下泪来。
他赶紧转过头去,不想让儿子们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他实在是太崩溃了……一个男人的自尊,一个父亲的尊严,全都被区区孔方兄践踏到了泥里。
“老汉儿,你别哭啊。”苏泰手足无措,把木盆又递给他道:“你要撒气就踢吧。”
“爹不是生气,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苏录轻声道:“归根结底是我非要念书,给家里增添了额外的负担。”
“胡说!养不教父之过!考不上也就罢了,考上了我就必须让你念,这是当爹的义务!”苏有才说罢以袖掩面,闷声道:“我不配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
“爹,你说哪去了?”苏录以前没发现,老爹的内心深处,竟然这么敏感脆弱。
“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父亲了。对吧二哥?”他赶忙给老爹鼓劲儿。
“嗯嗯!”苏泰使劲点头,认真道:“俺也这么觉得。”
“唉。”苏有才勉强笑笑,叹气道:“你们不用安慰我了,哪有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好父亲?”
“爹又不当家,怎么能怪在自己头上呢?”苏录忙沉声道:“再说银子是人挣的。咱们也是人,没有就想办法挣便是了!”
“秋哥儿说得对。”苏泰马上表态道:“俺可以去沙湾背盐。一趟就十文钱呢,多背几趟不就出来了?”
“你快省省吧,从山里的盐井到河滩,直线都有五里地,打个来回才给十文,牲口都没这么便宜!”苏有才断然摆手道:“再说这年根儿下,哪还有开工的地方?”
“是,咱得靠脑子挣钱,不能去当牛做马。”苏录点点头。心说必须得想一条来钱的路子了。唉,当时真该多看两本穿越小说……
但这确实很难,闭塞的大山把一切财路都阻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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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仨围坐桌边继续想辙。
“大嫂虽然不积口德,但也绝对不会故意刁难我们,家里确实遇到难处了。”苏有才调整情绪很快,已经恢复了正常思考,叹气道:
“咱们更不能让老爷子操心,那就太不孝了,所以要自己解决问题!”
“是。”苏录点点头,见父亲给家庭会议定了调子,便问道:“上这个学到底要花多少钱?太贵了我就真不去了。”
“学费一年二两,还有各种书本、纸墨费,这又是一两五。”苏有才便屈指数算道:“书院免费提供住宿,但是每月要交十文灯油钱。再就是吃饭,要交粮食和柴火钱,这块儿费用以你哥的经验看,每个月得两百五十文。不过这个钱是月缴的,不用太着急。”
苏录听了一阵头大,太平书院好是好,收费也是真的高。不过想想那一千多人争六十个名额的场面,似乎也不能说人家死要钱。
只能说读书这件事,实在太费钱了,也难怪能把老苏家拖到这般田地……
寻思一番,他沉声道:“这么说,如果不住宿、不吃学校的饭,那就只需要三两五。”
“没错。”苏有才颔首道:“这也正好是卖高粱的钱!所以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把那笔账收回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于是他拿定主意道:“明天我们就讨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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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男人要坚持到底
当天晚饭时,苏有才对大伯道:“大哥,把何记的欠条给我吧,这笔账我来收了。”
“还是我去要吧,你一个文弱书生,人家不会怕你的。”大伯一阵心虚道:“就快要回来了,再等几天哈。”
“大嫂已经把事情都讲了,你不用为难了。”苏有才淡淡道。
“嘶……”大伯一脸牙疼,朝大伯娘吹胡子瞪眼道:“你个背时婆娘,都嘱咐你几遍了,莫要讲,莫要讲嘛!”
“不讲憋死我。”大伯娘闷声道。
“唉。”大伯无奈叹气道:“老二,大哥无能啊……”
老爷子翻了翻三角眼,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这个家是老大两口子在操持,他不能由着性子落他们面子。
“不吃了!”老爷子便再度拂袖下楼,散步消气去了。
大伯自然还是给了苏有才欠条,又叹气说:“那寡妇不好对付,你可要当心。”
“她寡妇不好对付,老子鳏夫就好对付了吗?!”苏有才气势汹汹道:“要不回钱来,我们爷仨就在她家过年了!”
“那倒不至于,年还是要回来过的……”大伯赶忙道。
~~
第二天,爷仨早早起来,前往镇北头的何记酒坊讨债。
何家跟程家一样,都是被流放来。不同的是,何家是受‘曹石之变’的牵连,四十年前才被发配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开枝散叶。
到了这一代上,整个二郎滩也就一家姓何的。故而,街坊们以‘老何’、‘大何’和‘小何’,称呼何家仅有的三个男人。
何家虽然人丁单薄,但是很有生意头脑,来到二郎滩后,也加入了酿酒行列。但他们酿的是果酒,专供妇女饮用。这种差异化的竞争,让他们在两大家族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当然,果酒卖不上价去,又只有女人才会喝,所以何记的生意也好不到哪去,也就维持个家境小康而已。
数年前,老何过世,大何小何接手了酒坊。哥俩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不甘心这种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局面,于是也想捣鼓着酿白酒。
别说,哥俩在酿酒上还真有天分。几年功夫,真让他们捣鼓出来了一种独特的秘方——碎沙。用这种工艺酿酒,生产周期短,出酒率高,而且入口柔顺、风味独特。
虽然这酒跟两大酒坊用传统工艺酿制的‘凤曲法酒’品质上有差距。但它成本低啊,在低价市场还不嘎嘎乱杀?
何家兄弟信心满满。于是上月,哥俩亲自押船,带着满满一舱新酿的‘碎沙酒’,准备杀去县里打开市场,结果在大丙滩触礁,船毁人亡……
哥俩全都折在这一场,二郎滩自此没了姓何的男人。可何记酒坊还在,大何小何为了酿酒欠了一屁股债,这下全都落在大何的未亡人身上。
至于小何,因为沉迷酿酒耽误了婚事。程家大爷在发现了闺女和苏有马的奸情后,曾一度想把翠翠嫁给小何接盘。小何当时还挺高兴,可转眼就没了下文,他到死不知道,程家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
苏有才跟儿子讲完打听来的情况,叹口气道:“唉,这家人也是惨,你俩将来可不能一起坐船。”
“是,爹。”
“嗯,老汉儿,俺记下了。”
说话间,爷仨来到了位于山坳里的何记酒坊。何家人口少,全家就住在酒坊里。当年大何成婚时,老何花大价钱,把这里翻新了一遍,到现在还是二郎滩上独一份。
只见其白墙黑瓦,砖石门头,上有门簪、下有门墩,比逼仄的吊脚楼可气派多了。只是门上贴了白纸,门楣挑着灵幡,地上还散落着黄色纸钱,一股子破落气息油然而生……
“唉,没了人丁,再好的宅子也没用。”苏有才叹了口气,带着儿子迈过高高的门槛。
做生意的人家,门槛都比一般人家高,说是以防财运外流。
何家的住宅在前,作坊在后,所以一进去跟普通的富户家别无二致,正房厢房倒坐房,围出个偌大的天井。
这会儿二何已经下葬了,但灵堂还没拆利索,剩下四根粗竹竿立在天井里,上头残留着符纸的痕迹。
父子三人径直来到正厅,掀开蓝棉布帘子,就见里头已经坐了一圈人,正在百无聊赖地喝水闲聊。
这会儿已经开始忙年了,还在这磨嘴皮子不回家的,自然都是跟苏有才一样的债主。
“又来一位!”看到他爷仨进来,有个债主便拖长嗓门,朝着里间吆喝。众债主也哄笑起来,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
“诸位来的这么早啊。”苏有才苦笑着跟众人拱拱手,只见屋里有同族兄弟,也有程家人,还有另外几姓的,加起来将近二十人。
“来得晚了没椅子坐,一天下来腰受不了。”他同族兄弟苏有丙苦笑道:“你大哥都是天不亮就来的。”
“好家伙……”苏有才没想到一个个比自己决心还足。
苏录也是一阵咋舌,二郎滩一共才不到一百户人。居然五分之一都是何家的债主,这竞争也太激烈了……
这时里间的帘子掀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端着托盘出来,臭着张老脸道:“来晚了,就剩一条板凳了,凑合着坐吧。”
苏有才爷仨便在角落的长凳上坐定,老婆子又给三人上了一碗水。
“碗没了,茶也没了,凑合着喝白水吧。”
“起码给口热水啊。”苏有才接过瓷碗,都冰手。
“柴火也没了。”老婆子没好气道。
“瞧瞧,对债主什么态度?!”苏有才还没说啥,其他债主先嚷嚷起来:“叫你们老板娘出来!”
“不会老板娘也没了吧?”有债主讥讽道。
“还真不好说,今天还没见到她人影呢,不会是跑路了吧?”
“咱别在这傻等了,到后头找她去!”便有人愤然起身。
“后头是内宅,男人不能进!”老婆子赶忙拦住去路。
“老太婆滚一边去,你越拦就越说明有鬼!”债主们把老婆子推得东倒西歪。
“放心,我在呢。”这时一把略略沙哑的女声响起,一个未亡人挑起帘子从里头出来。
她手里攥着白帕子,头上挽着白纻布髻,身上穿着白绫袄儿。明明未施粉黛,做最素净的装束,却比那描眉画眼,穿金戴银的妇女更让人移不开眼。仿佛一朵在寒霜中悄然绽放的白梅,清冷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俏媚。
小寡妇何程氏一露面,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债主们,一下子就平和下来。也不推老婆子了,声音也不暴躁了:“你没跑就好,不然我们找谁讨债去?”
“我是不会跑的,更不会赖账。”何程氏轻叹一声道:“但现在实在是人财两空,你们就是杀了我,也还不上钱。”
“我们不要你命,我们只想要钱。”债主们七嘴八舌道:“忙活了一年才那么点收成,老板娘你不能不给钱啊!”
“就是,给你家干了一年活,到头来不结工钱,我们过年喝西北风啊?”
“借钱的时候说好了年底还,赖账的话,我们家也要出人命了!”
债主们越说越愤怒,要不是老板娘怪好看的,早就操娘日宗的骂起来了。
何程氏静静地等他们吆喝完,这才凄婉道:“事情弄到这一步,我也真的很抱歉,可是家里真没值钱的东西了……要不我把酒坊还有这宅子都抵给你们吧?只求一个两清如何?”
一屋子债主你看我我看你,都盼着有人能答应下来,可是谁也不敢接。
何家是往宅子和酒坊里投资巨大,可是在这二郎滩,谁也没法把它再变回钱。但那些债务可是实实在在的,得用真金白银去还的……这窟窿太大,谁也扛不住。
而且人都说,这宅子不吉利,把全家男人都克死了……哪个不怕死的敢接这个盘?
“不行找你娘家想想办法?”有人提议道:“你娘家要是能出手,把酒坊接下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我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说我娘家自命书香门第,怎么会让人议论吃绝户呢?”老板娘摇摇头,凄然道:
“这几天你们从早到晚,可见过我一个兄弟露面?”
“没有……”债主们摇摇头,要不是在场的还有好几个程家族人,估计就要骂程秀才属貔貅的了……
不过老板娘这番话也起了些作用,至少债主们的火气又消下去了,坐回位子上继续磨嘴皮子。
苏有才本来一肚子话要质问老板娘,但是此情此景说啥都没意义了……
“老汉儿,咋办啊?”苏泰小声道:“我看她怪可怜的。”
“我们不可怜吗?”苏录唯恐老爹掉链子,忙轻声道:“心软别要账,要账别心软。”
“秋哥儿说得对。”苏有才深以为然道:“我看这何程氏不一般,不愧是秀才的女儿。她短短一会儿功夫,已经用上了美人计、苦肉计和空城计,以及最重要的缓兵之计……”
“真的假的?”苏泰目瞪口呆。“俺咋一条没看出来?”
“秋哥儿给你哥讲讲。”苏有才便道。
“啊……”苏录其实也没看出来,不过老爹说有就有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将四条计策一一讲给二哥。
“……‘缓兵之计’指的是通过拖延时间,使事态发生有利于自己的变化。”
“啊,俺明白了!”苏泰恍然道:“她是想拖到过了年,大家没那么急了,给她宽限几个月。”
“好像是这么回事。”苏录点点头,确实年底要账是最心急的,过了年反而没那么急了。
“我们还按原计划行事。”苏有才轻声谋划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手里肯定攥着钱呢,指头缝里露露就够还咱们的了。但是现在狼多肉少,拿出来也没用,所以我们得先把其他人靠走。等债主就剩我们了,看为父展现真正的实力!”
“嗯嗯!”两个儿子使劲点头,崇拜地望着父亲,这个男人实在太可靠了。
苏有才说到做到,他当即让哥俩回家,把铺盖卷取来,别人是早晚打卡,他直接带着儿子住在了何家。
第三十六章 秋哥儿:放心,我会出手的
晚上别的债主走了,爷仨就把铺盖卷一放,直接在堂屋睡下。
第二天鸡一叫,爷仨就起来把铺盖卷一收,开始新一天的催债。嗯,再也不用担心抢不到椅子了……
饿了,苏泰和苏录就去后面酒坊找碎高粱,蒸一锅就能吃三天。也不知道为啥,何记库房里的高粱都被碾得稀碎。当然若非如此,也轮不到他们消受,早就被债主搬光了。
哥俩还在库里找到好些柑橘和山楂,黄橙橙、红彤彤,看着都很诱人,就是一吃就酸倒牙……估计这也是它们幸存的原因。谁也不会答应小寡妇,用这些酸倒驴的破玩意儿抵债。
但爷仨不嫌,他们把橘子、山楂跟碎高粱一起煮成‘水果高粱饭’。水果的酸和高粱的苦居然中和了不少,吃起来顺口多了。
他们爷仨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小寡妇家里人可就彻底不安生了。原先白天再闹腾,晚上还能喘口气。现在可好,全天候无空档家里都有外人,她闺女吓得白天晚上的不敢出房间。
何程氏自然头大如斗,却又无可奈何。她身为老赖,无法阻止这爷仨的无赖行径啊……
小寡妇对老鳏夫说:“你们别睡我家。”
苏有才就说:“你还钱我们马上回去。你家堂屋多冷啊,谁愿意睡似的。”
她又说:“那别吃我们家粮食,我跟闺女就那点口粮了。”
“我家米缸里都饿死耗子了。等你还钱我买了米,一粒都不动你家的。”老鳏夫苏有才便道。
“大哥,留宿在个寡妇家,对你名声不好啊。”何程氏只好动用伦理梗。
“我儿子考上学念不了,我还要啥名声啊?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我还是得靠下去。”苏有才却不为所动道:“再说我又不是自己住这,我还带着孩子一起呢,谁会乱嚼舌根?”
他说话客客气气,但原则性问题却是寸步不让。碰上这种绵里藏针、外柔内刚之辈,小寡妇也没办法,只能由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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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小寡妇的缓兵之计还是挺成功的。随着离过年越来越近,来报到的债主也越来越少。
就这样一直靠到年三十早晨,终于就剩苏有才一家三口了……
一大早,二郎滩响起稀疏的爆竹声,宣告除夕的到来。
苏有才和两个儿子买不起鞭,就砍了几根竹子,扔到火里噼里啪啦听个响。
“这才是‘爆竹声声除旧岁’的爆竹,他们放的那都叫炮仗,凶器也。”苏有才振振有词告诉两个儿子。
苏录心说,这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哦哦,俺说为啥爆仗明明是纸皮火药芯,名字里却有个‘竹’字呢。”苏泰却满脸佩服,堪称最好的听众。
再者,人家才刚死了人,就在人家院子里放爆仗,真的大丈夫吗?
“不要紧的。说是不能放鞭炮,可我们是在烧爆竹。”苏有才却淡淡道:“要是还不还钱,我就一直烧到明年。”
他们爷仨已经在这靠了十二天了,今天必须见个分晓。
苏录听说只有在绝境中,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底色。那么亲爱的老爹的底色就是……狠人。
这是在逼着小寡妇拿钱买个除夕安宁啊……
苏有才放第四波爆竹的时候,何程氏终于顶不住了,出来喊停道:“大哥你别放了,我给你钱还不行吗?”
“早说嘛。”苏有才马上摆手,示意儿子们停下爆竹。
他走到小寡妇面前,深深一揖道:“实在抱歉,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至于此。”
“我知道,先生是好人。”何程氏轻叹一声道:“只是跟我一样,都是苦命的人。”
她对苏有才一直很客气,不光是债务人对债主那种,还因为前天受过他的帮助……
~~
二十八那天,有人一直要不到账,烦躁到失去理智,也不管她是谁的闺女了,口不择言道:
“要不你卖身抵债吧。到我家干一年,咱们就两清了。”
“不行,她欠我家的钱最多,要干也是先去我家干。”见有人挑头,又一个债主吆喝道。
“少说大话,你家婆娘打不断你的孤拐。”众债主哄笑道。
“实在不行,我过来也可以啊……”那债主越说越放肆。
“去你妈的!”这时角落里响起一声怒骂,却是苏有才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这话还要不要脸?!”
“想让我要脸,那还钱啊!”那债主脸上挂不住,跟苏有才对着嚷嚷起来。
“说还钱就说还钱,别扯到人身上,大明朝不兴卖身抵债那一说!”以苏有才的水平,对上普通人就是碾压局。便听他朗声道:“《大明律》载有明文,凡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
“咱这山旮旯里,摆什么龙门阵……”那债主只能耍个无赖混过去,不再吭声。
“消消气消消气。”众债主也被苏有才的一身正气,以及他身后的苏泰震慑住,赶忙服软道:“我们就是心急上火,嘴瓢了。”
“就是就是,都是乡里乡亲的,老板娘还是程相公的闺女呢,借他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乱讲也不行,要债也得文明!”苏有才掷地有声道:“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是流氓呢。”
打那天之后,就再没人敢跟小寡妇开黄腔了。
好吧,其实也就才过去两天……
~~
何程氏也知道苏有才是守礼君子,正好家里没男人了,就把他爷仨当保安了。
后来几天甚至还给他们做饭吃……
所以双方已经处得像朋友了,小寡妇苦笑道:“万没想到苏大哥这份执着,还在我之上,这钱我还了。”
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带着淡雅香气的锦囊,双手奉上。
“多谢。”苏有才赶忙小心拎到手中,唯恐有肌肤接触。
小寡妇不禁暗叹,这确实是个守礼君子,而且还是美男子……
却见那美男子掂了掂钱袋子,忽然俊脸一皱,赶忙将里头的一点散碎银子倒出来。不禁大失所望道:“你这最多一两吧?”
“大哥这手和秤一样,不多不少,正好一两。”小寡妇点点头。
“这差太远了,还有二两五呢?!”苏有才笑容消失道。
“这已经是翻箱倒柜,凑出来的最后一点了。”小寡妇苦笑道:“本来是打算留着度春荒的,但是大哥实在是太有毅力了,就给你们拿回去过年吧。”
“好,这钱我收着了,但不会用来过年的,因为开了年就要给我儿交学费了。”苏有才正色道:“学费是三两五,你再给我二两五就行,不用给利息了。”
“明年再说吧,今天是除夕了,你们爷们总得回家吧?”小寡妇有些无语,这人怎么这样,给他一两银子不就是换他回家的意思吗?”
“没事,我们爷仨在一起,哪都是家。”苏有才却笑道:“弟妹,借你家案板用一下,我们和点面准备包饺子。”
“四川人吃什么饺子?!”小寡妇俏面通红,终于破防了。
“我们是从凤阳卫迁来的军户,不能忘本啊。”苏有才振振有词道。
“……”小寡妇一缕秀发从额头垂下,在山风中乱飞。
她是彻底服了,指着身后无力道:“大哥,你看我家里还有啥顺眼的,随便拿。库里还有几千斤酸柑子,你要是不嫌难看,全拿走都成。”
“我要你家东西干啥?”苏有才摇摇头,她家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人搬光了,剩下的要么搬不动,要么不值钱,他可没兴趣。
“我只要钱。”他再度强调道。
“行吧,那就一起过年吧……”小寡妇颓然道:“我去给你拿案板。”
“唉,弟妹。我是真没办法啊,都是为了孩子……”苏有才歉疚道。
“哥你回去吧,我真没钱了。”小寡妇也是被逼急了,眼噙热泪道:“你再不走,我就只能像他们说的……卖身抵债了。”
“那可不行!”苏有才赶忙攥紧了那一两银子,吓得连连后退道:“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也背不起你那一身债……”
也不知是他退后的动作太伤人,还是小寡妇发现了他的弱点,只见她步步紧逼,面带挑衅,笑中有泪道:
“平时你住我家也就罢了,除夕还要跟我个寡妇一起过年,咱俩可彻底不清不楚喽。再不走,我就只有赖上你了!”
“别别,弟妹请自重啊……”苏有才吓得连连后退。老板娘一旦动起真格儿的来,他还真搞不定……
眼看老爹要败下阵,苏录忽然横插一杠,挡在了小寡妇面前,笑道:“你想当我娘,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别胡说,谁想当你娘?!”小寡妇俏面瞬间红到耳朵尖,刚才太激动,忘了人家儿子还在边上呢。
“你不是要赖上我爹吗?”苏录冷笑道。
“我,我……”小寡妇是程秀才的女儿,性格中既有当地人奔放热烈的天性,又被后天礼教大防束缚,相当的矛盾拧巴。刚才为了把苏有才撵走,什么话都敢说,这会儿又羞耻上头,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她终于情绪失控,以帕掩面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勾起了自丈夫去世后的百般不易、万般心酸,哭得她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当娘的哭声又引来她九岁的女儿,跑出来抱着母亲一起嚎啕大哭。
那场面看得苏有才和苏泰心塞不已。苏泰小声道:“老汉儿,实在不行咱先回去吧……”
“唉……”苏有才也是无可奈何,刚想点头,却听苏录悠悠道:
“我想到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帮你家渡过难关,但你得保证赚到钱先还我们家。”
“什么法子?”哭声戛然而止,母女俩和父子俩都望向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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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物尽其用
“你先说答不答应?”苏录问那何程氏。
“答应,只要你能变出钱来,我啥都答应。”何程氏毫不犹豫点头道。
“好。”苏录这才说道:“我这些天和我哥在你家的酒坊里转悠,发现库里有好多的柑橘,还有两千个竹筒子。”
“我家主业是酿果酒的,库里那是收来的酸柑子,准备酿成柑橘酒,趁着过年卖一波的。”小寡妇解释道:“那些竹筒就是到时候用来装酒的。”
说着她哀怨一叹道:“现在当家的和小叔子都没了,也没人会酿橘子酒了,只能看着那些柑子烂在库里了。”
小寡妇又抬头问苏录道:“难不成你也会酿橘子酒?”
“不瞒你说,我之前都不知道,橘子还能酿酒。”苏录实话实说道:“我一直以为橘子只能榨汁呢。”
“那你想怎么办?总不会是想卖橘子汁?”小寡妇失望道。
“对啊,就是卖橘子汁。”苏录点点头。
“橘子汁还用买吗?有手就能攥出汁儿来。”苏有才忍不住吐槽道:
“儿啊,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吗?”
“嗯。”苏录诚实道:“我见识太少,能想到这一个法子就很不容易了。”
“唉,果然念书好的人,都不通俗务。”苏有才苦笑道:“橘子容易榨汁,你知道却为啥没人卖橘汁吗?”
“因为直接吃橘子,更有性价比吗?”苏录问道。
“吃橘子的人也少,因为它太酸了。”苏有才解释道:“几瓣就酸倒牙,榨了汁儿就更没法喝。”
“酸柑子更是如此,名字里都带着个酸,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小寡妇幽怨地瞥了父子三人一眼,那么酸的柑子都没挡住他们爷仨天天吃。
尤其是那大个子,嘎嘎猛造,看得都让人酸倒牙。
“是,确实太酸了。当然要是不酸,早就被债主搬光了。”苏有才深有体会道:“当然也有很甜不酸的品种,但要么是贡品,要么价格昂贵,只有达官贵人才享受得起。”
“听说泸州和成都的有钱人,会在橘汁里加蜂蜜或糖,让它变得好喝,但那样成本也太高了,不是一般老百姓能喝的起的。”何程氏说完轻叹一声,自己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会相信个半大小子的大话。
“我二哥有办法,能用最低的成本,让橘汁变甜。”却听苏录石破天惊道:
“而且材料你家也有现成的,我们不需要投入任何本钱,就可以制造出酸甜可口的橘子汁。过年期间太平镇有大庙会,只要价格合适,我想是不愁销路的。”
“你真能把橘汁变甜?”小寡妇看向一直憨憨的夏哥儿。
苏泰点点头,给她个肯定的答复:“可以。”
“其实不用太甜,关键是不能太酸。”苏有才补充道:“大伙逛庙会就是吃吃喝喝,喝杯橘子汁直接酸倒牙,啥也吃不了,还不得当场骂街?那一碗也别想再卖掉了。”
“只要够甜,就不会酸。”苏录很肯定道。
虽然他也说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他在味觉方面积累的经验,这年代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经验告诉他,一杯纯柠檬汁会让人酸倒牙,但加两勺糖后,酸味依然存在,柠檬汁却变成了‘酸甜爽口’——酸味从一种刺激源,变成了与甜味搭配的风味。
“确实是这样,但关键是怎么能便宜的增甜。”何程氏似乎也有这方面的经验,她看向苏泰道:“夏哥儿你真有法子?”
“往里头加甜醪。”苏泰挠挠头道:“我们在酒坊酿酒的时候,会背着大掌作取些甜醪出来喝,甜到得兑水喝,而且没酒味。不过这东西很快就发酵变味,所以外人很少能尝到。”
“这好像是个办法,那味道也许真能盖住橘子酸味。”苏有才眼前一亮。苏泰自然没少偷带甜醪回来,给家里人喝。
“应该可以,再说酸味也不是洪水猛兽,只要别太酸就行。”苏录道:“二哥说一两天就能制出甜醪来,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那就试一试!”何程氏也是个果决之人,毅然道:“反正那些柑子开春就会全烂掉了,还不如废物利用一下,好歹收回点儿本钱来。”
~~
说干就干,众人也不管今夕何夕了。立即热火朝天忙活起来,只是别人家这时候在准备年夜饭,他们却在制甜醪……
苏泰自然成了‘大掌作’,在他的指挥下,众人刷锅的刷锅,劈柴的劈柴,就连何程氏九岁的女儿田田,也十分懂事地帮着搬运劈好的柴火。
其实他们都没干过酒坊的活,所以只能打打下手,真正动手的还是苏泰。他将库房里的碎高粱倒进大锅里浸泡两个时辰,中午时开始上屉蒸。
整个下午一直添柴不断,将其蒸至软烂,这才把蒸屉从灶上抬下来。
待放凉后,苏泰便将蒸好的高粱倒入瓮中,拌入少量酒曲。
“行了。”他拍拍手道:“放上一天,明天这时候就可以取醪了。”
“这么快?”众人围在瓮边,吃惊问道:“不是说得两天吗?”
“嘿嘿,俺没等高粱凉透,还温乎着就放了酒曲,这样一天就够。”苏泰拍着胸脯道:“放心好了,俺可是明年就出徒的内场工,蒸料、拌曲、发酵俺都学会了!”
“好,我们相信你。”苏有才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苏泰便笑得没了眼。
“你们这是搞啥子呀?”这时大伯的声音在酒坊门口响起。他也不能真撒手不管,这些天每天都来转转,看看这仨活宝又整了什么活。
“大哥,我们在做正事。”苏有才高兴道。不管怎么说,这下又看到希望了不是?
“啥正事也得回家过年啊。”大伯无奈道:“你们仨要是再不回去,老爷子就把家拆了。”
“回去回去。”苏有才这才说了实话:“年三十哪敢不回去,那不是大不孝吗?”
“……”何程氏幽幽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怪他骗自己说要在这儿过年,还是嫌他说话不算数。
“那弟妹我们就先回去了。”苏有才便跟何程氏打个招呼。
“恕不远送。”何程氏微微一福,看上去生分了不少。
“明年再见。”苏有才摆摆手,走到一半又站住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唉,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人家吃不上饭。
他伸手摸了摸怀中,装着一两碎银子的荷包,却又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收获,便熟练地朝大哥摊开手掌。
“毬……”大伯翻翻白眼,还是拍在他手里五个铜板。
苏有才又摸出自己的五文钱,凑了十文塞到何田田手里道:“去高驼子那儿,买点好吃和你娘过年吧。”
何田田看了看母亲,何程氏紧抿下嘴唇,轻轻点头道:“还不谢谢苏伯伯?”
“谢谢苏伯伯。”何田田这才紧紧攥住那十文钱,给苏有才深深鞠了个躬。
“哎,好孩子,走了。”苏有才说完,便跟大哥往前头走去。
路过堂屋时,苏有才吩咐儿子道:“卷铺盖回家吧。”
“好。”哥俩应一声,便把炕席子一卷,扛着跟在父辈后头,一颤一颤离开了何家。
这下何家院子彻底消停下来,何程氏终于盼来了她期望的一夕安宁。
可听着外头响成一锅粥的鞭炮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堂屋,她却有些怅然若失……
~~
苏家吊脚楼,大伯娘在天井上翘首以盼。
看到仨活爹终于肯回来了,她双手拍腿,如释重负道:“祖宗,你们再不回来,老爷子就要把我撵出家门了。”
“锅锅回来了!”小金宝飞扑到苏录怀里,使劲搂着他的脖子。苏录抱着她进屋时,金宝还在他背后朝着大伯娘吐舌头:
“坏娘亲!”
“好好好,我是坏人,就你们老苏家都是好人。”大伯娘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竟是彻底没脾气了。
进屋之后,老太太也拉着孙子的手哭道:“不许再离家出走了,家里空荡荡的,奶奶难过得饭都吃不下。”
“奶奶,我们没离家出走,是去讨债去了。”苏录忙解释道。
“啥?偷菜去了?”老太太吃惊道:“孩子,咱家再穷也不能干那事啊!”
老爷子也对苏有才叹气道:“老二啊,别为难了,我跟你几个大爷说好了,到时候凑一凑就有了。”
“是,爹。”苏有才忙点点头。苏录张罗的事儿八字儿没一撇,他可不敢堵死这条道。
“行了,赶紧洗刷干净,换上过年的衣裳。”老爷子一摆手道:“咱们迎谱祭祖去。”
“是。”爷仨赶紧麻溜出去打水洗刷,大伯娘又是给烧水,又是给找衣裳,殷勤地让人很不习惯。
待三人洗刷干净、穿戴整齐,便全家出动,赶往苏氏祠堂。
他们到的算晚的,祠堂里里外外已经站满了苏氏一族的男女老少,足足两百多号人。
人到齐后,十八房族人自动按照辈分男女,分前后左右立定,听族长训话道:“今日迎谱,当怀敬畏,莫喧哗,莫失仪。”
众人称是,然后老族长便手持族旗,率队启程迎谱。老族长前头还有打着灯笼的孩童引路,寓意人丁兴旺。
族谱是一个宗族最重要的文献——说世系、序长幼、辨亲疏,让你知道自己的根儿在哪里,以及在宗族中的位置。
而且它详细记载了每个族人的名号,杰出者还附有行状,为每个人盖棺定论,供子孙后代评说。
所以族谱在宗族内部异常重要,为防损毁或被人涂改,都是一式两份,一份由族长保留在祠堂,另一份则由各房轮流供奉。
今年族谱供奉在四房,族人们要先一起把谱迎回祠堂。
苏录还是头一回参加这种活动,看着族人们跟随蓝底金字的‘凤阳苏氏’族旗,在这大西南的乌蒙山中列队前行,他终于感悟到一点宗族存在的意义。
族里负责写谱的老谱师苏大强,已经提前到了四房,检查了谱页是否完整,然后在谱箱外系上红绸带,放置于正堂的供桌上。
供桌周围点着油灯,寓意‘照亮祖路’。
族长向保管人作揖致谢,感谢其一年来妥善保管族谱,随后担任礼生的学子高喊:“吉时到,启谱!”
抬谱人便上前抬起谱箱,谱师撒五谷于谱箱四周,念诵:“五谷丰登,祖宗护佑,子孙绵延。”
然后队伍按族旗在前,吹鼓手次之,谱箱居中,族人随后的顺序出发,沿途燃放鞭炮驱邪,吹鼓手奏《迎神调》,郑重无比地将族谱请回了祠堂。
第三十八章 成了!
队伍抵达祠堂门口,全体停下,吹鼓手改奏《安神调》。
祠堂正堂供桌上香烛高照,已经摆好三牲猪鸡鱼、水果、酒等祭品。
抬谱人缓步进入祠堂,将谱箱轻轻放在供桌中央,礼生喊:“谱归位……”
全体族人四拜兴。谱师上前,打开谱箱,取出族谱,将总谱展开一页,露出始祖名讳,供族人瞻仰。此时禁喧哗,仅闻烛火噼啪声,气氛肃穆。
苏录瞪大眼睛,看着那张总谱上‘苏公讳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谥文忠,自眉山迁苏州。’的字样,感觉还是很震撼的。只是不知道为啥把他爹撇了,难道苏老泉排面不够吗?
迎谱完成后,老族长便手持族谱,向族人诵读家训:
“读书正业、孝慈仁爱、非义不取、为政清廉!”
老族长念一句,族人们便跟着诵一句,苏录也跟随其中。他终于明白了苏家对读书做官的执念是从哪来的了,哪怕已经沦落到这大山深处,依旧有祖宗在督促着他们呢。
然后老族长又讲述了家族的历史,前面七成是苏东坡的传奇人生,后面一成是家族世系。他们这一支是苏东坡长子苏迈的四子苏筌之后,两宋和元朝时一直居于苏州。
洪武赶散时,十代济民公被强迁到了凤阳成了军户。洪武十四年,又随郭英的大军来到此地,遂一代代繁衍下来,到苏录这一代已经又是六代人了。
“所以说我还是苏东坡的十六世孙?”苏录掐指一算,这下学习的动力更足了。
最后,老族长带领族人齐喊:“不忘先祖恩,世代永相传!”
仪式结束后,族谱将留在祠堂供桌,直至次日祭祖结束,再送到五房落谱。期间会有专门的守谱人寸步不离,以防万一。
但族人们并不会散去,而是热热闹闹摆起了九大碗。九大碗就是坝坝宴,相当于全族一起吃年夜饭了。
祠堂内外,连长长的巷子里,都设上了长几,每条几上摆九个粗瓷大碗,有烧白粉蒸肉、扣鸡扣鸭甜酸鱼,还有清蒸杂烩之类,费用由苏记酒坊支付。
虽然酒坊的生意每况愈下,但过年不让族人吃好是要挨骂的,更不能在程家面前丢了份子。
苏录那位酒坊大掌作七爷爷一脸的肉疼,他孙子苏浪却开心地夹着大块烧白往嘴里送。“嗯嗯,好吃好吃……”
还不忘招呼苏录:“快吃啊,我爷爷说九大碗办不了两年了。以后可能就只有三大碗,五大碗了……”
“怎么了?”
“酒坊生意太差呗。”小胖子没心没肺道:“听说咱们的酒比程家便宜一半,还卖不过程家。嗯嗯,粉蒸肉也好吃。”
“白酒是这样的。”嚼精儿苏淡一脸懂行道:“口感差一点,价钱就贱一半。”
“所以你们两个好好上学,将来考中秀才,把咱们的井再抢回来。”小伙伴们已经把希望寄托在他和苏录身上了。
他们没有苏浪那条件,只能老实下来干活了。这辈子都不会在碰一下书本了……
“哎呀,别说这些扫兴的了。”苏浪嗦一下油光光的手指头,问道:“咱们哪天去太平庙会?”
太平镇的庙会虽然比不了县城的,但也聚集了方圆百里的军民土著,各种好吃的好玩的琳琅满目。对娱乐匮乏的小镇少年们来说,过年逛太平庙会是天大的事情。
苏录已经问过二哥了,庙会是从初一到十五。他又问众人道:“啥时候最热闹?”
“头三天差一些,大家拜年的拜年,回门的回门,得从初四才热闹起来,当然还是正月十五最热闹。”苏浪说完便建议道:
“要不咱们初四去吧?”
“好啊。”众少年欣然同意。
“秋哥儿你也去吧?过年就别要债了。”苏浪又对苏录笑道:“让人家歇歇吧……”
“我会去的,不过我没法跟你们一起去,咱们在集上会合。”苏录便笑道。
“集上那么多人,上哪找你去?”少年们发愁道。
“放心,哪里最显眼,你们就往哪去,一准儿能找到我。”苏录笑道。
“哈哈,有意思,那我们到时候就找找看。”少年们正是找乐子的年纪,这下都来了兴趣。
~~
正月初一清早,族人再次齐聚落谱,然后一起回到祠堂,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给晚辈发红包。
散了之后,再跟着大伯和父亲串串门,去给那些外姓街坊拜个年,回到家时已经傍晌了。
“走了走了。”苏有才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儿子们。
“吃了饭再走吧?”大伯娘从伙房里探出头来。
“不了不了,我们赶时间。”爷仨便一溜烟儿下楼去了。
“怎么说话呢?这么见外。”大伯瞪她一眼。
“不是你让我对他三口好点吗?”大伯娘委屈巴巴道。
“假。”大伯无语道:“做完了装食盒里,我给他们送过去。”
顿一下又道:“装多点。”
“知道,夏哥儿能吃嘛。大年初一还能不让他吃饱?”大伯娘满口答应。
“呵呵……”大伯笑笑,没跟碎嘴婆娘细说。
~~
苏录爷仨心急火燎赶往何家酒坊,路上街坊们看到纷纷摇头:“这爷仨过了吧,哪有年初一上门要账的?”
“太执着了,以后可不能欠他家钱不还,要命啊真是……”
三人根本顾不上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们现在只想去看发酵缸。
苏泰一边甩开大步,一边说道:“甜醪只会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出现,要是置之不理,很快就会甜味消失,酒味变重。”
“嗯嗯,这么神奇?”苏有才是一天酒坊都没进过,自然啥也不懂。
苏录却能用他浅薄的化学知识,简单理解这个过程——酿酒就是一个由淀粉产生糖,再由糖转化为酒精的过程。
所谓甜醪,应该就是第一步的产物。此时,酒曲中的淀粉酶将淀粉分解成了糖。糖类还没来得及转化为酒精,所以才会有甜味,而没有酒味。
但若继续放置,酵母会持续将糖分转化为酒精,导致甜味消失、酒味变重……当然这都是他瞎寻思的,谁知道到底对不对。
爷仨来到何家院子,小寡妇三人也早就在酒坊翘首以待了。何田田双手扒着粗陶大缸,满脸紧张地注视着苏泰,缓缓揭开盖在瓮口的纱布,一股子清甜味道便扑面而来。
众人脑袋围成一圈看向缸内,只见原本的高粱糊糊上,多了一层厚厚的黏稠乳白浆。
苏泰舀出一瓢白浆,用纱布裹住,压滤取汁,便得到了一碗半清半浊的甜醪。
“尝尝看。”他下意识先递给了苏录。
苏录呷一口,登时眼前一亮道:“好甜啊!”
说罢递给老爹,苏有才接过来一尝,便即兴赋诗大赞道:
“红粱酿得玉浆稠,蜜意融喉解君忧。
稚子束脩凭此出,新瓮排开旧债休!”
“好诗好诗!”苏泰苏录赶忙鼓掌,就喜欢老爹这种随时随地赋诗的才情。
要不是因为犯老爹的讳,苏录一定会高喊:“有才有才,你真有才!”
就连何程氏也听得入迷,定定看着苏有才细品良久,又盈盈下拜道:“苏二哥真是古道热肠,妾身承你吉言了。”
她为的是最后一句‘新瓮排开旧债休’,苏有才指的自然是她家的旧债。
“哈哈,我也就是做首诗给大家鼓鼓劲,真想‘旧债休’,还得靠这个。”苏有才说着将粗瓷碗又递给了小田田。
“田田尝尝甜不甜?”
“真甜。”何田田尝了尝,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双手高高捧给母亲。“娘也尝尝。”
小寡妇微微蹙眉,这碗多少人喝过了?但这个时候她也不好拒绝,便接过来转了一圈,浅尝了一口。
“确实很甜。”她柳眉不由舒展,细品道:“入口时是饱满的清甜,甜得直接却不腻人,像含了一口蜜水,又带着点微酸。顺着喉咙滑下时,舌尖还能捕捉到一丝的米香。”
“老板娘好厉害的舌头啊。”苏录咋舌道:“我就光喝着很甜然后带点酸。”
“酒坊里的调酒师就这样。”苏泰闷声道。
“先夫在时,常让妾身品鉴新酿,时间一久也就练出来了。”何程氏淡淡一笑道:“下面就看把这甜醪加进橘汁里,是个什么味儿了。”
老婆子便端来一簸箕酸柑子,熟练地剥掉了皮,放到榨凳上榨汁。那榨凳类似普通板凳,凳面前倾。一头是圆形的榨台,周有流汁槽。榨台上配圆形榨板,连硬木榨杆。
只见老婆子将柑子肉置于榨台上,然后下压榨杆,榨板在杠杆作用下,与榨台一起挤压果肉。金黄的橙汁便顺着流汁槽淌向榨台前端的鹰嘴。
何田田早就捧着碗在鹰嘴边接着了,三个柑子榨出了大半碗的橙汁。
她把橙汁递给‘苏大掌作’,苏泰尝一口眉头紧皱,又递给苏录,苏录一尝也直吐舌头。
就连苏有才都酸得不想作诗,但在儿子们期盼的目光下,只好吸着口水又来了一首打油诗道:
“金丸榨出露盈盈,一呷牙床战未停。
酸到舌根困意醒,涎随咂嘴落阶庭……”
这首诗比上一首差多了。果然诗要有感而发,不能硬憋。
“好!”好在有捧场兄弟及时鼓掌,他才没陷入尴尬。
然后苏泰开始逐渐往碗中加入甜醪。
他果然没有吹牛,当六份橙汁中加入了一份甜醪,橙汁就变得酸酸甜甜的,十分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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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祝我们大卖!!!!!
这时大伯提着食盒来送饭,见所有人还聚在酒坊里,不禁笑道:“搞啥子嘛,你们真要酿酒不成?”
“来,尝尝这个。”苏有才把碗递给大哥。
大伯警惕地看一眼榨凳和地上的柑子皮,但还是接过碗来,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消气,再酸我也喝。”
说着把心一横,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后咬牙等待那从头到脚的酸意,把自己激得打冷颤。谁知却白紧张了一场,非但没有被酸到,反而还酸酸甜甜怪好喝的。
他咂咂嘴又尝了一口,竖起大拇指道:“真好喝,这是加了糖还是蜜?”
“那你就别管了,”苏有才问道:“就说在庙会上金宝要喝,这么一碗你愿意出多少钱吧?”
“那多少钱都得买啊,只要买得起。”大伯理所当然道。金宝,就是苏有金的宝贝的意思……
“那你觉得多少钱值得买?”苏有才换个问法。
“两文钱?”大伯寻思道:“三文钱就觉得有点贵了。”
“为啥?”苏录问道。
“三文钱能打一碗散烧了。你不可能比白酒卖的还贵吧。”大伯道:“不过集上的散烧都是兑了水的。比咱们自家酿的差远了,我从来不喝。”
“正话反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苏有才无语道。
“那我们也兑水!”这时苏录沉声道:“既然没办法提高价格,那我们就想办法压低成本!”
何程氏看一眼苏录,其实她刚想这么说……
“这合适吗?”苏泰挠挠后脑勺。“师傅说,奸商才往酒里兑水。”
“不一样的,我们兑水是为了中和橙汁的酸度,而且加上咱们二郎滩冰凉甘甜的井水,肯定还会更好喝呢。”苏录却冠冕堂皇道。
“确实。”大伯也很有奸商潜质,深以为然道:“有个酸酸甜甜的味儿就够了,三文钱还想喝到琼浆玉液吗?”
“老百姓日常很少能吃到糖,确实没必要那么甜,有点儿甜就足够吸引人了。”小寡妇轻咳一声,物以类聚了属于是:
“妾身刚才算了一下,三个柑子大概一斤,能出一碗汁。库里一共是三千斤柑子,哪怕不计算损耗,也只能榨三千碗汁。”
“一碗三文钱,就是九千文。”大伯咋舌道:“整整九两银子,不少了。”
“可是当初光收这些柑子,就花了五两银子。”何程氏说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卖太便宜了不划算。”
“如果觉得往橘子汁里兑水过意不去,那我们不叫橘子汁就好了嘛。”这下甚至连苏有才也想通了,抚掌笑道:“比如叫‘金桔蜜露’。那如何调配,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吗?”
“对对,还是读书人鬼点子多。”大伯笑道:“我就算加十倍的水,你也只能说这个蜜露味道咋淡出鸟,也不能说我兑水了。”
“是这么回事吗?”苏泰挠挠头。因为不够奸商,显得跟这群人格格不入。
于是,众人四票支持,一票弃权,决定往橘汁里兑水。
不对,是加水勾调一种全新的饮品!
经过试验发现,水和橘汁等比混合时风味最佳。此外,水最多不能超过橘汁两倍,不然就寡淡无味。
“那就出两款饮品嘛。”这难不住苏录,他提议道:“一比一的‘金桔蜜露’,卖五文;一比二的叫‘甜蜜蜜’,卖三文!”
“那顾客还是买甜蜜蜜更划算。”何程氏瞬间算出了成本。
“我们主打一个不坑穷人。”苏录点头道:“你想喝更好的,就要多付出一些。这很合理吧?”
“合理,十分合理。”众人深以为然。
于是又完成了产品的定型和定价。大伯想了想,依然有些担心道:“我还是觉得,卖的贵了。”
“大伯你得明白人的心理啊。人都说‘好货不便宜’,你把价钱定的高一些,大家就会下意识以为你的东西好。”苏录笑道。
“那大伙儿也会选便宜的吧。”大伯道。
“平时是这样,但过年逛庙会,一年就这一回,谁不想享受点儿好的?把价格定的高一点,又不至于让人买不起,再小小炒作一番,反而会激起大家尝试的欲望。”苏录却颇有信心道。
“炒作是何意?”苏泰不懂就问。
“就是利用宣传,制造声势,把大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苏录小声解释道。
何程氏这时点头道:“秋哥儿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女人就是这个心理,很多时候,东西越贵越想买……”
说着有些心虚道:“当然便宜了更想买。”
“嗯,确实有点道理。”大伯摸摸脑门,不由想到自己偶尔去那种地方,也想尽可能的挑贵一点的,不会照着便宜的选。
是去茶叶铺子买茶叶啦,别想歪了……
“而且我们还可以让它,看上去更值钱一些!”苏录说着,将个竹筒搁在桌上。
这也是何记酒坊的库存,原本准备用来装橘子酒的。
但这竹筒的顶盖中心,被钻了个小眼。装上金桔蜜露,扣好顶盖后,苏录用稻杆儿插进小眼中,单手拿着竹筒,顺着稻杆一吸,就喝到了里面的饮料。
“这法子挺新颖。”苏有才再度竖起大拇指道:“都知道可以用竹筒装水,用稻杆吸水,但还没见人想到,把这两样合在一起呢。”
“这法子妙不可言。”何程氏却看出了门道:“这样客人就不必在我们摊前喝完了。可以拿着就走,边走边喝,完全不影响逛街。”
“而且客人拿着竹筒走来走去,时不时用吸管吸一口,对我们本身就是很好的宣传。相信很多人看了,都想尝试一下这种新鲜的喝法!”苏录又补充两句,问大伯道:
“现在还觉得贵吗?”
“不贵了。”大伯拿着竹筒子笑道:“就为了图个新鲜,再贵点我也会试试。”
“我们做饮料还是要走量的,定价不宜过高。”苏录道:“不过我们的量也是有限的,所以定价又不宜太低。”
这年月可没有供货商给你补货,库存消耗完了就完了,至少在这大山里是如此。
“所以既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这么说三五文确实合适。”大伯拍了拍苏录的肩膀赞道:“脑瓜子聪明就是厉害,干啥都硬是要得!”
“不过这法子有个问题……”何程氏又小声道:“这些竹筒都是精挑细选、去除内膜、煮沸晾干才合用的,一个成本就一文钱呢。”
顿一下她发愁道:“而且库里就这两千个,用完了一时也弄不到了。”
“确实,新砍的竹子有股清腥味,装水都会发涩。”苏泰点头附和。
“不要紧,我们可以采用‘退瓶还押金’方式,来实现循环利用。这法子还可以让顾客返回我们的摊位,增加复购率。”苏录却早已有了通盘考虑。
“退瓶还押金?你小子是一套接一套啊!”这下连大伯也彻底服气了。
于是众人一致推举苏录为‘甜水战役指挥使’,负责统筹整个生产销售的过程。
事关学费大计,苏录也顾不上藏拙了。当仁不让,井井有条地派起活来……
“二哥,你还是负责甜醪生产,李奶奶负责帮你生火。”只听苏录沉声道:“要注意好批次,从今天开始,每天生产七十到八十斤甜醪,我不喊停你就别停。”
“好。”苏泰沉声应下道:“两斤多高粱出一斤甜醪,每天给俺两百斤高粱才行。”
何程氏点头道:“库里有上千斤碎高粱,用上五天没问题。”
高粱本来就贱,她家的高粱不知何故又都被碾碎了,就更不值钱了。
“那够了。如果一切顺利,五天就能用光库里的柑子。”苏录点点头,又叮嘱道:“老板娘,你负责将所有的竹筒再煮沸一遍、清洗干净。干这行食品安全最重要,给人喝坏肚子就完蛋了。”
“好!”何程氏点点头,挽起了袖子。这还是她家里遭遇大变后,头一回又有了干劲!
“那我能干什么?”小田田也举起手,主动请缨。
“你给你娘打下手。”苏录温声笑道。
“那你爹呢?”苏有才也跃跃欲试。
“老爹的任务也不轻。”苏录屈指道:“咱们摆摊的幌子、旗子都得你来写,还有竹筒上也要做好标志,一是区分开两种饮料,二是退瓶的时候也好有个分辨。”
“那我呢?”大伯也主动请缨道:“看着你们大过年的还要忙,我也不好袖手旁观。”
“还真有事儿,必须得大伯出马。”苏录笑道:“怎么把这一摊运到太平镇;到了之后,又该拜哪个码头,在哪里设摊?这些只有大伯能搞得掂。”
“哈哈哈,你小子还挺有识人之明!”大伯被捧得很开心,拍着胸脯道:“放心吧,你大伯在太平千户所,那叫螃蟹过街——横着走,这些事情只管交给我!”
“大伯真是太可靠了!”捧场兄弟虽然已经不信他这套了,但还是立马奉上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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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众人各司其职,忙得热火朝天。终于在初三晚上,一切准备停当。
初四天不亮,苏家四个男人已经挑着担子上上下下好几趟,将一应所需从何家酒坊运到了江边栈桥上。
这些玩意儿着实不轻,光柑子、甜醪和井水,净重就有两千斤。还有两千个竹筒子,各种工具家什……幸好大伯和苏泰都力大如牛,一个顶俩。
两个书生虽然肌无力,但也很努力。就连小寡妇三人,同样力所能及地一起搬运。
为了能摆脱各自的困境,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
天亮之前,所有东西装上了船。
见大伯找的是条歪屁股船,苏有才小声道:“这种船一趟可不便宜。”
“嗯,个龟儿一天要我一百文。”大伯肉疼道。
“这就是过年没活儿,换了平时我才不干呢。”老艄公才不怕他个小旗官呢。
“要不是怕颠坏了柑子,老子才不包你的船呢。”大伯先怼上一句,又笑道:“不过走水路的话,还就得找这老倌,安全啊。”
“大伯说得对,这个钱不能省。”苏录也点点头。看过小寡妇家的惨剧,他对赤水河这条母亲河充满了敬畏。
他父兄又何尝不是?最后一家人还是分成了两波,一波跟船,另一波步行前往。这样一来不至于被一锅端了,二来船载重轻一些,也更安全点。
好在天公作美,河面无风,老艄公平平安安把船开到了太平镇码头。
码头上已经挨挨挤挤停满了船,都是四面八方来赶庙会的。
“来吧,祝我们大卖!”苏录活动下手脚,准备大干一场!
第四十章 这不就好起来了?
苏浪苏淡等一众苏氏少年,也都起了个大早,呼朋引伴来太平镇赶庙会。
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等他们赶到镇上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也难怪少年们心心念念,太平镇的庙会确实很热闹。
在镇子临河处建有一座‘河伯庙’,庙中供的是天……呃,天下闻名的姜太公。严格说,这属于乡野淫祠的范畴,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的拜就不错了,谁管你那些?
河伯庙里的香火很旺,求子的求平安的,求财的求婆婆快噶的……也不管姜太公能不能办,都来拜求。
人气一旺,庙门外就有摆摊做生意的,渐渐便形成了庙会。尤其是每年正月的大庙会,更是热闹非凡,从庙门一直延伸到江边和镇头,一里多长的青石路上挤挤挨挨全是人。
戴着虎头帽的娃被爹扛在肩上,一手攥着个小风车,一手指着糖人摊,牙牙地表示想要一个。
画糖人的老头手持黄铜勺在铁板上游走,转眼便浇出条黄灿灿的糖鱼。竹匾里插满糖做的虾蟹,牢牢吸引着孩童们的目光。
一旁的竹编摊老板,灵巧地编织出一只只竹蜻蜓、竹蚱蜢,用细线系在杆子上。风一吹,翅膀扑棱棱动,又把孩子们的目光吸引过去。
还有‘炸秦桧’的,拉两条面人扔到油锅里炸,孩子们拍手叫好:“狠炸猛炸,炸得焦黄才好吃的……”
‘咣!咣!咣!’卖‘三大炮’的汉子也不甘示弱,抡圆了胳膊将糯米糍粑摔在铜皮案板上,发出开炮似的响声……
还有那卖大力丸的,耍猴的,唱戏的……都能聚拢好些观众喝彩,场面别提多热闹了。
少年们目不暇接,只恨爹妈少生了两只眼。还是苏淡靠谱,提醒道:“咱们还是先跟秋哥儿会合吧。”
“这么多人上哪找他去?”众人发愁道。
“不是说他会在最显眼的地方吗?”小胖子苏浪道。
“哪里最显眼呢?”众人举目四望,便见前方百步外,竖起了一根高高的带斗竹竿。
旗杆上头垂下一面浅蓝色旗子,旗上赫然两个橙色大字——‘甜水!’在庙会上分外醒目!
拜朱老板推行社学所赐,大明的男丁基本都能认识这俩字。不识字也不要紧,旗杆顶上还有个橘色的大风车在转,风车转动时,看上去就像个大橘子。
‘大橘子’甚至还发出悠扬的哨声,引得人们纷纷仰头望去。
整个庙会中,大家都在平面上竞争,就那一家鹤立鸡群,还搞得这么花里胡哨,少年们异口同声道:“莫非是那儿?”
“看看去!”苏浪招呼一声,率众朝着那旗杆钻过去。
来到近前一看,苏录果然立在旗杆下,正跟何记的老板娘在那里摆摊呢。
好些人也被那大风车吸引到摊前,可惜大都是来看个新鲜。
到这会儿,两人的生意还没开张呢。
“这是在卖啥?”少年们来到摊前,指着那些排放整齐的竹筒问道。
苏录指着身后的幌子道:“甜水。”
“什么价?”苏浪问。
苏录又指了指左右两块木牌,只见左边一块写着‘金桔蜜露五文一壶’,右边一块写着‘甜蜜蜜三文一壶’。
“贵了点吧?”嚼精儿苏淡道:“人家卖大碗茶的才一文钱一碗。”
“你怎么不说河里的水还不花钱呢?”苏录故意大声反杠道:“他们是解个渴,我们这是甜蜜的享受,要你三文钱一点都不贵。”
“来,尝尝。”何程氏热情地给少年们每人来了一筒。她今日自然没穿那身素缟,而是布衣钗裙、蓝布包头,更显落落大方、极具亲和力。
漂亮的阿姨亲切以待,少年们哪个不迷糊?忙双手接过来道谢不迭,一个个心花怒放。
只有小胖子苏浪心思都在喝的上。他上下端详竹筒一番,眯眼望着那小洞道:“这个怎么喝?”
“用这个。”苏录递给他一根稻杆。
苏浪便依言将稻杆插进了小眼儿中,送到嘴边尝试着吸了一口,一股甜中带酸,清凉滋润的感觉瞬时充斥口腔。末了还有些微的气泡感……那是甜醪发酵的效果。
小胖子顿时眼前一亮,大声道:“好好喝哎!”
说着迫不及待又尝了一口,啧啧有声道:“妙妙妙啊!我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甜水呢!”
“呵呵,你爱喝就好……”苏录都有点尴尬,心说这演技也太夸张了。人家这不一看就是托吗?
在他看来,这饮料只能算是挺好喝的,根本谈不上惊艳,尤其是兑了水之后,就更显平淡了。当不得小胖子如此吹捧,
“真的假的?”嚼精儿苏淡也不信,接过稻杆,学着插进筒中,也吸了一口,闭目品啧起来。
“怎么样?”众人忙问道。
“没吹牛,真好喝!”苏淡竖起大拇指。
“得嚼精儿夸一句可不容易!”少年们登时来了兴趣,纷纷插上稻杆嘬起来。
“嗯嗯,是真好喝!”
“美滋滋啊!”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赞不绝口。
这下由不得苏录不信了。难道是大伙儿的味蕾,没见识过那么多滋味的缘故?
“好喝在哪里?”他问道。
“有橘子味还是甜的,”苏浪不愧是酒坊大掌作的孙子,也分析地头头是道道:“而且口感冰冰凉凉,喝完嘴里还有点沙沙的,让人上瘾。”
“我尝尝。”苏录也开了一筒,细细一品。确实比之前好喝了一些,主要是多了种微微地冲击感,把口感提升了些许。
这种感觉苏录太熟悉了,不就是气泡水嘛!当然气泡含量远远不足,最多也就是沙沙嘴……
难道是因为甜醪和橙汁发生了反应?可惜苏录那点化学知识,不足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这是好事啊!
“你这一杯的成本可不低吧。”这时苏浪大声道。
“那可不。我们‘甜水记’为了回馈百姓,打开市场,这次可下了血本的!”苏录会意地点头,大声道:“这么一筒的成本是九文,我们前四天只卖三文!只卖三文!”
“那不卖赔了?”嚼精儿也大声问道。
“没事,我们老板说了,赔本赚吆喝,先把知名度打开!”苏录高声道:“各位喝着好,多帮忙宣传宣传就是!”
说着他压低声音请求小伙伴道:“好了,不用在这夸了。一人拿一壶出去转着喝!哪里有孩子在哪里夸,把生意带起来老板娘重重有赏!”
“是啊,拜托各位小哥了。”何程氏盈盈一福,少年们登时干劲满满,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包在我们身上!”
说完便各带着一筒‘金桔蜜露’,呼啦一下散开了。
他们捧着竹筒在集上到处转,看到小孩就吸一口,夸张地大喊道:“哇,世上怎么有这么好喝的东西?!”
“实在太好喝了吧!”少年的表演十分浮夸,一眼假了属于。
可那些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子,偏偏就吃这一套!他们的目光果然被夸张的声音吸引过来,一眼看到那被捧在手中的竹筒,还有插在筒上的稻杆儿。
这从没见过的喝法,一下就让小崽子们挪不开眼了,开始扭晃着身子,奶声奶气道:“爹爹,我也要这个。”
“老汉儿,俺也想喝。”
当爹的带孩子逛庙会,当然是尽量满足要求了,便开口问少年们:“小哥,这东西哪买的?”
“那根大旗杆底下,写着‘甜水’二字的。”少年们遥指那呜呜作响的大风车。
“大风车!”孩子们眼里便再没有其它了,催动着各自的‘坐骑’,直奔那旗杆下的甜水摊。
~~
此时甜水摊生意仍未开张,这就有些尴尬了。
其实看了少年们在摊前那番卖力的表演,很多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这筒里的甜水,真有那么好喝?
但让这些成年人掏出三五文钱来尝个新鲜,还是比较困难的——三文钱可以买一碗散烧啊!
尝了新鲜就喝不到酒了呀……
“咱们是不是定价有点高?”何程氏有些沉不住气了,小声问苏录。
“不急,再等等看。”苏录尽管心里也七上八下,但面儿上还是保持着云淡风轻道:“人们也许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但都舍得给孩子花。”
顿一下他又道:“再说咱一共才卖三文钱,少一文就几乎没利润了。”
“有道理,那咱就再等等。”老板娘倒也从善如流。
好在没让他俩等多久,小朋友们终于拍‘马’赶到了,指着竹筒嚷嚷道:“在这里,在这里!”
“我要我要!”
“好好好。”当爹的便问老板娘道:“好多钱一筒嘛?”
“三文的,五文的。”老板娘忙脆生生答道。
“来筒……三文的尝尝!”当爹的犹豫了一下,但不是犹豫买不买,而是要不要买五文的。
“好嘞!”苏录兴奋地接过钱。老板娘便奉上一筒一管儿,甜甜笑道:“客官请慢用。”
“喝吧。”当爹的学着那些少年的样子,插上吸管举过头顶。小朋友便探出脖子,迫不及待嘬一口,登时被那种酸甜冰凉,略带刺激的感觉迷住了。奶声奶气道:“老好喝了!”
当爹的顿时觉得这钱没白花,问话都客气了许多:“老板娘,我们能带走喝吗?”
“可以的。”老板娘点头道:“客官只要再交一文押金就行。”
“行。”当爹的又痛快地拍下一文钱。
一来这竹筒做工十分精美,成本怕都不止一文,谁也没指望店家会白送。毕竟去店里吃饭,也不能把餐具带走啊。
二来,还能再回来看一眼漂亮的老板娘呢……
有了第一对父子打样,后头当爹的不买也不行了。于是他们纷纷解囊,都买上一筒离开了甜水摊。孩子们骑在他们背上边走边喝,真不耽误逛街。
而小朋友们本身又是最好的广告,自然能吸引更多的小朋友来买‘甜水’。
很快,甜水摊便人头攒动,生意火热起来了!
ps.谢谢大家,月底了!谁还有票啊!!!
另外,开个龙套楼,目前需要主角的书院同学,老师也可以,大家踊跃报名啊。
第四十一章 首战告捷!
人们通常在哪儿买了喝的,就得在哪个摊子上一气喝完。集上人挨人,根本没法端着个碗到处走。
但竹筒吸管装的‘甜蜜蜜’,却不必一次喝完。小孩子捧在手里,既不耽误逛街,也不怕被碰掉了,想起来就喝一口,一筒能喝半天。
所以渐渐的,街上捧着竹筒,用吸管喝甜水的小孩子越来越多。而喝的人越多,就越会吸引更多的顾客前来购买,于是正循环就形成了。
随着气温渐渐升高,来买‘甜蜜蜜’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还是回头客。到了中午,提前预备的三百筒便售罄了。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整个庙会上,甜水摊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大碗茶。又有哪个孩子愿意喝大碗茶?
“我下去补货!”苏录打声招呼,便离开甜水摊,一溜烟儿冲到了码头边,跳上那艘歪屁股船。
歪屁股船已经变成了生产车间。苏有才和老婆子拿着小刀不停地剥柑子皮,剥完就搁在榨台上,让大伯和苏泰啪啪榨汁。
两台榨凳同时工作,橙黄色的果汁顺着鹰嘴,源源不断淌进木桶里。
当木桶中的橙汁接到三成满,苏泰便暂时停下榨汁,将带来的甜醪倒入桶中,然后加水搅拌均匀。
水也是从二郎滩带来的,一是比当地的井水甘甜,二是为了保证食品安全。
三嘛,也是为了品牌价值考虑。水这东西很奇怪,本地的不值钱,外地的真叫贵。你要是能从长白山运雪水过来,十文钱一碗也有人想尝尝。
苏泰勾兑完毕,便继续榨汁去了,灌装的工作就交给何田田。别看她人不大,干起活来却麻利得很,几乎一滴都不会撒。
“多少筒了?”苏录问道。
“三百多。”苏有才答道:“够不够?”
“能顶一阵了,不过还得加把劲儿啊。”苏录道:“今天气温偏高,下午卖的肯定好。”
“还加把劲儿?老子膀头都酸毬喽。”大伯活动着肩膀,擦把汗道:“说是让老子来扎场子,来了就上了套喽。”
“那大伯咱俩换换。”苏录便道。
“算了吧,就你那小细胳膊,几下就废。”大伯却摆了摆手道:“背后少骂老子两句就行。”
“那哪能呢?”苏录忙赔笑道:“侄儿对大伯只有满心的敬爱。”
“哈哈哈,老子才不信呢,你小子鬼得很。”大伯大笑起来,疲劳似乎也一扫而空。问道:“生意挺好的?”
“好得很,三百筒已经卖光了,我得赶紧补货了。”苏录说着挑起扁担。扁担两端的竹筐里,各放了三十个竹筒,加起来将近七十斤。
其实再放一层,一担八十个也没问题,但二哥怕累着他,没给他装满。
不过这来来回回好多趟,也把苏录累得够呛。
老板娘见状,主动道:“剩下的我去挑吧。”
“不用不用,你这位‘甜水西施’得在这盯着,这里离开谁也离不开你。”苏录摆摆手,拎着扁担又冲向了码头。
老板娘自然明白苏录的意思,不禁有些害臊,同时又有点小得意。不禁暗叹,人小鬼大。也不知苏二哥是怎么教出来的。
幸好苏录十分吃苦耐劳,咬牙坚持着补完了货,揉着肩膀便继续收银。
“下午的买卖更好了。”老板娘刚才一人顶两人使,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才能喘口气道:“我还以为大伙尝个新鲜就算了呢。”
“要是不好喝,当然就算了。”苏录笑道:“但咱们的甜蜜蜜好喝不贵,顾客当然会复购的!”
说着他预言道:“你看着吧,明天的买卖会更火爆,咱们有必要再加点人手了。”
老板娘便道:“我今天回去,就找找原先的伙计,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来做工。”
“那感情好。”苏录自然没意见。
~~
当天下午,苏录又补了次货。
到天黑时,又卖出去了六百筒甜蜜蜜,还有五十筒金桔蜜露,也终于卖了个干净了。
而这只是生产的极限,似乎还不是市场的极限。天都快黑了,还有好些顾客围在甜水摊边上,想要再买几罐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呢。
“请大家先回吧,明天我们会备更多的货!”老板娘虽然已经累得嗓子冒烟,但还是笑着安抚等候多时,却没买到货的顾客。
“而且我们的甜水主料是棒打鲜橙,必须要趁新鲜喝,带回家可能就不好了。所以大家还是明天和家里人,来现场尝鲜吧!”苏录也大声说道。
说完,又给顾客发了号,这样明天可以凭票购买,无需等候,人群这才渐渐散去……
两人松了口气,开始愉快地收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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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船上众人也来了,帮着将堆成小山的竹筒收拢起来,准备挑回船上。
看着大伙一个个满脸疲色,老板娘道:“现在回去就得半夜了,明天天不亮又得再出发,来回太折腾了。”
说着她一咬牙道:“你们到客栈开间房住下吧,好好休息,明天才有力气忙。”
“那感情好!”大伯一听就高兴了,他正愁来回太奔波呢。“老板娘是个大气人啊!”
“这不是今天生意好吗?”老板娘笑道。
“你们住吧,俺还得回去酿甜醪呢。”苏泰却极富责任心道:“这边柑子也快用完了,还得补。”
“那我们也不住了,那么多柑子,夏哥儿一个人可挑不了。”苏有才马上道。
“家里的事儿不用操心了。”老板娘道:“我回去找两个伙计来帮忙,这活儿他们就都办了。”
“他们也会酿甜醪?”苏泰问道。
“这话说的,我们也是酒坊啊。放心好了!”老板娘一挥手,大包大揽下来。
“其实我们也没必要住店了。”苏录拍了拍钱匣子,轻声道:“今天一共卖了九百五十二筒甜蜜蜜,五十筒金桔蜜露,赚了三千一百零九文。刨掉船费、餐费、还有三百文的门摊费,还剩两千六百文。”
千户所是本地最大的社团,门摊费其实就是保护费。按规定是十抽一的,但大部分摊主不会这么老实,都是能少交就少。
但甜水记生意这么好,还要再来这套就太不懂事了……
“乖乖,咱们的钱一天就出来了?”听到这数字,苏有才眼前一亮。
按照协议,赚了钱要优先偿还他们的欠款。何家还欠他们二两五,合两千五百文……
“不干了,马上回家!”大伯马上也不想住店了,嚷嚷道:“大过年的,老子可不想再当牛做马了!”
其实老板娘之所以想让他们住店,担心的就是这一出。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苏家四人,瘦弱的身影在暮色中是那样的孤独无助。
“两位大哥,二位贤侄,再继续帮帮妾身吧,我还有好些债要还呢。”
“……”大伯看看自己的二弟,苏有才咳嗽两声道:“这个嘛,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那咱们怎么算?”苏录却不吃这一套,甜水西施的特攻对他这个年龄段无效。
“接下来赚的钱,我们五五分账如何?”老板娘心里早有盘算。
“我等愿效犬马之劳。”苏录马上笑容灿烂起来。
~~
于是老板娘三口跟船回去搬援兵,顺道也跟大伯娘知会一声。
苏录四人则带着各种家伙什,到镇上找客店投宿。今晚他们的任务也很繁重,还有上千个竹筒要煮沸晾干,好明天再用。
镇上客栈还算便宜,大通铺五文,单间二十文,包个小院也不过五十文。因为晚上还要干活,大伯砍到三十文,包了个小院。
当然他跟老板娘会报七十文的……大伯喝茶的钱,都是这么来的。
把东西往小院里一搁,四人啥也不干,先躺下歇会儿。这打仗似的一天,可把他们累草鸡了。
“怪不得老板娘这么大方,没想到这买卖如此挣钱。”大伯望着房梁感慨道。
“可惜就几天的赚头。”苏录惋惜道。主要是柑子用光了就没处补货。
“多乎哉?不多也。”苏有才却知足常乐。
“呼…呼……”苏泰道。
“秋哥儿,你方才为啥忽然说,不干了?”大伯不解问道:“这么赚钱的买卖,咱们当然得干到底了。”
“大伯说的是,家里正缺钱,我当然想干到底。”苏录轻声道:“但买卖是人家的,咱们拿回欠款还要赖下去,只会让人轻看了我们苏家。”
“对。”苏有才深表赞同道:“让老板娘重新邀请,我们再答应,这样才体面。”
“这只是一方面。”却听苏录悠悠道:“我也是想看看老板娘这人,值不值得长期合作。”
“她要是想着自己发财,不挽留咱们,那咱就一拍两散,反正我们已经达到目地了。”他思路清晰道:“但她愿意跟我们分享利润,就说明她值得长期合作。”
“啥,你还想跟她长期合作?”大伯道。
“我就念一年书啊?”苏录反问道。
“你这孩子,学谁不好,学你大哥说话净噎人。”大伯无奈道。
“总之,我很看好她,愿意跟她合作一把。”苏录沉声道:“至少把念书的钱挣出来,不用再给家里增加负担。”
“哎,真是好孩子。”大伯惭愧叹息道:“跟你这一比,大伯真是无地自容……大伯跟你认个错,其实你大哥走之前,我就知道这笔钱要不回来了。可一直不敢说,生怕你大哥知道了。不去文战堂深造了,耽误了他考秀才……”
“我知道。”苏录却不以为意道:“大伯于公于私做的都没错,我没有任何的怨恨。因为异地处之,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大哥考秀才,才是咱家的头等大事!”
“好好好,大伯肯定相信你,但是大伯还是跟你道歉了。”大伯坐起来,郑重其事道:“这回我也看明白了,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比我们老一辈还明白。所以往后家里有什么事儿,我都会跟你摊开了说的。”
“倒也不用,我小孩子家家的,操那么多心干什么?耽误读书怎么办?”苏录摇头笑道:“但还是谢谢大伯的信任。”
“瞧瞧我这儿子,不比你儿子差吧?”苏有才心都化了。
“差不多吧。”大伯挠挠头。
“但是我有两个好儿子!”苏有才得意地摇头晃脑。
“呼…呼……”苏泰。
第四十二章 甜水西施
爷四个歇了一阵,又起来吃了顿好的——一人一碗豆汤面。
劲道的碱水面条,五花肉和甜酱炒成的臊子,猪大骨熬成的面汤,再和上一勺豆泥,给个皇帝都不换。
四人蹲在廊檐下呼噜呼噜吃着面,苏有才一边吃一边感叹:“要是顿顿能吃上这个,少活十年都愿意。”
“哼,做梦去吧。这也就是能报账。”大伯美滋滋喝一口汤道:“五文钱一碗呢,自己可舍不得买。”
“这么说来,咱们的甜水还真不便宜。”老爹咋舌道:“五文钱能买这么一大碗连肉带酱的豆汤面了,怪不得金桔蜜露没人买。”
“要不明天咱全上甜蜜蜜得了。”大伯提议道。
“没必要,明天金桔蜜露的销量,应该就会提升了。有钱人听了,肯定会来尝尝鲜。跟穷人买一种甜水,怎么会体现他是有钱人呢?”苏录却摇头笑道:
“当买五文钱一筒的多了,再买三文钱的,那就自认是没钱了。大过年的,谁能丢这分子?但凡有点实力,咬咬牙都会上一档的。”
“你小子哪来这么多歪门邪道?”大伯啧啧称奇。
“这可不是歪门邪道,而是圣人之道。”苏录便笑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孔圣人是这么个意思吗?”大伯看向苏有才,一旦脱离了‘三百千’的范畴,他就抓瞎了。
“别听他胡扯。”苏有才失笑道:“圣人说的是‘见贤思齐’,不是‘见钱思齐’。”
“父亲教训的是。”苏录笑道。
“我却觉得‘见钱思齐’才对,老子只见人人攀比吃穿,还没见过谁比着当好人呢。”大伯以他那四十年的人生经验道。
“唉,所以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苏有才叹气道。
“别感慨了,开工了。”大伯也叹了口气,还有上千个竹筒要刷呢。
~~
所有的竹筒都要用开水煮过后,再刷洗晾晒,结果四人一直忙到下半夜才收工。
这也幸亏是在镇上住下了,要是回二郎滩的话,真连睡觉的功夫都没了。
但‘指挥使’苏录坚持认为这是必须的。装过甜水的竹筒十分容易滋生细菌,万一给客人喝坏了肚子,不光挣钱大计彻底哦豁了,还会毁掉‘甜水记’的招牌。
苏录才睡了两个时辰,老板娘就带着四个伙计来增援了。还把剩下的柑子、碎高粱、发酵的大瓮,酒曲都带来了。
直接把生产场地转移到客栈小院了,气得老板直呼得加钱……
有了四个熟练的壮劳力加入,产量终于不再是瓶颈了。
初五这天的生意果然更火爆。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真有很多人慕名来尝鲜了。
这回不光是小孩子,购买大军中还出现了很多青年男女,甚至罗罗人和苗人也夹杂其间……
而且一如苏录所料,这一天金桔蜜露的销量,明显开始增加,这说明有钱人也被吸引来了。
这是好事儿,因为看到有钱人买,大众就会更相信这是个好东西。
结果当晚一算账,共卖出去一千四百七十五筒甜蜜蜜,两百二十五筒金桔蜜露,共收入五千五百五十文!扣掉工钱饭钱、房费船费门摊费等开销,还剩四千八百文。
这晚老板娘也不回去了,一起在客栈住下。
用钱绳子穿铜钱的时候,她不禁掉下泪来。
老板娘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还不上那一屁股债了。谁成想苏二哥父子竟妙手回春,帮她将那些几乎毫无价值、只能等着烂掉的库存,变成了这满桌子的铜钱。
“弟妹,你怎么哭了?”苏有才也在帮她串钱,见状关切问道。
“没事,我是高兴的,终于看到还债的希望了。”老板娘用袖子擦拭眼泪,感激不尽道:“真是多亏了二哥父子啊。”
“哈哈,你不记恨我逼债就好。”苏有才朗声笑道,烛光摇曳下,愈发显得他鼻梁英挺,轮廓分明。
“怎么会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板娘不好意思看他的脸,低下头道:“不光二哥的钱,所有人的钱我都会还上的。”
“老板娘真是诚信之人。好在眼下生意火爆,还清债务指日可待。”苏有才信心十足道。
“是啊,我也这么觉着。”老板娘明眸一笑,又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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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第二天甜水记的摊子刚开张,就有人来砸场子了……
一个穿着襕衫,头戴方巾的中年人,黑着脸拨开人群,走到摊前。
“你,你……”顾客们刚要说‘你凭什么扒拉我?’但看到他这身装束,就全都无可奈何,只是嘴上嘟囔着:“秀才也不能插队啊。”
可见秀才的威慑力还是差了点,要是换成举人老爷,保准没人敢废话。
但那秀才顾不上风言风语,只双目喷火,怒瞪着摊前的老板娘。
“客官想要哪一种?”老板娘习惯性笑脸迎人,看清来者才花容失色道:“爹。”
来的正是程秀才,他昨天听说自家闺女在庙会上摆摊卖糖水,还跟苏家人搅合在一起。气得他整宿没睡好,天不亮就急匆匆赶来镇上,一看果不其然!
而且他闺女还成了庙会的焦点!
把程秀才臊得哟,没处躲没处藏。寻思了好一会,还是决定亲自出马,他黑着脸道:“脸都让你丢光了!”
“……”何程氏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低声道:“爹,咱们到一边说话,别影响了生意。”
“还生意呢?!”程秀才气鼓鼓道,但还是跟着闺女到了竹竿后面。
拜托了睽睽众目,老板娘愈发镇定,先问道:“爹,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都传回二郎滩了吗?!”程秀才愠怒道:“先什么都别说了,跟我回家!”
“……”老板娘沉默片刻,凄然一笑道:“要是过年前爹跟我说这句话,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带着田田跟你回家了。”
“可是一直等过了除夕,我都没等到这句话……”她幽幽一叹道:“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没有娘家了呢。”
“唉……”程秀才被挤兑得老脸一红,也叹气道:“闺女啊,我不是让你哥捎话给你了吗?那些债主一直赖在何家,不光是催着你还钱,更是为了等着我露面,好把何家的债务转到咱家头上。”
“是。”何程氏点点头。“所以我没怨爹不管我,只是除夕那天,要债的都走了。叫我回去过个年,我也不会赖着不走的。”
“可这不合礼法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除夕。”程秀才苦着脸道。
“是啊,倘若我看见三十灯火,会散尽娘家财的。”小寡妇点点头,强笑道:“既然如此,我干什么都跟娘家无关了。父亲也不便干预吧?”
她本来性格比较柔弱,但被一群债主连着追债一两个月,再软的性子也硬起来了。
何程氏一番话,把程秀才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闷声道:“现在我来跟你说了——回娘家吧闺女。”
“可现在不是很想听了呢。”何程氏撩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道:“我现在只想着赶紧把债还上,早日无债一身轻。”
“唉……”程秀才忽然发现,女儿变得如此陌生。
但正如何程氏所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不听他的,他也无可奈何。
至少没法用强……
可程秀才也不走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整天都在摊子边上转悠,紧盯着自己闺女。
老板娘的心理还没强大到,能在亲爹的注视下,对顾客笑脸相迎。只好将前台工作交给姆妈,自己做起了幕后工作——剥橙子。
也不知是不是受此影响,晚上一盘点,销量居然回落了一截,只卖出九百筒甜蜜蜜。
不过好消息是,金桔蜜露的销量,却来到了三百一。
“刨掉各项开支,今日进账三千七百文。”苏录熟练地报账。
“比昨天少了好多。”众人一听都有点不高兴了。果然是人心不足啊……
“程相公造成的影响这么大吗?”大伯说着看看何程氏道:“还是说,昨日的销量只有老板娘能达到?”
“不至于……”何程氏俏脸一红,甜水西施风情迷人,似乎佐证了大伯的猜测。
“正常。”苏录寻思片刻道:“今天是第三天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天可能就习以为常了。想尝鲜的都尝过了,销量自然下滑。”
“而且你们没看到吗?今天庙会上明显人少了些。”苏有才也分析道:“过年前三天,大伙儿一般忙着走亲戚。初四空下来逛庙会,三天时间,该逛的也都逛的差不多了,又该再走一波远房亲戚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大伯抚掌道:“这么说,明天生意会更差。”
“不如明天回去休息,等十五再来?”苏有才提议道。
“这样不行!”苏录却摇头道:“甜水这一行没什么技术壁垒,包括竹筒吸管的样式在内,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模仿。”
“说不定现在就有人在背后仿制了。”苏有才深以为然道。
“所以我们要是这时候停下来,就等于把市场拱手让给了别人,届时再想收复失地就十分困难了!”便听苏录断然道。
“那该怎么办呢?”众人已经不自觉地以他的马首是瞻。
“我有两招应对。”苏录早已成竹在胸,沉着道:“一是没有稀缺,就制造稀缺——明天开始,甜蜜蜜每日限量供应五百份,金桔蜜露限量三百份,售完为止。”
“同时推出低价产品,掐灭潜在对手进入市场的机会!”苏录接着道:“昨晚我和二哥试过,山楂煮水加甜醪也挺好喝的。”
山楂可以保存很久,是目前市面上,唯一一种供应充足的水果……如果它算水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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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上车堵死门
“那你打算卖几文?”老板娘问道。其实这话纯属白问,既然说是低价产品,又不可能和大碗茶一个价,当然是定两文了。
“两文。”苏录果不其然。
“两文的话,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咱们几乎不赚钱……”老板娘轻蹙柳眉道。
“那咱可不能白干。”大伯忙道。
“这款饮品赚不赚钱无所谓,重要的是占据市场,堵死别人参与进来的路。”却听苏录沉声道:“大家都卖两文,我不赚钱也不怕,还有中高端产品赚钱。你不赚钱却要赔死,看你怎么跟!”
“有道理。”老板娘眼前一亮道:“别人看到无利可图了,也就不会参与进来了。”
心中不禁暗赞,秋哥儿小小年纪就能杀伐果断,定是苏二哥教得好。
“没错,人的肚子是有限的,庙会的饮料销量,自然也是有限的。”这下大伯和苏有才也明白了。
苏录一锤桌子,沉声道:“关口是让竞争对手知难而退。我们定价两文一筒,看看谁还敢跟!”
“好,就这么办!”老板娘也拍板道。
“那程相公怎么办?”定计后,苏有才又问道:“整天盯在摊前对弟妹压力不小。”
“二哥放心,我没事的。”老板娘轻声道:“那么多讨债鬼我都能顶住,何况自己亲爹?”
“咳咳……”苏有才不由有些尴尬,如果说讨债鬼,他绝对是排第一的。
“别误会,你不算的。”老板娘忙道。
苏录咳嗽一声道:“只要老板娘能受得了,那就由着他吧。有位相公站岗,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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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文钱的山楂水一出,很多暗中铆着劲儿,准备加入进来分一杯羹的人,这下也泄了气。
就像老板娘算的那样,但凡是糖水,光原料就得一文钱,还得搭上人工费,门摊费……最要命的就是门摊费,甜水记给千户所的是营业额的十抽一,冠绝整个庙会。
低于这个抽成,千户所不会允许再开第二家,抢甜水记的生意。
所以他们也定两文钱的话,根本没赚头,甚至有可能会赔。
至于更高的价格,他们就更不敢想了。两文钱就是护城河,把竞争对手死死挡在庙会之外。
于是甜水记靠着这一手高低搭配,牢牢垄断了庙会的饮料市场,一直到所有酸柑子消耗殆尽,也没有出现竞品。
至于程秀才,来了两天见没人搭理他,也就不再露面了……
初十下午,卖完了最后一筒甜蜜蜜,苏录对老板娘道:“这下我们真得回去了。”
大伯和老爹闻言都如释重负,这十多天连轴转,可把他们累坏了。不过心情还是很美丽的……
“上元节肯定还要忙一波,再多待几天不行吗?”老板娘却不舍得放人。
“接下来就一件事了——继续卖两文钱的甜水,牢牢占据庙会市场。”苏录摇摇头道:“也不求赚钱,保本经营即可。”
“以后每逢初一十五的庙会也是如此,不能让别人趁虚而入。等到三四月份下来新鲜水果,咱们再调配新的饮品,到时候就能再赚一波了。”苏录说完笑道:“你看,我们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了,还请老板娘放人吧。”
“是啊,秋哥儿书院快开学了,他得收收心了。”苏有才也道。
“那,好吧。”老板娘这才轻叹一声,重新绽放笑容道:“不过今晚,怎么也得让我给你们好好做顿饭,还请务必赏光。”
说着深深一福。
苏有才和大伯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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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小院有伙房。
为了省钱,众人早就开始自己买菜做饭了。
老板娘在庙会上采购一番,老婆子给她打下手,很快便整治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醪糟粉蒸肉、手撕椒麻兔、姜葱炒河虾、还清蒸了一条桂花鱼。
最后她亲手端上一罐撒了厚厚胡椒面的罐罐羊杂汤。一脸谦虚道:“都是庙会上买的现成的,稍微加工了一下,别嫌弃。”
“哪里哪里,色香味俱全!”苏有才手里拿着根手撕兔腿,赞不绝口。
当然老板娘说的也是实话。她这桌晚宴,‘预制菜’占了半壁江山……比方这手撕椒麻兔,就是买来以花椒、井盐腌制风干的野兔,蒸熟撕条,淋上酱醋蒜汁,就可以端上桌了。
她的厨艺比不了大伯娘,但心思巧多了,懂得扬长避短,善用现成资源,一样能整治出一桌好菜。
“大妹子快坐吧。”大伯招呼老板娘入席,还把主人位给她留着呢。
老板娘搂着女儿坐下,倒一杯甜米酒,双手举杯道:“这杯酒,感谢两位兄长两位贤侄鼎力相助,妾身没齿难忘。”
“好说好说。”苏有才和大伯痛快饮下一杯高粱酒,苏录哥俩喝的却是甜醪……
其实夏哥儿已经偷偷喝酒了,只是当着他爹的面不敢。
“这第二杯酒,祝贺我们的计划圆满成功。”老板娘又斟一杯酒,美目中噙满激动道:“不,是比我想象的更成功。”
“是啊,本来以为就一锤子买卖呢,愣是成了长久生意。”大伯也乐得合不拢嘴。
“说明弟妹时来运转了。”苏有才笑道:“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众人饮下第二杯后,老板娘招招手,老婆子便拎着个沉重的包袱上前,砰地一声搁在桌上。
老板娘打开包袱,里头是码放整齐的串串铜钱。
那一刻,在苏家众人眼中,老板娘整个人都在发着金光。便听她朗声道:“从初五到今天,咱们一共赚了二十贯零一百文。按照讲好的,一人一半——这里是十贯零五十文,你们数数看。”
苏家众人互相看看,苏录摇头笑道:“老板娘,账不能这么算。”
老婆子闻言脸色一变,似乎嫌他贪得无厌。
老板娘却依旧微笑道:“秋哥儿,那你说怎么算,我听你的就是。”
“你少算了自己的本钱。”苏录便屈指道:“三千斤酸柑子五两银子,两千个竹筒二两银子,还用了一千斤高粱,这又是个五两。给我们十两你还倒赔了呢。”
其实苏录很想把十两银子都据为己有。但他很清楚,就像自己当时试探对方一样,这也是老板娘对己方的反试探。
他不相信,以老板娘的精明,和她负债累累的处境,会忽视那高达十二两的成本。所以她就是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十两全拿的话,老板娘当然不会说什么,但是大家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了,往后井水不犯河水。甜水记的生意,也就跟苏家没关系了,这显然不是苏录所愿。
十两银子连三年学费都不够,对漫漫科举路更是杯水车薪。他既然看好老板娘和甜水记的前景,当然不会干这种短视的事。
苏有才也正色道:“扣掉成本,咱们净赚八千零一百文,所以你只用给我们四贯零五十文就够了。”
“所以咱这个生意没有想象中那么挣钱。”大伯苦笑道。
“这么高的毛利,还不挣钱呀?”苏录无语道。
“倒也是。就是只有庙会才有得赚。”大伯便改口道。
“这倒是。”苏录笑着点头道。
老板娘一看他爷几个这表现,就知道人家早就合计过了。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心中十分感动,忙道:“这么算可不对。那些碎高粱,酸柑子,还有竹筒子,早就被我当成无用之物,准备任其在库里烂掉了。所以这些钱都是净赚的。”
“……”老婆子见状,那叫一个无语,只见过锱铢必究,唯恐吃亏的,还没见过他们这种,都不想占对方便宜的呢。
“好了妹子,不要再说了。”苏有才摆下手,也表明态度道:“之前我们拿走了二两五,现在再拿四两,就是整整六两五了,不能再多拿了!”
“是啊,我们家老爷子那脾气你不知道,既不能叫自己吃亏,也不许占别人便宜。”就连大伯也苦笑道:“要是把十贯钱都拿回去,他们爷仨还好,我肯定是要挨踹的。还得灰溜溜给你送回来。”
“这……”老板娘见他们态度坚决,寻思片刻道:“那这样吧,剩下的钱就算你们入股了,我给你们甜水记两成的股份,请千万不要推辞。”
顿一下,又补充道:“放心,何记的债务都留在何记,与你们无关。”
苏有才和大伯都有些意动,甜水记的生意已经理顺了。哪怕只逢年过节,水果上市的时候赚一波,一年也不少收入。
当然这种事,他们已经习惯性相信苏录的判断……
“两成太多了,一成就很好了。”苏录缓缓道。股份这种东西,都是一开始给的大方,生意做大了就心疼了。不知多少合伙人因此反目成仇。
“就定两成,因为我还有个条件。”老板娘笑着倒了第三杯酒,端起来敬苏有才道:“苏二哥,我太喜欢你,这两个儿子了。不知有没有福分,当他们的干娘?”
第四十四章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是他两个小子的福气,但是得先禀过老爷子。”苏有才寻思片刻道。
“是,这我知道。但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说着她又一次举杯道:“你若同意,就吃了这杯酒。”
“……”苏有才看向苏录苏泰,见哥俩并不反对,便仰脖吃下那杯酒。
这提议并不唐突。这年月人们合伙做生意,讲的是‘以信为本、以义分利、以和为贵’,所以往往会在合伙前,先拜个把子、结个干亲啥的。
老板娘一个小寡妇,拜把子显然不合适,认个干亲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她十分高兴,一手拉着苏录,一手拉着苏泰道:“两个好大儿我是认定了,老爷子不同意,我就到你家哭去。”
苏泰笑得合不拢嘴,显然还挺想有个干娘的。
苏录觉得老板娘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面上却笑容灿烂道:“我爷爷不同意的话,我就偷偷叫你干娘。”
“哎呀,我的秋哥儿呀。”老板娘心都化了,紧紧攥着他的手道:“以后干娘会像亲娘一样疼你的。”
说罢,又让老婆子拿出了给哥俩备好的礼物,给苏泰的是一身新衣裳,给苏录的是一套文房四宝。都是从镇上铺子里买的好货,让两个没娘的小子,好好感受一把久违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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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爷四个便告辞离开了客栈,连夜赶回二郎滩。
一路上归心似箭,半个时辰就到家了。
“你们还知道回来?!”大伯娘听到动静下来开门,一见面就拉长个脸。
她惯来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住口,给我们端洗脚水去!”大伯却抖起了威风,呵斥一声,昂首阔步走进堂屋。
“凭什么?!”这会儿老爷子已经睡下了,大伯娘处于无敌状态。“正月初一到现在,十天不见人影,还有功了你们?”
“就凭这个!”大伯把背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摊,整整六贯铜钱,映入大伯娘的眼帘。
大伯娘当场就被镇住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劫道去了?”
“啊对……”大伯差点没一口水呛死,没好气道:“对个屁!这是我们凭本事赚的!”
“干啥营生十天能赚这么多钱?”大伯娘瞪大眼睛,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
他家主要的收入来自大伯的俸禄。从七品武官月俸七石,但以大明的财政状况,早就没法全数发放了。有四成是折钞的……以宝钞的贬值程度,实际上就是只发六成工资。
所以每月只得米四石左右。米价随年景波动,大概在一两银子两石,因此可以笼统的说,大伯一个月就挣二两银子。
而苏有才这个族学塾师,每个月满打满算只得一两……
至于小叔,不问家里要钱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往家里拿钱?
所以大伯娘每月就这三两银子可用,家里那么多张嘴吃饭,还有人情世事,再加上供养一个读书人,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全靠额外种的那十亩地,大伯再偶尔捞点小外快,这个家才能维持下去。
一下子多出这六贯钱来,大伯娘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全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你们都坐好了别动,我去给你们烧洗脚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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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爷仨哪能让大伯娘烧洗脚水,再说他们洗脚哪还用热水?
赶紧从井里打了水洗刷洗刷,就回屋倒下了。
只有大伯大马金刀坐在钱堆边上,优哉游哉地嚼着蒌叶卷,享受大伯娘给自己洗脚。
“光听何家老姆妈说,你们在庙会卖水,卖水咋能这么挣钱?”大伯娘满脸崇拜地望着丈夫,每次大伯拿回钱来她都会这样。“我家男人怎么这么厉害呢?”
“这事儿吧……”大伯咳嗽一声道:“我虽然居功甚伟,但真正想点子拿主意的,其实是秋哥儿。”
“他?”大伯娘不信道:“他傻小子一个,哪有那本事?”
“傻小子能学三个月就考上书院啊?”大伯却沉声道:“你呀,别总用老眼光看人了,秋哥儿现在可非比从前了。将来不管念书还是做买卖,肯定都是好样的!”
“真的假的?”大伯娘其实也不瞎,但是对苏录的印象总是停留在他小时候。
“假的。”大伯没好气道:“我们老苏家又出了个麒麟儿,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怎么到你这就想不明白呢?”
“我不是怕他抢了春哥儿的位置吗?”大伯娘这才说了实话。
“放心,抢不了。”大伯昂然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人家哥俩是要一起给咱家光宗耀祖的,哪有你这么小心眼?”
“哎,怎么我成小心眼儿了?当初咱俩不是一个想法吗?”大伯娘有些品过味儿来道:“正话反话好像都是你说的呀。”
“咳咳,以前的事儿就不提了。”大伯岔开话题,咳嗽两声道:“关口是往后,你要对秋哥儿和春哥儿一碗水端平,孩子大了,再伤他的心会记仇的。记住了没?”
“哦哦,记住了。”大伯娘点点头,但也不知道能记多久。又有些担心道:“就怕他已经记恨我了。”
“二弟妹没了八年,你养了他八年。老苏家都是重情重义的种,打断骨头筋连着。哄孩子你还不会吗?”大伯淡淡道:“明天你就主动说,这回这六贯钱都给老二,让他专门给秋哥儿交学费。”
“都给他?”大伯娘又肉疼开了。
“你个背时婆娘,卖好就卖的彻底点!”大伯一副厌蠢的表情道:“你儿子在书院一年花多少钱?”
“六贯……”大伯娘脱口道。
“不是刚给你说了,要一碗水端平吗?”大伯沉声道。
“好吧。”大伯娘苦着脸道:“可要是回头就一碗水怎么办?”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儿。”大伯从盆里抬起脚来,牛气冲天道:
“老子把话撂在这儿,咱家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那感情好,有钱的家谁不会当?我也能做个好嬢嬢了。”大伯娘用擦脚巾给大伯擦干两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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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早餐明显丰盛了不少,高粱饭里居然还加了豆面。
“好好,早就该这么吃了。”老太太十分高兴。
“终于不剌嗓子了。”金宝也十分高兴。
“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老爷子见大伯娘,居然又给苏录端上了鸡蛋羹,不禁十分纳闷。
“这不孩子马上开学了吗,给他补补。”大伯娘满面春风道:“还没跟爹说呢,他们昨晚带回来整整六贯钱。”
“这么多?”老爷子也吃了一惊,旋即高兴道:“这下秋哥儿的学费不用借了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寻思着这六贯钱就都给二叔了,专门给秋哥儿交学费。”大伯娘眨着眼笑问道:“老汉儿,你觉得咋样啊?”
“嗯,总算办了件人事儿。”老爷子有些不适应地望着大伯娘:“你昨晚没吃菌子吧?”
“没吃,我知道自己在说啥。”大伯娘就很无奈。她又对苏录父子道:“放心吧,往后先给秋哥儿把学费备下,不会再失算计了。”
“多谢大嫂。”苏有才也很不适应,小声问道:“你真没吃菌子?”
“真没吃!”大伯娘哭笑不得道:“有钱了谁不想做个好人,你们怎么就不接受了?”
“不不,我接受。”苏录赶忙奉上不要钱的赞美道:“嬢嬢真是人美心善,侄儿实在太幸福了。”
“俺也一样。”苏泰也高兴地合不拢嘴,秋哥儿的学费终于彻底搞定了。
“对了,爹,还有个事儿。”苏有才趁着气氛合适,硬着头皮道。
“什么事儿?”老爷子三角眼一眯,心中警兆顿生,不过儿子年前刚受了委屈,他也不好直接禁言。
“这回能把钱要回来,还又赚了一笔,靠的是何家娘子的生意。”苏有才便字斟句酌道:“当然,我们也是出了大力的。大家合作很愉快,就合计着把一部分利润投进去入个股。”
大伯此时一声不吭,完全不似平时见缝插针、自吹自擂的样子。
苏有才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合股嘛,照惯例都会结个干亲,让关系更牢靠。正好何家娘子也很喜欢夏哥和秋哥,就想收他俩做干儿。儿子不敢贸然答应,回来先请示老爹。”
“什么狗屁何家娘子?不就是程秀才的闺女?”老爷子揉着太阳穴,一阵阵脑壳疼道:“怎么又跟程家的女人扯上关系了?”
“人家现在是何家的人了。”苏有才陪着小心道:“再说咱们二郎滩姓苏和姓程的占了一大半,很难避得开啊。”
“那不是还有一半吗?”老爷子手指叩着桌面道:“再说何家已经没人了,程秀才那条老狗指定要跳出来的。”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老爷子对程相公的判断准确无比。
“爹,你只管放一百个心,我不是老三,我只是给孩子认个干妈而已。”苏有才忙保证道:“而且我看那何家娘子是个本事人,咱们入了她的股,也能贴补下家计不是?”
“你钱都投了,还问我个啥子?”老爷子没好气道:“但老子丑话说在前头,合伙做生意可以,认干娘也行,但绝对不许走老三的老路!”
“是啊,老二。上回老汉儿豁出半条命去,才摆平老三的事儿,可不能再来一遭喽。”大伯这才适时开口。
“不是,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苏有才瞪大眼,涨红了脸,彷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道:“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怎么可能乱来?我还怎么为人师表?你们也切莫污了何家娘子的清白!”
“但愿吧。”老爷子哼一声,摸出个蒌叶卷,狠狠嚼起来。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生出不祥的预感……
“唉……”苏有才这才怏怏住口。看来是上回老三的事儿,给老爷子留下心理阴影了。
ps.苏录终于可以上学去了,新篇章开启!也到了新的月份了,求保底月票啊,亲爱的施主们!!!和尚顿首叩首稽首了……
第四十五章 原来我一直是黑户?
虽说这回家里给足了钱,但苏录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回到房间后,他便对父亲道:“我还是想走读,中午自己带饭。这样一年能省个二两五,好大一笔钱呢。”
“为啥不让自己舒服点?”苏有才将最初的那一两碎银子,拍在六贯铜钱上,粗声粗气道:“没必要给你老子省钱。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
苏录心说这又不是没钱哭鼻子的时候了。
“爹,你别高兴太早。做生意的大忌,就是用过去的经验对将来想当然。因为将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个弄不好,咱们的投资就打了水漂。”他不得不提醒一下,贫穷乍富有点飘的老爹:
“这六贯钱省着点儿,能交两年学费呢。”
“秋哥儿说得有道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苏泰笑呵呵道:“今年我就开始挣钱了。”
说完又心虚低头,两指相对道:“如果咱们酒坊,还能开得出工钱的话……”
“我不是觉得,你来回路上太奔波了吗?”苏有才素来从善如流,但还是不落忍。
“来回走了几趟,我感觉这段路还行。”苏录却笑道:“快点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够了,正好锻炼身体。”
“平时还好,那下雨怎么办?”苏有才问道。
“青箬笠,绿蓑衣,竹杖芒鞋轻胜马。”苏录道。
“那是斜风细雨,遇上倾盆大雨直接给你冲河里去。”苏有才没好气道。
“书院不是可以免费住宿吗?天不好我就住下呗,大不了交点灯油钱。”苏录便正经道:“一个月十文还是交得起的。”
“这倒是个法子。”苏有才点点头,又生出个担忧道:“可你住下的时候,吃饭怎么办?”
孩子没妈,当爹的就多操心……
“爹,这都是小问题,你不用担心。”苏录不禁苦笑道:“再说,我也离不开二哥……的呼噜。”
“嗯嗯。”夏哥儿使劲点头,深感责任重大。
“唉,臭小子这么懂事儿干啥。”苏有才也只好先由着苏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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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但苏有才还是想让苏录,吃得舒服一点。下午便去高驼子家买了袋豆面儿回来,让大嫂掺到高粱面里。
“这孩子总嫌高粱饼子剌嗓子,可还是不舍得在书院吃午饭。”苏有才叹气道:“大嫂给他尽量蒸得好吃点儿吧。”
“哎呀,秋哥儿现在快赶上春哥儿懂事了。”大伯娘满脸笑容道:“放心,我拿出全部本事来,保准让他吃上不一样的饼子!”
高粱饼的问题主要有三,粗糙剌嗓子、味道发苦发涩、口感发硬。
大伯娘的智商全都加在了厨艺上,皆有应对之法。
首先她用冷热水交替泡高粱米,这样就不会发苦发涩。泡过的高粱米晾干后炒一下,香味就会出来了。
大伯娘也是真舍得下功夫,炒过后又用小石碾磨成粉,最后上细筛过一遍,这才得到了要用的高粱面。
和面时,大伯娘除了豆面还掺了小米面。豆面里的油脂能让饼子润些,小米面则能改善粘性,吃起来就不会剌嗓子了。
加水也是关键,要用七成开水烫面,三成冷水后加,这样和出来的面才兼顾软糯和弹性,自然就不硬了。
进锅蒸的时候,热气一上来,再撒点米酒酿,增加饼子的松软,以防干噎……
这样,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就是有点费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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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苏录准备好好练练字,收收心,进入学习状态。
谁知刚支开摊子,大伯就出现了。
“走,跟我去趟千户所。”他跟他儿子一样,喜欢站在窗外说话。
“去干啥?”苏录只好搁下墨条起身。
“给你上户籍去。”大伯扬了扬手中的军籍黄册。
“啊,合着我一直是黑户啊?”苏录目瞪口呆。
“废话,你要不念书,一辈子都是黑户。”大伯淡淡道:“好比你二哥和小叔,还都一直黑着呢。”
“为啥呀?”苏录跟大伯下了楼。“别人家也这样吗?”
“当然,我们家还是整个二郎滩,上户最多的呢。”大伯屈指道:“你爷爷,我,你爹,你大哥,再加上你,整整五个在册丁口呢!”
说着他一指街对过道:“像你八爷爷九爷爷家,都只有一人在册,其余全都没上户。”
大伯说这话时,完全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显然这种情况早已人尽皆知,苏录少见多怪而已。
去太平镇的路上,大伯简单给苏录讲了一下原因。
“其实很简单,因为上了户要服役。太祖爷规定军户子孙世世代代都得当兵,可如今天下太平,当兵既出不了头,又发不了财,军差还繁重无比。除非像你大伯这样当上军官,吃朝廷俸禄,否则一切所需都得家里提供,弄不好就破产。你说谁愿意当这个破兵?”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自己来此间也有段日子了,就从来没听身边人说一句当兵的好。
“洪武爷那时候咱们是人上人,谁见了都得叫声军爷。现在呢,人厌狗嫌。好多军户故意自残,就是为了逃避当兵。一般民户也怕和军户通婚,连累自家女儿,所以军户里老光棍比比皆是。”大伯说着长长一叹道:
“洪武爷当年是好意,想让咱们与国同休,可现在被拖累得,快跟贱民坐一桌了。”
“现在那帮文官把持军政,愈发不做人。他们是想尽了法子,防止咱们逃避军役。比如不许军户将子弟过继他人,还不许军户分家。就像咱们二郎苏家,都已经十八房两百口了,还在全一张户帖上待着呢。”
“所以咱们二郎苏家不是同族,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大伯自己都被逗笑了。“没想到吧?其实二郎滩就一家姓苏的。”
“好大一个家啊。”苏录感叹一声,脑瓜子一转道:“不过这是好事儿吧,这样大部分人都不用服役了。”
“话虽如此。但烂沟子的文官,怎么会让咱们钻这个空子呢?”大伯狠啐一口道:“正统年规定,军户丁口每满十人,就要出一个正军,一个余丁,其余丁口供养所需。所以家里人越多,服役的也越多。咱们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户口了。”
“原来如此。”苏录终于明白,族里为啥这么多黑户了。“朝廷不管吗?”
“当然管了,朝廷每十年就会清查户口,重编一次军籍黄册。各地军队出现缺额时,卫所也会进行‘清军’,把隐藏的人口揪出来当兵。”大伯说着哂笑一声道: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北京城雷霆万钧,传到了咱们这西南大山里,也就剩个屁了。于是朝廷为了逼我们上户籍,又规定,家有五丁才许一人为吏员;有十丁才许一人充生员。而民户完全没有任何限制,你说缺德不缺德?”
“确实。”苏录点点头。按他的理解即是说,黄册上得报五口,才能允许有一个事业编。得报上十口,才能允许一人去当公务员。
“那咱家报了多少口?”他关切问道。
“把你和苏淡加上正好二十丁。”大伯道:“咱家人口太多了,报得太少方方面面交代不过去。”
“也就是说,我、大哥和嚼精儿,三个人里只有两人能当秀才?”苏录皱眉问道。
“哈哈哈,以为你愁什么呢!”大伯放声大笑道:“你们三个能考中一个,就谢天谢地了好吧?!放心,要是真能考上三个,保准人人争着抢着去上户,帮你们把人头凑齐!”
“呵呵,确实。”苏录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确实做梦娶媳妇——想太美。
但大伯说他归说他,自己也忍不住畅想道:“将来你们要是能中进士,当上尚书,就可以让家族脱离军户,改为民户,甚至尊贵的官户了。”
“得干到尚书才行?”苏录惊讶道。在考个秀才都难比登天的现实下,他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中进士。更别说干到高官了。“这条件也太苛刻了吧,真有人能做到吗?”
“当然有了,比方当朝大学士李东阳就是军籍出身,他已经带领家族超脱苦海了。”大伯说着也自嘲一笑道:“当然人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咱们这种凡夫俗子就别想了。”
“确实。”苏录点点头,双眼却倏然一亮。
~~
伯侄两人聊着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太平镇上的千户所。
听说他们是来上户口的,千户所的人高兴坏了……可算又有自投罗网的了。当职的百户以异乎寻常的热情,亲自带领他们到户房办理手续。
户房的书办也满脸笑容,服务周到,完全没有平时的‘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
“你们二郎苏家真是好样的,前两天刚上了一丁,今天又上一个。”百户竖起大拇指,夸赞大伯道:“有金啊,要是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这是我们苏家的本分。”大伯苦笑着递上黄册。他当然知道人家脸上笑嘻嘻,心里还不知怎么笑话自家哈儿呢。
第四十六章 程秀才立功了
户房内。
书办搬出了户籍总册‘收军册’,翻到二郎百户所的页面。
苏家的军籍黄册也摆在桌上。苏录才看到那黄裱纸封面上,用姜字体写道:
‘弘治十三年永宁卫指挥使司。
太平千户所黄册正管第玖号。
二郎百户所军籍苏大祥户。’
待那书吏展开黄册,苏录见内里是张尺二见方的白绵纸折页。
折页右侧打头写着苏家的籍贯和世系——‘原籍中都留守司凤阳左卫军户。洪武十四年,苏济民移防永宁卫。济民子璋,璋子永业,业子明安,明安子大祥。’
然后是四项总目,分别写道:
‘旧管:正丁拾捌口,女丁拾叁口。
新收:正丁壹口。
开除:女丁壹口。
实在:正丁拾玖口,女丁拾贰口。’
再往左,便是详细的户口档案。共分两类,一类为在役。共有两正军两余丁,其中大伯的名字‘苏有金’,便赫然列于两正军之一。
其余则为未补役,共有十五男丁,老爷子、大哥、老爹都在其列。最后一个名字正是苏淡,看那鲜亮的墨迹,确实是刚加上不久。
至于女丁,则分列于各自丈夫名后,并未单独分类。
那书办又根据大伯提供的信息,在苏淡之后另起一列写道:
‘一名苏录,苏有才之子,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生人。母王氏,已殁。严侍下。’
书办写完搁下笔,请大伯过目无误后,便拿去给千户大人用印。
虽说如今当兵的地位低下,但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地位怎么都不算低了。尤其在太平千户所这一亩三分地上,那马千户更是大权在握,所有人都要仰他鼻息。
哪怕牛气冲天的程相公,在马千户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
所以马千户已经有官体了,通常来办事的下级军官根本见不到他,哪怕是来送人头……呃不,上户口的。
苏有金也没奢望能跟千户大人见个面,就跟苏录老老实实等在户房。
谁知没过多会儿,那书办便去而复返,招呼他二人道:“快跟我来,千户大人要见你们。”
“是吗?”大伯吓一跳,手足无措道:“为,为了啥事?”
“我哪知道,看了你家的户帖,就说叫你们来一趟。”书办催促道:“快点吧,千户大人性子急。”
“哎,好好。”大伯赶紧一边往外走,一边整理自己的青色团领袍,还小声问苏录道:“快看看,有没有不板正的地方。”
“都很板正。”苏录没想到大伯这么紧张,只好给他打气道:“十分气派。”
这话倒也不假,苏有金膀大腰圆,豹头环眼,很有古代将军范。
就是那两条腿筛糠一般,很是毁形象。
苏录只好模仿老爷子,在大伯耳边低喝道:“站直了,别丢份儿!”
大伯闻言一个激灵,进门之前,两条腿居然神奇地捋直了。
~~
千户所签押房内。
马千户穿一身蓝绸暗花缠枝纹团领衫,头戴网巾,蓄着一口修剪整齐的美髯。
他其实跟老爷子同年,但保养得宜,看上去比老爷子年轻了十岁不止。
大伯赶忙带着苏录行礼,高声道:“卑职二郎百户所小旗官苏有金拜见千户大人!”
“有金啊,我和你爹共事多年,不必拘礼。”马千户微微抬手示意伯侄俩起来说话。他今天可能是心情不错,看不出脾气急躁的一面,和颜悦色对大伯道:
“他身体还好吗?”
“托千户大人的福,家父身子骨一向硬朗。”大伯忙道。
“那就好。让他别整天在家里窝着,有空来所里坐坐嘛。这人上了年纪,就老想起当年的事儿了。”马千户一脸缅怀道:“想跟老朋友见见面。”
“是,卑职一定把话带到。”大伯赶紧应下,当然也不会把千户大人的客套当真。
“这是你侄子?”马千户又看向苏录。
“是。”苏有金赶忙点头道:“这是我二弟的小子,今年考上太平书院了。”
“是吗,这么厉害。”马千户双手抵着下巴,松弛感十足道:“没记错的话,你儿子也在太平书院吧?”
“是,劳大人记挂,犬子今年就要应县试了。”苏有金头一次说话硬气了一些。
“哦?那不就下个月?快给考上个秀才吧,也给你爹好好出出那口气。”马千户又跟大伯寒暄了两句,这才进正题道:
“对了,听老刘说最近庙会上风头无两的‘甜水记’,当时走的是你的门路?”
“呃……”大伯这才明白千户大人找自己的原因,忙点头道:“区区卑职有什么门路可走?不过是受同乡所托,求所里和大人赏口饭吃。”
苏录心里也咯噔一声,不会吧,这么快就让人盯上了?
“哈哈哈。”马千户才不信,苏有金在这里头没好处呢。他笑道:“有金是个规矩人啊。甜水记也很规矩,听说庙会期间,所里收上来的门摊费,有一半是他们家交的。”
“啊?”苏有金登时一脑门子汗,这不成纯纯出头鸟了吗?
但自己官卑人轻,倘若不把钱交足了,甜水早就卖不下去了。
“卑职只是嘱咐他们一定要足额纳税,没想到他们居然交了这么多。”他擦擦汗,心乱如麻道。
“不是他们交得多,是别人家都偷奸耍滑,没一个肯按十抽一来交的。”马千户赞许道:“放心吧,这样的诚信商户,是我们千户所要重点保护的!”
“卑职代他们谢千户大人恩德。”苏有金赶忙深深作揖。
“不过呢,堤高于岸,浪必摧之。他们的买卖这么好,很容易招人眼红啊。”马千户叹气道:“听说那老板娘还是个寡妇老婆。”
苏录不禁目光一凛,这老棺材瓤子想干什么?
“是。”好在苏有金还没失了计较,赶忙苦笑道:“可不是嘛。她还是程相公的女儿,这压力就更大了。”
“是吗?”马千户闻言难掩失望之色。以他的段位虽然不必在乎什么秀才相公,但有本事把状告到省里的秀才,就另当别论了。
他可见证了当年程秀才把状告到提学面前,引得中丞侧目、都堂震怒的全过程。哪敢触这个霉头?
“是啊。程相公嫌她抛头露面,有失体统。初六那天,在甜水摊前盯了一天。好说歹说才同意她干到十五再回家。”苏有金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扯程相公的大旗。
“咋,这么赚钱的买卖,干完十五就不干了?”马千户眉头一皱。
“确实可惜。”苏有金叹气道:“但她也不能把娘家爹气死呀。”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马千户挠一挠太阳穴,沉吟片刻道:“在庙会上摆摊确实不太雅观,不如找个铺子安顿下来。成了坐商,程相公就不用担心她抛头露面了吧?”
“那是自然。”苏有金苦笑道:“但实不相瞒,那老板娘夫家沉了船,给她留下一兜子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清呢,哪有钱再赁门头?”
“这好办。”马千户忽然展颜笑道:“我家正好闲了间铺面,位置还不错,也不要她租金了,让她看着折成点儿股份就行。她要是愿意呢,你就再来同我说。”
顿一下,又假模假样地叮嘱道:“千万不要为难人家,不答应就算了。”
“是,卑职一定把话带到,尽快回禀大人。”苏有金赶紧应下。
~~
从千户所出来,大伯满脸的虚脱。到庙会小吃摊上,要了碗散烧,也不管难不难喝了,干下去半碗才吐出那口浊气。
“饿了吧?”大伯又给苏录点了碗抄手,自己要了碗素面。
这才低声道:“万没想到,来给你上个户都这么刺激。”
“是啊,没想到堂堂千户大人,居然看上了咱们这点小生意。”苏录小声道。
“甜水记可不算小生意,整个太平镇都没比它更挣钱的了。”大伯冷笑道:“一开始他想不花钱,就把甜水记据为己有,老王八蛋惯会这一手!”
“幸好大伯机警,提前堵死了话头。”苏录诚心实意地赞道:“那种时候,大伯能一直保持清醒,实属不易。”
此言不虚,一旦让马千户露出了那种意思。哪怕为了面子,他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嘿嘿,老子一直清醒地很。”大伯得意地呷一口散烧,吹嘘道:“我在他面前那都是故意示弱,兵不厌诈懂吗?”
“厉害,大伯还用上兵法。”苏录吹着碗里的热气赞道。
“大伯的道道深着呢,学吧小子,够你学半辈子的。”大伯挑一筷子素面,又发愁道:“你说这事儿,该怎么跟老板娘说?”
“该怎么说怎么说。”苏录道:“我们只是小股东,决定还得老板娘来做。”
“她肯定要问你爹,呃,咱们的态度。”大伯道。
“大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苏录笑道:“我现在要以学业为重,不能分心了。”
“这不还没开学吗。”大伯却不放过他。至少在做生意这方面,大伯是很服他的。
“我觉得还想干的话,就不得不答应。”苏录只好道。
“确实,要是不同意,就别想在太平镇上卖甜水了。”大伯深以为然。
“如果他们只要干股,不插手经营的话,说不定能坏事变好事。”苏录缓缓道:“他想要分一杯羹,我们也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大家各取所需吧。”
“嗯。”大伯赞同道:“千户大人的旗号,至少在太平镇上,还是很好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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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入学
正月十六,书院正式报到的日子。
苏录又跟苏淡来了趟镇上,两家还派出四位男丁持械同行。
两人的学费加起来有七八贯,这可是一笔巨款啊!家里哪能放心,两个半大小子带这么多钱出门?
苏录上次来书院,光顾着考试去了,没顾上好好参观一下。这回才有心情看个仔细——
只见这书院占地广阔,屋舍院墙清一水都是白墙黑瓦,采取传统的中轴对称、纵深多进布局。
第一进位于大门和二门之间,是一个宽阔的广场,中间一条笔直的通道,左边设有祭祀孔子的专祠,右边则是一座集会、讲学用的明伦堂。
苏有才告诉苏录,这是遵循了左庙右学的传统,虽然太平书院并非官学,但同样是严格按儒家的规矩建设的。
进了二门便是第二进,也就是当初笔试的地方,同样由一条甬道均分左右,两侧各有两排宽敞明亮的屋舍。这里就是他们日后上课的讲堂。
新生就在此处报名。明志斋、笃行斋、省身斋,三座讲堂敞着门,门口各贴着张新生的名单。
苏录和苏淡都被分进了省身斋,两人进去讲堂,里头有书院的先生,为他们办理报名事宜。
两人行礼之后,苏录出示了他俩唯一一本军籍黄册。他比苏淡大一个月,自然就是这个‘家’的兄长了……
其实先生对此司空见惯,他还遇到过五个学生共用一个户口的呢。核对了两人的姓名家世、出生年月后,便让他俩在花名册上签名,然后一人给张条子,叫他们到中堂门内的司务房交费。
还给他们一人一张校规,命他们回去背熟,明日开学便会检查。
中堂门内便是第三进院落,也是中心位置,书院师长办公的道南堂,以及最重要的藏书阁,便坐落于此。
道南堂两侧设有司务房和绳墨房。前者是处理书院各种杂务的,后者则是学生闻之色变的教导处。
两人在司务房外排了一会队,交上了两贯学费和一千五百文的杂费,又凭着收条领取了两套崭新的黑边条白色圆领,一顶黑色绉纱制成,内部衬以漆丝藤的儒巾。还有两条黑色锁边布腰带。
书院要求十分严格,学生在校期间不仅要衣着整洁,还得着统一的服色,不准穿自己的衣服。所以发了两身院服,以供换干洗湿。
此外,所有要上交的作业,都必须写在书院统一制作的作业册和习字册中。本册按需发放,每人先各发两本,然后凭旧领新。
就连书写用墨都要用书院统一发放的墨条,处处都透着正规。
当然,所有的正规都是用钱换来的……
~~
物品领取完毕,两人来到第四进院落。
这里是师生的寝舍,还有一排‘半学舍’。
那‘半学舍’门口,挂着一副对联曰:‘业精于勤,漫贪嬉戏思鸿鹄;学以致用,莫把聪明付蠹虫。’
所以大概是自修室之类。
两人按照司务房给的纸条,找到挂着‘壬’字房的寝舍,进去一看,好家伙,整个寝舍就是一张大通铺。
这时寝舍内已经来了不少学生,有的在收拾床铺,还有的在聊天破冰。
苏淡看一眼墙上的铺位号码,不禁咋舌道:“乖乖,十人睡一间。”
“不然也不可能免费让你住。”一个同窗从铺上跳下来,笑嘻嘻拱手道:“在下器宇轩昂李奇宇,幸会幸会。”
“二郎苏录。”
“二郎苏淡。”哥俩也通名报姓。只见那李奇宇生得也算眉清目秀,只是说话时眼梢上挑,双目透着贼光。薄薄的嘴唇还微微带点讥笑,像只偷桃子的瘦猴。反正跟器宇轩昂扯不上半点关系。
“久仰久仰。”李奇宇跟苏淡客套一下,又朝苏录拱手笑道:“原来是比第一名还出名的苏兄啊。”
“是啊,能跟孙山兄同屋,真是三生有幸啊!”这时一个讨厌的声音响起,苏录一看,果然是程家的三个小子。
程家兄弟本就对小婶儿的事儿耿耿于怀。
还没消气呢,就听说他们先生的闺女,又有被苏家撬走的危险。
而且传说中挖墙脚的,正是这苏录的爹,一个不知羞耻的老男人。
如此反复挑衅!简直是把程家的脸丢在地上反复踩,还吐了口老痰……
真当程家没男人了么?!
他们满肚子邪火,能不冲着苏录来吗?
~~
苏录看过省身斋门口的名单,知道三个姓程的小子也在其列。实在搞不懂这班到底是怎么分的,是为了让同族住在一起,抱团霸凌别人?
程家这几代的辈分字是‘丕承万世’,程秀才兄弟是‘丕’字辈,这些学生都是他们的孙子辈,是以分别叫程万堂、程万范、程万舟。有一说一,名字都十分的大气,应该是程秀才给起的。
就是不知道这龅牙小子是哪一‘万’?
“是啊,好好珍惜吧。等你老了就靠这一段,在孙子面前长脸了!”苏录还没说话,苏淡先正面怼上去了,嚼精儿可不只会窝里横。
“哈哈哈!”另外两‘万’马上大笑起来道:“跟孙子讲孙山兄的笑话还差不多。”
“他在书院待不了三个月,就会被扫地出门!确实能成为本届最大的笑话。”
“何止本届,恐怕要创个最快离校记录了。”‘三万’同气连声,瞬间压制住了嚼精儿。
其他同舍虽然没有跟着起哄,但看向苏录的眼神,都变得幸灾乐祸起来,仿佛在看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一般。
只有那李奇宇替苏录打抱不平道:“你们别把话说太早,孰不闻‘后来居上,又不知其为谁?’谁又敢说苏兄做不到呢?”
“就他还后来居上?”‘三万’中的‘一万’对同窗们哂笑道:“跟你们明说吧,二郎苏家的学生,都没学过破题作文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麻烦了。”众同窗点点头,明白‘三万’为何如此看轻苏录了……本来他就是最后一名,又没学过破题作文,入学后肯定要被残酷的考课淘汰掉。
苏录也知道他们说的啥意思。拿到书院的章程后,他就扫过一眼,知道今年将采取‘升斋等第法’来考核学生。
此法源自宋朝的‘太学三舍法’,元朝时发展为‘升斋堂法’,本朝国子监继承采用为‘升斋等第法’。由新任山长引入本书院,今年还是头一次采用。
按照章程,新生入学皆被分入下斋,学习四书两月后,每月一考,辞理均优者为上等,给一分;理优辞平者为中等,给半分;理平者,辞再优都不给分。
一学年共月考十次,积八分者方能升为中斋学子,不能积够八分者即刻退学。光看学规都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竞争何其残酷。
这些同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看到新章程后压力巨大,才会变得如此有攻击性。
十三四岁的小子,只会用攻击别人来发泄自己的情绪——苏录这位‘差生中的差生’,自然是他们最好的减压工具。
“李奇宇……哦,我想起来了——”这时一个同窗忽然大叫道:“你是倒数第二名!”
寝舍内登时一片哗然,又一个同窗怪笑道:“怪不得李同学一直帮孙山同学说话。原来是怕他不在了,你成了孙山!”
龅牙‘一万’便捧哏道:“这就叫道(倒)接着道(倒),山连着山。”
“哈哈哈!”一帮少年捧腹大笑,还有人乐得在铺上打滚。
砰地一声,苏淡愤怒地踹一脚床板,大声道:“就你们这种操行,还想考秀才,做梦去吧!”
“你们少瞧不起人,我就是看好苏兄了,怎么着了吧?!”李奇宇也气得哇哇直叫:
“不信咱们打个赌,要是苏兄年底还留在书院,你们怎么办?!”
“叫爷爷都行。”众同窗笑道。
“我也不稀罕你们当我孙子,一人输我一两银子就行。”苏录点了点对面的七个人,笑道:“明年学费就靠各位了。”
“那你输了怎么办?”‘两万’反问他。
“我就从这里一路爬出书院去!”苏录发狠道。
“好,一言为定!”‘三万’一拍铺板,‘一万’、‘两万’也点头同意。
气氛都到这了,另外四人只好跟了。
“谁违背此誓,谁一辈子考不上秀才!”苏录与壬舍七子击掌,并立下毒誓。
七个傻小子一时没听出来,自己被老油条套路了——苏录如果沦落到被踢出书院的地步,肯定一辈子考不上秀才了。也就没必要遵守誓言了。
而他们只要还在书院,就不敢违誓,所以苏录稳赚不赔,他们稳赔不赚……
苏录一般不愿跟半大小子一般见识,但这帮臭小子太可恶了,必须得教训教训他们。
双方立誓之后,寝舍内的火药味便淡了下来,却也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帮。
李奇宇十分热情,准备帮助己方二苏铺床,忽然发现两人是空着手进来的。
“咦,你们的铺盖卷呢?”
“我们不住校啊。”苏淡答道。他家里同样也不宽裕,正好跟苏录一起做个伴。两人宣示了对自己铺位的主权,也该离开了。
“啊,你们不住校啊?”李奇宇目瞪口呆,指了指自己道:“那往后我一对七啊?”
“放心,只要你需要,我们随时回来给你扎场子。”苏录拍了拍李奇宇的肩膀,给他一点力量。
“那你们可要常回来哟。”李奇宇满面戚容,依依不舍地将两人送出寝舍。
“小李子,别掉份儿!”嚼精儿拿出二郎苏家的口号,鼓励他道:“不要怂,别丢份儿!”
“……”苏录一阵无语,这堂弟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好在书院学规森严,‘打架斗殴,即刻开革’,小李同学至少不用担心挨揍……
第四十八章 书箱,干粮和爱
书院的最后一进是伙房食堂和库房,苏录和苏淡打算自己带饭,自然也就不用过去了。
家里人还在仪门外等着呢,俩人也就不再转悠,赶紧出去会合。
苏有才见两人都有些心事,离开书院后,便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先生,我们可能过几个月就得回家了。”苏淡苦着脸,将那份学规递给他。
“啊?”苏有才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道:“升斋等第法?以前没听说过啊?谁把国子监那套搬来了?”
“据说是新任山长。去年考试时,那套墨义题也是他出的。”苏录苦笑道:“就是赶上了怎么办?”
“唉……”苏有才长叹一声道:“早该想到,新官上任三把火,肯定要做些改变的。而且听说朱山长不到二十岁就中举人,自然眼高于顶,要挑选最优秀的学生来培育。”
“爹说的对。大哥不是说,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最优秀的学生可以去鹤山书院念最后一年,也是那位朱山长争取到的吗?”苏录深以为然道:“显然他摆明车马,就是这个路数。”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这样的普通学生就惨了。”苏淡叹息一声,他也不过是倒数第十的水平。
所以后来他都没底气跟人家吵了……
“怨我,都怨我。”苏有才面红耳赤道:“怕把你们带入歧途,一直不敢教你们破题作文,这下害了你们。”
虽然书院学规中,没明言月课只考八股文,但评分标准却写的明明白白,‘辞理均优者为上等,理优辞平者为中等……’
这分明就是八股文的评判标准!
而且太平书院以培养秀才为己任,不考学生八股考什么?
“爹,你不用自责。人无前后眼,你刚来族学一年,肯定要先抓基础,哪顾得上拔高。”苏录自然要替老爹开脱,又对苏淡道:
“我大哥说,他入学前也没学过破题作文,但半年后就已经赶上同伴的进度了。不是开学两个月之后才考试吗?咱们一起努力,把开题作文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好。”苏淡重重点头道:“不要怂,别丢份儿!”
“说得对,别丢份儿!”苏录朗声笑道:“咱们试试最快多久能走到家。”
说完便甩开大步,朝前疾行而去。
“你等等我啊!”苏淡在他身后叫道。
“跟不上我,就只能被我甩在后头了。”苏录却越走越快。
“看我追上你!”苏淡也赶紧迈开长腿,紧紧跟上苏录的步伐。
两个少年你追我赶,很快就把大人甩在后头,彻底不见了踪影。
也将对前途的担忧,暂时抛到了脑后……
~~
跟苏淡分开,苏录风尘仆仆回了家,刚把自己洗刷干净,便见二哥在库房门口,神秘兮兮朝自己招手。
这几天苏泰一直关着门在忙,还不许他旁观,今天终于要揭晓谜底了。
苏录一进库房,就看到方桌上赫然摆着一具造型优美的书箱。
显然是二哥为他亲手打造的。
“还行吧?”苏泰献宝似的望着苏录。
“太漂亮了!”苏录瞪大眼睛,只见漆了桐油的箱身在过午的阳光下,泛着琥珀似的光。
箱体用的是经年的老楠竹,剖成竹片打磨得光润如玉,一片片紧密嵌在一起。内里的框架是松木的,轻得苏录单手提着都不费劲。
箱盖边缘同样经过细心打磨,摸上去滑溜溜的。合盖时绷簧卡进槽中,发出悦耳地咔哒声,严丝合缝到一张纸都塞不进去。
为了防止他提着硌手,二哥还在箱盖提手上,细心地缠上了靛蓝棉绳。
箱子内部分三层,最上层是收纳文房四宝的浅屉,给毛笔、砚台甚至水注都留好了凹槽,还垫着靛蓝粗布,以防笔砚滑动。
“这每一层都是独立的。”二哥提起浅屉,向苏录展示道:“到了书院,可以直接把上层拿出来当文具盒。放学时就把它再装回去,可以给下头的书本箱起到挡雨的作用。”
“不过墨盒不在这里头,我把它设计在了最下层,这样万一墨汁撒出来,也不会污染到中层的书本。”二哥又补充道。
“二哥实在是太细了!”苏录已经词穷了,只知道猛竖大拇指。
再看中层采用对开门设计,空间最大,最多能码放两摞共二十卷书!内里还衬了防水油布,以保护珍贵的书本。甚至有可以随意抽卸的活动隔板,可以卡住书本。非但便于对书本分门别类,还能防止书本因剧烈活动而损坏。
底层又回到了抽屉样式。这一层是用来装饭盒的,旁边分了两个小格,一个装酱菜,另一个自然是专门给墨盒留的。
此外,还有两个竹筒嵌卡在书箱两侧,左边是水壶,右边则装了一卷防水油布。
二哥给苏录演示道:“一看到要下雨,就抽出油布,油布里有两根龙骨,可以插在两根竹筒上,这样就成了个挡雨帘吗。等闲下雨就淋不到你了,你就可以竹杖芒鞋轻胜马了。”
“当然要是大风大雨的话,就老老实实把油布披在身上,连人带书箱一块裹住。”
说完他问目瞪口呆的苏录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还可以改。”
“简直太周到了。”苏录断然摇头道:“二哥做的书箱堪称完美!多谢你二哥!”说着使劲抱了抱他,可惜二哥之宽,一人抱不过来。
“就冲这个最好的书箱,我也绝对不能让人家半道撵回家!”苏录发誓道。
~~
当晚苏录装好书箱,便拿出学规背诵起来。
《太平书院学规》共二十一条,分为‘定居、尊师、监察、分斋、给假、专业、日记、习礼、考核、听讲、课期、课题、给书、掌书、门禁、院规、守法、正习、附课、杜弊、学成。’
这二十一条学规,详细规定了书院学生学习生活的方方面面,比蒙学时期的‘十戒九要’可详细太多。最重要的是明确了章程和奖惩,变成了切实可行的规范,而不再是空泛笼统的要求。
比方十一条‘课期’曰:每年自三月至腊月,皆有课,共十课,遇闰加课。课于中旬,张榜排名,前十皆有奖赏,以名次为差。
再比方说,规定拿不到八分,就会被直接退学的‘升斋等第法’,在第九条‘考核’中有详细表述。
对如今的苏录来说,背这点东西只消片刻。为了吃透规则,避免逾矩,他还特意抄写了一遍。然后便早早睡下了。
这一晚上苏录极难入睡,二哥的呼噜都快镇不住他了。
第二天鸡还没叫,他就先睁开眼了。
苏录不禁苦笑,不就上个学吗,有啥好激动的?
幸好他正年轻,睡不好也不影响精力。苏录便悄悄下床,到天井里洗漱。
却见伙房里已经透出橘色的光,大伯娘居然比他起得还早。
近来大伯娘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善,苏录虽然记仇,但更感恩。所以对大伯娘也比从前尊敬多了,径直过去轻声道:“嬢嬢起这么早?”
大伯娘一手持木勺,在大锅上调高粱粥,一手从挂在梁上干粮筐里,摸出一块凉透了的高粱饼子,递给苏录道:“尝尝看,不好吃算我的!”
苏录看到高粱饼子就习惯性嗓子疼,敬谢不敏道:“等粥好了一块尝吧。”
“放心,这回跟以前的不是一回事,这是嬢嬢用了一天功夫蒸出来,老好吃了。”大伯娘却自信满满道:“且趁热吃显不出本事来,特意放凉了才让你尝!”
“嬢嬢费心了……”苏录终于来了兴致。他一接过饼子,就发现手感就不一样了。不是他习惯的那种又硬又沉,可以当暗器的感觉。而是相当的松软,用手一捏居然能捏出窝!
送到口中一咬,果然不再粗粝剌喉,竟还带着几分细腻。浓浓的高粱香混着淡淡的甜意,在他嘴里弥漫开来。粗糙的口感刚刚出现,就被美妙的滋味掩埋了……
“怎么样?”大伯娘看着苏录表情的变化,笑问道:“还剌嗓子吗?”
“真好吃……”苏录摇摇头,慢慢咀嚼着老好吃的饼子。之前吃得慢是因为难以下咽,而这次是不舍得下咽。
“别光干吃,尝尝嬢嬢给你备的配菜。”大伯娘好人做到底,又打开个小瓷坛,舀一勺散着油光的梅干菜,递到苏录面前。
苏录接过来一尝,梅干菜居然还掺上了一点点腊肉碎,油脂被梅菜充分吸收,醇厚浓郁的香味瞬间蔓延开来,连带着口中的饼子也变得香喷喷起来。
“每天中午两块饼子配上梅干菜,你就吃去吧!保准馋坏你那些同窗。”大伯娘经验丰富,显然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
苏录却是第一回这样吃,赞不绝口道:“这么好吃的东西,以后吃不到怎么办?”
“放心,你念几年书,嬢嬢就给你做几年,跟你大哥一个待遇!”大伯娘定下他接下来三年的伙食标准。
“嬢嬢我说笑的,这么吃太奢侈了。偶尔能解解馋就很好了。”苏录赶忙懂事道。
“不用,你省下来的钱,得给你吃到嘴里!”大伯娘把手一挥,大气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拔不起个头来,将来怎么娶媳妇?”
“多谢嬢嬢……”苏录那叫一个受宠若惊啊,两辈子都没受过大伯娘这般慈爱。他又咬一口饼子,再度满脸幸福地感叹道:“我以为得考上秀才,才能吃的这么好呢。”
“你要是能考上秀才了,我让你顿顿吃白米白面!”这下大伯娘再笨也知道怎么哄他了,笑眯眯道:“好好念书,等你大哥考中秀才,下一个就是你了!”
“是!”苏录使劲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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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大伯娘的爱心早饭,苏录背上书箱,拎起热腾腾的干粮袋,便快步下了吊脚楼,会合苏淡一起奔向书院!
启明星正悬在东天,映着少年前路渐亮……
第四十九章 山长大意失亲妈
一早一晚,山里还是有些春寒料峭的,两人却走得满身是汗。
路上灰大,怕弄脏了洁白的学袍,俩人都将其装在书箱里,身上还穿着旧衣服。
快到书院时,才在之前吃饭的避风处,脱下身上的衣裳,用湿手巾擦把脸,换上那黑边白圆领,系上黑色的布带,最后端正戴上儒巾。
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刚才还灰头土脸的乡下小子,摇身一变就成了两位文质彬彬的青衿少年。
“兄长请。”苏淡立于道旁,拱手胸前,身体微微前倾。
“贤弟请。”苏录也同样拱手,两人像模像样地行礼过后,便并肩走向书院山门!
~~
院规十五条‘门禁’规定,诸生每日必宜早起、院门每日限定更时扃锁。至于具体开关院门的时间,随季节而定。
比方现在是冬春季节,书院每日上午只在卯时中开启门户,卯时一过便落锁。所以走读的学生必须在这半个时辰内入校,过时就会被关在门外,记旷课一天。
此时太阳仍未升起,不过已经天光大亮。
跟苏录、苏淡一样不住校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书院山门。他们大都家在太平镇,像这哥俩一样天不亮就赶路上学的真不多。
两人跟着大部队进去校门,穿过广场,来到仪门内的省身斋。
讲堂还算宽敞明亮,摆下二十张桌椅绰绰有余,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
桌面上都贴着名字,苏录刚要寻找自己的位子,便见李奇宇指着后排靠窗的角落:
“你坐我后面。”
苏录一边走过去,一边笑问道:“昨晚睡得如何?”
“你看呢?”李奇宇指了指猴脸上的一对黑眼圈。
“怎么了,不习惯?”苏录问。
“别提了。醒着的时候被他们阴阳怪气不说,睡下之后还一个个打嗝放屁,磨牙梦呓。”李奇宇苦着脸道:“我是一宿都没怎么合眼。”
“还好意思说别人呢!”一旁的舍友怒道:“你这厮睡觉忒不老实。我夜里梦见在啃猪蹄,还以为年没过完呢,醒来一看,是你的脚在我脸上!”
“哈哈哈!”少年们乐不可支。
苏录心说,看来自己回家睡也好。他忍住笑来到自己的座位旁,卸下书箱搁在课桌上。
书院是单人单桌。苏录见识少,也搞不懂书桌的材质和样式,反正木料挺硬挺沉的。桌案平整,两端向上翘起,桌腿外撇,看上去怪雅致的。
苏录微微活动下肩膀,便打开箱盖,拿出文具盒。
这一巧妙的设计,吸引了全班少年的目光。其实来的路上,苏淡就羡慕了一路他的书箱……对穿一样衣服,吃一样饭的学生们来说,一个漂亮的书箱有莫大的吸引力。
“多好的书箱啊,可惜呀可惜……”程家兄弟的阴阳怪气虽迟但到。
“可惜你妈个头啊。”苏录笑眯眯道:“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
“你骂人,你违反学规了,我要告先生!”有对兔牙的程家少年指着苏录大声道。
在桌牌的帮助下,苏录终于对上号了。这个兔牙的叫程万范,一脸粉刺的叫程万堂,男生女相的叫程万舟。
“你们怎么背的学规?哪一条规定禁止骂人了?”苏录冷笑道。
“你从小没学过三戒村语淫言啊?”粉刺脸程万堂道。
“那是对蒙童的限制,但我们现在已经是中学生了。”苏录笑道:“而且我哪里骂人了?”
“你说‘可惜你妈个头啊’,还不是骂人吗?”兔牙程怒道。
“我哥说‘可惜你妈个头啊’,是在惋惜你母亲的身高不足,导致你的个子也没长起来。”苏淡在抬杠方面,那是大师级的存在。
“反倒是你们,违反了学规十八条‘正习’之‘不得忌妒同学,党同伐异!’”李奇宇也不是个善茬,马上打起配合道。
“你,你们……”‘三万’没想到,这仨人的火力如此强大,白白净净的程万舟哼了一声。“你们不当讼棍可惜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梦想就是考上秀才,包揽讼词啊?”李奇宇乐了。
这时,外头响起一声厉喝:“所有新生到孔祠前集合!”
于是三个斋的六十名新生马上鱼贯而出,来到供奉孔圣人的专祠前。
一个穿着藏青色圆领,头戴儒巾的严肃中年人,指挥新生们跟随师长拜祭至圣先师。
祭孔后,又带领他们转到另一侧的明伦堂前,命其按班次整齐列队。
待到整队完毕,中年人低喝一声道:“恭迎山长。”
“恭迎山长!”学生们赶忙深深作揖。待叫起身后,便见对面月台上,已经站了一排年龄各异的先生。
绝大多数都在四五十岁,身穿秀才襕衫,腰系丝带。但为首的一个明显年轻许多,穿着青色圆领,腰系乌角带,头戴黑纱大帽,显然正是书院山长,也是书院乃至太平镇上唯一一位举人老爷朱琉。
苏录发现还有两位先生,也穿着跟山长类似的圆领,但颜色是更深的藏青色。头上没有戴大帽,而是戴着和秀才一样的方巾。后来他才知道,这两位是监生来着,地位在举人和秀才之间。
那扑克脸的中年人便是监生之一,他先对学生介绍道:“本人姓陈,乃本院监院,你们可以叫我陈监院。尔等在校期间的一切行为,皆归我来监督!”
陈监院顿一下,加重语气道:“从今往后,都给我谨言慎行,免得被送去绳墨房与我见面!”
说罢他还挥了下手中的戒尺,以提高威慑,果然天下的教导主任都是属狼狗的。
接着陈监院又强调了一番校规,当然侧重于禁止事项,比如院内禁止赌博、酗酒、留宿妇女。学生不得打架、斗殴造谣、为人作枪之类……
确实没有禁止‘村语淫言’一条,估计书院也是没想到,都有人已经考上太平书院了,还好意思口出粗鄙之言。
将学生们好一番震慑后,陈监院才打住话头,恭声道:“请山长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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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煞气腾腾的陈监院退下,儒雅英俊的朱山长上前,明伦堂前的空气都变得温润起来。
学生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可下一刻便更窒息了……
便听朱山长用极富磁性的声音道:“我比你们早来书院不到半年。老山长归养前曾三顾茅庐,想请我接这个班。”
“我其实对这项事业很感兴趣,读书人一生要么出仕,要么教书,此外不做它想。之所以一直未能成行,是因为我和老山长在某个观点上有分歧。”
“我问老山长一个问题,你这太平书院是为了教书育人,还是培养秀才?老山长说都是。我又问哪个更重要?老山长说都重要。”
“我对他说,我不这样看。我认为本书院就应该全力以赴,以科举为重。因为学生辛辛苦苦考进来念书,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考秀才。我们非要遮遮掩掩不肯承认这一点,本身就是一种虚伪,何谈教书育人?”
这话听得老先生们一个个面有怒色,不知几人暗中惋惜山长母亲的个头……
“如果说学习忠孝节义、为人处世的道理,六年蒙学就已经足够了。上了书院还要再灌输这些,学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们上这儿来就是想学八股文的!”便听朱琉接着道:
“而八股文这东西就是考功名用的。如果考不中,就一点用没有,还会把人变成百无一用的废物!”
这下学生们也听得目瞪口呆,这朱山长也太敢讲了吧!难道这就是举人老爷的调性?
“所以我相信,早点把没希望考中秀才的学生淘汰掉,是一时的小残忍,对其本人和他的家庭却是大慈悲。早点离开学堂,脑子还能正常点,更容易谋生,家里也能少点负担。”
“老山长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朱琉说着提高声调道:“于是我就来当这个山长了,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从今年开始,全面采取‘三斋等第法’,来考察劝退学生!”
“所以诸位不需要念满一年,只要你的积分确定到不了八分,就请立即回家吧。放心,剩几个月就退你几个月的学费,不让你吃一文钱的亏!”朱琉接着石破天惊道。
太平书院确实不差钱。在朱琉跟永宁、泸州、赤水三卫争取到学田免税的优待后,书院的地租收入,便足以支付教师束脩等日常开销了。
所以他说话才这么硬气,别人也没法反对。
看着学生们一个个小脸发紧,朱琉的声音愈发温和,仿佛在开导迷途的羔羊:
“有人说我这样做太残酷了。不,我还是那句话,这是真正的慈悲!你们二十挑一考上书院是不错,但你们知道书院每科能考上几个秀才吗?”
“最多一次三个,最少的一次一个,平均下来一科两个。”朱琉竖起两根手指,加重语气道:
“是书院的水平不行吗,还是学生不努力?显然都不是,如果是的话,太平书院就没有今日的名声——每一科都能考中秀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
这话让老先生们神色稍霁,他们一生骄傲的事业,不容人贬低,哪怕新任山长也不行。
便听朱琉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现实道:
“唯一的原因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们大都要附考合江县,通过县试后还要跟全泸州的童生竞争。泸州可是蜀中文教重镇,子弟读书的风气之盛,不逊蓉渝!”
“再加上你们这些附考的卫所,每次应县试者超过三千人,但最后能通过院试的,不过区区五十之数!”朱琉屈指数算道:
“这其中泸州学子就要占据一半,纳溪、江安、合江三县学子,又要占据剩下一半的一半。最后那十一二个名额,才是你们这些军户和乡下孩子分的。”
“就算全给到我们一家书院,你们有六十个人,依然会有五十人考不中。何况,书院也不只你们一届的学生应试,还有之前没考中的学长也会再考。”说着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众人,振聋发聩地问道:
“在场的各位最终几人能穿上襕衫?你们应该心里有数了吧?至少八分都达不到的,是肯定考不上的!”
他断然一挥手,给出了结论。
第五十章 第一课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苏录听下来,觉得朱山长的话还是蛮有道理的。
科场上也不存在突然开窍一说,都是日积月累,硬桥硬马的功夫。所以要是被证明真不是那块料,还是早点放过自己,找个班儿上吧。
就像山长最后所言,若想不被淘汰,就力争上游,把每一次考试都当成生死关口吧!
山长训完话,负责三个斋日常教学的斋师,还有各位教专项的先生,也都跟学生见了面。
然后三位斋师便将学生带回各自斋堂。
省身斋的斋师,正是苏录考帖经时,那位神情严肃的监考老师。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襕衫,须发也有些花白,名叫张砚秋。
张先生简单的自我介绍完,就每人发了一张尺二长的白竹纸,让学生们默写学规。
苏录赶紧打开文具盒,取出砚台和白云笔摆好。来不及磨墨,又从书箱底部抽屉中,直接拿出墨盒,蘸着现成的墨汁写起来。
前几天他就发现,明明过年忙得十多天没空写字,重新拿起笔来之后,字反而进步了一截,有一种突然开窍的感觉。
之前他总是纠结于某一笔的长短,或某一字的偏旁位置,却忽略了整体的气韵、结构的平衡。比如楷书的‘横平竖直’并非绝对平直,而是靠细微的倾斜形成视觉平衡,这一点在埋头苦练时,他就一直把握不好。
谁知抽离了一段时间再回归时,他居然跳出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窠臼,一下就明白如何从整体出发调整书写了,终于有了一点书法的意思。
将学规默写完之后,苏录吹干白竹纸上的墨迹,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忽然他发现,张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忙起身轻声道:“先生。”
张先生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起身,低声道:“默写的都对,只是这笔字,还得好好练。”
“是。”苏录不禁老脸一红,哪还好意思跟先生说,这还是自己最满意的一回呢。
张先生又背着手,在讲堂中来回走动,看学生们的默写情况。
确定都没什么问题,他便命他们将此学规,贴在各自的床头,每日自省,千万不要违规。
“书院里规矩大过天,一旦违反,轻则鞭笞,重则开革,谁也救不了你们。”他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的学生。
“是,我等谨记先生教诲。”学生们忙齐声应道。
接下来,张先生又讲明了本年的课业安排。
“今年一年,你们都将学习四书和八股。如无意外,每日上午讲书四节,下午教授作文。课后会留作业,同样要认真对待。”张砚秋叹了口气道:
“山长也说了,学规上也写了,两个月后的三月十五,将进行第一次月课。如果拿不到分数,你们后面就很难了。所以一天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进入全身心的苦读。”
“是,学生谨记教诲。”学生忙齐声应道。
“下面,需要从你们中间选一名斋长。”张砚秋又道:“按说该由尔等推选,但你们初来乍到互不相识,就由我来暂时指定一位——”
说着他看向一个浓眉大眼国字脸,满面正气的少年道:“马千里同学,你愿意暂代本斋的斋长吗?”
那少年站起身来,沉声道:“回先生,学生十分荣幸,愿为本斋效绵薄之力!”
“那就这样吧。”张先生便吩咐道:“你带两个同窗跟我去领书。”
“是。”那少年转过头来,扫一眼讲堂,叫上两个看着壮实一些的同窗,跟着先生去了。
苏录看着这位马斋长,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是马千户的长孙。”坐在他前排的李奇宇声如蚊蚋道:“以后咱们最好别跟他唱反调。”
“是吗?!”苏录这下想起来了,那马班长可不是个活脱脱的小马千户吗?“你咋知道的?”
“因为我爹是土城百户所的百户啊。”李奇宇道:“过年刚带我去他家拜过年。这小子人倒是不错,还请我喝金桔蜜露来着。”
“原来都是官家子,失敬失敬。”更前排的苏淡回头笑道。
“我算狗屁官家子,但他已经算得上了,至少在太平镇上是这样。”李奇宇撇撇嘴道。
不一会儿,马千里和两个同窗抱着大摞的书盒,跟张先生从外头进来,分发下去。
苏录拿到手一看,是套蜀藩华阳版的《四书章句集注》,显然大哥那套也是一样的来路。
“这套书是书院发给你们的,接下来三年只有这一套。损毁遗失的话,只能自己花钱再去藏书阁买了。”张先生嘱咐一句,便不再废话:
“打开《大学章句》,上午还有点时间,可以给你们讲两段。”
苏录赶忙从书盒中拿出那本崭新的《大学章句》,掀开第一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张砚秋讲得飞快,短短一个时辰功夫,就讲了蒙学中几天的量。
这当然是学生们已经熟练背诵了,四书全文和章句集注的缘故。
先生之所以还要逐句讲解经义,一来是担心各处蒙学塾师水平参差不齐,教得五花八门,所以得统一一下版本,以书院教授的为准。
二来,侧重点有所不同。蒙学要求学生‘字字能解、句句能通’,注重的是基础。
书院则站位更高,张先生通过分析经书的‘圣人之言’,让学生掌握孔子训诫的口吻,和孟子辩论的语气。这样学生才能在作文时,学会把自己当成孔孟,避免以自身视角阐发议论。
因为八股文自‘起讲’部分开始,就须‘入口气’了……即以孔孟程朱等先贤的口吻说话,便是所谓‘代圣人立言’。
就拿这《大学》的第一句为例,便听张先生缓缓讲解道:“此句阐明我儒家‘三纲领’,非但提纲全文,更挈领《四书》。”
“因此,这里‘入口气’的核心,就是抓住‘纲领、教化、庄重’三点,以‘圣贤立言’的高度,揭明‘大学之道’的本质,显儒家圣贤教诲,而非个人见解。使人明晓‘为何学’、‘学什么’——如此,方能贴合《大学》的圣贤口吻,做到‘口气即义理,义理即口气’。”
只上了上午短短一节课,苏录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哥说,不读太平书院就考不中秀才了……
此中的门门道道实在太多太深,没有明师指点,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更学不会。
~~
上午时间所剩不多,张先生浅讲了两千字,院中便响起了下课的云板声。
书院的规矩大于天,对老师也不例外,所以张先生须臾都没拖堂,马上把书一合,沉声道:“下课吧。”
学生们便在马斋长的带领下,起身恭送先生:“有劳先生教诲!”
“吃饭去吧。步履要从容,不得奔跑逾越。饮食勿争抢,用餐不得言语。”张先生却没有离开,而是吩咐道:“午休共六刻,不得昼寝,听到云板就要回讲堂坐好。”
“是。”学生们只好按捺住飞奔抢饭的心情,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餐堂。
半大小子们一上午都饿得饥肠辘辘,却还得像半身不遂一样徐徐而行,着实煎熬。
苏录和苏淡就不用遭这份罪,因为食堂没他俩的饭……
不过书院有规定,不能在学斋内饮食,所以两人拎着水壶干粮袋,准备在校园里找个地方用餐。
却见张先生黑着一张脸,拎着戒尺走了过来……
“先生。”两人心里发毛,赶忙行礼。
张先生先对苏淡淡淡道:“你先去吃饭吧。”
“是……”苏淡不知道苏录犯了什么事,他也不敢多问,只好先出去了。
“请问先生,有何指教?”苏录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咋惹得先生饭都顾不上吃,也要先收拾自己。
“我看你饭都不去餐堂吃,家里应该不宽裕吧?”张先生冷声问道。
“是。我和我哥都读书,家里负担很重。”苏录点点头,老实答道。
“那你上课还不好好听讲?!”张先生强压的怒气勃然而发,戒尺啪的一声拍在苏录的书桌上。
“今天才开学第一天,你就敢这样?往后还能干出什么来,我都不敢想!明明已经是最后一名了,还这样荒唐懈怠。不如赶紧退学,给你家里减轻点负担是正办!”
“学生没有走神啊。”苏录听得一头雾水,忙解释道:“我基础本来就差,先生讲的课,我是一个字都不敢漏啊。”
“你还狡辩?我都亲眼看见了!”张先生拿起他桌上自制的土纸本,展开抵到苏录面前,质问道:“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认真听讲你会画这些吗?!”
只见苏录的本子上,非但字迹凌乱,又画了好些箭头、方框,以及树枝状的线,还有好多谁也不认识的鬼画符。
也难怪张先生会生气,谁看了都不会认为,他是在好好听讲的。
“先生误会了。”苏录赶忙解释道:“这是学生的课堂笔记啊。”
“还敢狡辩,什么笔记记成这样?”张砚秋自然是不信的。
“学生不敢有半句虚言。”苏录苦笑道:“刚才学生就说了,我基础薄弱,先生的课对我来说有些难,好些地方似懂非懂,只能先囫囵吞枣记下来,课后再细细揣摩。”
“胡说,老夫讲课的内容,你怎么可能记得下来?”张砚秋显然也知道自己讲课偏快,但他得照顾大多数学生的水平。
“是,所以学生一方面要提高书写速度,于是字就写得潦草了些。另一方面也必须要简化记录,用最少的字符来记录内容。”苏录认真解释道:
“课堂笔记是给学生自己看的,中午我会重新整理出来,到时候再请先生过目。”
“休想耍花招。”张先生哼一声道:“真要如你所言,现在就对着你这所谓的笔记,给我讲一遍。讲出来说明你没有走神,老夫给你赔不是。讲不出来……”
他用戒尺敲了敲桌面道:“就等着吃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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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再远期加更一章,这样上架就后就得还七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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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八比
“是。”苏录心平气和地讲解起自己笔记的内容。
他本身记忆和概括能力就强,上午的课程内容虽多,却没什么难点,便当场对照着笔记,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看来你确实听讲了。”张先生听完脸色缓和下来,哪怕是已经掌握了这些知识的好学生,也不可能把自己授课的内容,凭空复述出来。
苏录这种后进生,上课时不仔细听讲,更不可能记住这么多。
他脸上的怒气随之消失,居然真就向苏录拱手欠身道:“为师错怪你了。”
“先生折煞学生。”苏录赶紧侧身让开,一脸惶恐。
“世人以向晚辈认错为耻,吾却独以不向晚辈认错为耻。”张先生一脸坦然道:“错了就是错了,不会因为对象而改变。”
“学生受教了。”苏录忙躬身道,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是‘君子之风’。
张先生又好奇问道:“这真是你做的课堂笔记?这都是些什么意思?”
“是。”苏录点点头,向先生解释道:“比方说,‘箭头’是‘因为’‘所以’的意思。省略号是指这段内容出自《章句》原文,所以只记了首字,后头便省略了。至于方框,是没跟上先生的地方,正准备下课请教先生。”
“还有一些是只有我认识的缩写。”苏录又指着‘三ㄍㄌ’的字样道:“这是‘三纲领’的意思。”
又指着‘入口ㄑ’道:“这是入口气。”
这些符号可不是本子的片假名,而是汉语拼音的前身——‘汉语注音符号’,在大陆一直用到五八年,而在台湾则一直沿用了下来。
因为年龄缘故,他中学时玩的电脑游戏大半来自台湾,里头但凡是中文输入,就必须用到注音符号,令他十分头疼。
好在那时的《新华字典》上,有拼音注音对照表,苏录比照着玩久了,也就把注音符号背下来了。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将其当成另一种形态的拼音,一一对应即可。
苏录话少心思重,当初学习反切法的时候,就想着升级一下汉语的注音方案。但大明又不学英文,怎能用那西夷文字?所以他就用了这套注音符号。
“你真认识这些玩意儿?”张先生开始感到信服了。他翻了两页笔记,指着‘ㄉㄙ人ㄌㄧ’字样道:“这是什么意思?”
“代圣人立言。”苏录看一眼道。
“那这个呢?”张先生又指着‘口ㄑㄐㄧㄌ,ㄧㄌㄐ口ㄑ’,试着猜测道:“莫非是‘口气即义理,义理即口气’?”
“先生太厉害了,一看就会!”苏录忙奉上马屁。
“这有什么厉害的,两个口字我还是认识的。”张先生哑然失笑,又好奇道:“我现在讲你没记下的内容,你现场记给我看看。”
苏录赶紧从笔袋中取出笔,舔了舔笔尖道:“先生请讲。”
“其要三端:明己之明德,親天下之民,至事理之極善。”便听张先生道。
便见苏录记道:“ㄑㄧ三ㄉ,ㄇ己之ㄇㄉ,ㄑ天下之ㄇ,ㄓㄕㄌ之几山。”
“我大概明白了,你是用这些简化的符号来代替笔画复杂的字,你就不怕记混了吗?”张砚秋好奇问道。
“所以要留那些笔画简单的字做锚点。”苏录道:“但如果句子太长,简单的字太少,为防止混淆,也会用简单的字代替复杂的字。”
“几山,極善……”张先生点点头,赞一声道:“这么记确实简单。”
“当然保险起见,下课后时间宽裕,还是要趁热整理回正常的文字。”苏录轻声道。
“你这法子不错。”张先生不光实事求是,而且颇为敏锐,问道:“这些符号应该是宋朝三十六字母之类的东西吧?”
“应该是。”苏录点点头,虽然他也没接触过‘三十六字母’,但汉字‘顾名思义’的功能告诉他,应该跟他想的差不多。
“不过你这些符号,看上去要比‘三十六字母’之类的简单多了。”张先生不愧是教书先生,职业病发作道:“回头有时间,能否把你的注音符号整理出来,给为师一观?”
“遵命。”苏录沉声应下。他正好想看看,大明的读书人,能不能接受注音符号呢。
“时候不早了,快去吃饭吧。”张先生终于放人道:“我看你还挺聪明的,要勤学多问,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争取能留下来。”
“是。”苏录再次拱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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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张先生离开讲堂,苏录也拎着干粮袋前后脚出来。
苏淡从藏身处倏然闪现,关切问道:“哥,没吃板子吧?”
“没有。”苏录摇摇头,问道:“你吃了吗?”
“没,等你呢。”苏淡招呼道:“走,我发现个好地方。”
他便带着苏录,来到书斋东头的小花园。太平书院是很明显的苏样建筑,自然也讲造景。在屋舍间的空地上,建了凉亭,种了桃树。
大西南春天来得早,此时桃花已经含苞待放,在白墙掩映下分外娇艳。
“这不比在餐堂吃饭舒服多了?看着风景用餐,还能随便说话。”苏淡在凉亭坐下,笑着搁下干粮袋,打开自己的酱菜坛子道:“尝尝我娘酱的豆豉麦穗,我打小就愿吃这口。”
‘麦穗’不是麦穗,是一种河里常见的小杂鱼。不值得钓,还成群结队闹窝子,深受钓鱼佬痛恨。
不过经过苏淡娘的处理,看上去就诱人多了。苏录拎一条小鱼尝了尝,连骨带肉都透着豆豉香,确实很下饭。
赞美了两句他娘的手艺,苏录也拿出大伯娘做的肉末梅菜与苏淡分享。
“先生留你干啥?”吃饭时,苏淡又好奇问道。
“我不是最后一名吗?先生训诫了我几句。”苏录笑道:“先生是个好先生,就是话密了点。”
“当先生的都这样。”苏淡心说你爹也一样,又哼一声道:“他们要是知道你三个月就考进书院来,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好汉不提当年勇。”苏录却不以为意道:“最有说服力的永远是下一次考试。”
考试是在去年腊月,所以说‘当年’也没错。
“下次考试咱们怕是更拉稀……”苏淡苦着脸道:“你没看先生讲经书,也是侧重于如何作文吗?显然默认大家都学过破题作文了。”
“嗯。”苏录点点头道:“所以下午制艺课一定得好好听。”
“就怕跟不上啊。”苏淡哀叹道:“我在咱们族学里可是最好的学生,超过其他人一大截那种,来了这里怎么直接成最差的了?”
“我们只是少学了一些内容而已,抓紧补足它,一定可以迎头赶上的!”苏录给他打气道。
“可是先生讲的太快了,我根本记不下来呀。”苏淡苦着脸道:“上午我想把先生讲的记下来,但手速根本就跟不上,还耽误了听讲,只能放弃了。”
“我教你用思维导图来记笔记吧。”苏录便道:“刚才先生已经认可这种法子了。”
“是吗?太好了。”苏淡立马来了精神,他这堂兄可是得神仙传授学习方法的,拿出来的一准又是好法子。
苏淡赶忙狼吞虎咽吃下手中的荞麦粑,拍拍胸口,一脸讨好道:“哥,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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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制艺课程,还是由张先生讲授。
“制艺,又称制义、经义、时文、四书文、八比、八股,国朝以文章取士,最重要的文章就是八股。尔等学子来我书院,为的就是学这制艺功夫。”张砚秋端坐在讲台之后,用跟上午相反的语速,缓缓强调道:
“虽然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蒙学开讲‘四书’后,即‘开笔’学写八股,但天下文章之道五花八门,既然入我山门,就要忘掉你昔日所学,从头修习制艺。”
顿一下,他强调道:“以后都以我所言为准,休要说什么‘原来先生是怎样教的’,你既然信服于他,为什么还要来书院求学呢?都记下了吗?”
“是,学生谨记。”马斋长率众高声道。
“好。”张先生点点头,接着道:“经义、四书文其实才是制艺恰当的称呼,那为何都叫它八股?”
“因为它全篇有‘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加起来共八股,这是此类文章最大的特点,故而世人皆以‘八股文’称之。”
“然而实际写起来并不拘泥,八股是正格,六股也是正格。如果有需要,十股、乃至十二股都是允许的,写作时要视情况而定,绝对不能死板。”
“多年以来,一直有人对八股文大加攻击,说它格式死板,只能以圣贤而言,不能直抒胸臆,要求太严,无法显出才情。”便听张先生提高声调道:
“记住,以后但凡有人这样说,立刻与其割袍断义,因为靠近这样的蠢货,你也会变成蠢货!”
学生们不禁一阵轻笑,心说莫非先生是在反击山长,维护八股文的尊严?
张砚秋却正色道:“老夫这样说,这并非是为了维护我们的文章事业,而是因为那些诋毁之言,完全是以偏概全,罔顾事实!”
“因为八股文是用来考试选官的‘功令文’,既然是考试,就必须有一个统一的评价标准,才能维护起码的公平——你们十年苦读后,是愿意以一篇见仁见智的散文,还是以一篇优劣标准明确的八股文,来考定终身?”
“只要不是傻子,都愿意赢个明明白白,输个心服口服。在这一点上,朝廷和每个士子是一致的,所以就要求这种‘功令文’行文遵循固定的程式,形成一种类似律诗的约定文体,这就是八股文!”
“它可阐发四书五经之精蕴,衡定士人学问之深浅。是最公平,最能区分优劣的文章。”张先生接着昂然道:
“因为一篇出色的八股文,不仅要符合格式、对仗工整,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而且要合于声律,论证严密,层次清晰,主旨鲜明,立意深邃,气势雄浑!各位,只有真正的大家,才能在那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之间做腾挪!”
“要写出这样的八股文,将‘四书五经’和《章句集注》背得滚瓜烂熟,只是最基本要求,还要深刻理解文义,精通音韵格律、博古通今知天下大事。”
张先生最后掷地有声道:
“至少依我之见,在古今诸文体中,高居第一位的就是八股文,其次才是律诗之类!”
第五十二章 白卷少年
不管其他学生什么感受,反正苏录是大开眼界了。张先生这番振聋发聩之言,将他对八股文的轻视一扫而空!
确实,有些人自以为有大能耐,可勤学苦读半辈子,却连一篇‘机械死板’的文章都攻克不了。那能耐到底有多大,怕是要打个问号了。
有句话说的好——强者从不抱怨环境。既然八股文是考试的要求,那就训练自己,写出一篇优秀的八股文,脱颖而出吧!
苏录一时间心潮澎湃,大有到中流击水,看谁主浮沉的豪情,可惜转眼就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课间休息回来,张先生出了一道‘极浅的题目’——‘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让学生试写破题,并要求道:
“只要两句,说清‘孝悌’与‘仁本’的关系,须合朱注,不得添一字私意。”
这对大部分学生都不是难事,就连苏淡也多少会一些,唯独苏录两眼一抹黑,啥叫破题,咋破题,完全不会啊……
其实硬写的话,怎么都能写两句。但是苏录觉得瞎写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交了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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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放学后,他又不出意外被留堂了……
在三万等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苏录跟着先生进了隔间的备课耳房。
张先生指着他交上来的白卷问道:“这又怎么解释?”
“回先生,学生不会。”苏录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何为‘破题’,不知为不知,不敢乱写之。”
“什么,你不知道?”张先生难以置信道:“虽然我明天才讲破题,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念了这么多年蒙学,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最基本的东西?”
“回先生,学生没上过蒙学。”苏录苦笑道:“破题是什么我真不懂。”
“不可能。我不会看错的!你身上的书卷气,是全班最重的。”张先生却断然摇头道。
“先生是说我最像书呆子吗?”苏录不禁苦笑道。
“不是,是长期与书籍为伴的人,沉淀出的一种独特气质——内在通透,外在温润。”张先生摘下叆叇,端详着苏录道:“就是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但你怎么会这么无知呢?”
苏录汗颜道:“先生谬赞了,我才刚十四,开始念书也晚,可能是人比较闷,给了先生错觉吧。”
“奇怪。难道老夫的相人之术不准了?”张先生费解地摇摇头。
“先生,不管怎么说,学生就是这么个情况。”苏录深深一揖道:“还请先生教我,如何才能迎头赶上?”
“赶不上了,两个月后就要开考了,你怎么可能积够八分呢?”张先生叹了口气,爱莫能助。
“先生,我相信事在人为,在还没有彻底失去希望前,我是不会放弃的!”苏录再次深深一揖,语气诚恳道:“也求先生不要放弃学生。”
张先生又感受到了那股温润平和,却胸藏惊雷的书卷气,再说身为老师,哪能第一天就放弃一个一心向学的学生?
“唉,好吧。老夫会尽量教你,至于能学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张砚秋叹息一声,在书桌上翻找一番,拿起一本厚厚的蓝皮线装书,递给苏录道:
“这本南宋时的《论学绳尺》,是专门讲述破题的书,卷首《论诀》收录了理学大家关于破题的论述。成化五年重刊时,又增添了本朝诸位文章家之言。今晚你回去好好看看,明天上课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多谢先生。”苏录接过书,不知第几次深深作揖道:“学生会尽快补上这些基础知识的。”
“其实拢共几百字的文章,掰开揉碎了说破天,规矩也就是那些。”张砚秋又叹了一声道:“知道怎么写八股简单,想要写出好八股,却是难上加难。”
“一步一步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苏录却不急不躁道:“先生只需告诉学生,该如何提高即可,学生定会全力以赴。”
“好。”张先生点点头道:“方法很简单,就是四个字——多背勤练。”
“背什么?”苏录问道。
“名家的程文、墨卷、文稿,这些在书院的藏书阁里都有,你可以去借阅。俗话说‘读得古诗千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等你背下千篇程文,自然就能模仿借鉴,直至写出自己的文章。”
“至于勤练,自然是多写了。但不是一上来就写全文,那样太难,也练不出功力来。要先学‘破题’——破题共两句,把题目的大意讲一讲。说起来简单,却是全篇的阵眼所在,要求最高。”
“待到破题作得及格了,再试作‘承题’——承题约三五句,承上启下,开辟全篇。”
“待承题作得合格,再学作‘起讲’——起讲大约十余句,自此即开始‘入口气’,以圣人之言申明题义。”
“从破题到起讲,总称为‘冒子’,算是全文的引言部分。可以再一并练习,以求融会一体。”张先生最后道:
“待到‘冒子’作得合格,乃作全篇。全篇的作法以后再说。总之由简分而繁和,实乃一种学文的好方法。等你将来能做好八股文章了,随你再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苏录第三次深深作揖,揣着那本《论学绳尺》,退出了备课耳房。
这会儿离晚饭还早。讲堂中,好多住校生仍在座位上没挪窝,趁天还亮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
看到苏录回来,龅牙程万范便怪笑道:“开学头一天,就被先生两次留堂,你也真是个神人。”
娘娘腔程万舟哼道:“真丢我们二郎滩的脸。”
“还是早点退学,别受这份罪了吧。”麻子脸程万堂冷声道:“继续卖你的甜水多有前途。”
“你知道的事儿不少啊。”苏录也不着恼,笑道:“老板娘是你亲姑吧?她遭了这么大的难,怎么没见你露一面?”
“程家人都是自私鬼。”嚼精儿已经给苏录收拾好了书箱。
苏录接过书箱背上,淡淡道:“别这么说,毕竟我小婶也是程家的女儿……”
绝杀!
“你!”三万登时齐齐红温。去年的那桩婚事,被他们视为奇耻大辱,苏录这是往他们伤口上撒盐啊!
“好了好了,大家同窗一场,不要动不动就针尖对麦芒。”国字脸的马斋长拎着水桶拖把进来道:“都出去了,要洒扫讲堂喽。”
苏家兄弟这才离开了学堂。
~~
回家路上,苏淡关切问道:“先生又找你做啥?”
“我不知道什么是破题,被先生叫去指导了一番。”苏录答道。
“唉,这一天下来够辛苦的。”苏淡苦笑道:“别说哥了,其实我也一样。”
“是啊,相较他们我们底子太薄了。”苏录点头道:“你还好些,我是直接两眼一抹黑。”
“我也强不到哪去,只是比你多看了两本书。”苏淡道:“在族学里经常请教先生罢了。”
“那我们只有寸阴必争,迎头赶上了!”苏录提议道:“先生说要想写好八股,至少得背上一千篇程墨!我们可以在上下学路上背诵,这样才能集腋成裘,早日把肚子里装满货!”
“好主意!”苏淡本就是个学习狂,大喜道:“走路背书也是一种记忆妙法吗?”
“呃,算是吧……”苏录笑笑道:“不过今天已经晚了,咱们先赶紧赶路吧,别让家里等急了。”
“好!”苏淡点点头,两人便除下新衣裳,换回旧时装,撒开步子往家奔去。
等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小金宝却在吊脚楼上翘脚等着他,看到苏录上楼,马上欢呼着冲下来。“三锅放学喽!”
苏录稳稳接住金宝,却看到一旁还站了个大一点的小女孩。
“秋哥哥好。”正是那一起卖糖水的小战友何田田,好吧,人家都十岁了,比小豆子金宝儿大多了。
“田田来了。”苏录笑道:“你娘在里面?”
“嗯,我跟我娘来的。”小田田点点头。几天不见,小女孩又有些羞涩了。
“走,我们进去。”苏录便抱着个妹妹,领着个妹妹进去堂屋。
堂屋里,火塘子烧得旺旺的,还点了油灯,照得四壁亮亮的。
老板娘坐火塘旁,和老太太聊得正热乎……
家里其他人也在,愣是插不上话。
见到苏录进来,老板娘便笑道:“我儿回来了。”
苏录一看就知道,她是来干啥的,便笑着行礼道:“孩儿拜见干娘。”
不错,老板娘是来正式认干儿的。
上元节庙会一完,甜水记终于收摊了。老板娘前天从镇上回来,把债主请到家里,每人先还上三成欠款,剩下的钱也保证年底还清。
债主们都听说老板娘在庙会卖糖水赚了钱,没想到居然这么赚钱。他们盘算着,这才一个正月就能还上三成,那岂不是用不了半年,就能把所有债还清了?
再说一过了年,债主一般就没那么火急火燎了。有个三成还款打底,证明对方确实不赖账,这下也都不急了。于是都答应了老板娘的条件,高高兴兴拿着钱回去了。
老板娘也终于透了口气,这下不用整天面对债主了。又好好收拾了自己一下,便神清气爽来上门认干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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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黑话
认干亲这种事不需要经过宗族,更不用老爷子发力,大伯两口子就操持了。
苏录一进来,大伯娘就拿出备好的礼物,让哥俩献给干娘。
认亲的礼物有布鞋、布料,还有一刀带皮带骨的腊肉,称‘心头肉’;一坛本地白酒,寓意‘长长久久’;一包红糖,寓意‘日子甜’。
还给小田田也备了小礼。苏录送给她的是一根精巧的牛角簪;苏泰送的是一把漂亮的牛角梳。其实都是苏泰用一根牛角做出来的……
堂屋设案,摆香烛、水果、糕点和酒,请干娘坐于上首,家人作见证。
兄弟二人由父亲引导,向干娘行三叩首大礼,一叩谢接纳,二叩认亲,三叩求护佑。
干娘起身扶起孩子,高兴地紧紧拉着两人的手道:“以后看谁还敢再欺负为娘?”
也不知到底是谁护佑谁?
干娘又将准备好的‘认亲礼’送给二人。她出手素来大方,请人给苏录做了身罗田布的衣袍,从裁剪到用料都好过学院发的那身。
苏录抚摸着经纬细密,手感柔韧的藏青色布料,心中好生感慨,就在过年前,自己还从没穿过新衣服。如今居然一下子有三身,这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干娘上回给苏泰已经做了身衣裳了,这回竟给他买了张桑木猎弓,还配了十支铁头竹箭。把夏哥儿高兴地合不拢嘴,抱着弓箭呵呵笑个不停。
自从两年前,他把祖传的那张牛角弓拉断之后,就一直梦想能再有一张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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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不管举行什么仪式,到最后总是要吃席的。
今日也要摆‘认亲宴’,喝‘改口酒’。不过规模不大,以至亲为主……考虑到两族实际情况,也就没叫别人,只有苏录全家和干娘娘俩。
大伯娘按习俗准备了火塘炖菜。在火塘子上吊一口陶土锅,把各种菜放进去乱炖,大家在一口锅里捞着吃,意思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这是西南汉夷日常的一种吃法,苏录家里也经常如此。但今天的炖菜有点硬,大伯娘在锅底铺了苦菜、萝卜,中层码放黄笋、火腿片等,顶层还点缀肉圆子和香菇。
她从下午开始就炭火慢炖两个时辰,还不时用勺将锅里的原汤,从上而下反复浇淋,以渗透其味。
全家人一吃一个不吱声,连老板娘和小田田都忍不住放下矜持,专心尅饭……
大伯娘的情商有多低,厨艺就有多高,所以在二郎滩,没有人比她更会做饭。
众人吃过那股馋劲儿去,这才想起来敬改口酒。苏录和苏泰各给干娘端了杯酒,正式改了口。
干娘也给两个好大儿一人夹了个肉圆子,寓意团团圆圆,并叮嘱干儿‘常来走动’。
苏有才也道:“他干娘也常来走动。”
“一定一定。”两杯高粱酒下肚,老板娘俏面生霞,艳若桃花。“往后妾身少不了来看儿子。”
老爷子见状眉头一皱道:“吃饱遛弯儿去了,他干娘慢慢用。”
说完便屁股着火似的起身下楼去了……
老板娘登时有些错愕,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他干娘不用放在心上,老爷子就这样,内火大坐不住。”
大伯娘大大咧咧道:“我再下点青菜,咱们慢慢吃。”
“大嫂不用麻烦了,我娘俩早就吃好了。”老板娘觉得自己得告辞了。
“他干娘别见外,以后这就是你自己家了。”大伯却摆摆手,示意老板娘别起身。
老板娘见他有话说,只好重新坐定。
果然,便听大伯问道:“那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成不成的,我得赶紧给马千户回话了。”
“二哥怎么看?”老板娘却望向苏有才。
“这种大事儿,得你自己决定。”苏有才忙摆手道:“我这辈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老是踩坑,可不敢给你瞎出主意。”
见他态度坚决,老板娘又望向苏录哥俩:“那我儿什么意思?”
苏泰知道问的不是自己,很自觉的低头扒饭。
“我跟我爹一个意思……”苏录也不想多言,便一本正经道:“而且我现在是学生,要以学业为主,不能分心了。”
“……”老板娘就是来问他主意的,哪能轻易放过他?便软语相求道:“好儿子,帮帮干娘吧。保证就这一回,再不烦你。”
“秋哥儿,往后你干娘发话,就是我发话,你得听。”苏有才今天话有点密,也不知到人家认干儿子,他兴奋个啥。
“唉,好吧。”刚认了干娘,总得给个面子。苏录只好说出自己的想法道:
“其实那天我也在场,看那马千户纯纯笑面虎。”
“你说对了。”大伯深以为然道:“我们背后都这么叫他。”
“所以不答应他的话,甜水生意就别想做了,至少别想在太平镇做了。”
“生意肯定是要做下去的,我还有七成的债没呢。”老板娘道。若非想把生意做下去,她咬咬牙还能再还上两成。
可这么挣钱的生意上哪找去?
“而且只能在太平镇上做。咱们在镇上还能见到千户,要是搬到合江、蔺城,咱连官府的门都进不去。”大伯接茬道:“没有上头罩着,非得让地头蛇吃得连渣都不剩。”
大伯虽然是为了促成此事,但说的也不是假话,老板娘点头道:“正是此理。”
说着轻叹一声道:“我那先夫就是不信这个邪,才会遭了难。”
“啊?”苏家人吃了一惊,难道何家兄弟的沉船不是意外?
“我是捕风捉影瞎寻思的,不说这个了。”老板娘忙打住话头,扯回正题道:“我决定了,这买卖我要继续在太平镇开下去。”
“那就得答应他。”苏录分析道:“答应的话好坏参半,坏处当然是可能受制于人,还有可能卖油的娘子水梳头。”
“也不会比去年更坏了。”老板娘目光坚定道:“说好处吧。”
“好处呢,当然是可以借马千户的东风做大做强。我看镇上平时的客流量也不小,还有好些酒楼餐馆,这都是稳定的收入来源。打着马千户的旗号,不难把这一块吃下来。”
苏录顿一下,沉声道:“而且至少在太平镇,不会再有竞争对手了。
“那是肯定的,哪个不开眼的敢抢马千户的生意?”大伯嘿然一笑道:“孔夫子站在河边上,说了句什么来着?”
“逝者如斯夫。”苏录秒懂。
“对对,不怕死的尽管来。”大伯重重点头。
“别瞎说。”苏有才汗颜道。
老板娘也惊讶地檀口微张,不知道自己这个干儿是怎么考进书院的。
“总之。”苏录轻咳一声,同样扯回正题道:“关口是,得让他认识到干娘独一无二的能力,明白这买卖不是谁干都行。这样他才会不干涉经营,只坐等分红……对大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嗯嗯,那该怎么让他知难而退呢?”老板娘所见略同,其实她正是担心会被鸠占鹊巢,才一直举棋不定的。
“有两套方案,一是‘郑伯克段’,这样最彻底,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且周期较长。”便听苏录成竹在胸道。
“那有没有快速的法子呢?”苏有才问道。
“有,就是把我们的生意,包装成他看不懂的样子。”苏录道:“让他相信术业有专攻,自然不敢胡乱插手。”
“可是我们的生意明明很简单啊,两句话就能说明白。”众长辈一头雾水道:“马千户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被绕晕晕了呢?”
“精明只有助于判断,不能弥补无知。”苏录却信心十足道:“比如用他没听过的词,来包装我们的生意!”
“好像有点道理。”众人似懂非懂。“但是怎么包装呢?”
“那还不随便吗?比方这样说……”苏录略一组织语言,便侃侃而谈道:
“我们的基本盘是锚定太平镇风味液态消费赛道。以‘酸甜基料’加‘酒精发酵前段物质’加‘天然生命之源’的初代复合风味矩阵为核心,构建全场景用户触达网络,目标是完成区域生态壁垒的绝对卡位。”
“我们的愿景是在不远的将来,增长侧启动双引擎:一是迭代风味子矩阵,形成‘基础走量款’加‘高端溢价款’梯队;二是攻坚密封锁鲜技术,延长产品最佳赏味期,利用本地流量辐射优势,打通跨区域分销链路,创造第二增长曲线!”
“……”一屋子人眼睛都听直了。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放在一起却一句也不明白。
“娘亲,我一句也听不懂。”小田田缩到老板娘怀里,沮丧的要命。
“放心,娘也听不懂。”老板娘苦笑着搂住女儿道。
“老二,秋哥儿说的啥意思,咋比文言的劲儿还大?”大伯也目瞪口呆,两人都看向苏有才。
“别看我,我也没听懂。”苏有才吃惊道:“儿啊,咱们的生意有这么高深吗?”
“只是听起来高深莫测罢了,但意思其实很简单。”苏录笑道:
“我刚才说的是——我们眼下要做的生意,乃吃下太平镇的甜水市场。用橘子加甜醪加水调配而成的饮品,全方位占据百姓日常消费,和酒楼饭馆等餐饮经营场所,目标是形成绝对垄断,独吃独占。”
“至于未来的发展方向有二,一是不断推出新口味饮品,形成高低搭配的产品系列;二是研究让饮料长期保鲜的方法,这样就可以利用本地的交通要津优势,把产品卖到外地,创造新的利润来源!”
第五十四章 这孩子学啥都快
苏录说完后,堂屋众人呆若木鸡,只有火塘子不断发出噼啪声。
“咋,你们也都耳背了?”还是老太太打破了安静道。
“娘,差不多吧?”苏有才一脸震撼道:“儿啊,这不说人话的本事,你是跟谁学的?”
“别管那些,就说听起来深不深奥吧?”苏录当然不更告诉他,这是后世的江湖黑话。
“深奥深奥。”大伯心服口服道:“听完就觉得自己不配……我懂个屁,也配掺合甜水记?”
“确实!”老板娘摩拳擦掌道:“我就这么跟马千户说,让他不敢掺合!”
“还是得稍微收收味,万一说到一半,让人家撵出来就不好了。”苏录提醒她道。
“放心,我记不了那么清。”老板娘开心笑道:“果然有儿就是好啊,回头娘给你买好吃的。”
“我要不费牙的。”苏录马上告退道:“你们慢慢商量,我得赶紧做作业去了。”
说完也屁股着火似的跑回屋去了。
“我怎么感觉这孩子读书浪费了?”大伯看着他的背影,摸着下巴道:“简直就是个点子王。”
“大哥此言差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聪明的脑瓜不读书才叫浪费呢。”苏有才赶紧纠正道。
“是啊,生意做再大有什么用?”老板娘深以为然道:“一个千户、一个知县就可以让你家破人亡,鸡飞蛋打。”
“我说笑的,我还能不知道这个吗?”大伯讪讪一笑,又问道:“那该给马千户多少合适?”
这事儿老板娘就不需要人帮着拿主意了,她早有计较道:“妾身以为,两成比较合适。既不会让他觉得‘甜水记’是自己的买卖,也不至于让他完全不出力。”
“是这个理儿。”苏家兄弟也私下合计过,大伯便道:“股份不能让你全出,咱们各出一成吧。”
“不,我们都出各自股份的两成,我出一成六,剩下的你们出。”老板娘却摇头道。
“这样我们太占便宜了。”苏有才也摇头道:“还是多出点才公平。”
“就这么定了!”老板娘却坚持己见道:“不然你们股份太少了,我怕你们不出力。”
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有才道:“二哥,反正我就赖上你,还有大哥了。”
“哎,妹子咱不已经是一家人了么。”苏有才温声。
温暖的火光映得两人脸色通红,还在墙上投出了一对清晰的人影儿。
那面墙上,还贴着小叔结婚时的大红囍字呢。
大伯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在楼底……
~~
苏录回房间,马上点起油灯,进入学习状态。
他刚才没有说假话。眼下这情形,哪怕他耗费全部精力读书,还不一定能留在书院,哪敢再分心其它?
必须得拿出去年备考时,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来……
好在开学第一天,先生留的作业不多,两篇临帖,加今日所学经书和朱注的背诵而已。
苏录半个时辰就全都搞定,便赶紧拿出那本《论学绳尺》,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正如张先生所言,这是一本宋人专为举子应试编写的一套文章理论著作。全书共十卷,苏录手里是第一卷《论诀》,详细讲解了八股文的破题、承题、起讲、入手等程式……
后面还附有程文几十篇,但大都是宋儒的。只有少量是今人重编时加入的。
苏录便先细看‘破题’一篇,只见‘破’乃解开、分析之意。‘破题’就是文章开篇先把题义点明的意思。
八股文破题,规矩是只用两句。有的文章好似是三四句破题,但多半是长句中有略顿处,实则还是两句。
这两句作用是概括题义、解释题义,但又不能直说题义。
概括不全叫‘漏题’,直说题义,叫做‘骂题’,都算犯规。
‘漏题’好理解。苏录理解‘骂题’的意思是,好比我这人胖,但你只能说我‘富态’或者‘风阻大’。要是直说我肥,那就是骂人了……
此外亦不可‘侵上犯下’,语涉上文谓之‘侵上’;语犯下文谓之‘犯下’。
好了,这就是破题的所有规则了。去大破特破吧少年!
才怪呢!这只是规则而已,跟下笔破题完全是两码事。
就好比我学会了篮球规则,不代表我会打篮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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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总算是功不唐捐,苏录认真预习了这部分内容。至少第二天下午,先生开教破题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
张先生还是端坐于讲桌后,用跟上午截然相反的语调,缓缓讲说道:
“破题就像做谜。破题两句即是谜面,所破题目即是谜底。”
“凡作破题,最要扼题之旨,肖题之神,期于浑括,精确不移。”
先生讲话,总是半文不白,好在苏录经过这段时间的古文训练,已经能听明白先生的意思。
先生接着道:“破题要破得好,‘认题’是基础。题中精神血脉处,学者须先认得明白,了悉心中,方可下笔,然后句句字字,洞中骨理。”
“破题之法有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分破、对破等二十余种。至于哪一种最合适,自然是烂熟于胸后,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说罢,便一一讲解道:
“比如正破,就是用肯定题目的形式去破;反破,则是以否定题目来反证题目的正确。比如对于‘人不知而不愠’,讲如果‘不愠则如何善之’,便是正破。讲如果‘愠则如何不善’,就是反破……”
苏录这回听懂了,心说这不就是上辈子学的‘正反对比论证’吗?难道我当年《申论》写作的本事还能用上?
“明破,就是用清晰直白的语言,直接阐明题目之道理。‘暗破’则相反,是通过用典、隐喻或暗示,将题旨藏于文字背后,间接揭示题目义理。”便听先生接着道。
苏录又一听,好家伙,举例论证法和比喻论证法又出来了……
难不成这八股文跟申论是一个门儿里的?
不过他无从考证也无暇考证,赶忙全神贯注听下去。结果发现这些破题之法,大都能从申论的诸般论证法中找到对应。
就算没有直接对应,他也不难理解。一下午的制艺课程,苏录居然全听懂了……
原来自己不是完全零基础呀,曾接受过的教育一直在支撑着自己啊!
苏录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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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后,张先生如昨日般出了道题——‘知止而后有定’,命学生用正反、明暗四种破法写八句。
又嘱咐牛马斋长马千里,收齐后送给自己,便到隔壁备课耳房去了。
学生们赶紧打开作业册,认真答题。
苏录又开始挠头了。明白怎么破题,还远远不到能破好题的地步。
世上事总是知易行难啊……
但他这回好歹能硬着头皮破一破了。一番绞尽脑汁,总算是按要求憋出来了。别看这短短几行字,却竭尽了他的全力,最后一个才交作业。
马斋长也是好脾气,一直耐心等着他。苏录说声抱歉,把作业册交到马千里桌上。
程家那几个货却憋着劲儿呢。他们昨天被苏录挤兑的肝儿疼,今天怎么也得把场子找回来!
三人已经打听到了,昨天苏录被先生留堂,是因为交了白卷。那么简单的破题都不会做,说明他的确对制艺一窍不通。
那今天这明显上了难度的课堂作业,他能答出来就见鬼了。
苏录刚转身返座,麻子脸程万范便拿起他作业册,拿腔拿调道:“看孙山同学推敲如此用心,我们来拜读一下大作!”
“你们不要再这样叫苏同学了。”马斋长皱眉道:“彼此要互相称呼同窗。”
“好好,那我们就拜读下大苏同学的大作。”程万范‘从善如流’道。
马斋长这就不好阻拦了,因为学堂里写了文章,就是要互相交流、互相评价的。好的文章还会被当做范文,当堂朗诵。
当然,程万范是存心让苏录出丑……
“你们!”苏淡和李奇宇拍案而起,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哪能让兄弟受辱?
苏录却拉住两人,云淡风轻道:“让他们念去吧。写出来就是给别人看的,被取笑只能怪我学艺不精。”
马千里和一众看热闹的同学,闻言不禁望向苏录,心说此人虽为学不行,但还有点君子之风呢。
程家兄弟可不管这那的,程万范便开始拖着长腔念道:
“先看看大苏同学的正破——‘止者,所当止之地,知止乃心定之基也。’”
程万堂和成万舟便迫不及待起哄道:“哈哈哈,果然狗屁不通……”
“不通吗?”同窗们听了却奇怪道:“语出朱注,解释的就是‘知止而后有定’,这不是很规矩的正破吗?”
“中规中矩吧……”哪怕同属‘壬舍七子’的四位舍友,也不好附和三万。他们是读书明理的学子,不是颠倒黑白的街头混混。
程家兄弟也反应过来,原来人家苏录做对了。程万舟忙讪讪道:“刚才没听清。”
程万堂咳嗽一声道:“正破太简单了,下一个。”
“反破之——‘不知止也,心乱之由也。’”程万范便皱眉念道。
“这个也没毛病!”同窗们不禁赞道:“朱注‘僭礼越分,不知止也’,此不止则心乱之由也。”
“我就是这么破的。”这时,一个叫林之鸿的同窗道。他是班上的第一名,入学考试的第二名……当然是正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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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黑马与伯乐
这下‘程三万’属实被架起来了。尤其是程万范,没事儿找茬,还两拳打空,活活成了小丑。
可这要是不念了,不就说明他们只是想让苏录出丑吗?那就更难看了……
“念呀!”同学们催促道。
程万范只好硬着头皮念道:“明破之——知止则志有定向,此理之显豁者也。”
“这个也不错。”同窗们再度表示认可,班上的第二名乔枫品评道:
“援引朱注直白点出‘知止’与‘有定’的关联,将题目蕴含的道理清晰呈现,无需再费心揣度隐喻,此即‘明破’之典型!”
“那暗破呢?”同窗们彻底来了兴趣,一个昨天还只能交白卷的家伙,咋今天忽然就开窍了呢?
“暗破之——钓而不纲,取之有节。”众同窗催促下,程万范只好闷声念道。
“这个好!”林之鸿颔首赞道:“借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之典故,与朱注‘取之有节,隐于止也’关联,将题旨隐于典故与注解之中,而非直白道破,是很标准的‘暗破’。”
“这个真的好!”乔枫也击节道:“此‘暗破’一出,让人感觉会有一篇酣畅淋漓的文章要诞生了呢!”
“大苏同学,你真是头一回破题?”同窗们纷纷好奇望向苏录。
“是。正如三位程同学所言。”苏录点点头。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李奇宇对程家兄弟得意大笑道:“牛眼看人高,狗眼看人低!”
“别这样说。”苏录却温声道:“三位程同学是在督促我进步呢。我头一回破题,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对错,正需要诸位同学的指点。”
说着朝众同学拱手道:“还请大家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互相指正。”众同窗也纷纷还礼。心里对苏录的印象大为改观。不说别的,单这份不卑不亢,就把无事生非的程家三兄弟给比下去一大截……
程万范怏怏将作业还给了马斋长,一脸不可思议回到座位上,跟两个兄弟小声议论道:
“真有人能一夜之间就学会破题?”
“不可能,那他成神童了。”
“军户家里能出神童?我把砚台吃了……”
“没错,他要是神童,还能考最后一名?”
“那就奇怪了。”
“没事,路遥知马力,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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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光‘三程’,张先生也觉得奇怪。次日午休时,他把苏录再次叫到了备课耳房。
“这是你破的题?”张砚秋指着他的作业册。
“是。”苏录点头道:“学生也不知道对错,还请先生批评。”
同窗们毕竟水平有限,他们觉着没问题,未必真的没问题,还是请教先生更放心。
“虽然欠缺火候,但基本没什么错。”张先生闷声说完,审视着苏录道:“你之前是不是看过这道题?”
“回先生,先生给的那本《论学绳尺》,是学生初次接触此类文章。”苏录答道:“昨天,是第一次按照先生所授方法破题。”
“哦?”张先生满面狐疑,他叫苏录来,自然也是不相信,少年能一夜之间学会破题。
但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君子不预先怀疑别人欺诈,不凭空臆想别人不诚信。
作为一名严于律己的儒者,张先生也不会无端质疑苏录,何况还有前车之鉴,便又口出一题,令其现场暗破之。
“规矩,方圆之至也。”
苏录思索片刻,缓缓对道:“日用有当行之理,而后物各遂其本然之则。”
前一句出自《中庸章句》,‘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意指规矩。后一句出自《孟子集注》,‘物各有其本然之则’,暗指‘方圆之至’,
整句未直白提‘规矩’、‘方圆’,却以朱注的‘当行之理’、‘本然之则’为依托,含蓄点出‘规矩成就方圆’的逻辑,精确贴合暗破要求。
“破得好,虽说不出彩,但没毛病。”这下张先生再无怀疑了,不禁赞道:“不敢相信,你才刚学了一天破题。”
“现在算两天了。”苏录严谨道。
“哈哈哈!”张先生放声大笑,刮目相看道:“莫非你生来就是为做八股文的?”
“先生谬赞了,学生其实连学了一点皮毛都不算。”苏录道:“不过是先生教得清楚,学生方学得明白罢了。”
“哈哈,老夫的制艺课,还算马马虎虎吧。”张先生闻之大悦,又好奇问道:
“你说说你是怎么破题的?”
以他多年的教学经验,要让一个完全没接触过制艺的学生理解暗破,就得耗费许多时日。还得再花更长的功夫,才能令其熟练运用破题。
时间因人而异,短则半月,长则月余,但这少年只用了一两天……简直是闻所未闻。
除了天才,他想不到别的称谓了。
“先生教导说,破题要破得好,‘认题’是基础。”苏录便如实道:
“学生便先确定题目出处,对照朱注明确要表达的核心义理。再以此为锚,从四书和朱注中筛选,找到可以形成内在呼应的经义。”
“最后规避骂题,通过语义映射,让题旨间接呈现为两句,就对此题完成了暗破。”
“嘶…”这话说得条理清晰,简洁易懂。张先生却有拨云见日之感,这种透彻的思路,不就是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吗?
有道是‘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从教以来,张先生时常苦恼于,自己明明讲得明明白白,却始终没法让学生学得清清楚楚。最终能学成什么样,全靠其个人悟性……
听了苏录思考的过程,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还是太粗了。他自己都没整理过,那些思考的步骤……
当然这也不怪张先生,其实太平书院的教学方法已经很领先了。只是欠缺科学系统的教学论罢了。
张先生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刚来两天的学生点拨了。竟站起来朝苏录拱手道:“多谢指点。”
“先生这是作甚?”苏录赶忙侧身避开。
“昌黎先生云: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张先生却理所当然道:“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学生受教了。”苏录赶紧深深作揖,他发现那位新来的山长权威再重,也管不了先生们怎么教学。
至少这位张先生,依然在以身垂范,教书育人,并没有被山长所影响。
“回头我想请你助我重编教案,还有那个注音方案……”张先生欣赏地看着这个宝藏弟子,却又眉头一皱道:“唉,还是等明年再说吧,今年你一定设法留下来。”
“是,学生会努力拿到八分的。”苏录点点头,忍不住问道:“先生觉得希望大吗?”
“说实话,希望不大。”既然苏录非等闲之辈,张砚秋也就直言不讳道:“月考时,需得被判为‘辞理均优’,方可拿到一分。你思路清晰远超常人,经义也很扎实,义理方面我不是很担心,只要多用功,‘理优’问题不大。”
“但是文辞方面,非得千锤百炼,去芜萃精,才能小有所成,这可不是短时间内能悟出来的。”张先生说罢,又话锋一转,问苏录道:“你对课水平如何?”
“请问先生,什么叫对课?”苏录又露出匪夷所思的无知。
“就是让学生对对子。”张先生都无语了:“你到底上了几天蒙学啊?”
“回先生,没上过。”苏录据实道。
“什么?”张先生目瞪口呆道:“那你怎么考进来的?”
“靠着父兄支持,突击了三个月。”苏录老老实实道:“光背考试内容都背不过来,自然也没时间练习作对作文。”
“三,三个月?”张先生伸出三个手指头,愣了半晌方释然笑道:“这样倒能解释,你为啥能一天就学会暗破,却连对课都不知道了。”
“是。学生虚掷了太多光阴,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迎头赶上了。”苏录叹了口气道。
“别人没有,你肯定有!”张先生却两眼放光,如获至宝地看着他。本来以为这是个吊车尾的‘副班长’,没想到却是一匹潜在的超级大黑马。
见了这玩意儿,哪个伯乐能忍得住?张先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道:“你先回去上课,以后每天放学后过来,我给你单独布置作业。”
“是,多谢先生。”苏录也很高兴,他巴不得能得到特别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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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张先生又讲了四种破题之法,并按惯例留了课后作业。
这回苏录交作业后,程家三兄弟不敢再挑衅了……
他进去耳房,请先生布置今日额外的作业。
“我今日寻思了一下,原先让你每天背一篇程文太少了,从明天开始增加到三篇。”张先生已经有了计较,吩咐道:“另外,你从今晚开始,要加强属对训练。不是死记硬背《时古对类》、《声律发蒙》之类,而是找人给你现出题。”
“要从字、词开始练起,直到练习对句子、对语段,做到一切皆可对。”怕他不理解自己的安排,先生又解释道:
“八股骈文,实乃对偶。好的八股文读起来平仄相间,音韵和谐,这就是靠对仗骈体支撑的。即便通篇废话,一旦配以八股,读起来也音调铿锵、金声玉振,所谓‘文采’也多半由此体现。所以你当务之急,就是提高自己的对仗水平!”
ps:下一章开头的对仗是我现凑的,搞了仨小时,费了一碗脑汁呢,千万别以为是复制粘贴来的。另外,八股文也都是……
还是那话,这本书除非情节需要当文抄公,否则尽量原创。
第五十六章 全县第三
张先生布置的额外作业,对苏录来说压力不大,因为他前天就主动把每日背诵的程文,从一篇提到三篇了。
要不怎么说,压力怪往往给自己加压才是最狠的……
当然,也是因为这玩意儿超级好背。优秀的八股文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韵律,文章说理清晰,文辞典雅浅显,文势的流畅贯通,一气呵成,对背诵十分友好,难度远低于《四书章句集注》。
而且受限于规则,八股文每篇不会超过七百字。对如今的苏录来说,在正常作业之外,日背三篇虽然有点辛苦,但还是能完成的。
至于对仗训练,其实是书生诸般功课中,最令人愉快的一项……不信你看古代才子传说中,是不是对对联的段子最多?
而且与四六文不同,八股文的对偶很灵活,不讲藻采,不讲用典,也不拘四六句,是最自由的对仗,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就能练习。
于是每天上下学路上,苏录和苏淡又多了一项属对练习。
这事儿甚至不需要劳烦苏有才,苏淡在族学中便接受过完整的对课训练。
嚼精儿开学以来受苏录帮助良多,现在终于也有机会能帮上他了,自然十分高兴。
苏淡告诉苏录,对课训练方法是从简到繁,由一字对,到二、三、四、五一直到成句对,必须对得合辙押韵。
“我们来试一试,哥就知道了。小弟先出一个字——”苏淡说着四下一看,此时已是二月天,山花开满驿道边。他便笑道:
“花。”
“柳。”苏录看到赤水河畔的嫩柳发新芽,脱口便道。
“红花。”
“绿柳。”
“道红花。”
“岸绿柳。”
“道生红花。”
“岸垂绿柳。”
“道生新红花。”
“岸垂嫩绿柳。”苏录的那些对谱不是白背的,简单的对仗随口就来。
“要上难度了。”苏淡提醒他一句,增加到六个字:“道生新绽红花。”
苏录一听果然,对方在上一句埋了陷阱。新对嫩容易,但新加上一个‘绽’就成个动词,嫩也得做相应的变化才行。
对他这个菜鸟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
出对者掌握主动权,自然可以变着法子刁难对对者,何况出对子的还是个嚼精儿……
苏录盯着道边刚刚抽出的柳丝,苦思好一阵,才憋出来道:“岸垂嫩舒绿柳。”
“也行。”苏淡勉强点头道。
“那请教贤弟,何者为佳?”苏录诚心请教。
“用‘染’字似乎更佳。”苏淡笑道:“兄长以为如何?”
“岸垂嫩染绿柳……”苏录心服口服道:“确实强之百倍。”
“只是平常而已。”苏淡谦虚一笑,问道:“还继续吗?”
“继续。”苏录点点头,他对这种文字游戏还挺上头,典型人菜瘾大。
“好。”苏淡便加到七个字:
“道生新绽微红花。”
“岸垂嫩染轻绿柳。”
“道生新绽微摇红花。”
“岸垂嫩染轻扬绿柳。”这次苏录早有防备,陷阱没有奏效。
“道生新绽微摇乱红花。”
“岸垂嫩染轻扬斜绿柳。”但也确实越来越难了,苏录思考良久方对出来。
苏淡赞许点头,没想到哥第一次就能对得这么好……
其实他出对也越来越吃力了。硬凑当然不成问题,比如道前面加个‘驿’,花后面来个‘枝’,但那对对对人没有任何的难度,还不如不出。
但第一次作对,哪能断在自己这个出对人身上?岂不让哥小瞧了?苏淡便硬憋出十字道:
“道生新绽微摇碎乱红花。”
“岸垂嫩染轻扬散斜绿柳。”苏录已经摸到了点门道,发现字数越多,就越为难出题的。
反而是对对子的,亦步亦趋便可,难度反而降低。
他知道苏淡是个什么性子,便主动叫停道:“对不下去了,就到这吧。”
苏淡年纪还小,看不出秋哥儿在照顾他的面子,还在那松口气道:“哥太厉害了,第一回就差点把我逼到词穷。”
“哈哈,练习而已,胜负心不用那么重。”苏录笑道:“再换个词重新来过!”
通过这一番作对,他了解了张先生的良苦用心。属对训练确实太提高驾驭文字的能力了,而且好像跟破题的作法有相通之处,这一课确实该补上。
~~
在张先生的悉心教导下,苏录很快适应了书院的节奏,每天上午的经义课,他已经完全能跟得上了。张先生也很快讲完了《大学》,开始带着弟子们学《论语》了……
下午的制艺课就吃力多了,主要是同窗们早就学过八股,先生不可能等着苏录一个。短短一个月时间,便讲完了‘破题’、‘承题’、‘起讲’、已经开始正式讲八股了……
苏录没办法,上课只能囫囵吞枣,全靠下课和放学后拼命赶进度。
张先生虽然替他着急,却坚持让他一步一个脚印,把每一步都走踏实了。不许他没学会走就想跑。
直到苏录破题作得及格了,张先生才让他试作承题,而这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距离第一次大考只剩一个月了。
二月份苏录学得焦头烂额,但身边的好消息真不少。
先是干娘的甜水铺子开起来了。干娘按照苏录教的,将那套黑话版的发展规划讲给了马千户。老马虽然没听懂,但大受震撼……
人总是这样,对自己搞不懂的领域肃然起敬,马千户现在坚信干娘的事业高端大气上档次,只有她这样的行家才能玩得转。
于是他非但坚决阻止了小舅子,往甜水记插一杠子的企图,还把手里最好的一家店面拿出来入股。
苏录放学时顺道看过这家店,位于镇子中央的三岔路口上。一条路通赤水桥,一条通向河伯庙,还有一条则是进出太平镇的必经之路。
“这是黄金地段啊。”苏录站在已经开始装修的店铺二楼,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是啊。”老板娘蓝布包头,身上脏兮兮的,白皙的额头上还有一点灰。“除了店面小了点,没别的毛病。”
“开饭馆是小了点,但卖甜水正合适。”苏录笑道:“物尽其用,咱们千户是精明人啊。”
“那是。他现在好说话,是因为认定我们能赚钱。要是到时候让他失望了,估计就要变脸喽。”老板娘清醒道。
“那干娘还客气什么?”苏录笑道:“你也物尽其用啊。”
“已经用上了。”老板娘轻笑一声,举起粉拳道:“这段时间我已经把镇上的酒楼饭馆,青楼赌坊全都走了一遍,各家都知道咱家是马千户的买卖,高低都给了个面子,光定金就收了十两。”
“是吗,什么时候开始供货?”苏录惊喜问道。
“已经供上了。店后面还带了个小院儿,我让工人们在那边生产灌装,一天不耽误。”老板娘笑道。
“好家伙,前店后厂。”苏录感叹道,才知道原来干娘的意思,就是超级能干的娘。
有这么能干的干娘在,他也就不再问东问西了,只关心下长辈的生活道:“那干娘现在住哪?”
“我就住这啊。”干娘道:“等这边装修完了,姆妈和田田也过来,到时候我们娘仨就住在二楼。”
她又诚邀苏录道:“儿啊,你也不用来回跑那么远了,放学就住在店里,晚上也能给我们娘们壮壮胆。”
苏录摸摸鼻子,干娘太会说话了,他都忍不住想答应了。但眼下学习任务繁重,是一晚上都不能离开二哥。便看了看等在店门口的苏淡道:“我们约好了一起上下学,不能言而无信。”
“我儿还真是言而有信的小君子。”老板娘只以为他还是不好意思。心说看来我有点急了。
不过来日方长,早晚能让他把我当成亲娘……
于是老板娘流露出失望的表情,让人好像觉得做了很大的错事。
苏录只好改口道:“天不好的时候,就来给干娘添麻烦。”
“唉,好吧。儿啊,以后别这么客气。”老板娘叹口气,拉住他的手道:“记住这里也是你家,常回家看看听见了没?”
“是,孩儿记住了。”苏录感动之余,愈发确定老板娘动机不纯。
莫非是在围点打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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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
二月二十,苏录放学回到家,就见吊脚楼上热闹非凡,十八房齐聚一堂。
上次这么热闹,还是为了小叔的婚事……
但这回人人喜气洋洋。就连整天啷当着个脸的老爷子,也有说有笑开了。
大伯娘更是忘乎所以,奔四的人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拎着茶壶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也不给他们倒茶,就为了听他们夸自己。
“哎呀,使不得,哪能让小相公他娘倒水啊?”
“嫂子真福气啊,生得这样的好儿子。”
“春哥儿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不过也是弟妹教得好!”
“哪里哪里?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大伯娘笑得花枝乱颤,嘴上说不要再夸了,脸上却写满了‘加大力度,不要停。’
苏录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也天天掐着指头算呢,便问在天井里烧水的苏有才道:“我哥过县试了?”
“嗯。”苏有才高兴中带了一点酸涩,点头笑道:“你小叔捎回信来,说昨日放榜,春哥儿高中全县第三呢!”
“是吗?大哥这么厉害?!”苏录闻言喜出望外,一蹦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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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有才的决定
没上书院之前,苏录只能通过老爹和族人遭受的挫折,来感受县试的困难程度。
上了书院之后,他的感受就更直观了——六十名通过层层选拔的同窗,最多不过五六人能过县试。
大哥居然高中县试第三!这实力简直超乎想象,哪怕在高手如云的书院里,也是大学霸呀!
“那大哥这秀才是不是稳了?”他忙追问道。
“按说希望挺大的。”十年县试皆落榜的苏有才苦笑道:“不过听说小三关里州试最黑。唉……我又没考过州试,我哪说得清?”
“放心,春哥儿一定能考过的!”大伯正好出来撒尿,闻言声震屋顶道:“县学每科有十个员额,怎么算都有春哥儿的份儿!”
“那大伯以后就是老相公了。”苏录笑道:“看你们百户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拿捏咱。”
“你小子还挺记仇。”大伯乐得猛拍了一下苏录的后背,大笑道:“现在他也不敢了,老子上头有人了!”
大伯所谓‘上头有人’,指的是马千户。借着帮马千户牵线搭桥的机会,他猛一阵钻营,成了马千户的‘夹袋中人’。
当然马千户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没有足够的好处,指望他提拔你是不可能的。
不过也足够大伯狐假虎威,大大改善在百户所的处境了。
这下春哥儿又以极高的名次过了县试,小小的二郎百户所,快要装不下大伯喽……
~~
当晚,家里大开宴席,招待前来道贺的族人,就连外姓的几家也来人道贺。
人来的实在太多,屋里天井里坐不开,最后只好又在巷子里摆起了坝坝宴。
族里的鸡鸭猪羊这下遭了殃,好容易才熬过年关,它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呢……
当然这种酒席是从来不会赔的,因为所有道贺宾朋,都是送了礼金的。
用九大碗的标准把宾朋都吃美了,晚上一算账,还净赚了一千三百文。
“挚爱亲朋们可比老三结婚时,出手大方多了。”大伯娘喜滋滋地穿着钱。小叔结婚亏空了五两银子,她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那当然了。”大伯盘腿坐在火塘子边上,跟老爷子嚼着蒌叶卷,得意洋洋道:“咱春哥儿可是给族里争光的,能跟老三一样吗?”
“夸你儿子就夸,别贬我儿子。”老爷子没好气道。
“嘿嘿,我说我弟弟还不行?”大伯讪讪一笑,盘算道:“再过两个月,春哥儿过了州试,还能再请一回。挚爱亲朋的礼金,总不能比这回少吧?”
“那得多!”大伯娘亢奋道:“县试是一个价,州试肯定得水涨船高。等回头春哥儿过了院试,成了相公。你给多少钱,我还不稀罕了来!”
“省省吧,别胡咧咧败了春哥儿的好运。”老爷子呵斥大伯娘一句,不过他到现在还没出去遛弯儿,明显今天心情很好。
“不要紧,我儿是文曲星下凡,怎么说都没影响的!”大伯娘大大咧咧道,说着又想念起儿子来:“哎呀,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当家的,春哥儿真不回来了?”
“对呀。”大伯点头道:“信上不是说了吗?还有不到俩月就州试了。他就不来回奔波,留在老三家里安心备考了。”
“这孩子,回来一趟能花多长时间呀?不知道他娘想他吗?”大伯娘埋怨道。
“背时婆娘,春天赤水河涨水咯,你叫他坐船啊?”大伯白她一眼。
“那可不敢,这时节走水路,那是闯鬼门关呐。”大伯娘赶忙摇头。
“春哥身子骨又弱,走陆路累着他怎么办?”大伯又道:“再说春天生苗还频繁作案,听说都掌蛮也死灰复燃……”
之前就说过,永宁卫没有卫学,童生们只能到最近的合江县附考。两地相距甚远,从二郎滩到合江县城足有百里,而且还不通官道……
当年洪武爷修的官道,是从蔺城直接北上宜宾的,根本就不经过合江县。一百多年过去了,两地依然没有大路相连。走不了水路的话,来回只能翻山越岭。
“那可别让他回来了,留在他小叔家好好用功吧。”大伯娘马上没毛病了。
“不过他不回来,咱可以去看看他。”却听大伯话锋一转,显然也想儿子了。
“好啊好啊!明天就出发!”大伯娘一听就迫不及待了。
“别急,再等半个月。”大伯却是有计较的,考虑周全道:“老三媳妇三月就生了,临盆的时候得有家里人守着。”
“这还像句人话。”老爷子哼了一声。别看他揍老三揍得最狠,实际上老三就是他惯出来的。
当孙子养的老来子,没办法……
“唉,好吧。”大伯娘怏怏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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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家人聊天的时候,苏有才一直都在。虽然平时他也不是个话多的,但今夜的苏先生格外沉默……
出来堂屋,仰头看着满天繁星,深吸几口带着酒糟味的夜风,他才没那么消沉了。
回房后,苏录正好做完一天的功课,在背今日的第三篇程文。
看到敏而好学的儿子,苏有才释然笑了。
该放下过去,看下一代的了……
“爹,你要是不甘心,就继续努力嘛。五六十还考秀才的老童生比比皆是,你才哪到哪?”苏录背完书,终于顾得上安慰他。
“老子刚放下,你又撩拨我。”苏有才苦笑一声道:“你爹县试都没过去,差太远喽。不考了,这辈子都不考了。”
“如果是因为家庭条件的话大可不必。干娘比我想象的还能干,我估计靠她的分红,咱爷俩一起考都够了。”苏录道。
“钱当然是一方面,但不光是钱的事儿。”苏有才靠坐在床头,神情落寞道:“而是,我已经过时了……”
“啊?”苏录正在收拾书箱,闻言转头看向苏有才道:“你又不是个东西,还会过时?”
“小子考上书院翅膀硬了,怎么跟你爹说话呢?”苏有才瞪他一眼,又苦笑一声道:“人也会过时的。我当年学的文章是三杨的台阁体。追求的是‘颂圣德、歌太平,平正典丽,适性情之正,咎己自悼之怀。’”
“现在这种文风成了洪水猛兽,被大加批判,说是萎靡不振,阘冗肤廓,几于万喙一音,比宋代的‘西昆体’影响更坏。”苏有才无奈道:
“这道理我其实是赞同的。可我年轻的时候,朝野上下皆以台阁体为王道,不这么着根本无法进学。”
“可当我扭着本性,苦学了十年准备去应试时,风向居然大变。七杰开始复古,把台阁体贬得一文不值,令人猝不及防。这股风气还波及了此地,合江知县卢昭业那条老狗,因为是例监出身,最怕别人说他没文化。为了彰显能跟上文坛的进步,他居然一个台阁体也不录了,可是害惨了老子……”
苏录默默听着,一脸的同情。心里却暗暗嘀咕,这是从有才同志嘴里说出的,第三个没考上县试的理由了。
第一个是因为老爷子恶了知县,受老爷子的牵连,遂不取。
第二个是因为请知县以诗赋试之,被认为不务正业,遂不取。
这又来了第三个……不过也可以理解,人失败总是要找理由的,以老爹的失败次数,还能找好几个理由呢。
当然他不可能往老爹伤口上撒盐,便扎起嘴巴默默做一个倾听者。
谁知下一刻,却听苏有才语出惊人道:“对了,我已经跟老族长辞馆了。”
“啥?”苏录张大嘴巴:“啥时候的事儿?”
“就今晚吃饭的时候,我俩一起上茅房,我跟他说了,让他另请高明。”苏有才淡淡道:“放心,我不是受了刺激临时起意,而是已经考虑好久了。”
“啊?”苏录合上嘴,他爹做什么决定,还轮不着他来知会。不过还是问道:“为啥啊?这回族里不是考得挺好吗?”
“那是你和苏淡格外优秀,跟我关系不大,换了谁都能把你们教出来。”苏有才黯然道:“但其他学生没考上,我却难辞其咎了。”
苏录明白他的意思,书院入学考试固然‘超纲’,但很多蒙学都教了破题作文,结果人家的学生都没受什么影响,反而还得利了。
当时虽然没人怪他,但老爹就很不自在,只是后来被学费压得喘不过气,顾不上这儿那儿罢了。
对老爹的第二波打击同样来自书院。忽然推行的‘升斋等第法’,让学生没法像以前一样,入学后按部就班学习时文……
春哥儿那会儿,一开始水平差点不要紧,后面可以迎头赶上。
现在是三次考试拿不到分,直接就被退学了,哪还给你慢慢来的机会?
学生入学前,要是没学过破题作文,基本上就可以判死缓了……
苏有才的自责可想而知,这段时间整日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苏录看在眼里,但一来没工夫细寻思老爹的心事。二来嘛,男子汉都是铁打的,过阵子应该自己就没事了。
没想到这回金属疲劳了,铁男直接裂开了……
“其实是因为书院换了山长,理念上发生了剧烈转变,这谁也预料不到的,父亲不能算在自己头上。”苏录实话实说道。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族学里必须开始教授破题作文了,不然年底剃光头都有可能。”苏有才满嘴苦涩道:“既然要教,当然要按照现在的路数教。我这种过时的老货,还是自觉让位吧。”
ps.八股的内容只会出现一遍,我放在公众版,就是想让大家免费看,爱看的看,不爱看的跳着看,不会说我骗钱。虽然这比写故事水日常难多了……
再者,也就刚入学不得不写得细一点,毕竟一点不学怎么考状元。没看到从上章开始,已经加快节奏了吗?精彩故事即将扑面而来!
第五十八章 可怜的新
看到陷入自我否定的老爹,苏录心里很不好受。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由来只有后浪笑,有谁听得前浪哭?
不过他还是坚持认为,有才同志自认前浪还早了点儿,便又劝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故君子当弃旧图新。”
苏录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说话方式都要变成读书人的形状了,一张嘴便引经据典。
这不好,得改……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吗?”苏有才苦笑道。
“不错,改弦更张,为时未晚。”苏录沉声道:“父亲如不嫌弃,我可以把学到的知识,每天晚上转授父亲。”
“你要反过来当我老师?”苏有才就算再没架子,脑子里也是有条条框框的。哭笑不得道:“岂有此理?倒反天罡了简直是。”
苏录却一本正经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话虽如此……”苏有才不想跟他辩论,摆摆手道:“你还是把心放到自己身上吧,本来学习就落后,三心二意怎么行?”
“不耽误事儿,反正我每天都要给二哥讲,这对我也大有裨益。”苏录记得他跟苏有才讲过‘费曼学习法’。“对吧,哥?”
“呼呼……”苏泰却不太给面子。
“好了,为父知道你是好意。”苏有才拍了拍苏录的肩膀道:“但是我已经辞馆了,让我先离开书本一段时间吧。”
他双手枕在脑后,望向窗外残云掩映的下弦月,语气沧桑地吟道:
“残星伴月透疏窗,二十七载志未偿。
髫年受经韦编绝,回首空添鬓上霜。”
“……”苏录心说,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好么?不过可以理解,不夸张能叫文人吗?
“二十七年来困于书斋,踯躅不前,说实话我已经厌倦了,现在一讲经书脑子就乱成一片,根本静不下心来。”苏有才怅然道:“你现在读书正在劲头上,这种痛苦说了你也不懂。”
“那父亲确实应该抽离一段时间了,让自己放松下来。”其实苏录很懂。
“你能体谅为父真是太好了。”苏有才欣慰地对儿子笑笑道:“我想先干点别的,让自己为生计忙起来,看看能不能忘掉脑子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要是能的话,再来向儿师求学,届时还请不吝赐教。”
“当然没问题……”苏录是何等人精?狐疑地打量着苏有才道:“爹,你是不是找好下家了?”
以他对老爹的了解,应该不会在家计艰难的情况下,放弃教书匠这份虽微薄却稳定的收入。
“哪有,别瞎猜。”苏有才忙矢口否认道:“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童生,想找个合适的活计可不容易。”
“不行就去给干娘干吧。”苏录便提议道。
“咳咳,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瞎操心。”老爹愈发尴尬,咳嗽连连道:“赶紧睡起吧你。”
苏录只好打住话头,洗漱停当躺下后,他又对辗转反侧的老爹道:“还有个事……大哥要考州试了,应该又有一块开支吧。”
“当然了。春哥儿年前出门,在外头俩月了,再省吃俭用也该囊中羞涩了。”苏有才轻叹道:“不然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住你小叔家的。”
因为小叔现在住的,是人家小婶娘家买的宅子啊。
好男儿不吃软饭,除非牙口不好……
“要不?”
“要不?”父子异口同声道,显然是想一块去了。
“这事儿得听你的,都说好了专门给你上学用。”苏有才道:“不往外拿,没人会说啥。”
“还是拿出来吧,大伯大伯娘能有这个心,我就很感动了。大哥对我掏心掏肺,我哪能忍心他在外头受窘?”苏录笑道:“再说离下回交学费还早着呢,就不信到时候,咱家还为这点钱发愁!”
他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超级无敌能干的干娘有信心。
“也是,时间还长着呢,先给你大哥应急吧。”苏有才也同意了。
~~
第二天,苏有才便将三贯钱拿了出来。
“这是干啥?”大伯问道。
“都说州试最为费钞,春哥儿到现在也该囊中空空了,大哥把这些钱给他捎去吧。”苏有才将钱包袱推到大伯面前。
“那哪能行?”大伯赶忙推回给苏有才。“不是说好了,这些钱专门给秋哥儿念书用吗?”
“秋哥儿学费已经交上了,走读也花不了几个钱了。”苏有才再次推回去。“这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大哥再推来推去就没意思了。”
“秋哥儿这孩子也太懂事了。”大伯感叹道:“他越这样我越不忍心拿这个钱。”
大伯娘在旁几次要张嘴,都强忍住了。年后这段时间,她又攒了二两银子……主要是昨天收的礼金。
科举越往上开销越大,二两银子确实不够看。要是能加上老二这三贯,凑个五两就再好不过了。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最后还是老爷子拍板道:“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这钱就转交给春哥儿。然后雷打不动从老大每月的俸禄里,先拿出五百文来存着。半年功夫,不就又把秋哥儿的学费攒出来了吗?”
“这个法子好。”大伯娘眉开眼笑道:“都是我的孩子,哪个也不会短了他的。”
不过大伯最后还是只要了两贯。
因为自己还有一贯钱的小金库……
老二父子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他再藏私那还是人吗?
虽然大伯有时候挺不做人的,但大节不亏……
~~
二月末,大伯牵着一头驴,驮着大伯娘出发了。
是驴驮大伯娘,不要误会。
路上实在太折腾,其他人只能带好遥祝了。
临出门前,大伯娘蒸了两大锅饼子,足够家里吃到她回来了。
大伯娘不在家这段时间,炒菜做饭的任务,便落在了苏泰肩上。夏哥儿心灵手巧,简单炒个菜调个粥,热个饼子完全不在话下。
说起夏哥儿,还有一件让苏录哭笑不得的事情。
书院学生财力参差不齐,但家里大抵都是有钱的,没钱也不可能让子弟读书院。好些学生看上了苏录的书箱,跟他打听是哪里买的。
苏录还打算给二哥介绍几笔生意,浅浅宰他们一笔呢。谁成想,当他一脸骄傲地说出,是自家二哥亲手打造的,潜在买家们居然都纠结片刻,便没了下文。
“这是咋回事?”苏录不太理解少年郎的心态,便请两个小伙伴帮忙分析分析:“为啥他们听说是我二哥造的,就没兴趣了?难道他们还认牌子?要不下回我说是‘泰记木器行’私人订制的?”
“啥牌子?”李奇宇喝着苏录请的枇杷风味‘金玉露’,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词牌曲牌,还是‘枫林晚’里的头牌?”
“就是你们……呃,我们年轻人,会不会希望尽量买大商家的产品?”苏录道:“比如说喝甜水只喝甜水记。”
“没有吧?没听说谁有这毛病。”苏淡摇摇头道:“也许城里人能有,但咱们乡下地方,你说哪家店也没人知道啊……”
李奇宇呷一口甘甜的枇杷汁,美滋滋道:“真润啊。什么牌子不牌子的,其实单纯是你的原因。”
“怎么讲?”苏录忙请教。
“你想啊,背着跟你一样扎眼的书箱走在书院里,别人会怎么说他?”李奇宇便尖着嗓子指指点点道:“孙山同款书箱!这谁受得了?”
“别这么说我哥。”苏淡不高兴了。
“你受得了吗?”李奇宇问他。
“……”苏淡缄口不言了。
“孙山同款书箱……”苏录咀嚼着这六个字,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
“兄弟,我可没想刺激你,是你非要问的。”李奇宇老大不好意思,人家还请自己这么好喝的‘金玉露’。
“没事,我知道了。”苏录却很快平复下来,淡淡道:“我会让他们知道我叫苏录,不叫孙山的!”
“好,有志气!”李奇宇忙给他打气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十天后的月课,你把名次提升上去!只要不是倒数第一,就没人叫你孙山了。”
“嗯。”苏录点点头,不过确实挺难的。
因为班里每旬都会有一次斋课,就是斋师出题进行考试。之后还会讲评同窗的文章,所以苏录很清楚,自己和大家的制艺水平还差得很远。
他真正有希望拼一拼的,就是眼前这两位了……以至于他们每天混在一起,都被说成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要不……”李奇宇喝人嘴短,不忍兄弟受苦,一拍大腿道:“这回月课我故意放放水,把你送上倒数第二!”
苏淡见状,哪能让个外姓专美?便也咬牙道:“算我一个,让你再进一名!”
“……”苏录被少年不计后果的友情感动了,但还是断然拒绝道:“瞎胡闹,我不需要你们给我垫背!我们的目标是超过别人,而不是互相垫底!”
“那当然好了,可是希望渺茫啊。”两人小声嘟囔道。
苏录不禁叹息……唉,重点学校对所谓差生,果然是一种消磨。苏淡当初在族学拔份儿时,是何等的骄傲?张嘴就怼人,堪称人形抬杠器,现在却消沉若斯。
“罢了,这段时间我总结出了一套作文秘法。过两天清明放假我传授给你们,至少能帮助你们摆脱垫底的窘境!”为了激励小伙伴的士气,苏录只好拿出金牌讲师的绝活了。
“太好了哥!你就是我的大救星啊!”苏淡闻言激动欢呼,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好嘛,人家上坟咱上课……”李奇宇却无力吐槽,倒数第一说要教倒数第二,摆脱垫底的秘法。
有这秘法你干嘛自己不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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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八股破壁人!
太平书院提倡勤学苦读,但也讲究张弛有道,会给学生留出整理课业、归家省亲的时间。
按照学规,书院休假分两种,曰‘旬休’、‘节假’。前者就是每十天固定休息一天。后者则是逢年过节放假,除了年假有整整一个月外,其余六个节日,清明冬至、重阳中秋、圣诞万寿都是一天。
三月初七正是清明节。人们纷纷扶老携幼,走出家门,去给祖先扫墓,然后踏青插柳放风筝,享受大好春光。
苏录三人也难得放假,却窝在了春哥儿的书房里……
李奇宇虽然不信服倒数第一能教自己这个倒数第二啥东西,但兄弟都发话了,他得捧场!所以昨晚就跟着来了二郎滩。
看着一旁的苏淡正襟危坐、满脸兴奋的样子,他忍不住小声问道:“咱哥真有两把刷子?”
“何止两把?我哥本事大着呢!”苏淡激动道:“从开学那天,我就等着他传授秘诀了!”
“那他还……”李奇宇不解道。
“我哥以前只是没学过。他一旦学会了,那帮笑话他的人,就等着被他甩在后面吃灰吧!”苏淡对苏录信心满满,他可是与其朝夕相处,亲眼见识过苏录的诸多不凡!
“真的假的?”这下李奇宇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抬头看向正在一张大蕉叶纸上写板书的苏录。
他忽然意识到短短不到两个月,这位兄弟的书法就突飞猛进。从一开始的拘谨刻板,缺乏书法气韵,转眼间已经不比自己写字差了……
这时苏录停下笔来回头,对两人沉声道:“我现在教你们,用‘申论’的方法来作八股!”
~~
一开始学破题时,苏录就发现,张先生传授的那些破题之法,怎么跟申论中用到的各种论证法这么像?
随着学习深入,他发现八股和申论这两者,绝对一脉相承——
八股之破题就是申论的开篇论点!
承题就是论点阐述!
起讲就是引入论证段落!
而从起股开始的八股部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分层论证,与申论主体部分‘分析问题’、‘论证观点’、‘提出对策’等段落布局,在功能上高度契合!
总之,申论和八股文,两者在核心论证逻辑、层次布局、功能目标上,存在深刻的共通性。区别无非就是八股文要用文言写作,有更机械的文体格式,和严苛到变态的引用要求。
但他发现哪怕张先生,都很难把如何破题、承题、起讲、起股……每一步讲系统、讲透彻、讲到位。以至于学生总是处在一种似懂非懂,需要自己感悟的辛苦状态。
但他却可以把申论讲系统、讲透彻、讲到位。因为他是曾经的国考金牌讲师!掌握科学系统教学论的专业人士!
经过近两个月的研究,苏录已经可以用申论的方法教八股,让学生可以对八股文写作,有一个系统透彻的方法论!
于是‘苏老师’在清明节这天,为两位‘学生’上了一堂颠覆性的八股解构课。
他先以申论‘审题立意’的方法,破解八股文‘破题承题’之核心——
“破题时,要紧扣题干要求,明确核心观点!”只听苏录朗声道:
“具体可用‘题干拆解法’来分析题目,首先圈出核心概念……比如‘民为邦本’中的‘民’、‘邦’、‘本’,便可明确必须围绕‘民与邦的根本关系’破题,避免漏题、偏题!”
“起讲时,需‘代圣贤立言’,确立全文核心观点。具体可参照此公式,”苏录指着墙上——‘总论点’等于‘主题’加‘圣贤角度’的公式,接着讲述道:
“还以‘民为邦本’为例,主题就是‘民与邦’,以圣贤的角度就是‘民心决定邦之兴衰’,便可确保后续论证不偏离这一核心。”
李奇宇刚听完第一段,就完全不质疑了。因为苏录讲得简明扼要,却鞭辟入里,瞬间击碎他心中迷雾,理顺了他脑子里的一团乱麻。
听到苏录剖析‘起讲’时,李奇宇已经佩服到五体投地,他全神贯注的认真听讲,憋得屁都不敢放。
便听苏录条理清晰,简洁明了地继续剖析道:
“接着是八股主体段落。起股是‘首段分论点’,从‘是什么’切入。”
“中股就是‘核心论证段’,从‘为什么’深化。”
“后股乃‘补充论证段’,从‘怎么办’、‘需注意什么’拓展。”
“束股乃‘结尾总结’,回扣起讲!”
“如此,便搭建起了八股文的‘股段论证框架’。要注意段落衔接的连贯性——起股需紧承起讲的论点,用对偶句自然过渡。”
“中股、后股、束股需层层递进,通过‘盖、夫、然则、故’等虚词衔接,体现条理关系……”
“好一个‘起股论其然,中股论其所以然,后股论其必然’。”苏录讲完之后,苏淡终于可以击节叫好,满脸崇拜道:“哥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啊!从此视八股如掌上观纹矣!”
“是啊,大哥,我真是服了!”李奇宇更是夸张地伏身跪拜苏录道:“以后你就是我的股神!”
“快起来,什么股神?多难听。”苏录无奈看着这只猴崽子。
“就是八股之神啊,大哥。”李奇宇爬起来,夸张地比划双手道:“你讲的比张先生还好呢。我从十岁学八股,到现在四年了,没有今天听哥一堂课来得明白!”
“不要对先生不敬。”苏录轻咳一声,他可是打心眼里敬重张先生的。
“现在知道我没骗你了吧。”苏淡得意地瞥李奇宇一眼,就知道这厮会被秋哥儿狠狠折服。
“没骗我,没骗我!咱哥真是‘大炮射暖壶——水平上天了!”李奇宇忙点头如捣蒜,却忍不住奇怪问道:“可是哥那你的文章怎么总是……质纯如初?莫非在扮猪吃虎?准备月考时一鸣惊人?”
“我有那么变态吗?”苏录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苦笑道:“我现在就像赵括,纸上谈兵头头是道,好似把廉颇都能比下去,可一上阵就丑态毕露,被白起杀得落花流水。”
“这是为什么呢?”李奇宇不解。
“因为哥以前没写过文章,甚至没上过对课,事实上他去年八月才开始从‘三百千’学起的……”苏淡替苏录解释道。
“啊?”李奇宇的下巴快掉下吊脚楼了。他实在无法相信,一个只念了三个月书的人,就能考进太平书院。
但转念一想,苏录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把八股文理解到这种洞若观火的程度,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
“那哥你之前都干啥来?”李奇宇问道。
“看孩子喂猪,放牛种庄稼。”苏录苦笑一声,摆摆手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说之无用,只能往前看了。”
开学以来,他一日不辍,背诵的时文已经接近两百篇。也吃透了八股文所有的规矩,还跟申论写作融会贯通——
但他依然写不好八股啊。
因为八股文与申论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是一种古文写作啊!而且是综合了骈散两种文体的古文。
好的八股文,要求理辞具优,就是你的义理再正,论述再强,还需要文辞典雅浅显,文势流畅贯通,平仄相间,音韵和谐,读起来铿锵有力才行。
苏录所背诵的那些优秀范文,无不声调高亢激昂。这就是通过句子的音韵和节律,制造出和谐美感。
张先生说八股文高手都是精通诗赋音律的行家,非常擅长从词牌曲牌乃至音乐中‘偷调’,使得文字更具音乐性,提高文章的吸引力,从而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
但就像张先生所言,这些文辞相关的方方面面,无一不是水磨工夫,需要从小属对作诗,填词作文,在师长和古文的熏陶下一点点培养出来。
而这些正是苏录欠缺的。他三月速成考上书院,实则是投机取巧,省略了这些虽然不会考,却无比重要的基础环节。现在就是他还债的时候……
苏淡和李奇宇反而就不存在这方面的困扰,他们都从小接受了完整的蒙学教育的。苏淡虽然之前没学过八股文,但属对作诗一样不落,欠缺的只是一个系统透彻的八股写作方法论……也就是‘理’的方面。
他们之前是理弱辞不弱,苏录帮他们补上短板,自然就都不弱了。
而苏录是理强辞太弱,又没办法一下子提高自己的文采,所以才会有赵括之叹……
“那哥,我们能帮上你什么?”李奇宇满脸关切地问道。
“帮我补蒙学的课程吧。”苏录苦笑道:“阿淡每天上下学都陪我上对课。”
“那我教你作诗吧。”李奇宇拍着胸膛道:“哥有所不知,小弟在老家被人称为‘土城小李白’!”
他爹是土城百户所百户。
“好,多谢。”苏录随口应道,并不太指望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毕竟自己家里就有一位,自称被诗文误一生的‘二郎小苏轼’呢。
“不过文采这东西提高就是很慢,哥还得保持耐心呀。”苏淡提醒苏录道。
“我知道。”苏录点点头,他早已经盘算过了,苦笑一声道:“但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几个月内提高不上去,就只能哦豁了。”
第六十章 第一次大考
当晚,苏有才告诉苏录,接自己班的人找到了。
族学那边其实并不缺先生,之前太平书院肄业的学长们,可都没考上秀才呢。
此番县试亦只有春哥儿一人过关,其余三位都已回乡赋闲。落第读书人的就业选择太窄了,不放下架子的话只有教书一途。
而想到官办的社学坐馆吃皇粮,必须有生员的身份。比方二郎滩的社学就被程秀才占了,所以苏家才要另设族学……
因此这其实是个买方市场,老族长一文工钱都没涨,很快就谈妥了一位。
清明节一过,新先生到位,苏有才就收拾收拾正式离馆了。
老爷子这才知道他辞馆,气得又是好几顿饭吃不下去,把苏泰难过的不要不要,觉得是自己做饭太难吃。
但苏有才先斩后奏,木已成舟,老爷子也无可奈何,连番日决也只能出气而已。
苏有才倒是一天没耽搁,次日就到镇上找活去了……
如此干脆利索有计划的行事,完全不似有才同志往日婆婆妈妈的作风,以至于苏录总感觉他动机不纯。
咦,还怀疑谁动机不纯来着?
不过他也没那个闲心破案,因为第一次月课迫在眉睫了!
考前几日,班里的空气都焦灼起来,平时嘻嘻哈哈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就连‘程三万’也顾不上嘲讽苏录的垫底三人组了,所有人都闷着头备考,少年们再次感受到了入学考试前的压力。
张先生也变得异常忙碌,所有学生的每日制艺作业,他全都逐字逐句的批改,文法不周、义理不妥之处,也都一一做了标注。
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张先生却及时下发,从不拖延,尽职尽责,可见一斑。
苏录看到先生都忙出黑眼圈了,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便请求暂时停下额外辅导。
谁成想却遭到张先生的呵斥:“班上所有学生,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现在除了勤学苦练,别无他途!每日作文加到三篇,一篇不能少。中午拿过来,我给你当面讲评,讲不完就放学后接着讲!”
先生如此认真负责,叫苏录还能如何?只有拼命地临阵磨枪,祈求考试的时候能超水平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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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春雨如油,榴花似火,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烟雨山河间的太平书院,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学子们端坐在讲堂中,却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一心只等着先生发卷。
今日月课,非但是学生们入学后的第一次大考,也是书院革新后的头一次考试。院方十分的重视,连监考都换成了平日没见过的先生。
监考先宣布了规则,月课考一上午,分两场,第一场帖经墨义,第二场制艺。
第一场考试时间为六刻。卷子发下来一看,帖经题二十道,墨义题十道。
题量着实不小,但对在座的学生毫无难度。这场考试主要是为了督促他们知新不忘温故,逼着他们按时复习经义和朱注,所以做对了不会加分,但做错了会扣分。
这一场苏录也答得十分轻松,早早做完题又仔细检查了两遍。像他这种‘偏科严重’的学生,绝对不能在自己会的地方出一点错。
第一场结束后,学生们稍事休息,紧接着开始第二场制艺。就一道题,要求不超过五百字。考试时间却加长到一个时辰,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苏录拿到题目一看,乃‘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论语·泰伯》。
从内容上这是一道小题。从格式上叫双扇题,意思是两句并立,作文时自然也要两头兼顾,是一种很典型的题型。毕竟刚开学俩月,肯定得先收着点,不会在出题上作妖。
但以某山长的尿性,不作妖是不可能的。这题难在这两句本身,非常不好把握……
难点不在句读,在大明朝,没有第二种句读。事实上,在梁启超之前,都没有,也不能有……
难点是对这两句的注解。自汉唐至今,先儒便众说纷纭,大体可分为两种,‘愚民’说和‘民愚’说,前者解作‘愚弄民众’,后者解作‘民众愚昧’。
既然是写八股文,自然是以《论语集注》为准,苏录回忆朱子曰:‘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
意思是‘百姓能够被引导,去遵循那些本就合乎道理的必然准则。却不能让百姓明白,这些道理背后的深层原因。’
朱熹还引用了程子‘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解释了‘使由、使知’两句,强调了民愚说,而批评了愚民说。
学子往往会陷于这两种说法之间,虽然一定以朱子的民愚说开头,但写着写着就会滑向愚民说,从而与朱注相悖。
但用苏录的申论写作法,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他先用‘题干拆解法’圈出题目的关键词,‘民、由之、知之’,明确必须围绕‘使民由之与知之的辩证关系’建立核心论点。
思索片刻,苏录决定以正破兼明破来破这道题。
他目前还没法将自己所思所想,直接用文言表达出来,只能先半文不白地打个草稿,于是破题曰:
‘民性有常,导之则归正途;明理实难,顺之乃得安治。’
破题之后就顺理成章了,苏录又半文半白作承题曰:
‘夫民之日常,多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圣人以道导民,非不愿其知也,盖知之不易。使由之不使知之,反而更易教化成功。’
接下来是起讲。苏录按照‘主题’加‘圣贤角度’,抛出总论点:
‘百姓遵循天性,不逾常规,实常理也。以政令刑罚约束,民可免罪却不会有羞耻心;以德礼规范引导,百姓才会懂得羞耻而能自我约束。此非导民正道乎?盖因明理实难,民智愚有别,圣人不以深理强求,惟以道引之。’
至此‘冒子’部分结束。接下来便是八股论证部分,首先‘起股’,从‘是什么’切入——
‘行善福泽自生,行不善祸乱必起。故民之向善,如川赴壑,昼夜不息,故可导之以正道;
在上者循其常则,使民不惑即可,不必求其尽知所以然。知其所以然之精义,非上智莫能洞悉,是不必强其知也。’
然后是‘中股’,从‘为什么’深化——
‘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草遇风则偃。风过草动,非草识风,由风自然而行也;
行之不著其迹,习之不察其故,终身循道而不知其理者,众也。众庶循道,非全然无知,但其所知,不必强言而自明。’
接着是‘后股’,从‘怎么办’、‘需注意什么’拓展——
‘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尽知,然知者未必能行,行者未必尽知。导之使由之,践行自在其中;
君子之道,用广而义隐。匹夫匹妇之愚,亦可与知,及其至处,虽圣人亦有不知。至道难知,故不必强民尽知也。’
最后是‘束股’,结尾总结,回扣起讲——
‘由之者,循其自然之理;不知者,安其日用之常。
圣人之治,大要如此,此古之治道要义也。’
苏录写完快速重读一遍,感觉以申论而言已经可以拿高分了。但还没完,他又逐字逐句推敲,将半白半文的文字,改成符合八股要求的古言。
完事才工工整整誊抄在试卷纸上。
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院中便响起了云板声。
苏录赶紧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待到斋长来收卷时,便双手呈上试卷。
待到监考老师离开讲堂,学生们轰的一声,重新焕发了活力。
有人在讨论各自是如何破的题,有人在推测能拿到多少分数。
讨论下午去哪儿玩的也不乏其人。因为今天是旬休日,书院放假!
其实是书院不做人,居然把考试放在休息日。害得住校生没法回家了,只能到镇上逛逛街散散心。
李奇宇满脸喜色,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催促苏录道:“走走,我请你喝甜水记,据说他家又上新了!”
“是,‘丹樱甜露’,那可齁贵。”苏录自然了如指掌,因为这款樱桃口味的饮品,同样是他指导配制,并亲自定价的……
不过这些天,他一直忙着备考,都没去过甜水记,也不知道这款‘史上最贵单品’销量如何。
“管它多少钱的,今天请你喝定了!”李奇宇一拍荷包,财大气粗道:“不光请你喝,还请你下馆子!”
“有我的份儿没?”苏淡淡淡问道。
“当然了,咱们三兄弟缺一个也不行!”李奇宇豪气万丈,令苏录兄弟刮目相看。
这家伙开学以来一直抠抠搜搜,还是头一回请客呢……
待三人说说笑笑离开了讲堂,憋了好久的三万这才讥讽道:
“哼,考完了来精神了!”
“明天成绩张榜,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也想喝‘丹樱甜露’……”龅牙程万范咽下口水道:“哥……”
“哥什么哥,渴死也不喝他们家的水!”麻子脸程万堂断然道,一想到姑姑跟苏家人越搅越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对,才不是因为喝不起呢。”娘娘腔程万舟跺脚道。
“确实也喝不起。”程万堂颓然道,这还是个实在人。
ps.喏,八股文就是这么写的,我只演示这一次哦。虽然只是半成品,把我脑汁都榨干了……
放心,以后不会写这么细了。上架前容我放纵最后一次。呜呜,可能又要被骂了,求月票安慰一下啊……
第六十一章 有才有了新工作
一直憋到出了书院老远,周遭没了旁人,李奇宇才激动地摇晃苏录的肩膀:“哥,你就是我亲哥。不,亲哥算个屁,你就是我干爹!”
说着作势欲单膝跪地,抱拳道:“奇宇飘零半生,未逢明主,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
“省省吧,我可没有改口钱给你。”苏录敬谢不敏道:“你这是抽得哪门子风啊?”
“我知道,是咱们‘申论门’的风!”苏淡也跃跃欲试,被苏录瞪了一眼,才没跟着一起胡闹。
“是,阿淡说得太对了!”李奇宇重重点头道:“哥,你清明那节课实在太太伟大了!听完之后我脑袋里再也不是一团浆糊了,每一段、每一句该怎么写,心里都明明白白!”
说着讪讪一笑道:“虽然写出来还是差点意思,但那是我水平不行,跟本门绝学没关系。”
“我也是头一回在下笔之前,就把文章构思得条理分明、环环相扣,写起来一气呵成!不管咋说,反正我自己是满意极了!”李奇宇说着还带出了哭腔。
“哥,我终于看到了留下来的希望了!”
“我也一样!”苏淡也激动到声音发颤道:“我之前作文都是一节一节的没有脉络,还写着写着就会偏题!学了哥的法子,现在可以层层递进,紧扣中心,再也不用担心会偏题了!”
“哥,你就是八股之王!”李奇宇知道他不爱被叫股神,便改口道:“以后我就叫你股王吧!”
“滚蛋!”苏录骂这个四五不着六的家伙一句,但他也很高兴:“我真帮上忙了?你们确定?”
“当然。八股文别的不敢说,但孰优孰劣,自有公论。不会偏到哪里去的。”李奇宇信心满满道。
“没错,同窗的文章我们也拜读了不少,我这篇文不会比他们差的!”苏淡说完又问苏录道:
“那哥,你考的咋样?”
“就那样吧。”苏录苦笑一声道:“道理我都说明白了,但也仅限于说明白……让我整那些平仄相间,音韵和谐之类,实在是办不到啊。”
“唉……”苏淡两人喜色尽敛,都替苏录发愁开了,这确实是个大难题呀。
“确实,得从小就学着作诗,才能一点点吃透这些。”
“哥不要等了,现在就教你作诗吧。”李奇宇自告奋勇道:“我‘土城小李白别’的不敢说,诗词格律还是老道的。”
“省省吧,你再老道也比不了哥他爹,我们先生作诗的时候,你还坐哪哪湿呢。”苏淡说着忽然想起来,赶忙问道:“听说先生辞馆了?”
“嗯。”苏录点下头。
“是不是我上回说的话,无意中伤到他了?”苏淡难过道。
“什么话?我爹那么大人了,还能让你一句就道心破碎?”苏录摇头道:“他只是想换个活法了……”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三岔口上的‘甜水记’前,只见门面已装潢一新。醒目的招牌顶上,还镶满了各种色泽鲜艳的水果,有橘子杏子梨子,还有葡萄樱桃蜜桃……
虽都是木头雕成的,却栩栩如生,而且还刚上了色,在一片灰不溜丢的大街上分外显眼!
春天是各种水果上市的时节,甜水记不断推出各种应季新单品,大大提高了顾客的复购率……
其实也是没办法,这些单品都是随着水果走的。比方之前的枇杷味‘金玉露’,就已经下架了。
所以要尝鲜就得速来,错过这一波,只能等明年了。
甜水记现在已经有不少回头客,多以小康之家的女人孩子为主,出了新品那是一定要尝鲜的
今天又赶上十五庙会,哪怕下了点小雨,依然有不少人挤在店中,排队购买新上市的‘丹樱甜露’。
李奇宇挤到柜台前,竖起三根手指,大声道:“掌柜的我要三个超大筒的‘丹樱甜露’!”
这也是苏录的主意。店里现在有中筒、大筒、超大筒三种规格。超大筒用毛竹筒,大筒用慈竹,中筒用楠竹,当然是越大越划算咯!
“好嘞。收公子三十文,承蒙惠顾!”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苏录苏淡本来在店门口没排队,不然被老板娘看到他们,怎么还好意思让奇宇老弟请客?
听到那一声,两人一齐望向柜台,脱口道:
“咦?先生?”
“爹?你啥时候成掌柜的了?!”苏录惊讶之余又恍然大悟。
柜台后,那一身藏青色掌柜装束的英俊中年,竟然是苏有才!
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弟子,苏有才先是老脸一红,旋即镇定下来道:“吾儿楼上说话,为父正有事要问你。”
~~
甜水记二楼。
“爹要问啥?”苏录似笑非笑看着老爹。
“那个……”苏有才尴尬地咳嗽两声:“考得怎么样?”
“……”苏录不想回答,现在是该拷问自己的时候吗?
“不要瞎联想,我辞馆跟这儿一点关系都没有!”苏有才果然就虚了:“我就是过来帮个忙的……”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
“都说了我这种人不好找活。正好店里忙不过来,我就过来先给你干娘帮两天忙。”苏有才振振有词。
“那这么正大光明的事儿,爹干嘛跟做贼似的?”苏录却问道。
“那不是怕你爷爷想多了吗?”苏有才无奈道:“他老人家火气太大了,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这样啊。”苏录又点点头,不太信服的样子。
“唉,我就怕你们乱想,才没有跟家里说的。”苏有才叹了口气道:“我在这就干一阵子,回头找到活,就去别处了,没必要给老爷子添堵。”
“回去千万跟你爷爷保密啊。”他又对苏录谄媚道:“爹晚上给你买好吃的。”
“放心,我不嚼舌根。但是爷爷问起来,我也不敢撒谎。”苏录真诚建议道:“纸里包不住火的,还是早点招了吧爹。”
“你这孩子说哪去了?”苏有才老脸一红,低声道:“我不要脸,你干娘还得要呢。这两年不可能的。”
“爹想成啥了?我说的是你在干娘这上班啊。”苏录这下全明白了,便打个哈哈,朝老爹摆摆手道:“安心干吧,我先回家了!”
“唉,真不是你想得那样……”看着苏录一溜烟下楼消失不见了,苏有才叹气道:
“周公流言日,王莽未篡时。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
太平书院,道南堂。
午饭之后,书院的先生们便开始阅卷。
朱山长十分重视‘升斋等第法’施行后的首次月考,也来到前厅坐镇,准备看看这批学生长进如何。
“进步还是很明显的。”监院之外的另一位监生,书院的副山长钱怀仁欣慰道:“这次的墨义依然比较灵活,但弟子们回答的情况却好多了。”
“上一次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次有备而来,当然会好很多。”朱山长微微一笑,问道:“制艺呢,有没有看到可造之材?”
“有的有的。”钱怀仁忙点头道:“比如入学时的第一名——朱子和同学,文章少年老成,已颇有大家风范。”
“子和就不要说了,我从小教出来的侄子,什么水平我比兄台清楚。”朱琉笑着摆摆手。“说别人。”
“是。”钱怀仁心说你可以不听,但我不能不说,不提你侄子你不给我小鞋穿吗?
他便又取来几张批好的试卷,送到朱琉面前道:“还有林之鸿等几位学子,都表现出不俗的潜力。相信经过山长培养,进学不在话下。”
“看看。”朱琉便接过那几份试卷,飞速浏览起来。看完后,深感欣慰道:“不错不错,果然‘十步之泽,必有香草’,这几个孩子一点不比泸州城的差。”
“都是山长选材有方啊。”钱怀仁一脸认真道:“可笑当初我们还有微词,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对吧。”朱琉也不挑食,什么马屁都照单全收,笑道:“主要是以前那种方式,会让只知道死记硬背的庸才,占据了可造之才的位置。”
说着他提高声量,对阅卷的先生们强调道:“尔等阅卷时也要注意,虽说评判有一定之规,但不要太过拘泥。一定要善于发现那种暂时还不起眼,或者有这样那样毛病的璞玉,对他们可以适当降低一下标准,不要早早扫地出门。”
他这话其实是在给自己的‘三斋等第法’打补丁。朱琉虽然爱作妖,但洞明世事人心,知道下面人反对一项政策,又不敢明言时,就会采用过度执行的方法来制造乱局,倒逼制定者改弦更张。
朱琉来亲自坐镇把关,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而不是真要发现什么璞玉……学生们都念了那么多年书了,有才华早就崭露头角了,哪有那么多遗珠之恨?
没想到一位先生还真就站起来道:“山长,晚辈这里好像就有一块璞玉。”
之前就说过,秀才不管多大年纪,都得在举人面前自称晚辈。
“你是说那个叫苏录的?”钱怀仁脱口道。
“那个小子的卷子呀。”其他的先生也抬起头来,显然已经传阅过那份试卷了。
“苏录?”朱琉轻抚一下额头道:“我记得这孩子,最后一名考进来的嘛。张榜时,他的名字还被挤掉了,害得祝先生又跑了一趟。”
“是。”当时那位张榜的祝先生笑道:“我前几天看到,几个月风吹雨打下来,红榜上别的名字都已经不见了。只有他的名字,还在书院的墙上呢。”
推荐苏录卷子的,也正是这位祝先生……
“这小子的文章,竟然引起你们这么大的兴趣?”朱琉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钱怀仁道:“却又为何不拿给我看呢?”
ps.一个好消息,我们终于在上架前一天,登顶新书榜了。一个坏消息,现在如果发两章字数就超20万,直接下榜了……
所以跟大家讨个商量,下一章咱们晚点发,好歹让和尚当一天榜首过过瘾哈。
所以今晚0点上架,零点前发最后一章公众版,紧接着上架四更。五更连看,还可以吧?
第六十二章 很璞的玉
“因为此子的文章,实在是……又香又臭。”钱怀仁不知如何形容,索性让人拿来那张试卷,请山长亲自过目。
朱琉这次是真来了兴趣,接过卷子搭眼一看,只见破题曰:
‘民性有常,导之则正;知理难强,顺之乃安!’
“好破题,有气势!”朱琉赞一声道:“短短十六个字,分别出自《中庸》、《论语》、《章句》、《孟子》,令人神情一振!”
按照句读规则,有句号才算一句。所以这十六个字,其实还是两句,没有犯规。
“这就是破题的作用!”朱琉对钱怀仁等人笑道:“我已经期待一篇雄文了。”
“山长继续往下看。”钱怀仁笑笑道。
“夫民之日用,行之而不知其理者也。圣人以道导民,非不愿其知也,盖知之不易,由之则易达耳。”
朱琉脸上的兴奋之色去了三成,不过依旧笑道:“这承题嘛,也没啥花头。义理硬扎就行了,虽然文字上稍欠讲究,但仍属优秀。”
再看起讲——
‘天命赋性,率性为道。民循其性,固其常也。以政导之,以刑齐之,民免罪而无耻;以德导之,以礼齐之,民有耻而能格。此非导民由道之法乎?盖知理之难故也。民之智愚有别,圣人不以深理强之,而以常道引之。’
“这个嘛……”朱琉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咳嗽一声道:“要义理有义理,要文采有义理……”
“是啊,此子文采实在配不上义理。”钱怀仁苦笑道:“散文冒子还勉强可堪入目,八股骈文就直接惨不忍睹了。”
“……”朱琉看到八股部分时,彻底理解了钱怀仁那句‘又香又臭’的评价。这小子的文章就是一块臭豆腐,让人捏着鼻子还忍不住想看下去!
看完后,他终于绷不住了,把那卷子往桌上一甩,吐槽道:
“什么‘非上智不能,是不必强其知也。’什么‘风过草动,非草识风,由风自然而行也。’什么‘知者未必能行,行者未必尽知。’俺滴娘来,这是些什么大白话!”
山长已经去北京赶考四次了,难免带回一些北方腔……
“是啊,这八股写得如此之白,也是全校无出其右。”钱怀仁无奈道:“我真怀疑这孩子没上过蒙学!”
“没上过蒙学,他能把握义理如此老道?”那位祝先生摇头道:“能以圣人之道,高屋建瓴者,亦无出其右。”
“而且这孩子的行文结构尤其漂亮,我不知不觉一气看完,对他所论内容竟深信不疑。”
“是,白确实是太白了,但特别有说服力。”众先生也纷纷附和道。
大家的意见出奇一致,这篇文章在义理方面好得出奇,但在文采方面差得出奇。
所以不出意外,卷子页眉上,被用蓝笔画了个‘〇’。
“于是就判了不给分?”朱山长看着那个大大的‘〇’。“这是哪位先生看的卷子?”
“回山长,是在下。”阅卷者正是对苏录赞赏有加的祝先生,他沉声道:“按照学规,辞理均优者为上等,给一分;理优辞平者为中等,给半分;理平者,辞再优都不给分。”
祝先生惋惜地叹口气道:“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由第二条不难推论,理优辞劣者不给分。”
“没毛病。”众先生纷纷点头道:“理优辞平者才给半分,理优辞劣当然不能给分了。”
“不过山长方才训话说,若能发现璞玉,也不要太过拘泥一定之规。”钱怀仁却道。他曾入幕县衙,逢迎上意的段位比众先生高出一大截。
“那你觉得这孩子算璞玉吗?”朱琉问道。
“应该算,只是璞得有点过头了……”钱怀仁说完自己都笑了。
“确实,良才美玉,浑然天成。但也过于天然了……”众先生深以为然。
朱琉略一寻思,便吩咐道:“把他的斋师叫来。”
这种阅卷自然不可能糊名,所以公平起见,三位斋师都没有参与。
须臾,张砚秋进来,拱手道:“山长找我?”
“张先生先看看令徒的大作再说。”朱琉指了指桌上那份‘臭豆腐’。
“是。”张砚秋便捧起试卷,瞥一眼姓名,心里便有数了。接着仔细读了一遍,抬头道:“山长,我已经读完了。”
朱琉见他面无异色,饶有兴趣问道:“文章写成这样,似乎在张先生的意料之中啊。”
“不,晚辈是有些惊讶的。”张先生却摇头道:“没想到他进步飞快,之前明明连散文都写成白话的……”
“什么?”众先生奇怪问道:“墨邻老弟,你没问过令弟子,之前是哪位先生教的他?”
“是啊,真想拜会一下这位先生,问问他是怎么把文章的义理、脉络教得如此透彻,却一点也不教学生文辞。”
“其实,说出来诸位可能不信——”张先生苦笑一声道:“我那弟子入学前,压根儿没有学过破题作文。所有跟制艺有关的,都是我现教的。”
“啊?”众先生果然难以置信道:“墨邻老弟,你不是开玩笑吧?”
“没错,两个月根本教不出这样的义理文脉,两年都不够!”钱副山长也点头道:“而文辞方面,就是你一点不教,但凡上过几年蒙学,都不会白成这样。”
“但事实就是如此。”张砚秋摊手道:“你们是没见过那弟子,入学第一天,他连破题是什么都不知道,直接交了白卷。”
“当晚我给了他一本《论学绳尺》,让他回去预习。第二天又上了一堂破题课,课后他便能够正破反破、明破暗破,不逊色于同窗了。”
“是吗?”先生们不禁倒吸冷气,道南堂中的温度都高了不少。
所谓万事开头难,写文章亦是如此,讲的是凤头猪肚豹尾。而破题就是那凤头上的王冠,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但也是最难的部分。
以至于大家都认为,破题破得好,文章就差不了!
居然有人能一学就会,一做就对?!这真的合理吗?
老先生们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年,哪个不是苦练一年半载,破题才算过关?
“你是怎么教出来的?”众先生好奇问道。
张先生却坦言道:“师父领进门,学艺在个人。主要是弟子的天分太高,我这个当老师的不敢居功。”
“至于他的文辞方面,我只能告诉大家,他入学时,同样连对课是什么都不知道。”张先生无奈道:“我现在让他每天找人对对子,补上蒙学的缺失。”
幸亏张先生素来敦厚诚实,众先生这才信了他的话。
那位祝先生不由愤愤道:“真该把他的蒙师抓过来打一顿,这不是暴殄天物吗?这么好的孩子,让他教成啥了……”
~~
甜水记,柜台后。
苏有才正在看着老板娘忙碌的背影,只见围裙扎出了纤细的腰……他忽然背过身去,连打两个喷嚏。
他抽抽鼻子,暗道:“谁在骂老子,秋哥儿吗?”
~~
太平码头附近,一家苍蝇馆子里。
油渍斑斑的破桌子上摆着盐蒸肉、芋儿鸡等几碟分量不大,但滋味十足的小菜。
李奇宇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满脸唏嘘道:“终于看到留下的希望了,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回家了你就子承父业当百户呗。”苏淡杠道:“不比个酸秀才实惠啊?”
“当不上的,我还有个哥哥是嫡出的……”李奇宇神情抑郁道:“我就是传说中的小婢养的。”
“阿嚏,嚏,嚏!”吃一筷子麻椒味的芋儿鸡,苏录连打三个喷嚏,揉揉鼻子道:“谁一直在念叨我?”
~~
道南堂中,何止一个人在念叨他?
听完张砚秋的话,朱山长笑道:“这么说,这个叫苏录的小子天分很高,但是底子太差,怪不得差点就没考进来。”
“是。”张砚秋点点头道:“他从去年八月才开始学‘三百千’,满打满算突击了三个月,能考进书院来就不错了。”
“三个月?!”众先生又是一阵惊呼。“别人都学了六年,他学三个月就能考进来?!”
“什么叫不错了?简直神了好吗?”祝先生拍案道:“当时我就觉得此子不凡,老夫果然眼光了得!”
“可是先生给了他个零分。”张砚秋不满道。
“我欣赏他归欣赏他,但是规矩就是规矩。”祝先生爱莫能助道:“如果为了他一人坏了规矩,那对另外五十九名学生就是不公平。孰轻孰重,我还是拎得清的。”
“没错,书院规矩大过天,谁也不能违反。”众先生也持此论。
“但这样一来,他后面就危险了。”张先生还想争取一下,对朱琉抱拳道:“请山长念在此子情况特殊的份上,为书院留一可造之材吧。”
“呵呵,那孩子可不只是可造之材那么简单。”朱琉点点头,对张先生道:“本来叫你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给他网开一面的。”
“多谢山长。”张砚秋赶忙道谢。
“山长……”众先生却急眼了。“不能坏了规矩啊!”
“别急。”朱山长却一抬手,不作会死道:“但听完张先生的话,我又改主意了……”
Ps.别急,马上就见。但是上架首日,啥情况都会发生,大家稍等,搞好了马上发……
第六十三章 也算第一
道南堂前厅。
便听朱山长决定道:“一切按规矩办!”
“啊?这是什么道理?”张砚秋这种老实人,哪能跟得上山长跳跃的思维?
“很简单的道理。”朱山长淡淡道:“破坏规矩不仅是对其他同学不公平,也是对天才的侮辱。”
说罢,朱山长满脸期待道:“那位苏录同学既然能三个月考进书院,一天学会破题,两个月吃透义理。为什么不能再用一两个月,把文辞提上去呢?”
“文辞是个水磨功夫,无法速成啊。”张砚秋不死心道。
“义理和文法也不是可以速成的。”朱山长却摆下手,打定主意道:“分数就这么定了,不改了。”
“就算这次没得分,不还剩九分吗?死不了人的。”朱山长说完,又吩咐钱副山长道:“不过也不能寒了孩子的心——把他的文章,定为义理第一吧!”
“明白。”钱副山长点头应下,这不就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么?忙赞道:“山长真是情理兼顾啊!”
众先生对此也无异议,显然都认同山长的判断。
只有张先生在那叹气不已……
~~
翌日一早,仪门内的告示板上,便张贴出了下斋月课的成绩和范文。
告示板前人头攒动,六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上头的名次表。
之前就说过,按照学规,月考成绩不仅有评分,还会排名次。
众人只见前三名依然不变,第一名朱子和,第二名林之鸿,第三名胡启阳。这三人还分别是三个学斋的头名。
之后第四名胡开阳,第五名乔枫,第六名吴桐……一直到第三十二名苏淡,此次月考都得了一分。
看到这个成绩,一直压在苏淡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再往下一直到五十名,都是半分。李奇宇就在此间,第四十八名。
他则是直接猴化了,抓耳挠腮乐不可支。从五十九升到四十八,进了十二名还拿到了半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但两人顾不上这那的,赶紧继续去找苏录的名字——
好消息是,苏录也有进步,从第六十名升至了五十一名,进步了九名。
坏消息是,从五十一名往后,全都没得分。
这下俩人都不知道该恭喜,还是安慰苏录了。
至于程家三兄弟,娘娘腔的程万舟得了一分,在第二十五名。
龅牙程万范,得了半分,第四十名。
最惨的是麻子脸程万堂,考了第五十三名。不但没得分,名次还在苏录之下。
看到这个成绩,程万堂一张脸红成了猪肝,当场就爆了几个痘。
这下他们是彻底没法笑话苏录了……
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那苏录的文章居然还被当做范文,公然贴在了墙上!
“为什么得零分的文章也成了范文,难道是反面教材吗?”龅牙程万范还是忍不住嚷嚷道。
“不聒噪就没人看见你的龅牙!”李奇宇此时‘孝心’爆棚,谁敢惹他的‘义父’?他就会化身吕布!
“你!”程万范怒瞪着李奇宇,却紧紧闭上了嘴。
书院当然不会搞什么反面教材。按照规矩,除了前三名的文章外,会被书院当作范文的,还有义理最佳和文辞最佳的各一篇。
只是有时候,后两者往往包括在前三者中。
好比这次文辞最佳的文章就给了朱子和,但是义理最佳的文章,居然不是他,也不在前三名甚至前三十名,而是给了一篇没得分的文章!
“是不是搞错了?”众学子自然也不信服,便有人大声念起苏录的文章,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民性有常,导之则正;知理难强,顺之乃安!”
“好霸道的开头啊!”开篇四句就把众人的质疑之言镇压下去了。
制艺最难的就是破题!这些学子整日搜肠刮肚,不就是为了能写出这样的开头么?
这下反而有人替苏录打抱不平开了:“这么强横的破题,怎么会没得分呢?”
“读下去读下去。”更多人催促道。
那大嗓门的学生便接着念道:“……圣人以道导民,非不愿其知也,盖知之不易,由之则易达耳。”
“好好!”连山长都叫好的破承题,众学子自然更是佩服的不要不要。
“这破承题的思路太正了,堪称王道!”学子们只觉醍醐灌顶道:“圣人以‘道’引导百姓,不是舍不得告诉他们为什么,实在是明白道理不易,照着做反而容易实现教化!”
还没完,听到苏录的承题部分,学子们彻底五体投地了。
“好一个‘民之智愚有别,圣人不以深理强之,而以常道引之!’直接把主旨拔高了!”
“这位苏同学把《论语》吃得很透啊。”第三名胡启阳赞叹道:
“圣人之心正如苏同学所书,‘民愚’是相对的,可以通过教化得到提升和改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下愚’。‘以德导之,以礼齐之’,百姓有了羞耻心自然能约束自己!”
“受教了,我从未想到过这一层。”众学子便纷纷朝着墙上的文章拱手。
“我哥明明就在边上……”苏淡小声嘟囔道。上翘的嘴角,却比准备宰杀的年猪都难压。
后面的骈文部分虽然白得像雪,但依然条理清晰,层层递进,把道理说得鞭辟入里,依然不失为一篇极好的文章,只是太不‘八股’了。
看完之后,学子们大都明白了,这篇文章为什么没得分。又为什么被定为义理第一,贴出来作为范文了。
因为它作为八股文确实不合格,但确实有太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再拜读朱兄的文章!”众学子又转向了被贴在首位的范文。
把最好的文章贴出来,当然是让他们学习的,但也少不了一番比较……
那大嗓门便念道:“民在教之先,道在行之始!”
“不错不错,这破题也很凌厉,直刺人眼!”众学子不由赞叹,纷纷表示学到了。
“……”朱子和却皱了皱眉,对‘不错’的评价不太满意。
大嗓门便继续念道:
‘……民之本然固有循理之常,不待教化已能顺道而趋;道之根柢本于日用之践,未假穷究自可由行而彰。教以导行非强知,行以体道自合则。’
文笔自然完爆前者,流畅自然去雕饰,却又暗含平仄,富有韵律,读之朗朗上口,竟有铿锵之音。正是如今复古运动大力提倡的文体!
只是从义理上没有升华,只停留在了‘民愚’阶段。
再往后看也是一样,文笔爆了苏录八条街,但义理上始终被苏录压了一头。
而且好多学生开始窃窃私语,觉得不光义理,还有文章脉络、谋篇布局上,苏录似乎也强了那么一点点。
这么说吧,苏录除了文笔白得彻底,其余方方面面,都不逊色于朱子和。
这让朱子和面似火烧,想他在泸州都算强手,要不是得跟着叔父学习,断不会来这种小地方念书的。此时却被人拿来,跟一个得零分的‘差生’比较,就已经够羞耻了。
更羞耻的是,自己居然被认为,还有些地方不如他……这叫他情何以堪?
“好,这次我朱子和在义理上输给兄台了!”他朝苏录一拱手道:“咱们一个月后再较量!”
说完便拂袖而去,明志斋的一帮同窗紧随其后,因为他还是他们的斋长。
“我半分都没拿到哎。”苏录莫名其妙道:“跟我个零蛋较什么劲?”
“这位朱同学据说是山长的侄子,学问也是山长一手教出来的。”省身斋的第一名林之鸿轻声道:“方方面面自然都压我们一头。但苏同学你竟有一点比他强,当然就成了他的目标。”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早晚会碰见样样比他强的人。”同斋的第二名乔枫就很看不惯‘朱头名’的做派,哼一声道:“在咱们这小地方耍横,算什么本事?”
“也许他只有本事在咱们这里耍横呢。”李奇宇怪笑一声。平时好学生说话他都不敢插嘴的,现在名次提升了,也敢说话了。
“我看朱同学多半只是自我期待太高。”苏录摇摇头,微笑道:“未必有什么恶意,咱们还是口下留情吧。”
“大苏同学这份气度,才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林之鸿笑着拱拱手道:“回头指点一下小弟。”
当然不是指气度了……
“我指点你?”苏录不禁失笑道:“我才应该向林同学求教,怎么能把文辞提上去。”
“咱们互相学习。”林之鸿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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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时,经马斋长提醒,苏录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领一份奖。
“不是说只有前十名有奖吗?”苏录都已经背上书箱了。
“不知道啊,让你去你就去呗。”马千里痴迷地看着苏录的书箱,开学俩月了,居然还崭新崭新,这做工,啧啧……
“斋长?”苏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马斋长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还没去过道南堂吧。走,我带你过去。”
“有劳斋长了。”苏录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因为他很明显有话跟自己说。
果然,离了学堂后,马千里便轻声道:“对了,你哥啥时候有空,能让他也帮我做个书箱吗?”
“……”苏录心说奶奶个腿,看来之前书箱有人问没人买,还真是被自己的成绩拖累的。
这刚摆脱垫底的命运,马上就来生意了。
第六十四章 秘籍阅后即焚
见他不说话,马斋长便从荷包摸出一个小小的银锭,飞快塞入苏录袖中道:“当然不会让咱哥白忙活了……一两银子够不够,不够我让下人再送点儿。”
“这事儿我得问问我哥。”苏录把钱还给马斋长道:“着急给我钱干啥?”
“拿着,我出手的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马斋长豪气地一挥手道:“你哥要是没空,就等啥时候有空再帮我打,这就算定金了!”
没想到斋长还是个豪哥哥,苏录看他的浓眉大眼都顺眼多了,只好笑纳道:“放心吧,明天就给你个准信儿。”
说话间两人进了清心门,来到道南堂前,苏录便见重檐翘角的厅堂廊柱上,悬着一副楹联:
‘收束身心登圣域,莫论文章巧拙;’
‘承传教泽继前贤,共下刻苦工夫。’
马千里带着苏录进去堂中,正碰见钱副山长从里头出来。
“这就是苏录?”钱怀仁跟马千里十分熟悉。
“是。”马千里恭声道。
“好了,你回去吧。”钱怀仁便对马千里摆摆手,又对苏录道:“你跟我去见山长。”
“是。”两人同时应声,心中都十分惊讶,不就是发个奖品吗,还至于惊动山长?
~~
苏录跟着钱怀仁进去山长室。
虽然说是山长室,但也并不宽敞,而且到处都堆着书,就显得更局促了。
两人进去时,朱琉正伏案写着什么,十分的专心。
钱怀仁也不打搅他,一直等着他抬起头来,才轻声道:“山长,苏录来了。”
“来了。”朱琉笑着招呼苏录道:“随便坐。待我做完今日的功课。”
“是。”苏录便和钱怀仁坐在靠墙的一溜儿官帽椅上。
钱副山长小声道:“没想到吧,贵为山长每天也要习作不辍,尔等后生岂能懈怠?”
“是。”苏录忙肃然起敬。别的不说,书院的学风是真他娘的正,山长带头开卷……
“别听老钱瞎说,我不是为了给你们做榜样。”朱琉苦笑一声道:“实在是举业未竞,无可奈何啊。”
“是。”苏录听说山长在十九岁中举人后,就一直科场不顺,已经连续四次春闱落第了……
“你别老是是是的,不用拘谨,这又不是在课堂上。”朱琉洒脱道:“找你来是谢谢你的。”
苏录不解道:“学生什么都没做过啊。”
“你做的那篇文章啊。”便听朱琉坦诚道:“在结构上对我颇有启发,今日作文感觉比往日,谋篇布局上严整了不少。”
“是吗?”钱怀仁十分惊讶,文章做到他这个程度,已经老道到很难再寸进了,更不要说参加过四次会试的山长了。
“是的,这就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朱琉开心笑道:“苏同学以后写了文章,都要拿来给我看过才行。”
“学生求之不得,只怕污了山长的眼。”苏录赶忙起身抱拳,有举人愿意帮他看文章,自然求之不得。
“不要紧的,我权当白话文看了。”朱琉说话也不客气,又沉声道:
“不过你得尽快提高文辞啊。尽管我们都很欣赏你的天分,但规矩就是规矩,文辞不达标,没法给你分的。”
“是,学生明白。”苏录点点头,他非但不会怨怼,反而觉得开心。他从来所求,不过规规矩矩,哪怕是相对的规矩……
“张先生已经教学生从属对入手,晚上学生还跟着家父学习声韵格律,来一点点提高文辞。”
“张先生的法子是王道,可惜太慢。”朱琉却别有深意道:“照他的路数,一个月后你还得考零分,再一个月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还请山长教我。”苏录感觉对方话里有话。
“这套《文心雕龙》就是你的奖品。”朱琉却将个蓝缎面的书匣推到苏录面前道:
“这书对提升文笔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务必页页研读,用心揣摩。”
“是吗?”苏录闻言大喜。
“是的。这是一套集文章学论述之大成的著作。”钱怀仁也点头道:“对各种文体的语音、语汇、语法、篇章……方方面面都有严密的论述。哪怕老夫,每每翻看还会有新的收获。”
“你可以先精读《原道》、《宗经》、《明诗》三篇,掌握书中理论,然后以此研读经典,如探究杜诗的‘隐秀’之美,或八股的‘体要’规范,再试着将理论转化为创作能力。”山长最后嘱咐道。
苏录诺诺应下,自是感激不尽,不过心中难免疑惑,这好像也是打基础的慢功夫,快能快到哪去?
~~
这个疑问在晚上有了答案……
当晚苏录做完所有功课,便拿出山长所赐的《文心雕龙》,准备拜读一番。
他读书向来先浏览一遍,以了解大概。只见此书分两本上下篇,自己手中的上篇有二十五章,先是‘原道’等五篇总论,论述为文的根本。
然后是文体论,共二十篇,其中‘明诗’、‘乐府’等十篇论有韵之文;‘史传’、‘诸子’等十篇论无韵之笔。系统论述了各种文体的性质、历史发展和写作要点。
而且全书皆以骈文撰写,本身就是一件极优秀的文学作品。
苏录刚按照山长的吩咐,翻到‘原道’一篇,准备细看时,却发现书中夹了一页纸。他本以为是书商放进去的,但还是好奇地展开一看,结果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只见那纸上打头写着六个字——‘秘籍阅后即焚!’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曰:
‘为文诚需水磨之功,然应试之文,必有巧术,可立竿见影。文虽匠气,难成佳作,然脱于浅白,固可期也。以下明细,小子览之,唯勿外传。’
苏录惊得合不拢嘴,那么严肃强硬的朱山长,居然用这种法子偷偷传自己制艺秘籍,还因为法子不够体面,让自己保密?
世上果然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只不过被装在了不同身份的外壳里,看上去不一样罢了……
一旁的苏有才奇怪道:“秋哥儿,你的下巴要掉到桌子上了。”
“哦。”苏录随手一托下巴,迫不及待拜读起了朱山长所赐的‘秘籍’——
《第一式·声律优化诀》:
偶句收声循仄平,韵谐‘纲光昌’自明。
起中要句严规正,尾字平收气自盈。
长句裁分‘四六对’,对文相契韵天成。
诵来朗朗含清畅,节奏匀停意自明。
苏录已经不需要别人帮他解释,就知道这首诗的意思是——确保偶数句尾字押平声韵,如‘纲、光、昌’,起股、中股关键句尾字仄起平收。遇长句拆分为‘四六对仗’句,增强诵读韵律感。
然后是《第二式·句式长短错落术》:
三言缀七构节旌,短长交错韵自生。
短以动字收锋劲,如‘修身正、治国明’。
长随名物结篇清,短仗虚字立韵成。
自含顿挫无需注,免使文辞逐水行。
意思是交替使用‘三字短句’加‘七字长句’形成节奏。短句用动词收尾,长句用名词作结。长短错落的句式自带停顿感,可避免行文如流水账般晦涩。
《第三式·虚词填充诀》:
笔底虚声韵自匀,之而于乎巧勾连。
转承顺接添清韵,起合收舒续雅篇。
一字牵丝通句脉,半词承意贯章弦。
莫言虚字无轻重,运巧方能韵久绵。
这说的是活用‘之乎者也’等虚字来凑押韵……
他又翻到《宗经》和《明诗》两章,果然各找到一张‘秘籍’,皆有三式秘诀,诸如《第四式·雅词替代诀》,《第五式·对仗加强法》……加上第一张上的三式,正好凑起一套‘独孤九剑’!
苏录手捧三页秘籍,万分激动之余,也明白了山长为何要遮遮掩掩。
因为他跟自己一样,是出题人最痛恨的做题家……
出题人自然是希望所有应试者都老老实实,顺着考察的思路来答题,这样才能达到‘以考选才’的作用。
但是精通出题规律和应试技巧的做题家,却消解了这一功能,却也对不懂技巧的考生造成双重打击。
一是双方天赋与努力相当时,精通技巧者往往能取得更高的成绩,淘汰不通技巧者。
二是为应对做题家的技巧破解,出题者被迫增加题目复杂度、设置偏怪考点,导致考试愈发偏离初衷,还会让不通技巧者更难出头。
当然苏录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规则的破坏者,反而自认为是公平的维护者——通过传授更多人技巧,让所有应试者都成为做题家,便可重新获得公平!
~~
乌蒙山的夜暖洋洋,圆月挂在梢头,晚风送来兰花香。
朱琉和钱怀仁坐在山长小院的天井里,优哉游哉喝着茶。
“山长为何如此看重那小子?”钱怀仁轻声问道。他还不知道朱琉偷送秘籍呢,就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山长对苏录的重视。
朱琉惬意靠坐在竹椅上,用三根指头夹着薄薄的青瓷盏,淡淡道:“如《滕王阁序》之于王子安,一篇文章足矣。”
“噗……”钱怀仁险些喷了茶水,忙掏出帕子擦拭嘴角道:“一篇零分作文,也配跟《滕王阁序》并论?”
“你境界还不够,所以看不透。”朱琉却没再开玩笑,而是神情复杂道:
“我十九岁高中全省第五,之后却四次会试折戟。十二年间痛定思痛,遍访名师,也曾游庠南监,也曾拜会过钱王两大家,虽然文章还是没长进,但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八股大家,我却一清二楚了。”
“山长是说那小子将来,一定会成为八股大家?”钱怀仁眉头一挑。
“谁敢说一定?但是非常有可能。”朱琉呷一口香茗,搁下茶盏道:“我从他身上看到迥然于他人的高度。看他写文章,好像是站在高高的屋檐上,朝檐下倒一瓶水那样。”
“高屋建瓴吗?”钱怀仁轻声道。
“没错。”朱琉颔首道:“跟看王勃写《滕王阁序》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尤其是前四句——”他接着轻声吟诵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民性有常,导之则正;知理难强,顺之乃安!”又念了苏录的那四句破题,赞叹一声道:“你看这感觉多像啊,不同的只是王勃站在滕王阁上眺望壮美山河,苏录却是站在《论语》上回望千古圣贤。”
“……”钱副山长点点头,还是觉得山长有点吹过头了。哪怕是他这样乖巧的人,都不好意思附和了。
“他作文所站的高度,对文章的把控,都已经有大家风范了。他这才学了两个月,那么等到两年后呢?”朱琉忍不住畅想起来。
第六十五章 冬哥儿
“但他的文笔,提升两年怕都不够啊……”钱怀仁忍不住泼了盆冷水。
“文笔这东西是可以提升的,不会阻碍他最终的高度。”朱琉摆摆手,讥笑道:“尤其是在我大明。”
说着他忍不住吐槽道:“因为我朝就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文章家。不说跟秦汉比了,就是八大家,本朝也无人能及。”
“山长这话过了吧,不说开国的刘宋高杨,就是眼下的钱王、七杰,哪个文章都堪比古今吧?”钱怀仁苦笑道。
其实他心里也是这么觉得,不然为什么一读文章还是秦汉唐宋?
但也不能灭本朝威风啊……
“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几百年后,秦汉唐宋的文章依然光耀千古,本朝的这些应景货,早就埋没到故纸堆里,无人问津了……”朱琉怅然一叹道:“生时文章已死,真是无趣啊。”
“所以七杰才要推行复古运动嘛。”钱怀仁笑道:“文坛就此重生也未可知。”
“谁知道呢?”朱琉似乎对文坛的事不感兴趣,淡淡道:“读书人在这年月,还是快点把八股作通,早点出仕治平为正途。”
“那是自然,如今的读书人囿于书斋,不都是为了科举嘛,还有几个是为了做学问的?”钱怀仁叹息道:“可惜山长都科场艰难,我们就更不敢奢望了。”
“没办法。”朱琉长长一叹道:“越行到高处,你就越能感受到老天的不公。凡人和天才的差别,是一生也无法弥平的。”
“不用去太高的地方,在山长面前我们就能感受到。”钱怀仁半恭维半说实话道。
“说不定,我们又能看到希望了。”便听朱琉幽幽说道。
“山长说那小子?”钱怀仁终于瞪起眼来。不过虽然山长说了这么多,他还是觉得荒谬。
“现在当然不行,但让他在这条路上继续钻研下去,肯定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朱琉仰头望天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惟愿他能成为一座真正的高山。”
“既然山长如此看重他,昨天就不该给他零分。”钱怀仁轻声道:“这样给那孩子的压力太大了。”
“规矩是不能坏的,一旦被坏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朱琉一本正经道:“再说那小子既然能三个月考进书院,一天就会破题,两个月掌握文法义理。我很期待他下个月,会不会在文辞上也有明显进步。”
他才不会告诉钱怀仁,已经偷偷把秘籍传给了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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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苏录虽然得了秘籍,却也没有忘乎所以。身为资深做题家,他太清楚技巧永远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
没有硬扎的实力打底,再多的技巧也只是花架子,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所以苏有才每晚的‘声律课’非但没有停,反而从半个时辰延长到了一个时辰……
为何叫‘声律课’而不是叫‘作诗课’?因为苏录目标很明确,就是通过学习诗的格律,掌握平仄音韵,来提高自己的文辞。
至于做诗本身,能搂草打兔子,顺道学会了也好,学不会他也不是很在意……
而且他从开学至今,一直在进行属对训练,不光上下学路上和苏淡练。晚上回来也会和老爹来上一阵,把这种令人愉悦的文字游戏,当做亲子活动了属于是。
经过两个月的对仗与押韵训练,苏录积累了对音韵一定的感知,这晚苏有才拿出了一本泛黄的《洪武正韵》。
“对偶你已经基本掌握了,今天开始教你辨韵部、识平仄。”苏有才每个毛孔都透着欢欣。并非因为工作环境顺心,而是比起面目可憎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才是他的兴趣所在。
“你既然心不在作诗上,我就不给你讲太多古体近体、律诗绝句,直接从平仄和押韵讲起。”他中气十足地对苏录道:“先说平仄……”
说着以手击节,析平仄之别道:“平声平直舒缓,仄声曲折劲急。平仄在诗词中相间对立,声调便可铿锵有力。所以,自南朝永明诗体起,每一诗句的平仄皆遵循严格规定。”
“在诗句中,可分成平平、仄仄和单平、单仄四个基本单位,名叫‘步’。作诗便是一个由‘音’组成‘步’,再由‘步’组成‘句’的过程。”
“每句开头的第一‘步’,一定是双音步。比方五言平起,第一句是‘平平仄仄平’;五言仄起,第一句便是‘仄仄仄平平’……”
“此外,平仄还要相对、相粘、相错。不作诗的话,你也没必要深究。拢共就那几种平仄,你硬背下来,写文就够用了……”苏有才颇为怨念地看苏录一眼,显然对他只学格律不学作诗很有意见。
“嗯嗯。”苏录乖巧地点点头,他知道老爹只是抱怨几句,不会教给自己任何‘无用’的东西。
“必熟记韵书中字之平仄,方无乖律之失。”苏有才这才打开那本《洪武正韵》道:
“韵分四声七十六条,其中上声、去声、入声为仄,剩下是平声。不管是作诗作对还是作骈文,都必须押韵,同样要用到韵书。”
他深情抚摸那本包了浆的《洪武正韵》道:“每次正经作诗,为父都要靠它择韵字、验韵部,校全篇、核声律。我儿以后也要随时带在身边。”
苏录看那《洪武正韵》中,平声二十二韵,分别为‘东支齐鱼模皆灰真寒删先,萧爻歌麻遮阳庚尤侵覃盐。’
另有上声、去声各二十二部,入声十部,共计一万两千两百四十六字。
他松了口气,笑道:“还好字数不多,那就费点工夫全背下来。”
听得苏有才直翻白眼,感觉有被伤到。不过他也知道,以苏录变态的记忆能力,确实可以说到做到……
唉,为何父不类子?夭寿啊……
~~
苏录就这样一面熟韵书、通平仄,练对仗、学炼字,苦练内功,一面偷偷揣摩‘独孤九剑’,全力备战四月十五的第二次月课。
学习之外,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喜事儿。三月底,大伯大伯娘从合江回来,带回了小婶平安生产的喜讯。
而且还生了对龙凤胎,大一点的是姑娘,小一点的是男孩。
全家闻讯都很高兴,老爷子给小女娃取名叫喜宝儿。
小男孩取名叫苏润,小名冬哥儿……
这孩子是春天生的,按说叫冬哥儿不太恰当。但老爷子多严谨啊,他早就想好了……正常来讲,小叔去年冬月底成婚,可不就该今年冬天生孩子吗?
所以苏润出生的消息,暂时只有家里人知道,并没给族人们送喜蛋,一切都等冬天再公开。
到那时,叫冬哥儿就合适了。
~~
另一件事就是个坏消息了……
四月初四,苏录和苏淡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第二天是旬休,两人正商量着,明天来一场愉快的特训,却突然发现今天的二郎滩有些令人窒息。
“怎么了这是?”苏录看见苏浪从他家出来,脸色很不好看,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我家出什么事了?”
“哥,你家里没事。”苏浪低声道:“是泸州传来不好的消息,今年的州试,咱们二郎滩一个都没过。”
除了苏满,还有两个程家的童生也应了州试……两族这次期望都很高,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怪不得二郎滩一片死气沉沉。
“什么?”苏淡大吃一惊道:“连大哥都没过?他可是县试第三啊!”
“我也是听人说的,具体啥情况我哪知道啊?”苏浪叹口气,对苏录道:“哥你快进去吧,听说春哥儿还病倒了。”
“……”苏录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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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各房族老再次齐聚,但上回是欢天喜地,这回却愁云惨淡。
老爷子箕坐在火塘边上,嘴里的蒌叶卷半天没嚼一口。大伯也像霜打的茄子,蔫儿在一旁。大伯娘更是躲在里屋,哭得一抽一抽的……
老族长出声安慰道:“别这样,春哥儿能进州试,已经是胜利了。咱族里以前还没人能过县试呢。”
“就是,当年程丕扬也是考了好几回,三十多才考上那个相公的。”老谱师苏大强也劝道:“春哥儿还不到二十,日子长着呢,着什么急呀?”
“是啊,考秀才又不是考举人,三年两试,机会多着呢。”酒坊掌作苏大吉也安慰道:
“再说下回,春哥儿就不用考县试了,可以直接从州试考起,多好。”
“唉,你们不用劝了,都回吧。”老爷子无奈地挥下手,狠狠嚼两下蒌叶卷道:“他妈劝不到点儿上去……老子顾得上操心那些吗?我现在就担心我大孙子怎么样了!”
“是啊。光听同窗传信说,他病倒在泸州,到底是什么病,病得多厉害,通通都不知道。”大伯也唉声叹气道:“我现在就担心我儿子,哪还管得了别的?”
也不怪他爷俩如此担心,以这年月的医疗卫生条件,生病就是闯鬼门关。何况苏满还是在他乡病倒……
“春哥儿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宁愿他一辈子考不上!”大伯娘也在里屋哭道。
情商洼地,发挥稳定。
“背时婆娘,怎么说话呢?哪有咒自己儿子的?!”大伯一听不乐意了,吼道:“闭上嘴巴,没人当你哑巴!”
ps.下章稍等片刻,还没检查完……
第六十六章 春哥儿不哭
泸州城踞长江沱江交汇处,依山傍水,钟灵毓秀,乃出川入蜀之门户,自古便商贸繁华、文教兴盛。
江岸条石城墙蜿蜒如带,高达五丈。凝光门城楼巍峨耸立,气派非凡。
城门外,馆驿嘴码头樯桅如林,棒棒们昼夜装卸盐酒山货,江风裹着号子与喧嚣,为古城注入无穷活力。
城内人烟比太平镇稠密百倍不止,宽阔的青石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客商行人摩肩接踵。
城南笔架山上,鹤山书院依山而建,飞檐隐于苍松间,独得清幽。
在笔架山脚下,有一排简陋的屋舍,是书院给来参加州试院试的肄业学子准备的,名唤‘待月草堂’。
四月初一州试前,草堂中曾聚集了两百多童生,热闹非凡。但这会儿放榜数日,院试又遥遥无期,学子们大都已返乡。这里又变得冷冷清清,老半天见不着个人影。
却有一阵阵微弱的咳嗽声,从最东头一间屋舍传来。
透过虚掩的屋门,能看到大通铺上躺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盖着太平书院的衣袍,正是苏家长孙春哥儿。
苏满此时双目无神,憔悴不堪,哪还有一点平日里的玉树临风?枯藤老树还差不多……
他弦绷得太紧,过年都没休息,身子早就不堪重负了,全靠那股一定要考中的心火支撑着。
结果州试放榜,居然没他的名字。这对苏满打击实在太大了,虽然知道州试很难,但他毕竟是县试第三啊!自认为发挥上佳,就算不能高中,也该低低地取了呀……
巨大的心理落差,瞬间浇灭了春哥儿那团心火,他一下就顶不住了。看榜回来便合衣放躺,当晚就病倒了。本来打算第二天返程,这下也走不了了。
他这人性子清冷嘴巴毒,没什么伙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交友要花钱,他囊中羞涩,又是高自尊,所以一直独来独往。
平时倒也无妨,但在异乡生病就麻烦了。他央同窗跟家里捎个信儿,又强撑着上街去抓了副药,求看门的老人家帮着煎了。
这几天他一直在喝药,却总是不见好……
此时春哥儿僵卧在空荡荡的大通铺上,一动不动看着屋顶残破的蜘蛛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只觉自己的生命,也如这蛛网般快走到尽头了……
那州试放榜的红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每个名字都像针似的扎进他心里,让他痛苦不堪……怎么上头就没有我?我七岁开蒙,寒窗十载,每天悬梁刺股,夜里抄书到鸡鸣,手心磨出的茧子比书院石阶上的青苔还厚,怎么就换不来一个榜上的名字?
这还只是州试啊……
他摸了摸身上盖着的书院旧衣裳,原先的黑色领口早就磨秃了,这是娘亲比着原先的样子给换上的。这会儿家里应该已经接到信了吧?爹娘怕是要急白了头,还有爷爷奶奶秋哥儿他们,肯定也担心坏了吧?
幸好金宝还小,不会为我担心。但她可能又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哥哥……
但也可能同乡到现在还没送信回去,山高路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家里人也许还在等着自己高中的喜讯,准备像上次一样摆坝坝宴庆贺呢。
我却让他们吃不上席了……但也不好说,我要是病死了,还是可以吃的。
唉,要是考中了秀才,爹妈该多高兴,爷爷那口闷气也就出来了。
还可以在秋哥儿面前,狠狠地装上几把,把那小子震得五迷三道。
也能让老苏家在程家面前抬次头,说不定朗泉井都能要回来,那样苏记酒坊就不用倒闭了,族人们的生计也保住了。
可如今,全都成了空,都怨我这个罪人啊……
苏满痛心疾首,感觉大明都要因自己而毁灭了。
为了平复痛苦,他从包袱里摸出一小块芝麻酥,那是自己从合江来泸州前,娘给塞上的,他到现在还没舍得吃完。
春哥儿将那黑白分明的芝麻酥送到嘴里,咬下一小块来缓缓咀嚼,却只嚼出了两行热泪。
他终于忍不住泪崩,含着满嘴渣渣哭道:
“娘啊,俺想回家……”
~~
苏满正哭得伤心,忽然感觉面前一黑。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转动眼珠子望了过去,只见自己的爹、二叔、小叔,还有夏哥儿、秋哥儿……四条大汉一条小汉挤在门口,目瞪口呆望着自己。
“是我太想家导致的幻觉吧……”苏满闭上了眼睛,果然都看不到了。
“是幻……”可等他重新睁开,却见眼前更黑了……那五条人影非但都在,还从门口进来,满脸关切地立在了大通铺前。
大伯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温声道:“春哥儿别哭,家里的亲人都来了……”
“累了,毁灭吧……”苏满把眼一闭,恨不得就这样过去。
却不知自己腮边还粘了圈黑芝麻,跟生了圈胡子似的。
虽然很可怜,但也好好笑……
好在爷儿几个都知道春哥面薄,全都强忍住了。他们毕竟是来探视的,不是来看笑话的,虽然好好笑,有点忍不住……
“春哥儿这孩子,在外头遭老罪了。”大伯却只知道心疼儿子,吩咐苏有才道:“快给瞧瞧,要不要紧了?”
苏有才便坐在榻边上,拿起只细细的胳膊,给他号起脉来。
自古儒医不分家,苏有才这种老书生一般都略通医术,当初苏录中暑,就是他给开的方子……
好吧,至少号个脉是没问题的。
苏有才三指轻按苏满腕间寸关尺,凝神片刻,缓缓收回手道:“脉气浮越无根,躁急欠稳,显是风寒郁于肌表。偶有滞涩,随咳乱跳,乃邪势正盛,幸好未入肺表,及时调养应无大碍。
“嗯嗯。”大伯松口气道:“谢天谢地。”
却听苏有才顿一下道:“此外脉来迟慢,起落皆轻,应是久亏于食、气血不继,说白了就是饿的。”
“这都能号出来?”众人五体投地。
“不是,我是听出来的。”苏有才话音未落,苏满又一阵咕咕作响。
春哥儿再度老脸通红,刚才那一口芝麻酥,竟勾起了腹中饥饿,不争气地一阵阵作响。
‘呜呜,我讨厌芝麻酥,再也不吃了……’
“知道饿了是好事啊!”大伯却高兴道:“这说明病快好了!”
说着看向众人道:“谁有吃的?”
苏泰便摸出了背的干粮。
“收起来吧,他身子弱,能消化得了高粱饼子?”小叔从肩上褡裢中,摸出一袋炒米,去门子那里求了热水,冲泡成米茶给春哥儿吃。
~~
这回苏有才没误诊,苏满确实是感冒了,几十人睡一间大通铺,有个头疼脑热就会串窝子。又迭加了劳累和打击,这才发展成了重感冒,病得以为自己要死了……
也不知是吃了药躺了这些天好转了,还是看到亲人高兴的,苏满这下终于能吃得进饭去了。喝了碗小叔泡的米茶,他感觉身上终于有点力气了。
大伯哥仨又上街去抓药,给他买些吃用,苏泰苏录陪着苏满。
春哥儿也终于从地缝中钻出来,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一听说大哥病了,当晚我们就出发了。半道上到小叔家吃了口饭,他也一起跟着过来了。”苏泰便答道。
“不对啊,我那同窗是初二返乡,怎么你们初六就来了?”春哥儿掐指一算,发现并不寻常。家里人来得太快了,不然他也不会毫无防备……
“那位学长古道热肠,一路上没停脚,三天就把信送到二郎滩了。”苏录答道:“我们更心急,一刻没停赶了两天路。要不是我爹拉了胯,还能早到半天。”
“不是,两百里山路你们走了不到两天?”苏满目瞪口呆,看着两个弟弟果然灰头土脸,全身的衣裳都被汗水和灰尘浸染得变了颜色。
“嗯。”苏泰点点头。
“你们是怎么走来的?”苏满震撼问道。
“没白没黑的走呗,路上一共歇了仨时辰。”苏泰掐着指头数算,又赞道:“没想到是秋哥儿走得最快。”
“我身子轻,又天天二十里地上下学,练出来了。”苏录笑笑。
“你来干什么?”听到‘上学’二字,春哥儿从感动中清醒过来,把脸一拉道:“不上学了吗?”
“我让苏淡跟先生告假了。”苏录道。
“这一来一回多少天?得落下多少功课,你能跟得上吗?”春哥儿沉声呵斥道。
“我担心你。”却听苏录轻声道。
春哥儿登时就训不下去了,半晌闷声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怕见不着你了,怕你走不出来。”苏录便道。
苏泰也从旁替苏录说话道:“是啊大哥,你就别训秋哥儿了。他可是头疼脑热都不请假的,这回我们劝都没用,非要跟着一起来。”
“现在看见了?我没事了。瞎担心……”春哥儿鼻子发酸,赶忙别过头去,斜望着屋角的残网。
只见倔强的蜘蛛在奋力吐丝补网,誓要打造一张更大更坚固的网……
上架感言!!!
该说的之前都说过了,大半夜的煽情也不合适。
所以咱们长话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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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自然就是更加重要的上架首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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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唯成绩论的时代,一本书成绩不好,直接半条命都没了……
这本书要是再不好,我这和尚怕是得圆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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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句说了许多遍的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诸位衣食父母,异父异母,看在和尚这次无比认真,殚精竭虑的份儿上,拉兄弟一把吧!
第三,就是这本书的计划了。
计划是五百万字,前期以主角的科举之路,描绘一个科举家族的崛起。
中后期,自然是正德年间无比诡异,被隐于史书之下的风云变幻了。
相信和尚,这两部分,都是我最擅长的,完全不存在任何写崩了,写疵了,写水了的可能性,一点都没有。
唯一的隐患就是成绩啊,要是又拉稀了,写五百万就得要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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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来,这本书格外劳神,和尚又四十开外了,眼睛容易疲劳,注意力也没法一直高度集中,别说跟小青年比了,跟自己当年也比不了了。
当然了,没积累到这个年纪,也写不出这本《状元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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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蜀道难(再加更求首订)
(大家的支持和鼓励太热情了,加更加更!)
一见到火速赶来的家里人,春哥儿的病就好多了。
而且之前独自一人时,那些羞愧、自责、忧谗畏讥之类的负面情绪,在家人面前都如沸汤泼雪,无影无踪了。
真正的家人只会心疼你拼搏后的伤,哪里会责备你未竟全功?
尤其是秋哥儿,功课那么紧,也请假跟着走了两百里山路来看自己,还得再走两百里回去……
一念至此,他还有什么理由放任自己软弱?为了这些挚爱亲人,春哥儿也得坚强起来啊!
看着苏满眼里有了光,显然恢复了斗志,苏录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解,诸如‘世人皆以不第为耻,吾独以不第而耻为耻。’之类等名人名言,这下都用不上了。
大哥有了父辈照顾,也不用担心他的身体了。苏录便准备当天返程……正如大哥所言,马上就月考了,得赶紧回去,撵上落下的进度。
“歇一天再走。”大哥却不落忍了,闷声道:“来都来了,陪我一宿。”
“哎。”苏录还是很听大哥话的,往大通铺上一躺,伸直了酸麻胀痛的两腿道:“舒服……”
没说两句话,便呼呼大睡起来。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再年轻也受不了……
反倒是平常沾床就倒的苏泰,还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低声问苏满道:“哥,你没带祖宗的法宝吗?”
“带了呀。”苏满指了指自己脑后的蓝布方枕道:“枕着的就是。”
“那为啥没起效啊?是不灵了吗?”苏泰追问道。这问题已经困扰他好几天了……
他本以为大哥八成会不信了,至少没那么信了,谁知苏满却目光坚定道:“别瞎说,祖宗的宝贝怎么会不灵呢?”
“那大哥……”苏泰不解道。
“我估计是因为我没举它的缘故。”苏满这阵子,早就寻思出了自认合理的解释道:“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宝贝得举才有用,不举肯定没用啊。”
说着叹口气道:“但考试的时候我一个人没法举,只能把宝贝留在这草庐中。唉,当然没用了……”
“那下回考试我来帮你举!”苏泰忙主动请缨道:“你考多长时间我举多长时间,一定一举到底!”
“好,下回咱试试。”苏满点点头。
~~
苏录一觉睡到半夜才让尿憋起来,扶着墙出去,找个墙根儿泄个洪。
回去刚准备再睡时,却见大哥睁着眼在看自己。
“大哥,吵起你来了?”苏录小声道。
“没,我从初一晚上躺到现在,哪还有什么觉?”大哥轻轻摇头。“你不困就聊两句。”
其实苏录还是挺困的,但大哥发话了,赶紧拧一把大腿道:“大哥你说吧,我听着呢。”
“唉……”苏满有些话积郁在胸,不吐不快道:“州试落榜,我不服!”
“是啊,我也不服。我们张先生说,以大哥县试的成绩来看,州试怎么也能取中的。”苏录深以为然。
“现在看来,县试尚有公平可言,”苏满苦涩道:“因为应试者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县尊若一味徇私,取一些文理不通、五经不识的废柴出来,不仅有碍物议,在州试上也会难看,还要落个‘教化无方’的评价。”
“确实。”苏录点点头,要是知县录取的太不公平,童生们肯定要骂街的。而且州试的时候,各县还要拉出来比一比,成绩太次确实不合适。
“但到了州府试上,就不一样了。”苏满郁郁道:“经过县试一层筛选,已经没有不学无术的童生了,学问再差也不至于荒腔走板。”
“这就有操作空间了。”苏录轻声道。
“你竟然懂这个?”苏满意外地看苏录一眼。“我都是亲身经历了才知道的。”
“啊,常听大伯讲官场黑暗,触类旁通。”苏录含糊两句,问道:“他们是怎么操作的?”
“凡欲州府取者,必求缙绅荐引,闻之前辈。”苏满切齿道:“应试童生,文义虽通,苟非荐剡,必不录取!”
“怎么能求得缙绅引荐?”苏录轻声问道:“缙绅又是如何帮着扬名?”
“通过各种文会、诗会。”苏满叹气道:“其实书院的先生提醒过,到了泸州要用心参加文会。但我没有理解用心二字,以为参加文会就是取长补短,或者听前辈阐发高论。”
“结果参加了几个文会,银子也花出去不少,却一无所获。”苏满苦笑道:“后来还是一位同窗看不下去了,提醒我说,只参加文会没用的,得先去拜谒泸州城的大人物。”
“哪些大人物?”
“就是那些致仕的老大人,还有当朝官员的父兄之类……总之就是进士之家。”苏满接着道:“这些人家的门槛是出奇地高,直接拜见肯定要吃闭门羹的。先拜会他们的幕友清客,请其代为求副字画。”
“原来如此,一副字画不老少钱吧?”苏录恍然道,这不就是所谓的‘雅贿’吗?
“是,一副字画的润笔之资五十两起步!”苏满愤懑讥讽道:“真叫个字字玑珠!”
“真敢要钱。”苏录也一阵咋舌,追问道:“收费这么贵,不得一条龙服务?”
“还真是。”春哥儿觉得这‘一条龙’很贴切,点头道:“等老大人给你写了字,就会在文会上把你叫进内室,考校一下你的学问。”
“知州大人的幕友也会恰好在场,老大人便代为引见,告诉你这位先生的字画才叫好。你就得乖乖识趣,赶紧再跟这位先生求一副字画,当然润笔之资就更高了,具体是多少,就看你有多懂事了。”
“总之越懂事,被取中的可能就越大……”苏满不知第几次叹气道:“反之亦然。”
“过个州试起码要一百两?”苏录头皮发麻道:“上哪弄这么些钱去?”
没想到弘治朝就这么黑了,不都说是明君盛世,吏治清明吗?
“是啊。”苏满自嘲一笑道:“我连过第一关的钱都没有,想懂事也没机会,现在这结果实属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能不能举报一下?”苏录低声问道。
“举报?”苏满愣一下,旋即明白过来道:“你是说告发吧,上哪告发去?人家知州大人又没收你的钱,甚至没见过你。”
“他幕友受贿,就相当于他受贿。”苏录道。
“幕友也没受贿,那是你非跟人家求画,求了画当然要给润笔之资了。”苏满道:“这是因循已久的陋习,大家都心知肚明,反而会归咎那个不懂事的告发者。”
“……”苏录不说话,看来在这年月,这套玩法是安全的。太祖爷睁睁眼吧,那帮贪官污吏又卷土重来了!
好一会,他才闷声道:“难道穷人就考不上秀才了?”
“机会还是有的。”苏满摇摇头道:“考中县试案首,州试包过的!过了州试,院试时大宗师按临,又会公平很多。”
说着他定定望着苏录道:“我是错过了,但你一定要拼个县案首出来,咱们这种人家想中生员,只有考到顶尖儿上,才不会被掐掉。”
“我知道了!”苏录重重点头,又对苏满道:“大哥你千万也别泄气,距离下次州试还有两年,两年里我们一定能把障碍统统扫除掉,争取到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嗯。”苏满点头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设法提高自己的声望,一旦成了本州的名士,不用再蝇营狗苟,便过州试如坦途了。”
“怎么提高声望?”苏录心中一动。
“不外乎以诗歌文章扬名,或者创造什么至诚至孝的佳话,得到大人物的赏识……”苏满说着自己先丧气道:“唉,哪有那么容易,还不如考县案首靠谱。”
“是,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再想想。”苏录说罢实在支撑不住,便歪头睡过去了。
苏满却枕着手臂望着屋顶,彻夜难眠。
~~
翌日天不亮,苏录父子三人便启程返乡。
苏录要上学,苏泰要上工,苏有才还得去甜水记帮忙,爷仨正好路上做个伴。
大伯端公家饭碗,随便请假也不少一文俸禄。小叔是闲人一个,所以他俩留下来照顾春哥儿,计划过两天等他身体恢复恢复,直接坐船回合江小叔家。
泸州和下辖的三个县都在长江沿岸,水运十分方便。但问题是赤水河上险滩无数,涨水时节坐船就是找死……
所以爷仨还得老老实实腿着回家。幸好全都练出了铁脚板,并不觉得这样赶路有多辛苦。
泸州城同样地处群山环抱,三人花了三文钱坐渡船过江之后,前行数里便进了茫茫群山。
透过茂密的山林,依稀能看到周遭山石如刀劈斧削,浅灰色的岩壁直插云天。这是西南川黔一代标准的石灰岩山体。根本没有任何的缓冲,像城墙一样将人们困在大山里。
幸亏有一条据说是当年奢香夫人开凿的驿道,可以帮助人们翻越群山与外界相连。只是这条藏在密林里的老路,早已年久失修。加之快入夏,好多地方被荒草覆盖,得好生辨认才能找到路。
知道春哥儿没事了,苏有才和苏泰返程的心情很不错。
苏泰给猎弓上了弦,压一支箭在手中,边走边四处张望,想射个野鸡兔子之类,给他俩打打牙祭。
苏录的心情却有些沉重,此行给他的冲击很大。虽然用脚实际丈量了走出大山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
但大哥的遭遇却让他深感,走出这现实中的乌蒙山容易,走出特权不公和贫富悬殊构筑的大山,却远比想象中困难!
他忽然就懂了李白的那首《蜀道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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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行路难
苏录原以为此时大明人心尚算淳朴,科举应该还算公平,但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太阳底下从来就没有新鲜事……
“唉……”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并非不适应这种环境,只是感叹哪里有什么净土?
人啊,终究不能指望别人给你公平,想要得到什么还是得靠自己!
他暗暗盘算道,看来只靠努力学习还不够,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虽然当时跟大哥说得好好的,但什么考县案首,什么扬名全州,其实都不靠谱,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你怎么知道能直接保送院试的县案首,背后就没什么猫腻了?
又怎么保证自己能美名满泸州,而不是沦为笑柄?就算真赢得了美名,那多少算够,还不是得知州大人的心情?万一他的幕友非要给你写幅字怎么办?那不是成纯小丑了吗?
所以最靠谱的,其实是多赚点银子按规矩办……
只是这种事,就没必要跟大哥明说了。他不希望大哥像自己一样,变成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这世界固然是靠实用主义者在运行,但是因为有理想主义者存在,才不会太过面目可憎。
于是问题回到了一个钱字上。
苏录曾天真的以为,靠着超能干的干娘,甜水记那点股份给自己交个学费肯定够了。他只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便可……
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得加大力度啊!
“哥。”苏录轻声问身前开路的苏泰道:“你会酿酒吗?”
“基本工序都会,但关键的那几下,比如下曲调酒之类,都在老师傅手里掐着呢。”苏泰闷声道:“我酿出来的酒,最多只算能喝,但绝对不好喝,肯定没人买。”
“那当然了,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酒坊那么多伙计,要是让你们都学了去,买卖还怎么干?”苏有才闻言笑道:“这些年我只听说何家兄弟捣鼓成功过。但人家有主业,能支撑他们折腾好几年。别人家哪有这条件?”
“听说他们搞出来的酒挺厉害。”苏录道。
“可不,当时我还尝过呢。虽然口感上比不了坤沙酒,但入口绵柔,也有酱香和焦味,不失为一款好酒。”苏有才感叹道:
“它最厉害的是下沙一两个月就能出酒,且出酒还多。所以可以把价钱卖的很低。”
“我们大掌作也说,何记的酒可以低价走量,能赚得比我们的坤沙酒还多。可惜,唉……”苏泰同情地叹了口气:“要是何老板还活着,干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胡说什么?!”苏有才罕见地白了大儿子一眼。
“俺胡说啥了?”苏泰挠挠头。
“没事,咱爹怕鬼,以后少提。”苏录轻声安慰二哥一句。
“哦。”苏泰应一声。
父子三人又沉默前行一段,忽然一只山鸡惊飞而起。说时迟那时快,苏泰飞速张弓,嗖的一声便将那山鸡射落半空。
“嘿嘿,晚上有烤鸡吃了。”苏泰高兴地捡回了山鸡,拔下箭来递给苏录。
“二哥真厉害。”苏录心不在焉赞一声,又石破天惊道:“我知道何记的白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真的假的?”苏有才和苏泰都吃惊道:“不是说秘方只有何家兄弟知道吗?”
“是,他兄弟还活着的话,别人永远也不知道,但他们已经不在了,留下的秘密也就没法保守了。”苏录也不卖关子,沉声问道:“还记不记得干娘家库房里那些碎高粱?”
“当然记得了,吃了多少顿呢,后来都让你二哥酿了甜醪。”苏有才道:“难道秘密就在那些碎高粱里?”
“俺以为他们要做高粱面呢……”苏泰憨憨道。
“谁会磨上千斤高粱面,他们要卖饼子吗?”连苏有才都觉得不可能。
“他们是要用碎高粱酿酒,这种工艺叫碎沙。”苏录解释道:“以我的理解是,这法子省时间、出酒多,全因把高粱磨碎了。”
“为啥磨碎了就省时间?”苏有才问道。
“我估计是高粱磨碎后,里面的淀粉能充分露出来,跟酒曲里的酵母接触更多,发酵就快。不像完整高粱发酵得慢慢等,所以一两个月就能酿好。”
“那为啥一样的高粱出酒还多呢?”苏泰问道。
“估计是碎高粱吸水吸曲更足,发酵得透,出得酒就多。”苏录也不是很确定。但管它这那的了,知其然就够了,何必还要再知其所以然?
其实他这是纯纯的倒果为因。他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一个玩台湾电脑游戏的人,穿越前也到了喝点白酒的年纪。
后世的高端酱酒用坤沙,中低端酱酒用碎沙,属于最基础的白酒知识了……
~~
“要真如你所说,这可是个发财的路数!”苏有才拍着苏录的肩膀,又道:“不过这种事情咱不好瞒着你干娘吧?”
“爹真厚道。”苏录回头似笑非笑看了有才同志一眼,谁说光女生外向来着?
“都是一家人,不好瞒着的,瞒来瞒去瞒成仇。”苏有才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
“本来我也没打算瞒着干娘,爹回去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干娘要是不想干就拉倒,可千万别勉强。”苏录便道:“要是同意的话,就让二哥先试试看,真能酿出酒来,咱们再仔细合计……”
“可是,俺肯定酿不好的。”苏泰感觉压力山大。
“就当玩了,反正试一试也用不了多少高粱。”苏录笑道:“你看要多少钱,跟我说个数……”
“钱的话不用你操心了,给你那个马同学的书箱已经打好了。”苏泰笑道:“一两银子足够试一回了。”
“一两银子买个书箱?真有钱……”苏有才咋舌道,但想起那是马千户的孙子,又觉得很正常了。
“您还别嫌贵。还有好几个同窗,也想要我哥打造的书箱。”苏录得意道:“我怕累着我哥,我都没接。”
“让他们只管放马过来,俺不怕累的!”苏泰一听来了劲头,打书箱对他来说,可比酿酒拿手多了。
~~
爷仨虽然着急回家,但也不必像来时那么急了。天黑前便找了一处干燥的背坡平地宿营,准备明早再赶路。
三人分头拾柴打水拔鸡毛,好一个忙活,终于在天黑前坐在了篝火旁,烧水烤鸡烤干粮。
但真实的野营一点都不惬意,山林里阴森森的,天黑后到处漆黑一片,不知名的动物在周围咆哮,似乎随时会从黑暗中冲出来,扑向他们。
幸好天上还有星星,要是再赶上阴天下雨,这日子直接没法过了……
“我现在理解大哥赶考,为什么宁肯坐船,也不走陆路了。”苏录抱着胳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也不知冻的还是吓的。
“知足吧,早年咱们永宁卫隶属于贵州都司,而不是四川都司,所以那时咱们是去贵州考秀才的。”苏有才一边烤鸡一边跟儿子讲古道:“要是考中秀才,还得再去昆明考举人。”
“这么折腾?”苏录咋舌道:“身体不好半路能死翘翘了。”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身体好的也会死翘翘。”苏有才嘿嘿一笑道:“据说每届只有一半的生员,能活着走到昆明。有的在路上被瘴气放倒,有的被毒蛇猛兽咬死了,还有的被生苗抓上山不知所踪了。”
“咱们卫所距离贵州五百里,考生员的话能好些,据说只会死掉三分之一……”苏有才撕下鸡腿给两个儿子道:“所以童生每次赶考,都像要上战场一样跟家人生离死别。”
“上战场也没有这么高的阵亡率吧?”苏录吐槽道。
“那倒是。”苏有才点点头道:“死不到一成就溃败了。”
“后来呢?”苏录问道。
“后来朝廷也看不下去了,自从四川都司代管三卫后,便恩准咱们就近附考,在合江考县试,在泸州考州试、院试。”苏有才叹口气道:“所以现在还是朝廷恩典呢。唉,咱们想考个生员,实在太难了。”
“我现在都对程相公肃然起敬了。”苏录也叹了口气。
“确实,不自己考过不知道有多难考,朝廷给咱们这些边陲小民,留的口子实在太小了……”苏有才黯然撕下鸡屁股,津津有味吃起来。
“有口子就不错了。”苏录却道:“能给老百姓留口子的,都是好朝廷。”
“那倒是。”苏有才道点头道:“比起两晋南北朝来,现在简直是小民的天堂。”
父子俩如是自我安慰一番,便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多苦了……
爷仨将一只烤鸡分而啖之,又吃了些干粮,苏录和苏有才便睡下了。
苏泰则拿着弓箭,警惕地坐在火堆边。在深山老林夜宿,必须要有人守夜。
因为点起篝火虽然可防野兽侵袭,却也容易招来歹人……
苏有才照顾儿子,让苏泰守上半夜,自己守下半夜。俩人又照顾苏录,不让他守夜……
不知过了多久,苏录跟苏有才蜷成一团,睡得正香,忽然被苏泰推醒了。
“嘘。”苏泰轻嘘一声,示意两人别说话,张弓搭箭瞄准了黑暗中了。
俩人也被这架势惊得睡意全无,这才听到苏泰所指方向有凌乱的脚步声。
篝火已经被苏泰浇灭,还滋滋冒着青烟,苏有才和苏录紧紧攥着哨棒,隐于黑暗中,大气不敢喘。
第六十九章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这时,树林后响起了生硬的汉话。
“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
苏录爷仨一声不吭,似乎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片刻死寂后,林中走出个魁梧的人影,径直朝着爷仨就过来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那人穿着大明军官的泡钉棉甲,脚上也是跟老爷子一样的牛皮靴。
但他头顶青布束着鹰嘴般的发髻,还插着根漂亮的鹰毛。这是罗罗武士的典型发型,叫英雄髻。
只是此时这位‘英雄’的样子着实凄惨,他的左臂齐根而断,只用布条胡乱地缠起来。布条已经浸透了血,时不时就会滴下一滴。
他显然已经失血过多,威武的身躯摇摇晃晃,用右手拄着刀才能勉强站定。
“……”但爷仨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们算是大明的预备役,百户所会在农闲时进行军事训练,基本的战场常识还是有的。
所以哪怕此时慌成狗,三人依然成品字形站立,苏录和苏有才持棒在前,苏泰持箭在后。
“诸位是哪一卫的军户?”那罗罗武士问道。
“你是什么人?”苏有才壮着胆子反问道。
“我乃永宁宣抚司千户苏呷。”罗罗武士说着想从怀中摸自己的腰牌,才发现自己没了左手。他深吸口冷气,强打精神道:“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今日我护送我家小主人往贵州省亲,结果半路遭遇了都掌蛮的伏击。”
“我等猝不及防,全军覆没。我拼死护着小主人逃进了山林,但都掌蛮循着我的血迹穷追不舍,怎么也甩不掉他们。”他苍凉一叹道:“而且我快撑不住了……”
说着竟单膝跪地,沉声请求道:
“求三位帮我把少爷送回蔺城,我们乃叶必有重谢!”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还隐隐有火光跳动。
那苏呷神情一紧,也不待三人回答,便用罗罗语朝树后招呼一声,一个瘦小的身影这才从黑暗中走出。
苏呷低声对那小主人说了几句,小主人摇头抹泪,他却一把将其推向苏录父子,哽咽道:“我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咱们必须分开!”
他最后对苏有才道:“我来引开追兵,你们快走!”
苏呷说完深深看一眼小主人,便撑着长刀站起来,迎着火光而去……
林间空地一片死寂,父子三人呆呆看着那苏呷留下的小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头上也顶着个高高的发髻,脸上全是灰,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裳,愈发显得瘦瘦小小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咋睡了一觉起来,成这种画风了?!苏录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确实不是做梦……
“先离开这儿再说。”这时苏有才低声道。
三人便朝着远离火光的方向快步而行,后头还紧紧跟着个拖油瓶。
“怎么办?”苏有才一边走,一边低声跟儿子商量。
“老汉儿说呢?”但这种事儿子肯定要听爹的……
“带着他太危险了,但是不带他,他肯定死路一条。”苏有才纠结万分道:“圣人怎么说?”
“圣人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但又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苏录道。
“圣人也没个准儿啊?”苏泰都忍不住吐槽了。
“唉……”苏有才叹气道:“算了,让他跟着吧,跟丢了就算了……”
那倒霉孩子娇生惯养,可没有爷仨的铁脚板。何况之前还跟着苏呷逃了半天。在完全没有路的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咬牙跟着走了半个时辰,就实在跟不上了。
眼见那孩子越拉越远,苏有才叹了口气:“跟丢了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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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荆老林里满是潮湿的腐叶味,混合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腥气,吸进肺里又闷又沉,令人作呕。这就是中原人闻之色变的瘴气。其实哪怕本地人,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也会中招……
古树的枝干在头顶缠成一团,藤蔓像巨蟒般挂在树间,有的垂在半空,有的在地上织成密网。脚下腐叶积了半尺厚,一不小心就会被埋藏其下的树根和藤蔓绊倒。
苏泰用木棍拨开荆棘,头前开路。苏有才和苏录架着倒霉孩子跟在后头……
爷仨中起码有一个半好人,还能真丢下他不成?
回头一看,原来那孩子脚腕子已经肿成个馒头……苏有才只好背着他走。
别看这孩子也就七八十斤,却是个不小的负担。苏有才背着他走了盏茶功夫,就累得气喘吁吁,成了落汤鸡。
只好改成和苏录一起架着他,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把爷俩累成了两只落汤鸡。
“唉,出门没看黄历……”苏有才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对那少年小声抱怨道:“碰上你这么个倒霉孩子。”
那少年缩得像只小鹌鹑,随便他怎么挤兑,都一声不吭。
“这一片不是你们宣抚司的地盘吗?怎么连你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苏录虽然也很不爽,但发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是先搜集点有用的情报,以便下一步决策吧。
“……”少年沉默少顷,低声道:“说来话长。”
他应该还没到变声期,说话的声音像女孩子。
“那你就长话短说。”苏录道。
“有人想抓住我,要挟我娘亲。”少年便言简意赅道。
“你娘是?”苏有才问道。
“永宁宣抚使奢赛花。”少年道。
“乖乖!”苏有才吓了一跳。堂堂从四品宣抚使,那是永宁四巨头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方圆四百里内,最大的大人物了……
自宋元时,奢家就统治了这里。大明立国后,那位奢香夫人的父亲奢禄环归顺了朝廷,被封为永宁安抚使。后来在明平云南之役中,为官军修桥铺路保证后勤。战后论功行赏,又被朱老板提升为永宁宣抚使,并将不听话的土司地盘,一并赏给了他。
永宁地处三省交界,位置极其重要,又在大山深处,远离王化,日子一久,朝廷自然不放心。于是在永宁宣抚司的地盘上,足足设了永宁卫、泸州卫和赤水卫三大卫所,楔入三颗钉子盯住土司,守好这条蜀中入滇入黔的咽喉要道。
好在奢家素来是忠君爱国的模范土司,多年来,双方虽然摩擦不断,但从来没有撕破脸过,还一起镇压都掌蛮和生苗的造反。
经过上百年的磨合,终于形成了如今这种宣抚司和卫所犬牙交错,分管夷汉,互不干涉的共存局面。
所以别看二郎滩也在永宁宣抚司的境内,但普通军户根本感受不到土司的存在……
当然很多时候,感受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而是因为层级太低,没有资格被它凝视……
所以苏录听说少年的母亲是永宁宣抚使,登时就打住了话头: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不想知道抓我的是什么人?”少年问道。
“不感兴趣。”苏录摇摇头,冷漠道:“你们罗罗人的事情,跟我们汉人没关系。”
“你真不想知道我是谁?”少年又问道。
“没兴趣。知道你妈是谁,该把你往哪送就行了。”苏录心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你都自报家门了,身份还有什么好猜的?
少年还想说话,苏录却两眼一瞪道:“别说话了,安心走路吧,你脚好了是吧?”
“……”少年被他堵得一愣一愣,只好闷头赶路不吭声了。
苏有才还想说什么,见苏录微微摇头,便也不吭声了。
四人就这样在山林中艰难穿行了半宿,全都不可避免挂了彩。苏泰一头撞上一条横在眼前的粗藤,脑袋起了个大包。
苏有才和苏录的四肢被荆棘划满了口子,反倒是那少年,除了一开始扭到了脚,没有再添什么新的伤。
但他们片刻不敢停留,一直不断向南行进。幸亏苏泰常年在山里转悠,辨认方向的经验丰富,这才没有迷路……
在看不到月亮的时候,苏泰主要是靠观察水流来辨位。他知道这一带大多数山溪,都是顺地势向东南方向汇入赤水河的。
所以他便率众沿着水流前行,这样还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保证饮水,二是顺着水流一定能找到大道,三是可以消除气味和足迹,哪怕对方用猎犬也无法追踪。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一是溪水太凉。刚开始涉水还挺舒服,身上的燥热很快被水流冲刷一空。
但时间一长,便只剩刺骨的凉意,顺着脚掌往上钻,又一直窜到膝盖,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苏有才腿肚子都抽筋了,那倒霉孩子更是不停地打寒颤。
此时天光微明,苏录见他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停打架,却死死咬着唇不作声。心说这还是个硬骨头……
倒是苏录苏泰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在泉水中走了半天,也无甚大碍。
第二个麻烦对所有人一样,那就是没有道路。溪流顺山势而下,只会找最便捷的通道,才不会管他们好不好走。所以时不时就会有直上直下的陡坡,横在四人面前。
最危险的一处陡坡近两丈高,坡面覆盖着湿滑的苔藓,还不时有水珠飞溅……
苏泰寻了一趟,回来闷声道:“两边都是这样,也没找到安全的路线。”
“正常。”苏录点点头,喀斯特地貌就是这样直上直下。缓坡,不存在的。他便主动请缨道:
“我先下去探路。”
夏哥儿虽然很想自己下去,但他一个顶两个苏录沉,最终还是理性战胜了感性。
爷仨便解下腰带和绑腿首尾相连。
“还是不够长。”三人望向倒霉孩子,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把你绑头的布条子解下来!”
“……”倒霉孩子一阵纠结,还是乖乖解开了绑着发髻的一圈圈布条。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白嫩细长的脖颈……他脸上脖子上的灰,早就被冲刷干净了。倒霉孩子不禁害羞的低下了头……
但苏家父子只顾着连接绳索,根本不关注他的变化,只有苏有才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果然是娇生惯养,白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苏录腰上系好绳子,苏泰就顺着坡面把他一点点往下送……
待苏录两脚着地,绳子也到了尽头。
苏录探查一番,确定下头没有危险,便朝上头招了招手,苏泰又如法炮制,将老爹和那倒霉孩子送了下去。
轮到他自己时,却直接把绳子扔了下去,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抠着岩缝,手脚并用,不断试探着一点点挪了下去……
坡面上不断有碎石滑落,苏有才和苏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有惊无险,苏泰稳稳落地。一下来苏有才就拧他耳朵道:“臭小子你为什么不用绳子?”
“没人给俺解绳子啊爹?”苏泰憨笑道:“放心吧,比这更高的坡俺都爬过……”
“以后少冒这种险。”苏有才叹了口气,又指着地上不知被人还是兽踩出来的小径,欣喜道:“地上有路了。”
“那就快下山了。”苏泰轻声道:“越这种时候越得小心,对方有可能在山下埋伏着。”
三人闻言全都放轻了呼吸,跟着苏泰继续前行……
当天边露出第一缕霞光时,他们终于走到了山林边缘,透过层层枝丫,能看到前方赫然出现一条大道。
道上尘土飞扬,十分热闹,大队人马排成长长一线,有官军也有罗罗武士。
此时军官和头人们训话完毕,正准备开始搜山。
‘倒霉孩子’盯着队伍看了片刻,惊喜地扯着苏录的衣角道:
“是来找我的人!”
第七十章 平平安安回家来
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大军是来搜救倒霉孩子的。
苏录便递给倒霉孩子一根木棒当拐棍道:“那太好了,快去跟他们汇合吧。”
“你们不跟我一起?”倒霉孩子接过木棒,却见三人都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不了,我们还有事。”苏有才摇头笑笑。“快去吧,你娘肯定急坏了。”
“跟我一起吧。”倒霉孩子倒还有些良心,诚邀道:“见到我母亲,她会赏你们很多的钱。如果你们想做官,也可以赏你们官做。”
“下次有机会吧。”苏录却敬谢不敏。
“不用了,我们救你是为了良心过得去,不是为了什么报酬。”苏有才也毫不动心,摇摇头正色道:
“除了良心,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宝贝,值得我们爷仨豁出命去。”
苏录听得目瞪口呆,老爹装伯夷凸造型的功夫,越来越熟练了,也不知道在哪练的……
但那倒霉孩子显然没吃过这一套,望向三人的眼神都变了,满满都是敬佩。
“先生高义,我不该用俗物玷污你。请务必告之高姓大名,我好日夜供奉!”
“我爹叫郝仁。你管他叫郝仁叔叔就行了。”苏录抢着道。
“是,奢云珞拜谢郝仁叔叔。”倒霉孩子向三人深深一福,又仔细看了他们一眼,想把他们的样子刻在心中。
却发现他们三个已经转头就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倒霉孩子只好轻叹一声,牢牢记住做好事不留名的郝仁叔叔,
然后一瘸一拐下山,迎向了来寻自己的武士。
~~
父子三人隐于山林,远望着大道上,那倒霉孩子在众武士欢呼声中登上一顶八抬大轿。
然后卫所士兵和罗罗武士便分作两队,一队簇拥着大轿,向南边的蔺城方向行去,另一队则继续搜山……
三人便沿着山林边缘向东,准备走远些,另寻一处下山。
“不会是还要找我们吧?”苏泰不免担心道。
“放心吧。”苏有才道:“人家巴不得咱们做好事不留名呢,这样就不用欠人情了。”
“他们应该是搜寻都掌蛮寻仇。”苏录也道:“不然没法跟那位乃叶交代。”
“不只是为了跟乃叶交代。而是都掌蛮必须死。”苏有才道:“据说四十年前,都掌蛮肆虐的厉害,占了罗罗人好多山寨,还袭击卫所,甚至偷袭贵州,差点干掉了贵州都使。”
“战局僵持了几年,朝廷终于认识到事态严重,于是诏襄城伯李瑾为征夷将军,率大军进剿都掌蛮,你爷爷当时也参战了。”
“战事持续了两年,基本剿灭了都掌蛮的主力,残部也遁入深山,难觅其踪。襄城伯收兵后,先帝仍给司卫下了必杀令,‘其未尽贼徒,尤须督兵设策剿捕,毋俾遗孽复遗民患。’”
“打那开始只要一有都掌蛮的行迹,土司和卫所就会进剿。虽然日子一久也就是做做样子。但这回土司的女儿都险些被抓走,肯定得动真格的了。”苏有才像‘的哥’一样侃侃而谈,听得苏录一愣一愣。
“爹,你懂这么多?”苏录很意外,大山里的闭塞不是开玩笑的,他就完全不了解二郎滩和太平镇以外的事情……
甚至之前都不知道,泸州城在长江北岸。
“将来你要考秀才,这些都得学的。”苏有才便得意道:“不知兵事政务,怎么作表判策论?何况大宗师还会考校时务。”
“原来如此。”苏录恍然,看来光会作八股还不够。还是得‘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才行。
苏泰的关注点却不一样,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小声问道:“爹说被抓的是土司的女儿,难道咱们救的不是个男孩?”
“废话,人家最后都给你道万福了,还说自己叫奢云珞……”苏有才道:“其实男孩是石头做的,女孩是水做的,扶了她一路,我早就试出来了。”
苏录也毫不意外,显然也早就察觉到了,嘱咐二哥道:“管她是男是女,跟我们都没关系。记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更没有救过她。”
“为啥?”二哥挠挠头。“没能领个赏,我还觉得挺可惜呢。”
“就怕你有命领没命花。”苏有才淡淡道。
“啊……”苏泰惊恐地捂住嘴,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哥,老爹不是危言耸听。”苏录也点头道:“不然为啥我一听说她妈的身份,就不让她再说下去了?”
“她说她妈是永宁宣抚使,怎么了?”苏泰不懂就问。
“永宁宣抚使的女儿,在省亲路上被消失已久的都掌蛮埋伏,结果全军覆没,仅以身免,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诡异吗?”苏录道。
苏泰摇摇头,没觉出来。
“唉。还是秋哥儿看得明白。”苏有才叹口气道:“都掌蛮都已经躲进深山老林里几十年了,上哪知道奢家的千金会去贵州省亲?还能准时在路上伏击?”
“那会不会是打劫正好碰上了呢?”苏泰问道。
“不可能,打劫的目地是打劫,不是送死。”苏有才摇头道:
“那苏呷可是护卫宣抚使的千户,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寻常劫匪见了他们躲都来不及。所以一定是有备而来的!”
“确实。”苏录点头道:“这事指定有内应,而且得花大价钱才能请动都掌蛮出山。”
“为啥?”苏泰又憨憨问道。这些话题对他确实太遥远了。
“因为不管成与不成,”苏录指一指远处漫山遍野的官兵和罗罗武士。“都一定会遭到残酷的报复。”
说着他看向纯良的二哥道:“对方花这么大代价,冒大不韪谋划了这一场,结果阴差阳错被我们搅黄了。咱们还敢露头的话,很有可能会招来横祸的。”
“没错,不管对方是谁,捏死咱们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甚至还会牵连咱们全家。”苏有才也点头道:“所以不能让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彻底撇清干系才是最要紧的。”
“俺明白了。”苏泰挠挠头,没想到里头有这么大的干系,幸好不需要自己动脑子……
“这事儿咱们以后也不要再提了。更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老爷子,他年纪大了,别让他担心。”苏有才又叮嘱道。
“俺记住了。”苏泰重重点头。
“是。”苏录也应下。
~~
爷仨又向东走出数里,这才下山上了大道,然后一路狂奔,天黑前赶回了二郎滩。
回到了卫所的地盘,爷仨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里。这才感到一阵阵的疲惫欲死,身上也到处都疼,一路都呲牙咧嘴。
“哟,这是遇上劫道的了?”周百户正带着部队巡逻,远远就看见这三个‘野人’。
“那倒没有,就是迷路了。”苏有才心说你猜得还挺准。
“那运气不错,还能找回家来。”周百户嘱咐道:
“近来别进山了,上头有通报,说都掌蛮又出来作乱了,命我等加强巡逻。听说他们还袭击了宣抚司的车队,杀了好多亲兵。”
“嗯嗯,多谢多谢,我等谨记。”苏有才拱拱手,又想起来替大哥续假道:“对了百户,我大哥还得在泸州照顾春哥儿一阵子。”
“知道了。”周百户摆摆手道:“又不是我给他开饷,他爱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回来。”
语气中带了点不满,又带了些无奈……
不过苏有才也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只想回家放躺,睡它个昏天黑地。
爷仨走在街上,没少被族人和街坊问来问去,苏有才勉强应付过去,到家时吊脚楼都爬不上去,还得两个儿子把他架上去。
小金宝听到动静跑出来一看,赶忙大叫道:“锅锅回来了,二叔不行了!”
“别瞎说。”苏有才苦笑道:“二叔我好着呢,就是累着了。”
大伯娘闻讯迎出来,看到爷仨这样也吓了一跳。“哎呀,这是咋搞的?遇上猫熊了?春哥儿和你大哥呢,咋没一块回来?”
情商这块,大伯娘永远拿捏得死死的……
好在苏有才已经习惯了,心平气和道:“嫂嫂放心吧,春哥儿只是得了风寒,大哥和老三都在泸州照顾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启程去合江了。”
“啊?那病得重不重?”大伯娘管不了其他,追问起儿子的情况来:“他难不难受,不会要命吧?”
“嫂嫂放心吧,我们走的时候,春哥就见好了,他就是想你了。”苏有才安慰道。
大伯娘闻言掉泪道:“我也想他了呀。每天晚上一合眼,就看见他在叫我,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呜呜……”
“行了,别号丧了。”老爷子也走到门口,不爽道:“没看见老二和你俩侄子,都搞成这鬼这样子了?”
大伯娘擦擦泪道:“我问了呀。”
“问他们遇见狗熊了?”老爷子白她一眼。
“是猫熊,不是狗熊。”大伯娘小声嘟囔道。
“……”老爷子懒得理他,问儿子道:“你们怎么搞成这样的?”
苏有才呲牙咧嘴道:“哎呀,别问了爹,总之平安回来就好。”
“不问没啥事儿?”老爷子问道。
“放心吧,没事儿。”苏有才肯定答道。
“那我就不问了。”老爷子说着沉声吩咐道:
“老大媳妇,赶紧烧两锅热水。他们身上伤口沾了潮气,筋骨又过劳了,我得给他们处理一下,不然今晚都得发烧!”
ps.还上月债第四更,下一章晚点,还没检查完呢。
第七十一章 过好这一生
只见有才爷仨身上的衣裳一条一缕,腿上胳膊上到处是暗红的血痂,这是伤口沾了潮气所致。
老爷子在深山老林里打了半辈子仗,这方面经验太丰富了,一看到三人这惨状,就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但既然苏有才不想提,他就不问了。只是他们身上的隐患必须及时处理。当年在军中,多少兄弟就是这样看似无伤大碍,却发了烧,硬生生垮掉了身子。
他让大伯娘烧两锅水,一锅滚水晾着,一锅添上草木灰烧得冒热气。自己回房中好一会儿,端着些瓶瓶罐罐来到天井。
老爷子先让苏有才坐在躺椅上,把腿架起来,用晾温的开水沾着煮沸过的白布巾,细心擦净上头的血痂。见伤口周围泛着红肿,便拿起个瓷瓶,含一口烈酒喷在上头,
苏有才嗷的一声惨叫,差点直接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忍着点儿,别给老子丢了份儿!”老爷子呵斥一声。
苏有才只好咬着手背,全身死鱼似的挺着,让老爷子给自己处理伤口。
喷上烈酒后,老爷子又拿起个小瓷瓶,把药粉细细撒上去。“这是当年军中备的金疮药,掺了黄连和冰片,能压伤口的火气。”
苏有才也不敢问,到底是哪个当年,是十年前吗?
老爷子又撕了块干净的麻布,裹紧他的左腿道:“今晚都别解开,不然明早就该肿得站不住了。”
给爷仨依次处理完伤口,老爷子又让他们服了活络丹和行军散。前者通经络、消淤肿,后者则是为了祛除体内的瘴气。
这时伙房的水烧开了,大伯娘还按老爷子吩咐,往锅里加了当归、川芎和晒干的生姜片。老爷子又往药汤里撒了包红糖,让大伯娘给每人端一大碗道:
“趁热喝!这是行军时治劳伤的方子,当归活血,川芎去筋骨里的寒气,喝下去发透汗,劳累就不会积在身上了。”
待爷仨喝完,老爷子又命其在床上躺好,开始给他们推宫活血。
第一个享受老爷子推宫活血的是苏录,老爷子用的是点穴手法,力道一波波透体而入。苏录那叫一个酸爽,摇头摆尾,鬼叫连天,仿佛砧板上的年猪……
“忍着点,别丢份儿!”苏有才教育儿子两句,又好奇问道:
“爹,你都不当兵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备的这么齐全?”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备方能无患。万一哪天又打起来了,你上哪讨唤这些去?”老爷子淡淡道。又对苏录道:“小子忍着点,大的要来了!”
说着两指关节点在了苏录双膝后窝的委中穴上,苏录嗷的一声,差点直挺挺竖起来了……
“唉,小子就是逊。”苏有才摇头叹气,觉得儿子太不济事。
不一会儿轮到他了,嗷嗷的比苏录还厉害,起码顶两头年猪一起叫……
“你这熊样要是进了诏狱,保准让你说啥你说啥。”老爷子吐槽了二儿子两句。
在他轮番按摩之下,杀猪般的嚎叫轮流响起,二郎滩的狗也跟着吠叫起来,一直折腾到半夜,精疲力竭的爷仨盖着被子沉沉睡去。
二郎滩的狗也精疲力尽的睡了……
老爷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关门出去,这下可把他累草鸡了。好容易攒了几个月的精气神,一气全都搭进去了。
“妈卖批,又不知得歇多久……”老爷子骂骂咧咧,想掏个蒌叶卷,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掏不出来。
还是老太太帮他掏了一个送到嘴里,给他脱了鞋扶他上炕。
“这当老的,真是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老爷子平躺在床上,缓缓嚼着蒌叶卷,良久长叹一声道:
“好在老子乐意……”
“啥?你尿了一地?”老太太都躺下了,吓得赶紧坐起来查看。
“躺着吧你,还没到那时候呢。”老爷子没好气道:“我也是闲的,跟你聊天儿。”
“尿天井里也不行!”老太太忙道:“等着我给你拿尿盆去。”
“不用,尿完了。”老爷子翻个身,不搭理她了……
~~
幸亏老爷子处理得当,苏录第二天既没发烧,也没下不来床,而且还能去上学。
只是走路的姿势不太雅观,活像上了岸的水鸭子。走路速度自然也慢了下来,苏淡给他背着书箱,两人还好险没迟到。
到了书院倒是没同学笑话他,反而震惊于苏录这么快就打了个来回……
“你是初五告假,今天初十销假。”马斋长在考勤簿上给苏录销了假,一脸震撼道:“连来带去才五天,到底怎么做到的?”
“就是这么做到的。”苏录在李奇宇的搀扶下,缓缓走回位子上坐定,坐下的动作都格外费力,两条大腿酸得不要不要……
“这也太厉害了吧,快赶上神行太保了。”李奇宇佩服道:“当年我跟我爹走了整整四天才到泸州。”
“你们那是不着急,我这不急着回来上课吗?”苏录苦笑道:“本来就是后进生,再落下一堆课,彻底不要考了。”
“大苏同学,请教个问题。”娘娘腔程万舟礼貌道:“泸州城在江南还是江北?”
“哈哈哈。”苏录不禁大笑,一笑肚子还抽疼。他捂着肚子道:“你就直接问我,去没去过泸州不就完了吗?还问得这么委婉。”
“主要是被打脸太多次,学精了。”苏淡冷笑道:“不挑事儿他就浑身难受。”
“别胡说,我就是单纯的好奇。”程万舟自然是不承认的。
“我们这边的人,会习惯性以为泸州跟我们一样在长江南岸。”苏录对程万舟笑道:“你这样问,就说明你知道其实在北岸。我就是没去过,也知道答案了。”
“哼,人家就没那个意思。”程万舟别过头去,不理他了。
这时,苏淡将一份字迹工整的讲义,放到苏录桌上:“哥,这是这几天先生讲的内容,我帮你记下来了。”
“好兄弟,多谢多谢。”苏录笑着抱拳:“回头请你喝……好喝的。”他本想说丹樱甜露,但估计应该下市了。
这时林之鸿也回头对他道:“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我本来也想这么说来。”乔枫也笑道。
“都问都问。”苏录笑道:“我不会的地方太多了,等考完试请大家一起喝好的。”
“好嘞!”同窗们高兴应道,当然三万除外。
他正心说,得跟干娘商量一下,这回算推广得了。不然还真请不起……却听马斋长豪气道:
“不用,你手头那么紧,我替你请!”
说着朝他笑笑道:“还没谢谢你,帮我那么大的忙。”
他说得可不是帮忙打书箱……
“那我就不跟斋长客气了。”苏录也坦诚笑道:“说完之后确实有点后悔。”
“哈哈哈……”同窗们也大笑起来,不知不觉苏录已经融入了省身斋,而且好像人缘还不错。
这时,上课的云板声响起。
马斋长马上换了严肃的神情道:“肃立!”
书斋中立即安静下来,学生们起立注视着,徐步进来的张先生。
张先生在讲台后站定,先扫一眼书斋靠窗一角。见自己牵肠挂肚的弟子终于回来了,他轻轻松了口气,待学生们问安后,方沉声道:“坐下上课吧。”
“是。”学生们这才坐定开始上课,苏录也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全神贯注听先生讲课。
四月的暖风吹拂着他的面庞,张先生抑扬顿挫的授课声,还有同窗们的朗朗读书声,都让苏录恍若隔世,却倍感安心……
开学三个月,张先生今日讲到了《论语》的最后一篇‘尧曰’。讲完了朱注和各种考试要点后,他又对众弟子重复一遍最后一段: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知命、知礼、知言’,这是君子立身处世之要。《论语》最后一章谈君子的人格,说明圣人的目地是塑造具有理想人格的君子,培养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志士仁人。”然后他语重心长道:
“然则,真能登堂入室,治国安邦者几人?我辈大多一生困于科场,穷其一生却不能功成名就。难道就认为自己虚掷了光阴,白读了圣贤书吗?“
”老夫将这六个字转赠尔等,即便不能治国安邦,用它来教化一方百姓、端正自身言行,一样可以做出自己的贡献,活出受人尊敬的一生。”
说完,他展颜一笑道:“这样十年寒窗,也就不算白费了。”
“是,学生谨遵教诲。”弟子们齐声应道。
~~
午休时,张砚秋把苏录叫到备课耳房,问他:“你这么快就回来,身体吃得消吗?”
“没事,路上是身体累,脑子反而得到休息。回来正好相反,学生感觉求知欲如饥似渴呢,还请先生加量布置作业。”苏录饥渴难耐地拱手道。
“还有几天就考试了。”张先生却替他发愁道:“你这次要是再拿不到分,就真的麻烦了。”
“确实。”苏录深以为然,不禁苦笑着:“这次拿不到分,之后必须要拿全满分才行,但那怎么可能呢?”
众所周知,理论上晋级的希望,就是没希望……
“你也不要太心焦,心乱写不出好文章的。”张先生安慰他两句,递给他一摞稿纸道:“这几天就不要写全文了,专心练习起讲排比吧。”
“是。”苏录忙双手接过来,不懂就问道:“起讲不是散文部分吗?”
“散文就不能有排比吗?”先生无奈摇头,这弟子为啥长短板都这么吓人?就不能匀和匀和?
汇报一下
24小时首订正好6000,不多不少。
这个成绩要辩证得看。首先,绝对量肯定没法跟那些首订过万的比,在和尚的书里,也不是最好的。
因为上架时收藏才33333么,订阅的绝对量不可能太高。
不过不用担心,收藏低说明我们曝光少,潜力大。后面收藏涨上来,订阅也就涨上来了。
但是,但是,但是,我要说的是,这是个奇迹!
因为正常来讲,首订应该是追读的一半。怎么算的呢,比方说,我们这本书,上架前的追读是8300,那么有效追读,也就是3个月内消费过的用户,占72%左右,为5976。
但是这些用户,通常只有70%会转化为首订,也就是说,正常来讲,我们的首订应该是4183左右。
可是最后的数字却是6000,非但远超预期首订,甚至超过了有效追读!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追读这本书公众版的付费读者,几乎都订阅了本书。而且还有三个月内没消费的读者,也订阅了本书……
这简直不可思议了。这种支持的力度,是和尚十几年写作生涯里前所未见的。
因为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有首订活动,比如头像框和挂件的情况下。
但我们这本书素的很,啥也没有……不然也不会这么点收藏。
也许我孤陋寡闻,反正我从来没想过,没有活动的情况下,首订会超过有效追读……
这只能说明,我们这本书的读者,素质太高了!太照顾和尚了,太爱这本书了,真叫个应订尽订啊!
和尚还能说什么?
无以为报,只有继续全力以赴,写好这本书的每一个字,对得起大家花的每一分钱。让这本书在接下来两年里,以最高质量陪伴大家。
另外万分感谢,继续四更……
~~
最后算一下欠账,首先上月共欠了8更,其中四个求票更,三个盟主,还有一章利息……
这两天更了九更,扣除基本更,所以算还了上个月的五更。还剩3更未还。
这个月呢,6000首订,12更,一个盟主1更。
加起来就是还欠16更……
压力好大,争取这个月还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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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二回战
备课耳房中,张先生为苏录讲解道:
“虽制艺之排比对仗,主在八股;然起讲为立论之始,亦需简劲之文,以奠其基。”
“所以可以有意识地,以排比之法增论力,壮开篇之气!”说着他提高声调道:
“八股为说理之文,说教必有气势!夫理之昭昭,非恃声高;但若辞气软绵,何以服人?”
“先生们为什么喜欢你上次月课的文章?因为开篇十六个字——‘民性有常,导之则正;知理难强,顺之乃安!’气势十足,舍我其谁!”
“为什么后来却不给你分呢?因为后面没把气势贯穿下去!”张先生激动地拍着桌子,手背青筋隐现道:
“小子记住,什么叫入口气?什么叫代圣人立言?就是老子乃圣贤也,我是在居高临下教育你们!不是平等地说服,所以就得铿锵有力,舍我其谁,懂吗?”
“明白了!”苏录茅塞顿开。虽然很不恰当,但他确实想到了小胡子演讲……
其实,若非担心他又会挂零,张先生都是临毕业,才会把这些‘歪门邪道’教给弟子。因为这很容易把弟子引入歧途,从此沉迷投机取巧,却忘了提高自身水平才是王道。
但相信以苏录远超同年的成熟,应该问题不大……吧。
在张先生看来,苏录的破题十分惊艳,而承题本身花头就不多,若是把起讲也提上去,整个‘冒子’不就好起来了?判卷的先生见了,还不得……给个半分?
所以张砚秋给苏录搜集了整整三十篇,他认为比较合适的程文,并隐去了起讲部分,让苏录模仿‘夫…者…也;盖…也;是以……’的句式,练习起讲排比。
还有四天时间,苏录每天要练七八个起讲排比,说实话并不容易。比起背书、义理和谋篇布局来,这是他不折不扣的弱项。
幸好还可以请教同窗,林之鸿和乔枫都热心帮他斧正,并将自己的心得无私相授。
当然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首次月课放榜不久,两人便向苏录请教过八股文的义理与结构。苏录也没有藏私,将自己的八股申论法,传授给了二人。
所以二人此时才会投桃报李,甚至觉得报答苏录的那点东西,实在太微薄了……
~~
四天后便是四月十五,第二次月课的日子。
说巧也不巧,今天又下雨。其实永宁每年的雨水,基本集中在三到七月,现在正是连阴的时节……
月课依然是老规矩,第一场帖经墨义,第二场作文。
第一场还是没什么好说的,直接跳到第二场,题目乃——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苏录一看便知,这句出自《论语》最后一篇‘尧曰’。这种题叫通章题,指题目涵盖原文完整段落或核心主旨,需围绕全篇要义展开论述,而非仅针对局部字句。
这依然算是平正之题,没有任何的花头,不需要费尽心机审题,可见新手保护期还没过。
苏录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推敲,最终还是以四字短句破题……
他考虑过换个文风,以免审美疲劳,但自个能力一般,水平有限。换一个风格不一定能得到先生的认可,还是不敢冒险。
这次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拿分,所以要稳字当头!
接着他还是像上次那样,先写出一篇半文不白的草稿,然后充分调动近期所学,诸如起讲排比,和山长所授的‘独孤九剑’调整润色。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完成了这篇《君子惠而不费》。
到点交卷之后,学生们便暂时解放了。虽然雨越下越大,却依然挡不住他们向往自由的心情,撑着伞披着蓑衣冲出了山门,到镇上撒欢去了。
他们的卷子则一如上次,被送到了道南堂。
午饭后,先生们稍事休息,便开始阅卷。
之前就说过书院是没有午睡的,因为‘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
朱字注曰‘学者当惜阴,不可怠惰。’
所以在儒家看来,白天睡觉是懒惰的表现……
当然先生们吃饱了也会犯困,尤其是看着学生们那一篇篇乏善可陈,令人昏昏欲睡的文章,就更加提不起精神了。
只能靠喝浓茶或者嚼蒌叶卷提神……
这时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一篇酣畅淋漓的文章,读之可精神一振!所以只要有先生读到了,便会击节叫好,高声念给大家解乏。
只是这样的文章并不多见,阅卷过半,只有朱子和、林之鸿、乔枫等寥寥两三篇。
“子和的文章比上次要认真,确实振聋发聩,但总感觉有些过犹不及了。”先生们听完评价道:
“倒是之鸿的文章进步很明显,之前他方方面面都略逊子和一筹,这回在义理和谋篇布局上,已然扳回来了。”
“是啊,这次之鸿的文章读起来非常清爽,令人四肢百骸都很熨帖,只是在力道上仍欠缺了点。”
“这可能跟他的性子有关,你没法强让关西大汉唱《寒蝉凄切》,也没法强让江南女子唱《大江东去》。”钱怀仁笑道。
“那这回他两个谁先谁后?”祝先生问道。
“还是照旧吧。”钱怀仁淡淡道。他虽然不亲自阅卷,但必须要控好场。
“好。”祝先生点点头,心说我这一问都多余……
“对了,那苏录的文章谁看了?”钱怀仁知道待会儿山长来了,肯定要问起这小子,自然要提前掌握情况了。
众人也都好奇望向,批阅省身斋试卷的几位先生。
“还没看到。”几位先生摇摇头,但既然副山长发话了,便从剩下的试卷中找出了苏录那张。
“我来念念,看看这一个月他有没有长进。”祝先生拿过来,朗声诵道:
“居仁由义,动合时宜,修持中节,德范昭然!”
“好好好!”先生们听完破题十六个字,登时神清气爽,赞不绝口道:“一如既往的铿锵有力,提纲挈领,甚至比上回还好!”
“是啊。”最年轻的牛先生赏析道:“他这回用的是暗破。孟子曰‘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点出了君子行事的根本准则,与题目中君子五德的道德准则相呼应。”
“‘动合时宜’契合‘惠而不费、威而不猛’;‘修持中节’对应余下的三个特质;最后以‘德范昭然’总括之!可谓滴水不漏,毫无瑕疵,比上回老道许多。”
“没错,这题眼亮出来,这篇文章就决计差不了。”祝先生击节道。
“别高兴太早,换了别人是这样,但这小子就不一定喽。”有先生笑道:“难保又是虎头蛇尾。”
“哈哈,是啊……”众先生深以为然。
“莫罔,继续念。”钱怀仁吩咐一声。心里盘算着,待会先生们若是又给零分,自己该如何捞一捞?
总不能真把山长的‘璞玉’踢出去吧?
但这帮家伙轴得很,要是还那么白,也难搞得很……
那字莫罔的牛子孺牛先生,便继续念承题道:
“盖君子之修,本于仁而循于义,应于物而合于理,斯为盛德之仪。”
“不错不错,有进步。”祝先生抢着定个调。
众先生也无异议道:“确实不错,而且居然还有韵律了。”
“这么短的时间,属实不易。”先生们赞两句,催促道:“继续念起讲。”
便听牛先生声音洪亮道:
“怀仁心以行惠,取诸固有而财不伤;秉义理以任劳,尽其在吾而怨不生。节嗜欲于分内,守矩度自贪念远;安泰然居高位,存谦敬而矜意消。正己身而行止肃,此皆修仁循义之效也。”
“不错不错,进步非常明显!”先生们赞许道:“能看出来这孩子在文辞上下了大功夫,虽然对仗上还有些生硬,平仄也有问题,但已经有那么点意思了。”
“没错,义理依然一流,文辞也不算辣眼了。”钱怀仁松了口气,拢须道:“一个月进步这么多,实属难得。”
“再看八股,这才是真正见文辞的地方。”众先生再度催促。
牛子孺便继续诵‘起股’道:
“施惠有度,非悭吝乃损益合宜;任劳有恒,非顽执为厥职安守。制欲有节,非枯寂而取舍合道;持泰存恭,非卑屈实谦光得正。树威有则,非暴戾惟端方孚众。”
中股曰:
“惠不虚糜,因势利导而泽被常昭;劳不苟安,竭力赴功而职修心宁。欲不纵则天理彰,希求不逾绳墨;泰不矜则人道立,尊荣不失温恭。威不恃暴则德风远,整肃无伤和煦。”
后股曰:
“施惠非强与,顺本然之利;任劳非空劳,尽当然之责。制欲非绝求,谨分内之界;持泰非恃位,怀谦卑之心。树威非倚法,修内在之德。”
束股曰:
“五德并行,根仁循义;百行皆备,立世安躬,此乃至德之行!”
~~
牛先生念完之后,不禁大赞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小子真是进步神速,骈文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读起来朗朗上口,基本没有错误。”
“而且很霸气。”祝先生也欣慰道:“有点儿孟子视诸侯如土鸡瓦狗的意思。”
“确实很凌厉。”众先生公允道:“不过还是上一篇中正平和的文风更适合他。”
“他明显是在提升自己的文笔,矫枉过正,在所难免。”祝先生替苏录说话道:“这正说明他的可塑性!”
待众先生议论完了,钱怀仁便问道:“那依诸位高见,该怎么给他打分?”
第七十三章 成绩
太平镇上甜水记。
马斋长说话算话,月课之后,替苏录请省身斋的同窗们一起来喝甜水。除了程家三兄弟,班上其余人都来了……
其实马斋长也想叫上他们三个,顺便给他们和苏录三人化解一下矛盾。
‘程三万’起先还答应要来,可一听说是来甜水记,就打了退堂鼓……
同窗们这回喝得是三文钱一筒的‘青李玉津’,不是马斋长请不起‘丹樱甜露’,也不是青李玉津更有性价比,而是丹樱甜露已经下市了。
再想喝到,就得等明年樱桃红了。
但马斋长最后也没花出钱去,因为老板娘给免单了……
“这么多读书人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老板娘热情招呼众学子道:“这次算本店招待大伙了,以后常来喝就行。”
“老板娘太场面了,下次一定!”众同窗自然喜出望外,就是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
马斋长也很高兴,但还是想付钱,老板娘却坚持不收。虽然马斋长不知道甜水记是他家罩的,但老板娘不能不懂事……
苏录就知道会这样。但他也乐得让干娘送马斋长个人情。做人要眼光长远,不出意外的话,马斋长早晚会变成下一个马千户的……
最终,马斋长拗不过老板娘,只好再次跟老板娘道谢,又请大伙到隔壁去吃苍蝇馆子。
总之这钱,必须得花出去!
~~
吃过苍蝇馆子,雨越下越大,众同窗只好回书院去了。
苏录也没法回家了,便回了甜水记……
这会儿店里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娘坐在柜台后,正支颐望着雨幕发呆。
忽然看到苏录冲破雨帘跑进来,她脸上登时绽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儿回来了?”
“是啊,干娘。我来给你添麻烦了。”苏录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
“再这么见外,娘就生气了。”老板娘佯怒,赶紧掀开柜板出来,帮他解下雨披,摘下书箱。
书箱依然干爽,苏录身上却湿了大片,显然书箱才是他的重点保护对象。
“傻孩子,自个儿才是最要紧的。”老板娘叹了口气,先高声对楼上道:“田田,快给你哥拿棉巾,要最大的那条。”
又朝后院吆喝:“姆妈,快熬姜汤,多放点红糖。”
她早就想跟苏录拉近一下距离,可惜这孩子格外自尊自强,总是不给她表达母爱的机会。这回可让她逮着了……
小田田捧着一条厚厚的棉巾,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来,甜甜的叫了一声:“哥……”
“多谢田田。”苏录笑着刚要接过来,却被干娘按在杌子上。“别动,娘来给你擦。”
苏录虽然不太习惯,但也只好乖乖听话。老板娘给他摘下儒巾,解开发髻,苏录的头发便披散下来。
“咦,你的头发怎么这么短?”老板娘惊奇地发现,苏录的头发连肩膀都不到。
“大夏天的,留那么长多热啊。”苏录笑道:“我让我哥给我剪短了,够挽发髻的就行了。”
“你们读书人不是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干娘逗他道。
“读书人还讲成仁取义呢。我爹都不在意,谁管得着?”苏录说着便顺嘴问道:“怎么没看见我爹啊,他翘班了?”
“不是,是你们出门一趟太累了,我让他在家歇足了再来。”干娘帮他一缕一缕的擦干头发。
“我都上了五天学了……”苏录大感不公平,自己咋就一天没捞着歇呢?
“可惜娘不是你们先生,不然我也让你好好歇几天。”干娘笑道。
不得不承认,干娘亲和力太强了,苏录很快就放松了下来,真感觉像回到家一样。
~~
接过田田端来的姜汤,他轻轻呷一口,感觉烫了点儿,便先搁到柜台上,轻声问道:“干娘,我爹跟你说酒的事儿了没?”
“说了,这是好事儿。”老板娘点点头。
苏录赶忙强调道:“干娘要是不想再酿酒,这事儿就算了。”
“放心,娘还有一屁股债要还呢,哪有闲心伤春悲秋?”干娘一边给他重新梳着头,一边笑道。
“嗯。”苏录松了口气,干娘实乃女中丈夫,从没那些婆婆妈妈。
“甜水记已经有稳定的客户了,只卖甜水太可惜了。”老板娘显然也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甜水的限制太多,市场太小,还是卖酒能做大做强。”
她顿一下,又幽幽道:“再说娘是给他哥俩还债,用他们的秘方天经地义!”
“倒也是。”苏录点点头。
“这几天我回忆了一下,其实你说的没错,他们的秘密就是在碎高粱上。”干娘轻声道:
“当时他们哥俩也没有避我,我还得时不时给他们打个下手,大体的流程我还都记得呢。”
“那太好了,赶明儿让二哥来一趟,干娘好好给他讲讲,定能少走好多弯路。”苏录欣喜道。
“嗯,等他来的时候我给他拿点钱,再把家里钥匙给他。”干娘爽脆道:“让他放手捣鼓去吧。”
“钱的事儿干娘就不用管了,做个实验而已,花不了几个钱。”苏录忙笑道:“等成功了,咱们再说下一步。”
“行,娘都听你的。”干娘给他重新束好了头发,用木簪扎紧,端详了好一会儿,由衷给出最高赞叹道:
“有那么点儿,你爹的影子了……”
“……”苏录哭笑不得,这算啥赞美啊?
干娘也没想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赶忙催促道:“姜汤快凉了,赶紧喝完发发汗。”
“好。”苏录端起海碗来,咕嘟咕嘟喝下火辣辣、甜滋滋的姜汤。
~~
翌日一早上课前,书院仪门内的告示板上,照例贴出了昨日月课的成绩和排名。
学生们早就翘首以待,只见前两名的名次未变,依然是第一名朱子和,第二名林之鸿。
第三名却变成了乔枫,胡启阳胡开阳兄弟,被他各挤后了一名。
苏淡的名次,从上次的三十二名,提升到这次的第二十八名,自然将一分稳稳收入囊中。
不知是这次的题目更容易作答,还是学子们进步了,得一分的一直排到了三十五名。比上次多了三人。
再往下一直到五十二名,都是半分区间。李奇宇赫然在其列,但名次从上次的四十八,前进到第四十一名。算起来比苏淡进步还大。
他暗下决心,下次还要再进七名!进到三十四名,那样就能拿到一分了!
而苏录就紧随其后,名列第四十二位,又进步了九名,而且拿到了宝贵的半分!
见终于没再剔光头,苏录也是长长松了口气。要是这回再拿不了分,压力就太大了……
那意味着接下来八场月课,半分都不能丢,哪怕是他这种久经沙场的宿将,也会顶不住的。
“恭喜啊苏兄!”省身斋的同窗们,纷纷向他道喜。‘苏老师’可不光给两个学霸讲题,所有跟他请教的同窗,他都细心做了解答。
托他的福,大家的整体名次都有所提升。马斋长也从上次的第三十五名,进步到了这次的三十名。更重要的是,从半分提升到了一分!
这下他可以正大光明跟家里说,自己花一两银子买了个书箱了!
大家的名次提升了,自然就有人名次往下掉,比方程家兄弟,此时就愁云惨淡……
娘娘腔程万舟还好,依然拿到了一分,但名次掉到了三十三,连马斋长都没考过,警报已然响起了。
龅牙程万范,依然得了半分,名次却也掉到了五十。幸亏这次给分高,不然很可能就挂零了。
最惨的是麻子脸程万堂,他是三兄弟里唯一没有退步的,还是考了五十三名。但问题是,第五十二名才有半分……
所以他以一名之差依然没得分,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名落孙山。
程万堂当场就崩溃了,双膝一软跪在积水的地面上,仰天长叹道:“苍天啊,你干啥子作弄我啊?”
看他这副惨状,李奇宇和苏淡到了嘴边的嘲讽,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大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平时嘲讽一下也就算了,没必要在人家坟头上跳舞。
此外,苏录的文章再次被当做理优范文,贴在了告示板上!
但这次没人质疑他了,同窗们饶有兴致念起了他的文章:
“……欲不纵则天理彰,希求不逾绳墨;泰不矜则人道立,尊荣不失温恭!”
大家一口气读下来,竟是朗朗上口抑扬顿挫,不禁纷纷赞道:“苏同学的文笔进步太大了,跟上回简直判若两人!”
“是啊,再这么进步,下回就得拿一分了!”
赞叹之余,难免又要比较一下朱同学的文章。
朱子和的文章,当然还是苏录没法比的。
而且他这回,居然比上个月写得还要好!
见朱同学还能飞速进步,同窗们满满都是敬畏。
只是朱同学这破题……‘行存节度,德含中和,君子之修,斯为至矣!’
咋有点眼熟呢?
同学们敬佩之余又不禁窃窃私语,是不是跟苏同学的有点像?朱同学不会是在模仿苏同学吧?
议论声传到朱子和耳中,他刚刚阴转晴的脸上,又笼罩上了乌云。
跟他交好的同窗听到了,自然要替他争辩,怒道:“《周易》有四言韵语、《诗经》有四言古诗。四言的文章成千上万,别人还写不得了吗?”
“没错,说我模仿他?!”朱子和也是个心高气傲不吃屈的性子。上次他忍住了,这回实在绷不住了,也哼一声道:
“切,他先拿到一分再说吧!”
说完看都不看苏录一眼,就气呼呼地走了。
苏录还是莫名其妙,我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呀……
第七十四章 奖励
书院的功课很紧,放榜当天张先生便开始讲《孟子》了。
但跟之前教《大学》、《论语》不同,张先生没有上来就从第一篇开讲,而是先总而概之曰:
“孟子,孔门之信徒也。于孔子之学,研精阐微。故《孟子》较《论语》,更臻系统规范,于吾辈更有指导作用。”
“《孟子》一书大体阐述了四个方面。一曰性善论——他认为人天生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四端’乃道德之本,我辈信奉的‘仁义礼智’亦发端于此。”
“孟子又分别详细阐述了何为‘仁义礼智’,此乃道德之纲……”
“第三部分为‘修身之标’——孟子讲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内涵,此乃大丈夫应有的操守与气节。”
“最后是治国之要,阐述了孟子的仁政思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
张先生讲得鞭辟入里,同学们听得明明白白,师生皆是前所未有的清爽!
~~
下课之后,众同窗便呼啦围到苏录身边,小声道:“先生好像也从你那取经了。”
“别瞎说,先生都教了多少年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苏录赶忙制止他们。虽然张先生素来秉承‘无贵无贱、无长无少,师之所存,道之所同’,但身为弟子也不能胡说八道啊。
这时马斋长在门口道:“苏贤弟,先生叫你过去。”
“哦,来了。”苏录赶忙应一声,对众人笑道:“诸位慎言啊,千万别坑我。”
“放心放心,不说了。”众同窗笑道:“我们还能坑了‘义父’不成?”
“去你们的……”苏录笑骂一声,赶紧去备课耳房报道。
~~
耳房中。
张先生心情很好,哼着小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盒。
“先生找我?”苏录在门外叫一声。
“快进来。”张砚秋高兴地招呼他道:“来尝尝你师娘做的焦切。这可是湖广点心,太平镇决计吃不到的。”
“是,多谢师娘了。”苏录应一声。上前一看,那是盒切成一片片的点心,原料应该是糖、芝麻、干果之类的。
他拎起一小片送入嘴中一尝,淡出鸟儿的味蕾,登时幸福得要跳舞。不由大赞:
“真是醇香甜脆,口感丰富!”
“好吃吧?”张先生笑道:“这是我专门让你师娘给你做的,一来奖励一下你终于不挂零了。”
“惭愧……”苏录不好意思道:“弟子愚钝,真是让先生操碎了心。”
“没事的。”张先生摆摆手,与大多数中年人一样,他不太习惯表功。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习惯坦诚:
“还有也是为了聊表谢意……没听出今天的课程,是受了你的启迪吗?”
“是吗?”苏录受宠若惊道:“学生光顾着记笔记,还没来得及细品呢。”
“哈哈,是真的!”张先生大笑道:“这阵子我也在反思,为何不能让学生,当堂全都听明白?还得你再点拨两下才行。痛定思痛,我决定改变一下多年的套路。”
说着满含期待问道:“同窗们课后反响如何?”
苏录心说先生肯定也问过马斋长,但想要被夸夸是人之常情,便赶紧奉上赞美道:“同学们都说好极了,一下子就明了《孟子》的立意和纲目!”
“哈哈,那就好,老夫还担心你们不习惯呢。”张先生高兴地拢须大笑,然后又帮他分析了一遍这次的考卷,末了道:
“从文章中能清楚看到,你在努力地改善文辞,但用力有点猛了……就像一头年轻的蛮牛,到处横冲直撞。文章是有力了,却又过于刻意了。”
“是,学生现在也有同感。”苏录忙轻声道。
“你已经背了那么多八股,有几篇是从头猛到尾的?还是要讲一个刚柔相济,张弛有度的。”张先生又教诲道:
“过犹不及的道理,你肯定懂的。尤其是现在的文风,讲得是个含而不露,威而不猛。再试着收收味吧……”
苏录忙点头称是:“是,弟子再往回收一收。”
“你已经很好了,但不能自满,下次一定要再进一步!”张先生鼓励他道。
“是啊,下回再拿个半分,一点容错空间都没了。”苏录苦笑点头。
“所以还得争取拿一分。”张先生点点头,说着把那盒焦切盖上盖子,整盒递给他道:“拿回去慢慢吃吧,下回再想吃就得考一分喽。”
“是,多谢先生和师娘。”苏录双手接过那盒焦切,重重点头道:“下一盒,弟子必吃!”
~~
放学后,苏录又照例去道南堂领奖品。
这次没碰见钱怀仁,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他直接来到山长的书斋求见。
“来了?”朱琉依然在作文,搁下笔后招呼他。“随便坐。”
“是。”苏录依然在靠墙的官帽椅上坐下。
“我看你这次文章的结构,比上回还要精巧!”朱琉拿起他那张试卷,赞叹道:“我试着分析了一下你的思路,你看对不对?你是用了个‘总—分—总’的结构,每一部分又进行了三层递进。”
“是。”苏录点点头,这就是他不对身边人藏私的原因。文章写出来是要给别人看的,行家自然能把门道分析出来。
朱琉又道:“具体而言,你开篇以‘居仁由义,德范昭然’定调,结尾以‘五德并行,根仁循义’收束,中间按五德是什么,如何践行,为何如此,分三层递进论述……这种层层深入的结构,使论述由表象到本质逐步深化,令人十分信服。”
朱琉说罢问道:“我说的对吗?”
“完全正确。”苏录赶忙点头,不禁对山长肃然起敬,仅仅看了自己的两篇文章,就能分析到这种程度。这搁后世高低也是个教研室主任……
好吧,人家现在已经是重点中学校长了。
“如此精细的结构,我只在那些千锤百炼的名篇上见过,你才学文短短三个月,又是如何做到的呢?”朱琉定定望着苏录,想要看穿他藏在心里的秘密。
苏录早就猜到会有人这样问自己,不慌不忙道:“就像山长所言,从那些千锤百炼的名篇上学来的。”
顿一下,他微笑解释道:“比方这篇《君子惠而不费》,就是偷师《大学》开篇的结构,只是学生能力浅薄,画虎类犬了而已。”
“哦?”朱琉略一寻思,失笑道:“还真是。”
《大学》开篇提出三纲领,点明了为学与修身的根本目标。
接着按照‘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层层推进,阐述实现目标的具体路径,跟苏录这篇八股文的三层递进论述极为相似……
“确实如此,但却没几人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可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对苏录大加赞赏道:
“大家都认为,八股文的格式已经定死了,却没想到还能从内容上,把结构玩出新意来——这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妙妙妙啊!”
“学生无知者无畏罢了。”苏录忙谦虚道:“不知道那些条条框框,才敢胡乱尝试,贻笑大方。”
“尝试的好,要多尝试,不要在意那些规矩!”山长赶忙鼓励他道:
“我们这些人就是脑子里的条条框框太多,才总是萧规曹随,不敢越雷池半步。”
苏录心说其实俺也一样。我不过是比你,多了几百年的萧规可随罢了……
不过他仍好奇问道:“八股文起于宋朝,在本朝更是大兴百年,难道就没人尝试新花样吗?”
“当然有的是了,但大部分都失败了。毕竟科场还是文字当头的。”朱琉苦笑一声道:
“都说了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绝大多数情况自然会碰壁的。成功的时候,反而是极少数。”
“而且很多时候,你成功了也无法自证。”朱琉叹口气道:“科举太难了,仅凭这一点,远远不能脱颖而出,甚至光靠学识都不够,还需要……天地皆同力。”
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跟学生,讲那些阴暗面的时候……殊不知苏录已经见识过了。
“只有在科场突围成功的人,才会明白自己的法子是对的。但一定会当成家族的不传之秘,不跟任何人透露。”朱琉道:
“所以你别看市面上程文墨稿一大堆,没有一本是给你讲真经的。”
“……”苏录闻言默然。他已经体会到了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闭塞程度了。
每个县甚至每个镇上的人,都像生活在大大小小的孤岛上。除了官方和士绅能与外界保持联系,绝大部分人都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活范围之外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种感觉在大山里就更强烈了,所以孩子们才要拼命考书院,因为这里是他们了解外界的唯一渠道……
“这世界不该如此的。”苏录轻声道:“现在又不是古代,出版行业明明已经很发达了……”
“确实。”朱琉闻言对苏录愈加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少年居然能三言两句就能看到,自己二十年才看明白的残酷真相。
但转念一想,这少年又本该如此……
ps.这一章加更不算在16更里,这是还牛魔王兄弟上本书的。上本书那么艰难,他一个人就评了3000条章评……
下一章要等会儿哈,没检查完……
第七十五章 科举门阀
道南堂,山长书斋中。
时间金贵的朱琉,居然跟一个刚入学三个月的学生摆起了龙门阵。
只听他压低声音道:“这其实就是两晋那些士族的路数。”
“通过对知识的垄断,来保证家族始终高高在上吗?”苏录轻声道。
“没错!”朱琉两眼精光一闪,忍不住站起身来。这少年的慧根也太粗大了,居然连这种晦涩隐秘的话题,都能一言中的。
这是跟钱怀仁,乃至泸州那些举人进士聊天时,都感受不到的犀利明锐啊!
他便起身走到苏录身边坐下,好奇问道:“你读过《通鉴》、《晋书》、《南史》?”
“惭愧,学生一本史书也没读过。”苏录不好意思道:“只背过《史学提要》。”
其实还有套《上下五千年》来着……
“史书还是要读的……”朱琉哑然失笑,从没想过无知与洞彻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还如此的自然。
他正色教导苏录道:“不要误以为只靠八股文章,就能登堂入室。哪怕只是考个秀才,你也得博古通今,什么天文地理,军政时务都要涉猎……”
“是,学生谨记。”苏录轻声应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提高文辞,争取留在书院。”
“倒也是,慢慢来吧。”朱琉点点头,又说回方才的话题:
“读了史书你就知道,世家门阀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了,但还有许多人念念不忘,想要把自己的家族变成那样的存在呢……”
“现在还有这样的家族?”苏录轻声问道。
“当然了。”朱琉点点头,神情复杂道:“远的不说,单说咱们蜀中,就有新都杨家、巴县蹇家和刘家、绵州金家、井研胡家……若干科举门第。”
“其中巴县蹇家乃六朝重臣蹇太师之后,门第绵延百年,久远堪比古之世家。也有新都杨家这种一门三进士的后起之秀……”朱琉介绍道。
“新都杨家?杨慎吗?”苏录终于听到一个自己有印象的名字。
“哦?你也听说过杨神童的大名?”朱琉有些惊讶道:
“那少年一直跟着杨学士在京师读书,我还以为他就只在北京和成都有名呢,没想到,都传到咱们这穷乡僻壤了。”
“学生也只是听大哥提起过,只知道个名字而已。”苏录轻声道,心说我还知道他的《临江仙》,桀桀……
“那年轻人跟你差不多大,或许比你大几岁。”朱琉便饶有兴致地介绍道:
“不过出身境遇就天差地别了——他祖父杨春,是成化十七年进士,官至湖广佥宪。父亲杨廷和更是成化十四年进士及第,比他祖父还早三年。”
“杨学士这么厉害的吗?”苏录咋舌道。
“那当然了,杨学士十二岁就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点翰林,后为东宫侍讲,参修《大明会典》,被提拔为五十年不设的左春坊大学士,入阁拜相板上钉钉。”就连朱琉也满脸艳羡道:
“简直是我辈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完美人生啊。”
“我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美。”苏录苦笑道。
上辈子他还觉得那些历史人物,也就是些名字而已。但真的身临其境了,才知道这些名字多么的遥不可及。
“呵呵,正常……”朱琉大笑道:“杨家的辉煌确实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弘治十二年,杨学士的弟弟杨廷仪又中进士,他还有两个兄弟中了举人。”
“真是魁星满门啊。”苏录感叹道。
“是啊,杨家前后相继,文运不断。现在杨学士的公子杨慎又长起来了,那孩子才具不逊乃父,资源更是得天独厚。自幼教导他的都是翰林,前两年更是被大学士李茶陵收为门徒。”
“内阁次辅李东阳吗?”苏录轻声问道。他听大伯提起过,这人是天下军户的偶像。
“没错。”朱琉颔首道:“李阁老非但位高权重,还是茶陵诗派的创立人,才情学养都是天下一流,他就很欣赏杨神童,并称其为‘小友’。”
“那他想不出名都难。”苏录摸摸鼻子,说不羡慕是假的。自己在大山里苦哈哈,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中个秀才,让个举人夸两句就乐得找不着北。
人家却出生在云巅,接触的都是高官显贵、文坛领袖,跟着内阁次辅学习……
这人和人的境遇真是天差地别。
“羡慕吧小子?”朱琉就是故意要撩拨起他心中的那团火,拍拍苏录的肩膀,期许满满道:
“你这辈子虽然成不了杨慎了,但你可以成为第二个杨廷和。”
“山长太高看我了。”苏录不禁苦笑,心说那我不就成杨慎他爹了吗。“人家杨大学士十二就中举人了,学生都十四了,还不一定能有机会考秀才呢。”
“你一定会有机会的!”朱琉沉声道:
“我跟你说这些,就是让你不要只盯着眼前的月课,把秀才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
“山长看的真准……”苏录不好意思道:“这两个确实是学生的短期目标和长期规划。”
“哈哈哈,这有么准不准的,人之常情罢了。”山长大笑道:
“饭确实要一口一口的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但这不影响你的眼睛望向远处,为自己树立一个高远的理想!”
“境遇虽然困苦,但决不能没有凌云壮志。不然你就会完全陷入眼前的蝇营狗苟,把那些放在一生中,并不重要的事情,看得比天还大。甚至会轻易犯下很多愚蠢的错误……”
“因为在你眼中,重要的事情只有眼前。为了那一碗盗泉之水,会轻易牺牲实际上珍贵百倍的东西。”
最后他正色对苏录道:“要相信北海虽然十分遥远,乘着大风仍然可以到达!”
“是,学生谨记山长教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苏录起身深深作揖,之前觉得山长跟自己一样,都是莫得感情的做题家,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人家明明是个……有感情的做题家。
“好,很好,有精神!”朱琉满意地命苏录起身,打量着这个清秀聪慧的少年。
遇一良才而育之,实乃师者平生快事。
“我说你可以成为第二个杨廷和,并非全无道理。”朱山长又笑着鼓励苏录道:
“其实杨学士的爷爷是个赘婿,杨家也是起自微寒。杨学士之前,新都县历史上就没出过进士。所以杨家的起点,并不比你苏家强多少。既然上天赋你异禀,为什么不立志也让苏家崛起呢?”
“学生记下了。”苏录不是个容易被忽悠的人,却依旧让朱山长煽动地心潮澎湃。
好一会儿才平复下躁动的心情道:“杨学士是不是找到了通关秘籍……呃,通关科举的诀窍呢?”
“那当然了。”朱琉淡淡道:“不然为什么从他开始,他老子兄弟全都能过关了?进士是生不出来的,但是可以教出来。”
说着他自嘲一笑道:“我其实也悟到一些心得,比如上次教你的那几招……”
“学生受益匪浅,多谢先生慷慨赐教。”苏录忙起身抱拳,巴望着山长,指望着大佬再教两招呗。
“没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悟出诀窍来吗?”朱琉没好气道:
“我苦思十余年,也就寻思出那几招,该传的都传给你了。”
言外之意,还有不该外传的……
苏录当然心里有数了,便笑道:“确实,绝活不用多,一招鲜吃遍天。”
“哈哈,其实还是多多益善的。我是不成了,只能靠你多多琢磨了。”朱琉最后宣布道:
“这次的奖品是——本山长的亲自辅导!”
“多谢山长,弟子荣幸之至!”苏录忙起身欣喜作揖,能接受山长的特别辅导,当然再好不过了!
虽然这会让他本就繁重的课业负担,变得更加繁重。但苏录甘之若饴。
对他们这些大山的孩子来说,只要学不死,就得往死里学,没有别的路可走!
“今天就给你上第一课。”便听朱山长敬业道。
苏录赶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那杨神童从小,家中长辈就命他仿写古人名篇提升笔力。”朱琉说道:
“据说他十二岁的时候,仿作《吊古战场文》,文中有‘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令众翰林击节称赞。”
“他祖父杨春阅后,又命其拟作《过秦论》,杨慎第二天呈上一篇拟作,杨春读后又惊又喜,称他有贾谊之才。”朱琉对杨慎的情况了如指掌,似乎是专门研究过杨氏家族。
“后来大学士李东阳听说了,又命他仿作《出师表》和《请汰僧尼表》,阅后称赞其韵味‘不减唐宋词人’,这才动了收徒的念头。”朱琉说完,对苏录道:
“仿写是提升文笔最快的方法,你也可以用这种方法,多多仿写秦汉文章,来提高自己的文辞。”
“是。”苏录忙谨记教诲。
“咱们先从简单的开始,你回去就先仿一篇《爱莲说》。”朱山长说完又按捺不住作妖的心情道:
“但是写什么《爱竹说》、《爱梅说》太简单,你得写个不常见的。”山长挠了挠腮帮子道:“快端午了,你就来个《爱蒿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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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加更还完了,还剩……16章,因为今天多了位盟主‘粗壮先生’,多谢多谢。
第七十六章 大哥我错了
“啊?”苏录心说这什么玩意儿啊,谁会爱艾蒿啊?不禁傻眼道:“先生是认真的?”
“当然。要知道人生没有预演,考试也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题目。那时难道你就不做了吗?”朱山长煞有介事道。
“不做的话,学生就考不进书院了……”苏录忍不住以‘暗破’手法吐槽了一句。
“咳咳,不是我故意要难为你们。”山长老脸不红道:“实在是世道如此,科场险恶啊。没听说现在的主考出题,越来越偏难险怪了吗?你要从小适应啊。”
“是,学生谨记山长教诲。”苏录还能说什么,只好他说什么是什么。
“再说又不是让你当场作文,三天以后交来就行。好了,下课吧。”朱琉说完,便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这课上得也快,幸亏不额外收学费……
“是,多谢山长,弟子告退。”苏录再次行礼,起身告退。
~~
苏录出来时,便见‘下斋第一’朱子和,面无表情地等在门外。
“朱同学。”苏录微笑拱手。
“苏同学。”朱子和点点头,便径直越过他,进去书斋。
“这么久,我都等半天了。”朱子和一进去,就跟他叔抱怨道。
“跟学生多聊了一会儿。”朱琉坐回书桌后,接过朱子和今日的功课。
“跟他有什么好聊的。”朱子和嘟囔道。
“不光有好聊的,还聊得很好呢。”朱琉笑道:“整个书院里能跟我聊深聊透的人,就他一个而已。”
说着看一眼朱子和道:“你也要和这位苏同学多多亲近,对你不无裨益。”
“哦。”朱子和应一声,显然并不信服。大城市来的优等生,跟乡下土包子接触,能有什么好处?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而不带子恭来?”朱琉轻声道。
“因为子恭身子弱,学业也不如我。”朱子和便理所当然道:“把他带来这里只会害了他的。”
“你是这么想的吗?”朱琉吃惊道。
“难道不是吗?”朱子和不解道。
朱琉无奈叹气,这个侄子的天分是家里最高的,从他懂事起,家里的日子就好起来了。没吃过一天苦,没遭过一点罪。自然就养成了唯我独尊,目空一切的臭毛病。
但他的才华,又不足以让世界围着他转……
其实朱琉本人就是这样的货色,当然不想让侄子再经一遍他那样的坎坷了。
所以才会带着他来乡下,想让他吃点苦、遭点罪,这样将来栽跟头的时候,能皮实一点,不至于一下散了架……
“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样。”朱琉决定让他尝尝‘乡下土包子’的厉害。便吩咐道:
“今天的任务加一项,仿写《爱莲说》。”
“叔父,我已经仿写过了。”朱子和忙提醒他。
“你昨天吃饭了?”朱琉笑眯眯问道。
“吃了呀。”朱子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今天干嘛还吃?”朱琉给他个大大的白眼。
“唉……是。”朱子和只好无奈应下。
~~
苏录没想到,山长打开了话匣子这么能聊。要不是天越来越长,这会儿太阳都得落山了。
他从道南堂出来,叫上在讲堂里写作业等他的苏淡,两人收拾收拾赶紧回家。
路上,两人按惯例背诵昨日记住的程文——另一位少年状元费宏的《君子不重则不威》。
苏淡背上句:
“虽曰学以明善,吾知其若存若亡,未必服膺而勿失也。”
苏录便背下句:
“虽曰学以复初,吾知其随得随失,未必力行以求至也。”
苏淡再背:“……惟诚乃善之基也。存诸心者,必忠信是主,不矫伪而无物焉;”
苏录再背:“惟伪乃恶之门也,发于事者,必忠信是主,不欺诈而无实焉。”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将一篇状元雄文背诵下来。
正准备再背下一篇时,忽见道旁小树林里,钻出三条黑影。
哥俩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登时不出声了。警惕地望着那三条人影,同时摸向插在书箱后的家伙。
“好像是程三万……”苏淡眼尖,先看出三人的身份。
苏录也看到那三人都背着书箱,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是都掌蛮或者罗罗人找上来了……
虽然人数劣势,但程家三兄弟可吓不倒苏家两兄弟。
对上程家人,逃跑是不可能的,逃回去也要被家里揍个半死。所以还是那六个字——
不要怂,别丢份!
这时对方走近了,果然是麻子脸程万堂,龅牙程万范和娘娘腔程万舟。
苏淡反攥着背后的哨棒,笑眯眯问道:“干嘛?终于忍不住要打架了吗。”
苏录也将铁棒悄悄换成了木棒。虽说君子不重则不威,但同学一场,太重也不合适,打断条胳膊就差不多了……
程家三兄弟互相看了看,程万堂涨红了脸,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显然在爆发的边缘!
谁知下一刻,他竟一个直角鞠躬,朝着苏录深深作揖道:“我等少不更事,为嗔念所惑,屡有出言不逊,辱及尊颜,实属悖礼之极,不当礽子!”
龅牙程万范也深深鞠躬,接茬道:“今日自省,愧悔无地——读圣贤书,反忘圣人之训,既伤尊颜,亦辱斯文!”
娘娘腔程万舟扭扭捏捏作了个揖,最后尖声道:“今特负荆请罪,任君责罚。尔后谨言慎行,恭之敬之,伏望海涵。”
苏录哥俩当然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故意粗声道:“说人话,听不懂!”
“大哥我错了!”程万堂只好羞耻道。
“再也不敢了!”程万范也面红耳赤闷声道。
“原谅我们吧!”程万舟紧闭双眼道。
“你们不是知道错了,是也想跟我哥学作文了吧?”苏淡却毫不留情的戳穿他们。
“确实有这个原因。”程万范便红着脸道:“但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苏同学三个月来的表现征服了我们。”程万舟扭捏道。
“你品行端正,敏而好学,乐于助人,待人有礼!”程万堂痘痘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臊的。
“哈哈,少给我戴高帽!”苏录一边往家走,一边大笑道:
“我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你们,每次都是你们来惹我的。你们以后只要老实一点,咱们自然井水不犯河水。”
其实‘程三万’近来已经很老实了,从最初的当面冷嘲热讽;到后来改为背后说坏话;再到近来,只敢暗搓搓的不服。正好印证了苏录在省身斋地位的稳步提升。
没办法,能帮着同窗提分,就是了不起。
现在哪怕‘壬舍七子’中的另几位,也跟三万划清了界限,反过头来跟苏录缓和关系。
三人要是再不做出改变,就要彻底被孤立了。
这才不得不道这个歉,还选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那你原谅我们了?”三人跟在苏录身后,忐忑问道。
“看你们表现吧。”苏录淡淡道。
“是大哥,我们一定好好表现!”三人闻言大喜,这话他们太熟了……爹妈每次揍完他们,准备掀篇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其实苏录对这种过家家似的争斗毫无兴趣。
大家都是二郎滩出来的,却整天斗鸡似的啄来啄去,能不让人笑话?
当然他也不会立马给这三个小子好脸色,怎么也得好好修理他们一番再说。
但三万可等不及了,一路上说尽了软话,赔尽了不是,只求他快点消气……
苏淡没说错,如果只是不想跟苏录闹了,他们完全可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没必要这样低声下气。实在是因为还有求于苏录。
其实他们三个,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学习了,卷得不比苏录少。但苏录不光会教那些同窗方法,还会帮他们指正文章结构的缺陷,和义理上的谬误。
所以这回月课,同窗们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而他们还在原地打转。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着别人纷纷超过自己,心里能没有危机感?
他们是年轻气盛,也是程家子弟,但首先是书院的学生,天大地大,也没有学业大!
现在只要苏录能教他们,让他们叫‘义父’都心甘情愿……
快到二郎滩时,苏录终于叹了口气,对连挂两蛋的程万堂道:
“虽然这样说,有点五十步笑百步。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恐怕你学了也没啥用。我的方法没那么神的,不然我也不至于才得了半分。”
“我知道。”程万堂点点头,夜色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他现在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我已经很清楚,自己不是考秀才那块料了,就像山长说的,早点退学没坏处。”
“那你还学个啥?”苏淡忍不住道。
“我不能挂着三个蛋出去啊!”程万堂陡然提高了调门,大声道:“我七岁开蒙,苦读七年!寒来暑往、一日不辍!好容易考进了梦寐以求的太平书院。总得留下点什么,给自己的寒窗岁月画上句号吧!”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轻声道:“明天我讲给你。”
“多谢兄长。”程万堂深深一揖。
苏录轻轻拍了拍他微微抽动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其实我处境也很危险。我们一起全力以赴,期待奇迹吧。”
“好!”程万堂重重点头。
程万范,程万舟也把手搭在了程万堂的肩膀上,希望能给堂兄一点支持。
第七十七章 升级了
苏录回到家时,家里人已经等他好久了。
“三锅回来了,可以开饭喽!”小金宝开心地蹦到苏录身上。
“不是说好,我回来晚了你们就先吃,给我留一口就行吗?”苏录抱着金宝问道。
大伯娘一边端出热在笼里的饭菜,一边没好声道:“全家都要等你,我有什么办法?”
“是我娘说等三锅回来一块吃的。”小金宝却趴在苏录耳边悄悄道:“她说你昨天下雨没回家,今天回来要是只有剩饭,会在心里诀她的。”
小金宝已经四岁了,嘴巴巧了很多,不再是个笨蛋小孩了。
“那不能,我对嬢嬢只有满满的敬爱。”苏录笑嘻嘻道。
“往后再回来这么晚,剩饭都不给你留!”大伯娘却哼了一声。
“哦哦。”苏录忙笑着道歉:“今天实在是有事儿耽搁了,我以后尽量早回来。”
进屋放下书箱,他取出那盒先生给的焦切,献宝似的递到小金宝面前。“看看三哥给你带回啥来了。”
“哇,吃的!”小金宝两只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抱住苏录的脑袋使劲亲了一口。“谢谢三锅!”
这才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拿起一片卖相一般的‘焦切’,皱着眉头尝了尝。旋即展颜甜甜笑道:“脆脆的,甜甜的,真好吃!”
说着又拿起一片塞到苏录嘴里,奶声奶气道:“三锅一片我一片。”
“你娘呢?”大伯娘争风吃醋。
“娘亲一片我一片。”金宝又拿起一片塞到大伯娘嘴里。
“还有奶奶呢?”老太太这时候耳朵可好使了,她是一口吃的都没漏掉过。
“奶奶一片我一片。”
“爷爷一片我一片……”
最后全家人一人分了一片,她自己分了大半盒。
大伯娘免不了要埋怨苏录几句:“你这孩子怎么乱花钱?”
“嬢嬢,这不是买的,是先生赏给我的。”苏录不无炫耀道:“下回考好了还有呢。”
“考好了还有呢……”大伯娘学着他的腔调撇撇嘴,白他一眼道:“快吃饭吧你。”
就很欠揍知道吗?
~~
今晚吃的是高粱面蒸灰灰菜。焯了水的灰灰菜口感十分滑嫩,抵消了高粱面的粗糙,再浇上蒜泥还挺好吃的。
苏录一边吃饭,一边对二哥道:“昨天我跟干娘谈妥了,那事儿她很支持。叫你去一趟店里,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好。”苏泰点点头,问道:“秋哥儿你不一块吗?”
“不了,我这回又考得不好,得专心读书了。往后的事儿你跟干娘商量着来就行。”苏录摇摇头。他也不懂酿酒,更没有精力去研究,掺和也没用。
“咋又考得不好了?到底考得好不好?”大伯娘问道。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在老爷子给苏录解了围。
倒是苏有才还在那装模作样:“什么事儿啊?”
“我们娘们的秘密,爹能别问吗?”苏录只能配合他的演出。
“不问就不问,不过你得懂事点儿,少给干娘添麻烦。”苏有才纯属自作自受。谁让他跟老爷子说的是,自己在镇上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呢?
到现在没敢明说,自个是在甜水记干呢。
“哦哦。”苏录敷衍着点点头,扒完了最后一口高粱面蒸灰灰菜,说声‘我吃饱了’,便准备去书房写作业。
却听大伯娘闷声道:“你大哥这两天就到家了,你别去他房里念书了。”
“哦。”苏录点点头道:“我把东西收拾回房。”
幸好已经要入夏了,又可以开着窗学习了……
谁知大伯娘却大喘气道:“倒是不用,我也给你收拾了间书房出来。”
老爷子无奈地看了大伯娘一眼,这张嘴真是稀碎啊。
“多谢嬢嬢!”苏录却早就习惯了大伯娘粗犷原始的语言风格。现在才不管她怎么说,只看她做什么。
他先是一阵受宠若惊,又不解问道:“还有房吗咱家?”
家里一共七间屋。三间正屋中,一间作堂屋,一间住老头老太太,还有一间住着大伯大伯娘。
另有四间厢房,小一点的东厢里间是春哥儿的书房,现在被苏录占用着。
外间住着苏录爷仨。
西厢里间是小姑的房间,外间是小叔小婶的。
所以七间屋已经无一空闲了,就连仓库和伙房都是后搭起来的……跟两个临时茅房似的,杵在天井两角上,难看得要死。
什么?他家真正的茅房在哪?有个词儿叫‘上栏’,自行体会……
~~
苏录以为是要给自己再搭一间窝棚,没想到大伯娘说:“你小叔小婶反正一两年也不回来,那房间我做主了,就给你先用着了!”
“这合适吗?”苏录当然求之不得,但也担心她们妯娌闹矛盾。
“哪里不合适了?总不能有房间一直空着,还有人没地儿念书吧?”大伯娘却一挥手,当场拍板道:
“放心,这事儿我说了算。回头你小叔回来,我再跟他说就行!”
老爷子对此也没异议,小儿子三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哪个在眼前先顾哪个。
“快听你嬢嬢的吧。”苏有才也道:“不然松明灯一点,我和你二哥呛得睡不着觉。”
“好,谢谢嬢嬢。”苏录这才高兴地接受了。
“房间我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你今晚上就可以过去了。”大伯娘向来手比脑子快,活总是会干在前头。
其实大伯娘把婚被往柜里一收,小叔的房间就没什么东西了……这半年他回来了几次,该拿的基本都已经拿走了。
空空荡荡的一张单人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就是苏录‘书房’的所有摆设了。
但对苏录来说,能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就谢天谢地了,暂时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不过这终归是小叔小婶的婚房,他得爱惜着,便咬牙决定晚上改用油灯,不用烟熏火燎的松明灯了。
当然,眼下他的经济条件稍稍改善了,也可以对自己好一点了……
苏录在二哥的帮助下,很快把学习的家伙什儿,搬到小叔房里。然后他便端坐桌后,立即做起功课……
今天放学后跟山长聊天,路上碰上三万,回来又‘搬家’,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必须得争分夺秒了。
他先用半个时辰,做完了正常的作业,接着赶紧请老爹上声律课,以免影响他休息……
苏有才今天已经回去上班了。只是上班时间比苏录晚,下班时间比苏录早,所以碰不上。
进入四月中旬,声律课程也来到了对仗训练阶段,但不是原先那种简单的对法,而是要求苏录用《洪武正韵》同韵部字词属对。还须词性相契,韵脚相合。
比如苏有才出‘朝耕’。
苏录对‘暮耘’,从词性上没有任何问题,但苏有才摇头道:
“在《洪武正韵》中,耕属平声‘庚’韵,古衡切;耘属平声‘真’韵,王分切,二者因韵尾对立无法押韵,即‘出韵’。”
苏录思考片刻,改口道:“暮读。”
“为何?”苏有才问道。
“因为‘耕’‘读’皆为动字,合《洪武正韵》‘庚青’韵。”苏录道:“读起来也确实更铿锵。”
“没错。”苏有才点点头道:“因此以后所有对仗都要比照韵书,不可出韵。”
“我尽力吧。”苏录应一声,他就怕那种故弄玄虚的玩意儿。这种知道劲儿该往哪处使的,他反而不担心。
无它,唯手熟尔!
苏有才又以陆游‘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为例,为苏录分析了‘夜雪’对‘秋风’、‘瓜洲渡’对‘大散关’的虚实相济,又让他照着仿写一联五言出来。
苏录心说,老爹这教学法,还跟山长不谋而合了呢。
他憋了半天,终于捣鼓出了两句——‘驿路梨花落,山村酒旗斜。’
“俗套。”苏有才便批评道。
“那爹来两句不俗套的。”苏录马上虚心求教。
“……”苏有才憋了一会儿,方闷声道:“作诗要有感而发,硬憋出来的那是屁。”
“……”苏录朝老爹两手一摊,对吧?
“咳咳。”苏有才咳嗽两声,赶紧岔开话题道:“记住,‘落’为仄声收尾,下句‘斜’须平声押韵,方合规矩。”
“是。”苏录这倒是听说过。
~~
老爹睡下后,苏录又开始做张先生布置的额外作业,先背三篇程文热热身,然后继续模仿‘夫者.也’等句式,进行起讲排比训练。
这次考试效果不错,苏录也是大受振奋,一连做了十组起讲才收手。他看着自己做的最后一段起讲:
‘夫仁者,天地之心也;政者,邦国之纲也;以仁施政,如雨露润化,万物自兴也……’
苏录满意地点点头,确实比考试时更有感觉了,所谓文气流动越来越顺畅。
此时整个二郎滩都熄了灯,只剩他这里的一点光亮。苏录却毫无困意,又开始构思山长布置的作业……
等他完成‘课外三连击’,从小书房出来时,只见月已西斜,都下半夜了。
他蹑手蹑脚回到床上,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起床时间又到了……
苏录爬起来,用冷水洗把脸清醒一下,果然又是一条好汉!
从这天开始,上学路上不再只有他和苏淡二人,三万兄弟也加入进来。
三人决定不再住校,跟着一起走读……反正食宿费是一月一交的,浪费不了几个钱。
对苏录来说这样也好。虽然上学的路程在千户所和百户所之间,属于绝少夷人踏足的安全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人多点安全。
五个人在路上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行,口中背诵着铿锵的八股文,还有些气势汹汹。
引得道边田里的乡亲纷纷侧目,交头接耳:“这群书生怎么跟活土匪似的?”
“二郎滩的。”
“那怪不得……”
ps.今天写了四章。累草鸡了,刚才检查新章节呢,结果睡着了。还有更新,稍等哈……
第七十八章 爱蒿说
三天后,苏录来道南堂交作业。这二日他又反复推敲精炼了一下那篇《爱蒿说》,感觉比初稿好了不少。
朱琉接过苏录奉上的作业,便摇头晃脑念道:
“世间草木花卉,悦目赏心者众。昔周敦颐独爱莲;自赵宋来,士人唯爱翠竹。予独爱蒿之居田埂而不馁,附篱边而不媚。叶带疏香,茎蕴野趣,雨打更劲,寒来愈挺,不逐桃李之艳,不慕兰蕙之幽,具微用乃无矜色,守寻常而藏慧根。
予谓莲,花之洁雅者也;竹,木之清劲者也;蒿,草之敦朴而益世者也。噫!莲之爱,千载传其清誉;蒿之爱,今之同予者几人?竹之爱,固士人所尚也……”
朱琉一口气读下来,神情还有点小陶醉,赞道:“不错不错,终于不是大白话了。”
“都是原文的功劳,弟子照虎画猫而已。”苏录恭声道。
心说我依着葫芦画瓢,要还是大白话,那不彻底白学了?
“抛去模仿的部分,文笔也有些许可取之处。没想到你写散文也可以如此情真理正、辞事相称!”朱山长又赞道:
“记住,情真理正则气盛,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是。”苏录恭声受教。
“好一个‘居田埂而不馁,附篱边而不媚’。”说着他看苏录一眼道:“看来这篇文章,你是投入了真情实感的,没有生活感触是写不出来的。”
“是。”苏录点点头,轻声道:“弟子构思时,越想那田间屋后的艾蒿,就越有共鸣。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跟艾蒿实在太像了。同样的贱如草,轻如毛,同样顽强的生长,同样也可以登堂入室,有大用处!”
“不错,这正是韩昌黎所谓的‘不平则鸣’。”朱琉呷一口茶水,微微颔首道:
“散文之‘理’绝非空洞说教,当自真情、遭际而生。或忧世、或守道、或感悟,皆由真情自然流露,方得直抵人心。”
“是。”苏录牢牢记下山长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字字玑珠啊。
“现在明白,我为啥让你写艾蒿了吧?”朱琉得意一笑。
“先生真是深谋远虑啊。”苏录将信将疑,但商业互吹是必须的。
“哈哈,我逗你玩的,当时哪能想这么多?”山长却哈哈大笑起来。
看到少年老成的学生,就想开玩笑逗他,这算是人的一种怪癖了。
当然朱山长不是专门为了逗他玩儿,还是会正经给苏录上课的……
朱琉又为苏录详细对比了《爱蒿说》和《爱莲说》,这样文章的不足就一目了然了。
“《爱莲说》写莲,每句皆契君子之德,形神交融无间,读之立悟‘君子为莲’。”
“然汝之《爱蒿说》,虽点出蒿之出身与韧性,然‘疏香’、‘野趣’诸词于意象无益,形神之契未足。”
“且‘不馁’、‘不媚’、‘更劲’、‘愈挺’之条理未足,远不及原文莲之‘处境—姿态—品格’之层层递进,以致蒿之喻义未彰……”
说完诸般不足,朱琉又一一指出了改进方向。
朱山长不愧是泸州顶尖才子兼一流做题家。讲起文来不仅有高度有深度,而且有精度有维度,令人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甚至还知其何以然!
简直就是做题家的最爱。
苏录听完,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当场修改,提笔力就——
“生瘠土而不枯,经风霜而不折,叶含清苦,茎济农桑!”
文章明显就形神统一,文气通畅了许多!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张先生,但确实是山长的课更牛伯夷……
~~
受益匪浅的一课,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下课。
末了,朱山长又布置了新的作业,命他仿照《陋室铭》写《澡堂铭》……
苏录都已经无力吐槽了,拜谢了山长便告辞退下。
出来时居然又碰上朱子和,而且这次他的怨气更大,拉着一张驴脸像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弄得苏录莫名其妙。
其实很简单,朱子和也是来上课的,谁知又让苏录抢了先,结果他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能不窝火吗?
“叔父,能让我跟他错开日子吗?”一进去他就请求道。
“不行,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朱琉断然摇头,笑道:“你跟他一起上课,不就免了等候,也给我省功夫?”
“我不,骐骥岂与驽马同枥?”朱子和也断然摇头。
“不都是吃草屙便,有什么不一样?”朱琉淡淡笑道:“何况路遥方知马力……”
朱子和不禁皱眉,叔父这话岂不是在暗示,他和那苏录谁走得更远,还不一定呢。
“他永远也追不上我的,因为我会越跑越快!”心高气傲的朱同学,哪能受得了叔父的看低?
“好。”朱琉点点头道:“把作业拿来吧。”
朱子和便将作业册呈上,他的作业要多些,但朱琉也让他写了一篇《爱蒿说》。
朱琉检查功课的空档,朱子和也看到了桌上苏录的那篇《爱蒿说》。
他不禁哼了一声。什么档次,也配跟我写一样的作文。
但还是忍不住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渐渐就不好看了……
~~
这时朱琉也把朱子和的《爱蒿说》读了一遍:
“……予独爱蒿之生丘陇而不秽,植檐隅而不骄,叶藏药韵,茎蕴灵香,经酷暑而弥劲,历寒霜而不凋,不争园苑之秾艳,不慕亭台之清嘉……”
末了问他:“你觉得谁写得好?”
“……”朱子和傲归傲,却不会睁着眼说瞎话,垂首不语,结果不言而喻。
“文章首先要有魂,有了魂才能有根儿。你的文章没有魂自然没有根,怎么跟他的比?”朱琉语重心长道:
“在你的眼里,艾蒿没有生命,就是用来治病的艾条,哪怕是挂在墙上的艾草,你也从来没有瞧得起过。怎么可能写得好这篇文章呢?”
“不要总是端着,要学会欣赏别人……何况你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朱琉沉声说道,最后一句话说得已然很重了。
朱子和被训得眼圈通红,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
苏录哪知道朱同学又因为自己而掉泪。
他回到学堂,背上书箱就往家窜,今日归心似箭!
因为春哥儿回来了。
“大哥!”苏录一口气跑回家,冲上了吊脚楼,果然见苏满抱着金宝站在天井里,又恢复了玉树临风的气质。只是不知舍我其谁的精气神,回来了没有。
“君子之行,不疾不徐。”春哥儿一见苏录跑得满头大汗,便皱眉呵斥道:“风风火火的,成何体统?!”
“哎哎,好。”苏录赶紧放慢脚步,心说回来了,都回来了……看来我是瞎担心了。
“三锅。大锅给你带回来好多书。”这时小金宝奶声奶气道:“都放在小叔房里了,满满一箱子呢。”
“大哥太破费了,小弟爱死你了。”苏录登时笑逐颜开,春哥儿总是这样,让你痛并快乐着。
“别自作多情,不是给你买的。”春哥儿嫌弃地看他一眼,轻咳一声道:“再说我也买不起。”
“噢噢。”苏录笑嘻嘻应着,才不跟他抠字眼儿呢。
他赶紧到小叔房里一看,便见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几十本九成新的书籍,还有厚厚一摞手稿。
“这是我出门这半年来,所购买的各种程墨文集,还有在文战堂的讲义窗稿,你爱看就看,不爱看就给我放回去。”春哥儿跟进小叔房,淡淡道。
“当然要看!非但要看,少不了还得请教大哥呢。”苏录忙陪笑道:“不过大哥不需要看了吗?”
“还有整整两年才开下一科。”春哥儿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怅然道:“我现在看也没用。”
“那我还是爱惜着点,到时候大哥还能用。”苏录笑道。
“嗯。”苏满点点头,忽然感觉前路遥遥无期,愈发不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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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大伯娘烧了一桌好菜给儿子接风,本来还打算庆贺一下他高中县试第三呢,却被春哥儿坚决拒绝了。
吃饭的时候,大伯娘又忍不住问春哥儿:“儿啊,往后你咋打算的?是继续念书,还是……先找点事做?”
哪怕是亲儿子,大伯娘也看不得吃闲饭。
这下苏录彻底不觉得大伯娘针对自己了……
春哥儿便惜字如金道:“读书人没有第三条路。”
“咳咳咳……”苏有才忍不住一阵干咳,感觉有被冒犯到。
“哎呀,二叔你不晚两天辞馆,不然春哥儿不正好接你的班?”大伯娘闻言顿感惋惜。
“是是是,我失了算计。”苏有才心虚应下,以免把话题引到自己辞馆上。
“放心。”春哥儿却淡淡道:“我已经收到几个私塾的邀请了,甚至还有一家社学,就是稍微远了一点。”
“厉害啊!”苏有才大感羡慕,看来县试第三还是硬啊,至少在本县吃得开。
大伯娘却心心念念道:“一定得离家近点,不然娘会想你的,再生病也照顾得上。”
“背时婆娘,又咒儿子?!”大伯气不打一处来,瞪了她一眼。
“呸呸,瞧我这张嘴!”大伯娘赶紧拍了嘴巴一下,讪讪笑道:“再说我这嘴也没开光,哪能我说啥是啥,对吧?”
“没事,娘,你说话向来灵验的。”苏满却对她很有信心道:“承你吉言,一定能找到个离家近的馆坐。”
“哈哈,儿子回来了,你没法欺负我了!”大伯娘朝大伯得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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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待业青年与一音联
结果是,春哥儿过于乐观了。说是有几家邀约,但当他上门面试时,却遇到了同一个麻烦——自己实在太年轻了。
谁也不想用个不满十八岁的先生呀!靠不靠谱另说,怎么镇得住那帮皮小子?
有两家看在他县试第三的名头上,让他先试讲几个月再说,却被春哥儿断然拒绝了。
明明说好的是请我来当先生,怎么又成试用了?士为知己者死,不为不信任自己的人效力!
结果面试了一圈下来,一个都没成。大伯娘是不愿他离家太远……这下可好了,直接家里蹲了。
大伯给他到处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去处,但这就不知道啥时候有信了。
虽然大哥不想吃闲饭,但差事急是急不来的。而且这么多年苦读下来,他早已身心俱疲,在家休整一段时间再出发,其实是必须的。
可春哥儿偏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天喂猪看孩子,放牛种庄稼,把秋哥儿当年那一套全都捡起来了……
只是,他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家务都没干过。喂猪猪跑,看孩子孩子倒,放牛牛啃别人庄稼,下地割草能割到自己脚腕子……
弄得家里人都不敢让他干活了。大伯娘说:“儿啊,你就歇着啥也不用干,看你干活我心慌。”
他寻思干不了家务,那就晚上带着秋哥儿卷一卷吧。没想到苏录已经卷到无以复加了,所有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他插一脚的地方——
先生教的骈文,山长教的散文,苏有才教的韵律,哪一个春哥儿也替代不了。
春哥儿终于明白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也明白了为什么说读书人除了做官就是教书,因为他么根本干不了别的。
心高气傲,自尊心超强的县试第三,一时竟成了吃闲饭的待业青年,日子那是相当的苦闷。
他本来话就少,现在更是一天说不了几个字了……
~~
这天五月初四,第二天是逢五旬休,又是端午节,苏录放假。
他这才发现,决定‘逢五旬休’的先生实在是个人才呀。不仅月课,端午和中秋两节假,也会跟旬休日重迭。
可书院他么不调休啊!两天假日就变一天了,坑爹吗这不是?!
好在张先生还算人性,这天没布置随堂作业,下课云板一响,就放他们回家了。
这会儿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时节,苏录到家时太阳还老高呢。
便见大哥站在一楼鸡棚里喂鸡,手里端着鸡食盆子,迟迟不往地下放。把鸡急得围着他打转,扑棱着翅膀跳起来去够鸡食盆儿。
大哥非但视若无睹,口中还不断的发出各种音调的‘叽叽叽叽……’
看得苏录一阵阵心里发毛,心说大哥这才待业几天,就憋出毛病来了?这也太要强了吧?
“大哥。”他轻轻唤一声,唯恐给‘发病’的春哥儿惊了魂。
“哦,你回来了?”苏满闻声惊喜回头,头顶砰的一声,撞在了低矮的顶板上。
一楼是很矮的,以小姑的身高都要弯着腰喂鸡,他直着个腰,不撞头就怪了。
“哦!”春哥儿一声闷哼,双手抱头,鸡食盆子掉在了地上。饿急了眼的鸡们马上飞扑上去,终于吃上晚饭了。
“大哥,你没事吧?”苏录小声问道。
“没事儿,还好我有发髻。”春哥儿揉着头顶,猫腰从鸡舍出来。
“我说的不光是撞这一下,还有……你人没事吧?”苏录手挡着门框,防止五迷三道的大哥再撞一下。
“没事儿啊。”春哥儿不解道:“我哪里不妥吗?”
“那你刚才在干啥?”苏录问道。
“喂鸡呀。”
“但喂鸡是‘咕咕咕’,不是‘叽叽叽’呀。”苏录道:“而且只用平声即可,不需要四声俱全。”
“哦。”苏满这才明白秋哥儿误会了,笑道:“我是想起个一音联来,一时想不出下联。要不你来对一下。”
“什么一音联?”苏录问道。
“就是整个上联同音不同字。”苏满道:“你听好了。”
说完便念出了上联,在苏录听来,就是‘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他略一寻思,便笑着对道:“有了,我的下联是……”
在苏满耳中,便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你可别糊弄我,我不光同音不同字,而且整段话还是个完整的故事。”春哥儿笑道。
“巧了,我也是。”秋哥儿也笑道。
“我这就把上联写出来,看你还怎么说大话。”两人上楼进屋,来到小叔房,苏满便提笔写出上联道:
‘季姬集棘鸡,鸡饥济。鸡急跻笈,姬忌击鸡,鸡殛,记《击鸡记》。’
苏录便也接过笔来写出下联道:
‘施氏嗜食狮,狮适市。恃矢逝狮,拾尸石室,食狮,是《食狮史》。’
“哈哈哈!”苏满观之放声大笑,竖大拇指道:“吾弟大有捷才!”
“恰好看过篇类似的一音文,胡乱裁剪罢了。”苏录诚实地笑道:“而且平仄也没对上。”
“这种文字游戏不必强求格律,能对上就是极好。”苏满笑道。
“是,能博大哥一笑就值了。”苏录笑道。
“我是褒姒还是西施啊,还需要你哄笑?”苏满摸着自己僵硬的面部肌肉,这阵子确实有点不习惯发笑了。
“不笑也没事儿,哥本来就是走高冷路线的。”苏录忙安慰他。
“我现在只剩下冷了。”苏满又习惯性地板下脸道:“对了,夏哥儿让我告诉你,回来去趟你们干娘家。”
“哦?”苏录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马上迫不及待道:“走走,一起观礼去。”
“什么礼?”苏满不解。
“去了就知道。”苏录不由分说,拉着苏满就走。“全当散散心了。”
~~
两人穿过长长的街巷,来到了山坳坳里的何家大院。
这半年干娘三口基本住在镇上,原本还算气派的院子过了个春天就荒了。
上回来时,苏录看到门前到处都是野草,白墙爬上了绿苔。野蒿子在墙沿上肆意生长,拍鬼片正合适。
此时的院门却整洁如新,什么蛛网野草全都不见了,就连掉了的墙皮都被重新粉刷补好。
“二哥真是个好人啊。”苏录轻叹一声,这肯定是夏哥儿干的。
“那当然,而且起码给了你八分好。”春哥儿还是头一回来,自然不明白他这声感叹。问道:“这不锁着门吗?”
苏录却从门框缝里伸进手去,熟练地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
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他领着大哥进去后,又重新锁上门,把钥匙挂了回去。
这时苏泰听到动静从里头迎了出来,憨笑道:“大哥秋哥儿你们来了?”
“嗯。”苏满点点头。
苏录笑问道:“二哥,是不是要开窖了?”
“对的。”苏泰点点头:“我感觉差不多了。”
“开窖,你们在酿酒?”苏满是二郎滩的孩子,自然对这个词不陌生。
“嗯呢。”苏泰点头道:“得今天上甑蒸酒之后,才知道成没成。”
“我说你咋神神秘秘的。”苏满说着忽然一愣:“不对,你们不是过年才认识这家的吗?就算第一天就下了沙,也没到上甑锅的时候啊。”
“我们没那么变态。”苏录笑道:“二哥是上个月才下的沙。”
“嗯。”苏泰补充道:“十七下沙,十八入窖。”
“那连二十天都不到呢!”苏满绷不住道:“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吧?”
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家族酒坊的高粱酒,要经过‘九次蒸煮、八次发酵’的复杂工序。每次发酵周期约为一个月,整整历时八个月,才会进入‘七次取酒’阶段。
二十天连一次发酵周期都不够呢,取的哪门子酒?
“大哥说的那是咱家酒坊酿的好酒,我们这酿的是中低档酒,用不了那么麻烦,一次发酵就够了。”苏录笑着一摆手。
“够不够还不好说,得等到开了窖才知道。”苏泰严谨道。
“行吧,看你们表演。”苏满就不说话了。
~~
开窖之前,苏泰跟苏录先来到了厅堂中,那里摆着何家逝者的灵位。
最新的两块黑木牌牌,便是葬身大丙滩的大何小何。
苏泰已经摆好了贡品,点上一炷香,深深四拜,一边上香一边沉声道:
“之前跟二位祷告过,要让你们的二郎酒重见天日。今天是开窖的日子,小子再次祷告,我兄弟二人一定给干娘养老送终,把田田养大成人,把二郎酒发扬光大!”
说着把线香插进香炉,沉声道:“二位若同意,就保佑开窖大吉吧!”
然后跟苏录退后,再次四拜。
厅堂中忽然吹起一阵风,卷起袅袅香烟……
~~
拜祭完了原主,苏泰便在兄弟们的陪伴下,来到后院的窖缸旁,神情郑重地揭开了封泥。
窖缸开封瞬间,一股混合着酒曲与发酵气味的温热扑面而出。
待到窖泥全部揭去,深棕黄色的粮醅便露了出来。
苏泰洗净了手,捧起一把温润的粮醅,轻轻一挤,便有许多透明的液珠渗了出来。
凑近细闻,酒香味并不算浓烈,反而能闻到发酵过的麸曲甜香,跟坤沙酒的粮醅确实不一样。
不过气味干净又直接,绝无腐败气息,这证明发酵至少是成功的。但出酒如何,还得等上甑蒸过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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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端午踩曲
暮色笼罩了二郎滩,沉寂已久的何家酒坊却亮起了火光。
苏泰哥仨将粮醅分装在竹箩里,端到了酒坊的甑房中。
里头有酒坊的核心资产——一口黑釉大甑锅。
锅底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腾起的热气让房梁都蒙上了层露水。
苏泰持长柄木勺将粮醅逐层铺进甑锅,每铺一层便用竹耙轻轻耙平。待甑锅堆至八分满,苏满和苏录便合力盖上厚重的木甑盖,又用浸了水的棉布条,仔细塞紧盖沿缝隙,只留顶端的铜制导汽管,斜斜伸向旁边的冷却缸。
当然这都是苏录的叫法。苏泰管导气管叫‘过龙’,冷却缸叫‘锡锅’。流酒口叫……‘锡锅牛子’,确实挺形象的。
顾名思义,那冷却缸是半埋在地下的锡缸,缸内盛满刚打上来的冰凉井水,长长的过龙呈盘旋状浸在水中。
随着甑锅内响起咕噜噜的开水声,便有蒸汽涌入细细的‘过龙’,试图逃出生天。但在经过锡缸中的冷水时,凝结成了细密的水珠,最后顺着锡锅牛子滴滴落在一口瓷碗中。
起初滴下的液体浑浊泛白,苏满和苏录两个外行不禁捏一把汗,心说难道蒸废了?
但渐渐的,锡锅牛子里流出的液体变得清澈透明起来。
苏泰这才端走瓷碗泼掉,换了个酒坛继续承接。
这时,兄弟三人都闻到了酒香,比开窖时的浓烈张扬太多。不一会儿,整个甑房中便弥漫着浓浓的酒气。
春哥儿酒量不好,光闻这味儿就已经满脸通红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流出的酒液渐渐变稀,苏泰用碗接一点尝了尝,便喊道:“酒尾出来了,停火撤甑!”
~~
待到收拾完了残局,三人便端着接到的那坛酒,回到了厅堂。
苏泰先倒出两盅来,摆在何家兄弟灵前。
然后又斟出了半碗酒。兄弟三人手持松明火把,看着黑瓷酒碗中的新酒,正泛着细密的酒花,在火光下分外清澈明亮。
“快尝尝。”苏满苏录催促苏泰道。
两人一个不能喝酒,一个不能喝酒,只有指望他来‘试毒’了。
苏泰端起来嗅一嗅,尝一尝,半晌不语。
“快说说什么味啊。”酒渣和未成年催促道。
“酱香焦香都有、涩味、酸味相对明显,后味苦。”苏泰大喘气道:“不过头轮酒都这样。”
“那酒味呢?”苏录急坏了,都恨不得自己尝尝了。
“很好。”苏泰展颜笑道:“入口浓郁,是正经的烈酒!”
苏录一拍大腿,欣喜道:“那不就得了!”
“是,我们成功了!”苏泰重重点头,嘴角翘得磨盘都压不住。
他们只需要证明用碎沙工艺,一次发酵就能蒸馏出高度白酒便足矣!至于酒的口感如何,需不需要再次蒸馏发酵之类,就不是他们操心的事儿了……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春哥儿一生要强,怎么会轻易接受这种挑战他常识的事情?
他便端起酒碗来尝了一口,登时呛得咳嗽连连。但毫无疑问确实是酒,而且是很烈的酒……
“信了吧信了吧!”苏录哥俩兴奋地拉着手,围着那碗酒蹦来蹦去,还把春哥儿也硬拉上了。
庆祝了好一会儿,春哥儿一脸嫌弃地抽出手来,问道:“下一步你们怎么办啊?”
“不知道。”苏泰摇摇头,看向苏录。
“明天就知道了。”苏录却卖起了关子。
~~
第二天便是端午节,也是酒坊制曲的日子。
坤沙酒的酿造遵循时令,端午制曲和重阳下沙便是最重要的两个时间节点。
跟重阳节时一样,这天酒坊也会举行祭麦典礼。
还是去年那个台子,还是那帮持旗的少年,只是少了苏录和苏淡的身影。
吉时一到,乐班子吹响唢呐,又老了一岁的老族长和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的大掌作,迈着蹒跚的步子登台。
四名身着白色圆领的书院学子,腰间系着艾草香囊,手中各执一柄绘着稻穗纹样的木扇,步态从容地跟在后头。
苏录和苏淡也在四人之列,取代了已经肄业的两位学长。
登台之后,苏录四人便开始跳暖场舞……呃,是‘翟龠舞’。
去年苏录笑春哥儿他们跳得难看,没想到今年就轮到他了。而且他跳得还不如人家,反反复复几个动作,机械得跟僵尸一样……
但这不影响他自我感觉良好,心中甚至还有点小神圣,待乐声一换,便又跟着族中学长唱道:
“端午吉时,麦香盈场。虔祭天地,先祖灵堂。
素衣献穗,陈酒倾觞。祈佑酿事,福泽绵长。”
“请麦供麦!”苏有彭又带着龙套们喊道。
族中后生便挑上了六担刚刚收获的新麦。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族长和大掌作进献贡品,焚香祷告,率众跪拜天地。
但这回没有大肥猪,只有一个腊猪头,看上去就寒酸多了。
待众人起身,苏有彭便又率肉喇叭吆喝道:“踩曲!”
“麰屑凝精跖痕蕴灵。素足契形春胎涵英。”苏录四人又唱道。
力工们便用石碾子碾碎小麦。女工们将碎而不烂的麦粒倒入木盒中,加水和母曲搅拌。
最后她们用清水洗干净脚,便赤足站在盒子上不停地踩。要踩很久很久,一直踩成‘曲块’,才能用谷草包起来,进行‘装仓’……
族人们看了一会,也没什么新鲜的,便都散去了。
苏录则跟三位‘舞生’一起来到大掌作房中领赏——一人不到两斤腊肉,就从那腊猪头上现切的。
“这回怎么这么少?”便有学长忍不住抱怨道:“以前都是五斤鲜猪肉的。”
“是少了点。”大掌作苏大吉苦笑道:“一个腊猪头能有几斤肉啊,凑合一下吧。”
“七叔公,今年为啥不杀猪?”苏淡也问道。他才郁闷呢,好容易才轮到他来跳舞了,猪却没了。
“唉,还能为啥,酒坊没钱了呗。”苏大吉叹气道:“你哥他们过了年还没开过工钱呢,能省就省吧。”
“哎,好吧。”学生们还是好打发的,听了解释便拎着腊猪肉告辞了,苏录却留了下来。
“秋哥儿有啥事儿?”苏大吉对苏录还是很客气的,他孙子还指望苏录辅导功课考书院呢。
“酒坊情况很不好?”苏录轻声问道。
“对呀。”苏大吉点头道:“酒一年年的卖不出去,能好就怪了。”
“不能便宜点卖吗?”苏录道:“薄利多销,让货物流动起来才能走出困境。”
“唉,你不懂。”苏大吉递个槟榔给苏录。
苏录摆摆手,敬谢不敏。
“咱们的凤曲法酒从重阳下沙开始,要经过两次投料、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耗费整整一年时间。然后还要窖藏一年以上才上市。”苏大吉便自己嚼起来,一边嚼一边叹气道:
“算算要耗费多少人力时间?现在已经是赔钱卖了,还能便宜到哪去?”
“能不能降低成本?”苏录又问道。
“当然不能了,每一步都是必不可少的,不然就不是凤曲法酒。”苏大吉摇摇头,彻底失去谈性道:
“没事就回去吧,好好读书考上秀才,把朗泉井要回来是正办。”
“等我考上秀才,咱们酒坊还能在吗?”苏录却幽幽问道。
“……”苏大吉像被施了定身法,半晌道:“谁知道呢?”
“我有个法子能救咱们酒坊。”苏录图穷匕见道:“只是不知道七叔公愿不愿意救。”
“废话!”苏大吉脸上终于有了生气,吹胡子瞪眼道:“老子十三岁就在这里当学徒,今年六十三,整整五十年了!你说我想不想救它?!”
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道:“我做梦都想救活咱们的酒坊!谁要是能把酒坊救活,我一准儿把大掌作让给他!我给他当牛做马都行!”
“既然如此,七叔公去跟我干娘谈谈吧。”苏录便道。
二郎滩屁大点地方,苏录认干娘的事儿早就传开了。族人们难免嘀咕,这六房到底咋回事,怎么跟程家越来越黏糊了?
当然了,认干娘远远没法跟成亲比,所以大家也就止于背后说两句。
“何程氏,何记酒坊的老板娘,程秀才的闺女?”苏大吉微微皱眉道:“跟她谈什么?”
“她有二郎酒的秘方。”苏录便淡淡道。
“二郎酒?!”一道闪电划过心田,苏大吉浑浊的眼珠瞬间清亮了不少。
去年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对何家兄弟捣鼓出来的这款酒一直赞赏有加,甚至动过跟何家合作的念头。
只可惜大何是程秀才的女婿,断不可能跟苏家合作的,他也没去自讨没趣……
结果后来二何船毁人亡,再也没人会酿二郎酒了。
苏大吉得知噩耗惋惜不已,后悔当时没去试着谈一下。万一要是对方同意合作,就可以利用苏记经营几十年的销售渠道,他哥俩自然就不需要亲自去打市场了,惨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当然他最惋惜的还是,苏记彻底没了靠成本低廉,口感却尚可的二郎酒,走出困境的希望。
现在苏录却告诉他,老板娘手里有二郎酒的秘方!
怎能不让他惊喜万分啊?!
第八十一章 重出江湖
惊喜过后,苏大吉又有些疑惑:“不对呀。要是真有秘方的话,她为什么不早拿出来?都不用给别人,给她娘家的糟坊,绝对会帮她渡过难关的。”
“这恰恰说明我干娘慎重,她怕所托非人呀!”这自然难不倒苏录,他早有腹稿道:
“现在咱们也看出来了,人家还个债不难——简简单单卖个甜水,半年功夫差不多就已经清账了。干嘛要把宝贝拿出来,让人趁她之危,敲她竹杠?”
“嗯。”苏大吉捻须颔首,觉得有些道理。
这就是岁月史书的威力,才刚刚半年功夫,甜水记的成功,便让大家基本淡忘了,当初老板娘的窘境。
“而且合作要看人品的。当初娘家人要是主动帮她,她肯定会拿出来的,结果……”顿一下,苏录接着道:“我们也是经过这半年的相处,才赢得了干娘的信任,她才告诉我们这个秘密的。”
“你干娘为什么告诉你?难道是想跟我们合作?”苏大吉怦然心动。
“那就不知道了。”苏录却两手一摊,开始往外推道:“也可能是想放出风来,挑选合作的对象吧……现在甜水记今非昔比了,也有不少商业伙伴,完全可以挑一个最合适的。”
说着他拎起自己的那刀腊肉,跟大掌作告辞道:“我话说完了,七叔公要是想跟我干娘聊聊,我回书院的时候,就跟她说一声。不想聊就算了。”
“当然想了。”七叔公打量着苏录道:“只是秋哥儿,你在里头扮演什么角色?”
“我天天念书都忙不过来,能有我什么事儿?我只是忧心本族,才会多嘴的……我哥本来心心念念说,今年就能领工钱了,结果好嘛,又白干了半年。”苏录苦笑道。
苏大吉被当场打脸,不好意思道:“没说不发,只是先欠着,有钱了肯定发的。”
“哦哦。”苏录敷衍地点点头,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不信。
“那就劳烦秋哥儿了。”苏大吉终于下定决心。
“行,那我就跟干娘说了。”苏录这回是真打算走了。
“等等。”苏大吉却把他叫住,抡起剁肉刀,一刀剁下了猪拱嘴。连带大半块猪舌头,一起包进了油纸里。“不能让你白跑腿,拿回去给六哥下酒吧。”
“多谢七叔公。”苏录也不客气,笑眯眯地接过来揣入袖中。
其实苏大吉素来出手大方……酒坊是族里的,再抠搜也不能变成自家的,还不如大大方方,卖个好人缘,坐稳大掌作的位子是正办。
苏录很了解他这种心态,集体企业领导嘛。所以看到大肥猪变成了腊猪头,就知道酒坊真的山穷水尽了……
谈合作的时机,也就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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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当晚提前离家,跟二哥一起去陪干娘过节。
见他哥俩一起来了,可把干娘高兴坏了。
唯一的遗憾是儿他爹没有留下来一起过节……
“今天又不下雨,我没有理由不回去啊。”苏有才小声解释道:“老爷子还知道他俩来你这了。我要是再不回去,指定会起疑心的。”
“你还没告诉老爷子……”干娘小声问道:“在我这干的事儿?”
“是。”苏有才点点头,叹气道:“没办法,咱俩爹之间的过节太深了。我怕说了,直接就没法跟你干了……”
“唉,那你回去吧。”干娘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又将刚买的各色吃食分一半装在苏有才的竹篓里,让他带回去孝敬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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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忙到天黑才打烊,干娘还是用最短时间张罗了一大桌好吃的……
虽然大都是猪耳丝拌黄瓜之类的简单来料加工,但绝对心意满满。
今天过节,当然少不了肉粽和粽子蛋。好吧,也是街上买的……
“娘从做姑娘开始就没下过厨房。儿啊,凑合着吃吧。”干娘歉意地看着两个好大儿。
“干娘没事,俺就爱吃街上买的。”苏泰憨憨道。
这话倒也没问题,这年代街上买的,除了食品卫生,各方面完爆大部分家里做的。其实大部分家里的做的,也不怎么卫生……
“爱吃就好。夏哥儿来得少,今天一定要多吃点。”干娘今天重点关爱对象换成了苏泰,要的就是个不偏不倚。
“秋哥儿还小要念书,夏哥儿已经长大了,今天陪娘喝盅雄黄酒?”干娘拿起小小的锡酒壶,询问道。
“俺能喝一点点。”三斤不醉的夏哥儿谦虚道。
“太好了,来娘给你满上。”干娘高兴地拿起酒盅,刚要倒酒。
却见苏录也从袖中掏出个黑瓷酒瓶,搁在桌上道:“不如喝点这个吧?”
干娘看那酒瓶就眼熟,点点头道:“就依秋哥儿的。”
“我来倒酒。”苏录虽然不能喝酒,但劝酒很积极。给干娘倒上了一盅,笑道:“干娘快尝尝,是不是那味儿?”
这下干娘知道这酒的来历了。不动声色端起酒盅先嗅后品,微微闭目描述道:“初入口便是生猛的糙辣,像沙砾刮过舌尖。新酒的冲劲直蹿鼻腔,带着股子没驯服的野气——这是没勾调的头道酒。”
又感受了少顷,继续品道:“咽下去还算顺喉,但回甘不足,舌根泛着生涩……”
“不是凤曲法酒。”说着说着,她声音渐小,低头哽咽道:“是二郎酒没错了……”
但老板娘旋即便挣脱了旧日的漩涡,重新朝两个干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你们真捣鼓出来了?你们就是上天送给娘的救星啊。”
“娘别这么说,我们是互相拯救的。”苏录微笑道。
“嗯。”苏泰点点头,忍不住看一眼苏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干’字省了,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省……
“既然真能把二郎酒复现出来,那咱们就大干一场吧。”干娘心情激荡道:“我儿说怎么办吧!”
“当然听娘的。”苏录乖巧道。
“少来。”老板娘用食指轻轻戳了苏录脑门一下,笑道:“当娘的不知道你?明明一肚子主意,却老喜欢把人当枪使。”
“娘错怪孩儿了,我不是得以学业为重嘛。”苏录叫起撞天屈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不管,我儿得先给定个方向,不然娘心里慌。”老板娘一挥手,不容他分说。
“好吧。”苏录只好点点头,缓缓道:“依我之见,咱们肯定是不能自己搞的,白酒是个大生意,咱们没这个实力。”
“是,不光酿酒,从运输到销售,里头门道多着呢。”干娘深以为然道:
“娘为什么从没动过这酒的念头?除了我不会酿酒之外,就是心有余悸啊……”
说着她长长一叹道:“既然要酿酒,娘也不瞒你们了——当初田田爸先带了一些酒,到县里请同行和酒楼的老板品鉴。”
“结果非常不错,但也让一些人不高兴了,当晚就有人往他的住处扔了只死鸡。半夜里还有人敲窗户警告他,不许把二郎酒卖进县城,不然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老板娘眼圈通红道:“结果他真就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
“啊?还有这种事?”苏泰毛骨悚然,忙问道;“难道当初不是意外?”
“不知道。”老板娘端起酒盅,喝一口烈酒压住心头的块垒。“何家人都死绝了,我一个寡妇上哪查去?”
“报官呀。”
“告谁去?”干娘苦笑道:“田田爹又没跟对方照过面,难道我把合江县卖酒的全告了?再说当时我都快被债主逼疯了,哪还有精力去管那些?”
“是。”苏录点点头,轻声道:“真相已经很难查明了,但我们得未雨绸缪,以免重蹈覆辙。”
顿一下道:“所以还是得找大酒坊合作,他们本来就是局中人,什么事儿都有应对的法子。”
“是。”干娘点点头表示认同。“那跟哪家合作呢?”
“现在有两个选择,程记糟坊和苏记酒坊。”苏录便理中客道:“跟前者合作的好处是,实力强牌子硬,几乎没有失败的风险。当然,程记本来就生意红火,二郎酒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就算合作咱们也没什么话语权,更分不到多大的利。”
“那苏记呢?”干娘又问道。
“苏记的好处是正在困境中,我们是雪中送炭,条件随我们谈,谈成什么样都有可能。”苏录当然也是不能只说好处,又提醒干娘道:
“不过苏记的情况很不好,产品滞销,债台高筑,过了年还没开过工钱,肯定不如程记多矣……干娘怎么选都行,在商言商,不要掺杂感情因素。”
干娘忍不住逗他道:“那还用选吗。你都叫你娘了,娘当然跟着儿子走。儿子还能坑了娘不成?”
“那当然不会了。百善孝为先嘛。”哪怕苏录的脸皮也忍不住微微一红,以示羞臊。
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确实是下了决心才改口的。
虽然他自己就是那个孩子,但他还可以搭上个老子……
“可是这样一来……良怎么跟程家交代?”苏泰也想跟着改口叫娘,无奈节操过高,实在学不来。
于是来个含而糊之。反正他本来就有点口齿不清,谁能听得清到底是娘还是良?
“程家那边不用管,我不是程家的人了!”干娘却淡淡道。
敢爱敢恨永远是一体两面……
第八十二章 三番战
“那就让甜水记和苏记合伙?”干娘问苏录。
“最好不要搅在一起,还是分锅吃饭来得清爽。”苏录建议道:“其实我建议还是用何记的好,这样干娘能谈到更好的条件。”
顿一下道:“肩上的压力也小些。”
“好孩子,娘听你的。”干娘感动地点点头,她当然明白苏录是在替自己着想。
不管是名声、舆论,还是娘家,何记这块牌子都能替自己顶住相当大的压力。
当然苏录也是在替自家考虑,绝对不能让老苏家,背上个吃绝户的恶名……
苏泰对这个决定更满意,他可是最同情何家兄弟的。
“那就由何记和苏记合伙,看看是入股还是成立个新的酒坊,你和七叔公来决定就好。”苏录说着又拍了拍苏泰的胳膊道:“二哥已经出徒了,正好可以做娘在酒坊的代言人。”
“娘本来就这么想的。”干娘高兴地笑道:“不给夏哥儿个二掌作,我可不跟他们合作!”
“俺可当不了掌作,当个把头就顶天了!”苏泰连忙摆手道。
“不会就学!夏哥儿别老觉得自己不行!”干娘柳眉一挑道:“娘当初也是赶鸭子上架。现在不也把甜水记,打理得井井有条?!”
“哦,俺记住了,良……”苏泰老实受教。
“那具体股份?”干娘又问道。
“这个就真别问了。”苏录苦笑道:“我来说太不合适了。”
“行,我跟他们谈。”干娘不再为难他。
“没有问题了吧?”苏录想要退席读书去了。对卷王来说,节假日不过是换个地方学习。
干娘想了想,低声道:“最后一个问题,千户大人那边怎么办?他不会觉得我们故意撇了他吧?”
“有这种可能,但酒坊不能让他染指。”苏录点点头,笑道:“这样吧,让甜水记做酒坊在太平镇的独家经销商,千户大人不就没意见了吗?”
“真是好主意。”干娘眼前一亮道:“既跟他撇开了关系,又让他得了好处,他自然就没意见了。”
~~
第二天苏泰回去,就告诉了大掌作,干娘同意见面了。
苏大吉寻思了一宿,越想越觉得这是老天爷给酒坊最后的机会了。这下也顾不上什么门户之见,当天中午就备了份迟了半年的‘开业礼’,直奔太平镇。
一进甜水记,就看到苏有才跟老板娘,在隔着柜台有说有笑。苏大吉瞬间啥都明白了……
“呀,七叔来了?”苏有才知道他要来,但没想到他来的这么急,登时老脸一红道:“我来帮两天忙……”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苏大吉赶忙摆手道:“你想干啥干啥。”
说着他让苏浪奉上贺礼,又对老板娘拱手笑道:“早听说老板娘这家店生意兴隆,客似云来。今日特备薄礼,来沾沾贵铺的喜气!”
“大掌作说笑了,不过是糊口的小店而已,快请楼上用茶。”老板娘道个万福,客气地把苏大吉请到了楼上的小客厅,又给他上了茶水,给他孙子上了当季新品‘蜜桃雪露’。
苏录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工作,双方的交谈自然很愉快。
苏记酒坊确实如他预料的那样,要活不下去了。苏大吉把碎沙酒当成救命稻草,愿意最多出让三成股份换取合作。
老板娘也不跟他讨价还价,笑道:“行,三成就三成,但是我有个条件。”
“老板娘请讲。”苏大吉松了口气,再多的话他就说服不了族里了。
“这三成股份何记占两成,剩下的一成给苏泰。”老板娘便直截了当道。
“为啥?”苏大吉吃惊道:“夏哥儿是我苏家子弟,酒坊本来就有他的一份。”
“都有就是都没有。”老板娘却一针见血道:“当娘的得给儿子争取利益,这样他才能替我养老送终。”
“……”苏浪从旁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自己也开口叫娘。
“这……”苏大吉反而踯躅了。按说老板娘一分没多要,丝毫不损害酒坊的利益。但这事儿,在感情上就是很难接受……
人们已经习惯了,把个体成员,看做宗族的一份子。好处是全族亲如一家,有事真上。不好的地方也在这里,一家人谈利益太不方便了……
这就是苏录坚决不出面的原因,让他跟宗族谈利益实在太难了,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扣上来,谁也顶不住。
但苏录也不可能白白给族里做贡献,所以请干娘出面来谈,就没这个顾虑啦。
干娘也确实仗义。其实这对她来说最有利的是,两家合伙成立一家新的酒坊,而不是直接把何记并入苏记酒坊。
苏记酒坊也欠一屁股债呢,而且跟老板娘欠的债,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老板娘愿意并入苏记,共同承担债务,把苏大吉可给感动坏了.她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
所以最后苏大吉咬牙答应道:“行,这事儿我应下了,就给他一成!”
“好。”老板娘满意地点点头道:“秘方我会给到苏泰,让他给大掌作当个副手,负责二郎酒的生产吧。”
“没问题,这是应有之义。”苏大吉点下头,因为苏泰成了三股东兼最大的个人股东,已经是酒坊的小老板了。
说着端起茶盏,敬了老板娘一杯道:“老板娘实在太仁义了,我万没想到会谈成这么个结果。这个事不管成与不成,苏家都欠你个大人情!”
“是吗?”老板娘闻言狡黠一笑道:“既然如此,那这个人情现在能还吗?”
“呃……当然可以。”苏大吉心下一紧,心说老子就是客气客气,这小寡妇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听老板娘轻声道:“就是我干儿子的爷爷……”
“哦,我六哥啊。”苏大吉松口气,问道:“他怎么了?”
“老爷子总觉得我是程家人,心里头难免疙疙瘩瘩的。”老板娘一脸苦恼道:“弄得我想去看看儿子都不好意思,实在是太郁闷。”
苏大吉心说你何止是程家人,你还是程秀才的闺女呢……
但这比起酒厂的事情来,确实是小事一桩,他便拍着胸脯保证道:“老板娘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再大的疙瘩我也给你解开!”
“真的?”老板娘惊喜道。
“当然是真的了,我不行还有老族长呢。”苏大吉笑道:“再说事关全族生计,六哥怎么也得顾全大局吧?难道因为使小性子让全族人失业?不能够呀!”
“那就拜托大掌作了。”老板娘深深一福。
“放心,绝对没问题。”苏大吉手拿把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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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当天只是谈妥了框架,还有好多细节有待商榷。苏大吉也要说服族人,没有十天半个月,这事儿是定不下来的……
这些事儿苏录是真顾不上,因为九天之后,就是五月十五——第三次月课了!
书院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前些日子的嬉笑声渐渐消失。学子们全都在学堂里埋头作文。夜半三更了,半学斋内依然有学子在挑灯苦战。
学子们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居然,跟月相挂钩了。
便有学子做了首打油诗戏谑道:
‘月缺时候心放宽,月轮渐圆愁渐添。
十五月满愁肠断,考完松气等下番。’
更有甚者直接把月课比作女人的月事,作了首更促狭的打油诗曰:
‘佳人每叹月信红,我亦长嗟月课逢。
同是一月一回痛,她腰疼来我头疼。’
给学子们紧张枯燥的学习时光,平添了几分笑料……
十五这日转瞬即至,下斋学子终于迎来了第三次月课。
前头不必赘述,直接说最后的制艺,题曰——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一道‘两头一脚截作题’,乃看似平行,实有侧重的三段式题目。不同于之前考过的两道,这道题的难度陡然提升。
不只是题型,就连题目本身,都让学生们直骂娘。这他么是曾子说自己出去春游的事儿,而且描写的那叫一个详细……下河洗澡,在风里跳舞,唱着歌回家,好不快活。
问题是,这他么怎么破题?!
学生们一个个抓耳挠腮,咬指甲、啃笔杆,好似一窝仓鼠,再没了之前考试的从容不迫。
好些人半天没思路,最后时间不多了,只能硬着头皮憋了一坨上去……
结果交卷之后,也没了之前两次的欢实。一个个坐在那里愁眉苦脸,都觉得这回考砸了。
“怎么题一下子变得这么难?”省身斋的学子们也在议论纷纷。
“可能是之前两回太简单了,再一再二不再三吧。”有人猜测道。
“以后不会都这么难吧?”李奇宇哭丧着脸道:“那我可完蛋了。”
“唉,谁知道呢?”就连苏淡都没了信心,原来他以为自己挺厉害了,没想到一上难度就露怯了。
看到大家都不开心,马千里觉得自己身为斋长,有义务让大家开心起来,便起身宣布道:“走,我请大家下馆子,一个都不能少!”
说着看一眼三万道:“你们也必须去。”
程万舟和程万范却看向了程万堂。
程万堂脸上的粉刺更厉害了,这阵子他没白没黑的学,尤其是经过苏录的指导,他感觉自己的水平提高了一大截。
心中难免抱了点幻想,谁知迎头又碰上这么道题。
他还没从当头棒喝中醒悟过来呢,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抬头一看是苏录。
“一起去吧,什么事明天再说。”苏录温声道。
“是,哥。”程万堂这才站起身来,跟同窗们一起出了书斋。
第八十三章 吃饭还要花钱?
马斋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咋这么多好人?自己在镇上吃个饭,老是碰到店家不要钱的情况。
这不,他请同窗们在量大管饱的刘家菜馆聚餐,二十人坐了两大桌,点了十几个菜,老板居然又给免单了……
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老这样,生意能做得下去吗?”马斋长无奈收起自己的钱袋子,这个钱咋就花不出去呢?
“……”众人心说哪儿老这样了?就从没给我们免过单……
好在马斋长生性豁达,想不通也就不想了,端起竹筒对众同窗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事明日愁!不要再提月课了,咱们干一个!”
“干干干!”众同窗纷纷举杯,大声聒噪,甜水记的‘蜜桃雪露’。让他们硬生生喝出了老烧的气势!
这时,朱子和与一干同窗也进了这家店,看来考完试谁都想美美吃一顿。
就像那打油诗里说的,这可是每个月最放松的时间……
“这里这里!”提前来占座的同伴,把朱子和等人招呼到位子上。
‘朱骐骥’这才发现‘苏驽马’也在同一家店里,不禁微微皱眉。心说居然同槽了,真是晦气。
“要不咱们换一家?”同伴见他脸色不好。
“不用。”朱子和白他一眼。心说我都坐下了再走,岂不让那人以为我怕了他?
“就是,别换了。”那占座的同窗兴奋地小声道:“你们不知道吧,今天大酬宾,学生吃饭不花钱!”
“真的假的?”明志斋的同窗们登时来了精神。
“我亲眼看见的!”那同窗指着省身斋那两桌道:“那两桌已经会过账了,老板都给免了。”
“是吗?那今天可要吃个痛快!”这下打他们也不走了。
这时,心仍在滴血的店老板,也过来招呼他们:“几位公子用点什么呀?”
一个学生便指着墙上一溜水牌道:“把上面的菜全上一遍!”
“全上一遍?!”这下轮到老板吃惊了。
“有什么问题吗?”众人望向老板。
放在平时,老板会说这么多菜吃不完,少点两个吧。但是今天店里白送出去两桌,急需回血,老板忙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小老儿这就让人备菜去!”
说完一溜烟儿就躲进了后厨,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
~~
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明志斋众人,依然在那里悠哉悠哉地闲聊。
“说起来,他们省身斋上次月课进步明显,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再进步。”三扯两扯,又扯到了月课上。
“他们要是再来那么一回,咱们斋就不是最强的了。”又一个同窗担忧道。
“不会的。上次是因为题目简单,这次的题明显难多了。我都寻思了半天才搞懂的。”一个学习不错的同窗道:“他们这回八成要翻车。”
“你是怎么破的题?”同窗们便问道。
那学生便信心十足道:“非徒游观,实寓治道。咏歌之间,教化行焉!”
用的正是时下书院最流行的‘四言四句式’……
但他等来等去,没等到想要的夸奖,反而听同窗说:“逑,你搞错了。题眼怎么会是治道教化呢?应该是天人合一啊!”
“怎么就是‘天人合一’,不是‘治道教化’?”那学生涨红了脸,问朱子和道:“朱兄你来评评理,我们到底哪个对。”
却见朱子和定定望着隔了好几张桌子的苏录,眼都不眨一下。
“朱兄为何一言不发?”那同窗问道。
“哦。”朱子和这才回过神来,又问一遍问题,这才答道:
“朱子曰:‘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此点之志也。’所以‘天人合一’是对的,‘治道教化’得零分……”
说完也不管行将崩溃的同窗,便继续默默看向苏录。
“朱兄好像对那苏同学格外感兴趣。”众同窗奇怪道。
“毕竟他在义理上赢了朱兄两回。”有那耿直的学子,便一针见血道。
“那算什么?上回题太简单,让他侥幸得了半分。这回题这么难,说不定又得个零分,直接被开回家了。”同窗们当然大都跟朱子和站一边了。
“就算还能拿半分,他也悬了。剩下的七次月课,必须半分都不丢,怎么可能做的到?”
“说不定人家还能进步呢。”也有心里佩服苏录的,替他说两句道:“上次他就进步明显,这次再进一步就能拿一分了。”
“哈哈哈怎么可能?文字笔力乃水磨工夫,能日进跬步就不错了。谁又能一日千里?
大部分同窗自然是不信的,有个‘从小缺爱’的冯同学,更是信誓旦旦道:“他要是能拿一分,我叫他爷爷!”
“哈哈哈……”同窗们笑得前仰后合。
“少说两句吧。”朱子和却黑着脸呵斥了一声。“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只有懦夫才会在贬低对手中获得快乐。”
一众同窗直接被他骂自闭了……
朱子和却站起来,在两斋同学的注视下,走到了苏录身边。
“朱兄有何贵干?”苏录微笑问道。心说来者不善,怕是要让我做首诗,对个对儿啥的,好难为难为我。
谁知却听朱子和沉声道:“这次你要是能得一分,并且义理还在第一,满足这两个条件,我就……我就……”
“你就咋了?”苏录不解问道。
“我就承认你也是骐骥!”朱子和终于面红耳赤地憋出了那句话。
“啊?”苏录却更糊涂了,什么叫我也是奇迹?
便驴唇不对马嘴道:“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不折不扣的奇迹。”
“白痴。”朱子和哼一声,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也不知是劝他少给别人灌心灵鸡汤,还是劝他别整天教这个教那个。
说完也不解释,便转身回了座位。
苏录与众同窗面面相觑,这人怎么莫名其妙?
不过学霸的脑子不太正常,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
~~
学规规定,学生不能酗酒。也没人敢在大庭广众下违反校规。
不喝酒光吃饭,速度就快了。二十条大小伙子风卷残云,就尅光了一桌饭菜,拍拍屁股走人了。
明志斋那桌,见省身斋的两桌果然没掏钱,也没被人拦下,不由心下大定。
这时他们点的菜肴也流水般送上来,众同窗便放心地大快朵颐。一个个吃得肚皮溜圆,连朱子和都不例外。他虽然是大家族出来的公子哥,但是天天在学校吃食堂,肚子里早就没油水了。
可大盘大碗的菜肴还是不停的上,在桌上迭了好几摞才停下。
“吃不下了,实在吃不下了。”众同窗捧着肚子,都撑得翻白眼了。其实他们平时吃饭还是挺斯文的,但耐不住今天有免费的大餐吃啊!
而且他们还想打包来着。但读书人还是要脸的,哪好意思白吃白拿?
众同窗正坐在那里化食儿,老板笑眯眯地过来,奉上长长的账单道:“承蒙惠顾,一共两千一百五十文,给诸位抹个零,两千一百文就行。”
“什么?!”众书生登时呆若木鸡。“吃饭还要花钱?”
“多新鲜啊,谁家下馆子不花钱?还想吃霸王餐不成?”
说着看一圈众书生,笑眯眯问道:“敢问由哪位公子费钞?”
“……”众书生面面相觑,又一起望向那占座的同窗。
“你不是说今天大酬宾,学生吃饭不要钱?”
“是啊,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呀。”那同窗赶忙对老板道:
“刚才那桌的马斋长,掏钱出来说要会账。你不是说,免了免了,今天酬宾不要钱,以后常来就行吗?”
“是啊,但我是对那两桌客人说的呀。”老板也不着恼,依旧笑吟吟道:“可没说所有客人都不要钱呀。”
“这不公平,为什么给他们免账,却问我们要钱?!”有学生质问道。
“因为他爷爷是我们千户大人,敢问你爷爷是哪位呀?”老板笑问道。
众学子登时就不说话了……
老板又笑道:“诸位要是钱不凑手,那先有多少给多少。剩下的三天之内送来就行,反正你们是太平书院的体面人,定然不会逃账的。”
这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哄笑。“太平书院的学生吃白食咯!”
众学子臊得老脸通红,哪敢闹大?只好无可奈何地开始凑钱,最后只凑了个一千一百文……
“怎么这么贵?”学生们肉疼得不要不要。
“你们点的贵呀,人家马同学都没点王八呀。”老板纯纯一头笑面虎。
最后没办法,只能押上块书院的出入牌,保证剩下的一千文三天内送来,众人这才怏怏而出。
朱子和却冷冷对老板道:“把没动的菜,给我们送到书院去!”
花了这么多钱的菜,都得吃到肚子里!
“好好,听公子的。”老板赶紧招招手,让伙计把桌上的菜肴都装到食盒里,送去书院。
大街上,省身斋的众同窗正在溜达消食儿,看到这一幕不禁震撼:“明志斋的人这么有钱,点了那么多菜不算,还又打包了这么多?”
“下个月咱们去更好的地方吃!”马斋长攥着迟迟花不出去的银子发狠道:
“就不信还能吃饭不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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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一头奇迹
道南堂。每月一度的阅卷又开始啦!
“这次的题目有点难。”先生们拿到卷子也是所见略同。
“再一再二不再三,山长终于忍不住了。”众先生就知道,那个作精不可能一直手下留情的。
“都以为会从《孟子》中出题,没想到依然出自《论语》,而且还这么难。”
“是啊,此段名为游记实则论道。搞不清楚这几句背后的‘曾点之学’——‘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是断不可能正确破题的。”祝先生捻须道:
“这题出的有水平,但对孩子们来说,真不容易呀。”
“但也该上点难度了,这样好苗子才能脱颖而出。”钱怀仁及时替山长找补道:
“再说,之前给他们放了两次水,分都高高的了。这回坑……呃,为难他们一把,无甚大碍。”
“是。”不得不承认老钱说得也有道理。众先生点点头,便开始专心阅卷。
省身堂的阅卷先生牛子儒,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苏录八成会被问起,于是先找出了他的卷子。观之不禁面露喜色,便清清嗓子道:
“诸位我先给你们来一篇提提神。破题就是八个字——‘道不远人、人能弘道!’”
“好好,干脆利索、正中靶心!”众先生果然神情一振,纷纷赞道:“八个字将曾点之学,总结得透彻无比!”
“这番暗破实在是高明!”钱怀仁也拢须赞道:“看来这四个月,学生们的进步很大啊。”
“你们猜这是谁做的?”牛子儒又问道。
“省身斋里有这个破题功力的,至多不过三人。”先生们通过前两次阅卷,已经对下斋学子的水平,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
“不过你既然这么问,肯定不是林之鸿和那个姓乔的小子。”众先生笑道:“那就只可能是苏录了。”
“哈哈猜对了!”牛子儒对苏录的卷子爱不释手道:
“再听承题——道为日用,非远近之难及;人秉弘心,岂虚浮之能辞。沂浴彰道,风雩显道,咏归传道攸宜!”
“好一个‘道为日用’!”众先生满堂喝彩,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品鉴这振聋发聩的‘四字真言’。
“道在日用,日用不知。《易经》有云‘百姓日用而不知,君子之道鲜矣’。”钱怀仁赞道:“没想到这小子已经开始涉猎《易经》了。”
“他应该还没学过《易经》,引用的是《中庸章句》‘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一位先生不客气地纠正道。
“应该是这样的。”众先生也深表赞同道:“朱子格物之学,便是由此而发。”
“哈哈……”钱先生尴尬地脚趾头直抠鞋底,忙自嘲笑道:“年纪大了,书都记串了。”
“呵呵……”众先生敷衍笑笑。在书院里就是这样,管你什么职位,只要学问不行,就会被轻视。
“高,太高了!就冲这四个字,这回必须半分保底!”祝先生给定了调子,众先生也皆无异议。
牛子儒又在众人催促声中念起了起讲:
“盖乾坤之内,道无迹而不存;匹夫匹妇,皆可体道而行。春服既成之序,沂水汤汤,利众生而不争;舞雩坛畔,和风习习,育万类而不彰。此所谓道不远人,即在耳目所接、身心所感之中!”
待他念完后,又是一阵满堂喝彩。
“好好好,苏同学吃透了何为道。不仅义理讲得清楚,且字里行间都道气充盈,不急不躁,不偏不倚。令人读之便觉‘道不远人,即在耳目所接、身心所感之中。’”
“是啊,那孩子两个月前,还只能写半文半白,都称不上八股的东西。”众先生这回被深深地折服了,赞不绝口道:
“短短两个月时间,就能因需赋形,写出这种恰到好处,能为义理增彩的文风来,这个天赋简直强得吓人。”
“书院里找不出第二个了……”有先生心直口快道。
“咳咳!”钱怀仁虽然所见略同,但还是得把好舵。“不要总喜欢夸大其词,至少子和的天分,当在他之上。”
“呵呵……”众先生又敷衍地笑了,显然不敢苟同。
牛子儒严谨道:“不说天分,仅就这篇文章,单看冒子部分,我觉得应该无出其右了。”
“这孩子的冒子向来强,但八股之所以叫八股,骈文才是关键。”钱怀仁便道:“继续念吧。”
牛子儒便抑扬顿挫地朗读完八股部分,众先生听后赞道:“虽然没有冒子那么出彩,但依然很棒。”
“是的,对仗工整,格律严谨,文气充盈,一以贯之。已经颇有行家风范了。”祝先生略略惋惜道:“我想要是多给他些时间,仔细推敲一番,八股也能写得像冒子一样精彩。”
“没什么好惋惜的。”钱怀仁却松了口气,笑道:“那小子才学了四个月八股,能写成这个水平,已经是闻所未闻了。”
“是啊,若非亲见,我是不信的。”众先生深以为然道:“已经比很多写了三四年的学生强一大截了。”
“这孩子的进步太快了,真叫一个势如破竹啊!”牛先生感叹道:“真不知道,这种恐怖的进步,还能持续多久?”
“当然是越久越好了……”众先生期许满满道:“让他多进步一年,咱们书院说不定能再出个举人!”
“进步三年,永宁说不定要出第一个进士了!”先生们进入幻想时间。
“越说越没边儿了,着点儿调吧!”钱怀仁呵斥一声,提醒乐开了花的众先生道:“那孩子之所以进步惊人,是因为他底子太差,进步空间大而已。但谁知道他上限是高是低,还是别捧杀了的好。”
“是。”众先生这才擦了擦口水,结束幻想。
“苏录能进步几年,确实不好说。”只有祝先生淡淡道:“但我看用不了几个月,下斋的全体同侪就要难以望其项背了。”
“确实……”钱怀仁这回无话可说了,苦笑道:“快阅卷吧。”
~~
翌日早课前,书院仪门内的告示板上,再次贴出了第三次月课的成绩和排名。
学生们如期而至,只是这次的心情沉重了不少。一来都对这次考试没什么信心;二来,这次可能有同窗,要被淘汰了……
他们只看了前十名,就纷纷倒吸冷气——
前九名的名次还好,第一名朱子和,第二名林之鸿,第三名乔枫,后头是胡启阳、胡开阳等等老面孔。
但第十名的名字,赫然换成了苏录!
“苏同学上次多少名来着?”众学子震撼之余,纷纷打听道。
“四十二名!”李奇宇与有荣焉地大声道。他记得最清楚,因为上回他考了四十一名,两人紧挨着。
“嘶……这也太恐怖了,一口气超越了半数同侪!”众同窗更加震撼了。
要知道名次越往前,强手就越多,想要超越一两名都费劲。超越七八名就算是进步巨大。
苏录一口气从四十二进步到第十名,整整超越了三十二位同侪,这进步简直超乎想象!同窗们连羡慕嫉妒恨都生不出来,只剩下佩服到五体投地了。
“佩服啊佩服!恭喜苏同学后来居上!”开学已经四个月了,同侪都认识了那个义理第一的苏同学。
“侥幸而已。”苏录忙谦虚地摆摆手道:“说不定下次就现原形了。”
他正说话间,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窜到面前,朝他一揖到底,大声道:“爷爷你太厉害了!”
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回人群。苏录都没看清,自己那孙子长啥样。
省身斋的同窗们则暗暗生气,心说外斋同侪不讲武德,连辈分都要卷……
这回苏录的进步太耀眼,而大家已经习惯了朱子和的三连冠,所以愈发没人讨论第一名是谁。
朱子和的同窗们担心地看着他,谁知他也是一脸的震撼,定定望着那篇义理第一的范文,整个人都呆若木鸡。
众同窗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地望向那篇义理第一的范文。不出意外果然出自苏录之手。
便有人诵读起来:“道不远人、人能弘道!道为日用,非远近之难及……”
众学子听完,全都明白了为何朱子和的脸色这么难看。
看同龄人的文章,居然看出了高山仰止之感……
要不是八股部分还不太出彩,这差不多就是,他们背诵过的名篇水平了。
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苏录以前的八股是什么水平。所以哪怕只论八股部分,他的进步也是惊人的……
学子们无法想象,苏录下个月会进步到何种高度。但这一刻,许多人心头升起明悟,朱同学的第一名怕是快易主了。
他们本来以为心高气傲的朱同学,这回又要不服气了。谁知朱子和从告示板收回目光后,转身看向苏录,黑着脸拱拱手道:
“好吧,我承认你确实是头骐骥!”
众同侪纷纷点头,心说这话没错,大苏同学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不过我是不会让你超越我的!咱们走着瞧!”朱子和说完便拂袖而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苏录,搞不懂他为什么一直管自己叫奇迹。
奇迹就奇迹吧,为什么还论头?
第八十五章 淘汰
苏录抢尽了朱子和的风头不假,但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成绩。
苏淡的名次,从上次的二十八名,提升到这次的第二十四名,又是一分稳稳到手。
但这回只有二十八人拿到了一分,比上回的三十五人明显少了一截。
第二十八名正是程万舟。
程万舟上次位列三十三名,这次提升了五名,幸运地拿到了一分。他不禁庆幸无比,幸亏悬崖勒马,及时拜了大哥,不然这回非得翻车不可。
他看向苏录的眼神都要化掉了。这一个月来,程万舟的文法大大提升,这都是‘苏老师’特训的功劳呢!
马斋长跟程万舟一样幸运。他这回小有进步,从三十名提升到了二十七名,同样险之又险守住了一分。他庆幸极了,搂着苏录的肩膀道:“多亏了咱哥的幸运书箱!”
别看他一副没心眼儿的样子,其实精得很,才不会在外人面前透露苏录帮忙辅导的秘密呢。
李奇宇就倒霉了。他上回四十一,这回三十四,果然如愿进步了七名。但问题是分数线他么上提了……所以再次遗憾地得到了半分。
后面还剩七次月课,这意味着只剩半分的容错空间了,压力山大呀!他是彻底乐不起来了……
苏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你跟我哥还是平分呢……”
“我能跟大哥比?”李奇宇哭笑不得道:“大哥是直线上升,我呢?是一直原地踏步。”
龅牙程万范从五十名进步到了四十二名,虽然还是得了半分,但进步已经很大了。
跟哭丧着脸的李奇宇不同,程万范却是满心庆幸。因为四十五名往后就是零分了。他要不是经过苏录特训,把名次提升了上来,这回肯定要挂零的。
这回月课,除苏录之外,进步最大的其实是程万堂,从五十三名一下子蹦到了四十名,排名足足上涨了十三名。也终于得到了第一个半分!
可问题是,他之前连考了两个零分……半分已经不足以,让他留在书院了。
但这回程万堂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态,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因为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知道自己绝无连续八次得一分的可能……
所以上次考试结果一出来,他就注定要被淘汰了。能在这么难的考试中,取得一个不错的名次,还得了分,他已经知足了。
再往下从四十五名开始,都是零分了。而上次零分,是从五十二名开始的……
结果就是整整十名学生,今天要被退学了……
其中省身斋两个,明志斋三个,剩下的五个都在笃行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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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间学堂里,皆是一片愁云惨淡,充满了别离的伤感。
年轻的同窗们刚刚建立了感情。而且‘升斋等第法’带来的压力,是落在每个个体身上的,是自己跟自己的较量。同窗的离开并不会增加他们留下的几率。
而且少年们还没有那么复杂的算计,心中只充满了依依不舍和物伤其类。
省身斋中,同窗们围着程万堂和另一个要离开的同学,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两人。所有人都面有戚戚,像程万舟那种性子软的,直接哭成了泪人,
张先生站在学堂外,听着里头的抽泣声,头一次裹足不前。
其实省身斋这次考得非常好,无论是整体成绩还是留存人数,在三个斋里都是最好的。
而在开学的时候,他们的整体成绩是最差的……
孙山和孙山前一名都在他的班里,能不差吗?
他能短短的四个月,就带着自己的班级完成了逆袭,在书院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他也被诸位先生交口称赞,钱副山长更是表示,上半年的教学考绩,已经将他列为第一!
但张先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觉得对不起那两个要被退学的孩子。
因为他们俩同样勤奋好学,没有一天松懈过呀!
可张先生已经无能为力了……事实上,昨天成绩出来之后,他就去找过山长了。希望能网开一面,让两个孩子再学几个月,以观后效。
朱琉却摇头说:“没有意义的。哪怕再给他们几个月,你觉得他们能像苏录一样,从后进变成拔尖吗?”
“……”张先生是至诚君子,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只能摇头道:“人的天分参差不齐,像苏录那样的才华万中无一。”
“那你再留他们几个月还有什么意义?”朱山长摊手道:“多学几个月八股文,除了浪费时间钱财,对他们能有什么帮助?”
张先生哑口无言。
“再说,我给的标准已经很宽松了。三十名左右就可以拿一分;五十名左右就可以拿半分。还有整整两分的容错空间!这种情况下还能三次月课就被淘汰,这些学生是什么水平还用多说么?你指望他们能考上秀才吗?”朱琉加重语气道。
张先生愈发无话可说。
“所以留下他们只是骗钱而已,你希望书院骗钱吗?”朱琉看着张先生。
张先生摇摇头。
“那早晚都要送走他们的,长痛不如短痛,赶紧回去找个工作,还能早点给家里挣钱!”朱琉又把他的理论,条理清晰地摆了一遍。
“可是山长考虑过没有?”张先生这时才缓缓道:“那几个孩子明明没犯任何错,反而比许多同窗还要用功。却刚入学四个月就要被退学,这让他们怎么看待自己?回去后,身边人又怎么看待他们?”
张先生深吸口气道:“他们明明是非常优秀的孩子,却要陷入自我否定,还要被周围远不如他们的人嘲笑。这不公平啊,山长!”
这番话却是朱琉没想到的,他抱着胳膊寻思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道:
“当初你想让我破格给苏录提分时,我就说过,规矩就是规矩,坏了就再也没规矩了。”
张砚秋见他油盐不进,终于绷不住拍案喝道:“你那个劳什子‘升斋等第法’,简直毫无人性!”
山长却也不恼,只淡淡道:“你说得对。但科场从来就是个没人性的地方,这里只以成败论英雄。只有强者才有资格继续向前!所以我是来培养强者的,不是来给弱者当奶妈子的。”
“就算是给弱者当奶妈子,也不是你这种小仁小义!全力培养个进士出来,功德比你照顾一百个学生都强!不说别的,登科后请朝廷疏凿一下赤水河,恢复了航运,父老乡亲都能跟着沾光!”
“……”辩论这块,张先生显然不是朱琉的对手。而且朱琉说的也是事实。
见张砚秋不说话了,朱琉丢一根蒌叶卷给他,自己也拿一根缓缓咀嚼起来,他来太平镇半年多,也学上嚼这玩意儿提神解闷了。
两人对着嚼了会儿蒌叶卷。气氛便缓和下来,朱琉这才缓缓道:
“凡事总是有利有弊,我们只能权衡取舍。你也该看到‘升斋等第法’推行四个月来,下斋的学生们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半数学生的文章,都已经超过了他们中斋的学长。这种强烈的对比,不正是你们痛恨的‘升斋等第法’造成的吗?”
“确实。”张砚秋不得不承认。“这种残酷的淘汰制,让学生始终充满了紧迫感,只能不断向前,一刻也不敢松懈。”
“还是会松懈的。”朱琉缓缓摇头道:“知道为什么这次出题偏难吗?就是因为我发现,经过四个月的适应,学生们那根弦开始松了。既然随便考考也能拿一分,自然觉得月课也没那么可怕了。”
“所以我才要上点难度,震慑他们一下。”朱琉接着道:“同样道理,留下那几个孩子,会让升斋等第法的威慑全无,使更多的孩子松懈下来!相反,送走他们,会让所有的孩子彻底不敢松懈。”
说着他一摆手道:“去吧,公平是无情的,你不能既要公平又要人情。”
张先生最后也没能说服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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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上课的云板声把张先生唤回神来。
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步履沉重地进了讲堂。
“肃立。”马斋长高喝一声,率领全班学生向张先生行礼。
张先生看了看那两个学生,轻声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要一直以自己为荣,记住了吗?”
“是,先生。”程万堂二人终于绷不住落下泪来。
“好好上完今天的课再说吧。”张先生也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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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学堂中都充满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
放学时,马斋长代表全体同学,给两位要离开的同学送了纪念册。
其实就是两本空白的书院作业册,但所有人都写上了临别寄语。
苏录本来想写个什么‘山水有程,步履不停;凡所经历,皆为序章。’之类的勉励。但落笔时,还是改成了两句简单的祝福。:
‘平安常伴,喜乐随心。’
‘四时顺遂,岁月长安。’
这年月,除了读书这条路之外,他们这些山里孩子哪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离开书院,人生已经一眼望到头了……
最后,大伙将两位前同窗依依不舍送出山门。抱头痛哭一场后,两人便一步三回头地,永远离开了这座美丽而残酷的书院。
第八十六章 程秀才的哀羞
夕阳西下,苏录五人走在每天放学的路上。
但对程万堂来说,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回了。以后虽然还是会无数次走这条路,但都不会叫上学放学了。
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好,一路上前所未有的沉默。
还是程万堂开口对苏录道:“哥,多谢你这一个月的指导,我感觉进步比过去一年都大。”
“是啊哥,”程万范也附和道:“我们的水平都提高了好多。”
“只可惜时间太短……”程万舟眼睛肿得像桃子。
苏录叹气道:“惭愧,还是没让万堂留下来……”
“哥别这么说,我真的万分感激。没有你指导,这次考试这么难,这半分我绝对拿不到。”程万堂摇摇头道:
“现在我只恨当初为什么那么傻,非要跟你作对。若是从一开始就跟苏淡他们一样,能得到哥的指点,我何至于此?至少现在绝对不到退学的时候。”
他仰天长叹道:“唉,真是自作自受……”
“不要自责了,不念书天塌不下来。我二哥也没念过书,一样能当上酒坊的二掌作。”苏录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两句道:“咱们都在二郎滩,以后还可以常常见面,继续做兄弟嘛。”
“哥不嫌弃我吗?”程万堂轻声道。
“这话说的!有这么个重情重义,勤奋好学的兄弟,我珍惜还来不及呢!”苏录使劲揽着他的肩膀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哥,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兄弟!”
“哎,哥。”程万堂重重点头,这会儿却红了眼圈,连着叫了好几声。
“哎!”苏录也重重应了好几声。
苏淡和程万范、程万舟也深受感染,凑过来一起揽着肩膀,高唱起那首歌颂兄弟之情的千古绝唱: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
快到二郎滩时,一股强大的惯性,让五人下意识分开了。
“唉,咱们两族的矛盾……”程万堂叹了口气。让族人看到他们这样勾肩搭背会生气的。
“宗族矛盾什么的,就由我们这一代化解吧!”苏录却昂然道:“大明有亿万百姓,生在二郎滩的才几人?走出这片大山,到了泸州,我们就是最亲的老乡亲;出了四川,我们就是抱团闯天下的铁杆乡党!”
“哥说得对。”苏淡的观念,也早被苏录扭转过来了。重重点头道:“我们要一起努力冲出大山,抱团闯世界,而不是在山沟沟里窝里斗!”
“说得太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程万舟激动地跺脚脚道:“乡里乡亲的整天打打杀杀干什么,大家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多好啊!”
“是,内斗没有任何意义。”程万范也深以为然。“只会让两族的矛盾越来越深,大家都不好过。”
“还真是。”程万堂同样赞同道:“哥说得对,世界那么大,在小山窝子里斗来斗去,就不如大家一起闯天下!”
毕竟都在书院里长了见识,学了圣人之言,自然不会像原先那样狭隘了。
这就是读书的意义啊。
“等我们这一代人掌握了话语权,就把恩怨掀篇。”苏录沉声道。
“好,听哥的!”三万和苏淡重重点头。
苏录又对程万堂道:“你回去看看家里怎么安排,要是不顺心就说,我们一起再想办法。”
“好的哥。”程万堂点点头,面露一丝苦笑。不顺心是一定的,因为八成就是进程记糟房了。他是真不想一辈子跟酒糟打交道……
程万堂刚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忽然被程万舟捅了一下胳膊,抬头一看,就见他爷爷程秀才站在村口的刺桐树下。
此时夕阳落山,红霞满天,刺桐树的花儿也开得红艳艳。但都比不了程秀才那张涨得通红的脸……
看他这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
苏录心说秀才就是不一样,书院还专门提前通知。
其实他想多了,这并不是秀才的特权,而是张先生的话触动了山长。
于是朱琉派书院的先生,专程到那些孩子的家里拜访,一来退还学费。二来也解释清楚,孩子提前退学,并不是犯了错误。只是因为书院采用了新规,提前分流了不适合进学的学生,让孩子早点适应社会,给家里减轻负担。
虽然还是很残酷,但至少让家长把怒火转移到了书院身上,不至于让孩子遭受无妄之灾。
所以今天下午,就有先生来二郎滩,知会过程秀才了……
但这番安排对程秀才来说却是反作用。只要一想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大孙子,居然四个月,就在学业上被判了死刑。他便五内俱焚,坐卧不安,索性来村口等着程万堂回来。
要第一时间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搞得?!
可他刚要开口,却看到那两个苏家的小子,跟万堂几个混在一起。只好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爷爷。”程万堂惴惴地来到程秀才面前。
“先生。”程万范和程万舟也老老实实行礼问安。
苏录和苏淡自然一溜烟儿闪人回家了。
没了外人,程秀才哼一声道:“怎么又跟苏家人搅在一起了?没完了是吧!”
“先生为什么要说又?”程万范一愣。
“咳咳,这不是重点。”程秀才自知失言,恼怒道:“记住以后跟他们划清界限!再让我看到一回,饶不了你们!”
“先生,我们是同窗,一起上下学也有个照应。”程万舟身为程秀才昔日爱徒,自然肩负起表达异议的重任。
“还敢顶嘴?!”程秀才却把脸一沉,吓得程万舟差点嘤嘤嘤。
“先生息怒,那苏同学人很好的,他最近一直在指导我们制艺,我们都获益匪浅!”程万范忙顶上来道。
他这话还不如不说,直接揭了程秀才的逆鳞,气得他拐棍儿猛戳地面,彷佛下一刻就要土遁而去道:“老夫不能指导你们吗?还要问他?!”
“先生教得当然好了,但苏同学的指点总能切中要害,让我们茅塞顿开。”程万舟属于那种绵里藏针的性子,你把他捏哭了,他非得把你刺痛了不可。
“经他指点过得同学们都进步了,我们却不进反退,只能也向他求教。”程万范也道:“结果这回名次全都提升了。”
“我要是早点跟他学,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这一步!”程万堂直接埋怨开爷爷了。
“胡说八道,老夫一生浸淫八股,岂能不如一个小孩子?!”程秀才气不打一处来。
“爷爷,你那套过时了!”程万堂也是话赶话,口不择言道。
“你!”程秀才差点没背过气儿去,登时一阵天旋地转,直接站立不稳。程万舟和程万范赶紧扶住他。
“先生息怒。”两人一个安慰程秀才。
“算了,少说两句吧。”一个劝住程万堂。“把先生的病再气翻了就麻烦了。”
“唉……”程万堂别过头去,不敢再吭声。
他爷爷年轻的时候读书太狠,结果患了眩晕症,所以出门才必须坐滑竿儿。这些年调养得宜,已经很少发病了。谁知过年时去了趟庙会,回来时又犯了……
半年来反反复复,把社学的课程都耽误了不少。
程万堂赶紧叫来滑竿,把气犯了病的程秀才抬回家。
他爹程承诚又请来族里的大夫,给他爷爷下了一百多针,扎成了个仙人球……
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程秀才方停止了眩晕,倚在靠枕上长吁短叹。
“爹,好歹喝口粥吧?”程承诚从旁劝解道:“人家先生说的也不错,既然万堂不是那块料,让他早点下来干活是正办。”
程秀才却不理他,只对跪在地上的程万堂道:“把你的作业册拿来。”
“都不念书了,还看啥作业……”程万堂小声嘟囔道。
“让你拿就拿,哪那么多废话?!”程承诚一脚把他踹了个趔趄。
上了四个月就退学回家,还把老爹气了个半死,程承诚憋了一肚子火。程万堂还敢废话,当然要挨踹了……
程万堂其实也憋了一肚子火。从当初对待他姑姑的方式,到这回被退学,他都对程秀才一肚子意见,不然也不会老怼他爷爷。
不过挨了踹他就老实了,乖乖把所有作业册都拿来。
程秀才接过来,戴上叆叇,一篇篇翻看孙子的习作。
起先字里行间自然都是他的形状,后来渐渐受到了书院的影响,也一天天在进步,但是非常缓慢……
程秀才原先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复盘时才发现,孙儿是受自己的影响太重,总是不自觉落回到原先的窠臼中。才会进三退二,落在别人后头……
他不禁郁闷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就不给孙子,提前开那么多小灶了。
像程万范和程万舟一直上大课,没吃过几次小灶,就不会有这么重的历史包袱。
程秀才有点明白孙儿为什么会闹情绪了,又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别跪了。”
说完继续浏览起来,当他翻到第三本中间时,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孙子的文章,一下子不一样了。变得通篇结构清晰,层层递进之下,将义理阐述地相当透彻。
程秀才看一眼边上的日期道:“四月十八那天,你吃了聪明药吗?”
“不是,是因为那天,苏同学开始指点我了。”程万堂记忆犹新道。
第八十七章 又辞一个
“那小子是点石成金的神仙吗?”程秀才难以置信,继续翻看后面的文章,发现打那天开始,程万堂真的就进步飞速了。
不过二十余日功夫,他的文章竟脱胎换骨般判若两人了!先前的老气横秋、滞涩难明一扫而空。如今已是破题立论精准切要,起承转合流畅自然,从文章结构到论述条理,都透着谨严的章法。
还真像是得遇名师点化的样子。
而这样的文章,在太平书院居然得不到一分……
看完之后,程秀才合上作业册,当晚没再说过一句话。
之后几天他也一直足不出户,甚至饭都不吃。可把儿子们担心坏了,就连老板娘也忍不住回来探视,看看她爹到底咋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程秀才恍若失魂木偶,僵坐在藤椅上。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半点表情都欠奉。往日眉宇间的傲气荡然无存,眼窝深陷蒙着灰翳,茫然望着手中的作业册。
程承诚轻声对妹妹道:“爹这几天都这样,我都想请端公来给他看看了。”
“大哥别胡闹,爹是读书人,养浩然正气,百邪不侵,”老板娘断然摇头道:“你弄个跳大神的来,像什么样子?”
“我这不没请吗。”程承诚说完不禁暗叹,跟妹妹半年多不见,发现她像换了个人一样。
此刻她站在廊下,发间银簪亮得晃眼,身上虽穿着素裙,却掩不住的明艳照人,从头到脚透着自信和果决。连声调都比从前清亮了几分,脆生生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让你不由自主在她面前低头。
“爹你啥子情况嘛?”老板娘走程秀才面前,拿起那本作业册道:“就算万堂不上书院了,你还可以自己教他嘛,天塌不下来哟!”
“我不教了,我谁也不教了。”却听程秀才喃喃道:“我谁也教不了了,我要辞馆了……”
再看跪在廊下的程万堂,已经把自己的脸抽成大茄子,哭哑了嗓子道:“爷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行了万堂,先别哭了。”当姑的心疼侄子,老板娘拉起他来,对老爷子道:“爹,你到底咋了呀?就算万堂不上书院了,你也不至于彻底否定自己啊。”
“跟他没关系。”程秀才终于吐露心迹道:“是我过时了……”
老板娘心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转念一想,原来是苏二哥也说过的。他正是认定了自己跟不上时代,才会辞馆去跟自己干的。不然凭自己怎么劝,他都不会来的……
再一想,苏二哥才三十出头,老爹都已经快六十的人。年轻的尚且如此,年老的有类似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唉,爹辞馆了也好。”程承诚轻声道:“这么大年纪了,还整天上课看作业,我都替他累得慌。”
“在家颐养天年,说不定眩晕的毛病就好了。”老板娘也表示赞同。
~~
全家人难得意见一致,程秀才当天就写了辞呈,让程承诚送去蔺城。
人家程秀才是官办社学的教师,不像苏有才那种私塾塾师,只要跟族长打声招呼就可以辞馆。他得报上级主管部门——永宁卫经历司,等到新的教师到位才能走人。
很多地方因为地处偏远,没有新的先生愿意去。辞呈递上去多年都没有人来接班,老先生只能干到死……
比方二郎滩社学的上一任老先生。
程承诚把辞呈送到了永宁卫指挥衙门。卫所辖区的教育事业也归指挥衙门管辖。所有社学都是由永宁卫设立的不说,其实太平书院也是当年永宁卫、泸州卫、赤水卫三卫指挥使,一起到泸州的鹤山书院磨出来的。
只可惜大明只有三分之一的卫所设有卫学,而且集中在九边。像他们这种西南蛮夷之地,几乎一处都没有。所以三卫的学子要考秀才,还得去合江县附考……
这是历任指挥使最郁闷的地方,培养一顿人才,全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但他们也知道,想改变这种现状,只有继续培养人才,争取能培养出个进士来。再由他上本现身说法、请设卫学,效果比他们这些武官上一百本都好使。
所以三位指挥使对教育的投入,比州县官还大。去年为了能让大名鼎鼎的朱琉来太平书院任教,三卫还一起咬牙,给书院的学田免了税。
现在一位秀才要辞馆。原本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永宁卫的陈经历,担心二郎滩那鬼地方没人接班,后续闹出事端来,惊动了都司大人。所以就不想批准,还想让程秀才继续教下去。
“我爹都已经站都站不稳了,还怎么教啊?”程承诚郁闷地拍了桌子,桌上便多了二两银子。“这个理由还不够硬吗?”
“硬是要得。”陈经历挥袖一拂,那锭银子便不翼而飞,他的态度终于松动道:
“这样吧,让令尊先在家歇着。我行文你们千户所,只要他们有人选推荐,你爹马上就可以离馆。”
程承诚却不放心道:“万一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学里的蒙童不就掉坑里了吗?”
“兄台操心事儿还不少。”陈经历白他一眼。
“都是族人,不安排妥当了,我爹哪能放心颐养天年?”程承诚苦笑着拉住陈经历的手,又塞了三两银子道:“大人再帮帮忙吧。”
“行吧。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再加个限期催办,让千户所一个月内务必找到人选。”陈经历叹了口气道:“这一个月,你就先随便找个人对付对付吧。”
“哎好,给大人添麻烦了。”程承诚这才松了口气,作揖告退。
出来后,程承诚一阵哭笑不得,这他么什么世道?辞个馆还得送礼。
要不是家中还小有资产,老爹怕得死在学里……
~~
太平千户所,千户值房中。
大伯正眉飞色舞跟马千户描述,甜水记代理白酒之后的美好钱景!
“这白酒可不是甜水,甜水太便宜又容易坏,外销确实还比较困难。”
“嗯。我记得老板娘说过,得攻克什么……密封锁鲜技术,才能利用本地流量辐射优势,打通……跨区域分销链路,创造第二增长曲线。”马千户自有过人之处,居然还记得老板娘半年前的黑话。
“哎呀,不愧是大人呀!居然连这么拗口的话,都过耳不忘啊!你老可惜没从文,不然起码得中个举人老爷!”大伯赶忙娴熟地奉上马屁。
“哈哈哈。”马千户大笑道:“老夫当年还真念过书,还正经备考过呢。可惜刚考过县试,我爹就没了,只能投笔从戎,回来接班当个百户了。”
“不过我孙子倒是随我,看看他能不能给老马家改改门风。”马千户提起自己家的‘千里·马’也眉飞色舞起来。
“说起来我那不成器的侄儿,还跟令孙是同窗呢,也经常说起他们斋长的好。”大伯赶紧接茬道。
“苏录!”没想到马千户一下就叫出了秋哥儿的名字,赞不绝口道:“千里也经常念叨他,把那小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没。说得老夫都想见见令侄,到底是何等人才了。”
大伯心说你他么不是见过他吗?还好意思吹自己记性好……
马千户当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能记住老板娘那番黑话,主要是因为当初的震撼太深了,差点把他整自卑了……后来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阵子,他才弄明白大体什么意思。
他么不就是搞本地垄断和外销吗?干嘛把话说得云山雾罩,让人听不懂?!
好在老板娘没吹牛。自开业以来,已经陆续往千户府上,送了二十两银子的分红。比他连襟小舅子直管的那些店面赚的都多,还没那些烂事儿。
所以连带着苏有金,在马千户眼里都越来越顺眼了。他笑问道:“这么说,老板娘准备用白酒,来创造第二增长曲线?”
“是极是极。”大伯挥舞着双手比划道:“码头卖酒,得天独厚!咱们只要打开了市场,就等着财源广进吧!”
“那也得客商肯买账才行。”马千户不是那么容易上头的,微笑道:“镇上的坐商还能给老夫几分薄面。但码头上的行商四海为家,谁认识我这个千户啊?咱更不能强买强卖。”
“不需要强卖,咱们有尖货!”大伯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小的锡酒壶,双手奉上道:“请大人品鉴。”
马千户接过来,直接对嘴呷一口,闭目细品道:“嗯,入口绵柔,酱香焦味是你们家的路数。”
说着又微微皱眉道:“就是后段有些乏力,口感也略略单调,不像是你们家最好的酒。”
“千户大人这舌头,绝啦!”大伯立即马屁山响道:“跟我们酒坊的调酒师说得一字不差!”
“老夫平时都是喝好酒的,稍微差一点就能品出来。”马千户理所当然道:“但要是换了一般人,很难品出这些微的差别。”
其实他给苏家留了面子,因为这酒比起程记的酒,还是有比较明显差距的。
“但如果这个酒,酒坊一斤只卖三十文呢?”却听大伯自信道。
“三十文?!”马千户失声笑道:“那你们要赔死啊?”
“那是酒坊的事儿,我们甜水记只负责代售,他给多少价格我们就加上自己的利润往外卖呗。”大伯却笑问道:
“大人觉得这买卖能不能做?”
“当然能做了!”马千户终于来了精神,又品一口壶中酒,断言道:“这酒别说卖到三十文,就是卖到四十文,也会被抢疯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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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双喜临门
凤曲法酒价格不菲,每斤出厂价在六十到一百文之间浮动。
当然程记的酒是那个上限,苏记的酒是那个下限。而且苏记已经是赔本卖了……
现在苏有金居然说,要在下限价格上再拦腰砍一半,也难怪马千户认为他们疯了。
“有金啊,你跟我说实话,这酒为什么能卖到这么便宜?”马千户喜欢钱,但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正要禀报大人。”大伯压低声音道:“我们苏记酒坊,掌握了二郎酒的秘方。”
“二郎酒?”马千户恍然道:“那不是老板娘前夫的酒吗?他还请我吃过饭呢。”
“呵呵……”大伯笑道:“我另一个侄儿在老板娘的提示下,把二郎酒复现出来了。”
“厉害!”马千户大赞道:“你们老苏家的种,个顶个的可以啊!”
“呵呵,祖宗保佑,孩子都还算争气。”大伯欣慰笑道:“但这个酒比原本的二郎酒要好不少,因为还勾调了我们苏记的陈年老酒。”
“我说嘛!”马千户恍然笑道:“当年何家兄弟给我品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喝,不然我早就尝出来了!”
“那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大伯笑问道:“这买卖甜水记能不能接?”
“当然得接了,必须得接!”马千户来了精神,拍案道:“告诉老板娘放开手脚去做,老夫给她兜着!”
“好嘞!”大伯脆生生应下。
这时马千户的手摸向茶盏,大伯正准备识趣地告退,却听他悠悠道:“有金啊,你这个小旗官当了好多年了吧?”
“可不。”大伯一听,强忍住激动,苦笑道:“九年前入伍时,本该承袭祖传的总旗官。可惜家里刚摊了官司,无钱活动,最后降等袭了小旗官,然后一直蹉跎到今天。”
“文官尚且九年考满,何况我们武将。你也该动一动了。像你这样年富力强的军官,怎么能一直蹉跎呢。”马千户便笑道:“刘总旗眼看要升了。你有兴趣的话,等他一走,老夫就把你推荐上去。”
“啊?”大伯闻言惊喜万分,他本以为也就是给自己原地升个总旗,没想到是接刘总旗的位子!
虽然都是总旗,但这里头的肥瘦可天差地别。刘总旗那是负责太平镇街面收税的总旗官!一般的总旗官,十个都顶不了他一个!
过年卖甜水之前,大伯走的就是那刘总旗的门路……
虽然马千户还在画饼阶段,大伯却必须得表现出,已经得到差事般的喜悦。又是作揖又是道谢,就差没当场拜为义父了……
“好了好了先别激动,成不成还两说呢。”马千户轻车熟路地拿捏道:“我只能给你报上去,决定权可不在我手里。”
“大人能如此看重有金,有金就已经感激涕零了!”大伯激动地热泪盈眶道:“能不能接刘总旗的班,反而在其次。”
“哈哈哈!”马千户被拍得十分舒坦,说完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放心吧,在指挥大人那里,老夫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
两人正说话,外头响起书办的声音。“大人,有经历司的急件。”
“哦?”马千户皱眉道:“快拿进来。”
别看经历司经历只是从七品,却是指挥衙门的文官之首,实际的权力比五品的镇抚和四品的佥事还大。而且县官不如现管,经历司掐着千户所的方方面面,他可不敢怠慢。
苏有金等马千户看完了急件,便轻声道:“那卑职先告退了。”
“别急。”马千户却不放人道:“有金啊,你也看看这个件吧。”
“哎哎。”大伯赶忙双手接过,一看吃了一惊。“啊?二郎滩社学先生出缺了?这还需要发急件吗?”
“谁说不是呢?他妈的,吓老子一跳!”马千户嚼根蒌叶卷道:
“屁大点事儿也发急件,这他么使了多少钱?”
他又问大伯道:“那程秀才怎么回事儿?”
“好像确实是病了。”苏有金心说今天是啥日子,咋还双喜临门呢?“而且他也快六十了,没病也受不了天天教书了。”
“他死活跟老子有什么关系?”马千户也确实不把苏有金当外人了,脏话不断道:“但是苟经历个狗日的限期一个月,让我找个新的先生接班。”
“这一时间哪找去啊?”书办附和道:“哪个相公也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教书。”
“可不就是嘛,那些狗屁相公一个个鼻孔朝天,老子求他们也不会答应的。”马千户说着吐掉蒌叶渣,头大如斗道:“他妈的苟经历收了程秀才多少钱?老子给他双倍行不行。”
却听苏有金道:“大人息怒啊。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暂时还没考中秀才。”
“没说非得秀才,考过县试州试的老童生也行啊。”马千户道。
“是今年的县试第三。大人看行吗?”大伯试探着问道。
“那还行。”马千户点点头,旋即醒悟过来哈哈大笑道:“有金啊,你直接说你儿子不就行了吗?还他么县试第三!老子差点都没反应过来!”
“这不是不好意思吗。”大伯讪讪道。
“哈哈哈,这叫‘举贤不避亲’!有啥不好意思的?”马千户心情大好。其实这叫一瞌睡有人送枕头。
“经历大人会不会觉得犬子太年轻?”反倒是大伯有些担心。
“苟经历每天忙得像条狗,哪管那么多?有人用就行了。再说我又不告诉他你儿子多少岁……”马千户笑道。
“大人说得是。”一旁的书办忙出谋划策道:“咱们只要在回信中说明,苏公子是军户出身,县试第三,家在二郎滩即可。这三条一摆出来,经历大人肯定会欣然同意的。”
“听到了没?放心了吧。”马千户对苏有金笑道。
“那就多谢大人了。”大伯忙恭声道。
“唉,别那么客气,也是帮老夫的忙嘛。”马千户摆摆手道:“自家的孩子肯定要照顾的。只是有一条——不能给我惹事儿!”
“程秀才那老东西可是个告状大户,虽然说是老了,但把他惹恼了还是会跳脚的。”马千户忽然想起了苏程两家的恩怨,登时又动摇道:
“嘶,程相公能答应吗?”
“大人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了。”大伯唯恐马千户改主意,赶紧拍着胸脯道:“程秀才的侄女,去年嫁给了我三弟。还有程秀才的女儿,也就是老板娘……”
“什么?她也嫁给你兄弟了?”马千户吃惊道。
“那倒没有,但她是我俩侄子的干娘,所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早缓和了。”大伯忙解释道。
“好吧,我相信你。”马千户一想也是,便没有改主意。
~~
夜半。
大伯醉醺醺回到家,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
“婆娘,快来给你老公按按脚!”一上楼,他就大声吆喝道。
说着一脚踩空,差点滚下楼去。
“老娘给你松松骨还差不多,大半夜发什么酒疯?”大伯娘和正在夜读的苏录,一起把他往屋里架。
“当然是有好事儿啦!”大伯手舞足蹈,表情夸张道:“你老公要当总旗了,还不赶紧亲老子一个?”
“舔了姓马的沟子这么久,也该给你提一提了。”大伯娘神色稍霁,但也没太激动。她爹当年可是副千户,还真没把总旗当回事儿。
“不是普通的总旗,而是接镇上刘总旗的班!”大伯又大声道:“收门摊税的刘总旗!”
“是吗?这么说咱家的苦日子到头了?!”大伯娘一听,登时来了热情:“孩他爸,害渴了吧?我给你倒蜂蜜水去。洗脚水也给你烧好了……”
“我还给咱儿子寻到馆坐了,而且是离家最近的社学!”大伯打出了漂亮的三连击。
“老公你头疼不疼,我给你按按?”大伯娘心花怒放,打发走了苏录,关上门便回过头来,倚着门框,俏面含春道:“死鬼,今晚让你亲个够……”
“呼呼……”大伯头一歪秒睡,大伯娘怎么摇都不醒。
~~
翌日一早,大伯把好消息一说,全家都很高兴。
老爷子沉声道:“这俩事儿都得保密。尤其是老大媳妇,别事儿没成,千家万户都传遍了!”
“我嘴巴没那么长……”大伯娘心虚地嘟囔道。
“确实,千万要保密。”苏有才也点头道:“大哥的差事得多少人眼红?弄不好就有损人不利己的家伙,想给咱搅和黄了。”
“人怎么能那么坏?”大伯娘还好能听得进人话去。
“人不就是那么坏?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啊?我要是听见我认识的人快翻身了,我也想给他搅黄了。”大伯哼一声道:
“春哥儿的差事更得保密。不然让程秀才知道了,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事儿搅黄了。人选没定下来的时候,只要他坚决不同意,上头就不会再用春哥儿了。”
“嗯嗯。”大伯娘吓坏了。“那可咋办?他肯定不能同意的!”
“没事,只要等正式的委任下来,他说啥都没用了。指挥衙门为了脸面,也会保住春哥的。”苏有才笑道。
“还别说,老二,你真是当官的料。”大伯赞道。
老爷子也高兴地对大孙子道:“春哥儿。当了社学先生,一定办两件事。”
“爷爷请吩咐。”苏满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把咱们苏家的孩子全部叫回去。”
“爷爷放心吧,一定会的。”苏满重重点头。
“第二件事,就是把程家的孩子全部撵出社学,给族里出口恶气!”老爷子多精明的人啊,却一扯到程家就上头,坐下心病了属于是。
大伯从旁没说话,但等老爷子下楼遛弯,赶紧提醒春哥儿道:“儿啊第二件事可不兴干啊。你老汉儿答应千户大人了,绝对不能惹到程相公告状。”
“爹你放心,我有数。”苏满点点头。
ps.有书友说每月给马千户十两分红太高了,我看了一下当初算的账,每月确实会给到他十两,但只有五两是分红,另外五两是孝敬,谁在位给谁的那种。这五两应该年底一块给,我的失误,已订正。
第八十九章 春哥有了新工作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程承诚使了钱就是不一样。这回上头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月,社学要派新教师的通知就下来了。
程秀才闻讯五味杂陈,不用拖拖拉拉,淋漓不尽,自然是极好的。可是这也太干脆了吧,怎么也不挽留老朽一下?
虽然是他主动要退的。但这么快就派来了新先生,好像一直在等着他退一样。
没办法,读书人就是容易想得多……
但读书人更想要体面。甭管心里有什么疙瘩,程秀才还是希望能善始善终的。
于是他正式离馆前,先回了趟社学,跟弟子们讲明情况,叮嘱他们不要欺生,要一如既往尊师重道,好好学习。
程秀才浑浊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扫过三十六个学生,语重心长道:“学业是自己的,不是给先生学的。你们大部分人也学不了几年了,一定要珍惜在学堂的每一天,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
“是,先生。”弟子们抽泣应声,虽然程老先生平日里过于严厉,动辄体罚,但却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
“先生能不能不走?”孩子们问道。
“我老了,教不动了。”程秀才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早点让新的先生接班,还能不耽误你们备考书院。”
说完便哽咽道:“下课。”
“谢先生教诲。”蒙童们一齐起身,泣送先生。
~~
六月初十,是新先生到位的日子。
一大早,程秀才便拄着拐棍到村门口迎候。谁知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到那先生的人影。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人在树荫下都满身大汗。程秀才身上的襕衫全湿透了,跟水里捞出来似的,整个人都要中暑了。
“怎么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他无比糟心道:“这样的先生怎么能教好书?”
“估计上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随便找了个凑数的吧。”程承诚给他打着扇子道:“爹,要不咱回去吧?”
“不,我偏在这里等,我要他狠狠地羞愧!”程秀才却执拗道。
“唉……”程承诚叹了口气,人家羞不羞愧不知道,他已经快要休克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已成待业青年的程万堂,自村中飞奔而来,高声道:“爷爷快回去吧,先生已经到了。”
“怎么可能?这是唯一一条进村的路。”程承诚难以置信道:“难道那先生长了翅膀不成?”
“不是,因为那先生是咱们二郎滩的人。”程万堂揭开谜底道。
“什么?难道是苏有才?!”程承诚惊讶问道:“不对啊,他不是已经辞馆,去给你姑干了吗?”
“不是他,是他侄子,今年县试第三的苏满学长!”程万堂道。
“这不是胡闹吗?”程秀才感觉眩晕症又要犯了,七窍生烟道:“怎么能把我的学生,交到‘猪大肠’孙子手里?他毛长齐了吗就当先生?!”
“是啊,我们程家的孩子还怎么上学?”程承诚忧心忡忡。
“去看看!”程秀才坐上滑竿儿,两个长工赶紧过来抬人。
“大不了老夫也开个族学,总之不能让孩子们落在那小子手里!”程秀才双手攥着拐棍,恨不得掰成两截。
程承诚心说好家伙,又轮到我们办族学了……
他当然不愿意放着现成的社学不用,去花钱另起炉灶。族学又不能向族人们收学费,每年好大一块开支呢。
~~
二郎滩社学。
今日讲堂中的学生,比平时多了将近一倍。那是因为苏家的蒙童们全都来上学了……
其实依着春哥儿,应该是等自己站稳了脚跟,再让族中子弟回来上学不迟。
但族中长辈已经按捺不住了,第一时间就关了族学,命子弟抢回本属于他们的地盘,也让程家人尝尝上不了学的滋味!
于是这天得到指令的苏家子弟,早早就扛着课桌椅,冲进了久违的社学。要不是苏满拦着,他们能把程家子弟的桌椅,全都扔到外头去……
结果等原先的学生来上学时,直接懵在当场了。只见平日里宽敞的讲堂里,被桌椅塞得满满当当,想回自己的位子都费劲。
他们一时搞不清状况,又见新来的先生冷着一张脸,一副很不好相与的样子,只好先坐下上课,但一上午都是懵懵的。
程家子弟更是人心惶惶,怎么会换了个苏家的人当先生?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课上了一半,讲堂忽然一阵骚动。程家子弟纷纷望向窗外,便见程老先生红着一张脸立在那里,身上杀气隐现。
“先生来了,我们有救了……”程家子弟仿佛见了救星,就差奔走相告了。
苏满正在给前排低年级的学生讲《千字文》,听到后排高年级的骚动,抬头刚要呵斥,却看见了那张快要中暑的老红脸。
他不禁暗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先自修吧。”苏满吩咐学生一声,深吸口气,神态从容地出来与程秀才相见。
“晚生拜见老前辈。”春哥儿恭敬作揖。
“真是后生可畏啊。”程秀才却半点好脸不给他,哼一声道:“竟能瞒得这么死!老夫居然一直不知道,原来接我班的是苏大成的孙子!”
“晚生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正打算放学后去拜会前辈呢。”春哥儿却不为所动,依然淡淡道:“谁承想前辈却自己先来了,实在失礼,万望海涵。”
“你失礼的地方多了!”程秀才憋不住怨气,拐棍把地面杵得尘土飞扬。“大夏天的,让我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在村口等了你半天!”
“是吗?”春哥儿吃惊道:“哪有前辈迎候晚辈的道理,我以为你老会在家里,等着晚辈去拜会呢。”
“我哪知道来的是个晚辈?!”程秀才闷声道。说完又咳嗽一声,懒得跟他废话道:
“你教社学不合适,还是主动请辞吧。”
明显是欺他年轻,想把他唬住。
可春哥儿胸有傲气三千丈!对方既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就不客气了。遂正色道:
“所谓‘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我既然答应了当这个老师,就一定会排除万难当下去,而且一定会把它当好!”
顿一下,他又绵里藏针道:“前辈放心,我不会像以前一样有门户之见的。只要来上学的,就都是我的学生,没有别的身份。”
“哼哼,说的好听。”程秀才被戳中了软肋,气焰为之一滞。这些年他最被人诟病的一点,就是只教程家,不教苏家的子弟。
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因为担心苏满的水平不行。堂堂县试第三,教个蒙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后程秀才只能拿春哥儿的年龄说事。“老夫是担心你太年轻了。老师老师,老成持重方能为师。你毛都没长齐,如何镇得住那帮小子?”
“前辈多虑了。且不说甘罗十二为相,霍去病十八封侯,年龄从来不是问题。况且学有学规,我只要严格执行,自有规矩约束学生。”
“好好,没想到你还伶牙俐齿。”程秀才点点头,冷笑道:“那老夫就拭目以待。”
说完便坐上滑竿离去了。
苏满摇摇头,回到讲堂沉声道:“继续上课。”
“是……”程家子弟难免失望,还以为老先生要把他撵走呢。
~~
“爹,咱就这么走了?”程承诚跟在滑竿旁问道。
“他怎么说也是上头正式任命的塾师,第一天就把他撵走,也太目中无人了。”程秀才靠坐在椅背上,缓缓道:“无理取闹,非君子所为……所以得理才能不饶人。”
“是。”程承诚点点头,又提议道:“要不先让孩子们别去上学了?”
“绝对不能退学!”这会儿程秀才也冷静下来,沉声道:“都退学了,社学不就成苏家的了吗?”
“是,咱们不能犯苏家当初那种蠢。”程承诚恍然,又苦恼道:“可是要让那小子站稳了脚跟,咱们程家的孩子,往后可有苦头吃了,还怎么好好学习考书院?”
“站稳脚跟,哪那么容易?”程秀才冷笑一声道:“当年我也不是不要苏家的孩子。但两家势成水火,孩子也是如此,根本就尿不到一壶里。怎么在一个讲堂上课?所以只能分开。”
“现在他又把两族的孩子搅和到一起,就等着看好戏吧,闹大了我自然会把他撵走……”程秀才说完痛苦地闭上眼。
“咋了爹,眩晕症又犯了?”程承诚赶紧关切问道。
“不,我好像中暑了。”程秀才头晕脑涨,烦闷欲吐。
~~
程秀才不愧是老教育工作者,看得还是准。
苏家的孩子们憋屈了这么些年,现在终于当上还乡团,肯定可劲儿嘲讽程家子弟。
程家孩子懵逼了两天之后,也恢复了常态,不甘示弱地针锋相对起来。
很快,学堂中便也如整个二郎滩那样,两大阵营针锋相对,泾渭分明。一点小摩擦就会引起斗殴,继而迅速演变成群架。
而且双方每次下手很重,唯恐输了回家挨揍……
苏满才上班五天,社学里就打破了两个头,掉了五颗牙,鼻青脸肿更是不计其数。家长每天都堵着门骂,嫌他没给看好孩子!
没错,家长们之所以把孩子往社学送,一是因为不花钱,二是找个免费看孩子的地方。至于能学着什么东西,还真不是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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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恰同学年少
六月十五,第四次月课结束,下斋学子们迎来了半天的旬休假。
马斋长照例请全班同学吃饭,而且今天的菜肴明明更上档次,大家却没吃出什么滋味来……
因为那空着的两个位子提醒着他们,明天不知又有谁会告别这个集体。
那些成绩已经到临界点的同窗,自然成了重点关爱对象,大家频频与他们举杯碰杯,还说了许多感伤的话。
“格老子滴,我还有半分的空间呢,为什么也跟老子碰杯?”李奇宇郁闷地飙了句方言。
“你这次再得半分,就彻底没犯错空间了。”苏淡淡淡道:“你相信自己剩下的六回考试,全都能得一分?”
“不信……”李奇宇登时垮下脸来,转头抱住苏录的肩膀道:“义父救我!”
“起开。”苏录把他拨拉到一边,无奈道:“该教的不该教的我都教你了,你叫爷爷也没用了。”
“奇宇不用慌,这次的题目《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比上回简单多了。你只要能保持平时的水准,这次稳拿一分。”林之鸿安慰他道。
“承林兄吉言,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李奇宇笑道。
“那我呢?”程万范指着自己的龅牙问道。
“你的话问题也不大。”林之鸿笑道:“你这一个月进步不小,不出意外也能拿个一分。”
“都是大哥的功劳,他每天都教我好多东西。”程万范端起竹筒,向苏录敬酒道:
“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大哥……”
“明天考个一分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苏录和他碰一下杯。上一个他重点关照的已经退学了,这个再步其后尘的话,他都要受不了了。
“小弟已经尽力了,结果只能听天由命。”程万范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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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愁云惨淡,浪费了马斋长的一片盛情。幸亏今天又赶上酬宾大放送,不然这顿饭请得就太亏了……
从餐馆出来,马斋长见大家情绪还是不高,便提议道:“我看码头上有卖西瓜的,不如我们买几个到河边吃瓜消暑,还可以戏水耍乐。”
“好好!”众人轰然应声。这回说什么不让马斋长掏钱,十七个人凑了百文,到运瓜的船上挑了十个带叶沾土,清脆欲滴的大西瓜。
众同窗便手捧头顶着大西瓜,沿河往上游寻了一处有树荫遮蔽的河滩。
“不走了,就这了。”马斋长用他祖传的勘察之术观望一番道:“此地水势甚缓,水下没有暗涌,可以放心游泳。”
“好嘞!”同窗们便将西瓜扑通扑通丢进冰凉的河水中。又三下五除二脱掉衣冠,也下饺子似的跳入河里。
也有那不好意思脱衣服的,比如程万舟。但这种时候,越是扭捏,就越容易成为被作弄的对象。他被同窗们七手八脚按住,扒得全身上下只剩条犊鼻裈,拎着手脚喊着号子扔进了河里……
“救命啊救命啊,我不会水啊!”程万舟惊呼挣扎,害怕极了。
直到被苏录扶着站住,才发现水面刚刚到自己胸口……
他这才不好意思道:“我以为水很深呢。”
“哈哈哈!”同窗们放声大笑,郁郁之气终于一扫而空。
众人便开始尽情戏水,有的打起了水仗,双手拍打着水面溅起层层浪花;有的悠闲仰躺在河面上,随水流轻轻游荡。还有比赛憋气的,一个个扎进水里,好半天才冒出头来,引得众人齐声喝彩。
河面上满是欢声笑语,混着蝉鸣与哗哗的水流声,将一个月来积攒的疲惫,全都顺着河水冲向了远方……
戏水累了,众同窗便肘击头槌,徒手开瓜,然后一人一半,分而啖之。
西瓜独有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赤条条的学子们捧着红瓤黑子的西瓜大快朵颐。这一刻什么斯文规矩都抛到脑后,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胸前,也没人在意。
同窗们一边戏水吃瓜,一边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让苏录恍惚想起老人家那首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斋长,这次活动组织的好!我看以后别光吃饭了,也可以爬山远足,登高望远嘛。”乔枫用吃净的瓜皮打个水漂,高声建议道。
他颇有运动天赋,跟马斋长一起竞速游了二里,依然面不红,气不粗。
这提议引来不少同学的附和,尤其是程万舟,至少远足不会被扒衣服扔河里。
“我当然想过,但前段时间不是闹都掌蛮吗?”马斋长躺在热乎乎的大石头上晾干,懒洋洋翻个面道:“我爷爷都不让我离开镇上,更别说进山了。”
“是,我老子也让我注意安全,都逼着我住在书院了。”同学们也纷纷附和。
苏录心中一动,问道:“那现在呢?”
“应该没事了吧。”马斋长道:“前阵子听我爷爷提过一嘴,好像那伙都掌蛮已经落网了,供述说他们不是主动出山作案的。”
“啊,难道有人雇的他们不成?”众同窗来了兴致。
“好像还真是。”林之鸿已经穿戴整齐,他父亲是泸州卫的镇抚,虽然没马千户那么有实力,但消息灵通得很。
“上回我回家,蔺城都戒严了。不过听我爹说是宣抚司内斗,跟咱们汉人关系不大。”
“这样啊……”众同窗听说是罗罗人内部的事情,就没什么大兴趣了。大家虽然同在永宁,但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讲讲,讲讲。”苏录却格外感兴趣。
‘苏兄’想知道的事情,林之鸿自然要知无不言,便略一组织语言道:“这事儿得从八年前说起,当时上任永宁宣抚使奢继业早逝,他的妻妾为了争夺宣抚使之位,闹得不可开交,我当时虽小,却也有些印象。”
顿一下他又贴心地补充点背景知识道:“苏兄可能有所不知,罗罗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不光可以父死子继,而且母亲可以接儿子的班,妻子可以接丈夫的班,甚至儿媳妇都能接公公的班,当然女儿更没问题了。”
“我知道,当年的奢香夫人嘛!”李奇宇笑道:“还有现在的永宁宣抚使奢赛花,不就是上任宣抚使的正妻吗?”
“没错。”林之鸿点头道:“不过虽说直系亲属都可以接班,但还是有区别的,通常儿子优先于女儿,而妻子和母亲只会在下一代未成年时,才暂掌土司之位。”
说罢他回归正题道:“而当时奢继业死后,留下了一妻一妾,正妻就是奢赛花,妾室叫奢紫英。奢赛花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叫奢云珞。奢紫英却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奢云明。”
苏录不禁暗赞,学霸就是学霸,讲起故事来也是有条有理,细节清晰。
“奢赛花和奢紫英就为了宣抚使之位争开了。两个人比条件,奢赛花是正妻,先下一城;但奢紫英有儿子,扳回一局。不过奢赛花的女儿要大两岁,最后奢赛花险胜。”
“据说当时支持奢紫英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逼奢赛花答应了,等到奢云明成年之后,就要把位子传给他,这才不再反对她接位。”林之鸿讥讽一笑道:
“但尝到了权力的甜头,怎么可能甘心让位?而且这女人非常有手段。八年里,将各部的头领都绑上了自己的战车,跟朝廷和三卫的关系也经营的很好。”
“相反,奢紫英那个愚蠢的女人,相信了奢赛花的许诺,居然什么都不干,眼睁睁看着她做大做强。”
“不是谁都有政治才能的。”苏录笑道:“大部分人你就是给他实际的权力他都不会用,何况奢紫英还只有影响力。”
“苏兄真是一针见血!”林之鸿赞一声道:“彻底掌控局面后,奢赛花开始频频把女儿推向前台,比如罗罗人祭祖时,让女儿献祭……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准备把奢云珞立为继承人。”
“这下奢紫英急眼了。”林之鸿接着道:“就买通了都掌蛮,准备在奢云珞省亲的路上干掉她,结果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总之那丫头命大,居然只身逃了回来。”
“她没说怎么逃回来的?”苏录忙追问道。
“苏兄关心的点儿好奇怪啊。”林之鸿看了苏录一眼。
苏录讪讪笑道:“就觉得奇怪,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自己逃回来?”
“奢云珞说,是她的护卫苏呷引开了都掌蛮,掩护她逃出生天,最后遇上了前来搜救的大部队。”林之鸿点点头,咀嚼着疑点道:
“不过我爹说,发现苏呷遇害的地点,与发现奢云珞的地点相距十余里。苏兄可能没走过山路不知道,这十余里对一个平日里足不沾尘的千金小姐,无异于死路一条。奢云珞却只用了半个晚上就走出来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苏录一脸无知。
“意味着她全程没有迷路,没有走一点冤枉路,这是很多老兵都做不到的,只有富有丛林经验的猎户才行。”林之鸿最后道:
“所以我爹判断,肯定有猎户帮了她,但她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坚决不承认罢了。”
“好好。”苏录赞不绝口。听到奢云珞居然真的保守了秘密,不管对方初衷如何,他心里悬了两个月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不然这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只要她给出线索,早晚会找到他们爷们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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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人不中二枉少年
此时日已西斜,河面金光淋漓,省身斋的社团活动圆满结束了。
同窗们神清气爽地离开了河边,欢声笑语洒满了归途。
“那么最后怎样了?”苏录和林之鸿走在最后,依然谈论着之前的话题。
“被捕的都掌蛮招认说是奢紫英的弟弟指使的,但奢紫英坚决不认,她弟弟也躲回了自家部族,再不肯露头。”林之鸿道:
“但这都无关大局了,奢赛花借着这次抓内奸,把反对她的势力抓的抓,杀的杀,撵的撵。那母子也被她软禁了,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样啊……”苏录微微皱眉,既然敌对势力还有残党,那安全起见,他父子依然不能现身邀功。
唉,还是别想好事了,彻底把那奢云珞,从脑海中彻底抹掉吧……
~~
上了官道后,大部分同学回镇上,苏录四人则回了二郎滩。
一下午的放松,让他们的疲劳一扫而空,四个年轻人又充满了力量,仅用了两刻就窜回了家。
此时太阳刚刚落山,依然红霞满天。苏录在家门口碰上了从社学回来的大哥。
“哟,苏先生下课了?”苏录神采奕奕,声音洪亮。
春哥儿却一脸疲惫,只点点头,话都不想说了。
苏录心说这才第五天,身上的班味怎么就这么重了?
“怎么了大哥?你这是上课了还是下地了?”苏录关切问道。
“没啥。”苏满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上楼一边道:“就是一天处理了八回打架……”
“八回?!”苏录吃惊道。他在太平书院上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人打架呢。以至于都快忘记了,二郎滩是个什么环境。
“你没上过蒙学,所以没见识过。”苏满说着苦涩一笑道:“其实我也没见识过——早晨我还没到,就已经先打了两场;午休的时候四场;都放学了又打了两场……”
“放学之后你就不用管了吧?”
“他们是上学时约的架……”苏满苦不堪言道:“当初光想着离家近还是个社学,却没想到苏程两族的矛盾,已经到这种程度。”
“是啊。”苏录点点头,但其实是可以想象的。两族积怨已久,苏家一度被撵出了社学,现在终于杀回来,可不得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啊?
而站在程家人的立场上,他们在社学上得好好的,突然就闯进来一帮活土匪耀武扬威,心里能不窝火?
两边都是火药罐子,那可不一个火星子就爆炸?只是可怜的春哥儿,倒霉地承受了这一切……
“大哥打算怎么办?”苏录当然要为兄分忧了。
“我能怎么办?”春哥儿苦着脸道:“我本来天真地以为,可以靠着社学的章程管束学生,可咱们这大山里,谁认那一套啊?怪不得两族要分开念书,因为只有自家的长辈,靠宗族礼法能镇得住他们。”
“是。”苏录点点头,比方他们苏氏的族学,那是老族长创办的。哪个学生敢跟先生对着干,他爹妈就得被拎到祠堂去罚跪。
程氏宗族显然不会替大哥背书的,甚至在背后起哄架秧子的可能性更大。
“昨天被我开除的学生,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一样来上课。我把他们撵出去,他们就在院子里玩,还吵得别人没法学习。”便听大哥诉苦道:
“我让他们把家里人叫来,家里人却说一个破社学而已,那么认真干啥?”
“你的戒尺呢?打板子呀。”苏录抽出木棍比划着。“混小子就是懒驴不拉磨——欠抽!”
“当然打了,但一个个家里都跟你一样想,早就把他们打得皮糙肉厚了。”春哥儿苦笑道:“我的板子打上去,就像给他们刮痧一样,啥用也没有。”
苏录看一眼大哥的小身板,根本不比自己壮多少,便建议道:“要不让二哥给你去当打手?”
“别胡闹,打出人命来怎么办?”苏满断然拒绝道:“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慢慢想办法。”
“唉,好吧。”苏录点点头,甚至都没劝大哥不行别去了,
因为他知道,春哥儿的字典里没有‘放弃’……
~~
到小叔房放下书箱,苏录便出来对大伯娘道:“嬢嬢,我中午吃撑了,晚上就不吃了。”
“不早说!”大伯娘骂骂咧咧道:“老娘多做的饭给谁吃?”
“那你留着晚上我当宵夜吧。”苏录道。
“还吃宵夜?才上了几天学就学了这臭毛病?”大伯娘总有角度呵斥他。
好在苏录早就已经免疫了,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入心,依然笑嘻嘻道:“我出去一趟。”
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下吊脚楼,沿着狭长的街巷挨家吆喝自己的小伙伴,让他们吃完饭来开会,地点就在他干娘家的院子里。
~~
一刻后,群贤毕至。
两拨人泾渭分明,多的一拨是苏淡、苏浪还有七八个苏家的少年,都是当初一起考书院的兄弟。
另外一拨只有三个人,是程万堂、程万范、程万舟。
这会儿天已经擦黑,苏录点起了松明火把,对众人笑道:“来得这么快,都吃过了吗?”
“哥召唤,还不得赶紧的?”苏浪笑呵呵道。半年不见,他的脸都清减了一圈,显然是下了苦功夫。
“大哥还记得兄弟,兄弟高兴还来不及呢。”程万堂明明跟苏录才一个月没见,却感觉恍若隔世了。
另外两个货更不消说,两个时辰前还跟他一块洗澡吃西瓜呢。
“哥有啥事你直说吧,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苏家兄弟们大声道。只是心里未免嘀咕,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程家人也叫来,
“把你们找来,是因为诸位都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苏录咳嗽一声,对众人道:“但你们之间存在些隔阂……我就想问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能不能和平相处,与我共谋大事?”
“能!”苏淡赶忙起头道。
“当然能!”苏浪和程三万也大声附和。其余的苏家兄弟见状,也只好纷纷点头:“没问题!”
“好!”苏录重重点头,提高声调道:“这说明什么?我们两家没有生死大仇,只需要一个契机,一条纽带,就可以让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了。”
说着他笑道:“要是大家真有化不开的死仇,我的脸再大也没用啊。”
“呵呵呵……”两族少年们笑着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观点。有个叫苏洋的敦实小伙问道:“哥还没说,你要谋什么大事儿呢!”
“事实上,我有一个梦想——化解两大宗族的矛盾,让我们苏程两族团结起来,一起冲出大山,为我们的子孙后代打下一片新天地!”苏录的声音愈发坚定,一双眸子在暗沉的天光中闪闪发亮!
动员少年,措词必须热血中二,口气越大,效果越好。这个道理苏录还是明白的。
“这就是我要谋的大事儿!”说着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沉声问道:“谁愿意跟我一起努力?!”
“我!”
“我!”苏淡和程万堂、程万范、程万舟第一时间响应,因为一个月前,苏录就跟他们做过动员了!
反倒是苏浪、苏洋等本家兄弟有些懵,难道干程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为啥哥突然说要和解?
苏淡身为苏家人,肩负起向本家兄弟传道的重任。便听他昂然道:
“就像哥说过的,大明有亿万百姓,生在二郎滩的才几人?走出这片大山,到了泸州,我们就是最亲的老乡亲;出了四川,我们就是抱团闯天下的铁杆乡党!”
“没错!”程万范便捡起当初苏淡的台词,重重点头道:“我们要一起努力冲出大山,抱团闯世界,而不是在山沟沟里窝里斗!”
程万舟和程万堂也各司其职,将一个月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听得苏家少年面红耳赤,深深惭愧于自己的狭隘。
苏洋羡慕道:“在书院念过书的,跟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就是不一样。”
“我的理想就是让大家都跳出这口深井,到广阔天地里去!但想突破大山的束缚千难万难,只靠一族的力量绝对不够!何况另外一族还会不遗余力地使绊子、拖后腿。到最后谁也出不去!只能一起在大山里凋零腐烂……”
苏录说完,目光再次扫过‘群贤’,这次他们的神情不再迷惑,眼中开始有火光在跳动!
“我的话说完了,再问最后一遍,谁要跟我一起干?!”
“我!”所有少年异口同声,毫不犹豫。
他们的中二之魂被成功点燃,坚信自己在从事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
“好!就让我们从今夜开始吧!”苏录把手一挥,动员完成。
“大哥不是说,等我们这一代人掌握了话语权,再把恩怨掀篇吗?”但任何组织里都有拖后腿的,比方程万舟,他就担心万一闹大了会不会挨揍。
“计划有变,我们要提前动手了。”苏录沉声道:“你们知道我的这个理想来自于谁吗?”
“孔圣人?”群贤问道。
“不是……”苏录咳嗽一声道:“是我大哥,他从来就对两族争斗很不感冒,希望能为化解宗族矛盾出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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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加更感谢盟主李奇宇,还欠八章……
第九十二章 什么叫超级巨星?
何家大院中。
苏录一脸圣洁,对‘群贤’宣讲道:
“我大哥说,这是个绝佳的契机——想让两族的下一代和平相处,培养同窗友谊就是最好的方式。所以他才会同意担任二郎滩社学的先生。”
说着他看向程家兄弟道:
“我对此深信不疑,比方我们才同窗几个月,就从冤家对头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是的。”程家兄弟忙重重点头,对苏录这个说法感到荣幸。
“原来如此!”苏家众兄弟也恍然道:“大哥高义啊!”
“但是我大哥现在遇到了困境,你们都有所耳闻吧?”苏录看看众人。
“是。”众人纷纷点头。
尤其那些整天在二郎滩的兄弟,还在里头起了不好的作用……社学里的那些傻小子,不是他们的亲弟弟,也是他们的堂弟,平时没少受他们的煽动。
听了苏录说起春哥儿的高义,他们顿时惭愧万分,纷纷自责道:“我们太混蛋了。非但不帮春哥儿的忙,还拖他后腿!”
苏洋更是重重抽了自己两耳光。“有好几次打仗,就是我挑的事儿,我真该死!”
“不至于不至于,不知者不为过……”苏录赶紧拉住他,感觉自己有点用力过猛了,给孩子把中二病勾起来了。
“不过咱们得想办法,帮我大哥把局面扭转过来!”
“明白!”众少年齐声应道:“咱们该怎么做?”
“这不找你们来商量吗。”苏录虽然早有定计,但还是希望引导他们说出来。有参与感,才有主观能动性嘛。
“我们回去就找那帮小子,警告他们不许在社学打架!”
“在哪打都不行,要和平共处才谈得上化干戈为玉帛。”程万舟尖着嗓子道。
“没错。”苏录点点头道:“继续。”
“咱们还可以轮流去社学盯着本家的小子,谁敢打架就收拾他……”
“我们可以设立目标,比如三天不打,就给他们买糖吃。”一听这话就知道是程万舟说的。
“五天不打请他们喝甜水?”苏淡道。
“可以可以。”程万舟拍手道。
“可以个屁。”苏浪道:“六十几个孩子,咱们能请得起几回?”
“不行就不行,别骂人啊。”程万舟跺脚脚。
待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苏录这才沉声道:“大家说得都很好,不过还需要整个大活,来扭转一下大局!”
“有了!”苏浪鬼点子多,提议道:“我们可以把他们叫到这个院子里来,扮鬼吓唬他们,说谁要再敢打架,晚上就上他家找他!”
“瞎出什么馊主意,你这不是给端公送钱吗?”苏淡随手一杠道。
“确实,我们读书人怎么能装神弄鬼呢?”程万舟还挺正统。其实是他胆子小,怕还没吓到别人,先把自己吓尿了。
“有了,多谢两位启发,我有办法了!”苏录拍了拍程万舟和苏浪的肩膀,对众人道:“择日不如撞日,大伙儿去把那帮小子叫来,我给他们讲个故事,保准药到病除!”
“好!”虽然少年们不相信什么故事能立竿见影,但他们相信苏录。
~~
夏夜,大人孩子都睡得晚。
大人们会铺上凉席在星光下纳凉,孩子们则跑来跑去,捉迷藏、扑流萤,斗蛐蛐、摸黄鳝、挖知了猴……发泄着炎热的夏日无从消耗的精力。
当然听老人讲故事,也是他们曾经重要的纳凉活动。只是这年月,人们肚子里的故事实在太少了,讲来讲去都是那些老掉牙的玩意儿,孩子们早就听腻了。
所以苏淡程万堂等人召集孩子们的藉口,都不是听故事,而是带他们去看好看的,玩好玩的……
总之连哄带骗,把六十来个孩子都弄进了何家大院,然后把门一关!
孩子们不禁心里一阵毛毛的,要不是这么多人在一起,非得吓着不可。
旋即又发现白日里的死对头也来了。
“哥,把我们都叫来干啥?”苏家的孩子们问苏浪等人。“是要在这里做一个了结吗?”
“咋不早说,我们空手来的……”程家的孩子们也埋怨程万堂等人。
“不对不对!今天谁也不许动手!”苏浪大声吆喝道:“不然老子把他的卵蛋捏爆!”
“别吓着他们。”程万舟轻咳一声,对孩子们柔声道:“今天哥哥们请你们听书。我们花了重金,从镇上请来了最当红的说书先生,讲一段你们从没听过的,保你们一听就入迷!”
“好啊好啊!”孩子们被程万舟吊起了胃口,也顾不上门户之见了,便席地而坐,等着那说书先生登场。
夜色正浓,院子里的火把次第熄灭,孩子们又是一阵骚动。但这时,堂屋里突然‘咣咣嚓——咣咣嚓——’响起了敲鼓击镲声,一下子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
紧接着,堂屋中亮起明亮的火光,孩子们不禁眯起了眼。
他们这才发现,堂屋门口撑起一块白布单,四角系在门框上,把布单绷得平平整整。火光正是从白布后透出来的,将上头的污渍、补丁映得清清楚楚……
“啪!”一记清脆的醒木声,鼓镲声瞬间停止。
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嗓音从布后传来:
“闲言少叙,直入正题!今天咱们讲的这段书叫《美猴王》,说在东海海外,有一座仙山名叫花果山……”
与此同时,幕布上光影晃动,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影缓缓浮现,连山石的轮廓都被火光勾勒得清清楚楚。
“山上开满鲜花,长满水果,什么桃子西瓜、葡萄橘子、荔枝龙眼,应有尽有,四时不断!”那声音带着无限向往道:“真是猴子们的天堂啊!”
孩子们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已经闻到了果子的甜香,好多小馋猫都口水直流了……
这时,幕布上的山影渐渐变大,将山顶一块圆形巨石凸显出来……
便听那说书的接着道:“但那花果山的最高峰,却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一块圆滚滚的巨石,孤零零地立在山顶,石身上还能看到细密的纹路,相传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神石呢!”
“那灵石历经风吹雨打,不知多少岁月,这天忽然天降雷霆——”
孩子们正听得入迷,布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镲响,把他们吓了一跳。
“劈开了灵石,竟从里头蹦出来一只石猴!”
白布后,真就出来一只小猴子,在那里上蹿下跳翻跟头……
“哇!”孩子们轰然喝彩,手掌拍得通红,一个个都紧紧盯着幕布,彻底入了戏。
哪个汉家儿童能招架得了《西游记》的诱惑?何况苏录还借鉴了皮影戏的手法……
苏淡和苏洋敲鼓击镲,跟随故事节奏配乐。程万范则在幕布后,摆弄他弟弟的提线木偶猴。
虽然没彩排过,动作乱七八糟,时不时还会穿帮,可孩子们根本不在乎,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这年月,山里孩子的娱乐太匮乏了,老人们翻来覆去,只会讲‘天狗吞日’、‘水鬼害人’之类老掉牙的故事,孩子们太需要新鲜段子了!
千古第一美猴王的传奇故事一出,直接把他们的魂都勾了去。孩子们听得入迷,连嘘嘘都顾不上去。
当讲到水帘洞时,苏洋配上了哗哗哗的水声,直接引得好几个孩子尿了裤子……
苏录一直讲到石猴成了美猴王,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决定出海拜师时,便故意放缓了节奏,拖长了调子道:“那么美猴王能不能得偿所愿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啪!’又是一声醒木响,布后的火光‘呼’地熄灭,鼓镲声和猴影一起消失在黑暗里。
孩子们却久久不愿从故事里出来,脸上满是怅然若失的神情,嘴里还小声念叨着:“美猴王要去哪儿学艺?”
这时,白布扯下,苏录带着苏洋程万范几个出来谢幕。
见如此精彩的一段,居然是自家哥哥表演的,孩子们愈加激动了,拼命地喝彩致谢。
当然,还是忍不住会追问苏录:“哥,那美猴王学到仙术吗?”
苏录却卖起关子道:“不是说了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十天后我们旬休再揭晓。”
“啊,还要十天?”孩子们登时失望极了。“那也太久了,可怎么等啊!”
便有苏家的小孩子,围着他撒娇央求:“好哥哥,给我们透露一点吧……”
“唉,好吧。”苏录被‘缠不过’,这才让步道:
“实话告诉你们,这故事是我大哥,也就是你们先生讲给我的!”
“哇!”孩子们同声惊呼,顿觉春哥儿的形象高大起来。
“其实他早就准备讲给你们了,但是你们不尊重他,甚至不愿叫他一声先生,他当然伤心不想讲了。”苏录终于图穷匕见道。
“我们明天就叫,以后天天叫。”程家的孩子忙保证道。
“不光要叫‘先生’,还要遵守学规,不吵架不打架,好好听讲,完成作业。”苏录趁机‘狮子大开口’道:
“只要你们能做到,他就会天天讲给你们听!”
“好好好,我们保证做到!”孩子们却照单全收,毫无讨价还价的意思。
“好,你们要是能做到,十天后咱们就再演一场大的!还请你们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但凡有一天做不到,对不起,没了!”苏录大声道。
“放心,我们一定能做到!”那些平日里带头打架的孩子王,大声吆喝道:“哪个敢打架,就把他卵黄捏爆!”没办法,他们已经把自己代入美猴王了。
美猴王的魅力,真是无敌!
第九十三章 危机解除
院门敞开,孩子们鱼贯回家。
只是一个个蹦蹦跳跳,还吱吱乱叫,整体猴化了简直是。
“哥,你这个故事太厉害了!”少年们看着‘猴群’的背影,赞叹不已道:“别说他们了,我们都一听就入迷了!”
“是啊,从没听过这么攒劲的故事。”苏浪赞叹道:“弄得我都想去社学上课了。”
他已经上完了蒙学,今年一直在家,按照苏录教的方法自学,准备年底再考一次书院。
“那你就别想考上了。”回到小伙伴身边,苏淡格外嚼精儿。“除非你想复习一下‘三百千’。”
“说不定还得帮先生拉架呢。”程万范促狭道。
“这主意不错,”程万堂也对苏浪笑道:“到时候咱俩一起,给学长当左右护法。”
“好家伙,大哥在讲台上课,咱俩分立左右?”苏浪隆起肱二头肌道:“那确实没人敢闹了。”
“你们这不是上课,是开堂口吧。”程万舟无语道:“吓着孩子怎么办?”
“哈哈哈……”少年们捧腹大笑,经过一番并肩作战,双方的隔阂果然消除了不少。
待众人笑完了,苏录方问道:“你们觉得这法子管用吗?”
“管用,肯定管用!”程万堂忙赞道:“没看见小崽子们都变成猴儿了吗?为了听到后头的故事,他们也会老老实实的。”
“没错,哥放心吧。”众少年也纷纷点头。
“就怕没几天,他们又故态复萌了。”苏录苦笑一声,对程万堂道:
“刚才你提醒我了,确实有必要给我哥安排个你们这边的助教,见事不好提醒他们一下……怎么样,有兴趣吗?”
程万堂焉能不知这是哥的好意?这个月要不是因为爷爷生病,他爹顾不上这茬,早就把他踢到糟房当学徒去了……
这年月,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都得老老实实被白嫖三年再说。
在去糟房当学徒,和去社学当助教之间,他选一万次都会选后者,便重重点头道:“我去!”
“你这是同意了,还是在骂人?”苏录打趣道。
“哥,你是知道我的……”程万堂讪讪笑道,众兄弟也笑成一团。
“不过,这份束脩从哪里出?”苏淡轻声问道。
“不用操心,找你爷爷解决就行!”苏录一挥手道:“我哥能在社学站住脚,我们苏家就不用办族学了,可以省下好大一块费用呢。”
“要是我哥站不住脚,族学就得重新办起来。”顿一下,他笃定笑道:
“相信咱们老族长,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吧?”
“明白,我回去跟我爷爷说。”苏淡点点头,又小声道:“就是觉得这样对不起海哥儿。”
海哥儿是比苏满还资深的学长,之前接苏有才班的就是他,结果刚任教没两天,族学却关了,只能又回家待业了……
要是族里出钱养个程家人,却不管倒霉的海哥儿,他爷爷这个老族长,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那就一并请上!”苏录想一想,沉声道:“眼下六十个孩子一个班实在太多了,不如按进度分成三个班。三位先生分而教之,效果肯定远好于一锅烩!”
“那是自然!”少年们深以为然,他们当年蒙学时,哪个没幻想过这样?大的小的混在一个班里,不仅整天乱糟糟的,而且一天也学不到多点东西。
但是没办法,先生就一个,又不能劈开使……
现在苏录提出给社学加两个先生,他们自然连声叫好,反正又不用他们掏钱。
“两个先生的费用,不能都让你们家负担。我回去也跟我爷爷说……”程万舟也愿意为两族和平尽一份力呢。
“就是,不能让老苏家比下去!”程万范大声道。
“你又不和平了!”程万舟小拳拳捶他一下道。
“哈哈哈……”月光洒满了赤水河,乌蒙山的夜风将少年们的笑声传遍了整个二郎滩。
~~
回到家,已经是二更天了。苏录破天荒地没开书箱,洗漱停当便抱着竹夫人进了春哥房。
读书人都是夜猫子,春哥儿已经躺在床上,正就着油灯读一本苏录从书院借回来的《大学衍义补》。
见苏录进来,他皱眉道:“干什么?!”
“哥,今晚咱俩一起睡。”苏录笑嘻嘻道。
“干嘛?你不读书了?”春哥儿警惕道,这又不是他非要拉着秋哥儿一起睡的时候了。
“还能整天读吗?偶尔也得放松一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呗。”苏录笑道。
“胡闹!业精于勤,荒于嬉,学习一日不可松懈,不要有了一点成绩觉得自己了不起……”春哥儿拉下脸来训斥道。
“那我走?”苏录作势转身。
“来都来了,就下不为例吧。”春哥儿说着抽抽鼻子道:“你洗脚了吗?”
苏录便抬起腿来,把脚丫子伸到他头边上,嬉笑道:“你闻闻!”
“没大没小,愈发没规矩了!”大哥怒斥道。虽说如此,还是侧身让开,叫他睡到里头去。
“我睡外头就行。”苏录道。
“进去,你夜里滚下去怎么办?”苏满命令道。
“哥,我又不是金宝儿……”苏录苦笑道。
“在我眼里你们没什么区别。”苏满哼一声。
“好吧。”苏录只好乖乖爬到床里,跟苏满并肩躺好。
看到他只带了竹夫人,脑袋直接躺在凉席上,苏满无奈地摇摇头。他寻思一下,起身走到书架旁,摸出钥匙打开上次那个橱柜,从里头捧出了一块三层蓝棉布包裹的物什。
“抬头。”苏满习惯性举了两下,才让苏录抬起头来,把那物什放在他脑后。
“这不是大哥在泸州时的枕头吗?”苏录枕上去,虽然隔了三层布还是硌得慌。“这是瓷枕还是石枕?”
“还游仙枕呢。”苏满淡淡道:“知道对你有好处就行了,别多问。”
“哎,好吧。”苏录已经习惯了听大哥的话,不让问就不问了。
“你要讲什么故事,赶紧讲吧?”苏满将书本放回桌上,这才躺回他身边。
“我给你讲个美猴王的故事……”苏录便又绘声绘色讲了起来,只是这回一直讲到了孙悟空学成归来……
苏满本以为苏录要借故事跟自己讲道理,没想到他真就是讲故事,更没想到自己还听得津津有味!
一直到苏录困得不行睡过去,他还在那满脑子都是猴儿。
“真是羞耻!苏满啊苏满,你太堕落了!”春哥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轻声骂道:“前耻未雪,怎能心猿意马?”
又暗暗发誓道:“自今日始,勿要再听猴儿的故事了!”
~~
第二天是六月月课放榜的日子,学生们照例齐聚告示牌前。
只见前三名依旧不变,胡家兄弟和吴桐的名次,却一齐后退了一位。
把他们挤下去的那位殿军,赫然就是上次的第十名苏录。
见这回考到了第四名,苏录比上次还高兴。因为上次题目太难,大家普遍没考好,所以自己考第十可能有偶然性。这回题目不难,大家也都发挥正常,还能考到这个名次。说明自己的水平确实提高了!
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下去,退学危机应该就能解除了……
同窗们纷纷恭喜‘义父’,林之鸿笑道:“下回哥就要超越我和阿枫,去挑战朱同学了。”
“哈哈哈,我都迫不及待了!”乔枫也大笑。
“别这么说,我想考过你们都很难的。”苏录谦虚笑道。
“哥的水平现在就已经超过我们了。”林之鸿心服口服道:“不过是还需要一点水磨工夫,来完善细节罢了。”
“没错。”乔枫点点头,一脸开心地对林之鸿道:“其实我们应该很庆幸,居然四次月课排名都在哥之上。如此丰功伟绩,怕是后无来者了。”
“还真是。”林之鸿深以为然道。
“哈哈哈,我知道了,你们这是打算捧杀我呀。”苏录都被这帮家伙夸得不好意思了,对众同窗笑道:“咱们都戒躁戒躁好好学吧,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能进学!”
“哥说话就是中听啊。”众同窗高兴道:“努力努力,一起努力!”
再往下看,苏淡也从二十四名进步到了二十名,虽然不如苏录耀眼,却胜在一步一个脚印。而且他都已经积了四分了,苏录才两分半……
而这次的二十四名,正是上回的二十八名程万舟,他也拿满了四分。
马斋长二十六名,也拿到了一分,积三分半。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所以没什么惊喜,惊喜来自于李奇宇和程万范。
两人一个二十七名,一个三十五名,这回三十六人拿到了一分,所以他们终于实现了突破,全都拿到了一分!
“嗷嗷嗷,我们成功了!”两个人欢呼雀跃,兴奋地拥抱在一起,甚至还情不自禁亲了一口……
大家完全可以理解他俩的激动,但还是觉得很恶心。
再往下,三十七名到五十名是半分区间。
再往下……经过上回月课的淘汰,下斋只剩五十名学生了。
而这次十四位得了半分的同侪中,又有五个人要永远地离开书院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三个在笃行斋,两个在明志斋,省身斋这回一个也没有。
第九十四章 二马同槽
午休时,苏录照例来到备课耳房,接受张先生的特别辅导。
自然还有师娘做的爱心焦切。
张先生对他五个月来的长足进步,深感欣慰。“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你就把短板补齐了,剩下的就是日益精进了。”
“是。”苏录点点头苦笑道:“弟子明显感觉到这阵子进步,不像之前那么快了。”
“这还不够快?”张先生差点没背过气去,半晌方点点头道:“要是跟你之前比的话,确实如此。但这也正常,从零开始进步最快,到了一定高度就会慢下来。”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不然我们这些读了几十年书的老头子,文章得高到什么程度,哪还用在这山沟沟里教书?”
“是学生贪心了。”苏录讪讪一笑。
“你也不用紧张,我还没看到你的瓶颈,至少干掉朱子和不成问题。”张先生笑着给他吃颗定心丸。
“那之后呢?”苏录根本没把超过朱子和当成多大的事儿。
“之后你就安心地学习,把该学的都掌握扎实了,考个秀才应该还是有把握的。”张先生说着目光有些迷茫道:“再往后就不是我能教的了,你得到更高的地方,才能更上一层楼。”
“先生是说,州学或县学吗?”苏录问道。
“哈哈,当然不是,那种地方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张先生笑道:“将来有一天你若能入庠,千万记住要么想办法拔贡去南监读书,要么就自投名师,不要在那里头蹉跎岁月,不然你这辈子也考不上举人。”
“是,弟子谨记恩师教诲。”苏录说着自嘲一笑道:“我这是不会跑,就想着飞了。”
“走一步看三步是对的,但也不能忘了脚踏实地。”先生笑着拿过他昨日的试卷道:“来吧,我们分析一下这篇文章,看看下一步如何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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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后,苏录来到总务房,领取月课第四名的奖励——两百文膏火银。
这已经是他第二回领了,上回考第十,就领了个五十文。
陈监院已经认识他了,也不再摆那副大狼狗面孔,将两百文用钱绳子系好递给他,还挤出一抹笑容勉励道:“继续努力,再往前一名,都可以多领一百文了。”
“是,学生一定尽力而为。”苏录双手接过那串钱,收入袖中作揖告退。果然成了‘好学生’,处处都充满善意了。
“去吧,要都是你这样的学生,我能少发多少火。”陈监院摆摆手。
离开司务房,苏录又来到山长房上课。
结果朱子和也前后脚过来了,苏录每次都抢到他前头,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今天心情好,便侧身相让道:“这回朱同学先请吧?”
“哼。”朱子和习惯性哼一声,闷声道:“一起吧,两个人上课节约时间,你不心疼我叔,我还心疼呢。”
“哦哦。”苏录心说,每次杵在外头不进来的人,可是你啊。
不过他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说啥就是啥吧……
朱琉看到两人一起进来,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道:“二马同槽咯。”
“啊?”苏录自然听不明白。
朱子和却老脸通红道:“我上回就承认他是骐骥了。”
“哦……”苏录终于听懂了,困扰他许久的谜团此刻终于解开了。
原来是他么的骐骥,不是奇迹啊!
这拧巴孩子,就不能把话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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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二郎滩社学。
春哥儿今天很不适应,甚至数次捏自己的大腿外侧,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因为今天从早上到现在,居然一场架都没打!
他明显看到好几次,有要打架的苗头,结果马上就好些人蹦出来拉架,结果两边居然都忍住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居然开始学习了。虽然他知道苏程两家的学风都不差,但这些天可一直战火纷飞,谁有心思学习啊?
莫非祖宗又显灵了?春哥儿已经习惯,把所有的好事儿都往那块砖上论……而且他昨晚又把宝贝儿拿出来了,还下意识地举了两下。
不管怎样,这都是好事儿啊!安安稳稳教了一天书的春哥儿,终于体会到了为人师表的快乐。
当他说出‘放学’二字时,孩子们轰的一声现了原形,差点没把屋顶掀掉。
这一天下来,可把他们给憋坏了!他们能老老实实一整天,看得不是春哥儿的面子,而是猴哥儿的面子!
从昨晚开始,孩子们就抓心挠肝,想知道那猴儿到底咋样了。这年月,山里的娱乐极其匮乏,哪怕在乡下混饭吃的说书先生,也不会转到这么这种地方来。
因为在外人看来,莽莽群山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弄不好便有来无回……
也就程家会在下沙大典时请个戏班子,唱的还都是老头老太太喜欢的咿咿呀呀,连个跟头都不翻……
这时魅力无限的《美猴王》横空出世,孩子们的狂热也就可想而知。
为了能知道后续,别说让他们好好上课不打架了,就是让他们把家里房子点了,他们也会干的。
看着孩子们朝自己疯狂涌来,不明就里的春哥儿吓了一跳,心说怎么了这是,不互殴了,改群殴老师了?!
好在孩子们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把他团团围住,揪住他的袍子,摇晃着他的身子,叽叽喳喳道:“先生先生,我们一天没打架了,可以给我们讲猴儿的故事了吗?”
“什么猴儿的故事,是‘美猴王’!”程家的孩子大声纠正道:“不许你这么叫我的英雄!”
“什么你的英雄,是我的英雄!”马上有苏家孩子高声反驳!
眼看又要干起来了,有人大喊一声道:“又忘了秋哥儿的话,打架就听不到‘美猴王’了!”
两家的孩子马上勾肩搭背,笑嘻嘻道:“没有没有,美猴王是我们共同的英雄!”
“……”春哥何其聪明,一下就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不禁心中一暖。
他赶忙回忆昨晚睡前听的故事,还好还好,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在脑子里清清楚楚,讲给孩子们没什么问题。
便咳嗽一声道:“今天你们表现不错,可以给你们讲一段!”
“嗷!嗷!嗷!”孩子们忘情欢呼,顿时觉得一天的‘辛苦’都值了。
“你们听到哪了?”待他们安静下来,春哥儿问道。
“猴王决定拜师学艺,划船出海!”孩子们异口同声道:“还没上岸就没有了,可急死我们了!”
“好吧,我给你们接着讲……”春哥儿便清了清嗓子,接力秋哥儿道:
“书接上回,那美猴王漂洋过海许久,先来到了南赡部洲,他从筏子跳上海滩,看到有人在晒网赶海,便过去想要问路。可见他样子怪异,人们以为是妖怪来了,全都吓得丢下东西抱头鼠窜……”
春哥儿很珍惜弟弟帮自己创造的这个机会,也是豁出去了,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弓腰曲腿,挤眉弄眼扮起了猴儿,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
“有个老头腿脚不利索落在了后头,被猴王一把按住扒掉了衣服穿在身上装起了人,所谓‘沐猴而冠’就是这个意思。”他还不忘寓教于乐。
别说,春哥儿还真有点这方面的天分,何况苏录已经给他打好了底子,孩子们无缝连接,直接就回到了昨晚的状态。在春哥儿连蹦带跳,绘声绘色的讲述下,不知不觉听到了天擦黑。
家里大人还以为他们,又打架被留堂了呢,纷纷过来领人,谁知也听入了迷。
“……祖师笑道:‘你既然是只猢狲,那以后就姓孙吧。按我门中排行,你是‘悟’字辈。你又是无父无母,还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便再赐你一个‘空’字。’那猴王高兴地抓耳挠腮道:‘好好,以后我就叫孙悟空!’”春哥儿讲完了悟空寻师拜师的过程,放缓语气道:
“欲知那猴王如何学艺,且听下回分解!”
“你们兄弟怎么都一个样啊……”孩子们听得正上头呢,结果又没了,自然口不择言。
“嗯?”春哥儿还没从菩提老祖的状态中走出来,下意识哼了一声。
“弟子知错了!”谁知竟把孩子全都镇住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春哥儿转念就明白了,孩子们显然也代入孙悟空了。他便宝相庄严地说教道:“看猴王拜师何其不易,求学之心何其坚定?尔等既然都以他为榜样,自当勤学苦读,不可懈怠,都记住了吗?!”
“是,师父!”孩子们齐声应道。
“好了,回家吃饭吧,要认真做作业。明日哪个没完成,别人听书你就补作业吧。”苏满愈发熟练道。
“遵命!”孩子们一点都不敢讨价还价,起身行礼告退。
家长们看得目瞪口呆,苏大成的大孙子有两把刷子呀!几天功夫就把两帮小子收拾服帖了?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有志不在年高啊。
苏满神态沉稳地目送着所有人离去,待到社学里只剩他自己,才一蹦三尺高!
“先生,你怎么了?”一个学生忘了拿书本,又折回来时,正好目睹了春哥儿犇犇直蹦的这一幕。
“咳咳!”苏满赶紧站定,一脸严肃道:“为师在彩排明日给你们讲的《美猴王》。”
“哇,先生好认真啊!”小孩子就是好骗,满脸崇拜地拍手手。
“当然,你们念书也要如此。”苏满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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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那猴儿可不兴学
苏录放学回到家,便见春哥儿站在楼梯口等自己。
“大哥。”苏录赶紧行礼如仪,唯恐被挑毛病。
“张嘴。”却听大哥道。
“啊?”苏录下意识张开了嘴。
春哥儿准确地将一枚高粱饴,投喂进他的嘴里。
“哦?”苏录一边吃糖,一边含糊道:“真把我当金宝儿了。”
“奖你的。”春哥儿终于绷不住了,感激笑道:“多谢你为我做的事儿。”
苏录恍然道:“哦,《美猴王》啊,大哥给他们讲了?”
“嗯,效果非常好!”苏满紧紧攥拳道:“学生们现在把我当成菩提祖师了,我让他们向孙悟空学习,尊师重道,一心向学。”
“噗……”苏录差点没把那块糖吐掉:“大哥啊,那猴儿可不兴学啊。”
“咋了?”苏满一愣。
“也怨我没给你往下讲。”苏录苦笑道:“那货儿是个飞扬浮躁的主,学了点本事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结果把师父私下教他的本事瞎显摆,让菩提祖师坐了蜡,把他逐出了师门。”
“那确实不应该。”苏满道:“师兄弟会怪师父偏心的。”
“还没完呢,他回去之后又仗着学的本事闯龙宫下地府,所到之处鸡犬不宁,最后直接大闹天宫,把玉帝老儿都撵到桌子底下躲着去了。”苏录不得不先给大哥来一个剧情概要。
“那怎么能行?我可不能教一群这样的猴儿出来啊。”苏满一听大惊,忙道:“秋哥儿,你把故事改改吧,让那只猴儿变成只温良恭俭让,为天庭鞠躬尽瘁,一生忠忱的君子猴如何?”
“那怎么能行?”苏录断然摇头道:“那猴儿之所以如此迷人,就是因为他的这些劣迹。没了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倒也是……”苏满想想也有道理,叹口气道:“就是没法寓教于乐了。”
“大哥,咱讲故事就好好讲故事,非得来点儿教育意义膈应人,有意思吗?”苏录叹气道:“娃儿们在学堂里不是天天受教育吗?你天天教都教不好,一个故事就能把他教好了?不能够吧?”
“确实。”苏满摇摇头。
“所以就让他们单纯听个故事,开心一下不好吗?”苏录道。
“……”苏满寻思良久,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我贪心了。”
“大哥从小就学‘灭人欲存天理’,这样想很正常。”苏录轻声道:“不像我,半道出家,啥都不信服。”
“那你信啥?”苏满也轻声问。
“我哪知道?”苏录苦笑道:“我觉得朱子不对,但我还得靠他考科举呢。总不能吃人家的饭,砸人家的锅吧?所以先这么着吧。”
“吾弟是有慧根的,日后多指点一下为兄。”苏满忽然声如蚊蚋道。
“什么,我没听清,大哥你再说一遍?”苏录赶忙凑上前去,贱得让人想抽他。
“好话不说第二遍,没听见拉倒。”苏满转身就走。
苏录跟在他背后,笑问道:“不说就不说,那你说讲到哪儿了吧,你明天的内容还有吗,不会都讲完了吧?”
“放心,为兄没那么蠢。”春哥儿剑眉一挑道:“你昨晚给我讲的内容,我准备给他们讲十天。”
“那大哥你可够狠的,我那是准备让你讲三天的。也不好把孩子们吊得太狠,太不人道了,他们会造反的……”苏录介绍成熟经验道:“一天怎么也得讲一段完整的情节,然后留个钩子勾着他们就行了。”
“明白了。”苏满虚心接受,又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道:“我不是担心讲完了没得讲吗?”
“原来如此!”苏录哈哈大笑道:“大哥放心,大闹天宫完了那猴儿就入编了……哦不,就要跟着唐玄奘西天取经了,路上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呢,足够你讲到入冬的。”
说着嘿嘿一笑道:“到那时,那帮孩子还不早就手拿把攥了?”
“那就好。”苏满松了口气,又奇怪道:“不过你这故事哪来的?我在鹤山书院读过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那是一本很正常的游记啊。”
“是吗?忘了哪个同学借我一套话本,看过这个故事。”苏录只好含糊道:“本来打算讲给金宝儿听的,可惜她还太小了听不懂。”
“你有心了。”苏满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追问《西游记》的来历,寻思一会儿又道:“十天太长的话,那就讲七天吧……”
“随你。”苏录不禁同情孩子们,碰上这么个挤牙膏更新的说书人。
~~
晚饭后,苏录写完作业,照例是老爹的声律课。
苏录见老爹眉飞色舞,似有好事,便问道:“爹,有啥高兴的事儿说来一起开心开心嘛。”
“下月十五不是你爷爷的寿辰吗?”苏有才忍了又忍,实在是没忍住。
“对呀。”苏录点点头,老爷子处处跟人各一调,生日都是中元节,人家烧纸他作寿,八字硬到离谱。问道:“要大操大办吗?”
“又不是整寿,就不操办了,全家人一起吃个饭便成。”苏有才说着噗嗤一笑道:“你知道你没回来的时候,你爷爷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你爷爷说谁也不请,就请你干娘娘俩来就行了。”苏有才乐得骨头都轻了二两。
“那是好事儿啊。”苏录一听也很高兴。“爷爷终于想开了,干娘那么好的人,哪能人家一来他就躲出去?弄得干娘都不好意思上门了。”
“可不嘛。”苏有才笑道:“可惜咱们说了没用,还是你大爷爷和七叔公说话管用。”
“他们还说话了?”苏录小吃一惊,心说这是干娘请的援兵?
“是。”苏有才点头道:“昨晚他俩过来串门子,劝了你爷爷好一阵,说什么此诚存亡之秋,要顾全大局,跟合伙人搞好关系,把你干娘牢牢绑在咱们苏家这边,千万别让她娘家再把她争回去。”
“好家伙。”苏录不禁暗叹,干娘真是好手段啊,整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当时你爷爷挺不高兴的,喊什么我与‘程婢养’不共戴天!但你大爷爷多会来事儿啊,说正是如此,你才要加倍的对他闺女好,把他闺女变成你闺女,你说难受的是谁?你爷爷就笑了。”苏有才说着也笑道:
“这不今天就这么跟我说了。”
“爷爷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苏录轻笑一声道:“他要真不接受干娘,当初就不会同意认这门亲。之前不过是为了堵上族人的悠悠众口,给你们将来争取空间罢了。”
“争取什么空间?”苏有才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你为啥乐成这样?”苏录都不惜当拆穿他。
“咳咳,快上课吧你,学得很明白了吗,废话越来越多。”苏有才瞪他一眼,结束了这个让他既喜且臊的话题。
~~
一进入学习状态,苏录就心无旁骛,专注地吓人。
经过几个月的学习,他的声律训练也进入了高级阶段,苏有才叫‘依谱填声’,简言之就是‘借词牌练声律’。
“诗的格律虽然严谨,但终究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对写文帮助有限。这时候词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至今尚存的词牌就有七八百个,各种长短句式应有尽有,足够你写到天荒地老。”苏有才介绍道。
“那为什么不直接从词学起?”苏录不懂就问。
“废话,没学会走你就想跑?!”苏有才没好气道:
“‘诗乃词母、词乃诗余’懂不懂?词脱胎于诗的格律,却又在句式、押韵、节奏上更灵活。当然要先母而后子了,学会了诗的格律才能填词。”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
“词有定谱,如《忆江南》,起句‘平中仄’,结句必押平声韵。”苏有才展开一本词谱,给苏录讲解一番,翻到一个《苍梧谣》的词牌,道:“这首《苍梧谣》,又名《十六字令》全词十六字,三平韵,算是最短的词,适合用来练手。”
说着吩咐苏录道:“你照着它的词牌,填一首词出来。”
苏录看那《苍梧谣》的词牌为:
‘平(韵),
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仄,
平仄仄平平(韵)。’
他已经接受了严格的训练,看到这首词的格律,一首熟悉的小令便脱口而出: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哇,这词填的厉害啊。”苏有才闻之,不禁肃然起敬道:“豪迈奔放,大有乃祖风范啊!”
苏录心说那位老人家的词不光浪漫,还革命呢……没办法,唐宋以后的诗词,他能背过的,十有八九都是老人家的。
“这是我忘了从哪里看的,可不是我做的。”他赶忙摆手道。
“我说嘛,你要是一上来就能填这样的词,我真以为你是祖宗转世了。”苏有才松了口气,又吩咐道:“你就以‘夏’为题,自己填一个。”
苏录闻言道:“‘夏’是仄声啊,不是以平声起韵吗?”
“你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有才笑道:“平声起韵不假,但实际上,也有以仄声领起、后接平韵的变格。此处‘夏’作领字,不算入韵。”
“原来如此。”苏录点点头,就是文人不能自圆其说了,给打个补丁呗。
推敲了好一阵,他才提笔写道:
‘夏,荷风送香过柳堤。蝉声沸,晴日满前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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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立秋
“第二句‘荷风送香过柳堤’,平仄适配无出韵:节奏舒缓如荷风。”苏有才便逐句分析道:
“第三句‘晴日满前溪’,平仄协调,收束利落,呼应夏日清凉,使画面鲜活连贯,令人身临其境。”
“不错不错,这种小情小调,才是我辈该有的水平。”苏有才满意地点点头。儿子能把词填到这种程度,他已经很满意了,刚才那首的意境,实在太吓人了。感觉下一刻要把天捅破了一样……
苏录也觉得挺有意思的,果然学词之前要先学诗,学会了格律填词还是蛮好玩的。
“填词还挺有意思的吧?”苏有才笑眯眯道:“你再以同样的题目填一首长一点的《忆王孙》试试。”
苏录看过词牌,便开始默默遣词造句,推敲完毕道:
‘一卷诗书茶渐凉,阶前风过落荷香。
竹影筛窗日影长。
静无央,蝉鸣断续送清光。’
“好好。”苏有才欣喜地赞许连连道:“初次填词就能填成这样,说明你还是有些天赋的。”
“儿子不这么认为。”苏录摇摇头,颇有自知之明道:“我能填成这样,都是父亲、先生和山长的教诲。父亲教我格律,先生教我遣词造句,山长教我意象形神之统一。我是按照你们的教诲,拼凑出了这么一幅画面,全都是后天习得的,哪有一点天赋可言?”
“那你以为那些大诗人、大词人都是生而知之的?”苏有才笑道:“能教得会、学得好就是天分,至少在大明朝足够你用了。”
“是。”苏录点头应下。父亲说得也有道理,反正考科举又不用填词,自己这点水平当然够用了。
不过他也开始明白,老爹为什么会痴迷此道了,这玩意儿确实上瘾啊。
填一首自己满意的词,真的会引发颅内高潮……
~~
酷暑把一切都拉长了,时光就像凝滞了一样。知了无休无止的嘶鸣,让夏日格外漫长。
六月的最后一天,张先生授完《孟子》全篇,对所学精义梳理总结后,照例对弟子们殷殷寄语道:
“朱子有言,读四书当循序渐进:先读《大学》以定规模,次读《论语》以立根本,再读《孟子》以激发越——这激发的,正是我等士子的浩然正气!”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种气,极端浩大,极端有力,要时时用正义去培养它,而不用邪恶去伤害它,就会充满天地之间,根植于我辈心深处!当我们始终秉持‘仁义礼智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是非关头坚守正道、不向邪恶低头,这股正气自会在心中充盈生长!”
“尔等日后或为官理政,或执教传薪,或隐身市井,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要养好这口浩然正气!这是祖宗传下的命脉,是先贤传下的薪火——有人秉持,人间便有希望;众人坚守,世道便不会沉沦!”
“纵使圣人期盼的大同世界难至,尔等亦当铭记——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周遭如何污浊,都要坚守自己的浩然之气!因为这口气,才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
说罢他长长一叹道:“也许我们无力扭转乾坤,但我们至少不能改变自己。因为一旦同流合污,过往种种,便皆无价值。这世界也就少了一份光明的种子。”
“那么该如何做?无非‘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无论际遇如何,都要让浩然正气长存于心!诸君共勉之!”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学生们齐声应道。
~~
另一边,二郎滩社学。
春哥儿凭着《西游记》,拿捏住了一群猴崽子,终于站稳了脚跟。
在两位助教就位后,他便按照苏录的建议,将社学分为了三个年级,结束了大大小小一锅烩的历史。
他担任高年级的先生,苏海担任中年级的教师,程万堂担任低年级的教师。至于两位助教的束脩,最终由两族各出一份……
两位族长起先掏钱都不痛快,但苏淡和程万舟商量好了,第二天就互相到对方家里说,自己爷爷已经同意了。两位族长一听,哪能让对方比下去,丢不起那人啊!
于是都出了钱……
所以说较劲这种事儿,如果正确引导,也会起到好的作用。
分班授课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不说别的,学生每天有效上课时间,一下子就翻了好几倍,学习进度陡然加快,也没那么多闲空打闹了。社学的学风一下子就扭转了过来!
为了庆祝两族合校成功这一历史时刻,月底时,苏录与他的中二群贤们,在何家大院举行了二郎滩首届‘甜水记·消夏联欢会’!
他们凑钱给臭弟弟们买了瓜果饴糖,还有甜水记赞助的‘瓜甜映夏’一百筒,奖励小崽子们这十天的表现!
为什么还多了四十筒?因为臭弟弟们还有弟弟妹妹呀。
看着弟弟妹妹们喝着一直眼馋却买不起的甜水时,向自己投来崇拜的眼神,二郎滩的蒙童们心里别提多自豪了。这一刻,过去十天的辛苦都值了……
孩子们被哄得十分开心,纷纷表示我们以后会乖乖的,然后……《美猴王》啥时候开始?
当哥哥的自然要说话算话。为了这次表演,苏洋他们专门到镇上观摩了皮影戏,还请夏哥儿帮他们做了一套牵线木偶,个个关节灵活,特点鲜明,一看就能分清哪个是龙王,哪个是太白金星。
尤其是拿着金箍棒、戴着凤翅冠的大圣,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乐班也换成了二郎滩的专业团队,就是红白喜事、制曲下沙大典上用那支。费用自然也是干娘赞助的……
精心筹备之下,这回表演的视听效果自然大大提升,非但孩子们爱看。热闹的鼓乐声还把夜里纳凉的大人们也吸引来了。
只见满满一院子人,有苏家的,有程家的,也有别家的。大家凑到一起没有打仗,也没有拌嘴,都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美猴王的传奇故事!
苏录讲得也格外卖力,清亮的说书声响彻整个院落:
“……原来大圣在八卦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非但没化成灰烬,反倒炼出对火眼金睛!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他蹬翻丹炉,浑身冒着青烟就冲了出来!”
“好!”大人孩子齐声叫好,兴高采烈道:“就知道大圣死不了。”
“‘玉帝老儿!俺老孙来也!’一声怒喝震得南天门都嗡嗡作响。这猴头掣出金箍棒,舞得跟风车似的,打得天兵天将哭爹喊娘。四大天王被打得兵器脱手,九曜星君抱头鼠窜,连那二十八星宿都躲在云层里不敢露头!”
“好好好!”大人孩子听得如痴如醉,喝彩不断!除了叫好,顾不得发表一个字的评论。
当苏录讲到孙悟空杀上凌霄宝殿,吓得玉帝钻了桌子底!喝彩声更是声震云霄,孩子们觉得过瘾无比,大人们无比解气,现场气氛到达了顶点!
~~
程秀才家位于二郎滩的高处,离着何家大院不远。
这会儿他本来已经睡下了,又被闹腾声硬生生吵起来了。气呼呼走到天井一看,好家伙,本该空无一人的何家大院,居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嘶……”吓得他倒吸冷气,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爹,咋了?!”幸好程承诚听到动静出来,及时扶住了他。
“你妹妹家咋了,闹鬼了么这是?”程秀才大惊之下,把‘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训诫都抛到了脑后。
“爹,不是。”程承诚知道内情,笑道:“是万堂他们在给孩子们演猴戏,好多大人没事干也过去听了。”
“你少在这打马虎眼。”程秀才哼一声道:“万堂他们捣鼓不出这么大动静来,是不是跟苏家那群小子一起搞的?”
“是……”程承诚没法隐瞒了。
“唉,又搅在一起了,成何体统?”程秀才苍声一叹,无可奈何了都。“难道就没法各过各的了吗?”
程承诚唯恐他再上火,忙道:“那以后不让程万堂他们搞了。”
“唉,算了,小孩子的事情,大人就不要掺和了。”程秀才却摇摇头。
忽然一缕清风吹过,长久笼罩在二郎滩的暑热顿时一消。
“晚上风凉了?”程秀才只觉一阵神清气爽,胸中积郁的烦闷都减轻了不少。
“可不,今天立秋呢。”程承诚笑道:“这节气还真是准。”
“这天热得太久了,也该变一变了。”程秀才却喃喃道。
他想到去年到今年的一桩桩事,认命似地长叹一声道:“变吧变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的。”
程承诚这才有点明白他爹的心思,便笑道:“这是好事儿啊,不然人受得了,庄稼都要热死了。”
“人也受不了呀,这大热的天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了。你大伯都多久没过来了?”程秀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大哥。
程承诚心说大伯那是热的吗?不是因为翠翠嫁了苏有马,你赌气不理他吗?
但老爹这么说,显然是想跟大伯缓和一下了。“要不明天请大伯过来喝两盅?”
“嗯,让你媳妇多炒两个拿手菜,再拿坛十年陈出来。”程秀才吩咐完了,还在那找补道:“就当庆祝立秋了。”
程承诚忍不住吐槽,赔不是就赔不是吧,谁庆祝立秋啊?读书人真拧巴!
第九十七章 中庸
七月流火。
讲完《孟子》,张先生便开始教授四书的最后一本——《中庸》。
讲台上,他用与教《孟子》时截然不同的语气,缓缓讲授道:
“《中庸》相传为孔子之孙子思所作。宋以前并未单独成书,而是作为《礼记》的第三十一篇存在。但程朱都十分推崇此篇,朱子更是将其单独抽出,与《大学》《论语》《孟子》合编为‘四书’,并要求儒者在学完前三者之后,再研学此篇。”
“那么这短短三千五百六十八个字,到底有何神奇之处,居然成为四书的压卷之作?”
“盖因《大学》诸篇重外在之行,《中庸》则重心性之修与‘道’之体悟,探究如何在实践中,抵达儒家至高的‘中和’之境。故必以前三篇为基,方能明此篇‘中庸之道’的阐释,而后融于日用言行与内心修养,达至内外兼修之至高境界也……”
简言之,就是这一章探讨的抽象哲学问题,怕你基础不牢听不懂,所以放在最后讲。
这样安排果然没错,学生们学起这段来果然费力。
哪怕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蒙师讲过四书了,也把《四书章句》背得滚瓜烂熟,依然对此中的玄学概念与义理辨析,感到云山雾罩……
比方开篇第一句‘天命之谓性’,就难住了已经水平不浅的学生们。
他们虽知‘天命’关乎天道,‘性’指本性,却难以参透二者之关联。有学生困惑求教道:
“请问先生,若性由天命所赋,那为何世间有人行善有人作恶?难道天命有偏私?”
不少同窗也纷纷点头,显然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惑。
张先生释曰:“天命乃‘道之本源’,‘性’为万物禀赋——人之性本含善端,为恶者后天习染所致也。此‘天命赋性’之本然与现实之混淆,使尔等于根源处误解‘性’之内涵矣。”
学生们谨受教,赶忙记下讲义。
但等先生下课一走,他们便面面相觑道:
“你听懂了吗?”
“似懂非懂。”
“略懂……”
“那就还是不懂。”
说完齐刷刷回头,望向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位:“哥,讲讲呗。”
苏录无语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能听懂?”
“哥是谁?要是以你的悟性还听不懂,我们就回家种地得了。”同窗们朝夕相处快半年了,焉能不知苏录之神机颖悟,远超同侪?
“别这么说,我也没有完全参悟。”苏录谦虚笑笑,面对众位‘义子’求知若渴的眼神,他只好点头道:“那我们就探讨一下吧。”
“好嘞!”呼啦一下,十七名同窗全都围了上来,连林之鸿和乔枫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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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录听起《中庸》来还真不太费力。并不是说他的智力高过同窗多少,而是现代教育培养的辩证思维与《中庸》的核心智慧高度契合。
譬如《中庸》反对‘过’与‘不及’,强调‘时中’,根据情境动态调整分寸,这与现代辩证法中‘矛盾平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思维不谋而合。
而且后世的社会生活环境,也恰好与《中庸》形成了呼应。比如频繁面临工作与生活、个人与集体的平衡问题,人自然对‘适度”的价值有直观体验,更容易体会‘致中和’的意义所在。
所以苏录学《中庸》不说掌中观纹,至少也不会像同窗们一样雾里看花。
在他看来,子思所谓的‘天命’,指的是宇宙间的根本法则——比如花会开、人会死,春去秋来、循环不止,这不是谁在背后指挥,而是自然本然的运行规律。
所以‘天命之谓性’,就是在说生命的本性,源于自然规律的赋予。
所以就像人有高矮美丑,人性也有善恶之分,这正是天命无偏无私的体现。
但这样确实与孟子的‘性善论’不太兼容。这对苏录没问题,因为他本来就不相信‘人性本善’,当然也不认可荀子的‘性恶论’。反倒是认可子思这种‘天命赋性,无谓善恶’的自然之性。
所以在他看来,既有天生的好人,也有天生的坏人。但大部分人都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就看其当时表现出的哪一面。
可他自己这样理解不要紧,但不能跟同学们乱讲,大家是要考科举的,还得高举‘性善论’的大旗不动摇。所以他得设法替他们,将子思和孟子的说法统一起来。
思考片刻,苏录缓缓对众同窗道:
“此理以物喻之可明——麦应夏而熟,谷遇霜而实,非人力而为,乃其生而有此性,此即子思所谓‘天命’,为天地万物固有之本分,实乃自然之理,而非有某一主宰号令。”
“这样啊!”同窗们恍然道:“这样理解一下子就清楚了。”
“我还以为天命为神祇降旨,定富贵祸福呢。”李奇宇讪讪道:“天天老天爷老天爷的,叫习惯了。”
“可是若如苏兄所言,草木有荣枯之性,禽畜有本能之守。人亦如是的话,孟子怎么会有‘性善论’呢,应该是人性有善有恶才对呀?”乔枫果然一下就问到点上了。
“问得好。”苏录笑道:“因为‘性’非观言行表象,乃天生善端,如草木向阳,本自纯粹。”
“确实。”同学们深以为然道:“虽是天性,草木天生就会向阳而生,而非相反。恰如人心向善……”
“其实也有一些喜阴的植物。”苏录谈笑间替老孟打了个补丁:“但哲学研究的是一般规律和普遍性,而非个例和特殊性,孟子的性善论亦是如此。”
“好一个‘一般与个例’,‘普遍与特殊’!”乔枫拱手致谢心悦诚服道:“感谢兄长解我长久之疑惑,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贤弟夸张了,我这不过是在朱子的‘理一分殊’论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基础上,略作演绎而已。”苏录笑道。
“能在先贤的基础上进一小步,也是我等无法想象的。”乔枫懂得比一般同学要多,自然更清楚苏录的厉害。
“那么哥请问,既然性善是普遍,性恶是个别,为何圣人常叹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呢?”这时林之鸿又饶有兴致问道。
“是啊是啊,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可不在少数了,不能简单以特例而言。”同学们深以为然,都望向苏录,等待他的解释。
“好问题。”苏录笑眯眯看一眼林之鸿,心说我看你是难为我胖虎。
好在苏录是学辩证法长大的孩子,略一思索便道:
“犹嘉苗生瘠土,为莠草所蔽、虫蚁所伤,其非苗之过。常人本有善根,后为陋习所移,乃境遇之故。孟子言‘人性本善’,是说人人心里都有颗善良的种子,作恶是后来被不良环境染污了,并非天生如此。”
说着他对林之鸿笑道:“圣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是在说这样的环境让人做不成好人了。”
“受教了。”林之鸿深深一揖道:“兄长真是高屋建瓴,辩才无碍!”
“后一个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苏录不禁笑道。
“没事,是我有意刁难兄长在先的。”林之鸿也坦诚道,两人相视大笑。
在苏录的讲解下,同窗们终于明了了今天所学的内容,纷纷道谢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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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课程亦是如此,先生讲的内容,他们多的能听懂七八成,少的只能听懂一半,全靠苏录下课补习,这才没有愈学愈罔。
好在《中庸》只有三千五百字,苏录这个免费助教,也不用当太久……
张先生起先还纳闷,这一届学生怎么格外聪明?自己讲《中庸》,他们居然还都能听明白。要知道有些地方,他自己都不是特别的明白……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并非他不学无术,因为《中庸》之抽象思辨与微言大义,不是熟稔朱注,或者常年浸淫此道就能悟透的。
跟‘道可道、非常道’,差不多一个意思。
所以他感觉很奇怪,难道这帮弟子都是天才?老师讲不太明白,他们却能听明白?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原因,原来是苏录在课后给他们开小灶。
看着弟子们围在自己的得意门生周围,听他讲解自己上课的内容,张先生是既高兴又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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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休,张先生的特别辅导时间。
苏录进来备课耳房,却见张先生给自己准备了一把椅子。
“坐。”张先生伸手相请。
“先生面前,弟子当侍立听训。”苏录忙道。
“让你坐你就坐,难道要我陪你站着?”张砚秋道。
“是。”苏录只好坐下,不解问道:“先生这是所为何事?”
“我要向你请教学问,当然不能无礼了。”张砚秋正色道。
“先生说笑了,请先生考校。”苏录忙道。
“不是说笑。我所见过的读书人里,能把《中庸》讲明白的寥寥无几,而且只是自圆其说,难以服众。”张砚秋却摇头道:“就是山长,你让他从头到尾讲一遍,肯定也有讲不透的地方。”
“这是正常,微言大义就是这样。”苏录理解地点头道:“师父领进门,还得靠个人参悟。”
“但我问过几个同学,你却能把我教的部分讲得清清楚楚。”张砚秋沉声道:“我让他们复述过你所讲解的内容,既不出自朱注,也不出自郑注,甚至不出自任何先哲文章,更像是你自己的理解。”
“……”苏录心说其实也是出自先哲,只不过是现在没出生的先哲。但这事儿他讲不清楚,只好含糊道:“同学间探讨想到哪说到哪而已,作不得数。”
“那就更可怕了。”张砚秋瞠目结舌,说着起身拱手道:“好徒儿一定要教教为师。”
ps.刚才断网了,好一个修,先用手机热点发了这两章。后两章稍等哈,没检查完……
第九十八章 谁的弟子如此优秀?
说是请教,其实是张先生将他对《中庸》的困惑讲出来,苏录说出自己的看法,然后两人进行探讨……
先生抚卷问道:“子思子言‘君子而时中’,朱子注‘随时以处中’,请问‘时中’之‘时’,当以何为准?若遇礼与情相悖,如亲丧未及三年而家贫难继,是守礼为中,还是权变为中?”
苏录拱手答曰:“学生以为,‘时中’之要在‘合其本’。昔者孔子绝粮于陈,犹弦歌不辍,非不知困,乃守道之本也;若亲丧三年而举家将饿,此时权变缩短丧期,非违礼,乃全孝之本……因孝不止于形式,更在存亲之心。《中庸》言‘道不远人’,盖时者,非泥于古礼之迹,而在循本心之诚、应世情之实,此谓‘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先生颔首赞曰:“好一个‘时中’之要在‘合其本’,受教了。”
“弟子也要请教先生。”这回轮到苏录问道:“孔子言‘中庸其至矣乎’,然‘中庸’既为常理,为何谓之‘至德’?”
先生答曰:“‘至德’之‘至’,非高不可攀,乃‘恰到好处’之极。庖丁解牛,刀刃入隙,游刃有余,此‘中’也;若过刚则折,过柔则钝,皆失其‘至’。故‘中庸’非折中调和,而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如治水者,或堵或疏,乃因势利导;用兵者,或攻或守,乃随机应变。”
苏录又问道:“常人日用之间,如何得‘中’而不失?”
“常人失之‘中’,多因私欲障目:见利则趋,遇危则避,此‘过’与‘不及’之根源。颜回‘不二过’,非无过也,乃能‘克己复礼’,时时反观。故‘得中’之要,在‘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先生答道。
“学生受教了。”苏录恭声应下。
这回又轮到张先生发问,“若遇乱世,礼崩乐坏,‘中庸’之道何以为继?”
苏录答曰:“弟子以为,观冬雪覆竹,竹弯而不折,此‘中’之韧性也。乱世之中,‘中庸’非与世浮沉,乃先生前番所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故中庸之道,不在时势顺逆,而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之心。”
“好好好。”张先生拱手大赞曰:“吾徒将来必为大儒良师,为往圣继绝学。”
“先生又谬赞了。”苏录忙逊谢道:“弟子只求读书进学,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便足矣。”
“哎,天赐你才华不是让你浪费的,有了大的能耐,而不做大的事业,可谓罪莫大焉。”张先生摇头道。
“那也得等到弟子有了大能耐再说。”苏录苦笑道。
“哈哈,也是。”张先生捻须颔首:“能自知而不自满,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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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的课业令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第五次月课到来了。
这次月课也叫年中考,是学年过半的一次考核,因此重要性要超过平时的月课,非但由山长亲自命题,头名的膏火银也提高到了一两银子,其下皆有倍增!
虽说重赏下必有勇夫,但鉴于开学以来,朱子和一直断崖式领先,大家普遍认为,这一两银子就是奖给他侄子的。
尽管二三四名都在省身斋,但林之鸿和乔枫已经四连败于朱子和手下了。公认最有希望挑战朱子和的苏录还欠火候,这次能战胜两位同窗,进步个一两名就不错了。
在大家看来,苏录想要威胁到朱子和,还得再过上几个月……
不知不觉中,孙山同学已经进步到,可以拿来跟第一名作比较的程度了。
但这些闲谈都跟苏录没关系,他的眼里只有这次的考题——
‘君子之道费而隐。’
此句出自《中庸》第十二章,‘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依然是用苏录非常喜欢的辩证法,阐述中庸之道的广大和精微。所谓广大之处,没文化的老百姓也能知道一些;精微之处,就是圣人也有无法参透的地方。
审题时,苏录想到这恰似自己和张先生的论道,自己刚学《中庸》就能侃侃而谈;张先生浸淫多年,依然有不通透的地方,这就是中庸之道的广大与精微啊。
由此感而发,一篇八股文便在他心中成型了。
入学半年来,苏录的水平已经精进到,无需再进行半文半白的过渡,直接就可以写出合格的八股文了。当然反复地修改推敲,还是免不了的……
在草稿上修修改改,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录便拿过印着红格子的答题纸,悬腕执笔,认真誊录起来。
只见他竖画藏锋左起,悬针劲挺不逾中线,收若游丝;垂露格底轻顿即转,墨凝如珠。
通篇疏密得宜,笔画舒展不越界,偏旁揖让不挤塞。墨朱相映,瘦硬含温润,拘谨化从容,进步十分明显。
写完之后,苏录又检查了一遍,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从文章到书法,都是自己一年前无法想象的……
没过多会儿,院中云板敲响,监考先生道:“停笔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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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先生收卷走人,省身斋中瞬间成了闹市。
众同窗心情不错,大声喧闹。李奇宇回头问苏录道:“哥,你考得咋样?”
“应该能拿到一分。”苏录笑道:“你呢?”
“俺也一样。”李奇宇咧嘴笑道:“多亏了哥的辅导,这回应该是稳了。”
“哈哈哈,那就好。”苏录高兴道,又问程万范道:“小范儿,你呢?”
“哥,我觉得问题不大。”程万范笑道:“头一回考完了心里这么妥帖。”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苏录高兴地收拾起书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别走啊,例行聚餐!”马斋长叫住他道。
“就是,哥这个大功臣哪能缺席?我们还得好好敬你一杯,聊表孝心呢。”众同窗也纷纷笑道。
“这回真不行,家里老爷子做寿。”苏录向众人拱手致歉道:“走,我请你们喝一杯,算赔礼了。”
“那就没办法了。”众人不好再强留,只是未免暗暗嘀咕,老爷爷这寿辰,还真是会挑日子。
众同窗便说说笑笑出了学堂。另外两斋的同侪这时也在往外走,只是说笑声比他们明显小了许多,好多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中庸》难啊,哪怕出题人没刻意为难,也够这些刚刚深入学习,难解微言大义的少年们喝一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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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道南堂。
先生们早早开始了本月的阅卷活动,今天是中元节,大家都想赶紧弄完了早点回家,省得路上撞上什么‘好朋友’……
所以今天既不闲扯也不读卷了,咔咔就是一顿猛批!
而且现在卷子也少了足足四分之一,只剩四十五份了。
申时不到,四十五份卷子批阅完毕。
先生们又将得一分的三十份;得半分的十五份分开,请山长和钱副山长排定名次。
经过之前两个月的淘汰,已经没有不得分的卷子了……当然这是山长手下留情,没有出难题怪题的缘故。
五月那回出了道怪题,朱琉被骂得有点惨,哪怕是他也得收敛收敛了。
“名次已经初步排定,只是还有点争议,得请山长定夺。”钱怀仁说着将两份试卷递给朱琉:“这两位谁是第一?诸位先生各执一词,委实难抉啊。”
“我看看。”朱琉接过来,扫一眼名字就笑了,正是他那两个入室弟子,苏录和朱子和。
他先拿起苏录的来念道:
“道充宇宙,理蕴细微!”
便笑道:“这破题一如既往地犀利,让人精神一振啊!”
“这是苏同学的正常发挥了。”众先生笑道:“但这次他后面更出彩。”
“费为道用,隐含理义,君子由显入幽,道乃彰矣。”
“道本天命,具于人心,为日用轨则。故道不远人,率性谓道,其广微非君子莫能体!”
“君子察费体隐,知广中藏理,微处见真。”
“好好好!好强的冒子!”朱琉念完了冒子,击节赞道:“苏录深谙中庸之道矣!”
“是啊,‘道本天命,具于人心’八个字,把‘天命之谓性’阐释地透彻淋漓!”祝先生深以为然道:“仅就这八个字,就已经远超同侪了。”
“没错。”众先生也纷纷点头道:“苏同学的义理本来就强人一等,到了《中庸》更是一骑绝尘喽。”
“他的冒子一直是强的,但这回更难能可贵的是,八股也出彩了!”牛子儒笑道:“在下是支持他第一的!”
“我看看他的八股,是如何出彩的!”朱琉饶有兴趣道:
“费则洋洋发育万物,四时循序,百物昭彰;迩道若遥,六合弥漫难测。
隐则幽幽藏蕴一机,一念存真,一事裁中;幽戒慎独,寸念精微须详!”
“妙妙妙啊!”朱琉大赞道:“这是谁教出来的弟子,进步如此神速?”
第九十九章 接干娘
甜水记。
苏录打发走了众同窗,便对在柜台后笑眯眯忙碌的干娘道:“孩儿奉爷爷之命,来搬干娘家去做寿了。”
“早就准备好了!”干娘脆生生应道:“就等着你放学了。”
说着便高声吆喝道:“今天提前打烊,都回家过节啦!”
店里三个伙计心说这节咋过?但能放半天假还是很高兴的,便赶紧下了门板,又用了小半个时辰打扫洗刷干净。
这时,干娘母女也打扮整齐,从楼上下来,后头还跟着拎着大包小包的苏录父子。
三个伙计都是二郎滩的,见状赶紧上前接过大包小包,一个叫张贵的老伙计笑道:“老板娘不过了?买这么多东西?”
“你懂什么。”老板娘眉眼带笑,喜不自胜。
这时,后院门推开,大伯从外头进来。他还是那身青色团领袍,头戴黑色折檐帽,但挺胸腆肚,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同了。
“哟,总旗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啊。”苏录抱拳调笑道。
马千户办事还是靠谱的,大伯已于月初履新,目前正处于熟悉工作环境阶段……简言之就是每天接受各家商铺请吃。
短短不到半个月,他就吃得油光水滑,满面红光了。
“小子胆儿肥了,敢拿你大爷寻开心。”大伯笑骂一声道:“以后不许称职务,还得叫大伯,明白吗?”
“明白了,总旗大伯。”苏录笑嘻嘻道。
“小子欠抽!”苏有金手中马鞭虚抽一下,问老板娘道:“弟妹收拾好了吗?”
“随时可以出发了,大哥。”老板娘笑着点点头。
“你们娘俩骑我的马。”苏有金一指门外,便见一名穿着青布罩甲的兵士,牵着一匹杂色滇马等在那里。
“哟,大哥,这就配上马了。”这下苏有才都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虽然滇马矮小,还没苏录高,但夏利也是车啊。
“按说得百户才能配马,但我不是离家远吗,千户大人体恤下属,破格拨了这匹老马,还配了个马夫。”苏有金一脸感激道:
“千户大人真是太爱护下属了。”
~~
老板娘也准备了一头毛驴,但架不住大伯盛情邀请,还是抱着女儿骑上了马。
滇马虽然比毛驴大不了多少,却是正经好马,马背宽阔平坦,马蹄落步沉稳,在山路上骑行也不大颠簸,骑起来腰脊舒展,可比毛驴舒服多了。
至于毛驴,就用来驮大包小包了。苏家三人加三个伙计一个马夫,环绕在娘俩左右,颇有些衣锦还乡的架势。
苏录牵着马,对干娘道:“我二哥也想来的,可是酒坊里太忙了,根本抽不出空。”
“娘当然知道夏哥儿的辛苦了。”干娘点头道:“这才两个月不到,第一批样酒就已经出来了。”
“定价了?”苏录轻声问道。
“嗯。我建议出厂价定在四十文,甜水记再加个十文出售,应该就可以了。”老板娘也轻声道:“你觉得呢?”
“正好卖程记的一半……”苏录沉吟道。
“没错,我们就是比着程记定价的。”干娘笑道:“五斤高粱出一斤坤沙酒,加上人工、曲药,还有运输的费用和损耗,一斤酒的成本大概在六十文。这还不算打点回扣的钱,所以卖一百文,也就能挣个二三十文。”
“也难怪我们苏记会经营不下去,合着卖一瓶赔一瓶。”苏录不禁苦笑道。
“现在不会赔了。”老板娘又给他算笔账道:“两斤高粱就出一斤碎沙酒,人工只有三分之一,曲药只有五分之二,而且运输销售都由甜水记负责,这块费用也省了。”
“那成本才二十二文左右?”苏录简单匡算一下,咂舌道:“一斤能赚十八文?”这是什么暴利?
“你还没算勾兑的苏记陈酿呢。”老板娘道:“光靠新酒可出不来现在的风味啊。”
“那得用多少?”苏录问道。
“大概一斤兑十斤吧,折到每瓶酒里是六文。”老板娘道。
“赚十二文也很不少了。”苏录笑道:“而且还盘活了不良资产,七叔公肯定乐开了花。”
心说怪不得他要帮干娘摆平老爷子,原来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下一步怎么办?”干娘又问道。苏录的心思都在学业上,很少过问生意上的事儿,今天正好有工夫,干娘当然不会放过他。
“就按之前说好的呀,先做地推,免费给潜在客户送酒。再打个广告,就是想办法提高一下知名度,等到九月份开订货会!”苏录道:
“先不要搭理原先苏记的经销商,上杆子成不了买卖,反正他们也跑不了,等他们找上来再说。”
“儿子说得对,这时候找他们,他们肯定以为我们是在求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压价呢。”老板娘赞同道:“还是等打开销路后,他们主动找过来,大家按规矩办就好。”
“你说的那个地推,你干娘已经在做了。”这时苏有才插话道:“这阵子我们俩挨家挨户的跑,就连码头上的每条船都拜访过了,真是太辛苦了。唉,真是你小子动动嘴,你干娘就跑断腿。”
“不辛苦,有二哥陪着我呢……跟着我,分担了很多。”干娘笑道:“二哥才辛苦呢。”
“……”苏录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狗粮,噎得他直翻白眼。
“二位这么能干,我看就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了吧?”
“有的有的,当然有的!”干娘忙道:“就是我儿说的那个什么广告,娘一点也没头绪。”
“说白了,广告就是洗脑式营销。”苏录道:“比如你在镇上的大街上码头上……总之所有显眼的地方插满旗子,每面旗子上让我爹写上‘二郎酒,不上头’、‘喝酒就喝二郎酒’、‘送礼就送二郎酒’,来个地毯式轰炸,让人眼里只有它!”
“这会不会被打?”苏有才苦笑道。
“有我大伯罩着怕啥?”苏录调笑道:“是吧,总旗大伯?”
“滚一边去。”苏有金笑骂一声道:“只是插个旗的话,你只要别插到千户所大门上,那还不是随便吗?”
“哈哈哈,听到了吧?现在咱家也有官面上的人了。”苏录大笑道。
“我看你小子怎么比我还得意呢?”大伯笑问道。
“那是,大伯要是早一年当上这个总旗,我就不这么辛苦念书了。”苏录笑道。
“瞧你那个出息劲儿!”大伯拍了拍他的儒巾,大笑道:“要不是你非要读书,我也当不上这个总旗。”
“是啊。”苏有才也感慨道:“不是为了你的学费,我怎么可能去你干娘家去要债?”
说着,一对男女默契地对视一眼,感慨万千。
“感情一切都是因为我要读书引起的?”苏录指着自己的鼻子。
“哈哈哈,你以为呢?”长辈们一起大笑。
小田田却担心道:“三哥哥,你可得继续读书呀。我怕你一不念了,一切又会回到以前。”
“放心吧,谁敢不让他念书,谁就是我们老苏家的仇人,包括他自己!”大伯一挥手,沉声道:
“还是那句话,别人给的都不做数,只有自己挣来的才靠得住!”
“是。”苏录点点头,心说大伯真是个明白人。果然没有被冲昏头脑……
“那我就请人赶制它一千面旗,”干娘言归正传,豪气十足道:“插满整个太平镇!”
“好。”苏录点点头,又灵机一动道:“我这还有首广告歌还挺合适的,娘回头找些大嗓门的汉子,让他们见天唱起,效果肯定很不错!”
“我儿就是点子多!”干娘开心坏了。自己寻思了好几天没个章程,到了苏录这儿,好点子却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
“出主意简单,能执行出来才是本事。”苏录跟干娘商业互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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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边走边聊,半个多时辰才回到了二郎滩。
这浩浩荡荡的阵势,简直比周百户还威风,瞬间镇住了乡亲们。
不管是苏家人还是程家人,全都热情地打着招呼,根本没人敢挑,老板娘怎么跟苏家人,混在一起的理儿。
这世界就是这样,当面的恶意只会针对弱者,当你够强就不会听到任何不愿听的声音。
当然了,背后的恶意也只会针对强者,当你够强,放心,一定有的是人在背后诅咒你,比当面恶毒十倍百倍。
但那又怎样?
~~
一行人来到老苏家的吊脚楼,小金宝早就在楼上翘首以待了,看到他们便挥着手欢呼道:“三锅回来了,他们也都回来了!”
“这个死丫头,你爹就算在他们里啊?”苏有金佯怒道:“那我这冰糖就自己吃了!”
“爹!”小金宝立即改口,然后蹦蹦跳跳扑到大伯的怀里,抢救自己的冰糖。
这时,老板娘看到老爷子闻声走出了堂屋,来到天井里迎接自己。
“他干娘来了?”老爷子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干娘受宠若惊道:“叔在屋里等着晚辈拜见就行,哪用得着出来迎接?”
“那哪能行?”苏大吉跟在老爷子后头出来,笑呵呵道:“我六哥说了,老板娘可是至亲高朋,必须出迎,对吧?”
“啊对对对。”老爷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又转头对干娘笑道:“闺女就当自己家,快屋里坐吧。”
这回的笑容倒是自然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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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
进屋后,老爷子请老板娘坐了火塘子上方的上席,又上了家里最好的蒙顶山茶,还摆了四样茶点,可谓诚意十足。
老爷子一旦下定决心,执行力那是杠杠的!
老板娘更是杠杠的,喝两口茶水,她便奉上了精心准备的八样寿礼。
在当地,寿礼最多就是八样,名曰‘八仙祝寿’,是最隆重的寿礼了。
第一样是一套藏青松江棉布衣裳,正适合老爷子秋天穿。
“呦,居然还有缠枝暗纹!”苏大吉主动担任老板娘嘴替道:“这么好的松江布料子,六哥当百户的时候也没穿过吧。”
“没穿过。”老爷子也配合,不像平时那般毒舌,说什么‘烧包’之类……
第二件,是一双缎面千层底的云头履,鞋头有如意状装饰,鞋后跟也缀着如意云朵。
“好家伙,这鞋上档次啊,也就你当过官的合适上脚,我们老百姓都不合适穿。”苏大吉立马奉上赞美。
“没穿过……”老爷子道。
第三件,是一根雕着松鹤纹的红木拐杖。
自然又引起了苏大吉的啧啧称羡:“这是降龙木吗?我试试?这分量不轻不重,握着不冷不热,不愧是最好的拐杖!穿上这身,拄着这根儿出去遛弯,二郎滩的老头都得羡慕你!”
“没穿过……”老爷子说完自知失言,白了七弟一眼:
“不要大惊小怪,一副没见识的样子!”
“我就是没见过啊……”苏大吉讪讪一笑。他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哄好老板娘,让她千万不要重回程家。为此别说捧哏了,就是捧臭脚他也干。
所以剩下的五样礼,山东来的阿胶一斤,蒙顶山茶两斤,桂花酥糖两包,黄铜暖手炉一个,和云南产的余甘子一包,依然得到了苏大掌作不遗余力的赞美。
当然也不光是苏大吉尬吹,这礼确实送到老爷子心坎上了。尤其是那包晒干切条的余甘子,他都馋了好久。当场就忍不住配上点山茱萸,用蒌叶一卷。
那是一口就上头,越嚼越上头……
“好好,闺女破费了。这回你的心意我就收下了,往后空着手来就行,别再带东西了。”老爷子眯着眼,一脸陶醉,也不知道是被蒌叶卷顶的,还是被老板娘哄的。
“那不行。以前手里没钱,想孝敬老爷子也没能力,现在终于宽裕点儿了,可不得把以前的补上?”老板娘多会说话呀,而且还舍得花钱。
又把给老太太、大伯、大嫂、春哥儿、金宝儿的礼物一一送上,全都是送到人心坎上那种,把女眷们哄得五迷三道。
没有内奸绝对送不到这么恰如其分……
这会儿时间还早,看到全家和乐融融了,苏大吉也就放心告辞了。酒坊里忙出了火星子,他不可能一下午都在这儿耗着。
“晚上早点来吃酒。”老爷子把他送到楼梯口。
“别的日子不好说,今晚肯定早来。”苏大吉大笑着背手而去。他现在已经确定,就是程秀才出马,也没法把老板娘拉回去了。
~~
家里没了外人,老板娘这才笑道:“还有个正事儿没说,咱们甜水记开张半年了,收成还不错,我把分红给家里带来了。”
“不是说好了年底分吗,这才半年急什么?”大伯假假道。
“规矩是人定的,不还见月给马千户分呢。”老板娘笑道:“家里手头不宽裕,钱却躺在账上睡大觉,我这心里怎么落忍?”
苏有才也道:“大哥,老板娘自有安排,咱们听着就成。”
“好好,那就不客气了。”大伯兴奋难耐地搓手手。
“上半年每月都有新货上市,因此销售一直看涨,到六月底一共盈利一百五十两。”老板娘拿出账册给股东查看,接着道:
“这其中马千户该分三十两,家里该分二十四两。不过马千户还有块额外的孝敬,这一块谁当千户就给谁,等他下来就没了。钱我来出,不用你们操心。”
这都是之前商量好的,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另外,下半年要代售二郎酒,需要提一块费用,所以这回就先分家里二十两吧。”说着,干娘将一封沉甸甸的雪花银递到了大伯娘手里。
大伯娘至少有十年没有摸过这么多银子了,激动地手都发抖,声音更是变了调道:“二月才开张,五个月就赚了这么多?那一年还不得分个四五十两?吼吼吼吼……”
“下半年没那么多种水果了,销量肯定会下滑的。”老板娘笑道:“不过,如果咱们的二郎酒能如愿打开市场,那年底的分红只会多不会少。”
“哎呀呀,大妹子。我们这啥也没干,哪好意思拿这么多钱?”大伯娘憨归憨,坏心眼儿一点都没有。“要不你拿回一半去吧,不然太占你便宜了……”
“嫂子在家里不知道,妹妹我这孤家寡人的,买卖全靠二哥大哥和两个好儿子,才开起来的。”干娘却摇摇头,拉着苏录的手道:“就现在,还是啥事儿都得秋哥儿帮我定,要说占便宜,我才是占了大便宜呢。”
“都是一家人,什么占不占便宜。”苏有才笑呵呵地一挥手道。
其实老板娘每月还给他开工钱呢……
“是极是极,二哥说的太对了。”老板娘忙点头道:“挣来挣去不都还是儿女的?”
“对对,一家人咱是一家人。往后你就是我亲妹子!”大伯娘使劲点头,激动地把银子往大伯手里一塞,系上围裙道:“妹子你等着,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老爷子翻翻白眼,娘的谁过生日?不过大伯娘就这水平,他也不挑理了。
一直乐呵呵,也不知道听了些啥的老太太,忽然道:“老大媳妇,以后可以少吃点高粱面了吧?”
“娘你放心,咱以后改吃二米面!”大伯娘一挥手,豪气道。
二米面属于杂粮面,有各种搭配,可以用豆面配高粱面,也可以用小米面配……高粱面,肯定不如纯麦面和大米,但无论是口感还是营养,都优于单一的高粱面、荞麦面等粗粮。
关键是吃了好上栏……
“嫂子我给你打下手。”见大伯娘要下厨,干娘也积极表现。
“不用不用,你坐着喝茶就行。”大伯娘一摆手道:“我做饭不喜欢人添乱,没你干得更快……”
“啊……”干娘一愣,心说这咋埋汰我呢?
“你嫂子说话就这么不着调,往后习惯就好。”大伯苦笑着解释了一句。
“不过嬢嬢心是好的。”苏录也帮着解释道。
“哦哦,没事没事。”干娘忙笑道:“直爽脾气多好,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这种人没坏心眼儿。”
~~
大伯娘原本打算今晚六菜一汤的。一高兴直接升级为十菜两汤!
而且一点没耽误开席的时间。
另外,这顿饭的食材,都是大伯从镇上协调回来的……
薄暮,堂屋里便灯火通明,支起了八仙桌,大盘子大碗摆了满满一桌!
老寿星换上崭新的松江暗花寿字直裰,看着这桌丰盛的饭菜,心中感慨万千。
这些年家道败落,他和老太太过生日,都是一碗鸡蛋长寿面,再加个腌萝卜炒腊肉,烧两条夏哥儿钓的河鱼,就算是很丰盛了。
去年今日,正赶上秋哥儿被抬回来了,一家人哪有心绪吃饭?半夜里儿媳妇才给下了碗面,他勉强吃两口算是过了生日。
再看今年!
八仙桌正中间摆着大碗的东坡肉,三层五花的肉块方方整整,红彤彤泛着诱人的油光!
旁边长碟里是整条的清蒸鳜鱼,鱼身改了漂亮的花刀,上头撒了姜丝,浇了滚油,最后淋上酱油,让人看着就高兴!
两道主菜周围,还有老太太心心念念的酱猪蹄,老板娘带来的八宝鸭,大盘的椒盐河虾,香喷喷的芹菜炒肉丝……
就连素菜也升级了,往常清炒的小油菜,今天加了泡发的香菇一起炒。葱炒豆腐也变成了虾仁豆腐!
这会儿,春哥儿夏哥儿都下工回来了,老族长和苏大吉也来陪老兄弟过生日了。
但老爷子还是望着门口,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心神不宁。
直到小叔和小姑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姑姑!”小金宝儿本来对着满桌子饭菜哗哗流口水,此时也弹射起飞。
“小姑。”苏录和苏泰也赶紧起身,都半年没见着拉扯他们长大的姑了,自然想念得紧。
小姑也激动地搂着三个孩子,哪里都不如家里好啊!
见没一个孩子招呼自己,小叔讪讪地来到长辈面前,先跟老族长和七叔问了安,又给他爹奉上寿礼。
老爷子这时却又板下脸道:“你俩怎么才回来?!”
“老汉儿啊。”小叔登时叫苦连天道:“赤水河还没到通航的月份呢,我和姐昨天一早就上路了,驴都累得泛白沫了,何况人了?”
“不好走就别回来了嘛。”老爷子又心疼道。
“那哪能呢?老爹过生日,赴汤蹈火也不能缺席啊!”小叔赶忙拍着胸脯道。
“哼,花言巧语,快洗洗开席了。”老爷子拍了拍小儿子的脸颊道。
“哎。”小叔赶紧出去洗刷一下,换身干净衣裳。
第一百零一章 今非昔比
趁小叔出去,老族长这才问老爷子:“怎么老三媳妇没回来呢?”
“这个么,又病了。”老爷子咳嗽一声道。
“怎么回回生病,请大夫看过了吗?”老族长担心道。
“今天不说这些,开席开席了!”老爷子赶忙支开话题。
~~
全家到齐,大伯娘端上满满一大罐老母鸡汤,给两位老人家舀出鸡腿来,寿宴便正式开席了!
“来来,我们一起祝六哥身体健康,福寿绵长!”苏大吉负责领酒,晚辈们也一起举杯,为老爷子贺寿。
喝的是他带来的十年陈酿,就是不知道是酒坊的,还是他自己的……
小叔搁下酒盅,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一时间很不适应。
“大哥,咱不过了吗?”小叔小声问道。
“一顿饭而已,什么过不过的?”大伯在家里其他人面前,还是原来的样子,在老三面前却摆起了谱。“咱家的日子就不能好起来了吗?”
“就是,大哥现在已经是总旗官了。”苏有才笑呵呵替老大吹嘘道:“而且接的是镇上刘总旗的差事!”
“我说嘛!”小叔恍然道:“这么大的事儿,咋都不跟我说一声?”
“没跟你说的事儿多了。”大伯愈发得意道:“你不在家这半年,咱家终于翻身了。”
“说得好像我妨的似的。”小叔苦笑道。
“哎,还真有可能,时间上刚刚好。”苏有才笑道。
“要不老三,以后你就住在县城别回来了。”大伯笑道。
“别呀,别看我住得远,家里有啥事我可一次没落下啊!”小叔忙给哥哥斟酒,满是好奇道:“快讲讲这半年都发生了啥。”
上回春哥儿生病,他和大伯虽然在一起待了半个多月,但当时一切未定,大伯自然都没跟他讲过。
“这都得从你们离开那天讲起……”大伯呷一口十年陈,从苏有才讨债记讲起……
小叔听得面红耳赤,端起酒盅向苏有才敬酒道:“二哥,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们爷仨受苦了……”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苏有才大度地摆摆手,与小叔碰杯道:“再说我们也因祸得福了,孩子们有了干娘,家计也好转了。”
小姑在一旁默默听着,终于明白为什么程秀才的闺女,会被家里奉为上宾了。
想到对方和自己同样是寡妇,她就愈加佩服老板娘的本事了。
老板娘也跟小姑说了些同病相怜的话,又将自己的一副银镯子摘下来戴在她手上,拉着她的手亲热道:“往后咱们就是亲姐妹了。”
“好的,姊姊。”小姑点点头,两人的感情瞬间就升温了。
苏录和苏泰也没冷落了小田田,俩人把她夹在中间,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跟她聊天,把小姑娘哄得彻底放松下来。
所有人都在说话,大伯娘还在忙活,只有老太太和金宝儿在闷头啃猪蹄。
“好吃好吃,过年坝坝宴都没这么好!”老太太赞不绝口。
“坝坝宴的猪蹄臭烘烘!”金宝儿深以为然。
苏大吉老脸一红,忙高声道:“那是去年酒坊没钱,迫不得已,今年你们再吃吃看,保准让你们一吃一个不吱声!”
“哦哦!”金宝儿高兴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可厉害了。一句话就把年夜饭的档次提上去了。
“别光吃了,该给你爷爷敬酒了!”大伯看一眼满嘴油光的小闺女。
这会儿敬酒是从年纪最小的开始,小金宝闻命,放下啃了一半的猪蹄,端起中号的甜水筒,对着老爷子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
“爷爷,祝你比王八活得还要长。”
“咳咳咳……”老爷子差点没呛着,哭笑不得道:“好好,至少比你奶奶那回强了。”
老太太上回过生日,小金宝祝她老不死,幸亏老太太也听不见……
然后是小田田,也过去给老爷子敬酒道:“祝爷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哈哈哈,好好好!”老爷子高兴地喝下这一杯,拉着小田田的手道:“以后这就是你自己的家,你娘忙不过来就住在这里。正好跟金宝儿做个伴儿。”
“是。”别看田田才十岁,却懂事得跟个小大人似的。
然后就轮到苏录了,他刚要尬两句敬酒词然后溜号儿,却被老爷子一把拉住道:“乖孙儿,坐在爷爷边上。”
“哎。”苏录只好乖乖坐下。
“老子的孙子们怎么样?”老爷子拉着苏录的手,问自己的老兄弟。
“厉害,个顶个的有出息。”俩人心悦诚服道:“以为你家出个春哥儿就烧高香了,没想到老二家的两个也不差。”
“岂止是不差,个顶个的棒!”苏大吉夸奖道:“就说夏哥儿吧,看着不显山不露水,那是心里有数,手下有活。这阵子大伙儿都为他捏把汗,没想到他二掌作当得有模有样,我看再带他两年,我就可以交班喽。”
“那是当然!夏哥儿向来内秀,春哥儿更是打小就争气。”老爷子这会儿也喝得差不多了,得意地摇头晃脑道:
“原本老子以为小孙子最不成器,心说也正常,我儿子里没一个成器的,有两个好孙子就谢天谢地了。”
苏有金苏有才苏有马正在有说有笑,闻言顿时安静了下来,大伯也不得意了……
好在只是被误伤,老爷子要说的不是他们。老爷子紧紧拉着苏录的手,满脸骄傲道:“可是你们猜怎么着?自打去年在地里中暑被抬回来,秋哥儿一夜之间懂事了,也开窍了!”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老兄弟面前晃悠道:“从八月十七背《三字经》开始,没白没黑学了一百天,就考上了太平书院!”
说着他又拍案道:“你们就说厉不厉害吧?!”
“厉害厉害。”苏大祥苏大吉点头不迭,倒也不是奉承。苏淡是前者的孙子,苏浪是后者的孙子,族里没人比他俩更清楚苏录的天分了。
“淡哥儿说,秋哥儿用了半年时间,就从倒数第一进步到名列前茅,还把全斋都教进步了呢。”苏大祥赞道:“那孩子傲气得很,谁都不服,就服你家秋哥儿。”
“我们家苏浪,现在就是秋哥儿的半个学生了,这孩子真了不得,不光自己念书厉害,还能带动身边的人一块长进!不得了!”
苏录就坐在老爷子身边,脚趾头都能听出三室一厅,心说你们就算要夸,别当着我面夸啊,多尴尬呀……
不过老爷子今天高兴,他也只能把自己当成个物件,任由老爷子炫耀去。
老爷子酒到酣处,端起满满一杯酒,举起来朝天道:“老天爷原来你没亏待我们家,我以前骂错你了,给你赔不是了!”
说罢,将美酒撒在地上,感谢老天的恩赐。
~~
当晚,老爷子喝得酩酊大醉,老太太吃得肚皮溜圆儿。不知道宾客体验如何,反正主是欢了……
大伯小叔扶着喝歪了的老族长和七叔,把他俩送家去。苏有才本来要去,大伯朝他递个眼色,小声道:“你留下,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苏有才这才转回,对同样准备告辞的田田母女道:“今晚别走了。”
“啊?”娘俩同时吃了一惊。
“啊?”小姑大伯娘,还有在收拾碗筷的春哥儿夏哥儿也同时吃了一惊。
“这也太急了吧?”大伯娘脱口道。
“嫂嫂你说什么呢?”苏有才闹了个大红脸,忙咳嗽一声道:“我是说今天这个日子,他娘俩还是住下的好。”
“也对也对。”众人恍然。七月十五鬼门开,娘俩回到山坳坳里的空宅子,确实够瘆人的。
“二哥就是细,你不说都没想起来。”小姑马上主动挽住老板娘的胳膊笑道:“今晚咱姐俩一起睡。”
“那小田田呢?你那床挤得开仨人吗?”大伯娘摇头道:“听我安排,小叔你去跟春哥儿凑合一宿,小姑你睡小叔房,他干娘你们娘俩去小姑房间睡。”
大伯娘又对老板娘笑道:“放心吧,想着小姑半年没回家了,铺盖全都是新换的!”
“太给大嫂添麻烦了。”老板娘不好意思道。
“又说见外的话,不是说好了是一家人了吗?”大伯娘跺脚道:“咱家人不兴假客气,不想住就走,住就痛痛快快地!”
老板娘是彻底领教了,大伯娘让人痛并快乐的本事,哭笑不得道:“这么说我还走不得了呢。”
“这就对了。”小姑高兴地拉她娘俩的手,笑道:“走,我带你们看房间去。”
老板娘飞快地瞥一眼苏有才,见他满脸笑容,显然很高兴她能留下。
其实她也挺高兴的……
~~
这一切都跟苏录没关系,吃完饭他就回屋用功去了。
做完了各种分内分外的功课,苏有才也推门进屋了。
“哟,今晚还回来睡啊?”苏录笑问道。
“这话说的!”苏有才白他一眼道:“我不回来睡我睡大街啊?”
“也是。”苏录点点头,半开玩笑半提醒苏有才道:“老爷子这关算是过了,还有一关爹考虑怎么过?”
苏有才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程秀才,咳嗽一声道:“还有十八个月呢,着什么急呀?”
“还有那么久啊?”苏录咂舌道:“那爹可得悠着点儿,别喜酒喜蛋一起吃。”
“别胡说。”苏有才大囧道:“我们发乎情止于礼,清清白白懂不懂?”
“哦哦。”苏录敷衍地点点头,信他才有鬼。
第一百零二章 终极逆袭!
小姑房,干娘母女已经洗漱躺下了。
大伯娘话虽糙,但活一点不糙,床单浆洗得干干净净,被褥晒得蓬松柔软,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娘俩躺在上头十分舒服,却睡不着……
“娘。”田田看着房梁小声道。
“怎么了?”老板娘侧身看着女儿。
“真能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吗?”田田怯生生问道。
“……”老板娘被女儿问住了,好长时间才轻抚着她的发丝道:“可以的,这里有你两个哥哥,家里人也都很好很好……”
“那咱们原先的家呢?”田田又一记灵魂拷问。
这次老板娘回答得很快:“有人才有家,咱们娘俩在哪,咱们的家就在哪里。”
“嗯。”田田点点头,轻叹一声道:“咱家的人太少了。”
“会多起来的。”老板娘轻声道。
“真的哎。”田田眼前一亮,数算道:“现在有二哥哥,三哥哥,还有苏二叔。”
“快睡觉吧。”老板娘俏脸一红,搂住女儿拍打起来,把她强制送入了梦乡。
她自己却定定望着桌上的油灯,那里有一只小小的灯蛾在扑火……
~~
大伯房中,却是另一番气氛。
大伯娘盘腿坐在床上,哗啦哗啦盘着那二十枚一两纹银。
“行了别数了,你再数十遍也多不出一两来。”大伯从脚盆里拔出脚来,边擦边道:“一副没见过钱的样子。”
“我就没见过,怎么了?多少年了,我手里的钱超过十两一回吗?”大伯娘挺着脖子道:“最多的一回就是去年,好不容易攒了八两五,结果一哆嗦又全没了。”
“这回宽裕了吧?”大伯笑道。
“那是。”大伯娘说着从床头柜摸出钱匣子,掏出钥匙打开盖,把里头的铜钱碎银子,还有宝钞一块倒出来清点道:“上半年省吃俭用,省下来了四两三钱二,这里头还有二两是还秋哥儿的学费。”
“所以我能动的就只有二两三钱二。”大伯娘说着喜不自胜道:“这下可好,一下子多了二十两!”
“你还没算老子涨的收入呢。”大伯得意道:“虽说从小旗到总旗月俸只涨了一石,还得折一半,但是你老公这差事,可不是靠俸禄吃饭的。”
“知道,刮地皮嘛。”连大伯娘都懂行道:“一个月能刮多少?”
“我打听过了,刘总旗在的时候,扣除孝敬上头的,每个月起码能落五两。”大伯道:“要是赶上年节就更多了。”
“这么多?当家的你打算刮多少?”大伯娘问道。
“原本是打算按规矩来的。那帮商户也是这个意思,只要我不涨就谢天谢地了。”大伯沉吟道:
“但既然有了这头进项,我寻思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下手就轻点儿吧。咱家现在可是读书人家,我不能给孩子们坏了名声。”
“那是多轻?”大伯娘问道。她对家门以外的事情,既不了解,也不会多嘴。
“上边下边该多少是多少,咱不能坏了规矩。”大伯早有章程道:“至于自己的话,一个月落个二三两,不为过吧?”
“你觉得行就行。”大伯娘点点头,又数算道:“二叔现在一个月交家里二两,春哥儿一个月一两五,还有夏哥儿,他现在能赚多少?”
“酒坊现在啥时候啊,大家都白干,他个二掌作哪能开工钱?等年底一块看吧。”大伯信心十足道:“我看老板娘和秋哥儿合计的有模有样,到时候大概齐又能发一笔。”
“行了,那就先不算他的。”大伯娘数算一番,目瞪口呆道:“现在咱们手里有个二十四两,每个月还能进账八九两,这还不算年底的分红。”
说着她眼含两泡泪地望着大伯道:“当家的,咱家的日子真的好起来了呢!”
“你才感觉到啊?”大伯轻笑道:“现在明白什么叫家和万事兴了吧?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嗯嗯,这回一定不能再跌回去了。”大伯娘认真盘算道:“我得好好计算着花……先给秋哥儿备好剩下两年的学费。现在有钱了,天也开始凉了,别让他来回奔波了,从下月开始让他住校吧。”
“嗯。”大伯舒坦地躺下。看这婆娘今晚就跟钱过了,应该不会刁难自己,整个人感觉无比放松。
“还有,今年夏天,两间屋漏得厉害,入了秋得重新换瓦。”
“春哥儿夏哥儿都大了,还得再攒一块钱出来,给他们说媳妇……”
“哎呀再娶上媳妇,家里的房间就不够住了,还得预备着盖新屋……”大伯娘一数算,发现用钱的地方还真不少。
“好在不急在这一年,慢慢来吧。”她陷入幸福的烦恼道:“不过要是年底能再分这么多,我明年把这些事儿都给它办喽!”
大伯娘被美好的未来,乐得合不拢嘴,笑呵呵问大伯道:“哎呀,当家的,我是不是光想好事儿去了?”
大伯:“鼾鼾……”
金宝儿:“呼呼……”
“得,就我一个人在这高兴了。”大伯娘无奈地叹口气,旋即又抱着她的钱傻乐开了。
~~
第二天,半年考放榜。
学生们照例早早聚集在告示板前。
待名次一贴出来,所有人一片哗然。
只见榜单上自开学一直不变的第一名,终于换人了!
不再是朱子和,也不是林之鸿,更不是乔枫——而是入学时的最后一名,苏录!
虽然早知道这天注定会到来,但谁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苏同学用了短短半年时间,就实现了从最后一名到第一名的超级逆袭!而且超越的还是之前无可争议,且断崖领先的朱子和!
“恭喜苏同学拔得头筹!”这下不光省身斋的同窗,连笃行斋的同侪,也纷纷向苏录道喜。
草根逆袭的故事素来深受欢迎,何况被逆袭的还是从大城市来的公子哥,那就更有代入感了!
唯独明智斋的众人,还要说一些“走一次狗屎运有什么了不起的……”之类的违心话。
其实他们也觉得苏录了不起,只是碍着朱子和的面子,还得反着说。
谁知朱子和竟然不领情,只闷声道:“诸君勿自欺,徒增笑耳。”
便见他目不转瞬地盯着为首的那篇范文道:“你们看他的文章,有一丝侥幸吗?”
众人依言望了过去,有人照例诵读起来道:
“道充宇宙,理蕴细微!费为道用,隐含理义,君子由显入幽,道乃彰矣……”
众同侪听完了散文部分,赞叹不已道:“苏同学的冒子依旧是高屋建瓴,无人出其右!”
那同窗又接着读起了八股部分:
“……费隐相须,鸢飞戾天呈道;显微无间,鱼跃于渊藏真。博学审问穷广,慎思明辨探幽。离费谈隐如缘木,舍隐言费若逐末!”
“好好好!”众同窗连声喝彩道:“苏同学八股成矣,不仅说理精彩,骈文也十分漂亮!”
那同窗又一口气念完了后股和束股:
“费为道迹,弥纶六合;隐为理真,涵摄一心。行远自迩,循费入隐。登高自卑,由隐贯章。圣人法迹,君子体常。”
“费赅万物,隐贯微芒,显隐圆融道彰;费隐相资,知行合一,君子躬行德昌!”
同样微言大义,精彩绝伦……至少他们这水平,已经挑不出毛病来了。
“最后的束股尤其精彩!”众同窗心悦诚服道:“好一个‘费隐相资,知行合一,君子躬行德昌’!这几句怕是先生也写不出来!”
“我倒觉得‘圣人法迹,君子体常’更加振聋发聩!”也有同学持不同意见,但大家也有无可争议的共识——苏同学终于完成了骈文的进化,来了个凤头豹尾!
甚至这次的骈文,尤其是收尾部分,比冒子写得还要精彩!
他不拿第一谁拿第一?!
~~
众人再看朱子和的文章,虽然一如既往地理辞具佳,而且比上次还有进步,但跟苏录的文章比起来,确实是有差距的。
这时,众人便见朱子和走到苏录面前,深深一揖道:“骐骥兄,我承认你这次略胜一筹,但我不会认输的!你至少要再赢我一次,证明不是偶然,我才承认是你的手下败将!”
说完便如前番那般拂袖而去。
苏录还是一言未发,无奈地揉了揉鼻子。
乔枫从旁哂笑道:“这人戏怎么这么多?”
“倒也不失君子。”林之鸿笑道:“就是特别以自我为中心。”
“那不就是个巨婴君子吗?”李奇宇惯会促狭。此言一出大家就知道朱同学完蛋了,以后在书院甩不掉这个外号了。
“你考得很好吗,就说别人?”苏淡弹了李奇宇后脑勺一下。这次他从二十进步到了十六名,心情相当不错。
“那当然!”李奇宇得意道:“哥教我半年,现在到了出成果的时候喽!”
他从二十七进步到了二十三,现在回家在大哥面前都是昂着头说话。
其他人也都有进步,程万舟从二十四名提升到了十九名。
马千里从二十六名提升到二十五名。
进步最大的还是程万范,直接就从三十五蹦到二十七,再次惊险地拿到了一分。
“果然是起点越低,进步空间越大……”李奇宇调笑他的难兄难弟道。
“去你妈的。”程万范这次没亲他,一脚踢在他腚上。
ps.这章是盟主加更,感谢新盟主‘刘二1979’的支持,龙套尽快安排!
第一百零三章 知县要来了
这次有十五名同侪得到半分,而其中五人又因为分数不足惨遭淘汰……
这次苏录班上,依然幸运地没人被淘汰。而最倒霉的笃行斋又被淘汰了三人,这下只剩九名学生,都不到开学时的一半了。再来这么两回,就得关门大吉了。
明志斋也累计被淘汰七名学生了,据说山长和副山长已经考虑,要把这两个斋合二为一了。
这可把两个斋的先生急坏了,这天放学后,联袂找到张砚秋,向他求教秘诀。
“墨邻老弟,咱俩原先教学方面半斤八两,怎么今年的成绩天差地别?”笃行斋的邱先生拱手央求道:“还请为愚兄指点迷津。”
“是啊,老兄,请务必拉兄弟一把。”还剩十三个学生的冯先生,要稍微矜持一点。
“实不相瞒,我真没什么秘诀,”张砚秋摊手道:“只是我运气好,碰上好学生了而已。”
“墨邻兄此言差矣,开学分班时,省身斋分到的,可是最不好的一批。头一次月课的成绩也能看出来,那回你们还不如我们斋呢。”邱先生不信道。
“没错,从第二回月课开始,你们的成绩,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而且所有人都在进步。”冯先生也点头道:“你绝对摸到什么窍门了!”
“真没有。”张先生却矢口否认。
“既然墨邻兄见死不救,那愚弟就告辞了。”邱先生拱拱手,颓然离去。
“可以理解……”冯先生也拱拱手,跟着邱先生走了。
张砚秋苦恼地摸摸鼻子,这俩人回去,还不知怎么骂自己呢。
他其实知道全班之所以一起进步,是因为自己有个超级助教——苏录总是可以一针见血地点出同窗的问题,并帮他们指明改进的方向。
而且苏录对经义的理解,极其准确到位,并可以提纲挈领讲给别人,让别人也清清楚楚。
那小子好像有一种可以从一片混沌中,找到正确答案的天赋,令他都自叹不如。后来两人论道时间长了,张砚秋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苏录能高屋建瓴,理解四书微言大义的缘故……
但他不能向两位同事透露苏录的事情。倒不是他有意藏私,而是因为那样,会给苏录带来不必要的负担。
虽然那小子很明显好为人师,但那是他主动教授同窗,自己可不能再给他引来麻烦……
‘同窗们现在一下课,就缠着他问东问西,那小子已经很苦恼了吧?’张先生心疼自己的得意门生,轻叹道:“唉,什么时候学会说不呢?”
~~
其实苏录这会儿乐开了花,因为他又来总务房领膏火银了。
而且这回因为是半年考,奖金翻倍,陈监院直接拍给他一两银子!还笑眯眯道:“小子运气不错,头回夺魁就赶上大奖了。顶从前两个月呢。”
“是啊是啊。”苏录喜滋滋地将一两银子收入囊中,拱手致谢道:“全靠监院上回的吉言。”
大狼狗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说过,让他继续努力,往前进一名都会多拿钱的话。不禁笑容更加和蔼道:“那这回只能祝你继续保持了,因为你已经没法再进一名了,哈哈。”
“多谢监院吉言。”苏录再次施礼致谢,才在监院慈爱的目光中告退。
往道南堂去的路上,他默默盘算,加上前两回,已经领了一千二百五十文的膏火银。这样坚持下去,说不定就能把学费挣回来了。
“管理好你的表情。”一进清心门,便响起了朱子和的声音。他看着苏录压不住的嘴角,哼一声道:“赢我一回,你就这么高兴?”
苏录心说这什么什么呀?不过他现在一点也不讨厌朱同学,反而觉得这小子蛮可爱的,便笑问道:“朱同学是在等我吗?”
“想得美!”朱子和白他一眼道:“我叔父正在跟牛先生谈话。”
“哦。”苏录便不再逗他,两人在廊下等着老牛出来。
沉默片刻的,还是朱子和忍不住问道:“你作业做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苏录苦笑道:“我们这个年纪懂什么国家兴亡?无非就是瞎说八道。”
两人说的是朱琉布置的,三天一篇的名篇仿写作业。
几个月来朱琉让他们从唐宋写到先秦,从《爱莲说》、《陋室铭》这种简单的小品文,逐渐升级到《醉翁亭记》、《岳阳楼记》这样中等难度的文章,近来更是让他们挑战难度极大的政论文章。
比如三天前的作业,便是让他们模仿《过秦论》,各写一篇《过宋论》,总结宋朝亡国之因。
这已经超越了文章的范畴,进入了论政的领域。按山长的原话是:
“我知道,对你们这个年纪很难,但是我辈读书是为了将来治国平天下,而不是只为了区区门户私计,所以还是沉下心来,好好读读史书,总结一下历代得失吧。”
下课后,苏录拿着山长特批的条子,从藏书阁借阅了一整套《续通鉴》。
他还问过山长,为什么不借《宋史》?
山长冷笑说:“你看得完吗?“
苏录答曰:“看得完。”
他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读书可以一目十行而知其大概,然后只消精读一下重点人物的传记和重点事件的记录即可。
对读史来说,这种程度差不多就够了。因为历史的脉络,往往就集中在几个人几件事上……
朱琉闻言翻了翻白眼,但他知道苏录不说狂言,便闷声道:“看得完也没必要看。实在有空,就再看《宋文鉴》和《三朝北盟会编》吧。”
结果苏录去藏书阁找了半个时辰,才发现根本就没收藏这两套书。
坑爹呢这是!
~~
《续通鉴》全名叫《续资治通鉴长编》,是一部按《资治通鉴》体例,叙北宋九朝一百六十八年事的编年体通史,书院只存有部分,但已经多达三百卷了。哪怕只是快速浏览了重点,苏录都看得头昏脑涨,又绞尽脑汁方写出了这篇《过宋论》。
今天就是交作业的日子……
听苏录说他的《过宋论》是瞎说八道,朱子和很高兴,矜持笑道:“八股文你虽然胜了我一筹,但在史论散文范畴,看来还是没法跟我比的!”
“那当然,朱兄家学渊源,博览群书。哪像我,三天前才开始看史书。”苏录想起李奇宇促狭的‘巨婴’评价,就忍不住暗笑。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朱子和便很得意,一天的郁闷都一扫而空道:“如果你虚心求教,我可以指点你一二,当然是在我不忙的时候。”
“一言为定。”苏录笑着点头道。
“我现在就有空……”朱子和便一脸‘快请教我’的小表情。
苏录实在不忍拂了孩子的意,便问了他几个诸如‘高梁河车神的转进路线’,‘《熙陵幸小周后图》真伪’之类的问题,朱子和倒是都认真作答,并没有嫌弃他的问题太无聊。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牛先生终于从山长书斋中出来。看到他俩点点头,又拍了拍苏录的肩膀道:“继续努力,我看好你。”
说完便扬长而去,弄得苏录莫名其妙。
朱子和不爽地哼一声,径直进去书斋,对朱琉抱怨道:“什么事儿要聊这么长时间,我们俩都等半天了。”
“牛先生要告假,去省城参加录遗。通过的话,还要参加八月份的秋闱,等看了榜回来,最早也得十月了。”朱琉头疼道:
“他一请长假,谁给他顶三个月的班啊?”
“那就不准他假呗。”朱子和道。
“那怎么能行,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朱琉断然摇头道:“哪怕是县学教谕、州学教授说要进京赶考,堂上官也不能拦着啊。何况咱们个民间的书院,哪有拖人家后腿的道理?”
“那叔父你这回还进京赶考不?”朱子和这倒霉孩子,是一点不把苏录当外人。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进京赶考了,下辈子就安安心心搞教育了。”不过朱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呷一口茶水道:
“但是这半年,拜苏录所赐,感觉文章精进了不少,又有点儿心痒了。”
“心痒就去呗。”朱子和道。
“说得轻巧,这摊子刚铺开,我这一去要是考不中还好,几个月就回来了。万一考中了,谁来接手?会不会所托非人,害了书院的弟子。”朱琉叹气道:
“这些都是得好好考虑的。”
“叔父每次都这么有自信。”朱子和小声道。
“嗯?”朱琉瞪他一眼,朱子和赶紧缩缩脖子。
“此事我自有计较,不用你来操心。”说着他又看一眼苏录道:“下个月合江知县卢昭业要按临书院,你们到时候可得好好表现。”
“是。”苏录应一声,心里还咯噔一声,那不就是父亲科举路上的拦路虎吗?
“他还挺敬业的,跑这么远的地方来视察。”朱子和对卢知县似乎欠缺敬畏,撇撇嘴道:“又要劳民伤财了。”
“把你的态度端正一些,我准备让你在合江考县试了!”朱琉沉声道。
“是。”听说卢知县是自己的县试考官,朱子和的态度马上就端正了。
怕苏录个乡下小子听不懂,朱琉又直白一点道:“知县固然有监督书院之职,但卫所的书院可不归他管,所以他来视察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看看咱们这里,有没有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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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你先出去等着
“县太爷这么敬业,还为国选材?”苏录小吃一惊,莫非老爹口中的‘卢昭业那狗日的’竟还是个好官?
“为国选材?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朱琉笑道:“但这位卢知县在位十一个年头啦,想升官都想疯了……据说为了讨彩头,他把枕头都做成了一头大一头小的形状。还请了个广府厨子,天天给他做竹升面。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都取名叫卢定升!”
“啊?”苏录心说这么抽象的吗?不过古往今来都不乏这样的官员,看来做官是一门玄学啊……
“所以对他的行为,都要先从能不能帮他升官考虑。”朱琉道。
“那对他升官有帮助吗?”苏录问道。
“有的。当今天子重文章,只要县里科举成绩好,大计时自然就少不了‘教化有方、育才有功’的考评,这可是一等一的政绩。以合江的水平,都不用考中进士,只要一科多出两个举人,也能得个卓异,再活动一下,就可以得偿所愿喽。”朱琉对官场这一套门清,可见他确实志在仕途。
“但出举人不能靠天吃饭,得提前发现人才,悉心培育。”朱琉又道:“等到中了秀才再着手就晚了,因为但凡考中秀才的,都已经打通了州府的门路,用不着再看他脸色,自然也不会算在他的功劳上。所以得从童生开始拔掖举荐,这样考上去了才作数。”
“这不是汉朝的察举制吗?”苏录不禁咋舌。
“任何长久存在过的东西,从来不会彻底消亡,只是会换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罢了。”朱琉长叹一声,又语重心长提醒苏录道:“想要中举,自然离不开个人才华和努力,但也需要家族长辈、地方官员的托举提拔。每一个举人,都不是单纯靠读书读上去的,所以要学会经营自己的举业。”
“是,学生谨记山长教诲。”苏录忙恭声应下,有了大哥的教训,这番话他格外听得进去。
“我叔父之所以总是春闱不利,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京城太远,我们家使不上力。”朱子和这孩子是啥都敢说,一点不拿苏录当外人。“好在咱们蜀中这些年文脉昌盛,不光出了杨大学士,还有刘学士也开坊了,这下总算看到点希望。”
朱琉咳嗽了好几声,才让这个憨憨住嘴。
但苏录跟着朱琉快半年,听他讲了许多朝中逸闻,知道杨大学士就是杨廷和,而那位刘学士也不是凡人,乃成化十九年的解元,次年又中榜眼、点翰林,跟杨廷和一样侍讲东宫,被称为蜀中双璧的刘春!
听山长之前的皮里阳秋,他进京应该没少走这两位的路子,但估计是在杨家碰了壁,甚至很有可能跟那位杨神童有了龃龉。不然也不至于每次提起杨公子来都阴阳怪气……
再结合朱子和的话,估计山长把刘春的路子走通了,而且这二年冷灶变热,可以起锅烧油了……
要是朱子和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让苏录推想出这么多,估计又要气得翻白眼了。
“好了上课了,废话到此为止。总之你们好好准备,到时候别给我丢了面子就行。”朱山长打住了话题,并决定以后再讲这些事,一定要避开大侄子……
“是。”两人忙应下。
“上回布置的《过宋论》写好了吗?”朱琉问道。
“写好了。”两人便呈上各自的作业。
朱琉点点头,先打开侄子那篇,习惯性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宋之亡,非在兵弱粮匮,祸起熙宁变法,党争酷烈,功利弥漫!靖康之变,金骑渡河,二帝北狩,百年基业崩于一旦……”
“……或谓‘新法本意救时’,谬也!祖制如养生,安石妄用猛药,致元气大丧!党争诛忠良,士风坏,虽无金兵亦必土崩!嗟乎!宋盛在守成重民生,宋衰在变法轻道德。后世当鉴:治贵稳健不贵骤变,才贵忠良不贵功利。轻祖制、任私党,虽富必亡!”
长长一篇文章,朱琉一气念完,不禁颔首,看‘缺心眼的侄子’也顺眼多了。
文章理正辞约,文气一以贯之,且金句频出,不失雄文一篇。
文章的观点虽然不新鲜,都是南宋君臣的盖棺定论,但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杨慎仿写的《过秦论》他也读过,虽然才气充盈,但同样是陈词滥调,亦无新意。
当然,要求孩子们有振聋发聩之言,前人未有之见,属实强人所难了。现在让他们所做的一切,就像这仿写古文一样,不过是学习前人、提高自身罢了。
说难听点,就是拾人牙慧……
朱琉看一眼大侄子,心道,这么说,这半年子和长进也不小。为什么没啥感觉呢?
这时他又看到站在一旁的另一匹……好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朱琉便又拿起另一个货的作品。刚读完了一篇喉咙发干,他便一边看一边端起茶盏,准备润润喉咙再读。
谁知看着看着动作居然僵住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作业册,茶杯举了好半晌都没放下。
见叔父一副见了鬼的架势,朱子和不禁好奇,便绕到书案后,想看看苏录到底写得什么玩意儿,能把叔父吓成这样。
谁知朱琉发现他过来,居然把作业册一合,不让大侄子过目。
“看看。”朱子和道。
“不行,退回去。”朱琉断然摇头。
“文章写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朱子和嘟囔道,但还是老实退了回去。
谁知还不够,朱琉又道:“你先回去吧,你的文章明天我再给你讲。”
“叔父……”朱子和一听傻眼了,咋,我现在都不配同槽了?
“啧……”朱琉皱眉挥下手,让他别磨叽。
朱子和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下,看苏录的小眼神别提多幽怨了。
苏录依然一脸无奈,自己从来没跟他演过对手戏,这小子演独角戏还上瘾了。
待朱子和退下,朱琉才把苏录那篇文章拍在案上,定定望着他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什么话?”苏录问道。
“就是这些话!”朱琉指着苏录的文章,都不用再看一遍,便印象深刻地复述道: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宋反其道,立国定制。处处以官家稳固为要,军则强干弱枝,兵不识将而将无专权;官则迭床架屋,人浮于职而内争愈炽!”
“……内耗超防,权斗胜治,困则失救,终殉专制。女真作难而金瓯破,二帝北狩为千古恨,何也?以一家之私凌天下故也!”
一口气背完了苏录这篇《过宋论》,朱琉苦笑道:“你这文章堪比陈孔璋,我今天原本有点牙痛,看完之后居然好了。”
“山长夸张了,小子胡乱习作而已。”苏录很有自知之明道:“哪能与《为袁绍檄豫州》相提并论?”
“文采当然不如陈琳,但这篇文章的‘道’,不是陈孔璋能明白的。”朱琉却摇摇头,定定望着苏录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或者从什么书上看来的?”
“……”苏录唯有苦笑道:“弟子只能说是孟子教的,从《续通鉴》中看出来的。”
“真的?”朱琉还是不死心。
“弟子束发受教以来,从不对师长说假话。”苏录正色道。
“也是……”朱琉终于放弃了,摸着脑门道:“这偏远山沟里哪会有大贤隐居?整日对牛弹琴,何其苦哉?”
“山长,我们是人不是牛……”苏录纠正一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朱琉摆摆手,正色对苏录道:“那就是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悟性——你这短短三天读史,就悟到了别人从来没悟到的要害,令我多年困惑,一朝顿开呀!”
苏录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不禁暗暗惭愧,心说我确实是第一次读宋史,但我听过百家讲坛的王老师讲宋史……
所以自己的历史观,其实是后人反思了几百年才形成的,把朱山长镇住实属正常。
“而且我看你虽然说的是宋朝,但句句点在了本朝。”朱山长还在那感叹万分道:“我现在感觉,本朝如果不做改变,亦难逃故宋覆辙啊!”
“我不是,我没有,别这么说。”苏录赶忙发表免责声明道:“弟子真的是就事论事,只说宋朝,完全没有阴阳本朝的意思。”
“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写文章不就是以史为鉴,以古讽今吗?”朱山长却根本不信他这套,只以为他有顾虑,便笑着为他宽心道:“你不用担心,当今圣上开明无比,不会有人因言获罪的。”
苏录苦笑道:“但学生真得没有借古讽今的意思,而且本朝与国初相比,也已经发生了质变,跟宋朝没有关系了。跟这篇文章更对不上了。”
“怎么讲?”朱山长虚心求教。
为了甩掉‘借古讽今’的帽子,苏录只好解释道:“我听说国家的核心利益是税收,国家设计的底层目的都是为了收税。”
“这说法偏颇了吧,我大明可是为了防御鞑虏,护佑华夏而创!”朱山长当即反驳道。
“不过是君王为了保护自己的税源罢了。”
“呃……”朱山长被驳得哑口无言,终于体会到了当初张砚秋的无奈。
ps.上一章提到的《宋史质》和《宋史新编》,都是嘉靖年间的书,是我弄错了。我记性不好了还盲目自信,以为写明朝信手拈来,不用查证,结果闹了乌龙,抱歉。
第一百零五章 苏录之名的来历
道南堂,山长书斋中。
“所以一个国家皇权的大小,可以通过它的税收能力衡量。收税能力强,能支配的财富多,皇权就强大!反之亦然。”苏录说着幽幽问道:“宋朝收多少税,本朝收多少税?怎么好意思与其相提并论?”
“那不一样的。”朱琉要考进士,最后一场可是策论。自然要精研国政,不可能被苏录轻易驳倒。
“本朝税收乃太祖定制,与前朝不同,采用的是起运存留制。简言之就是地方的税收,一部分就近供给卫所边镇,一部分直接做本地衙门所用。地方官府只需要将账目清楚报给户部,无需再像前朝那样先将钱粮解送太仓,再由朝廷转运各处了。如此大大节省了运送耗羡,可谓官民两便,实乃太祖仁政也。”
“既然这么厉害,为何多年来,官俸只发一半呢?”苏录一记灵魂拷问,又把朱山长问住了。他只能说些什么‘那是为了推行宝钞。’‘困难只是暂时的。’之类自己都不信的话。
末了朱琉才苦笑道:“好吧,这套祖制确实出了问题。国家处处没钱,官员俸禄都发不下来。皇上带头节俭,停了各处采办不说,每日御膳只四菜一汤,连张皇后想添一件绣金披风,都被他劝止说:‘宫中用度省一分,百姓便少一分负担。’”
说着他长叹一声道:“但问题是百姓的负担,非但一点没轻,而且更重了。”
“皇上穷百姓也穷,那么到底谁富了呢?”苏录幽幽问道。
“这个嘛……”朱琉面色一变道:“打住打住,不要再说下去了。”
说着他把话题扯回到苏录的文章道:“信不信,这篇文章可助你脱颖而出!”
“弟子难以置信。”苏录摇头道。
“唉,有些事,现在不光跟子和说太早,跟你说也太早。”朱琉沉吟良久道:“总之你要立住这个观点,不要再往前一步了。你既然学了《中庸》,过犹不及的道理,应该不用我再教你了。”
“是,弟子谨记山长教导。”苏录便明白了,山长眼中的红线在哪里。
这红线不在皇上,而在……
~~
从山长房间出来,苏录便风驰电掣而去。他知道家里人会等自己吃饭,今天已然晚了,可不能耽搁了……
压根儿没注意到朱同学站在廊下,还等着跟他说话呢。
“你别得意……”朱子和话没说到一半,已经不见了苏录的人影,气得他怒哼一声,转身进去书斋中,委屈地质问叔父:
“难道我现在都不配跟他同槽了吗?”
“啊?哈哈哈!”朱琉愣一下才明白过来,放声大笑道:“终于服气了吗?”
“是叔父这么觉得。”少年眼圈含泪,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被羞辱过。
而且羞辱他的人还是他的至亲叔父……
“你想多了,我都是为了你好。”朱琉感觉带侄子来山里的目地,已经达到了。便掏出帕子递给他,温声道:“人非草木,难免亲疏有别。再得意的弟子,还能比一手带大的侄子重要?”
“那你还不让我听。”朱子和愈发委屈,抽泣道。
“因为你还太小,某些东西接触太早,有害无益。”朱琉语重心长道。
“他跟我同岁。”朱子和道。
“人和人的差距不能以年龄论,苏录神机颖悟,远超同侪,他天生就有高屋建瓴、提纲挈领的能力,哪怕杨神童也无法媲美。”便听朱琉沉声道。
“叔父对他的评价这么高?”朱子和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在他心中杨慎可是遥不可及的天上人物,他都不会嫉妒的那种。
“当然,不过他的文采还是没法跟杨神童相比的,算是各有所长吧。”朱琉又把评价往回收了收,以免将来闹笑话。
就像他刚才所言,考科举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还需要‘时来天地皆同力’。所以杨慎中进士是板上钉钉的,甚至还有希望挑战状元。
而苏录,能不能中秀才还两说呢……
两人的后天条件差得实在太远了。所以他也不敢打包票,苏录将来一定能跟杨慎相提并论。
但在朱子和看来,苏录能跟杨慎各有千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禁埋怨叔父道:“叔父也不早点跟我说,我也不至于整天跟他别苗头。”
“我对他的评价也是一点点提高,才到了今天的。”朱琉看一眼傲气全消的侄子道:“再说我就算告诉你,你会服气吗?”
“肯定是要跟他碰一碰的。”朱子和叹息一声道:“他一开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进步实在太快了,一转眼我就要撵不上他了。”
“能和千里马同槽,这是你的幸运。”朱琉终于说了实话道:“本来我把你带来太平镇,只是为了磨炼一下你的心境,让你亲下察俗,明于事理。但也担心你会没有对手,过于自满,所以还要给你开小灶。”
“是。侄儿确实有过这样的阶段。”朱子和羞愧道:“是那…苏…兄的出现,才让我重新紧张起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你居然在乡里就遇到了一位未来的国士,所以我说这是你的幸运。”朱琉语重心长地对侄子道:
“你有这么一位师兄做榜样,还能时时请教,绝对是你的福分,要珍惜啊,子和。”
“可是我已经得罪他了……”朱子和为难道。
“哈哈哈,他要是跟你一般见识,如何当得我这些赞誉?”朱琉却让他宽心道:“你在他眼里和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不会跟你计较的。”
“难道我在他眼里,一直就是个孩子吗?”朱子和羞赧道。
“你以为呢?”朱琉哈哈大笑,口占一绝道:
“千般缘法自天成,蓬蒿深处有鲲鹏。
相随渐悟凌云术,共乘长风赴玉京!”
~~
天擦黑,‘鲲鹏’便飞驰到家了,果然就等他开饭了。
今晚大伯娘除了平常的青菜豆腐,还用昨天剩的食材,做了个芋头蒸腊肉。
将芋头切块铺于陶碗底层,腊肉切片覆盖其上,撒少许花椒盐粒提味。然后将陶碗置于蒸饭的甑子中,借米饭蒸腾的热气,慢慢蒸到腊肉的油脂渗入芋头,芋头的清甜便中和了腊肉的咸鲜,变得软糯咸香。
就着二米饭,能把人香迷糊了。
唯一的不足是二米饭用的是高粱和黄米,而不是大米黄米,口感上还是糙了点。
“婆娘,把高粱换成大米吧,咱现在吃得起了。”大伯在外头天天吃香喝辣,嘴巴愈发刁了。
“毛病。”老爷子吃得正香,闻言三角眼一翻。
“爹说的是。”大伯娘使劲点头道:“还有大半缸高粱呢,不能浪费了。”
“喂鸡就是了。”大伯道:“也能多下几个蛋,给老的少的补一补。”
“烧包!”老爷子又翻了下白眼。
“那可不行。”大伯娘断言道:“给人吃的粮食哪能喂鸡?糟蹋粮食当心灶王爷告状。”
“大伯,现在这伙食已经很好了。”苏录也难得帮大伯娘道:
“我原先梦想也不过如此。”
“哎,吃这个上栏不累。”老太太都点头道。
“天天吃都乐意。”就连小金宝也附和道。
“好好,当我没说。”大伯赶忙举手投降。“寻思给你们改善改善呢,还不领情。”
“德性!”老爷子给出三连评。
“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等多攒点儿再说吧。”大伯娘说着,又对苏录道:“秋哥儿,吃完饭嬢嬢给你拿点钱,以后天黑得早了,还是在书院吃住吧。”
“也好,多谢嬢嬢。”苏录高兴地点点头。现在二哥儿整天忙得不在家,现在要背的东西大大减少,他也不怎么需要用‘睡眠记忆法’了,住校确实更方便。
“就是以后吃不着嬢嬢做的饭了。”他惋惜道。
“吼吼吼!当初你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大伯娘闻言十分得意。“放心,以后天凉了,家里也宽裕点儿了。嬢嬢给你带足好吃的,保你八天不想家。”
“为什么八天不是九天?”苏录凑趣问道。
“因为第九天你就回来了!”大伯娘得意笑道。
“嬢嬢太周到了!”苏录大赞道。
几句话就把大伯娘哄得团团转,连夜就给他腌制起各种小菜来……
~~
晚上音律课前,苏录告诉老爹,卢知县要按临书院。
老爹一听果然咬牙切齿,恨不得半路上伏击那老狗。
苏录又把山长讲的八卦告诉父亲,问道:“那县太爷真这么迷信吗?”
“可不!”苏有才重重点头道:“知道为什么你爹,老过不了县试这一关?”
苏录心说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三个原因,但他还是点点头,配合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嫌我这个名字晦气呀!”苏有才果然给出了个第四个理由。
“怎么晦气了?”苏录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想啊,‘苏有才’谐音‘输有才’……再有才华也会输。仕途困顿的卢大老爷能不忌讳我这名字吗?”苏有才苦笑道。
“这样啊。”苏录心说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呢。又未免担心道:“那我的名字呢?”
“放心,你的名字是我为了讨彩头专门设计过的。”苏有才信心十足道:
“苏录苏录,速速录取,速速得禄嘛!县太爷看了,爱你还来不及呢!”
第一百零六章 讨鼠檄文
苏录听得目瞪口呆:“我这要是考不中,都对不起爹给起的这名字啊。”
“哈哈哈,那当然了。”苏有才大笑道:“不过我儿定能连场高中,一扫你爹的晦气!”
苏录发现,随着日子越来越有奔头,有才同志越来越爱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响亮。
“好了,我们上课吧。”苏有才笑罢,清清嗓子道:“从第一节声律课到现在,已经教了你半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苏录不禁感慨,从二月份上课到现在,确实整整半年了。半年来父亲教导他熟韵书、通平仄,再练对仗、学炼字、又依谱填声……真的学了不少东西。
这回能克服骈文短板,考到第一名,老爹也是出了力的。
“格律声韵的规矩,都已经教给你了,但要想做出像样的诗来,还需‘死法活参’,下一辈子的功夫。”老爹说完,企盼满满地看着苏录道:
“怎么样?现在对诗词的印象有改观了吗?”
“有。”苏录点点头承认道:“确实挺好玩的。”
“那为父再教你律诗绝句,古体近体,咱们深入地学一学?”苏有才巴望着他。
苏录却依旧摇头道:“还不是时候,等学业有成了再向父亲请教吧。”
“你就敷衍我吧。”苏有才撇撇嘴,又换了个说法道:“其实也不是为父非要你学作诗,而是闲暇时作作诗,填填词,非但可以陶冶情操,疏解郁结,还能让音韵规矩融入骨髓,往后作文但凭心意落笔,诗歌韵律自成。”
“那确实可以学学。”这么说苏录就答应了。
“呵呵。”苏有才终于得逞,高兴道:“那接下来,我再教你高级韵律课。”
“这还分初级中级?”苏录吃惊道。
“那当然了。学无止境啊,学吧小子!”苏有才得意道,说着又有些发愁:“你往后住校,我十天才能教你一回,得教到猴年马月哟。”
“这个简单。”苏录便笑道:“书院每天放学后,都会开门两个时辰,好让师生回家。这段时间足够我去干娘店里,找爹学习了。”
“这是个办法。”苏有才颇为意动,又有些苦恼道:“只是这样一耽搁,我得几点才能回家?不好让全家人等我一个。”
而且一个人走夜路,他也有点害怕……
“太晚了就住下呗。”苏录一脸真诚地建议道:“干娘老想让我住下作伴,想来夜里也是害怕,爹住下正好给她们壮壮胆。”
“嘶……”苏有才更加心动了,老脸一红道:“再议再议,先上课吧。”
~~
苏有才没诳苏录,今天讲的确实是进阶内容。
“你也看到了,诗的格律体裁其实并不复杂,但为什么诗歌给人的体验,却丰富多样呢?”讲起自己心爱的诗歌来,他神采飞扬,整个人都在发光。
“除了遣词造句本身外,还有很多因素共同造就了多种多样的体验,比方说平仄——平声的舒缓与仄声的激越,便可用来营造不一样的氛围。”
“先说平声,平声可以营造开阔感。”苏有才说着举例道:
“比方说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孤烟直’的平声上扬‘平平仄’,与‘落日圆’的平声回落‘仄仄平’,完美适配了空旷大漠中孤烟上扬,落日下沉的画面,瞬间勾勒出了大漠的宁静雄浑。”
“哦哦,还真是。”苏录不禁点头,他一直觉得王维这两句诗,画面感强到超脱了文字。今天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原来真有文字以外的东西在帮忙。
“此外,平声还可以营造舒缓感。我们还用王维的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举例,其声律与秋日空山的清新静谧,形成了完美共鸣。”
“首句前三字连续平声居功至伟——‘空’如山谷开阔,‘山’似山峦连绵,‘新’若雨后清新的空气。三连平声的悠长发音,为读者展示了一副舒缓开阔的空山远景……”
苏录听得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有才在瞎掰,细品却还挺有道理。比如‘空’的发音属于鼻腔共鸣,确实可以给人一种身在山谷的感觉;而‘山’的舌尖后音,也的确会给人一种连绵感……
苏有才又道:“且第二句尾两字‘来、秋’均为平声,前者尾音绵长如秋意渐至,后者唇齿轻收似秋风拂过,最后的拖腔却让诗句余韵悠长……”
说着得意地看一眼苏录道:“怎么样,大开眼界吧?”
“确实。”苏录点点头,没想到自己从小背的唐诗,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怪不得看似简简单单,却是无法超越的高峰。
“你试着把这四句诗改为仄声,看看有什么不同?”苏有才吩咐道:“先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是。”苏录便尝试着改写这两句诗,果然无论是——
‘大漠寒烟寂,长河落日冷。’
还是——
‘漠阔孤烟远,长河落日近。’
仄声字一多,就会转为萧瑟苍茫的意境。
“对吧,再改改‘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苏有才又吩咐道。
苏录点点头,寻思片刻,改为——
‘险峰骤雨歇,寒林暮色稠。’
原诗舒缓的基调瞬间被破坏,山林寒秋的峻峭萧瑟扑面而来。
“现在明白平仄作用不是为了朗朗上口吧?于作文中也是一样,你若要慷慨陈词,自然要多用仄声。若要阐述中正平和的道理,自然要多用平声。”苏有才笑道:
“不妨试一下。你且用仄声来一篇讨伐老鼠的短文。”
以苏录现在的水平,一篇游戏之作自然不费多少工夫。思索片刻,《讨鼠檄文》便挥笔立就:
“鼠者,阴类之孽,宵行之魍!磨牙砺爪扰清宵,盗脂窃膏败岁稿。裂纸穿箱无物不扰,噬絮啮裳有隙必捣。
恨其顽嚣,怒其凶狡!磨牙窃粟恃暗骄,穿墉破窖乘虚暴。举梃击穴当诛暴,燃炬熏巢必灭獠!誓绝根苗勿留兆,荡尽妖氛清尘灶!”
苏有才立在一旁,本来抱着逗儿子的游戏心态,看他的《讨鼠檄文》,谁知看了一半就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如此犀利强横,气势十足的文章,这小子居然不打草稿就能写出来!
等看到最后时,下巴更是碎了一地,因为他发现,全篇九十个字,居然全是仄声,一个平声都没用。
在《洪武正韵》里,像‘之、阴、清、骄、虚’等字皆归为仄声,发音与后世不同……
借仄声的短促有力,全文铿锵有力,如排山倒海一般,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对老鼠的愤恨之情!
“不是,你现在已经是这种水平了?”虽然现在晚上已经不热了,苏有才还是擦了擦脑门的汗。
“生拼硬凑的戏作而已,能看出什么水平?”苏录却毫无骄色,这比他在书院制艺可简单多了。经过半年的严格训练,这种东西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难度。
“你真把《洪武正韵》都背过了?”苏有才声音发虚。
“几个月前就背过了呀。”苏录道:“背下来真的很好使,脑子里有了这部书,平仄韵脚基本不出问题了。”
“……”苏有才闭目仰头好一会儿,这真是自己能教的学生吗?
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像不认识一样端详着自己的儿子道:“半年工夫,你怎么进步这么大?”
“就是每天不断地学习呀。”苏录道:“集腋成裘,积土成山嘛。”
“要不还是你教我得了。”苏有才一阵苦笑。
“父亲想学啥?”苏录问道。
“我开玩笑的。”苏有才可没有张砚秋的那份不耻下问的美德,还是拉不下当爹的面子。咳嗽一声混过去,又吩咐道:“你再写一篇名为‘心静自然凉’的平声短文……”
苏录经过刚才的热身,状态愈加火热,没多会儿便又写就了一篇《心静自然凉》:
‘幽斋临窗,轻风扇停。焚香静坐,俗念皆平。蕉叶承露,桐阴覆楹。竹摇翠影,荷递蝉声。
心无外扰,身自舒宁。案头书静,盏里茶澄。炎威虽盛,暑气难萦。神凝意定,凉意自生。’
写完之后,他对比两篇文章,果然一如惊涛骇浪,一如和风拂面,平仄字的不同作用,以这种最极端的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融入了他的血液。
苏录诚心实意地对苏有才拱手道:“多谢父亲教诲,孩儿今日又获益匪浅。”
“呵呵,那就好……”苏有才还在一个劲儿地擦汗,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考不上秀才的真正原因了。
“为父能教你的东西看来不多了。”半晌他苦笑一声道:“往后你还得多靠名师指点才行。”
“父亲给孩儿开蒙,又教我音律,是我此生第一个老师,是永远改变不了的。”苏录正色道。
“哈哈,那是当然。”苏有才这才调整过情绪来,搂着儿子的肩膀,一脸得意道:“你的文章肯定会胜过为父,但那又怎样,不还得叫我爹?”
“我也没打算叫别的呀。”苏录无语道。
“哈哈哈!”苏有才放声大笑。
“大半夜的号丧什么,不睡觉了?!”自然招来大伯娘的怒斥。
ps.《讨鼠檄文》借助了deepseek。过程是我写完之后,让它帮我找出《洪武正韵》中的平声字,我一一换掉。
还有一章,没检查呢……
第一百零七章 先生开始抢人了
八月初一,是苏录住校第一天。
当天一大早,他和苏淡、程万舟、程万范就扛着铺盖卷赶到了书院。哥几个现在亲如手足,自然是同进共退了。
书院还是卯时中开门,结果四人赶到书院时,山门居然还没开。
他们已经不是刚入学的新生了,不会再老老实实等着到点,便咣咣叫开了大门。
门房骂骂咧咧给他们打开门,待程万范说几句好话,递上几枚铜板,便又有了笑模样道:“几位同学辛苦了。以后叫门喊‘老秦’,我听见立马就出来。”
“不辛苦,好的,秦大爷。”四人随口应着,直奔第四进的寝舍而去。
他们本以为众同窗最多刚起床,没想到一个个早就穿戴整齐,都在院子里高声背诵程文了。
“真是拼命啊。”程万范踢一脚闭目背书的李奇宇,后者刚要发作,看清来人便大喜道:“哥,你们来啦?”
说着赶忙接过苏录的铺盖卷,大声道:“小的们,快来迎接义父!”
众同窗听到动静,纷纷凑过来,接下他们的铺盖卷和书箱,兴高采烈簇拥着四人进了壬字房。
壬字房中,苏录和苏淡原本走读,后来程家三兄弟也不住了,所以只有李奇宇和陶成、王翀等五位同窗在住。
知道苏录他们要回来,几人早就把床铺打扫得干干净净,储物柜也擦得锃亮,就差打个横幅‘欢迎义父下榻’了,可谓‘孝心可嘉’。
待到邻舍的同窗离去,陶成、王翀,还有另外两个同窗,每人拿出了一两银子,搁在了苏录铺上,显然是商量好的。
苏录正看着‘好大儿’李奇宇帮自己铺床,见状一时没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这是报到那天打的赌。”陶成惭愧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把义父当孙山。”
苏录想起来了,不由笑道:“急什么?这不还没到年底呢。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哥你说笑了,你现在都是全校第一了……”王翀讪讪道:“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自己输了。想把钱给你,只是一直没机会。”
“收起来吧。当时咱们那种关系我肯定会要的,但现在咱们是什么关系?”苏录大笑道:“亲如一家的手足兄弟呀,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
他现在家里情况好转了,不能为一点蝇头小利牺牲自己的名声。其实他要真想搞钱,就凭这手辅导的本事,要多少钱土豪同窗们都会给的。
但那样一来,他的名声就臭了。对苏录而言,钱只是供他读书科举的燃料,够用即可。而名声却是要陪他一辈子的东西……
何况这些同窗还把他当成‘义父’,他怎么能要他们的钱呢?
“哥这钱必须得收啊,我们当时可是击掌为誓的。”谁知,另一个叫冯辰的同窗一脸严肃道:“哥不能害我们考不上秀才呀!”
“这么说我俩也得给了。”程万舟闻言咋舌道:“本来还想蒙混过关呢。”
“不过哥,我俩一时掏不出这么多钱来,只能先欠着了……”程万范臭不要脸道。
苏录便对另外四人笑道:“这样吧,也算你们每人欠我一两银子,等我没钱了自会问你们要,不许不给。”
“哎,好吧哥……”四人感激地收回了银子。他们焉能不知,苏录这是在变着法子,既让他们不违背毒誓,又不让他们破费。
他们毕竟还年少,就算家里都条件不错,也费了牛劲才拿出这一两银子来。要是莫名其妙就没了,回去免不了一顿打……
“走了走了,上课去了。”李奇宇没看成热闹,无聊地招呼一声,同窗们便夹着书本离去,一起前往省身斋。
~~
这时节,张先生已经讲完了《中庸》。
接下来书院的教学,便进入‘五经通识阶段’。将由五位经师分别讲授《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
本学年还剩下五个月,五位经师要将这‘五经’全部讲完,难度自然极大。就连相对简单的‘四书’,张先生用极快的速度,还讲了整整半年呢。
好在书院对下斋学生的要求,只是‘通五经大义’而已,即对‘五经’的基本内容、核心思想与学术流派有个整体认知即可。
并不要求像‘四书’那样,要背诵并吃透全文及《章句集注》。
这样做的目地,是让学生对‘五经’先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以便期末时,从中选择一经作为自己的专业,在下一学年进行深入学习。
即所谓的‘专治一经’。
但这不意味着接下来半年的学习就轻松了,因为每天下午,张先生依然会带领学生们继续精研‘四书’。
这一遍精研,以朱熹的《四书或问》为主要书目。这套书共三十九卷,是朱熹为解答《四书》学习中的疑问而作,对《章句集注》中的难点进行了补充说明,帮助学生理解其注解真意。
属于是参考书的参考书……
但本年接下来的月课,依然只考四书题。
事实上,四书学习将贯穿每个学子学业始终。因为虽然没有人承认,但谁都知道,实际上科举最重头场,而头场,考的正是四书题。
所以对读书人来说‘四书’是本,永远不能忘本。
~~
因为是通识课程,无需深耕细作,所以上午的《易经》乃三斋合班授课。
好在经过淘汰,现在只剩四十名学生了,四十人集中在一间讲堂中,还不算太拥挤。
教授《易经》通识的,正是那位白发苍苍的祝先生,他上来便直接了当告诉众弟子,明年精讲《易经》的还是自己,所以希望他们好好听,期末能选自己的课……
当然选择是双向的,谁漫不经心、表现不好,就算想治《易经》,他也绝对不会要的。
说完,祝先生便开宗明义讲解道:“《易经》为群经之首,设教之书!”
学生们闻言纷纷侧目,心说苏同学的四言破题,传染性也太强了吧?怎么连先生也学会了?
“其分为《经》与《传》两部分。前者由六十四卦的卦辞、爻辞组成,可做占卜之用。《传》包含解释卦辞和爻辞的十篇文章,统称《十翼》,相传为孔子所撰。”
学生们本来没太当回事儿,闻言全都来了精神,举手提问道:“先生,学了易经就会算卦了吗?”
“当然。”祝先生淡淡道:“但我辈读书人学习《易经》不是为了占卜,而是将其当成安邦治国、修身养性的经书学习,追求的是义理与智慧,切勿舍本逐末。”
“是,弟子谨记先生教。”那学生这才惭愧坐下。
祝先生便开始正式讲授道:
“现在我们讲,第一卦,乾卦。乾为天,乾上乾下。”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祝先生抑扬顿挫地背诵完第一卦,开始依着朱熹的注解,条理分明讲解起来。
祝先生水平相当之高,将晦涩难懂的《易经》讲得精彩纷呈,众学子没听多会儿就入了迷……
~~
不知不觉午时正,院中云板敲响了。
祝先生便摘下叆叇、合上书本,宣布下课。
众学子起身致谢,恭送先生。
祝先生却没有起身,而是摆摆手道:“去吃饭吧。”
“是。”学子们应一声,这才鱼贯徐徐而出。
苏录走到讲台前,向祝先生深深一揖。
“呵呵呵……”祝先生拢着山羊胡须,高兴笑道:“你还记得老夫啊?”
“是,永世难忘。”苏录恭声道。他永远忘不了考书院那天的峰回路转,自然也忘不了这位题名赠笔,鼓励自己的老先生。
“呵呵,老夫也没忘了你,当初我就看你聪明俊俏,少年老成,一看就是个好孩子。”祝先生欣慰地打量着苏录道:
“不错不错,大半年没见,你长高了,也白净了,更重要的是从孙山进步到了第一名!”
“多亏了当初先生勉励。”苏录微笑道。
“哈哈哈,我说吧,名字掉在地上是吉兆,你现在信了吧?将来一定会及第的!”老先生说着,探头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道:
“知道吗,上月月课,知道你得了第一名,老夫就觉得无比神奇。于是去当初张榜的那面白墙前看了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苏录捧哏道。
“上头的名字都不见了,只剩你一个人的名字,还赫然在墙上!”祝先生煞有介事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说法?”
“是因为学生的名字,乃先生用笔写在墙上的。而别人的名字是写在纸上的缘故吧?”苏录严谨推测道。
“……”祝先生没想到这少年不被牵着鼻子走,只好点头道:“是,经过一春一夏的风吹雨打,当初那张红榜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还存在,这是大大的吉兆啊!”
“是,只是先生到底有何赐教?”苏录不解问道,他凌晨五点吃的饭,到现在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老夫的意思,跟我治《易经》吧,小子!”祝先生只好图穷匕见道:
“冥冥中自有定数,将我们联系在一起。这是老天要让你学《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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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专业难选
说完祝先生便一脸期盼地望着苏录。
苏录有些措手不及道:“这……这弟子还是第一天学易经,另外四经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现在做选择还早了吧。”
“没什么好犹豫的,易乃儒门圣典,六经之首。大道之源、万法之祖!”祝先生试图说服他:“历来都是最优秀学生的首选,像你这样神机颖悟的弟子,不学《易》太浪费了!”
“是。”苏录耳朵根子没那么软,只是毕恭毕敬道:“待弟子窥得五经全貌,一定优先选择跟随先生习经。”
祝先生一把年纪了,焉能不知优先权并无约束力,只好压低声音道:
“你若随我治《易》,老夫可以为你一路进学保驾护航,助你平平安安中秀才……”
“是吗?”苏录瞪大眼,心说是帮助的助,还是祝贺的祝?
他是吃着资本家画的饼长大的,知道白纸黑字的合同尚不靠谱,遑论口说无凭的承诺了。所以虽然有点心动,但还是忍住了,表示想到期末再做决定。
“那你不能提前答应别人。”祝先生无可奈何。
“是,弟子保证。”苏录应声道。心说别的先生不至于也这样吧?
“去吃饭吧。”祝先生这才放人。
“弟子告退,先生也快用餐吧。”苏录深深一揖,告退出去。
“唉,这小子,难搞。”看着他的背影,祝先生苦恼摇头,本想趁着自己第一个上课,来个先下手为强,结果没得逞。
这下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抢在所难免了。
~~
另一边,苏录快步穿过层层院门,赶到书院最后一进的餐堂。
餐堂为一排五间大瓦房,分别是教师餐堂、上斋餐堂、中斋餐堂和下斋餐堂。还有一间是待客餐堂,去年程秀才就在里面吃过饭。
至于护卫、厨子、园丁等杂役,是没资格进餐堂吃饭的,只能在伙房里凑合……
苏录进去下斋餐堂,便见堂中并排摆着三条长桌,一斋一桌,分斋用餐。
另外两斋坐得稀稀落落,唯有省身斋这桌依然满满当当。
“可算来了!”马斋长坐在上首冲门的位置,招呼苏录在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下。
苏录就座才发现,别的斋都快吃完了,省身斋同窗居然都没动筷子,不由吃惊道:“这是在等我吗?”
“那当然了。”众同窗嬉笑道:“长者未至,岂敢先食?”
“太对不起大家了。”苏录忙歉意抱拳,心说我咋到哪里都让人等吃饭呢?
“头一天入伙,怎么也得等人齐了动筷。”马斋长笑道:“开动吧大家!”
众同窗这才端起碗筷用餐,尽管都饥肠辘辘,却依然从容端坐,轻嚼慢咽,不见半分急切。吃饭喝汤都没有任何声音,筷子和调羹也绝无叮当乱响。
开饭后便无人高声言语,全程安安静静,透着被诗书浸润出来的教养。
好吧,在外头下馆子的时候,这帮家伙一样闹腾得很,可见人的多面性。
在这种环境中,苏录也比平时斯文多了,端着饭碗安静用餐。碗里是书院万年不变的糙米饭,配着一碟清炒瓢儿白,一碗光可鉴人的冬瓜汤。
他常听同窗们吐槽书院的伙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这帮家伙逮着机会就要去下馆子,肚里缺油水啊!
哪怕是他家当初的饭,也比这儿有滋味多了。
好在同窗们都从家里带了私货,今天全都贡献出来,有酱红的腊肉、油亮的糟鱼、还有泛着油光的风干腊鸡条……十几碟小菜摆在餐桌中间,顿时就让这餐饭丰盛可口起来。
饱餐离席后,苏录才问道:“没法顿顿这么吃吧?”
“那当然,这是最后的存货了,接下来四天只能吃草了。”李奇宇笑道:“不过能聊表孝心,值了!”
众人也笑道:“哥不用听他的,本来最后几天也得吃草。”
“别揭穿我呀各位,我还想让哥感动一下呢。”李奇宇贱笑道。
“欺亲乃伪孝!”程万范便道:“你要侍亲以诚懂吗?”
“哈哈哈!”同窗们放声大笑起来。
短暂地放松消食后,大伙回到课堂准备继续开卷。苏录则照例来到备课耳房,接受张先生的特别辅导。
张先生正在批改制艺作业,抬头瞥了他一眼。
作为科举考试的核心,制艺一日不可辍。只是经过半年的教学,已经无需像之前那样耳提面命,让学生专门在课堂上练习了。
张先生会在下午的四书课后给出题目,翌日一早收上来,白天批完,下午再布置新的题目,如此周而复始。他又格外认真负责,忙得午饭都顾不上吃。
“来了。”张先生瞥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桌旁的食盒道:“尝尝你师娘做的水汽包子。”
“弟子已经吃饱了,就不跟先生争嘴了。”苏录笑道。
“你今天不是吃的餐堂吗?那儿的饭也能吃饱?”张先生对他的情况了若指掌。
“多吃总会饱。”苏录说话越来越有哲理了。
“哈哈哈,是这个理儿,不过老夫是真吃不下。”张先生合上作业册,洗净手,拿起一个表皮金黄的水汽包子道:“宁肯自己带饭吃。”
“师娘厨艺好,先生当然吃不惯。”苏录微笑道。
“我把这话告诉你师娘,回头她又得给你做好吃的了。”张先生一边吃包子,一边笑问道:“对了,今天祝先生缠磨你没有?”
“也不能叫缠磨。”苏录轻声道:“祝先生只是想让我随他习经。”
“你没答应他吧?”张先生神情一紧。
“没有。”苏录摇摇头道:“一来弟子还不了解五经,二来还没问过先生呢。”
“我不是经师,不会跟他们抢的。”张先生笑着提醒他道:“但是你务必要慎重啊,选本经就是二次投胎,选错了就麻烦了。”
“是吗?”苏录闻言神情一紧,赶忙拱手道:“还请先生赐教。”
“你该听说过,乡试会试都是按五经分科取士的。十三位房考官也按照五经分房阅卷,其中选《诗经》的考生最多,一般四五房;《易经》其次,在三四房;再次是《尚书》,一两房;最少的是《春秋》和《礼记》,几乎每次都是一房,而且人数还少。”
“所以选热门的《诗经》、《易经》竞争激烈,但录取的名额也多。选冷僻的《春秋》、《礼记》竞争小,但录取的名额也少。”张先生讲解道:
“这里头的门道深着咧,选对本经的和选错的,被录取的机会可能天差地别。”
“明白。”苏录点点头,选专业这事儿他熟得很。
“再者,也不能光琢磨报哪一经更容易被录取,归根结底还得看你治经的水平。”张先生又道:
“治经可比四书难多了。四书是经义的基础,治经是高深的学问……类比的话,四书中最难的《中庸》,在五经中也只能算浅显,当然《诗经》不算。”
“这样啊。”苏录继续点头,其实今天的第一堂《易经》课就给了他个下马威。
“所以,治经必须要择名师而从之。”张先生强调道:“而且必须是名师,水平再高,名气不够都不行。”
“为何?”苏录不解问道。
“道理很简单,五经因语言古奥、版本庞杂、争议繁多,即使《诗经》这种浅易的经典,也有各种各样的治经流派,”张先生屈指数算道:“有尊朱派、复古派、调和派、解经派等等。”
“……”苏录听得一脑门子汗,这是做题家最怕的情况。忙小声问道:“就没个标准答案?”
“当然是以朱子为准了。但刚说过五经太庞杂了,朱子也没办法规定一切,给各派留足了发挥的空间。”张先生叹口气道:
“不同流派之间的见解,差别大了去了。你若治了东家的经,结果碰上西家的考官,那可就撞在铳口上了。”
“确实。”苏录擦擦汗道:“怪不得科举最重首场,要是只看五经就乱了套了。”
“小题做得好,录取的希望确实大,但别忘了,解元只从经魁出,最终名次还是要由大题来决定的。”张先生淡淡道。
四书题叫小题,五经题叫大题,两者的难度差别可见一斑。
“所以一定要拜名师,名师弟子多,碰上同门考官的可能性就大。名师名气大,学问广受认可,哪怕不是同家的考官,也会高看一眼,手下留情,自然更容易过关。”
“明白了。”苏录感激地点点头,请教道:“请问先生,书院哪位先生算名师?”
“你若只是考个秀才的话,咱们书院的经师就够用了。但若有更高的志向,说句得罪人的话,他们就不够看了。”张先生压低声音道:
“包括山长也一样,他的学养自然是够的,但远远称不上名师。”
“啊?那弟子该怎么选?”苏录有些蒙圈。
“别着急,慢慢看,眼光放长远一些。”张先生便建议道:“不妨先了解一下,泸州乃至蜀中有哪些名师,就算你现在还没条件拜师,也可以先治其本经。待到水平上去了,时机合适了,再转投名师不迟。”
苏录明白了,张先生是让自己骑着驴找马。
所以到底选哪一经,可以先不管眼下先生的水平,而取决于自己心仪的名师,治的是哪一经。
只是这法子,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
第一百零九章 大功告成
“当然我也只是建议,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张先生也觉得自己这法子有点太理想化,万一孩子一脚踏空,城里也耽误了,乡里也耽误了,不就麻烦了?
“不急的,先认真学吧。读书人虽说专治一经,但也要五经皆通,不然做不了学问也考不了科举的。”他又为苏录宽心道:
“等到年底时,书院也会考核‘五经’,通过你们的表现建议你们治哪一经,比如推荐思辨强的治《易》,擅长史论的学生治《春秋》……到时候再决定不迟,先在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是。多谢先生教诲。”苏录恭声应下,又问道:“先生,今天我们上什么课?”
“今天不上课。”张先生早有章程道:“我准备抓紧时间,帮你把那套‘注音符号’整理成型!”
“是。”苏录再次应下。心说张先生怎么突然想到这茬了?难道是觉得自己学习已经搞好了?还远远不够啊……
但也只能先生说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苏录按照张先生的吩咐,先将自己脑海中的汉语注音符号写出来。
其中声母二十一个,为——ㄅㄆㄇㄈㄉㄊㄋㄌㄍㄎㄏㄐㄑㄒㄓㄔㄕㄖㄗㄘㄙ;
介母三个,为——ㄧㄨㄩ;
韵母十三个,为——ㄚㄛㄜㄝㄞㄟㄠㄡㄢㄣㄤㄥㄦ。
总计三十七个,另有五个声调符号。
然后两人又用了几天时间,用注音方案去标注《洪武正韵》中的七十六韵部、三十一声母及两千八百二十一个反切音。
结果发现注音符号完全不够用,因为《洪武正韵》的汉语发音和后世还是有一些差异,比如此时的入声字,后来就消失了;还有全浊声母,也是后世没有的……
两人又用了几天,连初五旬休都没回家,找出了十个s声母缺口,十九类韵母缺口。又反复推敲出最小扩展方案,最后新创了十三个注音符号:
浊声母符——;
三个入声韵尾符——、、;
一个闭口韵符——;
一个入声调号——。
这样改造后的汉语注音符号到了五十个,但比原先的八百六十六个反切字,不知道简单了多少倍。
“……而且这些符号可以直接教给蒙童,不像反切注音,只有先生能看得懂。”张先生端详着两人敲定的方案,满意极了。
“好好好,你这套注音方案可以见人了!”
苏录只见他双目血丝密布,黑眼圈都熬出来了……这十多天,张砚秋全都扑在这上头,连睡觉的时间都贡献出来了,比苏录付出的精力可多多了。
“先生劳苦功高,这套方案应该算咱俩的。”苏录从来不会敝帚自珍,何况注音方案的补完工作,基本都是深谙音韵学的张砚秋完成的。
要是换了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搞定,而且肯定会有错漏,绝对弄不到这么完美。
所以他愿意跟张先生分享,何况这也不是他原创的……
张砚秋却摇摇头道:“这些工作你一个人也能做的,我不过是帮你加快了一点,怎么能忝列卷端?那不成欺世盗名了吗?”
“先生此言差矣,不是你重视促成,这个方案可能永远不会问世。”苏录摇摇头,坚持己见。
“先不说这个了。”张先生摆摆手,问苏录道:“你觉得蒙童学习这五十个注音符号需要多久?我说的是一般人。”
苏录约摸一番,料敌从宽道:“每天一个时辰,学上两三个月吧。”
又一拍脑袋,想起个简单法子道:“还可以编个口诀表,帮助孩子们记忆,比方说ㄅ(波)ㄆ(坡)ㄇ(摸)ㄈ(佛),ㄉ(德)ㄊ(特)ㄋ(呢)ㄌ(了)……”
张先生听完眼前又是一亮,佩服地五体投地道:“这法子郎朗上口,易学易记!肯定能大大降低蒙童的学习难度,我常听说有人生具慧根,现在终于见到了,而且粗得吓人。”
“先生说慧根,弟子还能腆着脸听一听。”苏录心说我生具宿慧,也算是慧根的一种。遂苦笑道:“说粗得吓人就不必了。”
“哈哈哈!”张砚秋大笑道:“来来来,我们再把这套口诀整理出来!”
“还来?”苏录哀鸣一声。“先生,咱们至于这么着急吗?”
“当然,必须要只争朝夕!”张先生却断然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好吧。”苏录眨眨眼,没有再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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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一大早,土城镇通往太平镇的驿道上忽然热闹起来。
几十名穿着杂色泡钉棉甲,扛着长枪火铳的卫所兵丁头前开道。
后头是八个仪仗舆吏,身穿红色罩甲,头戴插着羽毛的笠帽,肩上各扛着‘肃静’、‘回避’牌,‘合江知县’、‘授文林郎’官衔牌,还有青旗、红旗、水火棍、开路锣……
再后头是四个穿着皂色短打的轿夫,颤巍巍抬着一顶绿呢小轿,轿边跟着几名拎着水瓶、痰盂、马子的长随,周围还有手按腰刀、锁链的快班警戒。
这是一套完整的七品知县仪仗。若是在京中,只有六部九卿的正印官才能享受出门坐轿,仪仗开道的待遇。
但在地方上,州县正堂代天牧民,要彰显朝廷的体面,令百姓感到敬畏,所以七品知县出行,也有全套的仪仗。
仪仗和排衙,是很多五六品的朝中官员都艳羡不已的地方。很多人托门子找关系,宁肯降职外放,也想过一把百里侯的瘾。
但合江知县卢昭业已经当得够够的了,他在这山沟沟里干了整整十一年,从三十六到四十七,仕途最好的光阴,全都困顿在这个天高皇帝远,山深刁民多的鬼地方了。
别说人了,就连他这顶坐了十年的青呢小轿,都咯吱咯吱像随时要散了架一样……
当然也是这段路格外难走。越往山里来,路越像被野狗啃过似的,坑洼连着碎石,轿子左摇右晃、上下颠簸如同在浪里行船,把他的痔疮都给颠出来了,疼得卢知县呲牙咧嘴。
“唉……”卢昭业长叹一口气,暗骂自己得了癔症。
这还是他头一回去太平镇,因为永宁卫虽然有很多事情由县里代管,童生也在县里考试,但终究不是他的辖区。本县的事儿他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功夫管这山沟沟的狗屁狗屁倒灶?
这次之所以不远百里前来,一是之前朱琉上任后曾拜会过他。他一时高兴就答应说,年内去视察一下太平书院。
二是太平书院今年成绩极好,整整十二个学生过了县试,虽然后来过州试的只有五人,但卢知县心知肚明,那不是实力不济,非战之罪。
结果,五个人里最后中了三个秀才,证明了太平书院的学生质量就是高!所以他才起意来视察一番,看看有没有可造之材,可以提前栽培。
‘拔掖神童’是本朝地方官最爱的雅事,但必须要趁早,等人家中了秀才就晚了。届时就算他想提携,也提携不动了……
正好秋收前,他按例要下乡巡视收成如何,好对今年的秋粮征收做到心里有数,不然下面人内外勾结,能把他当傻子耍。
卢知县看看巡视的路线,最近距离太平镇就几十里了,便头脑一热,让人知会了朱琉。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几十里山路他么这么难走。
“怎么了,老爷?”听到卢知县的哼唧声,长随忙在轿窗外问道。
“把老毛病颠出来了……”卢知县低声道。
“哎哟那还得了?快慢点。”长随忙吆喝轿夫道:“都稳着点!”
“唉,早知这路这么难走,还不如坐船呢。”长随又陪着大老爷叹口气。
“坐轿子犯病,坐船可要命。”卢知县半边屁股翘起来,只坐了半拉屁股,身子靠在轿厢上道:“我就不该来这鬼地方。”
“要不咱回去?”长随道。
“我都走一半了!”卢知县没好气道。
“哎哎,小的蠢。”长随心说就好像你去了,就不用回来一样。
“但愿德嘉老弟手里有几根好苗子吧,不然本县这趟就太亏了。”卢知县哼唧道。
“是啊,这三五天,大老爷得遭老罪了。”长随经验丰富,知道大老爷的老毛病,每次都得犯个三五天。说着骂道:“永宁卫也真是的,不能修修这烂路,万一要打仗怎么办。”
“行了,少说两句吧。”虽然话说到卢知县心坎上,但他还是呵斥道。
毕竟卫所方面对他十分热情。昨晚卢知县下榻在土城镇,那位姓李的百户设盛宴款待他一行,今天还亲率手下官兵一路护送,怎么也得给人家点面子。
不过现在想来,今回发病跟昨晚吃的烤全羊和狗肉锅,怕是甩不脱干系……
他正暗骂自己,都什么年纪了还贪嘴!那位李百户策马过来道:“卢大人,我们千户大人和朱山长来迎接了!”
“哦,这么说快到了吗?”卢昭业神情一振。
“还有二十里。”李百户道。
“唉……”卢昭业登时神情萎靡,一个个这么积极干啥啊?害自己空欢喜一场。然后才奇怪道:“咦?千户大人犯不着如此客气吧?”
大家既非一个系统,辖区又井水不犯河水,太平千户确实没必要出镇二十里迎接。
“可能是因为我们千户的长孙,也在书院就读吧。”李百户轻声道。
“原来如此。”卢知县恍然道:“看来不光可怜天下父母心,还可怜天下爷奶心。”
“谁说不是呢。”李百户深以为然,不然他干嘛要隆重招待,还亲自护送?不就是为了卢知县能照拂一下他儿子吗?
他还不知道,卢知县把犯痔疮怪在他头上了……
ps.这章的注音方案参考了台版的闽南语拼音方案,博君一笑,切勿深究。剩下两章没检查完。没办法,写完就11点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知县按临
来迎接卢知县的,除了马千户和朱山长,还有俩人各自的手下、随员,以及太平镇的一干‘头面人物’。
好吧,小地方也没什么可以正经介绍的,不过凑数而已。
马千户穿着正五品的武将官袍,胸前补着威武的熊罴,身后一群百户镇抚簇拥。苏有金虽然只是总旗,但是作为千户跟前的红人,也一同来接驾了。
朱琉头戴大帽,穿着举人的圆领,身边一群监生秀才,虽然都无官无职,但气度上稳压一旁的武夫一头。
若非对方是太平镇的地头蛇不好得罪,他们都耻于跟其并立。
官轿慢慢来到众人面前,缓缓缓缓落了地,动作像慢放一样,看得马千户和朱琉一愣,心说这是咋了?
但他们不好问也不好说,只能强忍着憋出心梗的危险,看着轿帘掀开,一只粉底黑缎官靴慢慢慢慢探出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探出另一只靴子。
再过了好一阵子,满脸虚汗的卢知县,才扶着长随的肩膀下来与两人见礼。
“哎呀,县尊这是怎么了?”两人被他样子吓一跳。
“唉,一言难尽啊。”卢知县已经想好了藉口,苦笑一声道:“路上腰伤犯了。”
“呀呀呀,那还下轿子干什么?”马千户忙道:“大人只管端坐见礼就是。”
那谦卑的样子跟平日判若两人。
“呵呵,礼不可废。”卢知县强笑一声,他可不是冲着五品武将马千户的,而是因为朱山长的举人身份,让他不得不下轿。
大明官场有极端的学历崇拜,哪怕对方无官无职,但只要学历比他高,他就没法在对方面前摆官架子。
卢知县是监生出身,而且是四类监生里地位最低的例监,学历上跟朱琉这个正牌举人差了一大截子。两人在正式场合,当然以卢知县为尊。但私下里卢知县要是还敢在朱琉面前摆谱,那是要沦为笑柄的。
卢昭业不知吃了多少学历的亏,所以哪怕是正式场合,他也强忍着局部剧痛,下轿与朱琉见礼,不给对方挑毛病的机会。
其实朱琉还是很尊着他的,不然也不至于出迎二十里,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人家背后会怎么编排自己?
被虐出心理阴影的卢知县,如是想到。
双方见礼之后,卢昭业又缓缓坐回了轿子,在众人簇拥下慢慢前往太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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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到镇上时已经是中午了……
轿子上了青石板街面,终于不再剧烈晃悠,一下下冲击卢昭业脆弱的菊部了。
卢昭业歪了一路的屁股,这才敢稍稍坐正,僵着的腰背得以舒展,额角的冷汗也收了。
他这才缓过劲来,有了闲心打开轿侧的细棉纸窗,观赏起镇上风物。
没想到这太平镇还真不小,而且还挺繁华,不愧是水陆码头、往来要冲之地。
沿街店铺一家挨一家,各种招牌幌子连成一片,竟让卢知县生出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
这时他发现,道边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子。起先还以为是马千户为了迎接自己特意安排的,定睛一瞧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旗面上写的是‘喝酒就喝二郎酒’、‘二郎酒,不上头’‘送礼就送二郎酒’之类,红底黑字的旗子重复来重复去,看得他眼花。
马千户一早便让人清扫路面、净水泼街,驱散了闲杂人等……主要是道边摆摊的,和那些不懂规矩的夷人。
但这些惹眼的旗子却一根都没拔,没办法,这是自家的生意……
“这二郎酒好大的牌面啊。”卢昭业隔着轿帘淡淡说了句。
“小地方买卖人胡闹罢了。”一旁陪同的马千户讪讪笑道:“不过他家的酒还真不错,回头让他们送几坛过来,给大伙解解乏。”
说着又殷勤道:“卑职已在所厅略备薄酒,为县尊接风洗尘。还请县尊务必赏光。”
卢知县闻言肝一颤,这帮丘八口味太重了,昨天吃了百户的酒犯了痔疮,今天再吃千户的酒,命都要交代在这了。
便摆摆手,婉拒道:“多谢千户大人盛情,但书院的学生们已经久等了,我们再去吃酒成何体统?好意心领了,还是直接过去吧。”
“吃顿便饭而已,耽误不了多长时间。”马千户再三邀请,卢知县都不为所动,坚持不吃饭直接去书院。
“唉,好吧。”马千户只好怏怏道:“卢县尊真是勤政爱民,我辈楷模啊。”
众先生见状,对卢知县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谁说卢昭业整日沉迷酒色,倦勤怠政来着?这多敬业呀!路上腰都快颠断了,到了地儿饭也不吃,直接视察!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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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书院。
苏录他们这两天不胜其扰,昨天就开始全校大扫除,连知县大人绝对不会参观的茅房都刷得干干净净。
今天一早,先生们又跟着山长去迎驾,课也没法上了,只能在讲堂里干等着。
除了苏录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牲口,依然可以不受影响地学习,大部分同窗还是难免受到影响,忍不住围绕着那位卢知县议论纷纷。
虽然跟县城相隔百里,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伙还是听说过不少卢知县的段子。
除了他给儿子起名‘定升’,把枕头做成棺材形,这些苏录听过的。还有诸如为了出名,拿县里的学银赠送过路的举子,结果被本地的生员告到州里,被勒令自掏腰包补上窟窿之类的糗事儿……
可能是因为对方并非他们真正的父母官,抑或是受到父辈的传染。总之同窗们言语间,对那位即将来视察的知县不太恭敬……
马斋长实在听不下去了,提醒众人道:“诸位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待会出去都管好自己的嘴。恶了卢知县,当心一辈子过不了县试!”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马斋长还举例道:“我听说有人就因为得罪了他,十多年了还坎坷着。”
“斋长说的是。”同窗们都是聪明人,马上意识到自己孟浪了。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不敬,实在是愚不可及。
这时,院中云板敲响,大狼狗咆哮道:“赶紧前院集合!”
学生们赶紧鱼贯而出。不光下斋的,中斋和上斋的学长也不例外。
来到前院广场上,众同窗相互整理好衣冠,又在太阳底下列队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山门外响起了‘铛铛铛’七下鸣锣声!
李奇宇小声显摆道:“这锣声就是身份的象征。县太爷敲七下,知府九下,当了巡抚就能敲十一下!”
“你还不如去打更呢,一晚上能敲几十下……”程万范一句话引得同窗们嗤嗤直笑。
“安静!”大狼狗凶狠地警告道:“县尊视学,对本书院意义重大!待会谁敢有半点差池,我就把他撵出书院!”
学生们还是很畏惧大狼狗的,全都噤如寒蝉,一声不敢吭了。
这时,浩浩荡荡的仪仗引导着知县的轿子,自洞开的山门进了书院……
之前苏录只见过马千户一个正经当官的,而且还是在衙门里没见着排场。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官员仪仗,自然被那声势浩大、众星捧月的排场震了一下。怪不得人人愿意当官,就这前呼后拥的排场,得让多少人着迷?
这时,书院的乐生奏起了迎宾曲《鹿鸣》。
唱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高年级的学长还跳起了羽龠舞,迎接卢知县莅临。
卢知县这回下轿的动作比较利索一些,说话声音也有底气了,对施礼恭迎的众学生道:“诸位学子免礼。本县代表朝廷前来视察书院。一来体现的是国家对你们的爱惜……”
谁知上面的嘴巴没说几句,下面的嘴巴又开始疼了。一阵冷汗津津过后,他只好打消了长篇大论的念头,结束训话道:
“嗯,就是这样。”
“……”师生们目瞪口呆,怎么说完第一就结束了,没有第二第三吗?
但长话短说终究是好事,学生们拼命鼓掌,觉得这位知县大人真不错。卢知县又因祸得福,狠狠刷了一波好感……
简短训话后,卢知县又在朱山长的陪同下,到祠堂拜祭孔孟先贤。乐生奏‘孔庙丁祭乐’之‘迎神’,舞生跳佾舞。
卢知县观之不禁赞道:“不错,太平书院虽是民办,又地处偏远,但就像你们山门楹联上写的‘风自中原携雅韵,云从绝塞化甘霖’,礼仪规矩一丝不苟!如此方能教化一方百姓,功莫大焉。”
“大人谬赞了,我们做的还很不够。”朱山长不愧是十多年的老举人,迎来送往很有一套。
见卢知县不良于行,他果断取消了之后所有的参观安排,轻声道:
“大人,要不要先休息一会?简单用点便饭,下午再考校众弟子吧。”
“也好,给本官一碗粥就行了。”卢知县点点头,这次没有再拒绝。
于是众随员都去千户所吃席,只有卢知县没有接受宴请,而是在道南堂休息,中午真就只用了一碗白米粥。
第一百一十一章 错进错出
而且卢知县不光吃饭节俭,身上的官袍和坐的轿子也都上了年份的,从里到外没一样新的,自然又赢得了先生们的交口称赞,
“好好,卢知县虽然是例监,但骨子里还是节欲克己的读书人!”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传言太假了!”
殊不知那是因为卢知县迷信,他认为轿子载运、官袍禄运,所以不能换,换了又得从头开始攒官运。结果攒了十一年了,也没攒出个大运来……
只有土城李百户暗暗纳闷,昨晚卢知县尅得挺猛的呀,尅了一根羊腿一根狗腿,还喝了半斤二郎滩的十年陈……
今天怎么又装上了?难不成这就叫到了哪山唱哪歌,来了书院就要像个读书人?
一定是这样,佩服佩服!
李百户最后完成了脑补,对卢知县的评价也拔高了不少。
只有长随知道,自家大老爷是老毛病犯了,饮食必须要清淡,以免上火;还要尽量节食,以免增加那里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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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后,卢知县本想照例午休。
他忽然想起这是在书院,睡午觉会被瞧不起。为了避免被说成朽木,卢知县让长随泡了一盏酽到发苦的浓茶,皱着眉头喝下去,这才颤巍巍来到正厅。
厅堂内,朱山长早就率众恭候多时了。
卢知县见状暗叫庆幸,这要是睡个午觉,让人家在外面等,又闹笑话了……便强打精神,朝众人拱手道:“诸位久等了。”
“大人辛苦了。”众先生恭声道,经过这小半天的接触,都不由对卢知县肃然起敬。
长随将一个中空的软垫子置于太师椅上,扶着卢知县缓缓坐下。
小厮又上了茶,众人先闲聊几句。钱山长曾经是卢知县的幕友,由他居中活络,气氛很快便轻松起来。卢知县一放松,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啊……哈……”
“县尊一路太辛苦了,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朱琉忙善意道。
但卢知县心理创伤太重,认定那样他们会背后笑话自己,便摆摆手道:“不打紧的,本县忙的时候三天三夜不睡觉,区区旅途劳顿算得了什么?”
“县尊真是宵衣旰食,兢兢业业呀!”钱怀仁忙一脸感动道,其实他知道卢知县每天三饱俩倒,要睡足六个时辰才行。
卢知县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咳嗽一声道:“那就开始考校吧。”
“请县尊出题。”朱山长拱手道。
但不用问他也知道,肯定是考制艺。吟诗作对玩花头那是正途出身的科举官的专利,像卢知县这种杂途官,捧着卵子过河还来不及,哪敢玩什么花样?
果然,卢知县从袖中掏出三个信封,沉声道:“考察学业,无过于制艺。本官为上中下三斋的学子,各出了一道题目,山长命其作文后,本官亲自阅卷,奖掖卓异。”
“是。”朱山长接过来,见信封上写着上中下三个字,便将其分别交给钱怀仁,陈监院和祝先生道:“劳烦三位监考。”
“遵命。”三人接下信封出去。
~~
钱怀仁拿着写有‘上’字的信封,来到上斋中。
上斋只有二十名学生,都在一间教室内。
学子们行礼如仪后,钱怀仁便从信封中掏出题目一看:
‘过则勿惮改。’
这是一道四书小题,而且还是最最普通的单扇题,属于下斋都早不考的那种。
钱怀仁不禁微微皱眉,心说怎么这么简单?他知道卢知县的水平,虽然是例监,但学问不是假的。
因为这个年月还不是后来,眼下只有生员才有资格捐监,普通老百姓有钱也不行。
秀才捐监的目的是坐监肄业后可以当官。没办法,国朝还没有后世某朝那种可以直接捐官的便利。
所以举监贡监可以笑他,一般的生员还真没资格笑他……
钱怀仁直觉这里头应该是有问题,但他以混衙门的经验寻思片刻,还是若无其事公布了那道题目。
“这种题也让我们做?”众学子瞠目结舌。
“谦虚!谦虚!”钱怀仁拍了下桌子,呵斥道:“卢县尊就是要考察你们治学的态度,难道县试时遇到简单的题目也可以不做吗?!”
“是,弟子受教。”学子们只好乖乖认错,低头答题。
与此同时,下斋中也是一片哗然。
“这种题也让我们做?”众学子同样瞠目结舌。
但他们的感叹与学长们完全相反,因为给到他们的是一道截搭题——
‘其为人之本与,子曰:巧言令色。’
截搭题就是截取经书中不相连的语句拼接成题,考查考生对经义的融会贯通能力与义理阐释功底。
比方这道题,前半句源自《论语学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是有子论述‘孝悌乃仁之根本’的核心观点。
后半句出自另外一段‘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乍一看风马牛不相及,需要考生凭借自身功底,将上下两截贯穿融合。中间又有许多规则,与完整的题目很不相同。
而且正如本朝名臣丘濬《大学衍义补》所言:‘近年初出题,往往强截句读,破碎经义,于所不当连而连,不当断而断。’所以书院前两年打基础阶段是不会教学生截搭题的。
但因为大宗师院试时,为了避免考生剿袭程文,频频以截搭题试之,所以书院又不得不在最后一年,为学生讲解截搭题。
所以这题应该是给上斋出的,而不是他们这些下斋的菜鸟。
祝先生也察觉到不妥,对众弟子道:“尔等稍候。”
说完他便拿着题目赶到上斋,一看钱怀仁写在白纸板上的题目,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忙将手中题目给钱山长。
钱怀仁一看也明白了,这肯定是县太爷稀里糊涂,把上斋和下斋的题目搞混了。
祝先生小声道:“赶紧换过来吧。”
“……”钱山长略一寻思,却摇摇头道:“换不得。”
“为什么?”祝先生不解。
“这道题错了么?”钱怀仁指着白纸板上的题目,轻声问道。
“太简单了。”祝先生道。
“太简单是错吗?”钱怀仁又问。
“不算。”祝先生摇摇头道:“但是下斋的题太难了,弟子们还不会做呀?”
“那就教教他们。”钱怀仁低声道:“说不定县太爷跟山长不谋而合,也故意加大难度,以便优中选优呢。”
“有必要这样硬拗吗?”祝先生无语道:“实事求是不好吗?”
班固赞扬河间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时,发明了这个词……
“不是,老祝。”钱怀仁更无语道:“我们请他来,是考教弟子的吗?”
“还用得着他考教?”祝先生说完有些明白了。
“对吧?咱们的目的是把他哄高兴了,让他对我们书院高看一眼,好放更多的弟子通过县试!”钱怀仁道:“这题明明我们能让弟子做,还要再去给他添不痛快,落他的面子,你说他对我们还有什么好印象?”
“所以咱们得帮他圆回来?”祝先生道。
“没错。”钱山长点头道:“圆回来不难,卢县尊也会领情的。”
“明白了。”祝先生被说服了。钱山长虽然学问不咋样,但这些弯弯绕儿清。
~~
祝先生便又拿着题目,回到了下斋,对众弟子道:
“问了钱山长,就是这个题目。”
“我们不会做呀,先生。”众弟子叫苦道。
“我现在就教你们。”祝先生便将截搭题的规则和做法,简单明了讲给学生们。
“做吧。”末了,他又给学生们减压道:“反正又不影响你们的积分,就当一次无伤大雅的尝试了。”
“是。”弟子们听完了,只好无奈地开始破题。
苏录想起当初张先生所说的,破题就像猜谜,截搭题尤其如此。只要能将上下两句勾连起来,使其既合乎逻辑,又能从中阐发孔孟之道,题目就算是解开了,剩下的便是按部就班破题承题、起讲起股了。
还好题目的上下两句之间,留了‘仁’这个关联,不至于让初尝此道的学子们一筹莫展。
但只靠这个关联,还没法为上下文建立统一的逻辑。因为前一个‘仁’说的是孝顺父母、顺从兄长是仁的根基;而后一个‘仁’说的是,花言巧语、伪装和善者,很少有仁心。
一般没有经过训练的学子,很可能就懵了。苏录虽然没有经过截搭题训练,却经过了无数种更复杂题型的训练,很快就明白了这道题的真正扣子——你得倒着来解!
先看后一句,很明白说的是‘不诚鲜仁’。‘仁’之外的关键字是‘诚’。
用这个关键字去联系上文,就会发现孝顺父母、顺从兄长的行为源于内心的真诚,所以上句可以解为‘诚乃仁本’!
诚乃仁本,不诚鲜仁!
破题成功,剩下的便水到渠成,半个时辰不到,苏录便写完了整篇文章,熟练地检查修改誊写之后,他默念着倒计时:
“三、二、一……”
收卷的云板果然应声响起……
这不是无聊的游戏,而在训练自己对时间的把控。
在没有钟表计时的情况下,这一点在考试中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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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苏吹
卢知县利用学生考试的功夫,回房‘处理了一会儿公务’。
一觉睡到……呃,一直忙到日头偏西,他才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忙了半下午,他精神头反而好多了,你说神不神奇?
只是依然步履蹒跚,走起路来像只大马猴。
待他缓缓坐在软垫中空的太师椅上,小厮重新上了茶,朱琉和钱怀仁这才呈上试卷。
后者屁精附体、大赞不已:“县尊这三道题出得真是妙,尤其是上下两斋的考题。上斋考察基础,提醒他们脚踏实地,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以截搭题考查下斋,提醒他们戒骄戒躁,岂不知泰山高矣,泰山之上还有天。”
“啊?”卢知县听得一愣一愣。经幕友提醒才明白过来,自己千防万防,还是闹了笑话——将上斋的题给了下斋,下斋的题给了上斋。
他一寻思,就想起怎么回事儿了。昨晚受那李百户款待,没想到这里的酒,居然出奇好喝。结果忍不住贪了几杯,被架回房间时,看东西已经一个变三个了。
喝醒酒汤时,幕友呈上了待拟的三道题,自己过目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就重新装了信封。
肯定是醉眼惺忪装错了!
想到这,他怨念深重地瞥一眼下首陪坐的李百户,这粗鄙武夫是不是妨我呀?
李百户见状,忙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回应知县大人的注目礼。
卢知县却倏然收回了目光,觉得跟他对视都晦气。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错进错出了,卢知县感激地望一眼老钱,心说不愧是老牌狗腿。便咳嗽一声道:
“确实,本县考虑到贵院的学子十分优秀,一般的题目肯定难不倒,反而可能助长了傲气。所以就稍微别出心裁了一点,以告诫为主,考察次之,但愿他们能体会到本官的苦心。”
“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啊!我等一定将大人的告诫,传达到每一个学生!”朱琉也捏着鼻子拱手道。
“好好,朱山长请坐,我们一同阅卷。”卢知县高兴道。不管真情还是假意,朱琉确实给咱留足了面子!
“是。”朱琉便在卢知县旁边坐定,钱怀仁将三斋试卷并排放在两人中间的茶桌上。
“虑及县尊公务繁忙,身上又不太爽利,所以我等斗胆先筛选了一遍,每一摞上头的几份,都是私以为相对出色的习作。”朱琉轻声介绍道:“越俎代庖,还请大人恕罪。”
当然免不了人情世故,比方马千里和李奇宇的卷子也在下斋优秀习作中……
“唉,德嘉老弟言重了,这是诸位对本官的爱护啊。”卢知县在这里感受到了尊重乃至恭维,路途遥远、痔疮发作导致的烦躁也就自然消失了。他和颜悦色道:“我还不相信你的水平啊?来,咱们一起再看看。”
说罢便拿起一份卷子,摇头晃脑阅看起来。
~~
正如朱琉所言,卢知县哪能把一百多份卷子一一看完?就算他精神允许,身体也不允许啊。
所以卢知县只略略扫了几眼上斋的卷子……都是要毕业的学生了,做那么简单的题,有什么好看的?待会儿按书院的安排召见即可。
他把重点放在了,唯一没出错题的中斋。细细读了几篇文章,不禁大悦道:“好好,太平书院果真是卧龙藏虎啊!这几份卷子别说过县试了,就是拿给大宗师,怕是也能过关的!”
“县尊谬赞了,小子们火候还很不够。”朱琉谦虚道:“得劳烦县尊帮他们再加把火啊!”
“那是当然。本县有教化育才之责嘛,”卢知县拢须笑道:“何况得英才而育之,实乃平生快事。”
他便命幕友记下,上斋和中斋名次靠前的学生。倘若近期县试的话,这些学生自然都会得到关照。
只是距离下次县试还有一年半呢,也不知到时候县太爷还能不能记起这茬来?
但至少现在,无论是院方还是卢知县,都兴致勃勃地投入了这场荐材选材的活动。
卢知县最后把目光转到下斋,打算像上斋一样扫两眼,就快速结束阅卷……题目太超纲了,能考察个什么出来?
谁知下斋的第一份卷子,就定格了他的目光。
卢知县虽然学历有限,但已经主持县试十多年了,阅卷的眼光早就练出来了,只扫一眼他就感觉这该是篇好文章……
便拿起来细看,简短的八字破题便刺入眼帘:
“仁本在诚,浮伪先亏——好好,一个‘诚’字,把上下两截紧密勾连起来,又精准阐发了孔孟之道!这题破得又稳又准!谁说下斋的学生不会截搭题?”
“确实。”幕友从旁捧哏道:“正如东翁所言,小小书院卧龙藏虎啊!”
“这学生的悟性确实强了些。”朱山长笑道:“不过最多算块璞玉,他才学作文半年有余,还有很多需要县尊教导的地方。”
“什么,学制艺还不到一年?”卢知县和幕友齐齐吃一惊,赶忙继续念道:
“诚为仁本,孝悌发于内则本固;伪乃仁蠹,巧令饰于外则根凋。”
“仁启孝悌,孝本至诚。亲亲之爱发于天性,非诚不笃;人伦之常存乎实心,非真不彰。离本真而饰虚言,违伦常而作矫容,实舍本逐末,仁何以立?”
“好好好……”卢知县连说了十几个好,读完冒子便忍不住看向朱琉道:“你说这孩子作文还不到一年?”
“有他的斋师张先生为证。”朱琉便指向在堂下陪坐的张砚秋。
张砚秋忙起身拱手道:“禀县尊,这学生叫苏录,正月入学时连何为破题都不知道。我出了一道最简单的‘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让学生们练笔,结果他交了白卷。”
“哦?”卢知县登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神童么?终于轮到本县撞大运了吗?”
“他已经十四岁了,说神童有些牵强了。”张砚秋永远实事求是。
“不牵强,不牵强。他总是从十二岁过来的吧?难道他十二岁时,就不是神童了吗?”卢知县激动地坐直身子,表情一阵扭曲,嘶嘶倒抽冷气道:
“比方当今杨大学士的大公子,十二岁成名至今已经六年了,大家还不是一口一个‘杨神童’的叫着?”
一番论证还挺严谨,堂中众人自然纷纷称是。
张先生心说,我那学生十二岁时,还在家里种地呢。杨慎怎么比?便假假叹气道:“可惜那孩子十三岁才开蒙,报考书院前一百天,方开始学习‘三百千’。”
“那不是更厉害了吗?这不是神童是什么?!”显然卢知县是铁了心的,要从这大山里,挖掘个神童出来。
一旁的幕友也凑趣道:“神奇的是,张朋友给这孩子出的平生第一道题,居然跟东翁给他出的题不谋而合,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你别说,还真是!”卢知县这下更来劲儿了,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激动地拍案道:“本县给他出的题有‘其为仁之本与’,张朋友给他出的题,也有‘其为仁之本与’,果然是天作之合,合该本县得到这个神童啊!”
众人闻言大感佩服,这么刁钻的角度都能注意到!怪不得这位尤先生能把钱山长挤走。
“恭喜东翁,不虚此行啊!”尤幕友拱手道贺。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卢知县兴奋地放声大笑,别说书院众人,就是尤先生也没听过他这样的笑声。
卢知县笑完了又嘶嘶倒抽冷气,对张先生道:“这孩子叫什么,什么出身,还有什么特异之处?”
“回县尊,他叫苏录,本地军户出身,家里条件不好,所以读书晚了些。”张先生便正色道:“入学后,为了省钱,每日来回二十里山路上下学,风雨无阻。每天吃的是自家带的高粱饼子,用的是他哥哥烧松烟制的墨条……”
“确实,那孩子原先家里贫寒了些。”朱山长也点头道:“入学前没有纸,就从山里采集芭蕉叶子,煮过晾干后用来写字。”
“这么艰苦的条件也没有影响他进步,仅用了半年时间,就从入学时的最后一名,考到了全校第一!”钱山长赶紧也赞叹道。
他现在勉强算是‘苏吹’了,不再一味站‘朱’了。
“哎呀,这孩子真不容易,听他的经历就像又看了一遍《送东阳马生序》,但愿他将来也能有宋龙门的成就!”卢知县感动得稀里哗啦,掏出帕子擦擦眼角道:
“德嘉贤弟,老哥哥得批评你两句了,虽然‘家贫子向学’的故事很励志,但这样的良才美玉,应该得到加倍呵护才是。书院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呢?”
“呵呵,县尊有所不知,刚才说的都是老黄历了。”朱山长忙笑着解释道:“书院已经给那孩子发了膏火银,他现在跟别的同窗一样,都吃住在书院了。”
“这还差不多。”卢知县这才放过朱琉,对张砚秋道:“张朋友继续说。”
“学生要说的是,这孩子的神机颖悟还在其次,最关键是有一颗仁爱之心!”张砚秋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卯足了劲儿要给苏录整个大活。
“哦?这不又跟我们出的题目对上了?”卢知县一听又来精神了,亢奋道:“好哇,有才无德可不行,德才兼备方能成为栋梁之材!”
说着他亲切招呼张砚秋道:“张朋友坐近些,细细说,你何出此言?”
第一百一十三 知县撞大运
张砚秋便将苏录热心指点同窗,实现共同进步的优秀事迹讲给了卢知县。
“好好,不错不错。”卢知县听完却有些失望,这种润物无声的好事,没办法当做典型宣传啊……
得像刚才那样‘一百天考上书院’,‘六个月从孙山考到全校第一’之类的事迹,后续造势才有抓手。
谁知张砚秋只是略略铺垫了一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折页道:“苏录还深感山里师资匮乏,孩童像他一样难以及时启蒙,埋没了太多的人才,便设计出了五十个‘《洪武正韵》注音符号’,完美替代了反切注音法,大大降低了孩童识字的难度。”
“哦?”卢知县重新眼前一亮,抓手这不就来了吗?管它什么玩意了,有个噱头就好造势。他接过张砚秋奉上的折页,第一眼看了一脸蒙圈,都是些什么半截拉块的字儿?
不过也正常,音韵学庞杂无比,流派繁多,素来令人头大如斗。就像‘费而隐’的君子之道。就算不识字的人也知道一些,哪怕饱学鸿儒也没法全都说明白。
十四岁的少年你再夸他是神童,他也不可能用区区五十个符号,就把《洪武正韵》的八九百个反切字取代了!
不过他还是习惯性谨慎了一把,评价之前先问朱琉道:“德嘉老弟看过这些符号吗?”
“是,张先生昨天刚拿给我看过,到现在还感觉很震撼。”谁知朱琉却满脸叹服道:“区区五十个符号,就能完美标注出《洪武正韵》中七十六韵,一万两千两百四十六字。”
“而且可比反切注音简单合理多了,既不需要认识那么多字,也不会切错了声韵拼错了音,而且还更精准地体现语音的细节!”说着他一脸不可思议道:“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之手!”
“初看时,在下也是难以置信,但这套注音符号确实前无古人,一个山里的孩子,也不可能比我们这些人知道的更多……”张先生更是满脸感慨道:“而且当时他这套方案还不完善,只有三十来个注音,后来我鼓励他将其扩展到五十个,一步步完善到前日,终于尽善尽美,再无缺憾了。”
“看看,这就是上天知道东翁要来,才让此等瑰宝出世的!”尤幕友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把马屁拍好。
“嘶……”卢知县闻言,心说难道我又看走眼了?便拿起那折页细看起来。
张砚秋告罪一声,起身给他讲解,又现场演示了一番拼读注音,卢昭业和在场众人终于感受到了这套注音符号的先进——简直是划时代的!
“而且苏录还编了一套口诀帮助孩子记忆。”张砚秋继续大力推介道:“波泼墨佛,得特呢了,哥科喝,鸡栖息……只消半天功夫,就能让孩子背下这五十音来。”
“那以后教小孩子认字,不就简单多了?”卢昭业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心怦怦直跳!
用反切法注音最大的问题,是没法让学生自学。必须得有先生教上一年,让蒙童识全了八百多个反切字,他们才可以用反切法来识更多的字。
有了注音符号,就能大大降低蒙童识字的难度了!这样岂不是……
他和自己的尤幕友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两人想到一块去了,这套注音方案简直是天降富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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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好在并不复杂。
大明开国后广立社学,延请师儒教授民间子弟本朝律令、孔孟之道、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作为拔除元朝遗毒,恢复汉家文明的重要手段。
在执行力超强的洪武年间,社学曾多到五十户一间的地步。但随着财政危机加剧,不肖子孙负担不起如此庞大的开支,社学渐渐不复盛况。
不过朝廷依然希望能重振社学,恢复洪武时的盛况。成化元年,宪宗皇帝令各省提学及府县官,对社学进行扶持和监督。甚至一度规定,社学中品学兼优者,可免试补为秀才!
虽然这项政策很快便无疾而终,但朝廷对振作社学,教化百姓的渴望可见一斑!
本朝的弘治皇帝同样三番五次下旨关心社学。就在今年年初,朝廷再次明令各府州县按规定补设社学,并规定民间幼童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应送社学读书!
算是大明版的义务教育了……
而且不只是皇帝热心,刘李谢三位宰辅大学士也很重视这次‘社学再兴’,并广谕州县,会将其完成情况记入官员考核!
这时候要是能干出点名堂来,很容易就会被朝廷当做典型,得到提拔的!
但在今天之前,卢昭业只能做做梦而已。合江穷,大半百姓又住在大山里,上哪去广立社学,延请先生教书去?
当然合江的读书人还是不少的,要是咬咬牙搞搞政绩工程,给各镇乃至各村配上个先生,一年半载也能顶得住。
可是他能想到的,朝廷早就想到了。不是说你把社学办起来就可以,还得‘卓有成效’才算数……
怎么算卓有成效?学生至少要会背‘三百千’和《孝经》。这起码得识两三千字才行……
社学的学生大都是野孩子,先生水平又一般,正常来讲,几年工夫都无法达标。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他当然也可以吹牛了,但负责考核州县的巡按御史,给他评定卓异之前,一定会来合江亲自检查的。到时候露了馅,别说升官了,乌纱都给他摘了。
但有了这套‘《洪武正韵》注音方案’就不一样了,可以短时间内教会蒙童们足够的字数,让县里轻易达到甚至超过卓异的考核标准!
这就可以理解为何卢知县激动到小鹿乱撞,跟尤幕友不停眉来眼去了。
其实张先生也正是从书院的邸抄中,看到了这道广立社学的圣旨,才会着急催促苏录,一定要赶在卢知县按临前,把注音方案搞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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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在卢知县的眼里,苏录的含金量就大不相同了。
原先是想通过种种手段,把他包装成神童,利用他在上峰面前露脸。
现在是要靠他这个货真价实的神童,来打造实实在在的政绩了……
这里头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这下卢知县眼里心里嘴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后头的那几个学生的卷子他根本都没看进去。
但他们分别是山长的侄子,千户的孙子和百户的儿子,他还得敷衍一下。装模作样扫了几眼,都不知道他们写了些啥,卢知县便点头道:“不错不错,都是可造之材。”
说着便搁下试卷,笑眯眯对朱琉道:“德嘉老弟,把他们都叫过来,本官要当面鼓励一番。”
“好。”朱琉点点头,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三斋的优秀学生便鱼贯而入,十个人在堂下排成一排,一起作揖行礼道:“晚生拜见老父母。”
“好好,都免礼了。”卢知县笑容可掬地撑着椅圈站起来,打量着这十多名学生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呀?”
“回老父母,晚生姓姜名皓,泸州卫人氏。”先从为首的上斋学长开始自我介绍。
卢知县耐着性子听着,一直介绍到下斋的第一个学生,便听他朗声道:“晚生苏录,永宁卫军户子弟。”
卢知县两眼瞬间瞪得溜圆,仔细打量着这个清瘦俊俏的少年——
只见其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显出挺拔骨相。面貌更是喜人,剑眉星目,眸子清亮如水,鼻梁挺秀,双唇色若涂脂。整个人气质沉静,少年老成中隐隐透着意气飞扬。
“好好好!就连卖相都是一流,真是天降美玉于本县啊!”卢知县满意地连声叫好,只觉这少年从头到脚哪里都好。如获至宝地看了又看,眼里再没了第二个人……
这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苏录被看得浑身发毛,差点要夺路而逃。
下一个朱同学作揖自报家门后,却迟迟听不见回应。抬头一看,卢知县还在那望着苏录傻乐呢。
弄得他僵在那里,进退两难。还是他叔叔轻咳一声道:“县尊,后面还有几位同学呢。”
“哦哦。”卢知县这才回过神来,笑眯眯对朱子和道:“你是马同学吧,长得跟你爷爷真像……”
朱子和也就是近来饱受摧残……呃,磨炼成熟了,搁上个月他非当场拂袖而去。此时还能强忍着不快,闷声再次自我介绍道:“老父母贵人多忘事,晚生姓朱名子和,泸州人氏。”
“哦,你是嘉德老弟的侄子呀!”卢知县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过年还见过你呢。”
“是。”朱子和丝毫不觉荣幸,反而悲愤道:“过年时晚生有幸随叔父,给老父母拜过年的!你还夸我是良才美玉呢!”
“哦哦,想起来了。”卢知县尴尬笑道:“十三四岁的孩子长得真快,这才半年跟换了个人似的,本县都快认不出来了。”
“……”朱子和心说,我他么这半年就没变样儿,好不好?!
“贤侄要继续用功,见贤思齐,就是多向苏同学学习,记住了吗?”卢知县自然免不了要鼓励一番。
“是。”朱子和应一声就退下了,心累。
卢知县再勉励了马千里几句,又每人赏了套笔墨,便让他们退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先生高义
出来道南堂时,李奇宇看着垂头丧气的朱子和,安慰道:“你就知足吧,老父母都直接把我漏了……”
朱子和端详着李奇宇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是‘骐骥’的跟班,苦笑道:“我宁肯他也把我漏了。”
“唉……”二人齐声长叹,竟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苏录则是惊疑不定。他不知道之前道南堂发生的事情,所以没法理解那卢知县,要把自己吞了的目光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县太爷好俊俏后生?苏录听同窗说闲话时,也知道达官贵人的一些变态癖好,而且卢知县还有些不好的风评……
不对呀,朱子和可比自己嫩。莫非因为他有背景动不得?唉,弄不好就是这样,我的总旗大伯还护不住他侄子呀……
虽然很可能是自己杞人忧天了,但这种事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保险起见,他决定赶紧离开书院。实在不行请两天假,先确保无后股之忧再说……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便见钱山长快步追出来,把他拉到一旁道:“跟我走,县太爷要单独见见你!”
“啊?”苏录再少年老成,都被吓了一跳。
“啊什么啊,这是大好事!”钱山长拉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攀上县太爷这高枝,你就要后路通畅了!”
苏录一听一脑门子汗,使劲想把手抽回来道:“我不去。我还年轻,没到那一步。”
“咋,不喜欢走后门?”钱山长问道。
“那不废话吗!”苏录有些着恼道:“我堂堂男儿,绝不为了前程自毁清白!”
“唉……你这孩子还太年轻太天真了,不知道你此时唾弃的,可能是你一生唯一的机会。”钱山长语重心长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对走后门嗤之以鼻。后来才明白,走后门怎么了?不走这条路,就没法登堂入室懂吗?”
“放下无谓的自尊,讨好一下能决定你命运的人不丢人。”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卢知县都快爱死你了!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这是光放下自尊的问题吗?”苏录却不为所动道:“我苏录就是饿死,穷死,从乌蒙山上跳下去,也绝对不干这种事!”
说完,转身就走。
钱怀仁眼中闪过一抹欣赏,彷佛看到了年轻时倔强的自己,口中却叹气道:“唉,有你后悔的时候。”
苏录头也不回,抬手向他比了个中指……可惜他看不懂。
“苏录,你干嘛去?!”这时张砚秋见他迟迟不进去,也出来找人,正看到苏录转身离去。
“先生。”听到自己最尊敬的张先生叫,苏录乖乖站住。
“哎,这孩子以为要去走后门,死活不肯进去。”钱怀仁叹气道。
“那是自然!”张先生闻言一脸骄傲道:“老夫教出来的学生,都有几两傲骨!”
说着又对苏录道:“放心,不是让你走后门。是我把你的‘注音符号’转呈给了卢知县,他非常感兴趣,叫你进去准备仔细问一下详情。”
苏录这才明白自己误会大了,登时老脸通红,朝钱先生深深作揖道:“是弟子误会山长的好意了,请山长治罪!”
幸亏钱先生看不懂他刚才的手势,还能和颜悦色道:“没事,快进去吧。以后遇到事情稍微圆融一点,要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是,弟子谨记教诲。”苏录再次作揖,赶紧跟着张砚秋,来到道南堂的待客上房外。
却见张砚秋在廊下站住了。
“先生不一起进去?”苏录问道。
“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张先生摇摇头,板下脸道:“跟当官的说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你要继续折磨我吗?”
“弟子不敢。”苏录忙道。
“快进去吧,记住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张先生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去。
看着苏录通报后进入上房,他又不放心地站了好一会,听到里头响起大笑声,这才转身离去了。
~~
这会儿马千户和李百户也离开了道南堂。
说实话,马千户今天挺郁闷的,自己好歹是这方圆百里的龙头老大,又跟县里互不统属,却用接待指挥大人的规格,出迎二十里、净街置酒,绝对给足了他卢昭业面子!
可那卢知县呢,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午宴他不去,晚宴还是让尤幕友代为出席。马千户好说歹说,都没请动卢知县赏光,只好怏怏而出……
“昨天他还挺给面子的呀。”一旁的李百户也是一脸不解道:“酒席一请就去了,娱兴的节目也只是推辞了一下……”
“看来是真伤着腰了。”马千户白他一眼道:“你搞那么激烈干什么?”
“也没有啊。”李百户小声道:“就是弹弹琴唱唱曲,文明得很……”
他是越说越心虚,今天那卢知县对他的态度判若两人。而且刚才召见学子时,卢知县跟谁都说了两句,唯独落了他家奇宇……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这还用问吗?
李百户暗暗嘀咕,难不成,卢知县的腰伤还真跟我有关?但他哪敢让千户大人知道这茬,不然那小心眼儿还不记恨自己一年?
正好看到苏总旗候在清心门外,他赶忙岔开话题道:“哎,苏兄,早听说你侄子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
马千户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也对苏有金大笑道:“有金啊,我还真是老眼昏花不识金镶玉,上回怠慢令侄了!”
“啊?”苏有金听得一愣,忙问道:“秋哥儿干啥了?”
二人便把刚才在道南堂中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讲给苏有金。
他们虽然一直在那儿陪坐,但根本没人搭理。没办法,读书人不待见武人,甚至都不欢迎他们进书院……
结果他们军户的子弟却出尽了风头,让知县都视若珍宝。两位大人自然感觉脸上有光,也乐意添油加醋讲出来,图个嘴上痛快。
苏有金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早乐开了花,面上还一个劲儿假假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收敛点儿。怎么能抢同窗的风头呢?等我回去好好说说他……”
“夸都来不及呢,还说!”李百户大笑道:“我看你家真要出秀才了!”
马千户临走前也笑呵呵道:“有金啊,回头领苏录到家里吃饭。”
“哎,好好。”苏有金忙不迭点头,却没跟着离开,因为今天他的任务就是候在这里,帮马千户随时保持联系,及时交办卢知县的差遣……
还别觉得委屈,能站在这儿,正说明了他是千户眼前的红人!
~~
苏录跟着长随进入上房,便见那卢知县换了道袍,趴在榻上,旁边还坐着朱山长。
他这才彻底没了后股之忧,深深作揖道:“晚生拜见老父母。”
“苏录!”卢知县笑容可掬地招招手道:“来来,过来坐。”
“晚生不敢。”苏录忙道。
“县尊让你坐你就坐,不必拘谨。”朱琉微笑道:“方才你也能感到,县尊对你的赏识吧?”
“是,晚生深感惶恐,何德何能竟得老父母青眼?”苏录忙受宠若惊道。
“哈哈哈,小子不必自谦,对你青眼有加的,可不止本县一人。”卢知县笑道:“快坐下,仰着头看你太难受。”
“是。”苏录这才搁一弯屁股,坐在山长对面的官帽椅上。
卢知县又解释道:“之所以趴着见你,是来的路上腰疾发作,不得不如此啊。”
“这正说明县尊求才若渴呀。”朱琉私底下拍起马屁来,甚至比钱怀仁还娴熟。
“哈哈,嘶哈……”卢知县刚要大笑,又戴上了痛苦面具,看来‘腰疾’真的很严重。
其实他下午都好一些了,但一阵得意忘形,站起来走来走去,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听了德嘉贤弟和张朋友讲了很多你的事迹,本县甚为感动。”待长随给苏录上了茶之后,卢知县便道:
“尤其是张朋友呈给本县的那套……注音符号,简直惊为天人!不得不请你来讨教一番。”
“老父母言重了,有甚事体、尽管下问,晚生定知无不言。”苏录忙道。
“这套方案真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卢知县便好奇问道:“本县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但这套注音符号实在是化繁为简,巧夺天工啊!”
“不是。”苏录摇摇头,诚实道:“晚生只是起了个头,还有后续大半工作是张先生帮我完成的。”
“哦?”卢知县吃惊道:“那为何张朋友为何只字不提,此方案跟他有关呢?他可强调,这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是,昨天跟我通气时他也是这么说的。”朱琉点点头。
“先生就是这样,前几日他熬了几个通宵,帮我完成了这套注音方案,却坚持不肯一同署名。”苏录感佩万分道:“但这套注音方案,确确实实是我俩一起完成的!”
“好好,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师啊!”卢知县赞不绝口道:“当先生的高风亮节,不与弟子争名。当弟子的赤诚坦荡,不忘师父恩义。”
说着还不忘夸朱琉一句道:“山长带的好书院,书院里的好师生啊。”
“受孔孟之教,学君子之道,这都是应有之义。”朱山长淡淡笑道,就像半年前那个叫嚣‘我们不育人’的冷血山长,是别人一样。
“好好,不愧是‘了翁遗脉’,育人更在育才前。”卢知县又好夸了一通,这才问苏录道:
“小友你家里是什么情况?父亲是做什么的?听说家境不太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卑微的县太爷
“……”苏录闻言,心中一阵天人交战。不知要不要跟知县挑明家里的情况,万一他还记仇怎么办?
但转眼他就想清了利害。就算卢昭业记仇,今天这个气氛下,也是最适合掀篇的时候。
现在不说的话,纸里包不住火,说不定将来就会爆雷。
便把心一横,拱手沉声道:“晚生家在二郎滩,家祖讳大成,原系永宁卫百户。家父讳有才……”
说完却见卢知县面上毫无波澜,显然早就不记得这一茬了。
也是,县里每年要判几百个案件,卢知县哪能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小案子?
两族争井,对两族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但对一县父母官来说,确实是小事一桩。
卢知县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读书。
苏录便也据实答道:“家父是读书人,晚生便是由家父开蒙。”
“哦?是吗?”卢知县饶有兴趣问道:“名师才能出高徒,苏朋友一定学养深厚,他曾在县学还是州学?”
苏录心说俺爹只在‘族学’里待过,便苦笑道:“家父学业坎坷,数次县试都未曾得老父母青眼。”
“啊?哈哈……”卢知县略略尴尬地笑道:“科场就是这样,没到你出头之日就会困顿场屋,连年不利。下回再让他试试,定能时来运转。”
“是。”苏录忙应下,又奉上一记马屁道:“家父虽然一直困顿科场,却一直都说老父母最是公正不过。”
“当然了,本县为国选才,从来都秉承一颗公心。”卢知县赶忙点头,唯恐给苏录留下不好的印象。
“是,今年家兄头回县试,就高中第三,可见家父是对的。”苏录轻声道。
“哦?”卢知县略一寻思,这会对上号了:“你那兄长是不是叫苏满?”
“正是家兄。”苏录颔首道。
“唉,他可惜了,学问足够中秀才的……”卢知县叹息道:“可惜没入知州大人的法眼,徒呼奈何?”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苏录道:“这也是本县找你来的原因,我看过你的文章,惊才绝艳还在乃兄之上,但也要避免重蹈覆辙啊。”
“还请县尊赐教。”苏录赶忙起身作揖,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这个嘛……”卢知县终于不再兜圈子,便定定望着苏录,问道:“你可愿叫本县一声……先生吗?”
“啊?”苏录目瞪口呆,没想到卢知县的要求……居然这么卑微。
他本以为,卢知县是要自己拜他为师的,但没想到对方只想当他的先生……
这里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因为先生可以有很多个,比如苏有才,张先生,祝先生乃至山长,都是他的先生。
但老师只能有一个。
苏录已非吴下阿蒙,知道在大明的士大夫圈子里,‘老师’的称谓不可随意使用。因为一旦确立师生关系,就形成了牢固的人身绑定。
比方科举考试中的师生关系。被录取的进士要拜主考官为‘老师’,形成座师与门生的绑定关系,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弟子不能背叛老师,老师也不能对不起弟子。
所以在大明的官场上,师徒关系是带有强烈的仕途依附性,实际上就是为拜码头、收小弟,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外衣。
而书院的先生只是教授知识,和学生并没有形成绑定,所以不能被叫作老师。
回到苏录和卢知县之间,如果今天卢知县让苏录拜师,苏录肯定也会答应。因为对方手里捏着他的前程。不答应的话,只要卢昭业在合江一天,他都休想考过县试去……
苏录素来看重的是贞操不是节操。而且拜知县为师,可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啊!对一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所以苏录有些错愕,甚至还带着几分遗憾……
你开口让我拜师啊!你不开口,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光拜个先生有什么意思?隔靴搔痒,越搔越痒……
拜为老师,乃至师父才有用!给的条件足够高,就是拜义父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朱琉和卢知县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朱琉失笑摇头却不言语。
卢知县便对苏录讲起掏心窝的话道:
“你是本县难得一遇的神童,更可贵的是,还有一颗仁爱之心,本县决意将你培养为栋梁之材!但也正因如此,本县才不能拖累你啊!”
“老父母何出此言?”苏录忙问道。
“其实从私心讲,本县当然想收你为徒,谁不想有个好弟子呢?”卢知县一脸自伤道:“但是那样对你太不利了。”
说着他自嘲一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本官是例监出身……当年实在考不上举人了,又小有家资,一急眼就输捐入了监,结果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被人耻笑到至今。”
“县尊言重了。”朱琉这才开口安慰道:“出身只代表过去,眼下你乃一县正堂,威风八面,哪个敢耻笑你?哪个又有资格耻笑你?”
“像德嘉老弟这样想的,其实只是少数。”卢知县感激地一笑,叹气道:“别人肯定不会当面讥笑,但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的确是瞧不起我,不会有错的。”
说着他看向苏录道:“日后别人会无数次问起你的师承,每问一遍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你的脸上,你愿意这样吗?”
“晚生不在意。”苏录忙表态道:“随他们怎么说去,只要别真抽就行……”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当然说得轻巧,但本县既然对你寄予厚望,当然要替你将来考虑。”卢知县又沉声道:
“你可能不清楚,除了本县能决定的县试之外,之后每道关卡,都不是你闷头读书、单纯考试就能通过的,还需要各方各面合力托举。”
“是。”朱山长颔首附和道:“举业从来不只是学业那么简单。”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灌输给苏录的。
“靠本县最多能把你送进院试,但一省提学大宗师,绝对不会卖我个小小知县面子。”卢知县苦笑一声道:“相反,人家是清流,本县是浊流,清浊不合流。你若有本县这个老师,大宗师是决计不会取你的。”
“不是说院试会糊名吗?”苏录轻声问道。
“哈哈哈。”卢知县和朱琉相视而笑,后者道:“你还小,不知道世道的险恶。”
“规矩再严,也是由人来执行的。只要有人,就有的是办法。”这话由卢昭业这位一县之长道来,显得特别有说服力。
“我不是说大宗师都徇私舞弊,人家是前途远大的清流官员,爱惜名声远过于钱财,你想送钱人家都不收。”
“但是在保证基本公平的基础上,还是有些人情要照顾到的。”朱琉接茬道:“大宗师也不是孤家寡人,都有同门同乡同窗一大堆,这都是在所难免的。”
“就算阅卷结束拟定了名单,大宗师还随时可能做出调整,比如为了自己的清誉,将我这种杂途浊流的弟子剔出名单,换上清流家的子弟,比如德嘉贤弟的子侄。”卢知县苦笑道:
“这都在大宗师职权范围之内,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做,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这不公平。”苏录低声道。
“那又怎样?人家是‘两榜进士清流官,百无禁忌老虎班’,自然可以权衡情与理。哪怕稍微逾矩,没人说他们不是,也没人会参他们,反而还会夸他们有担当,不拘泥成法呢。”卢知县怨念道:
“而像本县这样的浊流官,稍微越线一点,天都要塌下来了。当然我们也没机会当大宗师……”
“所以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再做官啊!千万不要学我,要像你们山长一样有志气,十年考不上也不参加大挑!”卢知县又叮嘱道。
“就没有必要拿我举例了吧……”朱琉不禁苦笑道:“不过确实,还是进士做官来得爽利,举人监生为官,确实诸多限制,让人不快。”
“终于承认了吧?哈哈!”卢知县没笑几声,却又嘶嘶倒吸冷气。说完他又问苏录一遍道:“该说不该说的,都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拜本县为先生么?”
“晚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苏录满脸感动道:“但老父母如此设身处地为学生着想,晚生铭感五内,心里已经将老父母视为老师了!”
“学生不在乎区区嘲讽,我一定会把那些人的脸,狠狠打回去!给老父母出气!”说着他一揖到底,万分诚恳地请求道:
“所以,还是恳请老父母,将晚生不吝收列门墙之下吧!”
苏录这反应,大出卢朱两人意料。
朱琉闻言,有些意外地望向苏录,一时没搞清他为什么执意要拜师。
但朱山长段位摆在那里,转眼就明白了——这才是唯一的正确解!
道理并不复杂。
因为卢知县不收苏录为徒的原因,是担心自己学历不够拖累他。
如果苏录痛快答应,就说明他认同卢知县的观点,觉得卢知县会拖累自己。
这样一来,就算是卢知县主动不让他拜师,事后回过味儿来,心里也难免疙疙瘩瘩。
所以苏录才会摆出一副更想拜师的架势。这样并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但就算只是做做样子,卢知县心里便不会有疙瘩了……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心无芥蒂,方能长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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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知县大撒币
果然,便见卢知县十分感动,对苏录道:“你能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的。但是孩子,跟你实话实说,本县也是有私心的——我原本是想把你栽培成神童,借机搏最后一把,看看能不能咸鱼翻身!”
“这样的话,当然你的成就越高,对我越有利了!你要是能考上进士,上本谢恩时替我美言几句,我就能得偿所愿!你要是能考上状元,我回头就能当上知州!不,知府!”
“可惜晚生距离中进士差得太远了。”苏录一脸惭愧道:“中状元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确实希望有些渺茫,毕竟咱们合江县,开国一百年还没出过进士。”卢知县苦笑一声,又话锋一转,昂然道:
“但现在有了你的‘《洪武正韵》注音符号’,咱们不需要靠虚无缥缈的运气了!”
“本官现在要靠它扎扎实实做出政绩来!我要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大山!而且不光要走出大山,还要走得更高更远!”卢知县激动地拍着床沿,又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冷气对苏录道:
“但这样你就更不能是我的学生了!因为我打算在合江推行成功之后,将其上报朝廷!让两京一十三省的蒙童,全都学习注音符号!”
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到时候我看那些两榜进士,还有什么脸笑我?教化天下百姓,他们做不到,老子做到了!嘶嘶……”
“真要到了那一步,便是圣人之功。”朱琉颔首道:“三不朽至少得其一了。”
“所以这‘注音符号’必须是、只能是神童独立创造出来的,不能跟我有任何关系!懂吗?”他又提高声调道。
苏录有些明白了,但以他这个年龄,还是不明白的好,便摇摇头道:“不懂。”
“确是这样的。”朱琉便替卢知县解释道:“还是因为清流对浊流歧视——这种大大方便了教化百姓的神器,怎么能是浊流孕育出来的呢?我看朝中大人们宁肯束之高阁,也不会将其发扬光大的,不然以后他们还怎么歧视浊流?”
“真是无耻啊。”苏录感叹一声,又问道:“那在晚生名下就没问题了?”
“当然没问题了!本朝可是最稀罕神童的!老大人们怎么会嫉妒你呢?巴不得你更厉害呢!你捣鼓出《注音符号》来,他们只会当成是大大的祥瑞、吉兆,懂了吗?”卢知县激动道:
“而且将来你考举人,考进士,都会得到很多无形助力的!”
他又话锋一转道:“于我本人来说,无论如何,你是本县的学子,是我一早发掘出来的!注音符号也是我率先推广施行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所以你叫本县一声‘先生’就足够了,没必要再画蛇添足!”卢知县最后断然道。
朱琉也沉声道:“苏录,县尊大人一片苦心,且经过深思熟虑了,你就听他的安排吧!”
“是,弟子拜见先生。”苏录便朝卢知县深深一揖,又强调道:“但在弟子心里,卢先生跟我真正的老师,没有任何区别!”
“好好,好孩子。”卢知县闻言高兴坏了,马上叫长随用细棉布封了十两银子,拿给苏录作见面礼。
苏录捧着沉甸甸的蓝布袋,着实吓了一跳,忙惶恐道:“这也太多了吧?”
刚才在前厅,卢知县赏他们十个学生的笔墨都是大路货,加起来不到一两银子。出来后学长们难免小声嘀咕,老父母真抠搜……
没想到,转眼又出手这么大方。
只能说,卢知县是个日子人,好钢用在刀刃上。该花花,该过过……
看到这穷小子要被十两银子砸晕了,卢知县满意地微微一笑,要的就是这效果。
“这是给你读书用的。读书是费钱的事业,你现在不觉得,越往后开销就越大,十两银子用不了多久的。”
说着还风趣道:“等不够了就去县里秋风一二,为师虽不够肥美,但供你读书还是可以的。”
“长者赐不可辞,先生的一片心意,你就收着吧。”朱琉也从旁对苏录道,心说妈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知县大人此番按临,书院打点了上百两银子,其中给卢知县就五十两!
苏录这才再三谢过,诚惶诚恐地收下。
卢知县又温言勉励苏录一番,叫他好好学习,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跟自己说。
“本该将你带在身边教导的,但为师的学问肯定不如山长,所以为了你的学业着想,还是继续在山长跟前受教吧。”卢知县极有自知之明道:
“不过学业之外的事情都可以跟为师说。虽然永宁卫不是为师的辖区,但很多事情都由为师代管。就算不归我管的,也可以为你协调一二……”
说着他淡淡一笑道:“可能你觉得天要塌下来的麻烦,在为师那里不过是小事一桩。所以遇事切莫慌张,影响了学业就不值当了。”
“是,学生谨记教诲。”苏录忙恭声应下。
“另外就是你那个‘注音方案’,为师有意在全县社学推广,你意下如何?”卢知县又礼貌性地问一下。
“这套方案本来就是要献给先生的。它是帮人识字的,越多的人学到就越有用处!”苏录欣然道。
“好好,教化乃百功之首!你将来一定福泽深厚!”卢知县高兴道:“回头为师把社学的先生们都集中起来,在县学开个课,就由你来讲授。”
“弟子太年轻了吧?”苏录忙道:“还是让我们先生出面吧。”
“你去问他,他肯定也说让你去。”卢知县深谙人心道:“从他坚决不署名就知道,他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们小地方的助力不多,不要拂了张先生的好意……”朱琉也直白道:“分则力散,专则力全。先全力托举你一个,你上去了再拉别人一把,才是正办。”
“学生明白了。”苏录点点头,不复多言,但他是决计不会撇下张先生的……便问道:“什么时候开课?”
“不急,不能耽误你的学业。再说为师回去也要忙秋税了,然后再筹建社学、招募先生……做事可没那么容易,年前能做好准备,过了年能开课就很厉害了。”卢知县一盘算,问道:
“书院什么时候放年假?”
“腊月十五,年终考一完就可以放假。”朱琉道。当然牛马学生还得再待一天……
“好,那就赶在那几天,为师派人来接你。”卢知县便拍板道。
真的是一天都不耽误他功课……
卢昭业最后对苏录道:“本该留你一起吃个饭,但你看为师现在这样子,咱们只能改日了。”
“是,学生告退。先生保重身体,唯望早日痊愈。”苏录深深作揖后退下。
卢知县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收回目光。
“县尊真是对这小子寄予厚望啊。”朱琉笑道。
“德嘉贤弟不也一样?”卢知县也笑道:“我看你都把他排在令侄之上了。”
“呵呵,这可不是照顾他,而是实力使然……他已经连续两次月课高居榜首了,不然子和也不会服气的。”朱琉笑着解释道。
“这样的学生在永宁念书太可惜了。”两人私下说话,卢知县更直白道:“山沟里飞出金凤凰,前提是得先飞出去才行。”
“是呀,小地方的书院还是不行啊。这里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挑战了,他需要更强的对手,更好的老师,不然一定会放缓进步甚至停滞不前的。”朱琉苦笑一声道:
“但我最多也只能送他到泸州,重庆、成都都不行。”
“我也不行,一步一步来吧。”卢知县换个姿势,让长随给自己按摩下酸麻的双肩,含混问道:“对了,这回春闱你打算应试吗?”
“嗯。”朱琉已经作出决定道:“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不行就老老实实教一辈子书了。”
“那你得赶紧把这摊子交代一下,就得准备进京了。”卢知县叹口气道:“那可是京城啊,好遥远的地方……”
“等学生放假再启程吧。”朱琉却不着急。“临时决定去赶考,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也得把这个学年完整跟下来。”
“那你得腊月十五才能动身,来得及吗?”卢知县抬头问道。
“放心,来得及,我都轻车熟路了,不会耽误的。”朱琉苦笑道。
卢知县便又给他封了二十两程仪。另外备了纹银百两,请他代为入京打点。
其实给那些同乡老大人备土仪更合适,但朱琉要紧着赶路,不可能给他捎土特产的。
“唉,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这点儿钱实在不够看……”卢知县也觉得钱太少拿不出手。但他很清楚,这种托人送礼就是洒水,水过地皮湿,没什么卵用。
所以意思意思,湿湿地皮就得了。
“无妨,心意到了即可。”朱琉安慰他道:“大人们在京里都是很清俭的,要不是正好赶上过年,我都没法帮你送出去。”
“有劳兄弟了。”卢知县支撑着双臂拱手致谢,自嘲一笑道:“为了我这点事儿,还得让你费心破面。”
“无妨。”朱琉轻声道:“但我最多也只能,让大人们知道有县尊这号人,帮你办不了什么事。”
“先知道有我这号人就成!到时候做点事情出来,人家才能对得上号。”卢知县还是着眼未来,对朱琉笑道:
“还是得指望德嘉老弟呀,等你中了进士拉兄弟一把!”
“那也得等我中了再说。”朱琉叹口气,幽幽道:
“但愿这回能撞个大运,要是还不中,我就真的再也不去了……”
要是朱子和在场,非得吐槽他,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今天不上课了
苏录离开道南堂时,天已经擦黑了。过了中秋,天明显黑得越来越早了。
“秋哥儿!”清心门外响起大伯的声音。
“总旗大伯。”苏录心情极好,笑嘻嘻过去作揖。
“你现在是书院的招牌,别没个正形。”大伯给他整了整衣领,然后便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道:“现在得注意形象了,别让同窗看到咱俩在一块。”
“什么意思?”苏录不解道:“我还一直以大伯为荣呢。”
“平时还好,我这不在这听人使唤吗?”大伯小声道:“不体面。”
“那又如何,没有大伯负重前行,哪来侄儿岁月静好?”苏录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再说我天天吃窝头体面?才过了几天舒坦日子,装啥大尾巴狼?”
“哈哈,好孩子。”大伯使劲地箍住他的肩膀,把两块碎银子揣进了他的怀里,算作奖赏:“买点好吃的去吧!”
“多谢总旗大伯。”苏录笑着拱拱手,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一是谁都给他钱花,二是没想到居然搭上了卢知县这条线!
虽然先生们似乎有些瞧不上那卢知县,但苏录反而觉得他们可笑。要是举人进士瞧不起他也就罢了,可他们这些穷秀才,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一县正堂、灭门县令?
他们都瞧不上才好,苏录正好给足他尊重,惠而不费地温暖一下卢知县受伤的小心灵。
那可是掌握他命运的县太爷啊!人家啥也不要,只要他好好学习,就给他钱花,还罩着他,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好事儿?
苏录绝对发自内心的尊重他好吗!
~~
今天又是上声律课的日子,苏录便没在餐堂吃饭,出了书院来到甜水记。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店里上了铺板,伙计们收拾完卫生都回去了。
只有苏有才和干娘娘俩,在等着他回来吃饭。
用的是店里待客的桌椅,饭菜也大都是街上买来的。但橘黄的灯光,熟悉的笑脸,还是给了苏录家的温暖。
“儿啊,辛苦了,快洗手吃饭吧。”干娘和蔼可亲地招呼道。
“不辛苦不辛苦,爹娘才辛苦了。”苏录笑嘻嘻道。
田田乖巧地给他端来水盆,苏录道声谢,洗净手,赶紧开饭。
吃饭时,苏有才关切问道:“儿啊,卢昭业那条老狗没有为难你吧?”
苏录摇摇头,一边扒饭一边摸出那封银子,拍在了桌上。当然大伯给的两钱碎银子,他就昧下了。
本来就是大伯攒的私房钱,怎么能再交公呢?
“呀,哪来这么多钱?”苏有才吓一跳,掂量一下道:“十两银子!”
“我儿又想到什么发财的门路了?”干娘饶有兴趣问道。
“这是卢知县给的。”苏录咽下口中饭菜,掏出帕子擦擦嘴角道:“说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咱们谁也别再提了。还说爹可以再考回县试,这次肯定不一样。”
“啊?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苏有才嘴巴张得老大,感觉儿子像在说胡话。可那如假包换的十两银子,却又实实在在摆在面前。
“他……何出此言?”
“人家是县太爷,人家不说咱也不敢问。”苏录笑嘻嘻道:“也许是觉得以往对老爹太过分,良心发现了。”
“他确实太过分了!”苏有才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了我儿的前程计,为父就选择原谅他了!”
“二哥真是大人有大量啊。”干娘身为旁观者,看的门儿清。从来只听说‘民贿官’,啥时候听说过‘官贿民’啊?
县太爷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赏苏有才钱,还主动和解?想到县太爷此行的目地是视察书院,干娘就猜到,这钱九成九是赏给苏录的。
苏录这么说,八成是照顾他爹面子。老板娘就更要给苏有才点信心了,便端起酒盅,春风满面道:“恭喜二哥否极泰来,我敢打赌,二哥后年一定能得偿所愿!不然你让我干啥都行!”
“哈哈哈,承妹子吉言!”苏有才登时就乐开了花,端起酒盅跟老板娘轻碰一下。
灯前月下,美人敬酒,如花解语,令他久违地诗兴大发,便端着酒盅,起身略一构思,便朗声吟诵道:
“灯摇月影酒盈盅,
暖语春风入盏浓。
莫道青衫尘未洗,
来岁丹英满路红!”
“好一个‘莫道青衫尘未洗,来岁丹英满路红!’好诗,好诗……”老板娘听得心都醉了,纤手支颐,秋波盈盈道:“二哥真是才华横溢,锦绣满怀呀!令人敬佩得紧啊~~~”
“哈哈哈!”苏有才闻言浑身骨子都轻了三两,大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过是气氛到了而已,这首诗也有妹子的功劳。”
“我最高兴的还是,二哥终于又开始作诗了。”老板娘如释重负道:“你来店里后,就没再作过诗了。看来作诗还是跟读书更配啊。”
“哦,是吗?”苏有才便笑道:“既然妹子这么说,那我就重新把书本捡起来!”
“好啊好啊,这一杯恭喜二哥重拾学业。”老板娘又斟一杯端起来,与苏有才共饮,双颊不知不觉晕染桃花……
“田田你吃饱了吗?”苏录实在看不下去了。
“嗯。”田田也好尴尬,忙点点头。
“走,我带你散步去。”苏录便领着田田往外走。
“儿子,今天不上声律课了?”苏有才还没忘了今晚留宿的理由。
“不上了,随便上点别的吧。”苏录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中。
~~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卢知县在朗朗读书声中醒来。
清心寡欲睡了一觉,起床时他感觉下身松缓多了,不禁十分高兴。
长随扶着他在床前踱两步,见卢知县不再走公鸭步了,忙道喜:“老爷这回好得真快!”
“是啊!”卢知县点点头,神态轻松道:“一是得感谢天降苏录,让本官人逢喜事精神爽!”
“是。这人一高兴病当然好得快……”长随凑趣道。
“二嘛,也要感谢马千户送来的药膏。”卢知县轻咳一声,坦诚道。
马千户乃成化年间砍过都掌蛮的老行伍,是不是跌打损伤,逃不过他的招子。
卢昭业昨天在道南堂里忘乎所以,手舞足蹈,人家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是腰伤背伤,也不是任何肌肉伤,所以八九不离十是痔疮……
马千户当时没声张,回去后取了老马家秘制的痔疮药,让苏有金悄悄送进来。
苏有金巧舌如簧,把这药说得天上有地下没,加上卢知县被折磨得夜不能寐,便让长随给自己上了药。
没想到还真的好使!虽不说药到病除,但也是立竿见影,大大缓解了痛苦!
这让卢知县对马千户的态度大为改观,便请他来一起共进早餐。
当马千户欣然而至,便见卢知县居然站在廊下迎候自己。
不禁受宠若惊:“哎呀呀,使不得。县尊还在病中呢。”
“昨日隐疾怠慢了,心里甚是歉疚。”卢知县跟换了个人似的,笑容可掬道:“幸得千户大人大量,非但没怪罪本县,还承蒙赠药,真是太感谢了。”
“好说好说,有道是十男九痔,我也有一样的毛病,太理解了!”马千户大度一笑,小声问道:“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
“哎呀,好多了。”卢知县如释重负道:“马兄的药真神了!”
“那当然,这可是祖传老方!万金不易的!”马千户得意道:“待会我让有金多送点过来,县尊带回去慢慢用。”
“多谢多谢。”卢知县连声道谢,请马千户入席道:“秋收在即,耽搁不得,本县上午就要返程了。所以只能请千户用个早餐。”
“什么餐不重要,能跟县尊坐一会儿就是极好的。”马千户笑着坐下,言语间还透着小小的埋怨。
卢知县知道,他这是昨天的场子没找回来,心里头不舒服。喝一口小米粥,便微笑道:“老兄不是要求副字吗?”
“是是。”马千户高兴道:“放心,润笔费这块肯定称得上县尊的身份!”
“润笔费就免了,权当给兄台赔罪了。”卢知县摆摆手,笑道:“然后咱们就彻底掀篇如何?”
虽说文武互不统属,但千户所很多事情都由县里代管,双方一旦有龃龉,配合上出了问题还是很麻烦的。
“没有没有,那都不算事儿,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马千户也摆手笑道。
卢知县自然知道,这话得反着听,便道:“就这么定了,你想写什么字?”
~~
早饭后,两人移至书房。
长随早已铺好了宣纸磨好了墨,马千户立在书桌边,欣赏卢知县挥毫落笔。对方写一个字他念一个字:
“二!郎!佳!酿!好字好字,个个又粗又壮!看着就给劲儿!”
“……”卢知县握着狼毫笔的手都爆青筋了,一滴墨差点没滴在纸上。
万万没想到,自己练了十年的擘窠大字,居然得了‘又粗又壮’的评价……
而且‘二郎佳酿’是什么玩意儿?哪怕写个‘宁静致远’呢?他么居然让自己给他写招牌!
哪有这么求字的?!
要知道,求字是求字的价,写招牌是写招牌的价,两者差了十倍不止呢!
坑爹呢这是!
ps.后面的没检查完哈,别急。
第一百一十八章 酒神曲
马千户就是故意的,他堂堂五品千户,同样也是百里侯,昨天却被落了那么大的面子!不把场子找回来,手下人怎么看他?他还怎么在太平镇上混?
当然也不能真得罪了卢知县,收下‘二郎佳酿’四个字之后,他又奉上一个精致的小酒坛。“这就是我们的二郎酒,县尊务必尝一尝!”
“好好。”卢知县敷衍地点点头,长随便伸手接过酒坛,谁知估错了重量,差点没摔地上。
“当心点儿,别看这点酒,六斤多呢。”马千户低喝一声道。
卢知县秒懂。
这是个一斤酒的小坛子,里面的东西却六斤多,当然不是酒了,而是白银一百两!
卢知县脸上僵硬的笑容又生动起来,对马千户道:“瞧瞧,这是干什么?”
“一坛酒而已。”马千户摆摆手道:“县尊又不拿我当朋友。”
“好好好,下不为例。”卢知县苦笑道。
“可不能下不为例,而是要照此常例!”马千户却笑道:“将来二郎酒卖到县里,还得大人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互相照应。”卢知县也笑着点点头,马千户是个上道的主,他愿意跟上道的人打交道。
~~
日上三竿时,卢知县的仪仗离开了书院,马千户、朱山长等人自然要送行。苏录和马千里作为学子代表,也跟在送行的队伍里。
来到镇上时,卢知县落轿欣赏马千户安排的送行节目——《酒神曲》!
“我们这里多山少地,颇为贫瘠,却得天之赐,能出好酒!”马千户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本地百姓每年重阳下沙之际,就会唱起这首《酒神曲》,祈求酒神保佑,年年酿出好酒。”
“这样啊……”卢知县现在是听到酒,就感觉又要被套路了,但是拿人家手短,也只能强笑着配合他表演了。
便硬摆出一脸期待道:“那就欣赏一下这《酒神曲》再上路。”
“好咧!”马千户一摆手。
于是满脸皱纹的乡村老乐师,仰脖吹响了唢呐!
唢呐一响,瞬间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三弦、牛皮鼓、铜钹也次第奏响,苍凉雄浑的气氛,便笼罩了赤水河畔。
卢知县虽然没听过这种曲调,依然被那粗粝却极富生命力的乐声牢牢吸引了。
尤其在这崇山峻岭间的赤水河畔,山民演奏出来简直就像他们的灵魂之音。
这时三十六名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排成六行六列,手捧着酒坛扯开沙哑的嗓子,低沉吼唱起来:
“九月九,酿新酒。”
好酒,出在咱的手。
好酒……”
这时唢呐声陡然拔高,汉子们的歌声也高亢起来:
“喝了咱的酒哇,
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哇,
滋阴壮阳嘴不臭!”
到最后乐声愈加激昂,歌声更是狂放到没边儿!
“喝了咱的酒哇,
一人敢走杀虎口!
喝了咱的酒哇,
见了神仙不磕头!
一四七三六九,
九九归一跟我走!
好酒,好酒,好酒……”
听完之后,卢知县不禁暗笑自己多心,这是一首正经的酒号子,并没有什么幺蛾子。
也对,马千户好歹是五品朝廷命官,哪能当众一点节操都不要?
只是这首歌实在太洗脑了。他不过听了一遍,轿子都离开太平镇老远,那魔性的歌声还不停在耳边回响。
“好酒,好酒,好酒……”
一旁的长随更是不由自主地哼唱:“喝了咱的酒哇,见了神仙不磕头……”
“别唱了!成何体统!”卢知县低喝一声:“送行的人还没走呢!”
“哎哎,等他们走了小的再唱。”长随赶紧闭嘴。
“就非唱不行吗?”卢知县无奈地瞥他一眼。
“忍不住啊,老爷。”长随也很无奈。
马千户、朱琉一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又将卢知县送到二十里外才停下。
“诸位请回吧。”长随打起轿帘,卢知县对众人摆手道:“多谢盛情款待,此行满载而归!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本县具酒以待,诸位去县城一定要登门!”
“好好,县尊也要常来啊!”送行众人也纷纷邀约道。
“还来?”卢知县一阵头皮发麻,苦笑道:“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说起来也是荒谬,明明太平镇和县城有赤水河相连,却只有冬天枯水期才能行船。”朱琉充分发挥在乡举人参政议政的权力,沉声道:“不然咱们舟楫往来,虽百里若比邻!”
“谁说不是呢?”卢知县苦笑道:“我看过县志,洪武四年,朝廷曾经疏通过赤水河,当时兵船能从长江直抵二郎滩呢。”
“老父母说得太对了。”苏有金昨天送药,立了一腚之功,今天也有了说话的份儿。“卑职就是二郎滩的军户,我们祖上就是坐船,登陆二郎滩的。”
“那怎么现在不能通航了呢?”朱琉问道。
“原因有很多,一是年深日久了,河畔常有危岩崩塌,以致‘开者复壅,通者仍塞’。”卢知县不亏是个干吏,对此了若指掌道:
“二是沿河山民世代以背盐为生,有民谚曰‘不望我儿当官坐府,只要能背一百四五!’他们大都认定,一旦赤水河恢复通航,陆地运盐的活路就会消失……所以,常从悬崖顶上掀下巨木和石块,不知害死了多少赤水河上的船家和客商……县里每年都要接好几起这样的无头案子。”
“这还是一年只通航一季。可想而知要是全面疏通了,那些刁民能干出什么事儿来!”马千户苦笑道。
“是,到时候白天疏通,晚上就给你堵上。”李百户附和道。
“还有最棘手的,赤水河段分属一县一司三卫,单独疏通没有任何意义,得由五家一起动手才行。”马千户最后道。
“难啊,太难了。”卢知县马上堵上话头道:“五家分属军民汉夷,甚至还分属两个省,除非太祖在世,否则神仙也协调不了啊!”
“唉……”朱琉见自己刚一开口,两位地方军政长官便忙不迭摆困难,就知道这事儿彻底没戏了。
看来想造福一下百姓也没那么容易啊,何况还有百姓不想让你造福……
卢知县最后把苏录叫到跟前,拉住他的手又叮嘱了一番‘好好学习,年底再见。’
这才在众人的目送下乘轿远去。李百户将继续率众护送他一直到县境。
~~
接下来一个月,整个太平镇的街头巷尾,码头庙前,到处都有人在唱那首《酒神曲》!
而且跟那天给卢知县唱的版本不太一样,现在镇上唱的词儿是:
‘喝了二郎酒哇,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二郎酒哇,滋阴壮阳嘴不臭……”
虽不再是原先‘喝了咱的酒’,但洗脑效果却是一样的。一个月下来,镇上的男女老少一开口,就会不由自主冒出一段‘九月九酿新酒’、‘喝了二郎酒……’
甚至连书院的学生都受了传染,苏录听李奇宇夜里说梦话都在那唱‘好酒、好酒、好酒……’
让他这个罪魁祸首感到十分抱歉,真没想到感染自己童年的神曲,对大明的同胞也这么有效……
所以他打死不敢承认,这首歌是自己捣鼓出来的,甚至同窗们骂二郎酒铺天盖地搞精神污染的时候,他还得跟着骂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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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说一,效果是杠杠的。
这天晚上,饭后课前,干娘告诉苏录,接受请柬,同意参加九月初五订货会的客商,已经整整排了十桌!
“这么多?!”苏录吃了一惊,一桌四位客商,竟然足足四十位!
“我以为这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能招来二十个就不错了。”他不禁惊喜道。
“这话说的,我跟你娘搞劳什子‘地推’,从七月初一直推推推,推到现在,整整推了两个月了,来四十人还多吗?”苏有才没好气道:“再说还不知道多少人,只是给个面子来坐坐,吃顿不花钱的酒席罢了。”
“确实也不能太乐观。”老板娘赞同道:“我们免费送酒的时候都很高兴,也都对我们的酒评价很好,但真正提前下单的寥寥无几。”
‘提前下单’是苏录搞出来的噱头。如果客商愿意,在没有揭晓价格前就预订,届时将给予八折优惠!
而且不是预定,是预订,届时不想要了可以退订金的那种。这并非什么创新,而是这年月很常见的一种交易方式。
比如粮贩和米铺约好售米,米铺会先支付一笔订金给粮贩。但因各种原因粮贩没收成米,就得把订金退给米铺,但也无需再承担其他责任。
所以这纯粹就是商人们心存疑虑。哪怕不会有什么损失,也不愿意提前下定。
“因为大家做生意还是讲个商誉的,一旦交了订金,没有特殊情况都会交易的。何况订货会当天同行云集,谁也丢不起那人。”干娘解释道:
“再者,除了特别廉价的散酒,酒这东西顾客还是认旧不认新的,轻易不会换口味。所以大家有顾虑也是正常。”
“看来得出点狠招儿,打消一下大家的顾虑……”苏录沉吟道。
“最狠的招儿就是售价,没有比物美价廉更有杀伤力的了!”老板娘宽慰他道:“这俩月不管客商怎么追问,我都不透露价格,一口咬死了当天揭晓,但保证惊喜,也算吊足了他们的胃口!”
“嗯。”苏录点点头,看来订货会的结果,并非板上钉钉,反倒还挺有悬念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重阳嘉集
九月初五一大早,那首魔性的《二郎酒神曲》,便响彻整个太平镇。
今天是召开二郎酒订货会的日子。把订货会放在九月,是有讲究的,一来天渐渐凉了,到了喝白酒的季节了;二来,商人们也会在这个时间屯货,好在年根儿大赚一笔;三来,随着枯水期到来,赤水河又能勉强通航了。
综合种种因素,老板娘把日子定在了今天,还斥资包下了镇上最大的酒楼——鸿运楼!
从昨晚一打烊,她就带人入场布置,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天快亮才完工。
回铺子迷瞪了不到一个时辰,她便起来梳洗打扮,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鸿运楼。
“弟妹怎么不多歇会?”苏有金也早早就来盯着了,他得防着有人捣乱。
不过没穿他的总旗官袍,而是戴顶崭新的黑绸六合一统帽。身上那件青绸直裰熨帖平整,绸缎特有的柔光在朝阳下顺着衣褶流淌,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但这个年月却没几个人能穿。
因为朝廷规定,商人百姓再有钱也不可以穿绸裹缎。这年月还不到礼崩乐坏的地步,没几个人敢公然违反禁令。所以大伯这身打扮,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官员身份。
“睡不着就早点过来盯着了。”老板娘哑着嗓子答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正在写字的苏有才身上。
苏老二虽然不能穿绸裹缎,但卖相确实比大伯强多了。只见他头戴黑纱网巾,内穿松江布的湖绿色道袍,外罩藏青色搭护,老板娘给他搭的这一身可不比大伯那身便宜。
正所谓人靠衣装,愈发显得有才兄面白如玉,气质不凡,既有二十多小伙子的俊朗,又有成熟男人的韵味。
感受到熟悉的炽热目光,苏有才回头与老板娘对视一眼,绽出迷人的微笑,然后提起如椽大笔,在右侧红色洒金立板上写下雄浑有力的榜书:
‘重阳赏菊!’
“二哥这字是真给劲儿。”这样的日子自然少不了老三这货凑热闹,论长相有马跟有才是一挂的,打扮得也人模狗样。
但他举止略显轻浮,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只讨小姑娘喜欢,没法像稳重忧郁会作诗的苏有才,还能让少妇怀春……
“就是不像订货会呀,感觉像是文人聚会?”他打量着苏有才的大作,信口发表见解。
“急什么?”苏有才又走到另一侧的洒金红纸前,再写下四个大字:
‘二郎嘉集。’
“二郎嘉集!二郎酒嘉宾集会!哈哈,这回就好了!”在创造情绪价值这块,小叔还是有独到之处的。“而且嘉集佳绩!二郎酒首开佳绩,好彩头!”
“呵呵。”苏有才这才搁下笔,问道:“老三你怎么跑来了?”
“这话说的,家里头啥事儿我落下过?”苏有马笑道:“而且我今天可是贵宾!”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份烫金的请帖,展示给苏有才道:“今天对本公子说话客气点儿!”
“还客气儿,我给你来一身点儿!”苏有才攥着大笔,作势欲甩。
“使不得,没带替换衣裳。”苏有马嘻嘻哈哈逃进了酒楼,不禁目瞪口呆。
只见大厅中,高高矮矮悬起串串彩球,彩球以篾为骨,以各色彩纱为皮,如珠如霞,连绵不断。上头还贴着好些与酒有关的名句,诸如: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类。
彩灯诗句与桌上各色菊花交相辉映,让整个会场显得十分高雅。
“老板娘布置得真棒啊。”苏有马对大伯赞叹不已。“我在县里都没见过,这么上档次的场所!”
“你去过什么场所?”大伯一把抓住重点。
“我哪有钱啊,最多过过眼瘾。”苏有马马上岔开话题道:“你说咱俩的老婆,咋没这品味呢?”
“抱怨你老婆就行了,别捎上你大嫂。”大伯白他一眼道:“长嫂比母,那是你半个妈!”
“哈哈就是,谁敢在背后蛐蛐嬢嬢,我们可不让!”秋哥儿的笑声在二楼响起。
小叔抬头看去,只见苏录端着花盆,在那里忙活。
苏满苏泰也出现在他身边。春哥儿还是那么玉树临风、卓尔不群,但多了几份温润……也可能是让顽皮的学生,磨得没了脾气。
夏哥儿清减了一圈,眼睛就显得大了。人还是那么沉稳,但当了几个月的二掌作,让他多了几分自信,看上去也更成熟了。
但要说变化还是秋哥儿最大。一年功夫,他从头到脚都换了个人。个子长高了,已经到夏哥儿耳朵了,整个人的气质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既有春哥的华茂春松,又有夏哥的成熟稳重,还有他们不曾拥有的自信飞扬、荣曜秋菊!
“真好。”苏有马不禁赞叹道:“我苏家兴旺了。”
“你才知道啊。”苏有金得意大笑道:“我们早就知道了!”
“大哥又挤摈我……”苏有马苦笑道。自己缺席了最重要的一段,现在看来好大的损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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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中,苏氏族人男女齐上阵,挑着两万斤二郎酒,浩浩荡荡从二郎滩赶来了!
今天可是决定苏记酒坊,乃至全族命运的日子!
几个月来,全族上下一心,全力酿制二郎酒。苏大吉不光一分工钱不发,还赊着各家各户的高粱、麦子没给钱。全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榨干了最后一滴,才酿出了四万斤酒!
但酒香也怕巷子深。把酒酿得再好,卖不出去也没用!到底能不能让酒坊起死回生,就看今天了!
其实哪怕这时节,赤水河也并非全都无法通航,至少太平镇上下游几十里,小心一点还是可以行船的,不然镇上也形不成码头集市了。
二郎滩至太平镇河段属于一般险滩,这时节已经勉强可以跑船了,但是得加钱。
族人们一是为了省钱,二是生怕寄托他们全部希望的二郎酒,有一丁点闪失,于是决定用扁担挑到镇上来!
好在酒厂没活的时候,他们都去山里背盐谋生,男子一担一百二三,女子一担也能七八十斤。两百来人愣是挑了十里地,把这两万斤酒给挑来了镇上!
而且愣是一坛都没打碎。
苏泰也挑了两百斤过来,但比他们早到半个时辰。他现在是酒坊的二把手,得先来对齐下……那啥颗粒度。
见到大部队赶来,他赶忙指挥着族人们,将酒坛子整齐码放在酒店门前。
那里早扎好了两座结实的木架,酒坛子一摆上去,就变成了两座蔚为壮观的酒山!
族人们无不挂心今天的结果,但他们很自觉不会进去会场,只杵着扁担在外头虎视眈眈保护那两座‘酒山’。
苏氏三老也随族人联袂而至。
苏大祥、苏大吉把苏大成夹在中间,笑呵呵地走进会场。
老头子是被老族长和大掌作拉来的,都到门口了,还一脸的不情愿,嘟囔道:“我来添什么乱,又帮不上什么忙。”
“人家马千户特意邀请你,你不来合适吗?”苏大吉紧攥着老爷子的胳膊,生怕他跑掉一般。
“这可是你儿孙张罗的盛会,你不亲眼看看,不觉得遗憾吗?”老族长也抓着他另一只胳膊。
这倔老头自从被解职后,还是头一回离开二郎滩呢。不这么抓着他,他真有可能调头跑回去……
“唉……”老爷子长叹一声道:“看是当然想看了,但是也不想让人看见老子。”
“那是为啥?你又不是没出阁的大小姐,还害羞撒?”苏大吉调笑道。
“唉,你明知故问。姓马的当年还跟老子争副千户,结果人家已经是千户了。还有当年老子那帮手下,也都一个个的成了人物。老子却沦为平头百姓,见他们干啥?让老子奉承他们呀?”老爷子没好气道。
“哈哈,六哥想多了,如今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苏大吉却大笑着摇头。
“是啊,二十以前靠父祖,六十以后看儿孙。”苏大祥也笑道:“你儿孙争气,比什么都强。”
说罢,两人便将苏大成硬拉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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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中,各路宾客循着魔性的《二郎酒神曲》,陆续登门了。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现场的盛况震撼到了!
只见酒楼前,立起三丈高的青竹竿,悬一面巨大的红绸带斗酒旗,上书四个大字——二郎佳酿。
底下还有四个小字——卢昭业题!
一般人可能不知道卢昭业是谁,但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哪个不知道卢知县的名讳?
在书院先生们眼里,卢昭业不算什么。但对商人们来说,那可是决定他们生死的老父母啊!
“没想到二郎酒这么有实力,居然还能请县太爷题名。”商人们仰望着那面酒旗,顿时感觉从前小觑了东道主。
再看店门口,‘重阳赏菊’、‘二郎嘉集’的招牌两侧,各扎一彩棚,棚中酒坛堆积如山。坛身缠青竹篾,都贴着‘二郎佳酿’的红纸!
几百上千坛组成的酒山,冲击力十足!令人顿感进入了酒的天地……
道两旁除了那些捧着酒坛,吟唱酒神歌的汉子,还多了两排迎宾的少女。纤手捧着白瓷杯,笑语吟吟向宾客们敬迎客酒。
客商们哪见过这架势?顿时生出被奉为上宾的强烈感觉,那叫一个受宠若惊,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原本还打算来看个热闹的,这下也彻底不敢小觑二郎酒了!
“看来高低得订两坛,不然对不起人家,这么热情的接待啊。”乍一来到这种高大上的环境,客商们连交头接耳都不敢太大声。
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二郎酒先声夺人的气势震慑到了!
聊两句
今天状态不太好,这四更有两章是存稿。存稿只剩两章了……不能再少了,不然不能保证稳定更新了。
没写出来的原因有三,一个是看到了一个读者的留言,心里很不好受,但愿这位兄弟逢凶化吉,开开心心看和尚写到老。祝健康,祝好运……
二是看到读者的留言,说节奏慢了。咋还没考秀才啊,这样得啥时候中进士?
和尚素来认真对待大家的意见,所以反思了好久,反思这个问题,看看怎么提提速。
考虑到晚上,我想清楚了,这个真抱歉了。可能是我的简介误导大家了——当时开书时必须写简介,我就两分钟搞了一个……所以可能让大家认为,这书以写正德风云为主。
正德风云当然会写,但是,但是,这书的名字叫《状元郎》,所以描写主角如何成为状元郎,就是本书的‘书名主题’它概括了本书的核心内容和主要情节走向。
就像《官居一品》侧重点是主角如何官居一品的过程,《小阁老》是描写主角如何成为小阁老的过程。这本书的侧重点,当然也是在描写主角如何一路搏杀,成为状元了。(擦,你看结果都告诉你了,而且简介也告诉你,是哪一科的状元了,还有啥好着急的?)
至于主角中了状元之后的情节,当然也很重要,而且篇幅肯定更长,但本书创作的首要任务,肯定还是描写中状元的过程。
而且以我多年创作历史文的经验,读者似乎也更喜欢人物和家庭成长的过程,而非后期大开大合的争斗。
所以我动笔之前,就决定用丰富的笔墨,来白描主角家庭和举业一点点崛起的过程。而非快速升级,然后无敌……
也许不符合当下的潮流,但那又如何呢?我这本书本就没打算追逐潮流。
因为这是一本写给支持我多年的老朋友的书,写给喜欢传统文化的读者的书,写给想从书中体会喜乐平和的读者的书。
另,写《官居一品》时,我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水平不够,对主角的学业和文人生活,只能蜻蜓点水或拾人牙慧,所以不得不加快节奏,露怯。
十六年后,和尚变秃了也变强了,还有更好的帮手了,感觉可以弥补这个遗憾,可以不回避这些内容,给大家更身临其境的代入感了,所以我才动了写这本书的念头。
那当然,要把别人写不了的东西,浓墨重彩地呈现给大家了!
而且我觉得我的节奏还可以啊,一百章主角就杀穿两张地图了,财务问题也解决了。再快的话,真就没有味道了……
要知道,一个读书人,走过最漫长的路,就是从童生到秀才的路,清代有副对联:
‘县考难,府考难,院考尤难,四十八年才入泮;
乡试易,会试易,殿试更易,二十五月已登瀛。’
道尽了中秀才的困难。所以这段路,起码要占主角读书科举过程的三分之二。
到了举人其实就成功了,后面只是量变不会质变。而且中了进士后,生存状态还会有个大滑坡。当然这是后话……
说太多了。赶紧打住吧。总之思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稍稍提速,但不改变大的节奏吧。
就像之前说的,这本书计划写两年,五百万字,现在看来这回成绩非常之好,完全可以支撑这个计划了。
所以对一本五百万字的书来说,结局固然重要,但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一切精彩和风景都在路上,我惟愿这两年里的每一天,都能给大家带来开心和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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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自古套路得人心
老板娘和苏有才满面笑容,一起在门口迎宾。
客人出示请柬后,便有伙计领进厅中就坐。
他们一进去,又被里头的装潢布置震撼了一下,无不束手束脚,收敛言行,唯恐配不上如此高雅的环境。
八仙桌上摆着干鲜果品、四样茶点,就坐后,有少女奉上香茗,还有温热的白棉巾。
“啧啧,感觉像进了大户人家。”客商们一边学着别人的样子擦手擦脸,一边感慨道:“之前老板老板娘来送酒的时候,可万没想到人家买卖做得这么大。”
“是啊,这么大的家业还能事必亲躬,活该人家成功!”众人纷纷点头。
这就是排场的作用了,会让人对你高看一眼……
这时有人认出了坐在前排桌的苏大吉,笑着打招呼道:“哎,苏大掌作,你老怎么来了?”
“这酒就是我们苏记出的呀!”苏大吉便自豪道:“只不过是由甜水记代售的。”
众客商恍然道:“我说这酒怎么喝着这么熟悉,原来是你苏记的呀!”
“还是能喝出点不一样来的,二郎酒入口柔,前段更好,但是后段比原先的略逊,算是各有千秋吧。”有人评价道。
“季兄说得一点没错。”苏大吉点头道:“这酒是继承了当年何家兄弟的秘方,经过我们酒坊的老师傅改进,又用十年陈酿调配出来的。”
“那就难怪了。”众人纷纷点头道:“表现得这么成熟,一看就是大酒坊的手笔。”
苏记也是大几十年的老酒坊了,商人们还是很认可的。只是本地高档白酒市场太小,有更好的程记存在,差不多的价格就没人会买苏记。
苏记非得降到中档白酒的价格才能有销量,但卖一瓶赔一瓶,谁也顶不住啊!
“这酒不得卖个六七十文?”有人试探问道,这也是苏记之前的发货价。
“还不晓得嘞,价格他们定。”苏大吉还卖起了关子,抱怨道:“个老板娘,蛮霸地很!”
“大掌作不容易啊……”众人同情地看着苏大吉,都知道苏记难。
生意难做,就容易被拿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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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客商到齐,门口响起一声高唱:
“千户大人到!”
众人赶紧起身相迎,便见一身富家翁打扮的马千户,在李百户等人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堂门口。
“拜见千户大人。”
“千户大人日安!”客商们忙不迭点头哈腰,献上问候。
虽然他们大多数都是盐帮、茶马帮之类的行商,并不仰马千户的鼻息,但是见到地头蛇,还是得给足面子的。
“好好。”马千户今天心情不错,外头的场面给他大大长了脸。他本以为也就是舞个狮子、扭个秧歌儿之类,没想到老板娘独树一帜,整得十分高端新潮上档次!
可让镇上的人小刀拉屁股——开眼了。
有了今天这场‘二郎嘉集’,从今往后,谁敢说他马千户是个没文化的丘八?
所以他也乐得表明自己跟二郎酒的关系,笑着跟众人拱拱手道:“诸位都是马某的贵客,今日不必多礼,只管安坐。”
“这么说千户是主家?”众客商恍然。其实从满大街的旗子,还有那日马千户让人给卢知县唱《酒神曲》,他们就猜到了。
只是没想到马千户会大大方方承认。他点点头,笑道:“没错,本千户也是东道之一,不知诸位看在马某的面子上,能不能多订几坛?”
“当然当然。”客商们赔笑点头,看来今天是非出点血不行了。
跟众客商寒暄完毕,马千户来到苏大成面前,笑容愈加灿烂。“苏老哥!”
老爷子一阵尴尬,刚要躬身行礼被他一把托住:“哈哈,老哥,不要折煞兄弟!”
“你是官,我是民。”苏大成讪讪道:“礼不可废。”
他儿子们还在人家手底下混饭吃,再不情愿也得敬着马千户。
“咱兄弟管那一套?”马千户却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大声对众人介绍道:“这是成化年,跟老子一起打都掌蛮的生死兄弟!”
“老大哥还记得小弟吗?!”李百户赶紧激动道:“我是当年你手下的总旗李大头啊!”
“老大人向来可好?!”其他百户、镇抚也纷纷向老爷子行晚辈礼,给足了他面子。
“好好,诸位都好。”老爷子略显尴尬地回应众军官,心里却熨帖了一些。
他一生极好面子,唯恐被人看轻……
见礼后,马千户与苏大成把臂入座,满脸唏嘘道:“咱们十年没见了吧,哥哥可老了不少啊。”
“千户倒是没什么变化。”苏大成苦笑道。这倒不是奉承,两人看上去差了十岁不止。
“唉,也是老了。”马千户摇摇头,叹气道:“人越上年纪越念旧,时常想起哥哥呀,可让有金请了几回你都不来。”
“老了,不想出门。”苏大成叹气道:“也没脸出门了。”
“这话说的!”马千户却断然摇头,高声道:“我把话撂在这里,十年之内,苏家必成咱们千户所最显赫的一家!”
“千户说笑了。”老爷子赶紧道:“咱们千户所最显赫的永远是马家,谁也赶不上!”
人家马家可是世袭千户……虽然肯定要降等袭职,但起点也比其他人高多了。
“你们家一定会超过我家的,不信咱们走着瞧吧。”马千户却笃定地摇摇头,有些苍凉地叹道:“世道变了,你们家的路子才是王道。”
“你孙子不也读书吗?”老爷子不解道。
“读书太吃天赋了,千里没法跟你孙子比。”马千户淡淡道。卢知县和朱山长对苏录异乎寻常地看重,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他不想当众多聊,便压低声音道:“要开始了,咱们别喧宾夺主了。这几天老哥你就住我家里,咱们好好叙叙旧……”
这时,台上忽然响起乐声,但不再是那激昂的《酒神曲》,而是换成了悠扬的琵琶和古琴声。
有歌妓音色优美地唱道:
“赤水奔涛过险滩,二郎滩头春酿寒。
丹山滴露凝云髓,红粱蒸霞封古坛。
开坛初啜甘香冽,窖藏岁月暗香漫。
商客停鞍酣意足,佳人浅酌笑颜盈。
君不见,赤水河头酒旗扬,
一滴能消万古愁,二郎佳酿名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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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上,苏满苏录苏淡苏浪等兄弟也坐了一桌。
一众兄弟也被今天的场面震到了,看着楼下的歌女表演,苏满担心地小声道:“今天得花多少钱?别到最后一算,赔了。”
“花钱是不少,但是必须得花的。”苏录轻声道:“白酒销售,最难的就是打开市场,我们可不是为了眼下的四万斤酒,而是为了长久的生意。”
“嗯,哥这法子有用。”苏淡从来不抬苏录的杠,点头道:“我现在就觉得咱家的酒太高档了,寻常货色完全比不了!”
“原来我以为,把酒交给甜水记代售,纯属多此一举,现在才知道,这钱得让人家赚,咱们可搞不出这么大的场面来。”苏浪也唏嘘道。
“只要能打开市场,一切都值了。”苏录轻声道。
在座的都是读书人,他没必要跟他们说太细。其实这种展销会模式,要比一家一家地谈客户省时省力还省钱,且会形成从众效应。
当客户走进会场时,就陷入了东道主精心编制的套路中,一步步被消磨掉戒备心,勾起购买欲。最后多多少少都会成交一些的,就看是多还是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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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场歌罢,喝彩声中,担任司仪的苏有彭登场,宣布首届‘重阳赏菊·二郎嘉集’正式开始!
首先请苏记酒坊的大掌作苏大吉上台介绍二郎酒。苏大掌作卖酒多年,嘴皮子也练出来了,讲起来一套一套:
“咱二郎酒选的是最上等的红缨子高粱,每粒都得饱满如珠;用的是祖传曲药,发酵足有百日!窖池底的红泥都养了三十年,所以酒香才这般醇厚……”
就是只字不提,这酒是多长时间酿出来的。
当然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如眼见口尝为实,接下来便是‘开坛验酒’的环节。
两个唱《酒神曲》的后生,抬上一个大黑陶酒坛。苏大吉亲手拍去泥封,浓郁的酒香便在大厅中弥漫开来。
“好香好香!”宾客们抽着鼻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都觉着这酒,比之前老板娘送的还要香。
少女们便捧上青瓷酒壶,大掌作用长柄木勺舀酒,动作娴熟而准确,转眼就将所有壶都盛满了酒。
少女们又持壶给每位宾客都斟上一杯酒。这时大家喜爱的老板娘上场了,也端起一杯,向宾客展示泛着淡淡琥珀光的二郎酒道:
“诸位品酒,要一看二嗅三尝。除了看酒色之外,还要看酒质‘挂杯如泪、回落缓慢’,只有不掺水的好酒才有这种表现。”
宾客们纷纷点头,确实能看到酒液有挂壁。
老板娘又道:“再是‘二嗅’,先轻晃酒杯让酒香散出来。初嗅是清冽甜香。再深吸一口,能闻见窖藏多年的陈香,经我们老师傅妙手勾调,将两者完美结合,杂酒可出不来这层次。”
客商们便学着老板娘的样子,果然嗅到了不一样的感觉。
“最后‘三品’,先抿一小口含在舌尖,初觉甘洌略带微甜;再慢慢咽下去,喉间会泛起温润的醇和,像暖流淌过;等酒气落了,依然唇齿留香,余韵不散。所谓真正的好酒,就得这样入口不呛、入喉不烈、落胃不燥,诸位细品便知。”
“好酒好酒。”宾客们在老板娘的引导下,饮下了平生喝得最细的一杯酒,体验自然大大提升。
一时间,感觉这酒甚至不比程记的差了……
“那么这么好的酒,到底卖多少钱呢?”人模狗样坐在客商中的小叔,这时高声问道。
“是啊,这才是最要紧的!”客商们也纷纷附和。酒的品质固然重要,但价格才是关键。
酒酿得孬,但卖个十文二十文,依然会有人疯抢;酒酿得再好,卖个八九十文也无人问津……
“那好,我们就闲言少叙,请千户大人为我们揭晓价格!”苏有彭便邀请马千户上台。
两个少女捧上一块红绸盖着的木牌。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中,马千户伸手扯下了红绸——
‘五十文’的巨大红字,便映入了客商眼帘!
“这么便宜?!”这下所有客商都瞪大了眼睛,原本只打算意思意思的,也觉得有意思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交个朋友
“五十文?”有客商谨慎问道:“是一斤吗?”
“当然,我们诚信经营,还会耍花头不成?”老板娘斩钉截铁道:“五十文一斤,明码标价!一斤五十文,童叟无欺!”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现场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真是五十文,才卖程记的一半?”
“酒是比程记逊色一点,但也有限。这个价进回去,肯定好卖!”
“没错,这个价太有吸引力了!”客商们议论纷纷,小叔也卖力地充当气氛组。
“苏掌作你没搞错吧?之前你六十文都不肯卖,说要赔掉裤子了,这回怎么敢卖五十文?”也有好些客商,七嘴八舌询问苏大吉。
“没搞错,就是五十文。”苏大吉一脸肉疼地叹气道:“这回婆娘都要赔掉喽!”
“想得美!你那老婆娘,贴钱都没人要。”众人哄笑道。
“这个价钱是我们打下来的!五十文确实不赚钱,就是为了交个朋友!”老板娘接过话茬,对众人大声道。
“何止是不赚,还赔了!”苏大吉顿足道:“你这妮子,我们一斤酒本钱多少,不是跟你算了多少遍了吗?还定这个价!”
“我管你成本多少?我们赔了就是大伙赚了!大家赚了,咱们就成了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多了路好走。这么简单道理,你老人家都不懂吗?!”老板娘振振有词道。
“就是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大掌作不要抠搜嘛。”便有客商笑道:“就得像老板娘这样——你们便宜卖,我们才能卖便宜。我们卖便宜了,你们才能打开市场啊。”
“就是冯大哥说得这个理儿!”老板娘重重点头道:“这两万斤酒就是为了打开市场的,所以我们全都赔本卖了!”
“老板娘真的假的?杀人的事情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干。”这时有商人谨慎问道:“你们真能赔本卖吗?”
其他商人虽然没附和,却都望向老板娘,等她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怎会让他俩一唱一和就忽悠了?
场内热烈的气氛为之一窒。
马千户见状大怒,低声吩咐道:“有金,把那家伙拖出去!”
苏有金忙安抚他道:“千户息怒,老板娘应付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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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
老板娘心说,果然让我儿说着了,一个个地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抬起头,望向二楼的少年。
苏录点点头,示意她别犹豫了,出绝招吧。
老板娘微微点头,把心一横,高声对那质问她的人道:“你不信是吧?那我再宣布一条承诺——这酒你们拉回去要是不好卖,就再给我拉回来!只要原封未动,我就照单全收!”
“你多少钱买的我多少钱收,有多少收多少!”说着她提高声调,气势十足地望着那人。
“现在信了吧?赚钱我会这么干吗?!”
“真的?”商人们被镇住了。确实没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了。
这是给他们去掉了最大的风险——滞销!
“我不光当众承诺,还会跟你们签下白纸黑字的契约!要是这都会毁约,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老板娘站在富丽堂皇的会堂中,说这话格外有说服力。
“嗯,我们信你。”众商人知道老板娘是甜水记的东家,何况还有苏记酒坊在,确实不怕她赖账。
“老板娘你到底咋想的?”这回又有人问道,但语气就纯属好奇了。“这么做买卖,有多少钱也不够赔的。”
老板娘这才放缓语气,对众人解释道:
“因为我对二郎酒有绝对的信心!我相信只要价格实惠,用不了多久它就能打开市场!”
“到时候,我们自然会调整价格,追求合理的利润。所以你们要是把酒退回来,我还求之不得。”老板娘自信一笑道:“你们再想买回去的时候,就不是这个价了!”
这下众人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终于有人开始下单了!
“好,我信老板娘的,给我来五百斤!”三号桌的客人,举起了自己面前的丙字木牌!
苏有彭见状马上道:“三号桌丙字贵客,下订五百斤!承蒙惠顾,恭祝大卖!”
坐在台边的苏有才,马上提笔蘸着红色油漆,在竹牌上写道:
‘三丙五百斤!’
一旁的少女便捧着竹牌上台,挂在了老板娘身后的蓝色屏风上。
有人开了头,其他客商便也纷纷跟进。
“给我也来五百斤!”
“我要一千斤!”
“我来八百!”
“我要一千五!”
两万斤酒听起来不少,但放到批发上就不算多了。门外摆的酒坛子,都是二十斤装的。
五百斤不过才二十五坛,这些行商都是中间商,他们运回去,再分销给酒楼、酒铺等坐商,一家都分不了一两坛……
而且看到大家都开始下单,知道大伙儿都很看好二郎酒,商人彻底没有任何顾虑,喊得数目也越来越大,还有好几个有实力的,张口就要两千斤!
却被老板娘婉拒道:“抱歉刘老板,李老板,两万斤已经订完了,只能下回再说了……”
“什么,这么快就订完了?”那些还没来得及下单的商人,一听就急眼了。
“不信诸位看。”老板娘一指背后那二十多块竹牌道:“承蒙大家信任,已经售罄了!”
众商人望向那面屏风上的订单,少的五百斤,多的一千五。快速一加,还真是两万斤……
这下那些还没下订的都不让了,大声嚷嚷道:
“老板娘,我们还没来得及订货呢!”
“你把我们大老远叫来,又不给卖我们酒,这像话吗?”
“像话吗?像话吗?!”一个个还越说越激动了。
“这个酒我还非订不可了!”
~~
二楼。
这一幕把苏泰看得目瞪口呆。应该说今天这场订货会,都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要不是苏录一直在旁边给他讲解,他定然以为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
苏录告诉他,一开始各种高大上的营销,都是为了潜移默化地让客商高看二郎酒的品质。
其中关键的一环,就是通过大掌作这个纽带,让客户建立起二郎酒跟苏记原先的酒差不多的认知。
在两种酒口感大致相同、各有优劣的情况下,是可以通过营销手段,混淆他们的概念的。
一旦建立了这种认知,当价格公布,客商们自然会认为,五十文实在太便宜了!
“现在知道为什么明明有四万斤酒,却只让你们挑两万斤来了吧?”苏录轻声问二哥。
“制造供不应求的假象?”苏泰小声道。
“差不多,这叫饥饿营销。”苏录点点头道:“所谓‘物以稀为贵’,当商品变得稀少时,人们会下意识认为它更有价值,从而产生更迫切的需求。”
“‘饥饿营销’正是卖方利用了这一心理,人为制造稀缺,让买方觉得‘不买就没了’、‘不抢就亏了’,从而打破犹豫,加速决策。”苏录接着传授道:
“在现在这种买方也是卖方的情况下,甚至会出现超量抢购。因为他们认为,稀缺有助于自己商品的升值,所以会倾向扫货,帮助制造稀缺。”
“这样啊……”苏泰佩服地五体投地。“秋哥儿太厉害了,不光读书好,干什么都一套一套的。”
说着又小声问道:“不过这不算骗人吗?”
“算。”苏录点点头,坦然道:“商场如战场,兵者诡道也,所以要守正出奇,以正合以奇胜。”
苏淡从旁默默听着,忍不住小声道:“哥学啥都快,已经会用截搭题的手法讲道理了。”
“安静。”苏满却轻喝一声,示意他不要影响自己听讲。
“啥叫‘守正出奇’?”苏泰求教道。
“简单说就是,不要怀有害人坑人的心,也不要拘泥手段。如何平衡这两者……”苏录苦笑一声道:“那就要学一学中庸之道了。”
“致中和。”苏满和苏淡却同时明白了苏录的意思。
苏录没法在这儿教二哥中庸之道,便就事论事道:
“‘饥饿营销’确实不太地道,一旦露馅,反噬会很严重。但我们必须打响这第一炮,这一炮要是打不响,再想打开市场就千难万难了,所以这时候用些手段也在所不惜。”
春哥儿接茬道:“但我们没有损害买家的利益,所以无伤大雅。”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大哥都这么说了,二哥放心了吧?”苏录笑问道。
“嗯嗯。”苏泰使劲点头。
~~
楼下。
在那些商人的围攻之下,老板娘招架不住,投降道:“好了好了,我再跟大掌作商量一下。”
便把苏大吉叫到屏风后,两人煞有介事地争竞起来。
会场中的客商们隐隐能听到苏大吉在说“赔了”“不行”之类。
老板娘却始终态度强硬,说什么‘我补偿你’‘别因小失大,得罪了客户还怎么做生意’之类。
盏茶功夫后,老板娘终于笑容满面从屏风后转出,高声宣布道:
“林老板说得没错,是我们把大伙请来的,怎么能让好朋友空手而归呢?”
说着她高声宣布道:“我终于说服大掌作把压箱底的酒拿出来了!”
“好好!”客商们居然爆发出了喝彩声。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酒楼外,两百苏氏族人坐在街两旁,焦急地等待着里头的结果。
时间从来没这么慢过,他们感觉等了好久好久,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不会是黄了吧?”一个水字辈的后生忍不住嘟囔道。
“别瞎说!”一个大字辈的长辈呵斥道:“你没看见客人全都被镇住了吗?怎么可能黄了呢?”
“他十八爷爷别上火,娃儿也是急的。”众族人忙劝道。
苏家这几代的辈分字是‘永大有水长’,这句辈分诗看着有点糙,却是正经族谱上传下来的,蕴含美好的寓意。
永字意为‘水流长’,整句就是长久宏大、源远流长之意。
所以那后生得管长辈叫爷爷。
“不吉利知道吗!”那十八爷爷年纪不算太大,但只要辈分高,依然可以摆长辈的谱。“全族的希望都压在上头了,要说吉利话!”
水字辈和长字辈的后生们暗暗翻白眼,天天让说吉利话,就是不见发工钱……
就这么焦急地等到了正午,众人终于看到苏泰大步从酒楼里出来。
呼啦一下,全都起身迎上去,七嘴八舌问道:“二掌作,定出多少去了?”
“跟我来!”苏泰强忍着激动,猛地一挥手。
族人们先是一愣。但夏哥儿已经当了几个月的二掌作,说话还是管用的。
“这酒怎么办?”十八爷爷问道。
“没事,我大伯的人会看着。”苏泰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两百族人只好稀里糊涂跟着他,一直到出了镇子,才忍不住问道:“二掌作,咱们到底去干啥?”
“回去挑酒。”苏泰这时才沉声答道。
“还挑酒?”族人们先是一阵吃惊,旋即声调陡然拔高:“难道那两万斤都定出去了?”
“当然。”苏泰的嘴角终于压不住了,咧嘴笑道。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嗷嗷!”族人登时欣喜若狂,好些年轻人一蹦三尺高,高声鬼叫起来,都惊断了天上的南飞雁!
这就是苏泰一直忍着不说的原因,要是刚才在酒楼外头让他们这么欢呼起来,不就露馅了吗?
咱夏哥就是外粗内细……
~~
族人们干劲满满,足下生尘,不到三刻便蹿回了二郎滩。
得知两万斤酒售罄的好消息,留守的老弱妇孺,自然又是一阵忘情欢呼!
就连小孩子都知道,这回酒卖得怎么样,关系着他们是继续上学堂,还是辍学下来背盐。
大伙一刻不愿耽搁,揣上干粮挑上酒坛,便又杀向太平镇!
半山腰,程秀才家。
已经成了退休教师的程相公,拄着拐棍立在门口,看着蚂蚁搬家的苏氏族人,脸色很不好看。
他身后的程家大爷和程承诚脸色更难看。
尤其是后者,熬了二十年,今年头一年接手程记糟房的大掌柜,就遇到了当头一棒,别提多郁闷了。
“天不亮他们就运去镇上两万斤,怎么又回来运一趟?”
“肯定是那两万斤卖完了,挑来挑去很好玩吗?”程家大爷也黑着脸道:“苏记原先一年也卖不出去两万斤,这才一上午就卖光了!二郎酒,还真是立竿见影啊!”
“那也不能卖这么快,莫非赔本卖的?”程承诚猜测道。
“胡说,杀头的营生有人干,赔本的生意没人做!”程家大爷断然道。
“行了,别在这瞎猜了!”程秀才这时没好气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老大你都没搞清对手卖多少钱,还不赶紧去镇上打听清楚?!”
“已经派人去了……”程承诚小声道。
“你没长腿啊,自己去!”程秀才陡然提高声调道:“亲眼看见的和听别人说的能一样吗?”
“哎哎,我去我去。”程承诚赶忙灰溜溜下山,也奔向太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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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运楼内,彩球悬梁,如霞披珠;盆菊当庭,争奇斗艳。
东道主大张筵席,满堂客商皆待若上宾。
台上丝竹悠悠,乐姬轻展水袖,且歌且舞;台下人声鼎沸,宾客持蟹剥壳,把盏酣饮,醺然间竟有几分瑶池赴会,不知天上人间之感。
老板娘和苏有才执壶穿行席间,笑意盈盈地向来宾一一答谢。
这些客商基本上都是他俩一家家上门送酒,说尽好话请来的。
虽然接了请帖,但在今天之前,客商们对他俩的普遍认知,是卖甜水的两口子,钻营上了马千户的门子,其实并没有太当回事儿。
但经过今天这场前所未见的‘嘉集’,客商们彻底对两人刮目相看了!
这两口子不是凡人啊!就今天这一场盛会,从布置到过程,从格局到细节,别说永宁卫了,合江县也没人能搞得出来!
客商们走南闯北,货贩东西,都有些识人的本事。一致认定这‘两口子’肯定能大干一番,闯出一片天地来!绝对不会局限在小小的太平镇,也不是个马千户能罩得住的……
所以跟他们交个朋友,还真是很有必要的。
如是想来,商人们也表现得个赛个的热情,每个人都要跟两口子聊两句,‘言辞真切’地夸上一番,表示一定要长久合作。
如何表达长久合作的意愿?当然是追加订单了,结果两人满堂酒敬下来,竟又多出了四万斤的订单……
“不过这回真没有了,再逼大掌作也变不出酒来了……”老板娘这会儿说话有些费劲,尽管苏有才一直在替她挡酒,但每次喝半杯,也让她面色酡红,愈加明艳动人。
可惜名花有主,客商们也只能暗咽唾沫,纷纷笑道:
“无妨,我们等得起!眼下这批,年前应该就够了!”
其实他们席间追加的这些订单,完全是惠而不费——若是前一批卖的不好,他们都会退货,第二批更是直接不会要了。
反正老板娘会全额退订金,他们一点损失都没有。
但要是第一批酒热卖,后头的酒不光抢手,还可能会涨价,他们订单就值钱了。
商人们多精啊?这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当然要大干特干了!
见订单多到屏风上已经挂不下,马千户彻底放心,便起身向众人敬了杯酒,说了几句拜年的话,便拉着老爷子辞了席,回府上继续喝酒叙旧。
他是铁了心地要跟老爷子,把往日情分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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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们很喜欢这场宴会,除了东道主令人叫绝又细致周到的安排,还可以跟同行叙叙旧,趁机拉拉关系,谈谈别的生意。
别看他们每年都会来好几回太平镇,但平日里,可是绝无可能凑这么齐。
老板娘也十分知情识趣,待到酒席终了,便命人撤下残羹冷炙,重新上了香茗茶点,让客商们聊个痛快。
“我明白了。”苏有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重阳赏菊’不是‘二郎嘉集’的修饰,而是另外一个主题!”
“你还不笨,呕……”苏有才面色苍白,继续弯腰在后院呕吐。
苏有马一边伺候他,一边笑道:“哥,你来真的?”
“呼噜噜……”苏有才接过他递上的水碗,使劲漱漱口道:“废话,你以为我是你啊?”
“那你来真的了吗?”苏有马压低声音,贱兮兮问道。
“废话,你以为我是你呀?”苏有才还用同一句话回答,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吓?我看你们眉来眼去,干柴烈火,这怎么忍得住?”苏有马震惊道。
“废话,你以为我是你呀?”醉酒后的苏有才,直抵人类本质。
“哥,咱能说句别的不?”苏有马彻底无奈了。
“说啥?”苏有才这才换了词。
“也给我找个差事呗,干啥都行。我不能总在外头飘着呀。”苏有马陪笑道:“再不做点贡献,我都快成外人了。”
“你住县城里头,想帮忙也帮不上啊。”苏有才道。
“那我就负责在县城打开局面?”小叔突发奇想,越想越兴奋道:“这县城的市场可比二郎镇大多了,咱们一定要吃下来!”
“跟我说没用,我不管事儿。”苏有才断然摇头。
“那我找二嫂去。”苏有马笑道。
“不行,现在是关键时期,别去烦你二……老板娘。”苏有才依旧不答应。“帮不上忙也别添乱啊,老三!”
“唉……”苏有马无奈叹气,只好打住。
~~
一直到日暮时分,客商们才陆续起身告辞。
重新恢复了神采的苏有才,又跟老板娘一起在门口送客,还奉上了精美的伴手礼——两筒甜水记的重阳单品‘葡露凝香’。
至于客户们订的货,卯足了劲儿的苏氏族人,已经帮他们运上了船。有些客户没带船来,便暂存在甜水记库房,随时都可以凭单提货。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所有人如释重负长出口气,这场艰苦的战役,总算是胜利结束了!
而那些客商回到船上,让江风一吹,几分醉意散去,有人就犯了嘀咕……他么是不是头脑一热,订得太多了?
他们正常备年货时,总要多方兼顾,黄酒白酒、高档中档都来一些。结果今天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把这块钱都花在了二郎酒上。
把宝押在一种酒上,终究有些冒险……万一要是卖不出去,可咋办?
可谁也没胆量此刻退订——没看到马千户全程压阵吗?刚进货就退货,寻老子开心啊?以后还想不想来太平镇做生意了?
好在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只要印有苏记标签的酒坛原封未动,随时可以原价退回,客商们倒也不太慌。
“罢了罢了,先卖着再说吧……”回去的船上,他们这样自我安慰着。
同时也在回味,这场‘嘉集’还真不错,希望明年还能有机会参加吧。
但那得二郎酒先活到那时候……
‘唉,回去加把劲推一推,看看卖出多少去吧?’客商们不由自主动起了脑筋,这下轮到他们盘算着,如何推销二郎酒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胜方结算画面
二郎滩,程秀才家。
程秀才哥俩坐在火塘边上,看着从镇上回来的程承诚。
“你打听清楚了?”程家大爷问他。
“还用打听吗?”程承诚一边就着锅子吃泡饭,一边苦笑道:“整个镇上都闹腾死了,满大街都在‘喝了二郎酒哇,上下通气不咳嗽……’”
“你怎么也唱上了?”程秀才皱眉道。
“不由自主啊,爹。”程承诚轻拍一下自己的嘴,郁闷道:“之前妹妹到处送酒,我还以为是小打小闹,没想到居然搞得这么大!”
“这俩月,镇上到处都是二郎酒的旗子,男女老幼张嘴就是‘好酒好酒好酒……’”程家大爷沉声道:“早就该料到他们的野心了!”
“是。”程承诚无奈点头道:“但是师父,料到了也没用。人家把马千户拉入伙了,还让我妹出面张罗,我还能使绊子不成?”
“该使使,义不掌财,慈不养兵。商场无父子懂不懂?”程家大爷教训他道。
“合着这又不是你闺女那时候了?”程相公忍不住怼了大哥一句。
“那能一样吗?我闺女可没牵扯到族里的生意啊。”程家大爷理直气壮道:“不一样的,懂吗?!”
他心里是有气的。本来大掌柜的位子,应该传给他儿子程承志的,但因为翠翠的事儿,族人们有异议,觉得他儿子在对付苏家的时候会手软。
当时要是程秀才站出来说几句话,也就压住了,可这个臭弟弟居然一声不吭,因为程承诚也想当大掌柜……
“怎么不一样了?要不是你闺女那一出,我能不管我闺女?”程秀才也提高了声调,老哥俩斗鸡似的对上了。
果然,心里头的疙瘩,不是一顿酒就能浇开的……
“爹,师父,都啥时候了,顾不上斗嘴喽!”程承诚赶忙把两人劝开,扯回正题道:
“现在最大的麻烦是——二郎酒才卖五十文啊!这么下去咱家肯定受影响!”
“五十文不便宜了。”程家大爷了解内情,哼一声道:“二郎酒的本钱不到咱们的两成,就算勾兑了苏记的老酒,那也最多到三成,再算上甜水记的抽头,一斤酒少说赚十几文!”
二郎酒一斤毛利十八文,他还真没估错……这就叫彼此知根知底的老对头。
“倒也不算太贪。”程秀才点点头,身为读书人,他还是希望自己的闺女,吃相好看点。
“爹,你替他们操心干啥啊?”程承诚无语道:“现在是咱们的生意会受影响啊!咱们下个月才开始发货,现在都买了二郎酒,咱家的酒咋办啊?”
“怕什么。能干掉他们一回,就能干掉两回!”程秀才哼一声道:“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们打!”
“……”程承诚他老头啥也不懂,问也白问。只好转向程家大爷道:“师父,咱们肯定会受影响的。”
“那是当然。”程家大爷叹口气道:“虽然咱们的酒更好,但都是酱酒,一般人也喝不出那么大差别来。他们再便宜一半,这就要了命了……”
“真的?”程秀才这方面还是相信大哥的判断。
“不信你看吧,年底的分红怕是保不住了。”程家大爷道。
“唉……”程承诚怕的就是这个。程记已经连续十年分红了。自己头一年当大掌柜就不分红,还不让族人们指着鼻子骂?
“而且今年还会是最好的一年。”程家大爷接着预言道:“随着二郎酒广为人知,咱们的处境会更艰难。如果不降价的话,能守住半壁江山就不错了。”
“那咱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听说会销量砍半,程承诚感觉天都要塌了,苏家人怎么那么坏?
“二郎酒明明是我妹家的,怎么成了苏家对付咱的法宝了?”这是他最郁闷的一点。
“谁说不是呢?”程家大爷也顾不上闹别扭,沉声指点大侄子道:“当今之计,咱们也得出一款自己的‘二郎酒’,才能稳住阵脚!”
“肯定是这个理儿,可是你有秘方吗?”程秀才问道。
“我没有,但是你闺女有啊。”程家大爷看着臭弟弟道:“把兰兰叫回来吧。父女俩闹别扭,白白让外人捡了便宜。”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程秀才一提这茬就来气,闷声道:“要去你去叫,我可没脸叫。”
“兰兰又不是我闺女,我说话能管用吗?”程家大爷无语道:“我说话要是管用,早就烧香拜佛,八抬大轿把财神娘子请回来了!”
“什么财神娘子?”程秀才皱眉道。
“兰兰呀!”程家大爷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一个闺女,比几个儿子都争气,你却伤透了她的心!”
“唉,别说了……”提起这茬程秀才就郁闷,而且是越来越郁闷,“再说我又要犯老毛病了。”
“得得,我不说,你看着办吧。”程家大爷无奈起身道:“反正现在酒坊是你儿子管,我就看看为了那张老脸,你准备撑到什么时候。”
说完便一步三叹地离开了。
“爹,大伯说得也有道理,再说妹妹也不是绝情的人,上回你病了,她不还回来看过吗?”程承诚送走了他大爷,回来再想劝劝他爹,却见程秀才已经躺在床上,拿腚对着他。
“那是看我死了没。”程秀才闷声道:“我的闺女随我,忒记仇,得罪了就没个好。你不信邪便去试试,碰一鼻子灰就知道了。”
“爹跟妹妹道个歉,我就不信她还能记仇?”这才是程承诚真正想说的话,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了。
“倒反天罡了简直是!我给她道歉?做梦!”程秀才陡然提高了声调,便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
鸿运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板娘包了一整天的酒楼,还剩一晚上可用。她多会精打细算?当然不能浪费,便用来开了庆功宴。
除了甜水记的伙计们,吃席的都是苏氏族人。因为今天里里外外忙碌的,基本都是苏家人,就连端酒迎宾的少女都是族里的女孩子,绝对是豁出去了。
晚宴就不像中午那般精细了,尽是大盘大碗、大鱼大肉,让劳累了一天的族人们大快朵颐。
这却正合了他们的胃口,一个个吃得欢天喜地,没口子称赞老板娘人美心善本事大!
主桌上的众人也乐开了花,苏大吉一边吃饭,一边盘算今天的收成,嘴角不由自主就往上翘。
账好算得很,一共卖出去四万斤酒,出厂价是四十文一斤,拢共一千六百两!
这个数,顶上苏记过去三年的营业额了!至于毛利,苏记这些年就没盈利过……
虽然所有买家都只付了个定金,大头还得按规矩等年底结账,但他相信凭老板娘和苏有才的本事,要账肯定不成问题!
而苏记,只需要坐等收钱即可。
他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舒心简单的买卖呢,没想到临老终于体验了一把。想到这,苏大吉满脸感激地对老板娘道:
“当初老朽还觉得,让甜水记代售是多余,现在才知道,老板娘这是真心实意为了苏记好。”
“大掌作现在不觉得,那十文钱花得冤枉了?”老板娘也笑吟吟道。
“不冤枉不冤枉,太值了,这是你们该挣的!”苏大吉说着举杯起身,高声招呼族人道:“来,我们一起敬老板娘一杯!感谢她帮苏记起死回生!”
“敬老板娘!”苏氏族人们便一起举杯吆喝起来。
老板娘也高兴地站起身来,先喝了众人敬的酒,又斟满一杯倒过来敬众人道:
“今天的订货会能圆满成功,全靠各位的无私付出,不只是今天,还有过去的几个月,大家都没有领工钱,甚至还把家里粮食都赊给酒坊!没有你们的牺牲,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功!”
“……”良言一句三冬暖,族人们被老板娘感动得稀里哗啦,赶忙又跟老板娘干了一杯。
但更让他们感动的还在后头呢,便听老板娘悍然宣布道:“我决定将今天收到的四百两定金,全都作为货款,支付给苏记酒坊!让大掌作给你们发工钱!”
“好!好!好!多谢老板娘!”族人们闻言,全都起立欢呼。
“老板娘,我们爱你!”小姑娘们更是兴奋地尖叫起来,声音要把屋顶掀掉。
这下所有苏家人,彻底把她当成自家人了。
“大掌作,可以吗?”老板娘笑盈盈地问道。
“当然可以了。”苏大吉感激不尽道:“赚了钱肯定是要先发工钱的,只是不好意思跟老板娘提,没想到老板娘先开口了。”
“好好!”族人们又是一阵欢呼。
“那我们大家一起举杯,祝贺苦日子终于到头了!”老板娘举起第三杯,所有人也都高高举杯。
灯光、泪光、酒光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名为幸福的歌谣……
~~
苏有才也感动得稀里哗啦,他太清楚老板娘在这里面的付出和牺牲,其实比谁都大。情到浓处,便又忍不住即兴赋诗一首:
“苦尽甘来同举觞,灯火摇红照满堂。
慧心熬得千般苦,俏影犹含一段芳。
泪共琼浆同起落,情随欢语共飞扬。
莫言前路多风雨,自有春风暖画堂。”
族人们闻之纷纷叫好,感叹‘二郎滩小东坡’风采不减当年。
老板娘听了更是热泪盈眶,感觉一切都值了……
ps.这首诗也献给大家,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厚爱。单章的回复我都看了,九成九读者希望我别急,那就尊重大家的意见,咱们不疾不徐,把故事讲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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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冬夜卧谈
订货会后,那魔音灌脑的《二郎酒神曲》终于消停了,太平镇恢复了安静,苏录也全身心投入到了学习中。
九月十五的第七次月课,他再次击败了朱子和,实现了三连冠。
这次再没人感到意外了,就连朱同学本人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走到苏录跟前拱手道:“骐骥兄,恭喜你连续三次战胜我,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贤弟客气了,你赢我的次数不是更多吗?”苏录虽说已经跟小朱很熟了,但还是不习惯他这种,自我意识过盛的说话方式。
“不,我赢你的时候,你还太弱,算不得成就。”朱子和之所以不讨人厌,就是因为他秉承‘君子诚之为贵’的圣人之训,不管对己对人都实事求是。
“好吧……”苏录苦笑着点点头,总不能说我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吧,那岂不太伤他了?
“今天可否给点时间,向你请教一下这次的作文。”朱子和又神色自若地问道。
“这个好说。”苏录满口答应,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他已经习惯了。
本来只有省身斋的同窗会向他请教。合班学习五经之后,另外两个斋的同窗,这下也逮到了机会了。
正如张先生担心的那样,苏录会不厌其烦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但并没有像张先生担心的那样,影响他学习。因为苏录还在用费曼学习法,为别人讲解的同时,会加深自身对知识点的了解,巩固自己的记忆。
而且,到现在还没被淘汰的同侪,水平都相当不错。所以别人但凡请教他的,不是难点就是容易混淆出错的地方。苏录通过指点同窗,也可以帮自身查漏补缺。
不少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漏洞,就在无数次请教与讲解中,被一个个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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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还是按照教学计划,每天周而复始地授课,到腊月时如期讲完了五经通识。
说是通识,但先生们为了尽可能地招揽生源,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把‘五经’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给学生们都讲了一遍。
苏录和朱子和、林之鸿等学有余力的同窗,更是基本能全文背诵了。
其中《诗经》约三万九千字,《尚书》一万八千字,《礼记》约九万九千字,《周易》约两万四千字,《春秋》约一万六千字。
对这些卷王们来说,压力不算太大。此外,苏录还熟读了朱子为《易》作注的《周易本义》,为《诗》作注的《诗集传》,为《礼》作注的《仪礼经传通解》,及其命门人蔡沈为《尚书》作注的《书集传》……
不管将来学哪个流派,肯定都要在朱子的框架内游走,所以这也属于必读书目了。
唯独在《春秋》方面,朱熹未曾有相关撰述,并且他还经常说‘春秋难看,此生不敢问’,‘某平生不敢说春秋’之类,告诫学者不要在《春秋》上浪费过多时间。
但教授《春秋》的牛先生却化劣势为卖点,说这是因为《春秋》微言大义、深不可测,所以能读懂《春秋》的都是牛人,真正牛伯夷的学生就该选《春秋》!
但是考虑到他今科秋闱又落第了,这话格外没有说服力……
总之经过这五个月的学习,苏录对‘五经’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认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雾里看花了。
他现在知道,《诗经》通过‘兴观群怨’培养君子的共情能力与道德感知。
《尚书》是上古历史文献的汇编,以史载道,聚焦治国理政,蕴含着早期儒家的政治理想。
《礼记》是对周代礼仪制度的阐释与总结,其核心是以礼为纲,构建了从个人礼仪到社会伦理的行为规范。
《周易》以阴阳变化阐释宇宙与人生规律,是儒家的哲学基础。
《春秋》是孔子所修的鲁国史书,通过历史叙事的褒贬大义,确立了儒家的道德评判标准。
这五经的内核与儒家思想高度一致,因此成为儒家阐释其理念的权威依据。
并且孔子还亲自对这‘五经’进行了整理与阐释,即太史公所谓的‘孔子删《诗》《书》,订《礼》《乐》,述《周易》,作《春秋》’,更是直接奠定了其不可撼动的儒家圣经地位。
什么,《乐》去哪了?儒家原本确实是‘六经’的,但其中的《乐经》先被秦始皇焚书坑儒,只收藏了几套在阿房宫,后来又被项羽一把火烧没了……
总之这五经就是儒家的大学教材了!因为每一经都过于深奥,学者皓首穷经都无法参透,所以只能从中择一经精研,而不能盲目求全,贪多嚼不烂。
本朝科举要求考生专治一经,就更没有神经病会五经通研了。
不过苏录听张先生说,也有很多读书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诸如科场不顺,亦或是越学越迷糊,会在多年后另换一经,重新学起。
虽然也有树挪死人挪活的例子,但大部分人都白白蹉跎了光阴,消磨了意志,完全得不偿失。
张先生是在用这个例子告诫学子们,选经时一定要慎之又慎,一旦决定了就最好从一而终,半途而废实在太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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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经师也果然如张先生所料,拼命地争抢苏录,都想将这个已经官方认证的‘神童’,收为自己的弟子。
为了能在这场争抢中胜出,先生们不断加码,有保证他能中秀才的,有说能给他介绍名师的,还有给他物质奖励的,那牛先生甚至表示,只要他选《春秋》,就把闺女许配给他……
后来苏录才知道,牛先生的闺女已经十八了。但牛先生表示,女大三抱金砖,年纪大点会疼人……
惹得其他先生大骂姓牛的无耻,这到底谁占谁的便宜!
不过苏录听从了张先生的建议,一直没有表态。
进入腊月后,书院开始进行五经考试,都是一些基础问答和短篇策论。这不是为了考查学生的水平,因为这么短的时间,学生也不可能学出个丁卯来。
测试的主要目的,是判断学生的适配性,书院会根据学生的表现推荐经目。
比如林之鸿思理精审,善穷幽微,便被推荐治《易经》。
乔枫长于考辨,治学扎实,便被推荐治《尚书》。
马千里严守礼法,善于梳理且能践行礼义,被推荐治《礼记》。
苏淡因为同样的理由被推荐治了《易经》。
程万舟因为文辞灵动,情感细腻且具共情力,被推荐治了《诗经》。
李奇宇和程万范,则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推荐了《诗经》……
这让哥俩好生凄凉,因为这不啻于明摆着告诉他们,你们就学不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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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真的非选《诗》不可吗?”夜里,程万范睡不着,躺在铺上问苏录。
寒冬腊月的寝舍内没生炉子,同窗们挤成一团取暖,正好再开个卧谈会。
苏录把身子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鼻子和嘴巴道:“每年乡试选《诗》的可是最多的,难道那些秀才都学不明白别的吗?而且每科进士中,都是治《诗经》的人最多,状元探花一样中,有什么影响?”
“哎,哥说话就是有道理。”程万范点点头,讪讪笑道:“就是觉得被推荐《诗》挺没面子的。”
“《诗》怎么了?”程万舟不开心道:“我就觉得诗挺好,特配我!”
“那这么说也配我!”李奇宇被‘小舟舟’一句话治好了毛病。“想我土城小李白,岂能舍《诗》而从其他?”
这下就剩一个程万范不开心了……
“而且你可别小瞧了《诗经》,先生说它易学难精,难的十分隐蔽,而且‘诗三百’就是三百个不同的精神世界。涉及从西周至春秋,不同地域的习俗、制度与信仰,你要是能全学明白了,就是毋庸置疑的学问大家了。”苏录又劝解他道:
“总之‘五经’没有一个是浪得虚名的。学好哪一经都足够你中秀才了。”
李奇宇便附和道:“听见没?深着呢,学吧,学无止境。”
“你少打岔。”程万范踹他一脚。
“你狗咬吕洞宾。”两人便你一脚我一脚踹起来。
“哥,为啥没推荐你本经?”苏淡轻声问道。
“不知道啊。”苏录摇头道。
“这我知道,朱子和也没有。”另一头的陶成道:“你们两个人估计是重点关照对象,跟我们不一样。”
“呵呵……”苏录这时候也没法自谦了,那会被认为太虚伪,只能一笑了之。
“不过哥你自己想选哪一经?”王翀问道。
这话立刻引起全舍同窗的兴趣,连李奇宇和程万范都不打闹了,全都伸长脖子听苏录的选择。
谁不想跟他治同一经啊?那就可以一直沐浴在义父的恩泽下了。虽然不治同一经,依然可以向苏录请教四书的问题,但五经就没有人指点了……
其实苏录也举棋不定,正好趁机梳理一番。他想一想,认真答道:“从我个人角度,肯定是优先选‘四书’那样,有权威注释的,这样答案比较准确,做起来不慌。”
“那首先就排除《春秋》了……”众人笑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美丽人生
寒月如钩,霜满地。
朔风似刃,透窗棂。
众舍友蜷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说话时都能呼出白气了……
但这毫不影响他们的谈性,陶成道:
“好像班上也没人被推荐治《春秋》,我今天看到牛先生好落寞的。”
“《春秋》本来就难,他又不靠谱,书院也不想误人子弟吧。”苏淡毒舌道。
“牛先生的水平还是有的,只是他是正统胡传派的。”苏录替牛子儒挽尊,毕竟对方曾经想把闺女嫁给他。“但今科考官偏生是反胡派的。书院可能也是考虑到,未来反胡可能成为主流,所以暂时停了他这一经吧。”
“是啊,《春秋》不光难,而且三传各说各话,流派更是数不胜数,打得厉害,真的只有神仙能治得明白。”众同窗深以为然道。
“那《易经》也不合适,谁敢说自己是治《易》的权威?”程万舟道:“哥,还是治《诗经》吧。”
“你少来,我哥是不会治《诗经》的!”苏淡被推荐治《易经》,当然不愿听他这话。
“《易经》确实不敢碰,”苏录对苏淡歉意道:“卦象爻辞本就玄奥,汉儒重象数,宋儒讲义理,邵雍、程子亦各有说法,连朱子注《易》都要兼顾两端,至今没个定论,别说权威注释了。估计谁也没那本事,把《易》讲明白。”
“哥都没信心了,那我也不治《易》了。”苏淡是打定主意,苏录学啥他学啥,才不鸟什么先生推荐呢。
“所以说还是治《诗》吧,哥。”程万舟、程万范、李奇宇异口同声道:
“《诗经》有朱子的《诗集传》,哥还不是手拿把攥?”
“《诗》也不太适合我。”苏录却摇摇头。
“为啥呢?”三人失望问道。
“因为《诗集传》是权威不假,可争议也不少啊。而且《诗》跟我犯相,想从最感性的诗里,寻找理性的答案,我不是缘木求鱼,自寻死路吗?”苏录答道。
“好吧……”三人无奈点头,却也知道苏录说的是实话。
平时大家吟诗填词娱乐时,他就从来不参与。大家问他原因,他便说自己‘素来’理性过剩,感性不足。作来诗句总嫌板滞,全无灵韵,勉强做出来止增笑耳……
所以苏录不想选《诗经》,完全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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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尚书》呢?好歹《书集传》也算有权威注本吧?”王翀巴望着苏录,显然他被推荐治《尚书》了。
“《尚书》难在文本本身,”苏录这五个月虽然没学透任何一经,但方方面面已经了解地非常清楚了,便苦笑道:
“今文、古文之争闹了千百年,梅赜献的古文经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至今没扯清。就说《大禹谟》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十六字心传,有人说是孔门心法,也有人说是后人伪托,连注家都各执一词,哪来的准确答案?”
“那就只有《礼记》了?”陶成登时乐开了花,这就叫运气。他本来被推荐选《礼记》还不开心呢,因为选《礼记》素来是最少的,甚至比春秋还少。
没想到苏录居然不喜欢其他四经,那显然就是相中了《礼记》了。
“阿成,你可别胡闹了。”众人却都不看好:“选《礼记》的人最少,肯定是有原因的。哥可别失了算计。”
“是啊,不说别的,《礼记》的字数比其他字数加起来都多,学那玩意儿不是自讨苦吃吗!”李奇宇道。
“还真是……”苏淡本来想杠他一下,但数算了一下,《礼记》九万九千字,其他四经加起来九万八千字,还真让李奇宇说对了。
“而且《礼记》内容极为庞大繁杂,一般人根本无从下手。”他也劝说道:“好比要梳理‘祭礼’的内容,就需在《祭法》、《祭义》、《祭统》等众多篇章中来回翻检,想要提纲挈领实在太难了。”
说完他又想到苏录的本事,不好意思笑道:“不过这对哥不是问题。”
“再者,本朝治《礼记》者,多循前代之说,鲜少独创之见。可资参考之新论、导引之善本寥寥无几,学子唯有拘于旧学樊篱,在陈腐框架中辗转,难窥新意之境,学起来没劲得很。”程万舟也劝道。
殊不知他说的每一个词,在苏录听来都如闻仙音。
‘鲜少独创’不就是‘内容固定,考点明确’吗?
‘参考太少’不就是‘标准统一,无歧义争议’吗?
‘旧学樊篱’不就是‘体系成熟,著疏详尽’吗?
‘陈腐框架’不就是‘结构规整,命题范围清晰’吗?
这简直是做题家的最爱好吧?
“此外,治《礼记》的士子少,自然高手名师也少,就连乡试会试录取的人数也最少,哥实在没必要自找麻烦。”这时王翀也劝他:“像哥这样读书的种子,就该选录取最多的一经。”
这话倒是给苏录泼了盆冷水,《礼记》别的还好说,就是‘名师’太少啊!
先生的提醒音犹在耳,选经第一要看有没有名师,第二要看能不能拜到名师,第三才看自身的条件适合哪一经。
没有名师是不能选的……
这时,门外响起大狼狗的呵斥声:“这么晚了还说话?我看你们是皮痒了!”
同窗们赶紧结束了卧谈会,结果苏录还是没决定选哪一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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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又是山长特别授课的日子。
苏录来到山长书斋时,便见朱子和已经等在门外了。
这小子身上裹着件榴色提花布棉袍,布面用精梳棉线织出隐蔽的回纹,只有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领口袖口滚着圈浅灰兔绒,既挡得住山间料峭的寒风,又不见半分臃肿。
他手里揣着个装在松江布棉套中的暖手炉,再配上那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就像是误入大山的公子哥。
要不然怎么说,越冷越能显出贫富差距来呢……
还好苏录如今也鸟枪换炮了,身上的夹棉月白布直裰、脚下的千层底棉鞋,都是入冬后,干娘新给他置办的。穿上这身也很精神利落呢!
山长已经决定进京赶考,过几天就要启程了,近来好多事情要交办。
两个俊后生便在廊下并立,等候朱琉谈完事情。
苏录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铅云低垂,还飘起了点点雪花。
西南大山的腊月,也是腊月啊……
这已经是他在这里的第二个冬天了,跟去年那个吃糠咽菜,肚子整日饿得咕咕作响,日夜寒窗苦读,取暖全靠搓手手跺脚脚的冬天相比,他今年冬天的处境,无疑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他如愿考进了书院,并已经完成了逆袭,从年中考登顶后,就再也没把第一让给一旁的小公子。
学业顺遂,家里的生活水平也大有提升。吃穿用度渐渐有了起色,老太太终于如愿吃上了细粮,小金宝的脸也红润起来了。
他每次放假回家,大伯娘都会烧一桌好菜,走的时候还会给他装上一包腊肉或者腊肠、熏鱼,让他在校期间,肚里不至于没油水。
而且他不用再捡哥哥们的旧衣裳穿了,干娘给他哥俩把衣橱全都置换了一遍。不过原先那些旧衣裳,大伯娘一件没舍得扔,留着干活的时候穿……
他甚至还攒下了不少体己银子。其中大头是书院发的膏火银,从五月第一次领到现在,他一共从监院手里领到了三两零二百五十文。
半年来,干娘、大伯和老爹还时不时给他点零花钱,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二两了。不过他也不是属貔貅的,时不时给小田田买点零食头花,再给社学里的小子们买点吃的喝的,也花出去了一些的。
当然,长期的拮据在人身上总是会留下痕迹。除了给弟弟妹妹们买点零食,他平时基本不花钱。
读的书都是从书院藏书阁借的。他不光自己读,还给大哥借……
而且不光读还抄,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把书院的羊毛薅到极限了属于是。
遗憾的是,他平时课业负担太重,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实现大哥的愿望。一年下来,只抄了《吕氏春秋》、《管子》、《列子》三套书……
听起来挺唬人,但其实也就四十万字。
苏录用小楷写行格,一页抄两百字,五十页装订一册,一册一万字。
一年抄了四十册,这样算来,也不少……
自然就比较废纸,每个月都会用超书院的配额。但只需要花八文钱,就可以从大狼狗那里买一刀。不光比二郎滩那位‘空军一号’卖的黄土纸便宜,还是更白洁、质量更好的竹纸。
大狼狗时常还会买一送一,当然这属于特别优待了……
墨还是用二哥熬的存货,二哥是个实在人,去年冬天熬的,三年用不完。
笔的话,二哥也给他准备了好些笔头。
二哥所制的笔头,外层‘七狼三羊’,柔软吸墨强。内芯‘七狼三兔’,弹性强聚锋好,中锋行笔稳定,转折处棱角分明,比镇上卖的‘小白云’还好用。
所以苏录不是用不起买的笔,而是自家的更好用,就是有点费二哥……
ps.后面的还没检查,稍等哈。
第一百二十六章 顶级名师
生意方面,随着天气转冷,水果变少,甜水记的营业额果然下滑了不少。
好在酒馆、赌坊、青楼的长期订单没怎么受季节影响。而且干娘还在苏录的指点下,开发了预定模式、送货上门,还有积分模式,多喝有奖之类的花头,这才让甜水生意每个月还能盈利个十几二十两。
干娘倒是很淡定,还派人四处下乡,收购了好些柑橘、柚子等耐储的水果,准备正月庙会大干一场!
当然干娘如此淡定,最重要的原因是二郎酒的零售,异乎寻常地顺利。
这其实还跟酒的口感关系不大,因为年底买酒的,基本上都不是自己喝,而是预备着年底送礼,以及过年走亲访友。
也不知是‘送礼就送二郎酒’的广告语深入人心了,还是比程记便宜一半的价格太诱人,总之各处坐商没费多少力气,就纷纷打开了销路。
其实这就是商标的作用。程记也好,原先的苏记也罢,卖的酒都叫凤曲法酒,最多印上自家的标识以作区别,并没有商标的概念。
当有商标的产品一出现,老百姓瞬间就能对上号,送礼时也会尽量选择别人听过的牌子。所以之前担心的‘认生’,并没有出现,顾客的购买欲一上来就十分强烈。
当然,单靠牌子只能是一时的。要想持续热销,还得靠口碑和品质说话。要是过年喝酒的人都骂难喝,来年就甭想再有销路了。
当然那是后话,至少眼下,各家零售坐商货出得都很快,加上进得又不多。没多久就纷纷跟上游行商补货。行商们那千把斤存货也很快就告罄,赶紧频频跟老板娘催单,询问她下一批酒什么时候发货。
这种情况下,负责收账的苏有才,工作就没难度了。他本来还打算拿出去年讨债的气势来,结果各路行商早早便把货款结清,就为了能早点拿到下一批货。
害得‘讨债天王’苏掌柜一身的本事施展不出来……
所以目前来看,年底的分红应该有保证了。
哦对了,还有一桩算是喜事吧。
就是小婶终于正式生了。腊月初五那天,老爷子对全族公布了喜讯——小儿媳于腊月初三诞下一对龙凤胎,喜宝儿和冬哥儿!
苏录还跟大哥挨家送喜蛋呢……
看着送来的喜蛋,老族长恍然大悟:“我说老三媳妇咋老不回来,原来是有身子了不方便啊。”
“你爷爷真是太讲礼数了,居然还记得‘当公公的不提儿媳怀孕’这种老早年的规矩,我看这个族长应该他来当才对!”他不禁对苏录感叹道:“怪不得能培养出这么多读书人,原来根子在六弟身上啊。”
“……”苏录心说老族长也是个脑补怪。
不过不管怎么说,老爷子的‘瞒天过海’之计,终于完成闭环了,实在是不容易啊!
只是最后出了点状况,族人们的热情异乎寻常,纷纷表示要组团去县城看喜。
主要是去年小叔婚礼大家没凑份子,回头越想越不是个事……人家说不要,你就真不凑,落不着埋怨你也讨不着好啊。
而且六房今年猛得很。现在全族都要靠他家吃饭,千户大人还铁口直断,说他家未来前途无量!各房自然都为当初的抠搜后悔,可不得趁着给看喜钱,把去年没给的补上吗?
可是给看喜钱得先看喜,老爷子哪能让他们去看喜?哦,刚出生的娃娃就能满地爬?还不吓死个人?
那得传成什么样?老苏家继出了个神童后,又出了俩超人?像话吗像话吗?
老爷子只能推说离得太远,坚决不许任何人探视。只说等孩子大点儿,带回来让大家看,看喜钱也等那时候再说吧。
好说歹说,总算是按住了族人的热情。
只是小叔一家回乡的日子,看来还是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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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立在廊下,回想着过去的一年,深感一切顺遂,喜乐平和,惟愿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他一直不说话,可把一旁的朱子和憋坏了,终于决定先行释放善意,便将暖手炉递给苏录:“我已经热了,给你用一会儿。”
“多谢,不必。军户子弟糙着呢,”苏录回过神来摇摇头,老爷们有用这玩意儿的吗?还分享?
“手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冻伤了写不了字,还怎么学习?”朱子和便教育他道:“还要寒窗苦读许多年呢,对自己的手好一点吧。”
“受教了。”苏录觉得还是挺有道理的。永宁冬天虽然还不至于生冻疮,但写字久了指尖确实会发麻。
“拿着吧。写一会儿字捂一会儿,就冻不着了。”朱子和不由分说,将暖手炉塞到他手里。“我还有一个,这个就给你了。”
“……”苏录恍然,原来这小子拿着暖手炉,就是准备送给自己的。
他还没来得及谢绝,便听朱子和道:“这是你指点我的谢礼。”
朱子和顿一下,又认真道:“我是不会叫你义父的……”
“我也不让他们叫,可是拦不住,都是开玩笑的。”苏录不禁苦笑,这事儿就怨李奇宇这个始作俑者。
“无聊。”朱子和道。
“确实。”苏录无奈点头,可是十四五的少年,不就是穷极无聊的时候吗?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终于见钱山长满面春风从书斋出来。
“呦,这不是苏同学和朱同学吗?”钱怀仁主动跟两人打招呼。
“山长。”两人便行礼问安。
“好好,真是才貌双全,一时瑜亮,祝你们前途似锦!”钱怀仁没头没脑夸两人几句。便踱着方步一步三摇地离开了。
“老钱今天不一样啊。”苏录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跟喝了假酒似的。”
“因为我叔父请他代理山长之位。”朱子和知道的显然比他多,淡淡道:“赶紧进去吧,不然又有人插队了。”
~~
山长书斋中。
“老钱应该是最盼着我中进士的了。”朱琉对两人笑道:“因为那样他就可以正式接任山长了。”
“个破山长有什么好当的?”小朱同学发挥稳定道。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朱琉瞪他一眼。
临行前确实事务繁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闲扯,而是直入正题道:
“叫你们来,是问问你们,想好治哪一经了吗?”
“我还用选吗?当然是家里那一经了。”朱子和意兴阑珊道。
“哪一经?”苏录轻声问道。
“《礼记》。”朱子和便答道:“我们家里的读书人,都治此经。”
苏录闻言不禁心中一喜,既然山长都治《礼记》,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便朗声道:“弟子也想学《礼记》!”
朱琉却对他道:“你要是想选《礼记》也没问题,但是我得提醒你,我能少年中举,托的就是《礼记》的福。但屡次会试落第,也都是因为《礼记》。”
“敢问山长,这是何故?”苏录忙问道。
“很简单,乡试时报《礼记》的人少,水平高的自然更少。我治经的水平还行,房师不得不选我,不然《礼记》房就太难看了。”便听朱琉淡淡道:
“但等到了会试,全国两京十三省的《礼记》高手都来了,我水平不拔尖儿,这时候就要拼师承了。《礼记》的名师太少了,我拜不到自然中不了。”
“那这次山长有信心吗?”苏录轻声问道。
“还行。”朱琉点点头道:“一是托你的福,我现在的小题精进了不少。二是前年曾得名师指点,大题也更有把握了。”
“山长说的名师是?”苏录好奇问道,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可能拜到。
“乃天下两大《礼记》名师之一,成化十七年状元,当今礼部右侍郎,龙山先生!”朱琉一脸崇敬地向北拱手道。
完全不是当初在卢知县面前那种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拜和尊敬。
“龙山先生名讳是?”苏录更加好奇了。
“先生姓王名华,号实庵,浙江余姚人氏,道德文章,海内闻名!”朱琉说完,又与有荣焉地补充道:
“我之所以能蒙他老人家指点,还是因为和他的公子同岁,又是同年举人,还一起参加过三次春闱。”
说着苦笑一声道:“不同的是,人家王公子事不过三,弘治十二年就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第七!我却还一直困顿科场,无法翻身。”
“其实王公子才华盖世,学问早已大成了。第一次会试落第后,大学士李东阳对他笑道:‘你这次虽然不中,下一科必中状元,试一试为下次科举作个《状元赋》,王公子挥笔立就,赢得众位大学士的一致赞叹,都说他有状元之才!”
苏录心说又一个杨神童似的人物,出身好又有才华,真想把他绑起来,丢赤水河啊……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嫉妒他的人就开始议论说,这个年轻人如状元及第,必定目中无人。加上他的行为确实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又耽误了一科才及第,而且也没捞着中状元。”朱琉叹气道:
“他运气着实不佳,十二年那一科出了个有名的案子,江南才子唐伯虎,因为酒后狂言自己必为会元,结果被人告发舞弊,和副主考程敏政,以及另一位忘了叫什么的举子一起下了诏狱。”
ps.这章给又是1000条章评的老牛,大家谁到了1000条跟我说,和尚一样给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明魅魔
“虽然后来,会试照常放榜,但考官哪还敢再冒一丝风险?我那王兄反而因为名声太盛,考官为了避嫌不愿点他入三鼎甲。我们这些朋友,很为他鸣不平,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认为如果在意名次,才是真正的耻辱。”
说罢他教训苏录二人道:“你们切记祸从口出,日后不论如何春风得意,都要慎言。”
“是,弟子谨记教诲。”苏录忙恭声应下。
“跟我有什么关系?”朱子和小声嘟囔道。
“你那张嘴,最让人担心了!”朱琉瞪他一眼。
“侄儿不是说祸从口出,侄儿是说有杨神童,苏神童在,哪还轮得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得意?”朱子和振振有词道。
“……”朱琉忽然发现,这小子又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唉,少年心性真是难以驾驭呀。
“山长说的这位王公子到底叫什么?”这时苏录忍不住轻声问道。
“王守仁,号阳明。”朱琉便答道。
“阳明先生也治了《礼记》吗?”苏录心怦怦直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看来是老天爷注定了让自己走这条路。
“那是自然。他再特立独行,也不可能放着状元家学不学,舍近求远去另治它经。”朱琉说着颇为庆幸道:
“也正是因为治《礼》的举子太少,我们才能认识。但是他的心思都在形而上者,对形而下的东西关注太少,三年后再见面,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只好重新自我介绍,但我们也因此成了朋友。”
《周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弘治十二年,我第三次进京赶考,在礼部报名时又碰上了他,本以为他又忘了我,结果他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说到这,朱琉居然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虽然把我叫成了朱牛,但说明他真的记住我了。”
“……”苏录没想到平日人人仰慕的朱山长,居然还有这样‘卑微’的一面。
难道那王阳明是大明魅魔不成?
朱子和还没听过这一段呢,闻言难以接受道:“叔父,他第一回忘了你叫啥,第二回只记得你姓啥,你还有啥好得意的?”
“住口,你懂什么。阳明兄就是这样的人!”朱琉呵斥朱子和一声,忙为王守仁解释道:
“他十五岁就要上书给皇上,请求给他几万精兵,由他去讨平鞑靼。”
“啊?皇上怎么说?”苏录和朱子和异口同声问道。他俩现在也是十五岁,瞧瞧人家的十五岁!
“皇上没见到,奏章被王状元扣下了,顺便抄着棍子揍了他一顿,又把他禁了足让他反省。”朱琉道。
“那他反省了吗?”朱子和感觉自己的偶像要从杨神童换成王神童了。
“反省了。”朱琉点点头道:“过了一阵子,他对王状元道,自己不想当将军了。”
“那就对了。”朱子和笑道:“考进士做学问,才是我辈应有的志向。”
“不,他的志向比考进士稍微远大一点,他告诉王状元,他要做圣贤。”朱琉苦笑道。
“……”朱子和无言以对。
“结果又被王状元揍了一顿,但是没用,他痴心不改,从此踏上了寻求成为圣贤的道路。”朱琉轻叹一声道:“打那之后他就在外人眼里不大正常,比如十七岁他去岳父家成婚,结果大婚当日失踪不见了。”
“可把他岳父家的人急坏了,满世界地找新郎官儿。第二天一早,才在附近的庙里找到他,他居然跟一个老和尚谈了一晚上禅。看到有人来找自己,还奇怪问,你们找我干什么?”朱琉苦笑道。
“他是不是不满意这门婚事?”朱子和问道。
“不,他只是单纯太专注于形而上的世界罢了。”朱琉说着看一眼侄子道:“现在知道他记住我一半的名字,有多了不起了吧?”
“确实,够意思。”朱子和深以为然,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洞房花烛都能忘记,你就不该对他的记性,抱任何期望了。
“不要再打岔了……”朱琉瞪一眼朱子和,接着道:“三年后我第四次落榜,那一刻真的万念俱灰。咱们四川会馆窗外就是后海,我当时真想推窗跳出去,一了百了。”
“万万没想到,这时候阳明兄却来了。他提着一坛酒,推门进来说,我觉得你现在需要这个。”朱琉满脸幸福道:
“那天晚上他陪着我喝了个酩酊大醉,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真的把我当朋友了。”
这回朱子和没开嘲讽,轻叹一声道:“真想见见阳明先生啊。”
苏录心说,得,都不用见面就被俘获了,魅魔实锤了。
“几天后,他又为我引见了王状元。当时王状元贵为帝师、翰林学士,全赖阳明兄帮忙,我才蒙他老人家指点了月余,便经义大进。只是实在不好再叨扰了,便告辞返乡……”朱琉颇为遗憾道:
“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了。”
说完他还一阵迷糊道:“我们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弟子问山长,阳明公也治的是《礼记》吗?”苏录轻声道:“山长就回忆起你们的交往来了。”
“哦,可能是又要见到他了,难免勾起了回忆。”朱琉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道:“你问了这么多,难道也想治《礼记》不成?”
“是。”苏录心说,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便重重点头道:“请山长允许弟子,跟你治《礼记》吧!”
“你可想清楚。”朱子和忙提醒他道:“《礼记》是孤经,录取的人很少的,我是没得选。骐骥你有的选,干嘛要自讨苦吃?”
“子和这次倒没说错。”朱琉也点点头,正色对苏录道:“你想治《礼记》没问题,但我也得跟你说明白——历年历科,无论是考秀才,还是乡试会试,报《礼记》的考生一定是最少的,所以才会被称为‘孤经’。”
顿一下,山长解释道:“因为《礼记》的内容太多太庞杂,跟其他四经加起来差不多,所以要费好多倍的工夫,而且难学难精——哪怕是王状元,在十七岁中秀才后,也足足磨砺了十八年,才学问大成,连登黄甲的。”
“还有阳明兄,天纵奇才,阁老们认定的状元种子,还有王状元的指导,也用了整整九年,也考了整整三次才及第。就更不用说我了……”说着他望向苏录道:“所以你还要选择《礼记》吗?”
“换一个吧。”朱子和也劝道。
苏录却问道:“既然这么难,为什么山长家要选《礼记》做家经呢?”
“当然是因为《礼记》厉害了!”朱琉双眉一挑,傲然道:
“朱子说过,治《礼》者‘虽少但精’,若能通其义理,‘对策时论礼制、说教化,必有过人之处。’所以能把《礼记》钻透的读书人,才是真功夫!’”
“而且《礼记》不像其他四经,它注疏详尽,论述完备,哪一条礼仪、哪一句义理,都有章可循,只要沉下心去钻研注疏,就能找到确切的义理依据。不会有那么多的流派,让你猜来猜去。所以《礼记》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没法不懂装懂,也没法靠押题侥幸。”
“所以治《礼记》者,只要经义有成,就一定能中举人!经义大成,就一定能中进士!这是别家比不了的!”
朱琉又叹了口气道:“奈何世人总是急功近利,觉得这条路太远,所以只想走捷径。但我们朱家只想走确定的路,哪怕晚一些到达终点,也好过迷了路。”
他笑笑,压低声音道:“而且一旦中了进士,治《礼》经的会被高看一眼,不光选庶吉士入翰林的最多,未来任官也基本不是史官就是礼官,都是一等一的清流之选。未来当上大宗伯,入阁拜相的机会也比别人大。”
说着他自嘲一笑道:“当然你得先大成再说,有这功夫别人都中好几遍进士了。”
“弟子不怕慢,弟子只怕玄。”苏录彻底拿定主意道:“我觉得最适合自己的,就是《礼记》了!”
说罢,深深一揖道:“恳请山长收列门墙之下!”
“不可能的。”却听朱琉断然道。
“为何?”苏录一愣,连朱子和都皱眉道:“干嘛啊叔父?”
“哈哈哈!”朱琉放声大笑道:“因为你本就是我的入室弟子,我怎么收第二遍?”
“……”苏录一阵哭笑不得,皮这一下很开心吗,山长?
“你愿意跟我治《礼记》,我当然是高兴的。但你也知道,我马上就进京赶考了,如果落第了好说。万一侥幸得中,以后就身不由己了。”笑罢了,朱琉又道:
“所以未来能不能亲自教导你?现在还不好说。”
“弟子可以先跟郑先生学着……”苏录轻声道。
“郑先生不行的。”朱琉却摇头道:“水平比牛先生还差,书院里也只有《诗》和《易》的先生还够看,所以水平差不多的学生,我都推荐他们去治这两经了。”
“你要愿意,放假后随子和回趟泸州,我修书一封给三哥,请他代为授业。”说着他看向苏录道:
“我三哥是我们家里学问最好的,只是性子刚烈,当年比我入秋闱还早,但受不了入场搜身之辱,愤然罢考,从此再不入棘围。这些年在家专心治经,教授子弟,学问更是精进。由他来为你讲授礼记,我才放心。”
“那当然再好不过。”苏录轻声道:“弟子但凭山长安排。”
“不过泸州离着太平镇太远了,你不可能往来其间受教。”朱琉又问道:“去泸州求学吧,如何?”
ps.又是四更,短短半个月,和尚整整发了21万字……真是难以置信。当然也筋疲力尽了,主要是眼睛顶不住了。通红像兔子,又干又痒。所以得缓一缓了……
明天开始减减量,歇歇眼再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最后一日
腊月十五,年终考,也是最后一次月课。
同时也是苏录在太平书院的最后一天了。
下一年他将同朱子和一起去泸州的鹤山书院读书。太平书院是鹤山书院的下院,山长本就可以推荐优秀的学生上去就读。
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大部分时间,当山长的是不愿把自己最好的学生送出去的,哪怕书院的上院也不成。
但朱琉偏偏这么干了,自然要被先生们痛骂。不过他反正要提桶跑路了,爱骂就骂去吧……
要是没考中,又灰溜溜回来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吧!
不过这个决定对苏录是有利的,张先生也支持他去泸州,于是苏录就答应了。
所以今天这场考试,将是他在太平书院的最后一考了……
~~
开考的云板声将苏录从离愁别绪中拉回,他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试卷上,以一种近似虔诚的心态,开始一笔一划答卷。
做完了贴经墨义,苏录翻到了重头戏——制艺。
这次的题目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此句出自《大学》开篇第三段,张先生第一堂课就讲过。山长出这道题,也算是回归起点了,更是对这一年的总结。
看来临别之际,山长也感性起来,不再作妖了。
但苏录审题发现,这道题的水平可不低。首先它是一道承上截下题,既要承接前文的义理……朱熹认为,这一段是对开篇两段话的总结;又要体现所截取的后两句‘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的‘未显之义’。
而且朱注还发挥说:‘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在先,末终所后。’
又曰:‘明德、新民两物而内外相对,故曰本末;知止、能得一事而首尾相因,故曰始终。’
所以看似普通的八个字,被赋予了这许多的意蕴。学生制艺时,不仅需要在短短几百字之内,把这些知识点照顾到,还要将其捏合为一篇理气贯通的文章,难度着实不小。
最后,经过一整年的学习,学生不该只停留在刚开学时看山是山的地步——学生在一开始学习《大学》时,是无法明其真意的,非得等到学完了《中庸》再回顾时,才能体会出圣人的微言大义。
所以文章不能像当初那样浮于表面,而要深入浅出,阐明更高深的道理!
如果不能审出这三层要求,并一一完成,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也不合格。因此这算一道压轴的综合题了,作为学年的总结确实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一番构思修改后,苏录换一只状态最好的毛笔,一丝不苟地誊抄在答题纸上。
誊抄完毕,仔细检查无误后,苏录搁下笔,轻吁口气,抬头望着书斋内。
从他坐的位置,不用转头便可将全班同窗一收眼底。
开学时除他之外有十九人,现在还有十五人。下半年,山长又出了两次作妖的题目,所以又有两位同窗提前离开了。
现在,也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苏录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舍,张先生、众同窗,还有这间讲堂,都给他留下了无比美好的回忆……
能考进这间书院,真好。
~~
云板再度响起,下斋的最后一次考试结束了。
监考先生收卷离开后,同窗们呼啦一下围到了苏录身旁,所有人脸上没有放假的欢欣,只有万分的不舍。
苏录也同样满心的不舍,与他们一一相拥话别。想到以后再也无法与义父朝夕见面,不少同学忍不住眼圈通红,程万舟更是泣不成声,如丧考妣。
“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去吃送行酒吗?”马斋长安慰众人道:“现在哭什么哭?”
“就是,哥能去鹤山书院读书,是大好事儿!”乔枫也朗声笑道:“我们当初考太平书院,不也是这个目的吗?”
“没错。”林之鸿重重点头道:“哥你先行一步,明年我们在泸州汇合!”
明年的全院前十名,也将按开学前公布的政策,到鹤山书院去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
这次苏录和朱子和属于特别推荐。但没有人会觉得不公平,因为两人已经遥遥领先,余者难以望其项背了,他们确实需要更高的挑战了。
而且这俩怪物上去后,正好给他们空出俩名额来……
“好,那大家要继续努力,争取把前十名包圆了!”苏录便鼓励众人道:“我在泸州踩好点儿等着你们!”
说着他伸出手,高声道:“不见不散!”
“好,一言为定!”同窗们也纷纷伸出胳膊,十六只年轻的手紧紧搭在一起,异口同声喊道:“不见不散!”
“好了好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咱们吃席去吧?”狂热的吃席爱好者、幸运的太平镇免单王,备受拥戴的省身斋长马千里,招呼众同窗道:“我把程万堂他们四个也叫来了,别让他们等太久!”
“太好了,不愧是斋长!”同窗们一听说今天能全员到齐,全都十分高兴。
“那当然,省身斋,一个都不能少!”马斋长得意道。
不得不承认,省身斋能这么团结,一靠义父以身作则、无私辅导,二就是靠马斋长这份强大的凝聚力了……
同窗们书箱也不背,便簇拥着苏录往外走。
路过备课耳房时,苏录道:“你们先去鸿运楼,我跟先生道个别。”
“应该的。”同窗们深以为然,苏录可是张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从开学第一天就给他吃小灶,一直开到了昨天。
虽然大伙不知道,后半年主要是坐而论道……
~~
苏录走到备课耳房外,轻轻敲响了掉漆的木门。
“进来。”里头传来张砚秋的声音。
他这才整整衣襟,推门进去,恭敬行礼道:“先生。”
这样的动作和对话,今年重复了三百次。
“就知道你会过来。”张砚秋从书桌后站起身,笑着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依依不舍地反复打量,想将他的样子牢牢记住。
口中却道:“往后不会再有个笨先生,还得反过来向你请教了。鹤山书院的先生,水平可比我高多了,要是运气好,还能碰上举人教你呢。”
“但先生才是我最重要的老师,谁也替代不了,”苏录眼圈微红,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我永远忘不了先生的言传身教,还有师娘的焦切……”
“哈哈哈,后半句我是信的。就知道你忘不了师娘的手艺。”张砚秋大笑着一指桌上的双层食盒道:“你师娘给你做了这许多,带着去县里慢慢吃吧。”
“是,弟子回来时,一定登门拜谢师娘。”苏录感动地收下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按照约定,明天县里会来人,接苏录到合江去讲注音,年也得在县里过了。
“先生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去呢?”苏录已经跟张砚秋说了好多次,山长也劝过,但张先生就是不同意。
但他还想再努力一次,因为他和山长都觉得,对张先生来说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只要去了县里,帮县太爷推行注音符号有功,卢知县最起码得给他在县学谋个教职。
县学教谕,得举人或者岁贡出身,硬条件不够应该没办法。但苏录打听过了,之下的训导是可以由老资格生员担任的,且同样是吏部任命的官员。
虽然训导不入流品,却是吃皇粮的正经官员。
而且不像教谕,还得经过铨选,训导只需要知县推荐,提学官认可后,吏部就会下任命。朱山长说,其实就是卢知县一句话的事儿……
或者也可以凭借教化之功,不必排队挨贡,直接破格送去南监读书,肄业后就是高贵的岁贡监生了,政治待遇上仅次于举人。
而且岁贡生还可以参加吏部的铨选,担任州县佐贰,或者直接当上教谕……
虽然谁也不敢打保票,去了一定会怎么样。但是去了才有机会,不去就不会有机会,这是一定的!
“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希望分一部分功劳给为师。”张先生却依旧毫不动摇道:
“但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去县里有什么意义?这么简单的拼音方案,你一个人还教不明白吗?难道还需要配个先生在边上指导你么?也不怕让人笑话?”
“不光是教授社学先生们,推广注音符号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的。”苏录忙道。
“我知道。”张先生叹了口气道:“但跟官面上人打交道,就得折腰。下了乡还得应酬,我不喜欢这样。”
“先生,谁也不喜欢,但有的时候是必须的……”苏录轻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张先生点点头,轻按着苏录的肩膀道:“要是年轻时,不用你劝我也会主动去的。”
“但现在我年纪大了,既不想撇家舍业,去几千里外坐监,更不想往县学钻营……那里完全没法跟书院比,我岂能为了一身绿袍,整日无所事事,还得忍受乌烟瘴气?”张先生说完,笑容愈加清澈道:
“我就喜欢窝在这山沟沟里教书,孩子们也需要我,所以这辈子都不想动了。你就原谅这个不思进取的先生吧……”
“是,先生。”苏录也知道人各有志。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以为的对别人好,对别人却可能是折磨。
他只是担心,先生是因为想成全自己,才不肯去县里的……
但先生心意已定,自己再勉强他就属于自以为是了,只好放弃了劝说,深吸口气躬身抱拳道:“临别之际弟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先生一定要答应。”
“讲,太过分了我可不能答应。”张先生警惕道,唯恐他把自己套路去县里。
“请先生提前为我赐字吧!”却听苏录请求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表字
《礼记曲礼》曰:‘男子二十冠而字。’
意思是,男子二十岁的时候正式成年。从此要束发加冠,同时由长者赐字,以后就不能直呼其名了。
两千年来,人们一直大体遵循着古礼。但时代变迁,也不会完全拘泥。比方苏录他们一进书院,就被要求束发戴巾,把头发梳成大人样,以示郑重。
同样的,书院也会在他们毕业时,由先生为他们赐字的。当然这是自愿的,学生们如果坚持古礼不肯提前,先生们也不会多事。
只是谁会拒绝提前得到表字呢?这是他们从小就盼的事儿。
比方春哥儿去年就得表字‘盈之’。
而且请先生赐字,也表示对先生的敬重。因为这意味着,你此生不管走到哪里,做多大的官,都不会忘记先生了。
张先生自然十分高兴,却又摇头谢绝道:“还是等你去鹤山书院,请那里的先生赐字吧,让他们赐字用处更大。”
名字名字,赐字跟起名同等重要,自然会成为两者间的情感纽带。这种拉关系的机会既体面又牢靠,所以有可能当然要请一位举人甚至进士赐字,而且机会仅一次……
“不,我想请先生赐字。”苏录却坚定道。他虽然是一个功利的人,却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蝇营狗苟地算计。
“唉,不好不好……”张先生推辞再三,最终敌不过苏录的坚持,从桌子里抽出一张洒金笺,递给他道:
“你看这个如何?”
“弘之?”苏录念出那墨迹早干的两个字。
“没错!”张先生重重点头,满脸兴奋道:
“字当由名而生,两者不可脱节,恰似题目与破题,自然也有很多种起法,主要有三——”
张先生好为人师的瘾又犯了,恨不得从开天辟地给他讲起。苏录耐心地听着,就当是先生的最后一课了。
“最常见的是‘同义呼应’,字与名含义相近,强化名之意涵,如诸葛亮,字孔明;曹操,字孟德;周瑜,字公瑾,都是这种类型。”
“再就是‘反义互补’,字与名含义相反,中和‘名’里略显极端的意涵,比如韩愈,‘愈’为越过、胜出,便字退之;赵孟頫,‘頫’通‘俯’,所以字子昂。”
“三是‘引申拔高’,字从名的本义出发,引申为更高的意涵。比如陆游,字务观。所谓‘务外游,不知务内观’,这是在提醒他,既要察外物之变,更要重内省之修。”
说着张先生看一眼苏录道:“还有你那位老祖宗东坡先生,名‘轼’,意为马车前供人手扶的横木。字‘子瞻’,由‘轼’的功能乃让人扶着远望,引申出了高瞻远瞩的寓意。”
“所谓敬天法祖,我便也用同样的方式,给你起了这个字——‘录’者记也,然而记的目地不只是为了存之,更是为了‘弘之’!”张先生这才摇头晃脑地为苏录释字道:
“你现在在求学阶段,正是录而记之的时候,我愿你将来学有所成,不要将学问束之高阁,此后只为稻粱谋。而是能将所学发扬光大,哪怕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要‘为生民立命’,弘人间正道!”
“是,弟子弘之谨记先生教诲!”苏录深深作揖,恭声受教。
“好好,弘之,往后苏录苏弘之,就是你的名字了!”张先生一脸‘还不快夸夸我’的小表情,问苏录道:“你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苏录忙点头不迭,却又忍不住小声问道:“不过这个字不犯忌讳吗?”
“啥忌讳?”张先生不解道。
“当今的年号啊。”苏录轻声道:“弘治,弘之,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哈哈哈,你小子细过头了吧?”张先生大笑道:“年号不就是用来叫的吗,又不是帝讳,为什么要避?再说就是帝讳,本朝也只是在书写时略作讲究而已。比如你要拜的那位经师,山长的三哥,你猜猜他叫什么?”
提示已经很明确了,苏录便寻思道:“肯定是两个字,王字旁,又跟帝讳有关……莫非是个璋字?”
“没错,弘之果然聪明!”张先生大笑道:“他叫朱璋,不一样考了秀才拔了贡?也没见谁把他拖出去砍了!”
苏录讪讪一笑道:“弟子不是没学过避讳吗。”
“放心吧,本朝的避讳十分宽松,公讳字少之又少。你只需要记住两条原则就没问题,一是历代皇上御名的第二个字要避,且‘二名不偏讳’,即御名两字不连用时,无需避讳。”
“所以‘元璋’在一起时,璋要缺笔,单用元或璋都不需要避讳。”张先生顺手又教给他一个考试的知识点。
苏录恍然道:“怪不得敢叫朱璋,那我这‘弘之’就更没事了。”
“当然了,为师还能坑你不成?!”张先生大笑道:“放心吧,三杨之一的杨溥字弘济,三元状元商辂字弘载;成化朝最后一位状元叫费宏,南京有位佥都御史叫王弘!等人家大人物改名,你再改字也不迟。”
“是。”苏录这才彻底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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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了张先生,苏录便前往鸿运楼,与同窗吃散伙饭,自是一番难舍难分的少年友情,无需赘述。
单说午餐后,众先生便齐聚道南堂,准备本年度最后一次阅卷。
待到所有人到齐,钱山长才步履沉稳地从屏风后走出。
“山长……”众先生一起抱拳。
“好好,又要辛苦诸位了。”钱怀仁的声线都变得更低沉了。在正位上稳稳坐定后,他呷一口小厮奉上的香茗,缓缓道:“开始吧。”
“是。”先生们应一声后,便坐定开始阅卷。
只是一帮酸子难免暗暗腹诽,个鸟毛代理山长摆什么谱?
祝先生为诸位阅卷的先生分发了试卷,每人分不到几张就没了。
“这么点卷子?”牛先生看到分到自己手里的五张,感觉很不过瘾。
“正常,一年就被朱山长淘汰了一半。”一旁的先生没好气道。很自然地,就把对朱琉的称呼,换成了朱山长。
先生们本来就看不惯朱琉,现在他又中途跑路去考进士,言谈间对他就更不尊敬了。
不过,也难怪先生们会恼火,层层筛选招进来六十个学生,一年下来只剩三十一人了,其中省身斋十六个,明志斋和笃行斋合斋之后只剩下十五个!
明年的学费直接减半不说,好些先生都要直接没活干……
“妈的,只剩三十一个孩子了,要是让他再祸祸一年,先生都要比学生多了!”教《礼记》的郑先生明年只有马千里一个学生,郁闷地都爆粗口了。
“什么三十一个,是二十九个!”比他还惨的牛先生也愤愤道:“本院最好的两个学生,也被他弄走了!太能祸祸了……”
“好了,你们两个少说几句怪话。”钱山长由着他们骂了几句出出气,这才喝止道:“一文钱束脩不短你们的,激动啥子?”
“那是钱的事吗?我们是要教书育人的!”两位先生加起来只有一个学生,怨气可想而知。
“谁愿意不教学生吃白食?”牛先生道。
“也是,那你束脩减半?”钱山长点点头道。
“俺看就木有这个必要了吧。”牛先生讪讪笑道:“还得给闺女攒嫁妆呢。”
“不过山长,明年咱就别搞这一套了吧。”众先生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纷纷对钱怀仁进言,希望他能拨乱反正。
“不行,学规岂是儿戏,不能朝令夕改!”好在钱怀仁是衙门历练过的,拎得清轻重。可以由着他们背后骂山长几句,但是绝对不会被他们带到沟里去的。
一帮搞不清状况的书呆子。也不想想,山长进京赶考,要么考不中回来,发现自己把政策全改了,自己还怎么混?
要么考中进士,自己捧他的臭脚还来不及,还改他的规矩?脑子被门夹了吗?
所以钱山长早就跟朱山长反复保证过,一定坚持他的政策不动摇。当然要安抚一下众先生的情绪,便又道:“最多往后出题阅卷时,稍稍宽松一点就是了。”
“唉,也只能如此了……”众先生对他的办法还算满意,这才不再烦言,安心阅卷。
“诸位,听一听咱们的神童,在本院最后一篇文章如何?”祝先生故意把苏录的卷子留在了自己手里,待众人都没找着,这才高声道。
“原来被你留下了,快念快念。”先生们纷纷催促道:“阅卷最大的乐趣,往后就没有了。”
“是啊,下回再听到他的文章,怕是要等他考秀才了。”牛先生叹了口气:“哎,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当不了他岳父。”
“听好了!”祝先生咳嗽一声,道南堂便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安静地听他诵读道:
“万物承本,内外咸重;百事执序,首尾并要!”
“物恃本而固,无本则散;事循序而顺,无序则乱。内外无轩轾,始终无等差,此道也!”
“夫此道者,天地常轨、圣贤要旨。天地常轨者,物生有本,本固待外显;事行有序,序顺赖终成。圣贤要旨者,明德新民兼重;治国理政,初谋成效俱察。执本轻外,如舍条叶致根槁;守序忽终,若忘归处迷远途。是以明此道者,知内外一体、首尾相承,循之方合天理!”
ps.下一章还没检查完哈。
第一百三十章 分红
吃过散伙饭和同窗依依话别后,苏录回到了甜水记。
已经到了年根儿下,甜水记又为老主顾送货上门,店面里冷冷清清,只有老板娘和苏有才在柜台后算账。
两人一个翻着账册报数,一个拨着算盘计数,配合无间,还眉来眼去,画面十分腻歪,倒显得小田田像个碍眼的。
看到苏录进来,小田田松了口气,可算有陪自己一起看戏的了。赶忙迎上去,接过苏录手中的食盒。
“哥,你放假了?”小田田开心道。
“对呀,一个月呢。”苏录点点头。
“那能带我去二郎滩住几天吗,我想小金宝了。”小田田天天吃狗粮,实在消化不良,想换个环境休息一下肠胃。
“当然没问题了,不过我们明天要去县城了。”苏录笑道:“要不我带你一起去县城过年吧?”
“啊?”小田田看向老板娘,这么大的事儿她可做不了主。
“去吧去吧。”老板娘摆摆手道:“正好年前还得忙一阵,没空给孩子做饭了都。”
“最近都是我做饭……”小田田嘟囔一声,问道:“那娘你过年去吗?”
“初一开始就是庙会了,我哪也去不了。”老板娘报出最后一个数,道:“你安心跟着你哥哥们过年就行了。”
“哦。”小田田有些失落,但还是乖巧地点头。
老板娘暗叹一声,傻丫头,你要不去我怎么有借口去呢?
面上却装着没看出女儿的小情绪,兴奋地招呼苏录道:“儿子快来,看看今年的账!”
“这么早就算出来了?”苏录也很期待,赶忙凑上前去。
“上午最后一批货也提走了。酒坊那边,下一批货也得年后送来了。”苏有才点点头,搁下笔道:“你娘说趁着你们走之前,把账清出来,好让家里人高兴高兴!”
“我看看有多高兴?”苏录兴奋地搓着手,接过干娘递过的总清账。
这年月,民间已经突破了前代‘单式流水账’的局限,商家普遍采用两本账。流水账按时序记录每一笔交易和收支,相当于‘原始凭证’。
然后定期将流水账按收支汇总进总清账,便于核算利润。还有专门的应收应付账款栏目,一目了然。
苏录翻到汇总页,只见利润一栏分为两项,一是‘甜水利润’,这一块全年盈利二百九十五两,但一百五十两已经分过红了,所以这块的待分配利润是一百四十五两。
“真不容易!”苏录真心实意赞一声,能在下半年的淡季盈利这么多,干娘实在是太太太能干了!
“你继续看。”干娘却献宝似的催促他翻页。
苏录翻到第二页的‘酒利润’,看一眼上头的数字——五百八十两!
不禁倒吸了口冷气。“爹你没算错吧,这么多?”
“这么简单的账怎么会错呢?算术可是君子六艺之一。”苏有才白他一眼,一脸自信道:“早年咱们酒坊年底结账,都要请我去打算盘的!”
“哦哦。”苏录点点头,翻了翻后头的明细,确实比较简单,一共卖出去八万斤酒,每斤酒代售费十文,共收入八百两。
各种营销、运输、人工费用加起来两百二十两,利润自然就是五百八十两。
让人不得不感叹,果然钱都让二道贩子赚去了……
“我们都没想到,这块利润会这么高。主要还是酒坊的兄弟们拼命,愣是在订货会之后,又酿出了四万斤酒!”老板娘感叹道:“就算是二郎酒酿得快,人也得跟得上才行。”
“还不是你那四百两的功劳?”苏有才在提供情绪价值这块其实比有马还强,除了作诗,还能夸到老板娘的心窝窝上。
“大伙儿拿到了工钱,就真的看到了希望,当然要拼了命地抓住它了!”
这话在说族人不假,却听得老板娘芳心一颤,秋波一荡,一汪春水环绕着苏有才。她轻咬朱唇道:“二哥……”
小田田闭上眼:‘太齁了,实在吃不下了……’
“咳咳。”苏录咳嗽一声,让他俩注意点影响,还有孩子呢。
然后翻到了第三页‘总利润’——七百二十五两。
其中‘积余’——一百两。
可分配利润为六百二十五两。
“明年还要继续经营,也不能把赚的钱都分了。”老板娘解释道:“所以留下了一百两作为本钱,应付各种开支。”
“明白。”苏录点点头,‘盈余公积’嘛,便笑道:“分六百二十五两银子也够多了!”
他略一盘算,家里占了一成六的股份,正好能分一百两!大伯娘还不得活活美死?
但干娘就不这么算,而是说:“千户大人占股两成,应分一百三十两,还得再孝敬一笔,我给他凑个两百两就很好看了,剩下的都是咱家的了!”
说着一拍苏录的肩膀,眉飞色舞道:“怎么样,娘厉害吧?”
“厉害厉害,太厉害了!”苏录忙双手点赞,却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苏有才,觉得还是他更厉害。
居然能让这么厉害的干娘,如此死心塌地,一心一意……
这何尝又不是一位魅魔?只是不像王阳明那样专收男士,老爹是对少妇特攻。
~~
他们家的收入可不止这一头……
苏记酒坊,大掌作房内,苏大吉和苏泰也在对着头算账。
今天上午,苏泰带着二十个壮小伙,从甜水记解回了今年最后一批货款。族人们都巴望着分钱过年呢,不得赶紧把账算清楚?
年中老板娘和苏泰入股的时候,就已经把上半年的账目盘清了。所以只需要算下半年的账即可。
“下半年一共采购红粱二十万三千斤,每斤价六文,应支未支加起来是一千二百一十八两。”
“药曲加其他本钱开销八百两零六百文。未付的工钱还有四百两零三百五十文。”
“所以支出一共是……”苏大吉说完看一眼记账的苏泰。
“两千四百一十八两零九百五十文。”苏泰不用算盘便脱口道。
“真的假的?”苏大吉拿过算盘来噼里啪啦一算,分文不差,不禁赞道:“你小子不比你两个兄弟差啊。”
“呵呵,差远了。”苏泰挠挠头,憨笑道。
“下面是让人开心的收入——下半年一共出了八万斤的货,而且货款一文不少,全都收回来了,真他娘的神奇!”虽然钱已经到手了,但苏大吉还是跟做梦一样。
往年哪回不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能出批货,又得求爷爷告奶奶才能收笔账。一年到头当孙子,依然卖不出多少货,收不回多少账。怎一个惨字了得?
现在可好,啥也不操心只管酿酒,账款就一文不少地回来了。这是当年郎泉井在手的时候,也没体会过的快乐……
“四十文一斤,一共收入三千二百两,扣掉本钱,还余七百八十一两零五十文。”苏泰又口算出了结果,并提醒七叔公道:
“其实还有四万斤的红粱和相应的药曲,是准备过完年开工用的,这块开支应该算在明年才准确。”
“又不是明年不干了,不用算那么清楚。”苏大吉摆摆手道:“这七百八十两,按照入股时的约定,一半拿来还旧债,另一半就拿出来分了吧!”
苏记的负债可不是小数目,当初要不是因为快要赔掉裤子了,也不可能舍得给老板娘三成股份的。
苏泰自然不会有异议,点点头算道:“干娘两成股,可以分七十八两,我有一成,分三十九两。余下两百七十三两是族里分的。我爷爷说了,我们家就不参与了。”
“哎,一码归一码。”苏大吉推让道:“按规矩,只要年满十八,不管男女都有一份儿的。”
“不能再要了,不然会被族人说闲话的。”苏泰摇摇头道:“俺们当时也没想到这么挣钱,不然肯定不会要一成的。”
“呵呵……”苏大吉心说,老板娘那两成也跑不到别人家去。但这钱他给得心服口服,沉声对苏泰道:
“咱们能有今天,一靠得是二郎酒的方子,二靠得是老板娘和你爹的手段。”
“不然到了年底下,我都不敢在二郎滩露面。就怕让债主生吞活剥了。”说着他不胜唏嘘道:
“人家老板娘跟她娘家合作,其实能赚更多。至少不用拿出一半的利来,替咱们酒坊还旧债!这份情我们全族都念一辈子,谁要是现在心疼了,他就是生儿子没屁眼儿的王八蛋!”
“我干娘是干娘,我说的是我们六房。”苏泰坚持道:“说不要就不要了!七叔公总得让我们家做人吧?”
“哎,好吧,那今年先这样。我回头跟族长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补偿你家一下。”苏大吉见推让不过,也就不坚持了,然后掏出一份从族长那里拿来的清单,上头有各房的成年人数。
说来也巧,扣掉六房的九口成年人,其余十七房加起来恰巧是两百七十三!一人正好分一两!
别看一两好像不多,但分到每房就多了,平均每房能分个十六两!像一直没分家的二房,能分到整整二十八两!
当然他们家的人口也多,加上大大小小的孩子四十口……
六房就算是人口很少的了,人口比他们家更少的,是新立的后几房,也能分个五六七八两。虽然钱不多,但家里花钱的人也少,其实都是一个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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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皆大欢喜
太平镇。
苏有金穿着他的七品武官袍,负手走在大街上。
身后跟着两个兵丁,一人捧着双层瓷暖瓶,里头装着枸杞泡热茶。一人拎着马扎,而且还是带靠背的那种。
“总旗大人,快进来暖和暖和!”沿街店铺的商家看到苏有金,纷纷热情地招呼,还有人出来想把他拉进店里去。
“新茶到货,总旗大人来品鉴一番呀……”
“不了不了,大白天的。”苏有金嫌弃地甩甩袖子,这不破坏自己形象吗?
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镇上晃来晃去,跟街溜子差不多。但这个街溜子可是人人害怕的,因为他是在观察各家的买卖如何,盘算下月该收多少门摊费。
起先大伙儿都觉着他不好糊弄,这下要被扒层皮了。可没想到,苏总旗精明归精明,人却老好了。
他每次都能把他们的收入算得明明白白,然后看他们的态度,给他们打个七折或八折。
算起来,各家比当初刘总旗在的时候,负担都轻了一两成。自然人人都说总旗好,争着抢着想表达一下孝心,好下月按七折而不是八折交钱……
“总旗,刚蒸好的烧白,烫好的二郎酒,和兄弟们进来对付两口,暖暖身子再去忙呗!”刘家菜馆的刘老板热情地迎出来。
“哥,真有点饿了。”后边捧着暖瓶的兵士,是苏家服役的余丁苏有喜。
“一天吃几顿了?还饿。”给他拎马扎的,是苏家的另一个余丁苏有力,他有点看不惯这个好吃懒做的堂弟。
“可我就是饿呀……”有喜委屈道:“当兵这些年天天饿着,一两个月可吃不回来。”
苏家一共有两正军两余丁在役。余丁是很惨的,没有军饷,只能靠族里供养。大伯照顾自家人从来不含糊,稍微有点权力,就把他们带到自己跟前了。
当然,干他这行也必须得用自己人,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去吃两口吧。”大伯深谙用人之道。虽然平时更倚重有力,但更护着有喜。
“哎,好嘞大哥。”有喜开心应道。
“嘱咐你多少遍了,当值的时候称职务!”有力瞪他一眼,却见苏有金继续往前走了。
“大人去哪?”两人赶紧问道。
“你们进去吧,我再转转。”苏有金半年功夫,将军肚都起来了,哪敢胡吃海塞?还不忘嘱咐两人一句道:“记得给钱啊。”
至于给多少他就不管了。
大伯自个溜达了几步,便习惯性地推开了甜水记的门。
门挂铃响起悦耳的叮当声,柜台后的苏有才条件反射道:“欢迎光临!客官喝点儿啥……哦大哥啊,快过来。”
然后三人又给大伯算了一遍账。
~~
听完报账,大伯直接无心当差了。
想想马千户正好在家,他干脆让他俩下了铺板,提上买好的年货,去马千户府上送银子。
马千户见到三人十分高兴,对一旁陪坐的夫人笑道:“怎么样?我大哥家的孩子能干吧?”
上回老爷子来镇上,被马千户硬留了好几天,现在勉勉强强也是通家之好了,所以他叫夫人一同见客。
马夫人是续弦,比老板娘大点有限,而且她可是高贵的五品宜人,本来还不太情愿出来……因为当初她兄弟想入主甜水记来着,结果被马千户给撅回去了。
所以她心里一直不爽,但看到银子就一点毛病没了,笑道:“整天听老爷夸你们几个,还真是一点没错。”
“婶儿过奖了,没有我叔照应着,他俩哪能把买卖做起来?”苏有金早就顺竿儿爬,管马千户叫叔了。虽然马夫人比他小了十岁不止,但这声‘婶儿’叫得可丝滑了。
“我照应的多了。”马千户哂笑道:“一个个的不给老子赔钱就不错了!”
别看他家大业大,但吃他娘喝他娘的也多,开销又大,一年到头基本就是个平进平出,存不住多少银子。
他在位还好说,一旦致仕就是个‘上栏嗑瓜子——入不敷出’,到时候就难了看。
但一下子多了甜水记这一大笔钱,他终于能存点养老钱了。
“不用给这么多,该多少是多少就行了。”他也知道这里头有孝敬钱,便大方道:“都是自家人,不需要额外的孝敬。”
“自家人不更得孝敬吗?”苏有金笑道。
“哈哈哈!有金真会说话!”马夫人就很开心,觉得这‘大胖侄子’人有本事说话又好听,老公确实没看错。
但马千户还真不是跟他们客气,便叫儿子封了整整五十两银子,交给苏有金道:“听千里说,苏录明年要去泸州上学了。州城不比咱们这小地方,开销大了去了。我这当叔爷爷的没啥拿得出手,这点银子拿给孩子念书吧。”
“太多了,使不得。”苏有才赶忙谢绝道:“别说念书了,足够在泸州买个宅子了。”
“那就在泸州买个宅子。”马千户大手一挥道:“那样孩子也有地方住。听千里说他们住得太差了,晚上睡觉都能哈白气。”
苏有才是怎么推让都不行,最后只好无可奈何收下。
马千户还想留三人吃晚饭,却听苏有金道:“明天老爷子要去县城看孙子,今晚我们都得回二郎滩。”
“哦,这样啊。”马千户这才不再挽留,又道:“那明天我到码头去送送我大哥,再让老刘安排条船……”
“船就不用了,县里来船接秋哥儿去讲课。”苏有金忙道:“老爷子就坐他们的船去了。”
“哈哈,也好。”马千户终于放人道:“那就不留你们了,趁着天没黑,早点回去吧。”
一直把三人送到大门口,他才转回厅堂,便见年轻的夫人不悦道:“老爷你这抽的哪门子风?就是千里去念书,也不至于给他五十两啊!”
“千里给我送二百五了吗?”马千户淡淡道:“一来羊毛出在羊身上,送个顺水人情而已。二来,这五十两不是分红而是孝敬,人家给了孝敬就没了情分,我现在要的是情分懂吗?”
“什么情分值五十两?”马夫人不服。
“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马千户哼一声道:“你根本不知道神童在大明值多少钱。现在苏录的名声还没起来,等到明年什么注音方案一传开,他就要身价百倍了!到时候我就是给他们一百两,人家也不会当回事了。”
“不是老爷,是你是千户,还是他们是千户?”马夫人被搞糊涂了。
“千户算个屁?何况我都已经六十了,还能再干几年?”马千户叹口气道:“而那小子还不到十六,又是千里的同窗,拉好了关系能照应咱家三代呢。”
“既然是千里的同窗,那就还是个童生,老爷这么笃定他能飞黄腾达?”马夫人难以置信道。
“老夫也读过书中过县试,知道读书人是什么德行——能让卢知县和朱山长当成心头肉的小子,绝不只是举人之姿那么简单!”马千户沉声道:
“就算他最后运气不好只中个举人,那也是咱永宁卫出的第一个举人,到时候指挥大人都要跟他称兄道弟的,你说他能不能帮上千里的忙?”
马千户掰开揉碎了,终于让马夫人开窍了,她恍然道:“原来老爷又投了笔生意呀。”
“可以这么说,老夫看上的生意,还没有赔钱的呢。”马千户点点头,信心十足道:
“等着瞧吧,说不定是我这辈子最漂亮的一笔!”
~~
从马千户府上回来,苏有金便带上吃饱喝足的两个堂弟,还有自己的马夫,护送着二弟一家,回了二郎滩。
一回来,就能感受到族里洋溢的喜气。他们在街上碰到的每一个族人都兴高采烈,看到他们便忙不迭问安,尤其是对老板娘,简直奉若神明了!
“怎么了,天上掉元宝了吗?”苏有金看见苏洋父子,便笑问道。
“大伯差不多!分红了!族里终于分红了,上一回分红我还穿开裆裤呢!”苏洋激动道。
“哈哈,我说呢。”苏有金大笑起来,通过甜水记的账就能大约了解苏记酒坊的情况,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分红了。
“我记得以前都是过小年才分的。”他对一旁的苏洋爹道。
“大掌作说早点分钱,让大家置办置办好过年。”苏洋他爹苏有名笑道:“这几年日子太穷了,家里缺的东西太多了,过了小年想买都买不到。”
“哈哈,也是。”大伯笑道:“这下可算能过个好年了。”
“是啊是啊,这都亏了老板娘啊!”族人们纷纷附和,朝着马背上的老板娘真诚道谢。
“大伙儿每个人都出了力的。该我谢谢大伙儿才对……”老板娘常年占据情商巅峰,几句话把族人们说得满心欢喜,恨不得她现在就变成自家人。
便有那心直口快的长辈问道:“有才,明年能不能吃上喜酒啊?”
“哈哈就是,别让老板娘跑了!”还有那更不过脑子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老板娘的脸当场成了一块红布,低着头不说话,像个羞羞的小媳妇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哈哈这个吗……”苏有才也从来没掩饰过,自己跟老板娘的不正当关系。这时当然为她吸引火力了,便云山雾罩道: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果然把族人们镇住了,心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说个日子都听不懂……
“好了都别打听了,弟妹脸皮嫩,不兴这么直接问的!该吃席的时候,自然会给你们下帖子!”大伯也出来给老板娘解围,心里却得意非凡。
要不是老子正月里不着痕迹地撮合,哪能有这腊月的红梅朵朵报新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最贱者谁?
几家欢喜几家愁,不信你看另一头。
二郎滩南头,程氏族人一个个拉着脸,骂得可难听了。
“什么,一人就分七百文?打发要饭的呢?”
“就是,往年少说分二两的!咋个就减半再减半?”
“还能咋个?酒卖不出了呗,好些老主顾都退订了,新客更是一家没有,能分七百文已经不容易了。”有在酒坊做工的,自然了解内幕。
“大掌柜都愁得睡不着觉,半夜在库里对着酒坛子发呆呢!”
“发呆有个屁用?我们要的是发钱!无能!程承诚就是无能!”族人们却丝毫不体谅,只一味愤怒。
“我刚才往北头走了一圈,你们猜怎么着?苏家分红了!而且是一人一两,比我们还多!”这时又有人火上浇油。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好些族人的观念还停留在过去。
“怎么不可能?没看到二郎酒多抢手吗?”有族人便忍不住摇头晃脑道:“这两句你们没听过吗?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二郎酒……”
“听过……”族人们颓然道:“还有那‘喝了二郎酒’,没出过门的孩子都会唱了。真是奇了怪了?莫非他们请端公做法了?”
“什么端公?都是在社学里听苏家小子们唱的!”不少人提起这茬就闹心。“他妈的,二郎酒的方子,明明在咱们家人手里!”
“唉,谁让秀才公不做人呢?去年这时候见死不救!要是当时拉他闺女一把,何至于此?”有去何家大院讨过债的族人,还原了真相道:
“结果人家兰姐儿正月里卖甜水翻了身,他再去找闺女这那的,人家不稀罕了!”
他们这些债主本来以为何家兄弟一死,这债就要不回来了。没想到老板娘提前半年,就连本带利还清了何家的债务,怎能不让人喜出望外?
债主们都对老板娘的能力和人品交口称赞,自然就怪上程秀才了。明明她可以带领我们发财的,却被自己亲爹推到了苏家,把娘家的生意都抢光了……
“都怪秀才公,让我们没法过年!”程氏族人便把责任都怪到了程秀才头上。
他们过惯了好日子,还不习惯过紧日子。不过不要紧,慢慢就习惯了……
~~
一行人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在大伯不懈地贿赂下,小金宝终于不直扑‘三锅’了。
大伯得意地张开手,准备迎接苏有金的宝贝。谁知金宝儿却从他腋下冲过,扑到了何田田怀里……
“姐姐,俺好想你啊!”
“妹妹你又重了……”何田田小脸一阵扭曲。
“整天不住嘴,她不胖谁胖?”大伯把金宝儿强行抱过来,问道:“你娘呢?”
“在堂屋里玩我大锅!”金宝便道。
“啥?”众人齐齐往堂屋看去,就见大伯娘一边手脚麻利地捆扎包袱,一边不断发号施令:
“把东屋的那几床被子扎好抱过来!”
“还有马桶也得带着!”
“还有我晒的麻椒收了没?也包起来带上!”
可怜的春哥儿被大伯娘指使得团团乱转,大冬天的一脑门子白毛汗。
见苏录进来,他像看到救星一样,赶忙招呼道:“秋哥儿你可算回来了,快来接力!我要被我娘指使晕了。”
“不是。”苏录不解问道:“嬢嬢,咱们去小叔家过年,还得带被子吗?”
“咱们这么多人,他家的被子不够咋办?大过年的又没地儿买,总不能老的少的盖一床吧?”大伯娘振振有词道。
“那马桶就没必要了吧,哪里还上不了个栏?”
“老太太就认这一个咋办?换别的她上不下栏来!”大伯娘说着,问一声在火塘边上喝茶的老太太:“对吧,娘?”
“啊,对对对。”老太太也不知道他们在说啥,反正点头就完事了。
一抬头看到了老板娘,她不由大喜道:“老二媳妇儿来啦,快过来陪娘摆龙门阵!我说话他们都听不懂……”
至于老爷子,早就嫌闹腾出去遛弯儿去了。
“那麻椒呢?县城的麻椒不麻人?”那边苏录还在试图打消,大伯娘把家搬到县城的念头。
“家里有就带着,省一个算一个!”大伯娘理所当然道,又热情地招呼老板娘道:
“大妹子来了?快陪老太太喝茶。”
“大嫂,我来帮你收拾。”老板娘挽起袖子。
“不用真不用,你越帮越乱……”情商洼地同样稳定发挥。
~~
但一码归一码,大伯娘手脚太麻利了,忙成这样都没耽误了开饭。
当然晚饭就比较简单了。荤的素的切吧切吧,吊锅子一锅烩,先吃菜后下面,一样让全家吃得美滋滋。
席间,自然说起明天去县城的事儿,这回几乎是全家出动。
老爷子、老太太还没见过小孙子小孙女呢,正好跟着苏录一起去探望。
小金宝吵着去看弟弟妹妹,大伯娘也挺想去……她还觉得自己在妯娌那挺香。
老爷子考虑到大伯娘虽然去看过一次喜了,但在族人眼里,她那次是去看儿子的。这回要是不去,难免会有人说些妯娌不和的闲话,所以就同意了。
苏泰一年忙到头,过年终于能歇了,自然也想跟着去凑个热闹。
春哥儿倒是不想凑热闹,可身为二郎滩社学的在编先生,他也得参加县里的注音辅导班呀!
卢知县是下了大决心的,早就通知下来,谁敢请假不来,扣三个月的束脩。一帮穷先生哪个敢缺席?
这下家里就只有苏有金和苏有才了。
大伯还要坚守岗位,虽然腊月的门摊费已经收完了,但年底可是老板们表达心意的时候,他得给人家这个机会呀!所以二十八之前都得在镇上待着,不过能去县里一起过除夕。
至于有才,从明天开始,就要跟老板娘到处拜访,答谢客户,顺便也摸一摸他们明年的意愿。
然后一过年又得忙正月庙会了,实在抽不开身……
其实硬抽的话,怎么也能抽得出时间。但是大过年的,哪能撇下老板娘?
于是老爷子决定,明天一早贴对子,然后锁门走人。
其实也没什么好锁的,家里那点值钱的家当,都让大伯娘打包带上了……
~~
“明天就走啊?”快吃完饭时,苏大吉和老族长来了。
“对呀,孩子生了还能不去看看?”老爷子忙起身招呼老兄弟,又赶紧支开大伯娘道:“老大媳妇,快去泡茶。”
“不用了,大忙忙的,坐坐就走。”老族长在老爷子身边坐下道:“听大吉说你们家不要分红?那怎么能行?坏了规矩以后就乱套了!”
“看,我说吧,大哥不能同意啊。”苏大吉说着伸手从斜挎的牛皮包里,摸出用红布包好的银子,埋怨道:“害我遭了顿日诀。”
老爷子叹口气道:“大哥,你这是不让我做人呀。家里拿了整整一成股了,哪能再占族里的身股?”
“一码归一码,是你做人重要还是规矩重要?”老族长却一挥手,不许他再说废话。
“唉,好吧。”老爷子也只能乖乖听命。
“这就对了!不是你的好儿女,今天各房能分到钱?吃水不忘挖井人,没有人会眼红的!”老族长高兴地拍着老六的肩膀道。
“就是,他们眼红的过来吗?”苏大吉笑着把牛皮挎包一倒,又咣咣倒出两封银子。
先把少的一封,递给闻着银子味就过来的大伯娘道:“这是你家的分红,三十九两。快称一称,回头说少了我可不负责。”
“呀,这么多?”大伯娘差点把茶壶扔他头上,激动地搁下茶盘,接过银子掂了掂道:“一两不差!”
“这是老板娘的分红,我一块给带过来了。”苏大吉又把多的一封银子,递给了老板娘。他早就发现了,越把老板娘当成自家人,她就越高兴。
再说,大家都是股东,我分多少就知道你分多少,没必要藏着掖着。
“大掌作今年辛苦了。”老板娘笑着拆出十两银子递给他道:“浪哥儿明年也要上书院了,给他买点文具吧。”
“多谢老板娘赏。”苏大吉推让一番,还是喜滋滋地收下了。
“老板娘你不用觉得他可怜。”老族长这才笑道:“大掌作一年二十两的工钱,年底还有犒赏,拿的不比老六家少。”
“大哥,我可没拿犒赏!”苏大吉赶忙叫起撞天屈道:“酒坊的帐还清之前,我是不会拿一文钱犒赏的。”
“我也没要……”夏哥儿也道,二掌作也是有犒赏的……
“这是你俩决定的事儿,你俩不要我可管不着。”老族长大笑着起身道:“回去了,赶紧忙完歇着吧,明早我去送你们。”
两人便告辞出去,众人将他们送到天井。
苏大吉落在后头,小声问苏录道:“也不知浪哥儿,明天能不能考得上?”
“七叔公放心吧,没问题的。”苏录微笑安慰道:“苏浪的基本功,已经非常扎实了。”
“就是,也不看看谁教的!”大伯听见了,回头笑道:“秋哥儿都要去县城教先生们了,教你个浪哥儿,还不手拿把攥?”
“也是,那我就放心了。”苏大吉这才松口气道:“回头等浪哥儿考上了,我得好好谢谢秋哥儿。”
~~
待到送客回来,老板娘也将一百两银子,并马千户给的五十两,送到了大伯娘手中。
大伯娘幸福得快要晕厥过去了……
老爷子见状摇摇头,暗叹银子这玩意儿真他妈的坏,家里穷的时候,是一个不来。
家里越有钱了,它反而就扎着堆往家里窜,贱货!
第一百三十三章 点兵点将
夜里,大伯娘盘腿坐在银子堆里,嘴都乐瓢了。
大伯把金宝哄睡了都,见她还在点钱,轻声问道:“你点明白了?”
“当然点明白了。”大伯娘把钱排得整整齐齐,十两的元宝是大元帅,在最中间;一两的银锞子是将军,站二排;散碎银子是校尉,站外圈。
至于铜钱,就属于小卒子了,只配被摞起来堆两边。
“喏,一共是两百七十六两七钱六!”大伯娘像女皇一般介绍着自己的银钱大军!
“这么多?”大伯吓了一跳:“感觉这半年,家里没少花钱啊?”
现在家中那些老掉牙的桌椅板凳,掉了瓷的杯碗壶盆都已经不见了。里里外外,全被大伯娘换了一遍新。苏录爷仨也终于一人一个盆,可以分开洗脸洗脚洗衣了……
老老少少也都做了全套的过年衣裳,吃的喝的更是没短着。
“是没少花钱,我都记着账呢。”大伯娘打开一个草纸本,上头歪歪扭扭记着数,别人看不懂,但她能看明白。“从七月到现在,家里只是日常开销,就将近十两银子了。”
她便兴致勃勃、如数家珍道:“但架不住现在进项多啊!咱们不算零头——七月时结余二十四两,春哥儿五个月工钱七两五,二叔十两,夏哥儿今天拿回来工钱十八两,你二十五两。知县和马千户给了秋哥儿六十两,再加上今天的两笔分红一百三十九两。”
“今年咱们没种庄稼,十亩地租给了五房,收成对半分,这块还有个三两五,前几天给拿过来了。”大伯娘喘口气道:
“你算算这多少钱吧?还有族里分的那九两,我看老爷子不舒服没往里算,回头你们爷们看怎么处置。”
“嗯,我回头跟老爷子商量商量。”苏有金点点头,不禁感叹道:“果然是会过不如会挣啊……”
“是啊。一个个都跟开了窍似的,都开始往家拿钱了!”大伯娘捂着嘴,吼吼吼低声笑起来。
“怎么样,老子厉害吧?”大伯得意洋洋,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你那才几个钱?”大伯娘撇撇嘴道:“主要还是老二两口子挣下的。”
“这话说的!第一,他们还不是两口子;第二,就算成了两口子,也是我撮合的!”大伯不愧是场面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第三,你只看到他们风光挣钱,却没看到你老公在为他们负重前行。”
“不就是整天捧马千户臭脚吗?”大伯娘撇撇嘴道:“再说人家两个你情我愿的事,跟你有啥关系?”
“这话说的!大年初一我给他们送饭,是不是让你多装点?”大伯哼一声道。
“还真是。”大伯娘恍然道:“难不成那时候,你就发现他俩不对劲儿了?”
“那倒没有。”大伯啪啪拍着将军肚,得意笑道:“不过他俩就是没那意思,我也会想办法让他俩有意思的。”
“真阴险。”大伯娘鄙视他一句,又笑道:“不过老二这回真是捡着宝了。快点让他们成亲吧,不然我总是担心两个人掰了咋办。”
“你不是怕他俩掰了,你是怕没人给你挣钱了。”大伯一针见血,笃定笑道:“放心吧,两个人都不是老三那种货色,人家稳着呢,用不着咱操心。”
他很清楚,两个人想要终成眷属,不光要等到期满,终究还得过程秀才那一关……
但这话就没必要跟她讲了,不然这愚蠢的婆娘就该睡不着觉了。
便岔开话题问道:“你还是操心,明年在哪盖新屋吧。”
“我怎么没操心?”大伯娘苦着脸道:“但二郎滩没地了,再起就得上山了,爹娘腿脚不利索,哪能再往高处住?”
“是。”大伯深以为然道:“我看爹上下楼明显不如去年利索了,不行搬到镇上去吧?”
“镇上不还是吊脚楼?”大伯娘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谋划。“我之所以非要跟着去县里,不光是为了看孩子。”
“那你还看啥,看猴子吗?”大伯笑道。
“看你个头啊,看房子!”大伯娘道:“我不是去年,在县里住过一段时间吗?发现那里啥都比咱二郎滩好。”
“废话。”大伯失笑道:“咱就是个山村,人家是县城,虽然也是在山沟沟里,可好歹在江河交汇之处——要不是平地太少,赤水河又通航困难,可能都没泸州什么事了。”
“是啊是啊。我当时就想,将来儿子中了秀才,要在县学读书,干嘛还要再回来?直接在县城娶个媳妇,跟他小叔似的当个城里人多好?”大伯娘憧憬道:
“可是当时家里太穷,我也就是想想。”
“现在不一样,咱现在有钱了,干嘛还要在这里盖新屋?”大伯娘激动地拍着膝盖道:
“索性就在县里买套大一些的四合头!老头老太太就不用再上下楼了,春哥儿秋哥儿考上秀才,也能把新娘子娶在里头。”
“那夏哥儿呢?”大伯现在就是全面。“他这二掌作,离不开二郎滩呀!”
“明年我把老宅翻新一下,花不了几个钱。”大伯娘却早有算计道:“单夏哥儿一个人娶媳妇,咱家现在的房子就够用了。”
“老宅?说得跟已经买了新房似的……”大伯揶揄一声,道:“把你的钱收收,我都没地儿躺了。”
“反正你又不钻我被窝,先靠边躺着,我跟我的钱美一阵。”大伯娘把手一挥,大伯就灰溜溜地钻了小被窝,一声不敢再言语了,唯恐引火上身。
~~
再次偷睡漏睡成功的大伯,翌日天不亮就爬起来,跟苏有才贴他昨晚写好的春联。
大门上的一幅是:
‘诗书继世门风正,酒醴传家年景新。’
横批‘诗酒迎新。’
晚辈们也被吸引过来,帮着看歪了正了,同时自会品鉴一番。
“横批真好,化腐朽为神奇,既是酿酒的酒,也是把酒迎春的酒!”春哥儿褒贬皆有道。
“就说我爹的上下联太俗套呗。”苏录笑道:“对联朝外是给人看的,得让乡亲们能看懂啊。”
“哈哈正是!”苏有才高兴道:“换点雅词还不是小意思——芸编绵世门风醇,秬鬯承家年景殷!或者上联用‘缥缃’,下联用‘曲蘖’,是不是就高雅多了?可来往的街坊就看不懂了呀。”
“二叔说得是。”春哥儿点头道:“春联不是对课,是我想岔了。”
“别都杵门口了,贴个对联这么多废话!”大伯娘出来倒水,见家里的男人围着大门口,讨论起学问来了,恨不得泼他们一身。
“都啥时候了,该干嘛干嘛去!”
“哦……”大小男人们这才作鸟兽四散。
贴好对联吃过早饭,大伯娘把桌子一收拾,碗筷刷干净,一家人便扶老携幼准备出发。
这时苏有彭、有喜、有力、有名几个,带着一帮水字辈的小子,来帮忙搬行李了。人多就是好,满天井的大包小包,一趟就全都搬光了……
大伯娘再把家里检查一遍,大伯这才锁上屋门,把钥匙给了苏有彭,让他帮着照看家里。
一家人到了栈桥上,行李已经搬上船,妥帖放好。
老族长大掌作等老辈都来到栈桥,一是给他们送行,二是让他们捎上看喜钱。
“开春儿一定把俩娃娃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老族长嘱咐道。
“我们可是支了钱的!”苏大吉开玩笑道,引得老老少少大笑不止。
“好。”老爷子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心说看来短时间内,老子也回不来喽。
“开船喽!”船尾的老艄公吆喝一声,和船头年轻的艄公一同撑篙,将歪屁股船驶离了栈桥。
族人们挥着手,一直到看不见船影才转回。
~~
秉着不坐同一条船的家训,苏录哥仨还有苏有才‘两口子’没坐船。
为了适应赤水河的激流险滩,歪屁股船船体窄小,带的东西又多,十四口人一起坐上去,想想就头皮发麻。
当然干娘还是骑着大伯的马……
一行人加紧赶路,只用两刻便到了镇上。
便见太平镇上比昨日热闹不知多少倍,尤其书院那边,更是人头攒动,起码聚了两三千人。
今天又是太平书院一年一度招生的日子。
春哥儿因为要去县里培训,只能把送考的任务拜托给了苏海和程万堂。
这会儿已经开考了,过去也没意义。好在他和秋哥儿一早,就去社学勉励过孩子们,送他们出发了。
一行人便径直来到码头,见马千户果然来给老爷子送行,还带了不少土特产让他捎上。
码头上,还有两条船分外惹眼,一条船上插着‘合江县衙’的红旗,船上的艄公都穿着官府的号衣,还有两名押船的壮班。
另一条船更惹眼,不仅要大一些,而且船头插着一面三尺长、两尺宽的赭黄旗,上书四个醒目无比的大字——
‘奉旨应试!’
这显然是山长入京会试的座船了。
还有一个明证,就是船头立着朱子和……他看到苏录到来,刚想笑又忍住了,板着脸对船舱里道:“神童来了。”
棉布帘子掀开,一个穿着青色圆领官袍的中年人,出舱对苏录拱手笑道:
“本官合江县学训导海瀚,奉县尊之命,前来接苏神童到县学授课!”
“折煞小子了。”苏录赶忙躬身还礼。
那一口琼州腔的海训导,点点头沉声道:“时候不早了,上船出发吧!”
【本卷终】
【首卷小结】
第一卷结束了,我们的苏录结束了在太平书院的学业,有了表字,也有了钱,终于离开了大山,进入更广阔的天地!
这一卷塑造了不少可爱的角色,大家都还挺喜欢的。尤其是大伯娘,一开始我很担心读者会反感,但现在大家对她都很宽容,说明读者都是善良的,知道人无完人,听其言更要观其行。
而且大家应该发现了,这一卷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啊,在新手村哪有那么多纯粹的坏人?不能为了制造矛盾推进剧情,让人强行无脑坏到底啊。
就像是盛碗饭盛碗粥和盛碗汤,一上来纯纯小丑嘴脸。但当主角展现出实力后,他们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立场。
而且素来在学校里,学习好就是天龙人……当时就更是如此了。没有人会傻到整天跟主角作对的,因为老师会无脑护学霸……
再者,科举和高考一样,并非争唯一名额,所以同学间的关系,不像仙侠文那样可怕,还是可以有互助,可以共同进步的。
所以应该是恰同学少年,而不是掐死同学少年。
因此只要赋予人物正常的脑子,就不会有那么多纯粹的恶。
当然,随着主角成长,肯定会见识到人间险恶……其实开篇程秀才出场,后来马千户出场,还有春哥儿州试失利,就已经展露过了,只是都没正面写。
第二卷就会有正面的了……
另外,这一卷讲了不少学习的东西,不然怎么让读者相信主角可以中状元呢?但大家应该发现了,所有的学习方法或者先生们教的知识点,我从来没重复过,除了八股文……
八股文这玩意儿,我其实也不想写,因为忒费劲了,一句一句的推敲,半天弄不完一篇。有这功夫能写好多字了。
但是呢,隔上十几章不写一点,感觉书卷气就不足了,毕竟书叫《状元郎》……
其实我已经很克制了,上架之后没作过全篇,都是写个冒子拉倒了。嗯,才不是偷懒呢。
其实大家看不懂也不要紧,因为我看很多小说的知识点,我也看不懂……但不要紧,因为有个词叫不明觉厉。
而且我每次都没超过200字……
总体来说,这一卷的任务基本完成了。我还挺满意的。
下一卷,主角在大城市求学,考秀才,朝堂线也会引进来,并通过某位倒霉圣贤,把两条线联系起来。
总之,会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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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哦豁
两条‘歪屁股’船首尾相接,缓缓航行在冬日的赤水河上。
河两岸是陡峭的青灰色山岩,山间层林尽染,红的黄的绿的,色彩十分丰富……真可谓‘船行其间,如在画中’。
可惜船上人没有心情欣赏美景,都紧张地盯着凶险的河面。
因为这一段就是赤水河‘小三峡’之一的蜈蚣滩,只见两岸山势陡峻曲折,形成一个接一个的洄弯险滩。河道上还有多处经年崩落的巨石壅塞。即便是现在这枯水季,河床里交错的巨石,仍将水流割裂成一股股暗流与漩涡,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令人胆颤。
打头的船老大掌着舵、压着速,控制着‘歪屁股船’缓缓穿行在暗礁与巨石密布的河滩上。哪怕在这条河上讨了半辈子生活,已经能记住每一处危险所在,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一次疏忽就可能致命……
前方水流打起了旋儿,两块犬牙交错的礁石横在了河面上。
“右篙!轻些!”船老大一边操着舵,一边大声发号施令。
船头的艄公赶紧将船篙向右撑。篙和舵合力,使船身缓缓偏向右侧,船头便斜斜地穿过了两块礁石组成的‘拱门’。
虽然有惊无险,却依然把船客们吓得面色发白。
大伯娘更是腿肚子发软,抱着儿子的胳膊不敢睁眼。
就连素来最沉稳的老爷子,嘴里都小声嘟囔着:“菩萨保佑,祖宗保佑。”
倒是老太太云淡风轻地坐在船头,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船老大早就见怪不怪,笑道:“行了,过了鬼门关,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吁……”所有人齐齐擦了把汗。心还没落回肚子,便又听船老大道:
“再过二里是更要命的鬼见愁……”
“儿啊,我要下船……”大伯娘带着哭腔道:“这还不如骑驴走山路呢。”
~~
船上的规矩,过险滩时所有人都得出舱。一旦见势不好,才能及时跳船,在舱里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另一条船上,苏录苏泰带着两个妹妹同样出了舱。
朱琉和海训导也不例外。
“怎么样,刺激吗?”朱山长看一眼侄子和苏录。
“确实。”苏录点点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应该走陆路的。”朱子和小脸发白。
“哈哈,放心。这时节水缓且浅,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朱琉笑道:
“这要是在丰水季,神仙都过不了蜈蚣滩,什么船也得给你撞散了架,对吧海训导?”
那海训导皮肤黝黑,身材不高,生了一副典型的岭南面相,但双目炯炯有神,且不苟言笑,竟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他闻言点点头,惜字如金道:“不错。”
“我时常想,”朱琉负手立在船头,看着两岸壮美的景观道:“要是赤水河道能畅行无阻,永宁会是什么样子?”
“那还了得?”说到民生话题,海训导这才打开了话匣子。“永宁是蜀中入黔的必经之路,赤水河航运一通,自贡的盐船便可从长江经泸州、合江、太平渡溯流直上,直接开到贵州去。”
“老百姓走出大山就再也不是难事了。”苏录也道。
“确实。”海训导看一眼苏录,没想到这‘神童’这么接地气。“现在是官道不通,水路难行,老百姓只能一代代被困在大山里。”
“可惜,没人能疏通这条河。”朱琉叹了口气道:“此行我若能侥幸得中,一定上疏请开赤水河!”
“那我们赤水河沿岸十数万百姓,都要虔诚恭祝山长高中了!”苏录便笑道。
“哈哈,好。承你吉言!”朱琉笑着点点头,对苏录道:“我问过海训导,你们后天就要开课了,没时间去泸州了,就等开学前再一起吧。”
“子和,你把信带给你三叔,就说弘之年后登门拜师。”他又吩咐朱子和。
“好。”朱子和点点头,嘱咐苏录道:“你尽量早点,我三叔不像九叔这么好脾气,去得太晚不收你都有可能。”
“知道了,合江的事情一了我就过去。”苏录点点头。
这时船老大喊道:“鬼见愁到了!”
众人登时都默不作声了,唯恐干扰到船老大。
~~
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
傍晚时分,歪屁股船绕过一道山岭,众人眼前豁然开阔,只见远处长江滚滚,恍若汪洋,将赤水河纳入其中。
江河交汇处有座依山傍水的青灰色城池,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合江县城了。
两条歪屁股船缓缓驶入城门外码头。虽然临近年关商旅停歇,但码头上桅杆如林,停泊了大大小小几百条船,这场面完全不是太平镇可以比拟的……
尤幕友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了,船没停稳便满脸歉意地拱手道:“抱歉山长,县尊去州城述职了。得过两天才能回县,特命在下略备薄酒,代为恭候大驾。”
“老父母太客气了。”朱琉笑着还礼道:“可惜在下明早就要换船出川,无缘拜谒了。不过能跟云山兄一叙,也是一件快事啊。”
这时船老大放下船板,众人纷纷下船,大伯娘一落地便长舒口气道:“吓死老娘了,再也不坐船了。”
“好玩,我回去还想坐。”老太太却笑道。
苏录也下了船,与尤幕友见礼。
“哈哈,苏神童数月不见,愈加丰神俊朗了。”尤幕友热情似火,拉着苏录的手道:“今晚就住县衙吧,陪我们两个老东西喝一杯。”
“人家现在有字了,叫弘之。”朱琉从旁酸酸道,本来他想分别时给苏录赐字的,都想好叫什么了,结果被张砚秋个龟儿抢了先……
于是我们就永远不知道,朱山长给苏神童起了个什么字了……
“苏录,苏弘之。好字好字,恢弘大气!”尤幕友赞不绝口,果然没有任何奇怪的联想。
“晚生的祖父祖母,也一同来县里探亲。”苏录歉意道:“今晚还是先安顿好长辈,明日再去拜会先生。”
“也好。”尤幕友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跟苏录客气客气。有他在场,还怎么跟朱琉拉拉关系,说说体己话?
殊不知,朱琉身边还带了个更亮的灯泡……
尤幕友便从袖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苏录道:“明日把这张片子给门房,他自会带你去见我。”
“是。”苏录双手接过。
尤幕友又对海瀚道:“海训导,先生们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了,足够凑齐一班来了,后日一早就开课了。”
“不等县尊了吗?”海瀚问道。
“县尊会尽量赶回来,实在赶不回来,就等开课后再训话,总之不能耽误了课程。”尤幕友沉声道:“年前必须把所有先生培训一遍!”
“明白。”海瀚点点头。其实他对什么‘注音符号’并不感冒,觉得这是在胡闹,所以一路上对苏录颇为冷淡。但既然是知县交办的差事,他就会认认真真完成。
尤幕友则是另一个极端,非但对苏录和颜悦色,还过去问候了几句老爷子老太太,又问他们住在哪里,让他们有事尽管找自己,这才跟朱琉坐上马车离开了。
海瀚板着脸对苏录道:“明天我也会去尤先生那儿,跟你细说上课的事情。”
“是。”苏录应一声,又目送着海训导步行而去,这才直起腰松了口气,感觉跟这人说话好有压力。
“咦,怎么还不见小叔来接?”送走了官面上的人物,他这才发现自家人还没来呢。
“这个不着调的东西!”老爷子愤愤道:“莫不是又记错日子了?”
“算了,我们直接过去吧。”春哥儿今年住过两回小叔家了,自然知道地儿。
他便在码头上叫了辆靠活的马车,把行李装了满满一车,又扶老太太坐在车辕另一边。
一家人簇拥着马车,跟着春哥儿进了县城……
县城大街不知比太平镇的街道宽阔多少,街两侧的店铺一家挨一家,各种招牌幌子令人应接不暇。虽然临近年关,大部分店铺都关张了,但依然能看出平日里的繁华。
街上的行人同样比镇上多多了,穿着也比山里人体面多了。还有山里见不到的轿子、马车,时不时从一旁经过。
大伯娘看到,有妇人坐着两人抬的小轿穿街而过,后头还跟着拎包裹的丫鬟小厮,不禁十分羡慕,心说我啥时候也能这样?
苏录却在暗暗盘算,在这里开一间甜水记,再把二郎酒卖到县里,估计能多赚好多钱……
想到这他不禁暗骂自己,苏录啊苏录,不是说钱够用就好,怎么还赚钱上瘾了呢?
果然读再多书,也不能让人彻底摒弃贪念……
~~
其实合江县城并不大,马车前行了半里路,便在春哥儿的指引下拐进了一条巷子。
他让马车在第二户人家门口停下,对老爷子道:“爷爷,这里就是小叔家了。”
“叫他滚出来!”老爷子黑着个脸,气哼哼道。
“好!”苏满赶紧上前叫门:“小叔,小叔。”
不一会儿门开了,小姑迎了出来,看到家里人都来了,却不喜反悲哭了起来:
“呜呜,你们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和翠翠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先别哭,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老爷子皱眉问道。
“有马被抓了……”小姑却哭得更厉害了。“爹啊,有马被抓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走后门要走后门
合江县城,小叔家堂屋里,一片愁云惨淡。
众人万万没想到,欢欢喜喜来过年,结果摊上了这种倒霉事儿……
老爷子抱着喜宝儿,老太太抱着冬哥儿,坐在正位上听儿媳妇哭诉。
小婶儿胖了一大圈,眼睛红得像桃子,一边用帕子擦拭眼角,一边抽泣道:“昨天这时候,我们正在吃晚饭,突然就有官差闯进来,拿着官府的牌票,说有马的酒喝死人了,要抓他回去审问!”
“他哪来的酒?”老爷子黑着脸问道。
“他重阳节带回来两坛二郎酒。”小婶儿答道:“说要好好替家里宣扬宣扬,把二郎酒的牌子在县里打响,给家里拉些订单,证明自己不是吃白饭的。”
“是啊,不吃白饭了,改吃牢饭了。”老爷子脸都黑成了炭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素来温吞水般的苏泰,这时却斩钉截铁道:“我们蒸的酒头全都扔掉了,不可能喝死人的!”
“我记得酒坊应该会防着这种事吧?”春哥儿轻声道。
“当然,每蒸一批酒,我们都会留下样酒,封存起来,就防着出这种事!”苏泰点点头。
“剩下的酒呢?”苏录问道。
“一坛已经喝完了,另一坛就剩个底儿,被官府的人带走了。”小姑道。
“……”哥俩对视一眼,均感无奈。
“这是没办法的,官府拿人时,肯定还要取证的。”苏满轻声道。
“现在怎么办啊,爹?”小婶小姑望向老爷子。
“先捞人,人在牢里太遭罪了。还可能被屈打成招,先把人捞出来再说。”老爷子大有切肤之痛道。
“怎么捞啊,谁认识县里的门路?”小婶儿也不是没见识的,可是真不认识县里的人啊。
却见家里人齐刷刷看向了苏录。
“秋哥儿,那尤先生的话,不会只是客套吧?”老爷子不好意思地问道。
没办法,他这回不是蓄好力就能出大招的。县里和卫所不是一个系统,老爷子是两眼一抹黑,满身的本事施展不出来。
“肯定是客套话。”苏录轻叹道:“但只要钱到位,可以变成不客套。”
“钱好说,我去拿钱!”小婶儿闻言,赶紧进去里屋,不一时捧出个钱匣子,打开后有些气短道:
“这一年坐吃山空,连嫁妆就剩这十几两了……也不怪有马会着急。”
“把钱收着吧。”一直不说话的大伯娘,从背篓里摸呀摸,摸出了五十两银子,递给苏录道:“这些够不够?”
“差不多吧。”苏录点头道。
“大嫂……”小婶不禁瞪大眼,没想到大嫂这么阔绰。去年来的时候,明明一两银子都摸不出来,身上的蓝色短袄洗得发白,内里中衣不显眼的地方还打了几个补丁……
刚才见到家里人,她只顾着掉泪也没注意,这才发现大嫂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身上的衫袄簇新泛光、针脚细密,做工和用料实属上乘。外罩的官绿色比甲对襟处,还绣了圈缠枝金菊,虽然用的是普通的姜黄色棉线,却立马显出了贵气。
大伯娘本就身材高挑、风韵犹存,不然也不可能生出春哥来,这一打扮起来,就更体面了,尤其是配上拿银子的动作,大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之前有马说家里日子好过了,小婶儿还以为是他给家里脸上贴金。现在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家里是有真金白银了。
她又想到自己当初,非要把大嫂送回去,就更加羞愧了。一时呜咽着,不知该先道歉还是先致谢了。
“别说些没用的了,先救人要紧!”大伯娘干练地一摆手,别过头去。
小婶以为大嫂还在生自己的气,殊不知她是不敢再看自己的‘大元帅’们一眼,真是舍不得呀……
这下起码少买两进院子,呜呜呜呜……
~~
两个小宝宝可能是惊着了,半夜里直哭。
一家人又忧心忡忡,结果除了金宝,大家都一宿没睡好。
把老爷子郁闷地半夜出去遛弯……
天刚蒙蒙亮,苏录哥仨就爬起来穿戴整齐,准备出发!
小田田给他们端来了小姑做的铺盖面,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空着肚子出门。
哥仨便端着大碗,呼噜呼噜吃起了面。
小田田站在一旁,等苏录吃完了面,才小声道:“哥,我们又要倒霉了吗?”
“怎么会呢?”苏录揉着小田田蓬松的头发,给她一个自信的笑容道:“看我去摆平它。”
“嗯,哥最厉害了!”小田田便高兴地笑了,待苏录哥仨一出去,小脸上却又挂起了愁容……
~~
哥仨出了门,按照昨晚商量的,苏满去找县城的同窗打听一下消息。县城不大,生活在这里的人,对很多事情都心知肚明……
苏录则跟二哥直奔合江县衙。
县衙在县城最大最繁华的衙前街上,坐北朝南,面阔三间。前廊后厦,朱门黛瓦,门口还蹲着一对石狮子。
当年刚建时应该很是气派,可惜官不修衙,百年风吹雨打之下,已是瓦碎墙裂,朱漆斑驳,陈旧不堪了。
八字墙前设着栅门,栅门下蹲着枷号的人犯,哥俩仔细辨认,好消息是没有小叔,坏消息也是没有小叔……
苏录摸了摸袖子里的片子,便要朝门房走去。却被二哥拉住,低声道:“走后门要走后门。”
“有道理。”苏录点点头,便跟他绕到了衙后街。
这里居然开了茶铺、饭馆甚至还有澡堂,这会儿比衙前街还热闹……
二哥就很尴尬,看来都想到一块去了。
苏录苦笑一声,来到县衙的后门房外,敲了敲门。
“进来。”里头响起个慵懒随意的川音。
苏录推门进去,就见个四五十岁的门子,靠在摇椅上昏昏欲睡。门房里还点着炭盆,温暖如春,跟外头恍若两个世界。
“啥子事情么?”门子顶着对黑眼圈,哈欠连连问道。
“在下二郎苏录,跟尤先生今日有约。”苏录说着亮出了尤幕友给他的片子。
门子伸出鸡爪手接过来一瞅,见真是尤幕友的片子,暗骂一声晦气,道:“你等着,我进去问问。”
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摇摇晃晃出了门。
说来也神奇,当他穿过后罩门的瞬间,忽然腰也直了,眼也亮了,步子也快了……
就像换了个人一样,颠儿颠儿的就来到了尤幕友住的小院。
尤幕友正在跟朱琉叔侄用早餐,边上还有书童丫鬟伺候着。
门子都不能进去,只敢在廊下轻声把书童叫出来。
书童戴着网巾,穿着青布道袍,面无表情道:“什么事儿?”
“回砚哥儿,有个后生拿着尤先生的片子,说跟先生有约,也不知道真假。”门子陪着笑递上了片子。
“他说叫啥了?”书童接过片子看了看。
“说叫二郎苏录。”门子答道。
“哦,他呀。”书童恍然,便赶紧往后门去迎人。
门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是尤幕友很重要的客人,不禁暗自庆幸,得亏没要门包……
书童一路小跑到后门,见果然是那苏神童,便笑道:“你怎么从后门来了?”
苏录心说我二哥说的,走后门就要走后门,便也笑道:“第一回来县城,不懂规矩,还是后门保险点。”
“谨慎。”书童竖个大拇指道:“快跟我进去,你再来晚一会儿,朱山长就要走了。”
“好。”苏录应一声,赶紧跟着书童进去后罩门,来到尤幕友的小院。
“老爷,朱老爷,苏神童来了。”小书童推门禀报道。
“哈哈,小友快进来吃两口。”尤幕友笑着招呼道:“咱们一起去送你家山长启程。”
“是。”苏录便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微笑,进了小厅。
只见尤幕友和朱琉叔侄三人围坐八仙桌,果然还给他留了个位子。
尤幕友和朱琉昨晚应该是聊得很好,神态都亲近多了。待苏录告罪入席后,后者便对前者笑道:“这可是我的得意弟子,就托付给云山兄了。”
“那是当然,德嘉兄尽管放心,我定视弘之如子和。”尤幕友忙连声保证。因为朱琉打算中了进士才取号,所以他还是以字相称。
“哼。”朱子和不爽地哼了一声。
“弘之,以后也要以师长视尤先生,他学问老道,而且也治《礼记》。”朱琉对苏录道:“昨晚我们彻夜长谈,获益良多啊。”
“是。”苏录忙起身一揖到底。“以后就要劳烦先生多多指教了。”
“哈哈,好说好说。”尤幕友笑道:“治咱们《礼记》一门的本来就少,一定要好好栽培的。”
他可是正经的岁贡生,学历比卢知县还高的……
“行了,那我就不叨扰了。”朱琉就等着给苏录牵个线了,完事儿便立马告辞道:“正月底前就得进京,必须只争朝夕了!”
“那就不强留德嘉兄了。”尤幕友也起身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我和小友送德嘉兄启航。”
“多谢……”朱琉也不跟他客气。
~~
城门外码头,三人目送着插有‘奉旨应试’黄旗的快船驶入长江,扬帆而去。
尤幕友才微笑问苏录道:“小友可有心事?”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马这孩子,打小嘴硬
合江码头上。
听了尤幕友的话,朱子和奇怪问苏录道:“你有心事?”
“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苏录苦笑道:“晚生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笑话,我是干什么的?”尤幕友大笑道:“一个人是若无其事,还是心无挂碍,我要是这么长时间都看不出来,早就卷铺盖滚蛋了。”
“晚生不想让山长临走还操心。”苏录轻叹道:“也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当然看出来了,不然怎么会叮嘱我那番话呢?”尤幕友笑道,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解读的。
“原来是晚生自作聪明了。”苏录不禁苦笑。
“当然不是了,德嘉兄知道你的好意,所以也没有细问。”尤幕友说着看向苏录道:“现在可以说了。”
苏录看一眼朱子和,心说你也可以走了。
朱琉是坐另一条江船走的,之前那条歪屁股船,还在码头等着少爷呢。
朱子和却纹丝不动,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苏录无奈,只好叹气躬身道:“实不相瞒,昨天到家才知道,我小叔被官差抓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关在哪里。晚生两眼一抹黑,只能腆颜向先生求救了。”
“确定是官差?”尤幕友问道。
“是,据我小婶小姑说,他们穿的是快班的公服,手里还拿着县里的牌票。”苏录便道。
“……”尤幕友眼中的怒气一闪而逝,依旧微笑道:“是官差就好办,我回去给你问问,问题不大就把你小叔放了。”
“多谢先生。”苏录忙感激道:“若有花费,只管知会。”
“这都好说,县尊的正事儿要紧。”尤幕友笑道:“走,我们回衙再说。”
说着他便按着书童的肩膀上了马车。
朱子和也要跟着上车,却被苏录伸手挡住。
“你该去那儿。”苏录胳膊撑着车门,下巴指了指歪屁股船。“你家里人等着呢。”
“让他候着就是。”朱子和却理直气壮道:“我要看热闹。”
苏录恨不得把他扔河里去,这个碍眼的货在边上,自己想行个贿都没机会……
~~
一行人回到县衙,那海训导也来了。
“你们先聊着,我去问问怎么回事。”尤幕友把三人带进自己的小客厅,便离开了。
小客厅内,苏录和那海训导东西昭穆而坐,无奈看着对方的冷脸。
朱子和坐在下首,优哉游哉磕着南瓜子,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海训导对晚生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说。”苏录今天火气也不小,不会像之前那样,总是若无其事地笑脸相迎了。
“也好。”海训导点点头道:“其实我对你没意见,你不过是个不知道人心险恶的孩子而已,八成是被利用了。”
“利用我干什么?”苏录问道。
“利用你弄虚作假,欺下瞒上,把全县蒙童的学业和前途,当成捞取政绩的工具!”海训导深恶痛绝道:“你们这是在犯罪!不,造孽知道么?!”
“……”苏录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对自己冷若冰霜了。但对这样耿直的官员,苏录一点都讨厌不起来,不禁苦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是捞取政绩,但并没有弄虚作假,欺下瞒上呢?”
“怎么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能让蒙童两个月内学会全部注音的方法?这也太假了吧!”海训导断然道。
“事不目见耳闻,焉能臆断其有无乎?”苏录不以为意地笑道。
“就是,正主就在你对面,干嘛不先弄明白,他那套是咋回事再批判?”朱子和拍拍手上的瓜子皮,笑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就是好武断,从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其实海瀚也才三十多,但对方两个人加一起也没他一个人年纪大,所以这么叫他也没问题……
“好,那请苏神童为我讲一讲,你的注音方案。”海瀚面部肌肉抽动两下,忍住了怒气。“如果真是误会你了,在下愿负荆请罪,甘为门生!”
“好。”苏录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张折页,展开道:“海训导请上前,我为你讲解这套《洪武正韵》注音符号……”
~~
那厢间,尤幕友黑着脸来到外签押房。
签押房类似于后世的领导办公室,知县在内间办公,外间就是尤幕友的地盘。
他这个位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比如当初的钱山长,就没干长久。因为非但要知晓文件律例,明白笔墨款式,清楚县里的钱粮赋税,还得拎得清公事的轻重缓急,老爷的心态喜恶,非得极有本事,极得信任的干练强人方能胜任。
其实尤幕友就是县太爷的另一半,甚至因为卢知县怠政,县里一大半的权力都在他手中。所以比起名义上的二把手县丞,他才是真正的‘二号首长’,因此被下面人戏谑以‘相爷’称之。
这年月还没发展出专业的师爷,幕友胡子眉毛一把抓,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等到后世有了书启师爷、刑名师爷、钱粮师爷、账房师爷的分工,那些就只能算‘内阁大学士’了,没有他这般权力。
因此一见到他进来,当值的两名书吏连忙起身问安:“先生今天这么早?”
“把王熙杰给我叫来!”尤幕友没好气地低喝一声,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快去!”年纪大点的书吏,指使年轻一点的去跑腿,自己手脚麻利地泡一杯毛尖,端给尤幕友。
“王班头又干甚了,惹得先生这般不快?”老书吏轻声问道。
“他敲竹杠敲错人了,让人家告到我这儿了!”尤幕友哼一声,不愿多言。
~~
县大牢刑讯房中。
苏有马活猪似的,被绑在条血迹斑斑的长凳上。一个赤着上身,护心毛一大把的狱卒,抡圆了蘸水的皮鞭,啪的一声抽在他腚上!
他登时就皮开肉绽,惨嚎不止……
“嗷嗷嗷!”
“吵死了,才抽了几鞭子,号丧个屁!”王班头坐在他对面,没好气道:“不想受皮肉之苦就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苏有马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打死我也是这么回事……”
“纯粹揍得轻了!”王班头一阵咬牙切齿道:“给我往死里抽!”
“啪!啪!啪!”狱卒挥鞭猛抽。
“嗷!嗷!嗷!”苏有马疯狂惨叫,吵得王班头都听不清外头人说话了。
“停一下!”他只好先叫停狱卒,起身问牢门外的书吏道:“周兄弟来了,有何吩咐?”
“王头儿,尤先生叫你过去,看着还挺生气的。”书吏道。
“哦?”王班头吓得一哆嗦,比起啥事都不管的县太爷,他更怕细到令人发指的尤幕友。
也顾不上继续审问了,赶紧戴上插着孔雀翎的捕快方巾,一路小跑到了外签押房。
~~
“尤先生,你老叫我?”王班头一进门就点头哈腰。
尤幕友却面罩寒霜道:“前天晚上,你去抓了个姓苏的?”
“啊。”王班头点点头道:“小的这差事,不抓人才叫稀罕呢。”
“谁让你去抓的,我签过牌票吗?”尤幕友两眼一瞪,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年底了,官府也几乎不抓人了,他这个月就没签过几张牌票!其中也绝对没有姓苏的!
“你老误会了。”王班头赶紧解释道:“前天出了个案子,我们本是叫那人来问话的,没打算抓他的。结果那小子跟我们杠上了,还要我们出示牌票,说没有就不能进门。”
“这兄弟们能忍?忘了是谁,就随便掏了张过去的牌票把他给唬住了。”王班头瞄着尤幕友的表情,小心翼翼道。
“你放屁!”尤幕友却根本不信他这套,重重一拍桌子道:“人家知道官差拿人要持牌票,怎么可能让你们用过期的唬过去?肯定是伪造的!”
“真没有啊!”王班头忙叫起撞天屈。“这种掉脑袋的事儿,打死我们也不敢啊!再说也没那本事呀……”
“少来那套,当我不知道?你手底下有个造假画的黄三,别说牌票,就是县太爷的印章也能伪造出来!”尤幕友对王班头的情况了若指掌,只是平时不揭他老底罢了。
但王班头天天审犯人,焉能不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的道理?就是咬死了没伪造,可能是黑灯瞎火的那人没看清……
碰上这种滚刀肉,尤幕友也没办法,只好哼一声,换个话题问道:“这些烂事先放一边,那人到底犯的什么事儿?还得你王班头亲自出马?”
“人命案子。顺意糟房的老板娘,前天报案说她丈夫喝了那苏有马的酒,回家当晚就死了。”王班头忙道:
“可大老爷又不在,四老爷担心凶手毁灭罪证,就命小的先把人拿回来审问一番,等县尊回来好禀报。”
“县尊不在我在,你为什么不禀报我?”尤幕友黑着脸道。
“四老爷不让,说用不着。”王班头小声道。为了自保,也只能来一招祸水东引。
所谓四老爷是本县典史,位在知县、县丞、主簿之下,全县排行第四。虽是个不入流品的杂职官,权力却不小,掌管缉捕、稽查、狱囚、治安等。
尤幕友一听就知道,那蒋典史为何不让王班头禀报自己,因为按例,遇知县公出,当由典史受权代理审案。
平日里自己只手遮天惯了,并不把几位佐贰首领官放在眼里,人家早就一肚子意见了。
现在县太爷不在,典史下令抓人当然不想来请示自己。但不经过自己就没有牌票,王班头被夹在中间,才会用伪造的牌票糊弄人吧。
这下他也不能直接让放人了,弄不好就要被蒋典史逮住机会羞辱的。
便放缓语气道:“你说说那案子怎么个情况。”
“就是刚才说的,苦主报案,说死者喝苏有马的二郎酒喝死了。”王班头忙道:“我们也在苏家找到了两口二郎酒的坛子,都是二十斤的那种。一坛已经空了,另一坛还剩个底。”
“二郎酒。喝了咱的酒哇……”尤幕友不由自主响起了那魔性的调子,一拍大腿道:“太平镇马千户的酒!”
“你老也知道这酒?”王班头一脸后怕道:“最近也有人送过我,我还喝过呢,还好没事。”
“喝了多少啊,把人喝死了?”尤幕友问道。
“小的审过苏有马,也问过当时一同饮酒的其他人,大概每人一两左右。”王班头道:“说是办的什么品酒会,每人三杯且有酒无菜,真是穷逼花样多……”
“一两酒就能喝死人?喝的是砒霜吗?”尤幕友哼一声。
“是。砒霜也没这么毒。”一旁的老书吏附和道:
“再说了,酒又不是那苏有马酿的,你们抓他干什么?”
“所以本来只想叫他来问问,跟死者有没有仇,还有这酒是怎么来的?也没把他当嫌犯。”王班头苦笑道。“可是那小子愣说前晚上喝的不是二郎酒,跟二郎酒没关系!”
“什么意思?他不是请人家喝二郎酒吗?”尤幕友也搞糊涂了。
“他说两坛酒是重阳节带回来的。这都过一冬了,连请人喝带自己喝,早就喝光了。”王班头道:“所以那晚上请人喝的,是他从街上打来自己兑的,跟二郎酒没关系。”
说着气哼哼道:“你老说那小子是不是蠢,非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怎么打都不改口!”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承认,喝的是二郎酒呢?”尤幕友冷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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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海瀚拜师
“这……”王班头被尤幕友的灵魂一问,问了个激灵。慌忙解释道:“因为宾客们都说,那晚喝的就是二郎酒。他却死活不承认,非要说是从街上打的酒。那能一个味吗?所以这里头肯定有鬼!”
“肯定有鬼没错!但不一定谁有鬼了。”尤幕友哼一声道:“你只需要证明,害死人的是他的酒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是二郎酒才行呢?”
“而且,他承认是本地买的酒,不比永宁卫产的酒,查起来更方便?”尤幕友接着道:
“那得由县尊行文永宁指挥使衙门,请他们协助调查。这来来回回的推诿扯皮,你都在公门干了三十年了,不怵头吗?”
“确实。”一旁的老书吏点头道:“正常来讲,按那苏有马的说法,这案子就简单多了。”
“这个……”王班头擦擦汗道:“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放你娘的狗臭屁!”尤幕友闻言直接骂街道:“你们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吗?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受了人指使!”
“真没有啊!先生!”王班头赶忙叫屈道:“确实是因为,苦主和证人都咬定,是喝了二郎酒。我们要是采信了苏有马的说法,说死者喝了别的酒,那不得冤枉别人吗?”
“谁的酒他也喝不死人!”尤幕友又一拍桌子,怒道:“那么多一起喝酒的都没事,就已经说明不是酒的问题了!”
“这个还不能排除啊,毕竟人和人的体质是不能一概而论的。”王班头硬着头皮道:“好比别人吃了生葱就没事,小人就会烧心放屁……说不定就是有人喝了二郎酒会出事呢?”
“为什么要一直纠缠酒的牌子呢?”见他一直在跟自己狡辩,尤幕友怒气上涌,声音也愈发冰冷道:“正常卷宗上不就是写‘疑饮酒后身亡’?谁他妈还写明,喝的是杏花村还是烧刀子?!”
“是,确实没必要。”老书吏点点头。
“王熙杰,你不要拿我当傻子!”尤幕友声色俱厉道:“我不管你收了谁的钱,受了谁的指使,这次都必须给我秉公办案!敢给我搞屈打成招那一套,你打一下我就打你十下!”
“啊?”王班头脸都绿了,心说已经抽了十几鞭子了吧,幸亏还没上烙铁……
“怎么,难道已经上刑了?”尤幕友见状,心里咯噔一声。
“啊,那小子嘴太硬了,怎么也不承认。”王班头满头大汗擦都擦不完道:“小的气不过,就浅抽了他几鞭子。”
“好啊,真的是来不及了呀!”尤幕友原先还打算按规矩办,一听说直接给人上刑了,直接拍案而起道:“你到底收了多少钱?让你甘为爪牙帮凶?!”
“小的没收钱呀……”王班头吓得扑通跪地,摆手连连道:“我只是奉四老爷的命办差而已。”
“你不用一口一个四老爷,我这就去见他!”尤幕友这下也顾不上什么‘王不见王’了,拂袖而出道:“先治你个‘伪制勾牒,诡捕无辜’之罪再说!”
“哎呀先生饶命啊!”王班头这才吓坏了,磕头连连道:“小人吃了猪油蒙了心,再也不敢蒙骗先生了……”
伪造牌票这种事儿并不罕见。本朝太祖深恨胥吏害民之苦,特意规定衙役捕快必须要持知县签发的牌票,上面注明事由、时间和锁拿对象,方能拿人归案。
但就像太祖制定的很多政策,本意是好的,执行上却出了问题——签发牌票的知县,大都是两榜进士,特别在意自己的官声,不愿意落个纵容胥吏、戕害百姓的骂名,所以签发牌票的时候十分谨慎。
可是这时候破案的手段又少,除了把人抓回来打,没有太多的办法。就算有,也不是那些身为贱役的捕快们能掌握的。
这就出现了要破案就得先抓回来打,但没有证据县太爷不给发牌票,却还要限期破案的死结。
官差们只好拿着旧的或涂改过的牌票,先把人抓回来再说了……久而久之,便因循成习了。有的捕快一张牌票新三年旧三年,涂涂改改又三年,装都懒得装了。
不过这种事不上秤四两重,一上秤千斤都打不住。这是藐视朝廷权威,伪造执法文书啊!是要掉脑袋的!
~~
尤幕友小院,厅堂中。
海瀚海训导对着桌上那张《洪武正韵》注音符号,已经发了好一阵子呆了……
就在刚才,苏录用小半个时辰,为他讲解了注音符号的原理,又演示了如何给任意字注音,如何用注音拼读出任意字的发音。
他才不得不相信,苏录不是卢知县找来刷政绩的工具,而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但他的大脑还在宕机,因为以他的见识,完全无法想象,居然有人能用区区五十个符号,就完全取代了《洪武正韵》八百六十六个反切字了!
而且可以更完美,更清晰地标注出《洪武正韵》中的七十六韵部、三十一声母及两千八百二十一个反切音!
这不是神童什么是神童?难道只有过目成诵会作诗的才是神童吗?
也许别人会这么想,但海瀚这种来自蛮荒之地的读书人,不会。
在他看来诗做得再好,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于国无益,于民无补!
但这套注音方案,却可以让天下的孩童都学会识字!哪怕是他老家琼州,那些地处天涯海角,没有几个先生授课的孩子,也不例外……
也不知是想到自己幼时求学的艰难,还是别的什么,海瀚的眼角居然掉下一滴泪来。
朱子和在旁边看得好笑,这个海训导一路上对骐骥不假辞色,好几次骐骥想跟他主动套话,都碰了一鼻子灰。这下可好,知道骐骥不是吹的了吧?
“海训导,海训导?”他唤了两声。“你怎么哭了?”
“哦。”海瀚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擦了擦泪,坦然道:“我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要是能用上这套注音符号,让孩子们都识字知礼,可能就不会被视为化外之地,处处受人歧视了……”
说罢,他起身朝苏录深深一揖。“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以貌取人了。”
“海训导不必如此。”苏录这时也顺了气,不以为意地笑道:“换了我,快过年了,被上司派去百里之外,路上还那么危险,去接个十四五的孩子回来讲课,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无论如何都是我错了。”海瀚却依旧躬身道:“请务必接受在下的道歉!”
“光道歉那么简单吗?”朱子和从旁笑道:“你现在该叫他什么了?”
“……”海瀚自然不会忘记自己之前放的狠话,老脸一红,艰难道:“先生。”
“哎,不要乱开玩笑。”苏录瞪一眼朱子和道:“海训导这种端方君子,不可以欺之以方。”
“不,我是真心实意拜师的。”海瀚却摇摇头道:“我一定要学会这套注音方案,请先生不吝赐教!”
这人是个犟种,认起个理来就是个理儿。苏录无奈,也只能由着他叫了……
而且他这种一板一眼的人,真就执起了弟子礼,肃立在苏录座前,恭声请示道:“明天就要开课了,先生准备几天教完?可有课表?”
“有的。”苏录可是正经老师出身,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课纲课表,递给海瀚过目。
海瀚一看苏录纲举目张、清晰了然的课纲,又被小小震撼了一下,心说不愧是神童,比我这当了几年的训导做的课纲都要老道。
他又看了下课表,见苏录制定了七天的课程,第八天考试,便问道:“需要这么久吗?”
“考虑到先生们要教授学生,所以必须得掌握扎实。也需要时间,让他们把不懂的地方都暴露出来,不然回去之后,误人子弟怎么办?”苏录解释道。
海瀚便从善如流道:“那就按先生的安排来。”
“哈哈,怎么都叫上先生了?”这时书童敞开房门,尤幕友回来了。
“小苏先生刚教授了我注音方案,在下当以师视之。”海瀚正色道。
“你这人,永远这么认真。”尤幕友笑问道:“看来谈得挺愉快,都谈妥了吗?”
“是的,小苏先生准备得十分充分,课纲教案和课表都很完美。”海瀚答道:“明天开课没问题了。”
“别人这么说我还得寻思一下,但你海训导这么说,那肯定就是没问题了。”尤幕友正好一脑门子官司,便乐得省事道:“那就明日卯时,由县学派车去接弘之上课。”
“没问题。”海训导点点头起身,最后问道:“明天大老爷确定不出席了吗?”
“还不清楚。”尤幕友道:“从泸州回来也快,不好说县尊会不会临时赶回来,总之做好两手准备吧。”
“明白。”海训导应一声,便拱手道:“那下官回去准备了。”
“好。”尤幕友点点头。
“弟子告退。”海训导又向苏录行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真是让人不好意思。”苏录不禁苦笑道。
“你应该感到高兴,这海瀚是个怪人,别说教谕了,就连大老爷的面子也不给,居然对你这么客气。”尤幕友摇头笑道:“真是不可思议。”
第一百三十八章 意思意思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朱子和可能是水喝多了,道个罪出去解手。
看着他的背影,尤幕友对苏录笑道:“弘之这位贵同窗很仗义啊。”
“是,我知道他是怕我吃亏。”苏录点点头,他焉能不知,朱子和只要站在这,别人就得顾着朱琉和朱家的面子。
不过还是很烦人……
他便轻声道:“殊不知有先生在,根本不用担心。”
“哎,朱家的面子在泸州地界还是很好使的。”尤幕友摇摇头道:“有他在边上,就没人敢乱来。”
“是吗?学生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苏录顾不上再闲扯,忙轻声问道:“我小叔的案子……”
“我问清楚了。”尤幕友小声答道:“这个案子是四老爷经办的。按规矩大老爷出公差,由他来受理诉讼,这是应当应分的,他也没义务向我通气,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苏录点点头,便听尤幕友话锋一转道:
“但他这案子办得有瑕疵,被我给抓住了。我已经让他们先把人放了,待会你可以把你叔领回家。但绝对不能让他离开县城,得保证随传随到。”
苏录忙感激道谢,这不就是取保候审吗?能有这个结果,尤先生已很给面子了……
“另外,”尤幕友手指轻叩桌面,将案情简单讲给苏录,缓缓道:“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但我能感觉出来,这不是冲着你小叔来的,而是冲着你们家的二郎酒……”
“这似乎是在警告你们不要捞过界。”他把声音压到了极低。
这已经不是警告了,而是开战了!苏录双目寒芒一闪,但当着尤先生的面,没有说出口。
尤幕友却清晰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叹了口气道:
“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别以为把人领回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你小叔一口咬死了,是他自己打的酒!固然能让二郎酒摆脱干系,但他自己的麻烦就大了,弄不好要背人命的!”
“是,晚生知道。”苏录神情凝重道。
“总之,大老爷会爱护你,不会让你们家吃亏。但也正因如此,不能过于偏袒你,明白吗?”尤幕友语重心长道。
“明白。”苏录点头道:“老父母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名声,所以这个案子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不能留下隐患。”
“没错,你果然聪明。”尤幕友赞许笑道:“越是这样,你越要好好授课,情绪上不能受任何影响,更不能让县太爷失望。一切等他回来,看看能不能帮你小叔洗清冤屈。”
“是。”苏录又应一声,从挎包里摸出那封银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尤幕友皱眉道。
“就是意思意思。”苏录道。
“你这就没意思了。”尤幕友不悦。
“一点小意思而已。”苏录坚持。
“你这小子真有意思。”尤幕友面露笑意。
“没别的意思,就为了谢谢先生操心。”苏录也笑了。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尤幕友便拿起那封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原路塞回了苏录的挎包里……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苏录愕然,难道嫌我的意思不够意思?
“哈哈哈,”尤幕友大笑道:“难道能让你白叫一声‘先生’?老夫不也得意思意思?这五十两银子,拿去泸州念书用吧。”
这一下倒是把苏录给整不会了,以前送礼没这一环节啊?怎么开启隐藏剧情了?
“怎么?嫌不够意思?莫非还要我再贴点意思不成?”尤幕友戏谑道。
“学生何德何能,竟得先生如此厚爱?”苏录一脸感激。
“难道你以为只有县尊和山长看好你吗?”尤幕友这才正色道:“咱们的《小戴礼记》说‘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何况乘人之危乎?那样的关系怎么可能长久?”
顿一下,他沉声道:“不要让我们这些看好你的人失望,就是最好的报答!”
“是,学生会加倍努力的。”苏录只好重重点头。
虽然已经从尤先生的表现,猜到了县太爷可能的态度,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小声问道:
“县尊那边又当如何?还请先生指点。”
“哈哈哈,还真全面。”尤幕友不禁大笑起来道:“原先我还担心你小子是书呆子,那样走不远的,现在彻底不担心了!”
“山长也教我们一些待人接物的道理……”苏录便把锅甩到了朱琉头上。
“县尊那边也一样。”尤幕友便笑答道:“你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人,不要给他阿堵物。给了的话,你们的关系,就跟别人一样了,懂吗?”
“是。”苏录轻轻点头,大概也明白了尤先生的想法。所谓‘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他们似乎想跟自己发展一段纯洁的关系……所以不想沾染铜臭气,不想搞得太势利。
他忽然感觉压力好大。自己明明不是神童,却被越来越多的人以为是……
“不过一点不表示也不合适。”却听尤幕友说话大喘气道。
“那学生该如何表示一下?”苏录诚心求教。
“大老爷最喜欢搞噱头……呃,营造一些高雅的佳话。你便写首诗跟他唱和一下吧,保准能让东翁心花怒放。”尤幕友道:“神童的故事里,怎么能没有诗词对课点睛呢?”
至于苏录会不会作诗,他一点也不担心。八股文写得好,没有不会作诗的。
“这,在下不善诗词。”苏录却老实答道。
“无妨,大明又有几首名篇?东翁要的是神童诗,不是‘神诗’懂吗?”尤幕友点名道。
“听说县尊不喜诗词……”苏录又担心道。
“谁说他不喜欢?这世上怎会有人不喜欢诗词?”尤幕友朗声笑道:“正式的场合,东翁当然不能承认,但私下唱和他可喜欢得紧。”
说着有些同情卢知县道:“就是这样的机会不多……”
有时候给那些过往举子送礼,他们都不肯留下首诗,更别说跟卢知县唱和了。
“好。”苏录点点头,当场构思起来。经过苏有才一年来的悉心教导,他的技巧和文字都是足够的,只是欠缺了作诗的骚情。
但从昨天晚上开始,他满心的愤懑惶惑无从发泄,那强烈的情绪便化作了诗意喷薄而出!
少顷,苏录告罪起身,走到书案边。
书童赶紧给他铺开宣纸,润好笔,苏录接过来,当即挥毫写道:
《狱中诉冤》
更鼓声声夜未阑,铁窗霜重锁愁颜。
本为垄亩素心客,却陷囹圄苦厄关。
骨蚀魂销千劫痛,岁长念切万行潸。
愿借明镜澄澈影,照吾清白踏云还!
尤幕友负手立在苏录身边,写一句他就念一句,末了拍案叫绝道:
“好,好诗!弘之太谦虚了,还说你不擅做诗!你要是不擅做诗,泸州就没诗人了!”
“先生又捧杀小子了。”苏录搁下笔,自己也挺满意的。
“唉,诗是要拿出来给人看的。亮眼还是现眼,我能瞎说不成?”尤幕友摇摇头,点评道:
“这首七律虽是即兴之作,然格律严整,粘对合规。首联铺陈处境,颔联申明冤屈,颈联倾诉痛苦,尾联寄托希望!起承转合节奏分明,意向化用更是妙到毫巅,让人分明看到诗人在腊月冬夜的大牢中,拖着伤痕累累的残躯,怀着冤屈忧愤的心情,透过小小的铁窗望着明月,寄托最后的希望……”
尤幕友也不知是习惯捧哏了,还是真被感动到了,掏出帕子擦拭下眼角道:“真是读之心折心碎,恨不得立即为诗人洗清冤屈啊!”
“尤其是最后两句,‘愿借明镜澄澈影,照吾清白踏云还’,简直太棒了!”朱子和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旁,也分不出是讽刺还是夸奖道:
“明镜既是明月,又指代青天大老爷,肯定能骚到卢知县的痒处。”
“不过是‘赋到沧桑句便工’,心中有感不得不发罢了。”苏录淡淡道。
“好一个‘赋到沧桑句便工’!”尤幕友大赞道:“弘之已得杜工部三味了!”
这下连苏录都受不了,尤幕友炽烈的赞扬了……心说,老父母口真重。
好在这时书吏送来了文书,尤幕友看一眼递给苏录道:“跟着季书办去接人吧。”
“是,多谢先生!”苏录再也无心磨叽,赶紧接过来,冲出小厅。
朱子和想要跟着出去,却被尤幕友拉住了,苦笑道:“人都已经放了,子和可以回家了吧?”
“文书我看了,只是‘保候听比’而已,还没有正式判呢。”朱子和道:“热闹在后头呢,我得继续看下去啊。”
“你不回家过年了?”尤幕友无奈道。
“过年哪有这热闹?”朱子和笑道:“反正我家里人口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你就那么关心那小子?”尤幕友是真想把他弄走。这家伙就像个监控一样,让他很多手段不好对苏录用。
“对呀。”尤幕友本来想用个激将法,没想到朱子和坦诚道:“《礼记》那么难,没他不行。”
听朱子和上升到学业的高度,尤幕友就知道别想把他撵走了,无奈道:“随你便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捅了马蜂窝!
与此同时,一条‘歪屁股船’缓缓逆流而上,靠在了二郎滩的栈桥上。
程记糟房今年的最后一趟船,如期抵达了。
栈桥上,准备接船卸货的程家男丁,看到船老大面色凝重,还以为他跟他们一样,都在为分红生气呢。
谁知船刚刚靠岸,还没系缆,船老大就从船上跳了下来,甩开大步往村里跑去。
“九叔公这是内急?”
“唉,看出日子不好过来了,屙泡屎都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族人们纷纷叹息。
然而却见那船老大九叔公并没往南头跑,而是直奔北头。
“憋迷糊了?”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苏氏一族聚居的街巷,族人们不解。
~~
船老大九叔公一口气跑到了那户贴着‘诗酒迎新’的人家门前,使劲砸门。
“干嘛呢?!”苏氏族人们警惕地探出头来,见是程家人,不一会儿就围上来十几条汉子。
“这家人呢?!”九叔公喘匀了气道:“我有县里的急信!”
“出门走亲戚了。”苏有彭排众而出,伸手道:“把信给我就行。”
“我带的是口信,苏有马请喝二郎酒喝死了人,被官府抓了!”九叔公虽然很鄙夷,那个每次用宝钞当船费的厚脸皮,但轻重缓急他还是能拎得清的。
“什么?!”苏氏族人当场炸了锅。
“劳烦你把话说清楚!”苏有彭一抬手,族人们全都安静下来。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发船的时候我侄女翠翠哭着跑来,跟我说让我回来报信……对了,她还说出事那晚,每人只喝了三杯酒,一杯三钱三,离开他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喝醉。”九叔公道。
“还有别的吗?”苏有彭追问。
“我把橹都要摇出火星子来了,哪顾得上打听别的?”九叔公摇摇头道:“信我已经带到了,我得赶紧跟我大哥说一声去!”
说完便急匆匆回了南头。
“他妈的!肯定还是县里那帮人!”苏氏族人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去年何家兄弟的遭遇,无不火冒三丈,怒气冲天道:
“欺负何家没人也就罢了!欺负到咱们头上,他们可找错了人!”
“没错,我们苏家三百口子人呢,还不知道谁欺负谁呢!!”
“好了好了,你们先别激动。”苏有彭喝住炸毛的族人,吩咐苏有名道:“你去告诉族长,我去镇上给有金哥报信!”
说罢,便牵出自家的毛驴,咯噔咯噔朝太平镇去了。
族人们则跟着苏有名涌向宗祠!
~~
“什么?!”老族长本以为,终于可以过一个喜乐平和的春节,听了报信当场就炸了毛!
“他妈的!肯定还是县里那帮人!”素来稳重端庄的老族长破口大骂道:
“欺负何家没人也就罢了!欺负到咱们头上,他们可找错了人!”
“没错,我们苏家三百口子人呢,还不知道谁欺负谁呢!”闻讯赶来的苏大吉直接抄上家伙了!整个苏氏一族,在此事的观点上显然完全一致!
“敲钟!”老族长的拐杖戳着地,怒喝道:“召集全族!”
‘铛铛铛’的钟声,很快响彻整个二郎滩。
所有还不知情的苏氏族人,全都放下手头的活计,扶老携幼涌向了宗祠。
至于那些已经知情的,早就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盏茶功夫,除了六房之外,苏氏一族十七房,两百七十三成年人,一百七十二未成年,足足四百四十五人便齐聚宗祠内外!
当然,这里头有一百来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不会被族人们算进去,所以他们才会张口闭口‘三百’来人。
老族长在苏淡的搀扶下,站上了摆在宗祠门口的八仙桌,朝着里外三层的族人大声道:
“就在刚才,老夫接到消息——有马在县里请人喝咱们的二郎酒,每人只喝了一两!第二天官府却说喝死了人,把他抓进了大牢!”
“他妈的!肯定还是县里那帮人!”刚得知消息的族人们反应一模一样,只能说基因的力量真强大。
“欺负何家没人也就罢了!欺负到咱们头上,他们可找错了人!”
“没错,我们苏家三百口子人呢,还不知道谁欺负谁呢!”
老族长好几次抬手下压,才勉强止住了族人们愤怒的吼声。
“看来大家跟我想到一块了,这不是冲着有马来的,而是冲着咱们二郎酒来的!”老族长重重杵着拐棍,发出笃笃的闷响声。
“有人就是看不得咱们过好日子!”苏大吉怒吼附和道:“想要弄死咱们的二郎酒啊!”
“弄死他们!”族人们的咆哮声震得祠堂簌簌落灰。
“当初何家兄弟的遭遇,说明了那帮人穷凶极恶,我担心六房一家会吃亏,所以决定带点人去县里支援他们!”老族长环视全场道:“大过年的绝不勉强,想去的举手!”
呼啦一下全都举手!就连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六七岁的小孩子都不例外……
“好!很好!”老族长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不过用不了这么多人,年纪太大身上有病的,孩子太小经不起颠簸的,就不要去了。”
最后他筛了又筛,选了又选,决定‘只’带三百人去县城!
“现在回家,把过年的吃食都带上,还有铺盖卷也背上!”老族长一挥手道:“一个时辰后重新回来,咱们去县城过年了!”
“是!”族人们闻命而散,不到半个时辰就又重回宗祠。
这时候,老族长也打开了武器库,开始分发兵刃。
《大明律》载有明文:
‘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其弓箭、枪、刀、弩及鱼叉、禾叉,不在禁限。’
且苏家乃军户,百年积攒之下,兵器库还是很丰富的,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其实盔甲盾牌火器他们都有,只是不给朝廷打仗,是不敢亮出来的。
三百族人不分男女老少,各自挑选了趁手的兵器,便自觉列成纵队,跟着老族长浩浩荡荡开出了二郎滩。
~~
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动了百户所。
听了试百户的禀报,周百户人都麻了。“龟儿子,要去拼命嗦?”
“大人,赶紧拦住他们吧,不然闹大了没法收场。”试百户着急道。
“拦个屁啊!”周百户却很清醒道:“你说的嘛,县里有人要动二郎酒,这不是掘苏家命根子吗?”
“那是,苏家走了十年背字,今年好容易翻过身来。”试百户点头道:“换了我也一样会拼命的。”
“那你还敢拦?”周百户白他一眼。
“不拦咋办?”试百户苦着脸道:“闹出事来咱们都要吃挂落的!”
“叫兄弟们披挂整齐跟上他们,咱们见机行事。”周百户寻思片刻,下令道:“赶紧报上去,请千户大人定夺!”
~~
二郎滩这么大动静,自然早惊动了住在高处的程秀才。
“苏家这是要造反吗?”程秀才一开始还很纳闷:“这点人也不够啊,打个太平镇都费劲呢。”
直到程承诚带来确切消息,他才恍然大悟,绽放出久违的笑容道:“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堤高于岸,浪必摧之!他们那么招摇,早晚会出事的!”
“爹的意思是咱们坐看他们倒霉?”程承诚皱眉问道:“不太合适吧,那怎么说也是我妹妹的生意啊。”
“笨蛋!只有蠢猪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这时候再袖手旁观,不是彻底跟兰兰恩断义绝了吗?”程秀才脸上积聚了一冬的颓败之气,瞬间烟消云散!就像蹲守了半月的饿虎,终于发现了猎物!
老相公重新两眼放光道:
“你们不是一直让我跟她和解吗?老夫不是不同意,而是在等待合适的机会,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爹说得是!”程承诚一听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高兴道:“这确实是个和解的好机会啊!爹可是二郎滩唯一的秀才,打官司打到过省里的高手!这时候咱们施以援手,妹妹一定不会拒绝的!”
“那是当然,整个永宁,不,整个泸州都没有比我更会打官司的!”程秀才得意地大笑起来,虽然还是有些幸灾乐祸之嫌……
~~
山下,程家大爷也集合了他八条儿孙。
“翠翠家遭难了,我这个当爹的必须得过去。”程家大爷叹气道:“你们谁愿意陪我去,不去我也不怪你们。”
“爹说啥呢?”程承志大声道:“翠翠也是我们妹妹,我们还能跟三叔家似的,让人家笑话吗?”
“对呀,肯定是一起去!”儿孙们拍着背上的包袱道:“我们都准备好了。”
“好你个程承志!”程秀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敢在背后说你三叔的坏话?”
“三叔,我……”程承志没想到程秀才听见了,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解释。
“行了,不用辩解了!”程秀才板着脸道:“这回老夫也去!”
“是吗?!”程家大爷惊喜道:“老三,你终于良心发现了?”
“哼,别以为就你把闺女放在心上!”程秀才哼一声道:“以后再说我跟你急!”
“哈哈,好好好,放心,大哥再也不说你了。”程家大爷高兴坏了,一挥手道:“出发!”
两家人便合成一家,十几口鱼贯往河滩的栈桥去了。
ps.出发了出发了,没想到是这种展开吧?哈哈哈,这是本不会憋屈的书,因为写的是正德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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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千户出击
苏有彭赶到镇上时,苏有金正在甜水记跟老二两口子吃饭。
听了堂弟的报告,苏有金丢下筷子霍然起身,袖口胡乱一抹嘴道:“日他先人!敢动老子的小弟弟!”
“兰兰关门,我们去县里!”苏有才神情倒是比较平静,但他这辈子打架,全都是给弟弟出头……
“好。”老板娘点点头没二话,吩咐伙计道:“这段时间店就交给你们了。”
“那,那正月庙会怎么办?”伙计们头大道。
“看着弄吧,顾不了那么多了!”老板娘说着拉苏有才上了楼,打开层层上锁的钱柜子,把里头五百两银子一股脑扒拉出来,分装进两个皮制褡裢里。
她一个,苏有才一个,这是她俩出门做生意的标配。
“不留点儿了?”苏有才背上沉甸甸的银子。
“赢了这场官司,把这些钱全砸进去都赚;输了这场官司,这些钱都不够赔的。”老板娘沉声道。
“确实。”苏有才点点头。他们可是承诺无条件退货的,这要是砸了二郎酒的牌子,光铺天盖地的退货就能让他们破产!
两口子这边准备出发的行装,苏有金则赶紧到马千户府上告假。
临近过年了,千户所没什么事儿了,马千户基本天天在家待着,跟狗熊冬眠似的,此乃他‘夏收冬藏’的养生之道……
听了苏有金的禀报,冬眠的老熊猛然睁开了凶狠的小眼睛。沉吟半晌,方沉声道:“有金啊,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给你们撑腰!”
“是,叔!”苏有金顾不上客套,应声而去。马千户能去绝对是好事,至少有人能跟知县平等对话。
待苏有金一走,马千户便沉声道:“更衣,我要回千户所!”
丫鬟赶忙捧来五品武将官袍,开始为马千户穿戴。
马千户的儿子马百乘问道:“爹要趟这浑水?”
“废话!谁不知道二郎酒是老子罩的生意?那字号还是我请卢知县题的呢!”马千户气哼哼道:
“有人动二郎酒,就是在老子头上动土!想让我没反应,除非老子死了!”
“爹说的是,可是人家在合江县,不在咱们永宁卫,猛龙过不了江啊爹!”马百乘提醒他道。
“格老子滴,就是料定了老子过不了江,对吧?”马千户咬牙切齿道:“老子就要让他们看看,过江龙是什么样子的!”
说着吩咐儿子道:“你点一百弟兄跟我一起去,要全副武装!”
“啊?”马百乘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马夫人先吓坏了,“老爷你疯了?没有命令,怎么能带兵离开自己的辖区呢?!”
“无妨。”马千户却早有章程道:“我们这是边疆卫所,依律‘事有警急,及路程遥远者,并听从便’,只需事后据实禀报即可。”
“那也得先有警急呀!”马夫人道。
“怎么会没有呢?”马千户笃定道:“县里那帮人肯定没想到他们捅了马蜂窝——二郎苏家一定会跟他们拼命的,几百号人弄不好就在路上了!本官闻讯后拦截不及,只能尾随而至,试图劝返。这样算不算据实禀报?”
“算。”马百乘点头道,心说果然学无止境,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啊。
“只要我制止了事态恶化,把人平平安安带回去,指挥大人会不会怪罪?”马千户又问道。
“不会。但谁都不是傻子,指挥大人心里不会没看法的。”马百乘担心道。
“老子都快解甲归田了,还管他怎么想?”马千户哂笑一声,端正戴上短翅乌纱帽,出门前最后吩咐道:“叫上千里一起。”
“啊?叫他干什么?”马百乘不解问道。
“唉……”马千户叹了口气,真是子不类父啊,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孙子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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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江县衙。
苏录叫上候在门房的苏泰,跟着季书办来到牢房门口,正碰见小叔被两个狱卒抬出了大牢。
只见他身上的衣裳破碎成条缕,从后背到大腿血肉模糊,看上去凄惨极了……
好在苏有马意识还算清醒,抬头看见两个侄子,竟呲牙笑道:“夏哥儿,秋哥儿,你们来了?”
“小叔,我来接你回家了。”苏录强忍着泪,跟哭成泪人的二哥一起接过了狱卒手中的担架。苏泰还脱下了上衣,盖在了小叔身上。
“不哭不哭,别丢份儿。”小叔还在那逞英雄道:“记住了,咱老苏家的爷们流血流汗不流泪,懂吗?”
“是,小叔。”两个侄子重重点头。小叔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从来没有这般高大过。
没想到绣花枕头里,不光是草包,还有一段铁骨啊!
“……”两个狱卒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铁骨铮铮的苏有马,险些以为之前哭喊声震大牢的那货不是他……
不过哭归哭,喊归喊,确实到最后也没松口。
~~
苏录和苏泰抬着小叔冲出了县衙,早就等在衙门外的苏满扶着老爷子迎上来。
“爹,我没给你丢份儿!”小叔看到老爹,眼里就含上了两泡泪,却还在那嘴硬充好汉。
“先别废话!”老爷子掀开盖在他腚上的衣裳,虎目通红道:“赶紧家去,我给你治伤!”
“尤先生已经跟县医学打好招呼了……”苏录这时候也顾不上老爷子的面子,县医院总比爷爷的野路子靠谱吧?
“那更好!”老爷子一听马上点头道:“人家县里的医官,不是我这二把刀能比。”
于是众人直奔二十丈之外的县医学……衙前街上设有各种官办机构,诸如医学、阴阳学之类,都是兼具管理与业务职能的复合体。
医学负责人称训科,手下有各科医生四名,老百姓统称医官。他们一方面受理医疗行政事务,一方面为县署官吏提供公费医疗。同时也为民众看病,乃至出诊,当然这是要收钱的。
尤幕友已经打过招呼,县医学的刘训科亲自在门口迎候,丝毫不敢怠慢。
“快快,快抬进来放到床上去!”见人抬过来了,他赶紧招呼着进去,里头的医官也已经准备好了手术。
待苏家四人把苏有马移到木床上,便有医官用皮带将他的胸部和两腿牢牢固定在了床板上,又给苏有马灌了一碗烈酒,最后给他上了嚼子,以防他待会咬了舌头……
别的不敢说,他们治疗棒疮鞭伤,绝对专业对口,经验丰富。
刘训科这才拿把剪子,几下铰开了苏有马的裤子。
只见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臀腿上,遍布纵横交错的鞭痕。皮翻肉绽,恍如龟裂的干涸河道。青的红的紫的,好似打翻了染料缸,触目惊心!
苏家祖孙看得揪心不已,刘训科却司空见惯道:“放心,皮肉伤而已……”
众人刚要松口气,又听他大喘气道:“死不了。”
“……”继续揪心。
这时,一名医官端来了一盆蒸腾的药汤,汤面上浮着艾叶与白芷。
“得先把他肉里的布料子挑出来。”刘训科说着将一方白棉布浸入铜盆,拧个八成干敷在苏有马的伤口上。
结实的木床登时吱呀直晃,苏有马双目圆睁,口中嗬嗬作响,拼命地想要挣扎惨叫,却都被束缚住不能如愿。
刘训科理都不理他,只时不时往棉布上洒点药汤。待到结痂的伤口被浸软,他才揭掉浸成暗红色的棉布,拿着把小镊子,小心翼翼将伤口中一条一绺的细碎布料一一挑出。再用盆中的药水,把伤处冲洗出来。
这下苏有马伤口的真实情况便显露无遗。一道道深可见肉的伤痕边缘,皮肉翻卷翘起,随着他剧烈的呼吸不停晃动。
“这些碎皮肉保不住了,能自己掉就等它掉,还连着点皮的就得帮忙了。”刘训科说着换了把锋利的小剪,将那些保不住的碎皮肉一一修剪下来。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任凭苏有马筛糠似的晃动,都没有剪到好肉引发二次出血。
接下来就是喷烧酒,上金疮药和生肌膏,最后包扎起来……整个过程苏有马都纹丝未动,让侄子们暗暗赞叹,原来小叔也是有种的!
“他疼晕过去了。”刘训科给苏有马解下嚼子,见他还不动弹,便一针下在百会,就把他扎醒了。
苏有马猛地仰起头,嗷的一声惨叫,差点没把屋顶掀掉,都疼出了俩大大的鼻涕泡……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嚼子已经被取掉。
看着众人错愕的表情,小叔不禁老脸一红,本以为怎么喊,都不会发出声的……
“留个地址,每日卯时我去换药,再开个方子……”刘训科仿若‘医者仁心’的代名词,提笔在处方纸上写下几味药,又画上自己的花押,递给春哥儿道:
“去街尾普生堂照方抓药,有我的花押不必给钱。回去文火煎半个时辰,每日一剂服下,防着发热攻心。”
“太谢谢刘大夫了!”老爷子感激坏了。来这里真来对了,人家的水平比他不知高了多少,而且还这么热情周到!
老爷子赶忙掏出银子想要付诊费,刘训科却高低不要道:“老人家,你让我做个人吧。”
尤幕友介绍来的人,还敢要诊费,他这个训科不想干了?
“本来想给你们安排马车的,但伤号的伤口怕颠,还是抬回去更稳妥。”刘训科把他们送到门口,又嘱咐了各种禁忌和照顾伤号的注意事项才转回。
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苏家,真厉害,满月的孩子满地爬
“唉……”老爷子跟在担架边,走出一会儿方感叹道:“秋哥儿现在的面子,比爷爷当年那会儿都大。”
“爷爷,我有什么面子?不过是恰逢其会,人家尤先生照顾罢了。”苏录小声道:“小叔也是多亏他才放出来的。”
“没想到沾上秋哥儿的光了,多谢啊小子,小叔没白疼你啊。”趴在担架上的苏有马,也呲牙咧嘴跟苏录道了谢。
“小叔客气啥。”苏录笑笑道。
“花了多少?”老爷子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五十两怕不够吧?”
“人家死活不要。”苏录苦笑道:“等他以后生儿子抱孙子再说吧。”
“这是真看重你呀。”老爷子感慨道:“爷爷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送不出去的银子,和不吃人的狼呢。”
说着他高兴地拍着苏录的后背,笑道:“好啊,我孙儿是要有大出息的!”
“爹,你能不能也夸夸你儿子!”苏有马眼馋道:“我宁死不屈,也很棒的……”
“你棒个棒槌!”老爷子没好气道:“要不是秋哥儿恰好结识了县里的大人物,你能不能再活着出来都不一定。”
“那倒是……”苏有马情不自禁打个哆嗦,告诫侄子们道:“千万别落到那种地方,那帮人不是人,更不把你当人,逮着就往死里折腾啊……”
众人虽然满腹疑惑,在大街上也没法细问,便默不作声抬着他,回到了位于街后巷的家。
~~
一回去,自然又是一番哭天抢地,小婶看到丈夫被抬回来,哭得都快抽过去了。
还是大伯娘稳得住阵脚,镇定指挥着众人,将小叔抬到了西屋的床上。
小婶儿还在那傻乎乎地问:“为啥不抬进东屋?我照顾他也方便。”
大伯娘瞥她一眼,无语道:“你这小妹儿瓜兮兮的。他夜里哼哼唧,吵得孩子睡不着,孩子一哭又影响他休息。再说还得给他翻身上药、接屎接尿,你哪样伺候得动嘛?不都指着这帮爷们?是方便你还是方便他们?”
“哦哦……”小婶被训得一愣一愣,这回可老老实实没毛病了。
大伯娘确实经验丰富,让男人们把小叔架到床上,又在他胸部和髋部下垫了薄褥子,使其腹部悬空,既减轻伤口压力,又能防止长时间俯卧影响呼吸。
她手脚麻利,带着自己唯一认可的助手——小姑,很快把小叔安排得妥妥贴贴。姑嫂俩便出去忙活着杀鸡炖汤,给他补身子去了。
小婶帮不上忙,便把喜宝和冬哥儿抱到小叔跟前,让他看看孩子。
一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小叔终于装不下去,抓着两个娃娃的小脚,呜呜哭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孩子了呢,呜呜呜……”
“……”老爷子这回没喝止他,而是悄悄退出了西屋,让他们一家四口平复下满心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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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老爷子在正位上坐定,想要来根蒌叶卷,却发现囊中空空。原来是在衙门外等着着急,不留神全都嚼光了。
夏哥儿多有眼力劲儿,三下五除二马上卷好一根,递给老爷子。
苏大成接过来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待那股麻爽提神的劲儿上来,这才感觉又有了精神,问孙儿道:“你们打听得怎么样?”
苏录便将从尤幕友那得知的情况,详细报告给老爷子,末了道:
“尤先生说,这很可能不是冲着小叔,而是冲着二郎酒来的。有人在警告我们不要捞过界!”
“很有可能,不然没必要一直逼小叔承认,他请人喝的就是二郎酒。”春哥儿点点头接茬道:“我找几个同窗了解了一下,发现他们对小叔出事儿一点都不意外……”
众人齐刷刷看向春哥儿,听他沉声道:“他们都说,合江县有好多家糟坊酒坊,虽然酒酿得不咋样,也不便宜,但仗着地处长江水道,销量却都很大。”
“二郎酒比他们的酒品质高,卖得还比他们便宜,一旦打开了县城的销路,哪还有他们的好日子?”春哥儿说着压低声音道:“我一个同窗是本县主簿的公子,他说小叔不是第一波来推销二郎酒的。”
“是这样的。”苏录点点头,看一眼二哥。
苏泰便闷声道:“一年半以前,何家兄弟来县城推销过二郎酒,当时反响就很不错,好多商家下了订。却也遭到了恐吓,有人往他们的住处扔死鸡。半夜里还有人敲窗户警告他们,不许把二郎酒卖进县城,不然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叹息一声道:“兄弟俩不信邪,去年冬月押着一船酒往县城送,结果真就船毁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莫不成,何家兄弟的死和老三这档子事儿,是同一拨人干的?”老爷子沉声问道。
“完全有可能。”苏录点点头道:“尤先生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那就是战争了!”老爷子一拍桌子,虎目圆睁道:“我们苏家可不是何家,这回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
当天日暮时分,苏有金苏有才和老板娘赶到了县城。
和他们同来的还有苏有彭、苏有喜和苏有力。
大伯来过小叔家,带着他们直奔街后巷第二家。
开门的是小田田,看到母亲来了,便扑上去,紧紧把头埋在她怀里。这两天的事儿把小丫头吓坏了……
老板娘一边安抚着女儿,一边问迎出来的苏录:“怎么样了?”
“人已经接回来了。”苏录指了指西间道:“在里面趴着呢?”
“咋了,又让人打了?”苏有金苏有才齐声问道。
“嗯。”苏录点点头,还是替小叔说了句公道话道:“小叔这回宁死不屈,让人刮目相看,你们就少说他两句吧。”
“就他?”苏有金哥俩对小弟弟是既爱护又鄙夷,不过还是赶紧进去看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
苏有彭哥仨也跟着进去了西屋。
老板娘知道小叔的状况不方便女眷探视,她又不像大伯娘一样,还给三四岁时候的小叔擦过屁股呢,所以还是要回避一下的。
便让闺女领自己去看看她小姨。
小婶儿是程家大爷的闺女,老板娘的亲堂妹……当初不是这层关系,大何也不会买苏家的高粱,后来苏二哥父子也不会来家收账了。
所以兜兜转转都是一家人,便宜都没落了外人。
老板娘轻吁口气,心说这档子事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自己见了翠翠可以从容一点了。
可当她掀开帘子进去,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只见翠翠的两个孩子,一个正在扶着床沿慢慢学站立。另一个在满床爬,被一旁看孩子的老太太逗得嘎嘎直笑……
老板娘石化当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尼玛是没满月的孩子?!八个月都不止吧!
这时翠翠也看到了堂姐,还有她那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禁臊得满脸通红道:“姐,你听我说……”
这时,老太太也看见了老板娘,高兴道:“老二媳妇也来了?”
这下轮到翠翠目瞪口呆了……
老板娘也臊得满脸通红道:“妹,你听我说……”
~~
西屋里。
其实小叔的屁股包得严严实实的,没什么不能看的地方。
一帮兄弟或站或立围在床边,听他讲事情经过。
“二郎嘉集的时候,我跟二哥提过,想为二郎酒做点贡献,帮着在县里打开局面,结果被我二哥给否了。”
“有吗?”苏有才被说得一愣。
“你当时吐得不行了。不管跟你说啥,你都是一句话‘你以为我是你!’”小叔提醒他道。
“哦,有点印象了,你当时是说过……”苏有才拍拍脑袋道:“怨我没跟你说清楚,我那不是说你能力不行,而是在县里推广二郎酒有危险。”
“唉,哥,我也不是为了跟你置气。”苏有马也叹气道:“而是看你们越来越厉害,心里真着急啊。再这么下去,我就彻底成吃闲饭的了。”
“吃闲饭怎么了,又没不让你吃。”苏有金粗声道。
“可是还得一块吃白眼。”苏有马道。
“那肯定的。”苏有金理所当然道:“不可能让你吃闲饭还哄着你。”
“我也不想一直吃白眼啊!我虽然无所谓,但孩子长大了怎么看我呀?伯伯叔叔们都这么厉害,就他爹一个废物,那还能瞧得起我吗?”小叔苦笑道。
苏有金和苏有才点点头,看来当了爹就是不一样,有马真是长大了……
“继续讲。”
“所以那天我虽然答应了,但是返程的时候还是觉得不甘心,就去土城的夏老板那儿拿了他两坛二郎酒。”苏有马接着道:
“回来之后,我就学着二哥二嫂的法子,拿着酒到处请人喝。开始两个月也没人拿我当回事,后来可能是二郎酒的名声也传到县城了,终于有人问我怎么订货,也有人愿意来参加我的‘二郎小集’了。”
“什么二郎小集?”众兄弟问道。
“就是我模仿‘二郎嘉集’开的小规模品酒聚会,不过没你们那么好的条件,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操持……”小叔有些不好意思道:
“而且酒也快没了,我的体己钱也都花光了,所以每次只能一人一两酒了。”
“那还有人捧你的场吗?”苏有彭忍不住问道。
“这不都是跟你们学的吗,我告诉他们这酒要一看二嗅三尝,一次最多品三杯。再说我又不给他们下酒菜,他们能喝多少呀?”苏有马振振有词道。
“那你这顿打早晚逃不脱。”苏有金给出结论道。
ps.今天去给岳母过生日来着,刚写完第三章,还没检查。稍等好。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秀才出马,一个顶俩
“大哥你还真错了,城里人跟咱乡下人不一样。”苏有马却得意笑道:“咱们喝酒必须要喝足,不给够就骂娘。但城里人不一样,人家喜欢风雅。”
“风雅是什么懂吧?就是‘酸、装、炫’,所以量少不怕,你只要告诉他超过三杯是牛饮,他就决计不会在你面前喝四杯。”
“然后你只要把这三杯酒吹得天花乱坠,说得天上有世上无,他就享受的不得了。非但不会觉得被怠慢了,反而还会很享受,回去到处跟人说,自己昨天被雅到了。”
“城里人是这样的吗?有马,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有力难以置信道。
另外哥几个却看看苏有才,心说这是从你二哥身上琢磨出来的吧?
“看我干嘛?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那时就个‘穷’字。”苏有才尴尬地咳嗽一声:“说正事儿呢,继续。”
“总之开过几回二郎小集,效果都不错,也谈好了一些意向,结果前天晚上官差就上门说喝死了人……”苏有马想起不好的回忆,神色凝重起来道:
“审问时我才想起,那晚确实有个糟房老板来喝酒了,一晚上阴阳怪气没个好脸色。但来者是客,我也不好翻脸,当然也没怎么搭理他。后来那人早早就走了,临走还笑话我‘穷酸,酒都请不起’。”
“那人你不认识?”苏有才问道。
“不认识,我这‘二郎小集’虽然是邀请制,但是可以带朋友来的。”苏有马很确定道:“每个来宾我都会聊一聊,他还是第一个来的酒坊老板。”
“同行是冤家,没事谁来捧你的场?”苏有金道。
“大哥这话说到点儿上了。”苏有才道:“同行来的话,要么是来探听虚实,要么给你搅局。”
“那也不至于拿命给他搅局啊。”苏有金道:“就有马这小打小闹,犯不着啊。”
“确实。”众兄弟深以为然。
~~
这时,小院又响起敲门声。
田田是个勤快的小姑娘,赶紧飞奔去开门。
“大外公……”看清来的是程家大爷,她怯生生叫了一句。
“哎哟田田,你也在这啊。”程家大爷挤出一抹笑容。
这时,小婶儿也闻声出来,看到娘家爹也第一时间赶来了,登时眼圈泛红道:“爹,你来了……”
“闺女你受苦了……”程家大爷也红了眼眶。别的不论,疼闺女他是二郎滩第一名。
“大伯……”老板娘也跟着迎出来,看到自家大伯来了,心里不禁有些黯然。
“呵呵,兰兰也来了。”程家大爷慈祥地笑笑,从背后拽出个老头道:“你瞧瞧这是谁?”
程秀才这才扭扭捏捏现出身形,先朝外孙女笑道:“小田田,想外公了吗?”
“不想。”小田田一看到他,扭头就跑屋里去了……
“爹,你怎么来了?”老板娘不能像闺女一样不管不顾,当着这么多人,她得给她爹面子。
“闺女……”程秀才没法说我等这个机会好久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也受苦了。”
“我也是前脚刚到……”老板娘无语道。
“我说的是过去这一年多,”程秀才毕竟是靠嘴皮子吃饭的主,越说越顺溜道:“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我这个当爹的太不称职了。”
“哪的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管是情分,不管是本分……”老板娘话虽然说得狠,但鼻音却越来越重。
“姓程的,你少在这假惺惺!”这时老爷子也出来了,仇人见面那是分外眼红。“说是来看闺女,其实是来看笑话的吧?”
“我有病啊,大过年跑这么远,来县城看笑话?”程秀才没好气道。
“你可不就是有病!”老爷子两眼一瞪。
“你才有病!”程秀才一瞪两眼,俩老头便斗鸡似的互啄开了。
“好了好了。”程家大爷赶紧拉架道:“亲家别误会,我兄弟听说兰兰和翠翠要摊上官司了,就赶紧来帮忙了。都这时候了,咱就别窝里斗了。”
“谁跟他一窝?!”老爷子哼一声道:“用得着你帮忙?”
程秀才也哼一声,底气十足地质问道:“你懂怎么跟县里打交道?怎么应诉?怎么把案子往有利的方向掰吗?”
“我怎么不懂了……”老爷子说完一阵心虚气短。他要懂这些,就不至于被扒了官衣,丢了郎泉井。
当初苏家可是全面占优的碾压局,在卫所的地盘里,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居然被程秀才把握机会,把官司打到省里翻了盘!
这种逆风输出的能力,确实是现在最需要的。
而且这些年,也有人慕名请程秀才帮着打过官司。官府一看讼师叫‘程丕扬’,基本上就不会判他这一方输。
程秀才数次出战,从无败绩。要不是他嫌‘讼棍’的名声不好听,拢共没出战过几次,现在说不定都能混上个泸州第一大状了……
这样一位至今仍令官府闻风丧胆的存在,现在主动加入本方,老爷子就是再烦他,也不能把他往外撵呀。
老苏家的人,向来拎得清轻重……
~~
于是程秀才如愿被请了进来,大马金刀坐在了小叔床前,代替大伯和苏有才询问案情。
小叔把之前的内容又重新讲了一遍,接着道:
“……然后那王班头就逼问我,二郎酒是哪来的?我跟二郎酒有什么关系?我心说不是应该问我,跟死者有什么过节吗?非要我承认喝的是二郎酒干嘛?”
“所以他们越这么问,我就越不能上他们的套。所以我便说,这酒不是二郎酒,二郎酒已经喝完了,我这是从街上打的酒……”
“你为什么不承认?”程秀才问道。
“这不废话吗?!我们老苏家三百来口人的生计,全在这二郎酒上了!我要是把全族的饭碗都砸了,那不就成了苏家的罪人了?所以打死我都不承认!”苏有马说这话时,配上腚上的伤,格外令人信服。
“这小子可以呀,我闺女也不是完全瞎了眼……”旁听的程家大爷,终于看这个狗日的女婿有点儿顺眼了。
老爷子淡淡道:“老子的种,歪不到哪去。”
“他们对你刑讯逼供,就是为了让你承认,那晚喝的是二郎酒?”程秀才追问道。
“是,他们非说我撒谎,说不承认喝的是二郎酒,就打死我。”苏有马点头道:“不过我到最后也没承认。”
“情况还行。”听完小叔的讲述,程秀才道:“这样一来,至少二郎酒是保住了。虽然还可能有人会造谣,但只要官府不配合出告示,就不会有太大危害。”
“那就好,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小叔长松了口气。
“不过这样一来,对你很不利啊。如果你承认喝的是二郎酒,你的责任就很小。但非说是你自己兑的酒,你的麻烦就大了……要是没法查出苦主真正的死因,最后的责任就是你来背了。”
“此事因我而起,那咱就扛下呗!”小叔充英雄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你说什么浑话呢!”程家大爷呵斥道:“让我闺女年纪轻轻就守寡啊!”
“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想死啊!”小叔苦笑道。
“行了,别‘南天门搭戏台——唱高调’了。”老爷子没好气地瞪了老三一眼,他太了解这厮的脾气了,那是‘出殡捡喇叭——逮着就开吹’!
又问程秀才道:“你龟儿问来问去,问出个名堂没?”
“当然问出来了。”程秀才懒得跟这个粗鄙的军汉一般见识,一撩襕衫下摆,翘起二郎腿道:“对手确实挺强的,但也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么强。”
“怎么讲?”众人问道。
“很简单。”程秀才捻着山羊须道:“他们要是真有实力,就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好比在太平镇,马千户不想让谁开买卖,还用得着玩阴招吗?”
“那肯定不用。”苏有金现身说法道:“只需我上门说一声,三天之内必然滚蛋。”
“所以他们的关系,连县太爷这一层都不到。”程秀才给众人鼓劲儿道:“而合江知县卢昭业已经整整在位十一年了,官声……也就那么回事,他们却连他都搞不定,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有道理。”众人闻言士气大振。“这么说,不用太担心那帮人?”
“还是不要太乐观。”苏录一直默默旁听,此时不得不出声提醒道:“以我对卢知县粗浅的了解,那帮人若是搭不上他的线,除了太弱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哪种可能?”众人问道。
“他们是匪类。”苏录沉声道:“卢知县虽然官声不咋样,但至少他本人一直没有放弃上升的追求。地方官没有彻底躺平之前,是不会跟当地的黑恶势力搅在一起的。”
“说得太对了!”程秀才还是第一次接触苏录,不禁刮目相看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跟黑道搅在一起,肯定要跟他们狼狈为奸的,老百姓深受其害,他的名声肯定早就臭大街了。”
顿一下道:“合江县上头有道台、有臬台、有抚台,还有最要命的按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呢,他想晋升?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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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双管齐下
“那他们到底是弱呢,还是匪呢?”众人忙问道。
“匪!”苏录断言道:“别忘了何家兄弟的案子。”
“没错。”程秀才看苏录一眼,心说我在你家露回脸不容易,别老抢我词儿啊。
“大何是我女婿,他的案子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去年还专门到县里,调阅过卷宗。”程秀才接着道:
“此案疑点颇多……譬如,整整一船人,触礁后居然一个都没活下来。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他们出事时是冬月,当时赤水河早就进了枯水季,水流又不湍急,水深也就是三四尺,何至于全都尸骨无存?”
“是这么回事儿。”苏录刚刚经历过赤水河的险滩,记忆犹新道:“我记得船老大说,这时节只要及时跳船,活命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没错。”大伯也点头道:“不说船上的艄公,就是何家兄弟和他们的伙计,都是我们二郎滩出来的,哪有一个不会水的?”
“那官府怎么说?”程家大爷问道。
“卷宗上说,因为出事的地方在大丙滩,已经进了合江县境,所以是县里蒋典史率队去查勘的。据他的勘查格目显示,出事的河段正好地处洄弯,上有急流下有暗礁,特别急险。”
“现场只能找到船只和酒坛的碎片,当是触礁后船体散架所致。”程秀才接着道:“但没有找到死者尸首,推断当为附近的生苗捞走了,生苗有食人劣习,这样推测也无可厚非……”
老板娘本来在门口默默旁听,此时悄悄退了出去。
苏有才心有所感,回头一看老板娘果然不见了,便悄然跟了出去……
就见老板娘在后院向隅而泣,苏有才暗叹一声,没有马上上前安慰,只是在身后默默陪着她。
~~
其他人听来却没有什么反应。因为在众人看来,生苗食人就像老虎吃人一样正常。说白了,并没有把生苗当成自己的同类……
“死者家属也接受了这个说法,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程秀才接着道。
“你也接受了?”众人问道。
“不接受怎么办?我虽然当过讼师,但也得有人可讼啊。县里都说是意外事故了,老夫又能告谁去?”程秀才苦笑道:
“当时就我和承诚爷俩在县里,又能干得了什么?而且如果是意外的话,再查也没意义。不是意外的话就危险了,弄不好还得把命搭进去,所以只能回去了……”
“确实……”没有人笑话他孬种,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了,当时程秀才的选择是明智的。他们爷俩要是执意查下去,弄不好就会步大何小何的后尘。
“但这回不一样了!”程秀才提高声调对众人道:“这回我们人多势众,不怕匪类用强了!”
“我们带了十几个棒小伙来。”这时,程家大爷告诉苏家众人:“你们的老族长也带着三百族人,在赶来的路上了,只不过我们坐船,他们是步行来的,估计得明天才能到……”
“还有马千户,也说会带人来的。”苏有金补充道。
“这回我们实力强大!管他是什么匪类还是贼寇,统统都不怕!”老爷子也沉声道:“新仇旧账,这次要一笔算清!”
“没错,今时非比往日,这次老夫要放开手脚,好好会会他们!”程秀才这下也有了底气,便发号施令道:
“我现在需要本案的仵作尸格,死者和他未亡人的详细情况,包括交际状况、生意状况、债务状况,以及最重要的——有无勾结匪类!”
“好,这些我们去查!”苏家兄弟便高声应道。
“一定要注意安全。”程秀才嘱咐道。
“安全有两种。”老爷子粗声道:“一是隐秘从事,不让对方察觉。”
“这很难啊,爹。”苏有金发愁道:“咱们是客场作战,敌暗我明。在人家眼皮底下,咋能不让人察觉?”
“那就轰轰烈烈、大张旗鼓,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看看那些匪类,敢不敢在全县眼皮子底下,跟咱们痛痛快快战一场?!”老爷子豪气勃发,梦回吹角连营!
“没错,要把事情闹大!只有足够大,县太爷才不敢捂盖子!”程秀才也断然道:
“去年何家的案子我会正式提控!老夫作为死者岳丈,告这个状天经地义!同时作为讼师,来帮你们打有马的官司——争取把两个案子合二为一!来个一加一大于二!”
“好!”众人轰然应声。两家的壮丁便由老爷子统一分配成三组,各司其职,明早行动!
~~
当晚住宿成了问题。
小院是当初程家大爷给小两口买的,哪想过会来这么多人?住下苏录一家子就满满当当了,其他人只能另寻住处。
老板娘当晚便去前街上,敲开了两家相邻客店的门,跟两家的老板表示,要包下整间客栈。
这会儿连伙计都回家过年了,哪有客人住店?现在有人不要任何服务,只要个住的地方,两位老板自然求之不得。又以为老板娘是在比价,便急赤白脸地争起了生意,你八折我就七折,你七折我就六折……
正所谓同行是冤家,何况还是店挨店的同行,打起折来比打架还狠。我少赚点不要紧,只要你没赚到就好!
最后还是老板娘看不下去,叫停二位老板道:“别争了,你们两家我都包了。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
“这位夫人大气!”两位老板登时不吵了。这会儿半价也是血赚啊!何况还啥都不用管……
后来看到,来住店的不到二十口人,一家还分不到十位,两位老板都不好意思了。当然打折是不可能再打折了,便允许他们随便用院里的柴火,不用再给钱了……
翌日一早,老板娘又带着苏有才兄弟几个,满世界采购米面粮油,蔬菜肉类……三百族人是为了有马和二郎酒来的,得把他们的食宿都安排好。
~~
苏泰自然也加入了忙碌的队伍,但苏满和苏录不在其列,因为他俩要去县学上课。
当然两者的上课,不是一个意思……
卯时不到,海训导便驾着县学的马车,来接苏录了。
苏录早已穿戴整齐,跟大哥一起向老爷子道别:“爷爷,我们去县学了。”
老爷子哼一声,对苏录道:“要我说,你小叔的案子不解决,就不该去给县里上课!”
苏录还没说话,苏满先摇头道:“爷爷,一码归一码。县太爷固然为了政绩,才推广注音符号,但这也是山里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希望,弘之不能为一家之私,牺牲百姓福祉啊。”
“大哥所言极是。”苏录点头道:“注音符号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张先生的无私贡献,有山长的大力推荐,我不能当做工具来要挟县里,那样会让他们失望的。”
“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县太爷失望。”程秀才的声音响起。他昨晚跟程家大爷留宿在了家里,这让他心情大好,说话声都洪亮了不少: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的态度有决定作用。”
“就你明白。”老爷子哼一声,并没有固执己见:“行吧,你们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路数,我们武夫有武夫的路子,咱们看看谁更有效。”
“文的武的一起上才有效。”程秀才纠正道:“双管齐下懂不懂?保准让县太爷过个热闹年。”
“老酸子话真密……”老爷子忍住了没抬杠,搅风搅雨这方面他确实比不了程秀才。
~~
合江县学建在县城最高处的凤仪山上,也是全县风水最佳之处,取‘有凤来仪’之意。可惜开国以来,本县还没出过一个进士,所以县里人都觉得,风水之说也就那样……
县学采用传统的左庙右学布局,沿中轴线依次为棂星门、泮池、戟门、大成殿,还有名宦祠、乡贤祠等建筑。
教学区域位于文庙西侧,核心建筑是坐北朝南,面阔五间的明伦堂,今次的注音符号培训班即在此授课。
这个培训班的规模空前,在卢知县的强力督促下,足足来了两百学员!
其中有合江县及永宁卫、赤水卫的六十位现任社学先生,以及卢知县刚刚招聘,还没来得及上岗的一百二十位‘准先生’。
卢知县准备在明年一年新建一百二十所社学,这对合江这个‘冲、繁、疲、难’的困难县来说,绝对是倾尽全力,成败在此一举了!
可惜,他本人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回来,只能由县丞大人代为致辞。
那位曹县丞虽贵为二老爷,却权力一点没有,露脸从来别想,只有干脏活背黑锅的时候,卢知县才会想起他,自然满心的不爽。
可他又斗不过已经快成坐地虎的卢知县,只能无奈躺平。所以曹县丞对卢知县的教化大计,丝毫都提不起兴趣,敷衍了几句‘要不负所托’‘教化为民’之类的片汤话,就打道回府了。
那位县学的水教谕更是划水大王。县学里的生员都是乡试无望来混日子、领廪米的,学官们自然也乐得轻松。像水教谕这种科场仕途无望的老举人,已经对任何公务都提不起兴趣来了。
他连注音符号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这次是要教反切呢。结果胡说八道一通,听得台下的先生们一头雾水……他们本来大过年的,被叫来上课就很不爽了,这下便更烦躁了。
还没正式上课呢,明伦堂内便充满了烦躁的气息。
海训导在门口听得摇头不已,心说还不如不安排讲话呢。他抱歉地看着苏录,不知道这位十五岁的小先生,能不能镇得住台下那帮暴躁的老先生。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要打十个
苏录一站上讲台,明伦堂内果然掀起一阵骚动。
老先生们见给自己上课的,居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后生,顿觉遭到了莫大的羞辱……
“县尊果然是在消遣我等!”
“让我们放着年不过,赶了一两百里山路,居然来听个娃娃讲课!”
“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可杀不可辱!”一开始只是低声抱怨,渐渐地竟要炸锅。
“安静!”好在海训导也有大狼狗属性,黑着脸断喝一声,就把众先生的气焰压住了。只听他沉声道: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昌黎公曰,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尔等却仅以貌取人,不觉可笑乎?”
“好,那我们就听听,他一个孩子能教得了我们什么?”便有先生冷笑道。
苏录见状,也不跟他们废话了,将带来的‘五十注音符号’展开挂起,开篇明义道:
“我今天要教你们的,是一套全新的《洪武正韵》注音符号,用这上头的五十个注音符号,就可以彻底替代八百六十六个反切字,完美标注出《洪武正韵》中的七十六韵部、三十一声母及两千八百二十一个反切音!”
嗡的一声,台下老先生们这回彻底炸了锅。
“小子狂言,你学会反切注音法了吗?竟敢妄言取代?”
“看过一本韵书吗?就在这里信口雌黄!”
“大言不惭!可笑可笑!”众先生朝着台上大喷特喷。他们大都是郁郁不得志的老童生,平时被人家用学历碾压,屁都不敢放。现在终于逮到个青衿小子,自然要解放一下天性了。
“安静安静……”这回海训导压都压不住了!
苏录却不为所动,大有唾面自干的架势,依旧朝台下微笑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既然诸位老先生不信,咱们比试一下如何?”
“怎么比试?”老先生们毕竟不是专业喷子,不会玩‘你说你的,我喷我的’那一套。
“很简单,这有一本《洪武正韵》。”苏录拿起讲台上的韵书,朗声道:“你们选一位你们信得过的先生,由他从中随便抄录一百个字来。我用注音符号,你们用反切注音法,咱们同时注音,看谁更快完成。”
“比就比。”众先生自然不相信,这小子的法子更胜反切法。
他们便按苏录所言,先推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由他从韵书中往外挑字。
“选它一百个生僻字!”有人出主意道:“让那小子认都认不全,看他怎么注音。”
“哈哈哈,有道理!”众先生哄堂大笑。
但不少老先生笑归笑,当开始推选应战人选时,一个个却打起了退堂鼓,因为好多生僻字他们也不认识……
就在他们相互谦让时,台上那小子竟然又口出狂言:“罢了,赢你们一个不算本事,还是选十个先生一起上吧!”
“你说什么?!”众先生闻言大怒:“小子狂得没边儿了!”
“吹牛皮也要有个限度!一个你都比不过,还十个!”
“也对,反正都是输,当然输给十个比输给一个更好看了。”众先生自认为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这么说你们不敢比试喽?”苏录淡淡一笑,嘲讽意味拉满。
“我们可不陪你耍猴!”有先生闷声道。
“也对,没彩头比个什么劲儿?”苏录笑道:“这样吧。如果我赢了,你们就老老实实听我讲一天课。”
“那你要是输了呢?”先生们果然配合问道。
“如果输给你们十个,这课我就做主不上了,放大家回去过年!”苏录高声宣布道:“县尊那里我自会请罪,你们不用担心!”
“哦?此话当真?”众先生这下来劲了,这时候没什么,比让他们回家过年更有吸引力。
反正责任由那小子担,正好趁着县尊还没回来,大家赶紧跑路是正办。难不成县太爷还能再把他们抓回来不成?
而且十个先生总不至于认不全一百个字……
“好,我们就跟你比了!”刚才半天推举不出一个先生来,这回一会儿就推举出了十个。
都是教了十几二十年的书,自觉反切法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那种。
另一边,那位老秀才也抄好了一百个字,都是从《洪武正韵》里挑出来的,没有任何规律的生僻字!
待双方选手都做好准备,充当裁判的海训导便将这一百个字挂在了墙上!
十位先生早就商量好了,按顺序每人十个字,你一到十,我十一到二十,以此类推。这样每人只需要反切十个字,字数只有那小子的十分之一,飞龙骑脸怎么输?
其他人围在他们身边充当看客。苏录边上的看客是最多的,一是想看看他怎么输的,二也是想看个新鲜,瞧瞧这注音符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苏录丝毫不受干扰,抬头扫一眼墙上的字‘觳觫鼙鼗谳、黻瘛奡暾鼐’……
必须得谢谢老秀才的善良,居然还有两个不算生僻字,不至于让人看出恐怖谷效应来。
不过对他这种,已经把《洪武正韵》一万两千两百四十六字,全都烂熟于胸的牲口来说,这些字跟‘胡肃皮逃厌、福赤傲吞耐’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的注音。
于是他运笔如飞,转眼写下了十组注音符号:
‘ㄏ’、‘ㄙ’、‘ㄧ’、‘ㄉㄠ’、‘ㄧ’、‘ㄈㄨ’、‘ㄑㄧ’、‘ㄠ’、‘ㄊㄨ’、‘ㄋㄧ丶’。
接着,他抬头又记下十个,继续飞速注音!
速度之快,让看热闹的先生瞠目结舌。再看旁边那十位竞争对手,最快的一个,也才刚刚写下第一个反切上字,反切下字还没着落呢……
这不能怨他们学艺不精,实在是反切法注音太麻烦了。譬如按反切法注‘谳’音,第一步要先从字音中提取声母,然后从数量庞大的反切上字中,找出那个合适的‘鱼’字来。
第二步再提取韵母和声调,从数量更庞大的反切下字中,找到那个合适的‘变’字出来。
最后再检验上字的声母和下字的韵母声调,能不能准确合成‘谳’字的读音。这一步也必不可少,因为反切字太多,而且很多发音相近,不慎重就会错配。
反观注音符号,在你读出发音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该怎么拼写了……
结果等苏录将一百个生僻字全都注音完毕,十位先生一个都没完成,最多的也才注完了七个字……少的连一半都没注完。
“都是什么鬼画符?!”这让先生们甚为破防,有人不服气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胡写的?”
苏录早知道他们会这么说,笑道:“不着急,等你们把剩下的音注完再说。”
说完他便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既不说话也不睁眼,气场却压住了所有人。
比试还没结束,十位先生虽然不情不愿,也只能把剩下的字注完。
海训导冷眼旁观,发现小苏先生已经掌控了全场的节奏。那些教书时间比他年龄还长的老先生,都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
待到十位先生注音结束后,苏录让海瀚将墙上那张纸揭下来,交还给老秀才。
然后他对众人道:“注音的作用是标注读音,咱们再用刚才各自的标注,把这些字的发音念出来,看看谁念得快念得准。”
说着苏录对那位刚才质疑他的先生笑道:“只要我能准确读出这一百个字来,这位先生就应该不会怀疑我瞎编乱造了吧?”
“那当然。”那先生点点头。
“好。”苏录看一眼那手持百字的老秀才道:“老先生看好了,我要开始了……”
说罢便拿起自己记录的注音符号,一口气将一百字从头念到尾:“觳觫鼙鼗谳……鼛醭艧觱蠲!”
速度之快,都快跟正常读书差不多了。
众先生听得目瞪口呆,待苏录念完了,便异口同声问老秀才:“对吗?”
“一个都……没错!”老秀才也是惊掉了下巴。“怎么会这么快呢?比反切要快十倍!”
大家都知道根本就不用比了,用反切法读音要先切出反切上字的声部,再切出反切下字的韵部和声调,然后再拼读,速度确实慢了十倍不止……
这下大部分先生都服气了,摇头叹息道:“这法子确实厉害啊……”
但也有不愿意反切法被淘汰的顽固派,在那里胡搅蛮缠道:“说不定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硬记住了这一百个字!”
“这简单,我找个完全没见过这些字的人,让他来拼拼看。”苏录多细的人啊?早就料到他们会这样说,便对门外喊道:“子和,进来吧。”
一直等在外头的朱子和,这才推开紧闭的大门走进来。
“我这同窗,可没见过那一百个字吧?”苏录问众先生。
“那肯定没有。”众先生摇摇头,大冬天上课门窗紧闭,这个俊后生一直没进来,不可能看到那一百个字。
而且那一百个字是老秀才写在一张正常稿纸上的,每个字都是正常大小,哪怕从门缝里偷窥,他也看不清啊。
朱子和早就学会了注音符号,拿起苏录写的那张纸来,立马清楚准确地读出了这一百个字,发音音调同样完全正确!
这下先生们彻底服气了,就连最杠的杠精都只能摇头不已道:“怎么可能呢?不能够啊!”
“这还没体现出注音符号最大的优点——易记易学!”苏录这才朗声道:
“今天一天,我就能教会你们怎么使用它。上完今天的课,你们就知道,这注音符号神奇在哪里了。”
说着他目光环视众人,沉声问道:“学不学?”
“学!”众先生异口同声道:“请小先生赐教!”
他们现在迫切想知道,这注音符号怎么会比反切法强那么多?
第一四五章 大老爷回来了
先生们愿赌服输,老老实实跟着苏录学了一上午,深入了解了注音符号的原理和优点,终于相信他所言非虚——
原来真能用区区五十个符号,就完全取代八百六十六个反切字了!
而且可以更完美地标注出《洪武正韵》中的两千八百二十一个反切音!
这下他们态度彻底翻转了,从‘非学不可?’变成了‘非学不可!’
就是撵他们都撵不走了!
因为先生们日常教学中,最苦恼的就是教学生反切注音法。
光八百多个反切字,就得教个一年半载。而且光教了反切字可不够,还得教学生‘拆字取音’和‘拼合发声’才行。这两步都需要兼顾声韵协调与声调准确,对初学者难度极大,往往三步都学完了,还无法顺利完成拼读。
绝对是教得痛苦,学得煎熬,师生都想对方放过自己……可是不学反切,连书都读不了,所以师生只能相互折磨,直到有一天学生终于开窍过关,或者彻底放弃为止。
现在有种方法,能将平均需要两年时间才学会的注音,缩短到两个月就可以让小孩子学会,而且更简单更准确,没有那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先生们怎么可能不趋之若鹜?
过年算什么,学会了注音符号,以后天天都是过年!
尤幕友扮成教书先生,混在学员中跟着听了一上午的课,这下彻底放心了。他的信心不光来自注音符号,还来自苏录本身的教学水平,也远超他想象!
苏录授课纲举目张,条理无比清晰。而且每一句都那么精准,再复杂的东西从他嘴里讲出来,都变得浅显易懂,令人茅塞顿开。
尤幕友甚至生出一种,要是当初自己的老师是苏录,自己肯定能中举人的错觉来……
这下他彻底放心了,中午便离开了县学。回到县衙刚吃了两口饭,他就接到了禀报,江边哨所瞭望到县太爷的官船返回。
这下饭也顾不得吃完了,尤先生赶紧下令准备仪仗车轿,率众赶到城门外码头,迎接卢知县的大驾。
~~
卢知县站在甲板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合江县城,不禁暗暗感叹,虽然总是想逃离这里,但还是这里最让人感到自在。
在泸州这些天,处处都得陪着小心,别说知州大人了,就是州里的佐贰、各房的司吏,他都得笑脸相迎,还得天天跟个姐儿似的陪酒,喝得痔疮都快犯了。
幸亏有老马送的药膏,这才勉强撑到了返程……
官船稳稳靠上了栈桥,系缆放踏板一气呵成,长随便扶着卢知县步履稳健地下船。
尤幕友和县里的佐贰首领官,全都在码头迎候,一起作揖道:“恭迎大老爷回驾!”
“终于回来了。”卢知县也长舒口气道:“诸位免礼,这段时间都辛苦了。”
“不辛苦。县尊在州城才辛苦。”曹县丞忙笑道。
“确实辛苦啊,但是值了!”卢知县得意道:“本县跟知州大人汇报了今年的办学计划,起先州尊还不高兴,觉得不切实际。”
“那县尊是如何扭转乾坤的?”包主簿也凑趣问道。
“哈哈哈!山人自有妙计!”卢知县大笑起来,却不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只炫耀道:“总之,最后州尊拨给本县两千两助学银,资助本县办学。”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倒是要这两千两银子费了牛劲,本县连喝了三场,今早才拿到手,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
泸州距离合江一百余里,乘船顺江而下,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
“县尊真是劳苦功高,快快回府好生休息吧!”众佐贰赶忙一起捧臭脚道。
“嗯。”卢知县满意地点点头,几天不听这般奉承,心里还有点想念呢。
坐上陪他十年的绿呢轿,仪仗开道,前呼后拥,卢知县回到了他忠诚的合江县城。
百姓望风而拜,车马避让道旁,怎一个威风了得?
~~
回到县衙直入后宅,卢知县在小妾的侍奉下,脱下了繁琐的官衣,换上了居家的便袍。除掉了沉重的官靴,穿上了轻便的云履……其鞋面以青缎制成,鞋头微翘如云朵状,寓意平步青云。
给供奉的观音菩萨、三清道祖和真武大帝分别上过香后,卢知县这才出来花厅,跟尤幕友说话。
“今天开课顺利吗?”卢知县一坐下就问道,他都挂念一天了。
“一开始不太好。”尤幕友便叹气道:“二老爷和水教谕训话都没上心,非但没起到激励作用,反而把那帮先生听烦了。”
卢知县便哂笑道:“姓水的咸鱼一条就不说了,姓曹的也不知好歹,我有意分他杯羹,他还不领情!那以后但凡办学的事儿,都别让他参与了。”
“是。”尤幕友应声表示记下,接着话锋一转道:“好在苏录没有辜负东翁的厚望,第一次讲学就老道无比,小试牛刀便镇住了那帮老油条。一个上午听下来,现在是撵他们也撵不走了。”
“哈哈,那就好!”卢知县高兴道:“我就担心那孩子年纪太小,镇不住场,别让那帮冬烘先生给撵下台去!所以才想赶回来替他压阵!”
“是啊,那孩子真不简单。”尤幕友点点头,轻声道:“尤其是他家里陡遭大变,今天我都替他捏把汗,没想到他竟然丝毫不受影响。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意思。”
“什么大变?”卢知县皱眉道,苏录现在绝对属于他的逆鳞。
尤幕友便将苏有马被抓受刑,苏录来县里经过讲给东翁知道。
当然还有些不方便让苏录知道的内情:“学生审过王熙杰了,他和四老爷都收了那帮酒商的钱,想把屎盆子扣到二郎酒头上。谁知那苏有马居然是条汉子,一口咬死了那晚喝的不是二郎酒,怎么打都没改口。”
“苏有马现在哪里?”卢知县黑着脸问道。
“学生已经让他们把人放了,又安排去县医学治疗,刘训科回禀说,还好只是些皮肉伤,要不了命的。”尤幕友说到这儿,自然要告那蒋典史一状。
“其实这些事儿本不必发生,怎奈四老爷想趁着东翁不在弄权,这才搞出这些啰嗦……昨天要不是学生抓住了他们伪造牌票的把柄,四老爷可不会那么痛快放人。”
“哼!”卢知县重重一搁茶盏。“我这才离开几天?姓蒋的就想夺权!看我这回怎么收拾他!”
“是啊,东翁几天不在,我等就处处受制,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东翁啊!”尤先生感慨道,说着从袖中掏出那首《狱中诉冤》,递给卢知县道:
“哦对了,这首诗是苏录昨天写给东翁的。”
卢知县接过来一看,本来黑着的一张脸,终于有了点儿笑模样,赞道:“好诗好诗,没想到我这学生不光文章做得好,诗才也很高嘛。”
尤其是最后两句‘愿借明镜澄澈影,照吾清白踏云还!’他来来回回看了足足八遍,显然如朱子和所言,搔到了他的痒处……
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卢知县叹息道:“是我这个当先生的,没有照顾好他啊,平白让弟子担惊受怕,真是不称职呀。”
“东翁是不是也唱和一首,让他安心?”尤幕友含笑建议道。
“那是自然。”卢知县怎会放过这个创造佳话的机会?搜肠刮肚苦思良久,终于有了腹稿。
这时长随早备好了笔墨宣纸,卢知县提起笔来,一首唱和诗挥毫立就:
‘谯楼更尽夜将阑,每念疏失愧俊颜。
本当护法持霜剑,却因巡檄失雄关。
案头空积前日误,青衿独对泣痕潸。
拼将肝胆照冰镜,不教叔翁抱恨还!’
“好诗好诗,东翁这首唱和诗比弘之的更难,却更工整!”尤幕友赶忙奉上赞美,又解释道:“哦对了,弘之是苏录的字。”
“苏录有字了?”卢知县闻言惋惜道:“本来上次就想给他赐字的,结果当着朱山长的面没好意思开口,没想到让那厮抢了先。”
“学生要是告诉东翁,山长也没抢到这个机会,东翁是不是能平衡点?”尤幕友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卢知县果然平衡多了,笑道:“把这首诗送给他,告诉他本县已经回来了,不用担心他小叔的案子,只管好好教书即可。”
“是。”尤幕友先应一声,又皱眉道:“只是东翁,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跟他打包票怕是有点早了。”
“怎么了?”卢知县不解道:“只要证明死者不是饮酒致死,不就行了吗?再说这还用证明吗?谁能喝一两酒就喝死?喝的鹤顶红吗?”
“东翁说的是。”尤幕友轻声道:“但那帮酒商可不是善类,只要二郎酒继续在县城销售,他们就很可能还会出手!”
“我知道,他们跟江上那帮杀人越货的匪类勾结很深。就算这次没得逞,下回保不齐又会重演何家兄弟的惨剧。”卢知县对治下的牛鬼蛇神门儿清,寻思片刻沉声道:
“你让人警告一下公孙行首,不许他们再对苏家和二郎酒下手。”
说着叹口气道:“你也再跟苏家说说,二郎酒在太平镇卖卖就挺好,没必要非进县城。”
“是。”尤幕友轻声道:“学生也是这个意思,昨日跟弘之说过,但那小子好像有点不服。”
“有什么好不服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家各退一步,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卢知县却不以为意道:
“回头见面时我会亲自劝劝他,要以学业为重,不要掺合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是,学生明白了。”尤幕友也觉得没毛病。
此时主仆二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这个和稀泥的决定,合江县差点都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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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们有军队吗?
申牌时分,第一天授课结束,老先生们还缠着苏录问东问西,海训导催了几次,才肯放他离开。
上车后,苏录才知道海瀚为什么催,原来尤幕友在等着自己。
“怎么样,第一天上课习惯吗?”尤幕友笑眯眯问道。
“骐骥可不是第一天上课,我们书院下斋的同窗,基本都是他的弟子……”朱子和最后两个字咬得含糊,也听不清是‘义子’还是‘弟子’。
“那就好。”尤幕友敲了敲车厢,外头便响起马鞭声,车轱辘开始缓缓转动。
“先生这是?”苏录轻声问道。
“县尊回来了,本来想马上见你。”尤幕友道:“但是因为你小叔的案子,暂时还是避嫌的好,等案子了结了再见面。”
“是。”苏录点点头。
朱子和轻哼一声:“不想见就直说,有什么好避嫌的?”
“子和……”苏录看他一眼,心道说得好。
“不过县尊还是派在下,代为过府探望令叔,一来表达下慰问。”尤幕友只能装没听见的,沉声道:“二来也震慑一下宵小,保证以后不会有人骚扰你们。”
“让老父母费心,让先生受累了。”苏录忙道谢。
“应该的应该的。”尤幕友笑着,从袖中摸出张折页,递给苏录道:“这是东翁与你的唱和。”
“是吗?”苏录赶忙惊喜地双手接过,拜读起卢知县的大作,读罢自然免不了感激涕零一番。
朱子和也凑过来看热闹,哂笑道:“诗里写的不作数的,骐骥你可别信了真。”
尤幕友无奈瞥他一眼,你就搅合吧……
“老父母顾我复我之心,学生完全能体会到。”苏录赶紧表示自己没受影响。
“那就对了。”尤幕友点点头,又笑道:
“东翁还让我转告弘之,学之道,贵以专,千万不要分心杂务。案子交给你家长辈处理就行,有东翁在,还能让他们吃亏不成?”
“是,弟子谨记教诲。”苏录忙恭声应下。
至此,尤幕友还可以云淡风轻,认为一切尽在掌握……
在见惯风浪的尤幕友看来,‘有马案’不过小小风波,只消一番调和折中便可消弭,合江县又能继续平安无事了。
~~
但从踏进苏家那一刻起,尤幕友心里就开始长草了。感觉事情不一定,能如县太爷所愿……
准确说,一看见程秀才的身影,也出现在苏家,他就一阵阵头皮发麻。
心说这老讼棍又要来搅风搅雨了?
他便对程秀才拱手笑道:“没想到程朋友也在这里。”
程秀才拱手还礼,并不给他好脸道:“有马是我侄女婿,二郎酒的老板娘是我闺女,老朽来此很合理吧?”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尤幕友干笑两声,好消息是老讼棍不是苏家请来的,坏消息是老讼棍就是苏家的亲戚。
向苏有马父子致以诚挚的慰问后,尤幕友便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程秀才身上。没办法,人的名树的影,能把官司打到省里的主,自古以来就是官府最头疼的那一类。
“程朋友借一步说话?”尤幕友轻声道。
程秀才点点头,两人便出了有马家,往小巷深处踱步。
“程朋友啥子意思嘛?”尤幕友也不跟他绕弯子,不然到天亮都说不到正点儿上去:“不妨直说,能答应的,我在这里就可以答应。我做不了主的,也会回去禀报东翁,尽快给你答复。”
总之,千万别去递状子……
“没啥子意思。”程秀才也毫不掩饰道:“前番我女婿折了,你把我劝回去。总不能让我闺女和侄女婿再折进去了。”
“那肯定不会,不看僧面看佛面。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你们这层关系,绝对不能让你们吃亏。”尤幕友忙不迭保证道。
“尤朋友解释解释,什么叫不吃亏?”程秀才拄着降龙木的拐棍,目视前方问道。
“从今往后,再也没人动苏家、程家、二郎酒一根指头,算不算不吃亏?”尤幕友略略提高声调。
身为知县的幕僚,他头号工作就是跟各种各样的人讲数,谈判技巧炉火纯青。知道这时得先让对方缓和下来,所以不能提‘二郎酒以后别卖到县里’这茬……
“还有呢?”没想到程秀才居然还不知足。
“程朋友还想要什么?”尤幕友不动声色问道。
“还能是什么?凶手啊!”程秀才重重一拄拐棍,沉声道:“这回有马的遭遇可以充分证明,之前我女婿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因为二郎酒让某些人害怕了!”
“所以他们才会警告我女婿,不准把二郎酒卖进县城!警告不成就痛下杀手,让他兄弟落了个尸骨无存!”程秀才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停下来喘匀了气,才接着道:
“这回他们又要对有马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要新仇旧账一起算!”
尤幕友听得脑袋都要炸了,不禁暗叫道:‘误判了,误判了……’
自己和东翁都误判了这家人的反应,他们根本没被那帮人吓住,反而要拼命了!
略一寻思,他觉得不能让这家人以为,有了自己和县太爷做靠山,就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县太爷固然看重苏录,但还有更看重的东西。
“他们是谁们?真的存在吗?”一念至此,他便沉声问道:“一切都是程朋友你的猜测,不能直接当成事实啊!”
“我当然知道是谁!”程秀才冷笑一声。今天苏程两家的儿郎可没闲着,分头找到自己相熟的亲戚朋友,打听了一天的消息。
尤其是程家,在县城还有酒铺子。批发零售多少年了,行当里的大事小情,什么不了解?
尤幕友便听他沉声道:“当初警告我女婿的,是县里酒行的那帮人;有马案子里的死者,也是酒行的人;撺掇苦主报案,攀咬二郎酒的人,还是酒行的人!”
“……”尤幕友不由眉头紧拧,对方这回是有备而来呀!顿一下,他沉声问道:“你怀疑是酒行的人干的,证据呢?”
“只有怀疑,没有证据!”程秀才理直气壮道:“但足以让老夫知道该告谁了!”
“……”尤幕友暗叫怕什么来什么!不过也正常,老讼棍不打官司还叫老讼棍吗?
他叹了口气道:“程朋友可以提告,我和东翁也一定会追比查办。只是有马的案子还好说,毕竟是刚刚发生的。但何家兄弟的案子,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且当时就没找到任何谋杀的证据。现在重审就更是难上加难了,程朋友要有个心理准备。”
意思是,可以用苏有马的案子给你们出口气,就别再扯到何家兄弟的案子上了。
程秀才心里却门儿清,对知县来说,哪有什么难审的案子?三木之下,什么口供拿不到?关键就看他想不想了……
便也嘿然一笑道:“尤先生放心,也请转告县尊,我们二郎滩的人会全力帮忙破案的。人多力量大,总会找到证据!”
“不可能的,强龙都不压地头蛇,何况你们才几个人?”尤幕友无语道:“大过年的消停消停吧。县尊虽然会护着你们,但百密终有一疏啊。”
“没事,我们能保护好自己。”程秀才却信心十足。
“唉,你们根本不知道那帮人有多凶残,县太爷都不愿意惹他们。”尤幕友叹气连连道。
“那是因为他们还没碰上更凶的。”程秀才淡淡道:“他们比之都掌蛮如何?”
“那能比吗?”尤幕友不禁苦笑,一帮是黑恶势力,一帮是反贼,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我们连都掌蛮都不怕,还怕他们一帮蟊贼匪类?”程秀才轻蔑道。
“你们那时候有军队当然不怕,但现在你们有军队吗?”尤幕友都想笑,这帮山里蛮子,真是搞不清状况……
话音未落,便听大街上一阵骚动。两人驻足回望,就见尤幕友的书童小跑过来,满脸见鬼地禀报道:
“先生不好了,有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开进城了!”
“什么?开什么玩笑?”尤幕友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这哪敢开玩笑?”书童指着身后道:“就在大街上,你自己看嘛。”
尤幕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巷口,往大街上一看,不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珠都快瞪下来了。
“啥情况啊这是?!”
只见三百多人背着铺盖,扛着刀枪,排着长队,自街口浩浩荡荡开过来!
也难怪书童会说是军队开来,这跟军队也没差了好吗?
合江县的百姓纷纷避让道旁,唯恐招惹到那些武装分子,完全就是遇到军队的反应!
最头大的是街上‘同福’、‘有间’两家客栈的老板,因为这三百武装分子,径直就朝他们开过来!
吓得两家老板赶紧躲进店里,同福客栈的老板还想上铺板,却被住店的客人一把按住道:“别,那是付了钱的房客!”
“啊?”店老板下巴跌在地上,呆呆看着这些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鱼贯进了自己的店……
过了好一会儿,三百人悉数进了两家客栈,大街上终于恢复了安静。
县城百姓面面相觑,这才敢回到街上,交头接耳道:
“这帮人是干啥的?”
“不知道啊。跟要攻打县城似的……”
“别瞎说,攻打县城应该去攻占县衙,谁还会先住店?”
“可能是要歇歇脚,半夜动手?”百姓们越猜越离谱。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还真有……
……
老百姓尚且人心惶惶,尤幕友更是看得手脚发凉,这时他见到把守东城门的城门吏也出现在了附近,便赶紧招呼一声。
城门吏一见是尤幕友,赶紧点头哈腰道:“先生也被惊动了?”
“这是什么情况?”尤幕友黑着脸问道。
“不知道啊,稀里糊涂就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弟兄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们进了城。”城门吏无奈道。
“为什么不拦着他们?”尤幕友质问道。
“就小人手底下那十来号老弱病残,敢拦吗?”城门吏苦着脸道:“大过年的,谁也不想有个三长两短呀。”
“还过年,出了事儿谁也别想好过!”尤幕友没好气道。
“尤朋友,别紧张,来的不是坏人。”这时程秀才拄着杖,走到他身边。“他们都跟我一样,是二郎滩来的。”
“啥?”尤幕友难以置信道:“你说这都是苏氏一族的人?”
“准确说,都是苏家人。”程秀才道。
“他们疯了么,这是要造反吗?”尤幕友震惊一百年道。
“尤朋友何出此言?”程秀才不悦道:“难道有马被官府打伤,他家里人不应该来探看吗?”
“当然可以,但自己家里人来看看就行了,有必要全族出动吗?”尤幕友愈加激动道。
“这都是他的家里人呀。”程秀才道。
“你家三百口啊?”尤幕友额头青筋直跳。
程秀才一脸‘你好无知’的表情道:“尤朋友不知道,太祖皇帝禁止军户分家吗?整个苏家都在一页户帖上啊。”
“……”尤幕友闻言神情一滞,闷声道:“那也不能一股脑都来,还拿着兵器……”
“都是一家人,谁不来都不合适,只能一起来。”程秀才振振有词道:“从我们那儿翻山越岭来县城,路上有猛兽有生苗,不带武器不是找死吗?再说,他们又没披甲持盾拿火铳,不违反朝廷法度啊。”
“你少跟我扯他娘的淡!”尤幕友也顾不上斯文了,暴躁道:“当我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赶紧让他们滚蛋,不然闹出事端来,大老爷也保不住你们!”
“尤先生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程秀才也冷下脸道:“凭什么匪类杀人越货,官府就可以视而不见?好人一拿起武器来,你们就紧张成这样?!”
一记灵魂拷问,把干练善辩的尤幕友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方失声笑道:“好好,今天总算亲身领教了,泸州第一大状的威力。”
“我认为这不是夸奖,老夫一辈子教书,就是在躲这个名号。”程秀才淡淡道。
“好,我收回我的话,也请老兄把人带走吧。”尤幕友自然而然换了称谓,果然是实力赢得尊重。
“他们有男有女,又不是真正的军队。靠他们剿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太不划算了。”
程秀才还没开口答话,街上又是一阵骚动。那城门吏手搭凉棚,举目一望,带着哭腔道:“尤先生,这回来真的军队了……”
“……”尤幕友人都麻了,僵硬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街口处,又开来一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
这一二百官军身上甲胄俱全,士兵穿着制式的泡钉棉甲,头戴铁片铆接的帽儿盔,脚上踏着牛皮军靴,一看就是卫所中的精锐。
盾牌手背着蒙牛皮的枣木长牌,扛着长长的红缨枪。火铳手腰间悬着火药袋和铅丸袋,肩上扛着青铜管的火铳。
甚至还有二十名身披鱼鳞甲,护心镜锃亮映人的骑兵,鞍上悬着弓箭和马刀。
为首的军官更是猩红盔缨醒目,肩吞铸狻猊纹,手按宝剑端坐在一匹大青马上,端的是威风凛凛。
哪怕进了城,火铳手、盾牌手依然呈三列横队,骑兵在队尾五骑一组,拉开了冲刺距离。既能随时投入战斗,又显得兵力比实际上多。
尤幕友一眼就认出,那位耀武扬威的军官,正是赠予东翁神奇药膏的马千户……
“我艹,这他妈真要把县城打下来吗?”尤幕友继表情管理失控后,语言管理也彻底失控了。
“尤先生,靠他们剿匪勉强够了吧?”程秀才一脸矜持道。
“这个嘛……”尤幕友现在一肚子脏话,不知道该怎么礼貌地回答他。
“老爷别说了,再说连锦衣卫都要招来了……”书童却恨不得堵上尤先生这张乌鸦嘴。
~~
这时候,县衙方向终于有了动静,卢知县和蒋典史在三班衙役簇拥下,前来尝试弹压‘乱民’……
一看到那队衣甲鲜明的正规军,卢知县低声怒骂蒋典史道:“你他妈不是说来的是持械山民吗?这你妈火铳、盔甲、盾牌都备上了,你家山民如此精锐?”
“下官接到的禀报是有两三百持械山民,这咋变成官军了?”蒋典史也是一头雾水。
“迟早被你龟儿害死!”卢知县又骂了一句,但其实心里稳妥了一些。官军至少比乱民安全些,至少对他是这样的。
这时,尤幕友满头大汗奔过来,喘着粗气向他禀报。卢知县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家里来了什么人都不知道,有你这么废物的典史吗?”他再次日诀一顿蒋典史,借以恢复了镇定,这才正正乌纱帽,沉声道:“请马千户过来说话。”
“是。”壮班班头便领命而去。
不一时,马千户便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踏破暮色,出现在卢知县面前。
“哈哈哈,卢县尊,咱们又见面了!”马千户的笑声,听上去都比上次爽朗多了。“我给你的膏药用完了吗?”
“哪能那么快……”卢知县无奈拱拱手,强笑道:“千户大人怎么来了?”
“本官接到报告,说有数百山民持械直奔县城,为了防止酿成大祸,赶忙带兵试图拦截。谁知对方动作太快,居然他妈一直没追上。”马千户一脸郁闷道:
“一路尾随着他们进了县城,结果又跟丢了。”
说罢粗着嗓子问县里众人道:“你们可看到过他们的踪迹?”
“哦哦,原来千户大人是来帮忙的。”卢知县和尤幕友齐齐松了口气。心里却大骂,这么远的路,他们还有男有女,真想拦还能拦不住?
双簧也没有这么唱的,演技太拙劣了!
但是嘴上还是得道谢,尤幕友指着远处那两家客栈道:“都躲进‘同福’和‘有间’里了。”
“太好了,把那里包围起来!”马千户一声令下,他手下兵丁便包围了两间客栈,还顺道封锁了门前的大街。
问题这可是东门街,合江县城依山而建,就这一个方便进出的城门……
马千户又吩咐一声:“周百户,去问问那帮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是!”周百户便策马到了客栈门前,煞有介事地高声问话开了。
卢知县明知道他们是在演戏,也只能由着他们演下去。他把马千户叫到一边,强忍住火气道:“老马,你这是搞啥子?事情闹大了,咱俩都没有好果子吃!”
“……”马千户闻言拉出张驴脸,闷声道:“卢县尊这样说,老子可就不高兴了!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的。要是知县换成别人,我才懒得管呢!”
卢知县心说要是换成别人,你断不敢玩这一出才是真的。面上却还得堆笑道:“马兄真够意思,你要是自己来,老弟我肯定开中门欢迎,非得留你过年不成。可你带了这么多兵马,还都全副武装,会让百姓不安的,传出去更是后果难以预料。”
“一路上这么危险,我不得带足护卫啊?”马千户道:“当初老弟你去我们那视察的时候,我不也给你安排了吗?”
“确实。”卢知县点点头,当时那土城李百户全程带兵护送自己。
“再说那帮山民三百来号人,还都有武器!我要是带的人少了,能压得住他们吗?”马千户继续振振有词道:“万一谈崩了,让他们揍了怎么办?”
“是这样啊……”卢知县点点头,心里一阵腻味,这他妈骗傻子呢?索性直截了当道:
“老马,马老哥!咱俩开天窗说亮话,你来是不是为了二郎酒的事儿?”
“绝对不是,我就是单纯来帮忙的!二郎酒出了什么事儿,我没听说过呀?”马千户把武官对付文官的狡黠无赖,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见他一脸受伤道:
“没想到卢县尊也跟那些文官一样,对我们武人成见太深。罢了,既然你不领情,我们这就回去了。”
说着便欲下令鸣金。
“别别,千万别……”卢知县赶紧拦住他。
“你看你这人,见了就埋怨我,我走又不让。”马千户一脸的不爽,心里却比槟榔顺气丸还要爽。
之前在太平镇受的气,这下是加倍还回来了。
卢知县心说这不废话吗?他当然盼着马千户赶紧走,但是得带着那些山民一起走才行啊!
马千户要是只带着他的兵走,那三百山民作乱怎么办?
按照朝廷规定,知县可直接调用的武装力量有壮班一百人,弓手五十人,还不到那三百山民的一半。
ps.下一章还没检查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好大一个家
而且大明承平日久,尤其经过成化、弘治两朝的治理,已经多年没有歹人敢攻打县城了。
加上又快过年了,卢知县刚在衙门清点了一下,发现能调用的兵力不足百人,还都是些疏于训练的县城百姓,怎么跟彪悍的山民放对?
所以要么兵民一起走,要么都别走,没有别的选择。
他只好彻底放下架子,拉住马千户的手道:“老哥哥,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
“我来不就是为了来帮你的吗?”马千户叹了口气道:“可是你说的也对啊,我这名不正言不顺地带兵在此,传出去后果难料啊。”
“这个简单,我马上让人出一份协防文书,算我请你来的,不就没问题了?”卢知县还能不明白一个粗鄙武夫在想什么?
“那就没问题了。”马千户终于有了笑模样。
卫所作为大明分驻地方的军事单位,本身就有守卫临近州县之责。所以马千户才敢以事态紧急为由,带兵进县城。
但朝廷为了防止军头骚扰州县,事后追责还是很严格的。如果地方州县不认可卫所出兵,拒不出具协防文书,那军头的乐子就大了。降职罢官都是轻的,弄不好还要去蹲大牢。
所以协防文书又被称为‘送神符’,州县官就靠这玩意,才能让入境的官军及时离境。
卢知县本来也该用协防文书拿捏马千户,至少能让他带来的军队,不会在城内扰民太甚。
但他却被马千户拿捏住了,不得不提前打出这张王牌。
这不代表卢知县的水平比马千户低,实际上他的花花肠子可比马千户多多了,但问题是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马千户已经无欲无求,哪怕今天退休他都无所谓。
卢知县可是有追求的,而且宏图大志就在眼前,哪能还没开始大展拳脚,便阴沟里翻了船?
这种情况下马千户能打的牌就太多了——他借口包围两家客栈,把进城的主干道一封锁,卢知县就只能干瞪眼。
这大过年的,州尊也好,道台也罢,没有一个希望出乱子的。自己要是让他们过不好年,他们能让自己过不好一辈子。所以一定不能出乱子,那就只能让步了……
其实之前他在‘有马案’和稀泥,也是这种心理在作祟。
说白了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马千户早就算准了能拿捏住卢知县,才会看似大胆地带兵入城。
正如卢知县所想的那样,要是换成不熟悉的知县,马千户是断不敢如此大胆的。
~~
见卢知县已经想清了利害,马千户也就变拿捏为按摩,说好多体己话,安慰卢知县受伤的小心灵……
这时候天黑透了,兵士和官差们打起了火把,东门街上人影幢幢,气氛很有些紧张。
周百户终于结束了问话,苦笑着回来向二位大人禀报:“千户,县尊,咱们好像误会了——他们是来探亲的,不是来闹事的。这不一来就进了客栈,老老实实没惹事嘛?”
“你瞧这事儿闹的,害得大伙白紧张了一场。”马千户把自己摘干净了,还得继续给苏家撇清道:“我就说嘛,苏家跟着武定侯入川,驻扎二郎滩,已经一百多年!正经的世代忠良,怎么可能突然抽风乱来呢?”
“那是那是。”卢知县也没想要怎么着苏家,苏录可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便强笑道:“二郎苏家能出苏录那样的神童,肯定知书达理,不会干出格的事儿的。”
“哈哈,原来是虚惊一场啊!”尤幕友也捧哏道:“是县里太敏感了。”
“哎,不怪县里,哪有三百人一起来探亲的?”马千户却板下脸道:“不然老夫也不会带兵这一路追!”
“这不是没分家吗?三百口都是一家人。山里人没见识,听说苏有马被县里抓了,加上之前何家兄弟的事情,全都吓得不行,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必须得来看看才放心。”周百户苦笑道:
“谁不来都怕被街坊说闲话,索性就一起来了。”
“唔,有马摊了官司,家里人肯定要着急赶过来,倒也无可厚非。”马千户点点头,笑骂一声道:“就是他娘的人口实在多了点。”
“人口多是好事儿。”卢知县还能怎么说,只能尬笑道:“人多力量大,没人敢欺负。”
“那确实。”马千户点头道:“朝廷不让军户分家,就是这个毛病。一家一家的太大了,轻易不敢惹。”
“还真是。”卢知县点头叹息道:“老哥不容易啊。”
“都不容易。”马千户说着压低声音,问卢知县道:“这个事儿咱们不宜闹大,就当他们是来探亲的吧?”
“是极。”卢知县赶忙点头。
于是苏家三百口开进县城的行为,便被定义为了探亲……
~~
“这下亲也探过了,让他们赶紧滚蛋吧。别把城里人吓得年都过不安生。”马千户又粗声道:“明天一早就走!”
“这个……”周百户却‘硬着头皮’道:“人家老族长说了,也没打算在这过年。但是这个案子还没判,他们不放心走哇……”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们在这又能帮得上什么忙?”马千户没好气道。
“说有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周百户差点没绷住道:“噗……”
“听听,像话吗像话吗?三百个人围着他一个,他是城门楼子长脚了吗?”马千户骂骂咧咧道。
“老哥消消火气。”卢知县实在听不下去他这满嘴胡柴,苦笑道:“本县听懂他们什么意思了,既然案子没判不放心走。那本县抓紧把案子判了,他们不就可以放心走了吗?”
“还真是,”马千户笑道:“还是读书人会抓重点。”
“呵呵,老哥说笑了……”卢知县面上笑呵呵,心里暗骂道,光判了没用,还得判得有利于他们才行。
“那就这样吧,老弟你赶紧回去判案。”马千户拍着胸脯道:“这头只管放心,我给你盯着出不了事儿。”
“好,那就有劳兄台了。”卢知县无奈接受了兄弟相称。
“好说好说,你这边把这案子一断利索,我就立马领着他们回家,半天都不耽误!”马千户说着又自责道:“哎呀,瞧我这张嘴,我这不是给你压力吗?”
“没有没有。”卢知县赶忙摇头。
“我们武人没脑子说话直,老弟当我放屁就行了!”马千户又赶紧补救道:“我不给你压力啊,你想怎么判怎么判,千万不要有压力。”
“没有压力,放心吧,没有压力。”卢知县哭笑不得道。
~~
收队回衙后,卢知县第一件事,就是先臭骂蒋典史泄火:
“瞧瞧你惹出来的麻烦!老子才离开几天?你就给我闯这么大的祸!我看你是想露脸想疯了!这下脸没露成,把沟子露了,本县还得给你擦腚!彻底舒坦了吧?”
蒋典史好歹也是吏部铨选的命官,被卢知县骂得像条狗,却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因为这回确实是他惹出来的事儿。
骂了他足足盏茶功夫,卢知县又把蒋典史踢出去彻夜巡街,以防那些卫所兵寻衅滋事……
他这才一屁股坐下来,接过长随奉上的茶盏呷一口,长叹一声道:“这帮山里的丘八,还他娘的会逼宫!这都是跟谁学的呀?”
“那都不重要了。”尤幕友请示道:“重要的是,东翁现在该如何是好?”
“该我问你好吗?”卢知县也罕见的对他没了好气。
“依学生愚见,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能顺着那帮山里丘八了,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幕友苦笑道。
“确实。”卢知县跟他看法一致,重重点头道:“现在是本县宦途转折之要冲,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出乱子。”
“那就尽量满足他们的诉求,他们这回准备十分充分,不达目的怕是不罢休的。”尤幕友闻言便心里有数道:“而且他们分工十分明确,马千户和苏氏族人是唱黑脸的,程秀才是负责讲数的……”
“什么,还有程秀才的事儿?他们两家不是有仇吗?”卢知县刚刚平复下来的脑瓜子,登时就有两个大。
“学生也没想到啊!在苏有马家一看到他,我就头皮发麻,感觉十分不好,结果真就好的不灵坏的灵了。”尤幕友郁闷道。
“他提什么条件了?”卢知县对程秀才的忌惮还在马千户之上。
倒不是说程秀才比马千户厉害,而是前者能更容易毁了他的前程……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明摆着的。”尤幕友便屈指道:“一是要给苏有马洗清冤屈,把陷害他的人绳之于法。”
“那是自然,不用说我也会这么办!”卢知县咬牙切齿道,他现在恨透了惹出这些麻烦的那帮人!
“二是,二郎酒可以在县里随意售卖,不能再有任何人作梗!”尤幕友又道。
“没问题!”卢知县点点头,煞气腾腾道:“我还会封掉合江的酒行,把那帮勾结匪类的奸商,全都撵出县城去!”
“三是彻查何家兄弟的案子,给他们报仇雪恨……”尤幕友说这一条时,果然见卢知县面有难色。
“这个嘛,怕是很难……”卢知县这下没了方才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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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升堂问案!
“他们要的未免也太多了……”卢知县皱眉道:“当年的案子过去就过去了,又翻出来作甚?本县也不是庙里的菩萨,可以随意他们许愿!”
“确实,何家兄弟的案子牵扯到上白沙的水匪,不是‘有马案’可比的。”尤幕友点头道。
“那可不。”卢知县苦着脸道:“一旦查到他们头上,就得剿匪。本县手里又没有兵,还得请道台衙门派兵剿匪……”
“哎呀,可别。”尤幕友一听就头大如斗道:“每次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个两千两银子根本打不住,咱们实在折腾不起啊。”
“要是能灭了那帮水匪,本县也认了。”卢知县叹气道:“可是过去哪次不是,等官兵磨磨蹭蹭到了,水匪早就闻风而逃?最多留点老弱病残给官军邀功。然后官军一撤走,他们就回来疯狂打劫报复?”
“因为水军里就有他们的人,那边还没从泸州开拔,下白沙就先得信儿了,一百回也抓不住他们!”尤幕友愤愤道:“而且那帮官军也不是东西,剿匪从来不上心,敲诈县里却挖空心思!”
“养寇自重罢了,没了水匪,他们哪还有机会刮本县的地皮?”卢知县一捶桌子道:“奈何本县手里没兵,就只能一直受他们勒索……”
“是啊,咱们要是有支像样的军队就好了,也不用多,几百人就够了……”尤幕友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卢知县。
卢知县也不约而同看向他,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现在城里有军队呀……”尤幕友压低声音道。
“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卢知县苦恼之色尽去,面上重现神采道:“狗日的马千户敢逼本县的宫,看老子怎么反将你一军!”
~~
蒋典史都快憋爆了,他这辈子遭的日诀都没今天一天多。
偏生骂他的还是县太爷,而且还占着理,他只能老老实实听着。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说,大半夜还得在街上巡逻……
腊月的江风直钻骨头,冻得他哆哆嗦嗦,口中一阵阵喷白气,那是他在不停地骂娘……
王班头昨日被大老爷抽了鞭子,在衙门里趴了窝。其他衙役也躲得远远的,唯恐被殃及池鱼。
蒋典史正一肚子邪火没处撒,就听到前头一阵吆吆喝喝。不一会儿,两个民壮押着个头戴包耳帽的男子过来禀报:
“四老爷,这家伙在巷口鬼鬼祟祟!”
蒋典史伸手扯下那人的帽子,借着灯笼一看清他的尊容,立马拔腿就踹!
“格老子滴,你可害死老子喽!”
那人正是合江酒行的行首公孙酉。昨天苏有马被放回去,他就意识到点子扎手了。今天听说尤幕友又亲自登门探视,就知道这回踢到铁板了。
他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城里又来了三百持械山民,甚至还有正规军队……公孙酉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这回捅了马蜂窝!
他赶紧拿上银子,准备连夜到蒋典史府上问计,谁知堂堂四老爷竟被派去巡街了。公孙行首唯恐夜长梦多,只好找了过来。
“四老爷打死我吧,都是小人的错……”公孙酉一边立正挨打,一边哀声问道:“只求四老爷让小人做个明白鬼,小人到底惹上哪路神仙了?”
“我哪知道你惹了哪路神仙?”蒋典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过猛踹这一通,身上倒是暖和了呢。
“你他妈动手之前,自己不先弄清楚啊?!”
“肯定摸过他的底啊。”公孙行首一脸见鬼道:“就苏有马那穷酸样……请人喝酒只给喝一两,连盘毛豆都不配,说他有势力谁信啊?!”
顿一下又压低声音道:“再说去年都那样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反应啊?所以小人还以为,他们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呢。”
“这回遵照四老爷的告诫,还是特意收着来的呢,哪能想到惹出这么大麻烦?”
“你少把老子往里扯!”蒋典史瞪他一眼,沉声道:“现在木已成舟,说什么都白搭了,赶紧想办法断臂求生吧?”
“怎么个断臂求生法?请四老爷明示。”公孙酉就是来问这个的。
“……”蒋典史瞥他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就是那个臂。
“我?”公孙行首指着自己的鼻子。
“明天一早你就去自首,承认是你指使和顺老板娘诬告苏有马的。”蒋典史沉声道。
“非得小人吗?”公孙酉苦着脸道:“找个家养的伙计顶缸不行吗?”
“当然不行!”蒋典史两眼一瞪道:“没有人是傻子,大家装傻是因为可以装傻!现在事情大条了,不能装傻了懂不懂?”
“可是……”公孙行首愁眉苦脸,难以下定决心。
“醒醒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蒋典史拎着他的衣领低喝道:“人家都带兵进城逼宫了,卢昭业丢了这么大的脸,你若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出来顶缸,他肯定要发飙的!苏家也不能接受!”
“你去自首,这事儿说不定还有转机……又不是让你承认杀人,只是挑唆诬告而已,最多挨一顿板子,判上两年。”说着又放缓语气道:
“放心,只让你受点皮肉之苦,我再给你安排个好去处,就当出去避避风头了,两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蒋典史接着道:“另外,你自首之后,我会查封县里所有的酒坊,糟房……”
“啊?还要查封?”公孙酉吃惊道。
“放心,只是做做样子。大过年的都停工了,查封也没影响。等过完年,那帮人肯定早回山里去了。本官保证开工前给你们解封,一天都不影响。”蒋典史许诺一番,又沉声道:
“我这可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在帮你,可别再不识好歹了!”
“唉……”公孙酉颓然点头。
~~
翌日一早,县学马车刚接走苏录不久,县衙又来了辆马车。
刑房司吏带着两名差役上门,态度异常客气。那位司吏出示了县太爷今早签发的牌票,对苏有金道:“大老爷今日开审韩赵氏诉令弟一案,特来请令弟过堂。”
“大老爷知道他不良于行,还特意嘱咐备车来接。”唯恐三百家属情绪激动,那司吏还小声透露道:“放心吧,已经有人出首证明是诬告了,请令弟过去,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好好。”苏有金忙按例送上红包道:“押司兄弟辛苦了,请弟兄们喝杯茶。”
“不用不用不辛苦……”那司吏忙摆手连连,避之如蛇蝎。现在衙门里的人就是穷死饿死,也不敢收他家的钱啊?
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二郎苏家惹不起了……
家里人一商量,最后决定由程秀才和苏有金、苏有才先陪着去,其他人看情况而定,随时支援。
也没坐县里的马车,直接用人把苏有马抬去了县衙。一来马车太颠,二来也得让县城百姓看看,苏家不是在无理取闹……
因为不是朔望放告的日子,大老爷没升大堂,而是在二堂问案。
二堂的格局跟大堂差不多,只是略小一些。正中的屏风从‘山水朝阳图’,换成了‘松鹤延年图’,知县头顶的匾额也从‘明镜高悬’,变成了‘以德化人’。
其实还有一样细微的差别,一般人看不出来——大堂案上的签筒中,有黑红两色令签,黑色用于打板子等刑罚,红色则只有在判处死刑时才动用。
二堂的签筒中,却只有黑色令签,没有红色令签,说明在这儿是不能判死刑的……
所以大老爷在二堂,一般都是问比较轻的案子,或者做预先调解,有时候连站堂行刑的皂班都不设。
但今天情况明显不同,二堂外站满了持械的壮班,堂下更是立着两列头戴圆顶巾,身穿皂衣,腰束红布带,手持水火棍的皂吏!
负责笔录的刑房书吏也早早就位,如临大敌!
廊下原告及一众人证心里都毛毛的。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们没亲眼看见也听说了。谁也没想到,告个苏有马居然捅出这么大篓子来……
今天好些证人都不敢来,是被官差硬架着来过堂的。
待到苏有马就位,皂吏便敲响了升堂鼓!
咚咚咚的鼓声中,身穿七品官袍,头戴双翅乌纱的卢知县从屏风后转出,端坐堂上。
只见他双眉倒竖,顶着一双熊猫眼,显得目光阴沉,一脸的杀气。跟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判若两人!
堂下皂吏用水火棍整齐敲击地面,齐声低喝:“威……武……”
喝完堂威,卢知县啪的一声,重重拍响了惊堂木。“带原告!”
韩赵氏便被刑房书吏领上堂来磕头,卢知县沉声道:“韩赵氏,前番本县接到你的诉状,控告苏有马的酒害死了你丈夫韩铎,可有此事?据实答来!”
“回老父母,是这么回事儿。”韩赵氏抹泪道:“我丈夫年轻力壮,没病没灾,去苏有马家喝了顿酒,回来就一命呜呼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呀?呜呜呜……”
“传证人!”卢知县也不跟她废话,便又换了拨人讯问。
“尔等那日一同在苏家饮酒?”他冷冷看着跪在堂下的第一名证人。
“回大老爷,是。”
“你说那晚,少的喝了几两,喝一两斤的也有?”卢知县又翻看卷宗问道。
“是……”那证人开口就透着心虚,但也不能一上来就改口啊。
改供词也要挨板子的……
“胡说八道!”卢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本县已经询问过其他饮酒的客人,明明苏有马每人只供一两酒,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能多喝呢?!”
第一百五十章 抄家
于是卢知县又传唤了其他酒客,众酒客唯恐引火烧身,纷纷表示不可能有人喝那么多。
有个直筒子大声道:“就苏有马那个老抠,连盘毛豆都不上,谁能干喝两斤啊?那可是能点着的火酒啊,当场就可以喝死人,还用等着回家吗?”
“……”虽然说是在给苏有马洗清冤屈,但他却听得面红耳赤,感觉像是在被公开处刑。
“啊,那是小人记错了……”证人这时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卢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断喝道:“一派胡言!三杯你记成五杯是记错了!一两说成两斤,那就纯属诬陷了!”
说着丢出一根黑签道:“给我拉到一边上夹棍!”
那证人一听就吓尿了,通常夹棍都是打板子无效后才用,哪能一上来就出大招啊?
“小人记错啦!就喝了一两!多要一杯那抠脑壳都不给!”他赶忙磕头如捣蒜,刑具还没挨身就彻底招供了。“是合江酒行的人给我钱,让我撒谎的!不然就要打死我,扔到长江里去……”
“……”小叔闻言心下一松,知道自己的清白回来了。
不过名声是彻底回不来了……原来人家并没被自己的套路唬住,该骂还是骂。
“一两酒就能把韩老板喝死?”卢知县又沉声道:“这么烈的毒药,你们为什么喝了都安然无恙?”
“这,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证人的说辞与那王班头如出一辙。
“那就是体质的问题,不是酒的问题。明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宜饮酒,却还要硬喝,这是自杀!”卢知县冷哼一声道:“只怨他自己,怨不得别人!”
他知县又问第二名证人:“你是和顺糟坊的伙计?”
“回老父母,是。”证人忙点头。
“你跟了韩老板多少年?”卢知县又问道。
“八年。”证人答道:“小人从学徒起,就给老板当长随。”
“他酒量如何?”
“很好。”那证人毫不犹豫道:“我们老板泡在酒缸里几十年,酒量能不好吗?就算如今上了年纪,喝两斤白的也不会醉。”
“哦?”卢知县眉毛一挑,冷声道:“那就奇怪了,一个千杯不倒的人,怎么会饮了一两就喝死了?”
~~
“既然酒没有问题,体质也没问题,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卢知县冰冷的目光转回到韩赵氏身上。
“这,民妇也不知道……”韩赵氏打个寒噤道。
“你撒谎!”卢知县却又重重一拍惊堂木,沉声道:“传仵作!”
县里的仵作便被推搡上来,他脸上身上全是伤,显然已经享受过有马的待遇了。
仵作磕头之后,卢知县冷哼一声:“将那死者韩铎的尸格如实招来!”
“是……”仵作哭丧着脸拿起尸格念道:“小人验尸发现,死者七窍无出血,口唇紫绀,十指呈抓挠状,此乃窒息之象。”
“腹中积食未化,酒液充盈,且嗅之有麻香之气,显系生前饮下了大量混有蒙汗药的烈酒。”
“另外死者喉间壅塞秽物,口鼻虽有捂压痕迹,却难辨究竟是醉后呕吐物阻塞气道而亡,还是遭人闷杀……”
“听到了吗,韩赵氏?”卢知县便沉声质问道:“你丈夫在离开苏家后又喝了大量的酒!你为什么不提这茬,却独独咬住二郎酒不放?”
“因为他晚上回来喝的是我们自家的酒,我们家的酒肯定没问题……”韩赵氏慌乱道。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自己的酒里下蒙汗药?”卢知县厉声问道:“难道他喝酒已经不过瘾了吗,还要喝蒙汗药?”
“是……”韩赵氏被卢知县带到沟里去了,顺着他的话就点头。
“是个屁!”卢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给这个谋杀亲夫的毒妇上拶指!”
皂吏便给韩赵氏十根指头套上了拶指,左右发力一拧,夹棍根根束紧,钻心剧痛令韩赵氏没人声惨嚎起来!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承受的痛苦,没几下她就涕泪横流,尖叫道;“我招了我招了!是我家糟坊的二掌作马庆,指使我在酒里下的药!”
“马庆为什么要这么干?”卢知县追问道。
“他说东家发现我们的私情了,必须要先下手为强!”韩赵氏披头散发,气喘吁吁道:“我下药之后,他又进来用枕头闷杀了韩铎……”
那马庆也被带来了,就在廊下候传,见状吓得魂飞胆丧,就想偷偷溜走。
却被官差一把按住拖上堂来,又是一通上刑!
三木之下,他承认了自己受合江酒行的指使,弄死自己老板,嫁祸二郎酒的事实!
苏有马趴在担架上,听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自己不过请人品了个酒,就遭了这么可怕的算计……
~~
这时啪的一声,卢知县又喝道:“带公孙酉!”
“罪民公孙酉叩见青天老父母。”公孙酉身穿写有‘囚’字的号服,显然已经归案了。
能干到一行会首的,没一个简单人物。他算清了利害,今天衙门一开门,就赶来自首了。
“公孙酉,你承认是自己指使韩赵氏,诬陷苏有马和二郎酒的?”卢知县沉声问道。
“是。”公孙酉满脸痛苦道:“小人一时鬼迷心窍,竟想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排挤竞争对手,真是悔不当初。”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何家兄弟?”卢知县又问道。
“冤枉啊老父母,小人是听说韩铎的死讯后,才……啊?!”公孙酉背好的台词说到一半,才悚然意识到,卢知县问的是去年的案子!
心惊肉跳之余,他慌忙矢口否认道:“冤枉啊老父母,小人与何家兄弟无冤无仇,甚至都没见过面,怎么会杀害他们呢?”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向快班班头王熙杰行贿?请他们勘察现场的时候不要太仔细?!”卢知县幽幽问道。
“小人没有啊……”公孙酉依旧否认。
卢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带王熙杰!”
王熙杰也是被抬上来的。他整个后背到大腿根血肉模糊,红黑一片!有的地方结了痂,有的地方还滴着血,比苏有马惨了十倍不止。
苏有马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前天命人鞭挞自己的王班头。不由如坠梦里,这世界的变化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王熙杰!”卢知县断喝道:“把公孙酉去年拜托你的事,重新说一遍,以免再遭皮肉之苦!”
“是……”王班头便有气无力地,将自己跟四老爷出现场前夜,接受公孙行首贿赂五十两银子,以及请托事项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其实王班头一被抬上来,公孙酉的脑瓜子就炸了——蒋典史显然误判了形势,他还以为卢昭业在给他机会擦屁股呢,没想到人家是想要他的脑袋!
当然还有自己的。
公孙酉自然是打死也不招了,没办法,招了就要死全家的……
见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依然不松口,卢知县冷笑道:
“公孙行首不说,就以为本县没办法吗?告诉你吧,本县已经委托永宁卫的马千户,抄了你的酒行和宅子了,看看到底藏了什么牛黄马宝!”
公孙酉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绝望之色。去的要是县里的官差,还能再抱一丝侥幸。
可卢昭业居然没用县里的人手,而是让外来的军队去抄他的家,这下还有什么搜不出来?
这说明卢昭业已经下定决心,要铲除上白沙了……
~~
当日下午,马千户率部押着整整十辆大车进了县衙,把那帮官差羡慕得眼都红了……
抄家自来都是美差,将士们当然干得浑身是劲儿。再也不抱怨大过年的被迫出公差,反而庆幸来这一趟了。
“哈哈哈……”马千户满面春风走进内签押房,把查抄清单往案上一拍,大笑道:“恭喜老弟,这把赚大发了!”
“哦?”卢知县拿起清单一看,也是喜出望外:“合江酒行这么有钱?!”
“也是咱们赶上了!”马千户笑着解释道:“合江县各家酒坊糟房,零售的不算,所有批发的酒,都是由合江酒行统一外销,年底一块结算。”
“听说过,他们会在小年那天吃酒分账,每年都很闹腾。”卢知县点点头。
“这块就有个四千多两!”马千户指了指清单上最大的数字,兴奋道:“还没分下去就被咱们没收了!”
“另外一块大头是给水匪的销赃,这块也有个两千多两,同样是年底交付,也被咱们一锅端了!”马千户兴奋地接着道:
“还有没来得及销赃的财货,我全给你拉回来了——古董字画、绸缎兽皮、盐巴药材……什么都有,全是水匪打劫来的!靠这些足够给那公孙酉定罪了!”
“确实够了。”卢知县感叹道:“早就听说这厮负责给水匪销赃,这下彻底坐实了。”
说着他朝马千户拱手笑道:“这回多亏了马兄,才能抄出这九千两银子啊!”
“是六千两。”马千户纠正道。
“呵呵,这里又没外人,还跟兄弟我玩虚的?”卢知县笑眯眯道。
“就调剂一千两,给兄弟们当开拔费了。”马千户只好讪讪道。
“呵呵……”卢知县依旧笑而不语。钱之外还有账目,一帮丘八瞒不过他的。
“好吧好吧,是两千两。”马千户只好投降道:“不过真没有三千两,骗你我是你养的!”
“那我就给你凑个三千两。”却听卢知县缓缓道:“而且帮你洗得干干净净,让你拿得踏踏实实。”
“你要我干什么?”马千户警惕道。
“敢不敢给我打下上白沙?”卢知县这才图穷匕见,一字一顿地问道。
果然,这下轮到马千户便秘了……
“我都快致仕的人了……”卢知县昨日的表情,转移到了马千户脸上。
“再说我这点人也不够啊。”
“不是还有苏家的三百人吗?”卢知县道。
“他们是军户,但不都是当兵的,我得问问他们。”马千户终于找到圜转的借口道:“要是他们干我就干。他们要是不干,我就退你一千两。”
“好,尽快给我答复。”卢知县点头同意。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绝不让霉运到明年!
与此同时,街后巷的苏家小院中美酒飘香,一片欢声笑语。
今天上午,苏有马的案子就已经了结了。卢知县当堂宣布他是被污蔑的,罪名子虚乌有。
非但还了小叔的清白,还赔偿了他八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其中县衙出了十两,蒋典史和已经下狱的王熙杰各赔了十两。
此外,合江酒行与和顺酒坊赔了四十两,作伪证的酒客赔了十两。
小叔这顿打总算没白挨……
更让大伙高兴的是,合江酒坊也被查抄了,据说还抄出了贼赃。
这下再没人能阻拦二郎酒销进县城了。
而且经此一事,二郎酒在合江县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明年都省得推广了……
双喜临门,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老族长又提议说,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这顿就当是提前喝了满月酒吧!
人家都已经提前给了看喜钱,这要求当然得满足了,于是变成三喜临门!
幸好县城酒楼多,老板娘紧急张罗了三十桌席面,大部分设在了两家客栈中,小院里也设了六桌。
各房的长辈此时齐聚小院,程家人也在。经过这次并肩作战,两家的关系大大缓和了下来,甚至可以一桌吃饭了……
放在以前,这都是不敢想的事。还吃饭?当场给你掀了桌子!
待到酒过三巡,老族长笑眯眯地对老爷子道:“老六啊,把孩子抱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就是就是!”苏大吉等人佯嗔道:“我们都来两天了,还没见过孩子面呢,像话吗?”
“哈哈,是啊……”老爷子的笑容十分令人同情,程家大爷直接闭上了眼睛,这尼玛要公开处刑……
“怎么,不方便吗?”老族长问道。
“我说六哥,你这孙子孙女这么宝贵吗?让我们看一眼,咋就这么难呢?”有大字辈的老人家都不太高兴了。
“看!”老爷子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把娃娃抱出来吧!”
小婶和小姑便各抱一个孩子,扭扭捏捏从里间出来。
“这多好的孩子呀,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有啥好藏着掖着的?”
“哟,还长奶牙了,好好……”
说着说着,众人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喝的是满月酒。而且按六房的说法,俩孩子是腊月初三生人,到今天才刚刚半个月……
半个月的孩子就长这么大了?吃仙丹了吧!
就怕空气突然安静……老爷子耳根子都红了。
还是苏大吉反应快,忙笑着解围道:“这孩子长得真好,县里的水土就是养人啊,怪不得有钱人都在城里生孩子。”
“就是就是。”老族长也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赶紧附和道:“不像咱们山里人,长得太慢……”
说着赶紧朝族人们递眼色,大伙儿也都不傻,赶忙配合笑道:“六哥的种就是好,生的孙子都比别人大一套。”
苏有金赶忙替说不出话来的老爷子解释道:“孩子出来的是急了点,怕大伙担心,所以就没说。不过还好,没耽误长,哈哈……”
“那算啥,孩子好就好……”族人们纷纷理解地笑道。
大家刚刚共同经历过升华时刻,连跟程家的恩怨都能放下,谁还会在意这孩子为啥长这么大?
“来来,咱们恭喜六哥,又添了一对孙儿辈!”苏大吉举起酒杯对众人道。
“恭喜六弟!”
“恭喜六哥!”
“恭喜六叔!”
“恭喜六伯!”族人们也一齐起身举杯,纷纷送上真挚的祝福。
“唉……”老爷子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多谢诸位,多谢多谢!”
“六哥哪里话?咱们是一家人嘛!”族人也一起干杯,温暖的笑声冲淡了席间的尴尬……
~~
宴近尾声,马千户和周百户来了。
“抱歉老哥,兄弟来迟了!”马千户抱拳告罪,豪爽地送上了五十两看喜钱!
“二位大人快请上座。”众人赶忙起身相让,又给二位大人换上新的碗筷。连他们面前的菜肴,都换了新的。
马千户自然也要看看孩子。老爷子都已经习惯了,痛痛快快便把喜娃儿和冬哥儿抱了出来……
人家马千户就比山民水平高多了,不愧是吃过见过的,只愣怔了一瞬间,便笑着竖起大拇指道:“好好好!老哥,我就知道你们老苏家风水好,厉害!出了个神童还不算完,这又出了一对……神婴!”
这时,冬哥儿可能有点认生了,便叫了一声:“么啊……”
“听听,这都会说话了!”马千户一阵赞不绝口,又问程秀才道:“程相公,哪个古人也有这本事来着?”
“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树曰:‘此吾姓也’”,程秀才便道:“他出生时还白发如雪呢。”
“瞧瞧,我说吧?生具异相,将来注定不凡!”马千户吹得老爷子都不好意思了,赶紧让儿媳把孩子抱下去,举杯道:“来来,喝酒喝酒。”
“好好,喝喝。”马千户跟老爷子连喝了三杯,便搁下酒盅,揽着他的肩膀说起了悄悄话……把卢知县拜托的事情讲给他。
老爷子听完不动声色,轻声问道:“你啥意思?”
“我肯定是能推就推呀,咱都这个年纪了还拼什么拼?一千两银子就不少了,安全第一。”马千户说着自嘲一笑道:
“不过这个‘不’字也难出口,都怪老子一开始把调子起太高了,结果让姓卢的反将了一军。我要是不支棱起来,以后甭想在他面前抬起头来了。”
“确实,那就丢份儿了。”老爷子点点头。
“回来路上我又想到,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咱们彻底得罪了那帮水匪——不光捣毁了他们的下线和销赃窝点,还缴获了他们的赃银和赃物。”
顿一下他接着道:“这帮水匪不敢报复县里,更不敢去咱们的地盘撒野,但他们可以在赤水河上,拦截咱们的运酒船呀。这个胆子肯定是有的,而且防不胜防。”
“嗯,他们一定会报复的。”老爷子点点头。
“所以我也举棋不定……”马千户叹了口气道:“就看你们的了——你们想干咱就一起干,你们不想干就拉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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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合江百姓欣喜地发现,那三百武装山民,还有那支军队,像来时一样排着队,撤出了东城门,终于打道回府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虽然这帮不速之客一直没有出格的举动,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令人十分不安。谁知道这些武装分子,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以还是走了好啊,不然大伙这个年都不安生……
但无论如何,所有酒行的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了。他们的货款都被县里当做赃款抄没了,可谁也不敢吭一声……这时候大老爷不找他们麻烦就烧高香了。还想跟县里要钱?
纯属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还有一帮人也怒不可遏,那就是盘踞上白沙的船帮水匪!他们把脑袋别在裤带上,辛辛苦苦打劫了大半年,这下全都便宜了官府!
大当家的‘混江龙’齐三,叫嚣着要血洗合江县,以泄心头之恨!
可惜整个上白沙匪帮只有两百来号人,实在没那个实力啊。
这时节,江上也没有船给他们回血了。一帮水匪只能猫在寨子里,等待来年开春,再连本带利捞回来……
本来这是一年里最痛快的时候,大家吃酒耍钱玩女人,痛痛快快过大年。
现在倒好,没钱分、没钱花、没钱耍,一帮匪徒只能整天喝着闷酒撮牙花子。发誓明年要把所有运二郎酒的船,全都抢了出气!
好在离着明年也没几天了,转眼就到了年三十……
水匪们终于打起精神来,稍稍装扮了一下水寨。没钱也得过年不是?
上白沙位于县城上游二十余里,长江的一处回水湾。湾中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沙洲,一年四季长满茂密的芦苇,是水匪们最好的掩护。
官军几次设下包围圈,都被他们借助这天然迷魂阵成功逃脱……
不过沙洲上不适合生活,官军又没来剿匪,他们便都聚集在江边的寨子里过年。
~~
入夜,江边起了风,吹得寨门上那两盏红灯笼直晃悠……
这会儿,水匪们正在吃年夜饭,寨子里人声喧腾,劝酒声、说笑声、聒噪声被江风送出老远……
守门的水匪也躲在避风处,围着火堆烤鱼吃酒,只是难免要抱怨几句:
“他妈的真倒霉,分不到钱不说,除夕夜还得给他们站岗!”
“贼老天也使坏,刮这么大的风,要把人冻死吗?”
“好了,大过年的别想糟心事,尽量说些吉祥话吧。”小头目举起酒碗。
“不说了,干杯干杯!”众水匪点头举碗,喝一口烈酒,长舒口气道:
“啊。该说不说,这二郎酒还挺得劲儿……”。
“哎,这就对了。”小头目笑道:“都要说好话!把霉运都留在今年……”
这时候,寨子里不知谁放起了抢来的烟花,水匪们纷纷扭头观看。
砰砰的炸响声中,一个接一个的匪徒被抹了脖子……
待那头目听到异响,回过头来时,才发现官军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刚要大声大喊,眼前寒光一闪,便被一刀砍断了脖子!
身首异处时,他忽然想到,霉运确实不会传到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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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夏哥儿立功了!
来的正是二郎滩和太平镇的儿郎们!
那日喝完满月酒,老爷子便将马千户的话转告给族人们。
大伙的反应出奇一致,没二话,一定要灭了这帮水匪,替何家兄弟报仇!
山民们的逻辑十分朴素,既然得了二郎酒的利,就该对得起何家兄弟。
没机会时也就罢了,现在有机会还缩头,实在太丢份儿了。以后酿出酒来都是酸的……
马千户见状也下定决心,对自己的部下进行了动员。
太平镇扼守太平渡,对面是从唐朝时便盘踞播州的杨家,还有生苗、都掌蛮环伺。马千户的军队可不像内地卫所那样废弛,不然那帮蛮夷早就反了天了。
当然像国初那样,让军队全员保持战斗力也不现实。所以他奉行精兵政策,用养一千个兵的钱来养三百能打仗的精兵,剩下的都糊弄事儿……
这次他带出来的又是直属的百人队,已经类似于指挥、都指挥麾下的亲兵了,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是整个千户所最强的,而且格外听话。
当然周百户的人不在其列……
再加上县里开出的重赏,将士们欣然听从了千户大人的命令,并担纲此次战斗的主力。
~~
决定出战后,马千户又叫上老爷子,到县衙跟卢知县连夜商讨此战方略。
卢知县起先还没把老爷子当回事儿。但很快就发现,这小老头居然对泸州的水文地形了如指掌。
马千户这方面比老爷子差了一大截,所以才会叫他一起来。
事关全族壮丁的安危,老爷子也就当仁不让了。他沉声分析道:
“上白沙一带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如果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然徒劳无功!”
“说得太对了!”一番话就把卢知县和尤幕友征服了。这是他们徒劳无功好几次,才总结出来的教训。老爷子却能一语中的,水平不光比他们高多了,也比泸州城那帮尸位素餐的家伙厉害。
“加之我们是步卒,不习水战,所以更要出其不意,避免正面作战。但鉴于上白沙水匪与县里联系十分密切,这会儿肯定已经有人通风报信了。”
“那是肯定的,很多水匪本来就是县里破落户。”尤幕友点头道。
“所以目前他们应该很警惕,很难偷袭成功。”老爷子判断道。
“那这仗没法打了?”卢知县对打仗是八窍通了七窍。
“当然有法打。”老爷子却成竹在胸道:“打仗不是过日子,讲的是兵不厌诈,把敌人骗住就能赢!”
马千户看他一眼,心说你过日子也没少用兵法啊……
便听老爷子又道:“咱们可以用一招瞒天过海,先假装撤走,然后杀它个回马枪!”
马千户:‘还是一样的招数……’
吐槽归吐槽,这个计策本身还是很妥当的。事实上,能奏效的计策,就是这样朴实无华,因为只有简单,才有可操作性。
想让对方上当,更多要靠执行层面,而不是计策本身。
三人又通宵敲定了细节。天亮后,马千户便大张旗鼓地率众离开了合江县城。
为了麻痹水匪的眼线,他们还将‘抄家所获’装了五条歪屁股船,摆足了满载而归、回家过年的架势。
实际上,那五条船上装的是,卢知县暗中调拨给他们的盔甲、盾牌等正规军使用的防护装备……
队伍水陆并进,沿河南下了二十里,便趁夜色渡过赤水河,进入了长江下游的茫茫群山中。
山路崎岖难行,各种危险层出不穷,不过山民们就是这样从二郎滩走出来的。而且这时节还没有蚊虫瘴气……
唯一的麻烦是,马千户要求昼伏夜行,以尽可能隐藏行踪。好在时间宽裕,每晚只需走二十里山路,消耗不大。白日找个林子睡一天,体力就补回来了。
于是,四百余人就这样白天睡觉,晚上行军,廿五这天来到了下游一个叫羊石坝的地方。长江河道在合江县呈ㄩ字形。上白沙在ㄩ字的左上角,羊石坝在ㄩ字的右上角。
老爷子选定这里渡江,一来远离水匪的势力范围,不会被其桩脚眼线发现;二来这里水流缓慢,沙洲密布,渡江的难度也最小。
而那五条歪屁股船,早就在沙洲的芦苇荡中久候了。
不过大部队并没有马上渡江,而是在沙洲上进行休整。因为这里跟上白沙之间,虽然行船要走七十里,但直线距离只有区区十里了!
这份毒辣精准,就是马千户一定要让老爷子来定策的原因。要不是他腿脚实在不利索了,马千户非得拉着他一起上战场不可。
休整的几天里,马千户派出精干斥候,监视着上白沙水匪的一举一动。
确定他们毫无察觉后,廿九夜里,大部队才过了江。上岸后马不停蹄,连夜奔行十里山路,三十天亮前抵达了水寨背靠的碉楼山!
四百人在山北麓密林中潜伏了一个白天,在山脊侦查的斥候,甚至清晰目睹了水匪张灯结彩、杀牛宰羊的全过程……
天黑后,水匪们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喧腾声在山上都能听到。
马千户这才下达了出击的命令!
作战计划很简单,先由精锐斥候踹门,然后周百户的队伍摸进湾里烧船。
待点火后,马千户的主力部队便发起进攻。
苏家民兵在外围负责堵截逃跑的水匪,以及在紧急关头增援作战的正规军……
~~
除夕夜里,讨债的都不上门,水匪的警惕降到了最低。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在寨子外头晃悠。有这份责任心干啥不行,谁还会落草为寇?
这就给了官军充分的时间,一直等到几个门卫喝到位,潜伏多时的斥候们才一拥而上,在震耳的爆仗声中,干脆利索了结了他们,敞开了寨门!
早就等候已久的官军将士蜂拥而入,进寨后便分作两队,一路直奔江边的港湾去烧船。
另一路一百精锐则放慢了脚步,悄悄摸向寨子正中央的聚义堂。
等到湾中火起,他们才如潜伏多日的猛虎,亮出了锋利的爪牙,凶狠无匹地冲向了依然毫无察觉的水匪!
水匪们大半都喝高了,有的拎着酒坛子到处拼酒,有的大呼小叫地放炮仗,还有的晕晕乎乎坐在杌子上,不知道东西南北……
官军杀出来时,他们完全猝不及防,甚至已经有同伙身首异处了,还有好些人没反应过来呢,依然在那里醉态可掬道:“咦,这是咋了?”
当然也有好多警惕性强的,一看到官军的盔甲,就赶紧想要拔刀,却都拔了个空……这才想到今天过年要喝酒,喝了酒就一定会打架。
所以大当家的特意下令不要带武器,以免出人命不吉利。
这下只能抡着板凳掀翻桌子,延缓官军的进攻,然后掉头就跑。
官军也不追赶,只肆意砍杀挡在面前的家伙。刀枪过处如刈麦般收割醉匪的性命!一双双厚底军靴碾过满地的狼藉与鲜血,如沸汤泼雪般,毫无阻碍地杀入了堂内!
聚义堂内的情况要好些,当家的护卫们没喝酒,还能保持着战斗力。但在披盔戴甲杀红了眼的精锐官军面前,所有抵抗都是徒劳的……
不到盏茶功夫,堂中的护卫便全都死在了官兵刀下。不过还是给当家的们,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
混江龙和他几个兄弟从聚义堂后门逃出,仓皇奔向江边,却看到湾中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们的船已经被官军泼上油点着了……
“快,大当家的,往山里逃!”二当家的指着寨子北面影影绰绰的碉楼山。
大当家的点点头,众匪首便又趁乱逃向山脚下,准备躲进林子里。
却只听一阵令人胆寒的弓弦作响,数不清的利箭从林子里射出,当场就把二当家等人射倒在地。
“杀呀!”埋伏多时的苏氏族人,便趁势杀出了树林,扑向剩余的残敌。
大当家见状拔腿就跑。但他没有掉头往回跑,而是一直奋力与苏氏族人保持平行,这样才不容易被射到。
眼见他要兜个圈子钻进树林了,距离他最近的苏泰怒吼一声:“看箭!”
大当家的闻声想也不想,便赶紧变向躲避。孰料苏泰只是空喊了一声!
与此同时,苏泰化作一道闪电,助跑腾空飞扑上去,堪堪把正蛇形走位的大当家扑倒在地!
重重落地后,两人便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大当家的想要拔出怀中匕首刺苏泰,却被苏泰双臂如铁钳般绞住肘关节。双方红着眼,如野兽般嘶吼着较劲,甚至发出了‘咔嚓’骨裂声!
这时族人们赶过来,一起动手,三两下擒住了已经毫无抵抗能力的大当家。这才发现他的双臂软绵绵垂在身侧,居然已经都被苏泰夹断了……
“我去小子,你不该干酒坊,该来当兵啊!”马千户从林子里走出来,看上去在谈笑风生,实则两条腿微微打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躲得远远的,那混江龙居然兜了个大圈子朝自己扑过来了。
要不是苏泰一个饿虎扑食,被扑倒的就是自己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凯旋
弘治十八年,正月初一,合江县城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街面被爆仗皮铺上了红毯。家家户户春联喜庆、桃符新艳。男女老少打扮一新,喜气洋洋出门拜年。
苏氏一族的老人家,还有读书的后生们却登上了城墙,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辽阔的江面。
苏录和苏满也在其中,他们从天不亮就候在了这里,看到上游漂下来烧焦的船板,时不时还有浮尸,但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是哪一方的。
但毫无疑问,上白沙剿匪战如期开打了……
到底计划有没有成功?战斗顺不顺利?会不会遇到顽强的抵抗?父兄无恙否?真让人牵肠挂肚啊!
两人那日都想随军出征来,却被族人们严词拒绝了。不光他俩。所有读书的后生,比如苏淡和刚考上书院的苏浪都没捞着去。
用老族长的话说,就是‘刀把子先护着笔杆子,将来笔杆子换来了印把子,再护着刀把子。’
但马千里却去了……显然马千户让他读书,目的并不是考秀才。
老爷子也没捞着去,他也极想去,可腿脚都不利索,只能在后方干着急。
干着急的还有卢知县,这一仗对他也是一场豪赌,万一大败而归,乃至全军覆没,他可是要承担主要责任的。
天亮后他跟尤幕友也上了城头,抻着脖子看了半天江面,也没看出个丁卯。只好问老爷子:“能看出谁赢了?”
“应该是咱们。”老爷子扶着粗糙的城砖,沉声道:“江上漂来很多烧焦的船料,却一艘船影都没见到,足以说明周百户他们烧船成功了。”
顿一下,他缓缓道:“只要这一步成功了,干掉水匪不在话下,老朽唯一担心的,是我们的伤亡如何。”
“那就好,那就好……”卢知县闻言松了口气,又觉得这话不妥,赶紧改口道:“马千户的精锐是砍过都掌蛮的,有他们在。伤亡应该不会太大。”
“但愿吧。”老爷子点点头。
众人便继续眺望,日上三竿时,瞭望台上忽然传来禀报:“大老爷,上游有船来了!”
“是谁的船?”卢知县瞪大眼看不清,果然人和人的视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是……”瞭望台上的兵丁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便大声道:“是咱们的船,我看到马千户的旗号了!”
“太好了!”卢知县一手攥着老爷子的手,一手攥着尤幕友的手,激动地瞪大了眼睛。
但这时候,仍然没人敢放肆欢庆,非得亲眼确认千真万确了才行。
又过了片刻,所有人都能看清,那支顺流而下的船队,由大大小小二十余条船组成。打头的正是县里派给马千户的那五条歪屁股船!
插在船头的战旗上,斗大的‘马’字分外醒目!
“是咱们的人!”城头上的年轻人,按捺不住地欢呼起来。
待到船队来到近前,船上的人同样欢呼着朝城头招手,这下就连最谨慎的老爷子和卢知县,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快快,向百姓报喜!”尤幕友赶紧吩咐下去:“让大伙到东城门码头迎接!”
“好嘞!”早就等候多时的三班衙役,立即分作十余队,各持着红旗铜锣,向全城百姓报喜。
须臾,县城各处响起了震天的锣声,还有官差中气十足的大喊声:
“大老爷剿匪成功了!上白沙水寨覆灭啦!大伙儿快出城迎接大军凯旋啊!”
很快,老百姓全都被吸引到了街上来,起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听错吧?上白沙的水匪被县太爷灭了?”
“不能够吧,之前几次劳师动众,还请了兵备道的水师,不都无功而返?”
“肯定是赢了,不然县太爷能让人满城吆喝!”但更多人还是相信的。“就是不知道,是大赢中赢还是小赢?”
“确实,之前几次回来,都没声没响……”众人纷纷点头。
“不管怎么说,三十晚上还剿匪,太不容易了!就冲这份精神也得接一接!”这时有人高声道。
“确实,走,去接一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百姓们便从四面八方朝东城门涌去。
人都有从众心理,更多的人见状,也都跟着涌过去,过一会便万人空巷了!
~~
城头上,两面牛皮大鼓轰然擂响。马千户率领船队缓缓驶抵了城下。
东门外码头,官差清出了整条栈桥,供凯旋的将士停泊。
卢知县率领全县官员士绅,已经候在了码头上。他深情地望着立在船头的马千户,当年娶媳妇时,心都没跳得这么快。
船夫麻利地靠泊系缆,刚要放下船板,却见码头上的官差抬来了铺着红毯的舷梯。
马千户衣甲鲜明,背后还系了猩红的披风,此时自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众人见他手搭剑柄,步履沉稳下了舷梯,竟走出了几分大将风范。不禁暗暗赞叹,怪不得能剿匪成功,原来县太爷请到高人了!
只见马千户走到卢知县面前,双手抱拳,洪声禀报道:“幸不辱使命,全歼上白沙水匪两百零七人,擒获匪首齐三以下八十三人!余皆斩首!”
满城士绅闻言震惊不已,没想到齐三一伙居然被全歼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早知道今年的保护费就不交了……
卢知县却大喜过望,赶忙接过鎏金酒盏,双手捧至马千户面前,激动地高声道:
“千户大人神机妙算!将士们英勇杀敌,终于为百姓除此大患!本县代表全县八万百姓,敬千户!”
“职责所在,责无旁贷!”马千户慨然应声,双手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这份豪气与担当,引得百姓轰然叫好。
喝罢凯旋酒,马千户一挥手,将士们便将绑成一串的俘虏从船舱中押了出来。
头一个便是那混江龙齐三。此人原系合江县一霸,因为作恶太多,终于不为县里所容,就率领一帮爪牙逃到江上。
这些年吸纳逃兵恶棍,组成水匪,盘踞上白沙一带,打劫往来船只,有时也会登岸劫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连老乡亲都不放过,百姓无不深恶痛绝!
一看齐三都被抓了,这下合江百姓彻底深信不疑,终于忘情欢呼起来!
老爷子、老族长、老板娘和苏录哥几个也来到码头上,他们却不关心什么齐三,只盯着船上的族人。便见随军出征的苏有金、苏有才和苏泰等人,全都安然无恙!
“人怎么样?”老爷子问大儿子。
“爹,放心吧,都好着呢!”苏有金笑道:“全须全尾,一个没少。”
“太好了!”众人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欢庆的行列。
~~
待到齐三和一干水匪被装上囚车,三班衙役便在震天的锣鼓和欢呼声中推车入城,一百弓手于两旁护卫。
马千户的军队整齐列队跟在后头,一起到城隍庙献俘。
这时县城百姓彻底进入了状态,他们意识到再也不用担心,一出门就被抢劫了!那些被劫掠过甚至有血债的百姓,更是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了一锅粥!
锣鼓声爆竹声中,百姓欢呼着跟随大部队,涌向城隍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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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前广场上已经搭好了台子,台下人挤人,人挨人,全都是等着看献俘的百姓。
台后搭好了芦棚,卢知县坐在太师椅上,等待吉时登台。
众佐贰首领官皆垂手侍立,奉承时的语调都跟平时不一样了。
从前虽然他们也是满嘴谀词,但并不走心,只是走走嘴皮子而已。但经过去年年根儿下铲除酒行,和今日的剿匪之战,他们是真的战战兢兢了……
本以为县太爷是条惫赖的老狗,没想到却是头打盹的老虎,现在这头老虎醒了,亮出爪牙要吃人了!哪个不得小心翼翼奉承着?唯恐下一口咬在自己的头上,步了蒋典史的后尘。
“启禀县尊,”曹县丞也不敢摆烂了,主动表现道:“方才好多士绅找到卑职,说县尊和千户劳苦功高,主动想要劳军。”
“他们是劳军吗,是想买免罪符吧?”卢知县在位十二年,从来没这么支棱过。他背靠着太师椅,双目微闭道:
“别以为本县不知道,这帮家伙私底下跟齐三没少勾搭。不少人也像公孙酉那样,借着他的手干过脏活。”
“是,是。”曹县丞忙点头不迭道:“这帮家伙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要严查!”
“不过刚刚扫了酒行,再大动干戈,难免会影响县里的民生。”卢知县又话锋一转道。
“那县尊,到底是收还是查?”曹县丞忙请示道。
这时尤幕友进来道:“东翁吉时已到。”
卢知县点点头,扶着椅圈缓缓起身道:“看吧。”
说罢,便在众僚属簇拥下出了芦棚。
芦棚外,一众士绅皆噤若寒蝉,见知县出来,忙一躬到底。
待到卢知县登台后,他们才赶紧小声问曹县丞。“怎么样,老父母同意劳军吗?”
“县尊说……看吧。”曹县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紧跟卢知县脚步而去。
ps.下章还没检查……
第一百五十四章 秦始皇吃花椒
狭义上的献俘,指的是将重要俘虏献于太庙。但那个级别太高了,最近一次还是在成化年间。
但知县代天牧民,有‘缉盗安境’之责。在剿匪成功后,理当举行遥献仪式,一来可安定人心、震慑宵小,二来有利于加强朝廷的权威。
当然更有利于加强知县的个人权威……
于是卢知县便在城隍庙前,义正言辞地宣读了献俘祭文:
“维大明弘治十八年元旦,合江知县卢某、永宁千户马某,率阖城军民,谨致祭于城隍之神,禀圣听于万里之遥曰——”
“蜀江回浒,向为通津;滩雾所蔽,竟聚匪氛。齐三小丑,啸聚为寇,截舟于野,扰民于滨,商路断绝,闾阎愁殷。匪势虽微,民皆切齿;江上壅塞,众盼廓清!”
“岁除之夜,贼醉酣嬉;千户马某,率师奔袭,火焚贼栅,红光裂雾;刀刈贼徒,刃舞血雨!义士苏泰,生擒贼首;余党方惊,竟血染席。一夕之间,巢倾穴覆,珠货重光,江路复熙!”
“此非臣功,实赖神佑王化,将士齐心。今首恶就俘,从寇尽灭,合江路通,闾阎称庆。谨以贼首齐三等献于神前,伏祈:
一祈江涛永靖,舟楫无阻;
二祈年谷丰登,阖境康宁;
三祈圣朝万岁,海宇清宁。
臣当谨守臣节,抚民以安,上答神庥,下遂民愿。尚飨!”
台下百姓伏跪于地,虽然听不太懂,但都感觉老父母身上,似乎多了几分神圣。
苏录冷眼旁观,不禁暗叹,卢知县这一把,实属‘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不过这是人家应得的。他扪心自问,换了自己,面对去年腊月十七的困局,怕是没法三下五除二,扭转到今日大获全胜的局面。
这还不过是一位县太爷,就有这般手段。学吧,太深了,学无止境啊……
“这篇祭文是你捉刀的吧?”朱子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去……”苏录吓一跳,见鬼似的看着他:“你不是回家过年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今早跟着我爹去道台衙门拜年,听说你们昨晚剿匪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热闹了。”朱子和笑道:“怎么样骐骥,我消息灵通吧?”
“是是,以后我就叫你小灵通了。”苏录今天心情好,笑着给他起了个外号。
“灵通二字不错,我等读书人甚爱。”朱子和还认真地琢磨起来。“就是‘小’字不太体面。”
“没事,等你成年后我就叫你大灵通。”苏录笑道。
“其实叫‘灵通’就行了。”朱子和认真道:“也不太好,像是个通灵的。算了,小灵通就小灵通吧。未有其小,何见其大?谦抑一下总没错。”
“……”苏录无语,我只是开个玩笑,至于这么认真吗?
“还没回答我呢,这祭文是你写的吧?”朱子和又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苏录默认道。
“味这么冲,我隔着几里地就闻出来了。”朱子和笑道:“再说,不是你写的,怎么会独独提你兄弟的名字?”
“我临时研究了一下告捷文书,向来先登擒贼首者,是要列出姓名的。”苏录一本正经道。
“那也是假公济私。”朱子和一针见血道。
“小灵通……”苏录看着他。
“啥事儿?”朱子和问道。
“你还是回泸州吧。”苏录道。
“我当然得回去,你也得跟我一起,再不去三叔就要发飙了。”朱子和笑道。
“好吧,明天出发。”苏录点点头,其实年根儿下登门拜师很不礼貌,他本来就打算一过了年便去的。
~~
经此一役,合江百姓对千马户和他的军队,印象彻底改观。
大伙儿本来以为他们是来闹事的,没想到人家其实是给县里剿匪来的。好多不明真相的百姓还骂过他们,这会儿好生愧疚,纷纷赠送酒肉,聊表歉意。
根本用不着他们的酒肉,卢知县在衙门里,安排了盛大的庆功宴,犒赏凯旋而归的将士。
主桌就设在了县衙大堂中,主宾位自然是马千户,老爷子老族长还有程秀才等人,也都被安排在了这一桌,给足了他们面子!
当然,县里的官员士绅主要还是以吹捧卢知县为主,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没,好比管仲乐毅了……
卢知县被众人轮番灌了不少黄汤,也渐渐失了矜持,开始大着舌头吹牛逼了。
“本县什么时候定的计?尔等可还记得去岁八月,本县去过一趟太平镇?那次不光发现了苏神童,还结识了马千户这个好朋友……”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包主簿拍着脑门,满脸钦佩道:“我就说县尊怎么忽然去太平镇视察?原来是去请奥援了!”
“老父母真是深谋远虑啊!”众官绅忙齐声大赞。
“这么说,上个月那一场风波,也是二位大人早就谋划好的了?”曹县丞也赶紧恍然道:“一切都是为了给千户大人,创造一个出兵的理由吧?”
“呵呵,本县是不会承认的。”卢知县矜持笑道。
“明白明白!一切都是天意!不是人为的安排。”众人赶忙‘会意’道。
一旁的老爷子轻声对马千户道:“受不了了,我要离席了。”
“哈哈哈。”马千户小声笑道:“论起大胆肉麻,咱们武夫还差得远。”
“那你慢慢学吧。”老爷子现在跟他说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客气了。
“别急,再坐会儿。”马千户拉住欲离席的老爷子,待到那些围着知县的官绅稍稍退潮,便沉声道:“把苏泰叫来。”
苏泰就在大堂外的一桌坐着,闻命赶紧过来。
“老弟,给你介绍个少年英雄!”马千户拉着苏泰的手,对卢知县道:“苏录的亲哥哥,苏泰!”
“哦?”卢知县一听这名字,恍然道:“我想起来了,生擒齐三的英雄嘛!”
他打量着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苏泰,眼前一亮道:“好雄伟的后生,跟你兄弟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啊!”
“老弟这话太对了!苏录是读书的天才,他就是习武的天才!”马千户拍着苏泰粗壮的手臂,将他生擒齐三的过程,略加渲染讲了出来。
虽然整个过程,只是短短的几息功夫,却足以体现出苏泰的智勇双全!
“……一直到最后,那齐三被众人绑了,也没掏出他怀里的匕首。”马千户绘声绘色道:“你猜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卢知县好奇问道。
“那厮的两只胳膊,硬生生都被苏泰夹折了!”马千户这才高声答道。
自然引得满堂喝彩!有士绅感叹道:
“那齐三当年在县里时,就以膂力惊人著称,没想到苏壮士居然远胜于他!”
人家夸他孙子的时候,老爷子就不觉得恶心了,还在那添油加醋道:“这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就把祖传的牛角弓拉断了,气得我狠抽了他一顿!”
“哎,那只能说明弓不够强,配不上令孙这样的天生神力!”卢知县便吩咐道:“去库里挑一张最硬的铁胎弓来!”
手下人赶紧照办,不一时,便取来了一张六石铁胎弓。
本朝测弓力沿用宋时的‘弛弦加物法’。一石弓就是未上弦的弓加一石重物张一尺。实际拉满所需力量仅为三分之一,不过这弓力,也不是一般的士兵可以尝试的。
卫所考核弓手,能有半石拉力即可合格,拉到一石便是优秀。这张六石铁胎弓,需要两石的拉力,在库里这么多年,还没人能拉开过呢。
苏泰接过弓来,试了试弓力,便深吸口气,沉腰送胯,力灌双臂,爆喝一声!将其拉成了满月!
“好!!”喝彩声登时响彻大堂。
“果然是天生神力,这样的壮士必须要举荐给朝廷!”卢知县击节叫好,问苏泰道:“壮士现在是何军职?”
“俺没当兵,俺是酿酒的。”苏泰瓮声瓮气道。
“苏泰是我们酒坊的二掌作,二郎酒就是在他手中重见天日的!”苏大吉忙笑道:“过不几年就该接我的班了!”
“哎,苏大掌作你还是找别人接班吧。”马千户给他个眼色道:“苏泰这样万里挑一的好男儿,埋没于糟房太可惜了。”
说着叹口气道:“但是直接当兵也太可惜了。”
“确实,那应该怎么办?”卢知县自然听出马千户有意抬举苏泰,也乐得配合道。
“让他去上泸州武学,”马千户便沉声道:“将来考个武进士还不手拿把攥?”
“泸州武学?好主意!”卢知县不禁赞道:“那就推荐他去念武学吧!”
“可我是永宁卫的千户,在泸州卫说话不好使,人家未必肯卖我这个面子。”马千户叹气道。
“这个简单。”卢知县便大包大揽下来道:“只发了报捷文书,还没发请功的名单。尤先生……”
“学生在。”尤幕友忙应道。
“回头给苏泰叙功时加上一句,推荐入泸州卫武学。”卢知县说着看一眼苏泰,问道:“壮士,你愿意去吧?”
“……”别看苏泰长得壮,他还不到十八岁呢,便看向他爹。
见苏有才点点头,苏泰便高兴道:“俺去!”
“好,这事儿包在本县身上,保你尽快入学!”卢知县现在说话口气越来越大了。
苏有才便对苏大吉歉意道:“对不住了大掌作,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开玩笑的。”苏大吉却哈哈大笑道:“我早看出夏哥儿这孩子,指定也有大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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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了结因果
大明在文官培养体系之外,还有一套武官培养体系,只是比较粗疏。比如也有武乡试武会试,但没有武院试武殿试,也就没有武秀才武状元。
此外,也有培养武官的学校体系,在京里的叫京卫武学,地方上叫卫武学。譬如泸州的卫武学,就是教育各地卫所的年轻官员、应袭的舍人以及武学学生的。
只有武学学生,才能参加三年一度的武乡试。马千户知道,苏家下一代当兵的肯定是苏泰,所以他想让苏泰走武举这条路,可比从小旗官干起有前途多了!
但问题是,永宁卫没设卫武学,需要接班的子弟都到泸州卫武学就读,将来马千里也少不了去那里念一遭……
而且外人不知道,马千户却很清楚,别看武学好像无足轻重,其实含金量不比府学县学差多少。
一来,武学里的三种学生,年轻武官、应袭舍人和武学生,将来全都会成为各级军官。二来,这些军官还大都在同一个都司甚至卫所中任职,天然就会形成小团伙,垄断军中各种资源。
那些从基层一点点升上来的军官,永远也进入不了这个小团伙,基本干到百户就见顶了……
所以想进卫学可没那么容易,马千户也只能把自己孙子送进去,却没法保证苏泰也能进去,所以才想借着这次报捷请功,帮他敲定这个难得的机会。
苏有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以没跟老爹商量,当场就同意了。
当然老爷子也很高兴,这下不光没离席,还敬了卢知县和马千户好几杯。
“老哥哥又见外了,咱们自家兄弟肯定是互帮互助,让孩子们一起进步。”马千户揽着他的肩膀大笑道。
“这回立了这么大功,你能不能也进一步?”老爷子问道。
“不可能的。”马千户苦笑一声道:“我今年六十了,年龄不饶人啊。”
“千户要是年轻个十岁就好了。”周百户便赶紧道。武人虽然马屁水平不行,但积极性不遑多让。
“我年轻个十岁,回去就得跟你一样干百户喽。”马千户脸上的苦笑更盛:“这么大的作战,我也没上报,就算面上可以交代过去,指挥大人心里能不恼火吗?”
“确实。”众人不由点头。
但是没办法,因为上报的话,指挥大人是断然不会同意的……虽然永宁卫和泸州卫都跟合江县接壤,皆有协防义务,但上白沙水寨位于泸州跟合江之间,远离永宁卫,显然更该由泸州卫出面剿灭……
马千户这次出战,虽然在程序上挑不出毛病,但确实有手伸得过长之嫌,且还打了人家泸州卫的脸……指挥大人能同意就怪了。
这些他心里都门儿清,但还是在退休前小小地任性了一把。一是财帛动人心,在山里打一辈子生苗都掌蛮,都没这一回油水多。
二来,弟兄们跟了他十几二十年,最后得给他们个立功发财的机会。
再者,也帮二郎酒彻底在县城打开局面,这关系到自己的养老钱……
以及最重要的,跟苏家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大家一起并肩作战过,这叫过命的交情!
而且他估摸着,别看现在马强苏弱,但用不了十年,就该是苏强马弱的局面了。到时候马家想跟苏家卖好都难了,所以要趁现在还能给尽量给足,效果不比将来上杆子硬凑好一万倍?
~~
“你还会降职?”果然,便听老爷子担心问道。
马千户就很高兴,这说明苏大成终于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便笑道:
“老哥哥放心,我都六十的人了,他还动我干啥?再说踢走了我老马,谁来保太平镇的太平啊?”
说着狡黠一笑道:“指挥大人会等老子退休。但他只要一天不动我,我就赖一天。”
“要不,马大哥明日跟兄弟去趟泸州,见见新来的黄兵宪?他跟之前几任可不一样……前日我跟他报备的时候,他还让你不要有顾虑呢。”
“是吗?”马千户不禁意动,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那就越级了,这样回去真会被撅的。”
“唉,好吧。我尽力替你消弭。”卢知县歉意地一叹。他能直接向兵备道汇报,是因为得到了知州的首肯,人家永宁卫指挥使还蒙在鼓里呢。
泸州的兵备道全称是‘叙泸兵备道兼分巡事’。兵备分巡一肩挑,掌握两州三卫一宣抚的军事监察大权,由四川按察副使黄珂出任。
向黄兵宪汇报的应该是指挥使。马千户若是越过指挥大人直接汇报,比他未经请示出兵的性质严重多了。
毕竟后者还可以用‘事态紧急,临机专断’来搪塞,但越级汇报是没有任何借口的。换了哪个上司都会干掉他,哪怕他快退休了也不行。
~~
见席间气氛有些沉闷,马千户端着酒杯笑道:“卢贤弟不必如此,接受你的邀请前,我便想清楚了,但凡这么干了就不后悔!”
说着唱起高调道:“人这辈子,总得做几件不计利害的事情,老夫快解甲归田了,能为百姓除一害,何其快哉?”
“说得好!”众人击节叫好,在卢知县带领下,一起举杯敬马千户的一腔热肠!
马千户满饮此杯,又对众人道:“咱们也一起敬老父母一杯,以后全靠老父母庇佑了!”
“敬老父母!”太平千户所众人,便跟着千户大人一起敬酒。
“诸位放心,有我卢某在一天,就一定会护尔等周全!”卢知县这回没有兜圈子,痛快应了下来。
“好好,这下老夫就彻底放心了。”马千户高兴地跟卢知县干了杯。
接下来,酒席便进入了垃圾……哦不,自由发挥时间。
马千户便拉着老爷子退席了。卢知县却在一群僚属士绅的马屁声中熏熏然,不知所以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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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和苏有才退席更早,两人回到巷后街的小叔家里。
大伯娘已经帮他们收拾好了行装,备好了路上的吃食。
“姐,今天就要走吗?”小婶舍不得老板娘,拉着她的手不放开。
“都是自家妯娌了,还婆婆妈妈的干啥?”大伯娘大大咧咧道:“让他俩赶紧回去挣钱是正办。这阵子几百人嚼裹,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
“是。咱得把花的钱再挣回来。”老板娘已经习惯了大伯娘和老太太的超前称呼,面不改色道:“今天初一,抓紧回去,还能赶得上庙会大头。”
“这就对了!咱老苏家的女人,不光不扯男人后腿,还跟男人一样能干!”大伯娘很高兴,觉得二弟媳有自己的风范。说着她搂过小田田道:
“挣钱的事我帮不上忙,挣钱以外的事儿你啥都不用操心!”
“好。”老板娘笑着点点头,对小田田道:“那你就乖乖听嬢嬢的话。”
“嗯。”小田田点点头,小声道:“嬢嬢做饭好吃。”
“这孩子……”老板娘无奈苦笑。“净说什么大实话。”
众人便将苏有才和老板娘送到码头,目送着两人乘歪屁股船,自赤水河而去。
~~
傍晚,歪屁股船抵达了大丙滩。
这里河谷深切,两岸峭壁如削,河中央还密布大片锋利的石滩,如獠牙巨口一般,仿佛要将所有过往船只吞噬。
而且这里的河道落差巨大,悬流数丈,哪怕是枯水季,水流也格外湍急,不仅十分危险,船家也没法靠自己的力量逆流而上。
船至滩前,船家便请船客们下船,船上的东西也必须全部卸下。又派艄公去附近的村子请纤夫来拉纤,当然今天肯定要给包红包的。
借着这功夫,苏有才陪着老板娘,来到滩边一块僻静处。
苏有才找了片对着河滩的平地,将零星的碎石扔走,轻声道:“这里就可以。”
说完便悄然退到一旁。
老板娘将篮子里的香烛纸钱,还有两坛二郎酒摆出来。便用火折子点着了一对白烛,三根线香,然后烧起了纸钱。
这里就是何家兄弟殒命之处啊……
她一边烧着纸,一边对大何诉说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
“……你留下的债我都已经还清了。害死你的人,苏家也帮你报了仇。就连你把二郎酒卖到合江县的愿望,也帮你实现了……”老板娘流着泪喃喃道:
“至于我们娘俩,你也不用挂念了,我们都会好好的的。总之一切因果已了,放心投胎去吧……”
说着她将二郎酒浇在了行将燃尽的纸钱上,火势陡然变大,一下子窜起了蓝色的火焰,将黑色的灰烬冲上高空。
那灰烬在空中盘旋几圈,最终在山风中消散如烟……
拜祭完了亡夫,老板娘擦干了泪水,便毅然转身,走向等在那里的苏有才,再也没有回头。
这时候,纤夫已经用绳索拖拽空船逆流而上,通过了险滩,还在红包的作用下,帮着重新装上了货。
船家便远远吆喝两人上船。
“走,我们回家了。”苏有才微笑地看着如释重负的老板娘。
“嗯,回家。”老板娘点点头,鼓足了勇气主动挽住了他的手臂。
苏有才反倒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崴脚了吗?”
“没怎么。”老板娘羞羞地扭他一把,小声道:“反正现在越描越黑了,什么都不干多亏得慌。”
“哈哈,有道理,人家说都说了,咱还客气啥?”苏有才便紧紧握住了老板娘的手,一路上都没松开。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玄帝摔跟头
年初二,马千户便带着他的兵踏上了返程,一同上路的还有二郎滩众人。
满城百姓夹道欢送,卢知县更是携僚属士绅,也足足送出了二十里。
虽然比当初马千户迎来送往二十里,还是差一点,但考虑到知县大人的难言之隐,这已经是极致的诚意了。
其实卢知县就是只送到门口,马千户等人也不会挑他理。因为这回他们是‘玄帝摔跟头——赚翻了!’
先是抄合江酒行和公孙家,马千户昧下了两千两,卢知县又给了一千两作开拔银。打下上白沙水寨的缴获,卢知县也问都没问,默认归了他们。
虽然绝大部分匪徒都是穷鬼,但‘混江龙’齐三和他几个心腹可一点不穷,大当家的甚至还很有钱。马千户挖地三尺,又从寨子里翻出来两千两!
这就是整整五千两银子!马千户自己留了两千两,但其中有五百两,是用来孝敬指挥大人的。
别看他当众说得硬气,私底下哪敢跟顶头上司搞坏了关系?这个千户干一天就爽赚一天,就算不盼着晋升,他也不想提前退休啊。
剩下的三千两,就分给下面人了。马千户的嫡系贡献最大,分得最多,每人二十两!
周百户的部下烧船有功,每人赏十两!
剩下一千两分给了二郎滩的民兵。出战的两百八十人每人三四两……就这苏家人还觉得多了呢。毕竟大部分都跟苏有才一样,自始至终没砍一刀没射一箭,全程围观了属于是。
参与奖都给这么高,只能感谢千户大人太局气了!
这是在上白沙水寨中就已经分好的。马千户带了一辈子兵,当然知道‘赏要快,罚则缓’的道理。
没想到凯旋回了县里,士绅们又竞相犒赏了两千两银子,你说这事儿闹的,这钱咋就分不完了呢?
马千户还是按同样的比例分配,当然这回就没指挥大人的事儿了,八百两全都落进了马千户的腰包。
也难怪他给看喜钱一给就是五十两,昨天还单独赏了苏泰一百两!不过这个钱苏泰还没有捂热乎,就到了大伯娘手里……是一文都没给他留啊。
大伯娘哄夏哥儿说,这钱嬢嬢给你在城里买个大房子,娶个漂亮媳妇。
苏泰就高兴地合不拢嘴,恨不得把一点体己的银子也献出来。
苏满苏录看了不禁感叹,夏哥儿确实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苏录又看一眼苏满,这位帅哥都十九了……春哥儿道:“别看我,不中秀才我是不会谈婚论嫁的。”
说着提醒苏录道:“你也一样,不要让女人影响了学业!”
“唯有此事,大哥可以放心。”苏录自信道:“我在书院里,都见不到女人的。”
“不能靠见不到,而是要本来无一物。”苏满正色道:“记住,‘匈奴未破,何以家为?’”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大伯娘一记爆栗。“臭小子胡说什么呢?教坏了弟弟!早点娶媳妇才是正经!”
“哦哦……”苏满诺诺。
大伯娘又高兴地对哥几个道:“出了正月我就看房子,买个够你们哥四个娶媳妇的大宅子!”
苏满苏泰苏录齐齐一愣:“还有谁?”
“冬哥儿呀!”大伯娘深谋远虑道。
看着满地爬的小弟弟,哥仨陷入了沉思。这位大姐到底是靠谱呢,还是不靠谱呢?
~~
总之,族人们每人揣着五两银子,高高兴兴回去了。
不过老族长还是留下二十个小年轻,一来刚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得防备不测。二来苏记酒坊接手了合江酒行,千头万绪好多事情呢。苏大吉一个人可忙不过来,这些小伙子正好给他打个下手跑跑腿,将来不就历练出来了?
这天程家人也返程了,不过他们走的是水路。
虽然没有赏钱,但程家大爷和程秀才都很放松。哥俩还靠在船头,唱起了年轻时唱过的‘江滩号子’:
程家大爷轻轻敲着船舷,唱道:“日照船头浪不高喂,船稳心欢自在笑喂,哟呵!”
程秀才打着拍子接道:“前日愁眉今日展喂,青衫当被睡通宵喂,哟呵!
老哥俩击掌合唱曰:“且趁日晴摇橹急喂,满河银鳞当赏钱喂,哟呵!”
船尾摇橹的九叔公便笑着唱和道:“做人不能太有马喂,当赏钱时就赏钱喂,哟呵!”
“哈哈哈!”三个老头放声大笑,程秀才笑到抹泪道:“大哥,你女婿的节俭之名,已经传遍赤水河了。”
“还不是穷闹的吗……”程家大爷苦笑道:“等有钱了,肯定不那样。”
唯独程承诚还一脸便秘状,忍不住插空问道:“爹,跟妹妹说了没?”
“急什么?多大人了,没点耐性。”程秀才闻言皱眉道:
“老夫本以为这官司是场苦战,都做好打到成都的准备了。”
说着苦笑一声道:“结果一次过堂就结了案,而且从头到尾没让老夫说一句话。这时候再急着表功,要这要那?跟自己的闺女,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啊。”
“爹说得是。”程承诚点点头,叹气道:“儿子这不是着急吗?”
“放心吧,严冬已过。”程家大爷也笑眯眯道:“两家的关系缓和下来,比什么都重要。这回咱们雪中送炭虽然没送成,但是态度已经摆出来了。苏家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两个妹妹的份上,也不会再跟咱们敌对了。”
程秀才看了大哥一眼,心说你闺女有那么大脸吗?
反正程家大爷依然自我感觉良好,对程承诚道:“回去先该干嘛干嘛,等三月份我过生日的时候,再把兰兰叫来,跟她诉诉苦……现在苏家已经跳出二郎滩了,整个县城的酒行都是他们的,还能不给我们一口饭吃?”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格局不够。”程秀才却昂然道:
“若只为了一口饭吃,我们自己还挣不到吗?要借着苏家这股东风,让我们程家也走出大山去!”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那么大的事儿,得回去跟族长,甚至族里商量……”程家大爷目光闪烁道。
“事儿不是商量出来的。”程秀才却一摆手道:“只要大哥你支持,我来说服族长他们!”
“唉,那帮死脑筋……”程家大爷叹气道。
“我现在问的是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程秀才沉声道。
“我,我也……”程家大爷只好说实话道:“我也死脑筋。”
“我就知道。”程秀才哼一声。
“老三,那郎泉井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呀,当年费了多少劲儿才从苏家手里夺回来。”程家大爷苦着脸道:“哪能拱手相让呢?”
“糊涂!”程秀才沉声道:“你也知道那井是从苏家手里夺回来的。这是两家的心结所在!你觉得是胜利,苏家觉得是奇耻大辱!人家只要支棱起来,就一定会夺回去的!”
说着他提高声调道:“在县里待了这半个月,你还没有看出来吗?苏家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苏家了!连县太爷都在使劲抬举他们!马千户更不用说,都快趴下身子舔上了!人家自己也争气,还有个起不来?”
“确实。”程家大爷也是当过糟房大掌柜的,这点见识还是有的。“真是风水轮流转,祖坟冒青烟呢。”
“趁着他们还将起未起,我们还可以谈,大家公有共用!等到人家起来了,咱们除了乖乖拱手送还,没有一点办法懂吗?”程秀才说着哼一声道:
“要不是有我闺女在,你现在谈人家也未必同意。再拖下去,我闺女的脸也不好使了!”
~~
合江县城。
走了好些人,街后巷的苏家小院,终于不再闹哄哄了。
而且明天还要走四个。大伯要回镇上收门摊费去了,庙会好多流动商贩,可不能让他们偷税漏税……
春哥儿也跟着大伯回去了。他准备先去甜水记帮两天忙,然后早点开学,教孩子们注音符号。
苏录听了春哥儿的打算,摇头不已道:“大哥你这样会被骂的。”
“没事,我义务教,他们自愿学,不愿来的可以不来。”春哥儿却不以为意道。对卷王来说,这个假期实在太漫长了。
“说是自愿,谁敢不来啊……”这道理连苏泰都明白。
他哥俩明天也要出发去泸州了。苏录本来今天就打算走的,但昨天跟县太爷辞行的时候,卢知县说自己初三也要到州城去汇报,让他叫上苏泰一起,所以又等了一天。
大伯娘给四人准备好了行装和吃食。春哥儿她不担心,哪里也不会饿到教书的先生,二郎滩总有他的饭吃。至于大伯,她只担心他越吃越胖。唉,本来就力不从心了……
她担心的是苏泰和苏录。
“你们去了住哪?怎么吃饭?谁给你们洗衣裳?要不我跟你们去吧?”
“不用不用。”苏录赶忙笑道:“县太爷说,县里在泸州设有公所,给到州里办事的官吏提供食宿,我们可以在那里。”
“住几天还行,时间长了不讨人嫌吗?”大伯娘担心道。
“哈哈哈,不会的。”大伯就懂行多了,笑道:“公所可不光是个住宿的地方,还要帮县太爷打点上级衙门的人情世事,主事的必是圆滑周全之人。这点事儿都办不好,还主持什么公所?”
“那也得给钱,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大伯娘说着给了夏哥儿、秋哥儿一人十两银子,豪气道:“你们将来是要做官的,不能学你们大伯,光白吃白喝人家的。”
“你个背时婆娘,怎么又扯到我身上?”大伯无奈道。其实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就是‘偷税漏税’的后果呀……
ps.下一章还没检查……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朱门大户
正月初三。
一艘悬挂着合江县衙旗号的官船,缓缓行驶在辽阔的江面上。
江水恢复了澄澈如碧,再也看不到烧焦的木板和浮尸了。
卢知县也从大胜的狂喜和无边的谀词中平复下来。至少跟苏录说话的时候,不会再动不动就自吹自擂了……
“那帮老先生对你评价很高啊,好些人都说本县出了个神童呢。”他正在跟苏录说注音符号的事儿。去年腊月廿七培训班就结束了,卢知县没赶上开班,自然不会再错过结业式。
廿七那天,他不仅亲临县学,还专门用了一个时辰,给老先生们讲述注音符号的重要意义,社学的光荣使命和自己的伟大目标!
盏茶功夫就能说明白的事儿,让他唠了半上午……
但总算是让老先生们,意识到了县尊对此事的重视。把教授各年龄段蒙童注音符号,当作今年的教学重点。
“现在县里有钱了,新建一百二十所社学的目标,可以实现了!有了你的注音符号方案,七成蒙童一年内认识两千个字,不在话下!”卢知县神采飞扬,口气大得吓人道:
“到时候咱们合江县就是天下独一份,称一声‘西南邹鲁’也不为过了!”
“那先生今年可就是文成武就,双喜临门了!”苏录忙吹捧道。
“哈哈哈,是极是极!”卢知县又有些忘乎所以道:“这回,看看谁还敢瞧不起本县?!”
“没人会自取其辱的。”苏录道。
“哈哈哈。”卢知县高兴地看着苏录道:“弘之,你是为师的福将啊!自从遇到你之后,本县的运势就大有起色!”
心说连多年的痔疮都治好了……
“先生更是学生的贵人。没有先生,我小叔的案子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苏录也赶紧道。
“哈哈,这么说咱们师生是贵旺相扶,相得益彰啊!”卢知县是越看苏录越喜欢,忽然又叹气道:“可惜我女儿嫁人早了,不然真想招你做东床快婿呀。”
“呵呵,虽然知道先生是说笑的,但学生依然受宠若惊。”苏录忙笑道。
“为师不是说笑的,你这样的贵婿,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一家。”卢知县惋惜道。
“学生还是白身呢……”苏录都被说得不好意思了。
“哈哈,功名对很多人来说一辈子求而不得,但对有些人却是水到渠成的事。”卢知县笑笑,正色道:“当然了,你也不能自满,还是要发愤读书的。”
“先生放心,学生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本钱。”苏录轻声道。
“好。”卢知县点点头,又安排道:“到了泸州,我带你二哥去道台衙门,看看有没有机会把他引荐给兵宪大人。”
“让先生费心了。”苏录忙道。
他怕苏录多想,顿一下又解释道:“兵宪大人是按察副使,绯袍大员,为师在他面前不过区区下僚,没有充足的理由,不好带你也过去。”
“先生说笑了,我一个小小的童生,见副省大员有啥用?”苏录笑道。
“还是非常有用的。”卢知县道:“黄兵宪可是你们蜀中走出去的名臣,而且他治的也是《礼记》哟。若能得到他的赏识,你很快就能扬名川内了。”
“是吗?”苏录惊讶道:“黄兵宪怎么能在本省任官?”
“他不是亲民官,而是管军事的,不需要籍贯回避。”卢知县说着钦佩道:“且黄兵宪是有名的干吏,朝廷不会让他在一地任职太久的,哪里有事就把他调走了。”
“对了,他的女公子可是才貌双绝,被好事者称为蜀中第一才女呢。”顿一下,他又朝苏录眨眨眼笑道:“而且还待字闺中,不知弘之有没有雀屏中选的好运?”
“哈哈哈。”苏录忍不住笑起来道:“我觉得还是把尚公主作为理想吧,反正都实现不了。”
“哎,世事难料……”卢知县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失声笑道:“算了,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了,万一让你魔怔了,那为师可就罪过了。”
“放心吧,不会的。弟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苏录笑道。
“是啊。还是实际点好。等你中了秀才,为师帮你在合江县物色个靠谱的大户!”卢知县最大的好处是接地气,最大的缺点是过于接地气。
“朱家那边,你就跟子和自己过去吧。大家族规矩多,爱用鼻孔看人,为师最不爱往他们跟前凑。”他又叮嘱苏录道:
“你若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是,先生放心吧。”苏录笑道:“学生是去拜师的,又不是入赘。”
“哈哈,说得好。学到真经最重要。”卢知县点头笑道:“就当修炼下养气功夫了。”
~~
从合江到泸州,水程一百四十余里。哪怕是配了八个橹手的官船,也航行了整整一天一夜,初四清晨才到泸州。
当然坐船的好处是不累人,尤其是在内河行船,该吃吃该睡睡,安逸得很。走陆路如果是骑马坐车会快一些,但一百四十里奔波下来,人也快散架了。
船在馆驿嘴码头靠岸,县公所的总管已经准备好轿子,等候多时了。
上轿之前,卢知县为苏录引见道:“田总管,这是本县的得意弟子苏录苏弘之,他和他兄长要在泸州求学,这段时间就托你照顾了。”
“大老爷放心,小人一定把两位苏公子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们不想家。”那田总管长相富态、一团和气,又对苏录和苏泰笑道:“两位苏公子请上车,咱们车上慢慢聊。”
“我二哥跟田总管走,在下还要先去同窗府上拜会。”苏录客气道:“劳烦田总管给我一个地址。”
“苏公子叫我老田就行。”田总管笑容可掬道:“小人派个人跟着苏公子,一来有个伺候,完事儿也好带公子回公所。”
说着便招呼了个模样伶俐的小厮,叫他跟着苏录。
“那小人先告辞了,不好让大老爷久等。”田总管告罪一声,跟苏泰上了轿子后的马车。
苏录目送着卢知县和二哥离开,又问那小厮道:“你叫什么?”
“小人姓俞,公子叫我小鱼儿就行。”小厮脆生生道。
“好吧,小鱼儿。”苏录点点头道:“那你怎么走啊?”
“腿儿着。”小鱼儿笑道:“公子没事的时候就当小人不存在,需要的时候喊一声‘小鱼儿’,小人就会出现。”
“好吧。”苏录头回跟前有个伺候的,还不太习惯。
朱子和在马车里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上车吧,你可是骐骥啊,别一副没见识的样子。”
“就算是骐骥,那也是山里来的。”苏录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没见识不是很正常吗?”
说罢也上了朱家的马车。青衣小帽、干净利索的车夫,抖动缰绳,催动马车缓缓进了城。
苏录不是头回来泸州了,但上回牵挂着大哥的病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根本没好好看看泸州城的样子。
这回才发现,泸州城又比合江县大太多了。这里之所以能成为川内有数的繁华之地,除了长江之利,也多亏了这一块山间平原。
整个城池以钟鼓楼为中心,东西南北四条主干道交织成十字形骨架,将城市分为四隅。
朱子和告诉苏录,州衙、道署、指挥衙门都在城西,州学和书院在城南。
“我家也在城南,你打听朱家山,没人不知道。”朱子和又道。
“你家住在山哪边?”苏录问道。
“整个朱家山都是。”朱子和道:“我们朱氏一族从唐末就在泸州定居,几百年下来把整座山都占满了。所以才会被叫朱家山。”
“原来如此。”苏录点点头,等马车到了朱家山下,看到整片丘陵上密密匝匝、粉墙黛瓦的建筑,起码有几百户。他这才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大家族。
只有十六房的二郎苏家,完全不够看呀……
马车穿过一道道牌坊,朝着朱家大宅驶去。朱子和介绍道:“这些都是我们祖上的进士,两宋五位,本朝两位,可惜已经好几十年,没再有人中过了。”
“说不定,过几个月又能再添一座。”苏录笑道。
“你说我九叔吗?”朱子和道:“他先及时赶到京城再说吧。”
“有你这样当侄子的吗?”苏录无语道。
“我这人从来是站理不站亲。”朱子和道:“我爱我叔,但道理就是道理。他出发的确实太晚了。”
“山长有数的。”苏录没有争辩,因为马车已经到了朱家大宅门口。
朱家大宅背倚朱家山,前临玉带河,靠山面水、腰缠玉带,风水极佳。
下车后,苏录看到宅前立着三根红绫金书的功名旗,在风中猎猎飘扬,煞是夺目!
这玩意可不是随便立的,有着严格的规制,中了秀才方能在门前立起高高的旗杆,但不能挂旗。
要等到乡试及第后,郡县必送捷报,并一面金底红字的功名旗,上书‘解元’、‘经魁’或‘亚元’之类的字样,这时旗杆才可以派上用场。
但举人的功名旗只能挂一个斗,要等到中了进士才能挂两个斗的进士功名旗。苏录听说,若状元及第,则以黄纻丝金书‘状元’立竿以扬,那真是方圆百里,风光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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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苏录还是头一回见到功名旗,而且一下就是三面,真是开了眼。唯一的遗憾是,都为单斗,没有双斗进士旗。
他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说完全没见过这玩意儿,至少在程秀才家门前见过旗杆。
只可惜那杆儿立了几十年,始终没有挂上旗。要是程秀才一辈子都没中举人,等他去世后,旗杆就会被撤去,时人谓之‘倒霉’……
“别看了,有啥好看的。泸州有六家挂双斗旗的呢。”朱子和催促道:“等我家挂上双斗旗再来看吧。”
苏录摇摇头,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他跟着朱子和从面阔三间,重檐翘角的气派大门进去,绕过一面影壁,穿过一道门厅,然后是正堂、二堂、三堂,这才到了区分内外宅的月亮门。
而且每一道门前、厅前都有家丁侍立,还有些丫鬟小厮在洒扫……还没见到正主呢,苏录先看到了二十来个下人。终于对大户人家有了直观的感受。
进了月亮门更是大开眼界,只见朱府后园如一幅工笔描绘的水彩长卷,亭台楼阁依势而建,九曲回廊蜿蜒其间。四时花木错落分布,翠竹红梅相映成趣。
苏录跟着朱子和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发现从每一处窗户望出去,都是一副雅致的小品,而且没一处重样的。
“怎么样,可堪入目吧?”朱子和也不能免俗地炫耀道。
“你家真有钱。”苏录诚心实意竖起大拇指:“而且还有品。”
“都是祖上攒下的。”朱子和很实诚道:“四时维护就要花老鼻子钱,如今家里好多年没出进士,只能维持眼前光鲜了。那些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好些都荒破了。”
顿一下,他自嘲道:“子孙拼命读书,就是为了守住这份高雅光鲜,真是俗不可耐。”
“……”苏录没应声。他两辈子都生在小门小户,实在没法共鸣朱子和的感慨。他只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封禅终结者的那首《神童诗》。不只是传销而已——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读书是真能换来富贵啊!虽然希望渺茫……
朱子和带着苏录七拐八拐,进了一处前后三进,面阔五间的独立院落。
“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先带你见见我父母。”进门时,朱子和轻声道:“你直接去见三叔有点冒昧,我先让人帮你投个帖子再说。”
苏录点点头,让小俞儿拿出自己备的礼物。既然来朱家,他肯定预备着拜见朱子和双亲。
朱子和的父母倒是都在家,他母亲张氏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妇人,父亲朱玠穿着居家的道袍,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苏录听朱子和说话,他爹妈都已经是天命之年了,但大户人家保养得宜,看上去都四十上下的样子。
朱玠对朱子和大过年跑去合江很不满意,虽然当着客人的面没有斥责,但也没给他好脸看。
不过朱玠对苏录还挺客气,收下了他带来的六样礼,反手又赏了他二两银子的压岁钱……
好家伙,一出手就是甜水记苏掌柜一个月的工钱……
苏录这辈子收过的压岁钱也没这么多,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辞。
“给你就收着,一年就一回。”张氏对苏录和善笑道:“子和整天把你挂在嘴上。这孩子素来是不服人的,弄得我都很好奇,他的骐骥兄到底是何方神圣?”
“娘,说什么呢!”朱子和闹了个大红脸道:“我一共才说了他几回啊?”
“是,没说几回。”张氏促狭笑道:“年前不舍得回来,年初一又跑去找他。”
“我那是去看热闹!”朱子和受不了,起身对苏录道:“走了走了,我们去找三叔了。”
苏录只好起身告辞,朱玠点点头,惜字如金道:“去吧。”
“带着骐骥回来吃饭。”张氏慈祥笑道:“弘之,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行了。”
“是,晚辈告退。”苏录再次行礼,才跟着朱子和出去。
这时,朱子和派去他三叔那的小厮也回来了,禀报说:“回少爷,三老爷正在跟黄兵宪对弈,五少爷让苏公子稍候。”
朱子和闻言对苏录道:“好么,早知道让你二哥一起过来了……”
说着又解释道:“我三叔和黄兵宪是一起坐过南监的同窗,又在金牛书院跟着已故的罗状元治过《礼记》……黄兵宪年前才上任,在泸州城举目无亲,可不就抓着我三叔了。”
苏录知道罗状元是成化二年的状元罗伦,因为弹劾大学士李贤夺情,仕途刚起步就熄了火,但他辞官后创办了金牛书院,钻研经学,教授著书,四方从学者甚众。
据说王华也师从于他,才得以《礼记》大成,考中状元的……
这样说起来,虽然治《礼记》的举子极少,但治《礼记》的状元还真不少。
朱子和便带着苏录到书房等候。书房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三排书架,几张书案,因为读书要净心,所以只在雪白的墙上挂了一幅‘矻矻穷年’的中堂,便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了。
见苏录看着墙上那四个大字,朱子和笑道:“我刚开蒙的时候,就在这里读书。当时识字甚少,这几个字又写的草了点,就一直以为是‘吃吃穷年’,还觉得很有道理呢……”
“我现在看着也像。”苏录笑道。
两人正说着话,朱子和的几个兄弟从外头进来了。家里来了客人,肯定要见一见的。
朱家人确实能生,朱琉兄弟十几个。朱子和光亲哥哥就四个,下面还有个弟弟。而且朱子和的大哥朱子庚,刚过而立之年,便又生了四个儿子……
朱子和为苏录一一介绍,双方见礼之后,便在书房散坐聊天。书童见状,马上叫来了茶水点心,无声无息给少爷们安排好。
朱子和哥哥们大都老成持重了,只会问问苏录的学业,治的什么经,来泸州求学有什么安排。言谈虽然谈不上热情,但都很客气。
但他那个弟弟朱子明就不安分了,而且好像跟朱子和不太对付。不过这也正常,就朱子和这操行,除了苏录没几个人能忍得了的。
“你就是骐骥吗?”趁着朱子和去解手的功夫,朱子明开口了。
“不是,我叫苏录,字弘之。”苏录微笑道:“骐骥是你五哥开玩笑起的绰号。”言外之意不要拿到桌面上来叫。
朱子明碰了个软钉子,眼珠子一转便笑道:“弘之兄别介意嘛,骐骥者,千里马也,又不是什么坏称呼。”
“是。子和是好意。”苏录点点头。“不过我不是什么千里马。”
“弘之兄不用谦虚,我五哥平时可是眼高于顶的,他肯定是认为你比他强,才会这么叫的。”朱子明笑道。
“子明怎么说话呢?”他大哥呵斥一声。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昨日想到一个上联,但一直没有对出下联。”朱子明却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想请教一下骐骥兄。”
“……”苏录对朱子和的容忍,是建立在他从来没有恶意的基础上。
一旦对方的话里带了恶意,苏录就不是那么好脾气了。于是他便微笑点头道:“好,那为兄就教教你。”
“那太好了!”书房内,火药味一下就起来了,朱子明便抢在大哥喝止前,高声道:
“我的上联是——山鸡踏雪,爪印乱如穷户字!”
“噗嗤……”几个兄长没忍住笑出声,四哥朱子恭道:“这上联文采说不上,却有趣得紧。那鸡爪子在雪上踩来踩去,可不既像穷人写的字,又像穷字吗?”
但这话在苏录听来,可跟有趣无关了。小王八蛋分明是在嘲笑自己,是穷户山鸡!
“子明,不许无理!”大哥朱子庚呵斥道:“弘之不要理他们。”
“无妨。”苏录笑道:“文字游戏而已,又不是在骂我。”
“那当然了。”朱子明便振振有词道:“我是那天下雪看到鸡爪印才想到这个对联的,当时还不认识弘之兄呢。弘之兄何以教我?”
“这么简单的对课都对不好。”苏录摇头叹道:“贤弟的功课还需上心呀。”
朱子明几个兄长笑得更厉害,他们不是针对谁,只要觉得好笑就会笑。
“你先对上来再说吧!”朱子明就是他可以笑话别人,别人不能笑话他的那种货。
“听好了,不许哭鼻子。”苏录笑道:“我的下联是——笼雀啼春,鸣声哑似黄门调!”
“你……”朱子明果然被气得咬牙切齿,脸涨成了猪肝……因为他今年十三岁,正是变声期公鸭嗓,声音可不就跟小太监似的吗?
苏录的下联嘲讽了他是笼中雀,又抓住了他的公鸭嗓,又准又狠,左右开弓,两记耳光抽得他眼冒金星!
“哈哈哈!”一众兄长拍案跺脚,爆笑如雷!
“有趣有趣!弘之太有意思了!”朱子恭对苏录竖起大拇指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子明,踢到铁板了吧?”就连朱子庚也笑得擦泪道:“能让子和心服口服的人,是你可以对付的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 对穿肠
虽然对联一般讲究‘仄起平收’,但苏有才早就教过苏录了,平仄并不是绝对的。在即兴作诗作对时,要以意为重,不要本末倒置,拘泥格律。
尤其在这种对方挑衅,双方针锋相对时,仄声收尾不仅允许,更是强力反击的利器!
所以‘穷户字’对‘火者腔’虽然更押韵,但双平收尾软绵无力,所以苏录果断改为‘黄门调’,形成‘你用仄声压我,我用仄声刺你’的声调对峙,让整个对答如刀剑相击,火星四溅!
“哈哈哈,老六不行了吧?!”哥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嘲讽起自家小弟弟来。
“谁说的?再来!”朱子明涨红了脸,指着苏录道:
“松间雉,茅檐下,啄残雪剩粒——”
“槛内雀,画堂中,唱假凤虚凰!”苏录云淡风轻地笑道,已经没必要用仄声干他了。
“山禽无仪,敢在画中争枝桠?”朱子明冷笑道。嘲讽苏录到高门大户撒野。
“笼雀有锁,难从云外认归巢!”苏录语气愈发平和。讥笑朱子明只敢窝里横,离开这个家毛都不算。
“野雉岂知,金樽暖酒融千雪——”朱子明自傲道。本少爷家里就是厉害,怎么地吧?
“笼禽安懂,竹杖敲冰钓一江?”苏录依旧云淡风轻,格局比朱子明大了不知道多少。
“好一个‘竹杖敲冰钓一江!’”朱子恭等人击节叫好道:“‘天地为庐,江河为器’,高下立判呀!”
“好了子明,适可而止吧,再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了。”连爱看热闹的大哥都看不下去了。
其实哪还用‘再下去’?这孩子已经活脱脱就是个小丑了……
“你们就光看笑话的!”朱子明气得泪珠滚滚,却还不忘了夹着嗓子说话。
“咦,子明?”便秘归来的朱子和奇怪问道:“你怎么说话还夹上了?”
“你们都欺负我!我找我姐去……”朱子明终于顶不住,在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怎么?”朱子和一脸探究地问苏录:“他挑衅你了?”
“还不是你给他机会?”苏录白他一眼。两人接触久了,苏录对朱子和的‘阴险’已经有所了解,这小子存心是想借自己的手,教训一下不敬兄长的臭弟弟。
“哈哈,弘之看出来了?”朱子恭几个大笑道。
“因为他这不是第一回,关键时刻就尿遁了。”苏录笑道。
“果然,同样的计策不能用两遍。”朱子和承认了,解释道:“子明听说三叔要收徒,也想跟他学《礼记》,却被三叔拒绝了,他当然看咱俩不顺眼了。”
“弘之也千万别大意,我三叔很挑剔的,总说没有大毅力、大能耐的人治不了《礼》。”朱子恭叹口气道:“哦对了,还要有副好身板,我就因为身体不好,三叔让我改治《诗》。”
“你还好呢,我们几个当年问他该治何经?他直接说‘没治了已经’……”几个哥哥也苦笑道。
“弘之,希望你能入得了三叔的法眼。”朱子庚祝福苏录道。
“就算入不了也不要紧,你已经入了我们的法眼。”三哥朱子敬嘻嘻哈哈道:“回头哥哥们带你玩遍泸州!”
众人正说话间,刚刚跑掉的朱子明,又去而复返了。
“怎么子明?还没玩够吗?”哥哥们见他一副又行了的样子,笑问道。
“我又有个绝对,你若能对出来,我就承认你真厉害!”朱子明挑衅地看着苏录,不待他应声回答,便将一张薛涛笺拍在他面前。
众人只见那纸上写着一行漂亮的行楷,笔锋婉转处似美人低眉簪花,却在横折竖钩间暗藏筋骨。
再看那上联曰:
‘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北朝南打东西。’
“嘶……”朱家兄弟不禁倒吸冷气。“这也太难了吧?”
“白黄红黑青蓝紫,七彩环环相扣,生动描绘出一副市井画面。”朱子庚赞道:“真是巧思至极呀。”
“最后以四方结尾,‘东西’又是双关。真是难难难啊!”朱子敬也道。
苏录见他们一个个竟开始冥思苦想,似乎想要越俎代庖,对出这个上联。
他便乐得不费脑子,小声问朱子和:“你家也有个苏小妹?”
“你说我姐吗?倒也读过几本书,会填词度曲。”朱子和笑道:“不过这一看就不是她的手笔,不然我哥们也不会这么积极。”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
“你不好奇那人是谁?”朱子和笑问道。
“你说了我也不认识啊。”苏录笑道。整个泸州城他不认识一个女的。
“你肯定听过。”朱子和却忍不住炫耀道:“你想,今天谁在我家里做客?”
“黄兵宪?”苏录恍然道:“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公子?”
“我也是猜的,但看他们的反应错不了。”朱子和道。
“……”苏录看一眼已经是四个孩子爹的朱子庚,心说这位怎么也这么积极?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吃着点心。盏茶功夫,几位兄长全都放弃,纷纷对苏录笑道:“这是给你出的题啊,我们忙活什么?”
“嘿嘿!他也不会!”朱子明又抖起来了,掐着腰道:“就有欺负小孩子的本事!”
“哈哈!这有何难?”苏录大笑着起身,瞥他一眼,对朱子明道:“小六子,笔墨伺候!”
“还指使上我了?”朱子明撇撇嘴,却老老实实地研好墨,给苏录拿了支小白云。
便见苏录接过笔来,在那上联边上写下一行楷书。跟那女子的字迹不同,他的字法度严整,浑然一体,铁骨孕秀、笔底千军!
众人只见薛涛笺上的上联终于成对——
‘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北朝南打东西。’
‘思退阁,忧国士,历喜雨,经怒涛,涌悲澜,叹惊云,破惧念,临冬历夏读春秋。’
“好好好!”苏录一停笔,朱家兄弟便不住声叫起好来。
“以‘喜怒忧思悲惊惧’七情,对‘白黄红黑青蓝紫’七彩。以‘冬夏春秋’对‘南北东西’!”朱子庚击节叫好道:“更难得的是,‘春秋’同样双关!太厉害了弘之!”
“字面上的巧思,不过是文字游戏,再巧妙也算不得高明。”朱子恭也摇头晃脑道:“关键是这下联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个忧国忧民,壮志难酬的文士,完美呼应了市井铁匠。”
就连最沉默寡言的二哥朱子贤,也感佩万分道:“最妙处在于‘淬紫铁’与‘破惧念’的对仗。前者是铁器的淬炼,后者是心灵的淬炼——铁匠在火与锤中锻造铁器,士人在情与思中锻造灵魂,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苏录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夸得都不好意思了。这其实是他经年属对训练后的即兴之作,根本就没想过那么多。
不过让他们一说,他觉得也确实是那么回事。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朱子和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朱子明,心说你小子终于品尝到,我每月一回的痛苦了吧。
便笑道:“子明,这下总算服了吧?”
“服了。”朱子明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朝苏录深深一揖道:“我承认,哥是骐骥!我是驽马,以后都会退避三舍的。”
“不至于,不至于……”苏录都无语了。这朱家咋就这么喜欢,用四条腿儿的来形容人呢?
“哈哈,子明,怎么能退避三舍呢?以后多向我义……兄请教才是正办。”朱子和差点没瓢了嘴。
苏录瞥他一眼,谁允许你私自升辈的?
这时,小厮进来禀报:“黄兵宪要回去了。”
“啊,是吗?黄峨姐姐还等下联呢。”朱子明赶紧抓起那张薛涛笺,快步冲出书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及……
“咱们也过去吧。等我三叔送客回来,看到你候在门口,心情会好些。”朱子和对苏录笑道。
“好。”苏录从善如流,站起身来。心说我这要拜朱璋,不是朱元璋为师呀?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朱子和,对他三叔满满都是敬畏?
“等你们回来吃饭。”众兄长笑道:“弘之一定要回来哟,我们还没跟你亲近够呢。”
“我尽量……”苏录微笑应道。
“见了三叔之后,他就说了不算了,你们还是别抱太大希望。”朱子和摇摇头,领着苏录出了书房,绕过一个寒枝承露的残荷塘,便到了个翠竹掩映的院落外。
两人远远看见院门口,立了一大帮子从人护卫,连朱子明过去都要被盘查……
更离谱的是,那些护卫中,一大半头顶着鹰嘴般的英雄髻。
苏录咂舌道:“兵宪大人这么大的排场?怎么还有罗罗卫兵?”
“可能是宣抚司奉承的吧。”朱子和不确定道。
这时,罗罗武士把朱子明放进了警戒线。苏录看到一共三顶轿子,其中一顶锡顶蓝呢轿子,显然是那黄兵宪所乘。
后头还跟着两顶女轿,朱子明凑到中间那顶轿旁。轿帘掀开,一个少女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接过了朱子明递上的薛涛笺,轿子便远去了。
“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黄峨,可惜只是惊鸿一瞥,没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朱子和伸长了脖子惋惜道:“骐骥,你看清了吗?”
“我看她干啥?”苏录无语道。他现在只担心怎么过朱璋那一关。
ps.对联都是原创的……除了最后一个的上联,为了对出下联,起码用了俩小时……最后一章还没检查。
第一百六十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待到朱璋送客回来,苏录终于见到了,这位名字只比当朝太祖少一个字的朱家三老爷。
只见其天庭饱满,下颌方正,两颊棱角分明,眉骨突出如刀削。一双丹凤眼尾微扬、双目神光如电!
朱子和小声道:“有人在蜀王府瞻仰过太祖皇帝的御像,说我三叔酷肖呢……”
好家伙,苏录心说可惜大明不拍电视剧,白瞎了个特型演员。
他倒是对‘太祖皇帝’没什么畏惧,上前深深作揖道:“学生苏录,拜见刚山先生!”
“进来吧。”朱璋瞥他一眼,声如金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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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后,苏录再度作揖请罪道:“学生本该年前来拜师的。无奈被县尊抓了公差,忙完已经年底了,所以过完年才来泸州,还请先生恕罪。”
“太不努力了!是过年重要,还是学业重要?你这个态度,我看就不要学了。”朱璋冷哼一声,就连暴脾气也酷肖太祖。
“是,先生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苏录老老实实应着,不再辩解。
“三叔,黄兵宪不是跟你说了吗,合江过年剿匪呢。兵荒马乱的,你让他咋来?”朱子和替苏录说话道。
“上课的时候没有叔侄,只有师生!”朱璋瞪他一眼道:“再叫错了,就站着听课。”
“啊?这就上课了?”朱子和错愕道。
“不想上就出去。”朱璋一点不惯他。
“是,先生。”朱子和这下老实了。
“治《礼》要先知礼守礼,守时便是最基本的。”朱璋这才对苏录道:“要不是黄兵宪跟我说,你那里在打仗。又所谓‘大时不齐’,今天我就不见你了。”
“是,学生再也不敢了,以后一定惜时守时。”苏录态度无比端正。他是当过老师的,知道怎么才能让老师消气……
不过这位先生气性不是一般的大,冷哼一声道:
“你先别急着自称学生,虽然是老九推荐你来的,但我还没决定收不收你。”
“叔……先生,”朱子和忙替苏录正名道:“弘之兄诚吾书院之翘楚!资禀超凡,敏而善学,治《礼》必能穷其奥赜,正其统绪,何患不有成乎?”
唯恐再被朱璋挑出毛病来,都给他逼出文言来了。
“四书学得好,不一定能学得好《礼记》,《礼记》跟四书乃至其他四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朱璋沉声答道。听这话,倒不是对苏录有什么成见。
“请先生考我。”苏录便咬牙道。
“你现在什么都不懂,考你什么?”朱璋没好气道:“先跟老夫学一段时间,老夫自会视你的表现而定。”
“是!”苏录高兴道。这说明这位刚山先生只是脾气怪,但不像山长一样爱作妖。
“好了,闲言少叙,开始上课吧。”便听朱璋沉声道。
“啊,学生没带书呀。”这下轮到苏录目瞪口呆了。这也太突然了吧?他今天是来拜师的,不是来上课的。
“来我这你都不带书?你还上什么课?!”朱璋浓眉一挑,又要发飙。
“学生不知道带什么书啊……”苏录无奈道。
“别的不知道,《小戴礼记》不知道吗?”朱璋冷声道。
“《小戴礼记》的话,实在没必要拿,因为学生已经背过了。”短短一会儿功夫,苏录已经摸清了跟朱先生的相处之道——对这种不讲人情世故的专业学者,跟他直来直往就行。
兜圈子不光累,还会惹他生厌。
“好大的口气。”朱先生冷哼道:“就算你能顺着背下来,老夫跳着讲书你能跟得上吗?”
“先生只要说第几章第几节,学生就可以背出来。”苏录自信道。
“那你背一下第十三章。”朱璋也有意摸摸他的底,便道。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龙卷以祭。玄端而朝日于东门之外,听朔于南门之外,闰月则阖门左扉,立于其中。皮弁以日视朝,遂以食,日中而馂,奏而食……”
“我是让你背第九节。”朱璋又道。
“朝玄端,夕深衣。深衣三袪,缝齐倍要,衽当旁,袂可以回肘……”
“《郊特牲》第十段。”朱璋再道。
“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蜡之祭也,主先嗇而祭司嗇也。”苏录立马背诵道。
朱璋又挑着抽查了几段,苏录都在第一时间背诵如流,毫无滞涩之处,确实不需要带书了。
“嗯。看来这个年假也没有太荒废。”朱璋神色稍霁,略略提高了对这个学生的评价。
“是,学生日日背诵,今早在船上还背了一段。”苏录坦言道。
他这个假期可没闲着,除了教注音就是背书……事实上从决定治《礼记》那天起,苏录就开始背诵《小戴礼记》了。
因为不管拜谁为师,这本书都属于基础教材,背了准没错。
在二哥的鼾声辅助下,他已经把整本书都装在了脑子里,而且按照‘宫殿记忆法’分门别类。只要想到哪一章哪一节,思维自动就会把他送到,对应的那面墙前。
那心灵宫殿的墙上挂着蕉叶纸,上头记载着所有《小戴礼记》的内容……
~~
检查完了苏录的掌握情况,朱璋便毫无过渡地开讲第一堂课。
这时书童送来了朱子和的书本和文具,他匀给了苏录一套笔墨和一个空白的作业册。小声道:“知道为啥催你来了吧?老头儿脾气太急了,你再不来他就急死了……”
苏录微微点头,点点头,摊开本子提起笔来,全神贯注听先生讲课。
“我儒家有三礼,《周礼》、《仪礼》、《礼记》。《周礼》乃三礼之首,是记载周朝设官分职之政典;《仪礼》详记冠、婚、丧、祭、朝、聘等仪节。《礼记》是对前两者的解释与阐发。”
“三者形成‘制度——仪节——义理’的三礼体系,而非包含关系。学者治《礼》当三礼并举,不可偏废。具体研学时,顺序正好倒过来,要先学《礼记》明其礼义;再学《仪礼》习仪节;最后学《周礼》通其制度……”
“所以今天就先讲,如何学习《礼记》……”
苏录听了小半个时辰,就感觉到了跟之前上课强烈的不同。也不知是治经阶段都如此,还是朱先生的个人上课风格,总之信息密度极大,一句废话都没有,漏了哪一句都有听不懂的可能……
必须要全程精神高度集中,手脑耳全都飞速运转,才能跟下来……
~~
与此同时,叙泸兵备道衙门。
兵备道初设于洪熙年间,本是为应对武官不熟悉文墨的问题,由文官前往各都司处整理文书、商榷机密,开了文官参与军务的先河。
土木之变后,文官彻底掌握了中央军权,兵备道便成为他们控制地方军权的重要抓手,在全国范围普遍设立。其主要职责是整饬地方军事,包括管理辖区内的军队、钱粮、屯田、训练。
此外,兵备道还承担了指挥辖区内军事单位,镇压流民、缉捕盗贼等,原本属于都指挥使司的职责。大大削弱了各省都司的权力,加强了文官对卫所的控制。
比方叙泸兵备道,泸州叙州和三卫一宣抚都归其管辖。基本上没四川都司什么事儿了……
所以卢知县要借用军队剿匪,不光得跟州里汇报,还得跟兵备道汇报。
去年年根下,他为此又来过一回泸州,专门请示了知州大人,并获得了直接向黄兵宪汇报的许可。
所以剿匪一成功,他就急忙来道台衙门汇报了。
因为是过年期间,黄兵宪并未坐衙,是以通禀之后,门子便将卢知县引至后宅。
“我家老爷说,这几天卢知县会来。若是恰好不在府上,就请卢知县稍候。”管家得了黄兵宪的吩咐,请卢知县到花厅用茶。
来到花厅门口时,卢知县小声吩咐苏泰在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候着。
他和黄兵宪级别差得太远,不能直接把苏泰带到对方面前。必须要先得到许可才行。
苏泰便老老实实等在外头,结果等啊等等啊等……就是不见黄兵宪回来。
卢知县因为等得太久,不自觉地不停饮茶,结果有了尿意,又怕被黄兵宪的家人笑话,便忍着不去解手,只觉膀胱越来越紧……
倒是苏泰除了等得脚麻,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卢知县已经开始眼冒金星子了,终于听到了屏风后传来爽朗的大笑声……
廊下,苏泰听到那笑声,也知道黄兵宪可算回来了,便赶紧站直了身子,深吸口气,把精气神调整到最佳。
别看他憨憨的,知道什么时候该瞪起眼来……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回廊尽头,一声女子的惊呼:“咦,是你?!”
苏泰闻言茫然转头,便见两个陌生的少女站在通往月亮门的回廊下。
其中一个看着有些眼熟,刚才喊出声的也是她,但他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俺?”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少女本来还有些不太确定,一听到他这个独特的自称,便再也不怀疑道:“对,就是你,我可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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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功不唐捐
苏泰却瞪大圆圆的眼睛,一脸憨相道:“俺认识你?”
“郝大哥,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那少女快步走到苏泰面前,脸上写满激动。
“你是……”苏泰一脸迷茫地打量着少女,只见她穿一身色泽、花纹鲜艳的织金短襦,额间红宝石坠子随动作轻晃,更衬得她肤白胜雪、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我是奢云珞啊!这下想起来了吧?”少女指着自己挺直的鼻梁。她朱唇上翘,双眸喜色满溢,娇嫩欲滴如初绽的山茶花。“我找得你们好苦啊!”
“没呢……”苏泰却依然憨态可掬,摸摸后脑勺:“俺真想不起来了。”
“啊这……”少女没想到,自己期待已久的重逢,居然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
嗯,那时候有剃头匠。
这时,管家从花厅出来,对苏泰笑道:“这位壮士,我家老爷有请。”
“唉,是。”苏泰赶紧点头,朝那少女歉意道:“俺想你可能是认错人了吧。”
说完便跟着管家进去花厅,只留奢云珞在风中凌乱。
~~
花厅中。
卢知县面色发白地招呼苏泰:“快来拜见兵宪大人。”
苏泰也不含糊,啪叽跪下,哐哐磕头。
“呵呵,壮士请起吧!”黄珂黄兵宪也已过天命之年,却依然腰杆笔挺,声音洪亮。他穿着居家的松江布道袍,是个样貌清癯的文人。但两道剑眉下,双目如鹰隼般锐利,透着足以震慑军头土司的威严。
“是。”苏泰便爬起来,矗立在兵宪大人面前。
黄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这一年,家里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苏泰不光能吃饱,肚里还有了油水,竟又窜了一截个子,宽厚的肩膀都要把半扇门都遮住了。
“好好,果然雄壮!你就是生擒匪首齐三,把他双臂活活夹断的那位壮士?”黄珂笑问:“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回大人,是俺。”苏泰点点头,瓮声瓮气道:“俺叫苏泰,过了年十七了。”
“还不到十八?”黄珂小吃一惊,心说那长得可够着急的。旋即大笑道:“好好好,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其实……”苏泰却没法坦然受之,实话实说道:“俺都没打进寨子去,在外头捡了个漏而已。”
“哈哈哈,真是个不贪功的好孩子!”黄珂闻言高兴道:“这一条在行伍中很重要,如果再不诿过,那就是一名好军官了。”
顿一下,他又问苏泰道:“你家里可愿意让你从戎?”
“愿意。”苏泰点点头道:“俺家里本就是军户,等俺大伯退伍了,俺就接他的班。”
“你们是何世职?”黄珂问道。
“世袭总旗,不过俺爷爷俺大伯都是从小旗官干起的。”苏泰道。
“这也正常。”黄珂笑道:“要是世袭千户,直接从千户干起。世袭指挥,直接从指挥干起,那不乱套了?”
“是。”苏泰点点头。
“他大伯才四十三,且得等到猴年马月。”卢知县忙赔笑道:“到时候三十多了才入伍,白瞎了这么好的苗子。”
“确实。”黄珂点点头,问道:“那依卢知县之见呢?”
“回兵宪,下官以为应该送他进泸州武学,走武举这条路。”卢知县便拱手道:“这也是马十驾马千户,托下官请求兵宪的。”
正如马千户所言,武学没有入学考试,直接就断绝了普通百姓入学的可能。除了袭职的舍人,只有卫所保送或地方官员举荐两条路。
其实马千户和卢知县都写了荐书,差不多就够了,但卢知县还是专门拜托了黄兵宪。这样一是更保险,二是可以让苏泰入学之后得到些照顾。
以及,在立功之后,跟上司提一点他举手之劳的小请求,可以让上司更舒服……何况这还是给上司,留下好印象的请求。
所以说苏录想得一点没错,学吧,深着呢……
“好,你是个称职的父母官。”果然,便听黄兵宪赞许道:“马千户也有担当不贪功,还爱惜人才,这样的带兵人不该早早就解甲归田呀。”黄珂感叹一声,吩咐从人记下‘马十驾’这个名字。
“下官代马千户谢过兵宪大人!”卢知县忙拱手道。
黄珂又问苏泰道:“你读过社学吗?识多少字?”
“读了三年读不明白,十岁就下来干活了。”苏泰主打一个诚挚。“字的话俺认识大半,但只会写简单的。”
“这样读武学可很吃力哟。”黄珂微微皱眉道:“武举可不止考察武艺,还需要文武兼优。”
“是。”卢知县附和道:“武乡试同样考三场,首场就考笔试策论,除了《武经七书》,还要考四书义理,第二第三场才是武艺实操。”
“而且弘治六年规定,‘先策略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准试弓马’。”黄珂同情地看着苏泰道:“虽然不用作八股,但读不懂四书就过不了第一场,你满身的武艺也没地方施展。”
“四书的话还好说……”却听苏泰闷声道:“俺兄弟给俺从头到尾讲过一遍,俺觉得脑壳壳比原先清爽多了。”
“那还不错。”黄珂笑笑没当回事,只当是少年在尽量地补救。
“兵宪有所不知,他兄弟叫苏录,是本县有名的神童,老先生们都说苏神童教得好!”卢知县赶忙给苏泰助攻,顺便推销一把自己的得意学生。
“是吗?”黄珂终于来了兴趣。“那我得考校考校他。”
“请兵宪出题。”卢知县忙道,又吩咐苏泰:“好生作答,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是。”苏泰点点头,支棱起耳朵。
“放心,不会问你太难的。”黄珂便笑道:“我恰巧当过武乡试的副主考,就按照出题的思路,简单问你几道……比如,‘三军可夺帅也’,下一句是什么?”
“匹夫不可夺志也!”苏泰大声答道。
“孟子说‘固国不以山溪之险’,那靠什么?”黄珂又问道。
“靠人!因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苏泰毫不犹豫答道。
“好。”黄珂赞许地点点头,看来卢知县没吹牛。便又问道:“《大学》讲‘正心诚意’,若你带十个兵,怎么让他们心齐?”
“要自身先拿出诚意来。”苏泰理所当然道:“要求他们做什么自己先做到,答应的事一定办到,还要处事公正。就像牵牛得牵牛鼻子,自己歪了,队伍准走斜路。”
“不错不错。”黄珂颔首又问道:“你这道理不只是听来的呀,像是身体力行过。”
“俺在族里的酒坊里就管着十来个人。”苏泰忙解释道。
“好好。”黄珂赞许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题有点难……答不好也不要紧,本官依然会为你写荐书的。”
“是。”苏泰忙沉声应道。
“孔夫子说治国要‘足食足兵’,若让你守个村寨,先顾粮食还是先顾兵器?”便听黄珂笑问道。
一旁的卢知县闻言暗叹,都说黄兵宪刁钻不好打交道,还真是这样……至于这么为难个,没怎么念过书的孩子吗?
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带着陷阱,而且还有偷换概念之嫌。哪怕是找个读书人来,也未必能把道理讲扎实……
果然,就见苏泰眉头紧皱,憋了半天才小声道:“俺记得苏录说,这段是子贡向孔子请教怎么治理国家。孔子说,只要有充足的粮食,充足的战备以及人民的信任就可以了。”苏泰挠挠后脑勺道:
“所以不光是足兵足食,还有民信。”
“哈哈,说得没错,但题就是这么出的……”黄珂笑道:“这其实是上次山东武乡试的一道题,你且答之。”
“俺记得……子贡问,要是实在没办法,非得去掉一样呢?孔子说先去掉军备。”苏泰答道:
“要是必须再去掉一项,便去掉粮食。因为失去了百姓的信任,国家也就亡了。”
“但这是治国的道理,跟守村子不一样。因为国家太大,并不会因为一座城池陷落而灭亡。村子太小了,人没了,村子就没了。”说着,他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道:
“没有粮食会饿死,没有武器会被敌人杀死。所以,哪一样都不能丢,丢了哪一样都完了!”
“哈哈哈,好好好!”黄珂抚掌大赞道:“答得太好了,当时好些中了武举的,答得都不如你!”
黄兵宪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苏泰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苏泰,是我小看你了!你将来必为大将,本官很荣幸举荐你入武学!”
“还不快谢过兵宪大人!”卢知县忙道。
“多谢兵宪!”苏泰又要下拜,却被黄珂扶住道:“不必了,壮士还是要少折腰,以免消了英雄气。”
说罢,他吩咐管家取来了一柄乌木鞘、铜吞口的腰刀。
黄珂接过来,按绷簧抽刀出鞘,竟是一柄锻造精良的花纹钢刀,刀身如一泓秋水,晃得苏泰眼前一花。
“这是本官离开山东时,当地一位著名刀匠所赠。”黄珂满意地点点头,还刀入鞘道:“他知道本官不喜欢花里胡哨,所以刀鞘十分简朴,但这刀可一点不简单,日后你一用便知!”
说着把那柄腰刀递给苏泰道:“送给你了,到武学勤学苦练,早日用这把刀为国杀敌!”
苏泰忙双手接过刀,重重点头道:“俺记住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双姝
见苏泰入学的事情完美解决,卢知县便起身告辞。不告辞不行啊,他都憋爆了……
黄兵宪自然也不挽留,便让管家代为送客。
看着卢知县蹒跚离去的背影,黄珂就知道他憋坏了。但官场的规矩如此,在上司家上厕所就是失礼。
他倒是不介意,但卢知县显然很介意……
出来花厅时,那奢云珞已经不见了踪影,苏泰暗暗松了口气,但愿能这么糊弄过去。
“磨蹭什么,快走吧!”卢知县催促他道,不知道本老爷的尿泡都快憋爆了?
“哦哦。”苏泰点点头,赶紧跟着卢知县离开了兵备衙门。
卢知县最后是被长随扶着进的轿子,他的声音都变了调。“痰盂,快点!”
“快快。”长随赶紧从小厮手中接过痰盂。
几乎没有间隔,轿子里便响起了长久的哗哗声……
还有大老爷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待众人簇拥着卢知县的轿子远去,两个罗罗侍女从门房探出头来。
“你跟着他们,看看他们住在哪里。”为首的一个吩咐另一个。
“好。”另一个罗罗侍女应声而去,为首的那个则直入后宅,来到了小姐住的绣楼中。
绣楼二楼,陈设雅致,书香盈室。
整个二层以湘妃竹帘隔开内外,外间为书斋,内间设床榻。
书斋中三面都是书架,唯有向着花园的一面设了琴台。
书架上,层层迭迭摆满了各类书籍,既有大部头的经史子集,也有《昭明文选》《李太白集》《花间集》之类的诗文集;《酉阳杂俎》《博物志》《铁围山丛谈》之类的文人笔记;甚至还有一些梵文和波斯文的书籍,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无一例外,所有的书页间都密密匝匝,塞着当作书签用的薛涛笺、银杏叶,显然都不是摆设。
书斋中央设着一张花梨木大案。文房四宝、书卷字帖之外,案上还有水盂、画笔、各种颜料。白玉兔镇纸压着未完的画作,画的竟是泸州城的全景——
只见那画上的长江与沱江如两条青罗带在城外汇合,江面上船只鳞次栉比,桅杆如林。东城垣的青灰色城砖上,凝光门与会津门的飞檐还挑着正月的红灯笼……
~~
琴台旁设有两张玫瑰椅,中间搁着茶台,茶盏中飘着袅袅热气,旁边碟中盛着新烤的杏仁酥。
两个美丽的少女在此一立一坐。那罗罗少女奢云珞正气呼呼地来回踱步。
另一个端坐椅上的少女,正是黄珂的小女儿黄峨。只见她肤若晨露浸玉,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映月,藏三分灵动、七分清寂。恰似她十二岁时名动蜀中的那句‘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
单看奢云珞已经很漂亮了,但是在黄峨面前,就显得不出色了。因为黄峨交融了天地灵秀与诗书风华于一身,娴静中透出沁人芬芳,眉宇间尽是书卷清气……
此时这位大名鼎鼎的蜀中才女,已经盯着手中的薛涛笺好一会儿了。准确说,是上头苏录对出来的那副下联——
‘思退阁,忧国士,历喜雨,经怒涛,涌悲澜,叹惊云,破惧念,临冬历夏读春秋。’
她和奢云珞两人一动一静,居然互不打扰……
直到那罗罗侍女上来,小声对奢云珞道:“穆诗,那人走了,我已经让阿花跟上去了。”
“嗯,一定不能让他们再跑了!”奢云珞这才站定了,肯定道:“我不会认错的,一定是他!”
“其实不用跟,我也问出来了。”小侍女道:“他是跟着合江知县来的,八成住在合江公所里。”
“还挺能干呢,阿彩。”奢云珞开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还有……”侍女却又愤愤道:“他很可能是个骗子!”
“住口,我的恩人绝对不会是骗子!”奢云珞登时愠怒道:“再胡说撕烂你的嘴!”
“可是……”侍女硬着头皮道:“我跟黄管家打听了,那人姓苏叫苏泰,根本不姓郝。”
“你不会搞错了吧?”奢云珞难以置信道。
“姊姊肯定是被骗了。”黄峨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哪有人叫郝仁的?很明显是‘好人’的谐音嘛。”
“啊?”奢云珞小嘴微张,仔细回忆着当初的细节,忽然使劲一拍侍女的肩膀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问他们叫什么,郝……苏大哥的那个臭弟弟,抢着说他爹叫郝仁!”
说着气得直跺脚道:“原来我被那小子耍了,怪不得找遍了三卫,都找不到一个叫郝仁的!”
“咯咯……”黄峨掩口笑道:“人家用化名,八成就是怕你神通广大,找到人家。”
“我是要报恩的,又不是要报仇。”奢云珞不解道:“他们为什么躲着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顾虑。”黄峨轻声道:“也许人家不想卷进大人物的恩怨,也许不希望平静的生活被打扰。”
说罢,她敛去笑容道:“总之,既然人家是你的恩人,那就应该尊重人家的决定,而不是用你以为的方式去报答。”
“哦……”奢云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颓然坐下道:“那我不去报恩了……”
“这就对了。”黄峨颔首道:“今天才大年初四,对方能被合江知县带来见我爹,说明人家已经过得不错了,没必要非得为了安心锦上添花。”
顿一下,她又道:“而且,你不是已经自报家门了吗?人家知道你是永宁安抚使的女儿,如果真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自然会去找你的。到时候雪中送炭,岂不更佳?”
“嗯,妹妹说得真有道理!”奢云珞闻言眼前一亮,大赞道:“我确实不该急着报恩,应该等到他们需要的时候再出手!”
她便又高兴起来,叉着腰道:“到时候看他们还躲不躲我?”
“你想清楚了就好。”黄峨点点头,目光又不由自主落回到那张薛涛笺上。
奢云珞暂时放下了心事,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摆摆手让阿彩下去,笑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从拿到这张纸就一直挪不开眼。”
说着她用胳膊肘轻碰黄峨,挤眉弄眼道:“莫非是什么鸿雁传……什么?”
“瞎说什么。”黄峨无语道:“我都没见过那位苏公子,只是有些懊恼。”
“懊恼个啥子?”奢云珞饶有兴致问道。
“当时那朱家弟弟哭着找朱家姊姊,说被苏公子欺负了。”黄峨道。
“对啊,我也在场。你不是出了个上联,让他再回去,说保准能扳回一城?”奢云珞道。
“我当时太草率,太自大了。”她拿起那张薛涛笺道:“随意间上联都出错了——七彩应该是‘青赤黄绿蓝紫白’,我却来了个‘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误以黑为绿,还让朱家小弟拿去考校人家,真是丢死人了。”
她耳垂都羞得红若玛瑙,以手掩面道:“人家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
“没什么关系吧?”奢云珞难以理解道:“人家不也对上了吗,错进错出,不就结了!”
“那是人家苏公子在将就我。”黄峨叹气道:“你看他的下联”——”
说着她伸出纤纤玉指,点着苏录那行无可挑剔的馆阁体道:“思、忧、喜、怒、悲、惊、惧……发现了没有,他故意把‘恐’换成了‘惧’,就是为了将就我呀。”
“啊?那个姓苏的这么细吗?”奢云珞先是难以置信,旋即又发现了华点道:“咦,他也姓苏?跟苏泰什么关系?”
“朱家小弟说他叫苏录。”黄峨道:“苏泰,苏录……好像是兄弟哎。”
“他不会就是那个小骗子吧?”奢云珞道。
“怎么可能!”黄峨却断然摇头道:“苏公子那样的君子,怎么可能会骗人呢?”顿一下道:“可能是他们还有别的兄弟吧?”
“是吗?”奢云珞不解问道:“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是君子?”
“我就是知道。”黄峨的目光落在那行结构稳如松,笔锋藏筋骨的正楷上,只见横平竖直间尽是不卑不亢的坦荡,望而便知字里藏着端方心气。
“思退阁,忧国士,历喜雨,经怒涛,涌悲澜,叹惊云,破惧念,临冬历夏读春秋……”她轻声念诵一遍,轻叹一声道:“只有真君子才能感悟到这样的心境吧?真想跟他道个歉,说一声小女子孟浪了。”
“那不简单?让朱家小弟给你带个话就是了。”奢云珞大大咧咧道。
“那样就更孟浪了。”黄峨苦笑道:“有缘自会相见,到时候我还是当面跟苏公子道歉吧。”
“嘶……”奢云珞一阵无语道:“真搞不懂你们汉人,明明可以现在办的事,为什么还得等以后呢?”
“我还得要脸啊……”黄峨无奈道。
“好好,你们汉人要脸,我们罗罗人可没那么多顾忌!”奢云珞刚被压下去的念头,又重新涌了上来。她一拍茶几道:“我决定了,还是按我自己的方式办!”
“感情刚才白说了?”黄峨无奈扶额道:“报恩不是报仇,是可以隔夜的……”
“我没说报恩,报恩的事儿以后再说。”奢云珞却信心满满地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人知道,是他们救了我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混上书童了……
……
朱家大宅。
朱璋的课一口气上到了天擦黑,中间只休息了两刻,让两个可怜的小子吃了口饭……
下课时,朱子和眼都直了,扶着自己的脑袋道:“感觉这玩意儿有平时两个大。”
“确实挺累人的……”苏录也有同感。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上朱三爷的课还得体力好了,他么体力差根本顶不下来呀!
“去我家吃晚饭吧。”朱子和邀请道:“我娘我哥哥们还盼着你呢。”
“不了,改天吧。”苏录摇摇头:“我得趁着热乎,赶紧回去把课堂笔记整理出来。”
“对对对,这是正事儿!你赶紧整理,我就不留你了……”朱子和马上把他送到门口,还指望骐骥带带自己呢,哪能拖他的马腿。
朱子和还要叫车把他送回去,苏录却谢绝道:“不用了,我喜欢放学走回家。”
他便跟朱子和挥手作别,让小鱼儿头前带路,步行离开了朱家山。
~~
县公所位于东城珠子巷,离着朱家山不到二里地。练就了铁脚板的苏录,还没出汗呢就到了。
便见这条街巷青石铺路,环境清幽,几家店铺都是卖珠宝银器的,自然安保力量也比较充足。
且离着繁华的大河街仅一巷之隔,十分便利又闹中取静。
最有趣的是,泸州城内所有的官衙都在西城,县公所却在东城……这样搞点什么特殊招待,才不会引人注目。
可见当初选址时,也是下了功夫的。
小鱼儿带着他,来到珠子巷一户不起眼的宅门前,叩响了门环。
“咱们公所平日里都是关着门的,以免闲杂人等擅闯。”他对苏录解释道:“不过门房全天都有人,公子啥时候回来,叫叫门马上就有人开。”
很快,一个长得很像小鱼儿,但年长些的男子敞开了门。
“这位是大老爷的爱徒苏公子,以后就常驻咱们所里了。”小鱼儿对那门子道。
“知道了。”那门子赶忙向苏录行礼道:“小人俞门,拜见公子。”
“这是小人亲哥。”小鱼儿向苏录介绍道。
“往后给俞大哥添麻烦了。”苏录客气道。
“应该的应该的。”俞门把两人让进去,便又重新上了门栓,还给苏录解释道:“门得关严,尤其是大老爷在的时候,不然总有刁民闯进来给大老爷添麻烦。”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不禁想到了那位见不得穷人的于老爷子……
小鱼儿一边带他往里走,一边介绍公所格局。简单说,这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加东西跨院。
“前院不住人,是老爷们会客宴宾的地方,第二进是大老爷住的正房,再后头是伙房库房和我们这些下人住的地方。”小鱼儿道:
“后来二老爷三老爷们,也想在公所有自己的住处。我们就把相邻的两套宅子也买下来,打通成东西跨院。这样四位老爷一起来,都有自己的地方住了。”
“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跟公子说。”这时,田总管出现在东跨院的门口,笑着招呼苏录道:“公子这边请,看看你和令兄的住处,还满意否?”
“有劳了。”苏录客气一声,又跟着田总管来到了他和二哥的住处。
这竟然也是个独门小院,里面有三间北屋,两间厢房,整整五间屋!
“这么大地方就我哥俩住?”苏录问道。
“当然,咱们公所就是不缺住的地方。”田总管笑道:“再说也不算过分……正房会客用餐,两位公子一人一间北屋。厢房的话,一间给两位公子存放杂物,一间给两位的书童住了。”
“俺们没有书童……”苏泰的声音在堂屋响起。话音未落,他额头便砰地一声,撞在了门楣上。
“哎哟,罪过呀,公子当心!”田总管赶忙告罪道:“明天就把门框改高点。”
“没事,俺小心点就成。”苏泰捂着额头出来了,不好意思道:“刚才那把急着接俺弟弟,没留神。”
“是,再加上天太黑了看不清。”田总管情商这一块自然是高高的,又问苏录道:“今天小鱼儿表现还行吗?”
“好极了。”苏录笑道。
“那公子在泸州这段时间,就让他跟着公子好了。”田总管道:“小人再给令兄安排一个伶俐的跟班。”
“用不着吧。”苏泰挠挠头道:“俺们又不是真的公子少爷。”
“在小人眼里就是了。”田总管笑道:“在泸州武学上学的,哪个不是公子少爷?更别说到朱家念书的令弟了。”
见苏泰还要拒绝,他又苦着脸道:“你们刚来泸州人生地不熟,小人可不放心你们到处跑,总得有个人跟着。”
说着拱手道:“照顾不好你们,小人罪过可就大了,请二位千万别推辞。”
“哎。好吧,那就先这样吧。”听他这样说,苏泰也只好答应了。
“这就对了!”田总管高兴道。这时他看到小鱼儿提着食盒过来了,便笑道:“二位公子都饿坏了吧?赶紧吃饭吧。”
“我老师呢?得先跟他老人家当面禀报一声。”苏录道。
“大老爷今晚有应酬。”田总管轻声道。
“明白了。”苏录便不再强求什么‘出必告,反必面’了。
~~
堂屋中,田总管点亮了烛台,又为哥俩布好晚餐,这才笑道:“二位公子请慢用,小人不打搅了。”
小鱼儿还想留下来伺候,却被苏泰撵走道:“你也吃饭去吧,有人看着俺吃饭不习惯。”
“哎,好嘞。那小人告退了。”小鱼儿便也退下。
苏录只见碗里是白米饭,还有一盘清蒸鲈鱼,改了花刀撒了葱丝,浇了滚油激香;一碗酱焖五花肉;一碟蒜蓉炒晚菘。
汤是冬瓜肉丸汤,还撒了胡椒粉……
“乖乖。都说驻京办是大饭店,没想到驻州办伙食也这么好。”苏录不禁食指大动道:“当然也可能是过年的缘故……”
他接着说闲话道:“不过估计平时也差不到哪去,没见蜡烛都一下点两根吗?”
蜡烛可是富人专用的照明工具,比油灯贵多了。
“咦,哥你咋了?”苏录见二哥迟迟不动筷子,这才发现异常。
“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便听苏泰喃喃道。
“看见鬼了?”苏录把碗筷塞到他手里。“那也不碍着边吃边说。”
“有道理。”苏泰便夹了一筷子葱丝,算是开了席。
苏录这才也拿起筷子,一边扒饭一边问道:“不会是看见奢云珞了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苏泰刚扒了口饭,嘴巴又合不上了。
“真是她呀?”苏录无奈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躲来躲去,也逃不掉……”
“你先说怎么猜到她的。”苏泰好奇问道。
“简单。你今天就去了道台衙门。”苏录笑道:“去了好一个等吧?”
“那可不,把大老爷的尿泡都快等爆了。”苏泰道:“你怎么知道的,莫非黄兵宪去你们那儿了?”
“他当时去朱家了。我看到他的护卫里有罗罗武士,估计应该有个罗罗贵族在他府上做客,还是个女孩子。因为黄兵宪女儿也在场,而且她的轿子在三顶轿子中间……”苏录解释道:
“再加上二哥这副见了鬼的表情,我肯定是在黄兵宪府上,遇见了咱俩都见过,但绝对不想见的人——答案自然就出来了。”
“厉害!”苏泰佩服地五体投地道:“就是她,她一出现可把俺吓坏了。”
“可以想象。”苏录点头道:“要我也一样会吓一跳……你们说什么了?”
“都是她的自说自话……”苏泰便将两人简短的对话讲给苏录,又问道:“你说俺能蒙混过去吗?”
“当然不能了。”苏录摇头苦笑道:“你跟着县太爷去拜见黄兵宪,人家在他家里做客,问问不就知道你是谁了吗?”
“还真是……”苏泰懊恼道:“那俺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咧,白白让人家看笑话。”
“罗罗人爱怎么笑怎么笑,不重要。”苏录舀一勺冬瓜丸子汤,喝一口暖洋洋,美滋滋。
不花钱的饭吃着就是香。
“那咱们会不会有危险?”苏泰又问道,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他牢记着父亲和苏录的叮嘱,一直保守着那个秘密,唯恐给家人招来灾祸……
“应该问题不大了,这都过去一年了。”苏录给二哥吃颗定心丸,剑眉一挑道:“再说,咱们也今非昔比了。罗罗人敢动泸州武学的武学生?合江知县的弟子?”
“早说嘛……”苏泰松口气道:“害我白担心了一天。”
“不过还是少跟他们扯上关系的好。”苏录又叮嘱道:“咱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嗯嗯。不过我看那女娃儿,还想跟咱们见面。”苏泰从善如流道:“那俺正月十六开学前就不出门了。”
“可以。”苏录点头道:“反正在这里吃喝舒坦着呢。”
“嗯嗯,要能天天这么吃,让俺在这住一辈子都可以。”苏泰彻底放下了心事,便恢复了食欲。
“这可都是民脂民膏啊……”苏录幽幽一句话。就让他食欲打了对折。
“那你呢?”苏泰又担心地望着苏录。
“我得天天出门去朱家上课啊。”苏录也无奈道:“不过她的从人没见过我,我小心点应该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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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蓦然回首
接下来的日子,苏录每天都一早到朱璋宅中报到,从早到晚高强度学习。
十天时间一日不辍,连上元节都没休息。每天晚上回家还要整理大量的课堂笔记,把先生讲的知识点归纳串联,一点点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
完事儿还要预习第二天先生要讲的内容。他虽然已经把《小戴礼记》背得滚瓜烂熟,但那还远远不够,得以官方指定的科举用书《礼记集说》为根基,再结合郑玄的注、孔颖达的疏,把‘汉唐训诂’、‘宋明义理’全都了然于胸,才能跟得上刚山先生的课程进度。
只要稍微一偷懒,第二天肯定就有听不懂的地方……
就连朱子和这种举族期待的天才少年,都沦落到要靠苏录的笔记续命的程度。没有义父的奶,他甚至跟不上进度啊!
苏录也终于明白,读书人为什么不愿意治《礼》了。无它,就是学习压力太大了……三礼之外,必须要辅以历代注疏,再加上《春秋》内外传、同时还要结合整个三礼相互佐证。
学习内容之繁复,体系之庞杂,远超另外三经,也只有《春秋》这个难兄难弟能一较高下了……《春秋》白文字数虽然不多,但要了解基本史事,《左传》就是二十万字,因此治《春秋》的也极少。
所以唐代明经科,才会把这两经定成大经。
但为什么还是有读书人愿意治《礼》呢?比如刚山先生,哪怕放弃科举后,依然皓首穷经,孜孜不倦?
用朱璋自己的话说就是:
“《仪礼》《周礼》,乃圣教正宗典籍,儒家治学之根本也;《礼记》者,孔门后学阐释经义之辅翼。至于《论语》,实乃孔子授业解惑、师徒问答之语,辑录成编,非为经旨正源。今之学者,若舍《仪礼》《周礼》而专务《论语》,徒耗光阴,终不得其门而入,岂不谬哉?”
苏录听懂了,朱三爷的意思是,《仪礼》和《周礼》才是儒家的‘正版教材’,《礼记》是孔学门徒们攒出来的教参。而《论语》只是孔子教学过程中的‘答疑内容选编’,或者说‘金句集’……
所以要想成为真正的儒者,就得治《礼记》!而且不能敷衍,必须沉下心来经年累月地大治特治,内治外治混合治!
总之,在朱三爷看来,治《礼记》的才是真儒家。治别经的,都是投机取巧、拈轻怕重、满心功利的伪儒……
这话苏录听着好耳熟,就像他上辈子大学里的鄙视链,但也就是听听而已。
在他眼里,五经都是功名敲门砖,谁也不比谁高贵……
当然,这块砖真的太难了。虽然也有官方指定教参,但上课时,刚山先生说,《礼记集说》太偏向普及了,不足以阐发微言大义,还要辅以郑玄的《礼记注》,但郑注又有诸多晦涩之处,所以要用孔颖达的《礼记正义》疏解郑注……
总之,参考书之外,还有参考书的参考书,还有参考书的参考书的参考书……没有师父领着,根本就没法入门。就算师父领进了门,也没法学艺在个人,因为师父一撒手,弟子就懵圈。
苏录也就理解了,朱璋为什么脾气那么大了。教《礼记》真的太费精力了!所以朱三爷只收了他和朱子和两个学生……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人家朱璋,本打算今年只收朱子和一个的,是朱琉把他硬塞进来的。结果苏录还来迟了,人家能不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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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所这边,卢知县应酬了一圈,初八就回去了。临走前还特意嘱咐田总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宝贝学生。弄得公所上下都在背后议论,小苏公子是不是卢知县没法领回家的儿子……
至于大苏公子,粗腿大棒的,一看就是卢知县给他‘儿子’找的保镖。
不过这个保镖也忒不称职,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
二哥不出门,当然是为了躲避那奢云珞了。不过他也没闲着,一天到晚都按照苏录的教导,刻苦读书写字。
但有的人,躲是躲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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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这天,刚山先生跟黄兵宪有约,加之第二天鹤山书院就要开学了,所以提前了一个时辰下课……
一从三叔的院子里出来,朱子和长舒了口气,眼泪都快下来了:“终于要开学了,可算熬到头了……”
因为书院开学后,刚山先生的课程就要减半了,他终于不用再面对不可承受的课业之重了。
“再这样下去,我感觉信心都快消磨殆尽了……现在我每天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驽马?”朱子和不禁自嘲一笑道:“从来就没想过,我会盼开学如久旱盼甘霖。”
“书院的课程也未必好对付。”苏录笑道。
“哎,经义之外无难事。”朱子和却自信满满道:“无非就是继续精研四书题,再就是学写诏诰表判、策论实务……内容虽多,但对你我都没什么难度,学起来就当休息了。”
“但愿吧。”苏录点点头,对没接触过的东西他从不妄作判断。
“不信走着瞧。”朱子和又道:“入学事宜,我爹已经给咱俩办妥了,束脩也都交上了,明天我去合江公所接你。”
“那我得去跟世伯道声谢。”苏录现在已经不跟他客气了。
说起来,苏录来泸州之后,受朱家照顾良多。刚山先生呕心沥血教他,却连束脩都不收……其实苏录早就备好学费了,但人家还没决定正式收他,所以一直没送出去。
每天中午,他还在朱子和家里白吃白喝……本来苏录是准备自己带饭的,但朱母很喜欢他,每天都叫他过去吃饭。
跟这种人家谈钱是羞辱人家,苏录也只能厚着脸皮白吃。
如今已经发展到学费都是人家交的地步了。大伯娘给他的十两银子,到现在还没花着呢……
“我爹妈这会儿都已经出门了吧?”朱子和道:“今晚上元灯节,知州大人会在钟鼓楼举办赏灯会,全泸州的官绅名流都会去参加。没看到我三叔都提前下课了吗?”
“今天上元节呀……”苏录这才反应过来。
“哈哈,弘之快要学傻了吧?”这时朱子和的兄弟们迎面而来,全都穿得人模狗样,显然也是要出门看灯。
“走走,一起看灯去!”老三朱子敬揽住苏录的肩膀道:“我们就是专门来叫你的,可不能不给面子哟。”
这阵子他们都已经混熟了,尤其是朱子明,现在直接成了苏录的迷弟。唯恐他不答应,朱子明还显摆道:“今天我姐姐也去哦,她可是窈窕淑女哟!”
“那我更不方便去了。”苏录摇头道:“你姐姐好不容易出门玩一趟,有个陌生人跟着多别扭?”
“哎,哥你错了。”朱子明挤眉弄眼道:“我姐姐知道你,还特意问我,你今天去不去呢。”
“为啥呀?”苏录吃惊道。
“我们哪知道?”朱子敬道:“反正我妹子说了,今天抓也要把你抓去。”
朱家兄弟便不由分说,一起簇拥着苏录往外走。苏录无奈道:“我哥还等着我吃饭呢。”
“放心,少不了他。”朱子庚便对小鱼儿笑道:“去叫你家二公子出来赏灯,咱们鼓楼汇合。”
“这……”小鱼儿看向苏录。苏录点点头道:“去叫吧。”
二哥这段时间在家里憋坏了,出来看看灯会透透气也挺好。
“给你家公子再拿身体面的衣裳。”朱子恭又吩咐小鱼儿道。
“这就不必了。”苏录摇头道:“身上穿的就是最体面的了。”
“这身太普通了。”朱子敬打量着他道:“你跟我身材相仿,我给你找一身换上。”
“真不用,我这身就挺好的,再说锦衣夜行有什么用?”苏录摇头道。
“也是,那就这样吧。”见他坚持不换,哥几个也就不强求了。这时,少言寡语的朱子贤却幽幽道:
“待会你别后悔就行。”
“没错,到时候别嫌我们不够兄弟。”哥几个纷纷点头。
“……”苏录一头雾水,看他们一个个打扮得跟小公鸡似的,心说这是要去参加相亲大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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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便分乘两辆马车,说说笑笑往城中心的钟鼓楼而去。
苏录并没看见朱家小姐,心说大概是哥几个为了诳自己出来口胡吧……
马车到了鼓楼街前,就不能往里走了,众人下车一看,便见大街上已经扎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虽然还没到亮灯的时候,街上已经游人如织,车马难行了。因为街边已经摆起了各种各样的摊点,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有卖花的卖灯的卖烟火的……林林总总,琳琅满目。
“哈哈哈,这才有个过节的味儿嘛!”朱子敬喜欢热闹,一看到人多就兴奋。
“先别急着玩,跟她们汇合再说。”大哥朱子庚招呼一声,带着众兄弟穿过人山人海的街道,来到了鼓楼下。
苏录一眼就看到二哥那鹤立鸡群的高大身影,赶忙招手吆喝。
苏泰这时也看到了苏录,赶紧跑过来,小声问道:“又不怕被找到了?”
“这都正月十五了,她也应该回去了吧。”苏录道:“再说今天满大街的人,就算没回去也碰不上的……”
话音未落,他就见苏泰张大嘴巴,指着自己的身后。
ps.后两章还没检查,没办法,写完的越来越晚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上元灯
苏录见状转头一看,便见三位娉婷少女,在丫鬟从人的簇拥下,朝着他们径直走来。
三位少女一个穿着海棠红的织金短襦,额间坠着红宝石,笑靥明媚胜桃花。一个穿着天青色素纱马面裙,绝美似月下谪仙,清雅如墨染春山。一个穿着淡柿色襦裙,举止间端凝似牡丹初绽。
三位小佳人一出现便引得周围游人纷纷侧目,川中的民风比中原奔放,川南更甚,要不是她们身后跟着凶神恶煞的罗罗武士,早有登徒子凑上来搭讪了。
“哥,我姐她们来了!”朱子明便对苏录道:“穿黄裙子的那个,漂亮吧?”
也就小屁孩眼里还能有他姐,几个哥哥们全都围上去,朝着那个最漂亮的青裙女子拱手问安。
“哎呀,黄家妹妹也来了?!”
“黄小姐好久不见,风采更胜!”
“妹子,还记得为兄吗?”
惹得一旁的黄裙女子无奈训斥道:“都给我收敛点,吓到了黄妹妹,以后就不跟你们出来玩了!”
“妹子你这话说的,我们只是打个招呼!”众兄弟忙一顿撇清,朱子敬又对黄峨道:“妹子放心,今晚我们是护花使者!保准不让狂蜂浪蝶惹了你们赏灯的雅兴!”
“多谢。”那黄妹妹福一福,笑道:“不说是有几位哥哥陪着,爹爹是万不肯放我们出来的。”
“听见没?”朱家兄弟便得意地朝自家妹子示威。
朱小姐无奈以手扶额,这帮家伙平时眼高于顶,不这么贱兮兮的啊……
几人说话的功夫,那个红裙女子却径直朝着苏录兄弟走去。
“是她?”苏录轻声问道。
“是她。”苏泰点点头,轻声道:“跑吧?”
“跑哪去啊?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苏录苦笑道,很明显,朱家小姐非让兄弟把他哥俩弄来,就是面前这位红裙少女的意思。
而报酬,就是把那位黄小姐也带出来……
“那咋办?”苏泰紧张道:“快想办法呀,她过来了。”
“别怕,她又不吃人。”苏录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这时那红裙少女奢云珞走到近前,笑吟吟地端详着兄弟俩,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满是得意,分明写着‘看你们往哪儿跑?’
“大姐,有事儿吗?”动嘴皮子的事儿,肯定是苏录顶上。
奢云珞闻言翻了翻白眼,只看着苏泰道:“咱们又见面了。”
“啊。”苏泰这回不能装不认识的了,闷声问道:“你要干啥?”
“……”红裙少女又是一阵气结,心说这哥俩干啥?至于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我是洪水猛兽吗?
便强笑道:“我是来说声抱歉的,上次是我认错人了。”
“对吧。”苏泰便憨笑道:“俺说不认识你吧。”
“不过今天咱们不就认识了?我叫奢云珞。”奢云珞朝苏泰抱拳道:“敢问壮士大名?”
“俺叫……”苏泰无奈道:“苏泰。”
“原来是苏兄。”奢云珞满意地点点头,又瞥向苏录道:“小弟弟你叫什么?”
苏录其实已经比奢云珞高了大半头,但谁让他一开始叫了声大姐呢,只好苦笑道:“苏录。”
“原来你就是苏公子啊。”这话却把那穿蓝裙的黄小姐招过来了。
“不敢。”苏录自谦一声。
“小女子黄峨,见过苏公子。”那谪仙似的黄小姐便敛衽朝他福一福,落落大方道:“向苏公子赔罪了。”
“这……黄小姐何出此言?”苏录不解问道。
“思退阁的‘忧国士’,我就是那白塔街的‘黄铁匠’。”黄峨小声对他道。
“哦!”苏录懂了,不由大赞道:“原来那上联是出自黄小姐之手,真是蕙质兰心,巧夺天工!”
“公子说笑了,你的下联无论才情格局,都远胜我的上联。”黄峨轻摇螓首,认真道:“遑论我还用错了词,真是贻笑大方了。”
“哦,姑娘是说七彩中不该有黑,而是绿?”苏录笑道:“我倒觉得改得好,这煤就是黑的,硬说是绿的那是发了霉。”
“总之是我不对,害得公子还要将错就错,以惧代恐。”黄峨再次道歉。
“你说那个呀。”苏录不禁笑道:“我还得谢谢你呢,我当时搜肠刮肚,怎么也对不上个‘恐’字。后来发现你并没严格用七色,不由松了口气,这下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找一字代替了。”
“原来我们是难兄难妹。”黄峨也被逗笑了。
“两位对王聊完了吧?”朱子庚催促道:“咱们该逛灯市了!”
“好的,朱大哥。”黄峨点点头,又对苏录福一福道:“苏兄请。”
“姑娘请。”苏录也抱拳还礼。
黄峨便回到了朱家小姐身边,那奢云珞也终于放过了可怜的苏泰。
三个女孩走在前头,一众男子紧随其后,充当护花使者,走进了次第点亮的灯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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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泸州灯市终于绽出了璀璨华丽的真容。
千万盏花灯映照下,整条街亮如白昼。临街的店铺家家户户架松棚、缀彩缦、悬彩灯,无不争奇斗胜,令人应接不暇……竹篾扎的雄鸡灯在檐角昂首,龙灯、凤灯、仙鹤灯用竹竿挑在半空,在风中微微晃动,真如仙禽珍兽降临。
还有各种蝴蝶灯、宝塔灯、一团和气灯、和合二仙灯、三阳开泰灯、四季平安灯、五子夺魁灯、六国凤祥灯、七才子路灯、八仙过海灯、九子登科灯、十面埋伏灯……令人目不暇接,只恨爹妈没给多生一只眼。
苏录看着那巨大的‘八仙过海走马灯’,绢面上绘着等身高的八仙,随着灯影转动,惟妙惟肖地次第出现在众人眼前。不过他发现,这时候的八仙里,还没有他最爱的何仙姑,而是个身背葫芦的徐神翁……怪不得这个版本会被替代!
整个泸州的男女老少,悉数上街观灯,人人手中提一盏小花灯,走在街上宛若一条流动的星河。天空还不时有各式烟火绽开。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罩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真叫个光怪陆离,热闹万分啊!
这种环境下,人们也放下了平日的矜持,变得热情奔放起来,他们大声地笑着唱着,孩子们追逐打闹,青年男女偷偷拉着手,还有好多浪荡子,围着没有男伴的女孩子大献殷勤……
也有不少孟浪子,想要凑到黄峨奢云珞三人面前。却无一例外都被凶神恶煞的罗罗武士挡住了去路,只能怏怏改换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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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市,是灯和市的集合,除了那万千花灯外,还有琳琅满目的小食摊。除了平时常见的那些粉蒸肉、卤鸡爪、梅花糖饼、糍粑之类,还有这时节才有的应景吃食,比如浮圆子、炸元宵、灯影酥……
铁锅里滚着乳白的汤,雪白的元宵沉浮其间,有的摊主还会将圆子与酒酿同煮,这样圆子软糯,汤品更甜香。
炸元宵就更稀罕了。糯米皮在油花里滚成金丸,装在小碟中,用竹签扎着吃,吹掉热气咬破酥脆的外壳,甜腻的黑芝麻便淌入口中,又烫又香,令人欲罢不能!
还有那只在大城市才能见到的‘灯影酥’……薄如蝉翼的酥皮上,还有玉兔和圆月的轮廓。可惜今天灯光太多太亮,投不出影子来。
众人来逛灯市,除了赏灯也是为了这口新奇的吃食。所以都没在家吃晚饭,发誓要从街头吃到街尾。结果还没走到一半,便都已经吃饱了……
除了苏泰和奢云珞。
苏泰捧着男伴们吃不了的吃食,奢云珞攥着女伴们吃不了的吃食,还在那不停地吃吃吃。
“好吃,真好吃!”苏泰开心到已经忘了戒备,对唯一能陪自己吃到这时候的奢云珞含糊道:“烤猪皮要不要?”
“嗯嗯……”奢云珞占着嘴,顾不上回答,伸出唯一闲着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夹住了苏泰递上的烤串。
“大城市的人就是会,没想到猪皮还能这么吃。”奢云珞咽下口中的酒酿圆子,感叹道:“在我们蔺州,猪皮都是跟肉一起吃的。”
“俺们那儿是做皮冻吃,也挺好吃。”说到吃上,苏泰终于不再是闷葫芦了,认真点评道:“但还是这个过瘾,咬一口满嘴油。”
“我倒是挺想尝尝皮冻的。”奢云珞道:“你家是哪的?回头尝尝去。”
“秋哥儿也来一串。”苏泰却转向苏录,根本不接她的茬。
“这家伙,看着憨,也贼得很。”奢云珞恨恨地咬下一片烤猪皮,引得朱家小姐嗤嗤直笑。
“你才发现呀?”
“你们两个吃饱了没有?”这时,当大哥的朱子庚问两个饭缸道。
“手里的吃完了,就差不多了。”苏泰答道,差不多就是七分饱的意思。
“嗯嗯。”奢云珞点头道:“俺也一样。”
苏泰闻言看她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学自己。
“那就好,咱们猜灯谜去吧?!”朱子庚着急道:“去晚了,彩头都让人家赢光了!”
“好好,快去快去!”众人都是读书人,自然不愿错过这一上元节必不可少的节目。
“没意思。”只有奢云珞小声嘟囔道:“彩头又不能吃。”
但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还是兴高采烈地返回鼓楼。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打灯虎
其实各家铺子都有灯谜,彩头大都是自家的商品,一来省钱,二来也能推销一把。
但这些诸如‘红门楼,白院墙,里面住个红姑娘’‘一口咬掉牛尾巴’‘一日一月非今天’之类的简单灯谜,给普通老百姓玩玩还可以,是勾不起读书人兴趣的。
朱家兄弟等人的目标,是各高门大户设在钟楼下的那些‘灯虎’。
这是泸州城的传统,每年各家大户都会出一些颇为既有难度,又颇为文雅的灯谜。因为谜题难度大于射虎,所以叫‘灯虎’或者‘文虎’,因此猜这种灯谜又叫‘打灯虎’。
灯虎的彩头自然更加丰厚,若能答出其中的‘虎王’,还会被请上鼓楼,领取头奖的同时,亦能喝一杯主人家敬的酒,成为本场灯会最靓的仔,绝对赚足里子面子!
可惜所有的灯虎,都需要相当的文化水准才能破解,一般老百姓只能看个热闹,根本不可能打虎成功。
所以众人来到钟楼前,便见灯谜还剩七八成没人答出来呢。
“咱们从谁家的开始?”朱子庚兴致勃勃道:“就从最近的白家吧!”
苏录来了不到半个月,又见天两点一线,埋头苦学,对泸州城里的高门大户只有粗浅的耳闻,还是在饭桌上听朱家兄弟讲起的……
泸州有七家称得上高门大户的显赫人家,有的是根基深厚的老牌科举家族,有的是靠着科举崛起的新贵。朱家最厉害的时候曾经坐三望二,但因为几十年没出进士了。目前只能排第五,前头还有‘韩王白李’四大家……
苏录就很无语,家族里有三个举人,却只能在泸州排第五。而合江县开国以来还没出过进士呢,这差距果然大到没边了!
~~
朱家兄弟便开始兴致勃勃打起了白家的灯虎……
“快看这个!”朱子敬不愧是资深色胚,一眼就看到最角落的一个灯谜曰:
“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雪玉肤。
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水满江湖。”
“哈哈哈,这肯定是白老三出的!”朱家兄弟也纷纷露出会心的笑容,并猜到了出题人。
“猜出是谁来也没彩头!”守在灯谜前的白家族人没好气道:“得猜出四位古代诗人的名字才行!”
这个灯是那位荒唐三少爷非要挂的。他也盼着赶紧有人猜出来摘了去,别再丢白家的脸……
可惜到现在没能如愿。
本来朱家兄弟毫无思路,但听了他的提示就渐渐琢磨出来了。
朱子庚先道:“佳人佯醉索人扶……假装喝醉,不扶会倒,所以该是贾岛,假倒嘛。”
“没错没错。”众人点头赞道。
朱子敬又道:“露出胸前雪玉肤……脱了外衣,才露出里面的‘白’,自然应该是李白。”
“哈哈哈!好好好!”围观众人纷纷报以热烈的喝彩声,果然不论何时何地,搞黄色都是最有吸引力的。
朱子贤接着道:“走入帐中寻不见……帐者‘罗帐’,不见者隐,所以答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罗隐。”
“当是如此。”众人点点头,又问道:“那第四句呢?”
“任他风水满江湖……”朱家兄弟却犯了难,互相看看都没有头绪。
其实围观者中也有许多读书人,早都猜过这道灯谜了,全都被卡在这最后一句上。
好一会儿,朱子敬笑道:“我猜出第四个来了。还是第二句,露出胸前雪玉肤——还可以猜杜甫,因为目睹了美人的胸脯。”
“有道理有道理!”众人哄笑道:“可以兑奖了吧?”
“不行。”白家族人无奈道:“是一句一个诗人,最后一句还没猜出来呢。”
“你也没说是一句一个诗人啊!”众人抗议道。
“最后一句的谜底是‘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潘阆!”这时,朱子明忽然高声道。
“恭喜你,答对了!”白家族人赶紧摘下那该死的灯笼来,又向朱子明颁发了彩头——白三少独家提供的金步摇一支!
“为何是潘阆?”众人犹不解,追问朱子明。
“‘潘’的字意是,‘水漫流无方向’,阆与浪同音,所以‘任他风水满江湖’,指的就是潘阆!”朱子明解释道。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夸赞朱子明道:“小兄弟神童啊!”
朱子明倒很想享受一下与骐骥一样的名头,但朱家以《礼》治家,所谓‘人无信不立’,他是不敢说假话的。
所以当初他直接拿着黄峨写的薛涛笺就出来了,都不知道藏一藏……
所以朱子明这回也坦诚道:“这不是我想到的,而是出自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姐姐。”
“……”众兄弟登时无语,这缺心眼的小子,还不如直接说就是黄峨猜出来的呢。
“来来,下一个!”朱子庚赶紧转移众人注意力,高声念道:“单于夜遁逃——射《左传》一句!”
“其亡无日!”沉默的朱子贤,这时却一语中的,自然引来一片叫好。
遁逃者亡也,夜无日……
~~
其实苏录也对猜谜很感兴趣。
之前便说过,八股破题就是逆向猜谜,题目是谜底,破题就是想出合适的谜面,所以读书人没有不好这口的。但他整天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好再抢人家风头了,便在后排看热闹……
“苏公子怎么不试试?”黄峨恰好站在他身边,微笑问道。
“以前没猜过,就不献丑了。”苏录道。
“啊?”黄峨本来是有心再跟他较量一番,闻言不禁错愕。
“我是山里来的,还是第一回逛灯会。”苏录实诚道:“猜谜的话,也就仅限于店铺门口那种程度。”
“这样啊。”黄峨笑道:“我说怎么感觉苏公子跟别人不一样呢。”
“所以黄姑娘叫我弘之就行了,叫公子总让我有滥竽充数的感觉。”苏录笑道。
但说这话时,他的眼里看不到丝毫的自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好。”黄峨从善如流道:“以后我便称你弘之兄。”
“多谢。”苏录点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黄姑娘?”黄峨又好奇问道:“很少有人这么称呼我。”
“我们山里人不太习惯叫人‘小姐’。”苏录挠挠头,其实这跟山里人没关系。
“那你们都叫姑娘吗?”黄峨问道。
“其实是大姐、妹子。”苏录小声道。
“啊,我想起来了,你管奢姊姊叫大姐。”黄峨掩口笑道:“把她气得够呛。”
“叫妹子感觉更不合适。”苏录笑道。
“噗嗤……”黄峨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黄姑娘为什么不去猜谜?”苏录问同样站在后排的黄峨。
“过了喜欢出风头的年纪了呢。”黄峨便老气横秋道。
这下轮到苏录被逗笑了。“你才多大啊?十五还是十六?”
“问女孩子的年龄可不好。”黄峨笑笑,解释道:“小的时候不懂事,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家严让作诗我就作,结果被好事之徒传得满城皆知,得了个恼人的名声。别人的闺名都藏着掖着,只有我,没人不知道我叫什么……”
“‘蜀中才女’多好啊。”苏录笑道:“要是有人称我‘蜀中才子’,我能乐得睡不着觉。”
“咱们不一样的,弘之兄要考取功名,名声可以让你如虎添翼。小妹却困于闺阁,名声只会增添烦恼……”黄峨轻叹一声,又绽出灿烂的笑容道:“大过节的,不说这些扫兴的事。”
“不如让小妹教弘之兄猜谜吧。”她又兴致勃勃道:“这样下回你也可以射虎赢彩头了!”
其实她是想教会他,然后打败他……
“请姑娘赐教。”苏录欣然道。
放在平常,他肯定会说这跟考试无关我不学,但这回却鬼使神差同意了。
‘哎,果然是财帛动人心啊……’苏录暗叹。
“打灯谜最要紧的是学会谜格。所谓谜格,就是通过特定的格式,对谜面或谜底进行字形、音韵、句法的改造,来扣合谜面。”黄峨便轻声讲解道:
“有的灯谜会直接注明谜格,有的则不会,但只要熟悉谜格,自然能一目了然,知道该怎么破题……”
“明白了,出题思路和解题思路。”苏录点点头。
“没错。”黄峨就知道能对出自己上联的人,一定是极聪明的,果然一点就通。便接着道:
“近世论谜者谓有十八格,所谓曹娥、增损、解铃、卷帘、锦屏、皓首、粉底……今天时间有限,就先讲常见的前七种。”
苏录看一眼黄峨绝美的侧颜,没想到这也是个好为人师的。
咦,为什么要说也?
“先说‘曹娥格’,别名碑阴格。相传蔡邕在读了曹娥碑文后,于碑背题了‘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后来被杨修拆解为‘绝妙好辞’四字。”黄峨说着笑问苏录道:
“弘之兄可知为何?”
“你都告诉我答案了,我还能不知道吗?”苏录笑道:“黄绢即色丝,合为‘绝’;幼妇即少女,合为‘妙’;外孙即女之子,合为‘好’;齑臼即“受辛”,合为‘辤’,通‘辞’。”
“没错。”黄峨赞赏颔首道:“所以曹娥格就是化形衍义之法,谜底中的每个字都要分读,以扣合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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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白战
“然后是增损格,此亦谜中正体,通过增损,使谜底部分字词自行抵消以扣谜面。”黄峨指向那个依然没人猜出来的灯谜,笑道:
“好比那个‘横空依旧照今人’……就是射‘吉月’。盖减去一横则为古月也。”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打这个灯虎确实需要点技巧,看到谜面得先想到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所以‘依旧照今人’的应该是古月。
黄峨又给苏录解释了其它几种谜格,她讲得清楚,苏录也学得明白,不用她讲第二遍。
结果本打算教一晚上的内容,盏茶功夫就教完了……
“弘之兄,白战亦是战,休要轻敌哦。”黄峨伸出葱管般的手指,在苏录面前晃一晃道。
“是,谨记教诲。”苏录拱手道:“奈何姑娘讲得太好了,纵是顽石亦通灵。”
“咯咯,净瞎说。”黄峨眯眼一笑,遂板起脸道:“那为师就要考教喽。”
“初学晚生,止增笑耳。”苏录也笑道。
“你看那个‘蒙马以虎皮’,系铃格。”黄峨便指着一个灯谜道:“射四子一句。”
“……”苏录便回忆‘系铃格’乃‘解铃格’之变体,需要对谜底的字加以别音或别解,来扣合谜面。
有了格法再看谜面就简单多了。显然谜底就着落在马和虎皮上。马者可以别解为千里,虎皮可以别解为王,正是《孟子》中的那句:
“千里而见王!”
“没错,孺子可教!”黄峨会心一笑,便又指着另一个灯谜道:“再猜这个,‘内事不决问张昭’,以卷帘格射四子一句。”
她是个细心的人,听说苏录刚刚开始跟着刚山先生治《礼记》,所以专挑射四书的灯谜,不问他射五经的。
“卷帘格……”苏录回忆,此格意为‘珠帘倒卷’,将谜底倒读以扣谜面。脑中电光火石一转,便了然道:
“布在方策!”
张昭字子布,由他出谋划策,所以‘策方在布’,倒读便是《中庸》中的‘布在方策’!
黄峨又接连问了苏录几个不同的灯谜,他居然都能回答正确,不禁吃惊道:“弘之兄以前真没打过灯虎?”
“是的。”苏录点点头。他确实是第一次打灯虎,但猜谜语可不是第一回……这是他上辈子,给学生提神醒脑的小节目。
但这没法跟她解释,只能归功于黄峨:“主要还是靠黄姑娘教我谜格,不然我没头绪的。”
这倒是实话,搞不清出题思路,破题能力再强也白搭。
“谜格谁都能学会,但该猜不出还是猜不出。”黄峨赞道:“从弘之兄的对课上,就能看出你才思敏捷,只是没想到打起灯谜来,也上手这么快。”
“姑娘教得好。”苏录笑道。
“弘之兄学得更好。”黄峨也开心道:“从没想过教别人还能神清气爽,我还以为只会心塞呢。”
“大过节的没给姑娘添堵,真是太好了。”两人正愉快地聊着天,忽然有人看到了黄峨,惊喜叫了一声:
“咦,黄家妹妹你在这?”
“黄小姐,我们找得你好苦啊!”七八个锦衣华服、玉佩琼琚的公子哥一脸惊喜地凑过来,呼啦一下就把黄峨包围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罗罗武士见黄峨似乎认识他们,便没有阻拦。
“原来是几位李兄。”黄峨微微一福。
“妹子怎么躲得这么远,今日猜谜射虎,不正是你大展才华的地方吗?”
“是啊是啊,我们有好几个猜不出来的,还得黄小姐出手!”几位李公子便想请黄峨转移战场。
“还请不吝施以援手,为兄必有重谢!”
黄峨却站着没动,淡淡道:“抱歉几位,我正在跟朋友说话呢。”
“谁,他吗?”几位李公子这才装着刚看到苏录似的,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道:“抱歉这位兄台,还以为你是黄小姐的随从呢。”
“无妨,世人大都先敬罗衣后敬人。”这种高中体育生惯用套路,自然不会引起苏录一丝波澜。
“你怎么说话呢?”几位李公子也不是草包,自然能听出他话里的讽刺。
黄峨秀眉微蹙,刚要开口喝止几人,朱子和先不干了,从人群中挤出来,瞪着几位李公子道:
“你们怎么说话呢?!”
他今晚没猜谜,想让自己可怜的小脑瓜休息休息。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到讨厌的李家兄弟过来了。
而且这帮暴发户居然冲着自己敬爱的义父来了,朱子和这小脾气蹭一下就上来了。
听到朱子和的怒喝声,朱家兄弟也纷纷挤过来,朱子庚对那为首的李公子道:“李宗保,大过节的找不痛快是吧?”
“哪有。”那李大少李宗保没想到,嘲讽那衣着寒酸的小子几句,居然把朱家少爷们招来了,便笑道:“我们就是想请黄家妹子一起打个灯谜去。”
“就是。”他兄弟们附和道:“你们已经占了黄小姐那么久了,也该让给我们了。”
“黄小姐是东西吗,还让给你们?”朱家小姐哼一声道:“她愿意跟谁玩就跟谁玩!”
“你怎么知道黄家妹子不愿意跟我们玩?”李宗保的兄弟李宗佑也哼一声,又对黄峨陪笑道:“黄家妹子给个面子。”
“灯谜的话也不用过去猜,我这就有一个现成的。”黄峨却云淡风轻地笑道:“几位不妨猜一下。”
“好好,妹子请讲。”李家兄弟登时大喜,还有人示威似的瞥一眼朱家兄弟,意思是看谁面子大?
“听好了。”黄峨便声如玉磬泠音道:
“头尖身细白如银,
称称没有半毫分。
眼睛长在后丘上,
光认衣裳不认人!”
这帮家伙每一句话都惹得黄峨很生气,她竟直接贴脸开大了……
“哈哈哈!”朱家兄弟登时拍腿顿足,爆笑如雷,骂得好,骂得妙,骂得呱呱叫!
‘头尖身细白如银’,是讽刺李家兄弟锦衣玉带,细如麻杆。
‘称称没有半毫分’,是讽刺他们轻浮无才。
至于最后两句就更不用说了,骂得简直太难听了。尤其是第三句‘眼睛长在后丘上’,还不如直接说屁股呢,因为一般猪后臀才叫后丘……
“黄家妹子,你……”李家众公子登时尬在那里,一个个脸涨得通红,没想到黄峨居然毫不留情就怼上来。这不直接把他们打为小丑了吗?
但黄峨的父亲是泸州乃至下川南的最高官员,李家的生意还得靠黄兵宪高抬贵手。他们自然不敢表现出丝毫愠怒,还得强笑道:“误会我们了,我们没那个意思。”
“几位兄长是误会我了吧?我只是让你们猜谜啊。”黄峨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么简单的谜面都猜不出来吗?”
“呵呵,原来是猜谜呀,怪我们想多了。”李家兄弟强笑道。
“哦,原来是猜谜呀,我还以为是猜谜呢。”朱子敬便阴阳怪气道:“那猜出来了吗?”
“猜出来了……”李宗胜咬牙道:“是针!”
“哦,是针啊!真不错!”朱家兄弟一起怪腔怪调道。
李家兄弟互相看看,年纪小的几个就想打退堂鼓,年纪大的宗保宗佑却摇摇头,不把这场子找回来,他们以后在泸州城都要成为笑柄了。
但他们不能朝黄峨反击,既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实力。
朱家兄弟人多势众,而且两家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太僵了也不好。
所以还得把目标放在一看就没什么背景,又形单影只的苏录身上。
“我刚才听到他俩说话,那小子今天头一回打灯谜……”李宗胜小声对几位兄长道。
“嗯,就是他了,一定得把他按倒。”李宗保点点头,便重新摆出笑脸,朝苏录抱拳道:“抱歉,兄台‘腹有诗书气自华’,是我们兄弟刚才孟浪了。”
“那我等就向兄台讨教一二,还请不吝赐教。”李宗佑接茬道。
“没兴趣。”苏录摇头道。
“这可由不得兄台!”李宗胜却摘下腰间玉佩,递向苏录沉声道:“在下挑战兄台!”
“这是要打架吗?”苏泰把零食递给自己书童,活动下肩膀。
“不是,这是文人的白战。”朱子明忙叫住他道:“动口不动手的那种——挑战一方必须提供足够分量的彩头,应战方则不需要。”
“不应战行不行?”奢云珞问道。
“不行。”朱子明摇头道:“大丈夫怎能怯战?”
果然,就见苏录接过那块绿如风油精的玉佩,沉声道:“比什么?”
“打虎王!”李宗胜一字一顿道:“能射中我家的虎王就算你赢!”
顿一下,他冷冷看着苏录道:“射不中的话,就自觉点,不要再出来碍眼了!”
“你家的虎王是?”苏录却径直问道。
“跟我来!”李宗胜转身头前带路,李家兄弟也转身就走……当然,苏录不敢跟上来更好。
至于那块‘风油精’,李家可是大盐商来着……
“你咋这么容易就中激将法?”朱家兄弟担心地看着苏录。
“刚才你们都这么生气,难道我就不生气吗?”苏录眉头一挑。“不教训他们一下,还以为我真是跟班呢!”
“抱歉,弘之兄。”黄峨歉疚道。今天她本就是来跟苏录道歉的,没想到歉越道越大了。
“现在是我想教训他们,跟黄姑娘没关系!”此刻苏录锋芒毕露,再不似之前那个温润低调的少年。
“可是你才刚学会……”黄峨担心道。
“会了就是会了。”苏录洒然一笑道:“要是我还不会的谜格,还得请黄姑娘现场教学。”
ps.今天这三章忒不好写,11点45才写完……所以后两章还没检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拔得头筹
苏录等人便来到了李家的灯谜塔前,看热闹的人群也跟着转移过来。
虽然是临时搭的木架子,可一点不将就,整体框架用梁檩楠木,立柱裹蜀锦帷幔。灯桁缠丝绦,悬百样纱灯、七彩琉璃盏。灯谜牌衬缎面,丝绦串彩珠,灯火通明下,如一座真正的琉璃塔,尽显李家泸州独一份的豪阔!
李家可不只是盐商,否则再有钱也上不了台面。李家兄弟的爷爷李复贞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官至湖广布政使司参议。前两年刚刚致仕,如今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此时就在鼓楼上吃酒,而且还坐了首位。
位居黄兵宪、还有泸州卫指挥使韩恩、泸州知州贾宣三位泸州地方的军政长官之上!
李家真是既富且贵,圆满如今晚天上的明月,辉煌似这座璀璨琉璃灯谜塔!
众人只见那塔尖位置,悬着一个用薄云母片镶嵌而成,内里点着九盏酥油灯的圆形走马灯,如一颗缓缓旋转的巨大宝珠。
上头写着斗大的篆字,随着宝珠旋转,一个个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便是李家今次的虎王了……
如果塔顶的明珠被摘掉了,这座奢华的琉璃塔就不完美了,所以可想而知,李家的虎王肯定刁钻至极,挂上去就是让人摘不下来的!
反正到这会儿,所有人都尝试过了,那颗巨大的宝珠还好端端在塔顶旋转呢。
苏录凝神看那走马灯上的字,少顷看出了谜面——
‘分明一线初三月,渐渐西沉影似钩。增损格射四子一句。’
众人一起陷入了苦思,但皆毫无思路,就连朱家兄弟也相继放弃。
“这啥子玩意儿嘛?”大哥朱子庚这个谜痴都被憋出了川音。
“搞不懂。”朱子庚等人也摇头道:“李家挖空心思出的虎王,就是摆给大家看看的。”
“哎呀,那怎么办?!”奢云珞本来对猜灯谜毫无兴趣,甚至想打盹,但对比试的热情极其高涨,拍着苏泰的肩膀道:“快帮帮你弟弟啊!”
“我?”苏泰惊得都忘了说‘俺’了……
“你是他哥啊,当然比他强了。”奢云珞理所当然道。
“那你还不如找俺爷爷来。”苏泰无语至极。
“峨妹妹,你快帮帮他!”奢云珞又去摇晃黄峨。
“散架了散架了。”黄峨苦笑道:“这个谜格我教过弘之兄,我不能开口。”
“姊姊放心吧,骐骥会创造奇迹的!”朱子明却丝毫不担心,满脸崇拜地望着闭目苦思的苏录。“他可是击败了我的男人……”
说着又沮丧地小声道:“好吧,那没什么好骄傲的。”
~~
琉璃灯谜塔下。
“哈哈,答不出来吧小子?”李宗胜得意地朝苏录伸出手:“把玉佩还我,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谁说的?”苏录却缓缓睁开了微闭的双眼。“笔墨伺候!”
“装腔作势。”李宗胜哼一声,但还是招了招手,李家奴仆便端上了托盘,苏录提起笔来,在洒金红纸上写下四个大楷。
李宗胜观之念道:“饥者勿食……”
“不错!”苏录掷笔长笑道:“谜底就是‘饥者勿食’,语出《孟子》!”
“何解?”众人问道。
“‘飢者勿食’,便是将饥字去掉食字旁,剩下‘几’字,对应谜面就一目了然了!”苏录便朗声解释道。
“啊……”绝大部分人还是不懂。
“分明一线初三月,渐渐西沉影似钩。这谜面其实是三个笔画。”苏录便提起笔来,在另一张红纸上写道:
“一线是一横。”
“初三月是新月,细细形如一撇。”
“‘渐渐西沉影似钩’,对应末笔竖弯钩,其向下弯曲的笔势,恰似西沉的钩形月影。”苏录说完拿起纸来,展示给众人看,正好组成了一个‘几’字!
“原来如此!”众人这下终于恍然大悟。
“这也太刁钻了吧,什么人想出来的?!”
“厉害厉害!这位公子真是神了!”对猜出谜底的苏录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快说对不对啊!”朱家兄弟连声催促李宗胜。
“我也不知道啊,这是我爷爷出的谜。”李宗胜摆摆手,让人赶紧把苏录的谜底送上鼓楼。
不一会儿,那家丁便从鼓楼上快步跑下来,高声道:“我家老令公有请这位公子上楼领赏!”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朱子明一蹦三尺高。“骐骥骐骥,创造奇迹!”
“快上去吧。”朱子庚笑着催促苏录道:“快上去吧,放心,我爹我三叔都在呢。”
苏录又看了看二哥和黄峨等人,见他们都向自己点头,便步履沉稳地跟着那李家仆人上了鼓楼。
~~
泸州鼓楼以四层砖石结构为主体,顶层采用重檐歇山顶,覆盖青灰色筒瓦。楼体四面开窗,内里十分轩敞,可作宴饮观光之用,故而又名大观台。
每年上元中秋,知州大人都会在此宴请诸位上官,及泸州的高门大户。
此时,大观台上灯火通明,朱漆回廊遍悬羊角灯。三层雕花槅扇尽皆洞开,以便达官贵人们欣赏满城的灯火与烟花。
楼内设着九张八仙桌,桌上水陆列陈,美酒飘香,官员缙绅其乐融融,共享太平盛世……
仆人领着苏录进到楼内,径直来到主桌旁,对坐在首位上的老人家恭声禀报道:“老太爷,那位公子带来了。”
“还不快拜见。”仆人又小声对苏录道。
苏录便朝主桌上众大人,深深一揖道:“晚生末学苏录,拜见老公祖、李老大人、兵宪大人、指挥大人。”
进来之前,那仆人就已经告诉他,桌上都有哪些人了。以及行礼的顺序了……知州是老父母之父母,所以要放在首位。李老大人是兵宪大人的前辈。指挥大人虽然是正三品,官阶最高,但却是兵宪大人的下属,所以要这样排。
李家老太爷已经七十好几的人了,精神头还挺不错,闻言打量着来人,只见这是个极清爽俊秀的少年,虽是布衣白衫,却依然神情沉稳,目光平静,丝毫不见怯场。
“好好。后生可畏!”李老太爷赞许笑道:“我以为能射中此虎者,必是哪家的子弟,没想到居然是位寒门俊秀!”
说着对贾知州笑道:“这说明本州教化百姓十分得力啊。”
“老大人过奖了。”贾知州自然很开心,笑问苏录道:“你是鹤山书院的学生吗?”
“他是老朽的顽徒。”这时,邻桌一个背对苏录的老头转过身来,正是刚山先生朱璋。
苏录赶紧再次作揖道:“先生也在。”
这时又看到了坐在朱璋身旁的朱玠,忙继续问安:“世伯也在。”
“哈哈,弘之,居然是你!”朱玠也不像在家里那么严肃了,满脸慈祥地招呼他道:“过来过来。”
“是。”苏录赶紧乖乖过去,朱家大爷年迈多病,现在在外就是朱二爷代表朱家了。
朱玠拉着苏录的手,对主桌四位大人介绍道:“苏录是我九弟在太平书院发掘的神童,他进京赶考之前,把这孩子托付给我三弟教导。我三弟什么为人大家也都知道,私下都对他赞不绝口了。”
苏录吃惊地看一眼朱璋,不是说收不收我还在两可吗?
朱璋闹了个大红脸,闷声道:“二哥夸张了,我没夸过他几句。”
黄珂闻言取笑他道:“刚山兄,你不是一贯秉承‘君子贵以诚’吗?明明来的路上还跟我吹嘘,自己收了个无底洞似的高徒,讲多少知识都能吃下去那种。”
“哎呀,你们不要拆穿我。”朱璋无奈道:“我怕他会骄傲的。”
“哈哈哈……”众人便大笑起来,还从来没见朱三爷这样呢。
“我说嘛,原来是名师高徒。来来,老夫敬你一杯。”李老大人笑着让人给苏录倒一杯酒。
“抱歉老大人,他还得以学业为重。”朱璋忙阻拦道。
“放心,是素酒。就你一个人爱才惜才呀?”李老大人笑道:“看来是真紧张他的宝贝学生啊。”
“哈哈……”众人又是一阵笑,朱璋这才不做声了。
素酒就是和尚尼姑也能喝的低度酒,苏录一看酒色就知道是葡萄酒,便谢过老大人,端起来一饮而尽。
“好好好。”李老大人笑着点头。
这时贾知州也让人倒了杯素酒,对苏录笑道:“本州也得敬你一杯。”
说着对众人道:“本州也想起来了,合江的卢知县来州里时,整天把这孩子挂在嘴上……说他创造了一种注音符号,十分的神奇,可以让人半个月内就学会注音拼读。”
“是吗?这么厉害呀!”老爷们虽然对什么‘注音符号’兴趣缺缺,但得捧知州大人的场啊。
“这样的神童我们居然今天才听说,真是不应该呀!”
“是的,现在合江所有社学都已经开始试用了。效果好的话,本州还会在泸州推行。”贾知州笑道:“我们泸州说不定真能变成‘天南邹鲁’了!”
“要真是能成,老公祖功德无量啊!”众位老爷纷纷煞有介事道:“我们得给老公祖立生祠了!”
“哈哈哈……”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贾知州依然觉得很爽,端起酒杯对苏录道:“来,就为你这份仁心,本官敬你一杯!将来若能大功告成,一定重重有赏!本州还会上报朝廷!”
“多谢老公祖。”苏录赶忙双手接过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连射七虎王!
喝完了第二杯素酒,苏录刚要告退,那李老大人却又叫住他道:
“弘之小友别急着走嘛,你把我家的虎王射了。另外六家的还都好好的,那我们家多没面子呀?”
“哈哈哈!”各家的当家人便一起笑起来。白老爷笑道:“是是,老大人说的是。不如就让苏神童,把我们的虎王也射掉吧。”
“这样就扯平了。”王老爷也欣然笑道:“要是这位小友能以一己之力,破泸州上元七虎王,也是一段佳话!”
“没错,多少年后必被人津津乐道!”其余老爷同样兴致勃勃。
“只是弘之,你有那个能耐吗?”贾知州身为老公祖,得稍微往回收一收,别让县里力捧的神童,脸没露成,把屁股露了。
“晚生尽力而为吧。”苏录点头道。人生哪得几回浪,这种时候哪能缩啊?
“好好好!”阁中众人轰然叫好,六位老爷便吩咐下人,将自家的虎王取来。
~~
钟楼下,众人看到六家的下人,用长竹竿挑下了各家的虎王。
“怎么了?不敢让人猜了?”有人笑问道。
“老爷们要让苏神童试一试,能不能一个人射中七家虎王。”下人们答道。
“哦?他应下了?”众人问道。
“那当然。”下人们举一举手里的虎王,便赶紧送上相邻的鼓楼。
“哈哈,有热闹瞧了!”众人也兴高采烈,跟着往鼓楼上涌去了。
只可惜,守在楼梯口的官兵,只会放宴饮宾客的家人上去,其他闲杂人等,统统被拦了下来。
饶是如此,鼓楼上依然站满了人。要是官兵都上去,非得下饺子似的往下掉不可……
黄峨作为黄兵宪的女儿,自然可以带着小姐妹在堂内就坐,还有茶水点心享用呢。
别家女眷好歹也能进来落个座,各家子弟就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外头了……
“哼,不知道见好就收!”李宗胜没好气道:“我不信他能次次都走狗屎运!”
“你射中了那叫狗屎运,骐骥射中了那叫正常发挥!”朱子明的嘲讽功力不逊乃兄,看来是有家学的。
“你!”李宗胜气得刚要反唇相讥,知州大人却开口了,他只好怏怏闭嘴。
“哈哈,一下引来了这么多人,弘之你可要给本州争气哦。”贾知州笑道:“开始吧!”
便有侍女在主桌上摆下了六盏白玉杯,斟上了六杯葡萄酒。红色的酒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堂中的苏录身上。
这时韩家人提上了自家的虎王灯,高高举起来展示给苏录和众人。
只见那谜面是——五湖一舸伴鸱夷,解铃格射四子一句。
韩家已经连当了好几代泸州卫指挥使,是正经的高级将门,家中子弟也多有读书,出的这虎王一点不弱。
众人都屏息凝神,看苏录‘打虎’!
苏录脸色平静,心念电转,先快速拆解谜面——‘五湖一舸伴鸱夷’关键词有三,也是谜底必定对应的靶心!
其中人物有二,鸱夷指范蠡,他功成后自号‘鸱夷子皮’。
而伴鸱夷之人自然是与他一同归隐的西施了。
最后‘五湖一舸’意为乘船在五湖之上,指两人归隐的去向。
紧接着第二步,以‘西施’‘范蠡’‘归隐’这三个关键词,快速在脑海的记忆宫殿中搜寻可以关联的四书句子。
其关键钥匙是,解铃格必有一字圈读转音——三个关键词里各有一多音字,施、蠡、隐。
首先可以排除蠡,因为四书里只在《孟子》中出现了一次这个字,而且还是讹写。
然后可以排除隐,因为四书中的隐的发音,都与归隐相同。所以题眼必然就是‘施’了。
苏录迅速检索了脑海中的记忆宫殿,约摸共有三十余处施,他迅速找到了最合适的一处——施从良人之所之。出自《孟子》。此句中‘施’发‘夷’的音,通‘迤’。
意思是,悄悄跟在丈夫的后面,到他去的地方去。
施转音之后,就成了西施跟着丈夫,到他去的地方去。正与谜面相扣!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际上不过几息之间,苏录便提起笔来,在洒金红纸上写下了——
‘施从良人之所之!’
“好好好!”登时赢得了满堂喝彩!好谜语就是这样浑然天成,不知道谜底前百思不得其解,谜底一出明眼人便知道正确无误!
“好!完全正确!”韩指挥见之也拊掌叫好,端起酒杯大笑道:“苏神童果然名不虚传,来,满饮此杯!”
“多谢韩指挥。”苏录双手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来来,看看我们家的。”王家老爷招招手,亲自拿过了自家的灯谜。
众人便见谜面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卷帘格,射四子一句。
苏录也已经彻底进入状态,思维高速运转,马上审题——
谜面出自李商隐的‘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意思是年轻的声音比老的强。
因为是用了卷帘格,所以谜底应该是倒读的,大意为老的声音不如年轻的。
声者言也。苏录便快速检索了记忆,定位到了《论语》中的那句‘子如不言’!
倒过来正是‘言不如子’,与谜面完美相扣!
确定无误,苏录提起笔来,在王家的红纸上写下了‘子如不言’四个大字!
哪怕这种时候,他的字依然端正规矩,不见丝毫飞扬……
“好一个‘子如不言’!”众人再度满堂喝彩!又是个无需公布答案,便知道正确无误的好谜语。
这种完美的灯谜,射中前憋死人。射中之后,简直让人爽翻天!
哪怕不是自己射的,依然会跟着爽歪歪!
“好好,完全正确。苏神童果然厉害!”王老爷也高兴地端起酒杯,笑道:“回头来我府上一叙,介绍儿孙们与你相识。”
“固所愿尔,不敢请耳。”苏录双手接过酒盅,再次一饮而尽。
“好了,该我们家了!”白家老爷也学着王老爷的样子,亲自擎着灯谜,展示给苏录和众人——
‘梦中多少风流事。解铃格,射四子一句!’
苏录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但出于礼貌,还是又假装多想了一会儿,这才提笔写道——‘莫我知也夫’!
“哈哈哈,好好好!”众人再次恍然大悟,同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这谜底出自《论语宪问》,原义是‘没有谁了解我啊!’
其中夫字是句末感叹词,轻声。转音后变成了平声,成年男子的‘夫’。
句子的意思也就变成了——无人知晓我这个男人啊!
正扣了谜面‘梦中多少风流事’!
“这一定还是白三少的手笔,也只有他能想出这么骚情的灯虎!”好多人笑得直抹泪道:“难为苏神童,居然能理解他!”
“哈哈哈,这岂不是说苏神童也是骚情之人?”
“看着不像,看他面似平湖多稳重。”
“那就是内骚……”
苏录听得无奈至极,我只是个莫得感情的做题家罢了。
喝了白家的酒,接着是邓家的灯谜——
‘借问酒家何处有。系铃格,射四子一句。’
所有虎王都是四子谜。倒不是说没有射五经的灯谜,但是读书人专治一经,对其他四经不甚了了。各家出灯谜不是为了让人骂的,所以都选择了四子谜做虎王。
说话功夫苏录便有了答案,等到差不多的时间,便提笔在洒金红纸上写道——‘求善贾而沽诸’!
“这个……”这个谜底,却让好多人不敢确定了。“对吗?”
“对的。”邓家老爷有点没面子,包袱没立马抖响,说明他家的谜语不完美。
“苏神童,你为大家解释解释吧。”他便对苏录笑道。
“是。”苏录应一声,沉声道:“这个字的转音在‘贾’上,原读商贾的gǔ。在系铃格中转音读为jià,通价钱的价。”
“读音改变后,谜底别解为‘寻求好价格来卖它’,以此扣合谜面‘借问酒家何处有’。”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道:“原来发问者从买酒的人变成了卖酒的人。”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系铃?”苏录笑道。
“哈哈哈,正是如此,苏神童说得太对了!”见苏录帮着圆回来了,邓老爷就很开心,不仅给苏录端了杯酒,还亲自陪了他一杯。
接着是雷家,谜面是——
‘冂。射四子一句,增损格。’
谜面就一个字‘冂’,好多人还不认识。
专门读书的男孩子们不敢吭声,倒是女孩子们无所谓,纷纷小声问道:“这是个什么字,门吗?”
“这个字念jiōng,意为远界也。”苏录便解释道。背过了《洪武正韵》的人就是硬气。
“那谜底是什么呢?”各家小姐们看向苏录的眼睛里都冒小星星了。这个读书人最受欢迎的年代,唯独书生穷不是减分项。只要有才长得帅,还年轻,这三样占齐了,就足够让大家小姐们着迷了。
“如日月之食焉!”苏录便笑着在红纸上写下六个字,说罢问雷家老爷道:“晚生中乎?”
“中矣!”雷家老爷点头敬酒道:“就知道难不住苏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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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末座少年,异日必是有名卿相
待苏录满饮此杯,大家小姐们便迫不及待问道:“苏公子,你还没说为什么呢。”
“对呀对呀,人家都急死了。”
“快说嘛……”
听得奢云珞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小声对黄峨道:“谁说你们汉家女子矜持来着?当着爹妈的面就敢卖娇!”
“一个人当然不敢了,但法不责众嘛。”黄峨笑道:“何况自古就有掷果潘郎,看杀卫玠的典故,历来对这种集体卖娇还是很宽容的。”
“搞不懂你们汉人怎么想的……”奢云珞摇头不已道:“弱鸡小白脸有什么好的?”
“你说谁呢?”苏泰不乐意了。“俺兄弟可是打小下过地的,从二郎滩到泸州两百里山路,两天就能走到!”
“还真看不出来……”奢云珞没想到这货还是个护弟狂魔,只好乖乖闭嘴。
这时,众人就见苏录在一张纸上写下‘日’‘月’二字,然后用双手食指遮住两字的下部,只留下上半部分,如日月之食焉……
两个字剩下的部位,正好都是‘冂’!
“原来如此!”大家小姐们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欢呼。“苏公子太厉害了!”
“……”可把门外的公子少爷们羡慕坏了,恨不得取彼而代之。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没那金刚钻,揽不了这瓷器活啊!
堂上的长辈们果然如黄峨所言,对这种集体发痴很是宽容,甚至勾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风光回忆。当然,谁家的闺女要是敢太出格,少不了回去要被关禁闭的……
等到少女们消停下来,朱玠对苏录笑道:“来吧,最后一个了。”
“遵命。”苏录恭声应道。
便见朱家的谜面是——‘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解铃格,射四子一句。
这句谜面出自苏洵的《辨奸论》,好多读书人都被这句谜面给难住了,因为他们的精力都用在读四书五经及庞大的参考书上。这些年复古运动兴起,才又被迫读起了秦汉文章。
对苏洵这种两不沾边的宋儒文章,自然少有人涉猎……苏录则不然,那可是他家老祖宗的文章。大哥早已悉数敬录,并命他拜读背诵。
所以苏录一下就想起文中原句——‘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
因此谜底肯定着落在卢杞身上,苏录快速检索记忆,很快就想到了《论语·八佾》中那句——‘杞不足徵也’!
这是孔子感叹夏朝的苗裔杞国,保留的文献不足,无法验证他对夏礼的论述。
这里的徵,是证明的意思。徵还有个意思是征用、征辟。转义后,这句话就成了‘卢杞这个人不足以征用’,完美扣住谜面。
其实这里的‘解铃格’误导性很重,很容易让猜谜者往转音上想,然而这里却是转义……这还得感谢黄峨,她让苏录射的第一道灯谜,用的就是转义。
待苏录写下答案,下人们便将七个谜底和谜面摆在一起,供众人回味,苏神童一夜连射七虎王的壮举!
见没有热闹看了,公子少爷们便纷纷下楼,继续耍乐去了。
各家小姐倒是还想留下来看‘苏郎’,却被家里大人撵走。
“差不多行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各家小姐这才灰溜溜地离开大观台,临走时还不忘偷偷回望那白衫少年,交头接耳间笑声不断。
“哈哈,好好好!弘之真的做到了!”贾知州十分高兴道:“亏本州还替你捏了把汗。”
原来卢昭业没吹牛,这苏录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童来着,不是银样镴枪头的样子货。
不好意思,我的了!
“是啊,这些虎王太过刁钻,老夫冥思苦想了半天,愣是一个都没射中!”李老太爷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比不了小年轻了。”
“有那么点我表弟的意思了。”泸州卫指挥使韩恩也笑道。
“韩指挥的评价这么高吗?”众位老爷不禁笑道:“我们泸州要有自己的杨慎了吗?”
“弘之,韩指挥的尊慈,是那大名鼎鼎杨神童的亲姨妈。”朱玠笑着介绍道:“他的表弟可是天下第一神童哦。”
“弘之争取来个天下第二!”邓家大爷邓卿笑道。他也不是一般人物,乃是成化二十年甲辰科进士,官至广东按察佥事。
可惜弘治十二年外察,他以不谨例冠带闲住。即官职丢了,但官员的身份和品级还在。这种情况只要朝中有人,复出很容易,但他活动了几年都没捞着起复,自然行情看跌,现在都上不了主桌吃饭了。
这种人自然格外敏感。今天他家的灯谜又出得有些瑕疵,换了别家就一笑了之了,他却觉得很没面子,幸亏苏录帮他救了场。所以邓卿十分感激苏录,连‘天下第二’这种噱头都喊出来了!
天下第二已经是极限了。他要说天下第一,别人非以为他在阴阳苏录……谁也不会认为苏录能跟杨慎一较高下的。杨神童那是从家世到才情,全方位地碾压啊……
“天下第二好啊。老子曰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李家老太爷笑道:“不过弘之小友,科场较量可不比射虎,在文章一道上也要一样精进哟。”
“老大人放心吧,四字谜射得好,至少破题不会差。”白家老爷笑道。
“确实需要捷才无碍,学问扎实啊!”黄兵宪也拢须称赞道:“我观此子始终镇定自若,他日必能有所建树。”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苏录道:“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苏泰?”
“回兵宪,正是家兄。”苏录恭声道。
“好好,兄弟二人,一文一武,都出类拔萃呀!”黄兵宪便笑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苏录赶紧朝外头张望,果然看到二哥还在门外等着自己。“就在门口呢。”
“快叫他进来。”黄兵宪说着转头对韩指挥道:“万户侯,我给你介绍位壮士。”
说着,便将苏泰力擒齐三,硬生生夹断其双臂的壮举,讲给韩恩。
韩指挥果然来了兴致,打量着从外头进来的苏泰,眼前一亮道:“真是块绝好的胚子!”
“本官已经推荐他上泸州武学了,日后就靠韩指挥好生栽培了。”黄珂便让苏泰拜见了韩恩,往后苏泰就在他手底下混了,县官不如现管,拜一拜总没坏处。
韩恩很高兴,每回这种场合,热闹是别人的,落寞都是他自己的。黄兵宪能找个少年来让自己参与一下,他已经很感激了。
便命人斟了一碗白酒,端给苏泰道:“来,壮士满饮!”
“是。”苏泰也不含糊,双手接过酒碗,吨吨吨便一饮而尽。
“哈哈,好!这才是爷们喝酒!”韩指挥高兴地拍了拍苏泰的肩膀道:“遇到什么事,尽管到指挥衙门找我。”
“是。”苏泰脸不红气不喘,躬身告退。
黄兵宪却叫住苏录,让他坐在下首,问道:“苏泰说他的四书义都是你教的?”
“是。”苏录道:“这也是学生的一种学习方法。”
“你是怎么能讲透彻的?让你哥一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人都能对四书的义理了然于胸。”这才是黄珂最想知道的,如果苏录的法子好用,他准备在泸州各卫所推广,让丘八们好好学一学圣人的道理。
“学生就是正常讲述而已,主要还是我哥悟性强。”苏录轻声道。
“这样啊……”黄兵宪略有些失望,还以为苏录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呢。不过想想也是,圣人的文章哪有什么捷径可走?
“兵宪大人要是想让将士们识字学道理,不如也试试苏录的注音符号?”贾知州笑道。
“可以,回头细聊。”黄兵宪点点头,但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贾知州都没在泸州推广。
“那晚生就告辞了,不打搅老公祖和诸位大人的雅兴了。”苏录自觉告退。
“离席之前,你是不是还差点什么事?”贾知州板着脸道。
“请老公祖示下。”苏录忙道。
“每个人的灯虎你都射过了,是不是也该射本州一个?”贾知州这才展颜笑道。众人也陪着笑起来。
“请老公祖出题!”苏录恭声道。
便听贾知州朗声道:“听好了——谜面是‘末座少年,异日必是有名卿相!’射《诗经》一句!”
“好好!”堂中响起热烈的叫好声。“老公祖这谜面,真是贴切现实,浑然天成啊!”
“弘之一定要发愤图强,对得起老公祖的期许!”众老爷纷纷赞叹道:“他日你若为有名卿相,今日之事必为一段佳话!”
“不过你还是先射中谜底吧,这个灯虎非射不可呀!”几位老爷笑道。
“是。”苏录拱手应下,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绿衣黄裳’四个大字!
“好!”堂中众人齐声赞好。“这小子还真是难不倒!”
其实知州大人的灯谜是临时有感而发,自然谈不上多精巧,当然大家该夸还是得夸的……
谜面出自唐张固的《幽闲鼓吹》:是说潘侍郎母亲借宴席观察其同僚,完事儿对潘侍郎道:‘末座惨绿少年,异日必是有名卿相!’
那身着浅绿官服的人,名叫杜黄裳,后来果然官至宰相。
所以答案就是《诗经·邶风》中的那句‘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中的‘绿衣黄裳’!
ps.后两章还没顾上检查哈。
第一百七十一章 秀才搬家
苏录下来鼓楼时,身后还跟着苏泰和他俩的书童。夏哥儿的书童姓夏,外号小虾米,正好跟小鱼儿凑了一堆。
四人怀里都抱了大堆的礼盒,走道儿都有点困难了。
“发财了发财了!”朱子敬等人等在鼓楼下,见状便兴奋地鼓噪起来。
几人的书童赶紧上前,帮着两位公子倒出手来。
“来来,一人一件,见者有份。”苏录正愁着无以回报朱家,便大气地宣布道。
“弘之,你可别失了算计。”朱子庚笑道:“各家虎王的彩头都大得很,值个几十上百两都有可能。”
“那是,少了丢不起那人!”朱子敬促狭笑道:“弘之,现在后悔说早了吧!”
“所以我才现在分,你们拿走回去拆,别让我看见就不心疼了!”苏录却大笑道。
“哈哈,好,这是你说的!”哥几个便扑上来作势要抢,见苏录笑容依旧,却又纷纷站定道:“看把他们压得这样,就知道多半又是书。”
其实哪还用猜,为了吸引好事者,彩头自然是公之于众的!只是苏录本来没打算射灯虎,所以没注意罢了。
“我们可不感兴趣,书院的书都念不完,不能再增加负担了!”朱家兄弟显然只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有要拿他礼物的想法。
“你自己留着慢慢看吧。”
“我整天吃你们家的喝你们家的,总得给我个机会表达一下吧?”苏录无奈道。
“那你请我们下馆子呀!”朱子敬笑道:“一顿不够就两顿,不比送我们书强啊?”
“就是,哥你可别害我们。”就连朱子明都坚决不要。
“心意收到了,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朱子庚笑道:“知道你的意思就足够了。”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苏录苦笑道。
“没什么意思。”朱子庚拍了拍苏录的肩膀,笑道:“书肯定也都是市面罕见的珍本善本,你可不要随便送人,好好留着传家,回头我们要看的话找你借。”
“你别不借就行。”朱子贤笑道。
“朱大哥说得没错。”这时黄峨才开口道:“各家的赏格我都看了,其中一共有五套书——韩家是无锡华氏雪堂铜活字版的《艺文类聚》,大字本,单鱼尾,白口,左右双边。全书一百卷、四十册!”
“哇!”朱家兄弟惊呼起来,只要是读书人都知道这些专业术语代表着什么——
华氏雪堂代表江南私人印书的最高水平;铜活字版代表精美准确;大字本代表不惜工本,字大易读,再加上单鱼尾、白口、左右双边这三个特点,可以明确判定为完美覆刻自宋代顶级善本!
别看只是覆刻本,但因为量少而精,成本奇高,只在顶级士大夫间流传,号称一册书一两银!而且售出即升值!
在蜀中,没有五十两银子绝对拿不下这套书来。如果华家不再版的话,过个十几二十年,升值到百两都不在话下。
“白家的头彩,也是一套华氏雪堂覆刻宋刻本的《王文公文集》,全帙一百卷!”
“王家是一套浙江巡抚采进本的《五代史阙文》。”
“还有你们朱家拿出来的《华阳国志》,这套书可是方志之祖,而且还是专门记述咱们西南地区历史的方志!”黄峨赞许道:“我们蜀人不可不看啊!”
“雷家是一套厚斋先生晚年所著的《困学纪闻》,这套书虽然不如开头两套价值高,可是稀有远胜。它把十七史进行了全面的考释、校勘和辨析,通过对比其他史料,还原了历史的真相。”黄峨又赞叹道:“没想到泸州居然还有这套书。”
其实她对最后这两套书心痒不已,是准备今晚厚着脸皮出手,至少拿下其中一套的。但顾及形象,她没有马上出手,打算等别人都射不中再说。
谁知被苏录一锅端了……
这时便听苏录道:“这次斩获颇丰,全靠黄姑娘教诲,这两套书就送给黄姑娘,权当束脩了。”
黄峨很是意动,却摇头笑道:“他们不收,我当然也不能收,不然我成什么人了?君子不夺人所有,小女子也当如是,弘之兄借给我看看就行了。”
最后她只拿走了一套《华阳国志》,说等日后看完了再找他借另一套《困学纪闻》。
女孩子们不能出来太晚,第二天书院也要开学,众人又回街边摊吃了点宵夜便散了。
而此时,灯市璀璨依旧,天空的烟花也在不停绽开。大部分游人还没有丝毫回家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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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哥俩回到珠子巷,小鱼儿赶紧叫门,让他哥帮着出来搬东西。
没想到田总管也在门房里,出来帮着一起搭把手,将朱家的仆人替下来,还给了赏钱。
田总管一边抱着沉甸甸的书匣往里走,一边对苏录笑道:“公子今晚,可是抢尽了整个泸州城的风头啊!”
“田叔这么快就知道了?”苏录惊讶道:“我这人才刚进家呢。”
“也不看小人是干啥的。”田总管笑道:“不瞒二位公子说,我也才刚进门,这一晚上都在大观台转悠呢。”
“是吗?没看见你。”苏泰闷声道。
“那是。鱼有鱼道,虾有虾道。小人是在台面下忙活的人,要是搞得人尽皆知,岂不失职?”田总管笑呵呵道:“不过没耽误小人一睹小苏公子的盖世风采!”
“猜个灯谜而已,还盖世风采。”苏录失笑道:“赶明儿对个对联,是不是要冠绝古今了?”
“可不只是猜个灯谜那么简单!”田总管提高声调道:“我就说三条,一个是朱家的二老爷三老爷,在这种场合公开与你的关系,这就是宣称你是他们保的人!泸州城谁敢动你,就是与朱家为敌!”
说着他沉声道:“公子可别小瞧了人心险恶,就你今天赢的那块玉佩。要是没有朱家护着,明天肯定要被人打一顿,抢回去的!”
“这你都知道?”苏录吃惊道,真是不能小瞧了这位驻州办主任。
“当然。”田总管点头笑道:“大老爷回去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公子,小人岂能失职?”
“不是我们俩,我们可一直跟着公子,没有通风报信!”小鱼儿和小虾米赶紧撇清道。
“没事,你们通风报信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俩又不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苏录却不以为意道。
“那也真没有!”两人却唯恐公子在诈他们,绝不改口。
“二呢?”苏泰催促田总管道:“田叔,话别说一半啊。”
“二呢,就是令弟今晚名扬泸州,各位老爷都给小苏公子敬过酒!从现在起令弟在泸州城,就不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了,而是有了‘泸州杨慎’的名头!”田总管便激动道。
“泸州杨慎……”苏录无力吐槽道:“我能换个名头吗?”
“小杨慎?杨慎第二?”田总管便寻思道:“要么就是川南杨慎?这个更大气。”
“合着就得跟杨慎耗上是吧?”苏录无奈道。
“那当然了!”田总管很懂行道:“你得先对标一个成名已久的大人物,让大家对你有记忆点。然后再冠以乡贯,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说你狂妄,二来也能加强父老对你的认同。”
“田总管以前是干什么的?”苏录好奇问道。
“……”田总管不好意思道:“卖赝品的……”
“……”苏录登时不想跟他说话了。
“公子别太介意嘛。杨神童名满天下,在咱们蜀中更是家喻户晓,咱们蹭蹭他的名头不丢人。”田总管还在试图说服苏录道:“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人蹭公子的名头的……”
“我就是我……”苏录白他一眼没说话。卖假货的永远不会明白,借了别人的名头就会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
苏泰还在好奇问道:“那第三呢?”
“第三就是,知州大人最后的‘异日必是有名卿相’之许!”田总管语气愈发激动道:
“这可是当众夸的海口,知州大人肯定要尽力帮扶公子的,至少公子州试这一关不用愁了!”
“嗯,这还挺实际的。”苏录点点头。州试县试都不糊名,自己靠刷脸,差不多就能刷过去。
说话间众人进了小院。屋里已经掌起了灯,洗脸洗脚的热水都备好了……驻州办的服务,就是这么周到。
“公子这么有出息,大老爷知道了,肯定很欣慰。府里的少爷没有一个像公子这样争气的!”待到其他人退下,田总管又意义不明地感叹一番,请示道:
“今晚的喜讯是公子亲自写信说,还是小人代为禀报?”
“我会写信问安的,但不会提今晚的事。”苏录一边洗脸一边闷声道:“你想说就自己禀报吧。”
“是。”田总管点点头轻声道:“但如果公子能亲自说的话,大老爷肯定会更高兴的。”
“有什么区别吗?”苏录擦干净脸,准备洗脚。
“区别大了。”田总管理所当然道。
“算了,我哪能自吹自擂?”苏录依然摇头道:“太不要脸了。”
“唉,好吧。”田总管暗叹一声,看来公子心里还是怪大老爷的。他便告退道:
“两位公子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学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发大财了
待田总管一走,苏录苏泰便从床上蹦起来,打开礼盒查看奖品。
除了那四套书之外,李家的彩头是一副《竹石图》,还题有‘新篁解箨粉痕斑,老石嶙峋藓晕斑’,落款‘沈周’并钤‘启南’朱文小印。
苏录对书画收藏虽然一窍不通,却也知道沈周的大名,他是吴门画派的鼻祖,此时已年近七旬,是当世最有名的画家了。就连唐伯虎目前也不如沈周。
分开前黄峨告诉他,沈周的字画一尺一两五,苏录约摸了一下这幅画差不多得将近五十两银子了。
“就这么一幅画这么贵?”苏泰目瞪口呆道:“放在从前,咱家绑住脖子不吃不喝,得干两年!”
“知道什么叫贫富悬殊了?”别看苏录说得淡定,但身为个一年前还为学费发愁的娃,怎么可能淡定得起来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卷起收好,远离火烛,收起来怕虫吃鼠咬,挂起来又怕风吹日晒,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最后哥俩决定先装回卷筒中,多放点樟脑球藏起来。
邓家的头彩是一方歙砚,看着最不起眼,但却是最贵的一份……因为此砚取自歙州龙尾山老坑石,石色青黑带金星,是南宋歙砚巅峰料质。砚形为蝉形,做工老道,线条流畅。砚背刻南宋文人‘方岳’印,且石质细腻发墨快,无磕碰损伤。
黄峨告诉苏录,眼下南宋歙州老坑砚,流通价就在五十两上下。此砚因带名人款,肯定还有溢价,所以单论价格反倒是七份头彩里最贵。
估计这也是因为邓卿,格外不想让人看轻的缘故。
“这么块黑不溜丢的石头又是五十两?”苏泰依旧咋舌道:“你们文人的钱真好挣。”
“不是文人的钱好挣,是有钱的都玩文雅,盛世兴收藏嘛。”苏录笑着把玩那方宋砚道:“这玩意儿好,平时可以用一下,也不怕虫吃鼠咬。”
“那得咬得动才行啊。”苏泰笑着催促道:“快看看另外几样。”
除了七家的头彩外,贾知州还赏了苏录一件景德镇官窑的青花笔洗。价值五两银子以上。
黄兵宪也赏一支宣城紫毫笔,笔帽为象牙制,笔纽是穿孔的青金石小珠,金线挂绳。苏录还没拿过这么贵的笔呢,也不知道写出字来会不会更贵气。
另外还配了一块顶级的休宁松烟墨锭。正面浅雕‘松鹤图’背面阴刻‘弘治戊午休宁吴氏制’,还配着精致的紫檀木墨匣。简直就是件艺术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舍得用这种墨。
这两样黄峨没告诉他价值几何。但苏泰说,这两样加起来,肯定超过五两了……
苏泰是笔墨方面的行家,还认真考虑过要不要以此为业。他说的指定靠谱。
“这么说,今天这些彩头加起来,得有三百多两银子?”苏泰目瞪口呆。
“按理说是这样。”苏录点头。
“乖乖!”苏泰咋舌道:“俺感觉来泸州之后,钱都不值钱了。”
“别激动,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没法变现,至少现在没法。”苏录苦笑道:“泸州的顶级文墨市场太小了,咱们上午拿出去,下午主家就知道了。”
“那确实不好。”苏泰理解道:“看来不到万不得已,没法典卖。”
“没错。”苏录点头笑道:“不过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些玩意儿就能救命了。也不用典卖,拿回去给原主,肯定给得高高的。”
“那这些东西可得看紧了。”苏泰闷声道:“还都得保存好了。”
“确实。”苏录重新躺回床上道:“还是在大城市好啊,这种好事儿别说太平镇了,在合江县城也永远碰不上啊!”
“就是就是,你只消一年打一回灯谜,咱就能发家致富了!”苏泰憧憬道。
“这条路没戏了。以后我不会在泸州打灯谜了,不然人家该跟我急眼了。”苏录笑道。
“唉,那太可惜了……”苏泰一阵惋惜,又大聪明道:“不过咱还可以去别处打,成都啊,重庆啊,肯定也有!”
“那我不成混子了吗?还要不要脸了?”苏录无奈道:“总之,灯虎文戏而已,偶尔玩一下可以,不能真当成个营生。”
“好吧……”苏泰点点头,便也躺下道:“反正咱们现在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那倒是。”苏录打个哈欠道:“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哦。”苏泰便吹熄了床头的烛台,屋里陷入黑暗。
但苏录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二哥悠扬的呼噜声,这让他怎么睡呀?“哥你有心事?”
“俺就是睡不着。”苏泰闷声道:“一闭上眼,就担心学得太差,被赶出武学。”
“哥你放心吧,那种地方肯定大部分都是混日子的,你怎么也不会落到差生的行列里。”苏录给他吃颗定心丸道:“当然了,咱们还是要力争上游,争取将来考个武进士。”
“嗯。”苏泰应一声。
结果还是不打呼噜……
“又怎么了?”苏录都无奈了。弟弟我还有段《礼记正义》要背呢。
“俺又幻想中武进士了,一高兴睡不着……”苏泰不好意思道。
“你没幻想娶媳妇啊?”苏录无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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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哥俩都年轻,上半夜没睡好,也不影响他们精神头。
翌日卯时一到,两个书童就来叫哥俩起床了,伺候着两人梳洗过后,又捧来了两人各自院校的袍服。
苏录的这身跟太平书院大差不差,依旧是黑缘白圆领和书生方巾。但大城市就是大城市,袍子从用料都做工都有很大的提升。
衣料手感轻却不塌,上身之后居然还有飘逸感;连领角的弧度都裁剪得刚刚好。不卡脖颈,也不会随着动作晃荡,衬得他整个人都潇洒多了。
苏泰那身更惹眼!只见他头戴黑幞头,两角紧结垂肩。外罩深青曳撒,短及膝,马面分裁,摆缝开衩。箭袖束腕,腰束牛皮带,青布裈裤扎入黑皮靴。整身利落干练,英气勃勃!
“好好!二位公子一文一武,真是英俊潇洒啊!”田总管亲自给两人送来了丰盛的早餐。
两人吃饱喝足一抹嘴,书童背着书箱,便开开心心上学去。
刚到门口,朱家的马车便来了。
“上车!”朱子恭朱子和在车上招呼两人,泸州武学就在鹤山书院隔壁,所以苏泰也可以搭个顺风车。
上车之后朱子恭朱子和神情怪异地打量着苏泰,数度欲言又止。
“干嘛……”苏泰被看得毛毛的。
“你去了学校就知道了。”两人却愈发卖起了关子。
“……”苏泰无奈,只能带着满腔的疑惑,在泸州武学门前下了车。
同样是学校,泸州卫武学就跟县学大相径庭。门前蹲着一对威武的石狮子,匾额下伫立着两名持枪军士,气氛相当肃杀。
苏泰出示了入学的文书,军士朝门房里喊了一声,里头便出来一个杂职官,对苏泰笑道:“你是苏泰吧,本官姓周,乃武学训导,是来专门迎你和另一位同窗的。”
武学生是每年秋季入学,这会儿已经开学半年了,苏泰属于插班生,所以他才会担心跟不上。
等了好一会儿,一群罗罗武士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姗姗来迟。
苏泰目瞪口呆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奢云珞,居然跟自己同样的装束。
“好巧啊,咱们又见面了!”男装的奢云珞格外潇洒干练,看着比穿汉人女装还要顺眼。
“你搞啥子吗?”苏泰却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
“我来上武学呀,宣抚司的官职,也要通过兵部的考试才能继承的。”奢云珞理所当然道:“不然我来泸州干什么?”
“哦。”苏泰便从惊讶的状态切回了木讷。
“二位请跟我来吧。”好在训导已经习惯了,武学里青年武官、舍人、武学生,背景一个比一个深。
当然目前还没有深过奢云珞的,都能让卫武学破例招她个女子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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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一脸懵逼的苏泰,单说朱家的马车上。
朱子恭将奢云珞也会到武学读书的消息告诉了苏录,苏录目瞪口呆道:“她不是冲着我哥来的吧?”
“怎么可能?”朱子和便将了解的情况讲给苏录……
奢云珞入武学确实跟苏泰没关系,是她母亲,那位永宁宣抚使奢赛花安排的。
所有土司的继承人都需要在武学甚至国子学经过长期学习,通过兵部的考试,才能拿到朝廷颁发的诰命,名正言顺地接位。
学不学东西在其次,关键是要经过长期的官方教育,对大明有认同感归属感……
且奢云珞属于应袭爵的舍人,跟苏泰不是一回事,正常就该年后报到。之所以在泸州过年,是因为奢云珞在贵州的外婆家长大,而当时黄珂巡按贵州,与土司安氏相处融洽。奢云珞和黄峨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两人是正经的手帕交了。
加上奢赛花也希望两人加强联系,便把她提前送到了泸州……
苏录听完之后只能感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我看那奢云珞,是对你哥好像有点意思。”朱子和最后笑道:“但是放心吧,人家最后是要回去继承土司之位的。你哥的魅力还能大到让人家抛弃一切?”
“那肯定不可能。”苏录也放下心来,两人确实不可能。
ps.截止今晚11点,书友们支持7:30更新的有67位,支持0点更新的有21位,另有很多可爱的书友表示怎么都行。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半夜更新了,从明天开始,咱们七点半更新……
不好意思大家,七点半更新的计划暂缓了……
我发现三更的情况下,我很需要12点更新这个deadline.这能让我在十一点多写完的情况下,继续打起精神检查,虽然经常12点以前只检查完一章,但考虑到的大家还在等,会火速的检查第二章、第三章……
这样我至少12点半以前,就能完成了。
结果今天,因为deadline后移的缘故,导致我完全检查不动,只是困啊,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到现在才检查完一章……
所以,真是抱歉,目前这种满负荷工作的情况下,我还是很需要0点更新这个紧箍咒的,7点半更新会让我半夜都睡不了觉……
那些熬不了夜的同志,就假装我7点半更新,早晨起来看吧。
所以以后还是零点发吧。
《状元郎》不好意思大家,七点半更新的计划暂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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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翰林当山长
说话间,朱家的马车上了城南笔架山,在一块石牌坊前停下来。
“下车吧,再往前就是无礼了。”朱子恭对两人道。他比朱子和大一岁,开学就是上斋的学生了。
苏录和朱子和下了车,便见那飞檐翘角的牌坊上,刻着四个颜体大字‘江阳文薮’!
左右立柱上还镌刻着一副楹联,曰‘三泸灵气萃于此,千载文脉盛若斯’。
霸气程度远非太平书院那副可比,但苏录还是更喜欢后者……
进去牌坊便是一面巨大的照壁,上书四个擘窠大字‘鹤山书院’。照壁后便是三开间的重檐山门,气派程度自然也远超太平书院。
因为提早来了小半个时辰,书院门口还静悄悄的。护卫倒是早早开了门,在阶前站定。
护卫验看了苏录和朱子和的出入牌,便放行了。
鹤山书院的格局与太平书院如出一辙,其实后者就是仿照前者建造的。也可以把前者看成后者的升级版,比如前院的广场,这里不光更宽阔,还用青灰色大方砖铺满,刮风不扬尘、下雨不积水。
专祠也升格为了先师庙,里头除了孔门诸贤,还供奉了书院的开创者魏了翁。
而且鹤山书院借助山势,每一进升高一层,形成阶梯式布局,就是有点费膝盖……
所以第二层是讲堂区域。看着悬在一间间讲斋门口的‘明志斋’‘笃行斋’‘省身斋’木牌,苏录感到好生亲切。
不过这里规模更大,除了上中下斋的讲堂外,还有五经斋,以及春哥儿曾上过的文战堂。
再往后就是书院的中枢机构了,当然不叫道南堂,而叫鹤山堂。
堂前一副崭新楹联曰:
‘栖凤于岗,回首青灯半卷,题桥昔许乘凤去;
高山仰止,笑看白首一编,授业今还入山来!’
“这是庞山长亲题的。”朱子恭轻声介绍道:“他老人家可是翰林出身,而且也是本书院的学长哦。”
“哦……”苏录登时肃然起敬,翰林可是大明的最高学历了,那写这副对联只能说是恰如其分……
就连眼高于顶的朱子和都小声道:“开国以来泸州考中的所有进士,都是从鹤山书院走出来的,所以书院的山长非进士不能任。不过像庞山长这样的翰林,也属凤毛麟角。”
这配置也确实高得吓人。想想吧,州学的学正才是举人,一个民办书院的山长却是翰林……当然书院若是官办的,也不可能有翰林会委身学官的,进士都别想。
自然而然,这座书院也是历代知州的心头肉,官府不断地投资扩建,并增置学田、铺房,以其收入供一应经赞开支。所以也不算纯民办,准确说是官督民办,山长也是由知州延聘的,知州还会定期来督学课考。
可想而知,鹤山书院的学生在州试时有多大优势……怪不得朱山长要把优秀学生送来念最后一年呢,在这里镀上一层金,才能避免春哥儿那样的遭遇啊。
“怪不得都削尖了脑袋也要上鹤山书院。”苏录不禁感叹道。
“那是。”朱子恭感慨道:“书院的入学考试极其严苛,管你什么家世,通不过考试就进不来。”
“进来之后也不能高枕无忧。三斋升降法之下,我有三分之一的同窗没有升斋,要是明年再升不了斋,就得退学了。”朱子恭又提醒两人道:
“你们可要有心理准备,在这里是真正的众生平等,一切以成绩说话。”
朱子和却笑道:“放心吧,九叔在太平书院搞了个即时退学的‘三斋等第法’,一年就淘汰了三分之一。”
朱子恭闻言一愣:“好吧,还是你们更狠……”
~~
进了鹤山堂三人就不再说话。
通禀之后,朱子恭便将两人领进了山长书斋。
便见一位白发苍苍,喜乐安康的胖老头,盘膝坐在棋枰旁,正在跟一个花白头发的清癯老者对弈。
看到三人进来,那寿星似的老人家,便抬起头来,含笑望着他们。
“学生朱子恭,”
“学生朱子和,”
“学生苏录,拜见山长。”三人赶忙恭敬作揖。
“好好,免礼吧。”庞山长慈祥道:“子恭啊,这就是德嘉推荐的两位新生?”
“是。”朱子恭恭声介绍道:“弘之和子和是太平书院最优秀的两名下斋学子,九叔觉得他们需要更高的学府,才能继续进步。”
“嗯,德嘉贤侄的信老夫看过了。”庞山长笑着点头道:“他的眼光不差,大力推荐的学生肯定也错不了。”
说着问坐在对面的清瘦老者道:“清衡老弟啊,你看怎么安排?”
庞山长又对两人苦笑道:“老夫快八十的人了,下棋都得趁着早晨脑子清醒。所以书院的大事小情,全都由清衡老弟操持。”
“这是我们周副山长。”朱子恭赶忙介绍道。
苏录二人又向周山长行礼问安。
周山长穿着举人圆领,颧骨突出,神情严肃,他点点头道:“德嘉贤弟的信我也看了,你们的水平肯定是有的。”
说着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书院的规矩不能坏,进来之前还是需要考一考的。”
“明白。”苏录和朱子和早就心理准备,便齐声道:“请山长出题考校。”
“不用那么麻烦,待会中斋开学课考,你们顺道跟着考一下就成。”周山长语气挺客气,但说出的话却不容讨价还价。“若能得一分,就跟着中斋。半分的话就去下斋再巩固一年,也是好的……”
虽然没说零分会怎么样,但已不言而喻了……
“是。”苏录和朱子和齐声应下,考试这方面他俩还是比较擅长的。
既然两人还不一定能留下呢,周山长也就不跟他们多说什么了。
他便命人叫来正意斋的斋师刘江,沉声道:“大川啊,这两个学生就跟着你们斋考试了,通过的话就留在你们斋里了。”
“是。”刘江刘大川穿着监生的圆领,五十上下,须发斑白。明明浓眉大眼国字脸,却面容愁苦,还顶着一对黑眼圈。说话时不跟人对视,一副偷感很重的样子,“你们跟我来。”
“学生告退。”苏录三人躬身施礼。
“嗯。”周山长点点头。
“去吧,好好考。”庞山长温声勉励道,两人便把目光转回到棋枰上。
~~
既然斋师已经接上两人,朱子恭也就不再跟着了,夹着书包回了上斋。
中斋一共有二,一曰诚心一曰正意。
两人听刘斋师介绍,这边的规矩还是跟下院不太一样。学生不是平均分班,而是按成绩,前三十名在诚心斋,后三十名在正意斋。根据每季月课的成绩,还会有所升降,当然依旧没有直接退学刺激……
“两个斋的师资,教学,作业都有区别。”刘江刘大川郁郁道:“且诚心斋的学生,每月可以领五百文的膏火银,前十名还可以领更多,而正意斋什么都没有。”
“所以正意斋的学生,在书院里说话都不敢大声……”刘先生越说越低气压,近似自言自语道:“但学生好歹有机会升上去,我却只能一直教正意斋。唉,真是悲哀的一生,一生的悲哀啊……”
苏录和朱子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这刘先生好像压力大到有点毛病了,所以能升斋还是尽快升斋吧。
进去正意斋后,学生已经到了大半,刘江指着后排靠墙的两个位子道:“那两个没名牌的座位空着,你们先坐着。对了你们叫什么?我给你们做名牌。”
“学生叫……”两人刚要回答,刘先生却先自我否定道:“算了,名牌先不着急弄,说不定弄了也白弄……”
苏录和朱子和直接就凌乱了,大家无冤无仇,这么咒人好吗?
刘江又对其他学生道:“咱们是老相识了,你们应该也知道坐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全力以赴好好考吧,别像我一样……”
说着他小声嘟囔道:“其实都考了一年了,考不过就是考不过,努力也没什么用。”
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刘先生一走,众学生呼啦一下转过头来,纷纷对苏录笑道:“苏神童,没想到你也来上学了!”
“诸位知道我?”苏录吃惊道。
“那当然了。”众学生笑道:“昨天我们一半在大观台上,目睹了你独射七虎王的英姿!另一半没亲见的,今早也听我们说了。”
“这样啊……”苏录苦笑道:“幸会幸会,只是以后还是直接喊我弘之吧,别喊神童了。”
“好说好说,在下斋长邓登瀛。”一个瘦高个朝苏录抱拳,笑问道:“弘之贤弟以前在哪念书?”
“在太平书院。”苏录道。
“这样啊……”众人目光一滞,显然都没听说过。
“待会就要开学考试了,你们有准备吗?”另一个学生问道。
“没有呢。”苏录和朱子和摇摇头,最近光学《礼记》就要了血命了,确实没顾得上做小题。
“那你们麻烦了。”众学生同情道:“要是考半分就得降到下斋去了,得零分甚至会被退学的!”
“这样啊。”苏录恍然,看来书院的传统便是如此。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刁钻的考试
大家还没什么交情,而且苏录二人还有可能被退学,所以学生们简单聊了几句,就回过头去抓紧时间温书了。
正如那刘先生所言,他们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学习,好好考试争取不留级……
苏录和朱子和没有拿出书来,两人都微闭着双目,仿佛老僧入定。在正意斋众人看来,这应该是没想到开学就要大考,两人在调整情绪呢。
盏茶功夫后,所有学生到齐。
少顷,云板响起,那位刘江刘大川先生,便抱着卷子进来正意斋。
苏录进入鹤山书院后的第一场考试,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迎面而来。
这也是决定他能不能留下来的一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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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先生宣布,考试时间两个时辰,要比太平书院长一些。
试卷发下来,苏录一看题型倒是一样,帖经墨义加一篇制艺,只是不再分作两场。
而且太平书院先生出题,带着山里的醇厚之气。这里的每一道题都透着大城市的刁钻和不友好。苏录终于明白,山长那些不做人的想法都是哪来的了……
譬如这道——‘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皆熟矣。’
六个空,就三个字‘皆熟矣’!你就填去吧,保准一填一个不吱声。就算把四书都背过了,你也很大概率填不上来。因为句子本身就很生僻,给的信息又太少,很难从记忆中勾取相关的信息。
而且就算你能想起来,这一句出自《孟子告子上》,也大概率会因为记忆不牢固,漏写大量虚词中的一两个,甚至可能写出别字。
这里考察背诵的标准,比别处高出了一大截。只有真正将四书烂熟于胸,回忆时如掌中观纹的学生,才能准确作答。
不过这难不住苏录这种卷王,他扫一眼题目,便迅速在记忆宫殿中定义到了原文,提笔写道——
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
其余十九道帖经题也没一道好相与的,要么是这种信息极少,且没什么特点的句子。要么是些注疏少及、语境隐晦的生僻原文,要么是那些容易混淆的句子。
等你好容易做完二十道帖经题,再往下一看,好家伙,墨义更难……
比如第一题——‘有朋自远方来’之‘朋’,与‘燕朋逆其师’之‘朋’,是否均指‘友’?
答案为否。因为‘朋’的象形是两鸟并列,本义为‘同类相聚’,而非‘友’。
‘有朋自远方来’的‘朋’是‘认同道义的善友’,‘燕朋’的‘朋’是‘聚在一起无意义游乐的人’。
考生若不知‘朋’的象形渊源,容易误认两‘朋’均为‘友’。就算通过审题,能蒙个‘否’出来,给不出正确的理由,一样不得分。
这还算好的呢,只要掌握一个较生僻的知识点,就能正确作答。后头还有更恐怖的,比如最后一道——
《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问:朱注‘诚明一也’与程子‘诚明异’是否矛盾?
答案自然是不矛盾,谁敢说程朱理学的两位门面人物互相矛盾?
但如果没读过《中庸或问》中的‘诚明虽二,然诚者明之体,明者诚之用’,就不会明白程子侧重本体与工夫的差异,朱子则强调‘体用一源’,双方只是侧重点不同。
所以正确的答案是——
程子‘辨异’,欲使常人知教之必要。因为我非圣人,所以需从‘明’入手。
朱子‘求同’,乃令学者知学之可至。虽从‘明’入,终可至‘诚’,与圣人同。
二者共同完成对‘性教一贯’之阐发,互为支撑,所以并不矛盾。
回答这么一道问答题,几乎是做了一篇小八股。甚至还他么超纲了,坑爹呢这简直是!
而且因为两场考试合二为一,你如果在帖经墨义上耗时太多,注定会导致最后的压轴大戏——制艺的时间就不够了。
仓促间,势必辞理全崩。
总之,怎么不做人怎么来……
就连苏录也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做完了二十道帖经、十道墨义。又用了一刻时间,将答案工整誊抄到答题卷上,这才转向最后一道大题——
‘子哙不得与人燕。’
苏录一直以来的习惯,都是一拿到卷子,就先看下最后一题。也不用刻意思考,在回答前面的题目时,大脑就会在后台预先调集相关的信息,甚至进行简单的预处理。
这样等他正式做题时,就不用挖空心思去冥思苦想,直接便可以上手!
此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下》,是一道典型的‘单句截下题’,所以需结合上下文义理展开论述。如果只论述题目,文章便会义理残缺,文辞再好都不可能得分。
其全文曰:‘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
说的是燕王哙禅位于相国子之,导致齐国趁机入侵,燕王哙被杀,子之被擒的事情。
孟子是在批判燕王君臣双方,一个敢让位一个敢接位,所以破题时必须兼顾,不能只批判燕王。
思考至此,文章便在苏录脑海中成型了。
他不禁有些讶然,这题目出得实在是中正平和,可以让每个考生都尽情发挥出自己的水平。
比起前面刁钻古怪的帖经墨义题,简直不像一个人出的……
也许就不是一个人出的。
他收摄心神,快速将腹稿落在了草稿纸上,然后有条不紊地修改文字排比格律用典,一切步骤都精密如钟表。
当他检查誊抄完毕,全斋所有学生都还在闷头疾书中……
刘先生看到这个新来的学生,已经在收拾文具了,不禁有些同情,看来这孩子会的不多呀……
唉,这些外校生家里,将转学作为进鹤山书院的终南捷径。
可是当初你考不进来,就是因为水平不够。现在转学进来,难道水平就够了吗?一样会被打击掉所有的自信,很快就被扫地出门的。
可惜苏录闭目养神,看不到刘先生的表情,更体会不到他丰富的内心戏……
又过了一刻,刘先生看到另一个新来的学生也搁下了笔……唉,这个应该会得多点,但是也有限。
~~
两刻之后,院中响起云板声。
虽然学生们已经全都放下了笔,但循规蹈矩惯了的刘先生,还是按惯例道:“停笔。”
然后邓斋长便起身收卷,将三十份答题卷整齐摞放,交给先生。
因为苏录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所以他的卷子摞在了最上面。
刘先生扫一眼他的卷子,却没看到料想中的大片空白,反而看到了一行行间距整齐、无可挑剔的姜字体。却又不像印刷体那样死板僵硬,毫无生趣,倒像是最规整的高粱垅亩,行距齐整、横竖有秩而生机暗藏!
引得他不由自主细看起此中书法来,只见单字骨架劲挺中透着骨力,似能承风而立;撇捺舒展如高粱新叶,顺势铺陈却收放有度,尾端锋棱微露,利落如叶片尖芒!
通篇观之,字若成排高粱,各展姿态而气脉相连,瘦硬间显温润,劲健中含秀逸。既得北碑骨力,又兼南帖韵致,在墨香里透着丰收的庄重与舒展。
刘先生当然知道,哪怕是馆阁体,练到一定程度,也依然会发展出自己的风格。事实上,几乎所有书院学生都家学渊源,自幼苦练书法,但都拘泥于前人的窠臼,如这少年一般,由极严整处生发出自己独特调性的,却是绝无仅有。
练字的人都临仿法帖,字字学古,但能写出自我的却极少。不仿古则无格局,不自我则无格调。书法无格局不能立,无格调不能成。但‘立格容易成调难’,是以字写得好的人很多,能成家的却极少……
刘先生便是众多有格无调者中的一员,然不成调,写字永远只是追摹,而不是表达自我的创作!
这种生机勃勃,浑然天成的字体,是多少写字高手苦求不得的?只要假以时日,加以精进打磨,就可以登堂入室,自成一派了……
唉,羡慕啊……刘先生叹了口气,有些想哭。为什么自己渴望的东西,总是出现在周围人身上,却从来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哪怕一次也好啊,让我也尝尝成功的滋味……
学生们见先生又在那发呆了,也不催他,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他回过神来。
只有苏录和朱子和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心说这一班师生啥情况啊?是不是该给先生叫叫魂儿?
好一会儿,门外响起喧闹声,有诚心斋的学生往里看了一眼,在门外调笑道:“刘先生又神游天外咯!”
“哈哈哈!”一群小崽子的哄笑声,终于把刘先生唤了回来。
见自己又当众出丑了。刘先生不禁感到惶恐,这样下去,怕是连最后的体面都留不下……
“先生,别理他们。”正意斋的学生们七嘴八舌道:“你只是失眠,只要睡个好觉就没事了!”
“哦,下课吧……”刘先生却丝毫没感到安慰,反而愈加悲哀,抱着卷子落荒而逃。
刘先生一走,邓斋长便拍案而起,冲出斋堂,朝着刚才刺激刘先生的学生怒喝道:
“李宗胜!你再敢刺激我们先生,我豁上书不念了,也要揍你!”
第一百七十五章 怎么会这样子
“邓登瀛,就凭你这根麻杆儿?”那出言不逊之人,正是昨日挑衅苏录的李家四少爷李宗胜。
“还有我们!”正意斋的学生们也呼啦一声跟出去,围住了李宗胜一行人,怒目而视!
“到时候一起揍你,就不信院里把我们一起开除!”
李四少当然不能输了阵仗,两眼一瞪道:“来啊,有种现在就动手啊!”
旁边同窗赶紧拉住他:“别失了算计,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打完了倒霉的是咱们。”
“哼!别让我在外头碰见你们!”李宗胜马上就坡下驴,又瞥见跟出来看热闹的苏录和朱子和。
他指了指苏录,想要再撂句狠话,却想起昨晚的阵势,知道这小子自己碰不得。只好冷笑一声,便在一众跟班的簇拥下,气哼哼离去了。
顺着李宗胜所指的方向,正意斋众人发现那里站的是苏录,不禁同仇敌忾道:“这家伙真没品!昨天的白战明明是他挑起的,到最后也没认输,就那么蒙混过去!今天又装腔作势开了!”
“苏同学你小心他点儿。”有同窗好心提醒苏录道:“这家伙仗着家世,是不肯吃一点亏的。”
“多谢,我会注意的。”苏录感激笑道。
“等他多吃几次亏,习惯就好了!”朱子和冷声道:“谁敢动我义……兄一指头?问过我朱家答应没?”
“朱同学说得对,昨天朱家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公开表态了,李宗胜再狂,也不敢动苏同学的!”邓登瀛也点头道。
“那就好……”众同窗刚要散去吃饭,却听朱子和冷声道:
“你们也真是没用,怎么能连这种人渣都学不过呢?”
“你!”正意斋等人登时气坏了,可偏偏朱子和说的都是实话,让他们根本无从反驳……
“诸位别往心里去,子和打小不会说话,但心是好的。”苏录赶忙把开了群嘲的朱子和拉到身后,对众人陪笑道:“他只是想表达同仇敌忾的意思,不是瞧不起大伙儿。”
“唉,瞧不起也正常。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可就是赶不上他们,说明我们就是不行……”众学生神色稍霁,气势为之一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苏录一时语塞,他还头一次遇到这种,融团结与失败主义于一身的集体的。
“好了不说了,吃饭去了。”邓登瀛招呼苏录两人道:“走啊,我带你们去餐堂。”
“多谢斋长。”苏录摇头笑道:“不过我们下午要出去上课,就不在学校吃了。”
“这样啊,那我们先走了……”邓登瀛便带着同窗们离开了。
苏录和朱子和则背着书包往外走。他们只每天上午在书院上课,下午是中斋学生分经而治的时间,但问题是书院里没有教《礼记》的先生……
治《礼记》的学生少,先生自然更少,有水平在鹤山书院任教的经师,就更是少上加少。鹤山书院素来秉持少而精的原则,从不贪大求全,已经有好几年没开设《礼记》课程了。
所以书院准许他们,每天下午可以出校跟着朱璋学习。这不是什么特权,只要学生能找到自己的经师,都可以申请只上半天课。
~~
当天下午,苏录二人去朱家山上课,学生们则来到自己选择的经堂继续上课。
没有课的先生们便齐聚鹤山堂,开始阅卷。
因为学生是按照过往成绩分斋的,为了避免阅卷者先入为主,所以答题卷都是糊名的。
先生们也不知道拿到了谁的卷子,这样确实会更客观。
但这样一来,就少了许多乐趣。既没法挑出重点学生的卷子一睹为快;也没法纵向比较某个学生自身的进步情况;甚至吐槽的时候,都不知道对象是谁。
不过也多了一个乐趣,就是可以猜前几名的身份了。
他们通常喜欢猜前三名,甚至还会带点彩头……
经过一下午的阅卷,先生们排定了名次,又各自猜了前三名,买定离手后,呈给周山长过目。
周山长名叫周勤,字行之,号清衡。三十岁时中了举人,随后却屡试不中,又没有朱琉那般毅力,第四次落榜后就彻底绝了再入科场的念头,一心一意埋头教书,素以治学严谨著称。
庞山长年事已高,书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操持。老山长也乐得做甩手掌柜,充分放权给他,在同一级中分快慢班就是他的手笔。
所以同样是副山长,他在先生们心中的威信,可远胜太平书院那位钱副山长……哦,现在是钱代山长了。
“怎么样,过了个年退步大吗?”周山长沉声问道。
“回山长,”呈送考卷的季先生道:“水平维持的大体不错,还有人突飞猛进,可见过年也没松懈。”
“突飞猛进?”周山长难以置信。以他的经验,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布置一堆作业都没用。学业不退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突飞猛进?
“确实如此。”季先生指着最上头的一份卷子道:“这应该是白云山的卷子,他终于把聪明才智用到正道上了,一改之前的飞扬浮躁,把文章写得鞭辟入里,令人观之如孟子在世!”
“评价这么高吗?”周山长来了兴趣,扫了一眼道:“这字不大像啊。”
“许是他这个假期改了字体,聪明绝顶的人干什么都快。”季先生猜测道。
“不像。”周山长摇头道:“从这笔字就能看出,此人脚踏实地,一丝不苟,这跟那位白三少有一文钱关系吗?”
“那就是雷俊?他治学的态度是最扎实的。”季先生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第二名那个呢。”
“老季别聒噪了,请山长揭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众先生催促道。
“好好,我不说了。”季先生投降道:“请山长揭晓吧。”
“……”周山长却没应声,他已经被手中的那篇文章深深吸引了,不由自主抑扬顿挫地念道:
“君授非天,是谓乱常;臣受非分,乃曰干纪!”
“这个破题一语中的,气势十足,真有亚圣遗风啊!”众先生赞道:“确实只有白云山,能有这种格局……”
便听周山长接着念道:
“君臣分定于上,名器谨守于下!哙以诸侯而紊王章,之以下僚而觊神器。燕之亡,非亡于齐,亡于君臣之越分也!”
“天立君以司牧,地立臣以佐治;君承天命勿妄授,臣守臣节勿妄受。授受乖违则纲纪崩,此燕祸之始也!”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周山长念完冒子,击节道:“去年看了他们一年的文章,都没见到哪怕一篇有这水平!”
“是啊,此冒子堪称八股之典范!挈领全篇、破立相生、环环相扣!起笔对仗工稳如金石相击,文气纵横如江河贯下!这正是老山长希望看到弟子们写出来的‘绝好佳作’啊!”季先生摇头晃脑地赞道。
“这篇文章,总可以入老山长之目了吧?”众先生问道。
“目前来看是可以的,但八股文,还得八股做得好。”周山长点头道:“希望后面也能保持水准……”
说着他便继续铿锵有力地念道:
“授受之辨,严如冠履:君授非唐虞之公,乃匹夫之乱常!臣受非稷契之承,乃奸佞之犯分!昔贤君传位,天与人归,故历数无穷!今哙授之受,名器不臧,致干戈一旦……”
他一口气将八股念到最后,只觉如雷贯耳,金石之音不绝!
“好好好,这才是代圣人立言,我等终于育才成功了!”周山长激动地拍案叫绝道:
“老山长说的没错,教书育人果然是个慢功夫,只要勤加浇灌,小树苗总会长成参天大树的!”
“只是这树长得忒快,我们还没察觉就窜到天上去了。”季先生笑道。
“快看看是谁吧,都急死我们了!”众先生催促道。
“好!”周山长便高兴地揭去糊名道:“管他是白云山还是雷俊了,都是我们教出来的千里马!”
结果揭掉之后傻眼了,那人既不是白云山,也不是雷俊,而是个叫苏录的陌生名字。
“苏录是谁啊?”老先生们显然没有年轻人消息灵通,还不知道昨晚那位大放异彩的年轻人。
“没听说过呀,整个书院就不记得有姓苏的……”众先生摇头道。他们跟这批学生相处了一年,大体都是有印象的。
“……”周山长却想起了什么,默默放下那份卷子,沉声道:“先不提这个,继续拆名。”
说罢又拆掉了第二名的糊名。奶奶个熊,结果还不是那白云山和雷俊,依然是个陌生的名字——朱子和!
“朱子和?这应该是朱家的后生,我记得上斋有个叫朱子恭的。”
“之前我还教过个叫朱子贤的。”先生们七嘴八舌道:“不过没记得有个朱子和呀。”
这时有先生拿来了中斋的花名册,翻开一看。“确实没有这俩人!”
“不会是白三少的恶作剧吧?”还有先生不死心地问道。
“不是……”季先生已经撕开了后面几份卷子的糊名,白云山第三,雷俊第四……
“怎么会这样……”众人就见周山长的脸色,变得相当难堪。
ps.所以说,没有deadline,就得这么晚。一是弦会松,二是我会不由自主字斟句酌,一章就得检查40分钟……熬不住啊。抱歉~~~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本州文脉在憋个大的!
黄昏时分,夕阳斜照笔架山。
庞山长坐在藤椅上,轻轻抚摸着一只通体油黑、脖颈金黄、翅尖点缀一抹醒目白斑的鹩哥。
“你好,你好……”
可惜都是他的声音,那鸟儿却始终不开口……
“你说个话噻,说了就有小米吃哦。”
“它听不懂的,山长……”周山长已经在旁边等了半天,实在绷不住了。
“呵呵,我知道。”庞山长笑容可掬道:“我这是在表达自己的急切。”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周山长赶紧将鸟笼子端来,帮他把那鹩哥放回去。
“老夫几十年来,养过好多鹩哥,每一次都恨不得它早点开口。”胖山长将手中的小米,小心放回盅里,连粘在指缝的都摘干净。
“可是我发现,这种事儿好像欲速则不达,你越是着急,它越是不开口。你越是放松下来,慢慢来,哎,忽然哪天他就开了口。”
“山长这是在教我,要对学生保持耐心,不要太操切吗?”周山长忙一脸受教道。
“呵呵,我说的是养鸟。”庞山长笑问道:“有什么事?”
“回山长,中斋开学考阅卷完毕。”周山长忙恭声轻声道:“山长要不要看几份佳作。”
“眼花的厉害,不看了。”胖山长干啥啥不行,摸鱼第一名道:“给我念念第一吧。”
“是……”周山长便从左袖中,摸出一摞考卷,清清嗓子念道:“天序煌煌,若日月昭昭不可紊;臣节穆穆,似圭臬赫赫焉能逾……”
“盖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华渚虹流,乃诞圣君。故尧咨四岳,询于草野;舜陟帝位,格于皇天……”
“皋陶谟明,夔龙弼亮,皆竭股肱之力;召公甘棠,仲山甫柔嘉,咸尽匡辅之忠……”
庞山长耐着性子听完,不禁苦笑道:“这是小白的作文?”
“山长敏睿。”周山长点头道:“这正是白云山所做。”
“这有什么敏睿的。”庞山长失笑道:“一听就能让老夫回到在翰林院的日子,也只有小白的文章了。”
“白云山一句一典,章词华丽,确实才华横溢……”周山长忙笑道。
“你说的也对,但现在不是四十年前了。”庞山长叹气道:“现在执掌文坛的年轻一辈,可不喜欢这套,他们要的是秦汉文章那股质朴刚健、雄浑大气。孩子们来读书是为了什么?我们不能害了他。”
“是。”周山长点头道:“那学生回头跟他聊聊。”
说着苦笑一声道:“其实他这还收敛了呢……”
“还不够。”庞山长摇摇头道:“告诉他,要继续大刀阔斧删繁就简。其实凝练简洁、微言大义的文字,需要更高的水准。否则自古以来的文章大家,也不会大都‘意则期多,字则唯少’!”
“是,学生记住了。”周山长忙应声道:“那这次就给他降一降吧。”
“不急,阅卷要致公,对还脆弱的孩子们更是如此。若是其它文章还不如他,就没道理给他降了。”庞山长摇摇头。
“是。”周山长便又念了排名靠前的几份卷子。
庞山长听完苦笑道:“你们还算公允……”
“是,这几个孩子现在就可以去考秀才了,但白云山说不定都可以考举人了。”周山长道:“实在是如锥在囊啊!”
“呵呵呵……”庞山长望着满天的红霞,笑而不语。
这就是教育的格局问题了,因为鹤山书院的学生都是要考秀才的,所以周山长和众先生对学生的要求就是能考秀才。只要每科能考中足够的秀才就满足了……
但庞山长可不这样想,秀才是州内的竞争,就算都是鹤山书院培养出来的,对泸州也没有任何加成。
一定要培养出举人,乃至进士,才能对家乡有贡献,才能延续泸州文教昌盛的美名啊!
想到这庞山长不禁汗颜,也不知道这些年泸州的文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一直繁荣昌盛,成化年间更是中了十一位进士!几乎每一科都不落空……
那种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犹在眼前,可一转眼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弘治朝至今竟只中了一根独苗苗,这一科要是再不中,就要二十年只出一个进士了,别说跟川省各府比了,都要被隔壁的叙州远远甩下了,哪还好意思说自己文教昌盛啊?
老翰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然也不会致仕多年又出山任教,就是为了替家乡保住文教这块招牌!可是几年下来,他无奈地发现,人才可以批量培养,但顶尖的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韩昌黎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的切身体会却正好相反。择英才而育之,这话不假,但前提是你得能择到天才啊!
以他观之,泸州这些年最拿得出手的,依然还是那屡试不第的朱琉……
想到朱琉,庞山长又想到他推荐的两个孩子。在信里朱琉可是不乏溢美之词。尤其对那个苏录,直接以‘骐骥’称之……
说实话,对朱琉从山里选来的良驹,他是有些期许的,但周山长念了几份都没有此人,看来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这让庞山长有些失望。
但他还是问了一嘴:“新来的那两个孩子考得怎么样,能留下来吗?”
“能。”周山长小声道,希望山长就此打住。
“有多能?”庞山长却偏偏追问道。
“很能。”周山长声音越发微弱道:“学生准备把他们调到诚心斋去。”
“哦?”庞山长略略提高了声调,他虽然清贵了一辈子,可也见惯了官场的勾心斗角,一眼就看穿周山长的小算盘道:“莫非他俩出类拔萃?”
“……”周山长低头道:“是。”
“拿来我看看。”庞山长伸出手来,周山长只好从右边袖子里抽出了两份答卷,双手奉上,面皮微微发烫。
周山长又从几上拿起叆叇,庞山长接过来架在鼻梁上,阅读起朱子和那一份,不禁眼前一亮!
他便颤巍巍念诵起来:“龙章不可私授,凤玺焉能妄受!”
“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君臣之位,本乎乾坤!尧舜传贤,必待天与人归;汤武革命,亦惟顺天应民。私相授受,违天生之则,乱君臣之纲……”
一口气念完,老头累得够呛,却欣喜万分道:“好好好!这才是老夫一直要找的绝好佳作啊!”
“山长还没看另一份呢……”周山长赶紧补救道:“我等认为,那苏录的文章还要更胜一筹。”
“哦?”老山长便翻到另一张卷子,才看了两段,便感觉多年的眼翳都清爽多了!
他又忍不住要朗诵了。苏录的文章偷师曲调,富有韵律,让人很难不读出声。
“扶老夫起来。”庞山长坐着读还不过瘾,还要站着念。“如此奔腾磅礴之文,坐着读会岔气的!”
周山长赶紧扶起老翰林,庞山长老迈却咬字清晰的声音便响彻鹤山堂:
“为政在正名,名正则事成。君代天理民,臣辅君成治,非德不居其位,非义不任其职!”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哙授非以礼,之以利相谋,上下交争,国何以立?宗庙隳、社稷墟,非天亡之,实自亡也!后之君子,守君臣大分,循天下正道,邦本自固!”
“妙妙妙!”读完之后山长彷佛年轻了十岁,脸色都红润了不少,哈哈大笑道:
“我说泸州文脉为何不兴。非不兴也,将有大发作于后哉!”
“山长的评价这么高?”听老山长拔高到这种程度,周山长吃惊道:“这苏录的文章固然酣畅淋漓,令人耳目一新,还远不至于领一州风骚啊……”
“文章就像马驹,要看骨相的!韩昌黎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此气即骨相也;柳子厚云‘本深而末茂’,此‘本’即筋骨也!观亚圣之文,气若长虹,筋骨雄健,故虽不事雕琢,而千秋奉为圭臬!”老山长眼也不花了,气也不虚了,兴致勃勃地长篇大论道:
“是以善为文者,必先立其骨:明义理、正格律、贯气脉,此根本也!根本既固,而后润色辞章,不过水磨功夫。譬如良驹生而神骏,加以刍秣雕鞍,自然一日千里;若孱骨病骀,虽饲以豆麦,饰以金羁,终难负重致远!”
老翰林都好几年没这样亢奋了,说完一屁股坐回藤椅上,累得呼哧呼哧,还不忘问道:“这两个孩子的文章都优于白云山啊,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
“这……”周山长早已想好了说辞,赶忙道:“因为别人是开学考,他们是入学考,虽然是一起考的,但是两码事啊。”
“你呀……”庞山长笑笑,没有多做评论,只是淡淡道:“放心吧,此次春闱,德嘉必能高中。”
虽然庞山长没有指责他一个字,周勤却脸红到了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老翰林点到了他的心病上……
第一百七十七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其实周勤跟朱琉同年中的举人,只是那时朱琉年方十八,成绩又远高于他,结果夺走了所有的光彩。
之后连续四科,两人都结伴进京,又齐齐铩羽而归,在最后一次归途中,都发誓不再入棘围白白遭罪了!
读书人不出仕只能教书。其实他早早就谋了鹤山书院的教职,并决心在这里干一辈子。甚至后来考进士,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山长。
而朱琉之前一直四处游学,无所事事,这让周山长终于在心理上平视乃至有点俯视对方了。
谁知朱琉回头就当上了太平书院的山长,而且去永宁之前,他还来找老山长深谈过的。这让周勤隐约有些担心,早晚有一天,自己会被取而代之。
所以他选了泸州最好的苗子,用书院最好的师资力量,倾尽全力地培养,就是为了在明年的童试中吊打太平书院,
结果朱琉在山里教了一年,推荐来的两个学生,刚一进门就吊打他全校……这让周山长情何以堪?
所以他才遮遮掩掩,不想让这两个学生立即参与排名……想等过上两三个月,在他们身上打上鹤山书院的烙印再说。
老山长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才会说那样的话吧。
既是为了让他安心,也隐含着敲打之意。
“德嘉贤弟这回真能实现突破?”周山长不由自主地问道。
对朱琉这次会试,他的心态十分复杂,既希望这位难兄难弟能一尝所愿,又不想看到他风光高中,显得自己太过可怜……
“能。”庞山长指着苏录和朱子和的卷子道:“你没发现这两份卷子虽然破题立论各不相同,但文脉经纬、源流一贯吗?”
“是。”周山长点头道:“他们都是德嘉老弟的高足,源出一脉实属正常。”
“德嘉既然能教出这样的弟子,说明他的文章终于突破了昔日的窠臼,臻于大成了!”庞山长十分欣慰道:“看来此次太平书院之行,他收获良多呀!”
“那真是太好了。”周山长鼓足勇气道:“倘若德嘉老弟真如山长吉言金榜题名,那学生愿意去太平书院接他的班!”
鹤山书院的常务副山长,在泸州正经算是名流,所有大家族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三节两寿还要代子弟孝敬。所以日子很滋润,里子面子都很丰厚。
去鸟不拉屎的大山里当下院的山长,堪称流放了,也算是他的自我惩罚了。
“呵呵,你哪也不许去。你走了谁管这一摊啊?”庞山长却断然摇头道:“总不能丢给我个八十老头吧?”
“山长,学生知道错了。”真人面前说不了假话,周山长羞赧道:“我这就去重新排名,把他两个升到诚心斋!”
“算了。”庞山长缓缓摇头道:“那别人就都知道,老夫打了你的脸,往后你还怎么保持威信?”
“山长……”周山长感激地热泪盈眶。
“不必如此,我都是为了书院考虑的。”庞山长却又笑道:“再说你就算把他们升到诚心斋,他们就能吃得饱吗?”
“确实……”周山长颓然道:“我能教的,德嘉贤弟都已经教过了。”
“把他们交给我吧。”便听庞山长石破天惊道。
“山长要亲自教导他们?”周山长吃惊地看着老山长。
“呵呵呵……”庞山长笑道:“见猎心喜,按捺不住啊。”
“你老人家的身体吃得消吗?”周山长关切问道。
“我又不教他们治经,只是指点一下文章,能费多少精力?”庞山长笑道:“老夫把下棋的时间拿出来,你让他们每天早来一个时辰就行。”
“是。”周山长应声道:“那也把他们升到诚心斋吧,多吃一口算一口。”
“不。”庞山长却摇头道:“你没仔细看德嘉的信吗?”
“看了……”周山长心说但没仔细看。一看到那个臭不要脸的违背誓言又去应试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好的大家一起摆烂,他却又偷偷努力,什么玩意儿嘛?!呸,下贱,哪怕打声招呼呢……
“你忘了德嘉在信上说,那个叫苏录的孩子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带着身边的同窗一起变好。”庞山长笑眯着眼道:“老夫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那样的本事?”
“那就听山长的……”周山长明白了,老山长还是没放弃正意斋和刘大川,想再拉他们一把。
但说实在的,周山长觉得老山长异想天开了。怎么能把拯救一班学生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学生的身上?苏录要有那本事,还上什么学,直接开个书院得了!
老小孩老小孩,果然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异想天开…
但是山长的决定,他还是会坚决执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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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苏录这边,整个一下午,都在接受刚山先生的高强轰炸。
刚刚找回点自信的朱学霸,又被打击成了垂头丧气的学渣小朱……
苏录也感觉有些吃力了,本来以为刚山先生只教半天,学习的内容也会减半。结果朱三爷养精蓄锐一上午,整个下午龙精虎猛地讲个不停,几乎教了之前一天的量……
这也是因为《礼记》的内涵太丰富了,可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仅仅《曲礼》篇中的‘二十曰弱冠’这五个字,刚山先生就旁征博引整整讲了一下午!
而且全是干货,一点水分都没有的那种……
除了讲解‘陈说郑注孔疏’之外,刚山先生还会串讲《仪礼》曰:
“冠者,礼之始也。《仪礼》十七篇,第一篇就是《士冠礼》。”
然后便详细讲述,冠礼时,士要经过三次加冠,分步赋权——
始加缁布冠,象征告别童子状态,获得士的基本身份。冠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皮弁冠,对应‘兵事之服’,标志承担保卫宗族的责任。冠词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爵弁服,士人着玄冕服参与宗庙祭祀,方能获得完整的贵族政治权利。冠辞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什么,你觉得这样还行?确实,如果只是泛泛了解,这样就差不多了。
但苏录和朱学渣可是《礼记》方向的研究生,要学以致用的,那就不得不详细学习具体的仪节了——
从筮日、戒宾、宿宾等前期准备,到正礼前日的为期、陈设,以及最重要的正礼仪轨,到最后的见母、见宾、酬宾。
乃至各种特殊仪制,如孤子庶子冠礼,醮礼替代醴礼……全都要牢记所有的仪轨、祭品、着装、换装、祝词……
知识点成千上万,一一列出绝对能让人患知识恐惧症!
一直讲到天擦黑,刚山先生的嗓子都讲冒烟了,才刚刚讲完正礼,还没有讲各种变礼……
再看苏录,记笔记记得笔头都秃了……
朱学渣更是直接放弃记录,只负责给苏录翻页续墨,这才能勉强听得过来。
“下课吧……”刚山先生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好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看着两个满脸虚脱的学生,朱璋嘿然笑道:“现在明白为什么治《礼》,需要打铁的身板了吧?”
“明白了……”两个弟子有气无力道。
“先生,有必要这么拼吗?”朱子和实在忍不住发问道:“我们年轻顶得住,真怕你累出个好歹来。”
“不要紧。”刚山先生哑着嗓子道:“不打紧,只上半天的话我还顶得住!”
“学生的意思是,咱慢点来行不?”朱子和苦着脸道。
“不行。”朱璋没好气道:“你想跟你九叔一样,二十年都中不了进士吗?”
“要是每天都这么学,我能不能活二十年还不一定呢。”朱子和唉声叹气,又推了苏录一把道:“骐骥,你也说句话呀。”
苏录便道:“中个举人我就知足了。”
不知不觉,小苏同学也膨胀了。之前一直是中个秀才就知足了的……
“想中举人也得这么学,你以为举人就好中吗?”朱璋哼一声道:“再说了,连束脩都没交,还挑肥拣瘦开了!”
“先生,学生第一天就带束脩来了,是你不要的呀!”苏录叫起撞天屈道:“不是说收不收我还两可吗?”
“现在可了行不行?”朱璋闷声道:“明日带束脩,来行入学习礼!”
昨晚大观台的见闻,给朱三爷造成了强烈的危机感,他感觉再不出手定下名分,这匹到手的骐骥,随时可能会被人拐走了……至少他就亲眼看见,王家白家的老爷在主动招揽苏录了。
天才少年谁不爱?做买卖还有赚有赔,培养自家子弟也有可能不成才,唯独投资这种冉冉兴起的新星,基本稳赚不赔……除非像唐寅那样,中了江南解元都能把自己浪死的货。
但这都是极小概率事件,谁都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唐寅了。君不见多少人疯狂投资杨慎,让他小小年纪就名满天下的?
简直就没有比这更稳妥、更划算的买卖了。苏录虽然行情跟杨慎没法比,但已经有了‘泸州小杨慎’之名。在投不到杨慎的情况下,投他也是不错的选择……
昨天回来的路上,朱玠就跟朱璋说,一定得抓紧了苏录,所以他也顾不上矜持了。若非治的是《礼记》,礼不可废,他恨不得让苏录身上有多少钱,都直接掏给自己,就当学费得了!
ps.困死了,但还有一章没检查,所以还得打起精神……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笑话一箩筐
苏录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田总管居然还专门在门房候着他。
“公子这一天下来太辛苦了。”田总管一脸心疼道:“要不从明天起还是备车吧,反正车和人闲着也是闲着。”
“千万别,田叔!我就指着上下学路上,走两步活动活动呢。”苏录对田总管异乎寻常的关心总有些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卢知县的公子,跟我这么殷勤有啥用啊?
“唉,公子真是有志气。”田总管叹气道。
“呵呵……”苏录心说这跟志气有什么关系?脚气还差不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回到了哥俩住的小院。
苏泰早就回来了,还穿着他那身武学的曳撒舍不得脱。
小厮端上温水,苏录洗手洗脸后,晚餐也在桌上摆好了。
这也是哥俩每天最期待的时刻,驻州办的伙食实在太好了!从住进来那天起,三菜一汤就没重过样。无论荤素汤品,都可圈可点更可口!
苏录虽然每天在朱家用午餐,但大户人家注重摄养。朱玠老两口又上了年纪,菜品清淡,低油少盐,并不太合少年人的胃口。
还是每天晚上这顿大鱼大肉、肥甘厚味更得劲儿……
二哥还没出息地担心,过完年会不会给他们降伙食?
今天就彻底过完年了。晚餐确实发生了变化——从三菜一汤变成了四菜一汤,非但没有减配,还更丰盛了!
苏录用棉巾擦着手入席,看着桌上的菜肴,咋舌道:“田叔,夸张了,我除了这条羊腿,其余的菜咋都不认识呢?”
田总管一边给他俩舀汤,一边笑着报菜名道:“荷叶炙羊腿,糟香鲈鱼脍、麻腐拌菠棱、火腿煨山菌。还有这黄芪枸杞乌鸡汤,给你们好生补一补……二位公子趁热喝。”
“不用老这么破费,简单拨拉两个菜,饭给够就行了。”苏录真心实意道。
“哎,二位公子每天都不在家吃午饭,早晨又凑活。哥俩就晚上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田总管却坚决道:“小人要是再不好好伺候着,要遭大老爷日决的!”
说着他又用公筷,给两人各夹了一块荷香透骨,蜜色金黄的羊腿肉。“快趁热吃,这是咱们公所大厨的拿手好菜,配上萝卜泥,知州大人都赞不绝口!”
苏录一尝,不禁赞道:“荷香沁脾、蜜香回甘、酥嫩多汁、果然名不虚传!”
“嗯嗯,好吃好吃!”苏泰点头不迭,趁着苏录说话的工夫,已经连干了三块了。
田总管给两人布了一轮菜,每个菜品都介绍了一番,确实是大厨水准,皆有千秋!赢得哥俩赞声不绝。
他这才笑着告退道:“那就不打搅二位用餐了。”
“田叔快去吃饭吧。”苏录也邀请过他一起用餐,但田总管总是坚持主仆有份,不可逾越,坚决不上桌。
弄得苏录一头雾水,我算什么主?
~~
待到没了旁人,二哥咽下口中的饭菜,迫不及待道:“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又让我猜,那我还猜奢云珞。”苏录笑道。
“真厉害,你又猜着了。”苏泰无语道:“你说她怎么阴魂不散啊?”
“别想多了,人家也是去武学上学的,不是冲着你去的。”苏录只能这么安慰他。
“俺怎么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苏泰眉头一皱。
“她招引你来?”苏录问道。
“那倒没有。她身边有两个罗罗武士,陪着她一起上课。”苏泰道:“别人靠近不了她,她也没法靠近别人。”
“那还挺好。”苏录点点头,看来那位女土司也是做了些防范措施的。
却又听苏泰无奈道:“可她没事儿老是盯着俺看,还笑。看得俺心里毛毛的,笑得俺心里慌慌的。”
“老爷们儿还怕看吗?你看回来就是!”苏录给二哥吃颗定心丸道:“我们后来帮你分析了,她可能就是无聊找点乐子。”
说着他低声道:“知道么?奢家的女人只能嫁水西安氏,奢家的男人也只能娶水西安氏的女人。两百年了没有例外,何况她这种土司的继承人……大明才开国一百年,你就想想吧。”
“哦,那就好。”苏泰点点头松了口气,不知道为啥还有点小低落。
苏录却很理解他,哪个少男少女不怀春?他还幻想过黄峨能喜欢自己呢,那可能吗?根本不可能啊!
所以还是早点认清现实,脚踏实地的好。现实不是话本,还想在大明朝自由恋爱,做梦去吧!
老老实实提升自己,过几年三媒六聘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等洞房的时候再开盲盒就行了……
~~
苏泰虽然是当哥哥的,但不像苏录这么通透世故。好容易有个漂亮姑娘对自己这么主动,昨晚他连两人的婚床打什么样式都想好了……
谁知一回头,夏哥儿的初恋还没萌芽,就被掐灭了……
这让他的食欲都不振,只吃了三大碗就不加饭了。为了给二哥转换下心情,苏录便问他,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不会光跟奢云珞眉来眼去了吧?”苏录故意调笑道。
“那哪能呢,俺是去干啥的啊?!”苏泰脑袋摇成拨浪鼓,果然就把那点小小的少年情愫,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道:
“这一天可带劲儿了,上午先学了一个时辰《论语》!俺一开始害怕跟不上功课,结果发现他们还不如我呢!”
“他们什么水平?”苏录好奇问道。
“上课前我问他们学到哪里,他们说学到《论语》了。”苏泰便道:“我又问学到哪一篇了,他们说公治长(zhang)。”
“我当时就出了一脑门子汗,心说《论语》里还有这一篇?苏泰啊苏泰,你到底学了些什么?”苏泰绷着不笑道:“结果上课时,才知道,原来是‘公冶长’(chang)……”
“噗……”苏录差点没喷了饭:“不是,学了一年才学到《论语》第五篇?那三年最多学半部,倒是够治天下了。”
“大头还在后头呢。”苏泰接着道:“先生叫起一个学生来,问他‘宰予昼寝’何解?那小子振振有词道:‘宰是杀,予是我,昼是白天,寝是睡觉——就是‘就算杀了我,白天也要睡一觉’!”
“哈哈哈哈!”哥俩拍案大笑,饭粒子都从鼻孔里飞出来了。笑完了苏录叹气道:
“我终于明白马斋长,为什么要到书院遭那份罪了。”
“其实先生的水平还是有的,就是那帮家伙朽木不可雕也。”苏泰忙道。
苏录闻言看一眼二哥,心说这上了学的变化真不小啊。一是说‘我’不说‘俺’了;二是说话还文绉绉了。
便鼓励苏泰道:“不管别人咋样,二哥好好学就行,不会的回来问我。”
“嗯嗯,俺现在很有信心!”苏泰使劲点点头,接着道:“上午后半段学的是《孙子兵法》,那帮家伙倒还感兴趣,说这才是爷们学的东西,不像孔子是个娘们。”
“孔子怎么成了娘们了。”苏录问道。
“因为他们在《论语》里看到过,孔子说‘我待嫁者也。’”苏泰道。
“那是‘我待贾者也’……”苏录笑得肚子都疼了。
“上午上完课吃中午饭。武学伙食可好了,大肉片子炖芋头,配上二米饭,敞开供应,吃饱为止!”苏泰吃着晚饭回味午餐道:“真跟做梦一样……”
“那确实比我们书院吃得好。”苏录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还停留在太平书院。
“吃饱喝足眯一小觉,下午就换上短打,全拉到校场练习骑马射箭!”苏泰兴奋道:“俺射箭算好的,可是不会骑马,那马不让俺骑,俺夹着脖子抽了一顿就老实了。”
“马脖子?”苏录不确定地问道。
“啊,还能是人脖子?那不一夹就断了?”苏泰理所当然道。
苏录本来想问问那帮纨绔子弟有没有欺负他,现在觉得纯属多余了……在一个天天会被拉上校场操练的地方,没人敢惹大力怪。
“最后是扎白杆枪千次!一共中平扎、低平扎、高扎三式,不过今天没对扎……”夏哥儿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完事儿就散学了,俺又跟同窗们在校场上练了会儿块,看着天黑才回来的。”
“这一天还挺充实的。”苏录看一眼夏哥儿端着饭碗的手,依然稳稳地没有丝毫颤抖,显然力量训练还没有锻炼到位呢……不禁暗叹,人和人的体质真的不能一概而论呢。
“确实。”夏哥儿高兴道:“可比在酒坊拌沙好玩多了!”
“那感情好。”看到夏哥儿这么高兴,苏录也真心地高兴。一直以来他都为二哥的牺牲深感不安。现在二哥也有了自己的学上,实在太好了!
“你们有考试吗?”苏录又问道。
“也要考的,而且是朔望两考,朔日考骑射武艺,望日考四书、兵书。”苏泰重重点头道:“俺要好好读书,争取也考个第一!”
“二哥这么聪明好学,肯定没问题的!”苏录鼓励他道。
饭后,哥俩便各自开始学习,苏录学习任务很重,他必须对照各种参考书,将简之又简的课堂笔记补充完整。
苏录便习惯性摊开了满满一桌子书,全神贯注地进入学习状态……
苏泰也拿着一本《论语集注》,很自觉地只占了书桌一角。但是能像弟弟一样在灯下学习,他就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其实这也是他过去多年以来,可望不可求的梦想……
“鼾鼾……”只是看了没几页,苏泰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苏录给二哥披了件衣裳,便在他的鼾声中继续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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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不是针对谁
翌日一早,哥俩安步当车,走到了城南的笔架山。
“呀,苏同学也上学啊,好巧啊!”一辆华丽的双驾马车追上两人,跟苏泰同样装束的奢云珞跳下了马车。
苏泰心说这个点俺不上学,上炕吗?
“早……”他闷闷地应一声,说完便只跟苏录说话,不搭理奢云珞了……
“咦?”奢云珞看他过了一宿,又生分下来了,不禁有些奇怪,再一看旁边目不斜视的小苏,心中便有了猜测。
肯定是这小子捣的鬼。
他为啥要捣鬼呢?嗯,肯定是怕我抢走他哥,让他落单了啊……
哼,真是小孩子脾气。看我给你也找一个,让你顾不上你哥……
感受到她不怀好意的目光,苏录一阵心头发毛,不知道这大姐要搞什么鬼?
这时到了武学门口,苏录只好拜别了兄长。望着奢云珞跟夏哥儿并肩进门,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没法把二哥系在裤带上,只能靠他自己把握了……
苏录定定神,加快脚步上山进了书院,穿过青石砖铺就的前庭入了仪门。
只见仪门内的告示板前,挤满了看成绩的学生。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苏录自然也很想知道,自己在这家书院到底什么水平?便也凑过去看了看。
一开始他只站在最外圈,好在个子还算高,这样能勉强看清前十名。心说这应该就够了吧?
结果出乎意料,前十名里居然没有他的名字……
苏录不禁有些尴尬,鹤山书院果然名不虚传,高手如云啊。
他只好往人堆里扎了扎,伸长了脖子又往下看了十名,结果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唉,自大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再往前挤一挤,这下前三十名都能看到了,居然还是没有!
苏录没想到自己连上半段都挤不进去,心中满满都是震撼,看来我们镇重点确实没法跟市重点比呀!
周山长把自己分到正意斋,果然是有原因的……
虽然心里很难过,但还是得看看自己考得到底有多糟糕。大不了再来一遍孙山逆袭!苏录暗暗发狠!
山里人从来不怕挫折,他涌起了满满的干劲,往里挤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大力了些……
“挤什么挤?”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那讨厌的李宗胜。
李宗胜也回头看到了苏录,登时幸灾乐祸地怪笑道:“瞧瞧谁来了,原来是咱们的苏神童!”
“还以为他多厉害呢,结果连咱们的最后一名都不如!”李宗胜的兄弟李宗玮也大声附和道:“真可惜啊,科举不考打灯谜啊!”
“你们积点口德吧。”邓登瀛怒道:“人家才刚转学过来第一天,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啊对对对,你们正意斋的人最喜欢找理由了。”李宗胜马上针锋相对道:“真正的强者从不找借口,懂吗?”
“你个三十名算什么强者……”正意斋众人反唇相讥道。
“本公子只要在诚心斋一天,在你们面前就是强者!”李宗胜面皮一紧,煮熟的鸭子嘴硬道:“有种把本公子挤下去啊!”
“跟这种人待在一个斋里,真是耻辱啊……”远远地站在外圈的两个年轻人,看到李宗胜在那张牙舞爪,不禁摇头叹气。
“有才无德,不如有德无才。”那个面相敦厚的红脸少年轻声道。
“他有个屁才,全靠投机取巧背程文!”白脸少年相貌英俊,眼珠子咕噜乱转,全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儿。“现在考的都是大题,他还有的背!等开始作截搭题了,他就现原形了!”
“但愿那天早日到来。”红脸少年轻叹一声,又笑道:“还没恭喜白兄夺魁呢。”
“一次普通的考试而已,不值一提。”原来他便是那白三少白云山。“我倒宁肯跟那苏同学换一换。”
两人说话间,便见朱子和也到了。
大家都是从小便认识的,两人跟他打起招呼。
朱子和却进入了战斗状态,顾不上他俩,一头就扎进了人堆里!
他方才刚进仪门,就听到那该死的李宗胜在对苏录贴脸开大。
朱同学现在每日沐浴在义父慈爱的光辉下,这哪能忍得了?立马分开人群冲进去,直接开群嘲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就你们也想考过我和苏兄,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这样说是不是太伤他们了?”朱子恭自然是跟朱子和一同来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我不是针对谁,我只是陈述了个事实。”朱子和冷笑一声,完美阐述了什么叫嘴臭全靠后台硬。
“朱子和,成绩都贴出来了,你还在这狂!”李宗胜指着墙上的成绩单,冷笑道:“人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啊!”
“我有可能会小看了别人,但就你们哥俩,咱谁不知道谁啊?”朱子和轻蔑一笑道:“我拿脚都比你们写得好!”
“哈哈哈!”这下邓登瀛等人看朱子和顺眼多了。
“哼,随你怎么说,反正成绩摆在这里。”李宗胜对上朱子和其实是心虚的,只能揪着墙上的成绩单不放。
“实在不服气,把你们的文章背出来,让大家品评一番就是!”李宗玮也冷声道:“看看到底是先生们搞错了,还是你们井底之蛙了!”
“好主意!”众人也很好奇,朱子和到底是盲目自大,还是真有水平。
正嚷嚷间,有人喊了一声:“山长来了!”
众学子登时消停下来,赶忙一起朝着周山长走来的方向行礼。
周山长微微点头道:“免礼吧。”
又看一眼跟在身后的两个年轻先生,两人便在告示牌上刷了浆,贴上了本次考试的范文。
第一篇就是苏录的!
告示牌前嗡的一声,学生们彻底不淡定了。
“什么情况?!”学生们目瞪口呆,要不是周山长镇着场子,他们能喊翻了天。
“不会是搞错了吧?”于是纷纷挤上近前看个究竟。
李宗胜脑瓜子更是嗡嗡的,呆呆看着先生又贴上一篇,这次是朱子和的了……
学生们本来还满心的不服,为什么要把两个外来户的文章贴上去。但看清两人文章的真容后,只剩一片嘶嘶倒吸冷气声……
“乖乖,这也太强了吧?排山倒海,振聋发聩啊!”
“这是学生能写出来的文章?”
“太平书院在天上吗?怎么能教出这种怪物来?!”
甚至好多学生,感觉‘最强二人组’的文章,一下子都不够看了……
“我感觉白云山和雷俊的文章,比不了这两人……”
“待会贴出来一比较,就高下立判了!”
谁知书院就只贴了苏录和朱子和的范文,并没有贴出白云山和雷俊的……
“为什么不贴出来让我们拜读一下?!”有学生抗议道。
“……”周山长听得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是在给你们留面子呀?便咳嗽一声,严厉道:
“只贴两位新同学的文章,是为了让你们好好读一读,看看差距在哪里!清醒清醒吧,一个个不要再夜郎自大下去了!”
“是……”众学生忙垂首应下,没有一个敢抬头的。这两篇文章,对他们的打击确实不小……
“苏录朱子和,你们跟我来,山长有请。”周山长又对苏录二人低声道。
“是。”两人应一声,便跟着周山长去了。
几位师长一走,告示牌前轰的一声,又开始了……
“哈哈哈!”邓登瀛指着李宗胜,大笑道:“高兴早了吧?你肯定要被挤下去了!”
只有前三十名能进诚心斋,现在插进来两个强人,李宗胜自然就保不住他的三十名了!
“他们可能是剿袭的!”李宗胜也急眼了。“这次的题目又不偏,六年前的会试就考过!”
“噢……”众同侪面现恍然之色,却不是针对苏录二人的。
“人果然总是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那位白兄白云山终于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哈哈哈!”同侪们大笑起来,自然都明白白三少什么意思。
这年月考科举有一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就是利用八股文的程式化特点,背诵大量的闱墨程文,应试时作为模板直接套用。
经过专门的训练后,甚至不需要题目完全吻合,只要擦点边就能套上。
还能将多篇程文的段落打散重组。例如,将甲文的破题、乙文的中比、丙文的束股组合成一篇新文章,避免因全文剿袭被考官识破。
总之里头的门道也深着呢,不是傻背就可以的。但钻研这个就走上邪道了,自然为踏踏实实学习、老老实实作文的正道学生所不齿。
李宗胜就是这么个擅走邪道的主,入学第一年考的又都是常见大题,自然被他屡屡偷鸡得手。
加上他是李家四少爷,同学们敢怒不敢言,就算被先生发现了,最多也就是把他的名次放低一点,不会把他拎出来公开处刑的。结果让他一直得意到现在……
这下,终于被白云山给道破了。李宗胜涨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
“都有人靠剿袭考上进士,你去咬他们呀!”
“还有人靠卖钩子上位呢,你怎么不去呀!”白云山哼一声,他这张嘴倒是跟朱子明一时瑜亮。
“哈哈哈!”众同侪捧腹大笑,李宗胜气得脸涨成了猪肝,拂袖而去。
“白云山,咱们走着瞧!”自然还不忘丢下句狠话。
ps.11点半才写完的,后两章还没检查呢……
第一百八十章 翰林授课
鹤山堂,山长书斋。
庞山长笑眯眯地看着苏录二人,虽然昨天也是同样的表情,但今天他的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热切。
“你们两个的文章,老夫都读过了。”到了庞山长这种层级,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会像周山长那样遮遮掩掩的。
“德嘉教得很好啊,看来他遍访名师,收获匪浅呀!”
朱子和刚想说名师没什么卵用,是跟骐骥偷师的,被苏录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这才没说出口。
“他既然把自己的得意门生交到老夫手里,老夫就得担负起教导你们的责任。”便听胖山长道。
“老山长要亲自教你们,还不快点拜谢?!”周山长对懵懵懂懂的二人道。
“是吗,多谢山长!”朱子和惊喜万状,苏录也十分高兴,赶忙深深作揖道:
“学生一定好好苦学不辍,绝不辜负山长的教诲!”
“呵呵,好。我相信你们都是极用功的好孩子,天分又高,很好很好。”庞山长拢着纯白的胡须,慈祥笑眯眯问道。
“但你们的文章,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法提高了吧?”
“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他们的文章确实隐隐遇到了瓶颈,不管怎么写,都提高甚微,再不复之前一日千里的感觉。
这也是朱琉让他们来泸州的原因,希望请老翰林点拨一二,让他们再上个台阶。
“老夫看你们的文章,在术的方面已经相当纯熟了。”庞山长笑道:“尤其是弘之的,义理强、文辞佳,还会以气贯文,已经堪称此中高手了,但还不能算文章家,甚至考举人都有点悬,得看考官的喜好和心情。”
“是。”苏录忙点头应下。
“不要以为这是在贬低你,大多数秀才终其一生,都停留在你这个层级。考举人中进士全靠一个蒙字,蒙上了就高中,蒙不上就下次再来。”庞山长笑呵呵道:
“好多人哪怕中了进士,也是靠运气。”
“不是说不能蒙,只要能蒙上了就算你厉害,可要是运气不佳,连蒙个五六七八回都不中,整个人都要疯掉了。哪怕后来中了,大半生也都蹉跎在科场上,精气神都耗光了,还能当几天官,做几年事?于国何用,与民何益?”庞山长缓缓道。
一旁的周山长听得耳朵根子都红了,这不说的就是他吗?
他就是整天被庞山长这样洗脑,不好意思再去赶考了……
“但如果把文章再拔高一个境界,情况就不一样了。当你水平远高其他人一大截,只要不太倒霉,都会被取中的。”老山长笑道:“所以很多人在考前就被预言能考中,结果果然高中。这就是实力使然。”
顿一下,他再次预言道:“比方说,德嘉的文章火候已到。我敢说他这回,只要不遇上瞎了眼的考官,就一定会高中的。”
“那可太好了……”三人一起道。
苏录和朱子和看看周山长,不知道他跟着激动啥。
“我和德嘉是同年的桂榜,又一起考了四次会试的关系。”周山长淡淡道。
“清衡是个好人,就是死要面子。”老山长呵呵笑道。说着问苏录二人:“你们是想走前一条路还是后一条路?”
“当然是后一种!”两人斩钉截铁道。朱子和道:“我可没有九叔百折不挠的韧性……”
“学生也一样。”苏录苦笑道。
周山长心说,我也没有……
“好。”庞山长满意地点点头道:
“知道为什么,你们怎么都写不出名篇佳作来吗?因为那些文章家,都是‘以文明志’,而你们是‘为考而作’!写的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怎么可能写出真正的好文章呢?”
“老山长教训的是。”苏录恭声受教,又轻声问道:“只是八股文不就是应试文?”
“是啊,代圣人立言,句句不离朱注,如何以文明志?”朱子和也不解问道。
“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便听庞山长沉声道:
“我现在要求你们忘掉科举考试,甚至忘掉八股,回到写作的初心上。”
“初心?”两人轻声道。
“是的。就是你心里头,先有了个‘忍不住’……”庞山长缓缓点头道:
“既不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不是命题作文,为逐功名装圣贤。而是孔子过泰山时,‘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的愤懑!”
“是孟子看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时,‘此率兽而食人’的怒吼!”
“是诸葛亮‘今当远离,临表涕零’时的壮志与担忧!”
“是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时的巨大释放!”
“这些初心啊,就是文字的‘魂’——你不为应付谁,不为讨好谁,就为心里那点‘不吐不快’……是欢喜到想与人分,是痛到想找人哭,是见着不公想喊一声,是悟着道理想讲一句!”
“等你先有了这份‘不吐不快’,再拿八股的架子去装,那架子里才不是空的,是有你自己的气、自己的热、自己的真心的。这时候写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文章’,有血有肉有魂……”
~~
仪门内,学生们早已回到课堂早读,只有刘江刘大川站在告示牌下,望着苏录和朱子和的那两篇范文怔怔出神。
“写得真好,比我写得还好……”虽然昨天他就看过了,但今天还是忍不住感叹。然后习惯性自我怀疑道:
“这也是我能教的学生吗?我能教他们什么,落在我手里不瞎了吗?”
“唉……我也是杞人忧天。他们肯定会被诚心斋抢去,这样的学生怎么能落在正意斋呢?”刘先生摇摇头,颓然离去,口中还在喃喃道:
“其实我的学生也不差,都是我不行了,才连累了他们……”
“我不能再连累他们了,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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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山堂,山长书斋。
老山长呷一口茶汤,接着对两个满脸震撼的学生道:
“所以孩子们,先忘掉破题、对仗那些技巧,去写你最想表达的东西!哪怕在别人看来是幼稚的,是荒谬的,但于你们自己是真挚的,是美好的——因为那就是你们的初心、真心、赤子之心!”
老山长摸着自己的心口,满含期许地对两个孩子道:“然后用这颗热乎乎的心,再从头去感受圣人之言……你们才能体会,《论语》中,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时,孔子是何心境?体会《孟子》‘舍生取义’处,亚圣又是何等气血!当你读‘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时,胸中若不起波澜,笔下怎会有金石之声?”
这时预备上课的云板声响起,老山长有些吃惊道:“时间这么快吗?”
“山长已经一口气教了半个时辰了。”周山长轻声道。
“是吗?真是老糊涂了。”老山长苦笑一声,又对苏录二人笑道:“我老了,头脑一天不如一天了,说话颠三倒四,你们可还能听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有的!”两人忙重重点头,苏录道:“山长的一番教诲,令学生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学生虽然还没太想明白,但也强烈感觉到自己努力的方向!”朱子和也道。
“那就好,如果你们不嫌弃,就每天早晨提前过来,听老夫唠叨一段。”庞山长慈祥笑道。
“能听到山长的‘唠叨’,实在是天大的福分!”苏录忙诚挚道:“只是会不会影响你老人家休息?”
“不会的,年纪大了人没有觉。老夫都是看着星星盼日出的人了……”庞山长叹了口气,又失笑道:“瞧瞧我,又颠三倒四了。去吧,别耽误上课。”
“是,学生告退。”两人忙躬身退下。
离开书斋后,却见周山长跟了出来,两人忙站住脚,侍立道旁。
“按规定,一个季度调一次班,你们先跟着正意斋上课吧。”周山长咳嗽一声道:“若实在不满意的话,我也可以现在给你们调。”
“山长不必费心了。”苏录摇摇头道:“学生觉得正意斋挺好的。”
“嗯,有人味。”朱子和点点头道:“反正对我们来说,待在哪个班都一样,还是选个让人舒服的地方吧。”
“子和,你不要以偏概全。”周山长尴尬道:“哪个班里都有不好的学生,但大部分学生都是好的。”
“山长说的对,学生肯定大都是好的……”苏录却忽然接茬道:
“学生原先觉得太平书院的‘三斋等第法’很残酷,后来发现朱山长的初衷是温柔的;这边的‘三斋升降法’虽然表面上温和得多,但内核却残酷得很。”
顿一下,他沉声道:“而且把学生分三六九等,似乎与圣人‘有教无类’的宗旨相违背!”
“没错!如果只有一半的学生在书院的眼里是人。”朱子和马上附和道:“完全可以让另一半学生早点回家,没必要用慢班来羞辱他们!”
“你们,你们不要太……”这脸打得啪啪的,周山长鼻子都气歪了。
“抱歉山长,老山长刚让我们要秉持真心,一时失言了。”苏录抱拳道:“学生回去上课了。”
“去吧。”周山长无奈地挥挥手,看着两个刺头转身离去。
他虽然在别的师生面前是强势的山长,但在这两个得到老山长垂青的学霸面前,却只是个弱势的服务员……
第一百八十一章 父爱初照正意斋
正意斋。
刘先生已经准备上课了,看到最后一排角落的两个位置,仍然是空着的。
他不禁暗叹:‘那两个孩子果然升到诚心斋去了。我竟然连一节课都没教上他们,是我不配呀……’
刘先生叹了口气,刚要说上课,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录两人疾行至门口,微微喘息地敢请告入。
“进来上课吧。”一抹晨光投在刘先生阴郁的脸上,让他绽放出一抹久违的微笑。
刘先生很高兴,至少能教教他们了,不至于太羞辱……
“上课!”他声音洪亮道。
学生们便在邓斋长的带领下,起立作揖问安后,齐声道:“敢请先生明教!”
“各就其席吧。”刘先生点点头,便开始新一年的第一堂课。
这堂课讲评的是昨天的考卷,刘先生非常有水平,将十道墨义题讲得十分透彻。
最后一道四书题,他更是用苏录的文章为例,给学生们讲了一堂精彩的制艺课——
刘先生执笔在书板上写下苏录的破题:
‘君授非天,是谓乱常;臣受非分,乃曰干纪。’
然后朗声道:“苏生破题紧扣‘授受’二字,‘君授非天’合《孟子》‘天与贤则与贤’;‘臣受非分’,扣《礼记》‘君臣有礼’。‘乱常’‘干纪’并题,既破史实之谬,又立全篇义理根基!”
“尔等作文虚浮,病根在义理不深!且观苏生义理如何三层递进,辨明名教——”
“首辨君权,非天命民意不可私授;次明臣道,子之受国是‘三不’之失——不觊位、不悖礼、逆天理;终论危害,私授开‘君臣易位’乱门,合《春秋》斥乱臣笔法!”
“苏生妙处有三:一不就事论事,直抵‘君权天授、臣守臣道’根本,普适古今;二用对句立张力,‘君授—臣受’‘非天—非分’,合孟子雄辩之风。三埋伏笔,‘乱常’‘干纪’为后文‘正纲常’张本,一气贯通!”
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若非先生讲解,他们根本体会不到,这短短十六个字背后,蕴含的这许多功夫。
苏录也有些吃惊,没想到刘先生一下就看得鞭辟入里,当年张先生还得让自己讲一讲才明白呢。
待学生们记录完毕,刘先生又接着讲承题起讲……
学生们听得无比认真,他也讲得十分满足。下课后专门走到苏录身边,诚挚致歉道:“未经你的允许,就拆解你的文章,真的太冒昧了。”
“先生随意就好,文章写出来就是给先生批判的。”苏录忙笑道。通过这堂课,他对刘先生的印象也大为改观,这真是个很有水平且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而且刘大川讲课的时候是积极昂扬的!跟下课时那股丧劲儿截然相反……
“总之,多谢了。”刘先生紧紧握着苏录的手使劲摇晃,然后小声道:“各种意义上的……”
为了备这堂课,他昨晚几乎熬了个通宵,要是苏录今天直接转班了,他得多尴尬?这课到底讲还是不讲,不讲的话对不起学生,讲的话就是对自己的公开处刑……
~~
刘先生一走,众同窗便呼啦一下围上两人。
“你们怎么没去隔壁班?”有那心直口快地便问道:
“山长找你们不是为了调班的事儿吗?”
“是。周山长说了,可以给调班。”朱子和点点头。
“那你们咋还没走?”众同窗既羡慕又有些难过道:“还是说回来收拾东西?”
“因为我义……兄决定了,我们就在这个班里念了!”朱子和便高声道。
“为什么?!”众同窗万分不解。
“既然诚心斋的学生也不如我们,我们有什么好调换的?”朱子和便臭屁道。
“别胡说八道!”苏录一巴掌拍在朱子和的肩膀上,对众同窗笑道:“因为我们觉得这个班的人更好,至少没有老往脚面上趴的癞蛤蟆。”
“哈哈哈,那倒是!”众同窗登时心头一热,感觉就连朱子和的臭嘴都可爱起来了。
“可是诚心斋是周山长亲自带的呀!”邓登瀛好心提醒他们道:“虽然我们觉得刘先生是最好的,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只见过现在的刘先生,没见过之前的刘先生。”
“没事,老山长决定亲自教我们了!”朱子和很难忍住不骄傲,简直要臭屁到天上去了。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换了谁,能有幸得到翰林的教导,都会忍不住要站到钟鼓楼上大喊大叫,让全泸州都知道!
“哇!”同窗们这下羡慕爆了:“这也太厉害了吧!打我们入学开始,老山长还没亲自指导谁呢!”
“哈哈,诚心斋的人老是炫耀说,周山长会把他们的文章念给老山长听!这下好了,我们斋有人得到老山长亲自指导了!”有同窗开怀大笑道:
“看他们还怎么跟我炫耀!”
“我们不跟他们炫耀就不错了。”众同窗全都与有荣焉,真心实意为两人高兴。
笑毕,有同窗趁着高兴,怯生生问道:“苏同学能请教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苏录笑道,你不知道我就好为人师吗?
这一个月没收过义子,心里还感觉空落落的哩……
“太好了!”那同窗便赶紧翻看笔记道:“刚才先生总结了苏同学‘义理破题’的范式——一抓‘授受’题眼,提纲挈领;二引‘天私’‘分逾’对立;三埋后文线索!我说的对吗,苏同学?”
“你总结得很好。”苏录微笑颔首。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能抓得这么准,又想得这么周全的?”那同窗说完赶忙道:“要是有不方便透露的秘诀就算了。”
“秘诀是有的,但方便透露。”苏录笑道:“首先,破题时,要紧扣题干要求,明确核心观点。具体可用‘题干拆解法’来分析题目,首先圈出核心概念……便可避免漏题、偏题!”
苏录便将他融会古今、简明有效的破题方法论,讲给那位同窗。
其他同窗也听得十分认真,万没想到这位苏同学是真不藏私,直接就把最宝贵的经验传授给他们!
这简直是活爹啊……
可惜课间时间太短,苏录还没讲完,上课的云板声就响起了,他赶紧对意犹未尽的众同窗道:“不要紧,下个课间我再给你们讲……”
众同窗这才赶紧回位,听先生讲下一堂课。
结果一上午三个课间,众同窗都围着苏录在学,终于听他讲完了破题之法。
中午放学时,有同窗激动道:“学到了学到了,感觉我也能像苏同学一样破题了!”
“哈哈哈,这是你的错觉!”朱子和却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道:“曾经我也这么以为过,以为这样就能追上他。结果学会了义父的十八般武艺,还不是一样望尘莫及?”
“义父……”众人不由一愣,俩人这是什么关系?
邓登瀛赶紧岔开话题道:“那是肯定的,天分的差距摆在那里,不过我们肯定也能有提高!”
“那是当然。”朱子和笑道:“一年前我的水平还在白云山和雷俊之下,现在他两个加起来都不够我一个打的。这都是义兄的功劳啊!”
“好了好了别扯了,赶紧走了。”苏录催促道。他今天还得拜师呢,得早点到。
“哦哦。”朱子和赶紧收拾书包,两人便和同行道别,快步离开了学堂。真叫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正意斋的同窗们陷入了沉思,他俩到底是父子关系,还是兄弟关系?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人能留在班里,实在是太好了……
“诸位,我们也拿出干劲来吧!”邓斋长给众同窗鼓劲儿道:“不要浪费了苏同学的好意!”
“好!”众同窗齐声应和,然后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吃饭去了。
窗外,刘先生目睹了一切,看到学生们不再丧气,他叹了口气道:
“刘大川啊刘大川,你不能拖学生后腿啊……”
虽然还是同样的话,但感觉跟早晨不一样了呢……
~~
过午,朱家大宅。
朱二爷亲自来到朱璋院中,见证苏录的‘从学礼’。
《仪礼》并未记载拜师礼,但那是因为周朝时,‘师’尚未成为独立阶层,常由官员、父兄、瞽宗乐师兼任,故无需另设专礼。
但时至今日,师者已经跃升为五伦之一,自然也发展出了相应的拜师礼。虽然苏录拜的是经师,却也一点不含糊。
他穿着青衿深衣、束发用委貌冠,足穿布屦,双手托漆盘,盘底垫素帛,内置青布裹扎的干肉十条,缓步趋至廊下西侧弟子位,向门内长揖曰:“晚生苏录,久慕先生道德文章,今备薄贽,敢请执经受业。”
“可入。”厅内响起朱三爷的声音。
苏录便从西阶升至堂中,便见朱璋和作见证的朱玠并坐上首。
他再次作揖曰:“先生在上,晚生不敏,愿执弟子之礼,从学经典,敢请垂教。”
“可教。”朱璋颔首。
苏录便双手捧束脩献于先生,曰:“薄礼不腆,聊表向学之诚,伏惟先生不弃。”
朱璋收下束脩后,又回赠了苏录一套宋刻本《礼记正义》……这可是文物级别的,一千斤肉条子都换不来,简直是亏大发了。
ps.今天本市暴雨如注,却偏生事多,还接俩孩子,狼狈啊狼狈。但还是在11点半写完了3章,值得大家鼓励一下吧?求月票求订阅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释经权
苏录收下回礼,再次拜谢后,便垂首立于西侧,听先生训诫授业,立为学之纲——
“于己,《礼》是修身明镜。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的核心便是‘克己复礼’。所以修齐治平,都需要以《礼》为范。”
“于国,《礼》是建国的蓝图,更是治国的经纬大纲。‘礼者,天地之序也’,我中国乃礼仪之邦,君臣有义,百官有纪,万民有礼,国家方能运转有序!”
“于华夏,《礼》是文明薪火。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何为冠冕华章?礼也。没有礼,就没有华夏,就没有本朝驱逐鞑虏后的恢复中华啊!”刚山先生神情严肃道:
“所以朝廷有礼部、有太常寺、有鸿胪寺、有翰林院、有宗人府、有詹事府、有国子监……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礼仪机构。现在明白《礼》有多重要了吗?”
“是,学生明白了。”苏录忙恭声道。
“好。”刚山先生微微颔首。
“好了,从学礼结束了!”朱玠笑道:“你先生讲了那许多正大光明的,我再给你讲一点在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朱璋看一眼朱玠:“说那些是不是有点早?”
朱玠却摇头道:“弘之是极聪明的孩子,早点讲清楚了对他有好处。”
朱璋便不说话了。
“那便是——这天下的规矩是我们定的,所有人都必须在我们规定的范畴内活动,任何人也无法挣脱!”便听朱玠石破天惊道:
“我们说‘刑不上大夫’,士大夫就可以获得超然的特权!我们说‘三年之丧’,士大夫就得乖乖丁忧二十七个月!”
“那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呢?就是我们能对三礼四书五经中涵盖朝野方方面面的‘礼’进行权威解读!”朱玠虽然只穿着举人圆领,口气却大得没边。
“释经权……”苏录轻声道。
“释经权,总结得好,一针见血!”朱玠不禁大赞道:“我就说吧,弘之果然大有慧根啊!”
“在朝,礼部以经义定礼制,再由其它机构定为法度执行。在野,我们这些人以礼制行教化,确保朝野运行都不偏离儒家的经义!”朱玠说着淡淡一笑道:
“这是天大的权力,如果不够繁琐深奥,细大不捐,大家岂不都能插上一嘴?权力不就不在我们手里了?”
“所以要深奥,而且要不断往深奥里解释,往繁琐里制定,让所有人望而生畏,不敢妄言!当然,学习的门槛也越来越高,只有少数人能学习……”
苏录心说太好了,我上辈子避开了学医学法,这辈子一下全都补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非礼部堂官不得入内阁的原因!不是科班出身,根本搞不懂,寸步难行!”朱玠眉飞色舞,与有荣焉道。
“二师伯说的话,你听听就好了,不要太当真。”朱璋皱眉道。
“我们虽然同治一经,但他是经义派,我是经权派,所以难免见解不同。”朱玠笑道:
“好了,我走了,不打搅你们上课了。”
“是。”苏录三人将朱玠送出去。回来后,一直不敢吭声的朱子和,才吐槽道:
“我爹总是这样,在他看来,礼仪道德不过是文人文官拉大旗作虎皮的旗号。”
“呵呵呵……”苏录不能更同意。
“儿子在背后议论父亲,无礼。”朱璋瞪侄子一眼道:“别说闲话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得把今天的课程补回来!”
结果又是笔头拉烟的一下午……
~~
等苏录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田总管依旧迎候在门房,热情地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然最能慰藉他的,还是那一桌丰盛的晚餐。这么长时间下来,苏录已经不说什么民脂民膏了……人啊,果然痛恨的不是特权,而是自己享受不到。
而且只有这时候,哥俩才有机会聊聊天,说说这一日的经历。不过主要还是苏泰在说,苏录已经被刚山先生折磨得说话都感觉费力气……
“今天上午他们没闹笑话,但先生默写经义,我错了五处,本来以为要吃板子,却被先生表扬了,说我是错得最少的。”
“那奢云珞也写了吗?”苏录好奇问道:“她能跟黄姑娘是手帕交,学问应该也不差吧?”
“她错了八处,第二名……”便听苏泰得意道:“我们两个还遥遥领先呢,别人先生都是数对了几处。”
“呃,黄姑娘还真是,君子和而不同,交友不必如我……”苏录不禁赞叹道:“我要向她学习。”
“说我们呢,怎么拐到黄小姐身上了?”苏泰不解道。
“哦哦,你继续说。”苏录不禁暗自警醒,秋哥儿啊秋哥儿,女人只会影响你学习的进度!
“中午吃得还是很好,一人一个大狮子头,有你拳头这么大!”苏泰又两眼放光道。
苏录刚想说,为什么不说是你的拳头……看到二哥蒲扇似的大手,便点点头道:“好吧。”
“狮子头大到那奢云珞都吃不了,让俺帮她吃了一半。”苏泰又道。
“……”苏录脑海中却浮现出上元节那晚,两口子饭缸吃吃吃的场景。虽说女饭缸确实比男饭缸小一点,但装上三五个狮子头还是不成问题的……
吃不了?哼,是想收买我哥吧?
但见苏泰兴致勃勃,苏录也没扫他的兴,听他接着道:
“完事儿眯了一觉,下午继续练骑射,那匹马这回老实多了,就是老打摆子,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病了?”
苏录心道,应该说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压得才对……
“今天终于练对扎了,他们都不愿意跟俺对练,没几下就喊疼吆喝着换人,”苏泰郁闷道:“最后你猜谁跟俺对扎的?”
“奢云珞……”苏录现在都已经摸出规律了,二哥只要问你猜,答案就没有第二个。
“呵呵,你猜对了。”苏泰脸上挂着三分苦恼六分无奈,还有一丝窃喜道:“就她那小身板俺敢下枪吗,不一下捅个对穿?后来俺改成避着她出枪,才能练下去,但不过瘾得很……所以练块的时候俺上了双倍的分量,一直练到天擦黑,才把力气耗光。”
“是不是你练块的时候她也在?”苏录看着苏泰颤抖的手,夹菜都费劲。
“嗯嗯,你咋知道?”苏泰点点头。
“我就知道……”苏录哂笑一声,二哥这是怕自己吃不饱,还给自己加狗粮吃。
~~
一顿好饭又让苏录恢复了活力。
晚餐后,哥俩依旧在灯下夜读。
苏录听着二哥的鼾声,用了一个时辰整理完课堂笔记,等于又把下午的功课复习了一遍。
又用了半个时辰把书院的作业做完,远处鼓楼上响起了三更的鼓声。
苏录却依然神采奕奕,天生觉少是卷王的标配,他只需要睡两个半时辰,就可以支撑全天高强度的脑力劳动。
但这在科西嘉矮子眼里,也就刚刚够女人的标准……
没办法,卷中自有卷中王,人和人的先天条件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而且夜深人静,毫无打扰,思维反而会更加敏锐,无论是读书还是作文,都比白天效果要好上不少……
所以明知道熬夜不好,但苏录还是难以抵抗夜的诱惑。他将书本作业都收拾好,桌上只留一张棉连四纸。这种纸细腻洁白、着墨鲜明、吸水易干,是官府的公文用纸。
田总管那天抱来一箱,说放在库里受潮了,不能用来写公文了。丢了怪可惜,公子当草纸随便练练字吧。
苏录欣然同意,只是已经用了快三分之一,也没见有一张受了潮,连泛黄都没有……
显然,这又是田总管无微不至的一点心意。
苏录端坐桌前,微闭双目,回想着早晨老山长的教诲,然后按他的法子,去寻找自己心中的‘忍不住’。
但他无奈发现,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自己已经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状态。而且随着生活条件改善,胸中的不平也越来越少,一时居然想不起,还有什么‘忍不住’了……
这让苏录不禁额头见汗,甚至感到惶恐。自己太世故圆滑了,天天读圣贤书,背了满满一脑子,却一点都没进到心里去。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自己虽然还未显达。但显然只会在自己遭遇不公时,才会有‘忍不住’,对其他人的不平,就视而不见了。
说将来显达后会兼济天下,他自己都不信……
他目前是白身,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他读书是为了做官的,若将来当了官还是这样子,那就太可耻了。
所以老山长这一课,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回自己的初心、真心、赤子之心。
回归初心,不是回归刚来时那颗心,而是回归自己真正年少时那颗心。那颗热乎乎,相信还有光,希望给人温暖的心……
他终于找到了‘忍不住’,提笔写下了平生第一篇有感而发的散文《变形记》!
写完搁笔,苏录只觉胸中郁杂之气尽消,重新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他举头望向窗外,但见满天星光分外明亮,似乎真如老山长所言,离自己的初心又近了一些。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变形记
“吾少小荷锄于野。赤日流火,汗透鹑衣,滴土成烟。蜀黍如戟,叶若霜刃,刿肤成创,几至眩仆于地。途则遭人白眼,豪右欺我无力。归则粝食果腹,难咽抻颈如鹅。夜不能寐,握拳抵膺,乃笃志力学,纾此穷蹙!”
“及长,幸得青眼,负笈书斋。鲜衣洁膳,不复沾尘;危坐谈经,何须曝日?邻里笑问‘公子安’,邑绅称许‘可造材’。方觉闾阎之间,春风和煦,青山绿水,恍若隔世。然田畴未改,炎凉依旧,非世态之变,乃吾身异位耳。”
“嗟乎!心随境迁,吾之戒也。昔憎膏粱骄横,今忘垄亩之辛;向怨门阀天堑,今耽优渥之遇。沾沾自喜,何异于向所诋者?陶侃运甓,不忘忧患,司马警枕,以戒晏安。况吾未达,更当惕然自警——”
“来时路近,汗痕未晞;初心如炬,烛照昏衢。南风起时,勿忘北陆之寒;三餐饱后,当念五谷之艰。享安荣而念疾苦,非矫饰以博名,实惧心为物役也!”
翌日清晨,老山长一口气念完苏录这篇散文《变形记》,畅快地大笑道:“好好好,这就是我要的,有血有肉有真心的好文章!”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他又高兴地夸赞道:“以后写文章尽量带着这份真心哟……”
“是,学生谨记山长教诲。”苏录说着苦笑道:“只是学生见识鄙薄,学疏才浅,能有感而发的文章实在太少。”
昨晚他搜肠刮肚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拢共也写不了十篇八篇这种文章……
“学生更不行。”朱子和同样苦恼道:“学生见识更少……”
他昨晚回去憋了一晚上,愣是没交出一篇真心文章。
其实写是写了一篇,但名叫《义父颂》,不适合公开传阅呀。
“呵呵。”听了两人的苦恼,老山长理解地笑道:“这很正常,年轻人经历的少,知道的也少,所以才会‘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嘛。”
“那就缺啥补啥,经历的少就多走多看,知道的少就多接触嘛。”他对二人笑道:
“昔周公见农夫‘无衣无褐’‘采荼薪樗’,方知稼穑之艰难,乃作《七月》。当年我按临岭南,见疍民栖身船底,冬夜以废网裹儿,归来夜不能寐,遂作《腊月歌》一篇,令有司动容,稍解疍民之困,据说至今岭南的船上人家,还在传唱此歌。”
“所以读书人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天地人间养文气。只有见过农民耕耘,才能体会到‘粒粒皆辛苦’,再写民本时,便有了疾苦心;看了山河辽阔,才能体会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再写天下便有壮阔气……你们有仔细观察过长江吗?”
“没有。”两人惭愧地摇头。
“长江就在家门口,却不好好观察,实在太不应该了。”庞山长摇摇头道:“以后每个月都要去看一次,连续看一年,再写一篇文章给我。”
“是。”两人赶忙应下。
“不只是看,每见一事,必记其五:时也,地也,人也,状也,心也。”庞山长又吩咐道:“对人,须得‘察其色、闻其声、体其劳、感其心’,砚台里须盛三分汗水两分泪,方得人间笔墨。那时节再提笔,自有血肉丰满、真情满满的文章涌出来。”
“是,弟子谨记。”两人赶忙应声道:“自今日起,多看多听多记。”
“当然了。只靠亲身经历,所得还是太少太慢,让你们放下学业去遍历人间疾苦也不现实。”老山长又笑道:
“这就要借助别人的力量了,一是多看名家的文章笔记,借他们的眼睛去了解,共情他们的感受去体悟。二是借助官府的公文,子和弘之应该都能拿到州县的各种榜文。”顿一下他接着道:
“另外老夫虽致仕多年,但省里每月都会寄送邸抄。这是州县都看不到的机密,没法给你们拿回去看,但可以在老夫这里一阅,了解国事民生,风云变幻。这会大大提高你们的眼界,让你们看问题不再局限于一州一县……”
这时预备上课的云板声敲响,老山长笑道:“那么今天就到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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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镇,甜水记。
门挂铃也响起悦耳的叮当声……
结束了繁忙的正月庙会,老板娘给伙计们发了双薪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累瘦了一圈的苏掌柜趴在柜台上,懒洋洋道:“抱歉客官,今日休业,明天再来吧……”
却听到笃笃的拐棍声越来越近,苏有才抬起头来,登时站了起来。
“程,程相公,你老人家怎么来了……”虽然已经明牌了,但看到程秀才进来,苏有才还是很紧张。
“我来看闺女不行啊?”程秀才也一样,虽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但看到这货明目张胆霸着他闺女,还是气不顺。
“爹,你怎么来了?”老板娘闻声从楼上下来,乌黑秀发还披散着,赶紧用头绳简单挽在脑后。休息了几天,她倒是容光焕发,愈加娇艳欲滴了呢。
“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问,难道我就不能来了吗?”程秀才郁闷道。
“哪能哪能,你老快坐。”苏有才赶紧将程秀才让到座位上,又去烧水泡茶……其实平时这些活都不是他的,主要是借此机会躲一躲,好让他爷俩说话。
老板娘也在程秀才边上坐下,爷俩隔着茶几,一阵沉默。
“爹,你有什么事儿?”老板娘先开口问道。
“你俩,就这么过了?”程秀才闷声问道。
“啊……”老板娘意外地看一眼程秀才。她爹作为二郎滩最保守的男人,问出这种问题来,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爹,你又听到啥了?”老板娘不置可否地反问。她和苏有才的原则是不承认不否认,靠到日子再说。
“我还用听吗?”程秀才无奈道:“苏家人都管我叫亲家公了……”
“那你什么意思?”老板娘低下头,小声问道。
“我说的你听吗?”程秀才没好气道。
“爹说好听的就听。”老板娘用最柔和的语气说出最硬气的话。
“你这臭丫头,翅膀是彻底硬了!”程秀才像二十年前那样,抬手作势要打。
“不敢了不敢了。”老板娘也像小时候那样,一副讨饶的小意模样。
爷俩噗嗤笑了,算是翻篇了……
“你这个掌柜的不行啊,这半天还上不来茶。”程秀才又故意道。
“茶来了茶来了。”苏有才这才掀开门帘,端着茶盘从后头出来,给程秀才上了茶,干果茶点还摆了盘,正经花了心思的。
程秀才故意拿乔,看着苏有才给自己斟上杯茶,又给自己端起来,这才伸手接过,神色稍霁道:“别光听我闺女的,不然她会蹬鼻子上脸的。”
“爹,你说啥呢……”老板娘闹了个大红脸。
“哎哎,都是商量着来的。”苏有才却笑得合不拢嘴,道:“老相公今天中午别走了,待会我叫两个菜,咱爷俩喝一个。”
“饭还是要自己做的。”程秀才又教训闺女道:“该下厨房就得下厨房,别把自己当少奶奶娇惯。”
“哦。”老板娘应一声,显然这就是不爱听了。“爹到底有啥事啊?别兜圈子了。”
“确实有个事。”程秀才这才咳嗽一声,缓缓问道:“是关于那郎泉井的……”
“怎么?”苏有才笑容顿敛,这口井实在是两族间最敏感的话题,每次提起来必要见血的那种。
“现在想想,当初我们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其实井里的水够多,容得下两家酒坊。”程秀才有些艰难道:“当年我上书卢县尊时,想的就是求乎上得其中,两家共用郎泉井的。”
“啊?还有这回事?”苏有才顾不上装贤婿了,瞪大眼道:“那你咋不早说呢?”
“那不是后来,我让你爹撅折了胳膊吗?”程秀才没好气道:“为了出口恶气,我也要把郎泉井整个抢回来!”
“那原先是我们苏家的井!”苏有才大声道:“而且当时不是你左一句‘你打我噻’右一句‘不敢了吧’地撩火,我爹也不会一上头就撅折了你胳膊!”
“那叫激将法懂不懂,他还带兵的呢!”程秀才哼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他真能动手啊?弄得我胳膊到现在抬不起来。”
“该!”苏有才当时是在场的,想想程秀才那个欠揍的样,还恨得牙根痒痒。
“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幸好有老板娘在,两人才没当场掐起来。“要吵到街上吵,最好再打一架,把气出来了再进来!”
“哼!”
“哼!”程秀才和苏有才便各自别过头去,谁也不看谁。
“过去的事情各家有各家的道理,官司打到北京也说不清。”老板娘沉声道:“所以要么永远陷在过去的恩怨里,不断互相伤害,要么放下恩怨往前看!”
“闺女说得没错。”程家毕竟是弱势一方,程秀才主动就坡下驴道:“老夫这次就是来,看看有没有和解可能的。”
说着白一眼苏有才道:“要不是看在我闺女的份上,老夫就是把郎泉井填了,也不跟你们分享!”
苏有才撇撇嘴,心说你敢填郎泉井,你们族人先把你给填了,不过他也不能跟未来老丈人抬杠。
便闷声问道:“那么条件是什么?”
ps.下一章还没检查。这篇变形记又花了我一个半小时……现在最大的矛盾,就是苏录同学日益增长的文笔,跟和尚有限的水平之间的矛盾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买房
甜水记。
程秀才有着读书人普遍耻于言利的臭毛病,半天才憋出一句道:“也教教我们酿二郎酒……”
“呵呵……”苏有才闻言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程家要靠二郎酒续命了。
“怎么,老朽痴心妄想了?”程秀才心咯噔一沉。
“不是,老相公问错人了。我跟酒坊没关系,轮不着我做主。”苏有才便如实道。
“那你笑个铲铲哟?!”程秀才没好气道。
“没事没事。”苏有才赶紧摆摆手。但这事儿本身就是很可笑,所以他得用两根指头压着嘴角,才能绷住笑。
程秀才又看向自家闺女。“你能做主吗?”
“我也不能。”老板娘摇头道:“酒坊是苏家的,我虽然有一份股,但这种事肯定得他们来决定。”
“但是方子是你的。”程秀才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道。
“我已经拿方子入股了,它现在是苏记酒坊的。”老板娘爱莫能助道:“所以爹该找苏家的老族长和大掌作,来找我属实舍近求远了。”
“谈肯定是要跟他们谈的,但不得先跟你这儿探探口风,问问斤两?”程秀才叹气道。
“我肯定不能发表意见,不然就里外不是人了。”老板娘却很拎得清。
“闺女啊……”程秀才见自己铺垫再多,兰兰都不为所动,知道她现在是成熟的生意人了,只好实话实说道:“咱们程家糟坊日子太难了。你哥和你大伯过年拜会了一圈老客户,结果都说今年先不下订了,等秋里看看再说。”
以前糟坊买卖好的时候,程记的酒供不应求,所以老客户为了保证货源都会一过年就下订单。这样酒坊的酒还没酿好,就已经都卖出去了,自然安妥得很。
程家做惯了稳赚不赔的买卖,现在乍一没了订单,自然慌成了狗。就连今年族里种的高粱都不敢保证全收了,族人们自然怨声载道……
“老相公别着急,酒不是别的,越陈越香。”苏有才笑着安慰道:“我们苏记酒坊的酒放了十年,都成陈酿了……”
只是这安慰,怎么听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老板娘给苏有才个眼色,让他别继续刺激她爹了。然后她给程秀才续上茶道:“爹你先别着急,我先帮你问问吧,看看这边是怎么个反应。”
“你不是不方便开口吗?”程秀才问道。
“我不方便跟老族长和大掌作开口,但可以问问我儿。”老板娘道。
“哦对,听说苏泰也是股东!”程秀才恍然道。
“嗯……”老板娘当然不是去问苏泰,但也没必要跟他爹说太细。
“不过苏泰哥俩现在,在泸州吧?”程秀才又道。
“嗯。他哥俩都在上学。”老板娘点点头道:“我们也不放心他们,这几天就准备过去看看。”
“确实,两个孩子都还没成年,就把他们撇那么远,你们俩心也真够大的。”程秀才不说教就难受道:“也不怕孩子饿着冻着被人欺负了?”
“爹你别说了……”老板娘赶紧让她爹打住,再说苏有才就要哭了。之前忙的时候还好,这几天一闲下来,他就开始牵肠挂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泸州去。
~~
下午,苏有金过来歇脚时,程秀才已经回去了。
老板娘把她爹过来的事儿讲给大伯。
“呵呵,这么快就绷不住了?还以为他们能再挺上一两年呢。”苏有金翘着二郎腿,快意笑道。
他现在是春风得意,不光工作顺心,老婆不在身边,而且上白沙剿匪一战,马千户也给他叙了功。要是一切顺利,用不了几个月他就是苏百户了。
当然是试百户……
“是啊……”程秀才不在场,苏有才的态度就温和多了。“其实年前在县城就能看出来,程家有和解的意思。”
“他们不是想和解,他们是快顶不住了。”苏有金冷笑道:“这做生意就是个钱转圈的营生,一旦转不起来,直接卡得翻白眼。”
“确实。”苏有才点点头道:“不过能和解还是和解吧,老爷子不都能跟程相公坐一桌吃饭了吗?”
“哈哈哈,这就替未来老丈人操心了?”苏有金取笑他一番,挥手道:“和解我没意见,谁让我两个弟弟都成了程家的半个儿了呢?”
“多谢大哥。”老板娘红着脸道谢,这会儿她自然已经收拾整齐了。
“谢什么谢,我这个当大哥的,肯定得替弟弟妹妹们考虑!”苏有金爽朗笑道:
“你们怎么弄我都支持!老爷子那边,弟妹要是不好开口,也让我来说!”
当了官之后,大伯也愈发有担当起来。不像当年,还总得找大伯娘当嘴替。
“大哥先不用说。”老板娘道:“我想先去泸州,问问秋哥儿的意思……”
“嗯,这种事儿得让他拿个主意。”大伯很自然地点头道:“不知道那俩小子,在泸州混得怎么样。你们去看看也好……”
“这段时间,店里就托大哥照看了。”老板娘道:“伙计明天回来,我跟他们交代一下。都是一开业的老伙计,我们不在也转得起来。”
“没问题,你们打算去多久?”大伯笑道:“时间长的话我得给他们立立规矩。”
“说不好。”老板娘道:“除了看看孩子,我俩还想考察考察,看看能不能把二郎酒卖到泸州去。”
“你俩这心够野的,合江县还没吃下来呢,就先想着去泸州了?”大伯不由笑道。
“县里有大掌作带人弄就够了,我们没必要掺合了。”老板娘英气勃勃道:“而且泸州才是真正的大城市,二郎酒打进泸州去,才能彻底打响名号!”
说着她淡淡道:“而且我打听过了,同样的酒,在合江卖五十文,在泸州就能卖一百文!大伙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我得卖个好价钱才行!”
“差这么多吗?那确实不能让贩子都赚了去!”大伯顿时双手支持道:“你们尽管去,这里交给我了!”
老苏家的人就是拎得清。
其实甜水记的批发零售都上正轨了,日常经营就好。大伯主要得防着伙计们玩忽职守,中饱私囊。
“哎,没想到去年还是全家希望的甜水生意,今年居然有些鸡肋了。”苏有才感慨道。
“你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苏有金白他一眼道:“什么叫鸡肋?这还是只金鸡好吗?只要还稳稳赚钱,咱们就得开下去!”
“大哥说得对。”老板娘笑道:“不能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路过县城的时候,你们家去看看,大嫂买房子,别让她给人坑了。”大伯又叮嘱道。
“哈哈哈,大哥多虑了。现在合江县谁敢坑咱们苏家,不想混了吗?”苏有才大笑道。
“你不懂,往死里坑的胆子他们没有,当冤大头宰的胆子,可是很大的!”大伯摇摇头,没有人比他更懂市井人心了。
“好,大哥放心吧。”老板娘接下了这个任务。
~~
铺子复工后,老板娘跟伙计们交代一番,便跟苏有才乘船前往合江县。
到了县城一看,大伯娘果然早就忙着看房子了,要不是挑花了眼,怕是已经掏钱过户了。
最了解大伯娘的人,果然还是大伯。他知道大伯娘主不了外……她跟外人打交道有个毛病,被人捧两句就忘了自己姓啥。
大伯娘相中了一套前后四进的大宅子,在人家疯狂的吹捧下,就要掏一百五十两银子拿下……
好在这时候老板娘及时赶到了。她一来大伯娘就长长松了口气,直接交出了谈判权。
老板娘来了就不一样了,最后把价格砍下一半去,以八十两成交……
其实八十两这个价只能算公允,因为房子前前后后都需要翻新,还得重新购置家具,所以也没赚到多少便宜。老板娘要是硬压还能再压个十两八两下来。但她得顾着苏家的名声,不能因小失大……
大伯娘省下来的一半购房款,用来翻新宅子绰绰有余。但老板娘还是给她找好了施工队,谈好了价钱,并告诉他们,等自己回来验收后再结账。
总之所有要花钱的事情,都不用大伯娘操心了,
大伯娘就很开心,问小婶道:“你俩都是程家的闺女,你咋就没学到你姐的一招半式呢?”
小婶郁闷得又要吃不下饭了……
大伯娘又问老板娘,要不要在泸州也买个宅子?
老板娘闻言苦笑道:“嫂子买房上瘾啊?”
“哈哈,好像是。”大伯娘笑道:“再说夏哥儿秋哥儿还得在泸州常住,你们买套小点的也不亏。”
“去了再说吧。”老板娘没有把话说死。
买房装修这档子事,说起来简单,但极其耗时费心。等老板娘把一切安排妥当,都已经进二月,江边嫩柳都抽芽了……
老板娘和苏有才这才继续向泸州进发,同行的除了小田田,还有苏有马。
小叔这回痛定思痛,决心踏踏实实从头做起。他屁股才刚痊愈,便跟着哥哥嫂子上路了,一来给他们鞍前马后跑跑腿,二来也能跟着学学怎么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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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再努力一次!
泸州二月,江潮初涨。
晨雾未散时,苏录与朱子和已至江畔。两人爬上奇形怪状的黑褐色礁石,寒冷的江风吹得他们鼻头发红,却精神抖擞。
极目望去,宽阔的江面烟波浩渺,远处的船只在朦胧中若隐若现,似漂浮于云海之上。岸边木棉花蕾含苞欲放,为清冷的江景增添了一抹亮色。
“快看。”朱子和忽然激动道:“太阳要出来了!”
顺着他所指,苏录看到水天交界处的云层边缘,泛起一丝极淡的金红。
很快,这抹微光悄然漫开,将江上的雾霭晕染成浅粉,层层迭迭的云翳也被点燃,从绛紫到橘红,不断变幻,瑰丽壮观到令人忘记呼吸!
待到水天皆被染成了赤金,一轮红日便从那水天一色处探出头来!
随着红日渐升,那红也越来越浓重,连江上的白帆、岸边的群山都被染成了琥珀色。木棉花也在晨光中怒放,仿佛江岸都被点燃了!
苏录和朱子和沉醉地望着这壮阔的奇景,直到太阳高高升起,天地间变得明亮如常,两人才回过神来。
“山河壮哉!伟哉长江啊!”朱子和兴奋地大喊大叫道:
“老山长说得一点都没错,生在江边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实在太不应该了!不,是罪不可恕!困居书斋的蠹鱼,怎么能写出气吞山河的好文章?!”
“确实,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苏录毕竟吃过见过,没有朱子和那么激动,但也无比感慨道:“这样的奇景哪怕天天发生在身边,你不早起走出来,也永远看不见这江潮托日、天地同色之壮美!”
“元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长江尚且如此壮美,真不知道沧海还能美成什么样?”朱子和不禁憧憬道。
“想去看海还不简单,随便跳上条船,今天晚上你就‘轻舟已过万重山’。”苏录指着江面的帆影笑道:“再过两天,就能看到‘浩浩长江入海流’了。”
“就是看完之后,俩月都回不来。”朱子和苦着脸道:“要是逆水行舟也一样快就好了。”
“哈哈,就等你发明出来了!”苏录大笑着转身道:“快点回去了,别耽误上课了。”
“等等我。”朱子和赶紧跟着下了礁石,往城门口奔去。
~~
入学拜师后,苏录便按部就班地忙碌起来。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吃过早饭便赶去书院聆听老山长的教诲。
老山长虽然每次都是想到哪说到哪,甚至偶尔还会重复,甚至自相矛盾。但一位老翰林高屋建瓴的真知灼见,还是令苏录茅塞顿开,感觉不只是作文,各方面都提升巨大。
而且老山长要求他们不要坐困书斋,要积极走出去,看山河美景、体民间疾苦、尝人间百味……今早来看长江,也是老山长的课程之一。
本来老山长还想一起来,却被周山长死活拦下了。开什么玩笑,老山长都八十多了,让江风一吹,回去病了怎么办?
书院的老祖宗,可不能有一点闪失啊……
老山长怏怏止步,只能让苏录和朱子和看完之后,回来讲给自己听了。
两人回去上课时,先听刘先生讲四书经义,然后听另一位梁先生讲《大明律》……童试是要考《大明律》的,而且还要考表判的。
表判中的判就是判决词的意思,不懂《大明律》以及各种相关的司法解释,如何能写得出来?
课间时,众同窗便围着苏录,向他请教各种作文的方法,请他指点自己的问题。苏录始终十分耐心,对他们倾囊相授,每每令其茅塞顿开,感激涕零!
同窗们从来没想过,飘零半生……呃,混沌半生,会在弘治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一位无私的救星,照亮他们一片灰暗的前途。除了一声‘义父’,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对苏录的感激之情了……
不到一个月,彼此就建立起了深厚的‘父子’之情……太平书院的‘弃儿’们有多思念他,他们就多敬爱他。
苏录也从众义子口中,了解到了刘先生为什么那么丧……
“先生年轻时也算是神童,他十五岁应县试,中案首,接着拿下了府试第二、院试第三,险些成就了小三元的佳话!”
“当时那真是春风得意,大家都夸他是天才,认为功名于他如探囊取物!包括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谁知转眼过了半个甲子,他却还没考上举人……”
“我感觉刘先生的学问很好的呀?”苏录不解问道:“就算以前运气不好,但现在已经可以靠实力中举了吧?”
“问题便出在这里,起先学问不够也就罢了,但是后来他的学问早就到了。可又没完没了走起了背字……先是丁父忧,然后丁母忧,足足耽误了他三科。四年前无忧可丁了,自己又在考试时生病,被抬出了贡院……”
“去年秋闱,他终于平平安安考了下来,以为这下就可以时来运转了吧?没想到主考官只喜欢提拔年轻人,嫌他五十岁太老了……结果,同考官已经推荐了他的卷子,还是被黜落了。”邓登瀛叹息连连道:
“这下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戏了,师娘也实在顶不住压力,回娘家去了……”
“听说唐伯虎也是永远没戏之后,老婆跟他和离的。”有同窗插嘴道。
“不是,唐伯虎那是失和休妻。”邓斋长不愧是官家子弟,知道的就是多。
“哼,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年徐廷瑞把闺女嫁给唐寅,是看重他的才名,认为他必定高中。现在他永无出头之日了,当然要弃他而去……”众同窗愤愤道:“真没意思……”
“不,你们错了。”苏录却摇头道:“徐氏是唐伯虎的原配,在弘治七年就去世了。弃他而去的是续弦……说起来,唐伯虎的父亲、母亲、儿子、妹妹亦在这一两年内相继离世的。”
他可是看着唐伯虎的故事长大的。
“那唐伯虎确实比咱们先生惨多了。”众同窗自然对义父之言深信不疑,纷纷叹息道:“真是麻绳总挑细处断……”
“然后先生就变成这样了?”苏录又轻声问道。
“唉,这是主要原因,但不是直接原因……”邓斋长又叹息一声,众同窗神色黯然,要不是义父发问,他们断不想再自揭伤疤。
“乡试九月十五放榜,先生九月底就回来了,当时看起来还好……当然也可能是我们太粗心。”邓斋长眼圈发红道:
“后来我们才知道,先生回来就跟师母和离了。之后他孑然一身,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我们身上,对我们每个人都倾尽全力……可惜我们在之前几次升斋失败后,都有些自暴自弃了。”
“也不光怨我们啊!先生去成都那仨月,代课的苟先生一点都不负责,还阴阳怪气嘲讽我们,说我们对书院没有用处……”同窗们愤然道:“整天在那人手底下,谁还不泄气?”
“人家诚心斋学习本来就比我们好,周山长又天天给他们开小灶,考试的题目也都是周山长出的,我们能考过他们就怪了!”同窗们人人一肚子牢骚。
“唉,总之各种原因都有吧,结果去年年底重新分斋,我们正意斋一个都没升上去……”邓斋长带着浓浓的鼻音,问苏录和朱子和道:
“二位来的时候想没想过,学堂里为什么会有两张空座?我们为什么只有二十八个人?”
“因为少了两个人?”苏录轻声问道。
“对。”邓斋长点点头,闷声道:“一个看不到希望,转到别处去了……”
“另一个,本是我们斋里最好的学生,他一直日以继夜地学习,希望能升到诚心斋。结果受不了打击,看榜回来便发了癔症……”顿一下他哽咽道:
“是我跟刘先生把他送回家的,他家里人自然又疼又气,把火全都撒到了先生头上。不仅臭骂他,还用脏水泼他……”
“我气不过跟他们理论,先生却不让我说话,而且……”邓登瀛终于呜呜哭了出来:“还跪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发泄……”
苏录和朱子和都是一脸震惊,没想到背后竟是这般惨剧。
“这下对方也不发作,跟先生对着痛哭起来。”邓登瀛抽着鼻子道:
“放假时,我们去看过先生几次,还陪他过了个年,可先生还是越来越消沉,把责任都归咎于自身……”
“这怎么是先生的责任呢,都怪我们自暴自弃呀……”同窗们也纷纷掉泪道:
“我们今年洗心革面,发奋读书,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希望能让先生振作起来呀!”
这时,苏录桌边的窗户忽然敞开了!
学生们吓了一跳,就见刘先生泪流满面站在窗外,泪珠沾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微微颤抖。
他对弟子们垂泪道:
“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魔怔了一样执着功名,淑芬也不会对我彻底失望。我若不离开三个月,一直好好教你们,你们断不至于一个也升不上去,明安也不会得癔症了……”
“先生,我们不怪你……”弟子们也纷纷落泪,师生隔墙而泣。“先生,我们再振作起来,努力一次吧!”
弟子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渐渐融化了刘先生心中的寒冰,化作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缓缓点头,朝弟子们绽出了久违的笑容道:“好,我们再努力一次。”
第一百八十六章 超级奶爸
那天之后,整个正意斋更加拼命地学习。刘大川拼命地教,学生们拼命地学,苏录也尽一切可能帮他们打辅助!
除了他申论门的各种写作技巧,还有番茄钟、思维导图、宫殿记忆、费曼学习法……各种‘爸服’奶得飞起!
同窗们不光白天,晚上也三更灯火五更鸡,如饥似渴地消化从先生和义父那里汲取的养分,不断地练习改进,日复一日提高自己的水平!
就这样迎来了二月中旬的月课。
也不知是这次的题目偏简单,还是大家的水平确实提高了,总之考完之后,一个个都感觉良好,认为这次肯定有进步!
这当然离不开义父的狂奶,邓斋长便提议,大家一起请苏同学和朱同学吃顿饭,一来表示感谢,二来也是迟来的欢迎。
“你在外面吃完饭要花钱吗?”朱子和好奇问道。
“当然了。”邓登瀛奇怪地看一眼朱子和:“难道谁还能吃饭不给钱?”
“有斋长是可以做到的。”朱子和摇头叹气道:“可惜我没那个福分,总也遇不上……”
“子和!”苏录现在得管着他,不然就朱子和那张嘴,弄不好哪天就被敲闷棍了。
他又跟期待满满的众同窗致歉道:“今天实在没时间,书院放假我们可不放,还得去跟先生治经呢。”
“你们先生一天也不歇吗?”同窗们问道。
“先生倒是每天都能歇半天。”朱子和郁闷道:“所以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我们累。”
“先生歇了就等于我们歇了。”苏录的心态就很成熟,毕竟是牛马出身。“走了,再耽搁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够了。”
“走了走了。”朱子和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又要被迫从学霸状态切换到学渣状态了……
同窗们同情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深深地感慨,当初没选《礼记》实在太英明了。
就连学霸都被折磨成这样,他们要是选了《礼记》,还不渣都不剩?
~~
当天下午,苏录和朱子和上课时,发现刚山先生有些走神。
朱子和心说,叫你不做人,这下终于也累了吧?都五十多的老头了,那么拼干啥?
便恭声道:“先生是不是有些疲了?要不今天先到这?”
“你自己想偷懒就直说。”刚山先生却不领情,哼一声道:“老夫是不会累的!我只是想到九弟今天三入贡院,京城那么冷,也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会试确实太熬人了。”苏录和朱子和深以为然道。
在洪武十八年重开科举后,会试便定为三场。二月初九日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十一日考完离场。
十二日又入场,考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写作。
十四日考完离场。
二月十五日,也就是今天第三次入场,试时务策五道,考察治国方略,如水利、边防、赋税等实务议题。
同样也是考三天,十七日黄昏离场,才算完事。
洪武十八年前,通过会试的举子还会在十天后接受面试,考察骑射算书判五事,考察其实际政务能力。
但在文官们集体反对下,洪武十八年后就不再考术科了,只考头三场。
但那也得从初九到十七,整整要考九天时间!能坚持下来的都得是好体格,也难怪刘先生会被抬出贡院……
这还不是最难的时候。永乐迁都后,会试地点改在了北京。北京的二月,还天寒地冻呢!考生们要在没有门的号房里坚持九天,想想都可怕!
所以贡院不得不允许举子自带炭盆取暖,但天顺七年因为火盆失火,烧死了七十多个举人,用火管理就严格多了,每天只能天黑后点火,天亮就得灭掉。
可是白天也冷啊!要是赶阴天下雪,跟晚上有啥区别?可举子们也只能咬牙坚持,反正好多人都是被抬出去的。就算三场考下来的,回去也得大病一场。
朱璋实在是担心弟弟身体吃不消啊……
还是朱子和会安慰人:“先生放心,九叔都已经是第五次了,应该早习惯了。”
“唔……”朱璋想想也是,便定定神继续授课。
朱子和这个郁闷啊,早知道不安慰他了,还能摸一下午鱼……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属于是。
~~
鹤山堂。
下午阅卷结束后,先生们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有些疑惑。
往常不用拆开糊名,他们就能清楚地分出两斋的学生来,但这回怎么分不太开了呢?
“是不是这回题出简单了,怎么感觉没拉开差距啊?”季先生呈送考卷时,道出了大伙的疑惑。
“嗯,是有点儿……”周山长点点头,这阵子他也在反省自己。
苏录那番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自己的‘三斋升降法’确实违背了圣人的有教无类。但是科举本身就是选拔最顶尖的人才,择优而教才是最合理的选择啊。
周山长有些迷茫,下手便不由自主轻了一点儿。当然,强大的惯性之下,也只是轻了一点点,题目还是很有难度的。“不至于拉不开差距吧?”
“但这回确实挺接近的。尤其是后半段的学生,在大幅向前半段靠近。”季先生不解道:“要说个别学生突然开窍,进步明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怎么也不可能,全班一起开窍,共同进步吧?”
“……”周山长却想起庞山长的话来,缓缓道:“太平书院的朱山长倒是提过,那个叫苏录的学生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带着身边的同窗一起变好。”
“哈哈哈,怎么可能?”众先生不禁被逗笑道:“那以后可简单了,把他往诚心斋一扔,我们就啥也不用干,坐享其成便是了!”
“诸位肃静,鹤山堂中不得佻语!”季先生忙低喝道。
“是……”众先生赶紧噤声。
“拆去糊名看看就知道了。”周山长吩咐道,他自己也很好奇。
“好。”季先生应一声,便带人将糊名全部拆去,这下全都对上号了。
先生们看着季先生当场抄录的名次表,这次两个斋的学生,还真的不再泾渭分明了……不光苏录和朱子和雄踞榜首,邓登瀛和另一个叫雷声远的正意斋学生,也挤进了前三十!
换言之,有足足四名诚心斋的学生,掉进了下半区……
更可怕的是,其他正意斋学生的名次虽然没有变化,但和诚心斋学生的差距,已经明显缩小了。要是保持这个势头下去,怕是之后每次考试,都会有诚心斋的学生被挤下来。
“山长,这可有点棘手了。”季先生等人都以为,周山长亲自下场带班,是要展示自己教学水平的。
要是不断有正意斋的学生超越诚心斋的,那不就是不断打他的脸吗?
极爱面子的周山长有法接受吗?
便见周山长神情复杂地看着名次表,语气平淡道:“这不是好事吗?我当初立三舍升降法,就是希望学生们你追我赶,有升有降。像之前那样泾渭分明,与两团死水何异?”
“是,山长说得太对了!都是自己的学生,哪个考好了也高兴。”季先生忙赞道:“可笑我们太偏执,太狭隘了。”
众先生有些绷不住,季先生又在皮里阳秋了……
周山长装着没听出季先生话里的讽刺,摆摆手道:“都忙去吧。”
“是。”众先生齐声告退。
~~
翌日放榜,告示牌前一片欢呼!
欢呼的都是正意斋的学生,一来义父和他的跟班终于榜上有名,而且一上来就占据了前两名!让诚心斋的人再也没法说,他们是好学生了!
二是为他们自己欢呼——虽然只有邓斋长和雷声远考进了前三十,但是零的突破最可贵呀!
这说明他们和诚心斋之间的鸿沟,不是不可逾越的!只要继续努力,他们也可以挤进上半区!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比如李宗胜兄弟。
这回李宗玮落到了第三十四名,李宗胜更直接掉到了三十八……
这么下去,李宗玮还不太好说,李宗胜指定会降斋的。
李四少不敢想象,自己一旦落到正意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待遇?指定比坐牢还难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四少已经开始慌神了,明明自己这次还是剿袭到了呀!
其实他的成绩尚可,只是后头的人追上来了罢了。看着自己前前后后的正意斋众人,李宗胜喃喃道:“谁能告诉我,他们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诚心斋好多人也有了危机感,在那里窃窃私语担心会像李宗胜一样被挤下去……
只有白云山,雷俊等真正的尖子生,才不会关心正意斋进步了多少。反正又不会把他们挤下去。白三少反而还挺高兴的,终于可以不用整天看着李宗胜那蠢货,在眼前晃来晃去了。
两人关心的是那苏录和朱子和的文章,居然又有进步了……
而且进步非常明显,尤其是苏录的八股文,竟然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了。
“老山长的特别辅导这么厉害吗?”白云山惊讶道。其实山长也没少指导过他,他也有进步,但并没有这么明显。
他真想过去请教一下苏录,到底是怎么提高的。但两个斋现在太对立了。显然在学校里是不适合请教的,只能看看在校外有没有机会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做戏做全套
苏录这天回到公所时,天才刚擦黑。倒不是先生良心发现早下课,只是……这会儿天长了而已。
今天田总管倒没在门房迎候,门子俞门一开门,便对苏录禀报道:“公子,有两口子带个小孩找来了,说是你爹娘和妹妹。”
“哦?”苏录闻言惊喜道:“他们在哪?”
“田总管领他们去公子小院了。”俞门道:“一直在那陪着呢。哦对,二公子也回来了……”
“好。”苏录应一声,便快步冲回了小院。果然听到苏有才那熟悉的笑声:
“哈哈,夏哥儿成了男子汉了!”
“嗨嗨嗨……”苏泰又响起了久违的憨笑声。
“爹!”苏录推开门,亲热地叫了一声。
“哎哟秋哥儿,想死爹了。”苏有才激动地朝着苏录张开双手。“快让爹抱抱。”
“少来这套。”苏录敬谢不敏,又朝干娘作揖笑道:“好久没见娘了,十分想念。”
“娘也很想你啊。”干娘高兴地打量着苏录道:“夏哥儿壮了,你怎么还瘦了呢?”
“二哥老给我吃零食。”苏录开句玩笑,又对苏有马和小田田笑道:“小叔和妹妹也来了?”
“哥哥好。”小田田甜甜地笑了。
“臭小子,以为你没看见我呢。”苏有马也笑道。
陪在一旁的田总管,这时笑着告罪道:“两位公子都回来了,那小人先告退了,我去伙房看看接风宴做得怎么样了。”
“辛苦田先生了,千万不用麻烦,下碗面条就行了。”苏有才把田总管送到门口,还摸出五两银子塞到他手里。
“这是干啥?”田总管自然是不要的。
“田先生务必要收下。”苏有才感激笑道:“犬子这段时间,多亏了先生无微不至的照顾,聊表感谢而已。”
其实他本来没打算给这么多的,但听夏哥儿说起每顿饭吃得那个好,再一看住得也这么好。便一咬牙,来了个超级加倍!
“哎,这都是份内的事,小人已经拿了工钱了,就不能再拿苏先生这么重的赏钱了。”田总管赶忙推辞道:“快收下,快收下,花的都是公家的钱,小人可没破费。”
两人推让了半天,最后田总管只收了苏有才一两银子的赏钱,就乐呵呵地离开了。
苏有才看着手里送不出去的银子,无奈地摇头转回。
~~
伙房。
炒锅里呼呼蹿火。大厨一边颠勺,一边问坐在一旁喝小酒的田总管。
“总管大人,你不是说小苏公子是大老爷的……怎么他亲爹找上门来了?”
田总管夹一筷子猪耳丝,抿一口酒,脸皱成菊花道:“你懂什么,这叫做戏做全套!”
“啊?”大厨不解道:“啥意思?”
“咱们苏公子学业怎么样?”田总管问道。
“能上鹤山书院,当然好了!”大厨说话间,炒出了一道菜,刷刷锅子,准备开整第二道。
田总管便将那道菜端进食盒里,盖上盖子道:“明年一转过年来可就要县试了,你说大老爷会不会安排他应试?”
“那指定的呀!”大厨理所当然道。
“到时候给苏公子点了案首,大伙儿就会问,这人谁啊?他爹是谁,娘是谁?”田总管又抿一口酒,哈气道:“你说现在不安排好了,到时候尴不尴尬?”
“那肯定尴尬呀。”大厨点头道。
“所以嘛。”田总管得意一笑道:“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你老人家就是高!”大厨竖起大拇指。
“是大老爷高,我只是细。”田总管笑道:“你知道我怎么看出来,他这一家是散装的吗?”
“怎么看出来的?”大厨捧哏问道。
“要从小孩子身上着眼!”田总管便传授经验道:“他们带来的那小女孩,管那女的叫娘,管苏先生叫伯伯!”
“后来,大苏公子回来了,管苏先生叫爹,管那女的叫干娘!”
“等到苏公子回来,还是管苏先生叫爹,却又管那女的叫娘!”
“这都啥跟啥啊,我都听迷糊了。”大厨苦笑道:“三个孩子三个叫法……”
“不是你听迷糊了,是他们自己还没理清楚呢!”田总管笃定道:“那娘俩是真娘俩,但那女的绝对不是苏公子的娘,别看苏公子叫她娘,那也不是!”
“咋那么肯定呢?”大厨问道。
田总管便问大厨道:“你回家进门第一句会怎么喊?”
“‘娘,我回来了!’呀……”大厨欻欻又炒好一道菜。
“可两位苏公子回来,都是先喊的爹!”田总管拍案道。
“哦!”大厨恍然。“那指定不是了,有娘谁都会先喊娘的!”
“对喽!”田总管把最后一道菜也装进食盒。“我估计啊,大苏公子是苏先生亲生的,小苏公子是苏先生从小带大的,所以看着跟亲的似的!”
“有道理。”大厨拎下一旁小炭炉上的两个汤罐,准备跟田总管一起去送餐。“那为啥不直接让苏公子的亲娘来呢?”
“你傻呀!那不给大老爷戴绿帽了吗?”田总管白他一眼。
“哦哦,我真是傻。”大厨失笑道。
说话间两人出了厨房,便不约而同噤声,连表情都职业起来了呢。
~~
小院厅堂中烛光高照,一家人围坐八仙桌。
田总管一脸恭敬地布下八菜二汤,清亮地报出菜名:
“荤菜四道——糟香鹿腩煲、花雕醉鸡卷、火腿蒸鲥鱼、松茸炖板鸭!”
“素菜四道——蟹粉扒冬瓜、胭脂萝卜烩干贝、鸡油炒银丝芥、松仁熘山药!”
“另有汤品两盅——金钩瑶柱冬瓜盅,羊肚菌烩鸡豆花!”
苏有才等人都惊呆了:“这也太破费了吧。”
“不破费不破费,都是过年剩下的。几位来,正好帮着吃吃。”田总管忙笑道:“再说,这不是团圆饭吗,平时可没几个菜的,没看公子都瘦了。”
“那太感谢了。”苏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给五两还是少了……
“那几位慢用,有事随时招呼。”待到苏家人吃一会儿饭,田总管笑眯眯告退。
待他出去,苏有才方叹道:“亏着我整天担心你俩吃不好喝不好,原来白担心了……’
小叔也忍不道:“都吃过公家饭,咋差别就这么大呢?”
“你那吃的是牢饭,能一样吗?”苏有才笑道。
“好吧……”小叔苦笑一声,端起酒盅对苏录道:“之前叔一直趴窝,还没敬你一个呢。”
原先他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放出来的。现在看了这阵势,才知道真是靠了侄子的面子。
“小叔客气啥?”苏录笑笑,端起茶杯道:“还是祝贺你痊愈复出,否极泰来吧。”
“哈哈,好,咱们爷们互敬。”小叔跟苏录碰一下杯,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酒盅。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他这回直接吃了道天堑,自然不知长了多少智,至少整个人沉稳多了。
这时干娘笑问道:“快讲讲你们这段时间求学的经历,刚才光听夏哥儿报菜名了。”
苏录心说,二哥不报菜名,就会变成复读机,奢云珞、奢云珞、奢云珞……
他这阵子,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之所以人都瘦了,就是因为狗粮吃太多,影响食欲了……
嘴上却将两人来泸州后的经历讲了一遍,就连奢云珞的事儿,也捡了些能说的说了说……
“嘶……”苏有才听说,两人又遇上了那土司家的小姑娘,不禁倒吸冷气道:“你们来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这也太巧了吧?”
“不是我,是二哥。”苏录撇撇嘴道。
“俺当时使劲否认来着,可她就认定了是俺,俺有什么办法?”苏泰委屈巴巴道。
“爹放心,她多半也明白我们的顾虑了,并没有宣扬当年咱们救过她。”苏录赶紧给老爹吃颗定心丸。
“那就好那就好。”苏有才松口气道:“咱们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可别再粘上幺蛾子了。”
“啥,二哥?你们还救过奢赛花的闺女?”苏有马目瞪口呆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呀?”
“别难过,这事儿我连爹和大哥都没讲。”苏有才便将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只要把‘都掌蛮’、‘断臂罗罗千户’这些名词摆出来,就已经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惊心动魄了。
老板娘当时眼眶就湿了……她万万没想到,苏郎居然还有这样英雄的一面——
在那虎狼环伺的深山老林里,他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避开了都掌蛮的围追堵截,将土司女儿平安送回她的亲人身边,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是何等的英雄啊?!要不是当着孩子的面,她就,她就,非得,非得……
就连小田田也一脸崇拜地望着苏有才,心说原来苏伯伯不是个耙耳朵……
苏有马看看二哥,又看看苏泰,总觉得那娘俩好像搞错了主角。
苏有才享受着崇拜的目光,大马金刀地坐着,沉声道:“她不提最好,我们当时救人,为的就是个义字,本就不图回报!从此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便是!”
说着问两个儿子道:“现在已经没联系了吧?”
“我没有。”苏录摇头道:“我也从来没跟她联系过。”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泰,苏录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了……
便见苏泰羞赧低下头:“俺今天还跟她对扎来着……”
“什么玩意儿?!”苏有才陡然提高了声调,不知道想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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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上架以来,每天就是码字码字,今天出去跟老鬼他们吃了个饭,是两个月来第一次出门吃饭,彻底成宅男了。
但和尚宅得心甘情愿,因为我很喜欢书中的世界和每一个角色,他们在我心里是那样鲜活,那样的可爱。所以每天虽然从早到晚的写书,很累,但我很开心,仿佛生活在书中的世界一样,也回到了十几岁时似的。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流状态吧。这还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或者以前有过,但已底忘了。
所以我很珍惜这本书,也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样愉快的体验,让大家也在书里重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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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打不过就加入
饭桌上。
苏泰也不知道老爹为啥如此震惊,赶紧比划道:“就是拿着白杆枪,互相中平扎、低平扎、高扎……”
“吓我一跳,原来是练枪啊……”苏有才松了口气,还以为是那啥呢。
说着却又一愣怔:“不对,你们咋练上枪了?!”
“因为她也在武学上学……”苏泰小声道。
“她一个女孩子家家,上什么武学?”苏有才不解。
“因为人家要继承永宁安抚使之位啊。”苏录不得不替二哥分担一下火力。虽然他不仁,整天给自己吃狗粮,但自己不能不义啊……
“这样啊。”苏有才恍然,这么重要的位子,确实可以让官府破例。
顿一下他轻声道:“这么说,安抚司的斗争结束了?”
“应该是。”苏录点头道:“奢云珞是以应袭舍人的身份入武学的,说明奢赛花已经奏请朝廷,将她正式定为继承人了。”
“嗯,这说明那些支持奢紫英母子的头人,已经在她的压力下改弦更张了。”苏有才手指轻叩桌面道:“而且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问题应该不大了……”
“是,时过境迁了。”苏录颔首道:“再说我们也今非昔比了,不用太担心。”
“那还好……”苏有才终于松了那口气,又嘱咐苏泰道:“不过还是少接触那种人为好,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表面上客气一下就行了。”
“哦……”苏泰乖乖点头,眼里没了光。
“咋,你还舍不得?”苏有才瞄他一眼。
“没有,秋哥儿也是这么说的。”苏泰慢吞吞道。
“夏哥儿别难过,回去娘给你说一门好亲事。”老板娘笑着安慰他道:“你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抢手,一个正月里,媒人上门七八回呢。”
“哦哦。”苏泰这才没那么低落了。
“唉,看来夏哥儿真是长大了……”苏有才叹了口气,又看向苏录:“你呢?有人看上你吗?”
“我可没那福气。”苏录也叹了口气,义子倒是收了一大堆。
“奢小姐说,好多大家小姐都跟她打听秋哥呢。”苏泰忽然悠悠说道。
“二哥你这就没意思了。”苏录无语道:“亏我刚才还帮你说话!”
“嗨嗨。有难同当。”苏泰笑笑。
“唉……”苏有才却笑不出来,对老板娘道:“看来咱真得陪读了。不然两个臭小子,还不知搞出什么事来呢。”
“嗯。”老板娘点点头。两人早就跟家里商量过了,来就是看看有没有必要陪读的。
现在看来很有必要……有小叔的先例在,苏家人这方面很让人放心不下。
睡了仇家的女儿,最多被打一顿,睡了土司的女儿,弄不好连命都会没了。
“好哎!”对老爹这个决定,苏录是举双手赞成的,反正他又没有什么奢小姐、香小姐的,有家里人陪着当然再好不过。
“这样一来,就不好在公所住下去了吧?”苏有才问他。
“当然。”苏录点头道:“我俩早就觉得不合适了,老给人家添麻烦,也怪不好意思的。”
“行!我们明天就找找住的地方。”苏有才便拍板道:“咱们尽快收拾收拾搬过去。”
“你们陪读的话,甜水记和二郎酒的销售咋办?”苏录问道。
“是儿子重要还是挣钱重要?”苏有才吹胡子瞪眼道:“成长的关键阶段,父母不能缺席,不然会留下终身的遗憾!”
“放心吧,”老板娘也笑道:“甜水记的生意已经彻底理顺了,按照去年上新的顺序,再来一遍就成。我跟伙计们约好了分红,再有你大伯盯着就够了。”
“嗯。”苏录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事儿。
“至于二郎酒,现在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反而愁女儿太少了。”老板娘接着道:“今年苏记计划酿酒十四万斤,意向订单却已经超过二十万了。”
“这么厉害?”苏录咂舌道。
“在镇上时,咱们就半年卖出八万斤酒去,”老板娘自豪笑道:“现在合江酒行都是我们的,能跟过去一样吗?”
“看来得设法增产了。”苏录喃喃道。他平生有三大爱好,学习、教书和赚钱,都让他乐此不疲。
“是,但谈何容易。”老板娘轻叹道:“族里的人手还算充足,窖池也可以扩建,但五千亩高粱地,就能产那么多红缨子高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光靠族人种地是不够的,我们得发动赤水河沿岸的乡亲们,让他们也一起种高粱,我们可以高价收购嘛!”苏录沉声道。
“这个事情,马千户已经在办了。”老板娘道:“他跟各百户所都打了招呼,出到八百文一石。但是开荒养地,春种秋收,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确实。”苏录点点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有是有……”老板娘轻吁一声道:“但我没法提。”
“让程记帮着一起酿?”苏录闻弦歌而知雅意。
“秋哥儿就是聪明。”老板娘赞叹一声,便将她爹说的事儿讲给苏录。
小叔从旁都看傻了,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二嫂,居然一直用一种汇报的语气在跟秋哥儿说话,这不倒反天罡了吗?
他不由也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苏录认真听完干娘的话,展颜笑道:“程家愿意共享郎泉井,这是好事,我们年轻一辈,早就盼着和解的这一天了。”
“但他们是有条件的——希望得到二郎酒的配方。”干娘低声道:“不过我说,配方已经是苏记的了,所以我只能帮着问问。”
说着又正色道:“我已经不是何家人了,儿子不用有顾忌。”
“配方是不可能给他们的。”苏录点点头,便断然道:“我们宁可不要郎泉井!”
“唉,你这孩子说得轻巧,拿不回来那口井,多少老人得死不瞑目啊?”苏有才喟叹一声。
“爹,这只是个策略。”苏录无奈道:“郎泉井就在那里,我们早晚有办法拿回来的,没必要为了这口井,把下金蛋的鸡分他们一半。”
“就是。”苏泰也点头道:“等秋哥儿将来中了举人,还愁拿不回郎泉井来?”
“我们的日子正好着呢,现在是我们等得起,他们等不起。”小叔也附和道。
“……”老板娘一看他们态度,就知道她爹的方案,苏家根本不可能接受。便直接问道:“那秋哥儿觉得怎么才合适?”
“让他们带着郎泉井加入我们!”苏录便沉声道:“当然,为了照顾他们的面子,以后我们也不叫苏记了,可以改叫‘二郎酒业’!”
“合营啊……”老板娘缓缓道:“这倒是个法子。”
“他们可以这么理解,但必须以我们为主。”苏录沉声道:“股份至多给他们三分之一!”
“这,他们能接受吗?”苏有才都觉得少了。
“那是他们的事情,不用替他们操心。”苏录淡淡道:“现在不接受,就等着以后再说,早晚有一天会接受的。”
“三分之一其实是挺公道的。”老板娘反而点头道:“郎泉井可以占一成,程家的酒坊工人和八千亩高粱田也能占两成,其实三成就够了。”
“多给了三分是娘的面子。”苏录笑道。
“那娘的面子还挺大。”老板娘也笑道,这不是开玩笑,两家合营之后,三十分之一的股份,可不是个小数目。
并且苏录的股份划分,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按照他的方案合营后,苏氏一族的集体股份,并没有三分之二那么多!
因为苏记中还有苏泰的一成股份,老板娘的两成股份。
合股之后,苏氏的集体股份约是四成七,程氏的集体股份是三成三,苏泰占七分的股,老板娘占一成三。
所以苏氏一族既是最大的股东,又不占绝对多数,没法做到一言堂,不会过分损害程氏的利益。
但如果遇到关乎苏氏全族根本利益的事项,苏泰百分之七的股份,一定会无条件站在苏氏这边。苏氏占股就超过五成,可以保证绝对的主导权。
总之这是个既让双方都不太满意,又都能接受的方案……
“娘不方便出面,就让小叔做个代表,去跟大掌作谈吧。”苏录又道:“他老人家最能拎得清,然后让他去劝老族长就行。”
“我吗?”小叔受宠若惊地指着自己道:“这么大的事你们敢信我吗?”
“这有啥不敢相信的?”苏录笑道:“你肯定是个谈判高手!”
“你就直说他抠搜得了。”苏有才吐槽道。
“二哥,你得学学秋哥儿说话。”苏有马苦笑道:“同一件事从你们爷俩嘴里出来,就是两个味。”
“好,他们同意了我就跟我爹说。”老板娘如释重负地对苏录笑道:“真是好儿子。最近这事可把娘愁坏了,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就敞亮了。”
“我是局外人,当然看得清楚。”苏录笑道:“娘是夹在中间难做人,能一样吗?”
“没事,有儿子给娘撑腰,我不会受夹板气的。”老板娘神情一振道:“等这边安顿好了我就回去一趟,把这些事彻底料理清楚!”
第一百八十九章 搬家
当天晚上,一家人还是住在县公所,小院的房间足够多,又有无微不至的田总管在,自然不愁没地方睡。
第二天早晨,送走苏录哥俩上学后,苏有才便对田总管道:“每天这么早起来伺候他们,田先生真是太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田总管笑道:“也就一早一晚能见着二位公子,我还嫌跟他们处不够呢。”
说着田总管又问道:“苏先生今天什么安排?要不先歇上一两天,然后我带贤伉俪到处转转,泸州好玩的地方可比咱们合江多多了。”
“不能再让田先生费心了。”苏有才便实话实说道:“我们决定在泸州给孩子陪读了。”
“哦。”田总管略略有些意外,旋即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小人照顾得再好,也代替不了爹妈。”
“是啊,昨天问了问他俩,问题还是不小的,可得好好管起来了。”苏有才深以为然,便问道:“先生有没有相熟的房牙子可以介绍一下?”
“找房牙子干啥?”田总管微微皱眉问道:“要租房吗?”
“是啊,公所也不是我们老百姓常住的地方。”苏有才笑道:“大老爷的恩情和田先生的照顾,已经大到我们担不起了。”
“哎呀没事,住着就行!”田总管却极力挽留道:“这公所一年到头都是空着的,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苏先生就当可怜可怜小人吧。”
他这话实属夸张了,公所里养着十来个人呢,打牌都能凑两桌,但这也表达了田总管迫切的挽留之情。
“真不能再添麻烦了。”苏有才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要硬留自家,但他深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所以还是设法推脱道:“而且我们两口子还想盘个店铺,做个小生意,总得养家糊口嘛……”
苏有才这个说法让田总管不好再挽留了,但他岂能善罢甘休,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道:“这不巧了吗!”
“咋?”
“小人手里正好有套前店后院的宅子空着,地方虽然不大,但住你们几口人是足够了!”田总管笑道:“而且地段也不错,离着公所还近,咱们也好有个照应。苏先生行行好,就照顾照顾小人的生意呗。”
“是吗?”苏有才讶然道。
“要不怎么说缘分呢。”田总管笑眯眯道:“那就这么定了,今天先歇歇,赶明儿先去看我那套,不满意再换别的。”
“哎,好,那就麻烦田总管了。”苏有才不可能再拒绝了,而且他两口子还是要三地来回跑的,住得离公所近点儿,他们走了也放心。
“不麻烦,你们好好歇着,中午我再来送饭。”田总管笑着告退。
~~
离开小院后,田总管径直来到门房。
门子俞门和大厨老胡正在煮茶摆龙门阵,见他进来,两人赶忙起身相迎道:“总管来得正好,刚煮好的老白茶。”
“你先别喝茶了,替我到对门去一趟。”田总管吩咐俞门道:“通知那家租客,让他们天黑之前搬走。”
“不是,人家年前刚租下来,还没开业呢……”俞门讶然道。
“那不正好吗?”田总管不耐烦道:“让他们搬就搬,哪那么多废话?告诉他们,今天搬走,房租全退,等于让他们白住俩月!拖到明天,我派人帮他们搬,房租一文不退,就当是搬家钱了!”
“哎,小人这就去办。”俞门见总管面色不善,赶紧一溜烟儿去了。
“咋了这是?”老胡给田总管递杯茶。
田总管一屁股坐下,接过来喝一口,骂道:“妈的,刚来就想吃独食!”
“谁啊?”老胡问道。
“还能谁?昨天来那两口子呗!”田总管没好气地说了一遍刚才的事儿。末了愤愤道:“他们是怕给我添麻烦吗?他们是想独占苏公子,到时候好处都是他们的!咱这俩月不就白忙活了!”
“能有多大好处,总管这么上心?”厨子有些不解,除了大老爷亲至,他就没见田总管对谁这么奉承过。
“就算刨去大老爷那层关系,苏公子也是泸州闻名的神童了!你以为这样的人物咱这辈子能遇上几回?”田总管当然不能跟他说太细,便笼统道:
“这么跟你说吧,苏公子中了秀才,咱们就稳赚不赔。倘若苏公子将来中了举人,我下半辈子就有靠了!你说我该不该上心?”
“那确实应该!”胡大厨赶忙点头道。
“所以,我继续给他们兼着管家,你继续兼着大厨,两个书童也继续跟着两位公子……咱们外甥打灯笼——照旧!”田总管沉声道:
“无非就是换个地方继续伺候,让人家心里舒服呗。”
~~
小叔现在也是真勤快了,当天就坐船回了合江。
次日上午,苏有才两口子便跟着田总管出门去看房。
一出公所大门,田总管便笑指着街对面的门口道:“就是这一户。”
“啊?”两口子知道近,没想到近成这样。“这么近的么?”
“实不相瞒,公所周遭的房产我们都买下来了,预备着以后扩建用。”田总管笑道:“一时用不着的也不能闲置浪费,所以就租出去,补贴一下开销。”
说着掏出钥匙打开锁,请两口子进去细看。
苏有才和老板娘一看,这套房产着实不错,坐北朝南,青砖灰瓦,分为前、中、后三进,依次是商铺、中庭和居住区,以影壁和垂花门分隔。既保证了前院的经营空间,又维护了后院居住空间的私密性,格局上比太平镇甜水记那套可强太多!
精致程度上更没法比。后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里外皆青砖铺地,家具齐全,且是清一水做工精细的樟木家具,既防虫又防蛀。
说起来,苏录哥俩住的小院里也全是这种家具,连款式都一样……
通往前院的过渡庭院中,铺着青石板甬道,两侧种植牡丹、桂花,还有石桌石凳可供休憩。庭院以镂空花墙间隔,既能保证前后的通风采光,又可以开窗见景。
最让老板娘满意的是,前院店铺居然就开在繁华的大河街上。听田总管介绍说,这还是距离馆驿嘴码头最近的一条商业街。
店铺分上下两层,空间也足够宽敞,而且一看就是刚刚装修过,自己再找人重新改造一下,就能用起来。
简直不能更合适了……
“怎么样,可还入得了二位法眼?”田总管笑问道:“不满意咱再去看下一套。”
别说下一套,就是下下套,也还是他的……
老板娘看看苏有才,见他微微点头,便不动声色问道:“月租多少?”
“都是自己人,看着给就行了。”田总管笑道。
“那这样我们可不敢租的。”老板娘便摇头道:“我们不能落人口实呀。”
“那就按照之前的价租吧。”田总管早料到他们会这么说,不就是不想让自己沾功吗?他便掏出之前的租约,笑道:“月租二两,按这个来就行。”
其实之前的租客还另有一份孝敬。他把这块免了,这套房的租金就相当的便宜,又不至于便宜到离谱。
“好吧,那就这套吧。”老板娘虽然也觉得便宜了,但总算还在调上。
“……”苏有才也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见能说得过去了,便也不再作声。
“我看二位也没带随从,一日三餐难道还要亲自张罗?”田总管又道:“那夫人啥正事也不用干了。”
这话还真说到老板娘心坎上了。她最怵头做饭,跟苏有才两个还能凑合。可现在还有三个孩子要吃饭,而且还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凑合也不是个事儿啊……
“要不这样吧,二位再出一两银子,在我们灶上入个伙吧。”田总管建议道:“这样买菜做饭,刷锅刷碗就都省了,一块买一块做还便宜。”
“……”在老板娘热切地企盼下,苏有才只好点头道:“又要给田先生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田总管如释重负地笑道:“就怕苏先生不肯麻烦小人,那咱不就生分了?”
“以后少不了麻烦田先生。”苏有才索性也就认了。
~~
结果哥俩晚上回家,感觉除了换了个地方住之外,没有任何的变化。
晚饭还是四菜一汤,但每道菜的分量都大了许多。
“菜都是一个味……”苏泰都尝出来了。
“废话,一个人做的,可不一个味……”苏有才闷声道。
“那咱还搬家干啥,住对面多省事?”苏泰道:“还省得田叔往这送了。”
“那能一样吗?这至少花的是咱自己的钱。”苏有才淡淡道:“图的就是个心安理得,懂了吧?”
“哎哎……”苏泰便放心大胆地吃起来。
“那位奢小姐今天又跟你说什么了?”苏有才又忍不住问道,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事儿。
“……”苏泰登时就吃不下饭去了。低着头道:“她约俺下次放假去踏青。”
“嘶……”苏有才和老板娘对视一眼,那土司小姐来真的呀?
“你怎么说的?”苏有才忙问道。
“俺说不去了。”苏泰闷声道:“放心吧,俺说话算话。”
“对嘛,这才是个好孩子。”苏有才高兴地给苏泰夹一筷子稻香肉。
“别学你小叔,咱还是要按规矩来的。”
“嗯,俺跟爹学。”苏泰点点头。
“咳咳!”苏录和小田田同时咳嗽起来,干娘更是闹了个大红脸。
“吃饭吧你!”苏有才郁闷地把肉塞到他嘴里。
他万万没想到,本以为最老实听话的一个儿子,居然成了问题青年。
“唉,没人好学了吗?”
第一百九十章 朋友兄弟皆可卖
与此同时,朱家小姐用罢晚饭,正在荷花池边,精心侍奉蓝紫色的鸢尾花。
倒不是朱家穷得用不起园丁了,而是她打小就爱好这个……
在她的照料下,朵朵鸢尾如翩翩起舞的紫蝴蝶,与池中的碧荷相映成趣。园中一片静谧,唯有她和花儿为伴,每当此时,她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这宁静转眼就被踩碎,一个走路有风的红裙少女,嘟着嘴就冲她过来了。
丫鬟见了忙道:“小姐,奢小姐来了。”
“我看见了。”朱家小姐点点头,搁下花剪对奢云珞笑道:“这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还能谁,那头大笨牛,大倔牛!”奢云珞气得去揪鸢尾花。
朱家小姐赶紧展臂,护住自己的宝贝花儿。“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来我这发作。”
“哼,小气,我回头送你一百盆!”奢云珞一挥手,放过了可怜的花儿。
“说说吧,苏二公子又咋惹着你了?”朱家小姐一边问,一边拉着她远离花花草草。
“我约他休沐日去踏青,他居然不去!”奢云珞气得直跺脚。
“你怕是吓着人家了。”朱家小姐以手扶额道:“跟你说过了,女孩子要矜持啊。”
“我还不够矜持吗?”奢云珞掐着腰道:“要是在我们那儿,我早把他抓回去成亲了!”
“噗……”朱家小姐彻底绷不住道:“你现在是在泸州,不是在蔺城。”
说着大惑不解道:“再说了,你要是看上小苏公子我还能理解。可是你居然迷上他哥了,到底图他啥啊?”
“小苏?哼,白脸书生,一肚子坏心眼,有什么好的?”奢云珞哼一声,又换了种花痴的语气捧着脸道:“苏大哥就不一样,他宽厚的肩膀,雄壮的手臂,结实的大腿,还有那低沉迷人的嗓音,哪一样不是万中无一?”
“……”朱家小姐只能说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喜欢白菜了……
“而且真遇到危险,你就知道了,苏大哥这样的男人才可靠,他会勇敢地保护你,用他丰富的经验,强壮的体魄,带你脱离险境!”奢云珞两眼放光地说完,又哼一声道:
“他弟弟那种小白脸,就只会把你当成包袱,总想甩掉了事!”
“这样啊。”朱家小姐虽然听不懂,但还是大受震撼。
“哼,苏大哥老对我忽冷忽热,就是他那个臭弟弟老是在背后说我坏话!”奢云珞气得直跺脚,把砖缝里的小草当成苏录踩道:“我在武学里,又是孔融让梨,又是冒着生命危险陪他练扎枪,好容易把苏大哥捂热乎了。他弟弟倒好,隔几天就浇盆凉水,他便不理我了。”
“你就那么确定是小苏公子?”朱家小姐不大相信才华横溢的苏公子,会是个长舌妇似的人物。
“不是他还能有谁?”奢云珞哼一声道:“他就怕我把他哥哥抢走。”
朱家小姐这句话听懂了,失笑道:“他不至于那么幼稚吧?”
“他就是个幼稚的小鬼!”奢云珞坚持己见道:“他越怕我把他哥哥抢走,我越要抢走!”
“……”朱家小姐无语,到底谁是幼稚的小鬼?
“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奢云珞便拉着朱家小姐的手,满脸期待道:“我在泸州城可就你一个姐姐啊!”
“好好好,你先松开,捏死我了。”朱家小姐抽出手,揉着发红的手背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还像上元节那样,让你兄弟们把他哥俩约出来!”奢云珞便道:“到时候我再拉上黄妹妹,只要见到黄妹妹,那小子就顾不上他哥了,他哥就是我的了……”
“……”朱家小姐无语道:“那我成啥人了?再说你考虑过黄妹妹的感受吗?”
“唯独这个你不用担心!”却听奢云珞笑道:“你不跟黄妹妹住在一起你不知道,她每天都在看那小鬼借给她的书。”
“那是迷书,不是迷人。”朱家小姐无奈道。
“她还把过年那张纸当书签使。”奢云珞又道:“就是她写上一句,那小鬼写下一句的。”
“那是因为对联精妙吧……”朱家小姐依然不认可。
“那我每次数落那小鬼,她都替他说话。说‘苏公子不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奢云珞捏着嗓子模仿黄峨道。
“我不也替他说话了?那是因为你说得太过分。”朱家小姐依旧摇头。
“嗨,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瞎操什么心啊?”奢云珞一摆手道:“我告诉她都有谁,她不喜欢不去就是了。”
“那还行。”朱家小姐微微颔首。
“这么说你肯帮忙了?”奢云珞激动道。
“不不不。”朱家小姐赶忙摇头道:“我可不想成为全泸州公子小姐们的公敌。”
“这话啥意思?”奢云珞不解问道。
“哪个少年不钟情蜀中第一才女,又有哪个少女不爱慕泸州第一才子。”朱家小姐理所当然道。
“猜个谜就泸州第一才子了?”奢云珞不信道。
“他可不止猜了个谜,而且一进鹤山书院就独占鳌头,还蒙老翰林亲自指点,一篇《变形记》不知引下了多少春闺泪。”朱家小姐一脸欣赏道。
“唉,真搞不懂你们汉人的喜好。”奢云珞同样无法理解地摇头,但她天生知道该如何达成共识:“我也不让你白帮忙,回头就让人从家里,给你搬两盆最好的杏黄兜兰来!”
果然,就像上次那样,朱家小姐在经过短暂的心理斗争后,便笑道:“行吧,谁让我义气呢?”
~~
数日后的傍晚,苏录和朱子和终于结束了全天的课程。
平日总是疲惫欲死的朱子和,今天却激动地张开双手,拥抱夕阳道:“清明节啊,终于把你盼来了!”
“别说得这么瘆人,你是鬼吗?”苏录摇头道。
“这是难得的假期啊,可以休息一整天的那种!”朱子和摇晃着苏录的肩膀道:“难道你不兴奋吗?我都不知道干点什么好了!”
说着他又叹气道:“好吧,对你来说,放假不过是换个地方学习而已。”
“因为我找不到比学习更有意思的事情。”苏录无奈道。
他也想看电影,打电动,刷刷短视频,可没那条件呀!
不学习能干啥?跟小田田丢沙袋,跳田字格,还是跟二哥顶拐?前者没意思,后者不光没意思,还要命……
“唉,真可悲!”这时朱子敬的声音在假山后响起。“要是让泸州城的小姐们听到,她们心心念念的苏公子如此枯燥乏味,不知该有多失望!”
朱家兄弟联袂而至,朱子明愤然维护苏录道:“三哥净胡说!学生的天职就是学习!让那些女人失望,总好过落第了,让家里人失望!”
“好好,当我没说。”朱子敬赶紧投降,这小子现在容不得别人说苏录半句不好,那是真能上嘴就咬。
大哥朱子庚对苏录笑道:“学习固然重要,还是要劳逸结合的,明天跟我们踏青去!”
“就是,可不能学成书呆子哟。”朱子恭也笑道:“我这个上斋学长都要放松一下了!”
朱子敬揽住苏录的肩膀道:“我们是专门来叫你的,可不能不给面子哟。”
“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苏录笑问道:“你们是不是演过这一段啊?”
“有吗,哈哈?”朱家兄弟笑着打哈哈道:“你记错了吧?”
“绝对有。”苏录很肯定道:“就差子明再说一句……明天我姐姐也去哦,她可是美女哟!”
对于自己的记忆力,他是有绝对信心的。何况也才过去没多久……
“哥,你只猜对了一半。”朱子明却笑道:“我要说的是,明天不光我姐姐也去,还有黄峨姐姐哟!”
“那有什么区别吗?”苏录轻咳一声,问道:“是不是还得叫上我二哥?”
“嗯。”朱家兄弟便点点头。
苏录就知道,这又是那奢云珞攒的局了……
二哥明明都拒绝了,她还真是执着呢。
有这股子韧劲儿,多背背《论语》,至于错八个吗?
“你到底去不去吧?”朱子庚几个问道。
“既然诸位哥哥盛情邀请,小弟岂能不识抬举?”苏录便不好意思地笑道。
“哈哈哈,这就对了。”哥几个也大笑道:“明天一早,我们去接你。”
“嗯,得早点出发,晚了就没好地方了。”朱子敬道。
“知道了。”苏录点点头,现在轮到他头疼,该怎么把二哥带出来了。
~~
当天晚饭时,苏录便对爹妈道:“二哥最近有点郁闷,明天我带他去散散心。”
“还有谁一起?没有那奢小姐吧?”苏有才警惕问道。
“没有没有。”苏录赶紧摇头道:“我们俩八字不合。”
“真的?”苏有才审视俩叛逆期的小子道。
“真的。”苏录便道:“这样吧,我把小田田也带上,回来你们问她就是。”
“也好。田田来了好些日子,也该出去透透气了。”苏有才终于答应下来。
“好。”小田田高兴地点点头,她也确实闷坏了。
她担心哥哥们不高兴带上自己,饭后趁着苏有才和老板娘不在,小田田小声对苏录和苏泰保证道:“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们的。”
“妹妹也放心,哥哥本来就想带你去的,不是话赶话。”苏录也笑道:“明天介绍几个漂亮姐姐给你认识,看看能不能交到朋友。”
“嗯,谢谢哥哥。”田田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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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哑谜
中华习俗发展到明朝,清明节已是三合一的节日了。
它融合了寒食节和古老的三月三上巳节。
苏录作过的那篇‘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曾点在描绘过上巳节时的情形。
下河洗澡曰祓禊,洗濯去垢,消除不祥。在风中跳舞曰舞雩,是祈雨的舞蹈。
此外三月三又叫女儿节,少女长到十五岁,一般会在这天举行‘笄礼’,代表正式成人,可以谈婚论嫁。
如今三月三已经融合进清明节,所以这天,各家女孩子都会进行‘上巳春嬉’,穿上漂亮的衣裙,临水而行,游玩采兰,踏歌起舞。
苏录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要带着妹妹一起的……
~~
哥俩天不亮就起来,将要出门的东西收拾停当,把自己尽可能收拾体面,早饭过后还认真刷了牙……
听说公子小姐要去踏青,田总管连夜备好了点心吃食拎过来。笑道:
“虽然没大户人家的精致,但胜在独特,都是咱们合江的风味,也能让他们尝个新鲜。”
“太让田叔费心了。”苏录感觉自己都快离不开田总管了。
“呵呵呵,举手之劳,微不足道。”田总管笑眯眯提醒道:“差不多该出门了。”
“没错,不好让人家等。”苏录点点头,朝西屋喊一声:“田田出发了!”
“哎,来了!”何田田脆生生应一声,掀开门帘出来。
但见她穿了件领口袖口镶云纹的浅粉对襟袄。配一条下摆绣金线的深蓝马面裙。乌黑秀发梳成双丫髻,系着缀珍珠的红流苏发带,温婉柔美中又带着一丝俏皮灵动。
众人不禁眼前一亮,平日里田田向来衣着朴素,还没这么认真收拾过呢。
“呀,这是谁家的小淑女?”哥哥们心生欢喜,拊掌大赞。
“不能给哥哥们丢脸呀……”何田田害羞地绞着帕子。
“哈哈哈,吾家有女初长成!”苏有才也大笑道。说着又瞪一眼那哥俩道:
“你们两个怎么油头粉面的?是单纯去踏青吗?”
“不踏青还能采花吗?”苏泰闷声道。自从被棒打鸳鸯后,父子关系就有些紧张。
“走了走了。”苏录赶紧拉走忽然进入叛逆期的二哥,以免老爹发飙不让去了。
“这孩子还会顶嘴了?”看着苏泰雄健的背影,苏有才郁闷道。
“这是好事儿啊。”老板娘笑道:“我就担心这孩子性子太柔让人欺负了。”
“倒也是。”苏有才苦笑道:“秋哥儿从小就不听话,还以为他哥不一样呢,原来是没到时候。”
“你们听老爷子的话吗?”老板娘幽幽问道。
“哈哈,你这么说就很合理了。”苏有才摸着后脑勺大笑道:“我们老苏家的男人,个赛个的有主意!找媳妇从来不用家里帮忙!没想到连最老实的夏哥儿也一样!”
“你猜到他去见谁了?”老板娘问道。
“那还用猜吗?昨天晚上他说一会梦话,嘿嘿笑一会……”苏有才苦笑道。
两人来泸州后都是分开睡的,毕竟还有孩子……
“你又不担心了?”老板娘笑问道。
“唉,我仔细想了想,十七八的小子楞着呢。你越不让他干,他越想干。我能拦着不让他出去玩,还能拦着不让他出去上学?”苏有才叹气道:
“所以啊,堵不如疏。夏哥儿骨子里是懂事的孩子,得等他自己想清楚了。”
“原来养儿子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啊。”老板娘笑道:“我看着夏哥儿秋哥儿这么懂事,还以为就养闺女糟心呢。”
“都一样!不说这些败兴玩意儿了!”苏有才拢住老板娘的纤腰道:“走吧,妹子,我们也踏青去?”
“碰上咋办?”老板娘有些害羞道。
“碰上就碰上,正好给他们打个样。”苏有才哈哈大笑。
“越说越不像话了……”老板娘羞羞地扭他一把。
~~
兄弟三人在街口没等多会儿,朱家的车轿就来了。
“哥,还有哥的哥,快上车!”朱子明跳下马车,热情似火地招呼。
“呀,这是小妹?”朱家小姐掀开轿帘,看到可人的小田田,也开心招呼道:“快来姐姐这里。”
小田田乖巧地看向哥哥,苏录笑道:“去吧。”
她这才怯生生上前问安,被朱家小姐笑着拉进了轿子里。
“这么好的天气,安步当车多好?”朱子庚却带着弟弟们下了车,只让书童将携带的物品放到车上。
一众春衫少年便有说有笑地跟着车轿,穿过大河街,来到城东临江门前。
就见奢云珞的豪华马车,已经在城门外等候多时了。
“你们怎么这么慢?!”奢云珞坐在车辕上翘首以待,看到高人一头的苏泰也在其中,这才轻哼一声道:“还以为他不会来呢。”
“这就叫患得患失吗?”黄峨笑着掀开车帘,踩着丫鬟捧来的车凳下车。
苏录只见她穿一件烟青色交领春衫,内衬浅碧纱衣如烟似霞,配一件天蓝色百褶裙又显端庄。双环望仙髻以月白丝带束起,两缕细发垂肩,肌肤赛雪,倾国倾城,又清雅灵动,似谪仙踏春。
黄峨也一眼就看见了他,开心地敛衽一福道:“弘之兄,我们又见面了。”
“黄姑娘许久不见了。”苏录也笑着还礼。
“不是黄妹妹,我们这么多朱兄,就被你无视了?”朱子敬调笑道。
“总得有个先后吧?”黄峨落落大方地又福一福,问安道:“诸位哥哥好。”
“哈哈哈,我们彻底成诸位了。”朱子庚等人大笑道。
“好吧,朱大哥好、朱二哥好、朱三哥好……”黄峨从善如流,又一一笑着问好。
“适可而止吧,不想有下回了是吧?”朱家小姐领着小田田下了轿子,没好气地教训兄弟道:“有个做哥哥的样子吧。”
“我们怎么没样子了?”朱子敬笑道。
“这位是?”黄峨看到何田田。
“这是舍妹姓何。”苏录忙介绍道:“妹妹,这是你黄家姐姐。”
“拜见黄小姐,给姐姐问安。”田田赶紧行礼问好。
黄峨自然不知道苏录复杂的家庭关系,只当这是他表妹,忙拉住田田高兴笑道:“好可人的妹妹,这下也终于有人管我叫姐姐了。”
这边众人忙着寒暄,那边奢云珞和苏泰也对上了眼。
奢云珞赌气不说话,瞪着眼噘噘嘴。
苏泰挠挠头,叹口气。
奢云珞举了举拳头。
苏泰拍了拍肚子。
奢云珞又双手食指交叉。
苏泰点了点头,竖了个大拇指。
两人便都开心地笑了……
~~
两边汇合后,便沿着官道向二里外的宝山行去。
离开城外的埠头,道旁便是如明镜般铺开的大片水田,倒映着湛蓝的天空与飘浮的云朵。
水田里,带着竹笠、挽着裤腿的农夫在插秧,他们也不用尺量,便将一行行秧苗插得笔直,仿佛为大地编织了一袭翠绿的锦缎。
公子小姐们平时出城不多,看到这种生机勃勃的乡野景象,无不心情大好,欢笑声响彻田间……
奢云珞的大车上。
四个女孩子也拉开车帘,一边欣赏着车外的乡野美景,一边说说笑笑。
“云珞,刚才你跟苏泰打什么哑谜呢?”朱家小姐问道。
“是啊。”黄峨和田田也好奇地望着奢云珞。
“你猜呢?”奢云珞心情大好道。
“我们可猜不出来。”黄峨摇摇头,她宁肯打十个灯虎,也不愿猜奢云珞的哑谜。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根本猜不出来好嘛!
奢云珞便不再卖关子,得意洋洋道:“我先瞪他一眼,意思是‘你不是不出来吗?’”
“他挠挠头叹了口气,意思是‘你都生气了,我能不出来吗?’”
“我又举了举拳头,意思是‘你再惹我生气就揍你!’”
“他拍了拍肚子,意思是‘你宰相肚里能撑船。’”
“我比划了个十,意思是‘你得陪我出来玩十回。’”
“他点点头竖个大拇指,意思是‘没问题!’”说完奢云珞忍不住得意笑道:
“我娘说得没错,这男人啊,光哄不行,还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原来如此……”姑娘们闻言恍然,感到十分佩服。
没想到两人已经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地步了。
~~
马车后,众公子也好奇地问苏泰。
“你俩眉来眼去在打什么暗号?”
“正常问候啊。”苏泰道。
“怎么个正常问候?”众人追问道:“我们怎么看不明白呢?”
“她朝我努努嘴,问我吃了没?”
“俺叹了口气,意思是没吃好。”
“她举了举拳头,告诉我今天带了狮子头。”
“俺拍了拍肚子,说俺想吃。”
“她比划了个十,意思是她带了十个。”
“俺点了点头,竖了个大拇指……让她别担心,俺会吃光的!”
“然后我们就都开心地笑了。”苏泰说完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是不是期待起那十个狮子头来了。
“你们武学生的交流,这么朴实无华吗?”朱家兄弟难以置信。朱子敬笑道:“还以为你们在约定,待会甩开我们偷偷约会呢。”
“怎么会呢?”苏泰摇摇头,不好意思道:“俺们只是普通朋友。”
“去你的吧……”朱子敬起哄道:“你弟弟说他跟黄峨是普通朋友我们还信,你们俩,鬼都不信。”
“哈哈,确实。”朱家兄弟捧腹大笑道:“弘之可得努力哟,进度比你哥哥差太多。”
就连朱子和也深以为然道:“这就叫‘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层山。’看来需要我们帮一把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有花堪折直须折
“不是,你们扯到我干什么?”苏录无奈道。
“难道你不喜欢黄峨妹子?”朱家兄弟齐刷刷看着苏录:“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们马上帮你断了念想!”
“哎,黄家妹子!”见苏录还在犹豫,朱子敬便高声朝着前头的马车喊道:“苏录说他不喜欢……”
苏录赶紧捂住他的嘴,急忙小声道:“别别,哥,我承认还不行?”
这时黄峨挑开车帘,探出螓首,望向扭在一起的两人,蹙眉问道:“弘之兄不喜欢什么?”
“他不喜欢别人借书不还。”朱子敬这才笑嘻嘻道:“刚才还念叨,什么时候还他《华阳国志》。”
“别听他瞎说。”苏录大囧道:“我什么都没说,是他故意作弄我。”
“那也是我不对,早该把书还你了。”黄峨看着苏录通红的脸,笑得开心极了:“待会下车还你。”
待黄峨放下车帘,朱家兄弟便起哄开了,就连苏泰都‘哦哦哦’地笑个不停。
“好吧好吧,我是挺欣赏黄姑娘的。”苏录只好投降道:“她美若西子,才比文姬,人还特别好,我欣赏欣赏没毛病吧?”
“这就对了!”朱子庚大笑道:“大丈夫爱憎分明,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
“喜欢她的人多了,能绕着泸州城转一圈。”苏录的苦笑更盛道:“而且人家什么家世?差得太远了……”
“哥,不许妄自菲薄!”朱子明虽然搞不大清状况,但就是看不得苏录不自信,大声为他鼓劲道:“你是最棒的!我以你为荣!”
“就是,拿出你上元节连射七虎王的气势来!”朱子庚拍着苏录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我们都看出来了,黄峨妹妹也很欣赏你……认识她这么久,还头一回见她主动找男的攀谈,还一聊就那么久呢。”
“没错,别看她对谁都很客气,但跟谁都保持距离呢。”朱子恭点头道。
“那只能说明我们能聊得来。”苏录道。
“聊得来就够了!”朱子敬两手比划着摩擦道:“聊得来才能有下一步。就好比火刀火石,只要不断地蹭啊蹭,总能擦出火花来。你换两块普通的石头,擦到天黑也崩不出火星子。”
“三哥说得没错!”朱子恭也点头道:“但就算火刀火石再好使,你不去接触,她也永远擦不出火花。”
“不光要接触,还得狠狠地碰撞!”就连寡言少语的朱子贤也鼓励苏录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没错,你要是不主动出击,你们的关系也就永远停留在这一步了。”朱子庚叹了口气,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等自己考取功名,更配得上她再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女子十五而笄,过了十五岁家里就要给她谈婚论嫁了,等你功成名就,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到时候你就是中了状元,这辈子也不圆满!”朱子敬也叹息道:
“等八十大寿的时候想起来,还是会遗憾地吃不下那碗长寿面。”
“没错义……兄,拿出你平时的果决来!”就连朱子和都跟着燃了起来,沉声道:
“什么都可以等到时机成熟再说,唯独此事不能等!先下手者为新郎,后下手者哭断肠啊!”
“去吧,秋哥儿,俺支持你。”苏泰最后道。
~~
说话间,此行的目的地宝山到了。宝山是泸州城的靠山、景山和后花园。方圆五里,古木参天,山间小径蜿蜒,溪涧潺潺,且山不算高,只有百余丈,十分适合踏青游览。
众人到时,山下已经停了不少车轿。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我们先行一步,上山占个好地方去。”朱子庚便领着自己的孩子们,迫不及待消失在上山的小径上。
朱子明还想缠着苏录,却被朱子和跟朱子敬拉开。“老六,我们比赛,看谁先登顶!”
“比就比,谁怕谁?”朱子明登时热血上头,火箭般窜了上去。
“哈哈,你们慢慢走,我们先行一步了!”朱家兄弟朝苏录挤眉弄眼一番,便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
朱家小姐一看兄弟们这副德性就知道怎么回事,便拉着田田的手道:“咱们慢点走,我教你认一认山里的花。”
“嗯嗯。”小田田乖巧地点点头,看气氛这一块,她是专家级的。
就连奢云珞都朝苏泰递了个眼色,两人便默契地钻了小树林,吃他们的狮子头去了……
转眼间,山道上就只剩下苏录和黄峨两个了。
这下瞎子都能看出来,大伙儿是在给他俩创造独处的机会了……
两个人本来都挺落落大方的,但被这么刻意地架起来,反而都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没办法,黄峨自不消说。苏录虽然二世为人,但他上辈子各方面压力太大,自身进化出了节能主义,能自己办的事就不麻烦别人了。所以虽然不算处男,但至少也是个副处。
实在是五行缺妹,经验匮乏呀!
要不是朱家兄弟起哄架秧子,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迈出这一步,就安心等着开盲盒了……
苏录看着脚下的台阶,数到九九八十一,终于鼓起勇气道:
“那个……”
“那个……”谁知黄峨也异口同声道。
“咱们这是怎么了?”两人噗嗤一声相视而笑,倒是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你先说吧。”苏录笑道。
“弘之兄放心,那匣书就在车上呢,正打算今天还你。”黄峨便笑道:“太沉了,我袖子里装不下。”
“那可不。”苏录笑道:“好歹十一万字,一大匣子呢。”
上元节时朱家的头彩《华阳国志》,是五套书里唯一算不得大部头的,但却是最贵重的,因为它是南宋嘉泰四年李丹棱的刻本,四册一匣,价值百两。
当然,对传承数百年的朱家来说,这只是家中三百年前,花几十文买下来的藏书而已……
“弘之兄以前看过这本书?”黄峨听他报出了字数,不禁眼前一亮。
“我们原先书院藏有这套书,因为记载的是咱们西南的历史,所以闲暇时扫过几眼。”苏录点点头。
“那太好了!”黄峨不禁大喜,她知道对她们这种学霸来说,‘扫过几眼’就是认真读过,但没有当成学问研究的意思。
“我有好些困惑的地方,正好请教一下弘之兄!”
“请教不敢当,我们一起讨论吧。”苏录听到请教二字,便彻底放松下来,这可是他的舒适区。
“先是此书中记载巴、蜀开国历史,依据多为东汉谶纬之书,如以《洛书》为据,称人皇时期巴蜀国已存在。”黄峨便迫不及待抛出第一个疑问。
“以弘之兄之见,巴蜀上古历史是否属实?”
“当然属实。”苏录毫不迟疑地肯定道。这是三星堆、金沙遗址已经证明的历史,后世人人皆知……
虽然在大明,没法拿后世的考古发现为例证,但只要你有确切的答案,就不难从史书中寻其脉络,来形成可信的证明了。
事实上这年月研究历史,就是在故纸堆里找证据,能相互印证的证据越多,自然就越可信。
“愿闻其详。”黄峨便两眼发亮地洗耳恭听,显然满怀期待。
“证据俯仰皆是,譬如《竹书纪年》载‘杜宇禅位鳖灵’,与《蜀王本纪》‘鱼凫田于湔山’。这两本权威的古书都提到了蜀王的事儿,总不至于一起编瞎话吧?”苏录便侃侃而谈道:
“地理书也能对上号,《水经》里所记的沱水,就是我们眼前的沱江。这说明蜀地早就有政权存在了,不然大禹怎么会来治水?”
苏录接着笑道:
“但最直接的证据,还是来自灭掉巴蜀的秦人……司马错伐蜀,九旬方克成都。若蜀无城郭根基,焉能速定?《秦本纪》‘得蜀粟万船’更证其国富庶——无古国何来积储?以秦之煌煌武功,还需要编造两个不存在的国家来灭掉吗?此皆凿凿可验,非谶纬玄谈可蔽!”
“此言有理。”黄峨微微颔首,她当然知道秦灭巴蜀的常识,却不敢确定道:“但是此巴蜀国跟上古的巴蜀国是一回事儿吗?”
古巴蜀国的官方记录皆已失传,只空留两个名头,黄峨这种后世的学者难免会有此疑问。
但对苏录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斩钉截铁道:“就是一回事!《华阳国志》说蜀王定都‘郫’,就是今天成都崇宁县。”
“确实,崇宁唐朝以前称郫县。”黄峨眼前一亮。
“书上还说巴国中心在川东,地盘在今天重庆一带。而秦国灭巴蜀后设的‘巴郡’‘蜀郡’,完全继承了这两个古国的核心疆域,这显然不是巧合。”苏录又沉声道:
“另外风俗文化以能对上,《华阳国志》说巴人‘尚武、善驾船’,蜀人‘善养蚕、治水利’;而秦国灭巴蜀后,文献里还提到当地保留着巴蜀旧俗。这说明秦灭的,就是那个有独特风俗的‘古巴蜀国’,而不是其它冒名的政权。”
“而且古巴蜀国虽然没留下太多文字记载,但遗迹却遍布川中,比如好多地方都有的蚕丛庙,茂州还有蚕陵。若蜀国是虚造的,为何到处都有祭祀先人的庙、口耳相传的事?总不会是全蜀人合谋编造吧?”
“有道理。”黄峨信服地点点头。
“至于巴国,听说过剑门关旁的‘巴人栈道’吗?那长长的栈道石孔深达半尺,若没有实实在在的国家,哪有能力开凿此此等伟大工程?”苏录沉声道:“种种证据交叉证明,这两个古国确实存在!”
“是。”黄峨终于接受了苏录的说法,无比佩服道:“弘之兄果然博学多识,可以做我的老师了。”
“我们互相为师。”苏录潇洒笑道:“取长补短,一起进步嘛。”
“好呢!”黄峨高兴地抬起手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苏录笑着与她击掌。
ps,下一章还没检查完哈……
第一百九十三章 原来前座种桃花
黄峨不是那种只知道吟诗填词的才女,而是真正地喜欢读书做学问。
在她看来,这种真正的学问比寻常的诗词有魅力多了。可惜平日里所遇的读书人,一看见她就吟诗作词,没几个能跟她真正谈学问的。
这也正常,读书人学的是四书五经,最多再加上秦汉文章。哪像她无书不读,所学庞杂,聊不了几句就跟不上她的节奏了,自然还是作个诗更愉快……
但苏录不一样,他在两任山长的要求下无书不读,称得上博闻强记。更重要的是,他上辈子高强度网上冲浪多年,接受的信息之广,知识之多,都是时人无法想象的。
两相结合之下,他不仅能接住黄峨的问题,甚至还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这是黄峨此生从未遇到过的……
于是登山路上,苏录和黄峨便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愉快地探讨着《华阳国志》中的诸多问题……
比如‘华阳’这一地域范围的界定。黄峨对地理相当熟悉,知道成都有个华阳镇,便问苏录这两个华阳有没有关系?
苏录告诉她‘华阳’指的是‘华山之阳’,其范围大致包括云贵川、陕西汉中、甘肃和湖广靠近四川的一带,与华阳镇只是名称上的巧合,地域范围完全不同。
还有《华阳国志》中,对巴蜀人物的诸多评价,也与当今的主流评判相左……
黄峨柔声细语问道:“常道将称赞后主刘禅,‘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但自宋至今,却多斥他为懦弱无能,坐丧蜀土的亡国之君,兄长认为哪一种更正确?”
“都不算错。人和事都是变化和多面的。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从来不单纯是学术问题,更多的要看评价者所处时代的政治需要。比方东晋推崇‘君臣相济’,常璩当然对刘禅评价颇高。而理学兴起以来,将‘气节忠义’拔高到了首位,评价标准不同,结论自然天差地别。”
“这样啊……”黄峨闻言寻思良久,方展颜笑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兄长不止学养深厚,更是个会教学生的好老师。”
“彼此彼此。”苏录也笑道:“跟黄姑娘聊天,我也一样受益匪浅。”
“只是弘之兄总以‘黄姑娘’相称,感觉太见外了。”黄峨微微垂首,看着自己小巧精致的蓝色绣花鞋道。
“那我该如何称呼?”苏录问道。
“……”黄峨忽然霞飞双颊,声如蚊蚋道:“小妹草字秀眉。”
苏录心中一喜,轻声道:“秀眉……”
“哎。”黄峨应了一声,又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加快脚步道:“江山平远楼到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好嘞。”苏录却精神一振,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
江山平远楼立于宝山之上,楼内‘江山平远’的匾额,落款竟是黄庭坚。
相传当年黄庭坚路过泸州时,听闻宝山可眺望全城,便登临一瞰,果然没有失望,欣喜之余便留下了这四个字。
但这楼却是南宋所建。因其名气大,位置佳,本朝亦常有修葺,故而苏泰等人依然可以登楼,欣赏一下黄山谷曾眺望过的美景。
俯瞰时,只见长沱两江环抱州城,城内楼台屋舍鳞次栉比,两江交汇处桅杆如林。
西望时,云雾缭绕的方山九十九峰若隐若现,山顶云峰寺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金光。
近观时,山北麓的武侯祠古柏森森,祠前桃花灼灼,有许多大家小姐进去焚香祈福……
奢云珞恍然对黄峨道:“我明白了,你没画完的那幅画,就是站在这里看到的吧?”
黄峨点点头,笑道:“可惜上次跟着父亲来,时间仓促,未及细观。这次要好好看清楚,回去把画画完。”
她又对苏录解释道:“小妹有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把当地的景象画下来,方便我回忆当地的人和事,不然去的地方太多了,记忆就模糊了。”
“我是父亲在湖广龙阳知县任上出生的,后来父亲回京任陕西道监察御史,三年后又巡按贵州,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云珞。”黄峨说着苦笑一声道:
“然后是山东按察佥事海巡道,最后是这里,再加上待过两年的遂宁老家……别看我年纪不大,却已经画到第六幅了……”
众人闻言都有些伤感,朱家小姐拉着她的手道:“但愿你能在泸州常住几年。”
“嗯,但愿如此。”黄峨看着自己身边众人,真挚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朋友呢。”
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美好的愿望,黄兵宪这种监察重臣,是不可能在一地久任的……
~~
从江山平远楼上下来,众人便来到了附近的桃花林中。朱子庚已经占据了一块临着潺潺溪水的林间空地,书童小厮们铺好了席子,设上一张张小几,摆上带来的水果点心。
公子小姐们便各踞一张席子,稍事休息后,朱子敬拿出了一个底部有托,两边有耳的木头酒碗——此为‘羽觞’。
“诸位,曲水流觞了!”他对众人高声笑道。
这是上巳节的传统节目,最有名的一次是王羲之组织的。当时,他和谢安等名士集体沐浴……呃,举行修禊仪式后,在兰亭清溪两旁席地而坐,将盛了酒的觞放入上游,任其顺蜿蜒溪水漂流。
觞在谁面前打转或停驻,谁便需即兴赋诗,若作不出便要饮尽觞中酒。这场集会中,众人共得诗三十七首,王羲之乘兴挥毫作序,成就了千古第一书《兰亭集序》!
所以《兰亭集序》也被称为禊帖。
众人来就是为了玩这个的,自然欣然应允。
然后便抓阄定出,令主为朱家小姐。
朱家小姐便手持令旗笑道:“既然我来当令主,那就玩得刺激一点,便以‘泸州春日’做首尾相连诗,每人一联。每联需押平水韵,且不得重复使用已出现的韵脚字。还不能脱离了题目。”
“还行还行,比起我们出的题来,不算刁钻。”朱子恭笑道。
“哈哈哈!”同样受过周山长荼毒的众人,会心大笑起来。
朱家小姐又将令旗交给不会作诗的小田田,笑道:“妹妹你来当监督,酒杯停在谁面前,或者在谁面前打转,谁就得十个数内吟出下句诗,超时罚酒一杯。
并由下一人接续。不许他们偷奸耍滑。”
“遵命!”小田田双手接过令旗,小脸的表情郑重无比。
其实还有俩不会作诗的,但已经自觉消失了,不知道又去哪吃狮子头了……
待朱家小姐定下首联与韵脚道:“宝山桃李映春晖,沱水浮光鹭影飞。”押‘微’韵。
书童便自上游放下了羽觞,众人便见其漂流而下,正好在朱子庚面前打了个转。
朱子庚接住羽觞,便以‘飞’字起句道:“飞絮沾衣香满袖,荔枝初绽玉为肌。”转押‘支’韵。
荔枝是泸州的特产,这一句没任何毛病。
朱子庚重放下羽觞,便见其在水里漂流一会儿,又停在了朱子和面前,朱子和便接‘肌’字道:
“肌骨清寒寻酒暖,酒旗遥指小市西。”
“好好!”众人赞道:“句句不提泸州,句句都有泸州。”
泸州是酒文化圣地,小市西乃城内有名的集市。
下一个转到了黄峨,这自然难不住她,便接‘西’字道:
“西望方山云似海,海观楼上月如珪。”押‘齐’韵。
方山和海观楼同样皆是泸州的名胜。
“下一个怕是要喝酒咯。”朱家小姐笑道:“珪字开头可不容易啊。”
坐在黄峨上游的都幸灾乐祸地大笑,坐在下游的却没一个吭声的,都在冥思苦想中。
黄峨便将那羽觞稳稳置入溪中,溪水载着羽觞,在苏录面前转了个圈……
“哈哈,危机解除了。”众人笑道。
“那当然。难得住谁,也难不住我哥!”朱子明大声道。
“你们还真是相信我。”苏录失笑一声,好在没让大伙失望,便听他接‘珪’字道:
“珪光碎玉浮舟楫,楫动涟漪散锦鳞。”押‘真’韵。
“哈哈,难为弘之了!”众人笑道:“居然这样也能出佳句!”
“但这就对不起下一位了。”苏录歉意道。
“确实,鳞字更不好开头。”众人摇头苦笑道:“你们俩商量好了难为人是吧?”
“我真不是故意的。”苏录两手一摊,将羽觞放回水中。
“我也不是。”黄峨跟着一摊手。
那羽觞最后停在了朱子敬面前,他老老实实将酒倒进了自己杯中,连饮了三杯才喝完。
好在是女孩子也能喝的醴酒……
朱子敬在小田田的监督下罚完酒,故作愁苦地做了首打油诗自嘲道:
“流觞曲水映红霞,独我三杯罚作哈儿。
非是词穷难续句,原来前座种桃花!”
“哈哈哈!”众人闻言笑得擦泪道:“还头一次听说可以用‘哈儿’押韵的!”
“三哥太厉害了,独创哈儿韵,从此平水韵多一韵!”朱子明捧腹大笑道。
苏录和黄峨却耳根子发红,哈儿都能听明白,‘原来前座种桃花’是啥意思……
幸好大家都装糊涂没起哄。
ps.看到书友说苦笑的问题了,实在是写得完太晚脑子麻了,完全下意识了……我苦,主角就苦笑……
我改,尽量每章不超过两次苦笑。苦笑着求求月票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学霸的狗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自古以来,桃花就与爱情息息相关。
八百年前,也是一个清明,崔护到长安南郊踏青,遇到一位美丽的少女,令他念念不忘。但次年再访时,女子已不知去向,于是他写下了千古名篇——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彻底将男女情事与桃花绑定在了一起。
所以朱子敬说‘原来前座种桃花’,差不多就是前头这两人公然调情撒狗粮的意思……
那么他何出此言呢?
因为一般来讲,这种文字接龙游戏,是不强求上下文的内容也有联系的。
但偏偏黄峨和苏录的两联诗,居然能完美合成一首古风体的连珠诗——
西望方山云似海,海观楼上月如珪。
珪光碎玉浮舟楫,楫动涟漪散锦鳞。
而且两个学霸嫌题目太简单,还自行上了难度,不仅上下联的首尾句同字,联内两句依然首尾同字,形成了‘顶真格’。
顶真又叫蝉联、连珠,这种环环相扣的独特文体,有着强大的韵律感和语义上的连贯性,对渲染意境的帮助极大!
两人用顶真格代替严格押韵,让诗句更有韵律,还用灵活换韵适配了‘从山到海、从月到鱼’的意象转换。
在两位高手合力渲染下,这副《春江月景图》便浮现在众人眼前——
月夜泛舟江上,西望方山,云涌如海。
回首海观楼,明月如玉。
月光洒下,江水亦如玉。
诗人划动船桨,碎玉般的涟漪散开,惊起锦鳞跃动,打破了这春江月夜的静谧,也让整幅画面灵动起来……
如此完美的意境,又岂容第三者插足,你让朱三少怎么接?
而且还有个明证,就是这杯流觞是黄峨直接推到苏录面前的,压根儿没打算让别人来接。
苏录会意,不仅在形式上完美接棒,还接住了黄峨营造出的氛围和场景,巧妙延续、由静而动,使画面层次丰富且过渡自然,浑然天成。
那一瞬间,两人精神上便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根本就是两个学霸之间的文字游戏,这么高级的狗粮,文化低了想吃都吃不上……
但在座的诸位都是文化人,当然还是能吃上口热乎的。
~~
是时春日和煦,落英缤纷。少男少女临水而坐,且歌且咏,抚琴起舞,怡然自乐,无以复加。
然后,不出意外地,就有苍蝇嗡嗡来扰……
这次来的不光是李家兄弟,还是六家一起来的,男男女女一大堆。
今日清明放假,宝山又是踏青胜地,各家的公子小姐自然齐聚于此。
刚才苏录他们在玩曲水流觞,周遭便围了好多看热闹的。有看他们做首尾相连诗的,但也有看黄峨的公子,还有看苏录的小姐……
见苏录竟公然向大家的梦中情人发起了进攻,而且好像还颇有斩获!这下诸位公子哪能坐得住?
于是有好事者挑头,各家推举出最有捷才,最擅诗词的高手,组成‘青春版泸州七子’,准备联手打击一下苏录的气焰,让他离黄小姐远一点!
另一边,泸州城的官家小姐们也不爽黄峨,你不就是长得比我们漂亮了点,才气高了点,老爹官位大了点吗?
凭什么你一出现,便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就连卓尔不群、才华横溢的苏公子也不能免俗?
哼,小姐们不服,也要打击一下黄峨的气焰!于是她们同样推选出七朵金花,让苏公子看看花团锦簇泸州城的,可不止有一个黄峨!
看着气势汹汹围上来的人群,朱子庚笑道:“怎么,要打架?”
“不错,我们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抢尽了泸州城的风头,必须得教训教训了!”李家大少李宗保沉声道。
但附和他的人并不多……
“我可没看弘之兄不顺眼。”白家三少白云山马上撇清道:“我就是单纯想跟他较量较量。”
“没错。”邓登瀛的二哥邓登灯点头道:“我家兄弟很喜欢弘之,天天把他挂在嘴上,让人十分好奇苏公子的本事,正好借这个机会见识一下!”
“我家老爷子老让我们跟他亲近,总得先称称他的分量吧。”王家大少王镜则笑道。
“不管怎么说吧,”李宗保闹了个老大的没脸,闷声道:“我们要跟苏录白战!”
“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王镜则朝着苏录笑道:“苏老弟,我们七个挑战你一个,输了你不丢人,赢了你就赚大了。不算欺负你吧?”
“王兄还真是巧舌如簧,七个挑战一个,还不叫欺负人?”朱子敬哂笑道。
“你们也可以帮他嘛,反正我们就是七个,你们随便。”李宗保哼一声道。
“不用。”苏录却笑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哪怕稳如老狗的苏公子,也忍不住要装一装……
“我们也要挑战黄小姐!”‘七朵金花’也站出来,娇声道:“领教一下蜀中第一才女的风采。”
大家都是体面人,不会直接说,你输了就把苏公子让给我们的……但意思大家都懂。
“挑战不敢当,我们切磋一下吧。”黄峨微微一笑。今天没有长辈在场,她也不收着了,真当她没有表现欲啊?
~~
桃花林中,人头攒动。
人群中心,苏录和黄峨与七子七花隔溪而坐。
第一局,苏录对七子。双方抓阄之后,决定由七子制定规则,苏录出首句。
“依旧延续你们的规则,但咱们稍稍加点难度。”七子商量之后,李宗保道:“来个双加倍——原先是单字顶真,现在改为双字顶真。原先是单押,现在改为双字尾押韵!”
“咱们也不用曲水流觞了,直接限时二十息。”王镜则补充道。
“你们这叫稍微加点难度啊?”朱家兄弟登时不干道:“你们人多计长,可以有人想顶真,有人想押韵,然后合起来。这不是欺负弘之一个人吗?”
“弘之贤弟才冠泸州,这对你来说是小意思吧?”王镜则笑眯眯看着苏录。
“才冠泸州断不敢当,文字游戏赢了也不说明问题。”苏录淡淡一笑道。
“哈哈哈!”李宗保大笑道:“听到了吧,不用替苏公子担心,人家自信着呢。”
“不过彩头是什么?”却听苏录幽幽问道。
“你来决定就行。”邓登灯笑道。
“这样。”苏录略略一寻思,忽然想起一个美好的瞬间,便有了主意道:“输了的人管赢了的人叫爷爷,说声‘爷爷,你太棒了!’”
如今义子太多,他已经不稀罕了,现在有更高的追求了……
“哈哈哈!”观者大笑起来。原来老成持重的苏公子,也是个惹不得的主啊。
“不叫也可以,谁不叫掏一百两银子出来。”苏录又补充道。
“可以!”七人一合计,李大少道:“但赌注这么大,咱们得三局两胜。”
“可以。”苏录不在意地笑道。
李宗保点头道:“好,那你出题吧。”
“好。”苏录说完,便化用了黄峨的那一句‘西望方山云似海,海观楼上月如珪’,出题道:
“西望方山云绕楼,海观楼上月如钩!”
黄峨粉面一红,这人怎么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
朱家兄弟也嗤嗤轻笑,真是孺子可教啊。弘之贤弟拿出这股劲儿来,还愁拿不下黄妹妹?
七子却陷入了紧张的讨论。根据规则,他们的头两个字必须是如钩,后两个字还要跟‘如钩’逐字同韵。
好在确实人多技长,十几息功夫,白三少便高声道:“有了有了!”
说着清清嗓子,朗声道:
“如钩映汐晃兰舟,桨翻银浪惊宿鸥!”
“好好!”人群爆发出强烈的喝彩声,不仅双字顶真,而且‘如钩’‘宿鸥’完美双押!
此外,这两句诗本身的对仗和意境也很完美。新月如钩映晚潮,桨翻银浪惊宿鸥的画面动感十足……堪称佳句。
这下压力来到了苏录身上,他微闭双目寻思一阵,便笑道:“有了!”
便也接道:“宿鸥飞散绕汀洲,客倚栏杆望古州!”
“好好好!”众人同样齐声喝彩,并没有因为自家兄弟在七子里,就不给苏录叫好……
一来在场的大半是女孩子,兄弟哪有苏郎香?
二来苏录的同窗可遍布各家,兄弟哪有义父亲?
当然苏录的应对也确实漂亮,不仅双字顶真,而且‘宿鸥’‘古州’完美双押!
此外,他这两句诗本身的对仗和意境也很完美,宿鸥飞散对客倚栏杆,绕汀洲对望古州,同样堪称佳句!
这下压力又回到了七子头上,七人抓耳挠腮,合计到了时间将尽,邓登灯才如释重负道:
“古州云断水悠悠,笛引归舟过渡头!”
“不错不错!”众人纷纷叫好,虽然‘渡头’不太雅致,但这种高难度的文字游戏,正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能对上来的就是英雄!
而且‘渡头’做开头很有难度啊……众人目光又回到了苏录身上,都替他捏一把汗。
苏录果然也被难住了,眉头微微紧蹙。众人默默数着自己的呼吸,眼见二十息将至,便见他忽然睁开眼,展颜笑道:
“渡头云暗客归舟,月落江天影独幽!”
“好好好,太棒了!”众人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万没想到苏录居然能接上,而且直接绝杀!
“苏公子,真厉害!”
“苏录苏录,天下无敌……”大家小姐们的尖叫声,更是震得桃花簌簌直落。
ps.又写了个对时,11点半才写完,后两章还没检查……
第一百九十五章 高手对决!
果不其然,听到苏录甩出的‘独幽’,七位公子当时就一脑门子汗……
“独幽……什么呢?”邓登灯抓耳挠腮。
“太不好接了!”连素来从容的白三少也愁眉苦脸。
“独幽独幽,这么刁钻可怎么对呀?”李宗保掏出帕子擦擦汗。
但就连他也不能说苏录的不是,毕竟是他们先出的‘渡头’,做了初一就不能怪人家做十五。
七子正搜肠刮肚、激烈讨论时,忽听担任仲裁的朱家小姐大声道:
“二十息了!”
白三少只好苦着脸,将就道:“独幽江上月似钩,又钓离人万古愁……”
“算了算了,这局我们输了。”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乐了。
且不说‘独幽江上月似钩’通不通顺,单说‘古愁’跟之前苏录的‘古州’,韵字就重复了……
~~
男子组苏录暂时一比零领先。
下面轮到女子组出场。
依然是先抓阄决定谁来定规则,结果七朵金花抓到了。
一阵叽叽喳喳后,王家小姐便道:“那我们就来三字尾押韵,而且联中每一句都要押!”
“哇!”观众一片惊呼,纷纷大赞道:“巾帼不让须眉!”
“姐姐太飒了!”各家小姐们尖叫起来。“比下去了,比下去了!”
王家小姐却脸一红道:“不过我们做不到那么变态,所以还是单字顶真,且三字尾的末字,都必押下平十一尤韵。”
李家小姐补充道:“前两字需为合理修饰,不能凑字。”
言外之意,前两字只需要注意平仄,不必三押……
“哦……”众人恍然,还以为女将们要挑战高难度呢。
但公子们寒窗苦读,吃的就是文字饭;小姐们读书只是个消遣,谁也不能苛求她们跟男子一个标准。
何况这种句句三字尾押韵,难度本身就不小了。
“姐姐还是最棒的!”各家小姐们继续鼓励。
有人促狭问黄峨道:“黄小姐,你不定个彩头?”
“不需要。”黄峨摇头笑笑:“我们只是女孩子间的游戏而已,输赢都无所谓的。”
七花闻言对黄峨好感顿生。其实她们开始就是脑子一热,跟着组了个局。
但刚才看了男子组的比赛,她们心里都打起了退堂鼓。众目睽睽之下,脑袋都不转了,还玩这种高难度的比赛?这不是自找难堪吗?
当然不比一比更丢人,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来一局。现在黄峨主动给比赛降温,七花自然感激不尽,便道:
“咱们就比一局,输了我们叫你一声姐姐。”
她们还挺敞亮,因为黄峨年纪最小,本来就应该叫她们姐姐……
“那倒不必,我可不愿意被叫老了。”黄峨笑道:“以后咱们好好相处就行。”
“好,不管咋样,以后都好好处。”这样比赛便成了友谊赛,七花愈发高兴道:“你快出题吧。”
“江阳雨润柳丝柔,风暖泸州春满楼。”黄峨便柔声道。
两句三字尾‘春满楼’‘柳丝柔’皆押下平十一尤韵,无违规。
七朵金花也确实有点东西,叽叽喳喳一阵,雷家小姐便拍手道:“我有了——”
说着提高声调道:“楼前花影月凝眸,夜静江天独泛舟。”
“不错不错。”众人不禁点头,‘楼’顶真,三字尾‘月凝眸’‘独泛舟’,十一尤韵,无违规。
“好好好!”女孩子们使劲叫好。
“舟横野渡水东流,流波万顷载离愁。”这对黄峨来说自然毫无难度,甚至又主动给自己上起了难度。
“好好好!”众人轰然叫好,女孩子们也尖声喝彩。
可惜这回没有苏录接着了,黄小姐的好多包袱,也就没法抖响了……七朵金花嘀咕半晌,才在计时结束前,憋出了一句:
“愁牵归梦绕芳洲,雾散江天月满裘……”
“哈哈哈!”众人闻言不禁笑道:“‘月满裘’是怎么回事?”
“裘就是皮裘,这是以月光照衣的细节,强化客子无眠的孤寂。”白家小姐强行解释道。
“那泸州的春天也穿不着皮裘啊。”有人笑道。
“这是泸州的游子在寒冷的北方,思念家乡的春天!”李家小姐跺脚道:“啷个了嘛?!”
“好好好,算你能掰。”众人只好算她们过关。
黄峨觉得差不多给够她们面子了,便结束了这场低水平的游戏道:
“裘凝江雾夜如幽,独倚危栏望古丘。”
“好一个‘裘凝江雾’,整联诗都活起来了!”七花果然哑了火,不等到计时结束,便举手投降道:“我们输了,妹妹真厉害。”
单单这两句诗就能看出来,黄峨的水平比她们可高太多了……
“承让承让,我也快没词了。”黄峨笑着起身道:“我们快退场吧,让真正的主角继续。”
“好的好的。”七花便站起身,跳过小溪,拉着黄峨到一边,纷纷表达各自的佩服之情。
其实这何尝不是她们,跟黄峨交朋友的一种策略?
~~
林中众人的目光,又回到了苏录和七子身上。
现在是第二局对决,苏录赢了就可以终结比赛。他要是输了就还得进行第三局。
上一局是七子出题,这一局轮到苏录出题,他便沉声道:“那咱们继续吧,三字顶真三字尾押!”
“你这是找死!”李宗保哼一声,这难度可不是提升了一点半点,对先出联的一方自然十分有利。
“苏公子这是生怕我们看不过瘾,”众人也纷纷笑道:“故意送一局吗?”
“开始吧。”苏录却只是笑了笑。
七个人一合计,邓登灯便笑道:“既然苏公子照顾,那我们就笑纳了。我们的首联是——”
说着他高声道:“泸江春暖柳丝柔,风动兰舟月伴楼。”
“随随便便一句你就接不住。”李宗保朝苏录大笑道。
苏录却理都不理他,微闭双目大脑快速地进行文字组合。他玩这种游戏,全靠脑子好使。
具体方法是,把韵书上可以用的字全都搬出来,快速地排列组合,找到各种可用的组合,然后选出最合适的……
方法就这么朴实无华,但架不住脑子转得快。不过这个确实也够难的,哪怕是他,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组合。
“确实太难了。”众人议论纷纷道:“开头既要用上月满楼三个字,结尾还要依次再押上这三个字。苏公子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对不上来了吗?”奢云珞急得抓着苏泰的胳膊,使劲摇晃道:“你快想想办法啊!”
“别晃!”苏泰低喝一声。奢云珞当时就老实了。
“哦。”她应一声,弱弱问道:“你有办法吗?”
“没有。”苏泰摇摇头。
“那你厉害什么?”奢云珞无语道。
“俺急得还不行吗?”苏泰闷声道。
所有人都替苏录捏了把汗,只有朱子明跟黄峨是例外。
前者纯属盲目的信心,后者则源于对苏录的认可……黄峨相信,他既然敢出这种题目,就一定是有把握的。不可能一上来就被人闷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充当仲裁的朱家小姐叹了口气,轻声道:“时间到。弘之你有了吗?”
苏录方睁开眼,点头笑道:“我有了。”
“哦?快说来听听。”众人纷纷高声催促起来。“让我们开开眼,真有人能对上这玩意儿吗?”
便听苏录沉声道:“月伴楼头花影幽,舟横野渡跃滩鸥!”
“……”场中先是一片安静,众人得寻思寻思,才能判断对错。
首先以‘月伴楼’开头,顶真无误。然后月对跃,满对滩,楼对鸥——三字韵脚完全一致!
“哇,太厉害了!”反应过来之后,林中响起了震天的赞叹声,引得游人纷纷过来围观,可惜早已经水泄不通,什么也看不到了。
后来的只能听先到的吹嘘说,打虎的苏公子在里头跟七子大战……
结果还以为里面在打群架呢,这下更想看了。
~~
这下压力全都回到了七子身上,大伙儿全都认为他们完犊子了……
果不其然,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来。
但就在朱家小姐宣布时间到的那一刻,白云山忽然福至心灵,灵光一闪道:“我有了!”
“快说快说!”众人赶忙催促。
“跃滩鸥逐浪声稠,水接云空掠晚舟!”白云山便高举双手,大声道:
“‘跃滩鸥’顶真,掠对跃,晚对滩,舟对鸥!”
“嗷嗷嗷!”六子听完欣喜若狂,居然把白云山抬起来抛到了天上!
“白三少名不虚传啊!”众人也品过味来,纷纷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前任第一才子,宝刀不老。”
白云山闻言苦笑不已:“本公子明明跟弘之兄是一级的,怎么就老了?”
“还对吗?”李宗保得意洋洋地看着苏录,就像这一联,是他对出来的一样。
“算了吧。”邓登灯是邓登瀛的亲哥,当然不能看着苏录受窘,便笑道:“这次就算打平了,咱们谁也别叫谁爷爷,以后都是好兄弟。”
“那怎么行?”李宗胜等李家兄弟却不干了,纷纷鼓噪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玩不起就别玩,玩了就得守规矩。”
“没错!”李宗保点点头,上次苏录让他们哥几个颜面尽失,这次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他冷笑着质问苏录道:“还对吗?不对就认输,咱们还有决胜局。”
“这就是决胜局。”却听苏录洒然一笑道:“我将在下一个回合击败你们。”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第二个孙子
“哈哈哈!”李大少捧腹大笑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煮熟的鸭子——嘴硬’的主!”
“你也可以认为我是虚张声势。”苏录微微一笑,并不生气。而是转向白三少和邓登灯等人道:
“我考虑了一下,刚才你们说得也对。大过节的,玩个游戏而已,不管是谁管谁叫爷爷,还是谁输一百两银子,都有些过了。”
“没错。”邓登灯点头道:“不过刚才是我们挑衅在先,打搅了你们的雅兴,弘之贤弟生气也是正常的。”
邓大少又对李宗保道:“就这样适可而止吧。”
“邓大哥等一下,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想玩了可以退出,咱们交个朋友。”苏录却拦住邓登灯,瞥一眼李宗保道:
“想玩的就留下来,我奉陪到底!当然该叫爷爷叫爷爷,不叫爷爷就拿银子!”
“放心,我陪你玩到底!”李宗保能受他这个激?
“我不玩了,我们同学一场。”白云山有刚才那一下,感觉面子已经挣够了。第一个退出道:“我以后还得请教弘之兄学业呢。”
“没问题。”苏录笑着点头道。
“我也退出了。”邓登灯笑道:“我弟弟的学业,多亏了弘之贤弟,我可不能得罪了他。”
“那我也不玩了。”王镜则也笑道:“我爹还让我跟弘之好好亲近呢……”
“我弟弟的学业也亏了弘之贤弟。”雷家二少爷雷声渐说着也起身离开道:“我谢谢他还来不及呢。”
“你们都退出,那我也不当恶人了。”韩家的公子见状,也起身站出圈,对苏录笑道:“我就是跟着凑数的……”
苏录笑着点点头,这下场中只剩下李宗保和他兄弟李宗胜了……
“哥,要不咱也算了吧?气氛不太对劲啊。”李宗胜小声对李宗保道:“就算咱们赢了这一局,还有第三局呢,你觉得凭咱俩能赢得了他吗?”
“我都说了奉陪到底!”李宗保咬牙道,还拉住李宗胜不让他走。
“咋?要死兄弟一起死?”李宗胜郁闷道。
“放心,他就是在诈唬而已。”李宗保沉声道。他对苏录的怨念最重,因为他不光把黄峨当梦中情人,还自认为能配得上她……
结果上元节那一次被黄峨用灯谜痛骂,让他不光颜面扫地,美梦还彻底破灭……李大少却把这一切都算到了苏录头上。
要不是苏录风头正劲,有朱家做靠山,是知州的宠儿,还拜了老翰林为师,他早就派人收拾这小子了……
现在苏录是动不得了,但无论如何都得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不后悔了?”苏录还在给他机会,或者说在故意撩火。
“少虚张声势,能对出来我就叫你爷爷!”李宗保一字一顿道:“快对吧!”
“早就有了。听好了——”苏录大笑一声,提高声调道:
“掠晚舟行暮色悠,霞披远岸鹊满洲!”
“嘶……”哥俩登时傻了眼,没想到他真能对出来。
“好好好!”身份已经转为观众的白三少率先叫好道:“‘掠晚舟’顶真,掠对鹊,晚对满,舟对洲!不仅严丝合缝,而且意境比我那一联可强多了。”
“看来是真难不倒苏公子!”众人更是赞不绝口,佩服地五体投地。
“哈哈哈!我就说吧!”朱子明乐得直蹦,就连小田田也激动地小声道:
“那是我哥……”
“厉害厉害!”这下就连最看不上苏录的奢云珞都服气了,拍着苏泰的‘狮子头’道:“我就说嘛,都是一个妈生的,你这么完美,他不可能毫无可取之处!”
“……”苏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黄峨也轻轻吁了口气,别看她一直表现地云淡风轻,刚才其实暗中替苏录捏了把汗。
因为就连她,也没对出这一联。
事实上,苏录也费了老鼻子劲儿。二十息的时间根本就不够,所以他才会话那么多——又是故作姿态,又是挑逗李家兄弟,都是为了给大脑多争取点思考时间。
好在越用越灵光的脑子还算争气,终于还是对了出来……
但他表面上一直云淡风轻,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错觉……
大家小姐们都快要被他这幅举重若轻的样子迷死了,喊叫声都变成了夹子音:
“苏~郎~~~苏~郎~~~”
苏录不禁打了个寒噤,问面如土色的李家兄弟道:“两位还对吗?”
“对?对个头啊……”李宗保的脑袋都被挠成鸡窝了,但三顶真还好说,三尾押实在是太难了!不光三个字都要押韵,还得符合意境,不能生拼硬凑……
而且按规定,用过的韵字就不能再用了。别的还好说,第一个字所在的入声十药韵,在经过几轮选用后,已经几乎没有正经能用的字了……
他终于忍不住抱头望天,高声哀号道:
“这道题我不会啊!”
“哥,你就是我亲哥。”李宗胜更是直接放弃抵抗了,满脸堆笑地对苏录道:“看在同学一场的面子上,我叫你一声义父,就别再给儿子降辈了吧。”
“哈哈,我是开玩笑的,还能真让你叫爷爷不成?”苏录大度地摆摆手道。
说着又朝众人拱手笑道:“多谢诸位捧场,咱们今天就到这吧。”
“散了吧散了吧。”朱子庚也开始撵人道:“把我们的席子都踩烂了。”
大部分看热闹的人便依言散去,走出老远还在兴致勃勃地瞄着这场难得一见的精彩白战。都觉要比上元节那场连射七虎更精彩。
并非说那一场不难,而是那场都是苏录的独角戏,哪有这场苏公子以寡敌众,与强敌战得有来有回来过瘾?
果然白战虽不动拳脚兵刃,却依然精彩刺激,惊心动魄啊!
雷声渐来到苏录身边,先感谢他让自己免于尴尬,又诚挚邀请道:“回头让声远约个时间,到我家来坐坐,我家老爷子念叨贤弟好几回了。”
“好。”苏录笑着拱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哎,你这人怎么还插队啊?”王大少也凑过来,对苏录笑道:“贤弟可得先去我家,是我家老爷子先邀请你的。”
说着搂住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耳语道:“我妹妹很欣赏你哦。”
苏录只能尬笑,因为黄峨就在边上……
偏生雷声渐还不肯示弱,大声道:“难道我就没有妹妹吗?我还三个呢!”
“老婆只能娶一个,你十个有啥用?”邓登灯也凑过来道:“我妹妹才真是好啊……”
“好了诸位,你们说了又不算,别在这里瞎糊弄了。”还是朱子庚给苏录解围道:“赶紧哪来哪去,我们都快饿死了。”
几位大少这才怏怏散去。
~~
日暮时分,游玩了一天的公子小姐们,终于踏上了归程。
途经水田中的农夫,也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收拾起农具,回去炊烟袅袅的村子了。
大家都有些疲乏了,却仍十分兴奋,还在回味着那场精彩的白战。
“知道弘之你强,没想到这么强,居然七个各家最强的代表,都打不过你一个!”朱子恭十分佩服道:“你这脑瓜是怎么长的?”
“这种游戏都是有诀窍的,只要掌握了方法,脑子转得快一点就行了。”苏录坦诚道。
“什么诀窍,快说来听听。”众人闻言来了兴趣。
苏录便将他那套‘逐字适配法’讲给众人道:“……我觉得诗词就是个‘凑’字,凑对了就出来了。”
“……”众人听完苦笑不已:“还以为你有什么诀窍呢,没想到就是单纯的脑子快。”
“没办法。我不擅诗词,没有做过专门的研究,诗才也不够,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来凑。”苏录无奈道。
“汝问人言否?”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众人鼻子都气歪了。
“不擅诗词……”朱子敬笑骂道:“我看你接黄家妹子的时候,玩的花着呢,可不像不擅此道的样。”
“哈哈哈,确实!”又来到众人最感兴趣的话题,一个个诗词文章抛之脑后,朝苏录挤眉弄眼道:“怎么样,是不是得谢谢我们?”
“是。”苏录不得不承认,这回自己的勇气,不是梁静茹给的,而是朱家兄弟们激发出来的……
“我说的没错吧?一下子就擦出火花来了!”朱子敬搂着苏录的肩膀,语重心长叮嘱道:
“接下来就是不断地摩擦,直到引火成功为止,可千万别中途冷下来,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知道了。”苏录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点点头道:“我会尽力而为的。”
说着却又难免不大自信道:“不过黄姑娘今天下午没怎么跟我说话……”
“哈哈哈,她害羞了呗!”狗头军师们大笑道:“你俩今天进展够大了,人家不收一收,被你看轻了怎么办?”
“真的吗?”苏录那患得患失的样子,跟平日里洞悉人心,稳坐钓鱼台的形象大相径庭。
“当然是真的!”朱子庚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吧,我替你留意了——你比试的时候,黄家妹子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你。”
顿一下道:“仅有的几次,还是别的女子大叫你的名字。她转头看看是谁……”
“这样啊……”苏录虽然将信将疑,但心里总算安妥些了。
~~
前头马车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朱家小姐乏了,趴在小几上假寐。
奢云珞也聊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话题,只顾着隔窗跟苏泰打哑谜。
黄峨想找人聊聊都找不着,只好抓着小田田问道:“今天那些诗你都明白吗?”
“不明白。”小田田摇摇头,有些自卑小声道:“我就认识几个字……”
“那太好……哦不,那怎么能行呢?”黄峨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们女孩子也要读书明理的,不能被人说头发长见识短。”
“嗯嗯!”小田田深以为然。“今天我哥作的那些诗,我都听不懂,可把我急坏了。”
“听不懂不要紧,我来教你。”黄峨便高兴笑道:“以后我每隔一天,派人接你去我家一趟,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小田田大喜过望,激动地拍着小胸脯保证道:“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姊姊的好意!”
“好。”黄峨高兴地给她整了整领子,柔声道:“好妹妹我相信你。”
ps.这些诗太费时间了,本以为游戏之作,没什么难度,结果我作茧自缚了,反反复复弄了大半天……累死我了,求月票安慰一下!
解释一下昨天的联句。
怨我没太说清楚,这种文人间的即兴白战,为了增加难度和尽快分出胜负,都是加了各种限定条件的。比如限韵、禁字、限定主题之类……
书中最初曲水流觞时,朱家小姐就说过限定条件有三,一是以‘泸州春日’为主题,不能脱离了题目。二是做首尾相连诗。三是每联需押平水韵,且不得重复使用已出现的韵脚字。
后来主角和七子白战时,又进一步升级了难度,除了双押三押之外,韵字也受限非常的严重。
所以每一组的对决,基本上都会把能用的字和意境用的差不多了。
所以当你用同一个主题再次比赛,只是在升级难度时,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意境和遣词上的雷同。
这是我一开始没想到的,后来发现了也来不及改了。(这就是存稿的必要性,可是高强度的更新之下,哪能存得住稿,现在能在更新前写完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苦笑苦笑苦笑……)
当然这也跟我能力一般经验浅薄有关。一开始以为这种文字游戏很简单,毕竟现实中没人陪我玩这些,我也只能从文学作品上了解,看的时候觉得一点都不难。但上手之后发现还真不是,限制太多,十分烧脑,比写一篇命题作文般的八股难好多。
单个难度不算大,但连起来一起设计,难度就是倍增的!何况还在不断升级规则……作茧自缚了属于是。
而且之前我还以为,可以向ds、豆包们求助,结果无奈的发现,不管哪家的,只要稍微上一点难度,就跟我胡说八道装糊涂……你把规则说得再清楚,它都装傻充愣,还睁着眼说瞎话。连顺序都能给你搞错……
不知道格子衬衫书友们会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反正我现在只用来查资料了,或者帮我检查格律之类的……
总之,你们说的问题我也意识到了,但因为学艺不精,没有存稿,只能先这样了……等我将来有空了,再好好推敲推敲这几组对诗,争取让大家二刷的时候有个更好的体验。
至于存稿,我每天都想存啊,可一个总是要靠deadline才能写完三更的可怜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这个梦想……
(小声说我每天六千字的时候,手里是一直有存稿的。)
以上。
以及既然发了单章,那就再厚颜求个月票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切都是学习的动力
少男少女们赶在城门关闭前才回来,好不容易逮着一次,必须得玩够本儿才行……
奢云珞和黄峨进了临江门,就放下朱家小姐和何田田,跟众人道别后,便乘车回城西去了。
黄峨并没有跟苏录特意道别,虽然知道她是害羞,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小失落的……
苏录不禁暗自警醒,苏录啊苏录,你也太容易心乱了!切记,非宁静无以致远!一切让你分心的,都是有害的……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苏录都在调整自己,回家前终于平心静气了……
跟朱家兄妹分开后,小田田将一个重重的书匣交给了苏录:“哥,这是黄姐姐还你的。她还说……”
“她啥子哦?”苏录不由急切问道。
“她还说想再借你的什么‘坤学鸡文’看看。”何田田努力回忆道。
“啥?”苏录一愣,才明白过来,“你说她要借《困学纪闻》啊。”
“是。”何田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给哥哥们丢脸。
其实对一个学了注音才开始识字的小女孩来说,有些书名确实拗口了些,能记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又补充道:“黄姐姐还说,不用七册都给她。那样太沉了,也影响你看书,所以这回一册一册地借。”
“沉不怕,俺帮你提过去。”苏泰可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苏录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确实还要看,所以就按黄姑娘的意思来吧。”
“哦。”苏泰点点头。
到家时,苏有才和老板娘已经先他们回来了……
三人一进门,苏有才就没好气道:“怎么回来这么晚?一疯出去就不着家。”
“好了好了,孩子们难得出去玩一趟,当然要玩尽兴了。”老板娘乐得唱红脸,招呼三人赶紧洗吧洗吧吃饭。
~~
晚饭后,哥俩去东厢书房用功。苏有才两口子则旁敲侧击套小田田的话,想了解两个小子今天的行踪。
小田田果然说到做到,关于两个哥哥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泄露,只说姐姐们对自己的各种好……
“朱家姐姐送了我这个头花,还说以后要教我种花。”她将收到的礼物全都摆在桌上,交给老板娘处理。
“这花是真的假的?”老板娘在山里也算见多识广的了,愣是被那支仿若带露新摘的芍药花震撼到了。
只见月白釉的珐琅花瓣泛着珠光,掐丝金纹流转,褶皱如风吹就,若非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真跟鲜花没有任何区别。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真花呢,结果朱家姐姐摘下来让我摸,才知道居然是假的。”小田田也一脸震撼道:“她就说要当见面礼送给我……”
“你这孩子,怎么能要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呢?”老板娘柳眉紧蹙道。
“我说不要来着,可朱家姐姐都生气了,我有什么办法?”小田田眼圈一下就红了,“那你还给人家吧?”
“可别。”苏有才忙护着小田田道:“大户人家送的见面礼,你再送回去算咋回事?绝交啊?”
说着他把那头花插在小田田鬓边上,端详一番,笑道:“多好看的女娃娃呀。放心大胆地戴着就行。”
小田田忍不住要破涕为笑了,但还得强忍着。
“你就惯着她吧。”老板娘无奈道:“这都是人情,得还呀。”
“还也不用闺女还。”苏有才一摆手,心说反正也不用我还。
“唉。”老板娘叹口气,又问道:“还有吗?”
“有。”小田田点点头,将一根挂饰小心摆在桌上。
“嘶……”老板娘倒吸口冷气,这个更夸张。
只见一颗墨色丝绦穿缀的鸽血红宝石浑圆如龙眼,表面泛着丝绸般的柔光。
所谓‘上玉不琢’,这颗宝石几乎未经雕琢,天然形成的六射星光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价值难以估量。
“这是谁给你的?”苏有才微微皱眉问道:“看着不像是我汉家女儿之物。”
“就那谁……”小田田支支吾吾,左右为难,这么贵重的东西不交代肯定不行,交代了又涉嫌出卖二哥。
“哼,你不用替夏哥儿打马虎眼儿!”苏有才却一下就明白了,哼一声道:“那奢大小姐也去了?”
“嗯。”小田田只好点点头,赶紧补救道:“但他们没说话。”
“唉,还用说话吗?”苏有才经验丰富道:“眉来眼去就够了,说话都是多余的。”
“你不也说了吗?他们是同学,拦不住的。”老板娘劝解焦虑的苏有才道:“放宽心,先顺其自然吧。”
“唉……”苏有才又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小田田又将一个羊脂白玉镯奉上。“这是黄姐姐从手腕上摘下来的。”
老板娘接过来,只觉触手润如凝脂,观之圆润雍容,玉质纯净细腻,没有一丝瑕疵。在烛光下宝光白发,令人目不转睛。
“真是上好的羊脂玉啊……”就连苏有才都赞叹不已。君子如玉,没有不好玉的读书人。
“黄姐姐还让我隔一天去她家一趟。”小田田又禀报道。
“去干啥?”老板娘忙问道。
“她说要教我读书。”小田田道。
“什么?”老板娘这下都惊呆了,送小田田贵重的礼物还好理解,高官家的小姐对钱没概念嘛。可谁会对自己的时间没概念?
“你救过黄家小姐的命吗?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老板娘打量着闺女。
小田田刚把二哥暴露了,可不敢再出卖一个了,赶紧摇头道:“我啥都不知道啊。娘觉得不合适,我回了黄姐姐就是。”
“怎么不合适,简直太合适了!”苏有才却断然道:“你知道‘黄峨女弟子’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将来你能……”苏有才伸出两根手指,又觉得太庸俗了,便笑道:“总之对你大有好处。好好跟着黄小姐学吧,这可是多少女孩子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儿。”
“真是跟做梦一样……”小田田喃喃道。
“夏哥儿秋哥儿现在交的都是这种朋友?”老板娘却能抓住本质,不由感叹道:“放在一年前真是不敢想象。”
“不要太在意这些。”苏有才毕竟饱读诗书,人情世故虽然不如老板娘,但世事洞明却是她不能及的。
便听他沉声对小田田道:“如今你哥哥身边不乏高门贵友,看似风光无限,可这世间情谊,多有因势而生、因利而聚者。”
“正所谓‘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那些高身份的朋友,如今与你兄妹相交,怕是看中了你三哥日后考取功名、飞黄腾达的潜力。若他无法兑现这潜力,他们自会离你而去。太史公有言,‘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唯有那时候,才能看清谁是真朋友。”
“是。”小田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伯伯我记住了。”
“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只是让你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要因为交上比你高贵的朋友沾沾自喜,将来也不要因为她们离你而去就难过。”苏有才谆谆教导道。
“二哥……”老板娘听得心都醉了,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脸颊道:“你这番话让我都受益匪浅呢。”
“咳咳,我教孩子呢。”苏有才尴尬地咳嗽一声。
小田田也很感动,这说明苏伯伯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孩子在教导,便重重点头道:“伯伯放心,我一定牢记你的话,一直做我自己。”
“这就对了。”苏有才欣喜地点头道:“多懂事的孩子呀。”
“那我先去睡觉了。”小田田决定更懂事一点,起身便回了西间。那三样贵重的礼物,还都摆在桌上,她看都没看一眼。
“二哥,你真是个好父亲……”老板娘紧咬着下唇,一双桃花眼快要漾出水来,在灯下比那宝石还要亮。
“我还更是个好丈夫呢!”苏有才大笑着一挑老板娘滑腻的下巴。
他还没到大哥的年岁,依然可以针锋相对,直捣虎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东厢书房中。
吃了一天狮子头的苏泰,不出意外地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呼噜声远胜平时……
苏录不禁叹气,罗罗女人就是费汉子,这还没咋地呢,就把二哥累成这样……
他起身给苏泰披上毯子,便打开了《华阳国志》的书匣,取出里头的四本书,一方古意盎然的沉香木牌便映入眼帘。
尚未拿起,清冽而悠远的香气已萦绕鼻尖,令人气血平和。
苏录拿起来一看,木牌正反两面皆有刻画。正面用寥寥数刀,便将一棵石上幽兰的风骨勾勒得淋漓尽致。
背面则阴刻着两句小诗‘墨香染素笺,借卷复还篇。’边上的落款是‘逸兰’,这应该是黄峨给自个起的雅号……
想到她连闺中小字都告诉自己了,苏录就不由心中一热,嘴角又压不住了。
这应该是黄峨手制的木牌,既可以平时把玩,又能当书签,还可以放在枕边助眠。作为谢礼既不过分也不寒酸,可谓恰到好处。
但这‘无事牌’却无法让苏录清心。他念一会儿书,就忍不住拿出来看一会把玩一番,效率比平时不知低了多少。
好在他及时调整了心态,告诉自己,苏录啊苏录,你若继续懈怠,这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别说黄峨了,扑棱蛾子你都没戏!
这才顺利地将少年钟情,转化为了进步的动力。非但没有再走神,反而学得更起劲儿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铁树开花!
清明之后,苏录哥俩又各自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上。
小田田也隔一天就到黄兵宪府上一次,跟黄峨学习读书写字。她还‘顺道’成为了苏录和黄峨之间的信使。
大部分时间,小田田来回传递的是书籍。说来也怪,《华阳国志》全四册,黄峨一次借走。保定府刻本的《困学纪闻》共七本,她却改成一本一本的借,也不嫌麻烦。
而且黄峨每次借书,必以书袋封之,说是怕下雨污损了宝贵的图书。来回接送小田田的苏有才都啧啧称赞,这黄家小姐是真爱惜书籍啊!
至于书袋里装了什么,就只有苏录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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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三月十六,第二次月课成绩公布。
这回正意斋的进步更明显。非但邓登瀛和雷声远的名次继续稳步提高,而且又有四名同窗进入了前三十。
再加上继续高居榜首的苏录和朱子和,前三十里整整八名正意斋的学生了……
正意斋的同窗们自然兴高采烈,在告示牌前又蹦又跳,甚至想把义父也抛到天上丢一丢,发泄一下兴奋之情。
李宗胜这回已经跌倒了四十名开外,本来就够闹心的了,见他们闹腾就更烦了。便忍不住讥讽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中进士了呢?是不是还得给你们放挂鞭,是不是还得给你们敲锣打鼓庆祝庆祝?”
话音未落,便听笔架山下响起了阵阵锣鼓声!
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响成了一锅粥……
“哈哈哈!”正意斋的学生们放声大笑:“李四少的嘴开了光了!”
“哼!”李宗胜哼一声,顾不得找回场子,先趁着鞭炮声许愿道:“下月我能考回前三十!”
倒是一点都不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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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众同窗以为,这是附近哪家成亲,但那鞭炮锣鼓声经久不息,还响起了满城的欢呼声。
学生们正议论纷纷,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事儿?便见周山长满脸喜色地快步出来,大声对他们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报捷的来了?!”
“山长,报什么捷?”学生们还是不明白。
“唉,这帮孩子。”周山长叹气道:“居然不知道,今天是会试报捷的日子!”
“也不怪他们。”季先生跟在周山长后面,大笑道:“毕竟泸州上回中进士时,他们都还刚出生呢!”
“是啊,太久了。”周山长点头感慨道:“弘治六年,雷前辈高中之后,我堂堂泸州居然整整十二年没出进士了。”
“好在,这段历史今天终于终结了!”季先生等人都笑开了花,与有荣焉道:“我们鹤山书院,本朝第二十四位进士诞生了!”
不管是李家雷家还是白家朱家中了进士,反正肯定是从笔架山上出去的!
周山长当即宣布停课一天,以示庆贺!
他又高声招呼众学生道:“快随我下山,给你们的前辈道贺!”
“遵命!”众人齐声应令,然后全体师生一起下山,加入了贺喜的人群!
南门大街上更是热闹非凡。九连环炮仗炸开银红硝烟;百子千孙鞭开了锅似的响个不停;一道道烟花拖着金尾窜上天空。这响晴白日的,真的是只能听个响。
但州衙的人根本不在乎!他们把囤积了好多年的烟花爆竹,全都拖出来一股脑点了,庆祝泸州十二年来的第一个进士!
整条南门大街恍若沸腾的油锅,震耳欲聋的声响里,人流在硝烟中汹涌如潮。男子们驮着小娃娃踮脚张望,少年们挤在骑楼廊下,瞪大眼睛看热闹。大姑娘小媳妇们也敞开窗户,兴致勃勃地从二楼朝下张望……
谁不想亲眼看看省里送来的捷报?第一时间知道是哪位文曲星降世在泸州?
州里的三班衙役倾巢出动,手挽着手为报喜的队伍开道。三位班头的嗓子都喊哑了,依然不能阻止老百姓往道上涌。就连衙门今早设置的,供着文魁星的香案都被踩成碎木,简直是乱成一团,不成体统。
苏录等人也辛苦地挤在人群中,待到报喜的队伍来到近前,他们便瞪大眼睛,望着那面红绫为旗,金书立竿的捷报,无不感到万分艳羡……
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学业终点,乃至人生的顶点啊!
这时,笼罩在旗面上的日光,终于没那么强烈了,便有人大声念出了那金花帖子上的字样——
“捷报——朱府九老爷讳琉,高中乙丑会试第三十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下面还有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和四川提学副使的落款。
“子和,是山长!”苏录高兴地摇晃着呆若木鸡的朱子和,声嘶力竭地吼道:“山长终于高中了!”
殿试是等额录取,所以会试及第,就等于中进士了!
朱子和却吼道:“快,拧我一把!”
苏录便一把拧在他的后背上,高声道:“疼不疼?”
“疼,疼死我了!”朱子和哈哈大笑道:“看来不是做梦啊,我们朱家又出进士了!”
李家白家雷家也有应考的举子,但见只有这一面捷报,就知道自家人落第了。失望之余,还得打起精神,恭喜朱家高中。
在这年月,任何人家出了进士都意味着门第的跃迁!哪怕是高门大户多年不出进士,地位也会岌岌可危。
朱家就是个例子,原本在泸州城数一数二的门第,因为几十年没有中进士,已经滑落到了四名开外,算不得顶级了。这还是家里有三个举人托举着,否则还不知道滑落成什么样子。
没办法,举人只能在州县作威作福,在省里就吃不开了。
但省里一定会给本乡进士面子!因为进士起点太高,哪怕三甲进士,也能从州县正堂起步。考绩优秀的话,几年就能提拔到部里任主事,甚至被选为十三道御史,变成省里在朝廷最重要的资源。
而那些名次更高的二甲进士,直接就会分配进各部衙门,马上就用的上……
更不用说进士的前程之远大,完全不是举人能碰瓷的,所以只有进士,才能撑起顶级的家门!
朱琉此番高中,自然意味着朱家要重回泸州顶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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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喜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朱家山,穿过重重牌坊,在立着三根单斗功名旗的朱家大宅门前停下。
乌压压好几千朱氏族人,早已齐聚大宅。就连久不露面的朱家大爷,也在二弟三弟的搀扶下,强撑着病体残躯出来迎接。
为首的官差翻身下马,抖开金花帖子,亮开嗓子便是一串利落的报喜贯口:
“捷报贵府九老爷讳琉,高中乙丑会试第三十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自此鱼跃龙门,为架海紫金梁!”
“小人恭贺府上,贺喜大老爷二老爷还有诸位老爷太太了!”那官差说着满脸堆笑地作揖道:“三报时,老公祖也会亲自登门道贺!”
“好好好!有劳贵差了!”朱家大爷人逢喜事精神爽,感觉身子都利索点儿了。
“老二,快看赏!”
“诸位辛苦了,都沾沾喜气!”朱玠便一挥手,几个管事捧上一个个红绸托盘,盘上摆满了码放整齐的银锞子,每个一两,足足二百个!
这还是赏给第一波报喜的,后面还有二报、三报,以及贾知州的随从们也要赏……光这一天的赏钱,差不多就得上千两。
还有请全城百姓吃流水席,各种布施还愿……这时候钱都不叫钱了,跟流水差不多了。
但朱家上下花得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心花怒放!恨不得三年花一回,回回都不落!
毕竟只听说过,高中之后家里一夜暴富的,从没听说哪个举人进士因为给赏钱破产的……
因为所有人都会替你着想,给你钱花,让你加倍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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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知州果然跟着第三波报喜的队伍驾到了。
四抬轿稳稳落地,知州大人穿着白鹇补子的蓝绸小杂花官袍,踏着满地的大红爆仗皮下了轿。
他满面春风,双手抱拳,朝着门口迎候的朱家大爷笑道:“恭喜贵府、贺喜贵府,令弟十年磨剑,今科高中。既是贵府的荣耀,也是全泸州的骄傲啊!”
听听,一旦高中了,屡试不第都成‘十年磨剑’了……
“多谢多谢,多亏了老公祖教诲有方,鼎力相助啊!”朱家大爷忙躬身还礼,侧身相让道:“老公祖快请入内用茶,寒舍略备薄酒,务必赏光……”
“请请。”贾知州客气地相让一番,最后亲手扶着朱家大爷一起走去府中。
“不容易啊。”他紧紧握着朱家大爷冰凉的手,感慨万分道:“都不容易啊……”
“是啊,都太不容易了。”朱家大爷笑中带泪道:“没想到老朽去之前还能看到这一天,这下也有脸去见祖宗了。”
“祖宗那里祷告一下就知道了,没必要亲自去报喜。”贾知州笑道:“你这病一高兴,指定就大好了,说不定还能看家里再出一个进士呢。”
“不奢求了,不奢求了。”朱家大爷知足地摆摆手。
在厅内入座后,贾知州又掏出几封信,一一递给朱家大爷道:“这是中丞大人、藩台大人、臬台大人,分别给府上的贺信。三位大人公务繁忙,憾不能亲至,只能寄以书信,并具贺仪聊表心意。”
朱家大爷赶忙在搀扶下起身,双手接过,面向成都方向作揖致谢。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甲传胪
三月底,泸州城再次陷入了狂欢。
还是因为同一个人,喜讯再度传来——朱琉在三月十五,天子主持的殿试中,高中黄甲传胪!
传胪即唱名之意。殿试后三天,也就是三月十八,宣读新科进士名次的典礼,便叫金殿传胪。
金殿传胪由皇帝亲临主持,进士分三甲依次唱名:一甲三人皆唱名三次,依次出班跪拜;二甲、三甲仅集体唱名一次,曰:
‘某某等若干名,赐进士出身。’
‘某某某等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
‘某某’是二甲第一名,‘某某某’是三甲第一名,两人也是二甲三甲中唯二被念到名字的新科进士,所以皆称传胪。
当然二甲传胪是殿试第四名,三甲传胪是百名开外了,价值自然不能等同,所以二甲又被称为黄甲传胪,以示区别。
也就是说,朱琉居然在殿试中更进一步,取得了第四名的绝好佳绩,创造了泸州科举史上的最高名次!
这下真是举城轰动,全省瞩目了!
甚至连布政使大人都从成都亲自赶来,代表中丞大人和臬台大人道贺。
这就是黄甲传胪的分量。倘若朱琉能再进一步,中个三鼎甲,巡抚大人也会亲临的……
最终,在藩台、兵宪、指挥、知州等一干军政大员的见证下,朱家在朱琉的那面功名旗上,缓缓升起了第二个斗!
进士功名旗上,红绫金书的‘黄甲传胪’四个大字,在春风中分外夺目!
藩台大人还拨给专款,命州里为朱琉建造一座四柱三间的汉白玉牌坊,就立于南门大街上供人瞻仰!
苏录作为朱琉的弟子,全程参与了整个仪式,并目睹了自会试报捷后,全城庆祝的全过程。他整个人都惊呆了,这下是彻底知道,为什么读书人会疯了一样,赌上一生也要考取功名了——
它是真值钱啊!
赵恒不是骗人的,真的是‘书中有马多如簇!’
这次随着喜报一起来的,还有朱琉捎回的家信。
待到晚上送走了宾客,朱玠兄弟几个便齐聚大哥床前,念信给已到弥留之际的大哥听。
“大哥尊前:
迩来贵体安否?弟客居京华,日夜悬心,惟愿兄沉疴速愈。料捷报已达,然兄垂念之情,犹萦心怀。特详述科场诸事,冀解远思,望善自珍摄,以待归聚。”
“春闱殿试,宛若南柯。忆昔赴考,朔风卷雪,封阻驿道,弟策蹇星驰,方得上元节后抵京。然鞍马劳顿,忽染急症,寒热交攻,卧床不起。挚友王兄守仁,急召良医调治,旬日即安,得赴春闱。”
虽然朱琉只是寥寥数语,兄弟们却全都一阵阵后怕,没想到过程这么惊险,差点就赶不上会试了。
“棘围深深,烛影昏黄,经义策问,艰深晦涩,弟竭精殚思,惟恐负兄长抚育之恩。幸得刘巴县、王余姚诸公,或预授典籍精要,或指点策论机宜。杨大学士主考衡文,至公无私,弟乃得沐皇恩。殿试之日,得见天颜,忆诸公教诲,如有神助,挥毫立就,终获黄甲传胪之荣!”
众兄弟不禁感慨万分,这就叫时来天地皆同力。今科会试的大主考,正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朱琉作为五赴春闱的小老乡,窗稿定然早为杨大学士熟知。
何况还有早就拜过码头的同乡翰林学士刘春,以及王守仁之父礼部右侍郎王华指点,配置简直高到天上去了!
加上朱琉本身的文章火候已到,这一科想不高中都难,果然就高中了第四名!
完美体现了人要成功,得有‘四行’,一是自己得行,二得有人觉得你行,三觉得你行的人得行,四是身体还得行。
别小看这第四条,朱琉要不是有个牛一样的身体,一个月从太平镇赶到京里,就不是病,而是挂了。
他能病了几天就活蹦乱跳地进考场,硬熬过九天三场磨成鬼的考试。身体底子不行,怎么可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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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大爷床前,朱玠接着念道:
“自髫至壮,兄恩似海。先严早逝,大兄既承父职。蒙学代受笞楚,弱冠跪求名师;寒夜温习励读,落第援言慰心。弟之今日、朱门荣耀,皆兄心血铸就、鼎力撑持……”
听到这,朱家大爷淌下了浑浊的泪水,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含含糊糊地念着:“老九…老九……”
朱玠一手握着大哥瘦如柴、凉似冰的手,一手持信,大声念道:
“今功名已成,夙愿以偿,伏望兄长珍摄玉体,勿劳心神。待皇命稍解,弟必星夜兼程,归谒庭闱,长跪阶前,以报十余载春晖之德、山海之恩。”
“弟,朱琉,顿首再拜。三月十九夜……”
朱家大爷强撑着听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松了那口气,颓然撒手,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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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大爷去世的消息传开,并没有太影响泸州城的欢庆气氛。
因为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每次中进士,乃至中举人的人家,通常都会死上一两个人……
这不是老天爷要中和一下喜气,而是很多老人和有病的人,受不了狂喜的刺激,一下子就过去了。
还有像朱家大爷这种本来就病重,全靠一口气强撑着的。在松了口气之后,自然也就撑不下去了。
而且他已经年过花甲了,又夙愿以偿,自然算是喜丧。所以治丧的气氛也没太悲伤,大家整个流程都很平静,真正做到了‘哀而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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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结束后,朱玠在朱璋的院子里喝茶。
朱家二爷年纪也不小了,连着操办了三场大事,把他也累得够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好在精神还算健旺。怎么说,笼罩在家族头顶上的阴霾总算驱散了,朱家又能兴旺个几十年了。他这个大家长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德嘉给我的信里提到一件事,匪夷所思。”朱玠轻声道。
“跟和我说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吧?”朱璋淡淡道。
朱琉除了给大哥的信之外,还给当家的朱玠和朱璋各写了一封信……
“应该是。”朱玠点头道:“九弟居然说,他此次能中进士,最该感谢的人其实是……苏录。”
“是,他跟我也说了。”朱璋点点头,他毕竟已经教导苏录数月了,对其了解远超乃兄。遂笑道:“将来有朝一日子和若也能中进士,你爷俩都该给弘之磕一个。”
“怎么讲?”朱玠瞪大眼。
“这么说吧,有的人是为作诗而生,有的人是为填词而生,苏弘之就是为考科举而生。”朱璋叹服道:
“我治《礼记》半生,自认为对其浩若烟海的知识,熟得不能再熟。却从没想过见过有人,能像庖丁解牛一样,将其提纲挈领,分门别类,不光自己理解,还能教给你儿子。”
说着哂笑一声道:“要是没有弘之带着,子和早就半道趴窝,改治它经了。”
“是吗,原来弘之这么厉害?”朱玠吃惊道:“我还以为子和整天夸大其词呢。”
“现在你看了德嘉的信,还会觉得子和在夸大其词吗?”朱璋反问道。
“虽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这孩子肯定是有其特异之处了。”朱玠笑道:
“好在我们平素就待他不薄,现在德嘉又中了进士,这孩子应该算是自己人了吧?”
“难道我这个经师的授业之恩就无足轻重吗?”朱璋不爽道。
“嘿,你跟我挑什么理儿啊。”朱玠失笑道:“总之不能让这孩子跑了!我看保险起见,还是让他变成半个朱家人吧。”
“可惜我没闺女,不过族里的女娃娃有的是,但最好还是你闺女。”朱璋便寻思道:“族长的闺女,分量不一样啊。”
“我闺女大他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倒也不是不可以。”朱玠摸摸修剪整齐的颌须道:“正好她们也都认识,我回头先问问闺女。”
“这有什么好问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着小辈掺言?”朱璋闷声道。
“不一样的,你说的那是家族联姻,但我们现在看重的是苏录这个人。”朱玠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我可不想自食苦果。”
当家人自然有其长处,看问题就是跟人不一样……
“这倒是,得让他高高兴兴的,才能跟我们一心。”朱璋终于明白过来。
从宋朝开始,普通人家的儿女大都早婚,大户人家的儿女却普遍晚婚……一是小子们要以学业为重,家里人不愿意让孩子早早成婚分心,基本都得中了秀才才会谈婚论嫁。
二是根据道家养生理论,男子精关早破,有损本源。所以大户男性结婚基本都在二十出头。自然而然,女性的结婚年龄也会随之延后……
当然朱家小姐这年龄,也确实到了必须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只能说大户的女儿不愁嫁,朱二爷够沉得住气的……
~~
朱二爷也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让夫人跟闺女聊聊这事儿。
朱家小姐当时正在精心照料她的牡丹花,闻言差点没把花王断了头。无奈苦笑道:
“娘,别乱点鸳鸯谱行吗?我大弘之那么多,多不好意思。”
“那有啥?还有人专门找大的呢。”张夫人不以为意地笑道。
“可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朱家小姐依旧摇头道:“棒打鸳鸯不怕他恨你们呀?”
“啊?”张夫人闻言赶紧招手,把装模作样打太极的朱玠叫过来。
“谁家的女儿?”朱玠果然啥都听到了,信心十足道:“为父去搞定她家里!”
“黄妹妹。”朱家小姐道。
“……当我们啥也没说。”朱玠顿时泄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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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安排得明明白白
朱玠寻思一会儿,忽然又击掌道:“对了,我想起来,弘之说过,他还有个哥哥!”
“他二哥已经是奢妹妹的了。”朱家小姐以手扶额道:“而且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不是不是,我是说他还有个大哥!”朱玠摇头道:“我记得弘之提起他大哥就赞不绝口,想来人品、相貌都不会差。”
“爹……”朱家小姐无语至极,“合着我就非得嫁给苏家不行?”
“老爷你冷静一下。”张夫人也觉得朱玠魔怔了,忙劝解道:“你看上的是弘之这个人,不是他兄弟。”
“哦,也是。”朱玠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头了,摆摆手,尴尬一笑道:“当我啥都没说。”
但跟张夫人以为的不一样,他是突然想到苏录和黄峨九成九成不了,到时候自己不就又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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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课后,苏录从朱璋手里,收到了朱琉的京里来信。
春末夏初,天长了很多,回家路上还亮着呢。他索性便抽出信纸,边走边看起来。
朱琉信上的落款时间是三月底,要比他给家里的信晚些日子,且走的不是驿传加急,而是正常的递传邮路,所以苏录收到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
当然苏录不挑理。山长能在高中之后,还想着自己,他就已经受宠若惊了……
此时的朱琉显然还不知道他大哥去世的噩耗,依然沉浸在高中的喜悦中,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幸福。
他跟苏录炫耀说,自己已于殿试后八日,通过了馆选,成为一名光荣的庶吉士,接下来要在翰林院坐馆三年了。
朱琉还很欠揍地抱怨说,别的进士登第后,在‘选期未及之时,多以省亲省墓为辞,告假得暂归里。’风光回乡,光宗耀祖去了!
而他们这些‘苦命庶常’,却还得老老实实坐馆三年,等散馆之后才能告假归省。但一想到三鼎甲因为即刻授官,必须要遵守文官任职六年,方得省亲的规定,心里就平衡些了……
“切……”苏录失笑抬头,看看漫天的红霞,他能想象得到,山长写这一段时的嘴脸。
真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啊!
还没完,朱琉又炫耀说,馆选次日,他又在文华殿日讲后,和全体庶常同侪拜见了皇帝陛下。
而且幸得皇帝垂青、王余姚公严选,他与另外几位同侪一道,被定为了日讲展书官!
苏录虽然不知道这展书官是干什么的,但想来能在皇帝面前天天露脸,肯定会抢破头的。
不过既然定人选的是王华王老状元,那自然少不了山长一份儿……
“山长真是否极泰来,天高地阔了。”苏录也真心替朱琉高兴,十几年苦苦坚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半年前还蜗居在山沟里教书,半年后已经金殿传胪,到皇帝面前展书了。人生变化之大、际遇之奇,莫过于此了吧?
当然这也说明,确实得上头有人才行。三年前,那几位老大人都还没现在这实力呢。
好在山长给他写信,也不纯是炫耀,还有好消息告诉他——
朱琉告诉苏录,自己已经跟王守仁讲过,想让学生拜他为师的事情了。
王守仁看了朱琉带去的几篇文章,尤其是那篇《过宋论》,便欣然同意了。
朱琉还建议他,最好提前参加明年的童试。朱山长说,以他的文章笔力,再加上朱家的照应,中个生员应该难度不大。
朱山长又细心提醒他,不用太担心童试的大题。童试毕竟只是府县学的入学资格考试。哪怕是院试,大宗师也不会在五经题上难度的,不然就童生那点水平,基本都得抓瞎。
尤其是治《礼记》的人本来就少,只要不出现明显的谬误,基本不会导致落第的。
所以童试还是要靠四书文决胜负,而这正是苏录的强项。另外朱琉提醒苏录,如果决定明年应试,下半年一定要加强朝廷律例、策论时政的学习。
朱琉告诉苏录,虽然这些题目做得好,并不会保证你被录取。但很多读书人因为轻视这些杂项,应试时难免出现纰漏——
就算州县官手下留情取中了你,但所有人的试卷都是公开的,肯定会有人逐字逐句地挑你毛病。一旦发现了问题,到时候大家都难受。
所以必须在细节上做到完美,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朱琉又为他继续规划说,等他中了秀才之后,就立马请长假进京游学,跟着王守仁学上一年半载,说不定还能得到王老状元的指教。
一切顺利的话,下科秋闱便可入场一试了……
看来朱传胪确实比朱山长自信太多,已经把苏录的举人之路,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不过苏录也知道,这不是朱山长过于兴奋,大言炎炎,而是在提醒他,动作一定要快!只要中了举人,接下来一切都好说。
趁着大佬们还在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万一拖上个十年八年才中举,就不一定有这份天时地利人和了。
届时大佬们都致仕了,谁也不敢保证,新一批大佬还是自己人。到时候中进士的难度,又会大大增加了。
但大佬们是不可能帮他中举的,大佬们既丢不起那人,也不会关注一个,还没有证明自己的小子……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两句话,赶紧中秀才,尽早中举人!
苏录将信纸小心折好,收回信封,看着满天的红霞,心旌激荡间,充满了无限的动力!
山长已经为他铺好了金光大道!他也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是山鸡想要变凤凰,光靠托举是远远不够的,打铁还得自身硬!你本身就得是那块料才行!
‘加油吧苏录,不要辜负了山长的厚望,排除一切杂念,冲!冲!冲!’他攥紧了拳头,使劲给自己打气。
“哥。”却听远远一声呼唤,把苏录唤回神来。
“公子,是小姐。”小鱼儿轻声道。
“看到了。”苏录点点头,笑着朝远处一顶女轿挥挥手。
小田田从轿子上下来,跟随轿的丫鬟和轿夫道了谢,便欢快地朝苏录跑过来。
今天是双日,她按例去黄峨家学习。原本都是苏有才负责接送的,但后来黄峨说,这样苏大叔太辛苦,就由她派人把小田田送回家。
苏有才推脱不得,而且二郎酒行已经开业了,下午确实也很难抽身去接孩子,便不好意思地接受了黄姑娘的好意。
“哥,你放学了。”跟着黄峨学习之后,何田田开朗了好多,说话都透着欢快。
“哈哈是呀,田田放学了。”苏录高兴地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晚?被先生留堂了吗?”
“才没有。人家学得很认真的,黄姐姐都夸我聪明呢。”田田笑得很甜,两颗小虎牙都露出来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苏录大笑道。
“今天是因为下课后,姐姐教我们绣了会儿香囊,所以才晚了些。”小田田又认真地跟苏录解释道。
“哦,快端午了呢。”苏录恍然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年月,端午节前绣香囊是颇为盛行的习俗。尤其在他们大西南,夏季蚊虫滋生、疫病多发,香囊中填充的芳香药材,具有驱虫避瘟的功效。
因此女孩子们会在端午节前精心绣制一些香囊,不仅自己佩戴,也送给家人朋友表达关爱。
苏录便饶有兴趣问道:“那你学会了吗?”
“哪有那么快?”小田田笑道:“今天刚学着裁剪,还没学怎么绣呢。”
“好,那等你绣好了给我瞧瞧。”苏录笑着点点头。
“好呢。”小田田点点头,又从斜跨的书包里摸出个书袋,递给苏录道:“喏。”
“多谢妹子。”苏录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接过来直接收入袖中,也不交给小鱼儿了。
“三哥客气呢。”小田田也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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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到家时,一家人已经围坐桌前,就等他俩回来开饭了。
田总管依然如故,风雨无阻,终于让苏有才三人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微笑着伺候苏录兄妹洗好手,又给两人舀上汤,这才轻声禀报道:“今天收到大老爷来信,请公子端午节回去一趟。”
“哦?”苏录问道:“什么事?”
“具体小人也不太清楚,不过有大老爷的亲笔信,小人已经压在公子书桌上了。”田总管轻声道。
“好。”苏录点点头。
“应该的。”田总管笑道:“公子定下哪天回去,告诉小人一声,小人提前把船安排好。”
“有劳田叔了。”苏录应道。
“那小人先告退了,先生太太公子小姐慢用。”田总管便适时告退。
“好好,辛苦田总管了。”苏有才忙客气相送道。
回来后,他对苏录感慨道:“这田总管真是太够意思了。不光把咱家人照顾得舒舒服服,还帮着卖了整整两万斤酒!”
“是吗,原来他不是田总管,而是田螺姑娘啊。”苏录不禁笑道。
“真的。”老板娘也点头道:“酒行刚开张,我们在泸州两眼一抹黑,这一上来全靠田总管介绍主顾。”
“万事开头难,只要牵上线,之后就让你小叔跑就足够了。”苏有才笑道:“他现在满身干劲,都不用我们俩出去跑了。”
“是啊,所以真是太感谢田总管了。我们给他准备了两百两银子的谢礼,他高低不要,都跟我们急了。”老板娘叹气道:“你说他到底图个啥啊?”
ps.又是将近12点写完的……后两章还没检查……
第二百零一章 天象异变
晚饭后,苏录回到书房,先看了卢知县的信。
卢知县叫他回去有两件事,一个是庆祝朱琉高中,虽然严格讲,朱山长既没有在合江县生活过,也没有在合江县工作过……人家太平书院是开在永宁卫地盘上的,但县里毕竟代管永宁学政,卢知县还去实地视察过呢。
虽然当时去视察的路上,颠出了痔,悔青了肠,可卢昭业现在却庆幸万分,认为太平镇之行,是自己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非但挖掘了神童得到了神功,居然还跟黄甲传胪的神人发展了友谊!
现在卢知县死皮赖脸,也得把这份友谊巩固下去并发扬光大!为此他悍然在县学门外大街上,也给朱琉立了块牌坊……
而且还展现出了超强的执行力——州里的牌坊还在雕刻中,县里的已经落成了!
恰好届时贾知州陪同黄兵宪按临合江,他已竭诚邀请两位大人参加揭幕仪式了。
但终归是硬蹭,卢昭业还是有些心虚的,所以得让苏录这个朱琉的得意门生也出席,给他撑撑脸。当然,如果苏录能请到朱家几位老爷中的一位莅临揭幕,那就再好不过了。
要求并不过分,苏录自然要照办。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报答卢知县的时候到了。
再就是,贾知州和黄兵宪之所以会去县里,是因为合江县推行注音符号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根据卢知县禀报,截止到三月底,一县两卫两百所社学,全部一万两千名蒙童,皆已熟练掌握了全部的注音符号!
卢知县还口出狂言,说现在县里所有的蒙童,只要给他们一本注音版的教材。不需要先生教,就能念出上头所有的字了!
接到报告后,贾知州十分振奋,这个项目他可是投了钱的,本来以为今年能搞定就不错了,谁成想三个月就大功告成了。
只是效果过于拔群,让贾知州都有点难以置信了。虽然相信卢昭业这种老知县,不可能为了造个大新闻弄虚作假,但贾知州还是要实地看一看才放心。
之前黄兵宪对此事也感兴趣,所以贾知州便邀请他一道前往视察。
苏录作为注音符号的发明人,届时自然也必须在场了……
~~
至于黄峨还的书袋,苏录向来要等一天的学习结束后,才会打开细看。
一来,那时候夜阑人静,父兄都已经睡下,随他作出各种扭曲的动作和表情,都不会被看到。二来,正好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再者,他还以此来锻炼自己的意志力……要是连这点诱惑都抵抗不住,将来还怎么面对更大的考验?!
三更天,苏录终于结束了一天紧张的学习,这才长舒口气,挑了挑灯花,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解开了书袋上的三色丝绦,掏出那本《王公文集》卷十二。
快速翻了翻书页,一张暗香浮动的松花色校书笺,便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黄峨写给他的短信。自从小田田开始跟着她学习,便成了二人间隐秘的桥梁,为他们来回传递书信。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黄峨在向他请教。
起先的问题都出自《华阳国志》,诸如书上说汶山之玉‘光照天地’,兄长可知其秘?’
‘常道将云,巴东有鱼复县,治故城,公孙述更名白帝城。然书中未言更名缘由,盼兄长解惑。’
‘蜀郡火井,为何经年不灭?’
等等等等,五花八门……也幸亏苏录多她几百年的见识,才能一一作答曰:
‘汶山之玉蕴蓄萤石、磷灰石等蓄光矿物,经日间光照后,夜间可自显幽光,恍若明珠。’
‘公孙述借井中白气祥瑞,托言白帝转世以谋称帝,故名白帝城。’
‘火井地脉蕴可燃之气,遇隙逸出,故久燃不熄,可以竹笕导引,利煮盐之业。’
其实黄峨一开始,也没指望苏录都能答上来,待发现他竟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后,询问的内容便如决堤春水般漫开,再不局限于《华阳国志》了……
苏录是《礼》科研究生,黄峨遇到这方面的问题,便会跟他请教。前日她便摹了幅古画,用簪花小楷询问:‘画中车舆装饰与《舆服志》记载相悖,究竟是画师笔误,还是前朝礼制曾有更易?’
各种猜谜都自不消提,算术难题也是信中常客,诸如:‘今有工匠铸方鼎,鼎底方五尺,高八尺,壁厚三寸。若以铜汁灌注,需铜几何?’
诗词自然也是重点。黄峨有时会抄录古人诗句,与苏录探讨。比如温庭钧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此句未言愁绪,却满纸皆愁,是何笔法?
也会送来自己新作的一联诗,‘小院芭蕉雨,罗衣玉簟秋。’请苏录点评,帮忙补上下联。
苏录便直接来了句‘相思无处寄,月上柳梢头’……
惹得黄峨娇羞不已,回复说‘休学孟浪子,再闹便丢羞!’
过几天却又兴致勃勃送来一联‘帘外莺声闹,案头墨未干。’又让他帮忙写下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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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本以为今天又是诗词唱和,或者算数猜谜之类。
可他拿起薛涛笺却悚然看到,黄峨竟以螺子黛为墨,细笔勾勒出一副可怕的星图——
紫微垣内,金粉点就的帝星晦黯无光,辉光曳曳若九旈垂落!
太微垣方向,荧惑赤焰盘踞天樽三星,猩红光芒似要将整片星垣吞噬!
更有太白化作白虹,直直贯穿了象征天威的华盖星官,碎星点点如琉璃迸裂……
这星星点点的画面,看上去就让人十分不安,跟黄峨平日里温馨俏皮的风格大相径庭……
苏录虽然是这世界上天文知识最丰富的人,却不太懂星象之学。
这很正常,因为这是钦天监的专属工作。虽然士大夫都乐此不疲,但考试绝对不会考的东西,苏录自然也没在这上头下功夫……
他所了解的一点皮毛,都是刚山先生在教授相关祭礼时,当做背景知识讲给他的。
好在黄峨还附了详细的解说。只是那平日舒缓闲适的簪花小楷,笔画也变得紧绷起来,可想而知她当时紧张的心情:
‘小妹夜来无事,仰观星空,但见荧惑盘踞天樽,赤焰噬太微,太白化虹破华盖。虽非《天官书》所载‘守心’‘经天’之绝煞之象,却亦凶意昭然。又闻‘星变示警,关乎社稷’,小妹才疏学浅,难解此兆。兄长博学,敢问此象主何灾异?天下可有大变?盼速复解惑!’
不仅字比平时多得多,语气也十分严峻……
苏录能看懂黄峨为什么害怕,因为《天官书》云:
‘太白经天,天下革政;荧惑守心,主命当倾!’
还迭加了个‘帝星晦暗’,三重星变,绝对是大大的凶兆,吓死人的那种。
也难怪黄峨会害怕,盼着无所不知的百事通哥哥能帮她解惑……
苏录不禁苦笑,我哪懂这个啊?便老老实实提笔回道:
‘星象之说,愚兄少有涉猎,明日请教老山长再做答复。’
想一想,苏录又补充了两句安慰之言:
‘贤妹且宽心,大明国祚长久,你我可尽享太平。’
然后将写好的稿纸吹干墨迹,夹进《王文公文集》卷十三,再把书装进书袋,重新系好三彩绳。
这才吹灯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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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苏录头一回,没在二哥的呼噜声中安睡整夜。
他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皇帝死了,太监厂卫横行天下,一切美好的计划都泡汤了。
自己别说考秀才考举人了,全家都朝不保夕,在二郎滩苦苦抵挡都掌蛮和生苗的围攻,最后举族灭亡在熊熊大火中……
吓得他啊的一声,一下子坐了起来。
“干嘛,一惊一乍的?”睡在一边的苏有才也被吓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道:“是秋哥儿?咋,梦见没考上秀才?”
“秋哥儿你怎么了?”苏泰扶住苏录,用袖子给他擦擦满头的汗,满脸关切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苏录摆摆手,苦笑道:“确实做了个很噩很噩的噩梦。”
“俺也饿了,好在马上吃早饭了。”苏泰笑道。
“别担心,梦是反的。”苏有才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会周公去了。
“没事了哥,还能再睡会儿。”苏录看看外头微亮的天光,轻声对苏泰道。
“嗯。”苏泰应一声,便倒头睡了,不一会儿又响起了呼噜声。
苏录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眼看着房梁,真希望刚才只是单纯的一场噩梦。
但很可惜,很可能不是……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年份,却知道有些事注定要发生,这个美好的太平时代快要过去了。
可惜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同时祈祷千万不要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
京城和泸州相距几千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吧?
既然睡不着,苏录也就不硬躺了,起来穿好衣裳,到院里打了桶井水,一头扎进去,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气泡咕噜噜作响,透心的凉意驱走了苏录心中的燥热不安。
当他抬起头,水珠顺着发梢、下颌噼里啪啦滴落,双目却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灵台也渐渐清明——
既然无从改变,何必庸人自扰?做好当下该做的事就好……
第二百零二章 国家大事
苏录因为有早课,早饭都是提前吃的,只有田田会早早起来跟他一起吃饭。
也难为田总管,每天都得起个早五更过来送饭,偏生他还乐此不疲。
早饭后,苏录把书袋递给田田道:“这本书你黄姐姐有急用,今天抽空给她送过去吧。”
“嗯嗯,我本来就要过去学绣香囊的。”田田欣然领命。
“你这孩子,随谁不好随你小叔?”苏有才打着哈欠进来厅堂,教训苏录道:“人家黄小姐一文钱不要教你妹妹,你就不能把全套书都送给人家?还一本一本的借,小气巴拉。”
“父亲没听说过,书非借不能读,物以稀为贵吗?”苏录做贼心虚,也不敢跟苏有才顶嘴,只笑道:“我一本一本地借,是为了让黄小姐读得更爽。”
“歪理邪说。”苏有才没好气道:“我想了,端午节咱们都回去一趟。你小叔说,再不回去看看新房子,你大伯娘就不让咱进门了。”
“嗯嗯,爹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苏录咽下最后一口饭,拿起帕子擦擦嘴道:“我吃饱了,上学去了。妹妹再见。”
“哥哥再见。”小田田起身将他送到门口,小声对他道:“晚上回来有惊喜哦。”
“哈哈,好嘞。”苏录高兴的点点头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待小田田转回,苏有才审视地望着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怎么总感觉一个二个都这么心虚呢?”
“没有。”小田田赶忙摇头道:“伯伯我也吃好了,去看书了。”
“去吧。”苏有才摸着下巴,对老板娘道:“不会是小田田当红娘,见天给秋哥儿和黄小姐牵线搭桥吧?”
“噗嗤……”老板娘失声笑道:“想什么呢,咱们秋哥儿虽然顶呱呱,人家黄小姐可是省部大员的千金,蜀中第一才女啊。”
“那怎么了!”苏有才却信心满满道:“我家秋哥儿谁家女儿都能配得上!”
“不是……”老板娘愣了一下,她还以为苏有才又要棒打鸳鸯呢,所以才会那么说。问道:“到了秋哥儿这儿,你又不反对了?”
“我为什么要反对?这事儿要是真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苏有才得意笑道:
“儿子长大会自己找媳妇了,还能找到我们四川首屈一指的女孩子,老子恨不得站到钟鼓楼上,让全泸州都知道!”
“哼,不公平!”门外传来一声闷哼,也没看见是谁说的。
“你还委屈上了!”苏有才朝着门外骂道:“等将来让奢赛花抓起,刨坑埋喽,老子可不去刨你!”
门外就没动静了。
~~
苏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苏有才怀疑了,他现在只关心全天下人的命运……
见到老山长后,他便将黄峨所绘的那张星图呈上,轻声道:“这是学生一位友人夜观天象所得,令她十分惶恐,恳请老山长解惑。”
庞山长看都没看,便眯着眼道:“是不是‘帝星曳辉若九旒垂落’‘荧惑盘踞天樽三星’‘太白化白虹贯破华盖’?”
“是。”苏录点头,这正是黄峨所绘的星象。
“嘿,山长没看怎么就知道?”朱子和惊讶道。
“我又不瞎。”老山长无奈地看这孩子一眼,感觉他学《礼记》都快学傻了。
“也是,星辰高悬天际,谁都能看得见。”朱子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问道:“这三重天象好像都不太吉利呀?”
“何止是不太吉利?简直是太不吉利。”老山长叹口气道:“老夫已经连续数日夜观天象了,弘之那位友人看得一点错没有,确实是三重凶相。”
说着他为学生解析道:“中宫为天帝居所,帝星象喻人君。帝星曳曳如冕旒倾颓,此乃天殒圣德之谶!”
“啊?”现在不光朱子和,就连一旁的周山长都吓了一跳道:“不可能吧?皇上刚刚三十有六,春秋正盛,而且上个月才刚主持了殿试和传胪,还开过经筵呢!”
“是啊,老夫也觉得很奇怪。”庞山长苦笑道:“不过尧时十日并出,尧却为圣君;桀时星象正常,桀却为暴君。可见星象之说也不一定总是作数,关键还是看人事。”
“是,弟子谨记教诲。”苏录和朱子和忙轻声应下。
话虽如此,老山长还是为他们继续解读第二重星象道:“荧惑属火,主死丧兵乱。天樽三星在井宿,司宴饮享乐。荧惑赤焰噬天樽,此乃人君纵欲招祸之象。”
“看来天象还真是不准,谁会纵欲当今天子也不会,他可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位,只守着一个老婆的皇帝!”朱子和笑道。
“呵呵……”老山长苍声一笑没说话,接着道:
“太白主兵戈。华盖星护紫微帝庭,象喻皇家威仪。太白裂华盖,此乃佞星窃权,天威崩摧之兆!”
说着他长叹一声道:“此三星连厄,正合《天官书》‘佞星媚斗,将引豺虎窃鼎!’之谶。好在天子以圣德膺天命,敬天法祖,亲贤爱民,十八年如一日,但愿能以天命化解天下……”
“山长说的是,圣天子大德大福,亦能逢凶化吉,我们就不要在这杞人忧天了。”周山长笑着说道,又拿出昨天刚到的邸抄,递给两人道:“今天的功课是看报。”
自从朱琉金殿传胪,周山长整个人都平和多了,也不整天板着个脸了。
“是。”两人忙接过邸抄,快速浏览起来。
邸抄就是朝廷发布的官方报纸,内容包含皇帝诏谕、大臣章奏、官员任免及军事外交动态等。经通政使司严格筛选后,分层级下发给各级衙门,使各级官僚得以了解最新的圣谕、法令,以及朝廷的军政要闻。
但严格限定在官僚体系内部传阅。甚至省里和县里看到的邸抄都是不同的,因为信息就是权力!
至于能公开给老百姓的部分,会贴在衙门口广而告之,叫榜文。
基本上,到了榜文这一层级,就只剩一些不得不说的重大消息,再就是官话套话,甚至胡话了……
所以这个年代,普通人根本无从了解国家大事和朝廷动态,能传到他们耳朵里的,都是特别大的事情,还得晚上一年半载……
但偏生从童试就会以表判策论的形式,考察兵事政务,何况大宗师还会考校时务。贫寒人家的读书人,对这些完全两眼一抹黑,如何不贻笑大方?
官绅子弟和寒门子弟的信息差,就足以在两者之间划出一道鸿沟了。
虽然这份邸抄从京里急递到省里再抄送到泸州,让苏录二人看到,需要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但已经是目前最及时、最权威的时政讯息了……
哪怕四川巡抚的公子,也是靠同一份邸抄了解朝廷大事。最多也就比苏录他们早看到个几天。可以说,在国家大事层面,双方已经不存在任何信息差了。
苏录见那邸抄用的是上好的连三纸,折成了书册状。首页印着‘通政使司邸抄’的字样,边上还有刊发时间,是弘治十八年三月廿八。
底页还印着‘览者当谨守秘缄,违者定依律重处’的字样。
打开后按照时间顺序编排,每半页十行,每行二十三字,分月系事,每事下次行低一字,或抄录奏疏及御批全文,或节略大意。
苏录快速浏览一遍,除了他不认识的官员任免,以及三月的头号大事——殿试取中顾鼎臣等三百零三名新科进士外,本月的邸抄有三件大事——
一个是小王子终于暂时退兵了。此小王子非外星来的那个,也不是一个人,而是明廷对蒙古可汗继承者的称呼。
如今的这位小王子,是生于成化十年的达延汗巴图蒙克。此獠比当今大明天子小几岁,年富力强,格外能折腾。自他成年以后,就成为弘治朝的头号边患,每年准时入寇,按时撤走。弄得朝廷不堪其扰。
但他只在宁夏甘肃一带活动,又不是特别要命的敌人,所以朝廷也一直下不了全力一战的决心……这不废话吗,上次全力一战什么结果,君臣心里还没个逼数吗?
全力一战?八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于是就这么年复一年,来来回回,连四川的老百姓都听过小王子的大名了。
第二件大事,是之前皇上应户部之请,命刑部侍郎何鉴前往荆襄之地,结果何侍郎在河南、湖广、陕西三省交界之地,详细地清查户口,便新查出了二十二万五千多户,共七十三万九千多人!
于是他上书陈述隐户的弊病,也终于解开了弘治皇帝心里的疑问——为什么天下承平已久,百姓繁育日升,国家的户口和军队却日渐减少了?
原来都他么不上户口……
第三件事比起前两件来,可能影响没那么大,但对准备科举的读书人来说,却不啻于一场地震——素来宽待大臣的弘治皇帝,居然把文坛盟主李梦阳下了诏狱!
原因是李梦阳上《应诏指陈疏》进言,陈述国家诸多弊病,最后论说贵戚之患时,斥责国舅张鹤龄‘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
张鹤龄也是个高手,上述自辩时,从李梦阳的奏疏中摘取了‘陛下优待张氏’一言,咬死了这是在骂皇后,其罪当斩!
皇帝丈母娘金夫人也在皇帝面前哭诉,于是皇帝下旨将李梦阳解职问罪。张鹤龄指使北镇抚司严刑拷打,诸贵戚亦并急欲杀害李梦阳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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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为政不难?
其实对身在局外的少年,光看《邸抄》用处不大,还得有明白人给你讲解,才能体会到那寥寥数语背后的惊心动魄。
整个泸州乃至蜀中,自然没有比老山长更明白的人了。他全身靠坐在摇椅上,轻轻抚摸着手中大了一圈的鹩哥儿,像拉家常似的缓缓道:
“小王子之前入寇,只是在边境劫掠,但这些年越来越深入,今年居然攻陷了宁夏的清水营,还洗劫了韦州怀县,实在耸人听闻……清水营可是边防要塞,居然也被贼寇攻陷,长驱直入烧杀劫掠,这说明西北防务荒弛已经十分严重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朱子和不解问道:“朝廷在甘陕宁夏屯驻重兵,设了那么多的总兵巡抚,还有三边总制,都奈何不了一个小王子吗?”
“你还真问到点上了。自从秦部堂被召回,朝廷便虚设三边总制久不委任。各省镇守巡抚互不统摄,推诿扯皮,便给了小王子可乘之机……皇上虽然派户部顾侍郎前往陕西整顿军饷,但他既非帅才也无专权,改变不了局面的。”
“所以当务之急,应该重设三边总制?”苏录也轻声问道,这种指点江山的感觉好爽,就像回到了北京的出租车上。
“没错,为政之要,首在用人。策善无人,则同虚设;政乱得贤,自能理顺。”老山长缓缓道:
“三边总制统御甘陕宁夏军务,非威重令行、深谙韬略、勇于任事之辈无法胜任,老夫数来数去,非陕西巡抚杨一清莫属。估计也就这一两年里,他就该总制三边了。”
说着又对二人道:“你们可以读一读他以前的奏疏,尤其是涉及西北防务的。等他上任之后再看看他是如何干的,肯定受益匪浅。”
“是。”两人忙沉声应下。他们知道,这是老山长在培养他们的大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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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清查隐户,其实是皇上的夙愿了。”老翰林又轻声道:
“当初老夫在朝的时候,皇上才刚刚身登大宝,正是意气风发,意欲大展身手之时,那时在经筵上他便经常提及此事,日讲官们也早就把问题讲透了……自靖难以来,大明已经承平百年了,人口肯定是增加的。之所以在册丁数减少,无非就是新增的人口,没有上户口嘛。”
“……”苏录听了一阵心虚,这种情况二郎苏氏也存在,而且还很严重。
他们一大家子加起来已经四百余口,在军籍黄册上的加女丁共四十四口,只有实际人口的九分之一。
这还是今年又考上四个太平书院的结果,不然只有十分之一……
就这还被马千户表扬,说苏家堪称楷模,是整个千户所上户最多的一家!
当然这里头有军户不能分家的特殊性,一般的民户没办法搞得这么夸张,毕竟总得分家立户。但基本上,每户隐藏一半甚至三分之二人口,都属于正常情况。
“既然如此,朝廷为什么不像太祖时候那样清查人口?”朱子和问道,他可能还不知道,其实他们朱家更夸张……
“怎么没查呀?朝廷黄册十年编纂一次,每次都要清查的。”老山长苦笑道:“清查的结论,就是户口在不断减少啊。”
“那就是州县敷衍了事,像这回派钦差到荆襄清查户口,不就成效斐然吗?”朱子和提高声调道:“皇上完全可以多派钦差,到各省去清查户口嘛!”
“难办。”老山长却不抱希望道:“如果容易办,皇上也不会一拖十几年,才迈出这一步了。”
“而且为什么选在三省交界处入手?因为那里是三不管呀。在那里清查反而阻力最小,一旦在各省开始推行,一定会遇到各种想象不到的麻烦。”周山长接茬道:
“清查的官员不是寸步难行,就是被拉下水。即能打开局面,又没有被拉下水的官员,要么被罗织罪名拉下马,要么直接病故或者遭遇意外。”
“那么黑暗的吗?”少年们听得目瞪口呆。
“呵呵……没那么可怕。清衡言过其实了,把地方官绅说得跟土匪似的,敢动钦差的疯子,终究还是极少数。”老山长摆摆手,苍声道:
“不过这个问题无解,查出来也没用。因为不能继续当隐户了,还可以逃亡。”
老山长竖起两根手指道:“逃亡有两种,一种是成为流民,逃亡他乡。二是托庇于巨室,让官府管不着。灾荒战乱的年代,前者居多。现在这种太平时候,自然是后者居多了。”
“是啊,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周山长深以为然道:“名义上认个爹或者卖身为奴,就可以继续过日子,只是把交税的对象从国家换成士绅罢了。”
“难道没有能臣可以解决吗?”朱子和听得憋气,问道:“就像边患可以指望杨一清那样。”
“难啊。”老山长还是叹气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而且能干到能臣这一步的,本身家族就已经是巨室了。得有圣贤的觉悟,才能自己对自己动刀子……”周山长轻声补充道:“总之,这件事说就人人痛心疾首,干就人人无能为力。”
“记住了,一件事,必须要皇上、巨室、百姓都想去做,才可以做成。”老山长缓缓道:“这三方少了哪一方都做不成。”
“那就是什么也做不成。”苏录终于忍不住哂笑一声道:“这三者的想法,什么时候都统一不起来,亡国灭种的时候都不会!”
“……”老山长闻言微微动容,周山长忙沉声呵斥道:“弘之,别胡说。”
“哎。”老山长却摆摆手道:“这里是书院,就该畅所欲言。”
说着他正色问苏录道:“弘之,那依你之见,大家就只能坐着等死了?”
“那弟子就妄言了。弟子窃以为,如果一件事摆明了利国利民,三方中的两方都想去做,那么反对的一方他就是反动的!”苏录沉声道:
“要是反对的一方,都无法正大光明地反对,只能搞这些下三滥的盘外招,就说明它是极其反动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周山长忍不住又呵斥一声。
“呵呵呵,不要着急对号入座嘛,弘之又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哪一方……”老山长摆摆手,示意周山长稍安勿躁道:“先听他把话说完嘛。”
“自古亡国者,内忧、外患也。内忧远甚于外患,而内忧者,每朝每代,恒为兼并也!”苏录便接着道:
“兼并是人性使然。不管三方中的哪一方,都会尽可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想要占据更多。但百姓总是不能如愿以偿,总是会成为被损害的一方!”
“所以只需要看剩下两方,谁希望改变现状,谁就是同样被损害的一方。谁希望维持现状,谁就是在当今形势下的获利方。”苏录没有讲任何大道理,只是通过严密的逻辑,就让所有人都无法反驳。
“呵呵呵……”老山长听完后,拢须笑道:“这么说,皇上心心念念想要清查户口,所以是被损害的一方。巨室拼命阻挠,所以是获利的一方,反动的一方,甚至是极其反动的一方?”
“学生并没有亲身经历巨室之害,但以听到的情况分析看,似乎是这样的。”苏录点点头,又恢复了绵里藏针的风格。
“可孟子都说了,不得罪于巨室。那该如何是好呢?”老山长定定望着苏录,找出问题痛骂一顿并不能解决问题。虽然他也不指望苏录小小的年纪有什么良策,但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如果真的不得罪巨室,国家就不会亡,那现在应该依然还是司马家的天下!所以弟子以为,朱子所注乃是正理——‘故巨室之心难以力服,而国人素所取信;今既悦服,则国人皆服。’孟子的重点是使其悦服,而不是单纯的媚于巨室!”苏录的回答果然没有令老山长失望。
这么长时间的八股文写下来,苏录已经习惯性先在理论上站住脚,然后再展开自己的论述了。他接着道:
“所以孟子理想的为政者,是既能使巨室悦服,又能推行利国利民的改革,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为政不难’。”
“哈哈哈,说得好!写下来的话又是一篇好八股啊!”老山长拊掌大笑。笑毕,又悠悠问道:
“只是这样一来,不又回到老夫一开始的论调,得三方都想干才行?”
“学生以为,孟子这番话在当时是没错的,但现在所谓的巨室成色远远无法跟先秦两晋时比,甚至连唐朝也不如。”苏录却语气冷硬道:
“他们没资格被称为巨室阀阅,最多就是些学阀罢了。”
“这倒是,那些开国靖难的真正阀阅,早就已经黯然退场了。”老山长点点头,笑道:“你这个用词倒是新鲜准确。现在的高门大户,确实都依托于科举,而不是唐朝以前那样……”
ps.还是写了个对时,两章没检查……
第二百零四章 你说你清白,咋回回都有你?
后面的话,老山长没有让苏录再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这世道,要想干成那些正确的事情,就得帮着皇帝斗学阀!
但就像当初,朱山长不让苏录再说下去一样,这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过这就足够了,老山长非常高兴,呵呵笑道:“看来《变形记》没有白写啊,但愿弘之你能一直保持这颗初心。”
“是。”苏录轻声道:“弟子将那篇文章贴在了墙上,记到了心里,一日不敢忘。”
这时,预备上课的云板声敲响,苏录和朱子和躬身告退。
“呵呵呵……”两人离去后,老山长依旧笑个不停。
“山长为何如此高兴?”周山长不解问道。
“我们办书院,是为国育才;朝廷开科举是为国选材,但结果育来选去,都是些只为门户私计的东西。”庞山长笑道:
“好容易遇到了,真正愿意为国家着想的人才,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谁都有过一腔热血、忧国忧民的时候,就怕将来真到了考验他的时候,又和光同尘了。”周山长忍不住小泼一盆冷水。
“这就是我们师长的责任了,”庞山长正色道:“要潜移默化、耳提面命,尽可能把‘为国为民’四个字刻在学生们的骨头上。”
“是……”周山长应了一声,在这件事上持保留意见。
老山长可能是老了,越来越理想化了。但他和朱琉都很清楚,学生们来书院是干什么的,又是为什么而拼搏的——
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家族的荣耀,唯独没几个是为国为民的。
这样的学生从骨子里就不信‘为国为民’这套,你灌输再多也没用。
“我知道这很难,但如果我们最优秀的学生也只为膏粱谋,那我们教育就太悲哀了。”老山长苍声一叹,长长吐出口浊气道:
“那老夫这把年纪继续坚守,还有什么意义?”
“但这样,他将来会很难的……”周山长也是一片好心,希望自己的学生能一切顺遂,无灾无难到公卿。
“难道我们培养学生,是为了让他们享福的吗?”老山长慈祥的脸上却闪过一抹决然道:“老夫是为了大明,为了皇上……”
“皇上太孤独了,太需要帮手了。”说着他又颓然道:“也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肯定来得及,皇上还年轻着呢。”周山长忙轻声安慰老山长道。
“但愿吧……”老山长苍声一叹,疲惫地闭上眼,这一个时辰的授业,耗干了他全部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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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放学后,苏录照例和朱子和离开书院,步行回朱家山。
路上,朱子和有些低落。
苏录笑问道:“怎么?现在已经发展到,还没上课就开始头疼了?”
“不是我三叔的课。”朱子和却摇头道:“我是在回想早上你说的那些话。”
“我那都是话赶话,现在说的啥我都忘了,你更没必要当真。”苏录多通人性啊,一下子就明白了朱子和的点在哪里,笑道:
“你想,我要是真那么反感巨室,还能天天上你家蹭饭、上课?”
“倒也是……”朱子和的表情果然轻松了不少,不用在家族和义父之间抉择,实在是太好了。
说着他笑道:“再说我们家只是年岁久一点,人口多一点,也不算什么巨室。”
“啊对对对。”苏录宠溺地点点头,只要他别魔怔了,怎么想都行。
可心里的疙瘩一去,朱子和自己却又觉得,义父说得很有道理了。
安静前行一段,他忽然煞有介事地问道:“你说李梦阳忽然上那道《应诏指陈疏》,揭发寿宁侯不法之事,会不会就是……学阀出招了?”
“什么招?”苏录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能瞎寻思。
“祸水东引,围魏救赵,令皇上顾此失彼。”朱子和凭空比划道。
路人见状,只以为两个公子哥在商量如何耍乐,谁能想到他们是在妄议朝政?
“怎么讲?”苏录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想啊。”朱子和道:“皇上要查隐户,他却忽然蹦出来揭发贵戚,不是说不该揭发,但时间不对,目标也蹊跷,总有些故意捣乱的意思。”
说着还举例道:“就像小时候,每次我爹要打我,我就揭发兄弟们个更大的,我爹就顾不上我了……”
“哈哈,有点意思。”苏录不禁笑道。
“寿宁侯和建昌侯仗着国舅的身份作恶多年,小时候我就听过好多他们的劣迹。为什么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这个时候弹劾?”
得到义父的鼓励,朱子和越说越来劲儿道:
“而且李梦阳是户部官员,又不是言官,这么多年都没做声,怎么忽然就忍不住了呢?他这一下狱不要紧,天下的官员都会交章营救,跟进弹劾张家兄弟。朝廷乱成一锅粥,皇上也一脑门子官司,哪还顾得上稽查户口?”
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能看懂,皇上肯定也能看懂,就看皇上下一步怎么选择了——要是把李梦阳放了就是各退一步,要是处分李梦阳,就是坚持到底。”
“子和,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懂。”苏录不禁笑道。
“我爹整天跟三叔议论这些事,听多了自然也会扯两句。”朱子和嘿嘿一笑道:“怎么样,有道理吗?”
“我家里又没有懂朝政的长辈,我哪知道有没有道理?”苏录摇头笑笑,但还是理性分析道:
“不过李梦阳出面弹劾张鹤龄,确实不太寻常……他虽然在官场上只是七品主事,但却是七子之首、文坛盟主,复古运动的擎旗人。这十多年来,天下的读书人都学他的文章。要是他完蛋之后,文章也被否定,多少人会受影响?”
“谁说不是呢?!”朱子和拊掌道:“所以我才说,认识不认识他的人都会上疏营救的,因为大家承担不起他完蛋的损失啊。”
苏录点头道:“确实像有人故意为之,制造一种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站在皇帝对立面的假象。”
“皇上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他们的同党!”朱子和长叹一声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许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吧……”
“……”苏录欣慰地看着朱子和。先不管他这份论断是对是错,单说他这半年的长进,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这时两人行至朱家山,朱氏的族人纷纷笑着向十九少爷问好。朱子和只好打住话头,不再妄议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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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还是在朱子和父母那儿吃的。
苏录也不知道为啥,这几天伙食忽然从四菜一汤变成了六菜一汤,而且多出来的两道,都是下饭的硬菜
比如今天中午,就是一道胡椒醋鲜虾,一盘糟熘鸡,一鲜一醇、一酸香一糟香,搭配米饭十分适口。
“怎么样,还可口吗?”朱玠笑眯眯地看着他,跟初见时那位严肃的员外简直判若两人。
“十分可口。”苏录赶紧咽下口中的饭,笑着回答。当上家主心情好可以理解,但老跟自己抛媚眼干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明天想吃什么尽管说,伯伯让厨子给你做。”朱玠温声笑道。
“师伯千万别麻烦了,不然小侄实在过意不去了。”苏录赶忙摇头,为了缓解尴尬,他提起了卢知县拜托的事情。
朱玠听了很高兴,一口答应道:“这是好事儿啊。告诉卢县尊,我会准时出席的!”
“好嘞。”苏录也很高兴,忙道:“小侄让公所的人,随后把请柬送来府上。”
“不用那么麻烦,咱们一同出发,去了你的地盘,都听你安排就是。”朱玠一摆手,豪气道。
堂堂朱家家主说这种话,这是多大的面子?苏录受宠若惊,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合江县小侄也不熟。”
“放心。这回之后他们就跟你,熟得不能再熟了!”朱玠一副我挺你的表情,笑道:“我朱家的名号,在合江县还是很好使的。”
“以前就很好使。”苏录笑道:“现在就更好使了。”
“哈哈哈!”朱玠不由大笑道:“好用你就多用用。虽然卢县尊肯定会很照顾你,但万一他要是想让你干点儿不想干的事儿,就把伯伯搬出来。”
“好嘞。”苏录高兴应道。
虽然不知道师伯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热情,但大腿从来不嫌多,越多自己越不受制于人。
于是他又邀请道:“自来泸州之后,天天叨扰师伯。此番既然去了合江,一定请光临寒舍,能住下最好,让我家人聊表谢意。”
“哈哈,都说了听你安排。”朱玠笑道:“住在家里好啊,我也不喜欢跟官面上的人住一起,麻烦。”
“那太好了!”苏录笑道:“只是家里条件很一般,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小侄先跟师伯请罪了。”
“客气什么?自己人怎么做都是好的。”朱玠却豪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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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苏录和朱子和便起身告退,上课去了。
“好好,去吧去吧。”朱玠笑着目送两人离开。
张夫人终于绷不住了,小声道:“咋,还想当弘之岳父啊?没见你跟人这么热情过呢,都过火了知道吗?”
“哎,要是能当他岳父,我还用费这个劲儿吗?闺女一出马,等着他来哄我就行了。”朱玠叹口气道:
“这不是当不了,才得自己上吗?”
“当不了他的岳父,我就当他义父!”说着他眉头一挑,坚定不移道:“总之谁也甭想,把这孩子抢了去!”
第二百零五章 绣香囊
过午的阳光斜斜穿过绣楼的雕花窗棂,在酸枝木大案上投下菱形光斑。
之前那幅卷轴已经完工收起,此时桌案上摆满了各色布料和一箩筐彩线。
黄峨端坐桌前,左手稳稳托着竹绷子,绷面上烟青色绸料平整如镜。右手轻捻银线,擞针如笔游走,在绸面上勾勒出兰花瓣的柔美弧线。
绣完花瓣,黄峨又换了线,也换了针法。缠针起落间,深绿丝线层层迭绣,兰叶脉络纤毫毕现,彷佛若有风吹过,叶片便要摇曳生姿一般。
待整株兰花绣好,她又取来墨线,于不显眼处细细游走,一个‘苏’字若隐若现,恰似她心底那朦朦胧胧,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情愫。
酸枝木大案左边,小田田也在绣香囊。她很有自知之明地选了最简单的方形香囊,也只在正面绣上朵三瓣小花。
红粉两色丝线歪歪扭扭地勾勒出花瓣轮廓,斜针的走线虽不流畅,却也大致染出了深浅变化。几颗打籽绣的金点,大小不一地缀在花蕊处。但总体来说,整朵花的模样已经出来了。
“姐姐,我又绣好了一朵儿……”绣完最后一针,小田田松了口气,举起竹绷子,向师傅展示自己的成果。
她先自己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道:“还是很丑。”
“不错不错,这朵的打籽绣像模像样,比刚才那朵好多了。”黄峨却能看出她的优点,夸赞道:“真看不出才是第二天学刺绣。”
原来小田田已经绣了好几朵一模一样,但颜色各异的三瓣小花。她要绣五朵,这才第四朵呢……
黄峨又指点了小田田一番,果然绣下一朵花时她又进步了……
“真是心灵手巧,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出徒咯。”黄峨欣慰地笑了。
这时,便听大案另一边,又响起‘哎呦’一声。
黄峨转头看向坐在那里的奢云珞,笑容不由自主变成了苦笑。
只见她坐在那里,绷直脊背如临大敌,指节因紧攥竹绷而泛白,另一手用持枪的姿势握着绣针,感觉不像在绣花,而是要跟人对扎一般。
绣针在她手中像只不听话的野马,粗针大线歪歪扭扭,针脚间距能塞进只蚂蚁。这还没绣出个花瓣来,针尖便‘噗噗噗’连扎了自己十几下,月白绸布上斑斑点点都是奢云珞的血迹……
“见鬼的玩意儿!”奢云珞骂一声,把受伤的虎口放在嘴里吮吸两口。含混道:“你们汉家女子为什么喜欢玩危险的东西?”
“危险吗?小田田怎么没事?”黄峨笑道。
“我也被扎了。”小田田竖起食指,给她看指肚上唯一的红点。
“你那也叫被扎,我这左手都快被扎成猪蹄了……”奢云珞郁闷地把绣绷摔在桌案上。
“别难为自己了。”黄峨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放过你可怜的猪蹄吧。”
其实是她实在看不下去了……黄峨还从未看过如此惨烈的绣花场面呢。
桌上那些沾血的碎布和缠成乱麻的丝线,都是奢云珞的杰作。可她偏生执拗,手都被扎成这样了,还是不肯放弃。
“不行,我已经跟大倔牛夸下海口了,说要亲手绣个世上最漂亮的香囊给他,省得他总觉得我们罗罗女人,不如汉家女子心灵手巧。”
“……”黄峨看看同时开始学习的小田田,这会儿已经可以熟练地打籽绣了。心说他好像也没说错,便笑道:
“要不我帮帮你?”
“好啊……不要!”奢云珞还是抵制住了诱惑,坚决摇头道:“我宁肯让他笑话我,也不能拿别的女人的东西顶替。”
“你不要就不要,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别的女人?”黄峨哭笑不得道:“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绣吧。”
“好妹妹,你还是得管管我的。”过一会儿,奢云珞却又陪着笑脸,拿起血迹斑斑的绣绷道:“我这都绣了一半了,可又沾了这么多血,你说咋办?”
黄峨略一寻思道:“要么你先绣完了,我帮你洗一洗,不过不保证能洗干净。”
这年月血渍可不好洗,硬洗料子会掉色。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奢云珞问道。
“我帮你改成枝红梅吧?”黄峨又道。
“好主意!我最喜欢红色了!”奢云珞闻言大喜,把竹绷子往黄峨手里一塞,如释重负道:“拜托拜托!”
“这又要帮忙了?”黄峨好笑道。
“不一样的,你这是在帮我修改,不是在帮我绣!”奢云珞振振有词道。
“好,有点未来女土司的嘴脸了。”黄峨摇头笑笑,便搁下自己的绣绷,绣针换成红线,帮奢云珞修改起来。
奢云珞起先坐在一边认真看着,没多会改成双手支颐,又过了一会便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成了刺绣高手,把泸州城的美景都绣了下来,惊得大倔牛哞哞直叫……
一念至此,可把她给得意坏了,在梦里就吃吃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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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奢云珞被叫醒时,绣楼的光线已经变得昏黄下来。
“哦,我迷瞪了没多会儿吧?”奢云珞擦一把嘴角,懵懵地问道。
“没多会儿,也就一个时辰。”黄峨丢给她一个绣着‘红梅傲雪图’的香囊道:“帮你改好了。”
“谢谢啊……”奢云珞拿起那漂亮的香囊端详一番,只见黄峨用金线勾勒出嶙峋虬枝。那点点血迹,被她巧妙绣成红梅模样,血迹与绣线浑然一体,居然还带着点水墨画的味道。
“真漂亮啊……”她赞叹不已,又有些遗憾道:“可这不能算是我做的呀。”
“怎么不能算?”黄峨正色道:“你看那朵朵红梅,都是你的鲜血染成的呀,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心意吗?”
顿一下又笑道:“再说还没完工呢,你得自己填充呀。”
“对呀对呀。”奢云珞便被说服了,高兴道:“这可是本小姐真正的心血啊!”
“对,如假包换的。”黄峨和小田田一起点头。
“奢姊姊,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二哥?”小田田忽然问道。
“当然是端午节前一天了。”奢云珞道。
“那天怕是不行,我们好像要回合江过节。”小田田提醒道。做红娘她是专业的。
红娘出自元朝王实甫的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那行,我初三给他。”奢云珞便道。
她跟苏泰每天都见面,自然无所谓。
黄峨却有些小失落,她还以为端午节能一起去看赛龙舟呢。
毕竟清明之后,又有俩月没见过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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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苏录走到昨天碰见小田田的路口。稍稍等了一会,果然就看到那顶熟悉的女轿,从街西过来了。
“哥,你在等我呀?”小田田开心地跳下轿子,跑到他面前。
“对呀。”苏录笑着变出一串长长的糖葫芦,递给小田田。
“谢谢哥。”小田田开心地接过来,却见苏录的手还张开着。
“惊喜呢?”苏录也不跟她客气。
“当然有啦。”小田田便从袖中准确地摸出一个方形香囊,放到他手里道:“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个,算不算惊喜?”
“当然算了。”苏录挤出开心的笑容,将香囊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赞道:“绣得真好啊,真的是刚学了两天吗?”
“咯咯咯。”小田田笑出小虎牙道:“你跟黄姐姐词儿都一样。”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苏录笑道。
“哈哈哈,哥,是不是失望了?”小田田这才促狭笑道:“本来以为惊喜是黄姐姐的香囊,没想到却变成了妹妹的。”
“知道你还不快点拿出来?”苏录这才绷不住道。
“没有。”小田田一摊手道:“我也以为黄姐姐让我带给你,可最后她都没提,咱也不敢问。”
“知道原因吗?”苏录有些不太淡定道。
“我寻思着,莫非是因为端午节咱们不在泸州?”小田田人小鬼大,很懂人心。“本来朱家姐姐都约好了要一起去看龙舟的。”
“这不是临时有事吗。”苏录苦笑道:“你没帮我解释解释?”
“解释了呀。”小田田小声道:“但黄姐姐又没生气,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顿一下她又补充道:“不过她今天也没还书。”
“还说没生气。”苏录叹口气,但想想又不对,黄峨不是爱使小性子的人,何况双方的关系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他觉得黄峨的反应有点不寻常,往家走的路上便不由自主寻思起来。
“她既没跟你说什么,也没给你香囊,甚至还没还书……”苏录喃喃道。
“是的。”小田田一边吃糖葫芦一边点头道:“走的时候我还特意问她,有没有话带给你,她说未有。”
“未有……”苏录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小田田好奇问道。
“未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未有吧。”苏录哈哈大笑道:“我的谜语先生,又跟我在这猜谜呢!”
“到底是什么意思呀?”小田田都急坏了。
“哈哈哈,不告诉你!”苏录笑道。
“哥,你报复我。”小田田跺脚不已,说着也忍不住笑了:“你可别猜错了,白跑一趟。”
“不会的。”苏录却自信满满道:“书信往来这么长时间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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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约会
次日上午放学后,苏录照例到朱家吃饭。
这天午饭他吃得心不在焉。张夫人见状,瞄一眼朱玠,吓着孩子了吧?
朱玠只好收敛了一下热情,饭后没照例拉着苏录聊会天,就放他离去了。
出来后,苏录抬头看看太阳,问朱子明:“你姐今天有客人吗?”
大户人家的规矩,该讲还是要讲的,有外客的时候,朱家小姐就不会出来用餐了。
“我不知道,没见着呀。”朱子明道,他也是要上族学的。不过他跟他姐相反,正因为苏录来吃午饭,他中午才回来吃。
“去问问去。”苏录吩咐一声。
“遵命!”朱子明立即高声领命,一溜烟窜向后院。
“干啥?”朱子和好奇问道。
“不干你事别问。”苏录道。
“不说我也能猜得到。”朱子和笑嘻嘻道:“我看你今天衣冠雅洁,油头粉面,心不在焉,嘴角压都压不住……”
说着揽住苏录的肩膀,怪笑道:“怎么,跟黄小姐约到我姐那了?”
苏录打开他的手,仔细理一下衣领道:“什么叫约?我们是偶遇的。”
“嗯嗯,回回都偶遇,甚至还能主动偶遇。”朱子和揶揄他两句,又好奇问道:“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上次见面还是清明踏青,你说进展到哪一步了?”苏录苦笑道。
“哎,她不是整天管你借书吗?你没趁机夹带点私货啥的?”朱子和还挺懂。
“没。”苏录闷声道。
“鬼才信你呢,没有的话你俩怎么约到这儿来的?”朱子和大笑道。
~~
却说朱子明一口气窜到了朱家小姐的绣房,便见姐姐已经吃完饭,正在喂她那只叫牡丹的鹦鹉。
“干什么,风风火火的?”朱家小姐瞥他一眼,给牡丹加了两粒瓜子仁。
“骐骥哥让我来看看,你这儿有没有客人。”朱子明上气不接下气道。
“没有啊。”朱家小姐奇怪道:“他要干嘛?”
“不知道啊,真没有?”朱子明又问道。
“你说什么,我还藏着人不成?”朱家小姐把瓜子仁弹向朱子明,正中他的脑门。
“哎哟。”朱子明配合地捂着脑袋,连连倒退道:“那末将回去复命了。”
却跟匆匆进来的丫鬟海棠撞了个正着。
“哎哟,少爷,哪还有倒着走路的?”海棠揉着肩膀无奈道。
“不好意思海棠姐,我在跟我姐闹玩呢。”朱子明忙笑着赔不是。“你没事吧?”
“没事。”海棠无奈摇摇头,又禀报朱家小姐道:“小姐,黄小姐来了。”
“啊?”朱家姐弟一齐张大了嘴。
~~
朱家小姐擦净手出来迎接,果然看到黄峨在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而至。
“姐姐日安。”黄峨敛衽行礼。
“妹妹今天好漂亮。”朱家小姐扶住她,上下打量一番,调笑道:“打扮得这么用心,来见我岂不可惜?”
“姐姐说什么话呢?我跟平时一个样。”黄峨俏面微红。
“是吗,我怎么感觉,以前没有这么香呢?”朱家小姐笑道:“妹妹也没打声招呼就过来了,可有什么急事?”
“快端午了,给姐姐缝了个香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直接送过来了。”黄峨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别致的七彩锦囊,递给了朱家小姐。
“一直承蒙姐姐关照,区区手工,聊表寸心。”
朱家小姐接过来一看,不禁眼前一亮,但见那锦囊宛如一个小巧玲珑的花篮,以七彩丝线绣出花篮中色彩斑斓的花卉,栩栩如生的叶片,仿佛将一篮盛开的鲜花浓缩其中。
“哎呀……”朱家小姐登时由衷赞叹道:“好巧的手艺,好美的锦囊,妹妹花了不少功夫吧?”
“不要紧。”黄峨甜甜一笑道:“以后少不得还要给姐姐添麻烦呢。”
“没问题,你尽管麻烦。”朱家小姐知道这香囊是黄峨交的保护费,便不再戏弄她。跟丫鬟们拉开距离后,朱家小姐小声问道:“老实交代,今天是不是约了人,在我这儿见面?”
“姐姐何出此言?”黄峨一阵慌乱。
“没啥,就是有个叫苏录的小子,刚才让子明来问,我这里有没有客人。”朱家小姐笑道:“我正纳闷,你就来了,还说你俩没有约?”
黄峨闻言心中一喜,他果然心有灵犀,便羞羞地点头道:“总跟弘之兄借书,怪不好意思的,我也给他缝了个锦囊,聊表谢意。”
“只是表示感谢?”朱家小姐又忍不住调戏黄峨一番,小才女不胜娇羞的样子实在太可人了。
“姐姐!”黄峨跺脚不依。
“好好,不闹你了。”朱家小姐这才笑着坦白道:“我已经让子明把他带到荷花池后的假山那了。那里风景又好,还有遮有挡,最适合幽会了……”
说着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相中那里了,可惜没人跟我约会……”
“我就给他送一下香囊。”黄峨欲盖弥彰道,却迫不及待地转身而去。
朱家小姐望着黄峨的背影,只见她脚步轻快似小鹿跃动,裙摆翻飞如流云随风。不禁暗暗艳羡,原来话本里的情状皆是真的。
在这个夏初的时节,朱家小姐忽然思念起春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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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中荷花已陆续冒尖,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初露花蕊,微风拂过,荷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
池畔有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假山后的花架上,淌满了如瀑的紫藤花。
苏录就站在紫藤花下,焦急地望着那条蜿蜒的鹅卵石径。
明明没等多少工夫,他却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终于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
他忙背过身去,假装自己在看荷花,待到那脚步声出现在身后,才缓缓转过头。
果然便看到黄峨,俏生生立在自己眼前。
苏录只见她挽着双环望仙髻,浅绿丝绦束发,点翠嵌珠步摇垂着青金石流苏轻晃,衬得她肤若凝脂,目似晨星,彷佛误入凡尘的仙子。
湖绿色襦裙间,天青纱质短襦半掩雪肤,下配孔雀蓝高腰长裙,薄荷绿披帛如薄雾萦绕肩头,行走间环佩叮当,将千金小姐的华贵与少女的灵动娇俏完美相融。
黄峨伸出青葱般的柔荑,在苏录面前晃一晃,娇声道:“哪有这样看人的?”
“抱歉,实在太久不见。”苏录拱手笑道:“脑子是想以礼相待的,可是眼睛却不听话。”
“又学那孟浪子!”黄峨嘴上佯嗔,心里却是高兴的。倘若苏录两个月不见,还跟木头似的,她才会失望哩。
“没办法。”苏录笑道:“心里也说,得使劲看使劲看,不然下回又不知啥时候见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不害臊了。”黄峨被说得愈发害羞,其实她也挪不开双眼。两个月没见,苏公子好像又高了些,模样也愈发俊美了。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裁剪得体,更衬得他朗若清风,温润如玉,叫人好生心慌。
黄峨只觉心跳越来越快,忙别过头去,不再跟他对视,轻声细语问道:
“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会来朱家?”
“小田田问你,有什么话带给我?你不是说‘未有’吗?”苏录笑道:“未有者,并非没有,而是时辰之‘未酉’也,不就是未时到酉时的意思吗?”
“酉字可以拆成四二八,正好是今天的日子——四月二十八。”顿一下,苏录又得意道:“这下日期时辰都有了,就还差个地点了。”
“好好,我听你怎么往下编。”黄峨既喜且羞,娇嗔不已。
“地点也是明摆着的——给‘未’字加上道‘秀眉’,不就是个‘朱’字吗?”苏录说着凭空画了一撇,笑道:
“你平时又不能乱跑,能去的地方有限,可以让咱俩合情合理见面的,自然就是朱家了。所以你是让小田田转告我,今天下午会来朱家做客!”
“才没有呢,你都是在牵强附会。”黄峨心里高兴极了,这说明两人确实已经默契十足了。
嘴上自然不肯承认,摇头笑道:“就算是秀眉,那也应该是两道啊,我又不是独眼龙。”
“独眼龙也有两道眉毛的……”苏录小声纠正,然后用更小的声音道:“之所以才一道,那不是因为八字才一撇吗?”
“什么呀?”黄峨终于绷不住,伸手去捂他的嘴道:“一撇都没有!再胡说不理你了。”
“是是。”苏录赶忙打住道:“我也是瞎分析的,不对的地方秀眉你别往心里去。”
“这还差不多。”黄峨这才放过他,从袖中摸出为他精心绣制的香囊道:“再没个正形,我就丢水里也不给你。”
“是是,小生遵命。”苏录便搬出一副守礼书生的模样,伸出双手道:“还请小姐赐下。”
“请公子笑纳。”黄峨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副戏台上千金小姐的架势,侧过身去,左手以帕掩面,右手两指夹住香囊,轻轻放在他手里。
苏录便也学着戏台上的公子,拖着长腔作揖道:“多谢了……”
“公子客气了……”黄峨也拖着长腔福一福。
收授之间,两人便笑成了一团。
第二百零七章 八字一撇
苏录和黄峨沉浸在两人的小世界里,完全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尽收眼底。
朱家姐弟三人趴在假山高处,从太湖石的缝隙中尽情偷窥。这里可是他们的主场,把两人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看热闹的……
没道理光让那俩货快乐,不让大家也跟着乐一乐。
“哎哟,还对着演上了。”朱子和酸溜溜道:“看来不是义……兄剃头挑子一头热。”
“怎么可能一头热?”朱子明不满道:“我哥可是最棒的,黄姐姐要是不喜欢他,就是眼瞎了。”
“什么话,难道我也眼瞎了?”朱家小姐不满道。
“你是不喜欢他吗?你是知道自己太老没希望。”朱子明不知死活道。
“你给我等着。”朱家小姐气得牙根痒痒,要不是怕惊动了两人,她现在就能摁着臭弟弟抽一顿。
~~
假山后的两人还在自以为隐秘的小天地里,暂时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苏录指尖摩挲着那烟青软缎香囊,葫芦形的轮廓裹着月白盘金绦,末端坠着两枚圆润的青玉珠。
最精巧处当属香囊正面,黄峨巧手绣出的那簇墨兰,黛蓝叶脉托起鹅黄花蕊,银边勾勒的花瓣似凝着月光。
苏录忽然发现香囊上还有玄机,忙将葫芦换个方向,一个娟秀的‘苏’便映入他的眼帘……葫芦寓意福禄,于是便组成了他的名字。
小小的香囊处处都见巧思,就连里头填充的材料,也不是寻常的艾草、菖蒲之类,而是用了兰草与沉香。
那如兰似蜜的气息让人沉静,仿佛真的在嗅一朵兰花……
“怎么样,还能入兄长法眼吗?”黄峨有些忐忑地问道。
“这是我见过最精美的香囊了。”苏录欢喜地直接佩在了腰上,果然让他略显素淡的外形,一下子增色不少,颇有点从俊俏书生变成富贵公子的意思呢。
“多谢妹子,我会好好珍藏的。”他自己也满意得不得了,低下头左看右看,高兴地拱手道谢。
见他真的满意,黄峨终于松了口气,便伸出白嫩嫩的柔荑,娇声笑道:“岂不闻,来而不往非礼也。兄长也不想做非礼之人吧?”
“哪能呢,我是学什么的?”苏录忙笑道。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比起秀眉的礼物,我的回礼显得太不用心了。”
“无妨。”黄峨却不在意地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
“好吧。”说着苏录也从袖中摸出一个绿色缎面扇套,递给了黄峨。
黄峨一看就认出,这是从大何街珍玩店里买的仕女扇,价格不菲,要一两银子一柄。
她打开扇袋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一柄湘妃竹骨缠金线,羊脂玉珠做扇坠的仕女扇。
将扇柄轻轻展开,只见正面素绢扇面空白如雪。她又翻到背面一看,便见一首《小重山》以潇洒俊逸的行楷书于其上——
‘碧艾香蒲绕画堂。柔丝缠玉腕,庆端阳。柳垂小径自彷徨。风过处,轻卷薄罗裳。
素手绾兰章。锦囊存雅意,绕柔肠。尺书将寄叹离长。天将暮,新月照西厢。’
落款处一方红色小印,是篆体的‘弘之’二字。
对于黄峨这种才女,一首上好的诗词比什么礼物都珍贵。
她细细品味着苏录的这首词,上阙写少女过端午时的景象。翠绿的艾草与散发清香的菖蒲,映照在华美的厅堂上。五彩的丝线缠绕在洁白如玉的手腕,这是何等欢庆的画面。
转眼,她却独自徘徊在幽静柳径上。微风拂过,轻柔地卷起她身上单薄的罗裳,不知心中有何愁思?
下阕写少男收到少女精心编织的锦囊,感受到她美好的心意,萦绕在心间久久难去。想要寄封书信诉说思念,却只能叹息这离别太过漫长。天色渐渐昏暗,一轮弯弯的新月,静静地将银辉洒向西厢……
见她久久不语,这下轮到苏录紧张了。“秀眉,愚兄不擅诗词,你要觉得不堪入目,就丢了吧。”
“你这人,惯会避重就轻。”黄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颊滚烫,将扇子一合,轻敲苏录脑袋道:“这词本身堪称上品,就是词人又成登徒子了。”
“哪有?”苏录心说我这都很收着了,刺激的词儿我都删了多少了?
“怎么没有?”黄峨展开扇子,把扇面举到他面前,佯嗔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柳垂小径自彷徨’?还‘风过处,轻卷薄罗裳’……”
“我那是自况,诗人不都是以女子自喻吗?”苏录便笑道:“是我自彷徨,是我被风吹乱了衣裳也吹乱了心,这下总行了吧?”
“下阕更过分……‘尺书将寄叹离长。天将暮,新月照西厢。’小小年纪叹什么离长,照什么西厢?”黄峨耳珠都红成玛瑙道:
“西厢这两个字能乱用吗?”
“不能乱用吗?”苏录瞪大眼睛道:“我就是为了凑押韵,我住东厢,昨晚抬头就看到了西厢。”
“少来插科打诨。”黄峨却不信道:“就是田田也知道,西厢是什么意思。何况你这位堂堂才子?”
说着她展开扇子,一下一下朝他扇着香风道:“你从实招来,谁是莺莺谁是张生,谁又是红娘?”
苏录当然不能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只好继续装傻道:“不喜欢就把扇子还我,我再重新送你个礼物。”
说着伸手作势要去拿,黄峨却倏然收到身后,低头看着绣花鞋尖道:
“喜欢。”
川妹子果然要得,一记直球直接把苏录干懵在那里,直接给副处整不会了。
“那,那,”苏录结结巴巴道:“咱是不是就……有一撇了?”
“没有。”黄峨的脸也红成了跟耳珠一样的颜色,她赶紧以扇掩面道:“我说喜欢这件回礼,不要想多了。”
“哦,原来说的回礼啊,我还以为大功告成了呢?”苏录一看她也不是老司机,顿时信心大增,说话也顺畅了。
“还早呢。”黄峨羞不自胜,感觉今天的勇气已经耗光了,丢下一句:“你该上课了,我也要回去了。”
便害羞地跑掉了……
看着黄峨柔美的背影,消失在小径深处,苏录久久不愿离去。
~~
结果当天下午上课,他差点就迟到了。
按照学规,迟到了就不能进来上课了,但苏录赶在日晷转到未时三刻前的瞬间,踏进了刚山先生的讲堂。
但刚山先生还是黑着张脸,平时苏录都会提前半个时辰过来预习的。按点来在朱璋眼里就是偷懒!
“干什么去了你小子?”朱璋怒喝道:“业精于勤荒于嬉,今天敢差点迟到,明天就敢真迟到,后天就敢旷课!”
“是,先生。学生知道错了。”苏录老老实实应声,赶紧将那些儿女情愫转化为无穷的动力,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
偏生今天刚山先生讲的是《昏义》和《仪礼·士昏礼》……
讲堂里檀香袅袅,刚山先生摇头晃脑曰:“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婚前六礼,首曰纳采。男方请媒妁至女家提亲,以雁为贽礼。雁为候鸟,守时守信,喻夫妻忠贞,阴阳和顺。”
“次曰问名。女家应允后,问女子之名与生辰,以合其八字,审其姓氏,别其种族。”
“三曰纳吉。合婚得吉兆后,男方备礼告知女家,婚事初定。”
“四曰纳征。以十端布帛,两张鹿皮下聘礼。”
“五曰请期。男方择定婚期,备礼至女家征求同意。”
“六曰亲迎。婿着爵弁服,乘墨车至女家迎妇。黄昏行礼,取‘阳往阴来’之意;婿执烛前导,护妇归家……”
然后便是《仪礼·士昏礼》中,六礼详细的仪轨、着装、换装、祝词……
苏录听得格外仔细,记得格外牢固,因为代入感超强啊!
~~
泸州武学校场上。
百名武学生们手持白蜡枪,列队矗立在教头面前!
他们上午有多没精打采,这会儿就有多龙精虎猛。
教头宣布今日考核枪法,于是武学生们将木制枪头裹上布,蘸上生石灰。又穿上黑色的布甲,然后捉对较量,被击中者便判负。
武学生们学的都是厮杀的本事,没有那么多花哨,基本上两三招就分胜负了。
所以半个时辰不到,场中就只剩下苏泰和一个叫钱宁的应袭舍人!
武学生们便围成一圈,观看两大强人最后的决战!
钱宁率先发动攻势,枪尖微颤,如毒蛇吐信,蘸满石灰的木枪头直逼苏泰咽喉!
苏泰不慌不忙,手中白蜡枪似游龙摆尾,斜挑枪杆精准磕向钱宁的枪头。
当的一声脆响,成团的白灰轰然炸开,在两人间腾起阵阵烟雾!
钱宁借力变招,枪杆陡然下沉,朝着苏泰双腿横扫而去。苏泰纵身跃起,枪杆在空中划出半轮银月,自上而下猛刺钱宁胸膛!
这一枪又快又狠,钱宁却身手敏捷,侧身急闪,白蜡枪顺势回防,与苏泰枪杆交击,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枪杆嗡嗡作响,也震得两人虎口发麻!
二人皆是咬紧牙关,目光如炬。你来我往间,枪影翻飞,石灰飞溅,引得一众武学生纷纷叫好,助威声响彻校场!
最终还是钱宁技高一筹,一记精妙的九转螺旋扎,将枪杆化作鞭子抽中了苏泰的肩膀,在他黑色的肩甲上留下了一团白印…
第二百零八章 同舟
其实钱宁的枪头只是抽中了苏泰的肩膀。如果实战的话,苏泰穿着盔甲,应该还能再战。但是按比武的规则,身上粘上白灰就算输了。所以苏泰老老实实收枪认负。
“俺输了。”
那钱宁年纪比苏泰大不少,得有二十出头,平日里神神秘秘,也不与人交谈,据说是要继承锦衣卫百户的应袭舍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底子很好,枪法还不到家,练到年底咱们再战。”钱宁破天荒地夸了他两句,把白蜡枪往旁边武学生怀里一塞,便扬长而去了。
教头似乎知道点钱宁的底细,也不大敢管他,便点评了几句,就宣布放学了。
武学生们却大都没离开,有的继续练枪,复盘自己的失误。有的改拎石锁,提高自己的力量,这样运枪才能更自如更持久。
那苏泰就是仗着力大无穷,长枪在他手中像柴火棍一样轻松,等闲武学生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今天还是苏泰此生首败,他情绪有点低落,坐在校场边的石凳上怔怔出神。
忽然有人在他身边坐下,身上还带着好闻的梅花香。
不用看也知道是奢云珞……
“胜败乃兵家常事,没什么好丢人的。”奢云珞拍着他的肩膀,哥们似的劝慰道:
“再说你才练了几天枪,那姓钱的一看就是有童子功的,而且还比你大那么多,输给他也正常。”
“你很懂?”苏泰这才闷声问道。
“我虽然枪法不咋样,但我家的护卫可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高手。我从小看他们练武,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奢云珞便得意地指点道:
“你这叫一力降十会,但战场上光靠蛮力是不够的。”
“嗯。”苏泰点点头认同道:“俺确实得找个师父好好学学了。”
“找我呀。”奢云珞便拍着狮子头道:“我包你半年胜过他。”
“你?”苏泰满脸不信,作为对扎的搭子,奢云珞的枪法水平,他还是了解的。
“我虽然不咋的,但我可以找蜀中枪法最好的人教你。”奢云珞拍着他的肩膀,笑问道:“学不学嘛?”
“学!”苏泰重重点头。
“那我有个条件……”却听奢云珞又狡黠笑道。
“俺就知道。”苏泰撇撇嘴:“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准没安好心。”
“谁是黄鼠狼谁是鸡?”奢云珞掐住他的脖子质问道。
不知是奢云珞的手小,还是苏泰脖子太粗,居然两只手都掐不住。
“你快说什么条件。”苏泰面不改色地问道。
“先不告诉你,到时候再说。”奢云珞无奈松开手。笑道:“放心,不会让你去杀人放火的。”
“那好吧。”苏泰还是抵抗不了变强的诱惑,他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强的好胜心。
“好啊,那我们拉钩。”奢云珞便伸出小手指。
“幼稚……”苏泰哼一声,但还是伸出比她大拇指还粗的小拇指,跟她拉了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反悔,反悔你就是……大乌龟!”奢云珞开心的像只偷到鸡的小狐狸,从怀里摸出个香囊,塞到苏泰手中。
“本来准备晚点给你的,看你可怜安慰你一下吧。”
“你真绣出来了?”苏泰吃惊道:“俺还以为你吹牛呢。”
“哼,这世上也就你敢小瞧我。”奢云珞抱着胳膊,不让苏泰看到自己被扎成筛子的左手,大言炎炎道:“本小姐可是心灵手巧,连黄峨都说好的刺绣高手!”
“厉害……”苏泰不禁赞叹,拿起香囊仔细端详。“这针脚,这绣功,得有五年以上的手艺了!”
作为老苏家的人形蓝胖子,他虽然不会绣花,但针线活相当过得去……原先条件不好的时候,苏录和苏有才衣裳破了,缝缝补补都不用大伯娘出手。
见苏泰居然懂行,奢云珞不禁一阵心虚:“快收起来,人家看见了多不好意思。你怎么还闻上了,变态……”
“你这个香囊怎么还有血腥味?”苏泰奇怪问道:“这些梅花底下是血吗?”
“你鼻子真灵。”
“对呀,俺是庚戌年生人,属狗的。”苏泰认真道。
“那我属鼠的是不是该会打洞啊?”奢云珞就很无语,说着又一脸认真地强调道:
“记住,这个香囊是用我的血染红的,世上没有第二个!你要好好收着,不许让别人碰,听见了没有?”
“唉,好。”苏泰见她说得郑重,便也认真地点头道:“俺记住了。”
~~
五月初四,苏录向书院和刚山先生告假,然后跟着朱玠前往州衙,与贾知州汇合。
现在贾知州与朱家联系非常紧密,在得知朱玠也要去合江后,便盛情邀请他同乘一船。
朱玠自然要领情,便带着苏录坐州里的官船去合江。
其实苏录更愿意跟家里人一起坐县里的船回去,和一帮当官的在一块,时时刻刻都得端着,多累啊?何况当官的里还有黄峨他爹,那就不光累,心里还发毛……
无奈朱玠是他邀请的,他得陪在边上,所以只能跟家里分开出发了。
其实两条船也就是前后脚,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田总管自然到码头相送。
送走了苏录全家,田总管一下子没事儿干了。回去后,怅然若失地坐在伙房里,喝着闷酒叹息道:
“唉,看到了吧,公子快高攀不上了……这回都没坐我安排的船,陪着朱家二老爷,上了知州大人的官船,而且兵宪大人也在上头。”
“还真是。”胡大厨也咂舌道:“连我都听过公子的大名了,听说好多大户人家都想招他做女婿呢。”
“对吧?”田总管得意洋洋道:“当初我一个劲儿地奉承公子,你们肯定没少在暗地里笑话我。现在知道老子的英明了吧?三等两等,屁都闻不上个热的!!”
“英明英明。”胡大厨点头的速度比切墩还快。
“唉,公子才刚走我就开始想他了……”田总管又叹了口气道:“可想而知,大老爷心里有多想公子。”
“那肯定的。”胡大厨一边卡卡切墩,一边不解道:
“总管你说,大老爷想公子了,好不容易叫他回去一趟。那帮人非跟着干什么?也太不懂进退了吧?”
“唉,这就是人性啊。这阵子我也看出来了,那苏先生跟公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却情同父子。”田总管长叹一声道:“我可算知道为什么公子跟大老爷这么生分了,果然生恩不如养恩啊。”
“总管的意思是,苏先生给公子当爹当上瘾了?”胡大厨掀开蒸锅,端出蒸好的切片老豆腐,撒上切好的蒜末、葱花、白芝麻,淋上酱油醋,还有他秘制的酱汁儿。
“莫非他还想跟大老爷抢儿子?”
“未尝不可呀。”田总管喝一口小酒,脸皱成一团道:“我要是他我也会动这念头。反正大老爷又没法跟公子相认,那干嘛不取而代之呢?”
胡大厨烧一瓢滚烫的热油,浇在那碟料汁丰富的厚切老豆腐上,登时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他把这道油泼老豆腐端给田总管下酒,用围裙擦擦手,坐在一旁问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就不怕大老爷弄他?”
“大老爷为什么要弄他?他可是完美执行大老爷的命令,待公子如己出。”田总管夹一筷子老豆腐,送到嘴中细细品尝爆汁的快感。
“这就是无解的阳谋,等到公子飞黄腾达那天,自会做出选择!那时候大老爷也无可奈何……”
“厉害啊!”胡大厨听得目瞪口呆,竖起大拇指道:“这么说,他跟总管是一个路数?”
“英雄所见略同。”田总管笑道:“将来说不定,咱们还得管他叫老太爷呢。”
胡大厨终于明白田总管为什么不提醒大老爷了,也深受启发道:
“嗯嗯,那以后我中午也给他炒菜!”
~~
这时节的长江,比开春时汹涌了许多。
浊浪翻腾间,一艘四百料的双桅大官船破浪而行,船速甚急。
船头上,两面官旗猎猎舞动,大的一面写着‘四川按察副使,叙泸兵备道,兼分巡事。’
小的一面写着‘泸州知州’。
虽说上白沙匪帮覆灭后,这段江域暂时肃清,但前后还有数艘泸州卫的战舰护航——这浩浩荡荡的阵势,既是彰显官威,也是韩指挥在奉承黄兵宪。
船舱内雕花木窗敞开,让凉爽的江风穿堂而过。檀香炉中青烟袅袅,泸州城的名妓姜轻云正端坐抚琴,《春江花月夜》的曲调潺潺流淌,令围坐品茗的大人们,暂抛案牍之劳,谈笑间尽是闲适。
苏录也敬陪末座,负责为黄兵宪、贾知州,以及朱二爷斟茶。
别看他是个倒茶的,但能在这张桌上有个坐,就已经十分神奇了!
这年月,身份地位不同的人是不会同桌而坐的。不说别人,就是朱二爷上元节在大观台都上不了主桌。
直到朱琉中了传胪,他也成了家主后,才能跟黄兵宪和贾知州坐一桌。
苏录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却能被赐座,全靠了贾知州的看重和朱二爷的大力推崇。
这让黄兵宪都对他产生了兴趣,便跟苏录笑道:“刚山兄总夸你是治《礼》的奇才。今日舟中无事,让老夫考校你一番如何?”
苏录登时一脑门子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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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老丈人考女婿
看到苏录还没开始,脑门子就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贾知州不禁笑道:“弘之,当初上元节在大观台,你对着七家的家主也没带怕的,怎么现在对着黄兵宪一个人就紧张了?”
“上元节射灯虎乃游戏耳,现在要考校的是正经学问,何况兵宪威重,小子畏之。”苏录便苦笑答道。
“哈哈哈。”两位大人和朱玠便大笑起来,老人家还是希望少年人能心存敬畏的。
“放心,老夫不是老虎,不吃人的。”黄兵宪风趣笑道。
“就是,弘之不要紧张。黄兵宪可是咱们治《礼》的大宗师啊,能得到他的指点,是你的福分。”朱玠也笑道。
“是。”苏录忙正襟危坐,恭声道:“请兵宪大人考校。”
“好。”黄珂呷一口香茗,微笑问道:“那就先从最简单的问起……《昏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为何定要经媒妁之言?”
“……”苏录额头的白毛汗变成了汗珠子,黄兵宪不会是知道点啥了吧?
朱二爷暗暗好笑,贾知州却大惑不解,这孩子上回不这样啊,今天到底紧张个啥啊?
好在合格的学霸,可以在任何状态下正确答题。满头大汗并没有影响苏录的表现,便听他沉声道:
“《曲礼》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坊记》亦有‘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之训。媒妁往来,可辨男女姓氏,以防血气乱;又可明两家门第、德行,使婚配门当户对,‘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免启争端。”
“答得很好嘛!”黄兵宪有些意外地赞道。《礼》的问题就是这样,知识点明确,但异常繁杂,出处众多。能准确地找到,并不多不少地回答出来便是本事。
转念一想他又不禁失笑,刚山兄的高足怎么可能菜到抠脚呢?便又问道:“那为什么不能私定终身呢?”
“……”便见苏录已经汗流浃背了,确定不是在点我?
“弘之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朱玠关切问道:“这汗越来越多了。”
“可能是穿得太厚,一夜入夏。”苏录忙讪笑道。
“你不舒服咱们就不考校了。”黄兵宪笑道:“本来就是闲来无事之举。”
“无妨,院试在盛夏,学生也不能因为太热就弃考。”苏录掏出帕子擦擦汗,便朗声答道:
“私定终身,实乃违礼悖制之举。《礼记内则》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无媒无聘,则无名分,不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此为不孝。且婚姻系两姓之合,非个人私情,私定终身不合‘礼达而分定’之道,损两家声誉,坏世道风化,故当严禁。”
“不错。”黄兵宪点点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便接着问道:“《乡饮酒义》有‘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之规,若席间有六旬耆老与五旬新贵,当以何者为尊?”
“此乃尊齿与尊爵之辨。”苏录这下知道是虚惊一场了,便放下心来,不疾不徐道:“《礼记》云‘有虞氏贵德,夏后氏贵爵,殷人贵富,周人贵亲’,我朝承周礼,若于官府宴饮,当以爵为重,新贵居上;若于宗族乡党,则以齿为先,耆老为尊。如此方显‘礼达而分定’。”
贾知州和朱二爷欣慰颔首,还好答题的时候不紧张,不然将来怎么下考场?
“不错。”黄兵宪也赞许一声,继续上难度:“《觐礼》曰‘天子当宁而立,诸公东面,诸侯西面’,若夷狄君长来朝,当如何站位?”
贾知州不禁替苏录捏了把汗,他虽然不治《礼》,但身为朝廷命官,处处离不开礼,却也不知这问题该如何作答。
苏录治礼不足半载,回答起这种问题来应该也很吃力吧。
他却是小瞧了苏录的学习强度,在刚山先生‘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教学方针下,短短四个月时间,苏录已经把‘三礼’的知识点粗学了一遍。
苏录略一寻思,便流利作答道:“夷狄君长来朝,依《周礼秋官大行人》,站位在诸侯之南、面朝东,既体现‘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又遵循《王制》‘内诸夏而外夷狄’的华夷之辨。”
“好,真不错!”黄珂面现赞赏之色,笑道:“这么短的时间能学到《周礼》,属实不易。”
“因为刚山先生授课时三礼并进,融会贯通。”苏录忙谦虚道:“所以晚生才恰好知道一点《周礼》的知识。”
“嗯,刚山兄毕生精研三礼,才能这样从心所欲,以点带面啊。”黄珂笑道:“名师出高徒,此言不虚啊。”
接着黄兵宪又问了苏录几题,他都能流利作答,且准确无误,便满意地结束了考校道:“很好,弘之已经可以充生员了。”
“放在成化以前,就黄兵宪这一句话,你便可以进学当秀才了。”贾知州笑道。
“早年间,各地还举荐神童入京呢,通过皇上亲试者便可直接入翰林院读书。”黄珂也点头笑道:“当今次辅李茶陵公,还有大名鼎鼎的杨一清,那位倒霉的程敏政,都是自幼就进了翰林院学习。”
“可惜这些年越来越死板,别说举荐神童入翰林院了,甚至连入官学都得经过童试,说实话过犹不及、有碍选才了。”
“老公祖说得是,对弘之这样有名气的俊才,就该特殊培养,助其早日成材!”朱玠便趁机给苏录说话道。
“当然,只要力所能及便责无旁贷。”贾知州点头笑笑,像是许下了某种承诺,又像是什么也没答应。
但这不妨碍苏录赶忙起身,感谢老公祖的栽培……
~~
从泸州到合江,走水路将近一百五十里。去时苏录用了整整两天,返程时顺流而下,却只需半天时间。
这还是为了行船平稳,没有升帆的结果……苏有才他们坐的船就张着帆,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到合江了。
傍晚时分,合江县那熟悉的青色城墙,便远远出现在众人眼前。
卢知县居然乘小艇出迎,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手脚并用顺着绳梯爬到了二位大人的座船上。
那真叫一个上顶下拉,狼狈万状,乌纱帽都差点飞了……
但他要的就是这狼狈劲儿。体面是给下面人看的,上面人就喜欢看你不体面。
“卑职拜见兵宪大人,老父台。”卢知县喘着粗气,甩一甩袖子上的苔痕,深深作揖。
“哎呀,老寅长你这又何苦?在岸上等着不就行了吗?”贾知州赶紧吩咐姜轻云,拿罗帕帮卢知县擦净官袍。
‘老寅长’是官场中对年纪比自己大的下级的尊称,但上级轻易不会这么给脸的。卢知县要不是来了个接舷爬船,也决计听不到。
“是,老父台说得是。”卢知县点点头,陪笑道:“只是下官思念父台和兵宪大人甚切,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得长个翅膀飞上来。”
“哈哈哈……”黄兵宪和贾知州自然十分受用,又为他介绍了朱玠。
“哎哟哟,朱兄能来真的是太好了。之前弘之让人报喜,说兄台将亲临揭彩,下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卢知县赶忙拱手连连,一副受宠若惊的架势。
虽然朱玠是成化年间的老举人,但刚才正如苏录所言,在公开场合还是要以卢知县为尊的。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还得给苏录面子,于是也受宠若惊道:
“卢公谬赞,折煞在下了。公为舍弟建坊旌表,光耀门楣。此等大德,理当在下焚香叩谢,岂敢劳卢公言谢?”
待两个人客气完了,贾知州便招呼卢知县入座。
苏录自然就乖乖站在边上了,轻声向老父母问安。
“好好,弘之你是大功臣啊。”卢知县快速地握了握苏录的手,轻声道:“咱们回头细聊。”
说罢便在苏录刚才的位子上坐下,向两位大人一位贵宾,汇报接下来的日程安排。
大体是明日上午,先巡视县学,听取注音符号推广成果汇报。
中午与全城士绅共庆端阳。
下午视察城防、义仓。
后日辰时,为朱传胪的牌坊揭彩,然后是送行午宴……
“知道二位大人时间金贵,所以日程安排得有些紧。”末了卢知县歉意道:“不过这只是下官草率的计划,二位大人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调整。”
“咱们听兵宪大人的。”贾知州自然以黄珂马首是瞻。
“这样安排就很好。”黄珂满意地点头道:“难得来一趟县里,尽可能多走走看看。”
说着想起一人道:“对了,那位马千户来了没?”
“回兵宪。”卢知县笑道:“下官特意派人去太平镇把他请来了。”
“老寅长就是周到啊。”贾知州赞道。
“老父台谬赞了。”卢知县忙恭声笑道:“这都是下官应该考虑到的。”
“哎,你是没见那些少年得志的知县,一个个眼高手低,挂一漏万,简直没眼看。”贾知州深有感触道。
自从卢知县结束躺平,开始奋斗,可算让他见识到,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了。
从开年到现在,州里的风头都让卢昭业一人出尽了……
果然,便听黄兵宪惋惜道:“前番永宁副使出缺,本官想推荐卢知县,却被他拒绝了。”
“是下官不识抬举,太对不起兵宪的厚爱了。”卢昭业忙满脸歉疚道:“主要是刚刚办了百余所社学,县里又在全力推广注音符号,下官实在不能半途而废呀。”
“理解。”黄兵宪笑道:“教育大业,功在千秋嘛。所以本官也跟来领教领教,你们的注音方案是何等神奇。”
“肯定不会让兵宪和父台失望的。”卢知县信心满满道。
ps.不知道写了多少个对时了,困死了,检查后两章去……
第二百一十章 鸟枪换炮
日影西斜时,四百料官船犁开一江碎金,缓缓泊向合江县东门外码头。
官船尚未停稳,岸边已是锣鼓喧天、舞龙舞狮,人声如潮、爆竹如粥……
整个县城的官民士绅皆奉命恭敬出迎。当官船系泊,架好舷梯,士绅百姓们齐刷刷伏地叩拜,就连那些舞龙舞狮也不例外。从城门到码头,就像遭了大风的稻田,倒伏得整整齐齐。
乐师们也改奏《引凤调》,丝竹管弦齐鸣。排箫吹出悠扬婉转的旋律,仿若凤凰啼鸣,于天际回荡……
为迎接这桩盛事,卢知县下了血本。自城门至县衙,三里长街皆铺上了新筛的黄土。为了防止扬尘,今天每隔两个时辰还洒一遍净水。
从码头开始,每隔百步便扎起一座鲜花锦簇,松柏翠绿的花楼。最气派的当属城头,每座箭垛后都立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彩旗,还有上百道红绸条幅如流霞垂落,上头写满了醒目的贺词:
‘合江阖邑士民恭迎兵宪大人莅临视察!’
‘阖邑黎庶望公祖,若大旱之盼云霓!’
‘全县百姓敬贺朱夫子黄甲传胪!’
‘太平书院师生恭贺山长蟾宫折桂!’
‘九姓土司遥贺朱公名耀琼林’
‘合江酒行备礼贺庆朱大人荣膺甲第!’
‘……’
看得苏录目瞪口呆,使劲揉着眼睛,恍惚间仿佛望见了洗脚城开业。不禁暗忖,这究竟是哪位妙人想出来的点子?
黄兵宪却抚掌称善道:“这般庆贺之法,当真是别出心裁!一目了然,隆而重之,妙哉妙哉!”
“正是,花费不多却营造出千门万户、同贺盛世的喜庆气象,着实值得日后效法。”贾知州亦频频颔首,笑问卢知县道:“这又是老兄的锦囊妙计吧?”
卢知县忙拱手谦辞道:“不敢居功,此乃合江酒行苏行首的巧思。当初他愿赞助一笔建牌坊的资费,只求一条横幅上留个名号,事后即撤。下官寻思这法子既能彰显民意,又可节省公帑,便鼓励各里效仿。各地父老果然响应热烈,就连九姓土司都不甘落后,倒叫这满城条幅成了合江一景。”
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结果最后县里准备的费用,倒省下了大半。”
“哈哈哈!”两位大人闻言大笑,皆称赞卢知县善于因势利导。
苏录却在旁恍然大悟……这不正是自己去年,为二郎酒大会造势的点子吗?
但当时已经在整个太平镇上,插了上千面二郎酒的广告旗,又有县太爷的亲笔题词,无需再用这种方式造势了。
而且他自己就有点抵触这个法子,怕过犹不及,便弃而不用。不想被七叔公拾了去,竟在这里得了个满堂彩。
~~
下舷梯时,苏录惊喜地发现,迎接上官的官绅队伍里,除了马千户,居然还有老爷子、大伯和七叔公!
“爷爷!”待大人物上了官轿,在仪仗引导下浩浩荡荡进城,苏录便快步来到老爷子面前,直接磕了一个。
“哎哟,我的秋哥儿哦,可想死爷爷喽!”老爷子腰杆也直了,声音也洪亮了,看上去比半年前更年轻了。他一把抱住三孙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欢喜地不撒手。
苏录又跟大伯和七叔公问好,苏大吉笑问道:“你们一家子怎么还分开回来?”
“秋哥儿坐的是黄兵宪和老公祖的官船,哪能全家一起上去?”苏有金大笑道。
“百户大人就是懂行。”苏录拱手大赞道:“恭喜大伯,贺喜大伯,咱家又有百户了。”
“试百户,在场合上不好含糊。”苏有金笑得合不拢嘴,上月底他刚刚得到了官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太平千户所试百户,仍然管他的那一摊。
大伯又问苏录道:“你接下来怎么安排?回家还是去衙门赴宴?”
今晚是县里几位老爷,给两位大人接风,明天中午才是正式的大宴。所以除了马千户被邀请出席之外,苏有金等人都可以各回各家了。
“县尊叫我来着,不过我可不想跟他们吃饭。”苏录笑道:“就推说得回家查看一下准备情况,以免怠慢了朱二爷。等晚些时候再过去就行。”
“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多少人求着跟他们一桌吃饭,还没资格呢。”苏有金摇头道,比如他。
“……”苏录笑笑,心说跟黄兵宪一起喝个茶,我就差点脱水。再在一起吃顿饭,还不知道又出啥幺蛾子呢。
这时候码头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苏有金便叫苏有力赶来了马车。
“上车吧。”苏有喜挑开车帘。
“这么两步,走回去不就行了?”苏录道。
“那不成,如今咱们家在县城,也有些名望了。”苏有金却摇头笑道:“整天腿着让人笑话。”
“也是,大伯现在可是六品大员,得讲体面了。”苏录便不复多言。
只见那单辕单轴的马车,马具素朴,驾以川马。车身以松木为架,车轮包铁皮。车棚以竹篾为骨,麻布为衣。
虽然只是辆普通的马车,却是苏家今非昔比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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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上车后,没了外人,苏有金便迫不及待地孔雀开屏道:“怎么样,大伯的新官服怎么样?”
“咋区别不大呢?”苏录打量着大伯身上簇新的武将官袍,打眼一看,似乎跟从前没太大区别,依然还是绿色的,胸前补着彪。
没办法,武官的补子只有七种猛兽纹样,不像文官那样九品各有不同。其中一品、二品补狮子,三品、四品补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试百户是从六品,所以苏有金的补子依然是只彪。
“你这孩子,什么眼神儿?!”大伯却指着胸前,瞪大眼道:“再仔细看,这只彪有什么变化?”
“……”苏录只好仔细端详,好一会儿才恍然道:“站起来了。”
“对嘛!”苏有金点头笑道:“六七品虽然都补‘彪’,但七品的彪,是蹲踞状的,尾端下垂。六品的彪为立姿,昂首睁眼,尾巴上卷,看着就威风!”
“再看这儿。”苏有金又指着自己的青色带鞓的腰带道:“虽然还是素银带,但带銙从八片增加到了十片!”
带銙就是腰带上的装饰片,大伯这个品级是素银的,两侧各五片。往下还有更低级的乌角带,是八九品用的。
腰带的品级上倒不分文武,贾知州和马千户都是五品官,俱用银钑花带。黄兵宪是正四品,用素金带。
苏录见过品级最高的官,是泸州卫指挥使韩恩,正三品,用金丝带。不过苏录也没见过他穿官服的样子,至于再往上的二品花犀带,王公及一品玉带,普通人更是一辈子见都见不到了。
此外六品官袍的材质,可用苎丝或纱罗,允许在衣襟、袖口绣一寸宽的缠枝莲纹;七品则仅限素纱或素罗,亦没有任何纹饰。
总之在大伯的解说下,苏录深切地体会到大明官袍等级之森严,明白了大伯的官袍已在若干细节处焕新升级。
小改款了属于是……
“有什么好吹牛逼的,不就是在街上收门摊费的吗?”老爷子实在听不下去,翻翻白眼道。
“爹你这一说可不值钱了。”大伯苦笑道。
“本来就不值钱,值钱今晚你就去吃席了。”老爷子哼一声。
“唉……”大伯无奈叹口气道:“确实,咱们武官的品级不值钱啊。”
说着鼓励苏录道:“秋哥,光耀门楣还得靠你们读书郎啊……”
说话间马车停下,苏有喜挑开车帘,笑道:“六伯,百户大人,到家了。“
说着,便跟苏有力一道,搀扶老爷子下了马车。
苏录也跟着跳下车,就看到眼前一座大宅,门前是两层青石台阶,两侧各摆一尊素面未刻纹的青石鼓。
带檐的两扇对开榆木大门上,新铸的铜门环擦得锃亮,虽然没有多余的装饰,但已经比二郎滩的旧居大门强上十倍了!
门口立着客串门子的苏有彭,看到苏录回来了,便朝里头高喊一声:“秋哥儿回来了!”
院子里便响起一阵骚动。苏录刚要进门,一颗肉嘟嘟的小炮弹就朝他直冲过来!
“三锅!”小金宝已经五岁了,长高了不少,但还是胖乎乎的。
“哎哟,金宝哎!”苏录赶紧接住金宝,好家伙,沉了不是一点半点。看出家里的伙食确实好了……
大哥扶着老太太,小姑和小婶各牵一个已经能满地走的孩子,全都迎了出来。
苏录抱着金宝,看到久违的家人,绽放出了最舒心的笑容。“奶奶,小姑,大哥,我回来了……呃,还有小婶。”
“哎哟,秋哥儿啊,你去哪了这是?”老太太颤巍巍伸出双手,秋哥儿赶紧过去让她摸摸自己的脸。
老太太泪珠滚滚道:“奶奶想你呀。”
“奶奶我去上学了,在泸州,所以回来得少了。”苏录忙大声道。
“哦,果然还是去学杀猪了。”老太太恍然道:“不用了,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奶奶已经吃够了猪大肠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苏氏新宅
这时大伯娘也出来了,腰上还系着围裙,手上还拿着芹菜,对苏录笑道:“秋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嬢嬢,我回来了。”苏录赶紧向大伯娘行礼。
“回来就好,快好好看看咱的新家!”大伯娘便迫不及待道:“刚刚收拾好了,就等都回来正式入宅了!”
“好好。”苏录赶忙应声。便依着大伯娘之命,在全家人的簇拥下,参观起他们的新居来。
其实刚才苏有才四口回来,就已经集体参观过一遍了。但这是新家啊,看多少遍都不带腻的!
进门迎面便是一堵崭新的照壁。三尺高的青条石台基上,壁身用青砖错缝垒砌,浅灰色的糯米浆勾缝十分平整,一看瓦匠就很不便宜。
壁心用瓷砖嵌出了个大大的福字,瓷砖四角还有蝙蝠纹边框。中间那大红色的‘福’字,笔画粗壮饱满,让人一看就十分踏实。
“漂亮吧?光这个影壁就用了整整五两银子!”大伯娘既炫耀又心疼道:“买这房子才花了八十两,”
“大嫂当时要给人一百五十两呢。”小婶小声道:“是我姐来了才讲到八十两的。”
显然妯娌俩这几个月处得并不愉快,小婶心里又长毛了……
“瞎说!”大伯娘不愿意听道:“我那是没讲价,等着兰兰来讲价。击鼓卖糖,各干各行懂不懂?”
可惜大伯娘根深蒂固,放眼都是她的人,就连老板娘都不例外。
便听干娘笑道:“是,大嫂早说好了,她看房我讲价。”
小婶便又不吭声了……
绕过照壁便是前院,四水归堂的天井十分轩敞,地面铺着青砖,四角摆着黑瓷大水缸,里头栽着荷花,养着金鱼,平时做观赏,紧急时刻还可以用来救火。
前院九间,五间正房,东西各两厢房。正间明堂是待客的厅堂,祭祀祖先以及家庭聚餐的地方,两次间是厅堂的附属部分。两稍间则为客房。
两侧厢房是给仆役和管事居住的。但苏家还没有仆役,更没请管事,所以暂时给来帮忙的族人居住。
明间的雕花槅扇全开着,露出里头的柏木条案,案头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等轮到六房供谱的时候,苏氏一族的族谱也会供在这里。
条案前一张榉木八仙桌崭崭齐整,桌面映得出人影,桌上摆着时令清供,因为明天就端午,所以青花瓷瓶里插的是碧艾香蒲。
八仙桌旁设着两张榉木的太师椅,东西两侧还各设了四把枣木的官帽椅。椅子中间都有小几,可供客人吃茶。
厅里的陈设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珍玩摆件,只有几盆君子兰、万年青之类的吉祥盆栽点缀其间,全家人已经满足的不得了了。
幸福是跟自己从前比较出来的,若总盯着比你强的人家,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更没有幸福可言。
穿过月洞门,从第二进院开始,便是居住区了。
第二进同样是五正四厢的格局,明间是厅堂不住人,左稍间和次间连成个套房,供老太太和老爷子居住。
右边也是同样的格局,是大伯大伯娘的住处。
东厢两间西厢两间同样都改成了套房,东厢给苏有才爷仨住,将来他跟老板娘成亲,苏录和苏泰便会搬到后头去了。
西厢两间给小叔小婶四口住,原先的宅子回头就还给程家大爷了。
小婶便道:“那宅子我爹已经给我们了,不会要的。”
“他确定不要再说。”大伯娘却如是道。
正房两侧都有耳门,可以通往第三进。
第三进还是一样的格局,正房的左套间给小姑住,右套间是给老板娘和田田住的。
春哥儿住在东厢房,西厢房现在还空着。
当然第三进的分配都是暂时的。明年老板娘就能转正了,苏满哥几个没几年也要陆续成婚了,到时候还得重新安排。
“我是这么想的。”大伯娘便讲起她的规划道:“小姑就住在左间不动了,等兰兰明年和二叔成了婚,就搬到前头了。”
“……”老板娘一阵脸红,心说干嘛还要守着孩子再说一遍?
“到时候让他们兄弟姐妹都住在这一进。”大伯娘却自顾自接着道:
“等臭小子们成了亲,就搬到第四进去,这一进就专门养姑娘。”
“我算什么姑娘?”小姑也红着脸。
“老姑娘也是姑娘。”大伯娘一挥手,发挥依旧十分稳定,主打一个不偏不倚,群死群伤。
“……”小姑低下头,脸更红了。
“第四进还没来得及收拾。”大伯娘带队参观完第三进,便打住道:“就光这前三进,连收拾带添置,就把我花得心慌了,反正也不急,等再进来钱慢慢拾掇吧。”
“我这还有个二百两,回头拿给大嫂。”老板娘赶忙懂事道。
“不要不要。”大伯娘却摆手道:“你们在泸州开销大,没点银子趁手怎么能行?”
说着忍不住笑道:“我还是等分红吧,吼吼吼……”
“也好。”老板娘点头道:“到时候我的都算家里的。”
“听听你姐这觉悟,嗯?”大伯娘便瞥一眼小婶,点兑她道:“别整天你的我的分那么清。”
小婶已经中了闭口诀,一声不吭。
“不过你那份应该算陪嫁。”大伯娘又对老板娘笑道:“自己拿着便是。等家里缺钱了,贴补贴补就行。”
“一家人不用分那么清的。”老板娘摇头笑道:“我挣钱不就是给家里花的吗?”
“一码归一码。你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大伯娘高兴笑道:“放心,咱老苏家的人,最是拎得清,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大嫂放心,在我这情分就是本分。”老板娘情商拉满,把大伯娘哄得乐开了花。
“哎呀,真是我的好妹子。”大伯娘紧紧抓着老板娘的手。
两人本来就挽着胳膊,这下更好成一个人了。
小婶却彻底自闭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姐姐盼回来了。本来打算姐妹合战霸道大嫂,没想到她居然不跟自己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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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了新居,老板娘问苏录:“怎么样,嬢嬢厉害吧?”
“厉害厉害。”苏录忙不迭点头,这可不是敷衍,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赞。
整座三进宅院,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处处透着用心。家具器物虽用料普通,却既实用又美观,所有的陈设也是如此,不张扬却自有一份从容体面。
一切看似平常,却凝聚了大伯娘无数的心血……
苏录便把大伯娘好一个夸,夸得她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给足了情绪价值后,苏录这才笑问道:“对了,今晚客人住哪里?”
他还没忘了自己回来干啥的。
“就住你爷爷奶奶房间,老两口还没入住呢,就让那朱二老爷尝了鲜。够给他面子了吧?”大伯娘对家门外的事情很不敏感,在她看来,能来他们家住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不过也不怪大伯娘,就连大伯也不明白朱二爷的分量,把他当成了普通的举人老爷。
“……”苏录也不想跟家里人说,客人是泸州顶级大户,那会给他们太大的压力。
毕竟是自己欠朱家和朱二爷的情,不是家里人欠。他们能这样热情招待就足够了,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就算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只能怪朱二爷放着好好的官方接待不住,非要住在他们这种小户人家里。
不过苏录还是让大伯娘打开了紧锁的房门,到二进东间看了看。
一进去把他吓一跳,只见外间起居室内,一水的红木桌椅,靠墙还设有博古架,上头摆着书匣、文玩和清供。
窗下的罗汉床上,铺着蜀锦坐褥,上头设着棋枰,边上甚至还设着黄铜熏炉,袅袅飘出沉水香。
掀开门帘进去才是卧室,花梨木的拔步床前垂着蜀绣帐子。床边立着双顶衣柜,衣柜和衣架也都是花梨木的,地上还铺着青灰色羊毛氍毹,边缘绣着麦穗纹,与外间蜀锦坐褥相呼应。
卧室同样点着水沉香,袅袅漫出清润的木质气息,令人心神放松,一觉好梦。
苏录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两间跟别处完全不是一个画风啊!
“这是谁布置的?”他自然知道这肯定不是大伯娘的手笔。这一张花梨木的拔步床,就足够买下整套宅子和所有摆设了。
“我肯定布置不起啊。”便听大伯娘道:“这两间屋是县里的尤先生,亲自带人布置的。”
“听说这些家具都是年前抄家所得……”说着她小声对苏录耳语道:
“尤先生的意思是,完事儿了就先放这儿。万一朱先生回头再过来,也不用重新布置了。”
“倒也是。”苏录点点头。卢知县花样百出,说不定还会再给朱山长立个碑,修个祠啥的。朱二爷确实还有可能还会再回来。
“不过也不能老占着这间屋,爷爷奶奶住哪?”苏录又道。
“傻呀,住就行了。反正是公家的,不住白不住,住了也白住。”大伯娘笑逐颜开道:“老头老太太辛苦了一辈子,享受享受怎么了?”
“好吧……”苏录明白了,这分明是县太爷在奖励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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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苏家儿郎个顶个!
苏录在家吃了顿团圆饭,心里还挂着朱二爷那边,早早就跟大伯离席,乘车前往县衙。
今晚的县城格外肃静,到处都能看到巡逻的兵丁和官差,老百姓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以免被当成闲杂人等抓起来枷号。
苏家的马车一路上被盘查了三回。越靠近县衙,就越如临大敌。
好在苏家在县城已经立了万儿,谁不知道他们家跟县太爷的关系?亮明身份也就放行了。
因为是县太爷的后宅私宴,所以马车驶到了衙后街。
这边更夸张,整条衙后街都被壮班的冯班头带人封锁起来,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苏录只好下车刷脸。
“哟,苏公子来了!”冯班头立马满脸堆笑,让人放行。今天在江上,用脑袋托举大老爷尊臀的就是他,自然知道这位公子的分量。
“冯大哥今晚戒备好严啊。”苏录也不好一声不吭就过去,只好闲扯两句。“难道真有宵小敢对两位大人不利?”
“那倒没有,但得防着刁民上控啊。”冯班头倒是跟他实话实说,小声道:“大老爷在位十二年了,难免得罪了些冤家,咱不能让他们在大喜的日子,逮到机会给大老爷添堵啊。”
“有道理,辛苦辛苦。”苏录敷衍完了,便跟着马车进了衙后街。
只见整条街上灯火通明,所有饭馆都没打烊,招待两位大人的还有朱二爷的随行人员进店用餐,当然都是记在县衙账上的。
不过能有几家把账要回来就不好说了。
让有力、有喜找个地方把车放下,苏录便和大伯来到县衙后门,门口还有黄兵宪的卫兵和州里的官差把守。这一层层的护卫再次让苏录真切体会到了,达官要员之贵重。
怪不得人人想当官,想当大官。
得亏苏录是跟着两位大人一起来的,不然光进这个门就得费老鼻子劲。
门子带着两人来到大老爷的后堂外,刚要进去通禀,就见尤幕友从里头出来。
一看到苏录来了,尤幕友便如释重负道:“来得太是时候了,酒席马上就散了,我正要让人赶紧去叫你呢!”
“这么快就结束了?”苏录也有些惊讶,他是打足了提前量的,没想到时间才刚刚好。
“没办法。”尤幕友小声道:“黄兵宪带个‘宪’字,酒都没喝一杯。刚才又说明天还有正事呢,早点散了吧。”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他也不喜欢应酬,心说黄兵宪这作风还挺好……
于是三人便在廊下等着酒席随时结束,苏录抽空跟尤幕友寒暄了几句。
“先生一向可好?”
“好好,”尤幕友点点头,绽出疲惫又亢奋的笑容道:“就是忙啊。整整四个月,一天都没歇,都在忙着推广公子的注音方案。”
“那学生还真是罪过呢。”苏录轻声道。
“哎,是功德,大大的功德!”尤幕友却断然摇头,对苏有金竖起大拇指道:“令侄做了一件德被千秋的大好事。我们能参与其中,都觉得很荣幸!”
“那么夸张吗?”苏有金吃惊道。虽然春哥儿也是社学先生中的一员,但爷俩一个在二郎滩,一个在镇上,基本没怎么见面。
何况以春哥儿的性子,就算见了面也不会跟他聊这些的。
“苏大人以为呢?”尤幕友一指周遭,小声笑道:“这么大的场面,还能只是为了揭个彩?两位大人都是为了明天的事儿来的。”
“我的天!”苏有金目瞪口呆,万没想到侄子不声不响,居然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弘之,你哪来的工夫啊?”
“我只是跟张先生弄了套注音符号出来,后面都是大老爷、尤先生和县里诸位的功劳。”苏录赶紧解释。
“哎,我们这些人忙来忙去,最后光环肯定都在公子身上。”尤幕友却摇摇头道:“县里已经出了成果,下一步就是州里,道里,省里……”
接下来,尤幕友彻底进入幻想时间:“估计不用等到全省推广,注音方案和苏公子的大名就已经上达天听了!”
“皇上一心求治,数度下旨要求兴建社学,教化百姓。可惜受限于人力财力,还有实际的教学难度,一直未能如愿。”尤幕友说着不由自主提高声调道:
“咱们这套方案,可以极大节省人力财力,大大降低教学难度,令天下人人识字知礼!”
说着他激动地握着苏有金的手道:“这不正是皇上苦寻不得的教化良方吗?肯定要大大嘉奖令侄的,说不定还会招他进京面圣!”
尤幕友又亢奋地对苏录道:“到时候皇帝一高兴,说不定也能让公子进翰林院读书,把你当成第二个李茶陵培养!”
“……”苏录还好,苏有金都听傻了。“还有这好事儿?”
“不信咱走着瞧?”尤幕友信心十足道。
苏录不禁暗叹,尤幕友身上这种亢奋,应该是这半年来,县里上下总动员的后遗症。
他整天得专捡大老爷爱听的说,转头还要给下面人打气,日子一久,竟把自己都哄得当了真。
这事儿成则罢了,要是不成,对他打击得多大?
说话间,厅堂的门开了,几位大人和朱二爷走了出来,苏录赶忙迎上去。
卢知县反复叮嘱苏录,一定要把朱二爷照顾好,又命尤幕友送朱二爷过去,这才跟马千户送两位大人下榻去了。
苏录一行则把朱二爷请回了家。
苏家院中灯火通明,全家几十口都在等着朱二爷大驾光临呢……为了招待好贵宾,族里来了二十多口干活利索有眼力劲儿的男男女女帮忙。
这架势也把朱玠吓了一跳,对苏录笑道:“还说你们家是普通人家,我看一点都不普通嘛。”
“宅子是新买的,我也是第一回见。”苏录两手一摊道。
“这都是来帮忙的族人,我们家没别的好处,就是人多。”苏有金也笑道。
“人多好啊,我们家人也不少。”朱玠也和善笑道。
苏录嘴角一抽,你们家那是人不少吗?大家都够谦虚的……
~~
苏家人请朱二爷正厅上座,老爷子一旁陪坐,尤幕友和苏大吉、苏有金等人东西昭穆而坐。
老爷子先感谢朱二爷一家,对苏录这么长时间的照顾。“给朱老爷添大麻烦了,真是无以为报啊。”
“哎,世叔别这么说。”朱玠摆摆手笑道:“弘之这孩子谁不喜欢?处了这小半年,我们现在已经是亲如家人了,对吧弘之?”
“是是。”苏录赶忙点头笑道:“师伯天天给我做好吃的。”
“哎呀,这孩子哪来这么大福分呀。”老爷子感慨道。
这时,族人奉上茶,老爷子又招呼朱玠道:“山里的野茶,胜在新鲜够劲儿,朱老爷别嫌弃。”
“哪里哪里。”朱玠端起茶盏一嗅,便觉清香扑鼻,呷一口,礼貌赞道:“好给劲儿的茶呀!”
“朱老爷能入口就好。”老爷子笑道。
“世叔太见外了,我这个举人老爷是唬别人的,在自己家里咱们还是叔侄相称吧。”朱玠笑道。
老爷子连声道:“不敢。”
“哎,弘之叫我师伯,你是他祖父,咱们不是叔侄是啥?”以朱玠的身份和地位,他有意拉近关系,还有拉不近的吗?
老爷子只好勉为其难,叫了声‘贤侄’。
“哈哈,这就对了。”朱玠笑着招招手,长随赶紧呈上礼单。他接着笑道:“早就想来认认门了,这回总算逮着个机会,以后咱们常来常往,以修通家之好。”
“好好,一定一定。”老爷子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说实话这一年以来,他都像做梦一样。怎么从前都不看他一眼的大人物,纷纷上杆子跟他交好开了?
既然要修通家之好,自然要通家介绍介绍了。
老爷子便叫女眷也出来,都跟朱老爷认识认识。朱玠对苏录家的情况了若指掌,还给所有人都备了礼物,今天算是彻底对上号了。
待晚辈们向他行礼时,朱玠一眼就注意到,那个颜如宋玉、玉树临风的年青人——
他不禁眼前一亮,问苏录道:“这就是你大哥?”
“是。”苏录点头。
“好标致的后生啊!”朱玠对老爷子笑道:“世叔家真是会养儿子,个赛个的出色!”
“呵呵呵……”老爷子想谦虚两句,但实在没法低调道:“确实。”
“你叫苏……”朱玠便饶有兴致地拉着春哥儿问长问短。
“回世叔,小侄名苏满。”苏满不卑不亢,言谈沉稳,更胜于苏录。
“看你文质彬彬,应该也读书吧?”朱玠兴冲冲问道:“现在还在读吗?”
“是。”苏满点头道:“小侄自幼苦读,奈何资质愚钝,州试落第后,便在家乡社学任教。”
“这样啊……”朱玠点点头,又问道:“你还不到二十吧,考了几次童试呀,着急教什么书啊?”
“我哥去年第一次应童试,就考了县试第三,但州试的时候……”苏录便替大哥说道:“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所以没有再进一步。”
“明白明白。”朱玠点点头,这里头的道道他什么不明白?甚至他也可以帮着操作。但这些事不能放到台面上说,更何况他还是坐贾知州的船来的呢。
便笑着鼓励苏满道:“好在明年又有机会,贤侄只要文章好,下次一定能过的。”
“是。”苏满拱手感谢朱世叔的鼓励。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春哥儿的春天
朱玠对苏满好像很感兴趣,不光问他年庚几许,治的什么经,还问他说亲了没有?
朱二爷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苏有金就压不住蹿火。“上门说亲的当然有了,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这臭小子又生得还算齐整……”
“太谦虚了。”朱玠笑道:“令郎这模样把我家子和都比下去了,对吧?”
这话自然是问苏录的,苏录认真道:“原先差不多的,但子和自从治了《礼》,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脸都快变成苦瓜了。”
“是吗?我说怎么觉得他不如小时候好看了。”朱玠打个哈哈,扯回正题道:“贤弟继续。”
“还真有几家不错的,可这小子死活不答应。”苏有金叹气道:“都快愁死我了,现在看到他就来气。他不赶紧成亲,害得夏哥儿都没法说亲了。”
“还真是。”苏有才笑道:“春哥儿快成个亲,我也抓紧给夏哥儿说一门亲,省得他整天想入非非。”
“俺也不要……”苏泰立在苏有才身后,直哈气。
“瞧瞧这一个两个的,长大了没一个听话的。”苏有金郁闷道。
“贤侄你为何谢绝提亲?”朱玠便直接问苏满。
苏满心说这人咋没完了?按他的脾气,真想直接来一句‘无可奉告’,但因为是弟弟的客人,他还是耐着性子道:
“回世伯,小侄想中了秀才再说。”
“瞎说!你要是跟你二叔似的,还一辈子不结婚了?”大伯娘虽然被嘱咐少说话,但还是绷不住了。
“……”苏有才顿时觉得,这个家没那么温暖了。
“快去烧水去。”大伯赶紧把大伯娘撵到后头去,以免她再语出惊人。
“我倒是很理解春哥儿。”朱玠却笑道:“我们家很多向学的子孙,都立志不进学不说亲的。”
苏满顿觉这人没那么烦了……
“况且贤侄能县试第三,文章应该差不了,可否拿给伯伯一观?我看你明年能否进学?”朱玠笑道。
就算要帮苏满,他首先得是那块料才行。
“还不快去拿?”大伯赶紧催促苏满,有举人老爷指点文章的机会,可得珍惜呀。
苏满颇感无奈,他是送学生们来参加明天县学汇报的,怎会随身携带自己的文章?
没办法,只好现下去默写了几篇最得意的,给朱玠送了过去。
~~
那边朱老爷已经洗吧洗吧准备睡了,拿到苏满的文章,本打算看着催眠的。
没想到越看越清醒,先是爬起来坐着看,又光脚踩在地毯上看,最后还读出了声——
“……道贯古今,纵八荒风雨吾行也;欲迷方寸,虽刹那之欢莫耽也!”
“……朝华之荣,我培其根而风折之;金石之铭,风蚀其表而根固之!”
“……殒而无光,则殒同长夜;殒同长夜,则生如残烛!”
“好好好!”读得他连声叫好,心潮澎湃,直接毫无睡意了……
在地毯上兴奋地踱了几十圈,朱玠终于平静下来,冷静思考。
公理公道说,苏家大郎的文章比苏家三郎的还是差了一截,甚至连子和的也能胜过他。
但苏满的文章有一样是两人都比不了的,那就是异常充沛的感染力!令人读之如钱塘观潮,只觉巨浪澎湃而至,扑面而来,一浪高过一浪!
完全看不出那冷若冰霜的苏家大郎,胸中居然藏着这般滚烫如岩浆的文字……
这样的文章怎么可能连州试都过不了?这样的明珠怎么可以蒙尘乡间呢?
“乂安,去看看春哥儿睡了没!”他实在等不到天亮,吩咐外间的长随一声,请苏满过来说话。
~~
那边春哥儿已经上床了,哥仨许久不见,今晚当然要同榻而眠,聊得正热乎呢。
“你们俩在泸州可还习惯?”春哥儿看着屋顶轻叹道:“我在泸州的时候觉得那里很冷,不光身上冷,人的心也冷,不知你们有没有同感?”
“俺觉得还挺暖和的。”夏哥儿老老实实道:“从到的第一天就住得好吃得好,啥也不用想,好好念书练武就行。”
“那当然了。”秋哥儿笑道:“上学还有狮子头吃,还不是美滋滋?”
“武学的伙食这么好?”春哥儿赞叹道:“看来你们的际遇都比我强啊。真好,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要我说反正有万堂和海哥儿在,大哥你也别教书了,辞了馆到泸州安心备考吧……”苏录真诚建议道:“我跟鹤山书院的周山长还能说上几句话,帮你插个班问题不大。”
“……”春哥儿闻言颇为意动,却还是缓缓摇头道:“不行,我已经答应学生们,会教完他们这一年了,不能失信于他们。”
“没什么是请他们喝顿甜水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你就请他们喝两顿。”苏录笑道。
“不行。”春哥儿却依旧摇头道:“孩子们好糊弄,但改变不了我失信的事实。”
苏录还待再劝,却听大哥淡淡道:“何况我又不需要再参加县试了,从腊月到三月,有一百天的复习时间足够了。”
“倒也是。”苏录便从善如流道:“大哥差的不是水平,而是银子。”
“唉……”苏满叹了口气,唯独此事他毫无办法,只能厚着脸皮靠家里了。
哥仨正说着话,外头响起敲门声,苏有喜道:“春哥儿,朱二爷请你过去一趟。”
“哦。”苏满应一声,赶紧起来穿衣,难免小声抱怨道:“这人也真是,什么事儿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大哥态度好一点,这说不定是你的机缘。”苏录坐起来,帮他整理衣裳道:“朱二爷帮你说句话,咱就能省一百两。”
“是吗?”苏满眼里终于有了光。
“那当然。”苏录笑道:“山长黄甲传胪,朱家如今炙手可热,连贾知州都很奉承我那位师伯的。”
“那好吧。”苏满便收起不耐烦,心平气和地去了。
~~
苏满跟着朱玠的长随进了主卧房,只见朱二爷坐在桌边,正全神贯注地批改自己的文章。
他便静立等候,直到朱玠抬起头来笑道:“春哥儿你来了,这么晚叫你过来,打搅你睡觉了吧?”
“世伯深夜召唤,定有见教。”苏满想着能省一百两,态度好得不得了。“小侄高兴还来不及。”
“好,你坐下我们慢慢说。”朱玠招呼他道:“我看了你的文章,直接睡不着了,却也知道你为何没有过州试了。”
“哦?”苏满这下真来了兴致,正襟危坐道:“还请世伯赐教。”
“可谓成亦情也,败亦情也。”朱玠便沉声道:“你是我见过写文章感情最充沛的人,想必平日里情感特别细腻,很容易对身边的人和事产生共鸣吧?”
“是。”苏满点头道:“从小我看到别人受苦,心里就会难过,总觉得那些痛苦也加诸我身;看到别人幸福,心里就会替别人高兴。”
“你有这种共情的能力,若生在唐朝,说不定也会成为有名的诗人。”朱玠赞许两句,又加重语气道:
“但本朝不考诗,考的是八股,八股文的核心是‘代圣贤立言’。所以我们教子弟写作,头一件事就是‘隐身’,在‘入口气’的时候要彻底代入圣贤视角,不能暴露个人情绪,否则就是‘离题’,‘离题’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不会得高分的。”
“其实你的文章也不算离题太远,但你也知道,州府试虽然讲究公平,但还是有些人会得到一定的照顾,你若不在其列,就只有把自己的文章做得无可挑剔,让主考舍不得拿下你。”他又轻声道:
“但凡有一点毛病,就给了主考官拿下你,给别人腾地方的理由。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苏满缓缓点头,十分感谢朱二爷为他解开了心中长久的疑惑。又起身拱手道:
“还请世伯教小侄如何改进。”
“我当然会教你,无非就是‘收情归理,以情辅理’八个字。”便听朱玠道:
“感情充沛不是缺点,这样写出来的文章特别有感染力,令人印象极其深刻。若是别的方面没有短板,自然会被高看一眼。”
“关键是让感情成为阐发义理的工具,而非主导文章的核心。具体的改进之法也是有的,但今晚不睡觉也说不完。而且你写了这么多年八股,文章早已定型,要想改正也非一朝一夕。”说着他笑眯眯看向苏满道:
“不如也跟弘之一起去泸州,伯伯一点一点教你?”
“……”苏满这这下更加意动了,这样的机会确实太难得了。之前自己要是能遇上,现在肯定已经穿上襕衫了。
但思虑片刻,他还是摇头道:“刚才弘之也想叫小侄去泸州,但我拒绝了……”
他把情况简单跟朱玠一讲,末了轻声道:“我答应孩子们把这一年教完,就一定得教完了再说。”
“好吧……”朱玠发现这哥俩是真不一样,苏录深谙处世之道,十分灵活,苏满却原则性极强,立场十分坚定。
他也不想勉强苏满,反正这小子早晚得到泸州去应州试,便连夜给苏满讲起,该如何一步步改进他的文章。
待他讲完,外头已经响起了鸡叫声……
ps.下一章还没检查……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成果汇报!
苏录哥俩在泸州习惯了闻鸡起舞,听到鸡叫声便都爬起来,才发现大哥的被窝还是原样。
“咋一晚上没回来?!”俩人都惊呆了。
“……”苏录不由想到朱二爷对自己异乎寻常的关心,以及今日对大哥异乎寻常的兴趣,登时又有了不好的联想。
“我去看看。”他赶紧跳下床,提上鞋就要往外冲,却跟摇摇晃晃回来的春哥儿撞了个满怀。
看着春哥儿虚浮的脚步苍白的脸,苏录赶紧双手扶住他道:“哥,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能有啥事儿?”春哥儿奇怪道。
“那咋一晚上没回来?”
“一晚上没回来就有事啊!”春哥儿可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脑子里装了些什么乌七八糟?人家朱世伯古道热肠,指点了我一宿八股!”
“没事就好……”苏泰也松了口气,虽然搞不清怎么回事,但看到弟弟着急他也着急。
“他教了你一晚上文章?”苏录目瞪口呆道:“为啥呀?”
“因为他善呀。”春哥儿感动坏了:“朱世伯是真把咱们当一家人啊,讲的都是真知灼见,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他,他图啥啊?”苏录都懵了。不光对自己好,见了大哥又对大哥更好,直接不睡觉给他讲题,难道朱二爷真是个古君子吗?
“我们有什么可图的?”春哥儿却往床上一躺,打个大大的哈欠道:“我眯一会,出发的时候叫我……”
“好吧。”苏录和苏泰一起点头。
~~
用早餐时,朱玠也是哈欠连连。
苏家人本来以为,朱二爷是换了地方没睡好,得知他其实是通宵给春哥儿补课后,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贤侄真是大好人啊!”老爷子轻易不夸人,都感动地直竖大拇指:“你是这个!”
“世叔谬赞了。我是真喜欢这几个孩子。本来想叫春哥儿去泸州慢慢教他,可他又放不下自己的学生,只好抓紧时间给他讲讲了。”朱玠又打个大大的哈欠道:
“没想到一讲就讲了个通宵……”
说着苦笑道:“今天还要去县学参观呢,到时候可别出了丑。”
“我给你一样法宝,困了就来一根。”老爷子便献宝似的递上一根蒌叶卷。
“这是……”朱玠没见过这玩意儿。接过来一看,外头是绿色的叶子,包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头卷着什么。
“尝尝就知道了。”老爷子说着也拿起一根,送入口中缓缓咀嚼,顿时一脸痛苦与愉悦混杂的表情,甚至轻轻打了寒噤。
“一开始吃可能不习惯,但越吃越上头。”苏大吉和苏有金也各陪了一根,都是一样的表情,还齐齐打了个寒噤。
苏家人盛情之下,朱玠只好学着他们的样子,送一口到口中试着咀嚼。没几下就像被闪电劈中了舌尖,疼得他一激灵!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一股比老陈醋还猛的酸味又涌上来,把他腮帮子都快酸掉了!口水登时充满了口腔……
这下满嘴口水也不好吐了。朱玠暗骂自己傻缺,为什么要尝这种玩意儿呢?
正难受间,口水忽然变成了甘甜的泉水,把之前的辣味酸味都冲跑了,爽得他不能自已,情不自禁又打了个激灵。
朱玠回味半晌方睁开眼,长舒口气道:“简直像在嘴里打了场仗啊!”
“怎么样,精神了没有?”老爷子笑问道。
“哎哟,真的一点都不困了!”朱玠瞪大两眼,发现果然困意全消,脑袋重新清明起来。“这玩意神了!这是怎么做的?”
“蒌叶卷,里头卷了山花椒、山茱萸和余甘子。”老爷子也不藏私。笑道:“贤侄要是喜欢这一口,我给你备足了料,回去慢慢卷着嚼。”
“好好,多谢世叔。”朱玠连忙道谢。
“不过这玩意儿顶不了太长时间。”老爷子把整盒蒌叶卷都推到他面前,“都带着吧,白天顶不住了就来一根。”
“好。”朱玠便将那银盒收入袖中。
~~
早饭后,尤幕友和海训导过来接贵宾去县学了。
朱二爷上了尤幕友的马车,苏录也要跟着上去,尤幕友却笑道:“二位一人一辆,这样才显排场。”
苏录一看就知道,尤幕友八成有事要跟朱二爷私下勾兑,便从善如流,上了海瀚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往县学。
车厢里,海瀚一脸激动地望着苏录,拱手道:“学生拜见先生。”
“当初的游戏之言,海训导还当真呢。”苏录笑着摆摆手道:“还是叫我弘之吧。”
“不可。”海瀚却断然摇头道:“这半年学生一直在乡间督学,亲眼见识了孩子们,受益于先生的注音符号,短短两三个月就能拼读识字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一脸狂热地问苏录。
“不知道。”苏录摇摇头,不敢乱讲。
“意味着我大明人人都能识字!人人识字就能人人知礼,人人知礼便可教化大行!那不就能实现,孔子梦想中的大同之世了吗?”海瀚舞动着双手,亢奋地脸都红了。
得,又病了一个……
苏录本着治病救人的心情,劝解道:“就算人人识字,人人知礼,也实现不了大同之世。大同之世不是教化出来的,是发展出来的……”
“发展出来?”海瀚一愣,忙问道:“怎么发展?”
“那得先会烧开水,一直发展到可以无穷无尽烧开水,才有足够的条件……”苏录见越说他越糊涂,赶紧打住道:“总之人人识字是好的,那样老百姓便不好骗了,再想欺负他们就不容易了。”
这话海瀚能听懂,重重点头道:“没错。愚者易蔽也,不肖者易惧也,贪者易诱也。让老百姓不容易被蒙蔽,那些土豪劣绅就不敢做得太过分了。”
苏录意外地看一眼海瀚,本以为他是个纯儒,没想到还是个杂家……
海瀚又兴冲冲地拿出他编写的注音教材,请苏录过目。
“一直没有付梓,就想请先生斧正,然后再作为教材印刷下发。”
“你还是去一趟太平书院,请张砚秋张先生来掌眼吧。”苏录却当起了甩手掌柜道:“他既是教书先生,又是注音符号的发明人之一,比我更适合。”
“是。”海瀚遗憾地点头。
车行间,忽闻车外稚声阵阵,如雏凤清啼穿帘而入:
“迎候,迎候,恭迎盛仪!”
“迎宾,迎宾,嘉宾莅止!”
苏录拉开车帘一看,便见棂星门外古槐夹道,数百蒙童皆身着白衫,发束缁撮,手持彩旗,两两鹄立于外门至泮池甬道旁。
这可真不是他教的了……
苏录和前头的朱玠下了马车,在蒙童们夹道欢迎下,步入了学宫。
学宫中,泮池碧水映着蓝天白云,北侧广场上,两千蒙童已经整齐列队了。
苏录二人跟着尤幕友和海训导穿过学童组成的方阵来到明伦堂前。
明伦堂前已经扎起了台子,苏录和朱玠在明伦堂中稍事休息,便听到棂星门外响起了号炮声。
两人赶紧出来,与众蒙童一起迎候诸位大人驾临。
黄兵宪和贾知州先跟着卢知县进了学宫,先到文庙给孔子上了香,这才登台。朱玠和苏录也跟着上了台。
水教谕今天也不划水了,高声下令道:“行礼如仪!”
两千蒙童便一齐向台上的众大人作揖问安。
这里是孔夫子的地盘,学生们不必像平民百姓一样行跪拜礼。
“免礼。”卢知县高声道:“闲言少叙,开始吧!”
“是!”曹县丞便大声下令道:“第一项,背诵注音符号!”
水教谕手中令旗一挥,两千蒙童便一齐高声背诵道:
“波泼墨佛,得特呢了!哥科喝,鸡栖息……”
“织吃尸日兹呲司……”
字音清亮如珠落玉盘,汇成滔滔声浪直透云霄!
黄兵宪、贾知州和朱玠虽然听不懂,这些和尚念经似的咒语,却依然大受震撼,对注音符号的好奇心达到了极点。
待蒙童们齐诵完毕,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曹县丞便禀报道:
“启禀两位大人,方才蒙童们背诵的五十音,便是苏神童所创的《洪武正韵》注音符号。哪怕是刚启蒙的孩童,几天功夫也能全都背过。”
“那么该如何使用呢?”黄兵宪便饶有兴致地问苏录。
“回兵宪,此法乃新学识字之钥。通过这五十个声母、介母、韵母和声调,便可拼合成洪武正韵中所有发音。”苏录便将注音符号的使用方法,讲给两位大人和朱玠。
“蒙童学会了这套拼读之法,便可无师自通,自行识字了。”
“真有这么神奇吗?”贾知州饶有兴趣地问道。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不如咱们试一下。”卢知县便笑道:
“二位大人还有朱先生,咱们来做一个游戏——请三位从两千学童中,随便各点出三人,当然四人五人都可以,随君喜好。”
三人便依言,各挑了三个蒙童。黄兵宪本来想挑几个刚开蒙的小孩子,但放眼一看,在场的都是十岁上下的。显然卢知县老奸巨猾,早想到了这一点,不让小孩子来搞砸了表演。
黄兵宪只好随便挑了三个……
“然后请三位随便写三个字。”卢知县又笑道。
便有仆役抬上长案,案上摆着三套文房四宝。
三人便欣然提笔,各写下三个字。
卢知县又对那九个孩子道:“把这九个字都注上音!”
九个蒙童也各得一张纸,刷刷刷,转眼就写好了九个字的注音符号。
三人定睛一看,九张纸上的符号一模一样,果然不是乱写的……
“下一步,为大人们验证,他们的注音到底对不对。”卢知县便吩咐水教谕,将九组注音符号一一誊抄在大纸上,然后举起来让台下两千蒙童一起念。
蒙童们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字,却都异口同声道——
“ㄕㄢˉ——山!这个字念山!”
“ㄍㄢˇ——赶!这个字念赶!”
“ㄇㄚˇ——马!这个字念马!”
“……”
九个字的读音全都正确无误,两位大人和朱玠这下彻底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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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得偿所愿
当最后一个‘ㄍㄨㄛˊ’字的读音落下,贾知州抚掌大笑,对黄兵宪道:“本州为官多年,何曾见过这等盛景?两千蒙童齐诵注音,真如千鸟啼春,好不壮观!“
黄兵宪也目光炯炯,望着台下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孔,点头叹道:“有此妙法,何愁教化不兴?‘坊陌时闻经籍诵,乡圩尽见矩仪循’的场面,不再是我等之幻想了。“
“哈哈,是啊。”卢知县听到两位上官的称赞,登时骨头都酥了,满脸堆笑道:“下官也时常幻想,兵宪大人所说的场面。”
“卢知县功德无量啊。”黄兵宪颔首赞道。
接下来,卢知县又命人演示了‘方言正音对译’——
几个蒙童先以川音、粤音、吴音,念出‘风、雨、花’三字,自然语音各异。
再由海训导在纸板上写出三个字的官话注音,‘ㄈㄥ、ㄩˇ、ㄏㄨㄚ’,当场领读标准音,几个蒙童紧随拼读,自然便校准了腔调,都改为官话发音了。
一般人看了可能没什么感觉,但像黄兵宪贾知州这样游宦多地的官员,却无不见猎心喜,一下就明白了卢知县的意思。
“老寅长这法子妙啊!我大明疆域辽阔,南腔北调千奇百怪,我等异地为官者,跟治下百姓讲话,完全是鸡同鸭讲。”贾知州感叹道:
“老百姓又不识字,只能靠胥吏传达,跟乡绅沟通,最后被架空者比比皆是。”
“别说南北差异了,江浙闽粤一带十里不同音,百姓自然割裂成一片片小天地,不跟外界沟通。都说皇权不下县,根本没那个条件啊。”黄兵宪也深有同感道:
“当年秦始皇车同轨、书同文,解决了一部分问题,但没完全解决,这也是太祖皇帝要力推《洪武正韵》的原因啊。”
“但《洪武正韵》还是太难了,百姓学起来过于吃力。你们这套《洪武正韵》注音符号,可以大大降低学习难度,实在是功莫大焉!”
黄兵宪抚须赞道:“昔日异乡之民互语如听天书,今凭此符号竟能通音,实乃便民良法!”
~~
最后,卢知县请两位大人及众贵宾移步明伦堂,由苏录为他们上了一堂注音符号课。
以苏录的授课水平和两位大人的接受能力,短短半个时辰,黄兵宪跟贾知州便大体搞懂了注音符号的原理,甚至学会了基本的拼读。
最后的课堂检测环节,苏录将一段文章的文字帖住,只留注音符号,准备请一位‘学生’试着拼读。
本来这环节是安排了托的,但黄兵宪兴致勃勃,非要亲自试试。
贾知州见状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卢知县等人登时一脑门子汗,这要是两位大人出了丑,那肯定前功尽弃了。
苏录两手一摊,黄兵宪就是这么各一调,我有什么办法?
当两位大人对照着注音符号表,磕磕绊绊拼读出文字内容,苏录再揭开帖住的文字,众人一看,果然就是两位大人念的内容。
“好好好!”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卢知县长长松一口气,还好还好。赶忙奉上马屁:“两位大人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快就学会了!”
“根本难不住两位大人啊!”曹县丞等人也赶紧附和。
“哎,还是这注音符号简单的缘故,当然弘之也教得好。”贾知州谦虚道。
“确实,弘之这套注音符号真是易学易记易用,”黄兵宪也拢须赞道:
“有此三易者,即便是目不识丁之人,得此符号亦可自读蒙书或者官府的告示了。”
“兵宪所言极是,蒙童用之,月余便可开卷。老农用之,自己就可以读告示了。”卢知县忙附和道。
“善哉。”两位大人赞不绝口,已经完全被这套注音符号征服了。
“上午的汇报到此结束,请两位大人和朱先生移步后堂稍歇,半个时辰后咱们上城门楼与民同乐,共度端阳。”卢知县便请两位大人入内奉茶。
“好的。”两位大人心情大好,随他安排。
~~
众人在内堂坐定后,仆役奉上香茗茶点。
贾知州喝口茶水润润喉,笑问黄兵宪:“兵宪大人没白跑一趟吧?”
“没有。”黄兵宪摇摇头道:“当初贤弟跟我推荐弘之的法子,说实话我还没当回事,总觉得他小小年纪,想出来的东西纵有巧思,也难堪大用。”
说着他搁下茶盏,朝敬陪末座的苏录笑道:
“本官跟你道个歉,果然是‘有才何须年高,无志空长百岁’啊。”
“老大人言重了。”苏录赶忙起身恭声道:“这注音符号绝非晚辈一人之功,老大人不知内情,这样想合情合理。”
“哦?”黄兵宪饶有兴致地问道:“那还有谁的功劳呀?”
“老大人容晚生从头道来……这注音符号源起于晚生当年习字未久,书写太慢。为了能跟上先生的速度,不得已用一些符号来简化记录。”苏录便朗声道:
“后来晚生的斋师张先生讳砚秋见了,鼓励并帮助我把注音符号彻底完善……没有他老人家把关,以晚生的水平,是不可能如此尽善尽美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少了张先生的……
顿一下,苏录接着道:“后来大老爷按临太平书院时,也是张先生将此注音方案献给大老爷的。”
“哦,果真如此?”贾知州看向卢知县。
“确实是那位张先生,代弘之将注音方案献给下官的。”卢知县点头道:“当时他只字未提自己的功劳,只说是弘之一人为之。”
说着有些感慨道:“后来我召见弘之,他便不肯露面了,但弘之这孩子感恩重情,就像今天这样没有贪功,原原本本禀报了张先生的贡献。”
“好,果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弘之遇上了一位好先生,张先生教出来一个好学生啊!”黄兵宪不禁大赞,看向苏录的眼神都柔和多了。
“那为什么没把张先生一起叫来?”贾知州问道。
“那人太犟,不愿意抢学生的功劳,便再也不肯露面。”卢知县苦笑道:“下官派人三顾茅庐请他来县里,都吃了闭门羹。他让人传话给我……真想感谢他就不要再打扰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教书育人。”
“真是为人师表,高风亮节啊!”黄兵宪又赞一声,贾知州也道:
“人各有志,他不愿意出来也就不勉强他了,但我们可以旌表他嘛。”
说着吩咐一旁的幕友道:“回去后让州里给他送一块匾,再赏纹银百两,载入州志。”
“遵命。”幕友表示记下。
“兵备道也照此例。”黄兵宪也吩咐自己的随从。
苏录赶忙代张先生致谢,这下心里总算是好过些了。
“还有什么人的功劳,你也一并说来。”贾知州又笑道。
“当然主要还是靠大老爷慧眼识珠,率全县官吏教师全力推广,才有了今日之功。是以晚生只开了个头而已,万万不敢贪功!”苏录忙拱手道。
一番话说得卢知县、曹县丞等人心情大好,忙道:“弘之言重了,我们的工作谁都能做,但从无到有永远是最重要的一步。”
“呵呵,合江县在卢知县的教化下,上谦下让,已经颇有古仁人之风了。”贾知州十分满意,哪个领导看到下面人争功,都会头大如斗。
“但弘之漏了极重要的一条,那就是老父台在仅仅听取了汇报后,便力排众议,拨给县里两千两银子,不然以本县拮据的银根,哪能一下子新建百所社学,把注音符号推而广之啊?!”卢知县又正色补充道。
“是啊是啊!”众人忙应声不迭。
“哎,应该的。”贾知州这下更满意了,笑得合不拢嘴道:“教化百姓的大事,州里肯定是要全力支持的,何况老寅长的眼光肯定错不了。”
“事实证明,二位的眼光都很好啊。”就连黄兵宪这种严苛之人,都忍不住凑了个趣。
“哈哈哈!”大人们的笑声分外响亮。
~~
官方互吹结束,黄兵宪便对卢昭业道:“卢县尊讨个商量,借你十个教注音的先生一用,本官也要教教兵士们识字。”
“好说好说。”卢昭业求之不得。“下官回头就挑选二十位优秀者,送给兵宪挑选。”
“那也进献给州里二十人如何?”贾知州也笑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合江县试点成功后,便在全州推行。”
“是。”卢昭业一口应道:“当初老父台全力支持县里,现在县里肯定要全力支持老父台的。”
“好!老寅长识大体顾大局!”贾知州竖起大拇指道:“本州文教大兴,指日可待!”
说着他跟黄兵宪交换个眼色,说出卢昭业梦寐以求的许诺:
“本州一回去,就会跟布政司汇报,为老寅长请功!”
“不错,卢知县实心任事、劳苦功高,前番有剿匪之功,此番又有教化之德,本官也会禀报中丞大人,请他好好奖励你的!”黄兵宪也沉声道。
“哈哈哈,黄兵宪都这么说了,老寅长高升指日可待!”贾知州笑道。
“下官多谢老父台,”卢知县竟扑通跪地,撅腚叩首,带着哭腔道:“多谢兵宪大人呐……”
第二百一十六章 风水轮流转,你也流流汗
是日五月端午。
午时,卢知县邀请两位大人和朱玠等贵宾登上东城门楼,与民同庆。
城门楼的槅扇尽皆洞开,每一扇窗边都垂着五彩丝扎束的艾蒿与菖蒲。檐下的灯笼也依照‘以毒攻毒’的古俗换成了‘五毒’纹样,墙上还贴上了钟馗像和午叶符,拉满了端午的氛围。
城下更是人山人海,全城百姓扶老携幼,人人佩香囊、戴豆娘、粘艾虎守在江边,等着观看一年一度的赛龙舟!
楼内早已设好了一溜八仙桌,桌上除了常见的干鲜果品,点心蜜饯之外,还有五毒饼、青团之类的节庆小食。
待到贵宾就坐,便有侍女捧着托盘鱼贯而上,也为贵宾献上香囊。
“来来,咱们也都佩上香囊,过端阳嘛。”贾知州拿起一个香囊,率先挂在革带上。
众位大人也都笑着佩上香囊,黄兵宪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了。
“兵宪戴一个吧,与民同乐不损官体。”贾知州笑道。
“我有了。”黄兵宪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个浑圆如月,中央绣太极图,绕以缠枝莲纹的精美香囊,不无炫耀地系在腰间素金带上。
“这么精巧的女工,令爱绣的?”贾知州凑趣道。谁不知道黄兵宪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四十岁才生的小女儿,那真是掌上明珠一般的宝贝。
当然了,蜀中第一才女,哪个当爹的不宝贝?
“自然。”黄兵宪骄傲地点点头。“漂亮吧?”
“当然当然,黄小姐的手艺简直巧夺天工,兵宪好福气呀!”卢知县等人忙陪笑道。
“唉,长大了一样不省心。”黄兵宪叹了口气,目光一扫,看到苏录也没有拿托盘中的香囊。
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弘之,莫非也有人给你做了香囊?”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苏录,朱玠甚至有些期待,小子又要出汗了吧?
“是。”却见苏录微微一笑,一撩自己宽大的衣袖,亮出了挂在腰间的‘兰花葫芦’。
这回他稳如老狗,一滴汗都没出……
~~
在官船上被黄兵宪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苏录很快回过味来,这老贼八成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这很正常,黄峨到哪都有丫鬟婆子轿夫护卫跟着,不在她身边安个眼线,都对不起黄兵宪的职业。
那老贼所谓的考校自己,根本就不是心血来潮!一上来考那两道题,也绝非偶然,而是在警告自己——
小子,婚姻大事必须要经媒妁之言,不能私定终身!所以不要再跟我闺女私下接触!
虽然看似还给自己留了口子……可以请媒妁持雁提亲嘛。
但苏录上辈子吃多了老板画的饼,知道这玩意儿根本不管饱。所以压根儿不信他这一套!
因为这年月男女谈婚论嫁,头一件事就是看,是否门当户对!
眼下自家什么层次,黄家什么门第?不说差个十万八千里吧,那也是不可以道里计……信不信就算自己敢提这门亲,泸州城也没有媒人敢接这个活?
这也是自己虽然在泸州颇受大家小姐们欢迎,却从来没人上门提亲的原因。根本过不了爹娘这一关好么?
所以苏录想提亲之前,得拼命提升自家的门第,别说中秀才,就是中举人也不够。除非能中个解元,或者中个进士才行……
但那是想中就能中的吗?就算自己一路开挂,连登黄甲,那也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可就像朱家兄弟说的,黄峨明年就能谈婚论嫁了。这么抢手的姑娘,蜀中多少大户人家盯着呢,老贼能给自己留到三年以后?不可能的!
老贼不愧是兵备道,好一手缓兵之计啊……
这种时候一般人都会无奈顺从,毕竟未来老泰山得罪不起,更何况人家还是本地最高官。
但苏录不是一般人,他太通人性了!他虽然没当过女婿,却能琢磨出翁婿间的微妙关系……
就像兄弟间是‘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老丈人看女婿的心态也很复杂,是既不希望他跟自己刚,又不愿意看他跟自己怂。
前者很好理解,后者……其实也不难理解。
如果必须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苏录宁肯跟他刚,不愿跟他怂。刚的话虽然肯定会惹他生气,但至少他不会否定你这个人。怂的话虽然会让他如愿,却会让他瞧不起你。
谁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一吓就缩的软蛋?
一旦被黄兵宪从人格上否定,对自己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非但跟黄峨的事情要泡汤,甚至科举之路都会蒙上一层阴影……
黄兵宪一旦瞧不起自己,为了防止自己这个所谓的才子,高中之后再来纠缠他女儿,最保险的法子就是断了自己的功名之路。
这对一个实权的绯袍高官来说,实在连举手之劳都不用,只需要一句话……
别看自己身上也有了一些光环,但黄兵宪一旦开了口,就没有考官会录取自己。
虽然把黄兵宪想成个老银币实在有点不太礼貌,但苏录设身处地想一下,自己若有闺女被癞皮狗缠上,也会毫不犹豫打断它的脊梁。
所以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反而是毫不退缩地刚正面!
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小叔已经完美地演示过了。这种事,怕闹大的不是自己,而是黄兵宪!
就算玩砸了……黄兵宪可是正经风宪官,还能刨坑把自己埋了不成?
所以得让他知道自己不怕他。他敢打压自己,那就把事情闹大。正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就看谁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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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珂看到苏录亮出腰间的兰花葫芦,瞳孔明显一缩,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诸位大人却不明就里,又顺口赞道:“哎哟,弘之这个香囊好别致哦。”
“这朵兰花绣得栩栩如生,运针如运笔,自带文人风骨,一般绣娘可没这水平。”就连贾知州都赞不绝口。
“还不快解下来给老公祖好好瞧瞧?”卢知县忙道。
“哎,你懂什么,这肯定是心上人送的,别人不能碰的。”贾知州却笑着摆摆手道:“老夫没说错吧,弘之?”
苏录讪讪一笑,没有否认,当然也就没解下。
“哈哈哈,真让老父台说着了!”卢知县等人见状大笑起来。
“不过也正常,弘之可是号称泸州小杨慎,没有姑娘钟情才是咄咄怪事哩!”贾知州本来就是个骚人,不然也不会携妓出行。他兴致盎然地问道:“到底是哪家的小姐,方便说来听听吗?”
“说说,快说说。”虽然卢知县等合江官员,并不了解泸州的情况,但不妨碍他们给知州捧场啊。
过节嘛,本来就是图个乐子。领导也不愿意整天端着,关键是要相机而乐。
只有朱二爷没跟着起哄……他闺女早就告诉过他内情了,端午前苏录和黄峨还在他家里约会过。他得心多大才会跟着起哄?
朱玠偷偷瞄向黄兵宪。好嘛,这下轮到黄兵宪一头汗了……
好在这时候,城门楼上响起一声号炮,龙舟要开赛了!
贾知州和众位大人也顾不上苏录了,纷纷起身走出城门楼,扶着箭垛望向江面——
“观音咀那边!”
顺着曹县丞所指的方向,众人看到二里之外,习水与赤水交界的观音咀方向,二十条龙舟已经整装待发了!
待城上响起第三通号炮,二十条龙舟上的鼓手,便一起敲动战鼓!
隆隆鼓声中,桨手们奋力划动双桨,但见每条船上二十支木桨如雁阵齐飞,溅起的水花足有三尺高,连成一道道连绵不绝的雪浪!
一条条龙舟便如离弦之箭,自远处飞射而来!
赤水河两岸,站满了乌央乌央的观众,都是各里各镇,来给自家龙舟助威的乡亲们。他们竭尽全力呐喊,似乎这样能让自家的龙舟更快些……
数万人震天的吆喝助威声中,桨手们怒目圆睁,古铜色脊背绷成铁弓,全身肌肉一起发力,疯狂地划动双桨,完全感觉不到疲惫!
渐渐地,二十条龙舟分出了先后。鼓手们拼命敲着鼓,声嘶力竭地催促桨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你追我赶。转眼便划完了二里水路,来到了合江城下。
当为首龙舟的龙头,撞上终点彩帛时,城头上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紧接着,后续的龙舟也陆续冲到了终点,相差不过瞬间。
但这一瞬间,却是天差地别。获胜的桨手们高举木桨仰天欢呼,然后划着龙舟到码头领奖,岸边百姓拼命将艾蒿、蒲草和鲜花扔上船去。
失败者们却只能坐在船上发呆,根本没人在乎他们是不甘还是懊恼……
观众们依然激情未消,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才的比赛,忽听得江心传来一声清越的竹哨……原来是端午节另一个保留节目——精彩的‘水秋千’开场了。
只见一艘大船上,支起了五六丈高的秋千架,一个梳双丫髻的白裙少女,赤足踏上秋千板,稳稳荡起了秋千。
那秋千越荡越高,当少女的身体与秋千的横架差不多平行时,她忽然松开双手,毫不犹豫弃秋千而出!
在万众惊呼声中,但见少女如凌波仙子般腾空而起,在空中潇洒地翻了几个筋斗,最后掷身入水!
惊呼声变成了欢呼声,意犹未尽的人们高呼着:“再来一个!”
大人们也回到了座位上,端起侍女斟上的雄黄酒,共祝端午安康,圣寿无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这就是大明朝的端午节,平平常常,一如往昔,明年还会依然如故。
只是不知那时,观者是否还有今日平和的心境。
第二百一十七章 马斋长:我要这银子有何用?
午宴之后,下午的安排是巡视城防和义仓,这属于黄兵宪的职责范畴。
本来卢知县的计划是,请两位大人稍事休息,过了未时再动身不迟。那时候太阳也不毒了,简单一巡视,就可以打道回府开席了。
当时黄兵宪也没异议。但今天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疯,午宴一结束,便立即在城头上背着手溜达开了……
“兵宪大人真是勤政啊。”贾知州暗暗叫苦,刚才干了两个肉粽这会儿正晕着呢,但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是啊,真是我等楷模!”卢知县等人也只好跟上去……
苏录就不奉陪了。巡视城防粮储这种事,他跟着也不合适,还给黄兵宪添堵。
便小声跟卢知县告了个罪,卢知县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典礼一结束就回。”苏录苦笑一声道:“回去得两天路程,耽误不起啊。”
“确实。”卢知县点点头道:“学业要紧,我就不留你了。那就今晚过来一趟,咱们师生还没好好聊聊呢。”
“好嘞。”苏录应下后,便溜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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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倒也不是为了躲黄兵宪,而是他家里有客人。
下了城头,他便快步赶回了新宅。一进门,小金宝便从门洞里跳出来,张牙舞爪朝他哈气。
只见她额头用雄黄画了个‘王’字,耳朵和双手也点上了雄黄,真像一头可爱的小老虎……这也是端午节习俗,一借雄黄以驱毒,二借猛虎以镇邪。
苏录配合地惨叫一声,一把抱起小金宝扛在肩上,和她笑闹了一阵才问道:“家里有客人吗?”
“有嘞。”小金宝点头道:“一个先生带着一群学生,有好几个还去过咱们家。”
在小金宝心里,二郎滩那座吊脚楼才是家,别处的再大都是房子。
“走,看看去。”苏录便扛着她绕过照壁,就见堂屋里坐着太平书院的钱山长和他一众同窗。
“弘之!”看到苏录终于回来了,省身斋的众人欢呼着冲出来,有苏淡,有李奇宇,还有马斋长、林之鸿、乔枫、程万舟、程万范等人。
明天山长的牌坊揭幕,书院当然要派师生代表来了。
“哈哈哈,你们都来了!”苏录登时喜出望外,把小金宝一丢,就跟同窗们抱成一团,高兴地又蹦又跳。“咱们终于又见面了!”
在他心里,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同窗……
“弘之,可想死我了!”李奇宇激动地抱着他道:“我整天做梦梦见你!”
“那你也不用跟个娘们似的。”苏录大笑道。
“弘之,你在泸州混得怎么样?”马斋长也关切问道。
“一般一般,勉强还能考第一。”苏录臭屁道。
“哈哈哈,这么厉害?!”同窗们倍感振奋,林之鸿问道:“那朱子和呢?”
“还是万年老二!”苏录道。
“这么说,鹤山书院也没那么可怕,我们去了一样吃得开。”李奇宇便膨胀道。
“省省吧,弘之和子和在咱们书院考第一第二,是因为没有更高的名次给他们而已,他们行不代表你也行。”苏淡依旧保持着嚼精儿本色。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李奇宇瞪眼道。
“你先考进前十名再说吧。”众人笑道。
“努努力考进前十名,你明年到泸州亲自试一试,就知道自己行不行了。”苏录也笑着鼓励他道。
“那好像还有点难。”李奇宇颇有自知之明道:“除非你回来继续辅导我。”
“想得美!”众同窗笑道:“弘之要是回来了,大家一起进步,你还是没戏。”
“好像是这么回事啊。”李奇宇无奈地挠挠头,同窗们笑成了一团。
年轻人们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再无聊的话题都能聊得兴高采烈。
站在院子里一聊就是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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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被晾了半天的钱山长,终于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
“拜见山长。”苏录这才想起钱怀仁来,赶紧笑着行礼。
“免礼吧。”钱山长也笑容可掬,上下打量着苏录道:“长高了这么多?看来大城市的米就是养人啊。”
“到了该长个的年纪而已。”苏录笑着拱拱手道:“还没恭喜山长,终于要转正了。”
“呵呵,没戏了。”钱怀仁却苦笑摇头道:“我本来也盼着,山长要是中了进士,就可以顺理成章接班了。可谁承想,山长考得实在太好了,居然是泸州有史以来最好一回。”
“确实,二甲第一,真的太猛了!”学生们纷纷点头,笑道:“一想到自己的山长居然是黄甲传胪,就觉得很不真实。”
“这就是问题。”钱山长两头一摊道:“上任山长是黄甲传胪,下任山长怎么能是监生?就算卫所答应,大老爷这儿也不答应啊。”
“大老爷已经决定了?”苏录轻声问道。
“还没顾上这一茬,但大老爷正在跟卫所协商,想把书院搬到县城来。”钱山长小声道:“黄甲传胪任教过的书院,在山沟沟里确实不合适了。”
“真搬过来了,对师生也是好事,但肯定要请举人老爷来当山长了……”钱山长说着,颇有自知之明地笑道:“不过我就算当个副山长也知足了。”
“那我们那儿的孩子,不就没学上了?”苏录却微微皱眉。
“怎么会呢?那样别说三位指挥使不答应,就是我们这些先生也不答应!”钱山长摇头笑道:
“放心吧,给你们的名额不变,只是会多几个班给县里……再说学生们本来就住校,太平镇搬到合江县,无非就是换个地方住校罢了。”
“倒也是。”苏录点点头,轻叹一声道:“但总之是不便。”
“是啊。”众同窗深以为然道:“我们来一趟可麻烦了,在山里走了整整两天呢。”
“现在要是冬天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坐船来了。”李奇宇不禁畅想道:“这样咱们昨天就能见上。”
“可惜现在这季节,没人敢驾船走赤水河。”众同窗也十分惋惜道:“就是有人敢拉,我们也不敢坐啊。”
“这什么事儿啊?明明都在河边上,却不能通航。”李奇宇郁闷道,众同窗也觉得憋气。
这也是赤水河沿岸所有山民的同感……那些背盐的除外。
“朱山长说过,他要是中了进士,就会上奏陈情,请朝廷疏通赤水河道。”苏录满怀期待道:“说不定他这会儿,就已经上书了!”
“那感情好!”就连钱山长也不禁憧憬道:“要是赤水河能四季通航,从太平镇来这里,半天功夫就够了。回去的话虽然耗时久一些,但不用在山里绕来绕去,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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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插进去聊了一阵子,钱山长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便出门访友去了。
学生们也不在家待了,好容易进趟县城,当然要出去逛逛了。
苏录好歹也算地主,便领着大伙出去逛街。
县城可比镇上好玩多了,今天还是过节,街上格外热闹,吃的玩的杂耍的说书的,看得众同窗眼花缭乱。好多都是在太平镇没见过的新鲜……
街心空地上围满男女老幼,看跑马卖解的罗罗班主,踩着锋利的刀梯向上攀行,又从烧红的铁犁上划过,一双赤脚却毫发无损,引得众人连声喝彩,纷纷丢出赏钱。
这种‘上刀山、下火海’的真功夫,在镇上是万万看不到的。
就连那些卖佛像的摊上,都有鎏金的、银的、铜的,樟木雕的……各种不同的材质,而且眉眼都惟妙惟肖。
搁镇上只能见到泥捏的小菩萨,大都表情还很抽象。
少年们大饱眼福,边聊边逛,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看到道边一家气派的酒楼,马斋长便道:“我们今天在这吃,就不信我在县城也花不出这个钱去!”
众人轰然叫好,跟着马斋长进去酒楼。
他们今天人也不多,刚好坐了一桌。看看墙上的一溜菜价水牌,众同窗不禁小声咋舌:“县城的菜好贵呀,一道菜在镇上就能吃一顿了……”
“不用怕,尽管点!”马斋长拍了拍自己的腰包,粗声粗气道:“带足了钱的!”
但同窗们还是比较收敛的,只点了八菜一汤,也没点太贵的菜。
吃饱喝足后,马斋长到柜台会账,结果掌柜的笑道:“公子不用了,已经会过账了……”
“弘之,是你干的吗?”马斋长一脸不满地回过头。“就不能让我花一回钱?”
苏录摇摇头,失笑道:“我怎么会呢?你什么时候见我主动结过账?”
众同窗笑道:“弘之应该说,什么时候见你结过账?”
“大胆,敢这么跟老子说话!”苏录佯怒瞪他们一眼,又忍俊不禁地笑道:“我就算是为了让斋长如愿,这回也不可能结账的呀。”
马斋长又看向其他同窗,众人皆摇头:“你别看我们,我们也一样。”
“那到底是谁结的账?”马斋长只好问掌柜的。
“抱歉公子,无可奉告。”掌柜的抱歉笑笑。
“奇了怪了……”马斋长挠挠头,最终他也没花出这个钱去……
离开酒楼,马斋长不禁叹了口气道:“我要这银子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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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楼出来,天已黑透。
苏录把同窗们送回客栈,便去衙门拜见卢知县。
尤幕友一见到他,便笑问道:“庆云楼的菜品可还顺口?”
苏录恍然道:“是先生结的账?”
“我还用结账?我让人问一声就行了。”尤幕友自得一笑,又赶紧解释道:
“弘之别误会,我不是为了跟踪你,因为大老爷晚上要见你,我得掌握你的行踪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都要高升啦
三更鼓响。
苏录跟尤幕友一直聊到实在没得聊,卢知县才摇摇晃晃回来。
“先生喝了多少这是?”苏录赶紧起身搀扶。
“没、没事,没喝多少!”卢知县脸上泛着红,大着舌头道:“黄、黄兵宪今天心情不太好,又他么早早退席咧!我跟老父台,一、一直在对酌,说了老多老多的体己话,收、收获良多呀!”
“恭喜先生了。”苏录心说这还聊个屁呀,便扶着卢知县坐下,长随又上了浓茶给他醒酒。
喝两口酽酽的梅岭茶,卢知县终于捋直了舌头,对苏录笑道:“你在州里的事迹,我都听说了。就连知州大人都对你赞不绝口,以泸州小杨慎称之。”
“呵呵……”苏录是真不喜欢这个称号,奈何嘴长在别人身上。除非有一天能把真杨慎干爆,不然这个绰号怕是甩不脱了。
“再加上这回的注音符号,你的名声在官方和民间就都起来了。”卢知县说着看苏录一眼道:“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先生的意思是?”苏录心中一动,轻声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明年提前参加县试吧。”卢知县便直白道:“虽然后年还有一次,但恐怕到时候,为师就不在合江了。”
“遵命。”苏录也正有此意,他这次回来就想跟卢知县说说这事,这下倒省了开口了,便一脸高兴道:“先生要高升了?”
“上午你不也在场吗,没听到知州大人怎么说的?”卢知县又忍不住得意起来。
“当然听到了,老公祖说先生高升指日可待。”苏录凑趣笑道。
“没错。”卢知县一拍手,得意洋洋道:“晚上我们又深聊了一阵,老父台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我的判断没有错,弘之,你的注音方案是可以上达天听的!”
“是吗?”苏录配合着一脸惊讶道。
“换了别的皇帝可能没戏,但正投了当今弘治皇上所好。”卢知县说着朝东北方向拱手道:“今上一心求治、太重王道了!欲行王道,教化百姓是重中之重!”
“那注音方案可太恰逢其时了。”尤幕友从旁笑道。
“没错!知州大人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才会慷慨拨给我们两千两银子。”卢知县激动地拍案道:
“这次视察之后,知州大人已经对咱们的注音方案确信无疑,回去肯定第一时间就上报——中丞大人,藩台大人会比咱们更重视的!”
苏录点点头,这倒不难理解。皇帝离州县还是太遥远,但巡抚布政使这一级别的大臣都简在帝心,想进步就必须讨皇帝欢心。
“所以啊,咱们就等着各种嘉奖接踵而至吧!”卢知县惬意地半躺在罗汉床上,翘着二郎腿畅想道:
“为师本来觉着,能到州县干个佐贰就挺好。但现在情况有变,不给我正印官,我哪也不去!”
“确实。”尤幕友也支持大老爷的野心,因为一旦当了佐贰,手里的权力就会急剧缩水,他也没法狐假虎威了。“如果要干佐贰官,那还不如当初答应黄兵宪,到永宁宣抚司当副使呢。那好歹能连升三级,换穿蓝袍。”
“宣抚司要出大事了,那个浑水不能趟。”卢知县连连摆手。“不然黄兵宪为什么突然要见马千户?”
“什么大事?”事关二哥,苏录不得不出声问道。
“奢赛花太蛮横了,不光自己当宣抚使,还要让她闺女接位。你可能不太清楚,罗罗人那一套……”卢知县也是头大,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学生家就离蔺城不远,对罗罗人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苏录便道:“好像奢赛花的先夫奢继业还有个儿子奢云明,是小妾奢紫英所出。两个女人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奢赛花把小妾母子软禁了,这才掌握了局面。”
“没错。”卢知县点头道:“我也以为这事消停了,但黄兵宪说并没有……人家奢紫英的哥哥找到外援了。”
“什么外援?”苏录忙问道。
“说出来吓死你,播州宣慰使杨斌!”卢知县沉声道。
“啊?”苏录果然变颜变色。播州那可太厉害了,这个汉人建立的宣慰司,从唐朝到现在已经六百年了,实力可比永宁宣抚司强多了。
而且最要命的是,太平镇跟播州唇齿相依,就隔了一条赤水河……
“害怕了吧?昨天老马听了,也是差点尿了裤子。”卢知县嘿然笑道:“播州杨氏野心勃勃,早就想染指永宁了。好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哪能不横插一杠?”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弄不好两家土司兵戎相见,你们老家就要变成战场了。”
“是。”苏录艰难地点点头:“可千万别弄不好。”
“当然,谁也不想看到那一天,但杨斌已经命人护送奢紫英的哥哥,进京告了御状,朝廷派黄兵宪这位跟奢家有旧的能吏来,就是为了调解此事的。”
“可是我听说,奢赛花的女儿已经入了泸州武学,这不是朝廷已经认可她的身份了吗?”苏录不解问道。
“只要还没正式任命,一切都不算数。”卢知县笑道:“现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奢赛花履行承诺,等那奢云明一成年就让位给他。”
“的确,这样杨家就没有干涉的借口了。”尤幕友颔首道。
“但奢赛花那女人不好对付啊,听说把她闺女都送到黄兵宪家养着了。她这不就是为了体现,自己跟兵宪大人亲如一家吗?”卢知县笑容更盛,似乎对黄兵宪有些不爽。
“偏生兵宪大人还不能撵人。可这样呢,又会让另一方严重不满,你说他头大不头大?”
“那东翁确实不能趟这浑水,不然这就都是你的事儿了。”尤幕友拢须颔首道。
宣抚司的流官大多数时候很清闲,但就怕遇上这种事儿,那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谁说不是呢?”卢知县打个大大的哈欠道:“不过我已经推了,这事儿跟咱没关系了。”
见卢知县困了,两人便识趣告退。
“那我就不送了。”卢知县朝苏录摆摆手,忽然又想起一事道:“让令尊也温习一下功课,明年与你同进考场。”
“是,学生替家父谢过先生了。”苏录深深作揖。
“去吧。”卢知县说罢便合上眼皮,直接在罗汉榻上睡着了,这些天可把他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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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尤幕友送苏录出衙门。
路上小声问他:“弘之你好像很关心奢家的事儿啊。”
“能不关心吗?我们二郎滩离着蔺城就几十里,比县城可近多了。”苏录叹息一声,他起先确实是为了二哥的事儿担心,但现在也确实不止担心二哥了。“这万一两大土司打起来,我们那儿就成了战场。”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尤幕友安慰他道:“一来你全家都已经搬到县城了,打生打死都跟你家没关系了。二来,奢家和杨家都是模范土司,开国以来,还没有作乱的历史呢,反倒是经常替朝廷平叛,打起来的可能微乎其微啊。”
“嗯。”苏录点点头,露出笑容道:“先生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妥多了。”
“总之咱们这种汉夷杂居之地,这种事儿免不了。”尤幕友笑道:“不过你们家要是还有人在二郎滩,就赶紧都搬到县城来吧。趁着大老爷还在,也能帮着安排安排。”
“多谢先生了。”苏录感激地笑笑,又小声问道:“大老爷还能在这待多久?”
“那不好说。”尤幕友捻须道:“州里报到省里,省里报到朝廷,朝廷再报给皇上。皇上再让吏部简拔,最快最快也得半年才能接到敕命。”
“而且得等到新知县到任了,交了印才能正式离任,这少说又得半年。”尤幕友掐指算道:“总之,明年县试大老爷肯定在,再往后就不好说了,所以才让你抓紧。”
“明白了。”苏录轻轻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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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回到家时,万籁俱寂,月已西斜。
他却发现前院东稍间亮着灯,马千户在跟老爷子喝酒,苏大吉从旁作陪。
苏录进去问个安,就准备回去睡觉。却被马千户叫住道:“弘之你回来的正好,叔爷我有个愁事儿,你帮着参详参详。”
“是。”苏录大体猜到是什么事,便在下首就座。
“你在泸州跟黄兵宪熟吗?”马千户问道。
“怎么可能呢?”苏录失笑道。
“我看你们同船而至,他还经常跟你聊两句。”马千户道。
“那是跟我逗闷子,还能跟我聊正事儿吗?”苏录打个哈哈,正色道:“千户就说什么事吧,我肯定知无不言。”
“黄兵宪在县里视察完了,还要按临咱们太平镇。”马千户喝了口闷酒。
“去咱们那儿干啥?”苏录明知故问。
马千户也不瞒他,长长吐口浊气道:“说想把咱们太平千户所,升为守御千户所。”
“这是好事儿啊。”苏录笑道。
虽然守御千户还是正五品,但在大明品级与官位是脱节的。官位高低,看的是实际权力与隶属关系,而不是品级。
所以六品知州改任七品给事中绝对是高升。三四品巡抚转任二品布政使,绝对是降职。
守御千户所直接隶属于都司,不再归卫所管辖了,事实上已经跟卫所平级了。
就像从散州升为直隶州,千户的权力大大提升,自然也就是高升了。
ps.后两章还没检查完哈……
第二百一十九章 献策
“嘿嘿……”马千户的表情却颇为复杂道:“弘之,你不能光看好处啊,守御千户所是要打仗的。”
“难道千户所就不用打仗了吗?”苏录反问道。
“不一样的。”马千户摇摇头。“千户所的话,播州杨氏打过来,我抵抗一下,打不过就可以撤,因为上头还有永宁卫顶着。但要是成了守御千户所,我就得守御到底,撤退就是失土,是要掉脑袋的。”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卫所才是一级独立的军事单位。当然守御千户所也是……
他又问道:“千户大人若不同意又会如何?”
“我不同意有什么用?最多回家抱孙子,换个人来当千户。”马千户苦笑道:“但我们马家的根就在太平镇,那样的话,还不如硬着头皮当下去呢。”
“好吧,那千户所升格之后,会有哪些变化?”苏录又问道。
“首先军事上,权力扩大了……独立承担区域防御,拥有完整的指挥权。遇到敌情不需要层层上报,直接就可以决定是否作战。相应的,会配置更多的常备军,下发更精良的武备,建立更多的墩堡。”马千户便屈指数算道:
“还会独立管理民政、司法和屯田,彻底军政合一……”
“有独立的防区,独立的指挥权,更多的部队和设施,还军政合一。”苏录咋舌道:“那不就是小指挥使了吗?”
“可以这么说。”马千户不好意思地挠挠腮帮子道:“要是年轻个十岁,我肯定高兴得睡不着觉。可是现在我都快六十的人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折腾得动。”
“怎么不能?你都能带兵迂回数百里,跨江突袭上白沙。”老爷子道:“很明显宝刀未老嘛。”
“黄兵宪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决定留用我的,原本他是打算换一个年轻的来着……”马千户感慨道:“谁能想到当时脑袋一热,居然还给我带来这段机缘。”
“既然千户都认为是机缘了,那还有什么好参详的?”苏录笑问道。
“当然有了。”马千户瞪大眼道:“你说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给咱们千户所升格啊?这可不是小事儿,需要兵部尚书批准的!”
“是啊,朝廷对咱们卫所向来卡得很严,忽然升格怕是一定有事发生。”老爷子也担心道:“不会是要打仗吧?”
“打仗不敢说,但局势要紧张了是真的。”马千户道:“黄兵宪说,播州杨家想插手永宁奢家的接班人之争,双方肯定要厉兵秣马对峙的……咱们千户所夹在中间,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这才是他最郁闷的地方,这把年纪都已经躺平了,又硬把他拽起来,让他给两大势力当隔离带。
“千户大人也别太担心,这次升级应该不只是为了应对突发状况,更多是因为,我们千户所的位置过于重要。”苏录便冷静分析道:“当然,眼下的事端无疑也加速了决策,所以也可以看成是,对播州和永宁两土司的警告。”
顿一下,他哂笑一声道:“当然人家得会意才行。”
“这你不用担心,他们都跟朝廷打了几百年的交道,什么不明白?除非是想装糊涂。”马千户问道:“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我觉得他们会装糊涂。”苏录毫不犹豫道:“所谓蛮夷,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只听得进去枪炮声。所以在朝廷没有集结大军,真要揍他们之前,他们肯定还会我行我素的。”
“弘之太懂了!可不就是那么帮玩意儿!”马千户一拍大腿,又长叹一声道:“所以我才愁啊……你知道眼下的相安无事有多难得吗?一旦打起来,十年八年别想消停喽。”
他发愁道:“但双方没大打出手之前,朝廷最多也就像现在这样,加强下军备做做样子,不可能提前调集大军进山的,那人吃马嚼,谁也耗不起。”
“其实不用调集大军,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他们彻底老实。”却听苏录沉声道。
“什么法子?”马千户忙问道。
“疏治赤水河!”苏录一字一顿答道,接着侃侃而谈:
“其实,播州也好,永宁也罢,跟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土司并不一样,它们的地盘就在大明腹地,只是因为大山阻隔、交通不便,朝廷兴兵耗费太大,才不得不羁縻而已。”
“是。”马千户点头认可。尤其是播州,都他么挨着重庆府了……
“洪武初年他们为什么老老实实归顺?是因为太祖爷疏通了赤水河,朝廷大军可以随时顺河而上,抵达他们的腹心之地。”便听苏录接着道:
“所以百多年来,他们都相当老实。那为什么现在又不安分了呢?无非就是因为赤水河基本堵塞,每年只有冬季能勉强通航,而且运力极其有限,完全无法支撑大军深入,所以他们才失了畏惧。”
“狄夷畏威而不怀德,所以不只是为了眼下,从长远来看也有绝对必要重新疏通赤水河,而且一直保持其船行通畅,来维持对播州、永宁乃至贵州土司的威慑!”苏录最后总结道。
“好好好!这法子好,利国利民,一劳永逸!”在场三位老人家无不叫好。山里的人,哪个不盼着赤水河能通航?
直到冷静下来,马千户方又面对现实道:“就像我去年说的,赤水河段分属一县一司三卫,单独疏通没有任何意义,得由五家一起动手才行。”
“这些衙门正好都归叙永兵备道管。”便听苏录笑道:“所以黄兵宪就是疏通赤水河的不二之选,这次他自投罗网,千户大人可千万不要放过他。”
“你对黄兵宪有意见?”马千户瞥一眼苏录,发现他的用词有些不敬。
“没有没有。”苏录忙摆摆手道:“我个平头百姓,能对堂堂兵宪有什么意见?只是提醒千户,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好!”马千户摸着花白的胡须重重点头。“老夫一定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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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回房时,发现大哥还没回来,二哥抱着竹夫人正睡得开心,也不知道梦见啥好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哥俩都在院子里晨练了,大哥才顶着一对黑眼圈回来。
苏录正在‘两手攀足固肾腰’,从裆里看着倒立的春哥儿,咋舌道:“朱二爷这是多稀罕你?跟你熬了俩通宵了。”
“朱世伯说今天就要走了,所以得抓紧时间给我讲清楚。”春哥儿也感动坏了。“他老人家真是太高尚、太热情了,我已经拜他为师了。”
“好啊好啊。”苏录高兴道:“别的不说,至少这一百两是省下了。”
没想到自己把朱二爷带来家里,居然跟大哥结上缘了……
“他还让我去泸州跟他学习。”苏满又道。
“那你答应了吗?”苏录站直了身子,跟弹簧似的‘背后七颠百病消’。
“我说话得算数。”苏满摇摇头。
“唉,大哥真是太有原则了。”苏录无奈叹气。
“不过我答应,明年过了年就去。”苏满又道。
“那还行。”苏录点点头。
“好哎。”苏泰搁下练块用的石凳子,咧嘴笑道:“我们到时候又能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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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不到,县学外大街上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百姓谁不想亲眼看看传胪牌坊揭彩的一刻?甚至还有父母带着自家的孩子,半夜就出发,从几十里外赶过来。也有年轻的父亲抱出了还在月子里的小婴儿,就为了沾一沾这一刻的文气。
那座万众瞩目的砖木牌坊四柱三间,牌匾上裹着红绸。四根合抱粗的朱漆木柱稳稳立在雕花石基上,还散发着新漆的桐油味。
县里立的这座牌坊,固然没有州里那座汉白玉的贵重,但你看那梁柱交接处的斗拱,被刻成复杂的莲花迭瓣。连梁柱间的‘鲤鱼跃龙门’,穿枋底部的‘鹿鸣宴饮’彩绘,也全都活灵活现,一点没糊弄事儿。
辰时一到,黄兵宪、贾知州、卢知县、马千户等文武官员,朱玠等家属代表,钱山长苏录等书院师生代表齐聚牌坊下,虔诚地拜祭天地,和至圣先师、文魁星君。
又有县学的三十六位生员持羽籥,在庄重的《云门》古乐声中,以六佾之舞行释菜礼……
看着六纵六横列队的秀才们,动作机械地肃揖、旋身、分羽……苏录才发现,自己错怪春哥儿他们了,这舞蹈就是跟机器人一样,毫无美感可言。
不过现在苏录也知道了,这些儒家舞蹈,其实都是从古代跳大神发展来的。那些颤巍巍的神婆神汉,可不就是这么个动作?
舞蹈结束,礼官拖长嗓音道:
“吉时已到……”
黄兵宪、贾知州、卢知县和朱玠,便一齐用剪刀剪断了系在红绸上的红绳。
红绳剪断的刹那,三十六串鞭炮一齐炸响,罩住匾额的绸缎如红云及地,豁然现出蓝色匾额上‘黄甲传胪’四个斗大金字!
万众喝彩声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四个大字,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这一刻,又不知在多少人心中,种下了读书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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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结束,苏录兄弟便搭乘贾知州的座船返回泸州。
黄兵宪则在马千户和卢知县的陪同下,前往太平镇视察。
苏有才两口子也跟苏大吉一道,返回了二郎滩,跟程家进行最终谈判……
第二百二十章 私定终身
返回泸州后,苏录便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依然还是早晨到老山长那里受教,上午听刘先生讲四书和律例,下午去朱家吃饭学《礼记》。
好消息是,从合江回来后,朱二爷虽然对他还是很好,但不再像之前那样过分热情了。
苏录暗暗松口气之余,未免也犯嘀咕,莫非自己哪里无意中伤到了朱二爷的心?
就连张夫人也觉得奇怪,待孩子们离开后,便问朱玠:“怎么了,泄气了?”
“唉。”朱玠点点头,无奈道:“我看这头没戏了。出发那天在船上,黄兵宪给了弘之个下马威,给那孩子整得汗流浃背,我还以为他这下就老实了。”
“结果呢?”张夫人问道。
“结果端午节那天,弘之又还了黄兵宪一记,也把黄兵宪整得汗流浃背。”朱玠摇头失笑道:“你是没见那场面啊,当时我是想笑又不敢笑,差点没把我憋死。”
“你就幸灾乐祸吧。”张夫人拍了他一下,也是想想就好笑道:“那以后可有好戏看了。”
“没错,这事儿最后八成闹得满城风雨。”朱玠点点头,轻声道:“就算真让黄兵宪把两人拆开了,咱也不能让闺女掺合了。”
“那当然。我闺女岂能让人说是替代品?”张夫人理所当然道:
“不过谁都能看出弘之是千里马,难得又和黄峨两情相悦,黄兵宪应该也不会真把他俩拆开吧。无非就是等弘之有了功名再说吧?”
“不,”朱玠却摇头道:“换了哪一家都有可能像你说的这样,唯独黄兵宪恐怕还是要棒打鸳鸯。”
“为啥?他还想找啥样的女婿?”张夫人费解道:“弘之的人品模样才学可都是顶尖的,泸州城里难挑第二个。”
说着忍不住失笑道:“难不成小杨慎还入不了他的法眼,还得真杨慎来才行?”
“对喽。”谁知朱玠却真的点头道:“他就是想把闺女嫁给杨慎。”
“噗……啥子名堂哟?!”张夫人险些一口茶喷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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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过罢,朱府后园莲池的荷花全开了。
粉白菡萏在强烈的日光下,依旧娇艳欲滴。池心还开出了两朵并蒂莲,依偎在水中央……
假山后,苏录又和黄峨接上头了。
前日黄峨还书之后,昨天小田田来上课时却两手空空。
这正是两人约定见面的信号,于是黄峨今天就来了。
“刚见面才几天?就又约出来……”黄峨话虽如此,却同样打扮得十分用心。她一袭月白绡衣,外披青碧色丝绢褙子,随着动作轻摆,恍若碧波荡漾。双螺髻用一串兰花束之,甚至还淡扫蛾眉如远黛,更映得肤若凝脂。
自然免不了又被朱家小姐取笑了一番。
“怎么,秀眉还不想见我?”苏录笑问道。
“并非如此。”黄峨轻轻摇头道:“你别误会,只是往来太频怕被父兄察觉……”
“恐怕已经察觉了,”苏录叹气道:“等你爹回来,咱们再见面就难了。”
“啊?”黄峨吃惊地掩住口。“真的假的?”
“我当然希望是假的,可八成是真的。”苏录便将黄兵宪在船上考校自己的经过讲给她听。
黄峨听完彻底没了侥幸,秀眉紧蹙道:“我爹确实是发现了,不然他不会主动考校你《礼记》的。你是刚山先生的爱徒,根本不需要他多此一举。”
“是吧,我也这么觉着。”苏录心有余悸道:“当时吓得我冷汗直流,差点没脱水。”
黄峨不禁笑着轻拍他一下道:“我爹又不是老虎,你就这么点胆子呀?”
“在你面前不是老虎,但在我面前,就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虫!”苏录故意苦着脸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黄峨紧张地望向苏录。
“我肯定不能怂啊。”苏录便一抬袖子,亮出了自己的葫芦香囊,得意道:“于是端午节那天,我就把你给我的香囊挂上了,还故意让他看了个正着。”
“你坏死了!”黄峨羞得捂住脸,耳根通红道:“我做这个香囊的时候,我爹就见过,他一眼便能认出来!”
“我要的就是这效果。”苏录一挺胸脯道:“我得让兵宪大人知道,我是不会退缩的!”
“哎,你这又何必呢?”黄峨无奈苦笑:“我爹那脾气得顺毛捋,你跟他硬碰硬,没有好果子吃的。”
“我要跟他怂,直接没果子吃了。”苏录却幽幽道。
黄峨蕙质兰心,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揪着帕子寻思少顷道:“话虽如此,你千万别再乱来了,闹僵了就不好办了。”
“好,我听你的。”苏录在‘老丈人’面前来硬的,在黄峨面前却来软的。要想打赢这实力悬殊的这一仗,关键位置得有自己人才行。
说着又笑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跟你通通气,免得你爹回来打你个措手不及。”
“你真没别的意思?”黄峨却不上他的当,笑着指了指苏录的胸口道:“这里慌了吧?”
“没有。”苏录故意嘴硬道。
假山后便陷入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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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上,偷窥的队伍更庞大了。
朱子庚、朱子贤、朱子敬哥仨也加入进来,瞭望孔都不够用了,还得两人分一个……
“唉,这下麻烦了。”朱子庚小声道:“这才刚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别瞎说。”朱家小姐道:“你当是过家家呢。”
“就是就是,我要是黄姐姐,死也不会离开骐骥哥!”朱子明一脸坚定道。
“唉,小孩子懂什么?你当是过家家呢?”朱子敬叹气道:“我们当初想的,是让弘之占下坑徐徐图之,等到他中了秀才,就可以稍微见点光了。等到他中了举人,就可以上门提亲了。”
朱子贤眉头紧锁道:“这时候暴露了,就太被动了……”
“真怕他俩顶不住黄兵宪的压力……”朱子和双手紧攥着太湖石,父子连心啊!
然而此时,假山后的剧情却峰回路转,令观者目瞪狗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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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假山,卷着荷香漫过两人衣袂。
苏录和黄峨安静地相对而立,竟与池中的并蒂莲迭成了双。
“是,我心慌了。”苏录长长吁一声,俊秀的脸上渐渐现出坚定之色,他对黄峨坦诚道:
“我本来想再过一阵子,等到七夕或者中秋,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再跟你表白的。但是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我怕和你彻底失去联系,更怕你不知道我的心意,渐渐把我遗忘。”
顿一下,他深深望着黄峨绝美的面庞。“所以我得让你明白我的心,这才是我约你出来的真正目的!”
“你说。”黄峨微微颔首,迎着苏录火辣辣的目光,目不转瞬地回望着他。
“我喜欢你,从第一面就很喜欢很喜欢!”便听苏录直截了当道:
“第一次在上元灯市见你,满街的走马灯转着嫦娥追月。你拎着盏玉兔灯,火树银花映得你双颊飞霞,你的样子便深深印在了我心里。”
“那时才知道,原来心动不过是月上柳梢的刹那,便能刻骨铭心……你那日教我打灯虎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心中,时不时在我眼前浮现,让我魂牵梦萦,难以割舍。”
“但你看过我那篇《变形记》,那就是我的家庭出身,我们家世差得实在太远。寒门士子就该把心思全放科举上,这才是唯一能让我执子之手的机会。所以我想把这份心意埋在心底,等我有资格了再说。”
“可朋友们对我说,这世上的事,岂会尽如人意?等我准备好了那天,可能就要跟你永远错过了。”苏录说着苦笑一声道:
“他们的话戳到了我的软肋,我怕配不上你,但更怕就这样错过你。若连心仪的姑娘都不敢告白,他日纵使金榜题名,名扬天下又有何用?!”
“所以唐突和自尊间,我选择了唐突。在自知之明和不自量力间我选择了不自量力——”
说着他话锋一转,一扫低沉,意气勃发道:“其实我不认为自己不自量力!我生在山野,就像一株野草,雨打更劲,寒来愈挺!靠着这股子谁也不服的劲头,我能从二郎滩考到太平镇,又从太平镇来到泸州,站在你面前!”
“所以哪怕天王老子也不能让我低头!你爹若要考我《礼记》,我便背熟三礼图;若要验我才学,我便在科场夺个解元回来!纵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我!我还是能来到你面前!然后告诉你——”
苏录最后缓缓告白道:
“黄峨,我喜欢你,无关门第,无关才名,现在也无关你的容貌了,因为你是我一见钟情的女孩。哪怕前路霜雪满途,我也要拉起你的手,和你一起走过风雨,一起去看最美的风景。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直到地老天荒……”
“我的话说完了……”苏录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目光也变得忐忑起来,等待着黄峨的宣判。
“呆子。”黄峨却害羞地低下头,声如蚊蚋道:“说得那么热闹,也没见你拉人家的手啊?”
“这不是怕你不答应吗?”苏录闻言狂喜,闪电般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黄峨柔软的玉手。
“你当我是那般随便之人?”黄峨长大后,还是第一次被异性握住手,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却仍强忍着羞意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戳他脑门道:
“若不是早就心仪于你,又岂会与你书信往来?还送你香囊,就差直接倒追你这呆木头了……”
末了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道:“而且你也别自己吓自己,我爹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就算真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就是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总之除了你,没有人能娶走我,现在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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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定情诗
假山上,朱家兄妹果然目瞪狗呆。
朱子庚一脸震撼道:“弘之真是高手啊,我们居然还想教他谈情说爱!”
朱子贤道:“班门弄斧。”
朱子敬佩服万分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学到了学到了。”
在书院的朱子恭:“错过了错过了……”
朱家小姐咬着帕子,眼泪汪汪:“我不管,我也要一个这样的男人。”
朱子明道:“想得美,世上没有第二个骐骥哥……”
“给给给……”朱子和乐得直扭曲,忍不住发出怪异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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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下。
“现在放心了?”
“嗯嗯。”苏录重重点头,傻小子似的乐个不停。“秀眉,有你这句话,我就一定能坚持到底了。”
黄峨看到他如释重负的样子,也不禁满心欢喜,忍不住伸出纤纤玉手,逗他道:“那就拿来吧。”
“什么?”苏录问道。
“定情信物呀?”黄峨娇声道:“难道你这轻薄浪荡子,就带了一张嘴吗?”
“这个肯定要有,但是目前真没有……”苏录不禁尴尬道:“时间仓促,随便买一件礼物又太没诚意,想来想去想不到合适的,所以就空手来了。”
“你还真不拿我当外人。”黄峨噗嗤一笑道:“你刚才的巧舌如簧去哪了?你应该说有形的信物可能会遗失,那样就太不吉利了,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首定情诗,就可以永远记在心里,直到天荒地老了。”
“这个可以有……”苏录忙笑道。说罢便开始左顾右盼,搜肠刮肚。
心中难免嘀咕,这姑娘到底是好打发,还是不好打发呢?
黄峨便作洗耳恭听状,笑吟吟看着来回踱步的苏录,还不忘逗他:
“一步两步三四步……”
“我不是曹植,七步成不了诗。”苏录苦笑着站住道:“我有了。”
“所以你可以六步成诗?”黄峨不禁咯咯笑道。这人嘴上谦虚,却只走了六步。
“别笑,不然气氛都不对了。”苏录白她一眼。
“好好,我不笑,兄长请。”黄峨便捂着嘴,眉眼却弯弯如新月,像一只开心的小狐狸。
“哎,你这样让我怎么念呀?”苏录无奈道:“还是给你写下来吧。”
“你带笔墨了吗?”黄峨看他两手空空,书包都没背。
“无妨。”苏录便举起手,喊了一声:“笔来!”
黄峨一脸好笑,倒要看看他耍什么宝。
谁知少顷,竟真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从假山上飞了下来,苏录抬手接了个正着!
正是他的布书包。
“怎么还有人?”黄峨登时愣住了,抬头望向假山上。果然见那里人影晃动,朱家兄妹狼狈逃窜,笑声洒落假山下……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路过的。”
“你们继续。”
“骐骥哥,好样的!”
“这些人怎么这样?”黄峨羞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要是知道有人偷窥,她可不会像刚才那么大胆。
“所以我才改用写的。”苏录笑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她又问苏录。
“刚刚听到假山上,有人笑得跟夜猫子似的。”苏录动作十分麻利。说话间,从书包中翻出一根长不过一掌、宽约两指,两端修作圆首,薄如蝉翼的楠竹书签。
他一手握签,一手持笔,用小白云在上头题好了一首诗,递给黄峨道:“可堪入目?”
黄峨将那书签握在掌心,只觉触之不冰不糙,竹香混着淡淡墨味萦绕鼻端。
她本来还羞得不行,看了上头那首诗,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反复读了几遍,脸上渐渐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黄峨珍重地将那书签收入袖中,甜甜笑道:“算你过关。”
“刚刚过关吗?”苏录便反调笑道。
“讨厌……”黄峨逗苏录的时候是好样的,反过来就不胜娇羞了。
“啊,居然被讨厌了。”苏录捂着胸口一脸受伤道:“那我真是太差劲了。”
“喜欢。”黄峨只好垂着螓首,红着耳珠,声如蚊蚋。“这总行了吧?”
“喜欢什么?”苏录却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让她再像上回一样含糊。
黄峨面似红霞,鼓足今日份乃至本月份的勇气,大声道:“喜欢这个信物,喜欢这首诗,喜欢这个人!”
说完便捂着脸跑开了,只留苏录一个人在那里‘给给给’的傻笑。
~~
黄峨一口气逃到池畔对面,这才停下脚步,转身望着湖中的并蒂莲,甜蜜地笑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不辞而别,只让丫鬟打声招呼,却见朱家小姐从一大簇绣球花中站起身来,头上还戴着个草编斗笠。
“完事儿了?”朱家小姐扬一扬手中的花剪,示意自己刚才在侍弄心爱的鲜花,才没有去偷窥呢。
“别装了。”黄峨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刚才都看到你了,跑得最慢,笨手笨脚还差点绊倒。”
“哈哈,是吗?”朱家小姐这才讪讪笑着放下花剪,摘下斗笠道:“那‘呆子’到底给你写的什么诗?”
“你再取笑我,以后不来你家了。”黄峨跺脚道。
“是啊,我这已经暴露了,得换地方了。”朱家小姐袖中取出螺钿小梳,将被斗笠压得微乱的如云乌发,细细梳理齐整。
“姐姐别太得意。”黄峨却也不是一味被动,反击道:“将来你也有被取笑的时候。”
“我倒是盼着哩……”朱家小姐登时膝盖中了一箭,幽幽道:“我要是真有这么一场,我就摆上茶水点心,把所有的姐妹都叫来,让你们看个够。”
“姐姐……”这下黄峨反而不好意思了,忙安慰她道:“会有的,缘分到了一定会有的。”
“哎,我转年就望二了。”朱家小姐哀怨道:“一把年纪不指望了,好妹妹你就给我看看那首诗,饱饱眼福吧。”
“望二之年……”黄峨就很无语,朱家姐姐净能整活,第一次听到这么个词儿。但她还是从袖中摸出那枚书签,递给朱家姐姐道:“喏,别说得那么可怜。”
“多谢。”朱家小姐见装可怜成功,一把夺过书签,满面笑容地大声念道:
“三生石上许此身,并蒂莲开梦里春。
此生一世一双人,青山到老共晨昏。”
她越念语速越慢,到下联几乎是一字一顿,每个字之间都带着尾音,念完人便痴了,将那书签递还给黄峨。
“此生一世一双人,青山到老共晨昏……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妹妹,你可真有福气。”
“姐姐也会有自己的福气。”黄峨并不否认,小心地将书签收回袖中,看着被狗粮噎恍惚的朱家小姐,有些担心道:“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朱家小姐好在心境豁达,转眼平复下来道:“我只是刚发现。原来我不用装,就是真可怜啊。”
“姐姐也不用羡慕我,我们还不一定能过得了我爹这一关呢。”黄峨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但还是摆出自己的苦恼,让朱家小姐舒服一些。
“确实。”朱家小姐果然就顾不上自个了,忙问道:“你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耗着呗,还能怎么办?”黄峨叹了口气,好嘛,这下愁劲儿真上头了。
~~
“我不同意!”黄珂头一回跟闺女拍了桌子。
他从太平镇视察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听了小儿子黄峰的小报告,得知女儿又去朱家跟那小贼约会了,登时彻底压不住火了。
黄兵宪本来以为自己的警告,怎么也能管几天事,没想到那小贼一回来,就又拱自家地里的白菜!
他马上愤怒地叫来了黄峨,质问她认不认识个叫苏录的小贼!
“认识。”黄峨点点头,瞄一眼一旁的小哥,终于知道是谁出卖自己了。
“光认识那么简单吗?你们还有什么关系?!”黄珂逼问道。
“就是爹想的那种关系。”黄峨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你!你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来呢?”黄珂气得面皮发紫,声音都颤抖道:“他到底对你用了什么妖法?是不是还胁迫你了?!”
“没有,爹当弘之是什么人?”黄峨的回答句句在剜老父亲的心。“我们是两情相悦的,硬要追究的话,还是我先开始的。”
“你胡说,我不信!”黄珂就像所有被偷家的老父亲,气得七窍生烟,哪还有一点四品大员的从容。
“爹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值了。”黄峰赶紧给老父亲顺气。他虽是黄珂最小的儿子,但也早已成亲生子,才不会像朱子庚一样,整天跟一群未成年男女搅合在一起,所以苏录根本没见过他。
但这个家是黄峰在管,所有的丫鬟婆子,车夫护卫都得听他的。
“气死我得了!”黄珂一边气得直哼哼,一边偷眼瞄向闺女,见她果然气焰为之一窒,一脸的难过。
黄兵宪不禁心中一痛,但知道这种时候心软不得,便继续哼唧道:
“你要是还想要这个爹,就别跟那小贼见面了。”
“就是,那小子有什么好的?”黄峰也帮腔道。
“哪儿哪儿不比你这个叛徒强?!”黄峨愤愤瞪了小哥一眼,又抽泣对黄珂道:
“父亲容禀,弘之人品贵重,学识渊博,不只是刚山先生的高足,还是鹤山书院的头马,连庞老翰林和朱传胪都视他为珍宝,哪有一点配不上你女儿的地方?我们又不做任何非分逾矩的事情,只是两情相悦,正常往来而已,爹就同意了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山陵崩
“我不同意!”黄珂却断然道:“亏你们都是学《礼》之人,未婚男女私下相见、私相授受,还不叫非分逾矩?”
“我们还未成年哩。”黄峨振振有词道:“男女未冠笄者,无大防之嫌。”
“少来这套!”黄珂登时装不下去了,又拍着桌子怒吼道:“我就是太信这一条,才让那小贼钻了空子!”
“就是,妹妹你还小,情窦未开,是被那小子蒙骗了而已。”黄峰也算半个老父亲,同样对偷白菜的贼恨得牙痒痒。
“没错!”黄珂对儿子的话深表赞同,重重点头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感情?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说着也不跟黄峨再争辩了,直接下令道:“黄峰,从现在起不许你妹妹再出门了!”
“是,禁足,必须禁足!”黄峰重重点头,高声吩咐外头道:“谁敢放小姐出门,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是……”廊下侍立的丫鬟婆子忙颤声应道。这三少爷人如其名,厉害得很。
“爹!”黄峨一听就急眼了,亏她当时还觉得苏录有点风声鹤唳了……原来天真的是自己,老爹一回来,真就把自己禁足了。
“下去反省吧!”黄珂一挥手,不再跟她聒噪。
“略……”黄峨只好恨恨扮个鬼脸,气呼呼地退下。
“跟紧了小姐!”黄峰忙吩咐丫鬟婆子道:“寸步不能离。”
“是……”丫鬟婆子们硬着头皮跟上去。
黄峰转回书房,想了想又一拍大腿道:“对了,还有那个来跟妹妹读书的小姑娘,别看她姓何,但其实是那小子的妹妹。以后也不能让她再上门了!”
说着便要高声吩咐下去,却被黄珂叫住道:“算了,那样太难看了。”
“爹,没有那小丫头从中传信,妹妹和那小子是怎么接上头的?”黄峰嗡嗡道。
“没用的。”黄珂摇摇头,沉声道:“你可以不让那小丫头进门,还能不让奢云珞进门吗?她一样可以帮着传递消息。”
“倒也是。”黄峰愤愤道:“就是那罗罗女带坏的妹妹!听说她们罗罗人看上男人,都是直接抢回去的。”
“别胡说。”黄珂无语道:“奢家也是几百年的世家了,别说的奢小姐和野人一样。”
“谁家正经小姐上武学……”黄峰嘟囔一声。
“你给我注意点,”黄珂压低声音,道:“我还有事求她娘呢,千万别惹着她。”
“是。”黄峰忙应一声。
“再者……”黄珂又长叹一声:“你妹妹那脾气铁随我,得顺毛捋,你把她限制得太死,当心她炸毛。”
“是。”黄峰忙点点头,会意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先不让他们见面,但是给他们留个小口子,好稳住妹妹?”
“没错。”黄珂点头道:“这种事欲速则不达,你越是想快刀斩乱麻,越有可能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反而会让她一条道走到黑。”
“确实,还是父亲老道。”黄峰赞道:“不如先这样稳住妹妹。只要两人不见面,光靠时不时的书信往来,整不出什么花样来。说不定关系慢慢也就淡了……”
“淡了最好,不淡也不要紧,只要安安生生到年底,用修回乡时,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黄珂低声道。
他之所以用缓兵之计,是因为现在到年底,横竖不过只半年了,实在没必要再大动干戈了……
“爹干嘛不直接跟妹妹明说?”黄峰不解问道:“你已经帮她说好了大杨慎,她还会再稀罕‘小杨慎’?”
“开什么玩笑,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我能乱讲吗?”黄珂皱眉道。
“父亲和杨大学士是多年好友,咱们两家又门当户对,就连杨慎和妹妹也是才子才女,天造地设,哪个妖怪敢反对?”黄峰撇撇嘴道:“明明十拿九稳好吗?”
“人家韩夫人也只是说,让两个孩子见一见,又没说别的,你别太上头。”黄珂瞥一眼黄峰,这家伙恨不得把他妹妹,明天就嫁到杨家去。
“千里迢迢来见一见,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黄峰却信心十足道:“何况以妹妹的模样才学,杨慎就不可能相不中!”
“好了,别再把用修挂在嘴上了,万一让你妹妹听见就麻烦了。”黄珂沉声告诫儿子道:“一旦让她知道,我拦着她和苏录的真正原因,一定会迁怒用修的。”
“是是,第一面太重要了,绝对不能让她对杨慎有成见。”黄峰赶忙点头。他实在是太想当杨慎的小舅子啦!
这年月,妻子的长兄是大舅子,其余的兄弟不论年齿,统称小舅子。
黄珂却没有儿子那么兴奋,反而有些惋惜道:“要不是先答应了韩夫人,又跟杨贤弟通过书信了,我还真不想当这个恶人。”
“爹,莫非你还相中那小子了不成?”黄峰一愣,不解问道:“他哪一样能比得上杨慎?”
“选女婿又不是挑货,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黄珂摇摇头,却愈加惋惜道:“再说抛去家世不谈,苏录也未必比杨慎差。”
“爹你咋了,去趟合江被灌了迷魂汤了?”黄峰难以置信道:“就凭那小子打个灯谜,做了几篇酸文,就能跟天下闻名的杨才子相提并论了?”
“用修不也是靠的文章吗?只不过赞赏他的人是大学士们罢了。”黄珂轻声道:
“但苏录可不只靠文章,他十四岁时所创的注音符号,已经在合江成功推广,短短三个月时间,就让全县蒙童能自行开卷了。”
“啊?”黄峰惊得合不拢嘴。“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为父和贾知州去合江,就是去考察此事。”黄珂沉声道:“很快他也要名扬天下了,而且是以教化之功,功德无量!”
其实何止是注音符号?黄珂没告诉黄峰,苏录还通过马千户献了一条计策,可以一劳永逸地慑服不安分的播州土司。显然在庞老翰林的教诲下,那孩子已经展现出了过人的谋略天赋。
毫无疑问,假以时日,苏弘之必是一颗璀璨的新星!
“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为父不可能得罪了杨贤弟和韩指挥。”黄珂有些意兴阑珊道:“只能说没那个缘分了。”
“那最好。”黄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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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天之后,苏录就再也没见过黄峨,幸好小田田还能照常去兵宪府上课,带回黄峨的书信,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商量着,现在老贼正在气头上,就不要再招惹他了。
黄峨让苏录先专心学业,等过段时间,她父兄看得不紧了,两人再想办法见面。
苏录便如黄峨所言,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功课上,但他等的不是黄兵宪放松警惕,而是等着注音符号名扬天下,再跟那老贼好好做一场!
结果还没等到注音符号上达天听,却等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天先塌了!
时隔多年,苏录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弘治十八年五月十九日……
这天清晨,他与朱子和一道前往城东临江门,准备出城去江边,进行每月一次的长江观览。
此时天刚蒙蒙亮,两人正遗憾天亮得越来越早,等着城门敞开,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没法欣赏到壮阔的长江日出。
朱子和笑道:“等我将来中了进士,是不是就可以让他们提前开门了?”
“你现在也可以试试呀。”苏录也笑道:“说不定人家看你是进士的侄子,就给你开门了呢。”
“试试就试试!”朱子和也是越来越混不吝,双手拢在嘴边,便大喊一声:“开门!”
话音一落,便听城门洞内响起了轧轧之声,沉重的城门居然真的缓缓开启了!
朱子和大张着嘴,吃惊道:“我有这么大面子吗?”
“不对,是外面的人叫开的。”苏录指着城门洞,那里传来了急促的马铃声。
“六百里加急!”朱子和一听就明白了,却愈加奇怪道:“真是稀奇,州里十年遇不到一次。”
便见城门还未完全敞开,一队头戴白麻巾,身披粗麻布衫,就连绑腿也用白麻布的骑士,鱼贯冲入城内!
那为首的骑士背后插着三尺白幡,上书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国丧急报!
他胸前斜挎的那块四寸见方的红布牌,也临时换成了墨色,就连铜铃也缠上了白布……
两人赶忙让到道旁,便听那些风尘仆仆的信使,一起扯着嗓子号丧道:
“大行皇帝宾天了!”
“啊?!”城上城下,士兵百姓全都惊呆了。
“大行皇帝宾天了!”信使的号丧声在泸州城上空回荡,闻者无不惊恸欲绝……
全城官民都无法接受这一噩耗,如丧考妣地放声大哭起来。
“皇上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苍天啊,你瞎了眼。怎么总让好人不长命?”
“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呀?”
“怎么会这样呢?”就连朱子和也流下了难以接受的眼泪:“皇上才三十六啊!好容易才出了这么一位仁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苏录虽然没有流泪,但也难过得不要不要。他对弘治皇帝倒没什么感情,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注音符号,怕要无人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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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卢知县悲伤逆流成河
大行皇帝驾崩的噩耗,是由通政使司以六百里加急送达各省,再由布政使司转发至州县的。
报丧的信使一到州衙,贾知州赶紧率同知、判官等属吏,在衙署仪门设下香案跪接遗诏。
待到验看关防火漆无误后,贾知州打开了信筒,颤抖着取出遗诏,带着哭腔宣读道:
“通政使司奉皇后懿旨,讣告天下,弘治十八年五月乙酉朔,壬辰以大行皇帝宾天告于奉先殿!”
众官员闻声伏地痛哭,贾知州也跪在地上,朝着东北方向磕头号丧。这噩耗来得实在太突然太意外了,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悲从中来。
而且这些铁石心肠的官吏,几乎没有作伪的成分,全都是真心实意地难过。
因为那位已经归天的弘治皇帝,是大明仁宗以后,最有人情味的一位皇帝……
他或许能力不足,无法展布自己的理想。或许过于柔弱,总是受到阁臣的摆布。或许过于重情,偏袒愚蠢的皇后和她作恶多端的兄弟。
甚至他的‘弘治中兴’,也或许成色不足……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好人,而且尽心竭力想当个好皇帝。他恪守儒家治国理念,纳谏言、尚节俭,斥奸佞、任贤能,体恤百姓,与民休息。而自己除了最后生病的几天,一直勤勤恳恳,唯恐因为自己的怠政误了天下大事。
就算他没有任何成功的改革,也没有解决帝国任何的痼疾,但至少在他治下,老百姓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全国十几年没有大的动乱,草原之敌的骚扰也只限于边疆,没有再像他祖父时那样,动辄攻到北京城下……
这就足以让臣民们,对他的离去感到莫大的悲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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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众向北痛哭一场,贾知州又起身继续诵读遗诏曰:
“朕以眇躬,仰承丕绪,嗣登大宝,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惟上负先帝付托是惧,乃今遘疾弥留,殆弗可起。生死常理,虽圣智不能违,顾继统得人,亦复何憾——”
“皇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务守祖宗成法,孝奉两宫,进学修德,任贤使能,节用爱人,毋骄毋怠。中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辅佐,以共保宗社万万年之业……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念完遗诏后,贾知州等人立即换上生麻布制成、不缝边的斩衰之服,又在大堂设临时灵位,供大行皇帝神主,行四拜大礼,哭奠三次。
这便是所谓‘哭临’,哭临时哭声需哀恸有节,不可敷衍。
同时,衙门内的书办赶忙用素纸书写讣告,用上蓝印。然后由典史带领衙役在州城四门张贴讣告,写明大行皇帝宾天日期,以及遗诏核心内容——皇位传给了谁!
讣告上还会宣告国丧期间的礼仪禁忌。按制,国丧应为百日,民间禁乐禁嫁娶。勾栏戏班酒楼都要停止营业,甚至连庙会、集市的杂耍也需暂停。
但大行皇帝体恤百姓,遗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祭用素羞,毋禁音乐、嫁娶。
总之,老百姓该干嘛干嘛,啥都别停……
但地方官府的丧仪还是有严格规范的,否则不足以教化百姓,维护朝廷体统,彰显忠君爱国。
在收到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后,贾知州立即命人赶制了正式的大行皇帝牌位曰——
‘大明孝宗达天明道纯诚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神主!’
并在大堂东侧设永久灵堂‘哭临所’,每日辰时、申时需率属吏哭奠一次,持续至二十七日后‘梓宫发引’。
二十七日后,官员换穿次一等的‘齐衰’丧服,依然是生麻布制成,但缝边了。
百日之后,才能换细熟麻布的‘缌麻’,这也是最轻的一种丧服,一直穿到过年。
期间所有官员不得穿锦缎、佩饰物,不得饮酒、食肉。
同时衙署停用朱漆印,暂用墨印。匾额、灯笼罩素布,停止贺寿、谢恩等喜庆文书。官员家中不得办婚嫁、宴客,违者革职。
兵备道衙门虽然不临民,但也同样如此。黄兵宪还是数度蒙皇帝召见的重臣,而且治的就是礼,一切丧礼自然更加一丝不苟。非但衙门中如此,在家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一应礼节。
这下苏录就更见不到黄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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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临所设立之日,卢知县也从合江赶来哭祭。
他戴着麻帽,身着未缝边的生麻斩衰,腰间苴绖绳结,踉跄扑入灵堂,趴在大行皇帝的神主牌前,恸哭至气噎喉堵,泪透麻衫……
此时官员们都已经哭不出声来了,满厅中唯卢知县哭声震天,何止是如丧考妣,简直比死了老子娘还痛苦!
礼官三呼‘止哀’,卢知县依然伏地痛哭,抱着香案腿不肯起身,满襟的泪渍与尘土糊成一片。最后一口痰没上来,直挺挺哭倒在了大行皇帝灵前。
“卢大人!”
“快叫医官!”众官员一阵惊呼,幸亏州医署的医官也在现场,赶紧给他推宫活血,下针艾灸,好容易才引出他那口痰。
卢知县的命是救回来了,可整个人却垮了,躺在地上一动都不动。
贾知州见状,只好让县公所来人把他抬回去。
田管事就在州衙外候着,闻讯赶紧把大老爷弄上车,同时叫人赶紧去鹤山书院把苏录请来。
这种艰难的时候,家里得有人在场啊!
苏录那边,书院已经复课,但闻讯他还是赶紧请假下山。卢知县对自己够意思,自己也得够意思才行!
他是在大街上碰见卢知县的车轿的,便往那台青呢轿边靠去,却被田总管叫住:
“大老爷在马车里,暂时坐不得轿子。”
“啊?这么严重?”苏录大吃一惊,小声问道:“医官怎么说?”
“说是身体没大碍。”田总管指了指胸口道:“但是这里伤得厉害。”
说着轻声道:“公子好好安慰安慰大老爷吧。”
“当然。”苏录点点头。田总管便掀开车帘,扶着他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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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知县一身斩衰,僵卧在马车里形容枯槁,透过细麻车帘,呆呆望着大街上。
只见街上的百姓虽不强制穿斩衰,但都换上了黑白灰的素色衣物,无一人戴红、穿艳。商铺的招牌也罩上了素布,老百姓还都自发设香案祭奠大行皇帝……
满街的纸钱灵幡,真切诠释了什么叫举国同丧。
一阵风吹过街头,将几枚纸钱恰好吹进了车厢,有一枚落在了卢昭业的脸上,他都没有伸手去拂。
“先生节哀。”苏录轻唤了一声,不得不替卢知县揭掉了脸上的纸钱,扔出车窗。
“节哀……”卢昭业喉头微微颤动,浑浊的眼泪再度溢满了眼眶,只听他悲伤逆流成河道:“我能节得了吗?”
“都以为我是在为大行皇帝悲恸,实际上我是在哭我自己……”说着卢昭业又无助地呜呜痛哭起来,竟抱着苏录不撒手了。
苏录只好轻轻帮卢知县拍背,以防他再卡痰。
车外的田总管见状,暗叹一声,瞧瞧,我就说是亲的吧?
他不禁为自己卓绝的判断力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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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
“弘之,你说为师怎么这么倒霉?被丢在山沟沟里十二年捞不着挪窝。好容易看到希望,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干出了成绩,到了收获的季节。”卢知县躺在苏录腿边,悲伤得像个五十岁的孩子。
“结果这一场飓风从天而降,直接给我整了个颗粒无收,空欢喜一场……”
“早知这样我就去当那个永宁副使了。”他懊恼道:“也不知道那个缺还在不在了?”
“先生也别那么悲观,我们的注音符号已经证明是成功的,不会因为换了皇帝就不起作用了,新君可能还会嘉奖你的。”苏录安慰他道。
“不可能的,王道教化是先帝所好。”卢知县摇摇头道:“新君登基,必当于新的领域着力,不会再理会先帝那一摊了。”
“而且新君登基,朝中大人要忙的事多了,还要一一落实遗诏中的各项政令,根本轮不到我们的。”他消极地叹息一声,又忍不住惋惜道:
“要是皇上再晚走几个月,说不定就会把推行注音符号列入遗诏,那该多好啊?”
苏录不禁摇头。都啥时候了,还想好事儿呢。
嘴上还得继续安慰道:“至少贾知州和黄兵宪这边,不都已经帮先生上书了吗?省里肯定会有所表示的。”
“有肯定会有,但孝宗皇上不在了,中丞藩台都不会再上心了,最后说不定……”卢知县自嘲一笑道:“真的只是一纸嘉奖。”
“唉,这就是命啊弘之。我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谁辛苦为谁忙’的命啊。”他又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
“先生不要悲观!”苏录只好继续给他打气道:“你已经把实实在在的政绩做出来了!省里不会看不见的。就算没有特别简拔,先生的考绩依然会独占鳌头的!到时候一样能晋升!”
“唉,那里头猫腻大着呢。等进士官们勾兑之后,我就不知道排第几了。”卢知县却很悲观,紧紧抓着苏录的手道:
“弘之,为师只能靠你了,你可千万要争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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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让你嫁个相公相公
“先生放心,一定不会像你想的那么悲观的。”苏录劝慰道:“黄兵宪可是能通天的人物,而且他要用注音符号做实事的,这事儿肯定还有下文的。”
“唉,倒也是。”卢知县眼里又有了一点儿光。“前番他要了我二十位先生,到军中教授注音,这事儿还会掀起浪花的。”
说着重新鼓起余勇道:“这次不合适,回头梓宫发引之日,我还会再来致祭,到时候再去拜会。”
“好。”苏录心说你这会儿去,是要被拉壮丁的。但想到这对卢知县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便没有多嘴。
这边把卢知县送回公所安顿好,那边安神的药汤也煎好了。卢知县服下后便睡了,苏录就悄然离开了。
这会儿已经临近中午,再回书院也来不及了,去朱家吃饭又有点早。苏录正犹豫着该去哪,抬头看到了自己家门……
难道自家的饭不香吗?他不禁失笑,便让小鱼儿去朱家知会一声,自己今天不过去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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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头,国丧期间酒庄关门,苏有才和干娘都闲着,小田田去跟黄峨学习去了。
两人便泡上壶茶,弄了几碟干果点心,坐在庭院的廊架下吃茶聊骚,好不闲适。
看到苏录进来,干娘高兴道:“儿子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有点事儿。”苏录简单讲了一下经过,干娘着紧问道:“大老爷没事吧?”
“没事,就是伤心过度,缓过劲儿来就好了。”苏录轻叹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没事就好,菩萨保佑。”干娘直祷阿弥陀佛。
现在酒行的靠山,已经从马千户变成了卢知县,二郎酒八成的订单,都是在县里谈成的。苏家人是真心希望大老爷身体健康,能在合江县多干两年……
“坐着跟你爹喝会儿茶,娘给你切西瓜去。”干娘又把苏录按在椅子上,到后院井里捞瓜去了。
庭院中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苏录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有才。
压力怪又开始传导压力了……
果然,苏有才本来轻松惬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掰一块绿豆糕,丢一半给儿子,丢一半进嘴里:“怎么,你整天忙,就看不得人闲?”
“爹还没想好吗?”苏录接住绿豆糕。
“你说再下考场啊?”苏有才一脸纠结,顿时觉得嘴里的绿豆糕不香了。
这事儿苏录端午时,就兴冲冲跟他讲过,但当时人多事杂,无暇细聊,苏有才便说先考虑考虑,等回了泸州再议。
结果一考虑就是一个多月……
“对。”苏录本不想催问,但看老爹在这里虚掷光阴,实在是忍不住了。
“这不是遇上国丧了吗?”苏有才顾左右而言他道:“光顾着心伤了……”
“少来。国丧跟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苏录没好气道:“爹就给句准话,考还是不考?你说不考,我保准再也不问你了。”
“为父当然想考了。”苏有才被逼无奈坦白道:“我从七岁读书一直读到三十五,整整二十八年,做梦都想中秀才,不然这一生也太失败了。”
“那就考啊!”苏录道:“你今年三十七,也不算特别老。”
“可是我担心考不上啊。”苏有才苦着脸道:“父子同进考场就够丢人了,要是儿子一考就中,当爹的又落榜了,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人家杨大学士父子同进考场还是佳话呢,有什么好丢人的?”苏录道。
“考中了当然不丢人了,考不中当爹的不让人笑话吗?”苏有才道。
“那你考中不就得了?”苏录道。
“这事儿我说了能算吗?整整十二回了,我哪回不想考中?”苏有才双手捂着脑袋,一次次不堪的回忆攻击着他,让他十分痛苦。
干娘端着西瓜回来,见状心疼道:“不想考就算了,将来靠儿子一样能风风光光。”
“花老婆的钱,荫儿子的官。”苏有才又不愿意了。“那我成什么了?”
“说明你有福啊。”干娘和苏录异口同声道:“别人还羡慕不来呢。”
“嘿嘿,倒也是。”苏有才乐了,吃了块瓜又自我反省道:“当年家里条件不好,我天天吃粗粮,点松明,还得顶着大嫂的冷嘲热讽,却能屡败屡战。现在条件这么好,反而畏战了,实在不应该。”
“这倒是实话。”干娘笑道:“现在咱们衣食无忧了,也不指着二哥考取功名,光耀门庭,你就当弥补自己的遗憾吧。就算考不中又怎样?咱们还怕别人笑话吗?要怕的话就不会有今天了。”
“兰兰,你这话太有道理了……”苏有才感动地看着老板娘。“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为你考个秀才回来!让你嫁个相公相公!”
“二哥……”老板娘心都酥了,情绪价值这一块,有才总是给拉满的。
“……”苏录只能埋头吃瓜,合着我的话就没道理?
~~
午饭仍然是县公所送来的。
因为田总管在服侍大老爷,所以今天送饭的换成了胡大厨。
“大老爷来了,就不给大厨添麻烦了吧,我们自己做就行了。”苏有才不好意思道。
“哎,无非就是多配点菜,一炒两份,一点不麻烦。”胡大厨忙笑道。终于轮到他在公子面前露脸了,不来哪能行?
说着他将食盒中的菜肴一碟碟摆到桌上。虽然国丧期间不能有荤腥,但对好厨师来说,这才是显手艺的机会呢。
荤菜做得好吃有什么难的?素菜也炒得色香味俱全,那才叫本事呢。
“第一道,葱油素烧玉版。”胡大厨摆上一碟香菇炒白笋片。葱油的焦香、香菇的鲜香与笋的清香完美融合,香气醇厚扑鼻。
“可以啊胡大叔。”苏录不禁赞道:“还知道玉版禅师的典故。”
“天天伺候公子这样的文曲星,小的不也得有文化点?”胡大厨笑得合不拢嘴,这些马屁果然拍响了,不枉他费尽心思翻食谱。
“这是个什么典故?”老板娘不解问道。
“是我们老祖宗东坡先生,邀请友人进山挖笋。那友人向来怕走山路,但东坡先生说进山还能参谒玉版禅师,他就欣然而往了。”苏有才便解释道:
“两人来到深山中,东坡命人挖笋煮笋饭来吃。友人觉得这笋味道格外好,就问这笋的名字。东坡先生笑答:‘这笋就是玉版禅师啊!此禅师善说法,可令人得禅悦之味。’于是友人乃悟其戏,大笑,东坡亦悦。”
“苏先生真是博学。”胡大厨赞一声,又摆上第二道腐乳烧面筋,面筋裹着红棕透亮的腐乳酱汁,香菇丝嵌在其中,色泽浓郁如红烧肉。
还有两道清淡些的豆豉金菇掐菜,杞子蒸水晶冬瓜……这是给老板娘准备的。
再配上一盅莲子百合消暑汤,既照顾了每个人的胃,又让他们感觉养生了。
最后,胡大厨在一片赞不绝口中功成身退……
没了外人,老板娘对苏录道:“对了儿子,刚接到我爹的信,他们终于同意接受你的方案,让程记糟坊加入二郎酒业了。”
“哦。”苏录点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内,因为他的方案本来就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唯一解。甚至连达成协议的时间,都在他的预计时间之内。
“挺好,正好上半年分完红,下半年合股合营。”他舀一碗汤,轻轻吹着热气道:“不过万事开头难,一开始肯定少不了磕磕绊绊。”
“是。达成意向只是第一步,下面还得各自盘点资产债务,商定如何整合工匠、技艺、窖池,重订规矩、薪酬……且有的吵呢。”老板娘苦笑道。
“让他们吵去吧。”苏录却不在意道:“吵三个月就九月合并,吵半年就年底合并,不急。”
“咱们供不应求,当然不急了,程家可急着呢。”老板娘苦笑道。
“谁急谁就多让让。”苏录道:“其实股权定了,别的都是小事,多多少少没什么大影响。”
“倒也是。”老板娘点点头,但往往就是这些枝节末梢的争执最费时间。“早点定下来也好,最好能赶在重阳下沙之前,这样有个全新的开始。”
~~
在家吃过饭,苏录准备去朱家上课,苏有才拎了一袋子新鲜的荔枝追出来。
“儿子儿子。”苏有才把荔枝递给小鱼儿,笑道:“拿去给先生尝尝。近来不能沾荤腥,吃点新鲜水果也是好的嘛。”
“好。”苏录点点头,嘱咐道:“下午好好温书,别我不在家就偷懒。爹都一年没碰书,两年没作文了,得抓紧剩下的这半年时间。”
“哦哦。”苏有才应声不迭道:“放心吧,爹不是偷懒的人,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勤快的儿子?”
“那就好。”苏录见苏有才还跟着自己。“爹有话要跟我说?”
“啊……”苏有才看一眼小鱼儿,小鱼儿马上原地消失了。他这才不好意思地对苏录道:“儿子你得帮帮爹,不然就算县试这关过了,我后面也白搭……”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小司机,带带我
“那是自然。”苏录道:“等县试过了,我问问师伯州试怎么操作,这些事爹就不用担心了,专心温书就行。”
“啊,那还有院试呢,大宗师那儿总没法通关节了吧?”苏有才小声道。
“这不是好事吗?凭真本事考就完了。”苏录道。
“可是我不是没真本事吗?”苏有才扭捏道。
“……”苏录直接无言以对。“那爹想让我怎么帮你?”
苏有才红着脸道:“听淡哥儿说你辅导过的学生都开窍了,也让爹开开窍呗。”
“没问题。”苏录还以为啥事呢。“今晚就可以开始。”
“好好,不过别让你干娘知道。”苏有才讪讪道:“我这面子上挂不住。”
“没问题。”苏录笑道:“保准让爹倍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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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苏录便站起身来,朝着苏有才煞有介事拱手道:“启禀父亲大人,孩儿功课遇到了难题,还请父亲大人指点。”
“噗……”苏有才一口茶好险喷出来,咳嗽连连道:“什么难题?”
“太多了,数不胜数。”苏录又侧身相请道:“还请父亲大人移步书房,慢慢指教。”
“唉,你这孩子,上课怎么听的?”苏有才一副拿苏录没办法的表情,起身道:“走吧,谁让我是你爹呢?”
“多谢父亲大人。”苏录赶紧抢上两步,敞开屋门。
“兰兰,晚上就不能陪你玩双陆了。”苏有才又歉意地对老板娘道。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别光指点秋哥儿,你自己也要温书啊。”老板娘忙懂事道:“我煮上甜水了,待会给你们端过去。”
“辛苦了。”苏有才这才背着手,踱步走向书房。
正在收拾碗筷的小田田,一脸不解地望着爷仨的背影,小声问道:“苏伯伯要是能指点得了三哥哥,之前他怎么会连县试都过不了呢?”
“瞎说什么呢。”老板娘瞪她一眼。“看破不说破懂不懂,你哥在维护你伯伯的面子呢。”
“哦。”小田田恍然,心说伯伯真幸福,全家人都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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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上书房的门,苏录便笑问道:“怎么样,有面子吧?”
“你小子怎么跟演戏一样,好尬呀。”苏有才苦笑道:“下回自然一点。”
“哦哦,下次一定。”苏录敷衍两句,便正色道:“开始吧,别浪费时间了。”
“哎哎。”苏有才便乖乖坐在了下首。
“爹请上座呀。”苏录用下巴指了指冲门的位子。
“为父坐这儿就行。”苏有才却摇头道:“我得时刻提醒自己,现在是你的学生。”
“哦……”苏泰恍然大悟:“俺就说嘛,爹要是能教得了秋哥儿,早就中举人了。”
“你不说行不行,睡觉吧你!”苏有才红着脸瞪他一眼。
“俺也要念书的。”苏泰小声抗议,坐在苏录对面,拿起了兵书。
苏录便给老爹几张稿纸一套笔墨,吩咐道:“父亲便以‘过则勿惮改’为题,写一篇八股给我看看。”
“这个简单。”听是一道最简单的单句题,苏有才松了口气,便扶着脑袋构思起来。
苏录便不再管他,专心整理自己的课堂笔记。
途中老板娘进来送过一次糖水,见爷仨对头学习,不禁暗暗感慨,自己是什么样的运气,居然遇上了这么勤奋好学,善良有爱的一家人……
但等苏录忙完一段,收拾起下午的讲义,便见二哥终于撑不住睡了,老爹居然还在冥思苦想……
苏录把二哥扶上床,继续忙自己的功课。
一直到他把今天的任务都完成,苏有才方扭扭捏捏交了作业。“许久不制艺,生疏了。轻点批评……”
“当然,子不言父过。”苏录笑着接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父亲的八股文,心说二三十年的功力还能差到哪去?
结果——
‘过者,圣贤亦不能无;改者,愚贤皆可以勉。盖以血气之躯,未免为私意所蔽;进修之要,端在克己以复其性也……’
‘夫人禀阴阳之气,感于物则易迁;处善恶之途,惑于欲则易过。知过而惮改者,非畏其难也,私意胜而天理微也;见过而能改者,非好于异也,天理明而私意屈也……’
‘……’
洋洋八百字,苏录是硬着头皮才看完的。就这么说吧,他念了两个书院,没见过一篇这样让人难受的文章……
简直就是一头缝合怪、四不像。
苏有才忐忑地望着苏录,见他脸色很不好,便小声问道:“怎么样,还有救吗?”
“有救有救,当然有救。”苏录赶紧点点头,笑道:“父亲应该是太久没有作文生疏了,出现了几处引用错误……再就是卡在了馆阁体和古文体中间有些两头不靠了;另外对题目的理解也存在偏差,理与辞的割裂比较严重,对仗平仄还得推敲……”
“那就是一无是处喽?”苏有才苦着脸道:“实不相瞒儿子,为父都忘了文章怎么写了,这篇文章是硬憋硬挤出来的。”
“那可太好了。”苏录闻言长舒口气道:“把以前的全都忘掉,我从头教父亲制艺吧。”
“把以前的都忘掉?”苏有才还有些舍不得。
“父亲以前应该都是在闭门造车,很多理解和观念都是错的。”苏录便毫不客气地给他圈出了一百多处问题所在道:“想把这些一一改正,比重新学多费十倍功夫。”
“是吗?”苏有才看着成了马蜂窝的文章,信心跌到了谷底。
“是的。”苏录点点头,信心十足地笑道:“不信咱们就拿‘破承’为例,父亲可以保留原来的文理,按我说的方法,重新写一遍看看。”
“好。”苏有才点点头。
便听苏录条理分明道:“破题重构有三诀,一曰擒贼先擒王——抓题眼‘勿惮’,点出‘勿惮’关键在‘勇’。而非‘有过可改’之平叙!”
“二曰反话显正意——用‘非病’破滞相。正反相生,则文意跌宕!”
“三曰对仗见筋骨,两句成锋镝——前句论圣贤之过不足病,后句论庸愚之改贵在勇,形成‘上智下愚’之张力,破题即见论点!”
苏有才赶忙记下苏录说的要点,又听他接着道:
“承题亦有三诀。一曰去象存神,舍形骸取义理。原句‘血气之躯’是具象,宜删去,只取‘私意蔽’‘天理隐’之义理!”
“二曰一气贯因果。以‘私意蔽于中’——‘天理隐于内’——‘进修之本在去蔽复明’为三层递进,使承题成为破题的义理支撑。”
“三曰,四字筑金句,短句见筋骨。原句稍冗长,改四字短句层迭,两句对偶,后句点题。”苏录说着补充道:“注意平仄相间,要如古钟叩响,声声振耳!”
最后,他将自己总结出来的实操口诀,传授给父亲:
“破题要狠,擒眼立骨;承题要稳,理脉相续;
去象存神,四字为金;对仗见力,平仄生韵!”
苏有才如醍醐灌顶,感觉这辈子作文,思路都没这么清晰过,把儿子所说的要点默念一遍,立时便有了思路,提笔重做破承题曰:
‘圣贤有过非病,庸愚改之贵勇。盖私意蔽于中,天理隐于内,进修之本,在去蔽而复明!’
苏录笑道:“父亲现在比较一下这前后两版,感觉如何?”
苏有才看看自己写的第一版,再看看苏录指导下写出的第二版,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真是天壤之别啊!”苏有才不可思议地摇头叹息,半晌方颓然苦笑道:“为父落榜十二回,果然是有原因的。”
“这很正常,父亲之前都是以自学为主,没有进过书院,也没有名师指点,难免误入歧途,犯一些低级错误。”苏录笑着哄他道:
“但是父亲的悟性极高啊,你看才学了这么一会儿,就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开头来了。”
“哈哈哈,不然怎么能生出你这么聪明的儿子呢?”苏有才挠头大笑,终于上了苏录的套道:“为父看来就是缺正确的方法呀!那就听你的,把以前的都忘掉,从头学起!”
苏有才还没意识到,他被儿子套路了……
他就是神仙,也不可能进步这么快。苏录不过是把第二版的内容掰碎了藏在口诀中。苏有才顺着口诀捋下来,自然就能拼出完整的破承题。
便会误以为自己是一点就通,所学的方法立竿见影……
其实苏录用了他上辈子卖课的技巧,先把对方的自信击碎,令其认识到自己一无是处,然后迅速帮其用新的方法重建信心。
这法子有些不地道,但卖课极好使。尤其是对苏有才这种历史包袱重,故步自封,还自尊过剩的老大难考生绝对是必须的。不让他彻底服服帖帖,教他什么都事倍功半……
反正不管怎么说,苏有才被苏录鼓起了干劲儿,又催促着儿子教他起讲的口诀。
苏录无奈道:“父亲还是一步一步来吧,先学会了破承题,再说后面的。”
“好吧。”苏有才怏怏道:“有点上头了。”
苏录便翻出自己从前的作业本,找出当初张先生给他的破题作业,让苏有才从头做起……
苏有才便信心满满地开破。结果发现只有口诀,没有苏录掰开揉碎的分析,破题又变得很不容易了……
好在现在方法有了,慢慢破,使劲破,总能破出来的。
ps.下一章还没检查……
第二百二十六章 爹味年号
从那天开始,有才同志也加入了备考大军。虽然带一个老父亲比带十个义子还费劲,但苏录不在乎,因为有才同志值得。
对苏录来说,无非就是晚睡半个时辰,让自己变成科西嘉矮子眼中的男人罢了。
第二天早上,他依然能神采奕奕地爬起来,锻炼身体之后,再去书院跟老山长修习。只能说人和人的体质,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这天上学路上,他又看到一队六百里加急,冲进了泸州城。但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因为这肯定是来送新皇登基诏的……
不用看苏录也知道,新皇的年号是正德,按惯例应该明年改元,大赦天下之类。可惜大明新君登基不开恩科,天下的读书人还得老老实实等到三年后,也就是正德三年,才有机会再考进士。
‘正德三年……’苏录默默盘算起来,自己正德元年才应童试,正德二年便有乡试,然后三年是会试。
如果自己足够牛逼,又运气爆棚,理论上是可以一年一个台阶,三年后就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的!
到那时自己才十八岁,黄峨十七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哼哼,看老贼到时候还怎么跟自己上嘴脸!
想到美处,苏录忍不住给给给笑了几声。好在他及时警醒,苏录啊苏录,你着什么急呀?这么浮躁的心态可不行!
必须要稳如泰山,宁静致远,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到脑后,只专注于眼前功课,一步步完成自己的计划!
不行,得想点惊悚的,让自己冷静冷静。苏录便在脑海中搜索起,对正德皇帝的记忆来。
好消息是,他对正德皇帝不像对弘治皇帝那样毫无印象。坏消息是,没有一点好印象……
他记得正德是个荒唐皇帝,超级爱玩,好人之妻,喜欢收义子,有一百三十多个义子。这一点上,他俩倒是挺有共同点的。
我说的是收义子……
此外,苏录还知道正德身边有个大太监叫刘瑾,跟王振、魏忠贤并称大明三大权阉,手下有八虎八彪,坏事做绝。重开了弘治皇帝关停的东厂西厂,还设了内行厂,缇骑四出,干爆了天下文官……
总之一句话,在正德朝当官,非但没有弘治朝舒服,甚至有可能会倒血霉!
这样一想,苏录就彻底冷静下来了,正德朝太可怕了,必须得从长计议……
胡思乱想着来到了书院,跟朱子和汇合后,两人便前往山长书斋。
老山长在先帝驾崩这一个多月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看上去更苍老了。
待两个小弟子行礼问安后,他挤出一抹笑容道:“最新的邸抄到了,今天就看邸抄了。”
“是。”苏录便应一声,上前拿起邸抄,退下与朱子和同看。
因为大行皇帝驾崩,邸抄停了一期,所以这一期格外厚,消息也涵盖了从四月到五月。
俩人便从前头依次翻阅,很快就看到了李梦阳被释放的消息。而且释放的日期是四月十八日,所以是先帝亲自释放他的。
更稀奇的是,邸抄上还详细刊登了事情的经过——
说孝宗皇帝问内阁:‘李梦阳所论各事如何?’
大学士刘健说:‘这是小臣的狂妄之举。’
谢迁说:“这是忠心为国罢了。”
孝宗皇帝点头称是。一个月后,即降旨把他释放了出来,仅削夺了李梦阳三个月的俸禄。
李大盟主在闹出那么大风波之后,就这样官复原职了。
说实话,李大盟主写一幅字的润笔之资,能顶三年的俸禄。那三个月的俸禄还不如不罚。
所谓的罚俸,简直就是在表彰他,毕竟完全毫发无伤,难以衬托他的英雄事迹。
更离谱的还在后半段,邸抄上竟公然宣称说,孝宗皇帝的岳母金夫人十分不满,到孝宗面前哭诉,孝宗不为所动。
左右劝曰:‘也不必对李梦阳治以重罪,只消稍加杖责,借以平息太夫人之怒。’
孝宗依然不同意……
过了不久,兵部尚书刘大夏在便殿面圣时,孝宗说:‘以为朕不知道这帮阉竖,想借杖责把李梦阳打死?朕岂能残杀忠直之臣,以快左右人之心?’
乍一看,这是在宣扬先帝宽宏仁恕,不听谗言,保护忠臣。但就算苏录二人这种没看过几期邸抄的菜鸟,越品越觉得不对味。
第一,这可是朝廷出的官方报纸啊,怎么能刊载君臣私下的对话呢?以前可从来没见过……
第二,这三段对话,分别发生在三个不同的场合,通政司的官员又是怎么一一掌握的?
第三,先帝才刚刚驾崩,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嘲讽他的岳母,真的合适吗?别的不说,她可是新君的外祖母啊。是不是应该适当留点面子?
苏录和朱子和交换下眼神,都感到了浓浓的不解。后者小声道:“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这不是欺负先帝宾天,新君又太小,趁机弹冠相庆吗?”
“确实不太妥当。”苏录点点头,这方面子和向来比他敏锐。他只是隐隐感到不妥,说不出这么多的一二三来。
“这像是一种宣言,在向天下所有官员宣告,如今大明是他们当家了。”朱子和又小声道。
苏录看一眼闭目养神的老山长,轻声对朱子和道:“子和慎言。”
“嗯。”朱子和听话地点点头。两人继续看下去,便看到了孝宗皇帝从生病到驾崩的经过——
四月二十九日,皇帝因为天旱出宫祈雨,回宫后便突感身体不适,经太医诊断是偶感风寒,之后便连续辍朝。
五月初一,礼部尚书张昇等具本诣左顺门问安,弘治皇帝还回复曰:‘览奏已悉诚意,朕体调理渐痊愈,卿等宜各安心办事。’
并亲自下达了对宁王朱辰濠诸多不法之事的戒谕……
谁知到五月初六日,皇帝却直接病危了。邸抄上对这一段的记载,依然像之前一样详细如亲见——
上大渐,晓刻遣司礼太监戴义,召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甚急。至乾清宫东暖阁御榻前,上燕服坐龙床御榻上,健等入至床上榻前叩头问安。
上曰:“热甚不可耐。”
左右取水以布拭舌,先帝才能继续说话,宣布传位于太子,并命刘健三人为顾命大臣。
先帝又抓着首辅刘健的手道:“先生们辅导辛苦,朕都清楚。”又说:“东宫聪明,但年纪尚小,性好逸乐。还请先生们代朕管教,尽心辅佐,使为令主,朕便可瞑目了。”
刘健等泪流满面,请先帝‘宽心少虑’。随后,君臣交谈许久,‘前后数百言’方止。
翌日五月初七日,先帝又召来太子朱厚照,谕以法祖用贤,未几遂崩……
~~
两人看完之后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这真是他们看过最毁三观的一集。
“你又有什么想说的?”苏录小声问朱子和。
“皇上病逝前不到一天,还能跟大学士前后数百言?”朱子和凑在苏录耳边道:“怎么也不像,感觉自己快死的样啊。”
“确实。”苏录点点头,前后数百言太夸张了,而且这里有一个很严重的漏洞——大学士们以后可以随便发挥了。凡有想办的事儿,便可以托为先帝遗命,旁人根本无从查证!
数百言足够三位大学士用到退休了。
“还有,怎么能在邸抄里说,‘新君年纪尚小,性好逸乐。还请先生们代朕管教?’这可比讽刺金夫人严重一万倍!”朱子和啧啧称奇道:“这下新君成年之前,是别想翻过点儿来了。”
“确实,凭这几句就可以把权力暂时收于内阁,皇帝说什么都没人听了。”苏录点点头。
“而且你看这个年号——正德!”朱子和气愤地压不住声音了都:“年号要么就是美好的寓意,要么就是新君的施政理念,哪能用这种带有规劝性的年号?”
“还真是。”苏录也不得不点头。
‘正德’二字取自《尚书·大禹谟》‘正德、利用、厚生’,本意为‘端正德行’,是儒家理想中君主治理天下的根本法则。
但结合弘治皇帝‘年纪尚小,性好逸乐’的遗言,那强烈的爹味便压不住了。
“西夏崇宗李乾顺曾于靖康二年至绍兴四年,使用过‘正德’年号。”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山长,忽然幽幽道: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当年太宗皇帝的年号永乐,是方腊用过的……”
两人彻底目瞪狗呆。
如果说第一次是意外,这么重大的事故之后,肯定会格外小心了,是绝对不会再出现第二次的。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削减皇帝的神圣性啊……
“太难看了。”老山长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浓浓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朱子和忍不住讥讽道:“有些人要迫不及待抢班夺权了!”
苏录忽然问道:“那先帝遗诏中所列诸多革旧布新事项,可有重新清理户口一事?”
“你猜呢?”老山长望着天空的孤鸿。
“我猜没有。”苏录低声道。
“你猜对了,就是没有。”老山长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道:“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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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愤怒的老山长
见老山长情绪低落,苏录便轻声安慰道:“山长且宽心,该做的事,总会有人去做的。”
“是啊山长!总有读书人读书做官是为国为民,不只为门户私计的!”朱子和也慷慨道:“如果一直没人做,那就等我们将来出仕后去做!”
苏录看一眼朱子和,也点了点头,加了个限定条件道:“如果我们真能走到那一步的话……”
“好好。”老山长欣慰地笑了,一扫阴霾道:“老夫肯定看不到你们那一天了,但是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因为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老山长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不由自主陷入了回忆道:
“老夫成化二年中进士、选庶常,散馆后本可留在翰林院继续走清贵的路子,但我坚决要求外放。因为彼时国家内忧为患、灾疫频仍,国库空虚、人心浮动,各省都在闹灾荒,到处都有百姓和蛮夷造反,说句大不敬的,真有亡国的迹象。”
苏录两人点点头,大明没被留学生搞亡国,只能说还是得国太正……
“当时宪宗皇帝二十出头,便整日忧心忡忡,宵衣旰食,试图拨乱反正,挽狂澜于既倒。我等臣子身受国恩,岂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安心在詹翰间舞文弄墨?”老山长缓缓回忆自己的仕途道:
“加之我那时年纪就不小了,实在不想继续虚掷下去,便毅然巡按岭南,之后在科道多年,既当过御史,也当过给事中,然后是江西按察副使、浙江按察使、湖广布政使,最后以南京左副都御史致仕。”
“也算是为成化朝稳定政局,开创弘治中兴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老山长说着歉意一笑道:“人老了,总是在回忆过去,也不想想别人爱不爱听。”
“爱听爱听,你老继续。”苏录跟朱子和赶忙点头,只要能让老山长不那么郁闷,听他唠一上午的嗑又如何?
“老夫能力一般,水平有限,但有一点我非常骄傲,就是老夫自始至终初心不改,每做一事都要先问于国于民有利否。只要有利,对我的仕途和名声纵有损害也会去做。反之,若有害于国民,对我有再大的好处也不会去做。”老山长说着傲然一笑道:
“你们别小瞧这一点。三十年间,我在两京各省见识了太多的官员,他们刚踏入官场时,大都胸中一腔热血,怀着修齐治平的理想。但渐渐地,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被磨没了棱角,变得和光同尘,甚至同流合污。几乎没有人能在为官二十年后,还坚持自己的初心。”
“我这才明白,朝廷为什么要为翰林官设计一条清贵养望之路,为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因为需要保留他们的锐气与理想来领导百官。”老山长说着提高声调道:
“羊有头羊,马有头马,人亦如是。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引领的,官员也不例外,所以必须要保证百官的带头人,没有深陷染缸,依然有足够的理想和冲劲儿,来维护朝廷的公平与公义,并向这个国家的痼疾开刀!”
“但是当今的三位大学士,已经在内阁太久了,早就耗光了锐气,不愿意去啃任何硬骨头了。更可怕的是,他们柄国日久,深陷染缸,六部九卿都是他们的同党,科道言官不过是其爪牙。他们已经跟满朝官员沆瀣一气,不分彼此了!”老山长指着苏录手中的邸抄,痛心疾首道: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他们愧对先帝的嘱托!不然怎么会允许下面人搞出这些丑事来?”
“老山长……”一直在旁装聋作哑的周山长,这下也终于忍不住了,心说老糊涂也得有个限度啊。
“刘李谢三公公忠体国,忠于职守,清誉满天下!与先帝相得始终,是可以跟三杨相提并论的贤相,没有他们就没有弘治中兴,你老对他们的成见太深了!”
“呵呵,贤相……”庞山长冷笑道:“你不过是个举人,所接触到的都是经过加工美化的消息。如今众正盈朝,自有无数人为刘谢二位相公鼓与吹!”
“刘洛阳名声最好,简直是本朝范公了,可他不经科举,直接任命同乡为七品京官!谢余姚名声略逊,是因为他家里公然违反海禁,是整个东南走私的保护伞。我在南京都察院时想查一查谢家,结果就被勒令致仕了。”
“李茶陵公是我翰林院的前辈,他身为内阁次辅,去年奉旨前往曲阜祭孔,回京后将沿途所见写成了奏章,直陈时局艰难,结果内阁竟不予报闻!”庞山长冷声道:
“他跟刘谢二公因此龃龉,不忿之下,将其附于诗集中,自行刊印了一些,送给我们这些老友一观。”
说着他命苏录到屋里书架中取来那本《东祀录》,翻到中间再让三人过目。
三人便见那是一篇名为《通达下情题本》的奏章,被内阁次辅李东阳藏在自己的诗文集中,堪称咄咄怪事。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为臣经过里河天津一带,所见……曳缆之夫身无完衣,荷锄之人面有菜色,极目四望,可谓寒心。’
‘临清、安平等处,盗贼纵横,杀人劫财者在在而是……各处回贼百十成群,白昼公行,出没无忌。’
‘又闻南来人言,淮扬诸府十分狼狈——或掘食死人,或贱卖生口,流移抢掠,各自逃生。以至江南、浙东荒歉之地,连绵数千里。朝廷虽差官赈济,减耗折粮,然拆东补西,得不偿失。’
‘且民户消耗,军伍空虚,官军无旬月之储,俸粮有累年之欠。夫东南为财赋所出,一岁之荒已至于此;北地贫薄,素无积蓄,今年再歉,则将何以堪之?’
看完之后,周山长只觉三观尽毁,若非这是李东阳去年所上的奏章,他肯定要怒斥为妖言惑众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当年进京赶考时,沿途所见还算正常啊……”周山长喃喃道。
“老夫致仕前还是弘治中兴的局面呢!短短十年不到,两朝家底便被折腾一空。一场大灾就彻底现了原形,这就是你所谓的贤相在朝,国泰民安吗?”庞山长冷笑看着周山长,接着沉声道:
“再看看刘谢二公主导下,这些年来做的好事吧——”
“弘治十五年颁布的《问刑条例》,正式解开了太祖皇帝套在天下官员头上的枷锁,从此官员只要不谋反,犯了事儿统统可以交钱赎罪!贪赃枉法自此成风……”
“还有弘治十六年,震惊天下的张天祥牵连案。内阁明知道这是冤案,竟然以先帝不信任天下士大夫为要挟,坚持原判!要不是先帝坚持,根本翻不过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只是先帝始终给自己的老师留了体面,最后都忍气吞声了而已……”庞山长叹息道:
“其实皇上对他们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只可惜从本朝开始,阁臣不再是特旨简充,而是经由九卿科道廷推。六部科道都是三位大学士的门生,皇上看中的人也入不了阁,又有什么办法?天子垂拱而治,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难道皇帝就完全任其摆布,无能为力吗?”苏录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老山长摇摇头:“皇帝毕竟是皇帝,一旦下定决心掀桌子,谁都别想上桌吃饭!只是先帝始终狠不下那个心罢了。”
“但先帝似乎已经决定,要跟师傅们分道扬镳了……”老山长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高亢起来:
“今年年初,先帝命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天下官员,八百零二人被认定为老迈体弱,六百九十八人不谨,三百一十五人不称职,另外还有贪赃枉法五人和畏罪潜逃十六人,先帝一次就处理了一千八百三十六名官员,力度远胜从前!吏部尚书马文升也不得不引咎请辞!”
“先帝还准备起复前户部尚书周经,回京担任原官,负责天下户口清查。周部堂是先帝的嫡系,之前因为与内阁不睦,才被迫致仕的……”
“此外,先帝还提拔焦芳为吏部左侍郎,准备取代马文升。还将大同巡抚刘宇召回任右都御史。到了这一步,谁都能看出来,先帝准备对铁板一块的朝廷动动刀子了,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驾崩了,呜呜呜……”
老山长竟痛哭失声,自从惊闻山陵崩后,一直积蓄的悲愤痛惜彻底爆发出来。
“你们看到邸抄上那条——‘收监开错热药,治死先帝的太医院判刘文泰’的消息了吗?当年宪宗皇帝也是被他治死的,呜呜……”
老山长的哭声越来越重,直到情绪彻底崩溃,真的胡言乱语起来,几欲晕厥过去……
“老山长过度悲伤,已经昏乱了,你们快去上课吧。”周山长忙扶住庞山长,拂袖斥退苏录二人,还不忘叮嘱道:“老山长的话一句都不要外传,家里人也不要讲,不然会招来大祸的!”
“是。”苏录二人担忧地看着老山长被扶进屋里,这才心情沉重地离开。
ps.刚写完,后面还没检查……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相思成疾
那天之后,庞家人便把老山长接回府上修养了,苏录二人的早课被迫暂停。
两人很担心老山长的状况,去庞府探视了几次。还好,老山长并无大碍,那日把郁积的情绪发泄出来后,反而让他从情绪的死胡同中走了出来。
只是吓坏了庞家的子孙,高低不让老祖宗再回书院了。老山长拗不过儿孙,只好让苏录和朱子和改为五天来府上一次,这样才获准继续教导他们。
庞家人很不理解,老祖宗对自家儿孙都从来没这么上心过,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两个外姓小子呢?
老山长却笑而不答……
~~
转眼进了七月,国丧结束。街上店铺恢复营业,大姑娘小媳妇们又重新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衣裳,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苏录与黄峨也重新开始书信传情……其实国丧期间,两人也没有断了书信往来,但字里行间都保持了克制。
毕竟小信使已经暴露,说不定哪天就会被黄珂父子查获,他俩便又会多一条‘不可饶恕’的罪状。
当然黄峨也没少吐槽她爹和小哥,只是方式都比较巧妙。比如她会借着跟苏录讨论《孔雀东南飞》,故意引用一段‘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两个月下来,两人的通信一直挺安全,并未被黄珂父子查获过。这时国丧结束了,他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开始用情诗互撩开了……
一场大雨,园中落红无数,黄峨观之伤怀,填曲给苏录曰:
‘积雨酿轻寒,繁花树树残。
愁牵千缕乱,忍把断红看。
相思无计,烟水隔重峦。
天涯望断泪阑干。’
苏录便唱和一首,安慰多愁善感的心上人:
‘霁雨散余寒,飞红未肯残。
休教愁绪结,且待春泥安。
待到东风,枝上花新绽。
执手相看两心绾。’
八月初,夜里转凉,黄峨又作诗给苏录曰:
‘尺素凝霜夜未阑,孤灯摇晕照钗寒。
巴山梦断云千迭,蜀道魂销月一弯。
旧谱重翻琴柱涩,新词欲寄雁声残。
青鸾若解相思意,莫向秋江独自看。’
苏录不能让她伤感下去,便用积极的态度唱和道:
‘晨灯焕彩夜将阑,暖袖轻笼不畏寒。
巫峡飞云千仞险,秦关破雾万重难。
瑶琴再理弦声亮,锦字初题雁阵欢。
若许青鸾穿雾去,直教云海共潮还。’
感受到小情郎温暖贴心的安慰和鼓励,黄峨的心情终于好多了,却愈加对他情意绵绵,不可自拔,便俏皮地写了一首《天净沙》:
‘娟娟大大哥哥,风风韵韵般般,
刻刻时时盼盼,心心原原,
双双对对鹣鹣!’
姑娘的大哥哥呀!他风姿绰约,样样都让人欢喜。时时刻刻都在思念期盼,两颗心啊原本就紧紧相依,要像那比翼鸟一般,成双成对永不分离!
苏录看完之后,忍不住跳到床上扭曲起来,给给给地笑个不停……
看得苏有才和苏泰一愣一愣,两人交换个眼神,都深感再不干预一下,这个娃儿就疯了。
苏录却毫无所觉,翻身起来,提笔也唱和了一首《天净沙》:
‘大大哥哥娟娟,婷婷弱弱多多,
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
哜哜世世婆婆。’
哥哥的姑娘呀,秀美温柔。她身姿婷婷玉立,娇柔可爱,优点多得数不清。每一件事都恰巧合心意,样样都让人满意。有时悄悄躲藏着,带着几分娇羞模样,只愿时时刻刻、世世代代,都能相伴相依!
写完之后,苏录又拿起两首《天净沙》左看右看,给给给的笑声始终没停过,完全忘记了边上还有父兄。
好半天,他才将《天净沙》收入给黄峨的书中,装进书袋里。
说来也变态,系好丝带的那一瞬间,苏录便从男女之情中抽离出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念他的书,就像刚才‘给给给’的不是他一样。
苏有才和苏泰继续交换眼神,反而更觉得他不正常了。
~~
于是半夜里,苏录睡熟之后,苏有才便爬起来,还不忘把苏泰也推醒,爷俩便蹑手蹑脚出了卧房。
回到书房,点起灯来,苏有才便找到苏录收在抽屉中的书袋,小心地解开丝带,捻起了苏录别在带结上的一根短发。
苏泰便面现惊讶之色,没想到老爹居然这么细,连老弟的小机关都能发现。
“都是我玩剩下的……”苏有才得意地一笑,将那短发夹在个本子里。这才打开了书袋,掏出那本《五代史阙文》来,掀了掀,找到苏录夹在里头的薛涛笺。
只见正面是女子的娟秀文字,背面则是苏录那笔熟悉的高粱体,两人在用《天净沙》唱和——
“娟娟大大哥哥,风风韵韵般般……双双对对那啥那啥?”苏泰小声念道:“黄姑娘这写的啥玩意儿?俺咋看着怪怪的呢?”
“你弟弟写的就正常吗?‘大大哥哥娟娟,婷婷弱弱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哜哜世世婆婆……’”苏有才念完了也是一脑门子汗。“造孽呀真是,把孩子都快憋疯了!”
“这可咋整啊?”这下把苏泰急坏了。“俺弟弟要是憋坏了脑子,俺跟黄兵宪拼了!”
两人正相对发愁,忽然听到书房的门吱呀开了,吓得他们赶紧把书和薛涛笺往身后藏,却见来的是老板娘。
“嗨,吓死人了,我还以为是秋哥儿呢。”苏有才松了口气。
“秋哥儿睡得沉着呢。”老板娘道:“我听到动静过来看看,你爷俩不睡觉在这干啥?”
“睡不着啊!”苏泰闷声道:“俺弟弟要疯!”
“啥?!”老板娘惊呆了。“秋哥儿吗,怎么可能?”
“唉,你看吧。”苏有才便将那张薛涛笺递给老板娘。
“呀,病得这么重?”老板娘接过来一看,也是变颜变色,问道:“那女孩子是黄小姐?”
“嗯。”苏泰点点头道:“自从黄小姐被禁足之后,他俩就只能通过小田田捎信联系。”
“他俩多久没见了?”老板娘看着薛涛笺上快要溢出来的思念,和那拦也拦不住的情意,不禁眼圈通红。
“端午节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苏泰黯然道。
“这都快八月十五了。”老板娘心疼万分道:“黄兵宪真是造孽呀!干嘛非要棒打鸳鸯?!”
二郎滩的男女深受罗罗人和苗人的影响,对两情相悦,看得比父母之命还重。
“黄兵宪就是门缝里看人,把咱儿子看扁了!”苏有才却气呼呼道。
“我们家秋哥有什么不好的?”老板娘也愤慨道:“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的,泸州城里好几家大户人家,都托媒人来打听呢!偏生入不了他黄兵宪的法眼!”
“气火了老子明天就请媒人上门提亲去!”苏有才愤然道。
“别胡闹了,人家姑娘还没到十五呢,你提什么亲呀?”老板娘无语道:“还不让人家撵出来呀?”
其实她养闺女她也理解黄兵宪,但是儿子的‘病’要紧啊!
“那老子给他另说一门去!”苏有才愤然道:“等将来秋哥儿中了进士,让黄兵宪后悔去吧!”
“对,说两门!”苏泰也不忿道:“让他双倍后悔!”
“嘘,小声点,别把秋哥儿吵起来。”老板娘赶紧让他爷俩都别激动。
又叹了口气道:“你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可咱能别说胡话了吗,站在秋哥儿的立场上替他想想吧,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见黄家小姐了!”苏有才和苏泰异口同声。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想办法,帮他达成心愿才是!”老板娘果然极具领导力,给混乱的爷俩指明了方向。
“嗯嗯。”苏泰点点头,摸着下巴寻思道:“那该怎么做呢?兵宪府戒备森严,强攻的话有点难度。”
“你还真敢想啊?!”苏有才拍了他脑袋一下:“不能硬来,要动脑子!”
“哦……”苏泰抱着脑袋不敢吭声。其实他还有个计划,就是把黄峰抓起来,逼他做内应……
“其实不难。”老板娘已经有了主意,抚掌笑道:“不过还是得夏哥儿出面。”
“让俺干啥都行!”苏泰闻言大喜。
“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得说服奢小姐帮咱们。”老板娘便对苏泰道。
苏泰看一眼苏有才,小声道:“俺爹不让俺跟奢小姐说话。”
“你听了吗?每天说梦话叫人家名字,现在装不熟?”苏有才没好气道。
“嗨嗨……”苏泰憨笑两声含混过去,对干娘道:“娘放心,俺让她往东她不往西,俺让她撵狗她不撵鸡!”
“牛的你……”苏有才撇撇嘴,没跟他计较。
“厉害呀,夏哥儿!”老板娘不禁刮目相看,笑道:“这下就简单多了。”
说着便小声对苏泰道:“我这招叫‘瞒天过海’!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那天……”
苏泰听完面露喜色,竖起大拇指道:“娘真是太厉害了!都会兵法了。”
“这是跟你爷爷学的。”老板娘笑道:“他老人家这一招用得炉火纯青。”
“没错,这是咱们苏家的祖传绝学,可不能丢!”苏有才也重重点头。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月圆之夜,瞒天过海
没几天便是八月十五。
这年月的中秋节,正处在由唐宋时的赏月拜月,向后世团圆节转变的过渡阶段,两种习俗兼而有之。
全家人会在月亮刚升起的时候吃团圆饭,切月饼分食之后,女孩子们便可以成群结伴出去玩了。
因为月亮是太阴神,所以八月十五也是女儿节。中秋之夜,女孩子会梳精致妆容、着新衣,手持灯笼和桂花枝,结伴沿河照月行走,名为走月亮,又叫踏月。
踏月尤其讲究‘走三桥’,即必须走过三座石桥,且途中不回头,据说可以‘祛百病、避灾祸’。
其实这跟上元节、三月三一个道理,这年月女性日常活动范围受限,中秋‘走月亮’是难得的公开社交机会。既借月光祈福,也能借机与心仪的男子一见。
所以往往鸡声喔喔,大家小姐们犹婆娑月下,谓可祛病延年。实际上是出来放风的……
~~
黄峨也想走月亮,甚至不惜提前几天以绝食抗争。
黄珂终于拗不过,加上也确实关她够久了,不让闺女出去放放风,当爹的自己都过意不去,于是同意了。
但条件是必须让她小哥跟着,全程不能离开黄峰的视线。
黄峨一听就不愿意了,身子扭成个麻花道:“人家几个月才捞着出去一次,还让个黄蜂子跟着,嗡嗡的惹人烦。”
兄妹俩的关系,在这几个月里已经跌入了冰点,差不多要上升到仇人的地步了。
但这也不怨黄峨,黄峰数月如一日,一直严防死守。她数度想偷偷跑出去,皆被小哥识破了。最郁闷的一次,都已经离开府门了,又被抓了回来……
黄峰也不着恼,笑道:“外头黑灯瞎火的,我不跟着,爹怎么能放心你出去?”
说着又保证道:“放心,只要你不跟那小贼见面,保证干什么我都不干涉。”
“你跟那么近,我干什么都没劲儿。”黄峨哼一声。
“我站远点总行了吧?”黄峰倒是好脾气。
“好了别啰嗦了,不让你哥跟着你就别出去了。”黄珂断然道。
“略略略……”黄峨没好气地扮个鬼脸。
~~
中秋夜,天公作美。圆月如金,悄然爬上了树梢。
兵宪府后堂,黄兵宪一家吃起了团圆饭。
黄珂的老伴去世多年,大儿子在京里为官,二儿子在南京国子监坐监,只留小儿子一家和小女儿在身边。再加上个奢云珞一起过节,倒也不算寂寞。
只是两个臭丫头心神不宁,一直催着赶紧切月饼,叫黄珂好生无趣,没好气道:“她俩魂都快飞了,快点切了吧。”
小儿媳便端上一个偌大的月饼,黄峰用银刀均分成八块,先奉给父亲一块。
两个女孩子巴望着黄峰,将月饼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奢云珞便拿起来塞到嘴里,嫌黄峨吃得太慢,又帮她吃了一半。
“好了,我们吃完了,走了!”奢云珞胡乱一抹嘴道:“朱家姐姐要等急了。”
“爹爹,女儿告退了。”黄峨还不忘朝黄珂福一福。
“哎。”黄珂赶紧应一声。不容易啊,三个月来头一回听闺女叫爹。
“爹,那我也去了。”黄峰把剩下的五仁月饼塞到嘴里,噎得直翻白眼。不禁感叹,罗罗女人就是强悍!
“嗯。”黄珂点点头,低声嘱咐道:“你妹妹好容易出去一回,别跟得太紧。”
“是。”黄峰应一声,赶紧追了出去。
见他颠颠儿赶上来,奢云珞没好气道:“我们女儿过节,你个男人跟着算怎么回事啊?
“我是护花使者。”黄峰笑道:“放心,我只在后面跟着,当我不存在就行。”
“癞皮狗……”奢云珞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瞪眼道:“离我们远一点!”
说话间,二女来到后门口,果然看到朱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朱家小姐也许久没见黄峨了,亲热地下车迎接。“妹妹,你可算出来了,可想死我了。”
“姐姐,我也想你呀!”黄峨和朱家小姐紧紧拉住手。
“哎呀,你俩怎么没化夜游妆就出来了?”朱家小姐化着浓妆,贴着花黄,看着素面朝天的黄峨和奢云珞道。
“跟着个尾巴没心情化妆。”奢云珞没好气道。
黄峨也朝身后努努嘴。
“黄三哥晚安。”朱家小姐便敛衽向黄峰行礼。
“朱家妹妹晚安。”黄峰一边走向马车,一边问道:“你家谁跟着?”
其实各家都会有兄弟跟着的,所以黄峰跟着一点不奇怪。
“我几个兄弟都来了。”朱家小姐一指街口,朱家兄弟果然都在,还热情地朝黄峰打招呼。“过来呀,黄三哥。”
黄峰朝着车里飞快一瞥,见里头空无一人,这才收回目光,走过去跟朱家兄弟说笑。
“快上车,我帮你俩简单化化妆。”朱家小姐笑道:“素面朝天可是对月神不敬哦。”
于是三个女孩子便上了车,驶向河边。
因为车上的小姐们要化妆,所以马车行得极慢。公子们也不着急,反正他们今晚就是保镖而已,便有说有笑跟在后头。
“景臣兄,让他们几个小子跟着就够了。咱们这种有家有室的,好容易夜里出来一趟,不趁机去玩玩多可惜?”朱子庚小声对黄峰道:“翠微居刚进了几罐新茶,咱也去尝尝鲜?”
“哪来的?”黄峰果然很懂:“明前还是雨前?”
“西湖龙井!还未经风雨呢。光滑挺直,色嫩光润,高雅斯文,美称女儿红。”朱子敬竖起大拇指道。
“那得很贵吧?”黄峰不禁意动道。
“难得出来一次,我请客!”朱子庚便豪气道。
“好……”黄峰蠢蠢欲动,但看一眼前头的马车,终究抵制住了诱惑。“还是改日吧。”
“过时不候。”朱子庚便闷声道,这下一箭双雕的希望破灭了。
~~
马车上。
奢云珞拉紧车帘,朱家小姐便掀开了长凳的帘子,凳子下头居然藏了个浓妆艳抹、贴着花黄的女子。而且那女子身上的衣裙,居然跟黄峨一模一样。
黄峨满怀期待地端详着那女子,对方便小声笑道:“黄小姐,我是海棠呀。”
她这才认出来,原来是朱家小姐的丫鬟海棠,眼里的光不禁一黯。
“怎么,还以为你的忧国士男扮女装藏在底下?”朱家小姐掩口取笑她道:“怎么可能呢?他又不是司马懿,再说大丈夫岂能卧于女子裙下?”
“姐姐你就别说笑了,我都快急死了。”黄峨苦着小脸道:“我都快半年没见着他了。”
“明明才三个月……”朱家小姐嘟囔一句,又笑道:“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放心,今晚有的是时间给你们。”
说着对海棠道:“你给奢小姐化妆,我来给你梳头。”
“好。”海棠点点头,便打开化妆盒,先给奢云珞敷上一层厚厚的粉底,然后用珍珠粉提亮额头、鼻梁、下颌。
“等等,是她要见情郎,为什么给我化妆?”奢云珞有点懵了。
“因为海棠替她化了。”朱家小姐说着,给海棠重新盘了个跟黄峨一样的双丫髻,又用了同样的发饰。
黄峨和海棠身量一致,海棠的脸稍微大了一点,但化上浓妆之后就看不出区别了。
再盘上一样的发髻,戴上同样的发饰,黑灯瞎火的,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了。
“好了,该你藏起来了。”朱家小姐拍了拍黄峨的肩膀,指了指座位底下。
黄峨也是拼了,毫不犹豫地便钻了进去……
朱家小姐不禁又是一叹,真希望自己也有这么不顾一切的一天。
~~
马车在河边停下,沿河的石板路上已经有许多盛装少女,手持桂花枝或灯笼,在唱着歌儿走月亮了。
奢云珞也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下来,吓了黄峰一大跳。
只见她脸上一层厚厚的白粉,涂了樱桃唇,双颊打着腮红还贴了花黄,要不是衣裙和发型,他都要认不出人来了
“怎么,没见过美女?”奢云珞逼近他。
“你怎么这样了?”黄峰吓得倒退连连,没说出那个‘鬼’字来,算他有素质。
“你是在质疑我的化妆本领吗?”朱家小姐也从车上下来,顶着跟奢云珞同样的妆容。以至于类似妆容的黄峨,第三个下来时,黄峰都已经习惯了。
“你们这样不怕吓到月神吗?”黄峰问道。
“要你管?”奢云珞白他一眼,提醒道:“不是说好了,当你不存在吗?”
“好好好。”黄峰举手投降,跟朱家兄弟一道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三个少女便手挽着手,加入了踏月的队伍。
~~
车夫则赶着马车,找个景色优美的地方停下来。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与马车里的少女四目相对,正是苏录与黄峨!
“秀眉。”苏录深情地唤了一句。
“弘之……”黄峨已是泪水滚滚,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百日相思,千般情愫顷刻间喷涌而出,两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
金黄的月亮透过车窗,将车里照得十分明亮。两个小情人依偎在一起,诉不尽的别后之情,道不完的卿卿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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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岁末
年怕中秋月怕半,人怕四九岁怕寒。
中秋节一过,转眼就到年底。
腊月十五,鹤山书院举行了岁末考。
正意斋中,依然还是年初的那班同窗。
鹤山书院已经取消了三斋升降法,周山长宣布明年起改用三斋等第法。
一方面现在朱琉成了朱传胪,两人之间已经不存在竞争了。周山长反而要大力推广朱山长留下的‘宝贵遗产’,当然不会再敝帚自珍。
但只是这样的话,三斋升降法不会半途而废,怎么也得有始有终。这种尴尬局面,还是正意斋学生造成的。
客观上,他们的成绩一直突飞猛进——
二月月考,四名学生进入前三十。
三月月考,八名学生进入前三十。
四月,十一名学生前三十。
五月月考,十三名学生。
六月月考,十五名……
两个斋前三十名的学生直接一半一半了,而且有苏录和朱子和两匹头马压阵,正意斋在高名次上也不输诚心斋。
这时候,书院还想按规则给正意斋的十五名学生升斋,却遭到了他们的集体抵制。
学生们的理由也很充分——
有的说,不愿意从一个欣欣向荣的班集体,转进一个不断走下坡路的班里……
有的说,我们考得好,不是惩罚我们的理由。
有的说,我们刘先生教得更好,怕去了那边会退步……
当时国丧期间,稳定压倒一切,书院也不敢硬来。万一闹出点什么事儿来,没人敢怪罪老山长,周山长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最后只好捏着鼻子宣布,因为国丧,暂缓升降斋……
结果一直到年底,书院都没再提这茬。直到昨天才正式宣布,升降法作古,等第法当立的决定!
受此振奋,正意斋的学生士气大振,纷纷笔下生花,考出了有史以来的最佳成绩——
当天傍晚下班前,刘先生拿到了岁末考的成绩单,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眼。
前三十名里,有整整二十一个他的学生!其中前十名里,整整八个!
更让他欣慰的是,另外九名学生,六个在前四十名里,三个在前四十五名里……
他知道学生们会考得好,没想到会好成这样,刘先生捧着成绩单看了又看,泪水噙满眼眶,喃喃道:
“你们真的做到了,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他忽然哽咽了一下,低声道:
“原来我也不是废物……”
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吧嗒吧嗒落在成绩单上。
刘大川赶紧擦擦泪,用袖子去蘸那张成绩单,虽然这只是一份抄件,他也依然不想弄花。
他迫不及待想跟学生们分享这个好消息,但拿着成绩单快步走进讲堂时,却看到三十把椅子整齐倒扣在桌子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刘先生不禁失笑,自己真是乐昏了头,居然连已经放假都忘了。
这种好消息也没法跟同事分享,你的好成绩只会让别人心里不舒服。刘先生是厚道人,虽然别人总让他不舒服,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家里也是空无一人,刘先生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无人分享了,不禁又有些低落起来。
“唉,可悲啊……”他叹息一声,便回去备课耳房,把手头的工作全都做完才离开。
踅出书院时暮色渐沉,大街上华灯初绽,街上的店铺却没有关门。年根下是有夜市的,卖爆仗、卖春联、卖各种年货的摊子次第亮起灯笼来。
卖炒货的老汉敲着竹梆子,吆喝声拖着川南特有的尾音。“糖炒栗哎——盐爆豆嘞——新炒的核桃脆生生哟……”
炒锅里的栗子正噼啪作响,浓浓的焦香在空气里漫开,引得跟着父母买年货的孩子走不动道。
刘先生看不得这个,这会提醒他,自己是个孤家寡人。
而孤家寡人最难熬的春节,眼看就到了……
刘先生本来还想在路边摊吃点好的,这下也没心情庆祝了,便在面食摊上买了把碱水面,胡乱塞到怀里,逃离了这片和乐的夜市。
一口气逃回自家巷子,刘先生便闻到了浓郁的炖羊肉味。他感觉这香味如此熟悉,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发现竟是自己最爱的红汤羊肉。
以往这时节,妻子总会给他炖一锅解解馋……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自家的烟囱冒着烟,好像妻子从未离开过。
刘先生不禁自嘲一笑,他去年这时候,觉得了无生趣,想要结束生命,硬是把妻子撵回了娘家。
这一年他孤零零一个人,家里冷灶清锅,自作自受,怎么可能还有人为他炖那锅羊肉?
然而当他走到自家门口,却见门缝里漏出了暖黄的光……
刘先生心头猛地一跳,赶紧推开院门,便见伙房里灶火明亮,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围着灶台忙碌。
刘大川使劲揉揉眼,又拧了自己大腿一把,才确定不是在做梦。他喉头颤抖了好一会儿,方艰难地唤出那个名字:
“阿梅……”
忙碌的夫人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哎。”
这才忽然僵住了身子,手攥着蓝布围裙背对着他。
“阿梅,你怎么回来了?”刘先生上前两步。
“你要是觉得我不该回来,做完这顿饭我就走。”妻子没好气道。
“不不,千万别走了,我,我……”刘先生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双手却撑住了伙房门,好像怕她再跑掉一样。
“你怎么了?”妻子的语气柔和下来。
“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刘大川终于坦诚了一把,鼓足勇气问道:“能不能不走?”
“看你表现。”师母这才转过身来,愤愤讨伐他道:“你这个绝情的人,陪你相濡以沫这么多年,不过唠叨你几句,说翻脸就翻脸。”
“是是,我当时太混蛋了。”刘先生一个劲儿地服软道:“其实我早就想去老丈人家里请你回来,可又怕让舅子们骂。”
“骂你都是轻的,要不是我拦着,他们早来揍你了。”师母噗嗤一笑,又板下脸道:“要不是你学生们三番几次去请我,我一辈子都不回来。”
“我的学生们?”刘先生大吃一惊。“他们在哪儿?”
“我们在这儿呢!”四面八方便响起了那些他熟悉的声音,学生们嘻嘻哈哈,从堂屋里、厢房里涌出来,一起朝着两人作揖道:
“恭喜先生师母冰释前嫌、白头到老!”
“你们……”刘先生眼窝子一热,又想掉泪了。
“你真是好福气,有群这么好的学生。”师母感慨道:“他们不光把我接回来,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连家什都帮你换了新的,说是从新开始。”
“唉,那当然了。”刘先生别过头去,擦擦泪水,这才红着眼睛笑道:“他们是世上最好的学生。”
“先生是世上最好的先生!”学生们便异口同声道。
“不不,我不是。”刘先生想起那个得了癔症的学生,就依然难以自安,“是我害得子华得了癔症……”
“噔噔噔!先生看这是谁!”邓登瀛便一挥手。
众同窗分开左右,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走到了刘先生面前,深深一揖道:“王子华拜见先生。”
“子华,真的是你!”今天的惊喜太多,刘先生已经不知所措了,赶紧扶住那年轻人,上下打量道:“你还好吗?”
“先生放心,其实当时我只是痰迷了心窍,”王子华笑道:“在家里休养了一阵子,就恢复过来了。”
说着黯然道:“只是家里心有余悸,不让我再回书院,请了先生让我自己在家读书。”
“你没事就好,这比什么都强!”刘先生终于放下心头大石,高兴地拉着他,直抹泪道:“你不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真想把这条老命赔给你算了。”
“先生这不怪你,是我自己意志太薄弱。”王子华也流着泪摇头道:“这一年我也想明白了,人要动心忍性,才能增益其所不能。所以我想有所作为,头一件事就是先让自己坚强起来,不能轻易被击垮!”
说着朝刘先生深深一揖道:“求先生再接纳学生一次吧!”
“好好。”刘先生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每个好孩子,都值得有第二次机会。”
“多谢先生!”王子华高兴地笑了。
“但以后你得管我们叫前辈了!”众同窗嘻嘻哈哈打趣道。
“好了好了,快来搭把手!”这时,师母在伙房大声招呼道:“红汤羊肉出锅咯!”
说着她掀开锅盖,白色的蒸汽窜起,红亮的汤汁裹着羊肉块块咕嘟冒泡,腐乳的酱香混着芋头的甜香,直接让所有人口水哗哗。
~~
羊是学生们用膏火银凑起来买的。
鹤山书院人均富哥,苏录就算最穷的了,当然不靠膏火银吃饭。
但他们都很看重这点钱,因为这可是他们用成绩换来的。于是不约而同都存了起来,年底凑了十几两,买了这头羊,又把先生家里的破烂都换了一遍。
再给先生买些腊味酱货,熏鱼猪头之类过年的硬菜,便花了个精光……
师母也是大气的人,把他们买的年货拿出来一半摆上桌,又把一整只大羊全都下了锅。
得亏土灶够大,不至于一锅炖不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积极备考
冷清已久的刘先生家中,从来没像今天这般热闹过。
堂屋里满满都是他的学生。人多到没地坐,大部分只能站着了,各端着一碗炖羊肉,连肉带菜裹着浓稠的红汤,吃得嘴角流油。
“好吃,真好吃!”学生们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连碗底最后剩下的红汤,都要用掰碎的锅盔擦干净。
“不至于不至于。”师母见状笑道:“锅里还炖着配菜呢。”
小伙子们便欢呼着又去伙房加一碗,虽然只是萝卜、芋头、腐竹、豆腐之类的配菜,但吸足了浓郁的羊汤,依然好吃得让人停不下嘴!
看着学生们美美吃着妻子做的饭,刘先生觉得这就是幸福了。
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对坐在一旁的苏录感激不尽道:“多谢弘之,是你拯救了我们这些人啊!”
“没错没错,恩同再造啊,哥!”众同窗也感激不尽地望着苏录。
“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关键是先生和你们自己没有放弃,才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苏录忙摇头笑道:“有这股精神,不管有我没我,你们都会好起来的!”
“弘之太谦虚了。”刘先生却摇头道:“没有你指点迷津,画龙点睛,我们正意斋再努力也追不上诚心斋。”
“是啊……”邓登瀛等人深有感触道:“我们之前也努力地学,先生教得也极好,但一考试就差点意思,就好像空有一身力气用不出来。但在哥的教导之下,我们就学会发力了。”
“没错没错。”众同窗纷纷点头道:“每次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哥点拨两句就茅塞顿开,哥的境界实在太高了。”
“哪里哪里。”苏录笑着摆摆手,心说我这不是境界,是专业。
“你们现在已经追上诚心斋了?”那个休学一年的王子华听得目瞪口呆。
“岂止是追上了,我们已经完爆他们了!”众同窗骄傲道。他们之前怕刺激到王同学,一直都没提过这茬。
“可以这么说!”刘先生从袖中掏出那张泪迹斑斑的成绩单,递给他。
王子华接过来,看得瞠目结舌。“这,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众同窗笑道:“我们正意斋彻底站起来了!”
“我这是错过了什么呀?”王子华看着原先不如自己的邓登瀛和雷声远等人都已经挤进前十去了,不禁惋惜万分道:“早知这样就不在家自学了。”
“哈哈,子华放心。在弘之的启发下,为师已经今非昔比了。”刘先生忙笑着安慰他道:“明年我从头教你,让你也名列前茅!”
这份久违的自信看得师母眼眶通红,这才是她记忆中的阿川相公啊!
“就是,先生现在再去考举人,保准一考一个准!”这时有冒失鬼脱口道。
堂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众同窗瞪着那个冒失鬼,傻波不知道先生和师母怎么掰的吗?!
果然,师母也紧张地看着刘江刘大川。
刘先生却平静地摇摇头道:“我决定不再考了。上次的主考是对的,像我这种四老五十的,就算考取了功名,又能做几天官?精力也跟不上了,还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
说着他看向妻子道:“我还是安心教导年轻人,过好咱的日子吧。”
师母松了口气,高兴道:“你想通了就好,一把年纪了还去遭那个罪,我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不考了不考了。”刘先生如释重负地口占一绝道:
“青衿解下挂书楹,半百方知世味平。
经卷课徒灯影静,灶间燕语暖风生!”
“好好!”学生们非常捧场地叫好,却也知道先生这回是真放下了。
“以后就看你们了。”刘先生又笑问众学生道:“你们一个月以后,都打算应县试吗?”
“是。”众弟子纷纷点头。
恰巧明后两年都有童试,所以很多学生都会选择明年考考试试。万一考中了,就可以直接升学做生员了。考不中也可以积累经验,下次更有把握。
当然在场大部分学生,今年注定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毕竟上斋的学长比他们多学了一年。还有之前毕业的那一批,比他们的经验丰富太多……
“就算是为了积累经验,也要做好准备再下场。”便听刘先生沉声道:“年前你们就别休息了!都来我这里,给你们免费辅导十天,保你们明年进场,心里不慌!”
“多谢先生!”众学生闻言大喜,先生当年可是教过文战堂的,应试经验极其丰富!
~~
于是年前,苏录又在刘先生这里接受了,为期十天的考前特训。
十天时间,刘先生没讲一篇文章,讲的都是各种注意事项、考试重点、应试技巧,以及各种避讳禁忌。
掌握这些还是非常重要的,不了解就会吃大亏……
比如,在江浙等文教发达地区,因为读书人实在太多了,每县应试童生动辄数千。为了照顾年轻学子,考试时会分‘已冠’‘未冠’两组,分开出题。即二十岁以上的老童生考一套题,二十岁以下的小童生考一套题。
未冠文题相对简单,回答实务时的要求也比较低,好尽可能多选拔有潜力的年轻人,而不是让老登占据所有名额。
四川属于偏远地区,考生没那么多,也没有条件分开出题,所有考生都考同一套。但刘先生告诉学生们,可以在论实务时,以‘童子申述’字样开头,向考官解释答题思路的稚嫩之处。
“还可以这样?”学生们纷纷惊叹。
“当然。”刘先生点点头,苦涩笑道:“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大部分州县官,毫无意外都更想选拔青年才俊。所以看到这四个字,下意识就会对你们放宽要求。”
宝贵的经验之谈!
~~
还有历年考生用血泪积累的教训,譬如要‘发卷三查’:
一查页码。在州县一级的考试中,因为考务人员水平有限,态度敷衍,经常会出现缺页多页的情况。拿到答题卷,一定要先检查页码,一旦发现要立即报告更换。
二查印信。首页右上角必盖‘县儒学印’,无印则卷废。
三查齐缝。每份答题卷上都有齐缝章,如果没有同样是废卷……
刘先生告诉他们,每次考试都有人因为这三点原因,卷子直接作废。但只需用几息时间检查一下,就不会有问题了。
还有一些诸如——策论列条时,每条以‘其一’‘其二’领起,忌用‘首先’‘其次’;帖经补句时,若忘下句,当用‘□’符号间隔,切忌留白,因为考官见空则黜……之类的知识点,虽然不要命,但足以让你被录取的机会大大减少。
~~
第六天时,刘先生又讲了各种救急之法,比如誊写时错字漏字该如何补救;遇到各种生僻不会的题目,该如何迂回破题;万一时间不够了,答不完卷子怎么办。
“答不完就算了呗。”学生们笑道:“反正肯定考不中了。”
“错。”刘先生却摇头道:“比如县试,动辄上千份卷子,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一起上,再加上各位幕友,每人依然要看几百份卷子。”
说着朝学生狡黠一笑道:“你们猜,他们看得过来吗?”
“难说。”学生们道。
“根本看不过来,而且二老爷三老爷他们都是帮忙,更不会好好看的,所以基本上就用第一道四书题来分高下,后面的打眼一扫,没啥问题就行了。”刘先生笑道:
“所以后面的题,答不完不要慌,可以向考官要一根蜡烛。童试是可以续一根烛的,但你不要,考官绝对不会给你。在蜡烛燃尽前,把开头结尾写好,中间糊弄一下,说不定也可以过关。”
“当然这种情况也就别想考案首了。案首的卷子是要被所有人审视的,所以考官绝对不会糊弄。”刘先生又道。
“都答不完题了还考案首?”学生们笑道:“能过关就谢天谢地了。”
~~
甚至答完卷子之后,也会有很多讲究,一不注意就会掉到坑里。
比如忌先交卷。因为头卷必被严查,所以答完之后宁肯反复检查推敲字眼,也不要着急交卷。
忌折试卷,答卷需平整,折角则会扣印象分。
以及交卷后,要先揖考官席,忌背向而出。否则会被视为不敬,直接黜落……
甚至归寓所后,还要立即烧掉所有的草稿纸,以免被人陷害……
考生们听得毛骨悚然,真不知那些前辈,都经历过什么可怕的遭遇,才总结出这些教训来。
~~
最后一天,刘先生教的是各种避讳。
当年张先生就教过苏录,如何避圣讳。所谓圣讳,简单说就是本朝历代皇帝和孔孟的名讳,书写时必减笔。
刘先生又教导苏录,还需要避官讳,即考官的名讳。甚至连考官父亲,祖父的名讳也要避。
还是那个道理,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只要让考官不爽,他一定会把你黜落的。
“但是官讳不能用缺笔,不然大老爷会直接把你的卷子烧掉,所以反而更麻烦。”刘先生提醒道:
“这种情况能换字就换,实在换不掉就用通假,大老爷一看就知道。”
ps.下一章还没检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刘瑾
腊月二十,朔风呼啸,泸州城下起了雪沫子。
武学校场上,年末考核却如火如荼。
最后一项依然是长枪对扎,最后一对依然是苏泰和钱宁!
两人各执长枪对立,木枪头裹着蘸满生石灰的白麻布。随呼吸腾起的白雾,与空中飘落的雪花相遇,化作水珠粘在他们黑色的布甲上。
一年来,两人比试数次,已经十分熟悉对方,也没什么试探了。
钱宁先声夺人,枪走‘三叠浪’,虚刺苏泰面门,枪缨晃动间生石灰粉扬起,模糊他的视线。
苏泰刚要招架,钱宁骤变横扫,枪杆带着破空声直取苏泰腰肋——这招虚实相间的杀招,之前便曾击败过苏泰!
但苏泰经过‘奢王府’各路高手的锤炼,已非吴下阿蒙。只见他沉肩坠肘,枪杆如铁锁横江架住扫击!同时借力旋身,枪尖顺势挑向钱宁持枪的手腕。
“好一招逆浪翻江!”观战的枪术教头不禁大赞。一般的高手这一下就分胜负了。
但钱宁显然不一般,但见他手腕急翻,枪头划出弧线绞住苏泰枪杆,两杆木枪在半空绞作十字!
“苏泰,弄他!苏泰,弄他!”见两人开始角力,奢云珞大喊大叫,为苏泰助威。
但大部分同侪只是嗷嗷叫着助威,并没有倾向性。他们虽然不喜欢钱宁,可是怕他呀……
~~
这时,苏泰主动打破了僵局!
他借绞枪之势旋身半步,枪杆突然绷直,使出‘中平扎’直刺钱宁心口——此乃枪术正宗,经过一年的反复练习,他已经可‘枪扎一条线,出枪迅如电’了!
钱宁不闪不避,枪尖下沉,枪头贴着地斜挑苏泰膝弯,正是专破中平扎的下盘杀招。
苏泰却不退反进,双腿一弹,腾空一尺,枪尖竟在空中划出三道银环,第一环逼开钱宁刺来的枪尖,第二环直取咽喉!
钱宁仰身躲过前两枪,第三枪便到了他胸前。他忙横枪架于胸前——
谁知苏泰第三枪居然还有变化,使出了钱宁曾用过的九转螺旋扎,双手猛地一撮,枪身变成一道弧线,枪头绕开了钱宁的枪杆,正中他的胸口!
钱宁见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松开了左手,右手滑至枪尾,单手握住枪纂处猛旋半周——长枪竟如仪刀般劈出,划一道凌厉的弧线,横扫苏泰肋下!!
这手‘脱枪变刀’的绝技本是马战杀招,苏泰从没见识过,同样来不及躲闪——
砰地一声,钱宁结结实实挨了一枪,白色的石灰在他胸口炸开!
“双中有效,平手!”担任主考的武训导高声喊道。
苏泰低头看向自己的肋下,那里被钱宁用枪尖扫过,留下了长长一道白印子。
钱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朝苏泰竖起大拇指道:“进步神速啊!”
“可惜还没赢你。”苏泰也很佩服钱宁,各种精妙的招式层出不穷,而且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使出,让人防不胜防,屡屡中招!
但起码自己能跟他打平手了,苏泰不禁信心倍增,沉声道:“明年,俺一定能赢你!”
“哈哈,你没机会了!”钱宁这才喘匀了气,把长枪往枪架上潇洒一丢,枪杆便不偏不倚落入了枪孔中。
“咋?”苏泰一愣。
“明天我就要离开泸州了。”钱宁笑道。
“去哪?”苏泰依依不舍,倒不是对他有感情,而是还没赢他一把呢。
“北京。咋,你还想追着去跟我打呀?”钱宁笑道。
“嗯。”苏泰点点头。“将来俺过了武乡试,也会去北京会试的。到时候咱们再打一场。”
“你这家伙,好胜心真强。”钱宁不禁失笑,上下打量他一番,寻思片刻,招招手让他靠近,对他耳语道:
“我要去当锦衣卫百户了,你还敢来吗?”
“啊?”苏泰果然吓了一跳,寻常人听到厂卫特务哪有不害怕的?但他旋即闷声道:“俺又不犯事,怕你个球?”
“哈哈,好。那就说定了,等你到了北京咱们再比一场!”钱宁笑道。
“俺上哪去找你啊?”苏泰问道。
“放心,只要你到了,我自然会去找你。”钱宁还没当上锦衣卫,就已经开始臭屁起来了。
~~
苏录这边,上完刘先生的考前特训课,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
第二天,苏录又到朱府,上完了今年的最后一堂《礼记》课。一切顺利的话,这也将是刚山先生教他的最后一堂课了。
整整一年时间,刚山先生为两个弟子讲完了‘三礼’所有的知识点。
直到这最后一堂课,刚山先生才说了实话。“你们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弟子。”
“包括我吗?!”朱子和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的。”朱璋颔首道:“在我教过的弟子里,你能排第二了。”
“啊?”朱子和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差的……”
“今年我教给你们的内容,之前是要教三年的。”朱璋淡淡道。
“真的假的?”朱子和瞠目结舌道:“那干嘛要一年教完?玩人呢?!”
“因为明年你们就不是我的学生了。”朱璋却理所当然道:“老夫当然要在这一年里,把所学传授给你们。”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啊?没有我哥带着,我根本就跟不上趟的!”朱子和气坏了,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一年里却已经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就算有弘之带着,你能跟上趟,也已经很了不起了。”朱璋笑着安慰他道:“就当是挫折教育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早晚你会有这一天的。早点习惯没坏处。”
“……”朱子和有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不玩人吗?”
朱璋却已收起笑容,正色对二人道:“以你们现在的水平,应付童试绰绰有余了。所以好好考吧,争取一次过关,换上青衿回来见我。”
“三叔,咱们过年就得见面。”朱子和道。
“你闭嘴。”朱璋瞪他一眼。没想到把这家伙锐气挫掉之后,结果变成了个碎嘴子。
两人临走前又拜谢先生,苏录还提前给先生送了新年礼物——二郎酒业目前最高端的二十年陈酿两坛,还是贺岁版。
当然是从自家店里拿的。
这方面他其实有点随他小叔,比有马大方点有限……一个从来不请客吃饭,连定情信物都敢不买的人,还能指望他什么?
偏生刚山先生还就好点杯中之物,竟高高兴兴收下了。
~~
二十八这天,朱子和又陪苏录去老山长府上辞行。
庞山长在家修养了半年,双下巴变成了三下巴……
而且好像所有的气,都在那一场生完了,现在整天乐呵呵,听到什么消息都不生气了。
“来得正好,今年最后一期的邸抄到了。”庞山长笑道:“快瞧瞧吧,乐子大了。”
“是。”两人赶紧满怀期待地拿起邸抄,自从新君登基,看邸抄就多了太多的乐趣了。
说的是先前小王子趁着先帝驾崩,大举入侵宣府,击败总兵官张钧。
朝廷闻警,命左都御史史琳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晖为征虏将军,接任总兵官,率大军前往宣府抵御小王子。
这是六月底的事儿。
八月底,史琳和朱晖方率大军抵达宣府,人家小王子已经掠夺完毕,准备满载而归了。
两人率军衔尾而追,击杀八十余贼,救回被掳人口两千七百多。小王子遂率众逃回草原,两人于是向朝廷告捷。
这时候乐子就来了——朱晖向朝廷列举的有功将士,居然多达两万多人!
兵部、大理寺前往核查,发现其所报多有不实。但监军太监苗逵却极力支持朱晖。而提督军务的史琳,这时候却去世了,没有人能制止两人,于是两万多将士全部给与赏赐,朱晖也被加封为太子太保。
然而朱晖仍然上奏,嫌朝廷所给录功太薄。兵部力争,说之前的赏赐已经非分,不能再加了。
然而小皇帝竟然听从了朱晖,再次升迁者有一千五百六十三人,朱晖本人也被加封为太保!
“看出乐子来没有?”已经彻底化身大明乐子人的庞山长笑眯眯问道。
“看出来了。”朱子和点头道:“自从土木之变后,兵部就在军中说一不二。而且眼下堂上官可是大名鼎鼎的刘大夏,这回居然没争过保国公,实在太打脸了。”
“刘大夏不是没争过保国公,而是没争过太监!”庞山长淡淡道。
“苗逵吗?”朱子和问道。
“不是。”庞山长摇摇头。
“刘瑾。”这时苏录轻声道。
“没错。”庞山长点头笑道:“这是个狠角色,本姓谈。景泰年间,自行阉割,因为依附姓刘的太监方得以入宫,便冒姓刘。”
“成化时,他便掌领教坊,受到宪宗皇帝的宠信。”庞山长接着道:“弘治年间,他犯了罪,依法当被处死,后得赦免,被贬谪到茂陵管理香火。”
“之后他就消失在了台前,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庞山长接着道:“没想到居然又被选去东宫侍奉太子了。听说他跟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等八个太监,一味诱导皇上游戏,进献各种珍玩,深得皇上宠爱,号称八党,也叫‘八虎’。”
庞山长有些幸灾乐祸道:“这一次就看出来了,皇上宠信八虎,甚于兵部。下面就看内阁的了,要是他们也奈何不了八虎,往后乐子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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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先帝死因
朱子和道:“内阁不至于奈何不了八虎吧?三位大学士都是顾命老臣,手里还握有先帝遗诏,皇上也得先乖乖听几年话吧?”
“乖?”庞山长失笑道:“乖张还差不多,咱们这位新君可是大大的子不类父,一切都跟先帝反着来!”
“先帝抑制宦官,今上就倚仗宦官——登基半年,内府诸监局的佥书,多者竟增加到数百名。每当皇上露面,他们必然操刀披甲、前呼后拥,如临大敌、耀武扬武!”
“先帝勤政好学,他却在志学之年便开始倦勤。登基半年,什么昨日思念先帝夜不能寐,今天头疼,明日腿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先帝克己守礼,他就无视礼法,荒唐胡闹。”老山长笑指着邸抄:“你们往后翻,那里有内阁总结的几条过失。”
苏录两人赶紧往后翻了两页,就看到了几位顾命大臣联名劝诫皇上的奏疏,总结一下罪过有五条:
“一、上朝太晚,为政懈怠;二、看工匠干活,有失身份;三、海子上划船,不顾个人安危;四、经常外出打猎,太危险;五、不经检验,随便吃内侍呈上的东西。”
“这还是给皇上留了面子的,其实他做得更过分,在给先帝守灵时,便与八虎饮酒作乱,且歌且舞,还招来番僧封为‘灌顶大国师’……”
“好家伙。”苏录不禁倒吸冷气,这不是现实版的灵堂蹦迪,哄堂大孝吗?
“那诸位大学士有得头疼了。”朱子和幸灾乐祸道。
“恐怕他们头疼的不是皇上胡闹,而是皇上太有主见。”老山长冷笑道:“你们再往后翻,配合着户科给事中刘茝的奏章一起看。”
“是。”两人依言翻到了刘茝的奏疏,曰:
‘先帝大渐,召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于榻前,托以陛下。今梓宫未葬,德音犹存,而政事多乖,号令不信。’
接着列举了小皇帝的诸多过失,最后图穷匕见道:
‘……近日批答章奏,以恩侵法,以私掩公,使阁臣不得与闻,而左右近侍,阴有干预矣。愿遵遗命,信老成,政无大小,悉咨内阁,庶事无壅蔽,权不假窃。’
意思是,皇帝你最近怎么能,不经内阁自己批答奏章?却让身边太监参与国事?
希望你遵照先帝的遗旨,相信老成的大学士们,政事不论大小都要经过内阁,这样才能保证你不被蒙蔽,权力不被左右近侍窃取。
苏录跟朱子和终于明白,老山长为什么乐成这样了。原来皇帝有把内阁架空的趋势了——
内阁终究不是宰相,本质上还是皇帝的秘书机构,权力来自于替皇帝批答臣僚章奏。现在皇帝不把奏章给他们看了,至少有一部分不给他们看了,而让太监代劳,大学士们能不急得跳脚吗?
刘茝不过是刘健的嘴替罢了。
“那皇上怎么说?”朱子和问道。
“仅与报闻。”老山长道。
“就是知道了,但该干嘛还干嘛。”苏录道。
“呼呼呼,两位大学士机关算尽,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局面!”老山长笑得下巴直颤。
“他们以为自己手里有先帝遗命‘数百言’,就可以把皇上拿捏得死死的,结果碰上个不把祖宗家法当回事儿的皇帝,更别说先帝遗命了。”
顿一下,老山长又笑道:“而且皇上还挺有手腕,也不跟他们闹翻,说啥都好好好是是是,一定改正。转头就我行我素,一切照旧。”
“我现在只要一想到几位元老,被十五岁的天子耍得团团转,就乐不可支。”老山长笑得直擦泪。
“但八虎也不是善类啊。”朱子和轻声道。
“当然,他们比大臣们恶劣多了。”老山长这才敛住笑容道:“但狗咬狗,一嘴毛,总好过一家独大。”
说着他正色道:“明年的斗争更激烈,我们且拭目以待吧。”
“是。”两个学生应道。
这时苏录指着那刘茝奏疏中的一条过失,问道:
“张瑜、刘文泰方药弗慎,致先帝升遐,不即加诛,容其奏辨……’‘刘文泰治死先帝案’还没审明吗?”
“审完了。”老山长让他们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了左都御史戴珊,会同英国公张懋、吏部尚书马文升等人,就此案上奏朝廷的奏疏——
简单说,由于皇帝用药都有记录,所以这个最高规格的调查组,很快就查明,这回又是刘文泰给皇帝吃错药了……
为什么要用又?因为当年刘文泰便已经‘投剂乖方,致殒宪宗’了。
按说刘文泰不被诛九族都算皇恩浩荡了,可他却仅仅是降职,甚至没有被踢出太医院,十八年后又爬回了院判的位置。
孝宗皇帝也是心大,居然还敢让他治,可能是觉得,一个大夫不可能同时治死两个皇帝吧。
结果您猜怎么着?他又用错药把皇帝治死了。
根据调查报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刘文泰之所以能重新爬起来,关键在于他会来事,利用采办药材的机会贿赂太监,所以皇帝身边的近侍都跟他关系很好。
四月份,孝宗祈雨后感到不适,内侍张瑜妄图邀功,直接给皇帝服用了刘文泰配制的药丸子。
之后皇帝病情没有好转,太医院院使李宗周、院判张伦、钱钝、王槃等人,先后为先帝诊脉看病,都认为所用的药物与病症不符,却都选择了沉默……
直到五月初六,先帝托孤时,依然还在服用刘文泰开的药。三位阁臣都听到了那张太监说:“皇上,再吃一剂就好了。”
结果五月初七先帝就驾崩了。
于是,奏疏中建议,张瑜、刘文泰等人应当比照‘有司官与内官勾结作弊、合伙弄虚作假上奏’之律判处死刑。其余医官知情不报,也应分别定罪。
皇上照准报闻。
~~
“怎么样,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老山长考校两位弟子道。
“不满意。”两人一起摇头。
“说说。”老山长便道。整个下半年,他都在着力培养两个人的政治敏感性。
做官不是去做学问的,而是去搞政治的……
“这份报告不完整,像是被隐藏了重要的信息。”朱子和便沉声道:“就算一开始,张瑜和刘文泰用错了药。可是后来太医院使、院判和几位名医都已经诊断出用错药了,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不换药?硬是眼睁睁看着,先帝从吃错药到驾崩?”
“确实,先帝出了问题,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苏录也不解道:“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压力,才让他们宁肯吃罪也不说话?”
“没错。”老山长缓缓点头道:“确实细细思量极其恐怖……张瑜刘文泰也好,太医院的诸位大夫也罢,都是属于内臣。更大的可能,恐怕受到了来自内廷的压力。”
“还有一条,”老山长缓缓补充道:“朝中有大臣在暗中保护刘文泰,所以没有用‘合和御药有误,大不敬’正条定罪,而是比照‘官员与宦官勾结’的律条判案。这无疑淡化了他们害死先帝的罪状,甚至为日后开脱留下了口子。”
老山长可是当过南京刑部侍郎的,一眼就看出了此中的猫腻。
“可是,刘茝也极力要求尽快处死他们。”朱子和不解道:“当初要求调查此案的,也是吏部尚书马文升。”
“这很正常,一样米养百样人,何况是朝廷百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想保护刘文泰,有人就恨不得他死。”老山长却习以为常道:
“现在不知多少人希望刘文泰赶紧死。恐怕反倒是不想让他死的,才是想知道真相的。”
苏录和朱子和都不禁苦笑,看完这份调查报告反而让人更疑惑了。
“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吗?”朱子和轻声问道。
“永远不会有了。”老山长直接下了结论道:“以后世人只会知道,有个叫刘文泰的庸医,下错药害死两任皇上。荒唐吗?”
“当然荒唐。”朱子和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就是官方的说法了,不会再变了。”老山长哂笑一声道。
“不,有一个人一定会追查下去的。”却听苏录悠悠说道。
“谁?皇上吗?”朱子和道。
“没错,于情于理皇上都一定要知道个真相的,不能公开调查也会私下深挖的。”苏录道:“不然一定寝食难安,连乾清宫都不敢住!”
“倒也有道理,但是皇上为了大局着想,往往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老山长轻声道。
“那就看刘文泰的死活了。”苏录沉声道:“现在有司判了他死刑,如果皇上处死他,就说明不想追查了。如果皇上一直不杀他,就说明皇上还没放弃。”
说着他问道:“刘文泰现在关在哪里?应该不是刑部大牢吧?”
“是北镇抚司诏狱。”老山长缓缓点头,已经完全明白了苏录的意思,淡淡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显然老山长并不抱多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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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九,苏录全家乘船返回合江过年。
唯一的遗憾是,临行前没捞着见黄峨一面。但两人已经约好,等明年九月黄峨行及笄礼时,苏录就带媒人登门求婚。
院试差不多也在八九月间,到时一切顺利的话,正好换穿青衿,杀上兵备府,跟黄兵宪谈判!
二郎酒业的商船缓缓驶离了馆驿嘴码头,苏录看着渐渐远去的泸州城。一想到要两三个月音讯全无,难免还是有些神伤。
“哥,这是黄峨姐姐让我开船后给你的。”小田田从沉重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秋香色暗纹蜀锦作封面的大册子,双手捧到他面前。
“哦。”苏录赶紧接过来,只觉双臂一沉。“好重啊,辛苦妹妹了。”
“应该的。”小田田揉着肩膀甜甜笑道:“这册子黄峨姐姐做了一冬呢,哥可要仔细了看。”
“姐姐嘱咐你,一定要一天一页,不能多看,也不能少看哟。”小田田又提醒他一番,拍了拍他肩膀道:“慢慢看吧。”
便笑着跑开了。
苏录看向那有两本书大的册子,只见底色为温润如桂花的秋香黄,锦面用暗纹织出‘三秋同枝图’。三组桂花枝桠交错,寓意蟾宫折桂。而且他小名秋哥儿,排行第三,所以也代表他的名字。
此外,桂与归谐音,自然还有盼归之意了。
单单看这封面,多少心曲凝聚其中,好在苏录能够一一准确解读,不会让黄峨表错情。
他先解开系在封面上的同心结,才打开册子,便看到扉页上黄峨那熟悉的娟秀含骨、雅韵藏情的字迹:
‘一日暌违若三秋,一页一思皆如晤。’
然后苏录翻到了第一页,便见黄峨用最小号的珪笔,在净皮单宣画纸上,绘出了一副微缩版的泸州城画卷。
只见长江与沱江如两条青罗带在城外汇合,管驿嘴码头,所有的船都靠岸系泊,只有一条商船挂着帆,刚刚驶离码头。
一个白衫少年立于船尾,眺望着泸州城,跟苏录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顺着少年所望的方向,看着城中一座绣楼上,一个蓝裙女子正凭栏眺望,两人的目光穿过层层楼台,遥遥相对……
画卷留白处还配了一首词:
‘绣楼高处倚雕栏,目断归舟第几滩。白衫渐远暮江寒。
千帆过尽君不见,一眸穿破万重山。
云淡淡,水潺潺,秋郎早共白鸥还。
词末钤‘弘秀同心印’,旁粘三瓣干桂花,瓣尖染朱砂,似离人眼中一点灼念。
此页凝‘你望城、我望舟’于尺素,纸润如秋露,画细若蚕丝,载满了黄峨满满的不舍之情……
苏录看完,久久不能平静。他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泸州城方向,大喊道:“秀眉,我一定会中秀才的!”
“……”家里人见状心疼坏了。这俩孩子忒可怜了,八月十五之后,就没再捞着见一面……
“杀千刀的黄兵宪,将来当了亲家,我正眼都不瞧他一眼。”苏有才愤愤道。
“爹也得考上秀才才行。不然明年上门提亲,在他面前连个座都没有。”苏泰闷声提醒道:“万一人家要你跪下,你还得老老实实跪着。”
“不用你提醒,我这就用功去!”苏有才终于燃起来了!
之前他虽然也算用功,但远远称不上拼命。经苏泰这一提醒,他发现不拼命不行了,不然到时候在姓黄的面前,根本直不起腰来!
说罢,苏有才便进了船舱,发愤图强起来!
老板娘朝苏泰偷偷竖个大拇指,没想到这憨小子还是个拱火小能手。
苏泰挠挠头。“俺说错话了吗?”
“没有,你说得很好。”老板娘笑道:“将来你爹能考上秀才,少不了你一功。”
~~
当天下午,船到合江。
大伯小叔,大哥还有金宝儿早就等在码头了。
“三锅!三锅回来喽!”小金宝骑在苏有金的肩膀上,挥舞着短胖的手臂。
苏录一下船,她就从大伯的肩上,纵身跳到了他的怀里。
“哎哟哟。”苏录赶紧使劲抱住六岁的妹妹,好家伙,就像中了一炮。“这分量,真实在。”
大哥二哥和有力有喜,将船上的礼物和年货搬上马车,一家人便说说笑笑,进城往家去了。
大街上,看到穿着便服的苏有金,好些东家掌柜的,纷纷出来打招呼。
苏有金微笑着与他们寒暄,言谈举止已经颇有几分做官的气派了。
“百户大人这是把门摊费收到县里来了?”苏录打趣问道。
“瞎说什么呢?我连镇上的门摊费都不收了。”大伯负手踱步,一脸矜持道:“咱们现在这样的人家,再收那种钱掉份儿了。”
“是是,百户大人得讲究个官面。”苏录笑道。
“胡说八道,是我的面子吗?是为了你的面子!”大伯笑骂道:“如今合江县哪个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苏神童?人家都管我叫‘神童大伯’,我再去干那刮地皮的事儿,合适吗?!”
“连累大伯了。”苏录陪笑道。
“那倒没有,也是大伯我现在又有新差事了。”大伯笑道:
“这不是上头想要疏通赤水河吗?兵备衙门出面组了个河工局,兵宪大人亲自担任总办,一县一司三卫的长官都任副总。”
顿一下道:“当然干活的还是下面人。我是代表千户所的委员,常驻县里已经俩月了,所以他们都认识我了。”
随着地位的提升,大伯的交际能力愈发强悍了……
“原来是苏委员,失敬失敬。”苏录拱手耍个宝,关切问道:“确定要干了吗,什么时候动工?”
“还早呢。”大伯苦笑道:“现在还在论证协调阶段,说白了就是上头拼命往下派活,下头想尽量少接活。整整扯了两个月的皮才分配完。”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但在县里扯皮不是最难的,明年回去落实的时候才让人头疼呢。得样样件件都落实到位,明年秋后能按时动工就谢天谢地了。”
“干点实事真不容易啊。”苏录感慨道。
“那当然了。”大伯道:“何况这么大的工程!牵扯的方方面面,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说着又一脸钦佩道:“黄兵宪真是太有魄力了!”
“那老贼怎么了?”苏有才一直推敲文章,闻声应激道。
“你听成啥了?我说的是黄兵宪。”大伯道。
“我说的就是那老贼!”苏有才哼一声道:“这半年可把咱家秋哥儿折磨坏了!”
“这又有啥故事呀?”大伯吃惊道。
“回家再说回家再说。”苏录赶紧截住话头,对大伯打岔道:“大伯努力吧,咱们二郎滩就指着你了!”
“哈哈哈。”大伯便高兴道:“我也是为了给家乡做点贡献,才接这个差事的。”
~~
穿过热闹的长街,一家人回到城北的新宅。
转过照壁,老爷子听到动静,领着老太太迎了出来,
苏录兄妹三人赶紧上前,在院子里就给爷爷奶奶磕头。
“哎哟,孩子们可回来了。”老太太非常高兴,拉起孩子们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哎哟小田田哦,又漂亮咯,像个大姑娘了。”老太太双手捧着小田田的小脸,笑眯眯道。
“奶奶身体可好?”小田田虽然还叫苏有才伯伯,但早就改口叫爷爷奶奶了。
“嗯嗯,每天都吃得可饱了。”老太太笑着转移了目标,仰头打量着铁塔似的二孙子。
“夏哥儿,你咋又壮了呢?”
“奶奶,俺天天练块。”夏哥儿咧嘴笑道,还比划了两下。
“你天天恋爱?”老太太高兴道:“咋没把媳妇带回来呢?”
“奶奶,你听错了,俺是说练块……”夏哥儿大囧。
好在老太太已经转向了苏录。“秋哥儿,你也长高了,可咋就是不挂肉呢?”
“奶奶别担心,有了骨头不愁肉。”心说这下你总没办法空耳了吧?
“啊?你见不着媳妇愁的?”老太太摸着三孙子的脸道:“这一个个的都长大想媳妇了?”
“……”苏录一阵无语,少顷点头道:“也对。”
“哼,你们两个叛徒。”春哥儿哼一声。“说好一起单着的。”
“啥,春哥儿也不想耽搁了,那就快点找啊!奶奶等着抱重孙呢!”老太太高兴坏了。
~~
小姑和小婶领着喜宝儿和冬哥儿出来了,他俩已经能跑能跳会叫哥哥了。
两个小家伙都是有福之人,赶上家里好时候了,被养得白白嫩嫩的,看着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咋没见着嬢嬢?”别看大伯娘整天没好话,苏录见不着她还挺想。
“算你小子有良心!”大伯娘这才系着围裙,姗姗来迟,“不枉嬢嬢给你做了一大桌好吃的!”
“辛苦嬢嬢了。”苏录看大伯娘明显瘦了,显然操持这么大个家,比原先费劲太多。
不说别的,看家里到处干干净净,光每天的打扫就能累死个人。
家里又没雇人,全靠大伯娘和小姑两人,实在有点忙不过来了。
至于小婶儿,不添乱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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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年终分红
冬天黑得早,前院正厅灯火通明。
苏家老少加上有喜有力整整十八口,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肩膀挨着肩膀。
大伯娘上菜时,看到这一幕不禁摇头道:“这桌子还是打小了。转年三个小子娶了媳妇生了娃儿,我还得找人打张更大的!”
“你这婆娘就是不转弯,大不了分两桌嘛。”大伯笑道:“反正咱这厅大得很,三桌都摆得开。”
正厅两侧的梢间是用活动屏风隔开的,撤开之后三间便合成一间超大的厅堂,供大型活动使用。
“瞎说,团圆饭就得坐在一张桌上吃,不然团圆个锤子哟?”大伯娘跟大伯日常拌嘴,手上的动作却十分麻利,跟小姑配合着将一道道菜肴摆上桌——
凉拌木耳泡野花椒;墨黑菌伞撒着红茱萸;腊肉腊肠腊鸡拼一碟,边缘镶着青绿蒜苗……
清蒸鲈鱼卧白盘,葱丝在豉汁里打卷;油炸酥肉堆成金黄小山;砂锅里蹄髈炖得肉皮油亮;粉蒸肉铺在荷叶上,中间还夹着甜芋头……
最妙的是大伯娘拿手的豆腐羹。嫩豆腐裹蟹黄,汤面浮着金黄蛋丝,勺一碰就颤。
整整二十个菜,摆满了一桌,哪怕是出手如电的大伯娘,也从中午一直忙到这会儿,现在还有菜在灶上炖着呢。
虽然都是家常菜,也不如胡大厨做的水平高,但这是苏录兄弟记忆中的味道,世上没人能比得了……
一家人吃得赞不绝口,再配上自家的二郎陈酿,这顿团圆饭堪称完美!
只是辛苦了大伯娘和小姑,筵席中段才坐下,小姑已经累得两眼发直了。大伯娘也够呛,但是硬撑着看不出来而已……
“辛苦了。”老板娘赶紧给她俩各舀一碗鸡汤。她不是不想帮忙,但看到两人跟在打仗一样,就知道为啥小婶参与不进去了。
“没事。”小姑嘴上说没事,端碗的手都有点抖了。
“唉,岁月不饶人啊。”大伯娘叹气道:“当年老二婚宴的时候,我一个人能当三个人使,比这可忙多了。”
“……”小姑和小婶姑嫂俩,赶紧转过头去假装说话。
好在老板娘早就习惯了大伯娘这张嘴,直接装着没听见的,自顾自道:“还是雇两个人帮忙吧。要是觉得雇的人不趁手,索性买两个丫头回来从头教。”
“你大哥也整天这么念叨。”大伯娘端起酒盅,喝一口二郎陈酿,眯起眼道:“可不管是雇人还是买人,都不是一锤子买卖呀,每年好大一块开销呢。”
“咱们的二郎酒,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呀。”老板娘笑道。
“这不就等你的分红吗?”大伯娘眉开眼笑,搂着老板娘道:“就盼着财神娘娘多赏点银子,我才敢雇人呀。”
“早就准备好了。”老板娘点头道:“吃完饭就交账。”
“那都快吃快吃!”大伯娘便大声催促起来。
~~
饭后,全家人转移到了二进的厅堂中。有力有喜便很自觉地在前头收拾起碗筷来……
老太太反正也听不明白,就领着金宝儿喜宝儿和冬哥儿去睡觉了。
苏泰把门一关,老板娘捧出一摞账册,开始报账。
“如今咱们苏家的收入分做四块,一是最早的甜水记,二是合江酒行,三是泸州的二郎酒庄,以及最重要的,咱们在二郎酒厂的股份。”老板娘说着环视厅中,全家人眼都瞪得溜圆,耳朵支棱得老长。
“先说甜水记,利润分两块,一是甜水。这一块全年利润是二百四十两,比去年少了五十五两。”老板娘道。
“你们俩一年都不在店里,能这个收成很不错了。”大伯娘笑道。
“其实我们没在店里影响真不大,今年的收入反而比去年高了几十两,但是给三个伙计提成共计一百两。”老板娘解释道:“所以这块利润降了一些。”
“给他们那么多?”大伯娘和小婶异口同声。
“你们两个蠢婆娘,人家不冲着提成高,能给你卖命干?早把店给你败光了。”大伯嚼着蒌叶卷,没好气道。
“就你明白,今年往家里拿了几个钱?”大伯娘反唇相讥。
“好了别多嘴,听二弟妹的。”苏有金赶紧打住。
“所以这块的待分配利润是二百四十两。”老板娘接着道:“甜水记另一块的收入来自于代理二郎酒,但今年我们把大部分酒水生意都放在了太平镇以外,这样才能卖上价去。”
“实在不好意思跟甜水记的老主顾涨价,所以我们就用合江酒行出货,那样便没心理负担了。”苏有才解释道。
“……”春哥儿默默听着,心说我果然不适合做生意。
“所以这边只卖出了四万斤,还是按原价卖给老主顾,好在销售成本大降,所以酒水利润是三百五十两。”老板娘接着道:
“两项利润加起来是五百九十两,现在甜水记的生意越来越简单了,留四十两积余就够了,所以可分配利润是五百五十两。”
“千户大人占股两成,应分一百一十两,孝敬他是坚决不要了,所以剩下都是咱们家的。”老板娘也不分你的我的了,直接算作四百四十两。
大伯娘却沉声道:“这里头大半都是二弟妹的嫁妆,她哪天不想给家里了,谁也不许说一句废话。”
“那当然了,感谢二弟妹还来不及呢。”大伯点点头,两口子难得一致。
“……”小婶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大嫂好像又在点自己,因为别人都不可能……
~~
老板娘端起茶杯呷一口,接着道:“然后是合江酒行。当初入股的时候说好了,还是按照甜水记的比例,但又给了尤先生两成。”
因为合江县的基业是人家马千户带兵打下来的,而且是物理意义上的打。所以在苏家的坚持下,给尤幕友的股份就由他们全出了,没有稀释马千户的股份。
于是三家占比二二六。
“酒行有两块收入,一是卖自家的酒,二是其他家的酒也要给咱们抽水。”老板娘便放缓了语气道:
“这一年,合江酒行一共卖了十四万斤二郎酒,而且在这边可以卖到七十文一坛。所以每斤酒可以赚十四文,合计一千九百六十两!扣掉费用差不多盈利一千八百两。”
“嘶……”家里所有人倒吸冷气,小婶抓着小叔的胳膊,险些要晕过去了。“这么多?”
“另外还有四百两是别家的抽头收入。”老板娘道:“加起来是两千二百两。这里头,要先抽一成给七叔公他们,酒行的事儿,都是人家在忙活的。”
“应该的。”苏家人一起点头,给自己族人开钱他们就不心疼了。
“再留个一百八十两做积余,剩下一千八百两可以分掉了。”老板娘声调略略提高道:
“其中给尤先生和千户大人各两成三百六十两,咱们家得一千零八十两!”
“噢噢噢!”全家人情不自禁一阵欢呼。“吼吼吼!”
“第三块是泸州的二郎酒庄。”老板娘又乘兴道:“我们俩今年主要就在忙这头。”
“主要是兰兰在忙,下半年我就开始温书了,准备陪儿子进考场。”苏有才说着心虚地瞄一眼大伯娘。
“咱家现在有钱了,去考就对了,不然你过去三十年不都白念了吗?”大伯娘的态度却跟当年大相径庭。
“是,大嫂说得是,我也是这么觉得。”苏有才终于松了口气。
“泸州这边是第一年,而且本地酒行实力强硬。多亏了县公所的田总管多方活动,朱家也帮着打了招呼,我们才得以打进泸州的市场,每年可以卖酒不超过十万斤,而且定价不能低于一百文。”老板娘说得轻松,但这背后其实还是有许多艰辛的。但现在是欢庆的时刻,自然只捡高兴的讲。
“所以今年只卖了六万斤。”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她亲自负责的市场,反而表现最不尽人意。
“这很正常。”一直很安静的苏录,这时终于开口道:“一百文是高档酒的分界线,二郎酒是中档酒,打不过泸州本地的老窖很正常。我们明年换成凤曲法酒再战,应该会好很多。”
“但今年就这样了。”老板娘这才接着道:“每斤可以抽成二十文,所以收入是一千二百两……”
“嗨。”大伯娘一拍大腿道:“听你说得可怜兮兮的,原来还是赚得是最多的。”
“并不是。”老板娘摇头道:“还有两百两的费用呢。另外临走前又给了田总管一百两。还去朱家跟二爷告别,也备了个一百两的礼物,再提一百两积余,所以最后的利润是七百两。”
“那也着实不少了!”大伯娘笑得合不拢嘴道:“这是多少钱啊,我都算不过来了。”
“还没算完呢,咱们还在酒厂有块分红呢。”老板娘笑道:“上半年酒厂合并前,已经分过一次了。”
“对对,七月初,七叔公拿来过一百两。”大伯娘忙点头道。
“下半年酒厂合并后,咱们虽然占股更低了,但是因为产量上去了,所以才能分个二百两。”老板娘道:“明年走上正轨,这块分红应该能高一些。”
“嗯嗯,我算算这是多少?”大伯娘便赶紧掐着指头算了半天,结果也没算明白,只好讪讪道:“算了,你还是直接说吧。”
“加上上半年分红,一共是两千五百二十两!”老板娘悍然宣布道。
“嗷……”小婶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她娘家原是二郎滩首富,一年也没见过二百两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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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再见弘治,你好正德
小叔赶紧扶住小婶,使劲掐人中,才把她掐回来。
“两千五百二十两?这都是咱的钱了?”大伯娘也幸福地快要晕过去了。“当家的也扶我一把。”
“瞧你们那没出息的样子。”大伯一脸嫌弃地看着妯娌俩。
“我没出息怎么了?你有出息往家里拿钱啊?”大伯娘立马精神了,反唇相讥道。
“我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家现在是体面人家,有些钱不能拿了。”大伯无奈道。
“那你就别癞蛤蟆打哈欠——口气那么大!”大伯娘哼一声。
“你说谁癞蛤蟆?”大伯气鼓鼓的样子,挺着个大肚子,还真挺形象的。
大伯娘却已经不理他了,巴望着老板娘问道:“兰兰呀,咱家这收入能维持住吗?”
“能,还会更多的。”老板娘信心满满道:“明年我就准备让甜水记的三个伙计分开。调一个来县里,再带一个去州里,在合江和泸州各开一家分店。甜水生意的收入肯定能再上一个台阶。”
“确实,咱们现在县里州里都打开局面了,光卖酒太可惜了,顺道卖点甜水,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大伯点头道:“二弟妹太有头脑了。”
“这是秋哥儿教我的,他说甜水生意就应该……连锁经营。”老板娘笑道。
苏录忙摆摆手。“我就是随口瞎说的。”
“再就是,虽然四块收入里,酒厂分红最低,甚至还不如甜水记,但其实长远来看,酒厂这边一定是大头。”老板娘又给大伯娘吃一颗定心丸道:
“因为牵扯到在三地销售,下半年又合并,具体的账目太复杂,我就简单说个大概吧……今年二郎酒的销售额足足一万四千二百两。各种乱七八糟的成本合计七千二百两,所以这块的利润高达七千两!”
“其中归属咱们家的应该是两成多一点,一千五百两的样子。已经是所有生意里最高的了。”老板娘解释道:
“分红少主要是因为家里和族里一起偿清了苏记全部的债务,明年不用还债了,收入自然也就上来了。”
“这么说往后只多不少?”大伯娘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老板娘点点头。
“那我就敢雇人了。”大伯娘终于下定了决心。“过完年我就问问人牙子。”
说起来,大伯娘跟老板娘是绝配,一个能从外头挣钱,一个能在家里省钱,老苏家的日子能不过好吗?
~~
夜里,大伯娘把所有银子整整齐齐,摆了满满一地。
她眉开眼笑地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千军万马’簇拥着自己,满足地吼吼直笑。
大伯歪在拔步床上,看着那满地的银子道:“你的兵比千户大人都多了。”
“千户大人?我这是大元帅!”大伯娘拎起唯一一个五十两的大元宝。
“你这大元帅不是十两一个的吗?”大伯打趣笑道。
“当不了了,只能退位让贤了。”大伯娘笑着把大元宝端正摆好,又发愁道:“你得帮我参详个事了。”
“啥事?”
“现在家里有个三千两银子了,我也不能都攥在手里,得让大家都宽快宽快了。”便听大伯娘道:“这个钱到底是按房分还是按人头分?一次给完还是分开给?我可做不了主。”
“这事我也做不了主,还是得家里人一起合计。”大伯道:“关键是老爷子和二弟妹怎么说。”
“他俩肯定说听咱俩的,咱得先有个章程才行。”大伯娘预判道:“当家的,这可是个大事儿,弄不好家里就散黄了。”
“这是当家最难的事啊。”大伯寻思片刻道:“咱家不能像大户人家那样给月例,这一旦固定拿钱,是专养懒汉。”
“嗯嗯。不光是养懒汉,这样还存不住钱。”大伯娘深以为然。“当年咱家好的时候,就是这么败没了的。”
说着她发狠道:“这回高低不能再过回去了。”
“那就别分月钱,年底分一次,让各房管好自己的小账。”大伯现在也是有见识的人了,便道:“可以分成两块,一块是年例,按人头给。另一块是花红,按各房的贡献给。另外孩子们念书的钱不算在里头,都由公账上出。”
“嗯嗯。”大伯娘在大事上还是很倚仗大伯的,追问道:“那具体多少呢?”
“这得看当年的收成,一年一定,不然就是自找麻烦。”大伯盘算道:“今年在公账上留个一千五百两就不少了吧?”
“可不少了。”大伯娘道:“就算以后没进项,有这笔钱,咱家的日子就差不到哪去。”
“那就分个一千五百两吧。”大伯道:“两位老人一人一百两就够了,大人五十两,孩子二十两。”
“嗯嗯,秋哥儿和夏哥儿算大人吧?”
“那当然了。”大伯道:“开始念书院就算大人了。”
大伯娘掐指算道:“这就是七百八十两。”
“剩下的一半,就按照贡献当作花红了。”大伯道:“比方说,老二家贡献最大,给他们四百两。老三今年表现也不错,给他一百五十两,其实咱俩贡献也不小,但咱不能多拿,就跟老三一样吧。”
“你这个分配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大伯娘也没意见,在她的认知中,当家的就得吃点亏,不然如何服众?
何况她手里还有一千五百两呢,怎么花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大伯娘便大方地一挥手道:“剩下八十两,就给小姑攒嫁妆了!”
随着老苏家行情上涨,小姑这艘搁浅已久的小船,也跟着水涨船高,开始又有人上门说媒了。
只是小姑有心理阴影了,一直没肯松口罢了。
~~
除夕一大早,大伯带着小辈们去门口贴春联。
大伯娘便跟老爷子和老二老三家,说了两口子的想法。
结果,老爷子说:“我们两个老的吃不动喝不动,给我们那么多钱干啥?烧包!”
大伯娘答曰:“孙子转年排着队结婚,回头一窝窝的下重孙子,有你老花钱的时候。”
老板娘说:“做生意的钱我都已经预留出来了,不用给我们那么多,跟大家一样就行。”
“那不行,多劳一定要多得。”大伯娘不容商量道:“要是你们二房不多拿钱,全家都会变成懒汉的。”
小婶自卑道:“我啥也没干,有马也是跑跑腿,不用再额外给我们钱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苏家的人各个拎得清,就连小婶也快要被熏陶到位了。
“你是啥也没干,但有马可不光跑跑腿,这一年他长进多了,”大伯娘却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半个儿道:“就当是鼓励鼓励他了。”
“你看行吧弟妹?”大伯娘看向老板娘。
“应该的。”老板娘点头道:“这一年,咱们三处生意二郎滩的酒厂,全靠有马来回跑。这才能统筹好生意,没乱了套。”
“二嫂已经赏过我了,就不用这么多了。”小叔假假地推辞道。
“赏过那就算了。”大伯娘便作势道。
“别呀大嫂。”小叔却又讪讪陪笑道:“多少还是赏点吧。”
“拿着吧,明年继续好好干。”大伯娘笑着一挥手。
“我就不拿钱了。”小姑也摆摆手道:“我是真没功劳。”
“瞎说,咱们姑嫂没白没黑,忙里忙外不算功劳啊?”大伯娘理直气壮道:“拿着,花不了就攒起来当嫁妆,还不知道能嫁个什么玩意儿呢。”
“……”小姑脸红到了耳朵根儿,低头不再言语了。其实她是真不想去给人当后妈,还不如在家里伺候娘家人呢。
最后所有人一起问大伯娘,大房是不是分太少了?大伯娘一挥手,豪气道:
“‘吃得亏打得堆’,当家的就该这样,不然谁都不服气!”
众人还待劝,大伯娘却断然道:“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分钱吧!”
说着又强调一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下次分钱得等到明年今日了。都算计着点花,想不到日子问我要钱?门儿也没有!”
“是……”小婶知道这又是说的自己。
于是大伯娘将用红布封好的银子分给全家。
“老爷子老太太二百两,我们四口三百二十两,老二五口六百二十两,老三四口两百九十两,小姑一百三十两!”
其实按人头小姑分的最多,大伯娘刀子嘴豆腐心,可见一斑。
小婶也高兴坏了。一是没想到两口子今年能分这么多,比她爹都多……
二是大嫂给大房三房的花红居然一样多,这说明她没有针对自己,只是单纯的嘴臭而已。
这让她如释重负,终于不用再疑神疑鬼了。
要不怎么说有钱的家好当呢,只要别私心太重,保准人人高兴,全家和睦!
~~
分完了钱,全家高高兴兴地欢度春节……
除夕夜,老苏家放了全县最多的鞭,最美的烟花!
百子炮、满地红从天黑一直响到了半夜,看着七彩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开,苏录忽然意识到,这还是自己此生过的第一个像样的春节呢。
去年春节,除夕夜突袭上白沙水寨,全家人提心吊胆没过好。
前年春节,除夕还在何家大院讨债呢,学费都没着落,自然也没过好。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第三个年,终于彻底好起来了。
真好。
再见弘治,你好正德……
ps.后面的还没检查。
第二百三十七章 省身斋,重新集合!
这个春节,苏录大门没出,二门没迈,连县太爷那里都没去拜年。
县试在即,一是要在家用功温书,二也是要避嫌。这时候到考官家里晃悠,可是一根筋两头堵的缺心眼行为。
苏有才也一样闭门谢客,在家认真备考。越临近考期,他心理压力就越大,每晚焦虑地睡不着。
介个就叫心魔呀,只有他自己能破,别人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
所以苏录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用高强度的特训,让老爹顾不上胡思乱想。
所谓父子备考,其实是苏录和苏满轮番对苏有才进行特训。
毕竟苏录还是要考试的。而且他现在全县闻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出不得半点纰漏,肯定也不能大意,还是要认真温书,精益求精的。
而苏满是上一次的县试第三,这回县试就不用考了,可以直接参加四月份的州试。
所以他温书的时候,春哥儿就顶上,继续指导二叔作文。
其实该教的苏录都教的差不多了,这会儿主要是在进行截搭题训练。
童试一般都是考小题,就是所谓‘截搭题’,把不同的句子截取割裂,重新拼接成一道全新的题目。
之所以不用现成的句子,是因为四书五经考了太多年,整段整章的题,前代人几乎都作过了。考生念过的话,遇到同题便可抄用,即所谓剿袭。
考官很难记得那么多程文,万一不留神录取了剿袭的士子,是要被质疑学问不扎实的,弄不好还要吃挂落。于是就出这种缺头缺尾、东拉西扯的题,可以杜绝考生抄袭范文、宿构成文。
这种类似文字游戏的题目,非但考验考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还需要其头脑灵活,心思机巧,才能灵光一闪,找到破题的思路。
苏录在辅导过程中发现,老爹之所以总是折戟沉沙,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一遇到截搭题就蒙圈。
如今有才年纪上来了,脑筋愈发不灵光了,就愈加对截搭题畏之如虎。
办法只一句——菜就多练!把所有题型和应对思路都了然于胸,考试的时候自然就不会慌了。不慌了就不会有心魔了。
所以说,归根结底还是菜。要是让他考‘三百千’,保准没有心魔……
~~
正月十六,上元节一过,县衙门八字墙上便贴出了县试告示:
‘钦命合江知县文林郎卢,为晓谕阖邑童生事:
今值正德元年,新朝初肇,本县遵例开设县试,以选贤能。诸生当奋发潜修,勿负圣主求才之意。现将考试条规开列于后,尔等务须敬遵,毋得怠忽——’
‘一曰考试程期,县试连考四场,每日卯时进场,辰时开考,天黑出场:
首场正场,二月初二日。试《四书》文二篇,默《孝经》一段;
次场初覆:二月初五日,试五经义一篇、默《律例》数段;
三场再覆:二月初八日,试策论一道,赋一篇,兼验楷法;
四场连覆:二月初十日,为面试。’
然后是应考规格——
自即日起至正月三十日,凡本县籍年龄八岁以上,身家清白,非属倡优隶卒之流,不在丧期之未进学童生,皆许报名。
另泸州卫、赤水卫军民户许附试本县。
报名时须缴本县生员亲笔保结状,五名童生互保状,三代履历亲供,黄册户籍页。
及考费一百文。
后面是考场禁令、中选优格、考场程式等等无需赘述……
反正苏满一字不漏地全给苏录爷俩抄了回来,让他俩看仔细。
虽说苏有才已经考了十几回,对这套规则耳熟能详,但县试的层级比较低,安排的随意性很大。比方说有的时候就考四场,有的时候会考五场。
有的时候考生正场被取中前十后,后面就不用再考了,直接参加州试即可。有时候哪怕考进前十,还得一场不落才能排定名次……
全看大老爷今年脑袋搭的哪根筋。
这些在考规里都能找到,还是得好好看看的。
“去年我们考了五场,今年你们少一场,但你们四场都得考。”苏满对苏录父子道:
“这对二叔有好处。考的场次越多,你的优势就越大。”
“确实,没有人比我考过更多场县试了,哪怕是四五场我都考过五遍以上了!”苏有才声音越来越小道:“好吧,这没什么好骄傲的……”
“二叔要有信心,你已经今非昔比了。”苏满忙鼓励二叔。
~~
但苏录和苏有才没有着急去报名,而是等着太平书院的师生来县里一起。
一是两人的军籍黄册在苏淡等人手里,二是苏录还得等着先生出保结状,同侪出互保状呢。
正月十八,钱山长亲自带队,书院师生一百余人风尘仆仆赶到了县城。
那场面相当的一言难尽……只见先生们还能骑个驴,学生们却只能腿儿着,还背着铺盖卷提着考篮,一个个步履蹒跚,相互搀扶。
走了一百里山路,学生们身上的衣裳都看不出颜色来了,脸也脏得认不出谁是谁,跟一群逃荒的没区别了。
苏录赶紧上前,扶着张先生下了驴。
“正月里,赤水河还是可以通航的。”苏满问道:“怎么不坐船了,我们去年就坐船来的呀?”
“这是山长的决定。”张先生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
“不是坐不起船,实在是这么多师生,不敢坐呀。”钱山长正扒着驴鞍往下蹭,双脚着地后长舒口气道:“这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百死莫赎啊,所以还是腿儿着来安全。”
“……”学生们却一起翻白眼,心说奶奶个腿,驴腿也算你的腿儿?
~~
说着话,大队人马进了县城,前往县学西巷的‘集贤居’。
书院的学生三年来县里考两次,先生们早就轻车熟路,一切都有章可循了。
早年间,前前前任山长便在临近县学的地方置了一处宅子,供学生应考时居住。报过名离考试就十天了,不可能来回折腾了。
后来因为大部分时间空着太可惜,又改成了客栈。只在每次县试前后空出一个月,接待自家书院的师生。
而且改成客栈也更方便接待。过了年,掌柜的便命伙计们将集贤居打扫出来,置办了米面粮油。接下来将近一个月,师生们就住在这里了。
其实也可以让学生晚点来的,那样书院能省下一笔开销。但之所以提前来,是为了让学生适应一下县城的环境。好好休息几天,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考试。
所以说太平书院能成功,不是没原因的……
集贤居里,伙计们早就做好了饭菜,烧上了水,等着师生前来了。
足足用了三十桶热水,参加县试的八十二名学生才洗去了满身风尘,换上干净衣服,这才面貌一新,恢复了书生模样。
八十二名学生里,大半是上斋和前一年肄业的学长……因为去年没有县试,所以前一年肄业的学生,也可以享受一次送考待遇。
余下三十来人是原先和苏录同年的中斋学生。在钱山长治下,书院去年一年没有淘汰学生,还是原先的那些面孔。
十四名省身斋的同窗一个都没少。几乎所有人都窜了个儿,从少年郎变成了小青年。
大家有的一年没见,有的半年多没见,现在终于重逢,自然都十分兴奋。
“恩丈,怎么样,我们说到做到吧,全都来了!”李奇宇搂着苏录的肩膀,开心地花枝乱颤道:“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说着还撅起嘴来,作势要亲他。
“起开。”苏录把他的脸远远推开,对众同窗笑道:“我去叫上先生,今天请你们到我家吃饭。”
“好嘞!”众同窗欣然应下,可算能吃恩丈顿饭了。
苏录便先撇下十四位义子,到前头的单间去见张先生。
张砚秋也洗刷干净,换了件半新的青衫,又恢复了当初儒雅洁净的模样。
“先生。”苏录深深作揖。
“弘之。”张砚秋一把扶住苏录,暌违一年,师生都有些激动。
张先生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得意弟子,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长得比老夫都高了。”
“先生还是老样子,看着还年轻了。”苏录笑道。
“哈哈,托你的福,发了笔横财,得了两块匾,你师娘还不得好好伺候着?”张先生大笑着打开书箱,取出一个包裹精致的食盒,递给他道:
“喏。”
“焦切?”苏录高兴地接过来。
“临走前一晚,师娘给你做的,也不知这一路上颠碎了没有。”张先生道:“碎了就碎着吃吧,我已经尽力了。”
“进到肚子里都一样。”苏录便赶紧打开一看,基本完好,他拿起块断掉的焦切送到嘴里,享受地闭上眼。“嗯,就是这味儿。”
“还能吃得惯就好。”张先生笑道:“师娘还担心,你到了大城市吃刁了嘴,瞧不上她的乡下手艺呢。”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苏录摇摇头,连着往嘴里塞了两块道:“先生在我心里永远无可替代,师娘的焦切也一样。”
“哈哈哈,算你小子有良心!”张先生高兴地给他倒杯水道:“慢点吃,都是你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县试报名
投喂爱徒之后,张先生又笑问道:“你请廪生作保了没?”
“这不就等先生吗。”苏录说着一摸袖子,耍宝道:“钱我都带来了。”
“去你的,你怎么不给我银子呢?!”张先生大笑道:“我们这些先生来,就是给你们作保的。既然你还没有保人,明日便一道去衙门吧。”
“好嘞。”苏录打趣笑道。“怪不得县学的相公骂的可难听,断了他们好大一笔财路啊。”
因为童生必须有生员作保才能应试,所以这就成了秀才们的生财法门。通常作保的费用是每人一两银子,但架不住童生太多了,多的能赚大几十两呢。
而且还三年两试……所以说秀才真没有穷的。
但书院的先生们,至少会免费为学生做一次保。要是落第再考的话,那就看情分了,情分不到,也得乖乖掏钱。
师生俩说笑一阵,张先生轻声问道:“对了,那注音符号……没下文了吗?”
“有啊。”苏录笑道:“先生没看县试的告示,咱们大老爷现在已经升授文林郎了。”
大明官员在职官之外还有散阶,类似于后世的职称,正七品文官初授承事郎,升授文林郎。
按说三年初考,没什么大问题就可以升了。但卢知县却一直被卡了九年。原因无他,就是上头认为他是捐监,不配文林郎。
去年年底,省里的奖励总算下来了,除了给卢知县一个卓异之外,还终于给他升了文林郎。
卢知县又哭了一场,既有终于被认可的释放,还有就认可了这么一点的郁闷。
“就这?”张先生都看不到眼里,咋舌道:“这么大教化之功才换了这么点功劳,至少得给人家升个官吧?弄个散阶算啥?”
“州里帮大老爷的,只能到这一步了。”苏录轻叹道:“也是大老爷命不好。去年年初外察,他要是早一年得了这个卓异,直接就升上去了。或者先帝晚走一年……”
“唉,别人升个官都那么容易,怎么到了卢县尊这里,就这么难呢?”张先生也叹了口气。“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不过大老爷还有希望。”苏录又道:“州里和三卫都在推行注音符号,就是不知到时候,还算不算他的功劳了。”
“但愿那些大人们别太黑心。”张先生原本死瞧不上卢知县这种人,现在都对他充满同情。“不管怎么说,卢知县还是肯做实事的。听说他又要开始治河了?”
“是。”苏录点头道:“不知黄兵宪怎么给大老爷灌的迷魂汤,总之他决定再努力一次。”
“疏通赤水河这么复杂的工程,放眼泸州,还真是只有卢县尊能干得了。”张先生不禁钦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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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聊了几句,苏录又请张先生和同窗们到家里作客。
张先生欣然应允,而且居然还准备了礼物。苏录这要是没请他,他得多伤心……
众同窗竟然也都没空着手,礼物轻重不说,孝心可嘉。
席面是大伯娘下厨整治的。不过家里已经买两个粗使丫头,将她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只掌个勺就轻松多了。
李奇宇啧啧称奇地打量着苏录家轩敞的厅堂。过年干娘又添置了好多鲜花和摆件,看上去真有点大户人家的意思了。
他大惊小怪道:“哥,你家里可真是大变样了!当年我第一次去你家那吊脚楼,跟现在的大宅子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啊。”
“你家才大变样呢,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苏录笑骂道。不过他自己也得承认,这两年家里的变化确实翻天覆地。
“我哥在泸州还有个家呢。”苏淡便炫耀道:“等你过了县试,又可以去那边作客了。”
“那他得先过了县试才行!”程万范笑道。长大之后他的龅牙基本收进去了,看上去比原先帅气多了,但那张嘴还是一样的毒。
“我怎么也比你机会大。”李奇宇反唇相讥道:“别忘了年终考咱俩谁在谁上头!”
“我不过偶尔失手一次,之前还是我压着你的时候多。”程万范道。
“住口吧你们两个。”张先生实在听不下去了,呵斥道:“中斋统共三十一个学生,你俩一个考十九名,一个考二十名。还好意思在这里嘚瑟!”
“是……”两个活宝赶紧乖乖低头,李奇宇还小声道:“那是因为太久没有沐浴椿庭之爱了……”
“就是,只要哥指导指导,我们就会好起来的。”程万范也小声道。
“我不是灵丹妙药啊。”苏录苦笑道:“你俩临时抱佛脚有啥用?”
“别的没用,哥的考前辅导肯定有用!”这回不光程万范和李奇宇,众同窗异口同声道。
“唉,你们就不能换个,我不在的时候再说?”张先生被这帮臭小子搞得一脸无奈道:“不然弘之父亲还以为,我这个先生多么的无能呢。”
陪坐的苏有才忙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也是儿子教出来的。”
“好吧……”张先生拍着苏有才的肩膀道:“允文贤弟实不相瞒,我也在令公子那儿受益匪浅啊。”
“这小子还真是块……教书的材料呢。”苏有才不禁苦笑道。
“所以弘之,就劳烦你拨冗指点他们一番吧。”张先生便拜托苏录道:“也算善始善终。”
“是,先生。”苏录便笑着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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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张先生就带着众弟子前往县衙报名。
苏有才实在不好意思跟儿子混在一起,所以昨天已经拿着黄册先去报过名了。
至于所需的认保廪生,有过十二次县试经历的苏有才,最不缺的就是这个……无非就是花点钱,苏二爷不差这点银子。
给他作保的那位老秀才,已经拿过他三回银子了,都省得调查他的背景了。作为老客户福利,那位老秀才还从自己认保的童生里,找了四个跟苏有才互保,报考的条件就搞定了。
认保也好,互保也好,保的都是考试资格没问题,并不是担保作弊不作弊的。而且老秀才比苏有才可上心多了,要是万一出事,廪生资格都要被取消,所以基本没什么风险……
众同窗说说笑笑来到了衙前街,只见县衙栅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看都是些穿着长袍的读书人,年纪跨度十分惊人,有十岁出头的娃娃,也有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大爷。
显然这些都是跟他们一样都是来报名的……
“好家伙,这都三天了,怎么还这么多人?”苏录吃惊道。
正月十六就可以报名,今天已经正月十九了。
“一是考试的人实在太多了,”张先生道:“考县试没有年龄限制,所以可以一直考。合江县加上咱们两个卫所的童生,每届应试都得有两三千人。”
“好家伙。”众同窗也都倒吸冷气,没想到竞争这么激烈。
“再就是胥吏故意慢条斯理,逼着咱们想办法。”张先生也不排队。说话间便带着众弟子,越过长长的队伍,来到栅门前。
“排队去!”守门的胥吏呵斥道。他平时不敢对相公如此无礼,但来报名童试的,都有秀才领着。他要是客客气气的,还怎么卖‘速通票’?
张先生却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自己的名刺递上去。
胥吏接过来扫一眼,暗叫倒霉,挤出笑脸奉还名刺道:“原来是太平书院的先生,快快里边请。”
说着便打开了栅门。
“有劳。”张先生微微颔首,便带领弟子们径直进去衙门。
排队的人们自然炸了锅,纷纷质问为什么他们可以插队。
“人家是太平书院的!”胥吏高声道:“有本事也让你们山长中个传胪,老子一样也让你们插队!”
“……”质疑声一下子就小了好多。
黄甲传胪的牌坊还在县学大街上立着呢,优待朱传胪的弟子,谁也没法说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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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外面卡得紧,里头自然就没几个人。
张先生轻车熟路带着弟子们,来到了礼房临时设在前衙东厢的报名处。
在报名处坐镇的,正是礼房张司吏。
“哟,这不是本家张先生吗?”张司吏去年去太平书院请过张砚秋,一眼就认出他来,赶紧起身招呼。“亲自来送考啊?”
“是。”张先生颔首微笑道:“带学生们来长长见识,为明年做准备。”
“谦虚。”张司吏哈哈一笑,又吩咐手下书吏道:“先给张先生的高足们办。”
便有书吏赶紧请张先生坐下,又捧来一摞空白的保结状,还细心地奉上笔墨。
张砚秋便提起笔来,熟练地填写起保结状来。
此状全名曰‘童试县试保结状’。
只见张先生填写道:
具保廪生——张砚秋,今保得本县童生——苏录。
年——十六岁。身——五尺五寸,瘦削。面——甲字脸,白无须。
系——永宁卫太平镇千户所,军籍。
曾祖——明安,祖——大成,父——有才。
实系身家清白,并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弊。
亦非优、倡、皂、隶子孙。
倘有违碍,甘罪无辞。
具结是实。
签名画押之后,便是一份有效的廪生保结状。
后面还附有一张互保状,苏淡、李奇宇、程万舟、程万范作为苏录的互保人在上头签名。
当然,苏录也会在他们的互保状上签名。
有司吏大人照拂,后面的流程也十分顺利。交上了三代履历亲供,黄册户籍页后,书吏们很快便为十五位考生办理了应试登记,最后比照着他们的体貌特征开具浮票。
浮票就是准考证,县试报名便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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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二月二,龙抬头!
浮票类似于一个小开本的折页,左右两边都写着考生的座号。右边还写着考生的姓名和体貌特征。
其作用有二,一是入场时当做准考证使用;二是将其贴在试卷的姓名栏作弥封用。交卷时撕去右边部分带走,作为试卷凭证用于发榜时比对信息。
小心揣好浮票,众人便离开了县衙,跟着苏录来到街后巷的一处宅子。
那里原先是小叔家,后来搬进大宅后就空了下来,苏录便在这里对众同窗进行特训。
还是以讲截搭题为主,苏录将截上题、截下题、截上下题、承上题、冒下题,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诸题一一拆解分明,为众人讲解诸般破法。还作诀曰:
‘截搭题,断中连,先找题眼后析弦;
长搭顺,短搭补,无情搭要靠义牵;
过脉虚,勾连实,比喻因果是舟船;
记范例,练拆句,考场破题如转环。’
最后还用一天时间,给他们讲了策论的要点……
十天时间转眼即过,正月三十特训结束。
二月初一,所有人休息一天调整状态,准备迎接第二天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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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合江城已经变成了书生的天下。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中,到处都是穿白衫戴儒巾的读书人,他们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吃酒作乐。看起来不像来考试的,倒像是来聚会的……
这些都是考了好多回的老油条了。其实就是苏有才原先那种状态,那点东西反反复复学了十几二十年,已经是书也读不进去,作文也沉不下心来。水平停滞不前,甚至不进反退……
但他们还是要不停地考,因为不考试就当不成读书人,只能脱掉长袍下地干活了。
那些还有上进心的读书人,这会儿都在平心静气,为明日的考试调整状态呢,哪还会出门耍乐?
苏宅书房中,苏满正在跟苏录和苏有才交代一应考试用具……
爷俩的考篮都是苏泰新做的,其实苏有才是有个旧考篮的,苏满也有一个。但夏哥儿非说自己手痒,还是坚持重新做了两个。
苏有才倒没啥,笑道:“我原先的考篮不吉利,换一个重新开始也是好的。”
“……”苏满却看了夏哥儿一眼,心说莫非也嫌我的不吉利?
不过话说回来,夏哥儿新制的考篮确实升级不小。两个考篮都是三层的方形提梁篮子。
编织考篮的藤条,经过打刺、洗晒、拗拉、削制、漂染、编织、上漆等十几道工序,都是夏哥儿亲手完成的。
不仅编制得十分精细,而且四角包铜,提梁上也嵌有铜制花片,盒盖和提梁两侧,还雕着鹭鸶、莲花、如意图样,寓意一路连科一路如意。
而且跟普通篮子不同的是,夏哥儿所制的考篮六面玲珑透光,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到里头的东西。因为按规定,考篮必须编成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
虽然县试搜检比较随意,但难保碰到有意刁难的搜子,那就太影响状态了,所以还是严格按规定来的好。
考篮外头罩着防水的油布,以免当天下雨。掀去油布,打开考篮上层是文具,分门别类,整齐置于小格中。
“魁星点斗笔四支,已经都给你们开好了。”苏满打开笔袋,露出四支红色笔头的毛笔。士子们为博彩头,都会购置此笔入场答卷。
红笔头既取彩头寓意,又呼应魁星神执笔捧斗、立于鳌头的传说。其实就是四支小白云……
“墨的话有两种。一是墨盒。”苏满说着拿起个铜制的墨盒,打开后内有吸墨的棉垫。“晚上调好墨汁,注入盒中,开盖即用。省去了考试时现场磨墨、墨色不浓的麻烦。”
“为了防止墨汁万一结干,所以也放上了墨条和水注,作双重保险。”苏满又拿起一个带着盖子,巴掌大小的袖珍砚台道:“磨墨的话,就用这种轻便的袖砚。”
“纸是用来打草稿的,每人十张,多了也没用,还得一张张检查有没有字迹,自找麻烦。”苏满接着拿起个油布袋,对苏录道:
“纸墨笔砚外,还有卷袋。领到考卷后,平放其中,高高搁起,防止折迭和水墨污坏卷面。卷面整洁要求最严,稍有污损,即使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也必然落榜。”
“嗯嗯。”苏有才深有感触道:“有一回我就是磨墨时,不小心溅了滴墨水在卷子上,结果就没中。”
哥几个看一眼苏有才,心说还回回不重样呢……
不过明天就进场了,大伙儿都不会刺激他的。
“万一试卷出现污染差错,”苏满拿起个小竹筒和一把锋利的小剪刀道:“就先试着小心刮掉,实在刮不掉。竹筒里有浆糊,剪纸贴上,好歹不会被直接判污损。”
顿一下,又嘱咐道:“另外,浆糊还用来贴浮票。一定要在浮票下先写好名字和考号,不要觉得有浮票就不用写了。万一浮票粘不牢靠,掉了就麻烦了。”
介绍完文具类,苏满又抽出第二层,这一层主要是吃食。
“每场只考一天,朝入夕出,不必带太多的吃食。吃喝一定要节制,不渴不饿就够了……在号子里解手很麻烦的。”苏满打开一个个油纸袋,展示给两人道:
“所以给你们准备的食物少而精,一份是耐饥的糕饼点心,一份是剥好的桂圆肉,一份是冰糖,可以作零食。还有一点参片,实在精神不济了,可以咀嚼一片顶一顶,以助文思。”
“另外还有一份切好的火方,等明早蒸好了带上,中午吃也不会太硬。”苏满道。
“这些吃食着实不少,我们又不是夏哥儿,一顿可吃不了。”苏有才道。
“没让你们全吃完,自己把握。”苏满无语道。二叔真不像考了十二回县试的主,还没秋哥儿镇定呢。
最下面一层是用来放置雨衣、油布和水壶的……
水壶是锡制的,类似于后世的军用水壶,只是更扁长一些,壶口用软木塞子密封。不能带茶水,因为凉了之后会导致腹泻,所以一般考生都会带凉白开。
但干娘晚上会煮好薄荷盐梅水,非但提神醒脑,而且生津止渴,这样可以少喝几口,少上茅房。
苏录最后拎了拎满装的考篮,差不多十来斤重,笑道:“还好不算太沉,拎着也不会太累。”
“所以要用藤编的,这样考篮最轻。”苏泰咧嘴笑道:“前年给大哥做的那个,光篮子就十斤重。”
“这算啥。”苏满却淡淡道:“要是到了乡试会试,得扛着几十上百斤的东西进场呢。”
“那还得好好锻炼身体呢。”苏录笑道。
“倒也不用,出俩钱就有号军帮你扛进去。”苏满笑笑,正色道:“还有最重要的浮票,一定要随身带好,不然进不了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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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爷俩便早早睡下。
翌日寅时中便起来洗漱,穿戴整齐。按照规矩,入场考试必须穿官衣戴官帽,也就是书院的那套装束。
所以苏录还是平时的打扮,苏有才却已经多年不穿这身了。
老板娘伺候他穿上了白袍,戴上了儒巾,系好了腰间的丝带,柔声细语道:“二哥放轻松,你只是去了却遗憾的,此外没有任何的任务。”
“嗯。”苏有才点点头,强笑道:“放心吧,我就没在第一场被淘汰过。”
“……”老板娘心疼坏了,苏郎这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迈出这一步?
她忍不住伸出双手,环住苏有才的腰,给了他一个爱的抱抱,羞羞道:“别担心,你是最棒的。”
“嗯嗯!”苏有才重重点头,这才放松下来。
小田田不禁暗叹,狗粮真是防不胜防啊。
于是她去隔壁叫哥哥,却见苏录在定定看着那本《三秋笺怀册》……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苏录将那本《三秋笺怀册》翻到二月二的一页,这一页画的是白衫士子入考场。黄峨题诗曰:
‘苍龙见东陆,金鳞跃禹门。
墨海涌华章,早撷五云飞!’
这首诗一反黄峨平时娇俏的小儿女态,写得大气磅礴,十分宏阔!
今日恰是二月二龙抬头,首句便以此兴发,短短二十个字便描绘出一副神龙起陆、鱼跃龙门的宏伟画面,让苏录心潮澎湃,整个人都要燃起来了!
诗后还附着一行小字和一块心形的香片:
‘小妹恨未能执袂送君赴棘闱,愿此香片系助郎君澄心醒神,笔落惊澜!’
苏录便拿起香片贴身收好,昂首阔步走出了房间。
家里人一个不落,已经全都在明堂等候了,大伯娘半夜就起来,整治了一桌好菜,给爷俩饯行。
饭后,老爷子又带着两人给挂在墙上的东坡先生画像上香,虔诚祷告,祈求祖宗显灵,保佑不肖子孙高中!
全家人这才将父子俩送出了大门,还放了两挂鞭为他们壮行!
倒也不用担心扰民,因为此时县城里到处都是鞭炮声,那都是给考生送行的啊!
第二百四十章 抢椅子
参加县试是读书人漫漫科举路的第一步,无论其本人还是家人,都十分重视。
家里有孩子第一次参加县试,有钱没钱都会大摆酒席为其饯行。各家亲戚都会前来吃席……并送行。
反倒是考生最多只敢吃个七分饱……
饭后,年轻的童生们穿着全新的衣袍,在七大姑八大姨的相送下前往考场。这时街坊们也会自发走出来,纷纷送上祝福。
总之在人们眼中,考科举,哪怕只是最基层的县试,都是件十分神圣,无比光荣的事业!
当然这都是新考生才有的待遇,那些考了好几回还没过这一关的就低调多了。他们形单影只,脚步匆匆,就算有人寒暄也顾不上理睬。
不好意思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得赶紧去抢座啊!
县试尤其是头场,三千多考生一起入场,县里根本没能力提供足够的考场。大部分考生只能露天考试,最多用竹竿和芦席搭个简陋的雨棚子。
遇上下雨天,外头大下里头小下,考生甚至还得一手打伞、一手答卷。弄不好脚底下也淌水,鞋袜全都给你湿透了。
就算不下雨,这才刚进二月,春寒料峭,露天考试也够要命。北方的考生人都冻木了,手都冻僵了,还怎么写字,怎么考试?
哪怕合江比较暖和,考生还不至于冻僵,那在外面让风吹一天,也不如在屋里暖暖和和答卷舒服啊!
合江县试考场设在县学致公堂前,就是当初两千名蒙童表演注音符号的地方。在致公堂两侧和广场周围,建有一圈永久考场,满打满算能容纳不到一千考生同时考试。
而且县里连考试用的三千套桌椅都凑不齐,只能在考前临时向百姓家里、餐馆客栈周借。
一时间县城里的桌子凳子都成了稀有之物,就这样也实在凑不齐,甚至连老百姓的案板都借来,支上几块砖就算是桌子,然后再摞上几块砖就算是凳子。
考生要是不幸真落块案板,也只能老老实实趴在上头写字。正如《竹枝词》所言:
‘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
油板压车为试案,考终衣服亮光光。’
其实案板无非就是脏点,更要命的是几块砖垫在屁股底下,动也不敢动,一动就摔个屁股蹲儿。半天不到腰都要断了,还怎么考试?
这些五花八门的桌椅一般都会在临时的考棚里,永久的考场里,有县学自己的桌椅,虽然质量也不咋的,但至少它不影响考试啊!
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同志’,着急忙慌就是为了去抢这么一个位子!
有人要问了,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或书童先去排着队?
其实几乎所有考生家里人都会去排队,有不少昨天晚上就拿着马扎去了,所以新考生们才会不急不慢。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提前排队根本就没用!
便见卯时一到,号炮一响,学宫门一开,几千人便蜂拥而入抢座位,那场面就跟老头老太太抢鸡蛋差不多。
排队?排你娘的队!
维持秩序的官差拦也拦不住,索性也就不拦了,由着他们冲进去抢位子。
有人又要问了,不搜身吗?按规定是要搜的,但法律还规定官员贪污就要扒皮充草呢……整整三千考生,县里根本没有能力按规定挨个搜身。还要检查考篮,完事差不多天也就黑了,还怎么考试?
所以这头场县试,几乎就是在放羊。但对官府来说问题不大,因为后面还有好几场,每场的考生都越来越少,到时候再严格点,啥也不耽误。
但对考生来说,第一场考不好,可就没有后面了……
~~
那些姗姗来迟的新考生,看着院子里剩下的草席子破桌子烂椅子,一个个都傻了眼,这还怎么考啊?
有人见只剩下案板桌砖头凳了,直接就哭了……
苏有才见状,感触良多道:“我记得第八回还是第九回入场时,我因为吃坏了肚子绵软无力,最后是在棺材板上考的。当时还安慰自己,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最后也没考上。”
“爹,别感慨了。”苏录轻声道:“快进号舍吧,马上开考了。”
“跟你说了几遍了,今天不要叫爹,要叫前辈。”苏有才压低声音道。
“好。”苏录点点头道:“老苏前辈,祝你笔下生花!”
“小苏,也祝你……哎,你肯定没问题。”苏有才摆摆手,便往致公堂左边的第一个考舍走去。
苏录则往右边的第一个考舍走去。
已经坐下的考生不禁摇头,这俩人想什么呢,来得这么晚,还想进屋考?
就等着他俩灰头土脸出来,谁知两人进去之后就一去不还了。
不少考生心下讶异,忍不住也跑去查看,每间号舍满满登登哪有座位啊?结果回去还把自己座位丢了……
~~
其实苏录进去考舍时,也没有空座位了。
已经占好位置的‘老司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等着他灰溜溜出去。
谁知苏录却径直走到了监考的书吏面前。先作个揖,然后指着他的桌椅问道:“请问先生,这套桌椅能用吗?”
监考的书吏自然也有一套桌椅,面对着所有考生。
众考生目瞪口呆,心说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不怕被日决吗?
果然,那书吏黑着脸问道:“你是考生吗?”
“是。”苏录赶紧给他看自己的浮票。
“是考生你就坐吧。”谁知书吏扫一眼浮票,竟站了起来,还帮他把桌椅搬到了前排靠窗的位置……
“多谢多谢。”苏录连声道谢。
另一间号舍里,苏有才的经历也如出一辙,父子俩都在号舍中最明亮避风的位置坐下了。连桌椅都是不摇不晃,最好的那种。
两间号舍的‘老司机’们不禁暗暗惊呼……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玩,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试一下。
~~
卯时一过,又是一声号炮,学宫便关上了大门。
大老爷身穿朝服,携众佐贰先去文庙拜祭了孔子。然后回到致公堂前设下香案,拜请关圣帝君入场镇压,请文昌帝君入场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
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下令,公布考题,下发试卷。
新任县学海教谕便将考题,誊在数块贴了红纸的木牌上,礼房张司吏和两位典吏各举着一块木牌,开始挨个考场展示考题。
后头还跟着一众手捧试卷的书吏,上司走到哪就发到哪。
苏录和苏有才的考场因为挨着致公堂,所以都是第一个看到考题的……
考生们早就准备好了笔墨,将两道四书题和要默写的《孝经》起始句抄在稿纸上。
这时,试卷也发下来了,其实就是答题纸。
答题纸共十二张钉在一起,第一张填考生的姓名和考号。从第二页开始才是答题区,都是带着红格子的白棉纸。
每页竖行十四行,每行可以写十八个字,十一张一共两千七百七十二个格。其中前三张是用来默写《孝经》的,后八张用来誊写两篇四书文。
县试要求每篇四书文不超过七百字,扣除空格换行,刚刚好。
苏录按照刘先生传授的经验,检查试卷无误后,便将其装进了卷袋中,挂在了窗沿上。
这才拿起草稿纸,细观抄下来的首场考题——
其中《孝经》要默写两段,一段起自‘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终至‘《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另一段起自‘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终至‘《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孝经》一共一千九百零三个字,且通俗易懂,是跟‘三百千’一个级别的蒙学教材。
所以默写《孝经》作为首场科举考试的第一道题,显然教化意义远大于考察作用。
换言之,就是送分题……
当然,首场的考生水平参差不齐,是个人就能来考,所以还是会有不少人默写时会出现错漏。
其实这也是减轻阅卷负担的一种办法,第一段三百四十六个字,第二段一百六十个字,两段中间还要空一行。
所以正确的默写应该在第三页第四行的倒数第三格结束。只要不是在这个位置结束的,阅卷人看都不看,直接就黜落了。
当然会有被冤枉的,但谁在乎呢?初试就是这样草率……
就这么说吧,把个状元拉过来考县试,都有可能被草台班子‘错杀’了。
好在三年两试,只要真有水平,早晚会晋级下一轮的。
苏录听过刘先生的特训课,所以题目虽然简单,他也丝毫不敢大意,闭目仔仔细细背了一遍,才提笔在稿纸上默写两段《孝经》。
‘……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默写完毕,苏录便将稿纸搁到一旁,再看两道四书题,第一道果不其然是截搭题。
第二道倒是大题,但谁都知道,这道不过是陪衬,重中之重都在那第一道截搭题上!
ps.第三章还没检查。
第二百四十一章 县试
苏录看那首道四书义的题目——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
便知此题为截上搭下题,前半截‘而众星拱之’出自《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后半‘子曰诗三百’出自同篇‘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两句话并不相干,所以这又是一道‘隔章无情截作题’。
这种题型难度颇大,不过单就这道题本身并不算难。因为前者说的是教化,后者说的同样是教化。
所以苏录瞬间就想到,破题需紧扣‘为政以德’与‘诗教无邪’的内在关联——二者皆为圣人垂教天下的载体:
北辰居中不动而众星环绕,喻圣人以德行凝聚人心。
诗教同样可正民心、厚人伦。
前者是政德的具象,后者是文德的载体,合而观之,可见孔子‘为政’与‘为教’一体两面的治世思想。
一旦参透出题者的玄机,截搭题就变成了普通的四书题,接下来只需要正常破题作文即可。
苏录手握香片,轻嗅着那如兰似麝的香气,闭目构思片刻,便提起魁星点斗笔,在墨盒中蘸饱了墨水,笔走龙蛇于稿纸之上——
‘德立政弘,本立道行;诗旨无邪,百篇归正。’
‘德为政原,若北辰凝而星共;诗以正范,犹圣言简而篇齐。’
‘尝谓圣人之道,一德一正。德立政弘,本固而化行;正著诗归,宗定而旨一。观星拱知政本,味诗旨知教宗,体用相资,无二理也……’
‘……’
一篇六百七十字的八股文一气呵成,苏录搁下笔,略略活动一下手腕。这篇文章他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
虽然考场中没有报时,但苏录经过多年练习,已经可以相当精确地估计时间了。
既然这道截搭题是重中之重,他也就不着急做下一道题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喝口水润润嗓子,从早晨出门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他还一滴水没沾呢。
苏录抽出最下层考篮,拿出水壶,啵的一声拔掉塞子。
考场中针落可闻,考生们要么冥思苦想,要么在努力打草稿,听到这一声齐齐吓了一跳,有人还‘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监考的书吏登时怒喝。
那考生都快委屈死了,你不问那人啵什么啵,问我啊什么啊?
好在他是考了好几回的老童生,知道这时候张嘴就会动辄得咎,便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苏录也不敢回头,只能在心里暗暗抱歉。但水还是要喝的,他轻轻抿一口已经放凉了的‘薄荷盐梅水’,只觉喉间一冰,盐梅和薄荷的酸冽便在口腔炸开,让他精神一振。
苏录也不敢多喝,抿了几小口便小心翼翼扣上塞子,这回一点动静没发出来。
把水壶放回考篮,他便带着满嘴的清爽和回甘,对做好的文章精益求精起来。
一直改到满意为止……
而这时在他脑中‘后台运行’的第二道大题——‘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也已经形成腹稿了。
这道题出自《论语·宪问》,而且是完整的句子。比第一道题简单太多。苏录刚入太平书院时的月课考题,都比这个难。
当然,再简单的题目,也得保证文章的质量。
所以苏录并没有草率下笔,而是从头审题构思,确定自己的腹稿没什么问题,才提笔开始打草稿——
‘义理为上,君子所达;功利为下,小人所趋!’
破题之后,又是一气呵成,同样六百七十字左右!
这回用的时间更短……
苏录不急不躁,又精益求精反复推敲起来,感觉改无可改后,才将上午所作的所有稿纸装入卷袋。
然后他弯腰抽出二层考篮,轻轻搁在桌上。再把水壶拿上来,慢慢慢慢拔掉塞子,惬意地呷一口。
开饭!
苏录将一层层的油纸袋打开,把里面的四样糕点、火方熏鱼摆在瓷碟里,然后抽出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动作优雅而从容,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是它有味啊……
考场中很快便弥漫着火腿和熏鱼的香味,忙了一上午的考生们不由自主狂抽鼻子。紧接着肚子咕咕此起彼伏,有如池塘中的蛙群。
这下他们的大脑直接断电了,哪里还有什么思路?只好也先清空了桌面,拿出各式各样的吃食,把午餐用了再说……
这边苏录也没敢吃太多,浅浅用了四块糕点各一,火方熏鱼各二,便搁下了筷子,以免待会儿晕碳。
喝点水清清口,他就收摊了……
苏录又从考篮中摸出手巾,先擦干净手,再把桌面仔细擦干净,这才将草稿纸从卷袋中,重新拿出来。
然后他再次检查两篇作文。这一遍除了重新推敲平仄韵脚,让文章更加铿锵律动之外,再就是按照规范检查公讳官讳格式之类……
完事之后,他竟重新默写了两段《孝经》一遍。跟第一遍的比对无误,这才从卷袋中取出了正式的答题纸,先在首页填上身份信息,继而翻到第二页开始一笔一划誊抄起来。
这时他进入了极度专注的状态,就是天塌下来,眼皮也不会抬一下。
等他将两段《孝经》、两篇八股文共计一千八百四十六个字,一口气誊抄完毕,又小心把毛笔套上笔筒,盖上墨盒。这才活动着手腕,长舒了一口气……
苏录再次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所有文字都誊抄无误,这时卷子上的墨迹也彻底干了。
他便合上考卷,将浮票一分为二,从考篮中拿出浆糊瓶,用签子挑一点抹在浮票四边上,然后小心翼翼将那半张浮票粘在了自己的姓名栏上……
盖上浆糊瓶,苏录就坐在那里,定定看着浆糊干。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其实要不是刘先生教导他,不要过早交卷,他上午就能干到这一步,回家吃饭都来得及。
他已经尽其所能,放慢节奏拖延时间了,可现在才刚进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整整两个半时辰呢。
夭寿啊,这五个小时该怎么熬啊?睡觉的话会不会被认为藐视考场呀?
要不,再给自己出道题做做吧?
~~
明伦堂左边的号舍内,苏有才同志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的儿子已经穷极无聊到给自己出题了,他还在抓耳挠腮地构思第一道截搭题……
苏有才的脑子确实不如他儿子的脑子灵光,但也不至于一上午就默写了两段《孝经》。
其实他已经用苏录教的方法,轻而易举就破解了出题人的思路,将上下两截联系起来,也知道文章该讲什么道理了。
可是一写出来,他就觉得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
于是他决定,用枚举法……
半天时间,有才同志已经正破、反破、明破、暗破、顺破、逆破……用六种方法破题,写了九个梗概了!
他将九张稿纸平铺在桌上,把脑袋都揉成了鸡窝,也没挑出个最满意的……
监考的书吏都不敢看他了,感觉多看他一眼都会窒息。
~~
明伦堂中,原先的课桌椅都已经搬去考场。
取而代之的是县太爷的大案。案前两侧各设一排长桌,曹县丞、包主簿、海教谕、尤幕友等人依次而坐。
第一场从来都是乱七八糟,所以也没好监考的。大伙儿都很轻松,喝着茶聊着天,好不惬意。
但别处监考,考官们的话题总会围绕着当年赴考的经历,吹牛逼讲趣闻,乐此不疲。
这里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把话题避开了考试和科举……
因为曹县丞和包主簿都是举人出身,海教谕、尤幕友虽然都是监生,但人家都是贡监,也比大老爷的例监高半头。
所以这里就大老爷学历最低……只要是聊科举,不管怎么聊,哪怕是自贬自黑,也可能会被大老爷怀疑是在阴阳他。
但是在这里不聊科举,聊风月太不严肃,聊河工太伤脑筋。
所以大伙儿聊了半天,实在无话可说了。
“大老爷,要不咱去巡个场吧?”尤幕友适时建议。
“好好,不闲聊了。”卢知县赶紧点头,竟也有点如释重负。“诸位随本县巡场去。”
每次监考,他总觉得别人会阴阳自己,每一句话都会引起他的警惕……
“遵命。”众佐贰忙起身,随着大老爷出了明伦堂。
“往左还是往右?”卢知县站住脚。
“往左吧,以左为尊。”尤幕友看似随意地答道。
“嗯。”卢知县应一声,便走到了左边第一间考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靠窗的苏录。登时心情大好道:
“一出门就看见苏神童,今年县试肯定鸿运当头。”
“走,看看他答得怎么样了?”说着便率领众人进了考场,径直走到他的桌边,低头去看他的答卷,就看苏录作文的题目是:
‘礼者天地之序也……’
卢知县登时就傻眼了,恨不得把其余的人都撵出去,然后敲着苏录的脑袋道:
‘嫩这是弄啥嘞?老子考的是四书题,你怎么做起五经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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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文运待苏
难道是有人中途进来,冒充考官又给考生出了道题?那可出大事了……
好在卢知县身经百战,沉得住气,他马上招手把监考书吏叫过来,低声问道:“这道五经题是哪来的?”
“不知道啊。”监考书吏也懵了。“就早晨公布了那一回,两道四书题,两段《孝经》,再没出过题呀。”
“你离开过吗?”卢知县问道。
“打开考就没出过这个门,饭都是在号舍里吃的。”书吏道。
“那就好……”卢知县松了口气,至少不是考试事故。
那问题就在苏录自己身上了,莫非这孩子自己犯癔症了?
卢知县轻轻敲了敲苏录的桌面,指着他写在稿纸上的五经题,一脸问号。
苏录忙起身拱手,轻声答道:“回老父母,晚生在预习下一场考试……”
“嗨。”众人这才彻底放了心。
“你今天的题都做完了?”卢知县低声问道。
“是。”苏录恭声道。
“那干嘛不交卷?”卢知县问。
“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呢。”苏录当然不能说,老师不让我交卷太早。
“拿来吧你。”卢知县一伸手。
“是。”苏录只好从卷袋中,小心取出卷子,双手呈给老父母。
尤幕友便接过来,直接拿走了。
“开门放他出场吧。”卢知县吩咐左右,便继续巡视下个考场。
苏录如蒙大赦,赶紧收摊走人。
~~
学宫外,依然人头攒动,都是在迎接考生的家属和送考的先生们。
众人正百无聊赖地说着话,忽见县学大门缓缓敞开,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的少年郎,拎着考篮走了出来。
“娃娃,咋这么早就出来了?”有家长便急切问道:
“监考严不严?”
“题难不难?”
“监考正常。”苏录便礼貌地答道:“题不难,只要认真学,应该都会。”
“是吗,那就好。”家长们闻言大喜。
“你们问他没用的。”却有先生认出了苏录,大笑道:“这是咱们合江县大名鼎鼎的苏神童!他觉得简单,你儿子未必也这样想。”
“啊,原来这就是苏神童!”好多人都对苏录的大名如雷贯耳,但能对上号的终究是少数。
反倒是先生们去年端午节基本都见过他。
合江县历史上还没出过神童呢,众人见猎心喜,围着他问长问短,不光问他考试的事儿,甚至连他多大了,婚配与否都要八卦……
苏录本来回答得还挺耐心,但见他们越问越离谱,只好敷衍几句,逃也似的突出重围,才发现大伯小叔也在,两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光看热闹,也不帮帮忙。”苏录抱怨道。
这时小叔才上前,接过苏录的考篮,笑道:“以为你会喜欢被追捧的感觉呢。”
“才怪呢。”苏录心说那些又不是小姑娘。没看见苏满苏泰,他问道:“大哥二哥呢?”
“早晨送考之后,就没见过他俩。”大伯道:“去哪玩去了吧?”
“好吧。”苏录点点头。
“你是先回家,还是跟我们一块等你爹?”大伯问道。
“等等吧,回去也没什么事儿。”苏录便道。
知父莫若子,他估计老爹出来不早,但还有一帮义子呢,他们估计也不会拖太久。
~~
卢知县简单巡视了一圈,便率众回到明伦堂。
在大案后坐定,尤幕友奉上了苏录的试卷,同时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卢知县这才放下心来,对众佐贰笑道:“咱们来欣赏一下苏神童的文章。”
“好好。”曹县丞和包主簿忙笑道:“听说苏神童在泸州也是出类拔萃的,早就想拜读一下他的大作了。”
“那就二位先看吧。”卢知县便顺手推舟。
“恭敬不如从命。”两位佐贰心知肚明,大老爷这一科,明显是要点苏录做县案首的。
之所以让他俩先看,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也是想借他们两个举人,来给苏神童的案首背书。
张司吏便将苏录的文章送到曹县丞面前,包主簿也凑过来与他共阅。
两人本来就打定了主意,只要文章说得过去,就捏着鼻子奉上彩虹屁。
然而开篇破题十六个字,就直接把他们镇住了!
曹县丞原本双臂撑在案上,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两眼瞪得溜圆道:
“厉害啊!苏神童比传说的还要厉害!看这四句破题——‘德立政弘,本立道行’,真乃石破天惊,如利剑出鞘,直劈主旨!”
“确实,十年未见这般锋芒!上一次看到,还是拜读震泽先生的大作。”包主簿也击节赞叹道:
“承题更绝,‘北辰凝而星共,圣言简而篇齐’,把孔圣两截话完美合一,非学养深厚之大才不能铸此金句!别说本县了,就是整个泸州的童生,也拍马难及。”
“童生?秀才也写不出来!”曹县丞哈哈大笑,继续点评道:“起讲‘一德一正’四字,抵得千言注疏!真正是以寸管握天下文枢!”
“没错没错!正因如此,才能信手涂鸦便创注音符号!”包主簿也彻底燃起来了,跟曹县丞你一言我一语,极尽溢美之词地赞扬起苏录的文章来——
包主簿忘乎所以道:“八股部分更是绝妙啊!尤其中股堪称神来之笔——‘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政自弘通!’振聋发聩,直抵人心,真如亚圣在世啊!”
曹县丞如痴如醉道:“后股亦不遑多让——‘迩事亲、远事君、博识物,教自纯一!’真让人读之如饮甘醴,回味悠长啊!”
包主簿啪啪啪地拍案叫绝,把手都拍红了也不在乎:“束股引《易》''观其会通''和''星共以德,篇归以正''十二字,上接天理下接人文,竟将截题两截连成昆冈!合江自开科以来,可曾有这等气吞斗牛的收束?!”
~~
明伦堂中,一众小吏瞠目结舌地看着二老爷三老爷发癫,心说那苏神童的文章莫非是羊疯草?
海教谕等读书人,却都被二位大人夸张的反应,勾起了天大的兴趣,纷纷围过去一睹为快。
结果观之无不叹为观止,便也不由自主加入了吹捧者行列。在众大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捧中,苏录已经快被抬到与杨慎平起平坐,共分巴蜀文运的地步了!
只有尤幕友还立在卢知县身侧没动弹,因为趁着东翁巡场的时候,他已经看过苏录的文章了,好一阵子才从震撼中平复下来。
倒不是为了先睹为快,而是身为合格的幕僚,他得给东翁预先排雷。万一苏神童的文章写呲了,那就得启用备案,低调处理了。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谁让东翁最近比较衰呢?还是谨慎点好……
“有你们说的那么夸张吗?快拿给本县看看!”这下卢知县哪里还忍得住?
曹县丞赶紧将苏录的文章呈上,依旧激动不已道:“《县志》说本县‘文运待苏’,下官一直以为是等待苏醒的意思,今日见此卷才知,原来是在等待苏录啊!”
“噫……”卢知县闻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四个字是他八年前重修《合江县志》时,感慨本县史上,居然一个进士都没出过,所以才加上去的。当时他哪知道苏录是谁?
但卢知县这种迷信之人,非但不会觉得曹县丞在牵强附会,反而认为这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想到自己在深山中发掘了苏录,又靠着他的注音符号,让全县大半幼童都识了字,这不正是应了那四个字——‘文运待苏’吗?!
“还真是!”卢知县强抑住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苏录的文章。读到一半便忍不住重重一拍大案,激动地大声道:“这是天降文曲,兴我合江文运啊!”
包主簿忙奉上马屁道:“县尊真是慧眼识珠,伯乐再世啊!”
曹县丞闻言惊醒,哪能光顾着吹苏录?也赶紧附和道:“必为一段佳话,永世流传!”
“哈哈哈!”卢知县乐得前仰后合,感觉半年来的郁气都消散了!
注音符号没有如愿又怎样?自己还有苏录这张王牌!随着他一飞冲天,自己也能鸡犬升天……不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笑毕,他目光扫过众人道:“本县欲擢苏录为本县案首,诸位意下如何?”
“县尊英明!”曹县丞忙附议道:“这个县案首,非苏神童莫属!”
“是啊!”包主簿也赶紧道:“苏神童这篇雄文,便是拿到省城,怕也要让大宗师拍案叫绝!别说县案首,州案首,院案首他都做得!”
“确实。”已经升为教谕的海瀚,也难得主动附和大老爷一次。“给小苏先生县案首,不是为他增光,而是在为县案首增光!”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卢知县见三位同考官都全力支持,便操起惊堂木,重重拍板道:
“放榜!”
“啊?!”明伦堂中众人惊掉了下巴。
“大,大老爷,别人还没考完呢,一共才收了这一份卷子!”张司吏结结巴巴地提醒道。
“你认为还会有文章超过这一篇吗?”卢知县反问道。
“这,应该不会吧?”张司吏道。
“本县倒还希望有呢。”卢知县哼一声。
“确实。”曹县丞深以为然道:“那样的话,文庙的松柏怕是要冒紫烟,泮池里的金鳞定要化成龙了!”
“没错,要是真有人能超过他,那本县定当负荆请罪,然后去老父台那里,再给他求一个案首!”卢知县断然道:
“就这么定了,现在就放榜!”
第二百四十三章 县案首!
未末时分,日头偏西,将学宫外那座传胪牌坊照耀地金碧辉煌。
忽然,考生家长和先生们看到,同样变成金色的学宫大门再次敞开了……
“又有人出来了!”众人纷纷手搭凉棚,想看看又是谁家的孩子从金光中走出来了。
却见是一队手持各色旗帜的皂吏,全都穿着簇新的号衣为先导,后头跟着四名书吏,为首的正是礼房张司吏。
书吏们用托盘捧着一卷红纸,浆糊、刷子、铅垂绳等物,在众目睽睽下来到文庙张贴告示的白墙前。
书吏们先将原先已经烂掉的告示清理干净,接着在墙上刷好浆糊,最后比着铅垂绳将那张大红纸端正贴了上去!
原来是一张加盖了县衙大印的红榜,围观众人议论纷纷。“这上头写的啥啊?”
便有先生大声念道:
“照得县试头场开阅,童生苏录《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一文惊现笔力,十年难遇。虽为头场首卷,然其才学超拔,足冠诸童。经本县与县丞、主簿、教谕合议,特擢为本年案首,张榜晓示。阖邑士子当以兹为范,力学精进,共襄文运!”
“合江知县文林郎卢,正德元年二月初二。”
“啥意思啊这是?”百姓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猜的那个意思。
“就是说,今年得县试第一已经定了!”众位先生一脸震撼道。
县案首三年两个并不算稀奇,可从来没听说过,谁能一交卷就被定为案首,而且还是全场第一个交卷的!
到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走出学宫,说明县老爷就只看了苏录一个人的卷子……
“这合理吗?”先生们虽然都知道苏录的功绩,但还是觉得胡闹了,不禁大摇其头:
“就算是非他莫属,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确实,过犹不及了。”
“这样会惹人非议的……”
那些考生亲属听了,也纷纷嚷嚷道:
“我家娃儿还没交卷呢,怎么就把第一先定下了?”
“就是啊,装都不装了!”
“有黑幕!”他们越说越气愤,要不是自家孩子还在里头考试,非得闹腾一场不可。
“嘘,小声点,苏神童也在呢……”有人瞥向不远处,苏录叔侄三人所立的方向。
大伯那身六品官服,还是能唬一唬老百姓的。众人这才勉强住口,但心里愤愤难平,不断用各种精彩的小眼神攻击苏录。
把苏录弄得这个郁闷呀,卢知县搞什么名堂,稳重点儿不行吗?哪怕等到把首场的卷子都批完了,再给自己这个案首呢?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让自己被人横眉冷对。
这时,终于有考生出场了,而且一出来就是一大片……其实好多人也早答完了。但都知道早交卷不好,所以硬靠到快结束才纷纷交卷。
走出考场的童生,无一例外都被告示吸引过来。一看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在答题的时候,案首已经定了!
一个个直接不好了……
“我不服!凭什么没看我的文章,就肯定我不如他?!”有童生心态当场就炸了,大喊大叫道:
“不行,必须找大老爷讨个说法!”
“你们激动什么呀?”这时省身斋众同窗也出来了,见状赶紧维护恩丈道:“看清楚案首叫什么——苏录!”
“就凭这个名字,难道不配当案首吗?!”程万舟尖声道:“有点数好不好?”
“我们承认,苏神童的注音符号功德无量!”众童生也有话说,有人愤然道:“但一码归一码,他有功就跟朝廷请赏嘛,给他个翰林我们都只会替他开心!”
“没错,但是不能用考试来酬庸啊!”一个头发花白的童生痛心疾首道:“这是损害我们三千考生,公平何在?道义何存?!”
“对,我们要公平!”
“我们要讨个说法!”这下愈加群情激奋,彻底淹没了程万范等人的声音。
看着聚集的童生越来越多,小叔低声问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不你先躲一躲?”
“也好。”苏录从心道。
他刚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听一声怒喝:“肃静!考场门外,禁止喧哗!”
众人便见本县县丞曹明远,在一众官差的簇拥下,走出了大门,黑着脸呵斥道:
“都嚷嚷什么,里面还有人没考完呢!”
“我们不服,我们要见大老爷,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呢?!”这时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六七百童生了,一起攘臂抗议。
“我们要公平!我们要见老父母,我们要陈情!”
“都住口!”曹县丞怒喝道:
“大老爷早知尔等不服,特命本官誊录此文、张贴出来,尔等大可来撞一撞这南墙!谁要是觉得自己的文章比他强,现在就可以去找大老爷当面申诉!”
“好,我们就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样的神仙文章!”众童生大声道:“到底能不能‘孤篇镇合江’!”
于是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让书吏将大楷抄写的苏录文章,贴在那大红榜旁!
先前骂得最凶的那位童生,梗着脖子凑近了白墙,气呼呼地扫过首句‘德立政弘,本立道行;诗旨无邪,百篇归正’时,喉结突然抖动起来。
继而便不自觉地出声诵读,声音从愤懑转成犹疑,再渐入铿锵:
“德为政原,若北辰凝而星共;诗以正范,犹圣言简而篇齐……”
“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政自弘通……”
念到“星共以德,非共其位而共其道;诗归以正,非归其辞而归其心……”时,他已经头皮发麻,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其他童生这下也心服口服了,文章差距太大,根本没有比较的必要。
对于要不要给这样的文章案首,但凡有一秒的犹豫,都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
而且这是一道前所未见的截搭题,不存在剿袭名家程文的可能。
也不存在用枪手的可能。枪手若能写出这种文章,也就不用替人做枪了。
就连那些没念过几天书的家属,都不由自主入了迷,觉得这文章怎么念起来这么好听?
待念完之后,他们小声问道:“这文章咋样?”
“好听吗?”有先生反问。
“好听,跟念诗似的。”家属们纷纷点头。
“好听就是好文章!”先生们捻着山羊胡叹息道:“本以为大老爷所谓‘十年难遇’言过其实了,现在才知道,其实还是保守了!”
众童生也面露羞愧之色,纷纷整冠肃容,朝着苏录团团作揖,致歉道:“原是我等坐井观天了,苏案首的文章无与伦比,这个案首当之无愧!”
“哪里哪里,在下的文章还欠许多火候,都是老父母和诸位大人错爱。”苏录也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笑着还礼道:
“诸位朋友也考运昌隆,咱们早做同案!”
“承案首吉言。”数百童生一齐还礼,异口同声道:
“恭喜苏兄高中案首!”
“恭喜贤弟高中案首!”
“多谢!”苏录又向为他解围的曹县丞拱手致谢,曹县丞居然也拱手还礼……
一场风波后,考生们陆续离开,却也有不少人,立在苏录的文章前久久不愿离去。
直到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考场里已经没什么人出来了,却还没见到苏有才的身影。
这时,苏满却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现身了。“二叔还没出来吗?”
“你哥俩一天跑哪去了?”苏有金皱眉道:“连你弟弟中案首都错过了。”
“啥?!”苏满吃惊地问道:“这么快就放榜了?”
“只放你弟弟一个人的榜!”苏有金得意洋洋。
“大老爷只看了他一个人的卷子,就定下了案首!”苏有马也与有荣焉。
“我的天,真灵啊!”苏满的反应却有些奇怪,高兴是高兴,但高兴的点让人费解。
“什么真灵?”苏录问道。
“祖宗显灵了!”春哥儿想抓住苏录的肩膀,胳膊抬到一半却一阵呲牙咧嘴……
“你去烧香了?”苏有金问道。
“嗯,差不多吧。”苏满兴奋地点点头。“这么说,二叔这回也没问题!”
“快拉倒吧。”苏有金却已经没了信心。“考场里已经没人了,他还没出来呢……”
~~
明伦堂右一间考舍内,有才兄正在秉烛作答。
他一直到下午,最后才通过‘公鸡头母鸡头,点到哪头是哪头’的方式,决定了用哪一篇。
等他把第一篇文章写完了,已经是黄昏了,他么后面还有一道题呢!
这回终于顾不上犹豫了,嘎嘎一顿划拉,打起第二道《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的草稿!
他刚刚打完草稿,考舍里已经黑得啥也看不见了……
而且就他一个考生了。
要不是尤先生事先交代过,一定要照顾好他,监场的书吏早就要撵人了。
这时苏有才抬头想要根蜡烛,却见书吏已经端着明亮的烛台过来,放在他桌上道:“别急,有的是。一根不够还有一根……”
苏有才道声谢,赶紧就着那根蜡烛,将文章誊抄上去,最后一个交了卷……
待到书吏拿到他的卷子离开考舍,苏有才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谁知两腿一软,竟然没站稳。
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没喝没上厕所……
ps.第三章还没检查哈。
第二百四十四章 苏案首的爹……
……
学宫外,苏家四人都快等疯了。
苏有金实在忍不住,准备动用一下特权,进去看看老二怎么回事了。
“哦哦,出来了!”却听苏有马欢呼一声。
苏家众人便见灯火阑珊处,苏有才佝偻着腰蹒跚而出……
“怎么了这是?”众人赶忙迎上去,接过他的考篮。
“找个地方,我要小解。”苏有才面色苍白道。
“啥小姐?”苏有金不解。
“就是尿尿。”苏录解释道。
“哦哦,赶紧赶紧。”苏有金赶紧和有马,把有才驾到道旁墙根下。
“考场里还没个尿尿的地方吗?”哗哗声中,苏有马问道。
“有啊。”苏满道:“每个考场廊下都有个马桶。”
“我出来的太晚了,都收走了。”苏有才说话都不影响哗哗哗。
“你咋那么死心眼儿?黑灯瞎火的,随便找个地方不就解决了?”苏有金不禁摇头。二弟平时挺正常,咋一遇上考试就犯昏……
“那是学宫,怎么能随地便溺,圣人会生气的。”苏有才打个激灵道。
“那你尿在学宫墙根下就没事了?”苏有金问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尿裤吧?”苏有才嘶哑着嗓子道:“我已经尽力了,圣人会见谅的。”
“你咋搞成这样?”苏有金又问道。
“我一天没吃没喝没解手……”苏有才虚弱道:“快回家吧,我都要饿死了。”
“就这你还最后一个出来?”苏有金不禁大跌眼镜。这爹咋就一点不随儿子呢?
苏有马还得替自己的老板找补几句:“儿子第一个交卷,父亲最后一个交卷,这叫有始有终,善始善终,也算一桩美事。”
“啥?”苏有才看向苏录。“你那么着急交卷干啥?”
“大老爷硬要我的卷子,我有什么办法?”苏录两手一摊。
“唉,都跟你说过了,卷子交得太早,老爷们看来看去,指不定给你挑出什么错来。”苏有才叹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
话音未落,正好几个童生上街觅食,看见苏录一行往家走,便一起过来拱手行礼。
“苏案首贵安。”
“诸位朋友贵安。”苏录笑笑道。
待几人走开,苏有才问道:“他们叫你啥?”
“苏案首啊。”苏录笑道。
“这也太会拍马屁了吧,还没张榜就着急叫你案首了?”苏有才摇摇头,真是世风日下。
“已经单独张榜了,大老爷刚批了秋哥儿一张卷子,就定下他是县案首!”苏有金立时进入骄傲状态。
“这么快?”苏有才瞠目结舌。
“就是这么快!”苏有马也得意道:“大老爷还把秋哥儿的卷子贴出来,众童生无不心悦诚服!”
“厉害!”苏有才朝儿子竖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儿。”
“……”大伯小叔忍不住一起翻白眼。一个心说这跟是你儿有什么关系了?一个心说幸亏没随你……
“那是,虎父无犬子嘛。”苏录打个哈哈,岔开话题道:“哎,怎么还没见二哥啊?”
“哎呀,我怎么把他忘了!”春哥儿想拍脑门但抬不动胳膊,改为一拍大腿道:“你们先走着,我去叫他回家。”
说完便急匆匆往回跑。
“这俩小子搞什么名堂,神神叨叨的。”苏有金摇摇头,只好跟兄弟侄子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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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伦堂中,灯火通明。
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海教谕、尤幕友,已经开始紧张地阅卷了。
头场压力是最大的,必须要在初四下午批完这三千份卷子,挑出正榜二十名和副榜八百人。
正榜录取者称为出圈。因公布时以圆圈形式书写考号,所以也叫出号,其圈上居中最高一号为第一名。所有出圈者皆准考州府试,以下各场续考与否,听其自愿。
副榜八百人则进入覆试,争夺余下的三十个名额。
所以得在二月初四公布成绩,好让副榜的八百考生,去县衙领取次日初覆的浮票。
头场的阅卷时间,满打满算不到两天。五个人平均每天要批三百份卷子。撑破天每人每天工作七个半时辰……
所以给到每份卷子的阅卷时间,是三分钟。
三分钟也就只够读一篇八股文的,而且也就仅限于读一遍,根本没时间去细端详。
好在头场的大部分考生文理粗陋,做的文狗屁不通,只要扫一眼就可以丢掉了……
但这种文章看多了会让人上火。以至于卢知县的难言之隐,每次县试阅卷结束都会发作一次。
如今他也有经验了,看上几十份不堪入目的文章,就抬起头来放松一下,默念一遍清心咒,防止火气下行。
刚抬起头来,就见一个书吏捧着一份卷子进来了,卢知县把脸一拉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进来?直接丢出去行了!”
“哎。”书吏一边应着,一边使劲朝尤幕友递眼色。
好在尤幕友一心二用,时刻都有一半注意力放在大老爷身上。
“东翁息怒,按规矩考生还是可以续烛一根的。”他见状微笑道:
“寒窗多年不容易,就收下这份卷子吧。”
“拿过来吧。”卢知县跟他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知道这是自己要照顾的卷子。
书吏松口气,赶紧进趋上前,将考卷呈给大老爷。
卢知县接过文章一看,本打算只要说得过去,就让他出圈的……
但看完之后叹了口气,丢给书吏道:“列入副榜。”
之前就说过,每个县中秀才的人数,是上峰考核县里的重要指标,所以知县还是要择优录取的。
至于关系户,等择优够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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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宅大厅中同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桌上的菜肴比过年还要丰盛,在县城的苏家人全都来了,欢庆秋哥儿一举夺得县案首!
大红榜一张出来,苏有金就赶紧让苏有喜回来报喜。
当时已经日头偏西了。可把大伯娘急坏了……今天根本就没准备摆庆功宴,谁能想到秋哥儿居然一出手就拔得头筹了?
老爷子却说无所谓,庆祝不能隔夜,晚点开席就是!
大伯娘便依言带着全家女眷,还有两个丫鬟开始风风火火张罗起来。
结果托有才的福,居然还没耽误开席……
席间,苏有金和苏有马再次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起苏录中案首的经历来!
虽然短短一下午,就已经讲了三遍,但两个人依旧绘声绘色,唾沫横飞!
苏大吉等人也配合,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还要一起干一杯……
“怎么样,我孙子厉害吧?一个全县第一、一个全县第三?!”老爷子更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厉害厉害!”苏大吉点头如捣蒜道:“今年肯定能中个秀才!”
今晚的主角苏录,却奇怪地看着大哥和二哥,只见两人都不怎么动筷子。
“你们不饿吗?”苏有才塞得满嘴都是食物,含糊问道。
“不饿,我们中午吃多了……”苏满苏泰强笑道。
“那也顶不了两顿!”苏有才说着给大侄子和大儿子各夹了一个光溜溜的鹌鹑蛋。“再吃点儿。”
“哎。”二叔盛情难却,苏满只好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去夹蛋,连夹了好几筷子都没夹起来。
“你也吃啊。”苏有才又看一眼苏泰。
“哎。”苏泰颤抖着伸出手,直接把蛋拿起来塞到了嘴里。
“你俩到底干啥去了?”苏有才追问道:“跟搬了一天砖似的。”
“……”苏满好容易夹起蛋来,手一颤,‘噗’,又掉到了地上……
“唉。”他叹口气,搁下了筷子,却依然很高兴道:“祈求祖宗保佑你们俩去了。”
“一刻不停!”苏泰也闷声道。
“这是起来倒下拜了多少拜啊?胳膊都酸成这样。”苏有才捏了捏苏泰的胳膊,苏泰一阵呲牙咧嘴。
苏泰看向大哥,苏满微微摇头,法不传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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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苏录已经没有任务了,但苏有才还得继续努力,准备第二场。
第二场考《五经题》一道,默写《律例》两段。律例就是《大明律》和《问刑条例》。
早年考秀才是默写《大诰》的,但现在《律例》已经彻底取代《大诰》了。应该算是一种进步……吧?
虽然默写难度高点儿,但这也是送分题。所以真正决高下的是那道五经题。
考试的时候,会五经各出一题,让考生自行选择。
毫无悬念,苏有才治的是《诗经》……
“爹,这个我可真帮不了你了。”苏录爱莫能助道:“咱不一个专业啊。”
“儿子放心。”苏有才却信心满满道:“你爹我别的不行,治《诗》可是一把好手!我第二场出圈的把握最大!”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但前提是,我得能进了覆试才行……”
“肯定没问题的。”苏录心说,不然卢知县叫你考试干啥,玩人吗?
“但愿吧。”苏有才却一点信心都没有。“我第二道题胡抡的,也不知道大老爷能不能网开一面。”
“肯定能。”苏录安慰他。
“儿子,爹是不是很笨?”苏有才忽然又小声道。
生了个天才儿子,同为考生的爹,很难不自惭形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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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解药
看着老爹陷入了自我怀疑与否定,苏录知道光靠嘴上安慰是没用的。
作为有丰富从业经验的金牌讲师,还是得帮他找出症结来,看看能不能对症下药。
于是他让苏有才先别准备第二场了,叫来大哥,一起帮老爹复盘一下第一场。
苏录先让苏有才将昨天的作文默写出来,拿起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篇文章不是爹的真实水平啊!”
“确实,跟平日的练习没法比。”苏满也深以为然道:“其实二叔近来进步很大,只要正常发挥,过县试应该不在话下的。”
“可是我一进考场,就没法正常发挥……”苏有才苦着脸道。
“别着急。”苏录沉声道:“我们先复盘一下!”
“好。”苏有才便把昨天考试的经过,包括心路历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苏满听完无奈道:“二叔的思维太发散了,所以才能写出好诗来。但制艺是议论文,讲的是条理,要一条道走到黑。”
“是。”苏有才深以为然道:“我也知道自己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哪哪都深入不了。”
说着双手深深插入发间道:“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归根结底,是选择障碍啊!”苏录一吹桌子,沉声道:“我知道爹为什么总是发挥失常了,因为你病了!”
“我病了,什么病?”苏有才指着自己的鼻子。
“选择困难症!”苏录便一字一顿道:“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
“这是吴子说的话?”苏有才问道。
“是。”苏录点点头,目光炯炯望着父亲道:“我们文战虽无硝烟战火,但道理亦是如此!”
“确实。”苏满深有体会地点头道:“若瞻前顾后,计较多端,未有不耽误事者。”
“……”苏有才神色凝重地寻思片刻,问道:“那我平时作文,为何不会犹豫狐疑?”
“因为平时只是练兵,不牵扯生死成败,怎么写都可以,父亲当然不会左右为难了。”苏录沉声道:
“但考试时,父亲会不由自主地认为这篇文章重要,要慎之又慎,考虑周全。这本来是没错的,但父亲经年累月落榜,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心里满满都是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很快就会陷入混乱,从而彻底失去判断能力。那还做什么文?”
“还真是这样!”苏有才一拍大腿道:“儿啊,你说得一点也不差!”
“所以再练习也没用了……”说完他失落地低下头。
“二叔,你应该问,那还有救吗?”苏满无奈道。二叔这心理创伤也太严重了吧?
“那还有救吗?”苏有才可怜巴巴地问道,但他也不抱什么希望。这毛病困扰自己多年了,而且每次失败都会加重,他觉得已经无可救药了。
“有救,当然有救!”却听苏录斩钉截铁道:
“方法也很简单——宗杲大师云:‘如载一车兵器,逐件取出来弄,弄了一件又弄一件,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只有寸铁,便可杀人!’”
“确实。选来选去选得心都乱了,还不如随便一条道走到黑呢!”苏满赞同的。
“道理我也明白,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啊……”苏有才郁闷地拍着自己的手背道:“落笔的时候总是会犹豫,觉得另一个选择可能会更好。但换成另外一个,还是一样会这山望着那山高……”
“这不是手的问题。”苏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是这里出了问题。”
说着语出惊人道:“既然大脑决策混乱,那我们就不要大脑决策了!”
宋代就‘知脑主思’了……
“啊,不要脑子了?”苏有才吃惊道。
“不是不要脑子了。是给你一套决策流程,你强制自己执行这套流程,不执行大脑的想法!”苏录道。
“这也行吗?”苏有才和苏满异口同声问道。
“为甚不行?人是可以被管住的,自己也能管住自己。”苏卷王淡淡道:“每天鸡鸣,大脑都希望继续睡觉,但我们可以用意志克服惰性,闻鸡起舞!”
“每次遇到特别气愤的事情,我们会想骂脏话想打人,出离愤怒了甚至想杀人!但我们做了吗,没有?我们连脏话都没说,因为君子要‘克己复礼’!这就是用纪律约束了自己的念头。”
“有道理。”苏有才信服地点点头,忙问道:“那到底该怎么做呢?”
便听苏录朗声道:
“可以用‘三步破贼之法’!”
“第一步,直觉优先,抓第一反应!选择困难多因过度权衡细节,忽略大脑基于经验的第一反应。事实上,第一反应往往暗合核心需求,优于反复纠结的结果!”
“记下第一个冒出来的答案,便直接进入下一步——合规审查!”
“用一百息时间审视这个答案,不要考虑它的优缺点,只审查一点——能不能用!只要正确破题、没有跑题、可以写出一篇合规的文章,就迅速进入最后一步‘一去不回’——不修改、不假设、不回头!”
“不回头我能理解,不假设不修改是什么意思?”苏有才问道。
“就是不假设别的可能!”苏录答道:“一旦定下绝不修改!”
他又支招道:“如果父亲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我还有绝招,你就把破题第一句,直接写在答题卷上。破釜沉舟,便绝对不再犹豫了!”
“这法子好,绝对立竿见影!”苏满深受启发道:“反正二叔的文章越犹豫越糟糕,真不如直接沉船破釜,一往直前!”
“好。”苏有才重重点头,发狠道:“我就用这法子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苏录问道。
苏有才想一想,问道:“要是第二步发现‘第一选择’不能用咋办?”
“就回到第一步,再抓一个第一反应,重复这一步。”苏录答道。
“那就没有问题了。”苏有才五体投地道:“儿啊,你这法子简单明了,一学就会!”
“那好,父亲这两天就练习这‘三步破贼之法’,习惯在这个‘快速决策框架’下作文!”苏录最后沉声道。
“是!”苏有才重重点头。
从此刻,他才真正把儿子当成了老师。
~~
隔天放榜,苏录没让苏有才去。小哥仨一起去学宫,替他看榜。
说起来泸州武学也早就开学了,但苏泰年前就请了一个月的假,说要陪考……武学就这点好处,一个敢请假,一个敢批假。
所以县试之后,苏泰才会跟苏满苏录一起回泸州。
苏有才当然也要回去,但到底是以考生还是家属的身份回,还得看他的表现。
哥仨说着话来到学宫门前。好家伙,看榜的人山人海,根本挤不到前头去。只好先在一边等着……
便见不断有考生红着眼圈出来,失魂落魄离去。高高兴兴而去的反而是少数。
这很正常。县试初试录取率最低,两榜加起来也才录八百二十人,足足两千四百人被淘汰……
哥仨正等着呢,就见省身斋众人,笑嘻嘻地自人丛中挤了出来。
一见苏录,他们便高兴地围上来,一口一个恩丈……
这声‘恩丈’平时都在心里,是不会叫出口的。
“看来考得不错。”苏录笑道。
“还行还行,没丢恩丈的脸。”众同窗高兴道:“我们十四个人里七个出圈的,另外七个也都在副榜上!而且之鸿考了第二,乔枫考了第四,万舟考了第十!”
“厉害厉害,恭喜恭喜!”苏录高兴地抱拳道:“以后咱们就是同案了。”
“多亏了案首!”三人也高兴地合不拢嘴。考前十其实挺难的,三千考生虽然大多是凑数的,但太平书院一批批的学长们可不是吃素的。
其它人里,苏淡考了第十一,王翀第十三、陶成第十八、马千里第二十。
苏录又问李奇宇和程万范这俩活宝道:“你们在哪个榜上?
“那还用问吗?”李奇宇苦笑,程万范郁闷道:“副榜。”
“继续努力吧。”苏录拍了拍他俩的肩膀。“争取初覆上岸!”
“嗯。”两人重重点头。
因为榜上只有考号,没有名字,所以众同窗也不知道有才中了么。
这时候人也少点儿了,便陪着苏家兄弟一起杀进去,寻觅苏有才的考号——‘鉅字贰號’。
由于考试人数太多,所以考号采用的是千字文加数字的组合。
“‘鉅字贰號’,找到了——在这里!”人多力量大,没多会儿,便听马斋长站在副榜前大声道。
“好!太好了!”哥仨一起高兴地叫好,比苏录中了县案首还高兴……
然后众人便高高兴兴地前往县衙。陪着要参加初覆的同窗,用手里的一半浮票,换取下一场的浮票。
因为时间紧迫,所以认票不认人,倒省了苏有才再跑一趟了……
省身斋的同窗们自然说说笑笑,闹作一团。
苏满和苏泰落在后面,前者小声道:“怎么样,祖宗厉害吧?二叔考砸了,都捞起来了。”
“灵!”苏泰重重点头。
“所以我们不冒一点险,谁也不能说。”苏满轻声道:“法不传六耳,第三个人知道就不灵了。”
“明白。”夏哥儿便一脸坚毅地点点头,甘做无名英雄……
ps.后两章还没检查,我尽快哈。
第二百四十六章 虎子无犬父
初五日天不亮,全家男丁一起送苏有才二进宫。
这两天他一直在练习‘三步破贼之法’,但到底能不能行,还得经过实战检验。
路上,苏录嘱咐老爹:“进场之后,先把这三步写在纸上,严格照章办事!”
“要是还忍不住,就用那破釜沉舟的法子。”苏满也补充道。
“嗯嗯,放心吧!”苏有才一咬牙道:“我一定会管住我自己!”
苏有金苏有马虽然觉得够呛,但这种时候,肯定要以鼓励为主……
今天学宫门口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入场的秩序也好多了。第二场,八百名童生都可以进号舍考了,没必要再抢椅子了。
苏录还看到李奇宇、程万范七个同样要进场的同窗,挨个给了他们爱的抱抱,让他们带着‘爸福’进场。
至于林之鸿、马千里等人都是来送考的。他们已经获得了州试的资格,便不会再参加覆试了。
原本出圈的童生继续参加覆试,是为了争夺县案首。现在案首已决,名次就已经无关紧要了。谁还愿意进场遭那个罪?
苏录把认识的人都送进考场。一回头,我去,发现大哥二哥又不见了……
“这俩小子整天鬼鬼祟祟干什么?”苏有马小声跟大哥嘀咕道:“年纪也到了,不会是去那种地方了吧?”
“瞎说,哪有一大早去的,人家不开门。”苏有金摇头道。
“大哥很懂啊。”苏有马嘿嘿笑道。
“好像你不懂一样。”苏有金撇撇嘴,哥俩就笑作一团。
~~
这天,苏家人做足了有才又会天黑出来的准备,没想到还不到中午头,他就提着考篮出来了……
“咋,让人撵出来了?”苏有金大吃一惊。
“大哥你想什么呢?”苏有才无语道:“就不能把我往好处想?”
“咋,二哥这是提前交卷了?”苏有马也震惊道。
“那当然,这回我是第一个交卷的!”苏有才仰着头,骄傲道:“好说歹说才放我出来。”
“不是,上回你还是最后一个,这回又变成第一个了?”苏有金不解道:“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这都是我儿子的功劳啊!”苏有才伸手要去抱苏录:“来,爸爸抱一个。宝贝儿子,你这‘三步杀贼法’太好使了!”
“苏前辈注意形象!”苏案首赶紧躲开。
“什么‘三步杀贼法’?”苏有金听得一头雾水。
“杀的是心中贼,不是山中贼!”苏有才像换了个人一样,还来个戏台上的武生亮相,眉飞色舞念白道:
“吾心中有二贼,一姓胡曰胡疑,一姓尤曰尤豫!这胡贼,惯在心头布疑云,直教俺辗转反侧难安神;那尤贼,更似藤蔓缠心根,恰似钝刀割肉痛三分!”
说着念白转急,语调铿锵道:“幸得爱子传三策,三策齐出贼魂散!胡疑化烟尤豫遁。俺如今心似晴空月一轮,敢踏千~山~破万~~难~~~啊啊啊!”
最后居然还拿腔拿调唱了起来!
“哈哈,老二多年不听你瞎唱了,心情这么好吗?”
“那当然了。破了那心中贼,区区五经题不在话下,俺已治诗二十载,还不是手到擒来?”苏有才心花怒放,半唱半念。
“行吧,那就看你能考成啥样吧。”苏有金笑道。成绩如何不论,弟弟能走出阴影,破了心魔他就很高兴。
“走走,我请你们好好尅一顿去!”他便招呼自己的兄弟侄子道。
“不找找我大哥二哥?”苏录问道。
“别管他们,谁知道在哪里快活?”苏有金一摆手。
~~
明伦堂。
卢知县看着苏有才的卷子第一个被呈上来,也大吃了一惊:“他这么早就交卷了?”
虽然半边浮票上没有名字,但礼房张司吏手里有报名册,一翻就知道是谁。
这不算违规,因为县试府试不要求糊名,所以卢知县也就是做做样子,让童生们感觉公平而已。
“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卢知县见状难免眉头一皱。
“还真不是。”尤幕友赶紧拿过来扫一眼。
“拿来我看看。”卢知县从他手中接过苏有才的试卷,快速读了起来,也是啧啧称奇道:
“哎,这文章写得还挺出彩呢!瞧瞧这句‘流以明用,体用虽分,道则一揆,盍详论之?’还有几分他儿子的风采呢。”
“东翁,说反了。”尤幕友小声提醒道。
“哦哦……终于看出是爷俩来了。”卢知县便改口。又不解问道:“怎么他简单的四书文没写好,反而难上许多的五经文写好了呢?”
“可能是状态不好那一天。”尤幕友猜测道:“毕竟上了年纪,指不定赶上腰疼腿麻。”
“嗯,有道理。”卢知县想到自己的难言之隐,登时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却又犯愁道:
“那怎么办呢?正场作那么烂。直接让他出圈不太合适吧?”
不管哪级科举,头场四书文都是最重要的,权重少说有七八成,县试更是如此,所以叫正场。
所以覆试的名次,依然要参考头场的四书文的。苏有才就是把五经文写出花来,也不可能直接从五百多名,直接拔进前十五去。
那样苏有才会承受负面舆论的。就算自己可以置之不理,说不定能影响到他的州试。
卢知县既然要做人情,就要做扎实,不能留有后患,这样苏录才会真心实意领他的情。
“那就还是入副榜,把名次使劲提一提吧。”尤幕友自然懂,便建议道。
“可以。”卢知县点点头。
~~
二月初七,初覆放榜。
这场有十五个出圈的。十五个考号就直接填在正场的团案上。
这次省身斋又有三个同窗名列团案,李奇宇和程万范这对难兄难弟依然不在其列……
好在他俩和另外两位同窗都在两百人的副榜上,依然保留着晋级的希望!
苏有才同样名列副榜,但这回名次大大提升,从五百一口气进步到五十,也算可喜可贺了。
于是二月初八第三场再接再厉……
~~
第三场试策论一道,赋一篇,兼验楷法。
策论的题目是《论赤水河工》,苏录早就猜到了,也给他亲爹和义子们讲过要点了,自然不在话下。
赋就是律赋,要求严格遵循平仄对仗、用典贴切、结构严谨等规范。童生们水平有限,基本上合规就不容易了,佳作就别指望了。
但苏有才则不然,他对诗词歌赋的研究,远超一般童生水平。
至于验楷法,就更不在话下了。苏有才写了三十年字,早就把馆阁体练到无可挑剔了……
所以才会说,越往后他的优势越大。
于是这一场,他又早早交卷而出。
隔天放榜……好吧,还是没出圈。不过他已经在副榜五十人中名列前茅了!
这回又有十个出圈的,其中就包括程万范和另两名同窗。这下省身斋就只剩李奇宇一个副榜榜主了。
李奇宇很看得开,还与有荣焉道:“我得陪着老爷子到最后!”
“兄弟太孝了!”众同窗一起竖起大拇指。
~~
苏有才看榜回家跟老爷子一说,自己还要再考一场。
老爷子不解道:“咋没完没了了?”
“唉,没办法。这都是第一场考砸了害的。”苏有才苦笑道。
“确实。首篇八股定生死,不是闹着玩的。”苏满附和道:“二叔能捞回来,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哪怕是乡试会试,也是五经文决定上限,下限还是靠四书文兜底的。从未听闻有人四书文垮了,还能中举人、中进士的。
好在苏有才的首篇制艺还算凑合,才能让他一步步捞回来。
‘二哥真是太有毅力了……’老板娘对苏有才简直刮目相看。他在三场县试中表现出来的越挫越勇、自我救赎,对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苏录看到的却是卢知县的骚操作……怎么给他定案首就那么迫不及待,给他爹出个圈就这么谨慎?
玩啥呢这是?
~~
二月初十,县试最后一场连覆,这场是面试。
不光副榜的五十个人参加,之前录取的四十五人包括苏录也要参加。
老父母面试的目地是亲自把关。对已经录取的四十五人,要观其言听其行,一一考校他们的学问,防止有滥竽充数者。
县试考场,尤其是头两场,乱糟糟跟菜市场一样。打小抄的,带参考书的,甚至枪手入场替考都是很正常的。不把这些弄虚作假者剔出来,送到老父台那里,是要被日决的。
另外还要防止有隐疾的,比如口吃、独眼儿、罗锅儿、脸上有疤、缺胳膊少腿之类的,这都不能当官的。当官必须仪表堂堂、体态端庄,要有所谓的官相才行。如果不加以甄别,就送到州里去,也是要闹笑话的。
虽然小吏也会进行审查,但卢知县岂能不知下面人的德性?光指望他们,就等着被坑死吧。
这就是县试每轮张榜只公布座号,不公布姓名的原因。一旦发现有不合适的当即就踢走,名额便归副榜那五十位替补了。
要是没人被踢走也不要紧,还有五个名额留给苏有才和李奇宇他们竞争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 面试
面试是在县衙大堂举行的。
朝阳初升,出圈的四十五名童生穿戴整齐,五人一行排做九列,在礼房书吏的引导下,自中门而入直上大堂。
苏录位于前排中央位置,率众来到堂下,领头向堂上行三揖礼,待赞礼官喊‘兴’方敢直身。
卢知县端坐在山水朝阳屏风前,双手扶在案上,定定看着此番预录取的四十五名童生。只见他们年纪大致在二三十岁左右,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有不少,四五十岁的老梆菜却没几个。
他不禁暗暗欣喜,这回不用头疼了。虽说自古文章属老成,但大明偏偏爱神童。要是送去州里的,尽是些四老五十的货,肯定又要被老父台日决了。
有人要问了,不是说有童生册吗?卢知县应该早就知道他们的年纪。
殊不知报名时的年龄大都是作假的。除了苏录他们这些年纪本来就小的,绝大部分童生都会给自己少报几岁,年纪大的能少报十几岁,离谱的甚至还有少报几十岁的。
没办法,谁让大老爷们就是爱少年呢?
所以卢知县得亲眼验过货,才能确定这一批的新鲜程度。
再看童生们步履、举止,也没啥残疾,他这才放下心来,开始轻车熟路地训话:
“国家求贤,不弃寒士。本县执守牧之责,典校士之任。尔等童生既通经籍,得列阶前,吾心甚慰。然圣朝取士,首重端方,次察实学,故必详加考校,以辨贤愚。”
“尔等既着儒冠,当知朱子有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盖仪正则心正,心正则学正,此千古不易之理也。”顿一下,他接着道:
“至于考察经义,对答必引注疏,辨郑朱之异,明体用之合,勿以私见废经典!尔等可听分明?”
“是,学生谨遵老父母教诲。”苏录等人再次躬身谨记答。
卢县令说得很清楚,面试考察他们两方面,一是礼仪、二是经义。所以在作答的同时,举止还要合乎礼仪。
虽然这对苏录这种治《礼》的童生毫无难度,但大部分读书人心里还是毛毛的,生怕行差踏错,功亏一篑。
“好。各按甲次,上前答话。”卢知县便道。
说完,张司吏便开始唱名:“二郎苏录,上前行礼!”
~~
苏录上堂后,以右手抚左袖,左手按腰带,将下摆曳直,此乃‘整衣礼’。
待堂中赞礼官高唱‘肃揖’,他趋前三步至堂中,双手迭握于腰侧,推手向前,上身前倾,成‘土揖’之式——此礼用于拜见上官,较‘天揖’轻,比‘时揖’重。
“再揖——”赞礼官拖长声线。苏录双臂平移至胸口,肘弯如抱鼓,身体下沉半寸,脊背保持挺直,此谓‘肃揖’……
三揖毕,赞礼官喝‘兴’,苏录方退后半步直身立定,等待考校。
卢知县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科班出身,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这才沉声问道:
“尔治何经?”
“回老父母,晚生治《礼记》。”
“治经几载?”
“一年矣。”
“好,本县问你,《曲礼》云‘礼不下庶人’,郑玄注‘不为庶人制礼’,孔颖达疏‘庶人不豫礼’,二说孰是?“
苏录垂手肃立:“回老父母,郑注言礼之制,孔疏言礼之用,二者相济而非相悖也。”
“这么说礼不及庶人了?”卢知县追问道。
“回老父母,郑注‘不为制礼’,非谓礼不及庶人,乃庶人不参与天子诸侯之仪;孔疏‘不豫礼’,谓庶人不与燕享祭祀,非绝人伦之礼。礼为天下公器,上下有别而无悬绝,唯繁简异耳。”
“好!”卢知县点点头,又连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苏录都对答如流,纲举目张。就算不治《礼》的书生,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极少数治《礼》的童生却听得倒吸冷气。
一年就能把《礼记》治成这样?水平比他们这些,治了三五七年的都高?
神童果然是神童啊……
“好好好。”卢知县考校完毕,满意地端详着自己从山里带出来的苏神童。只见他比两年前高了一头,已经从山村少年长成了英俊的青年了。
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他的皮肤,当年又黄又干,此刻却莹润如玉。样子也长开了,眉目舒展如春山初霁,双目澄澈如秋水。再跟朱子和站在一起,怕不是玉山对玉树,难分轩轾了。
卢知县眼里的慈爱都快要淌出来了。他不禁暗自叫好,卢昭业啊卢昭业,你真是慧眼识珠啊!而且是价值连城的宝珠!
“大老爷,快点吧,后头还有一场呢。”侍立一旁的张司吏声如蚊蚋道。
卢知县这才回过神来,温声道:“不错,本县没有点错案首。到后面去休息吧,本官备了终场酒,为尔等贺。”
“多谢老父母。”苏录行礼如仪,跟着书吏退下。
“蔺城林之鸿,上前行礼!”张司吏赶紧高声道:
“肃揖……”
~~
苏录跟书吏来到后堂,便见尤幕友在含笑迎候。
“尤先生。”苏录躬身行礼。
“哎哎,面试已经结束了。”尤幕友赶紧扶住他笑道:“走走,到我那喝茶去。”
“不是还有终场酒?”苏录问道。
“什么叫终场酒?两场面试都结束了才能喝的酒。”尤幕友笑道:
“两个时辰也完不了事儿。放心,待会我也参加。”
“好吧。”苏录这才跟着尤幕友,到了他住的小院。
书童早就沏好了茶,显然尤幕友有话要对他说。
就座后,尤幕友笑问道:“那天……是不是被吓到了?”
“是有点儿。”苏录苦笑点头道:“当时我也在场,大红榜一贴出来,差点没被人骂死。”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尤幕友笑道:“平平淡淡中个案首,对你没有什么助推的作用,就得用这种出人意表的法子,来给你造势!”
苏录无奈道:“多谢先生费心了。”
“放心吧。那红榜上写的句句属实,我们是先读了你的文章,无不深感震撼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尤幕友笑道:
“你是没见二老爷、三老爷,都快乐颠儿了!此等雄文怎么能埋没于一县之内呢?”
“这样啊。”苏录摆出恍然之色。
“只有这样,别人才会对你的文章好奇,才会去找你的文章看,才会了解你这个人,你才能名扬蜀中!”尤幕友说着正色道:
“最重要的是,大宗师一定会查问此事,大老爷才有机会好好地推荐你呀!”
说着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放心吧,你的文章太过硬了!大宗师一定对你印象深刻的!”
“太让老父母费心了……”苏录还能说什么,只能领这个情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啊。”尤幕友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先帝仍在,哪用这般麻烦?你怕是早就已经成为中丞、藩台的座上宾了。”
“是啊,真是造化弄人。”苏录深以为然。火箭都上发射架,要点火升空了,结果给硬憋回去了……
“但该办的事儿还得办!现在东翁最大的心愿,一是修好赤水河;二就是让你中个小三元!”尤幕友压低声音道:
“你别小瞧这小三元,虽然说穿了也还是个秀才,但难度可不小,全国拢共也没有几个。所以都当成个好彩头,再加上你这个年纪,保准让你一跃成为蜀中炙手可热的俊彦!”
“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明年乡试中,占据有利地位!解元咱不敢想,但治《礼》的本来就少,争取能拿个经魁,就算胜利!”尤幕友最后说道。
乡试前五名,并不是单纯的前五名,而是五经各自的第一。治《礼》和治《春秋》人数极少,苏录本身实力过硬,要是名气够大,确实有机会吃一波制度红利,拿个前五……
当然,有利必有弊,解元一般都从大经出,很少会从孤经中选。
不过能拿个全省前五,卢知县就赚翻了。还要啥解元,咋不想上天呢?
听了卢知县和尤幕友的计划,苏录目瞪狗呆,自己还在想州试,人家已经在想乡试了。这谋划的也太远了吧?
“这就叫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看着他惊呆的样子,尤幕友得意地摇头晃脑。
~~
果然如尤幕友所说,离吃饭还早着呢……
卢知县将前四十五名,一一提至堂上,当面试之,或小讲、或项比、或中权,必四五次易题,以核其虚实。
今年是他升授文林郎后第一回县试,务必尽善尽美,得对得起士林的认可呀!
好在运气还不错,没有发现滥竽充数者,最后四十五人全都过关。
这会儿已经中午了,卢知县喝口茶水润润嗓子,马上开始第二场——从副榜五十人中,选出最后五个出圈名额!
头场下来他也累了,再说也没必要为了五个人选太费精力,待五十名童生上堂,卢知县便暗哑着声音道:“你们久等了。”
“大老爷言重了。能蒙大老爷面试,实乃晚生本分!”众童生便异口同声道。
“好。”卢知县点头道:“之前已经考过你们三轮了,文章都还不错,所以这最后一场就不让你们作文了。”
顿一下,他石破天惊道:“就各做一首试帖诗吧!”
“啊?!”众童生虽然被反复叮嘱要守礼,却还是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作诗?!大老爷在任上十三年了,谁不知道他最不喜作诗?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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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孙山者谁?
“肃静!”张司吏见状呵斥道:“若复喧嚷,立逐出之!”
“……”众童生这才鸦雀无声了。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卢知县面沉似水地问道。
大部分童生不敢吭声,却也有老油条壮着胆子道:
“回老父母,我等不知为何要考试帖诗?”
卢知县瞥他一眼,问道:“看你也是年纪不小了,年庚几何?考过几回了?”
“回老父母,晚生试龄……二十八。”那老童生道:“考过……十余回了。”
“嗯。”卢知县见他老脸沧桑,虽然刮了胡子,还染了头发,但一看就是虚报的年龄,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问道:
“那我问你,按规制,连覆考什么?”
“回大老爷,第四、五场连覆,可考经文、诗赋、骈文等,既可连考两场,亦可只考一场;既可以笔试,亦可以面试,均由知县自决……”那老童生越说声音越小。
“试帖诗算不算诗赋?”卢知县又问道。
“算。”老童生点头。
“那你有什么好惊讶的?”卢知县问道。
“因为老父母以前从来没考过……”老童生小声道:“所以晚生准备不周。”
“因为本县从来没考过,所以你就心怀侥幸吗?”卢知县声音转冷道:
“你已经这把年纪了,连最基本的试帖诗都不准备?这种治学态度,还考什么秀才?”
听大老爷动怒了,那老童生赶忙诺诺道:“准备了准备了。”
这下再无人敢有异议。
~~
试帖诗乃科举考试采用的诗体,因题前冠‘赋得’二字,又称赋得体,是唐宋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
本朝虽然也保留了试帖诗,但在理学经世致用的风潮下,非常不受重视,尤其合江已经十多年没考过这玩意了,所以考生们才会一听就麻爪。
但并非所有考生都感到诧异,其实也有人预料到今年可能会考试帖诗了。
因为县试说白了,就是秀才选拔考试的选拔考试。考试内容相对随意,基本上除了正场之外,考什么都由县太爷自行决定。
之前大老爷不考试帖诗,是因为出身问题,不愿惹人非议。但现在大老爷升授文林郎,终于被文官体系认可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拿他的学历说事了。
所以哪怕为了庆祝一下,彰示自己今非昔比了,他也很可能会考一次试帖诗的!
没料到只能说你闭门造车、信息不畅、没有高人指点,人家太平书院的学生就都知道。
嗯,绝对不是萝卜坑……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卢知县便让书吏出示了题目——‘的皪梅花草棘间’!
好在哪怕不知道这句诗的出处,仅观其义,也能做得出来。
而且卢知县还贴心的提供了韵书,供童生们查询……这样就没人能说他搞突然袭击,让大家准备不足了。
想让一位干了十三年的知县落人口实,实在太难了。
不过考生们还是挺郁闷的,因为好多人不知道‘的皪’是什么意思……
那么不管它行不行?当然不行!
试帖诗既然是考试文体,自然就有严格的规范。其题目必须出自经史子集或前人诗句,要求首联破题、次联承题,中后联对仗工整,押平声官韵且避重字与不吉字样。
不知道‘的皪’什么意思,怎么破题?
但这就怪不得卢知县,只能怪自己没文化了。
苏有才却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因为这首诗出自他老祖宗苏东坡的《梅花二首》!其一曰——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而且他二郎滩小东坡,最擅长的就是作诗了!
别人还在冥思苦想之际,苏有才便已经吟得一首,在心中略一检查,全诗有无格律、用韵、对仗瑕疵,符不符合试帖诗的规范。
确定没有问题后,他便举手禀报道:“老父母,学生有了!”
卢知县便一挥手,有书吏捧着托盘来到他面前。苏有才拿起笔来,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又在左下角署上自己的名字。
书吏便转身呈上托盘。
那一刻,苏有才一阵阵鼻头发酸,视线被水汽模糊,他想起了十多年前……
~~
当时是自己第一次进入面试,还不知天高地厚。
也是今日这般的情形,但回答完经义之后,当时还年轻的自己脑袋一热,跪下道:
“求大老爷加试!”
“你还要试些什么?”当时还年轻的卢知县面无表情问道。
他便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
卢知县当即变颜变色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你这样的童生,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什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就知道是个心浮气躁之辈。”
“看不得了,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吧。左右的,赶了出去!”卢知县一声吩咐,两个如狼似虎的胥吏便上前,把他叉着膊子,一路跟头拗出了衙门外!
“走你吧!”两个胥吏重重地一推,苏有才便踉跄着后退,没留神脚下的台阶,便骨碌碌滚落下去,最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衙门外等候的考生家属哈哈大笑。
他想赶紧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最后还是大哥把他扶起来,背着他离开了衙前街……
~~
苏有才万万没想到,自己十年以后,居然终于有机会,在卢知县面前作一首诗了……
卢知县拿起稿纸,便见诗曰:
《赋得的皪梅花草棘间》
‘棘丛埋瘦骨,疏枝的皪妍。
岁寒霜愈劲,心苦志弥坚。
馥凝荒草际,影立乱枝前。
树摇梅蕊落,雪染砚池胭。
冻指僵难握,寒灯夜不眠。
将待春讯至,清气满瑶田!’
他先简单一扫这首诗,意境很不错,意象也很连贯。全诗借物言志,以梅花在草棘间的孤高自许,暗喻士人苦学坚守的志节。于荒寒中见风骨,于孤苦中见怀抱。
“内容和格调都很好。”卢知县不禁点头称许,但作为一首试帖诗,还得继续检查用韵。
卢知县仔细点数,全诗押‘下平一先部’,无出韵、重韵问题。而且‘胭’、‘瑶田’等词还贴合‘一先’部韵字特点,发音清亮,无哑韵、僻韵!
这声韵水平简直太高了!
卢知县深感震撼。他可是亲眼看着苏有才,一直没去争抢韵书,全凭记忆就把韵押得如此准确精妙,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
“你是个声韵大家!”
“愧不敢当。”苏有才深吸口气,不想让卢知县看到自己掉泪。
此外,试帖诗必须是仄起格,简言之,就是诗的每一联都必须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卢知县又检查了平仄,依然完全正确!
‘好家伙……’卢知县不禁倒吸冷气。要知道,这种现场作诗的应试诗,是非常难的。
不然唐宋做了几十上百万首试帖诗,也不会除了白居易那首,就没有一首出名的。
这是什么样的怪物,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格律和用韵都做到无可挑剔的地步?
而且意境也好,格调也高,完全符合试帖诗‘典重雅正、格律无差’的要求,可直接作为应试范本!
“好好好!”卢知县赞道:“单论作诗,你比案首还要强!”
“老父母谬赞了。‘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我们这样的童生,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什么?”苏有才正色道。
卢知县自然完全不记得,自己十年前说过的话,只是叹了口气道:“唉,话也不能那么绝对,去后面等着吃酒吧。”
“是,多谢老父母。”苏有才神色平静地深深一揖,便跟着书吏往后堂走去。
他本来以为,迈过这道挡了自己半生的坎儿,自己会激动得泣不成声,甚至忍不住大喊大叫。
但当他听到自己终于通过县试的一刻,却只有如释重负,此外心中一片平静……
~~
苏有才之后,太平书院的考生也完成了试帖诗。
卢知县耐心等了半个时辰,便催着剩下的人都交了卷。
但包括太平书院考生在内,另外四十九首试帖诗,跟苏有才的差距相当之大,甚至完全合规的都不多。
这对欣赏诗歌来说是一种折磨,但对阅卷者却是再好不过。
卢知县直接取中完全正确的三首诗,又从剩下的诗里,挑了一首错最少的,本年县试的录取工作就完工了。
看一眼那最后一张稿纸上的名字,卢知县沉声道:“李奇宇。”
“学生在!”李奇宇带着哭腔出列,扑通一声就给老父母跪下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戏了,没想到居然幸运地拿到了最后一个名额!
卢知县看他面善,想起来他爹正是那位热情招待过自己的土城百户,这下也算是还上了人情,便和颜悦色道:“去后头吃酒吧。”
“是,晚生叩谢老父母。”李奇宇跪都跪了,索性又给老父母磕了一个,这才擦着泪往后堂走。
剩下的四十五名童生,一个个面色如土,欲哭无泪。
卢知县轻叹一声,安慰他们道:“不要紧的。明年还有一次,回去好好温习,什么也不耽误。”
众童生心里这才好过些,一起躬身拜谢老父母,然后告退。
第二百四十九章 同案
县衙后堂,设下了六张八仙桌,桌上摆着茶水点心,橘子山楂,还有烙着‘甜水记’字样的竹筒。
四十五名出圈的童生一边等着开席,一边互相自我介绍。
有了县试同案这层关系,大家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点什么事儿招呼一声,肯定会互相帮衬的。
苏录身为案首,又是全县闻名的神童,自然是众人竞相结交的焦点人物。
他没有年少成名的骄矜,跟每个同案说话都十分和气。但他身边围了一群骄傲的同龄人,旁人也难以到他近前,只能隔着桌子跟他说话。
“你们是什么关系?”有同案小声问程万范。
“看不出来吗?”程万范一拍胸膛道:“我们都是同窗!”
“哇,你们是一个班的?”同案们震惊了,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先生,居然一下子教出这么多出圈的学生?
“当然了,要是论同校,那就更多了!”程万范显摆道:“太平书院的举下手!”
呼啦一下,竟有三十多人举手……
“好家伙……”那几个野生的同案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少数派。
“早就知道太平书院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呀!”
“那当然,我们山长可是黄甲传胪!”程万范得意地直呲牙。
“行了,别吹了。”苏录无奈地叫程万范少说两句,又对一众野生的同案笑道:“我们书院马上就搬到县城来了,诸位兄台是没机会上了,但可以让令公子们去上。”
“哈哈,那肯定的!到时候案首可得帮我们说说话哟。”众同案便高兴地应道。
那些上了年纪的同案,不禁都对苏录刮目相看。
没想到案首小小年纪,不光才学高,情商还这么高,这么会说话。
本来让程万范那个棒槌一搅合,同案们就要分成书院和非书院两派了。
但经苏录这么一说,大家又找到了交集……书院的毕业生和未来学生的家长,重新成为一个阵营的了。
大家也都知道了,案首不是恃才傲物之辈,而是愿意团结大家的主,便愈发跟他亲近起来。
众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便见一个三十来岁,跟他们同样穿着的英俊大叔,从前头迈步进来。
便知道这是最后一场取中的第一人,于是纷纷拱手道贺。
当然,名次这么靠后,也犯不着起身相迎,坐着打个招呼就够了。
谁知苏案首和他那帮同窗,却呼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了。案首之外,其他人还拱手相迎,毕恭毕敬。
“这谁啊,比案首的地位还高?”看到案首竟把自己的位子让给那人,众同案小声议论道:“他们先生?”
“胡说八道,我们书院的先生都是生员起步。”便有书院的人否认。
“问问不就知道了?”于是有那为人四海的同案,走到苏有才身前拱手笑道:“在下丙安赵之安,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哪里人氏?”
“在下二郎苏有才。”苏有才已经彻底平复了心情,拱手还礼。
“兄台跟案首同乡同姓,是什么关系?”赵之安问道。
“我是案首他爹……”苏有才笑容既有点尴尬,又十分自豪道:“也是他的同案!”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众同案赶忙一起向苏有才行礼,也难免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按说,同案当以平辈相称,甭管年纪多大,都只叫一声兄长。可是管苏录叫贤弟,再管他爹叫兄长,这不乱了辈了吗?
要不各论各的?那也不合适,案首就太吃亏了。
这也是刚才苏录没叫爹的原因……就怕让大家尴尬。
他的同窗们也有这份苦恼,他们可不想给其他同案当孙子……
好在同案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有人想到了折中的法子,管苏有才叫‘老前辈’,这才两难自解。
又等了许久,另外三个同案才姗姗来迟。
“好了,这下就差最后一个了。我们看看这一届的孙山兄是谁。”众人便兴致勃勃地等待那第五十位同案。
这回没等多久,便见个猴儿一样的青年,探头探脑出现在了门口。
“孙山兄来咯!”众人便一起鼓噪笑道:“快进来吧,就等你了!”
“哈哈,还以为你完蛋了呢!”程万范高兴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众同窗也兴奋地欢呼道:“这下人齐了,一个都没少!”
来的自然是李奇宇,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让诸位久等了。”
“快来这里坐!”苏录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道:“给你留了位子呢。”
“哥说你一定能中。”程万舟细声细气道。
“那当然,哥是知道我的实力的!”李奇宇便又臭屁起来,在苏录身边坐定,这才一脸后怕地倾诉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不能跟你们去泸州了呢。”
“明年还有一回呢,慌什么?”马斋长道:“这回中不了,下回也能中。”
“我才不要自己去泸州呢。”李奇宇道:“到时候你们都是同案,我却成了晚辈。还不得被你们笑话一辈子?”
“让你这么一说,好可惜呀。”程万范一脸惋惜道。
“去你大爷的!”李奇宇作势要抽他。
“县尊到!”这时门口响起一声高唱。
众同案赶紧起身肃立,作揖。
“放松放松。”卢知县满面春风,在众佐贰的陪伴下进了后堂,和蔼可亲道:“今天这终场酒也是庆贺酒,大家都随意一些,不必拘礼。”
“多谢老父母!”众童生忙齐声致谢。
“好好。”卢知县和众佐贰在主桌坐定后,便摆摆手道:“都坐吧。”
“是。”众童生这才正襟危坐,都不敢再吭声了。
曹县丞吩咐一声:“开席!”
便有白役撤下了点心果盘,开始流水般上菜。
终场宴设四荤四素四冷碟。清蒸鲈鱼缀以金华火腿,红烧肘子裹着蜜饯樱桃,另有配着甜面酱和荷叶饼的烤鸭、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素菜冷碟也都摆盘精美,不求好吃,但求好看!
喝的是装在精美青瓷瓶中的二郎佳酿。
卢知县端起酒盅,致祝酒词道:“今岁县试终得圆满,凡监考阅卷之员、奋笔疾书之士,皆为本县文教添彩。这第一杯,敬阖座辛劳!”
“老父母辛苦!“满堂官员学子齐举酒盏,共饮此杯。
“第二杯,贺五十贤郎得中县案!“卢知县又端起一杯,对众童生笑道:“恭喜你们!”
“谢老父母!”五十位学子一同举杯。
“第三杯,望诸君州试再接再厉,再攀蟾宫,为本县增光添彩!”卢知县又与众学子共饮再三。
三杯既尽,礼房张司吏捧上个红漆托盘,上头整齐迭着一身行头,一支文昌笔,还有一封银子。他满面笑容地高声道:
“大老爷赐诸位襕衫儒巾各一领,文昌笔一支,助你们再创佳绩。另有纹银五两为赴考盘缠!”
众生闻言大感惊喜,往年县试都是赐银二两的,今年怎么一下子涨了这么多?
忙一起离席拜谢。
卢知县笑着抬手让他们平身,煞有介事道:“十一年前,本官巡视福宝镇,在清源宫为本县求得一卦,曰‘文运待苏’。当时我就问主持道长,‘大师,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大师说,等十年!”卢知县提高声调,自豪道:“结果十年后,本县果然成为了蜀中邹鲁,蒙童皆能开卷,这正是文运大苏的迹象啊!”
“正所谓时也运也!”说着他一指众学子道:“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一定要趁此运势,多考几个秀才回来!”
“是。”学生们倍感振奋,忙高声应道。
却又听个幕友模样的人兴奋说道:“哎呀东翁这一说,学生想起来了。我们今年的案首就姓苏啊!”
“嘶……”卢知县像是刚意识到一样,倒吸口冷气道:“还真是!”
曹县丞闻言一愣,心说这不是我的词儿吗?不禁暗骂两人无耻,但也只能附和着笑道:“是啊,是啊。”
苏录也心知肚明,这又是县太爷和尤幕友在联手炒作。
为了给自己造名声,两位大哥也是拼了……
~~
待苏录代表众学子向老父母敬酒后,卢知县便与众佐贰退席了。
众同窗又一起向苏案首父子敬酒。
苏有才因儿子尚未及冠,所敬之酒皆由他代饮,离衙时已脚步踉跄。
苏录搀扶着父亲走出县衙大门,便见八字墙上已经贴出了长案,上头是县试录取的五十人名单。
虽然考生本人都已经知道自己取中与否了,但还是有很多老百姓在围着长案看热闹。
“儿啊……”走过长案时,苏有才使劲揽着儿子肩头,舌僵语迟道:“爹,终于过了……”
“恭喜父亲。”苏录尽力支撑着苏有才的分量,丫喝了酒死沉死沉的。
“你年少才高,只道此关易过。”苏有才感慨万千道:“可这一步,爹从弱冠磨到年近不惑,足足二十载啊……”
“可见苦心人,天不负。”苏录轻声道。
“我不谢老天爷,我只谢你一个!”苏有才却使劲摇头道。
“呸呸,快别这么说,还有一个来月就州试了。”苏录赶紧道:“父亲还得求老天爷保佑,莫再似县试般惊险。”
“那好吧,老天爷,我谢谢你。”苏有才点点头,却又大笑道:“给了我这么个好儿子!”
“是两个。”苏录提醒他。
“对对,是两个,就是那小子整天不露头,”苏有才点点头,有些不爽道:“今天又没看见他。”
“二哥和大哥,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为父亲祈福呢。”苏录虽然不知道春哥儿夏哥儿在搞什么名堂,但大致也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了。
“好吧,就当他如此吧。”苏有才大度地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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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下一站,州试!
县试结束后,钱山长和众位先生便率领落榜的学生返回太平镇,明年再卷土重来。
一众出圈的学生都留在了县里,他们还得等着礼房出具准许州试的文书。拿到文书后,就直接出发去泸州,到鹤山书院上文战堂,备考四月初的州试。
张先生因为所有弟子都过了县试,便被钱山长留了下来,作为书院的带队先生,也一同前往泸州,负责与鹤山书院对接。
苏家摆了一场盛大的饯行酒,为师生们饯行。同时也是为了庆贺,苏有才苏满苏录苏淡一起去泸州赶考。
四大金刚同赴州试,实在是苏家前所未有的盛况!
可惜因为行程太赶,等不及二郎滩的族人前来庆贺。好在县城里的苏家人越来越多,场面还是非常热闹的……
二月十四,众人终于拿到了文书,于是便决定次日启程。
~~
十五日一早,大伯娘和小姑又三更天就起来,蒸干粮、做早餐,给出发的人准备吃食。
苏满也早早起来,到厨房帮他娘生火。
“哎呀出去出去,别呛着。”大伯娘却不舍得儿子烟熏火燎。
小姑不禁笑道:“不容易啊,春哥儿又恢复当年的待遇了。”
“没办法,我娘就是这么现实。”苏满笑道。前年落榜后,大伯娘就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嫌他在家里帮不上忙净添乱,催着他赶紧找个班上。
“怎么了?你的任务就是念书考试,考砸了还得哄着你不成?”大伯娘哼一声道:“这回你给我好好考,要是再考砸了,回来就不管你饭了。”
“唉。”苏满无奈叹气道:“咱还是聊点别的。”
“打算啥时候成亲?”大伯娘有的是话题。“你都整二十了!别人的娃都满地爬了。”
“算了,还是别聊了……”苏满落荒而逃。
小姑见状道:“嫂子你也是,春哥儿这不是觉得要走了,来跟你说说话吗?就不会捡两句他爱听的?”
“没有。”大伯娘哼一声道:“他一天考不上秀才,一天不娶媳妇,我一天不给他好脸!”
“嫂子,你这要求也太多了吧?”小姑又替侄子打抱不平了。
“不多,其实是一件事。谁让他说考不上秀才,就不娶媳妇的?”大伯娘道。
“哦……”小姑明白了,大伯娘其实一切都是为了抱孙子。
不过大伯娘对苏录那是真好,不光全说好听的,还全做的他爱吃的,弄得春哥儿都不知道谁是亲生的了。
苏录也终于看明白了,大伯娘就是个纯纯绩效人。家里谁干得好就看谁顺眼,谁干得不好就看谁不顺眼……
想当初自己是大伯娘最不待见的一个,到现在成了香饽饽,原因无它,自己绩效完成得好。
所以大哥要想扭转处境,就得完成大伯娘给他的绩效考核——考上秀才娶上媳妇才行。
早饭后,全家人到码头送行,连老头老太太都出马了。
老爷子头戴顶缀红珊瑚珠的六合一统帽,身穿酱绸圆领大袖袍,足蹬黑色缎面云头履,拄着降龙木的手杖,纯纯地主老财打扮。
他对即将出征的儿孙训话道:“好好考,别丢份儿!不要拉稀摆带!”
“是,爹。”苏有才忙应道。
“是,爷爷。”苏满三人也赶紧应声。
“去吧!”苏大成一扬手,高声道:“考个秀才回来,改改咱们的家门!”
“遵命!”四人一起应声,然后雄赳赳气昂昂上了二郎酒业的大船。
老板娘、小田田和苏有马也同行,一大家子人瞬间就少了一半……
老太太立马感觉闪得慌,叹气道:“唉,啥时候能不分开啊?”
“没见识,孩子越有出息就会离得越远,整天守在跟前,有啥出息?”老爷子说着瞥一眼大儿子道:“我没说你啊。”
“爹,我觉得我挺有出息的。”苏委员现在自信得不得了。
“屁!连你老子当年都没赶上。”老爷子啐一口,看着渐渐远去的大船,沉声道:“有金啊,咱们家想兴旺,还得靠他们。”
“那当然。”大伯不由点头道:“这天下,归根到底是读书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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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猎猎,大船满帆,逆流而上。
省身斋众同窗挤在甲板上,凭栏眺望波光粼粼的长江。
好多同窗都是头回航行在长江上,无不被波澜壮阔的江面震撼到了。
“好辽阔的水面啊!”程万范就是其中之一,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不禁感慨道:“所谓大海也不过如此吧?”
“到了泸州城,别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李奇宇煞有介事道:“尤其是咱们那出来的人,更会被人笑话的。”
“咱们那的人怎么了?”程万范不爽道:“山里人还不能感慨了吗?”
“跟山里人没关系。”苏淡笑道:“咱们那里,上古时叫夜郎国。”
“没错,就是夜郎自大的夜郎国。”李奇宇点头道:“一大惊小怪,人家就会说你,不愧是夜郎国出来的。”
“真的假的?”程万范望向一旁的苏录,想得到个权威的答案。
却见他出神地看着本秋香色封面的册子。那册子制作无比精美,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哟?”李奇宇登时两眼放光,众人一阵挤眉弄眼,便悄悄围了上去。
“《二月十五盼郎归》……盼君归趁菜花黄,桃汛初平绿满塘!”李奇宇便怪腔怪调念道。
虽然苏录的手挡住,他看不全整首诗,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呀,二月十五那不就是今天?这是哪家姑娘写给哥的情书啊?”程万范也一惊一乍道。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给案首写情书的了?”就连素来端庄的林之鸿也凑趣道:“唉,这第一名和第二名差距怎么这么大?”
苏录手忙脚乱地合上册页,紧紧夹在腋下道:“休得胡猜,不是咱们合江的姑娘!”
“那就是泸州的喽?!”马斋长高声道。
“还真是姑娘啊。”少言寡语的乔枫也两眼放光道。
确实都到知慕少艾的年纪了,一个个亢奋地跟吃了药一样。
“啊,怎么了?”苏录如今脸皮多厚,知道越不好意思他们越起哄。索性大大方方承认道:“为父也算一表人才,有个把姑娘喜欢我怎么了。”
“快说说,是谁家的小姐?”一众同窗心急火燎催促道。
“黄兵宪的女公子——黄峨。”苏录便诚实道。
“……”船头一阵安静,只剩江鸥在吵。
“怎么都不说话了?”苏录问道。
“哥你不想告诉我们就算了,何必要吹牛呢?”程万范便道。
其他人也点头附和。
“不信拉倒。”苏录气得直翻白眼。
“哥你快说说,到底是谁吧。”还有人锲而不舍。
“黄峨。”苏录没好气道。
“哥,这就没意思了。”李奇宇道:“你还不如说嫦娥呢。”
“滚!说了你们又不信!”苏录气得鼻子都歪了。
“别胡闹了。”这时张先生走出船舱道:“为师有事儿跟弘之说。”
“哦。”众人这才鸟兽四散,到最后也没人信苏录的话。
不过苏录也理解他们,这就像后世有人对他说,自己对象是热巴,他也不信。
但我对象真是黄峨,他无奈地摇摇头,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儿?”
“这个……”张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烦你个事儿。”
“先生说什么呢,咱们之间还说得上麻烦吗?”苏录笑道。
“好吧。”张先生点点头,便直说道:“鹤山书院给咱们一共十五个文战堂的名额,按说是不少了,但这次咱们的人有点多。”
“确实。”苏录也点头道:“光咱们省身斋就十四个,还有另外两个斋,再加上一年的学长,一共三十个。”
“就是啊。”张先生苦恼:“你说让谁去不让谁去呢?分开前我问钱山长,他说让我找你。”
说着自己都脸红了。“你说这是什么话啊,哪有老师求学生办这种事儿的?”
“找我还真对了。”苏录笑道:“等到了泸州,我带先生去拜访一下周山长,让他再给咱点名额,不答应咱们就赖着不走了。”
“这合适吗?”张先生这种斯文君子,自然听不得这种赖皮的法子。
“有什么不合适的,文战堂大着嘞!多加几把椅子的事儿。”苏录笑道:“再说咱又不吃他们的,不住他们的。不会给他们增加多少负担。”
“可以不吃他们的,但该住还是得住的。”张先生不好意思道:“山长给为师的经费有限,理由就是鹤山书院的‘待月草堂’可以免费入住。”
“没事。尤先生说……也就是县太爷说,你们去了可以住在县公所。”苏录笑道:“条件可比待月草堂那破地方强多了。”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张先生惊喜道。
苏录心说,那不为了送我个人情吗?便笑道:“可能是觉得去的人多了接待不过来,所以悄悄跟我说的。”
“原来如此。”张先生在这种人情世事儿上,向来不太灵光。自然苏录说什么信什么。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弘之你不光在合江吃得开,在泸州都已经能说上话了。”
“先生说笑了,除了书院和公所,谁认识我呀?”苏录谦虚道。
“那样最好。”张先生却高兴道:“我们读书人就该心思纯净一点,认识太多人没好处的。”
“是,学生也是这么想的。”苏录点头道。
“对了……”张先生顿一下,又忍不住小声问道:“那姑娘到底是谁?”
“先生,我都说好几遍!”苏录无奈道。
“臭小子,连为师也要瞒着。”张先生摇摇头,进了船舱。
好嘛,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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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宾至如归
船到馆驿嘴码头,便见田总管亲自来接。
“恭喜公子高中案首!恭喜苏先生晋级州试!”苏录还没下船,田总管就先激动地道贺开了,半点也看不出他早知如此。
“是县案首。”苏录严谨道,旋即眉开眼笑的跟田总管问好。
又将自己的先生、大哥及众同窗介绍给他。
“哎呀,这真是群贤毕至啊!”田总管满脸惊喜,团团作揖,热情似火地问道:“敢问诸位准备下榻何处?”
“鹤山书院有待月草堂,我们打算去那里投宿。”张先生道。
“那种地方怎么能住呢?”田总管大摇其头道:“几十个人一间的大通铺,门窗透风撒气,还有虱子老鼠!住久了没有不生病的。”
“确实。”春哥儿深以为然,两年前的记忆忽然袭来,让他鼻头一酸。
“那……”苏录便笑道:“田叔可有更好的地方?”
“当然了,咱们县公所啊!”田总管笑道:“那不就是县里服务诸位公子的地方吗?”
“不不不,太添麻烦了。”虽然苏录有言在先,张先生还是很不好意思。
“唉,都是份内的事儿!”田总管忙笑道:“大老爷早就吩咐过,一定要服务好来州里考试的公子们。再说诸位还是我们苏公子的好友,你们要不去我那住,就是瞧不起小人!”
“这个,我们经费有限……”张先生轻声道。
“先生放心,我们经费充足。大老爷因了今年有考试,特意多拨了笔银子,就是要用在诸位公子身上的。”田总管笑道:“钱不钱的,到时候看着给两个就行。”
“那就腆颜受之……”张先生有些羞赧道:“给田总管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田总管笑着摆摆手,便跟车夫和跟班帮着诸位公子,把行李和考篮装车。
众同窗也都很兴奋,谁都知道待月草堂的条件有多糟烂,但凡家里条件好的,哪个也不愿意去住,但全班集体行动不能搞特殊,肯定是要住在一起的……
进城的路上,他们小声议论道:“我来前特意打听过,县公所只为县里老爷们服务,其他人给钱都不伺候。”
“废话,公所又不是客栈。”李奇宇满脸谄媚道:“这都是看在哥的面子上!”
“确实。”程万范难得没反驳他。
“的确多亏了哥。”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当着外人的面,他们还是以兄弟相称的。
~~
到了县公所,田总管便将众人领到了之前苏录哥俩住的东跨院。
院子里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五间屋里都有床,住他们十几个人绰绰有余。
大老爷每次来州里,都要带二三十个随从,公所接待这点人完全不在话下。田总管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师生们很快就安顿下来。
“诸位公子先休息,小人安排一下伙食,中午准点开饭。”田总管便笑眯眯告退。
众同窗没想到服务这么周到,不禁深受感动,纷纷起身道谢:“多谢田总管。”
“哎,诸位都是苏公子的同窗好友,应该的应该的。”田总管摆手连连,笑着离开。
待他一走,众同窗一起朝苏录笑嘻嘻作揖道:“又感受到父爱如山了。”
“嗯,占我便宜的时候就是义父,没便宜占的时候就弘之。”苏录笑骂道:“一个个的没诚心。”
“这不是怕老叫把你叫老了吗。”同窗们嘻嘻哈哈,其实大家都是开玩笑而已。
苏录跟他们说笑几句,便离开了公所,回到街对过的家里。
家里头,大哥也安顿下来了。他跟小叔住一间屋,小叔要到处跑,一个月住不了三五天,所以基本上还是他一个人住。
老板娘给大侄子抱来了新被褥,笑道:“被子田总管晒过了,软软和和正好盖。”
“有劳二婶了。”苏满赶紧接过来。
说起来,老板娘已经服满。就等苏有才考完了,两人便会正式成亲。所以苏满这声二婶叫得还蛮顺口。
“春哥儿不用那么客气,这里一样是自己家,缺啥就跟婶儿说,我给你置办。”老板娘笑道。
“这已经极好了,比我上回来考试,强了千百倍……”苏满无比满足。
老板娘一走,苏录和苏泰便忍不住嗤嗤直笑。
“你俩笑什么?!”春哥儿不明所以。
苏录便往床上一趟,一脸柔弱地哀声道:“娘,俺想回家……”
“累了,毁灭吧……”苏泰也瓮声瓮气道。
大哥瞬间想到了自己的黑历史,一张俊脸登时就成了红布,瞪着两个臭弟弟道:“还说,都说了把那事忘掉!”
说完自己忍不住也笑了:“我当时山穷水尽举目无亲,真的以为自己要完了。”
“好在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苏录笑道。
“是啊,一定不会再有了。”苏泰重重点头。
“咱们家这两年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只可惜我这个长房长孙一点贡献都没有。每每坐享其成时,就感觉赧颜汗下,无地自容。”苏满一脸惭愧道。
“大哥想什么呢,大家分工不同,咱们的任务是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只要你考中秀才,就是给家里做了贡献。考中举人,全家就都得指着你。要是你考中进士,保不齐咱家就是下一个朱家。”苏录便给他打气道。
“嗯!”苏满重重点头,他可是心智坚韧、志向远大的苏家长孙,这种情绪只会激励他更加奋进。
他便不再自艾自怨,岔开话题道:“说起朱家来,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一趟?朱先生对我有恩,我来了不能不登门拜访。”
“好。”苏录应道:“吃饭时我问问我爹,他要是近期不去,就咱俩去。”
“嗯。”大哥点头。
~~
吃午饭时,大哥又被惊到了。
居然是县公所的大厨亲自来送饭。
“公子的先生和同窗头一天来,田总管不好不露面,小人可算得了机会过来向公子和苏先生道贺。”胡大厨一边上菜一边笑道:
“小人嘴拙,也不会说啥,就给公子和苏先生烧几道菜贺一贺吧。”
说着叭叭报起菜名道:“第一道魁星点斗,第二道连场连捷,第三道鱼跃龙门,第四道金榜题名,第五道连中三元,第六道五子夺魁,第七道黄甲传胪,第八道宴赴琼林!还有一道状元及第粥!”
别说春哥儿了,就连秋哥儿和苏有才都被胡大厨这一套又一套惊呆了。
“老胡啊,你在公所干实在是可惜了,应该到光禄寺掌勺,专办琼林宴!”苏有才竖起大拇指。
“确实,胡叔真是太厉害了!”苏录也赞道。
“就等着公子将来发达了,提携小人呢。”胡大厨登时眉开眼笑,告退道:“不打搅了,先生公子慢慢用。”
“好好,辛苦辛苦。”众人也客气相送。
待他走后,春哥儿看着一大桌子精致菜肴,终于绷不住道:“你们在泸州吃这么好吗?”
“这不是说了吗?特意贺一贺,平时没这么夸张……”苏有才有些心虚道。
“确实太夸张了,弄得我都不敢下筷子了。”小叔举箸悬空,迟迟无法落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就能看懂这红烧鲤鱼是‘鱼跃龙门’,酱猪蹄是金榜题名,炒螃蟹是‘黄甲传胪’,这油菜焖香菇怎么成了‘魁星点斗’呢?”
“没看香菇背上有五星刀花吗?”苏有才笑道:“油菜寓有才,亦为魁星清气!”
“嚯!”苏有马佩服道:“看来做菜也得做对了人才行,要是做给我的,那真是给瞎子抛媚眼了。”
“这本来就是文人菜,要的就是这个意味,吃起来还真不一定好吃。”苏录笑道:“比如这连场连捷,胡大厨用了九节藕,切成片不好吗?”
“嗯嗯。”苏泰夹起一段藕来咬一口,吃惊道:“藕眼儿里灌了腊肠!真好吃!”
苏录一看还真是,服气改口道:“失敬失敬,我收回我的话。”
余下几道菜,连中三元是桂圆、肉圆、汤圆,五子夺魁是鸡蛋、鸭蛋、鹅蛋、鸽蛋、鹌鹑蛋,因为蛋又叫子。
最雅的当属那道‘宴赴琼林’!将长江白鱼去骨切丝,与绿豆芽凉拌,色泽莹白如雪,口感爽滑清香!
~~
吃着胡大厨煞费苦心烹制的吉祥菜,苏录问苏有才,要不要一起去朱家。
苏有才舀一勺状元粥,轻轻吹着热气道:“肯定要去拜访的,过了年还能不去一趟吗?”
“那就赶早不赶晚。我吃过饭去给刚山先生请安,顺便跟师伯约一下。”苏录便道。
正说着话呢,朱子和从门外探头进来,还抽抽鼻子道:“好香啊。”
“消息够灵通的,才刚进门你就找来了。”苏录笑道。
朱子和向三位长辈行礼之后,才对苏录笑道:“那是,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哥盼回来了。”
“考得怎么样?”苏录问道。
“这还用问吗?”朱子和臭屁道:“哥你不在,他们就只能抢第二。”
“这么说子和你也中了案首?”苏有才大喜道:“快快坐下,来一道‘连场连捷’!”
“好嘞。”朱子和便在小鱼儿的侍奉下洗把手,接过一段藕肠,尝了尝也是赞不绝口,又故作苦笑道:“可惜有骐骥兄在,吃再多也别想连场连捷。”
显然苏录一个月不在,他又支棱起来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相亲
朱子和跟鹤山书院大部分人,都在泸州参加的县试。直隶州和府最大的区别,就是州城里不设县,知州要直接牧民。所以泸州城的县试也是由知州衙门主持的。
苏录见他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不得不提醒道:“你可别狂,州试向来是童试中最难的一关,弄不好就翻了车。还是放低期待,脚踏实地吧。”
“咱俩都已经是案首了,不犯大错就指定保送院试,翻不了车的。”朱子和却不以为意地笑道。
“倒也是。”苏录点点头,又问道:“你来干啥的?炫耀自己中了案首吗?”
“我爹让我来的,让我过来看看,请你们全家,明天过去吃饭。”朱子和吃完了一段藕肠,掏出帕子擦擦手,对坐在苏录上首的帅哥抱拳道:“这位是盈之大哥?”
“是。”苏满也是知道朱子和的,虽然不太喜欢他这份狂傲,但对方是朱先生的儿子,便也爱屋及乌地还礼道:“听弘之说过,好多子和贤弟的事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彼此彼此。”朱子和笑道:“我不光听骐骥兄说他有个公子如玉、玉树临风的大哥,还听我爹老提起你。”
“朱先生在合江那两天,对我助益良多,我正欲过府拜会,不期贤弟却先来了。”苏满正色道。
“哈哈,那太好了。来前儿我爹特意叮嘱,让我看看你来没来,来了的话请你明天一同过府一叙。”朱子和高兴道。
“一定一定。”苏满忙应声道。
~~
下午。
朱子和回到家,告诉朱玠明天苏录一家会来作客。
“苏满来了吗?”朱玠却更关心苏录他大哥。
“来了呀,明天也会过来拜见恩师。”朱子和不禁笑道:“爹你可以啊,听说在合江那两天,通宵给盈之兄补课。”
“是么?”张夫人吃惊道:“你不是天塌下来也要‘辰时起,亥时息’吗?”
“爱才心切嘛。”朱玠咳嗽一声,道:“拢共待那么两日,白天又有事,只能晚上破例熬一熬了。”
“你跟孩子们说,明天都要在家。”说着又对夫人道:“叫朱茵也出来见一见。”
“哦?”张夫人有些吃惊道:“年底弘之父母来那趟,你怎么没叫闺女出来?”
“我忘了行不行。”朱玠面不改色道。
“我信你才怪。”张夫人追问朱玠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明天你就知道了。”朱玠还想卖个关子。
朱子和却撇撇嘴道:“还能有啥?我姐都十九的老姑娘了,爹想把她嫁出去呗。”
“真的?”张夫人看着朱玠道。
“嗯。”朱玠只好点头道:“本来想让你看看苏满再说呢。”
“怪不得后来,你对弘之的热情消退了,原来是相中他哥了。”张夫人恍然,又问道:“那孩子生得俊俏?”
“没错。”朱玠和朱子和异口同声道。
朱子和也是看到春哥儿的长相,方猜到他爹的意图。
因为全家人都知道,朱家小姐是重度颜控,她不在乎未来郎君的家世地位,只跟爹妈要求一件事——一定要找个长得好看的。
而且一般好看的,还都入不了她的法眼。不然堂堂朱家小姐,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待字闺中。
“那得可好看可好看才行。”张夫人也是恨不得,赶紧去了这块心病。
“你明天就瞧好吧!”爷俩竟都信心十足。
~~
“呀,这孩子简直貌比潘安啊!”第二天,张夫人一见到春哥儿,就两眼放光道:“原以为子和和弘之就算英俊了,让盈之这一比,却又没那么出色了。”
闺女随娘,朱家小姐的颜控就是打她这来的。
“师母谬赞了。”苏满被她‘丈母娘相女婿’似的眼神,看得都不好意思了,低头道:“相貌都是爹妈给的,没什么好夸耀的。”
“就是,我辈读书人重才不重貌。”朱玠看一眼张夫人,让她别那么明显,吓着春哥儿就不好了。
“来来,快里面请。”张夫人赶紧笑着将苏家人让进了客厅。
就座奉茶后,朱玠又问了老爷子老太太的身体,然后歉意地对苏有才笑道:“上回临近年关,贤伉俪来去匆匆,连我家的孩子都没认全,真是不应该。”
说着便将子庚、子贤、子敬、子恭和子明一一引见给苏有才。
待儿子们见礼之后,朱玠又吩咐朱子明道:“叫你姐姐也出来,跟苏世叔一家见面。”
“这不方便吧?”苏有才忙道,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千金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有什么不方便的?上回去合江时,我不都见过你家女眷了吗?不然叫什么通家之好。”朱玠的回答很合理,摆摆手催促小明道:“快去。”
“哦。”朱子明应一声,便脚踩风火轮,飞奔进内宅。
便见他姐姐仍在侍奉花草。
“姐,你怎么还在弄这些花花草草,客人都来了!”朱子明着急道:“爹叫你出去见客呢。”
“开春了,院子里的活特别多,你们一个个又不帮我,我不得抓紧时间弄啊?”朱家小姐却不慌不忙,搁下家什,洗了洗手,素面朝天就往外走。
“你就这么出去?”看着姐姐不拘小节的样子,连朱子明都无语道:“起码洗洗脸吧?嫁不出去,也不至于自暴自弃啊。”
“你又皮痒了是吧?!”朱家小姐柳眉一竖,作势要打。
“你跟我使什么厉害啊?”朱子明赶忙远远躲开。“我就是来叫你的,有本事朝爹使厉害去。”
“哼,不用说,肯定又是让我去相亲。反正我也相不中,有什么好收拾的?”朱家小姐却有自己的计较:“不如也让对方相不中,大家两头利索。”
虽说这年月的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稍微讲究点的人家,都会在三媒六聘之前,让子女先设法见上一面,看看有没有眼缘。
虽说见一面也不会了解太多,但总好过盲婚哑嫁。不然成婚之后,两口子百般不中意,闹得家宅不宁就难了看。
一般相亲之后,当娘的就会问闺女,这个小伙子怎么样,如果闺女不满意,就会说:‘女儿还小,希望继续孝敬爹娘。’
要是满意,就会说‘婚姻大事,哪有女儿说话的份儿?’
朱家小姐已经相亲十几次,每回都是继续孝敬爹娘。不光爹娘难受,她也相得人都麻了,越来越抗拒相亲了,现在是一听让她出去见客,就头大如斗……
没往脸上抹把草木灰,纯属是看在苏录的面子上。
“你还没相,怎么知道相不中呢?”朱子明跟在一边。
“我已经相了十几回了,整个泸州城就没有比我经验更丰富的。”朱家小姐淡淡道:“爹的眼光我还不知道吗?就喜欢古板道学,他相中的那些,坐在那就像一轱辘一轱辘木桩子,哪回能例外?”
“还真是。”朱子明点点头。
“这回也不例外吧?”朱家小姐问道。
“还真是。”朱子明又点头。
“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收拾的?”朱家小姐说着,便进了后堂,来到朱玠面前,福一福道:“不知爹爹叫女儿来,所为何事?”
朱玠一看她这副刚下完地的样子,差点没背过气去。
张夫人也目瞪口呆,明明已经跟她说了今天要出来见客人,她也不收拾收拾,敢这样就出来?
但是当着客人的面,老两口也不能发作,朱玠按住哆嗦的手,尽量保持语气平缓道:“来拜见你苏二叔苏二婶。”
“拜见二叔,二婶。”朱家小姐便敛衽一拜,礼节上倒是周全。
“好好,贤侄女快快免礼。”苏有才两口子倒没觉得她有何不妥。
毕竟朱家的小姐就算是下地干活,也比他们平常所见的女孩子,穿得好看多了。
只有小田田惊讶地张大了嘴,她每次见到的朱家姐姐可不是这样……
朱家小姐也看到了小田田的表情,朝她笑笑,手指飞快在唇间一竖。
“苏泰、苏录和田田,你们早就认识了。”朱玠闷声道:“再见过你苏大哥,他也是我在合江收的弟子。”
“是。”朱家小姐知道戏肉来了,便依言转向了苏满,缓缓抬起头来,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角度,把五官使劲一挤,朝他扮了个丑样!
得亏春哥儿沉稳过人,脸上只是闪过一抹惊讶,便神态如常。朱子明说得没错,果然是他爹喜欢的那一款……
朱家小姐表演完了颜艺,也看清了春哥儿的样貌——
只见他腰背笔挺地端坐在交椅上,月白直裰熨帖如流云,衬得他肩线清挺如竹。
更出众的是他那张线条完美的俊脸。眉骨生得极秀,墨黑眉峰如工笔勾勒的远山。鼻梁挺直如削玉,衬托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仿佛将满天的星光都收入了眼中。
瞧得朱家小姐心头一跳——原以为‘貌比潘安’是一句修辞,谁知竟在现实中看到了潘安本安。
旋即她就想到自己刚才的作为,登时从头凉到了脚!
ps.下一章没检查……
第二百五十三章 春来了
刹那间,朱家小姐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天爷你玩人呢?自己头一回用这种方式抗拒相亲,怎么就碰上个公子如玉,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如果看我不顺眼,就一道雷把我劈了吧,干嘛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人家?
朱家小姐只顾着演内心戏,一时忘了行礼,站在那里就显得更呆了。
结果她这一发呆,连春哥儿也一块晾那了。心里好生尴尬,暗道:朱先生的千金,是不是哪儿不太正常?
好在他不呆,便主动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道:“愚兄见过师妹。”
“哦?”朱家小姐这才回过神来,脸蛋腾地成了红苹果。赶忙敛衽还礼,结结巴巴道:
“小妹见,见过师兄,师兄好,好……”
她拼了命才压住最后一个‘看’字。
“好了,先下去吧。”朱玠黑着脸摆下手。
“是。”朱家小姐如蒙大赦,朝苏有才两口子和苏满行礼道:“师兄,侄女先告退了。”
这下苏录也惊到了,这还是自己印象中那个端庄美丽,素来从容不迫的大姐姐吗?
他忍不住看了眼朱子和:你姐喝多了吗这是?咋连辈分都乱套了呢?
朱子和轻轻一摊手,也是一脸的蒙圈。
“好。”好在苏有才两口子见多了酒蒙子,神色如常地笑道。
“……”苏满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只能点点头。
朱家小姐也意识到自己彻底乱了方寸,哪里还敢逗留,赶忙灰溜溜地转到了屏风后……
一离开众人视线,她便双手捂脸,哀鸣道:“丢死人了……”
却忘了自己还没走远,被厅里众人听了个正着。
朱玠这下脸都绿了,朝着朱子明递个眼色,让他赶紧把他姐弄远点。别再丢人现眼……
朱子明转到屏风后,赶紧把已经失了智的姐姐拉走。
~~
过了月亮门,朱子明才不解问道:“姐,你这是咋了?”
朱家小姐这会儿颓废得不要不要,垂头丧气道:“还不是你害的?”
“怎么又成我害的你了?”朱子明无语道:“我辛辛苦苦跑腿,还好心好意提醒你收拾收拾!真是好人不能当啊!”
“但是最关键的你没说!”朱家小姐郁闷道:“就是那苏家大郎的样子。”
“我怎么没说?你问我他是不是呆木头,我说是啊。”朱子明叫起撞天屈道:“你看他坐在那里不摇不动,不说不笑的,不像截木头像什么?”
“你见过这么俊的木头吗?”朱家小姐质问不靠谱的弟弟。
“俊吗?我觉得比骐骥哥差远了。”朱子明不以为然道。
“瞎说!”朱家小姐争辩道:“明明哥哥更俊美!弘之虽然也不难看,但五官线条可没那么精致。”
“住口,不许你贬低我骐骥哥!”朱子明还生气了:“以后你的闲事儿我不管了!”
说完转身就走。
“好了好了。”朱家小姐却又叫住他。“春兰秋菊,各有千秋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朱子明神色稍霁。
“好了小明,帮姐姐个忙。”朱家小姐这时终于恢复了理性,亡羊补牢道:
“回去帮我跟客人解释一下,就说我刚才正在花田里忙碌,听说苏二叔一家来了,怕让他们久等,来不及打扮就赶紧出来相见。”
“嗯。”朱子明虽然知道满不是这么回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挽回姐姐的形象,便同意帮她扯这个谎。
“还有,告诉他们等我梳洗一番,再出来相见。”朱家小姐又嘱咐道。
“还来?”朱子明目瞪口呆。
“废话,我得让他见见我貌美如花的一面!才能忘了我刚才的鬼样子……”朱家小姐咬牙切齿道。
“我怎么觉得那才是真实的你?”朱子明道。
“滚!”朱家小姐没好气道。
~~
打发走了小明,朱家小姐便急匆匆返回了绣楼。
一进门,那只叫牡丹的鹦鹉便高声道:“美女回来了,美女回来了!”
朱家小姐顾不上理它,便吆喝道:“海棠茉莉,快伺候本小姐妆扮起来!”
“妆扮起来!妆扮起来!”牡丹学舌道。
“住口!”朱家小姐瞪它一眼,上了二楼。
海棠和另外一个叫茉莉的丫鬟,赶紧迎出来。
“小姐,怎么又改主意了?”
“不是要把人家吓走吗?”
“计划有变,准备拿下!”朱家小姐坐在梳妆台前,发狠道:“五年了,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好容易才相中了这么一个,可不能让他跑了!”
“必须拿下!”海棠和茉莉一听也激动了,赶紧翻箱倒柜,搬出了小姐的全套行头,开始给她出谋划策起来!
~~
客厅里。
小小插曲之后,宾主恢复了愉快的交谈。
张夫人领着老板娘和小田田移步花厅说女人的话题。男人们则说起了即将到来的州试……在场的,不光苏家三人,朱玠两个儿子子恭和子和也要赴考。
“按例应该是下月中旬出告示,确定州试之期。”朱玠介绍道:“具体的时间得看知州大人的行程,但文教乃头等大事,大体都会赶早不赶晚。”
说着他看一看苏家众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都是自家人,我就说点实在话了……上回盈之落榜,文章确实还欠火候,但长案上的百十人,文章比他强的也不超过十个。”
“是吗?”苏有才这种从没考过州试的老菜鸟,只有捧哏的份儿。
“是的。”朱玠颔首道:“我把盈之的文章拿回来,给我三弟也看了……他是我们家学问最好的,跟我所见略同。”
“那盈之的运气可真不好。”苏有才苦笑道。
“不是运气的问题。除非他文章能做到弘之那样远超同侪,不录取说不过去的地步,否则今年还是有可能会落榜。”朱玠叹气道:
“但泸州只有一个苏弘之,盈之子恭子和都达不到那般水准。”
“……”苏有才心说那我就更完蛋了。
苏有马却难掩震撼,虽然知道秋哥儿厉害,却没想到居然厉害到整个泸州无人比肩的这个地步。
“另外,子和好歹也是案首,水平还过得去,所以他也不用操心。”朱玠说着,看看苏满和朱子恭道:“但你们两个,还得稳妥点才行。”
苏有才知道,这是朱玠在给自己留面子。需要稳妥点的,自然更包括自己……
“所以接下来,你们要跟我多参加几场文会,一来了解一下时兴的文风,二来也展示下自己,争取让老公祖知道你们。”朱玠说得很含蓄,但意思跟当年苏满所言大差不差。
“虽说州试是衡文选才,但毕竟能进场的,都是通过层层选拔的好手。在文章差距没那么大的情况下,老公祖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是。”苏有才等人点点头,并无异议。
见他们显然对州试的乱象早有耳闻,朱玠也乐得打住了话头。他还以为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他们接受现实呢。
这时,管家进来禀报,午宴备好了。
“那咱们边吃边聊。”朱玠便邀请苏家众人移步花厅入席,张夫人也带着田田娘俩回来了。
众人刚刚就坐,就见雕花紫檀屏风后,转出一个端庄娴雅、貌美如花的少女。
只见她柳黄比甲配浅碧百褶裙。乌黑油亮的双平髻上一支金镶玉头面,鬓边珍珠花钿轻颤,衬得她肤若凝脂,面似桃李。
她本就天生丽质,还精心化了淡妆。柳眉纤纤,眼尾浅绛染雾,唇点淡檀,梨涡微现腮红。其仪态更是端庄,双手交迭于腹,腰背挺直。目光平视间,端丽中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所有人看到她都是一愣,苏有才惊讶道:“呀,世兄还有个闺女?”
“没有,就这一个。”朱玠苦笑道:“刚才也是她。”
“瞧我这眼神,脸盲到家了。”苏有才不好意思道:“抱歉啊,侄女。”
“不怪二叔,都怪方才侄女太唐突。”变身后的朱家小姐温柔摇头,她重新敛衽下拜,一举一动都透着闲雅。
“侄女拜见二叔二婶。”
然后又转向苏满,歉意行礼道:“方才太对不起兄长了,请务必接受小妹……的致歉。”
“师妹言重了,刚才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苏满微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暗道这人精神分裂吗?
“好了,快入席吧。”朱玠神色稍霁,好歹最后有个人样了。
“是,爹爹。”朱家小姐乖巧入席。一直到席终,都表现得无可挑剔。
只是总忍不住,时不时瞄一眼苏满,只觉这个男人的每一寸都长在自己的心尖尖上。真是越看越可心啊……
~~
午宴宾主尽欢,一直到了过午才散席。
朱玠又拉着苏有才到花园里散步醒酒,很明显是要说一些体己话。
见朱玠欲言又止,苏有才便主动道:“文会的事,我们也使不上劲,一应费用由我们家负责了。”
“说什么呢?不用不用。”朱玠见他会错了意,不禁失笑道:“我朱家讨这点人情还得出钱?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那兄长有什么事就直说嘛。”苏有才笑道。
“唉好吧。”朱玠点点头,低声道:“你看盈之到了弱冠之年,我闺女也老大不小了,不如让他们……”
苏有才恍然,一拍大腿道:“这是好事啊,我大哥大嫂也急坏了!”
“那可太好了!不过强扭的瓜不甜,还是得让孩子们先首肯。”朱玠便道:“贤弟回去问问令侄,对我闺女感觉怎么样……”
顿一下又强调道:“是席间的那个,一开始那个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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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婚姻大事,但凭爹妈做主
回到家,苏有才神神秘秘拉着老板娘进屋。
“你猜,朱世兄今天请咱们过去干啥?”
“干啥呀?”老板娘自然心知肚明,但情绪价值这块必须得给足的。
“相亲!”苏有才一拍床沿道。
“啊?!”老板娘一脸惊讶,“谁跟谁?”
“朱家小姐和春哥儿!”苏有才便得意道。
“二哥太厉害了,我这都没看出来。”老板娘佩服道。
“嗨嗨,我也不是看出来的,是朱世兄私下跟我讲的。”苏有才笑道:“他让我回来问问春哥儿有没有意思。”
“你问了没?”老板娘神情一紧。
“没呢,这不没逮着机会嘛。”苏有才道:“春哥儿面皮薄,不能当着两个臭小子的面问。”
“没问就好。”老板娘松口气道:“二哥不妨先缓一缓。”
“咋?朱世兄那边还等着回信儿呢。”苏有才不解。
“现在问,春哥儿八成不会有好话。”老板娘道:“到时候怎么回朱世兄?”
“为啥?”
“一来,春哥儿一门心思都在考试上,不中秀才他是不会考虑男女之事的。”老板娘对家里每个人都了若指掌,道:“二来……今天朱家小姐的表现,有些吓到他了。”
“是吗?我倒觉得小女孩蛮可爱的。”苏有才笑道:“真性情。”
“在二哥这种仁厚君子眼里,朱家小姐只是孩子玩闹。如果是普通师兄妹,春哥儿也可以包容。”老板娘摇头笑道:“但春哥儿这样谨守礼法的持正君子,你让他娶这么个媳妇儿,他怎么可能愿意呢?”
“确实。”苏有才恍然:“幸亏你提醒我,不然非把这事儿搞砸了。”
“二哥是做大事的,这种小事上当然是我来提醒了。”老板娘笑道。
“哎,我做得了什么大事?”苏有才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又有些发愁道:“那我怎么跟朱世兄回话啊?”
“二哥就实话实说……回来又琢磨了一下,春哥儿现在一心都在科考上,保险起见,还是等考完了再问他吧。”老板娘便道:“朱世兄那样的人物一听就明白,又不损他的面子。”
“那他会不会拉倒了?”苏有才担心道。
“放心吧,不会的。”老板娘笑道:“张夫人说了,朱家小姐眼光极刁,五年了都没相中一个。现在好容易相中了春哥儿,他两口子哪能那么容易说算就算了。”
“倒也是,不过就怕到时候,春哥儿还是不同意。”苏有才道。
“印象不好,就想办法让印象好起来嘛,还有这么长时间呢!”老板娘笑道:“有道是女追男隔层纱,没那么难的。”
说着自己脸先红了,苏有才忙揽住她的纤腰道:“是我追的你。”
“二哥……”老板娘嘤咛一声,化作一团春泥。
~~
朱府后宅绣楼。
朱家小姐正在对镜发呆,听到门响了。
“美女来了,美女来了……”
“娘。”朱家小姐忙下楼相迎,果然见张夫人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鹦鹉。
“你能不能让它闭嘴啊?”
“它说的实话呀,娘就是很美呀。”朱家小姐扶着张夫人坐下。
“你这臭丫头,跟我在这耍嘴皮子有啥用啊?”张夫人却不领情,伸出指头一下下戳她脑门道:“让你出来相亲,你那是弄啥呢?”
“娘,你就戳死我吧。”朱家小姐自己都想戳自己,“现在要是有后悔药,多少钱我都买一粒。”
“终于后悔了?”张夫人一喜。
“嗯。”朱家小姐点下头。
“这么说你相中那孩子了?”张夫人虽然早已心知肚明,但还是想听她说出那句切口。
“这种事情你们决定就行了,哪还轮得着我做主?”朱茵便羞羞道。
“吼吼吼……”张夫人等了五年终于等到这一句,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便故意问道:“你不接触接触?”
“女儿相信父亲的眼光。”朱茵绞着帕子闺言闺语,翻译过来就是,我看他的脸就够了……
“唉,你这头倒是乐意了,就怕把人家小伙子吓跑了。”张夫人叹气道。
“放心吧,我追到天边也会把他追回来!”朱茵粉拳一攥,下定决心。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张夫人摇摇头,这真是迎风吐口水,自作自受啊。
~~
次日,苏录又带着张先生前往鹤山书院拜会周山长,没想到庞山长也回来了。
“老山长,你老人家又回书院了?”苏录惊喜问安。
“呵呵呵……”庞山长笑得没了眼。“在家里太闷了,还是在书院里有意思。”
“老山长现在不生气了,他家里人也就放心了。”周山长笑道。
“他们不答应,我就天天躺着,也不说话,几天就把他们吓坏了。”庞山长得意地透露了自己的小绝招,又看向张先生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学生的蒙师,张先生讳砚秋。”苏录赶忙介绍道。
“张砚秋拜见老大人!”张先生忙一揖到底,对这位正直不阿的老翰林充满了敬意。
“呵呵呵,张先生不必拘礼。”庞山长高兴地请他坐下道:“我要谢谢你,培养出这么好的学生。”
“老大人言重了,主要还是弘之自身聪颖刻苦,晚生不过恰逢其会,不敢居功。”张先生忙谦逊道:“先生不敢当,老大人还是呼晚生的草字墨邻吧。”
“哎,能看出来,弘之对你发自内心地敬重。”庞山长摆摆手问道:“墨邻既然跟弘之一块来泸州,想必是送考的吧?”
“是。”张先生点头道:“晚生还是头一回出这种公差,两眼一摸黑,只能让弘之领着来拜会山长。”
“我们省身斋都通过了县试,张先生暂时没学生教了,所以被派了这趟差。”苏录笑着往张先生脸上贴金道。
“这么厉害?”周先生惊讶道:“失敬失敬,张先生有没有兴趣来鹤山书院任教?”
“呵呵,”老山长却笑道:“墨邻别介意,清衡就这毛病。见到厉害的先生,就想挖到自己手下。”
“多谢周山长厚爱,学生会认真考虑的。”张先生再不通俗务,也不能一口回绝,他还有求于人呢。
“好好,鹤山书院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周山长便热情问道:“墨邻老弟带了多少学生来应试,有什么困难只管说。”
“不算弘之三十人。主要是因为去年没有童试,所以攒的学生有些多了。”张砚秋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样一来文战堂的名额就不够了。”
“文战堂给太平书院多少个名额?”老山长问道。
“十五个。”周山长轻声道:“往年都是十个,就是考虑到去年没有开考,今年才又涨了五个。”
“十五已经不少了。”张砚秋小声道:“可是我们今年考得太好了,让谁上不让谁上,就成了大问题。”
“那就按名次来嘛,让前十五名上文战堂。”周山长自然是不愿意给的,因为两家书院要在州试中同场竞技,万一上院输给了下院,他的脸往哪搁?
“山长再多添几把椅子吧。”苏录见状便帮腔道:“大伙提前来泸州,就是为了上文战堂的,不好将人家拒之门外吧?”
“我得综合考虑两家学生的利益呀。”周山长一脸为难道。
“哦,对了,”老山长忽然笑道:“清衡啊,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山长有何吩咐?”周山长问道。
“过年的时候,知州大人到我家拜年,提起来太平书院要搬到合江县城了。”老山长道:
“而且上任山长是黄甲传胪,接任的山长也得够档次才行,所以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问我能不能忍痛割爱。老夫想到你也正有此意,就没有回绝他,说考虑考虑给他答复。”
“山长当时不是不同意吗?”周山长强笑道。
“当时是当时。现在书院搬到县城了,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候。”老山长笑道:“你想去我就不拦你了。”
顿一下道:“当然不想去就不去,随你。”
“我去……”周山长之前把话说得太满,这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着急,你再考虑考虑。”老山长说着歉意地笑道:“人老了,就是想到啥说啥。你们继续,呵呵呵……”
“是。”周山长满嘴苦涩地点点头,问道:“刚才说到哪了?”
“山长得综合考虑两家学生的利益。”苏录提醒道。
“啊,是呀。”周山长咳嗽两声,一本正经道:“综合考虑两家学生的利益,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多加两把椅子的事儿,没必要限制名额!打今往后,太平书院的学生,只要过了县试就可以来上文战堂!”
说着他请示老山长道:“山长,你看这样行吗?”
“呵呵呵,很好。”老山长笑着点头道:“都是我们的学生,这样安排,妥妥的。”
“多谢老大人,多谢周山长!”张先生闻言大喜,赶忙起身道谢。
“没事没事,小事一桩。”周山长现在最后悔的,便是刚才开口挖张砚秋,这下又得设法打消他这个念头了。
“张先生随我来,我带你去办理一下入学诸事。”
“有劳周山长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戏开锣!
张先生跟周山长去办手续,苏录则留下继续陪老山长说话。
老山长笑道:“贾知州拜年的时候,老夫还跟他说过,你和子和是我的得意弟子。”
“是吗,那太好了。”苏录高兴道。有老山长这句话,在泸州谁也阴不了自己。
“呵呵呵。”老山长慈祥地看着苏录道:“其实我不说这句话,你进学也是板上钉钉的,就怕有人以为你没背景,抢了你应得的东西。”
“嗯嗯。”苏录重重点头,笑道:“山长就是弟子最大的靠山。”
“呵呵,可惜靠人人会老,靠山山会倒。老夫今年八十了,护不了你几天了。”老山长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邸抄,叹气道:“昨天刚送来的,看看吧。”
“是。”苏录赶忙接过来展开一看。首先是那陕西巡抚杨一清,果然如老山长所料,被升为了三边总制,来应对小王子越来越猖獗的侵袭。
继而是吏部尚书马文升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同时致仕的消息。
“这两位部堂是正常致仕吗?”苏录问道。
“按年龄算是。”老山长微微点头道:“马部堂比我还大一岁,刘部堂今年也七十了。”
“厉害……”苏录不禁惊叹,马文升能干到八十一,简直是超人。
“说起来,朝中满是三朝元老,像首辅大人已经历仕四朝了。”老山长缓缓道:“难免倚老卖老,跟年轻的皇上互相看不顺眼。”
“这么说,他们是因为跟皇上对着干,才被撵回家的?”苏录问道。
“是。”老山长点头道:“刘部堂奉遗诏,请求撤去四方非定额镇守太监,皇上只同意撤去一处。刘部堂却坚持应撤二十四处,又奏减皇城、京城守卫宦官,都未被接受。”
“不久,刘部堂又奏请淘汰传奉武臣六百八十三名,结果裁到了四十八位大汉将军头上,又被皇上叫停。”
“开年后,刘部堂又奏请查处贪污害民的镇守太监,让皇上很不高兴,依然没有答应。刘部堂见自己所奏不被采纳,数次请求辞官。当然很可能,这只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但没想到皇上居然准了。群臣上书挽留,皇上却依然不为所动。”
“用辞职来逼皇上让步吗?”苏录眼前浮现出方唐镜‘你打我呀,你打我呀’的音容笑貌。
“至少在弘治朝,这是很常见的手段,因为先帝特别恋旧。”老山长忍俊不禁道:“不然也不会满朝都是七八十的老头。但很可惜,新君不吃这一套……”
“看来皇上是受够了老头子们聒噪。”苏录笑道。
“嘿嘿,没错!”老山长也笑道:“从去年冬月开始,皇上就以天寒为由,停止到经筵听讲。其实宫里烧着地龙,文华殿里温暖如春,讲臣侍读时都仅着单衣,不然就会满头大汗,君前失仪。”
“所以这只是皇上不想听讲的借口?”苏录道。跟着老山长学习这么久,他已经了解到,经筵日讲是文臣对皇帝进行思想教育的重要阵地。小皇帝整天飞鹰走马,寻欢作乐,想想就知道大学士们会怎么说教他。
“没错。”老山长颔首道:“但是大学士们怎么能答应呢?皇帝从来不单独召见他们,还经常倦勤,要是经筵也停了,他们就彻底见不着皇上了,于是不断上书请皇上重新听讲。”
“皇上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推到过完了年,还是不肯重开经筵。大学士们依然锲而不舍地上书,语气也越来越不客气,皇上索性就不回应,君臣矛盾越来越尖锐!”
“本月初,又发生了件耸人听闻的大事!”老山长指着邸抄道:
“吏部、户部、兵部及都察院上书奏事,被宫中宦官所阻挡,并传示上意,令阁臣照拟!”
“这不就是用中旨代替票拟?内阁要是同意了,就要被彻底架空了!”苏录震惊道。
之前说过,内阁最重要的权力就是替皇帝批答奏章,草拟诏旨,也就是所谓的票拟权。
皇帝现在要自己拟旨,让内阁照抄。刘健他们要是答应了,内阁就要退回到初设时的纯秘书机构了……”
“没错,皇上这种视内阁如无物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大学士们!刘阁老等悍然行使了封驳权,表示不能奉旨。退回了皇帝的四道中旨,并别拟以奏。这道奏疏,通政司全文刊发了……”
‘老天爷啊,杠上了杠上了!’苏录心中暗叫,没想到传说中用来怼皇帝的超级无敌‘封驳权’,真的有人用出来了!
他赶紧翻到老山长所说的那一页,便见刘健等力谏,谓:
‘奸商坏乱盐政,武臣负罪玩法,北征将士无功授官,御用监书篆滥用匪人,皆宜痛抑!今陛下不信大臣,而信群小。欲以一二人私恩,坏百年旧制!臣等岂敢苟从?所拟四疏,谨以原拟封进!’
“这是何等激烈的情绪啊?”苏录不禁感叹,仅从字面就能看到大学士们怒火中烧的样子!
“是啊,彻底撕破脸了。”老山长点点头,失笑道:“谁能想到,先帝尸骨未凉,他留下的顾命老臣就和他的继承人打起来了。”
老山长现在心态已经彻底转变了,不敢再忧国忧民,只当个纯纯乐子人,这样才能多活两年……
“那后来呢?”苏录兴致盎然地问道。这是他读邸抄以来最想看的一集。
“内阁这道近似逼宫的奏疏,依然石沉大海,皇上留中不报。”老山长笑道:“至于内阁的反应,你翻到最后一页就看到了。”
苏录赶紧将邸抄翻到底,便见内阁三老又上疏曰:
‘此为盐法赏功诸事,极陈利害。拱俟数日,未奉玉音。若以臣等言是,宜赐施行。所言如非,即当斥责。乃留中不报,视之若无。政出多门,咎归臣等……’
简单说就是,你丫到底说句话啊,把我们当空气算怎么回事?!
苏录强忍住笑,接着看大学士们的悲愤之言道:
‘宋儒朱熹有言:一日立乎其位,则一日业乎其官。一日不得乎其官,则一日不敢居乎其位——伏乞圣明矜察,特赐退休!’
他看完继续翻页,却发现后头已经没了,不禁郁闷道:“怎么能断在这呢?吊得人不上不下,好生着恼!”
“欲知后事如何,只能等下月邸抄分解了。”老山长笑道:“老夫活了这么久,也是头一回见,看邸抄居然比还上瘾。”
“还真是。”苏录深以为然,瞬间理解了那些追更的读者。
“说实话我是抓耳挠腮,恨不得写封信给李阁老,问问后面啥情况,但想到这一来一回,时间也差不多,还是别讨人嫌了吧。”老山长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弘之不妨猜一猜,下一个月会是什么情形?”
“以学生之见,皇上多半还是会慰留三位大学士的。”苏录寻思片刻道。
“何出此言?”老山长笑问。
“刘马二公刚致仕,三位大学士再去的话,朝堂就空了。”苏录猜测道:“皇上才刚刚登基,应该还没找好替代人选吧?”
“人是有的,但时间确实太仓促了,皇上应该还没准备好。”老山长点点头道:“所以这回八成会慰留他们。”
顿一下,他轻叹道:“但为人臣者,与皇帝闹到这个地步,就算被慰留,也没有意思了。”
“确实。”苏录深感赞同,大学士终究不是宰相。“老山长的意思是,三位大学士就算这回不走,也在内阁呆不久了?”
“我可没说全部。”老山长摇摇头,又问道:“你猜猜看,如果三位阁老里最后只留下一个,会是哪一位?”
“……”苏录想想道:“我听人说内阁三老‘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若传言是真,那最后留下的应该是李公。”
“哦?何出此言?”老山长眼前一亮,头一次坐直了身子,定定看着苏录。
“刘公是拿主意的,他不走内阁等于没换人,不解决任何问题。”苏录便思路清晰道:“谢公既然最擅长打嘴炮,肯定是冲在前头,最招皇上恨的,他不走皇上不会消气。”
“哈哈哈!说得好!”老山长抚掌大笑道:“弘之真乃奇才也,老夫思索了一宿才想明白的问题,你居然一语道破。”
“弟子都是瞎猜的。”苏录笑道:“猜对了也是蒙着的。”
“能蒙着也是本事。”老山长摆摆手,又问道:“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猜接下来内阁会消停下来,还是继续出招?”
“肯定不会消停的。”苏录这不需要瞎猜,断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把政敌彻底毁灭,退休回家也不可能安享晚年!”
“你说的政敌是……”老山长轻声问道。
“八虎!”苏录沉声道:“皇上和大臣的矛盾始终都围绕着中官展开——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皇上是想倚靠中官,控驭群臣。这下八虎就跟内阁,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
“嗯。”老山长点点头,赞同道:“双方撕咬了这么久,早就不死不休了。大学士们不打掉八虎,怎么可能安心退休?”
说着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看看后面会怎么发展吧。”
ps.下一章还没检查。我看有兄弟对此有意见,简单解释一下,我每天都是靠deadline才能写完三章,所以都得11点半以后才完工,然后马不停蹄检查,并没有一秒钟耽搁……
第二百五十六章 州试之期
张先生办妥了入学手续,没过两天文战堂便开班了,同窗们立即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备战四月初的州试。
文战堂由书院中经验丰富的先生授课。因为所有学生都通过了县试,所以不会再讲什么注意事项,更不会再讲基础知识,而是一切从实战出发,尽量模拟州里的出题和阅卷风格,帮学生们把文章调教到最适合的状态。
这点极其重要。虽然说县试和州试的考试内容完全一致,但州里流行的文风,和县里的文风颇为不同。贾知州和卢知县对文章的喜好也不同。
还有时政策论,州里的侧重点肯定和县里不一样,这些都需要在一个月内,好好地调试掌握。对合江来的这些考生来说,就更是让他们跟州里考生拉平差距的宝贵机会了。
苏录还跟周山长软磨硬泡,让他同意自己老爹和大哥也入文战堂进修……虽然春哥儿已经上过一次文战堂了,但一来那回是县试前的特训,侧重不同。二来春哥儿也两年没有进行过实战了。
一个人练得再刻苦,也难以保证良好的状态。迫切需要到文战堂这种环境里淬炼一番,才好重新上阵杀敌!
春哥儿也彻底放下了大哥的架子,每天晚上作完了先生布置的作文,都请苏录指导一番,然后自己再琢磨改进。每天都学到夜半三更,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继续……
他可是老苏家的首位卷王,当年开卷的时候,苏录还不知道在哪个位面呢。
在这种高度专注,极度自律的状态下,苏满的水平恢复得很快,十天之后,就已经达到自己两年前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经过这两年的教书和成长,他居然可以融合苏录和朱玠传授的绝学,使自己的文章又有长足进步!
二十天后,苏满的文章已经在文战堂里出类拔萃了,令授课的先生刮目相看,直呼还从没见过有人进步这么快。
苏录同样对大哥赞不绝口,每天帮他看文章,都会生出强烈的惋惜感:
“大哥,你这两年要是不在家里教书,而是一直跟着名师学习,水平肯定在我之上。”
“不可能的。”苏满却摇头道:“天分的差距摆在那里,用功上我们也难分伯仲,我能跟上你就不错了。”
“大哥的天分不比任何人差的。”苏录看着他的文章,诚心实意道:“两年前,你只是没有遇到名师指点。说白了,还是咱们镇上的教学水平不够,让你发挥不出自己的天分。”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两年前的我不等于现在的我。”苏满轻声道:“我这两年,沉下心来认真地教书,在教授学生的时候,自己也有全新的感悟。”
“晚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整晚整晚读书思考。把咱俩抄的书全都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总之做好能做的每一件事,才有了今天的厚积薄发。”同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像是吹牛,苏满说来,却让人那样地信服。
“我现在看到所有的事情,想法都跟两年前不一样了,也许这就是文章进步的原因之一。”
苏录一听,这不正是老山长传授的法子吗?大哥的悟性真是高啊……
~~
在大侄子的带动下,苏有才也豁出老命,跟年轻人一起三更灯火五更鸡。那股拼命老郎的劲头儿,跟去年备考时的惫懒样,简直判若两人!
显然,历经千辛万苦,战胜心魔之后,终于激发出了更好的有才!
老板娘虽然心疼他,但看到男人全心全意为一件事情燃烧,也只能全力支持,想方设法为考生们加营养,营造一个良好的备战环境。
另一边,苏录也没忘了同窗们,他大半时间都在公所中与他们同学同寝,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书院住校的日子……
~~
夜以继日的苦学中,时间飞快流逝,转眼进了三月。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等待多时的朱家小姐,终于出手了,她张罗着组局,准备招呼小伙伴们像去年一样踏青。
在她想来,苏录一定会把苏满带上,然后自己就有机会嘿嘿嘿……
谁知黄峨依然被禁足,考生们也统统不约,就连小田田都推说要上课没来凑热闹。
最后除了朱子明,只有奢云珞积极响应,还把苏泰拉出来了……
结果朱家小姐设计多日的各种小心机,全都成了朝瞎子抛媚眼。准备的好吃的,也都便宜了奢云珞和苏泰。
“尝尝这个,这个味道不错。”
“嗯嗯,你也吃。”
“这个忒腻。”
“蘸点醋……”
“你们给我留点。”朱子明都郁闷坏了,这俩货吃起东西来咋从不顾人呢?
两口子饭缸吃得不亦乐乎,盛装打扮的朱家小姐却一口也吃不下。
奢云珞跟苏泰都快把十人份的午餐扫光光了,才想起她来。赶紧从一片狼藉的餐桌上,找出一根腊肠,插在签子上递到朱家小姐面前:
“姐姐好歹吃一口吧。”
“我不吃。”朱家小姐没好气道。
“你不吃我可吃了。”奢云珞便咬一口腊肠,问道:“咋,有心事?”
“你还真吃得下去。”朱茵气得翻白眼道:“我嘱咐你的事儿呢?”
“我办了呀,但是办不成啊。”奢云珞歉意地放下腊肠道:“黄伯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放人,我有什么办法?”
“黄峨出不来,苏录就不来;苏录不来,苏满就不来。光来了个苏泰有什么用?”朱茵又气呼呼地数落起苏泰道:“吃饭一个顶十个,办事儿十个顶不了一个,你不会把你大哥硬拉来?可没人禁他的足吧?”
“俺不敢呀。”苏泰一脸歉意,满嘴食物,含糊道:“大哥是长房长孙,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他说不来,俺有什么办法?”
“我就不该指望你们俩!”朱家小姐颓然道。
苏泰和奢云珞互相看看,快速交流下眼神。
‘她瞧不起咱了。’
‘那能行?瞧我的!你们都回避!’
‘收到!’苏泰点点头,便一把拎起小明道:“走,俺带你捉泥鳅去。”
“我还没吃完饭呢。”朱子明在他腋下挣扎,但就像被铁箍箍住了一样,只能任由他夹着自己远远走开。
“你们要干啥?”朱家小姐看看远去的弟弟,又瞧瞧靠近的奢云珞。
“姐姐,这回我俩确实有辱使命。”奢云珞揽着朱家小姐的香肩,煞有介事道:“但确实有特殊情况。他们读书人把考试看得大过天,苏泰他大哥两年前还考砸了一次,这回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影响他备考!”
朱家小姐想想也有道理,点头叹气道:“是我操之过急了。本来想学学你当初的路子,却忘了时间不合适。”
“姐姐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奢云珞一副过来人的神情,拍着朱茵的肩膀道:“一有了喜欢的人,这颗心就七上八下,像有一百只兔子在跳,就想赶紧定下来好安心。”
“嗯嗯!”朱家小姐使劲点头,觉得奢云珞说到自己心坎上了,竟把她当成了情感导师,巴巴问道:“你说喜欢上一位公子,他却躲着不肯见你,怎么办?”
“直接上啊!我当初怎么做的,你没看到吗?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他不来我就去!总之只要贴上去!”奢云珞双掌紧贴,十字交错道:“他就想甩也甩不掉你了……”
“他不来我就去,”朱家小姐提炼出重点,心里又有了计较。
“好,等州试结束,我就想办法……”
“这就对了!你爹妈又不反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奢云珞很高兴,孺子可教啊。
“好,谢谢你妹妹。”朱家小姐紧紧握着奢云珞的手:“以后还得多指点。”
“姐姐放心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奢云珞仗义道:“再说我帮你也是帮自己。”
~~
三月十五,知州衙门外的八字墙上,贴出了州试的告示。
苏满心细如发,依旧如县试那般抄录回来,与苏录仔细研究……
“跟县试一样,也是四场,正场四月初一,初四初覆,初七再覆,初九连覆面试,连考试内容都完全一致。”苏录总结道:
“州试和县试本来就是一样的流程和内容,但是也有些不同。”苏满心细如发道:“首先入场不是一窝蜂了,而是由各县教谕分县送考。”
“而且考生数量少,头场就会进行搜捡,到时候肯定很狼狈,要有个心理准备。”苏满又对苏录笑道:“不过你们县前十提坐堂号,可以提前入场,不用跟我们挤成一团的。”
“大哥不也是县前十吗?”苏录问道。
“我是上一届的,已经不作数了。”苏满道:“还是得老老实实排队。”
“此外,州试不给烛了,天一黑就会收卷……”春哥儿说完,跟秋哥儿一起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苏有才。
“看我干嘛?我现在是出了名的快,保准比你们俩交卷早。”苏有才信心满满道。
“爹也不要那么着急,小三关里州试最难,不要犹豫不代表非得早交卷。”苏录叮嘱道:“还是要利用好时间的。”
“哎,好吧。”在其他时候苏有才是爹。但在学业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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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所谓文会
三月十八,张砚秋张先生率领太平书院三十一人,前往州衙报名。
恰好碰上了刘大川刘先生,率领鹤山书院正意斋二十二人……
看到苏录在一群陌生学子的包围下,跟他们有说有笑亲如一家,正意斋的同窗们纷纷投去幽怨的目光。
苏录不由生出些许负罪感,感觉自己就像抛家弃子的负心汉……省身斋的同窗也进了鹤山书院后,他算是尝到了脚踩两条船的无奈。跟正意斋的同窗相处久一点,省身斋的就吃醋,反之亦然。
“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他只好对李奇宇等人笑道。
“哥别急嘛,先把这道题讲完。‘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怎么破题才能突破‘责人之易、责己之难’的表层义理?”省身斋的同窗们却不放人,反而还挽住他两条胳膊,生怕他被人抢走一般。
“就是就是,我们怎么才能更深刻一些?”众同窗纷纷附和,同时爆发出了强烈的求知欲。
“你们要不要脸?”正意斋便有暴脾气忍不住了,“大家都是哥的同窗,凭什么你们整天霸占着哥?”
“因为我们先认识哥的呀!”李奇宇便贱贱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知道吗?”
“就是,我们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我还是哥的堂弟呢!”苏淡也帮腔道。
“我们在一起也一年了,哥还带着我们一起逆袭呢,我们的感情不比你们差!”正意斋的同窗们逼‘渣男’表态道:“哥你说对不对吧!”
“啊对对对。”苏录肯定不能说个‘不’字,所以说做人得专一……
“听到了没?”正意斋同窗们欢欣鼓舞,“哥是大家的哥,总之你们独占就不对!”
“安静!”幸好张先生和刘先生办完了手续出来,及时喝止了这帮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州试的报名跟县试基本一致,考生仍需缴廪生保结状、五童互保状、三代履历亲供,并出示黄册户籍页。
区别有二,一是考费涨到了两百文,二是除了廪生作保外,还需出示县教谕的保书……其实就是之前县里出具的准许州试文书。
这都有一定之规,照章办理即可,被卡住了就塞点钱润滑润滑,总之用了半天时间,所有人都拿到了头场的浮票。
出了州衙,苏录主动来到正意斋的同窗身边,跟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并保证以后会多分给他们一些椿庭之爱的,这才安抚好他们受伤的小心灵。
~~
三月二十,文战堂结业。
接下来十天,泸州城有名望的大户都会提供‘静而雅’的集会场地,邀请精通举业的‘乡先生’,如举人或经验丰富的老秀才,来为考生讲解八股文破题技巧与策论时政结合点,帮考生号准官方的脉相。
其实文战堂也有同样的功效,但考生们可不敢上了前者就不顾后者。因为比起单纯学术性的文战堂,乡绅举办的文会还能为考生提供露脸的机会。一旦获得乡绅的欣赏和举荐,州试过关的希望便会大增。
所以七大家族的文会,考生至少要参加一场,有条件的甚至会参加三五场。也有那不信邪的,就是不参加,回头就会被残酷的现实教育。转年还得乖乖求一张请柬,老老实实送钱……呃,参加文会。
请柬按说是由主人家免费送给应试的童生们,但除了苏录、朱子和、白云山这种泸州闻名的学子,坐在家里就能收到一摞请柬外,大部分人谁知道你是谁呀?
有人就要问了,不是都有县试的名单吗,查一查不就知道了?确实一查就会知道,但人家为什么要查呀?
想参加文会,你得自己去求。各家的管事、门子,甚至酒馆的掌柜、旅店的老板,手里都掐着一把空头请柬,但人家凭什么给你?当然是凭银子了……
“二两银子一张,你还别嫌贵!”县公所里,乔枫展示自己买来的韩家请柬,“我观察了两天,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价了。”
“我怎么花了五两才求到?”李奇宇掏出自己那张白家的。
“因为你傻呗。”程万范便得意洋洋出示自己那张李家的请柬,“我只用五百文!”
“真的假的?”
“这么便宜!”众同窗全都震惊了,纷纷拿过来端详,很快就看出了问题。
马千里指着上头的地址道:“你这个不对呀,我们的都是大桥李家,你怎么是犬桥季家?”
“啊?还真是!”程万范目瞪口呆,赶紧抢回来仔细看看,果然看到李字上边有很隐蔽的一撇。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李字的笔画跑偏了。
那犬字也是同理……
“老子日他先人!敢卖我假货!”程万范登时脸涨得通红,就要去找卖家。
“别去了,八成找不到人了。”林之鸿道:“是不是走在路上有人问你,要请柬吗?”
“对呀。”程万范点头道:“他拉开衣服给我看,五颜六色谁家的都有,而且比市面上便宜。”
“人家为啥要便宜卖给你啊?”
“他说买多了,便宜处理了……”程万范羞赧道:“我还买了好几张,寻思匀给你们呢。”
“谢谢啊。”同窗们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领了。”
“唉,现在知道咱俩谁傻了吧?”李奇宇叹气道。
“你俩都够傻的。”程万舟哼一声。
“不行,我找遍全城也要找到那家伙!”程万范气得直呲牙。
“别去了。”马斋长也拦住他道:“你找到他有什么用?还有几天就考试了,跟人起了纠纷,吃亏的是你自己。”
“没错,人家就是算准了你不敢报官,才会这样干的。”苏录从外头走进来,“就当买了个教训吧。”
“我这教训买得有点多……”程万范看着手里的五张请柬,欲哭无泪。
“这样吧,明天我去朱家的文会,你跟我一起不用请柬也能进去。”苏录说着又对其他人道:“谁还没请柬也可以一起去。”
“不大合适吧?你这样会落埋怨的。”马千里担心道。
“去别人家的不合适,但去朱家不要紧。”苏录笑着摆摆手,又低声道:“但我也只能帮到这里,再多了确实不合适了。”
“明白明白。”同窗们便打住了话头。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都对这里头的门道一清二楚,知道想要获得引荐,至少得付一百两的润笔之资!苏录的面子还没那么大。
而且他们尽管会毫不避讳买请柬的事儿,但绝对不会交流买字画的经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没有几个人会傻到拿出来说的……
谁买谁没买,只能靠猜的。保险起见,只能假设所有人都买了,所以到最后,自己也得咬牙求上两张字画才能安心进场。
至于实在掏不出这个钱来的,那就只能像两年前的春哥儿那样,重在参与了……
其实那些高门大户根本看不上这每人几十两银子,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将寒门士子排除在外……以此保证自家子弟取中的几率。
就像苏录当初所言,士族门阀虽然早已消亡,但总有人在想方设法恢复它。
黑吗?确实黑,但这已经是这年代最公平的一条路了……
~~
第二天,苏录便带着程万范等四个同窗到朱家参加文会。
文会在环境清雅的朱家族学中举行,共分两段,前半段由乡先生们指导答疑,后半段命题作文,所有与会的考生,皆能获得一次单独指导。
一声清脆的磬响,文会开始。
‘乡先生’居上席,考生行拱手礼致敬后,端正坐于下首蒲团上,聆听前辈指导。
指导者皆有真知灼见,抑或独家消息,均令考生获益匪浅。考生凡有请教,他们也都认真作答,尽显对晚辈的提携教导之情。
一个时辰后,前半场结束,考生们行礼致谢,令人尊敬的乡先生们转到隔壁休息。
仆役又端上茶水和精致的茶点,供考生享用……
考生们一边品着香茗,一边构思着乡先生们留下的题目。窗外竹影摇曳,暖风送香,真是高雅至极!
茶歇结束,考生们便开始伏案写作。写完之后,便有人将他们一一领到隔壁,接受乡先生们的单独指导。
乡先生们对每个考生的文章都认真点评,至于点评之外还说了什么话,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苏录拿着文章进去时,一句过分的话也没听到……
朱二爷拉着他的手,笑道:“这是老翰林的高足,舍弟的弟子,犬子的师兄。”
“原来是苏案首,失敬失敬。”一众乡先生都站起来与他拱手见礼。
朱玠又向苏录重新介绍了几位乡先生……之前在外头,只是介绍了他们的学历,这回又介绍了他们的身份。
其中就有贾知州的幕友,他对苏录笑道:“弘之,咱们一起去过合江,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苏录也赶紧拱手笑道:“冯先生对晚生多有照拂,岂敢忘怀?”
“哈哈哈。”冯幕友便笑道:“我听说你好像已经取了合江县案首,还来参加这种文会作甚?”
第二百五十八章 州试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晚生不敢自大。”苏录忙谦虚道。
“弘之是来给我撑场面的。”朱玠便笑道:“他的文章,大家不看也罢。”
“那可不行,咱们泸州第一才子的文章,我们定要一睹为快!”众位乡先生却笑着拿过苏录的文章,看完后无不叹服。“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此等佳作,必须要让全泸州的学子都看到!”众位乡先生便命各自的书童抄录一份,准备带回去广而告之。
别小瞧他们的能耐,这些人掌握着泸州城的舆论,经过他们宣传,很快全城的读书人,都会知道这篇文章。
虽然对已经名声在外的苏录帮助不大,但绝大部分考生藉藉无名,太需要这个让人知道自己的机会了!
而且那冯先生可是贾知州的幕友,他把文章拿回去,说不定会呈给知州大人。
还有几天就州试了,谁不想让知州大人提前看到自己的文章?所以冯先生的润笔之资再高,也有的是人向他求字画……
待到所有文章指导完毕,乡先生们重新回到讲堂,接受考生们行礼致谢。
散会时,东道主还赠送考生备考纸墨等小礼,一切都是那么的高雅周道。令人深深体会到世家大族,为本乡文教的无私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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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过几场文会,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一。
刚到寅时,苏家就亮起了灯。老板娘和苏泰早早起来忙碌,就连小田田也一起帮着烧水。
寅时中,考生起床,小鱼儿和小虾米便端来了热水,伺候他们刷牙洗脸,穿戴整齐。
客厅里,田总管已经布好了一桌子清淡又有营养的爱心早餐。而且每道菜都有美好的寓意,一看就是胡大厨的手笔。
饭后,老板娘和田总管也将吃的喝的装进考篮,提到三人面前,给他们过目。
“出发吧。”苏有才站起身来,就要出门赴考。
“二叔且慢!”春哥儿提醒他道:“我们还没有拜祖宗呢。”
“我这没准备啊。”苏有才有些措手不及。祭祀都是长房的事情,他脑子里从来没这个概念。
“我准备好了。”春哥儿却沉声道。
说着看一眼苏泰。苏泰点点头,便捧着个精美的红木盒,神情肃穆地走到北墙根,将其端正摆在长案上。
又取来香烛,手脚麻利地点着摆好,然后退到一边。
苏满便神情严肃地看着众人道:“这里面是老祖宗留下的宝物,可以保佑咱们科场告捷!”
“啊,咱家还有这宝贝?“苏有才都惊呆了,“我咋从来不知道呢?”
“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刚刚得到没几年,但已经屡试不爽了。”苏满这种端方君子,哪怕是要保守秘密,也是不会说谎的。“总之二叔不要多问,信则灵,问多了就不灵了。”
“哦哦。”苏有才便赶紧住口。
苏满说着又看一眼苏录,“你也一起拜一下吧。”
苏录终于知道,大哥二哥县试时在神神秘秘干什么了。这种气氛下,他也不好多嘴。再说考前拜一拜总没坏处,他上辈子连牛顿都拜过,也不差这一哆嗦了……
便也跟着大哥和老爹,一板一眼跪拜起那红木匣来。
跪拜完毕,苏满站起身来,对苏有才和苏录道:“走吧,祖先会保佑我们文星高照的。”
“走。”两人点点头,跟着苏满转身出门。
出门前,春哥儿深深看一眼夏哥儿,今天只能靠你一个人了。
苏泰重重点头,大哥放心吧,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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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三人来到大街上时,县公所的大门也敞开了,张先生打着灯笼,率领十四弟子鱼贯而出。
“放鞭!”田总管吆喝一声,俞门等人便立马点着了早就挂在竹鞭上的鞭炮。
噼里啪啦的满地红,在漆黑的珠子巷炸响,公所里所有的人都出来,一起大声送上祝福。
“出发吧!”张先生沉声道。
众人便汇成一队,雄赳赳气昂昂前往州学!
泸州州学位于州治西侧,钟鼓楼附近。
州试的组织比县试强多了。州里在学宫街口便设了栅栏,有大队官差值守,只准考生和作保的廪生入内,送考的家人一律止步。
苏录三人从书童和田总管手中接过了考篮,跟老板娘和小田田挥手作别,便转身穿过栅栏,汇入了赶考的人群。
虽然送考的一干人等都被隔在身后,但眼前依然乌泱泱都是人。
“以为州试人不多呢,没想到还这么多。”李奇宇惊叹道:“怕得有上千人了。”
“差不多吧。”马斋长道:“今年通过县试的有两百人,还有州试不中者,人数是今年的四倍,加起来正好一千之数。”
“这一千人里没一个比你差的。”程万范幽幽对‘孙山’道。
“别说了,再说我就要哭了。”李奇宇郁闷道。
“知足吧。”这时,张先生笑道:“好歹咱们只有一州三县,换成江南那些十多个县的府,府试得有四五千人呢,员额却不比咱们多太多。”
“那么说,咱还占便宜了?”李奇宇道。
“当然了,所以好好考吧。”张先生鼓励众弟子道:“一共一百个院试名额,每人都要占一个!”
“是,先生!”众弟子齐声应道。
说话间,众人来到学宫门外的广场上,寻找写着‘合江’二字的灯笼……州试是要先以县为单位点名的,点完一个县入场一个县。
好在县不多,泸州之外只有纳溪、江安、合江三县。考生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写着合江二字的大灯笼,还有立在灯笼下的海教谕。
海瀚是两天前到泸州的,专门就为了送考来的。他一手持笔,一手拿着本县赴州试的童生名册,来一个考生就勾一个名字。
“教谕大人。”苏录也排队走到海教谕面前,客气道:“学生苏录,前来报到。”
“小苏先生来了。”海教谕更客气,一边在他的名字后面打勾,一边笑道:“你们县前十可以不用在这排队,直接到学宫门口候着吧。”
说着小声道:“咱们县人最多,足足三百一十七,还不知道要点名到什么时候。”
一州三县都一样各五十个名额。合江考生最多,只能说明他们通过州试的人最少,全都攒在这一关了。
“好嘞,那我们先过去了。”苏录便招呼林之鸿、乔枫和程万舟,在众同乡艳羡的目光中,来到了学宫门前。
“站住!”官差在栅门前拦住他们。
“这位大哥,我们是提坐堂号的考生。”苏录等人便出示了各自的浮票,上头盖着‘堂’字印戳。
那官差便就着灯笼,仔细检查了四人浮票,又跟花名册对了号,甚至还就着浮票上的信息,比照四人的体貌特征,全都确认无误才放行。
进去栅门后,穿着九品官袍的州典史,命四人将考篮中的物品全都取出摆在桌子上,一样不落仔细检查起来,甚至连带的点心都给掰成两半……
那典史命四人脱掉鞋袜,摘下帽子,解下腰带,接受‘搜子’搜身。
那滋味说实在的并不好受,比机场安检严格十倍,对高自尊的人更是折磨。苏录终于理解了,刚山先生为什么宁肯一辈子不中举,也不受这份折辱。
苏录三人还好,程万舟却受不了这份折辱,嘤嘤嘤抽泣起来,幸亏边上还有苏录三人在,他才没崩溃。
重新穿衣服的时候,他带着哭腔道:“早知道提坐堂号这么惨,打死也不考前十名。”
这一制度源于宋代‘别头试’的防弊传统,简单说就是将县试中成绩优异的考生,提至明伦堂中,在知州大人眼皮子底下作考。
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会对他们搜检如此严格了。下面官吏怎么可能让他们,有机会在知州面前公然作弊?
当然,提坐堂号也大有好处。他们的卷子会被知州大人重点批阅,还有机会得到额外面试,录取概率显著高于外场考生。
搜捡完毕后,四人重新穿戴整齐,把物品装回考篮,便率先进入学宫。
~~
另一边,苏有才和苏满又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全县考生才终于到齐。
海教谕赶忙高声禀报担任提调的判官大人,但这时泸州和另外两个县的考生早就到齐了,所以只能耐心等他们搜捡完毕了。
结果一直到天放亮,提调官才带着搜子们过来……好处是,搜检自然没那么严格了,只草草翻了翻他们的考篮,随便摸了摸他们身上,就放他们入场了。
但这没什么好庆幸的,因为四十名提坐堂号的考生,至少能占据三十个录取名额。他们这九百六十外行考生,只能去争取剩下的七十个名额。竞争异常残酷!
分开找座位时,苏满沉声对苏有才道:“二叔只管放手一搏,祖宗会保佑我们的!”
“嗯,好运常在!”苏有才重重点头,他心里头其实一点谱儿都没有,但不能影响到大侄子。
他抬头看看天色,只见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倒真是个考试的好日子。
苏有才忽然笑了,能走到这一步,自己已经了无遗憾,剩下的就是享受过程了……
至于成绩,有子侄辈在呢!
第二百五十九章 老公祖这是怎么了?
明伦堂中,大案之前,四十套桌椅整齐摆放。
苏录进来时,便见朱子和已经到了,坐在第一排左起第一张考桌后。桌上贴着他的考号——‘天’。
州试的考号依然是按照千字文来的,四个县案首占了‘天地玄黄’。
朱子和看到苏录,朝他笑笑竖个大拇指。苏录也笑笑,竖个食指,俩人便不再交流了。
苏录看了看自己的浮票,便在首排贴着‘黄’字的考桌后坐下。
坐定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考桌正对着大案,知州大人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答卷……这是什么神仙位置?一般考生在主考大人的凝视下,紧张都紧张死了,怎么发挥正常水平?
好在他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台无情的考试机器,可以全当大案后坐了根棒槌……
将考具和草稿纸在桌上整齐摆好,苏录又从笔袋中抽出一支魁星点斗笔。
这可不是市面上买来的,而是黄峨亲选湘妃竹所制。长七寸,粗细得宜,握感温润。笔梢的红点不是朱漆,而是一颗轻盈小巧的红珍珠。笔头选极品狼毫,锋颖留三分羊毫,刚中带柔,落墨流畅,极合考试之用。
做好考试准备,苏录便微闭双目,蓄养精神,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一通鼓响,礼赞官高唱曰:“知州大人到……”
“恭迎知州大人!”堂内堂外的考生一齐起身作揖。
这会儿,贾知州已经携众佐贰拜祭了孔子。又来到明伦堂前,设下香案拜请三位神明入场。
做完这一切,他才对众考生朗声道:“列位童生听真!孔圣垂训在前,关圣镇场于左,文昌主试于右,魁星老爷已踞斗杓之上——今日州试,唯凭真才实学见高低!尔等自当遵法度、守文心,虔诚作答,方不负圣贤护佑、十年苦读!”
顿一下,他最后高声道:“各归号舍,静候题来!”
“遵命!”众考生齐声应命,回到各自的座位后站定。
贾知州也回到明伦堂升座,沉声道:“坐吧。”
“谢老公祖!”众考生道谢后,这才哗啦啦坐定。
“放题吧。”贾知州吩咐一声,将所拟考题递给了新任州学水学正。
水学正便将考题誊在数块贴了红纸的木牌上,礼房吏员各举着一块木牌,开始挨个号舍展示考题。
后头还跟着一队手捧试卷的书吏,上司走到哪就发到哪。流程跟县试一模一样。
明伦堂中的考生们自然是头一个看到考题的,赶忙将两道四书题和要默写的《孝经》起止句抄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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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在抄录考题,贾知州则审视着内堂的四十名考生。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优等生都能被取中。
当他收回目光,看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苏录时,心里却涌起强烈的惋惜。
卢昭业那条老狗,居然用那种不要脸的方式取了苏录的案首,简直是哗众取宠!
最可恨的是,本来自己也想这么做来着……
自打过年跟老翰林拜了年,他就知道苏录要起飞了,这时候肯定要助推一把,远胜过将来锦上添花。
所以他也准备头场就取苏录个案首!谁知卢昭业那条老狗,居然只看了一篇就取了苏录的案首!走自己的路,让自己无路可走……
这下自己就难做了!跟着学的话成了东施效颦,止增笑耳。可不跟的话,让苏录一场一场考完,就像在刁难他一样……如何与他做人情?
总之,卢昭业只顾着自己卖好,不给上司留余地,实在是该死!
到底怎么才能出个彩?贾知州头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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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一直没抬头。当然他就算抬头,也看不出知州大人面似平湖下的满心惆怅……
这时,答题纸发了下来,跟县试的规制一模一样,都是带着格子的白棉纸十二张。
苏录依然按照首场的流程,先分步检查试卷有无纰漏。确认无误后,将其装进了卷袋中,挂在了考桌边。
然后拿起草稿纸,细观首场考题。
两段《孝经》自不消提,单说两道四书题。与县试一样,都是一道截搭题,一道大题。
本场乃至整个州试的重中之重,自然就在那道截搭题上——
《父母惟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为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子曰色难》
苏录一看,这是一道‘隔章有情截作题’。所谓‘有情’就是上下文有联系,所以题目截自《论语·为政》三则相连的论孝语录:
首句‘父母惟其疾之忧’出自‘孟武伯问孝’章。孟武伯问什么是孝?孔子说:‘除生病不能避免外,不要让父母担忧子女的任何事情。’
中段出自‘子游问孝’章。子游问什么是孝?孔子说:‘要对父母恭敬孝顺,而不是仅仅赡养就够了。那样跟养犬马有什么区别?’
末句‘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出自‘子夏问孝’章。子夏问什么是孝,孔子说:‘保持和颜悦色最难。’
三则语录虽为不同弟子问孝,却层层递进——从‘身孝’到‘心孝’,最终归至‘色养’。
所以这道题比县试的截搭题容易许多。坐在这里的考生不可能有人偏题跑题,更不可能破不出题来。
但难也难在这里,太大众化的题目,太容易写成陈词滥调了。
在大家都会的情况下,想要做到出类拔萃,就只有螺蛳壳里做道场,一来靠个人功力,二来要多花心思。
所以苏录没有马上着手破题,而是回想起,在文会上得到一个小情报……冯幕友告诉他,上个月是贾知州老母亲八十大寿,但是他远在泸州,回不去山东老家,心里一直很难过……
很显然,贾知州就是在这种念亲恩的情绪下,才出了这道题。所以作文时,肯定要关照到知州大人的心情。
如果能把文章写到他的心坎上,引发他的情感共鸣,肯定能得到知州大人的偏爱。
但这并不是什么绝密消息。因为上个月,贾知州曾经在府上设宴遥祝老母寿辰,满城士绅都去道贺过。
因此知道此事者不在少数,这些人肯定都会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如果一味地煽情,一篇两篇还行,多了的话贾知州肯定会看腻味的……
所以还得不落俗套,才能从一众‘妈宝文’中脱颖而出。
苏录制艺这么久,写过的题目不计其数,但写一篇完全以情动人的八股文,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幸亏经过老山长一年多的教导,他已经超越了‘看山是山’的阶段,哪怕是在应试时,也不会被八股文的范式桎梏住了……
他微闭双目,耳中回响着老山长的谆谆教诲:‘我现在要求你忘掉考试,忘掉八股,回到写作的初心上。’
‘这初心啊,就是文字的‘魂’——你不为应付谁,不为讨好谁,就为心里那点‘不吐不快’……是欢喜到想与人分,是痛到想找人哭……等你先有了这份‘不吐不快’,再拿八股的架子去装,那架子里才不是空的,是有你自己的气、自己的热、自己的真心,这时候写出来的,才叫‘文章’……’
在老山长的教诲声中,苏录摆脱了投机的心理,也忘掉了这是考试,只一心一意回想自己的母亲。那个永远在他心里,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苏录闭眼时,母亲的影子便愈发清晰。
他小时候摔破了膝盖哇哇大哭,那个抱着他安慰,用唾沫给他涂伤口,笑着说‘不怕不怕,死不了’的母亲。
他小学时,那个为了让他好好读书,毅然辞掉了受人尊敬的工作,带着他到市里借读,自己去工厂做工、每天满手血口子的母亲。
他念大学时,那个总抱怨他不打电话,都快要忘记他样子的母亲。
他成家立业后,那个总是翻看他儿时照片的母亲。
那个罹患绝症后,从来不在他面前喊一声疼,生怕让他难过的母亲……
不知不觉中,苏录已是泪流不止,泪水点点滴在稿纸上,洇做了朵朵白梅。
苏录提起笔来,蘸着泪水,将对母亲满腔的思念与愧疚,全都倾注进了文字里……
~~
苏录的异常早就引起了贾知州的注意,他知道苏录的母亲早逝,心说看来自己的题目让这孩子伤怀了。
不禁暗叹,看来这孩子也是个孝子。
对他的文章也不由充满了期待……
等到苏录打完草稿,还没来得及修改,贾知州便站起来,伏身探手抽走了他的文章。
苏录惊讶抬头,贾知州示意他继续做下一道题。
‘不是……我还没改呢。’苏录无可奈何,只好收束情绪,准备做下一道大题。
老山长这种‘不吐不快写作法’好是好,就是太伤神了。
他刚让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耳边却听到了抽泣声,心说难道还有难兄难弟不成?
却发现那哭声来自正前方,苏录再次错愕抬头,便见贾知州拿着自己那张泪迹斑斑的稿纸,哭得稀里哗啦……
众佐贰属吏也惊呆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老公祖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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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萱堂之思,孝子皆哭
知州大人都哭得肝肠寸断了,众佐贰不能再装看不见的了,赶紧上前关切问道:“州尊,这是怎么了这是?”
“呜呜,这个官我不当了,我要回家伺候老娘去,嗬嗬嗬……”贾知州泪雨滂沱,衷肠大恸,要以手支案方能撑住自己的身体。
“啊?好端端的这是咋了,谁惹着你老了?”众佐贰忙问道。
“他……”贾知州便抬起手指,哆哆嗦嗦指向苏录。
苏录整个人都懵了,赶紧站起来拱手听训。
“你不要考了,收拾收拾出去吧……”贾知州抽着鼻涕哽咽道。
“为何?”苏录震惊了。咱们也算有些交情吧?不至于直接把我驱逐吧?我这犯了什么天条?
“……”众考生也纷纷抬起头,这明伦堂中,倒有小半是他的同窗。
“把老公祖气成这样还敢废话?左右,快把他叉出去!”吕同知大人忙大声呵斥道。
两个如狼似虎的皂吏便要上去拉扯苏录。
“你们干什么?不许碰他!”朱子和林之鸿等人纷纷出声呵斥。
两个皂吏当然不听他们的,谁知手刚碰到苏录的衣角,却听知州大人居然也呵斥道:
“你们干什么?不许碰他!”
“快住手!”吕同知赶紧改口。
两个皂吏也反应神速,立马变抓为拂,赶紧给苏录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要不怎么能在老公祖跟前儿站班呢?
“本州的意思是,我已经取你做案首了,所以你不需要再考了。”贾知州这才稍稍平复下情绪,把话说完整。
“什么?!”众佐贰,众考生全都惊呆了。这才开考半个时辰啊!
‘这是弄啥嘞?’苏录也懵了。他第一道题才打了一遍草稿,第二道题目是啥,还没来得及看。答题卷上更是一个字儿都没有,连名都没写……
“州尊,到底咋回事?”冯幕友赶紧凑上前,小声道:“昨儿还说卢知县太孟浪了,咱可不能学他。咋比他还浪了呢……”
人家卢知县好歹等着苏录把卷子答完了,你咋看了篇草稿就直接白卷录取呢?
吕同知也劝道:“州尊三思啊,这考生才学再高,咱也得按规矩来,以免落人口实啊。”
就连苏录都央求道:“求老公祖还是让学生考完吧。”
他真不想再遭受一回,县试头场后,被人戳脊梁骨的待遇了……
“不可!”贾知州却断然摇头,视若珍宝地捧起那张落满两人泪迹的稿纸,正色道:
“这篇文章寄托了你全部的真情,落满了我们两个孝子之泪!至纯至孝岂容修饰?你再改都是画蛇添足了!你再抄也抄不出这斑斑孝子泪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再没有人敢劝说了……
“是……”苏录也只好听从安排。
“所以本官点的就是这张草稿!”贾知州悍然宣称道:“不对,这已经不是草稿了,而是一篇名为《色难容易帖》的伟大作品!”
“本州非但要将此文点为案首,还要将这篇《色难容易帖》呈给中丞、藩台和大宗师……国朝以孝治天下,此文足以载入《孝经》,为世代传诵,教化天下子女!”
然后他再次强调道:“本官读完此文便下定决心,州试之后立即挂冠归乡,侍奉老母,不能让老人家生子若无子。我也不想让自己徒留‘风树之悲’,余生痛哭流涕!”
“所以诸位不必担心,一切责任,本官一力承担!”贾知州说完,长舒口气,对苏录深深一揖道:“多谢小友点醒梦中人,让我不至于追悔莫及!”
“老公祖言重了。”苏录忙不迭还礼。
“去吧。”贾知州摆摆手,慈祥笑道:“这是你应得的。”
“是,多谢老公祖抬爱。”苏录还能说什么,只好收拾收拾笔墨纸砚,准备走人。
“把你的考卷留下。”贾知州又吩咐一声。
苏录赶紧从卷袋中,抽出元气未动的考卷,写上名字贴上浮票,双手呈给知州大人。
便在坐堂考生们或是震惊、或是羡慕、或是佩服的目光中,出了明伦堂。自有胥吏送他出去……
苏录面色平静地走在胥吏身后,心中却惊叹万分,本来以为卢知县的骚操作已经是巅峰了,没想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知州大人的段位,又比卢知县高多了。
高到他只能仰望,不敢模仿的地步,怪不得人家是知州呢……
真是学无止境啊,学吧,深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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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伦堂中,吕同知咳嗽一声,呵斥众考生道:“尔等再敢喧哗,笞二十,赶出考场!”
众考生赶紧老实低头,继续答他们的卷子。
待考场恢复了秩序,吕同知便指了指知州大人手中的稿纸,实在忍不住好奇一观。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文,居然能把知州大人看得起了‘椿萱之思’,非要挂冠归乡?
“到后堂看去,哭起来又会影响考试的。”贾知州这才将那张宝贝稿纸,递给了吕同知,低声道:“别把泪落在上头,毁了这张宝贵的《色难容易帖》。”
“是是。”吕同知赶紧双手接过来,转到屏风之后。
其他佐贰也跟着去了后堂,他们同样都好奇死了……
只有冯幕友留了下来,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贾知州。
贾知州给他个放心的眼色,表示自己没有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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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中,众佐贰围着那张稿纸,听吕同知抑扬顿挫念道:
“孝者,憾之极也,悔之晚矣!”
“哇!这破题!”吕同知刚念了个开头,众佐贰便忍不住惊叹起来。他们也是读书人,看到考题之后,都忍不住构思一番,该当如何破题才能出彩。
正破反破、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想了一大堆,却没一个能赶得上这一破题的!
它跳出了‘引经说理’的常规破题套路,采用了极其罕见的‘以情破题’,却又直击题目‘敬养’‘色难’之核心。一下子就让后文的‘理’有了‘情’的支撑!
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双管齐下,自然比一般的八股文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之前,只在前代大儒的散文中,见过这种‘以情带理、切题切境’的破题典范。”水学正捻须赞叹道:“没想到他居然在八股文中,也敢这么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确实,这可比单纯说理难太多了。一个弄不好就会两头不靠,写成四不像。”众人纷纷点头。
“咱们还是继续读下去吧。”吕同知接着念道:
“……色难之旨,微乎微乎!敬养之别,严乎严乎!”
“深爱蕴于中,和气流于表。婉容非巧饰,乃孺慕之诚矣。故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养亲者人子常分,敬亲者孝道极则,此圣人重‘色难’之故也。”
“好好好!义理太扎实了!”听完冒子,众人悬着的心都放回了肚里。都知道这不是一篇流于煽情的文章,而是正经在代圣人立言,教化众生。
“承题‘色难之旨,微乎微乎!敬养之别,严乎严乎!’真就如圣人之训,微言大义。”水学正赞服地点评道:
“破承之间‘情起理承’,情真理正!这篇文章非但没有两头不靠,而是两头极其硬扎,相辅相成,完美合一!”
“是啊,起讲融‘深爱蕴于中’句,衔接‘三孝’经典,堪称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之典范!”众人叹服道:
“冒子作得如此精彩绝伦、情理兼重,真不愧是我泸州第一才子!”
不过众人难免心中嘀咕,这文章确实作得极好,水平极高,完全当得起这个州案首。可是也不至于,让知州大人哭得稀里哗啦呀……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便听吕同知念起八股道:
“少年志远游,中岁困尘鞅。昔人负米百里,亲殁则抱恨终天;今者禄食于朝,庭帏则关山遥隔。纵有鼎烹之奉,难换慈颜一笑,此志士所以摧心也……”
听到后半段,不少人直接就红了眼眶。吕同知的声音也变得暗哑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是异地为官,而且皆为杂佐官员,俸禄微薄,根本没条件接双亲至任所奉养。
许多人十年八年没回过家,见过老父老母了。也许只有父母去世那天,才能返乡丁忧。但服丧三年又如何?天人永隔,见不到爹娘最后一面,依然会抱憾终身。
听到这里,他们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孝者,憾之极也,悔之晚矣!
‘少年志远游,中岁困尘鞅……’有人哽咽起来,只觉这就是自己最真切的写照。
‘今者禄食于朝,庭帏则关山遥隔!纵有鼎烹之奉,难换慈颜一笑,此志士所以摧心也!’水学正也忍不住落泪道:“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何况他们还没有鼎烹之奉,心里的愧疚就更重了,痛苦就更甚了。
就在一片黯然神伤中,吕同知接着念道:
“悲夫!爱日苦短,恩深而报浅难偿。忧疾示保身之戒,斥养明敬心之要,色难揭至诚之微。孝道尽乎此矣!”
“嗟乎!蓼莪废诵,空闻宰予悲亲;风木长号,谁解皋鱼血泪?高堂明镜悲白发,游子衣锦困路长……”
念到这里,明伦堂中已是哭声一片,泪落如雨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色难容易帖》?《见之辞官贴》
这篇文章感染力强,读书人又比较感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家都哭,你不哭不孝啊……
这年月,打死也不能被打上不孝的烙印啊。
好在这文章确实催泪,十分好哭……
就连吕同知也不得不潸然泪下。他忽然想到贾知州的嘱咐,赶紧将那张白棉稿纸高高举起,以免再沾上泪水。
众人看到了纸上的字迹,这才明白知州大人为何以《色难容易帖》称之——
因为这是苏录的草稿,所以上面不是正楷,而是书以较为自由的行楷。
但也正因为不必受馆阁体约束,他才能以笔为喉、以墨为泪,将‘孝之憾’的沉郁心绪,全融在提按转折间。每一笔都像心口絮语,不饰雕琢,却最戳人心!那恰到好处的枯笔,却将‘悔之晚’,展现得淋漓尽致……
章法更见真意——草稿本无定式,可这篇的字距行距,偏随文气暗合。没有刻意的布局,却把一生之孝,从疏朗写到局促,再写到沉郁,最后落得‘北堂萱萎,徒泣南陔’的空寂——纸面上是笔墨,纸背后是半生遗憾……
其实书法最动人的,从不是技法的精巧,而是一个‘诚’字。文中说‘婉容非巧饰,乃孺慕之诚矣。’这《色难容易帖》亦是如此——没有刻意的藏露、炫技的使转,连字里行间的小涂改、笔锋的小颤抖,都成了真情的注脚。
观者透过这篇字帖,分明能看到苏录提笔时,眼眶是红的,手指是抖的。笔墨里藏着不知多少‘没说透的话’‘没忍住的痛’——
读这篇字,就像在听一个人对着故去的母亲,轻声说那句她永远听不到的‘孩儿不孝’。
再加上那恰到好处的斑斑泪痕。这般笔墨,哪里是草稿?分明是把‘孝之憾’写活了!纸会旧,墨会淡,可那字里行间‘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却能透过纸墨,永远烙进每个读者的心里。
“我能体会到州尊大人的心情了。”吕同知将那《色难容易帖》小心收好,掏出帕子擦泪道:“就连本官也想挂冠而去,回家伺候老父了。”
“是啊,我也有这想法。”
“我也想……”众佐贰纷纷附和,一时间竟无人愿意当这个破官了。
“好家伙,这哪是《色难容易帖》,这分明是《见之辞官帖》。”吕同知不禁苦笑,其实他只是说说而已,他还盼着贾知州走了自己好接班呢。
反正家里还有兄弟伺候老爹,还是要以事业为重啊。
~~
随着学宫大门缓缓关闭,海教谕和张先生松了口气,他们今天的任务算都完成了。
“张先生是回去还是在此等候?”海瀚因注音符号方得到提升,自然认识张砚秋,对他十分尊敬。
“回去也是坐立不安,总担心那帮猴崽子出岔子。”张砚秋经验丰富道:“还是在这里等着吧,有什么事儿,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也好。”海瀚正好也有些问题想跟张砚秋讨教,便邀请他到一旁芦棚中吃茶等候。
那芦棚是给外场的考官歇脚用的,各县教谕也可以使用。
两人捡了张靠外的桌子坐下,这样可以随时注意到学宫门口的动静。
海教谕拎起大茶壶先涮了涮茶碗,又倒了两碗高碎。
看到张先生微微皱眉,知道他嫌茶不好。海瀚歉意道:“不要钱的茶,凑合着解解渴吧。”
“我这人安逸惯了,一时没忍住,”张先生不好意思地笑道:“晚上到我那儿,请你喝点好的。”
海教谕自然是住在县公所的。
“我倒是习惯喝这种茶,在我们老家都喝这个。”海瀚也是个不会聊天的。
“呵呵,好。”张先生跟海瀚接触多了,知道他是个怪人,也不往心里去,“不知教谕大人有何见教?”
“是有件特别棘手的事情请教。”海瀚便低声道:“去年,应该说是前年了。大老爷为了推广注音符号,在一县两卫的所有村镇,都设立了社学。为此,还一口气新招了一百二十位先生,经过小苏先生的培训,上岗教授注音符号。”
“嗯,听说了。”张先生点点头道:“合江和永宁赤水两卫,原本就有八十所社学,这对咱们这片‘冲、繁、疲、难’的地区来说,已经殊为不易了。”
“大老爷一鸣惊人,居然不顾财力,一年之内又新建了一百二十所社学。”张先生说着哂笑一声道:“简直是自不量力!现在难以为继了吧?”
“根本不是难以为继,他就是不想继续了。”海教谕丝毫没有给卢知县留面子的意思,气愤道:“过了年到现在,先生们一文钱没领到,早就怨声载道了,整天找我要钱。”
“你县学也是个穷衙门呀。”张先生同情地看着海教谕,心中又有些庆幸,当时要是一个没忍住,现在坐蜡的就是自己了。
“当然了,县里拨款,我才能给他们发钱。”海教谕愁得直呲牙道:“我只能去求大老爷,结果求来求去把他求烦了,居然跟我说,那些先生他本来就打算只用一年。现在一年之期已过,叫我把他们打发了算球!”
“听听,这不是把人当夜壶了吗?!”海教谕愤慨道。
“确实不像话,这不耍人吗?人家都是辞了原先的营生,想端个长期的饭碗,才会到社学当先生。”张先生深以为然道:“要是早知道只能干一年,谁陪他过家家?!”
“谁说不是呢?我没法跟先生们开这个口,可是我又变不出钱来。”海教谕喝一口苦涩的大碗茶,苦笑道:“这回来州里,算是躲了个清净,可是一回去,我就得给他们个交代了,不然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你怎么交代?”张先生问道。
“这不请教先生吗?”海教谕巴望着张砚秋。
“我?”张先生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太瞧得起我了吧?”
“本来想请教小苏先生的,但他正在应试之期,我哪好拿这些事情烦他?”海教谕不好意思道:
“这不想着小苏先生的本事,都是张先生教的,所以先请教请教先生嘛。”
张先生是不耐俗务,但他一点都不傻,哂笑道:“我看你是想让我,一起跟弘之说说吧。”
“确实想跟先生请教,但也想请先生帮这个忙。”海瀚红着脸央求道:“抱歉张先生,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不只是一百二十位先生失业的问题,还会导致一百二十所社学的孩子失学啊!”
听他这样说,张先生收起戏谑之色,皱眉问道:“那你想让弘之怎么帮你?”
“小苏先生是大老爷最得意的学生,还是注音符号的发明人,在大老爷心里的地位无人能及。”海教谕道:“我想如果他能帮着劝劝大老爷,说不定社学还能继续办下去,至少让去年入学的学生毕了业吧。”
“嗯……”张先生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寻思片刻道:“这样吧,等州试结束,我帮你问问弘之。他要是为难就算了,你也不许再跟他提。他小孩子家家的,不该承担这些。”
“好。”海瀚点头同意。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见州学大门缓缓开了。
“这么快就开门?”张先生吃惊道。
“是啊,刚关上半个时辰。莫不是有学生被撵出来了?”海教谕说着赶紧站起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县里的学生。
他手搭凉棚,定睛一看,还真是!
“是小苏先生?!”海教谕惊呼一声。
“什么?!”张砚秋豁然起身一看,果然是苏录拎着考篮出来了。
“弘之!”张先生心揪成了一团,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芦棚去。
“弘之!”另一位先生却抢在了他前头,正是鹤山书院的刘大川。
他一把拉住了苏录,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弘之?!”张先生也赶到了,喘着粗气问道。
“什么情况?”周山长等鹤山书院的师长,也都迅速围了过来。苏录可是他们书院的头号宝贝啊。这要有个闪失,怎么跟老山长交代啊?
“没事没事。”苏录就知道,自己这么早出来,又会被误会,却没想到惊动了这么多人。他赶紧解释道:“我已经被录取了,所以提前出来了。”
“再快也不能半个时辰就做完两篇文章啊,难道你没打草稿,直接在考卷上写的?”刘大川问道。
“是,你是随便考考就能过,可这才半个时辰呢,你着什么急啊!”周山长摇头叹气道:“你是要以案首为目标的!就不能慢一点,把文章尽量做得扎实点?”
“我也想这样啊,可是我才打完了第一篇小题的草稿,老公祖看了就非要定我为案首,我说让我再改改,他说改了就没那味了,一个字不能改。”苏录实话实说道:“然后就让我收拾东西出来了。”
“……”周山长和众先生皆哑口无言,怎么听着跟说梦话似的呢?
但他们知道,苏录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吹牛。
且事情太离谱,以至于不可能是编的。
ps.抱歉各位,又写到23点45,所以第三章还没来得及检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州案首
张先生和海教谕两人的反应却是:“又来了……”
“为什么要说‘又’?”鹤山书院的先生对发生在合江的奇闻并不了解。
“县试时,大老爷也是头场才考到一半,就点了弘之的案首。”张先生便一脸无奈道:“本来以为大老爷就够胡闹的了,没想到老公祖更过分。”
“是啊,上回好歹已经到下午,小苏先生把卷子全部答完了。”海教谕也是摇头叹气:“这回可好,才上午,刚打了个草稿就把州案首拿下来了……”
这哪是无奈?分明就是炫耀。
幸好鹤山书院的师长们也把苏录当成自己人,要是被另外两县的人听到,指不定得骂的多难听。
“弘之,你到底做了一篇什么样的文章?竟然让大老爷一刻都不肯等。”刘先生好奇问道。
其他先生也纷纷望着苏录。
苏录却不想再提那篇文章,勉强笑笑道:“估计没多会儿你们就能看到了。”
众人这才发现,他虽然入场的时间非常短,但脸上难掩疲惫,显然消耗不小。
“好好,你先休息一会儿。”周山长服务周到道:“咱们书院有马车,要不要上去躺一躺?”
“不至于。”苏录摆摆手。
“那我派车送你回家?”周山长又热情道。
“不用,我等等我爹和我哥。”苏录道声谢:“多谢山长,我没事的。”
然后便跟着张先生和海教谕回到了茶棚。
海教谕又涮了个茶碗,准备给他倒水,苏录却摇摇头,从考篮中摸出锡水壶。
“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呢。”苏录啵的拔掉塞子,呷一口干娘亲手调制的薄荷盐梅水。
说着笑道:“我不是在炫耀。”
“你现在说啥都是在炫耀。”张先生不禁笑道:“所以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苏录看看张先生又看看海瀚,轻声问道:“怎么,去年新开的社学出问题了?”
“啊?”海教谕目瞪口呆。“大老爷跟小苏先生说过吗?”
“没有。”苏录便对海瀚笑道:“我看你欲言又止,我们先生又顾左右而言他,就猜到你肯定有事儿了。又能跟我扯上点儿关系的,就这件事了。”
“你小子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啊。”张先生赞叹道。
“打住打住,这可不吉利呀先生。”苏录忙笑道:“我可不想当比干。”
心说当比克还差不多。
“那你有办法吗?”张先生问道。
“先把情况跟我说说。”苏录却对海瀚道。
海瀚便将之前所讲又复述了一遍。
苏录听完问道:“一百二十所社学,近万孩童失学……这些话你跟大老爷说过吗?”
“说过,当然说过。”海瀚郁闷道:“但大老爷说,他们本来都捞不着上学的。现在免费让他们上一年,还识了不少字,已经足够了。所以应该感谢他,而不是埋怨他。”
“真能自洽……”苏录摇头失笑,但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大老爷,他是不能说卢知县半个不字的。
“大老爷是自洽了,可是孩子们就失学了。”海瀚叹气道:“当然我也理解,今年州里没拨款,这两千两银子全得县里出。县里去年花钱又太猛了,今年难免捉襟见肘……”
说着他巴望着苏录道:“但无论如何,给人希望又夺走,实在太残忍了,怎么也得让这批孩子再念两年吧。”
他已经把期望降到了最低……
“海大哥别急,”苏录轻拍海瀚的肩膀,低声耳语道:“放心,不出意外的话,你回去时,事情就会有变化。”
“怎么讲?”海瀚不解问道。
“天机不可泄露。”苏录却卖起了关子。“放心。要是我说错了,一定会帮你再想办法的。”
“好吧……”海瀚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他找苏录本来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自然也不能强求他。
三人又说了会儿闲话,便见学宫大门再度敞开。
所有人都探头望去,想看看是谁出来了,却见是两列穿着簇新号衣的皂吏,前头两个手里打着肃静牌,州试旗,后头打着各色的旗号,皆有讲究。
“放榜的来了。”海教谕、张先生异口同声道。
茶棚里的其他人便笑道:“怎么可能,这才刚开考呢……”
话音未落,便见州学水学正捧着一张红榜而出,后头跟着四名书吏,各捧着浆糊、铅锤、杌子等物……
“还真是去放榜的。”一众外场官都觉得稀奇,纷纷出了茶棚,跟上去查看。
张先生和海教谕也不例外,却见苏录坐在那里不动。
“给你放榜你不去?”张先生拉着苏录道。
“不去,我可不想当面挨骂。”苏录摇摇头,对二月初二的遭遇心有余悸。
“唉,好吧,我替你去看。”张先生那日也在现场。
想想确实,苏录还是不露面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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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宫街口人头攒动,送考的家属都被拦在了这里,闹哄哄像菜市场……
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家属们都不愿意离开,仿佛不陪在外头,不足以体现对考试的重视。
不光老板娘、小田田、苏有马、田总管全都守在这,就连朱家的公子小姐们也不能免俗……当然,他们是来给朱子恭朱子和陪考的。
但朱茵显然不是,她早晨来了之后,就没看两个弟弟一眼。
朱家小姐起了个大早,盛装打扮,就是为了美美地向苏满福一福,说声:‘师兄考试顺利。’
又奉上了自己精心焙制的百花饼……
苏满虽然礼貌地收下了,但绝对不可能往嘴里送的。这师妹疯疯癫癫的,吃出事来算谁的?
但他能收下,朱家小姐就很高兴了,一直目送着苏满的背影消失在学宫街上,这才把剩下的饼,分给两个弟弟道:“好好考。”
“还有我们的份儿啊?”
“再废话就没有。”朱家小姐哼一声。
待家里考试的时候进去了,她便挽着老板娘的胳膊,轻言细语攀谈……
老板娘听了朱家小姐的话,惊讶地张了张嘴,但很快就神色如常,笑着跟她聊起来。
俩人还挺投机,一聊老半天,不过也正常,陪考的时候不就是磨牙花子打发时间吗?其他人也三五成群,聊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旭日东升。
这时便见万丈金光中,街口的栅门敞开。两队胥吏打着仪仗出来,后头还跟着个手捧红榜的绿袍官员。
“这是要贴啥告示吗?”众人便跟着来到了学宫街口的告示牌前。
书吏踩着杌子刷好浆,从水学正手中郑重接过大红榜,端正贴在了高高的告示牌上。
便有人高声念道:“照得州试头场开阅,合江县案首苏录首篇四书文,极尽孝悌之诚、肺腑之慨!至纯至性,感泣鬼神!”
“夫孝者,百行之先,王化之基。本官展读再三,特擢苏录为本年州试案首,张榜晓示阖州士民。望诸生以兹为范,力学修身,共敦人伦之厚,同襄文运之昌!”
“泸州知州奉政大夫贾,正德元年四月初一……”
众家属听得目瞪口呆,纷纷跟旁人打听,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
“就是说第一名已经定了!”小田田跟黄峨学了一年,听这种半文半白的告示毫不费劲。刚要骄傲地宣称那是自己的哥哥,却被苏有马拉了一把,示意她不要声张。
“搞啥子嘛?!”果不其然,众人的反应跟合江县试那回如出一辙,震惊之后便开始生气。
“这才开考屁时没有,就先把案首定了?!”
“胡闹,那还考什么?直接把案首给那瓜娃子多省事?”
“黑,太黑了!”群情激愤间,越骂越难听。
小田田眼泪都快下来了,怎么我哥中案首还要被骂?
好在知州大人身为两榜进士,注重官声,不会像不要脸的卢知县那样,为了制造效果故意挨骂。
水学正又取出一张红榜,命人贴在第一张边上,上头正是用大楷抄录的苏录那篇文章。虽然没有书法配合,看不出全部的韵味,但让质疑者住口,已经绰绰有余了——
众位先生都迫不及待想看看,到底怎样是一篇神文,能把贾知州迷成这样。便纷纷大声念起来:
“孝者,憾之极也,悔之晚矣!……色难之旨,微乎微乎!敬养之别,严乎严乎!”
一开篇就把他们全震住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很快便全数沉浸在这篇雄文中,感情充沛地齐声吟诵!
大部分百姓虽然听不懂‘色难’‘蓼莪’之类是什么意思,却被那节奏铿锵、富有韵律的吟诵声深深地吸引,感到无比的震撼。
而且也有他们能听懂的部分,譬如束股和大结曰:
“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此生仅余归途。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孝之为道,知之晚矣。君子早知,‘色难’不难!莫待北堂萱萎,徒泣南陔之诗……”
先生们念完之后,告示牌前已是一片抽泣声。百姓虽然不似游宦多年的官员,会有那般痛彻心扉的领悟。但仅仅他们能听懂的部分,就已经让很多人感到难过了——
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此生仅余归途……
ps.祝大家的父母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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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不出所料
【声明:书里人夸的是未来状元郎,不是我,我没那么自恋。一切都是情节需要哈。】
州学宫中,考试仍紧张地进行。
所有人都知道,乡试是大三关中最难的,州府试是小三关中最难的。县试虽然录取率最低,但是能打的太少,实际竞争并不激烈。院试虽然高手如云,但是录取率也高……
所以考生们不管实力高低,都靠到申刻净场时才交卷。
学宫大门缓缓敞开,考生们聚在一起往外走,认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自然也要问两句考得怎么样?
一群江安县的考生围着个高高瘦瘦,二十来岁的坐堂考生,七嘴八舌道:“继祖兄,这回能不能一鼓作气,再拿个案首回来?”
那高个子考生摇头苦笑道:“没机会了,案首已经定了。”
“怎么,内定了吗?”众考生吃惊道。知道州试最黑,没想到黑成这样。
“那倒不是。”高个子便将明伦堂上午发生的那一幕,讲给了众同乡。
“那跟内定有什么区别?”一众江安考生愤然道:“还没看别人的文章,凭什么就知道那小子是最好的?”
“就是,继祖兄的文章不会比他差的!至少要给个比一比的机会吧?”
“……”高个子默不作声,既没有附和他们,也没有拦着他们。显然他心里是不服气的,但老公祖夸张的反应,又让他不敢轻易表态。
另一边,纳溪县考生也知道了这消息,同样愤愤不平,他们知道自己不够分量,依然拿着本县的案首说事儿。
表面上是替他打抱不平,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元功兄,我们一起陪你,去找老公祖申诉吧?”还有人想撺掇他当出头鸟。
但那个娃娃脸,眯缝眼的元功兄却摇头笑道:“诸位好意心领了,考试期间咱们就别给老公祖添乱了。”
“元功兄,我可不是爱挑事儿的人,但换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有人义愤填膺道。
“没什么好生气的。”元功却看得明白,笑道:“我倒是有些同情那位新科案首。”
“你还同情他?他都州案首了有什么好同情的?”
“我要是他,肯定不想用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当案首。”元功兄笑道:“头场案首和终场案首又没区别,我宁肯按部就班,考到最后一场才中,那样就不会遭受现在这般非议了。”
“确实。”不少人赞同道:“现在这样,当了案首还挨骂,太不值得了。”
“滋味不一样啊。”却也有人不认同道:“仅凭一篇草稿就被点为案首,这是何等的风光?明天他就能名满泸州!”
“哈哈,他早就名满泸州了!”自然也有人听过苏录的大名。
“那这回他的名声就要传到成都去了!”那人便改口道。
“名高而才弗逮,犹树大而根浅,风至必仆。”元功笑道:“考个秀才而已,搞得压力这么大干什么?”
“哈哈,确实。”众同窗便明白了,元功兄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反倒是泸州的考生们,虽然也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此事,但话题都聚焦在老公祖干嘛要这么出格,却无人质疑苏录的成绩。
他从入学第一天,就在鹤山书院断崖式领先。这在泸州学子眼里,可比这种偶然性极强的案首硬扎多了。
“老公祖这是干啥子?有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吗?”就连平时言行夸张的白云山,都觉得贾知州太过了。
“确实,过犹不及呀。”雷俊点头道:“这下得多少人盯着苏弘之?大宗师也一定会重点查问的。”
“好在苏弘之学识过硬不怕查,”白云山笑道:“不过仅凭一篇草稿,就压住全泸州的考生,很难让人信服啊。”
“是啊,恐怕麻烦还在后头呢。”雷俊轻叹一声,虽然跟苏录不是一个班,但在州试时大家是同校,他们还是希望自己人好的。
~~
说话间,考生们走出了学宫街,跟栅门外的家人汇合,听他们说案首红榜已经贴出来了,便纷纷过去查看。
不一会儿,告示栏前就里外三层挤满了人,后来者根本看不清榜上的字了,便对前面的人请求道:“念一念嘛。”
告示栏前的考生,便大声念起了案首已出的公告。
“胡闹啊这是!我们不服!”好多人还没听说过这事儿呢,闻言彻底炸了锅。
“我们要见老公祖,我们要讨个说法!”
“就知道你们不服,老公祖把文章都贴出来了!”好在各校的先生们都在,而且已经看过那篇文章,为了避免局面失控,赶紧吆喝道:“大声念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他到底配不配!”
“……”街口的喧哗声变成了低沉的嗡嗡声,考生们愤愤住嘴。有那没考好憋着火的,准备听两句就开骂。文章这种东西,只要想骂,总能找到骂的地方。
谁知竟来了个开口跪——
“孝者,憾之极也,悔之晚矣!”
破题十字如晨钟暮鼓,一下子就震撼住了所有人!
那些憋着劲儿想要说不好的,愣是硬生生张着嘴,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就像一首普通的唐诗,你说不好也就罢了。但要是换成《登鹳雀楼》《将进酒》《枫桥夜泊》你若还说不好,那就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场中彻底没了任何噪音,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着这篇字字玑珠、句句血泪的雄文。
念到八股部分,念诵者也被这篇文章强烈的感情所感染,声音变得嘶哑起来,每一个字都像要挣破束缚,才能从喉咙中迸出一般。
偏偏是这种暗哑艰涩的声音,跟文章中那锥心刻骨的悔意最是搭配。
幽咽泉流冰下难,别有幽愁暗恨生……
昏黄的暮色中,考生们分明看到了,那一幅幅涌动在字里行间的画面——
有人因为父母去世,悲痛得连《蓼莪》都读不下去,就像当年宰予为亲而悲。
有人看到风吹树木摇晃,就想起父母不在了,而痛哭流涕,就像皋鱼因错过尽孝而悲泣的血泪。
高堂之上,镜子里映出父母的白发,让人满心悲凉;远方的游子就算穿着锦衣,也被尘世的牵绊困着,没法回家尽孝。
有人要外出谋生,依依不舍要向年迈的母亲辞别,看到白发苍苍的老母泪下不停,自己眼泪也流干了……
风雪漫天之夜,却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还要掩柴门凄惨地远去。心中愧疚万分,母亲养子又有何用?倒不如没有啊……
但当他幡然悔悟,回到家乡时,却只能在母亲的坟前,对着讲尽孝的《南陔》诗徒然落泪……
人类共通的情感攥住每一个人的心,让他们难以控制自己情绪,不由自主抽泣起来……
呜咽声像是会传染一样。在这黑暗的暮色中,不知多少人情难自已,流下了心痛的泪水。
那场面让远远旁观的苏录想到了,自己上辈子当小学生,集体去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时的情形,也许这就是触动了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吧……
连他自己都想哭了。
~~
诵读声结束良久,人们才从那种精神洗礼中回过神来。
那些家在泸州的考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家,向父母说声抱歉。
那些外地来赶考的也急着回旅舍,给家里写封信,诉说同样的心情。
苏录也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再也不会有人说,他不配了……
但老是这样风评受害,然后再逆转也不是个事儿啊,不行下次收着点,不再当这个出头鸟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被人从背后一下抱住,吓了他一大跳!
“儿子。”苏录刚要来个过肩摔,那人开口了,“为父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孝子……”
“……”苏录那个郁闷,无语道:“爹,稳重点行不行,吓死个人。”
“别,让爹抱抱。”苏有才哽咽道:“没想到你把孝心埋得这么深,为父一直都没发现。”
众目睽睽之下,作茧自缚的苏录不能给老爹上脸子,强忍着不适十余息,哭笑不得道:“可以了吧,松开我吧。”
“好了。”苏有才这才松开他。
就连春哥儿也哑着嗓子道:“你这篇文章写得太有感染力了,我都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这不是跟大哥学的吗?”苏录笑道。
“不是,我那是野路子,你这明显是经过训练的。”春哥儿却敏锐道:“情感共鸣这一块,比我厉害多了。”
“大哥真厉害!”苏录佩服得直竖大拇指,老山长所授的‘不吐不快’,无招胜有招,没想到大哥还是能看出来。
“少来,你这篇文章就够我学上几年的。”苏满摇头道:“本来以为咱俩的差距有限,孰料还是难以望你项背。”
“可没那么大。”苏录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让我再写第二篇,我也写不出来了。”
“这样的文章你还想写几篇?”苏满也不禁笑道:“写出一篇来都是祖宗保佑了。”
说着又忍不住道:“怎么样,早晨拜了拜管用了吧?”
“管用管用,我今天也文思泉涌。”苏有才使劲点头道:“回去把文章默给你们看看,能不能直接出圈?”
“这么有信心?”苏录苏满闻言大喜。
“那当然了,有祖宗保佑嘛!”苏有才大笑道。
他也真信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假戏真做贾知州
朱家兄妹也回到了朱家大宅。
朱家小姐一下马车,朱子明就愤愤道:“急着回来干啥?我还没来得及跟骐骥哥说,我有多崇拜他呢!”
“因为我哭花了妆,”朱茵眼睛洇成了熊猫,闷声道:“怎么能让盈之师兄看到我这幅样子呢?”
“噗嗤……”朱家兄弟见状忍俊不禁,嗤嗤直笑。
“不许笑!”朱茵瞪他们一眼,哥几个却笑得更厉害。
朱家小姐作势要打,他们便一哄而散,她这才赶紧回了绣楼。
“美女来了!美女来了!”一进门,牡丹便大叫道。
“闭嘴,你这只瞎鸟。”朱家小姐瞪它一眼道。
“小姐回来了。”海棠茉莉从楼上迎下来,看到小姐的脸,也是差点没绷住,好在她们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想笑就笑吧,不差你们两个了。”朱家小姐没好气道。
“没事没事。小姐怎么搞成这样子了,谁惹你哭了?”两个丫鬟赶紧伺候小姐洗脸卸妆。
茉莉还忍不住八卦道:“莫非是那大苏公子?”
“苏公子没错,但不是大苏,是小苏。”朱家小姐在梳妆台前坐定,看一眼铜镜前的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了。
“啊?他怎么又惹到姐姐了?”海棠吃惊道:“小苏公子多温柔啊,大苏公子有他一半就好了。”
“他不是惹到我了,说了你们也不懂。”朱家小姐用温热棉布仔细地擦着脸,闷声道:
“我只想问问,黄伯伯到底想要个啥样的女婿呀?小苏这样才华横溢,痴情一片的好郎君,找遍四川也找不到的。”
“是啊。”丫鬟们都是随着小姐聊天的,马上转换话题道:“本来以为日子一久,黄兵宪就不会把黄小姐看那么紧了。谁知转过年来,居然变本加厉,连三月三都不放她出来了。”
“看吧,如果过阵子还是这样,肯定有蹊跷。”朱茵不愧是当姐姐当惯了的,自己都一脑门子官司呢,还有闲工夫操心另一对。
~~
把自己重新收拾出人样,朱茵来到后堂向父母请安。
虽说‘出告反面’都是最基本的,但朱玠和张夫人还是感觉,今天孩子们回来怪怪的。
原本都是敷衍两句‘娘我回来了’‘爹我去读书了’就闪人,今天却一个个孝心大发,坐在那里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爹,你老的胃病没再犯吧?”朱子敬问道。
“还好。”朱玠警惕道:“怎么,手头紧了吗?”
“没有没有。”朱子敬赶紧摇头。“儿子以后改掉大手大脚的毛病,不让爹生气了。”
“我信你个鬼。”朱玠哂笑一声。
“娘,老寒腿近来还犯吗?”朱子明蹲在一旁,给张夫人捶腿。
“这都几月了?”张夫人无语道:“去年冬天不问现在问。”
“这不是刚意识到,儿子以前太不孝了吗?”朱子明保证道:“我以后天天给你捶腿。”
“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张夫人狐疑道。
“没有没有,儿子今天是受教育了。”朱子明便将白天的所见讲给爹妈,还把苏录那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他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神奇地对苏录写的东西,看一眼就能牢牢记住。
“……”朱玠和张夫人听完也是眼圈通红,想起了早已逝去的爹娘。
张夫人掏出帕子抹泪道:“这孩子才多大,怎么能有这么深邃苍凉的领悟?”
朱玠也叹气道:“真不像个十六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怪不得老三老九老山长,一个个都把他当成宝呢。”
“要不怎么说,我骐骥哥天下无敌呢!”朱子明与有荣焉道。
说话间,朱家小姐进来了,向父母深深一福,恭声道:“爹爹,母亲,女儿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那么任性了,婚姻大事也都听爹娘做主……”
“又来了……”张夫人有些难绷。
“她是碰上如意郎君了才这么说。”朱子明小声道。
“不,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朱家小姐摇摇螓首,手指穿过罗帕,隐蔽地点了点朱子明。
朱子明就不敢再给她拆台了。
张夫人不禁感慨道:“这一个个都跟换了个人似的,我看弘之的这篇文章,应该写进《孝经》里。”
“还真是。原先那些说教太重,效果倒不如这篇好。”朱玠居然也赞同。
“真别说。”朱子恭笑道:“老公祖也说,要把这篇文章送到成都,让中丞藩台大宗师过目,还要建议朝廷加进《孝经》里呢。”
“你们是没见当时那场面啊,简直了!”朱子和也兴致勃勃加入进来,哥俩你一言我一语,把贾知州发癫的情形绘声绘色讲给家人听。
“真的假的?”张夫人难以置信。
“肯定是真的,这么扯淡的事儿,他俩编都编不出来。”朱玠却沉声道:“好了,今天尽孝完毕了,都去休息吧。”
“是,爹爹母亲晚安。”一屋子儿女起身行礼告退。
等孩子们走了,张夫人问朱玠。“咋了?”
都是老夫老妻了,她自然能看出丈夫的异样。
“这事儿我感觉有些蹊跷,我去跟老三合计合计。你先睡吧。”朱玠便带上六合帽,出了后堂。
~~
刚山先生院中,书房里。
“我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经过,还拿到了弘之那篇文章的抄件,都跟孩子们说的一模一样。”朱玠将一张稿纸递给朱璋。
朱璋戴上老花镜,就着烛光欣赏起弟子的文章来,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唏嘘。“这是谁的弟子,怎能如此优秀?”
“你先别着急自吹自擂,我看这对弘之未必是好事。”朱玠沉声道。
“确实,老公祖这是干啥子?要捧苏弘之也不用这么使劲。”朱璋点点头道:“这么好的文章,你就是晚一点儿点,案首也落不到别人头上,何苦要这么着急?未免有些用力过猛了吧?”
“他那是为了捧苏弘之吗?”朱玠哼一声。“那都是为了他自己!”
“那当然,他又不是苏允文,这么卖力表演,肯定是为了他自己。”朱璋不解问道:“那他这是图啥呀?“
“还能图啥?无非名利二字。”朱玠冷笑道。
“那就是名了。”朱璋便道:“他既然两度宣称要辞官,应该不是说说而已。”
“肯定不是。”朱玠深以为然道:“上个月那场遥祝寿宴,你不也参加了吗?记得吗?当时知州老爷也说过要辞官的话……”
“记得,当时以为是气氛到了,他随口说说呢。”朱璋给兄长添了杯茶,道:“事不过三,看来老公祖真想走,这回是借题发挥罢了。”
朱玠不禁赞叹道:“发挥得好啊。老公祖这一辞官,必定名垂青史,不让江东步兵独美!”
“那他可谓‘山东骑兵’了。”朱璋促狭笑道。
“呵呵呵……”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罢,朱玠正色道:“而且他是因为一篇孝子文章辞官,可比莼鲈之思高尚多了!日后但凡提起大明孝子,人家第一个想到的,恐怕不会是苏弘之,而是他贾一旦。”
“嘶……还真是!”朱璋倒吸冷气。孝行孝行,要落在个行上。苏录只是写了篇文章,可人家真辞官了呀……
他不禁气愤道:“臭不要脸,蹭名声蹭到喧宾夺主了!”
“正常,人一旦做了官,脸皮也就喂了狗。”朱玠笑道。
“就怕良心也喂了狗。”朱璋哼一声。
“难说。”朱玠对贾知州私底下的蝇营狗苟,知道的可比朱璋多多了。但不妨碍他看好贾知州的远大前程。
“他才三十七八,等侍奉完老母,肯定有的是人举荐他。到时候朝廷征召这位大孝子,你觉得官低了合适吗?”
“那起码得是个大府知府。”朱璋道。
“低了。”朱玠却断言道:“他正五品已经任满三年了,只要李阁老还在位,一定是以佥都御史征召,再过渡一下就外放巡抚了。”
“这么夸张?”朱璋咋舌道。
“不信走着瞧。”朱玠淡淡道。
“我管他是巡抚还是知府了?”朱璋撇撇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事儿对弘之有什么影响?”
“接下来弘之肯定会迎来省里严厉的审查,但只要他能顶住,之前的‘文运待苏’也好,这次的《色难容易帖》也罢,都会成为助他扬名蜀中的佳话。”朱玠道:“放心吧,有老翰林在,他翻不了船的。”
“二哥也给大宗师写封信吧,至少得让大宗师知道,弘之是老山长和老九的弟子。这种事儿不能让老山长出面啊。”朱璋叹气道。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有些后悔没考个功名出来。
“不能直接给大宗师写信。这样吧,我给叶藩台送点茶叶,到时候请他美言两句。”朱玠想一想道。
“嗯,这些事你比我明白。”朱璋赞同道。
“贾知州为什么好好的,忽然要辞官呢?”老哥俩聊完那些有的没的,话题终于进入了深水区。
“我也很错愕,来时想了一路。”朱玠呷一口茶汤道:“想了这么几个可能,你帮我参详参详。”
“你讲。”朱璋点点头。
ps.第三章晚一些哈。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名次
“一个是皇上命各省镇守太监,每年额外进贡黄金万两,咱们四川的韦公公也不例外,他便把任务摊派下来,泸州也领到了两千两。”朱玠便沉声道。
“那就是一万两千两白银啊!”朱璋咋舌道:“州里能掏出这么多钱?”
“哪掏得出来呀?”朱玠道:“州里本来就是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而已。给韦公公挤出这两千两黄金,那不要了命了?”
“得到处都是坑。”朱璋点头赞同。
“遥寿宴那天,知州又给我们七家摊派,大家就跟他哭穷,耗到最后也没结果。”朱玠叹口气道:“大户家也没余粮啊,不可能要就给的。”
“嗯,还有呢?”朱璋又问道。
“还有就是朝里了。之前内阁破天荒封驳了皇上的中旨,然后集体请辞。”朱玠又道:“虽然皇上慰留了三位大学士,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肯定还会爆发冲突。”
“这跟贾知州关系不大吧?”朱璋轻声道。
“怎么不大?上一次是内阁单独行动。按照固定套路,下回八成要串联两京各省的官员。造成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之势,以此给皇上施压,铲除八虎……”朱玠说着眼前一亮,压低声音道:
“你说会不会是,他感受到京里的压力,预感要大事不妙,才想趁机全身而退?”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他虽然只是五品知州,但却是李阁老的门生……”朱璋沉吟道:“有事,弟子服其劳。”
“前一句是什么?”朱玠忽然瞪大了眼。
“什么前一句?”朱璋问道。
“有事。”朱玠道。
“色难。”朱璋答道:“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
“子曰,色难——正是今日那道考题的最后一句!”朱玠拿起桌上的稿纸,给朱璋看那一串长长的题目!
“原来如此!”朱璋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
“我就说嘛。贾知州都已经举办过遥寿宴了,怎么还会那般思念老母?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儿在里头!”
“看来,内阁要跟八虎决战了。”朱玠心中的疑团终于有了答案,面色却愈加凝重。
“内阁三位元老携百官之威铲除八虎,应该不在话下吧?”朱璋道。
“按说是这样。”朱玠却皱眉道:“可要是稳赢的局,老公祖为什么要跑呢?”
“他对京里的风声有那么敏感吗?”朱璋问道。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朱玠沉声道:“他远在泸州,这种危机感是哪来的?会不会是他那位老师传递给他的?”
“难道李茶陵对前景很悲观?”朱璋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要是李公都不看好,那就麻烦了。”见屋里有些暗了,朱玠拿起铜剪,剪去燃烧炭化的烛芯,烛光才重新明亮起来。
“也许我们猜错了,别自己吓自己。”朱璋轻声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朱玠却摇摇头,断然道:“你现在就给老九写封信,让他千万要置身事外,不可参与打虎!”
“他一个小小的庶吉士,人家用得着他吗?”朱璋道。
“人家就爱用这种愣头青。”朱玠忧心忡忡道:“在那种氛围里,很容易就上头的。”
“唉,好吧。”朱璋缓缓点头,虽然觉得这样不太大丈夫,但终究还是担心弟弟更多些。
便打开墨盒,提起笔来,跟二哥商量着如何作书……
~~
翌日中午,泸州武学。
小树林里,苏泰正坐在石凳上,端着钵吃午饭。两只手却有些哆嗦,夹菜都困难。
“啊……”奢云珞便夹一筷子红烧肉送到他嘴边。
“干啥?别那么肉麻。”苏泰还不好意思了。这小树林也不是什么隐蔽的地方,时不时就有人窜出来。
“吃不吃?”奢云珞却把筷子怼到他嘴边,苏泰这才不情不愿地吃下了那块红烧肉。
哎嘛,香,真香,格外香!
“啊……”奢云珞又夹了一筷子米饭。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他就没怎么推辞。
结果这顿午饭,就由奢云珞全程喂食了。
她一边往苏泰嘴里库库炫饭,一边好奇问道:“你昨天不是去陪考了吗?怎么累成这样?”
“唉,别提了……”苏泰眼泪都快下来了。之前县试还有大哥替替他。这回大哥也进场了,就剩下他一个人。
一想到自己肩负着全家人的希望,苏泰就一刻也不敢停,一举就是一天……
“咋?你还干啥体力活来着?”奢云珞又喂苏泰吃了块萝卜解解腻。“要不要下回我帮你一起?”
“没咋……”苏泰想到大哥的嘱咐,摇了摇头道:“俺一个人就行。”
“还跟我保密。”奢云珞登时就不高兴了,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吃去。”
“唉,俺大哥说了,法不传六耳,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俺连秋哥儿都没讲。”苏泰便闷声道。
说着委委屈屈地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往嘴里捣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啥也不能耽误了干饭人干饭。
“是吗?”听说连苏录都不知道,奢云珞登时就平衡了。又笑眯眯地夺过筷子,继续喂他吃饭。“我阿妈说了,不怕男人有秘密,就怕他连‘有秘密’都瞒着你。”
“你阿妈还挺会找台阶……”苏泰咧嘴笑道。
“唉,不然怎么办?我阿爸活着的时候有好几个女人,真认真要气死咯。”奢云珞叹了口气,插起一个狮子头,直接塞进苏泰嘴里。
“呜呜……”苏泰差点没给噎死。
~~
四月初三,州试放榜。
考生们再次齐聚学宫街口的告示牌前,查看头场红榜。
红榜依然分团案和副榜。
团案四十席,中间一个大大的‘中’字,那‘中’字上长下短,实为‘贵’字头。
围绕着‘中’字转圈书写考号,圈分内外两层,各二十名。居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者,为第一名。所有人只写坐号,不写姓名,按逆时针排写。
众考生便见那外层居中、提高一字处,写着‘黄字號’,那显然就是苏案首的座号。
之后是‘天字號’‘王字號’‘老字號’……
考生们对照各自浮票上的座号,便可知道自己的名次了。其中前十名分别是——
朱子和第二、苏满第三、白云山第四、萧廷杰第五、许承业第六、雷俊第七、朱子恭第八、邓登瀛第九、林之鸿第十。
其中,萧廷杰是纳溪案首,许承业乃江安案首。就连林之鸿这位太平书院目前的第一名,也只是勉强挤进了前十,可见本科前十的含金量之高!
苏满这个名字,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这人是哪个书院的?”众人纷纷打听。
“是我们太平书院的学长!”苏淡等人便自豪道。
“那为什么没听说过?”众考生不解道。太平书院也是泸州有名的学府了,今年有哪些高手参试,大家都是知道的。
“我已经是第二次参加州试了,所以没有跟书院一起。”还是苏满自己解答了众人疑惑。
“厉害!”众考生纷纷投来赞叹的目光。“师兄进步神速,罕见罕见啊!”
他们之所以这么惊讶,是因为州试录取一百名,真正的高手州试一次就过了……
落榜的再考也不可能拼得过新一批学霸了,能低低地出圈,就谢天谢地了。从来没见过有人能上次落榜,下次杀进前三!
“可能是这回运气好吧,正好碰上适合我的题目。”苏满却面无得色,反而还有些难过。
“哥,这才是你的真实实力!”苏录揽住了他的肩膀,使劲攥了攥他的手。
“谢谢老弟。”苏满紧紧地反握住三弟的手。
~~
后三十名出圈的考生里,还有省身斋五人、正意斋九人——其中雷声远第十五、乔枫十八、程万舟二十、王翀第二十八、苏淡三十一,陶成第三十七,以及……苏有才四十!
苏有才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做好了鏖战到底的准备,这回居然一把就过了。
虽然是团案上最后一名,但是紧挨着儿子呀……
这回他没有太多的五味杂陈,只有满满的惊喜,一手搂住侄子,一手搂住儿子,哈哈大笑道:
“祖宗保佑,老子时来运转了!”
“厉害厉害,老前辈老而弥坚!”苏录和苏满自然也都为苏有才高兴,其实他们也做好了陪他考到第三场的准备。
也不怪他们这么高兴,老公祖这种年轻的进士官,尤其偏爱年轻人。
前四十里只有苏有才一个三十岁以上的。
什么叫实力派?这就叫实力派!
正意斋和省身斋的其他同窗也都名列副榜,后面还有机会…
通过这一场的结果,也能看出来,鹤山书院还是强。代表顶尖水平的前二十里占了十四席。
排第二的居然是太平书院,也夺下了五席。
有人就要问了,前二十里不是还有苏满和两县案首吗?怎么他们两家就占了十九席?
那是因为两家都把苏录和朱子和,算到自家头上了……
说明一下……
说一下八股的问题。其实之前就说过了,我的水平早就跟不上主角了。
所以我现在是非必要不写了,一来很多读者不喜欢,二来藏拙,三来也省事儿。
但这毕竟是科举文,你完全不写,就太虚了,没有实感就没有代入感啊。
所以主角考试时,还是不可避免得写一点。为了让大家体验好点,我都没写完整的,都是片段而已。大家不喜欢可以当成个背景道具,不看就是。
或者可以安慰自己,如果看到全篇的话,可能水平就高了……哈哈。
所以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吹捧自己的。所有文章里的吹捧,都是给未来状元郎的。他当得起,我一点都当不起。
如果让大家觉得那些夸奖言过其实了,那不是苏录的错,是我这个无能的作者的错。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道具来代替了,所以真是对不起了。
等到写完这本书,有了充足的时间,也许我会重新修改一下那些在更新压力下写出来八股诗词……但也许越改越烂也说不定……
不说了,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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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下爷仨都解放了,后头两场皆不必入场,只等着初九面试即可。
回去跟家里一说,老板娘等人自然都高兴坏了。苏泰却长长松了口气,好似如释重负……
“二哥,我们考试,你压力很大吗?”苏录奇怪问道。
“大得很!”苏泰眼泪都快下来了,“求祖宗保佑是个力气活儿。俺是一刻都不敢松懈,就怕给你们耽误事儿。”
“好好,你也劳苦功高。”苏有才高兴地拍了拍苏泰的肩膀。
“嘶……”苏泰触电似的缩了一下。
“还疼呢?”苏有才问道。
“好多了,不碰不疼了。”苏泰咧嘴笑笑道:“爹不用担心,过几天就没事了,而且还会更有劲儿。”
“二哥搁这练块呢。”苏录打趣笑道。
“好像还真是!”苏泰抬起胳膊,略一运力,肌肉绷起,比常人大腿还粗。“县试完了俺就感觉胳膊壮了一圈。”
这观念一转换,苏泰顿时就不觉得是苦差事了,不无遗憾道:“这回时间太短,怕是没那么好的效果了。”
“那么说爹耽误你练块了?”苏有才笑道。
“那可不。”苏泰憨笑道。
“哈哈哈!”一家人畅快地大笑起来。一场过的感觉,爽!
~~
兵备衙门后宅,正堂西侧书房。
黄兵宪刚刚视察完赤水河工筹备事宜,回到府上,在侍妾服侍下除去沾了泥点的绯红官袍和黑缎官靴。
侍妾一边帮他用温热的棉巾擦脸,一边柔声道:“老爷辛苦了。”
“我这算什么辛苦?只是到河边走了走罢了。”黄兵宪摇摇头,换上居家的松江布道袍和云头履道:“罢了,不提那些糟心事。”
说着便坐回自己的圈椅,两腿往脚凳上一搁,伸个懒腰道:“哪儿都不如家里舒服呀。”
“是啊。”侍妾给他奉上香茗。
黄珂端起茶盏刚要呷一口,目光落在桌面上,便见镇纸下压着张没见过的素笺。
他随手拿起来一看,瞳仁便猛地一缩,被上头的文字深深吸引进去。看到后来,竟似有砂砾飞入眸中,引得两眼通红,眼眶微微发涩。
“老爷,三少爷和小姐来请安了。”侍妾把他唤回神来。
“叫他们进来。”黄兵宪捏了捏鼻端,深深吐出口浊气。
帘栊轻响,黄峨跟着小哥进来请安。禁足于深闺近一载,昔日珠圆玉润的少女清瘦了许多。她下巴变得尖尖的,双眼也显得更大了。
纤腰不盈一握,天青色襦裙穿在身上,腰间绦带竟能绕两匝有余,倒叫那支累丝嵌珠的步摇显得沉甸甸的。
“恭迎爹爹归府,一路劳顿辛苦了。”她垂着眼睫福身,声线清泠如冰泉过石,透着不加掩饰的疏淡。
“子曰‘色难’,真是太对了。”黄珂不禁眉头直皱,这一年来父女关系算是跌到了冰点,今年他就没见黄峨笑过……
“子还曰‘孝慈’。”黄峨不假思索地怼道。
意思是,父母对子女先有‘慈’,子女对父母才后有‘孝’。
“好好,真是伶牙俐齿!”黄珂气笑了,这已是父女俩一年来的固定节目了。
每次见面说不上三句一定会怼起来。
“妹妹,爹爹才刚回来,你就惹他生气。”黄峰在一旁扼腕道。
“爹爹可不是刚关我禁闭。”黄峨哼一声道:“我现在被关得火大,还请担待吧。”
她自去年中秋以后,还没见过情郎一眼呢……
“什么叫关禁闭?大家闺秀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往外跑算怎么回事?”黄峰嗡嗡道。
“三月三女儿节,皇家的公主她也可以出门的!”黄峨冷笑道。
“那不是因为那小子回来了吗?”黄峰小声嘟囔一句,又提高声调道:“你怎么不说?上元节我要带你去看灯来着,是你自己不出门的呀。”
“那不是因为他不在吗?”黄峨理直气壮道:“我出去干啥?触景生情吗?”
“爹听听,这还是好人家姑娘说的话吗?”黄峰气得鼻子都歪了。
“好人家会把自家姑娘一关一年吗?”黄峨这一年也不是全无收获,怼人的功夫是彻底练出来了。
“好了!”黄珂终于听不下去,啪的一拍桌子,两人才住口。
黄兵宪又拿起那张素笺,递给黄峨道:“案头这篇感人肺腑的至文,你且拿去拜读,也叫你明白些为人子女的道理,莫要整日与为父置气。”
“没那个必要,此文女儿能倒背如流。”黄峨忽然笑了,长而翘的睫毛颤了颤。“这就是女儿放在爹爹桌上的。”
“倒反天罡了,你还要教育爹爹?!”黄峰道。
“行了……”黄珂再次喝止儿子,顿了好一会儿方低声问道:
“莫非这竟是他作的?”
“当然!”黄峨骄傲地扬起尖尖的下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烁着骄傲的光。
“这就是爹爹瞧不上的那个苏弘之所作,他一篇州试文章写哭了全泸州,女儿特意拿给父亲试试,看看你老人家究竟是不是铁石心肠?”
“……”黄兵宪沉默良久,不知是被女儿怼的,还是震撼于那小子居然能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来。
半晌方道:“爹爹不是铁石心肠……”
“那爹爹就放女儿出去透透气吧,我肯定不会干任何让你丢脸的事。”少女也随之软下来,声音带着幽怨的水汽,袖中帕子绞得发皱,哽咽道:
“女儿到底犯了什么天条?要被锁在深宅里,连院门都迈不出半步?”
“唉……”黄兵宪喉头滚动,终是长叹一声:“你眼看便要及笄,到时万事自有安排。再忍耐几天吧……”
“略略略!”黄峨见自己软磨硬泡,还是没有奏效,终于破了防。不等父亲说完便转身跑出书房,廊下传来她憋闷至极的喊声。
“再关下去,我真要憋死啦!!”
待女儿愤懑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黄珂无奈地瞥向黄峰:“你这当哥哥的也是,何苦将小妹拘得这般紧?适当让她出去透透气,对大家都有好处……”
“爹,我不是怕她跟那小子,天雷勾动地火吗?”黄峰小声道:“万一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怎么跟杨家交代呀?”
“胡说八道,他们才多大!”黄珂气恼地一拍桌子:“你妹妹做不出那种事来。”
“唉,我们也是被杨家坑苦了,本来说好了是年底来,结果又不来了……”黄峰也有话说:“要是那时候见到杨慎,妹妹也就不会怪我们了。”
“这不是遇上国丧吗?”黄珂叹气道:“石斋兄又在入阁的关键期,怎么能让儿子在大行皇帝驾崩的当年来相亲呢?肯定会被竞争对手拿来做文章的。”
“是是,儿子也知道他们树大招风,一举一动都得谨慎。”黄峰也不是为了埋怨杨家,他恨不得把妹妹打晕包邮送给杨慎。他只是在甩锅而已。
便问道:“今年总没人会非议了吧?杨用修多会儿能来啊?”
“他现在成都参加府试,待到院试之后,第一时间就会过来泸州探亲。”黄珂淡淡道。
说完心里生出一些微妙的情绪,两个小子居然同年考秀才。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苏录和杨慎相提并论了……
黄峰心里却只有杨慎,闻言高兴道:“成都是院试第一站,最晚不过五月,这么说他六月就能来?!”
说着鼓励老父道:“爹,咱们再坚持两个月,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心软啊!”
“两个月以后呢?”黄珂手指轻叩着桌面道。
“杨用修就来了呀,一切就都结束了!”黄峰深信不疑道:“我就不信真杨慎来了,小妹还能看得上冒牌的?”
“谁说他是冒牌的?”黄珂皱眉道。
“都叫他泸州小杨慎啊?不是赝品是什么?”黄峰道。
“他可不是杨慎的赝品。”黄珂摇摇头,沉声道:“两人只能说是一时瑜亮……”
到底谁是瑜,谁是亮,黄珂也说不好。他只知道,杨慎名气更大,却没有苏录硬扎的成绩……
“爹对那小子评价也太高了吧?”黄峰不信道。
“是你一门心思想当杨用修的小舅子,不能正确看待苏弘之。”黄珂摇摇头,长叹一声道:
“恐怕你想错了,杨用修来泸州,不会是结束,而是麻烦的开始。万一你妹妹没相中他,为父就有的愁咯……”黄珂苦恼地揉着太阳穴,显然为这个问题烦心了不是一两天。
“爹有啥好愁的?论才学杨用修远超那小子,论家世那小子更是望尘莫及!”黄峰见老爹居然动摇了,赶紧想让他坚定起来。“妹妹就算耍小性子,我们也不能由着她!”
“我又不是卖闺女,那些都不重要。”黄珂摇摇头,拿起那张素笺,定定看着上头压都压不住的冲天才气,喃喃道:“其实要不是跟石斋兄有言在先,我真不想当这个恶人呀……”
说着再次长叹道:“这是多少人梦想中的乘龙快婿啊?可惜可惜……”
黄峰还想再劝,黄珂却已经闭上眼睛,摆手示意他退下。
第二百六十七章 让你们心服口服
四月初四,州试初覆,又有三十名童生出圈。其中就有马千里、陶成等人。
其余同窗依然名列两百人的副榜。
四月初七,再覆。又有二十名童生出圈。这回程万范等人也上岸了,只剩李奇宇和寥寥几个同窗,仍在一百人的副榜上苟延残喘。
他们只能在初九面试时,争夺最后十个名额了……
看着自己在副榜的名次都不算靠前,李奇宇眼泪都要下来了。回去公所后,他把脑袋靠在苏录的肩上,小声道:“恩丈,怎么又跟县试一样了?我也求过字画了呀。”
“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没求字画,咱早就掉榜了?”苏录把他的脑袋推开,轻声道:“与其在这里哭唧唧,还不如放下包袱,专心准备面试呢。”
“你帮我?”李奇宇可怜巴巴地拉着苏录。
“废话。”苏录道:“就你们几个还没上岸了,我不得尽量捞一捞?”
“爹,你就是我们亲爹。”李奇宇和几个同窗异口同声。
“我算是看出来了,咱们的亲情,跟你们对我的需要程度成正比。”苏录没好气道。
“没有没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会孝敬你老一辈子的。”李奇宇几人孝心正浓道。
“别废话了,开始特训!”苏录便带着几个暂时升级到‘亲儿子’的同窗,开始了为期一天的面试特训……
短短一天时间,苏录当然没法提高他们的知识水平,但身为金牌讲师,却可以传授给他们面试的技巧,让他们充分发挥出自身水平。
完事儿还帮他们编成了口诀,不至于一紧张什么都忘了——
“揖让有度显恭,官话忌用乡音。忠孝须分重轻,公私当守经权。
遇诘勿慌典引,对答忌满求平。典用常见避僻,例举乡邻显真……”
担任陪练的林之鸿等人都听呆了,恩丈总结概括能力真是天下一绝,什么都能提纲挈领,让人条理分明。
别说李奇宇几个了,就连他们都受益匪浅……
~~
转眼到了初九面试当天。
跟县试时一样,不光副榜上的一百人要面试,已经出圈的九十名考生,同样要接受老公祖当面审查,以确保没人滥竽充数。
面试在州衙大堂举行。
辰时三刻,堂前铜钲鸣响。礼房司吏引导着九十名出圈童生,按名次排序,自仪门鱼贯而入,在大堂前向老公祖行三揖礼。
大堂正中,贾知州端坐于海水朝日屏风前。他身着白鹇补子的五品公服,目光扫过堂下,绝大部分童生都是鲜嫩的年轻人,只有少量老梆菜间杂其间。
他满意地点点头,《童生册》上显示,这批考生最小的十四,最大的三十八,跟他实际看到的情况相差不大。
看来三位县令谁也不想遭他日决,在县里已经严格审查过了。
贾知州也就省了再查问每个考生的年貌了,便和蔼地对众考生道:
“尔等经州县数轮遴选至此,已是一州翘楚。今番面试,非为苛责,只怕荐了鱼目混珠之徒,污了大宗师的眼。”
言谈间尽显两榜进士、阁老门生的松弛,浑不似卢知县那般一板一眼。
便听他愈加松弛道:“正式开始前,先澄清一件事……有人说本州头场,仅凭一篇草稿便取了苏生的案首,是在将国家的科举当儿戏,还有人说本官哗众取宠,准备告到省里去?”
他的语气虽然轻飘飘的,考生们却都噤若寒蝉。尤其是那些曾口出不逊者,更是吓得冷汗津津。
“放心,你们都是涉世未深的学生,本官不会追究你们的。”贾知州这才话锋一转道:“今天说这件事,也是为了替苏生澄清一下。”
说着他看向位于前排正中的苏录,温声道:“也怪本官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老公祖言重了。”苏录忙出班抱拳恭声道:“那日老公祖及时贴出了文章,已经替学生澄清过了。”
“是啊,老公祖。”众考生也赶紧附和道:“我们已经拜读苏案首的雄文,无不涕泪横流,愧疚难当。绝对不会质疑他一星半点了。”
“这还差不多。”贾知州微微颔首,又笑问道:“你们不好奇,为何本官不让他誊抄到卷子上,却非要他的草稿么?”
“请老公祖赐教。”考生们确实好奇,老公祖也太迫不及待了,完全没必要啊。
“因为本官取的就是他的草稿。”贾知州沉声道:“他真誊到卷子上,反而会大为失色!”
“为何?”考生愈发不解,还没听说过,文章经过誊抄就会失色的。
“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也好明白本州的苦心!”贾知州便一招手,正色道:“请《色难容易帖》!”
两名胥吏抬着一条长案,缓缓自屏风后转出。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的稳重,仿佛抬的是知州老娘一般……
将长案置于堂中,两名胥吏便立在长案左右护法。
“尔等列队,依次上前,只可观看,不得触碰。”贾知州又煞有介事地吩咐道。
这下考生们被勾起了浓烈的好奇心,全都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篇草稿,竟会被老公祖当成了无价之宝?
众人便依言列队来到长案前,观摩这篇《色难容易帖》。观者无不目眩神迷,但见行楷斑驳如泣血,通篇笔势随悲气跌宕——
作者写‘殁’字末笔突然抖颤,枯笔飞白似如痛心疾首;到‘北堂萱萎’时,行间距骤密如泪雨落下。‘萎’字左下部被水洇得模糊,细看竟是泪痕迭着墨痕……
正因如此,反得自然之妙——笔随泪走,字由心发,通篇如泣如诉,时而沉郁似血涌,时而低回若气断!竟以真情破尽技法窠臼,让每个字都成为未说出口的愧疚,直击人心而不觉形陋!
观者无不深深震撼,沉浸在这幅字帖的强大魅力中,久久无法自拔。他们不知道自己将来会经历什么,但都知道,不管自己走到哪里,永远也忘不了这篇《色难容易帖》了。
“总听说王右军的《丧乱帖》和颜太保的《祭侄文稿》,都是书于作者心中极难过之时,写出的字全都由心而发。因作者无意于书法,故字迹越见自然,情感浓烈到令人见之落泪,永世难忘。”纳溪案首萧廷杰看完感慨万分道:
“晚生无福,看不到王颜两位大宗师的真迹,但今天欣赏了苏案首的《色难容易帖》,终于能想象出那两篇千古名书的风采了!”
“是啊,苏案首这篇《色难容易帖》,堪称本朝之《丧乱帖》了。”江安案首许承业也由衷叹服道。
说罢两人一起向苏录深深作揖,“苏案首,万分抱歉,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了。”
“二位言重了,”苏录苦笑还礼道:“我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打草稿的时候,沉浸在了文章的情绪中而已。”
“你特意写反而写不出来的。”贾知州闻言正色道:“正因为你没有当成书法来写,任由难抑的悲恸牵引笔触,涂改处才能皆成心迹。”
“这般不计工拙的笔墨,反而让文章本就强大的表现力,又上了个台阶!”顿一下,他接着道:“本州既取此文又取此字,两者缺一不可。所以只能让弘之受些委屈,把草稿交上来了……”
“原来如此,我等心服口服!”众考生一齐叹服道:“还是老公祖想得周全!看过这《色难容易帖》,才能体会到老公祖的良苦用心,苏案首的全部心血!”
说罢,一起再度向苏录行礼致歉道:“弘之兄这案首当之无愧!”
“多谢老公祖,多谢诸位。”苏录还能说什么?
“哈哈,好了。现在误会彻底澄清了,面试就圆满结束了!”贾知州高兴地一挥手道:“尔等都随苏案首后堂去吃终场酒吧,本州还要面试第二场。”
“多谢老公祖!”这么轻易过关,众考生自然求之不得,便在书吏的引导下,跟苏录一起到后堂等着吃酒去了。
贾知州又命人撤下长案,将那《色难容易帖》妥善保存,这才提副榜的一百名考生上堂,当面试之。或小讲、或相比、或中权,以核其虚实。
但他不像卢知县那样小心翼翼,唯恐出现纰漏,每人问一道题就拉倒,看谁顺眼就点谁。
这就是进士清流的自在,在这种小事上,尽管洒漫去做,怎么做都不会有人说你错。反而要赞一声:‘是真名士自风流!’
最终李奇宇几人凭着义父的突击培训,以超过他人的良好台风,全都突围成功,跻身了最后的十个名额。
随后,贾知州也照例宴请了一众考官和一百名入围院试的考生,勉励他们再接再厉,换穿襕衫。又赏赐了每人一身行头,一副文房四宝,并十两银子作为院试之资。
接受完考生的敬酒,贾知州率众佐贰退席,让考生们自行联络感情。
与此同时,礼房书吏已经写好了长案,将一百名出圈者的高姓大名,按成绩公之于众!
正德元年的泸州州试,便圆满结束了。
ps.下一章没检查呢……
第二百六十八章 报喜
州试录取之后,州衙即将录取名单造册申报大宗师,以待院试。
同时,又照所取童生次序,五人为一结,取行优廪生亲笔花押保结。
此外还要再次令各童生亲填年貌、籍贯、三代、经书,汇为一册,并各结状粘送。
州试、县试原取之卷,也要合钉封贮,以便院试时核对。
做完这一切,州试之后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只待大宗师案临了。
大宗师是提学副使的别称,平时常驻省城,会在州试后驾临各州县,亲自主持院试,录取州县学生员。所以院试才是真正的秀才录取考试!
其实国初时只有院试,但大宗师只有一个,却要三年两次巡遍全省所有州县,主持岁试、院试、科试。
随着国家久安,读书人越来越多,提学副使根本忙不过来。在接连猝死了几位大宗师后,朝廷不得不命州县预先遴选童生,以减轻提学副使的工作压力,这才有了府州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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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教谕做完了在州城的全部工作,便乘船返回合江。
与他同行的,还有参加完州试的合江童生,当然苏录爷几个除外。
院试之期未定,得看大宗师的行程安排。按以往的经验,大宗师都会从成都府开始,沿着长江一路穿州过府考过来。等轮到泸州的时候,怎么也得八月份往后了……
这么长的时间,张先生和林之鸿等人不可能在泸州干等着了。大家约定院试时再重聚,便跟着县里的船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海瀚跟张先生等人分开后,来不及回家便直奔县衙,向卢知县禀报州试的情况。
听说本县足足二十八名考生跻身州试,仅次于三十九人的泸州,卢知县自然十分高兴,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这才衬得上咱们‘蜀中邹鲁’的名号!”
又追问道:“弘之可是案首?”
“是。”海瀚点头道:“第二是朱子和,第三是小苏先生的兄长苏满!”
“这么说,本县包揽了此次州试前三?”尤幕友总是可以及时发现亮点。
“也可以,这么说……”以海瀚的节操,本来是不敢苟同的,苏家兄弟算本县的没问题,但朱子和可是在泸州考的县试,怎么能也算本县呢?
只是他今天哄着大老爷,不敢说扫兴的话。
“好好好!”卢知县果然丝毫不觉得,尤幕友的说法有什么问题。马上吩咐道:“给苏家报喜,按照中秀才的标准!”
“好。”尤幕友应声道:“学生亲自去一趟。”
“这样最好,一定要将本县的慰问传达给苏家老太爷!”卢知县点头道。
“是!”
待尤幕友出去后,卢知县又问海瀚道:“还有什么事?”
“还有……”海瀚咽口唾沫,从挎包中取出两封信递给卢知县道:“这里有小苏先生和县公所田总管,写给大老爷的信,下官带来了。”
“放那吧,有劳了。”卢知县点点头。待海瀚放下信,便端起茶盏,这是送客的意思。
海瀚却赖着不走道:“求大老爷先看看小苏先生的信。”
“忙着呢,晚些时候再看。”卢知县才不会被下属牵着鼻子走呢,越让他他越不看。
“大老爷!”海瀚急眼了。“你不看我也要说!”
“我知道你要说啥,没门儿!”卢知县冷哼一声,拿起桌上的一份公函,拍到他脸上道:“瞧瞧,州里摊派给县里整整三千两白银,把本县卖了都不够!我还养得起你那帮冬烘先生?!”
“大老爷……”海瀚能讲的道理早就跟他讲完了,此时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出去!”卢知县把茶盏往桌上一搁,语气便很不好了。
“唉……”海瀚长叹一声,无奈退下。他还以为小苏先生面子够大呢,就是软磨硬泡求着苏录写了封信,没想到还是没用……
等海瀚出去之后,卢知县才拿起拆信刀,将苏录和田总管的信,一一拆开细读起来。
一看就变了脸色……
~~
晌午,苏家新宅,一家人正在吃午饭。
老太太已经吃过那股馋劲儿去了。家里的男丁又大都在泸州,苏有金和小金宝也要节食减肥,所以一家人的午饭吃得很清淡。
只有一个荤菜香烹鸡脍,其余全是素的。大伯娘还把两根鸡腿给了喜宝儿和冬哥儿……
小金宝也不攀伴儿,便朝着其余的鸡零件下手,连鸡头都不放过。
“给金宝儿多做点肉吧,看把孩子可怜的。”看着闺女在跟鸡头亲嘴,努力地嗦出鸡舌头,可把大伯心疼坏了。
“不行,她跟你一样,都得减肥!”大伯娘却毫不通融道:“都六岁了,再不减就得胖一辈子了。”
说着问苏有金道:“你想让你闺女当一辈子胖丫头?”
小金宝闻言羞愧地放下了鸡头……
“哎,胖点有啥,咱现在养得起。”老太太也替孙女说话道。
“娘,她将来还找婆家不?谁愿意娶个好吃懒做的胖老婆?”大伯娘坚持不肯通融。
“啥?娶个棒老婆?那不挺好吗?”老太太便听不懂了。
看到小金宝都要掉泪了,小姑赶紧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二哥他们考得怎么样了?”
小婶儿赶紧小声哄小金宝儿,三两下就把心胸开阔的大侄女哄高兴了。
“谁知道呢?”苏有金道:“秋哥儿肯定没问题,春哥儿应该也有希望。”
“那我儿子呢?”老爷子问道。
“看吧……”苏有金半天憋出俩字。
“二叔县试都那么吃力,州试肯定抓瞎。”大伯娘就直白多了:“他能过县试爹就该知足了,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
“不想点儿好,不吃了!”老爷子一扔筷子,准备出去遛弯。
却听到街口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
“谁大中午头的迎亲啊?这么不讲究?”老爷子皱眉道。
正午属阳,婚礼属阴。所谓‘迎亲轿不犯午,犯则夫妇多争’。
“再不讲究也不能中午迎亲啊。”大伯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打击了一圈,还跟没事人似的笑道:
“不会是来给秋哥儿、春哥儿报喜的吧?”
“嫂子。”小婶忍不住道:“州试没有报喜的,中了秀才才能报喜。”
“是吗,哈哈?”大伯娘便讪讪笑道:“不是就不是吧。”
说话间,那唢呐锣鼓声越来越近,听着都到了门外了。
前头看门的丫鬟二妮跑进来,扯着大嗓门道:“老太爷老太太,快出来呀!县里来给家里报喜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大伯娘马上又支棱起来了,扶着老太太就往外跑。
一家人扶老携幼来到大门口,便见外头爆仗锣鼓响个不停。
十名皂衣衙役立在满地红屑上,手持乐器吹吹打打,为首的两个高举着两杆喜牌——红漆底子上‘县试案首’‘州试案首’八个金粉大字在正午的阳光里亮得晃眼!
不光街坊邻居全都被吸引出来,还有好多跟着报喜队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也把苏家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待到老爷子在苏有金的搀扶下出来门口,红衣报录人便单膝跪地,双手高举红色捷报,高声道:“恭喜贵府三少爷讳录,连中县试州试案首,特奉大老爷宪谕,呈递捷报!”
“快快接过来。”老爷子整个人都是懵的,好在大伯见过大场面,赶紧上前接过喜报,又请报录人入内奉茶,叫大伯娘赶紧准备铜钱看赏。
“吃茶不急。”尤幕友也来到了现场,笑着提醒道:“先把喜帖上门是正办!”
报喜人便用浆糊掺金粉,将喜帖贴在了苏家大门上,同时还脆生生念着吉祥话:“金粉贴喜,青云直上!”
“恭喜恭喜!”尤幕友带头抱拳道贺,街坊四邻也纷纷连声贺喜。
“多谢多谢,同喜同喜。”老爷子和大伯赶忙还礼不迭。
这时大伯娘也拎了两串钱出来,用红纸一包,赏给报录人。
“行了,你们都回去吧,茶我替你们吃了就行。”尤幕友挥挥手,让胥吏们打道回府,不进去给苏家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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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金父子将尤幕友请进客厅,奉茶后问道:“尤先生,不是说中了秀才才报喜吗?这才刚州试啊……”
“放心吧,弘之的秀才已经板上钉钉了。”尤先生笑着解释道:“按例,州试案首必取生员,大宗师无论如何,都会给老公祖这个面子的。”
“这就板上钉钉了?”老爷子目瞪口呆。
“是的。”尤幕友再次拱手道贺:“所以学生代表大老爷,恭喜老爷子了!这次你们老苏家,至少会出一个秀才的!”
“我们二郎苏家这就出秀才了?”老爷子难以置信道。
“是啊爹!”苏有金激动地站起来,使劲挥着拳头道:“我们也能像程秀才那样竖旗杆了!”
这是他从小的夙愿。
虽然都觉得苏录考个秀才不在话下,但等他真考下来的时候,全家人还是觉得太不真实了……
“小姑,快掐我一把。”大伯娘赶紧验证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我来!”小婶儿抢在小姑前头,朝着大伯娘的胳膊狠拧了一把。
“哎哟!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嘛?!”大伯娘疼得直呲牙,旋即咧嘴笑道:“不是做梦,咱家真要出秀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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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家人狂喜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问另外两个过了没。
“都过了!”尤幕友笑道:“而且苏满还高居第三,也非常优秀啊!中秀才已经十拿九稳了。这回你们老苏家八成要双喜临门,三阳开泰都有可能!”
“是吗?”众人又是一阵兴高采烈,苏有金乐得合不拢嘴道:“我就知道春哥儿这回肯定行!”
“哎呀呀,熊孩子这回可算过了……”大伯娘也忍不住抹泪道:“今天真跟做梦似的!”
“嫂子,再掐一把吗?”小婶跃跃欲试。
“去你的,趁机出气是吧?”大伯娘白她一眼,刚才让她掐得,这会儿还疼呢。
“尤先生说‘都过了’的意思是,连我家有才也过了?”老爷子巴望着尤幕友。
“当然了!”尤幕友含笑点头道:“允文贤弟虽然名次不算太高,但也是首场就出了圈,以州试之难,难能可贵了。”
“哎呀,这真是祖宗保佑啊!”可把老爷子高兴坏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便要拿私房钱赏尤幕友。
“不用不用,”尤幕友忙笑道:“等二位中了秀才,我还会来报喜的。到时候再跟老爷子讨赏不迟。”
说着他招招手,书童便奉上了一封红绸包裹的银子,对老爷子笑道:“这是县里赏给苏案首的,奖励他为本县争光!”
“谢大老爷恩赏。”苏有金忙双手接过来,没留神手竟然一坠。
他马上估出红绸里是一百两银子,这是在太平镇收门摊费练出的本事……
苏有金不禁吃惊道:“这么多?”
尤幕友笑道:“不如此,不足以激励本乡学子砥砺前行啊。”
说着压低声音道:“这钱走的是公账,我尽量给你们多支一点……”
“明白明白,多谢老父母,多谢尤先生!”苏有金了然点头。显然这一百两里头,不光有大老爷那一份,还有尤幕友的一份。
尤先生还真是会过日子,拿公家的钱做人情,这样就不用自己再另包红包了……
“有喜,快去庆云楼叫一桌最好的席面!”苏有金高声吩咐道:“有力,把七叔叫来,咱们陪着尤先生好好喝一个!”
“正要讨杯庆功酒喝。”尤幕友笑眯眯道:“那学生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老爷子笑得眼都眯成了线,又掏出蒌叶卷跟尤幕友对着嚼起来。
谁知屁股刚坐热,衙门便来人催尤幕友回去。
“先生,大老爷有急事儿!”
“好,我这就回去。”尤幕友点点头,对老爷子歉意道:“当差不自由,这酒只能改日再喝。”
“哎好好,正事儿要紧。”老爷子也不好挽留,便跟儿子将尤幕友送到门口。
待尤先生坐着马车离去,老爷子便吩咐大伯道:“给二郎滩报喜,让老族长替咱们上供,感谢祖宗保佑!”
“功名旗杆也该准备了。”大伯道:“旗杆好办,但夹杆石费时间呀。”
“好,去办吧。”老爷子点点头,嘱咐道:“一定要用最好的料子,不要怕花钱,将来秋哥儿肯定还要挂旗的!”
“明白,我去讨根金丝楠!”大伯便兴冲冲地去了。
~~
尤幕友赶回县衙,来到签押房,便见卢知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东翁这是怎么了?”尤幕友看一眼桌上两个信封。
“你自己看。”卢知县两腿架在书案上,气哼哼道:“有没有这么不要脸的?!”
“是。”尤幕友赶紧拿起信来一看,其中一封是田总管禀报州里的情况,几乎用全部篇幅讲述了贾知州的神奇操作……
看完他就知道,卢知县为什么气成这样了。
“贾一旦都两榜进士、阁老门生了,还他妈这么不要脸!”卢昭业黑着脸骂道:“让他这么一折腾,所有人都看他的戏去了,谁还会在乎本官之前的表演?”
“模仿我就模仿我吧,还让我无路可走,不当礽子!”卢知县气得口不择言,连骂了顶头上司盏茶功夫。
等他发泄完了,尤幕友方道:“东翁息怒,贾知州是上司,州试又在县试之后。我们现在再出招,就有点打对台的意思了,殊为不智。”
“没办法?”
“没办法。”尤幕友点点头,转移他的注意力道:“而且学生以为当务之急,是考虑知州出缺的问题!”
“嗯,这才是我急着找你回来的原因。”卢知县点点头,坐直身子,沉声问道:“你说,老父台真的要辞官吗?”
“都到这份上了,肯定来真的呀。他不辞官不成哗众取宠了吗?很难下得来这个台呀。”尤幕友道。
“那他走了之后呢?谁来接班。”卢知县闷声问道。
“三种可能,要么同知大人升任,但希望不大,要么上面另外派人。”尤幕友道:“要么从下属知县里提一个。”
“你这是废话,一共不就这三种可能吗?”卢知县没好气道:“就直说吧,我有没有戏?”
“东翁当然有戏!”尤幕友斩钉截铁道:“你去岁考核卓异,全省第一。靠着注音符号,省里也都知道大老爷的名号了,如果有人替你说几句话,大老爷接任知州便可水到渠成!”
“该拜哪座庙呢?”卢知县摸着下巴,低声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尤幕友笑道:“东翁前几天还跟着他去巡河来着。”
“黄兵宪!”卢知县轻声道。
“没错,黄兵宪不是一般的人物,只要东翁能说动他,这事儿就有七成把握。”尤幕友道。
“黄兵宪这人不好搞,谁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卢知县有些发愁道:“得他觉得应该推我当知州,他才会帮这个忙。不然我就是送他座金山也没用。”
“黄兵宪不收礼,说明他上进心强,不愿意被这些人情世故羁绊住。”尤幕友笑道:“那就从他的事业上着手,给他个不得不推东翁一把的理由!”
“那就是赤水河工了。”卢知县道:“黄兵宪已经把自己的前途,押在了这条河上,但困难也比他想象的大多了,现在谁要是能帮他把河修好,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下来的。”
“那就给他这个承诺!”尤幕友沉声道。
“可万一要是搞砸了,他完蛋之前肯定会先干掉我的。”卢知县苦着脸道:“而且更大的可能是,他不过换个地方当官,但我完蛋是一定的。”
“那就看东翁,想当知州的心情多强烈了!”尤幕友断然道:“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还是安于现状,继续当你的知县,全看东翁自己的选择了!”
“这还用问?我当然想放手一搏了!”卢知县一捶桌子道:“管他娘的是不是饮鸩止渴,先了了这个心愿再说!”
“这就对了。”尤幕友点头道:“东翁就是不当这个知州,该你担的一样跑不了,那干嘛不名实相符呢?万一要是搞定了,还能名垂青史!”
“你说得对,就河工局那帮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正经干事儿的,黄兵宪只能指望我!”卢知县重重点头道:“这个知州我要定了!”
“好,东翁有这个心气,这个知州就非你莫属了!”尤幕友重重点头道。
“嗯,我这两天就去趟泸州!”卢知县下定决心后,进入了战斗状态。就像当年决定推广注音符号时一样……
“还有,现在最要紧的是全县平安,这时候出点乱子就没戏了。”尤幕友提醒他道:
“弘之在信里提到的事,还是办了吧?不能让那一百多个教书先生,真一起来县里讨薪呀!”
“嗯,这个节骨眼上稳定压倒一切。”卢知县点点头,终于松口道:“明天把海瀚叫来,先拨给他一千两银子,稳住那帮冬烘先生。”
~~
海瀚回家郁闷了一宿,连跟媳妇传宗接代的大事都没兴致了。
“咋,又不想生儿子了?”他媳妇谢氏就不高兴了。
“唉,还生儿子呢?明天我又得给人当孙子了。”海瀚翻过身去,背对着谢氏道:“反正这么多年都没生出来,不差这一回了。”
“下回你想我还不伺候了!”谢氏哼一声,也背对着他。
果不其然,天不亮就有人来敲海家的门,讨薪的先生成群结队进来,坐了满满一堂屋。
“海教谕,咱们可是说好了,等你回来就发薪的。”众位先生围着海瀚道:“我们昨天就知道你回来,今天才上门,够给面子了吧?”
“给给给。”海瀚无奈道:“奈何上头又向县里摊派,大老爷一时也周转不过来,还请诸位再宽限几日。”
“不行!我们已经宽限了几个月了?”先生们的忍耐到了极限,七嘴八舌道:
“家里的娃娃都快饿死了,海教谕你也是当爹的,将心比心啊!”
“我还没当爹,承你吉言。”海瀚道。
“不管怎么说,今天你要不给我们发钱,我们就去县衙击鼓,跟大老爷讨个说法!”众位先生红着眼,彻底豁出去了。
“县里不给解决,我们就去州里!州里不给解决,我们就去省里!”
“好!我带你们去县衙!”海瀚也不想再受夹板气了,一挥手道:“谁不来谁是孙子!”
第二百七十章 大宗师震怒
“谁不去谁是孙子!”先生们便一起跟着海教谕,浩浩荡荡来到了县衙大门前。
守门的衙役看到这么多读书人气势汹汹而来,赶紧一面禀报进去,一面阻拦道:“县衙重地不可擅闯,有事递状子!”
“你们先在这等着。”海瀚便对众先生道:“我半个时辰不出来,就击鼓!”
“好!我们就再等最后半个时辰!”众先生还是给了海教谕个面子。
海瀚便进去衙门,直入后堂签押房,准备做最后的交涉。
一进去便被卢知县劈头盖脸地训斥:“你要干什么,带他们来造反吗?”
“他们天不亮就跑到我家去讨薪!”海瀚也跟卢知县拍了桌子,“我家的米缸比我脸都干净,上哪里付他们俸米?”
“那你也不能带他们来这儿啊!”卢知县也拍桌子道:“眼里有没有王法了?!”
“是他们自己要来找大老爷的!”海瀚大声道:“不是我拉着,现在早就敲响鸣冤鼓了!”
说着他放低姿态,拱手道:“大老爷,不能再拖了,这次来的只是十来个代表,下回他们一百多人一起来,可怎么了得呀?”
但说实话,海教谕并不报多大希望。他以前不是没警告过县里,可卢知县完全不当回事,还让人去看,衙门的枷够不够,说不够再赶制一批,到时候那帮冬烘全都枷号示众……
但这回卢知县硬气不起来了,眼下他最怕的就是这个,闷声道:“谁说我不给了?”
“昨天大老爷亲口说的,门儿都没有!”海瀚气愤道。
“没门有窗户呀……”谁知卢知县竟来了个大转弯,笑道:“昨天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钱都给你准备好了。”
“是啊,东翁一直把这事儿挂在心上呢,多方周转,终于把钱凑齐了。”尤幕友便将一张签押完毕的准支朱票递给海瀚道:“去户房领钱吧。”
“……”海瀚接过来一看,上头印章俱全,签字画押一个不少,放款事由也填得明明白白——支付本年积欠社学教师俸禄。
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既然如此,大老爷昨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他整个人都懵了。
“给你个惊喜行不行?”卢知县没好气道:“拿钱走人吧,为什么为什么,猪吗你是?”
“……”海瀚脸涨得一阵通红。
尤幕友赶紧拉着他离开签押房,给卢知县找补道:“其实是昨天晚上才把钱凑齐的,寻思今天就给你,结果你闹了这么一出,大老爷能不生气吗?”
“唉……”海瀚也知道,哪个当官的都很忌讳被逼宫,叹了口气,就不跟卢知县一般见识了。
谢过尤幕友,他便揣着朱票离开了后衙。
往外走时,海瀚忽然想起苏录那番话:‘放心,不出意外的话,你回去时,事情就会有变化。’
他不禁暗暗惊叹,小苏先生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殊不知,签押房内主仆也一起松了口气。
“幸亏弘之通风报信,不然今天非栽个大跟头不可。”卢知县一脸后怕道。
“确实,放在平时闹一闹算不得什么,但今时非比往日,可不能出乱子。”尤幕友深以为然道。
“弘之果然是本县的福星啊!”卢知县大赞道。
~~
省会成都,城南按察使前街。
这条青石铺就的宽阔大街,北起东大街,南至青石桥街是整个四川的首脑机关所在。从北至南,巡抚衙门、按察使司衙门、提学衙门依次排开!
街头街尾都设有拒马,大队官兵日夜戒备,闲杂人等休想靠近!
此时,一队仪仗引导着八抬大轿,来到了按察使前街街口。
只见那肃静回避牌后的官衔牌上,赫然写着‘四川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右布政使’‘从二品’字样,显然是藩台大人驾临,守卫省府衙门的官兵赶紧放行。
藩台大人的轿子直入提学衙门。
听闻杜藩台驾临,四川提学副使萧翀赶紧出迎。
两位绯袍大员按品级见礼后,萧翀请杜藩台入内奉茶。
“藩台有什么差遣,命人唤下官一声就是,”萧翀礼貌道:“怎敢劳烦大人亲自驾临?”
“哎,凌汉贤弟是钦差,理当我这地方官前来拜会。”杜藩台客气道。
“藩台言重了。”萧提学笑笑道。不过杜藩台说得没错,提学官本就是中央派驻各省掌管学正的钦差官员。任期只有三年,每届乡试后卸任回京,绝无留任可能。
而且大部分时间还要案临州县,在省城拢共待不了几天,所以提学官大都不近人情,更是刻意跟地方官员保持距离。
“各州县的童生试都已结束,下面就该大宗师出马院试了。”杜藩台道明来意道:“不知贤弟定好行程没有?愚兄也好令各州县提前做足准备,以免耽误了贤弟的大事。”
“多谢藩台大人记挂,昨天刚刚拟出了草案,正要跟兄台会商。”
萧提学点点头,示意长随将自己桌上的文件拿来,接过来看一眼,双手奉给杜藩台道:“请藩台大人过目。如有不妥之处,不必顾忌,直说便是。”
“好,我看看。”杜藩台接过来,翻开提学衙门拟定的院试排期册,第一站毫无疑问是在成都,拟定于四月三十报道,五月初一开考。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杜藩台点点头,翻到下一页,忽然目光一凝,不解问道:“第二站怎么会是泸州?泸州和成都中间隔了好些州府,往年都得安排在八月以后了。”
“是,按理应该由近及远,一州一府考过去,但这次情况特殊,本院要先去泸州,处理一起严重的违纪事件!”萧提学解释道:“所以作此安排,舍近求远,给老兄和地方上添麻烦了。”
“何等事体如此严重,竟让贤弟打破多年成规?”杜藩台好奇问道。
“是有人举报,泸州州试头场,知州贾宣居然仅凭一篇草稿,就定了州案首!”便听提学大人面现怒气道:“而当时,才仅仅开考不到半个时辰,考生还一个字没往卷子上写呢!他就敢直接把案首定了!”
“简直是无法无天,闻所未闻!”说着他重重一拍桌子道:“如果不严肃处理,国家求贤取才的大计,岂不彻底变成了儿戏?!”
“贤弟消消气。”杜藩台笑道:“我们衙门里,每年接到的举报少说上千,最后查实的不过一半。举报者也许是出于私怨,故意夸大捏造事实也说不定。”
“举报者说此事全泸州都知道,本院到了随便找个考生一问便知。”萧提学气哼哼道:“放心吧,我不会冤枉贾知州,但也绝对不会姑息这种肆意弄权的行为!”
“……”杜藩台没想到萧提学气成这样,不过也能理解。提学官毕竟不是州县官的正经上司,最怕的就是那些骄悍的百里侯、千里公不把他当回事儿。
那样院试就会在地方上串通一气谋私舞弊中,变成一场笑话,甚至会导致提学大人前途无亮的。
他知道这时候正面劝说只会适得其反,便笑道:“我也听说了一件类似的事情。说是泸州下面的合江县试时,合江知县也在头场就定了案首,而且是在没看其他考生卷子的情况下……”
“虽然没贾宣过分,但性质是一样的。”萧提学黑着脸道:“可见泸州的歪风邪气到了不整治不行的地步了!”
“哦对了,贾知州点的那个案首叫什么?”杜藩台问道。
“好像叫苏什么……”萧提学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
“是不是叫苏录?”杜藩台又问。
“对,就是这个名字!”萧提学点头道:“杜藩台也听说过他?”
“是的,因为合江知县取的那位县案首,也是他!”杜藩台便含笑道。
“哦?”萧提学不禁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这苏录是哪位大人物的子侄,居然让知州知县都这样不管不顾地讨好他?”
“他是个军户出身的山里娃。”杜藩台却笑道:“他爹是个考了十几次县试的老童生,他爷爷是个被罢了官的百户。”
说着打趣道:“这个背景够不够硬?”
“兄台说笑了。”萧提学神色稍霁,却愈加迷惑地看着杜藩台道:“不过兄台怎么对此人如此了解?”
“因为这孩子就是‘注音符号’的创造者,中丞大人正在认真考虑是否在全省推广,我当然要掌握相关的情况喽。”杜藩台笑道。
“原来如此……”萧提学来四川一年半了,正好跟卢知县推广注音符号同步。后来州里和兵备道都跟省里打报告,备述此法之神奇。说是亲眼所见,可以让目不识丁的孩童,两月之内自行展卷。
当时先帝仍在,中丞大人和藩台大人都对此法十分重视,还请他一同参详过。经过反复验证,确定此法货真价实,并非欺世盗名。
两位大人如获至宝,都已经把奏章递上去了,结果先帝驾崩了……之后便泥牛入海,被无限期搁置下来了。
ps.下章还没来得及检查哈……
第二百七十一章 提前院试
其实二位封疆大吏原本的计划是,就算新君不感兴趣,省里也要将注音符号推广下去。
然而新君登基不久,便下令各省镇守中官每年进贡黄金万两。
四川镇守中官吴太监便将这笔钱摊派给了省里,并扬言省里不帮这个忙的话,他就直接自己派人下去征敛了。那对蜀中百姓将是一场浩劫……
虽然中丞大人还在跟吴太监谈判,但已经指令布政司衙门紧缩银根,以备万一了。
在全省推广注音符号的计划,也被搁置了下来。
不过萧提学知道,推行肯定是早晚的事儿——这可是能立竿见影的政绩,还能留下教化一方的美名,谁也不愿意错过的!
知道州里县里点的案首,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注音符号发明人,萧提学的怒气消散了不少,但还是感觉很不舒服:
“那苏弘之确实有大功劳,但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奖赏他,这是对朝廷科举的不尊重!”
“呵呵……”杜藩台笑道:“那合江知县卢昭业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知县,素来老成持重,去年还得了个‘卓异’。贾知州更是李阁老的高足,平日里清高的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他二位若真想用案首奖赏他,应该会更注意流程才对,断不会这样留人口实的。”
“嗯……”萧提学缓缓点头。
便听杜藩台又道:“而且贾知州已经向中丞大人递了辞呈!”
“啊?”萧提学吃惊道:“他为什么?”
“说是要回乡侍奉老母。”杜藩台道:“贤弟试想,贾知州官都不想做了,他还有必要为了旁人自找麻烦吗?”
“嗯……”萧提学又点了一下头,官员离任前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以免横生枝节。
比如他自己……
“总之此事恐怕另有内情,贤弟不宜先入为主,带着火气去泸州啊。”杜藩台最后道。
“多谢兄台提醒。”萧提学感谢地抱拳道:“我会慎之又慎的。”
“贤弟不怪我多嘴就好。”杜藩台笑道。
“哪里哪里,感激还来不及呢。”萧提学也笑道。
“那这行程?”杜藩台举起手中的‘院试排期册’。
“行程就不改了。”便听萧提学道:“下官谨慎些便是。”
“好吧,就依贤弟的。”杜藩台知道他还是要去找事儿的,但也不能再劝了。
别看他品级比对方高三级,但不仅命令不了提学官,还得尽可能配合对方。
不然对方反手就能参他一本……
~~
泸州州衙。
贾知州接到了省里的文移,布政司衙门和提学衙门联合通知他,泸州院试之期定于五月二十日。大宗师将于院试前三日案临,命他做好一应接待和院试筹备工作,不得有误。
“这么早就来院试?”贾知州有些吃惊。
“看来东翁的行为,引起了大宗师的不满了。”冯幕友笑道:“大宗师嫌你拿他的事儿当儿戏了。”
“我知道会有人告本官的刁状,还特意请杜师兄代为圜转,没想到还是没拉住他。”贾知州苦笑道。
他在官场上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他的老师李东阳,当过两次会试大主考!所以有一批已经占据高位的同门师兄,做起事来自然比常人大胆。
“大宗师是这样啊,太给地方面子,自己就没了面子。”冯幕友道:“而且最后就算要给杜藩台这个面子,也会在东翁身上找补回来的。”
“随他便吧。”贾知州已是无敌状态,云淡风轻道:“反正我这知州打死也不当了,他能奈我何?”
“确实。”冯幕友苦笑点头。大明的进士官是金字招牌、铁打前程,只要不杀人放火,谋逆造反,事情做得再离谱,最多就是被降职免官。
贾知州自己都不想当官了,区区提学副使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东翁,真这么严重吗?”冯幕友低声问道。
“嗯。老师说要出大事儿了,要我们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天时,再报皇恩!”贾知州朝着北面拱手道:“所以能避就避一避吧。”
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太师椅,无奈道:“再说这破位子现在就是个烧红的火炉子。烫腚啊老兄!”
“确实……”冯幕友点点头道:“镇守中官催逼甚急,黄兵宪又硬逼着修河,永宁播州两大土司还随时可能会打起来,这知州之位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
“没错,所以我太感谢苏弘之了,给了我这么个绝佳的脱身之机!”贾知州如释重负地笑道:
“当时在明伦堂看到他那篇草稿,我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看到它!”
“是,有了这篇《色难容易帖》打底,东翁哪怕辞官回家,也会作为国朝孝子的楷模被人们牢记,将来进可攻退可守,完全可视情况而定。”冯幕友佩服地看着贾知州,不愧是李阁老看中的高徒啊。
反应快,想得透,还能豁得出去……这样的人物将来肯定还有光明的前景!
可惜这对自己来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即将失业的冯幕友不禁暗叹,从此以后自己跟东翁的悲欢就不再一致了。
“老兄放心,”贾知州看到他眼里的黯然,笑着安慰道:“我会给你安排个妥善去处的。”
“多谢东翁。”冯幕友也没有推辞,干他们这行的就业面很窄的,全靠上家雇主的转介绍,才能实现再就业。
两人正说话,门子在门口禀报。
“老爷,合江卢知县投帖求见。”
“这老家伙来干啥?”贾知州看一眼冯幕友。
“八成是知道东翁要致仕了吧?”冯幕友道。
“这老狗鼻子挺灵啊。”贾知州哂笑一声,吩咐道:“后堂见客。”
~~
州衙后堂,卢知县正襟端坐。
贾知州自屏风后转出,满面笑容道:“什么风把老寅长吹来了?”
“下官拜见老父台。”卢知县忙起身,毕恭毕敬行礼。
“坐坐,不必拘礼,我当不了你几天上司了。”贾知州便挨着他坐下,一团和气道:
“想必老寅长已经听说了,本官要回乡侍奉老母。我已经递了辞呈,就等中丞大人放行了。”
“是,下官听说了。”卢知县忙满脸恳切道:“一听到这消息,就星夜赶来泸州,求老公祖回心转意!”
说着竟一撩袍子,跪在了贾知州面前,带着哭腔道:“泸州离不开老公祖啊,恁要是一走,下官可怎么办啊?”
“起来快起来。”贾知州赶紧扶起卢昭业道:“我要走这是谁也拦不住的,老寅长不必再劝。”
他一抬手,懒得跟卢昭业继续演下去,单刀直入笑问道:“中丞大人让我从本州推荐个继任的人选,不知老寅长有没有兴趣接这副担子?”
“我我我……”卢昭业准备了一肚子的拐弯抹角,没想到对方抬手就把他想要的怼到他脸上了,一时竟结结巴巴,开不了口。
“老兄不必为难,你若不想趟这浑水,我还可以推荐别人嘛。”贾知州笑道。
“别别别!”卢昭业赶忙摆手讪讪道:“蒙老父台错爱,下官岂能不识抬举?”
“哈哈,这就对了!不过我的推荐仅供参考,中丞大人最后还是要权衡各方面,决定谁来接任的。”贾知州又发表免责声明道。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下官早就已经看开了。”卢知县笑道。
“这么想就对了。”贾知州说着还是忍不住点了他两下。“但是老兄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不上对你未必是坏事。”
“是,下官谨记老父台教诲。”这种话卢知县现在可听不进去,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礼单,叹口气道:
“唉,老父台一片孝心,下官也没法再劝。只能略备程仪,还请老父台笑纳。”
“这是干什么?”贾知州假假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
想了想,他又顺势把冯幕友推荐给了卢昭业,让冯先生原地再就业,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
从州衙出来,卢知县又去兵备道衙门递帖子求见。
黄兵宪立马召见了他。
卢知县行礼后,黄兵宪叫他近前就坐道:“你来得正好,河工局禀报说,赤水河两岸十八寨盐客又有反复,咱们合计一下怎么摆平他们,不让他们捣乱。”
“这应该是播州杨家在背后挑唆的。”卢知县在黄兵宪面前一副干吏模样,一针见血道:“他们到这会儿应该品过味来了,想要阻挠咱们把航道通到他们家门口。”
“我也是这么看的。”黄兵宪颔首道:“杨斌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想法子给咱们使绊子的。”
“这其实不是坏事。”卢知县笑道:“播州杨家在背后捣乱,说明我们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再打永宁宣抚司的主意,就得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咱们捅到肺管子了。”
“你说得对,但单纯恫吓是不够的,必须要建立实实在在的威慑,才能让杨家彻底老实!”却听黄兵宪断然道:“不管他们怎么捣乱,我的决心不变,秋后水落石出就动工!”
“是。”卢知县应声道。
“平峰,局里都不是些干事的人,本官只能倚重你了!”黄兵宪满怀期待地看着卢昭业。
“是。卑职尽量不让兵宪失望。”卢昭业拱手道。
“什么叫尽量?”黄珂皱眉道。
“因为下官身不由己呀。”卢昭业一脸无奈道:“等新知州来了,还得重新征得他的同意,才能继续为兵宪效力。”
“这确实是个问题。”黄珂点点头,卢昭业不是他的直属下属,只是奉贾知州之命,才加入了因事而设的河工局。
一旦新知州不配合,肯定多方掣肘,这河还怎么修?
沉思片刻,黄珂断然道:“你安心给我干好河工,我负责让你当上泸州知州!”
“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卢昭业噗通又给黄珂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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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大宗师案临
林之鸿等人刚回家十来天,就接到县里的通知,大宗师放了‘巡视学校牌’,定于五月二十日院试。命所有通过州试的童生,于五月十五日前到州衙报道,逾期不候。
众人都惊呆了,今年院试咋这么早?早知道就留在泸州不回来了。
无奈又仓促上路。而且已是五月,赤水河航道不通了,只能走陆路前往泸州……就是当初苏录爷几个去看苏满时走的那条路。
好在马千户专门派了一队骑兵,一路护送他们到了泸州,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当然辛苦是免不了的。
一行人到了泸州,已经是五月十四日了,赶紧去州衙报了道,在县公所歇息两天,便到了五月十七日。
这天一早,泸州州县学近千名在校生员,所有应院试的五百名童生,甚至还有泸州武学的两百名武学生,云集管驿嘴码头,在贾知州等人率领下恭迎大宗师案临。
辰时,一艘双桅四百料官船在数艘水军快船的护送下,缓缓驶抵官船码头。
乐队奏响引凤调,舞生跳起六佾舞,文舞者执羽旄,武舞者执干戚,气氛庄重肃穆。
待到身穿绯袍,气度儒雅的大宗师自舷梯上缓步下船,近两千诸生童生一起作揖行礼,齐声道:“学生恭迎大宗师案临!”
贾知州等人也纷纷作揖行礼。
大宗师拱手还礼,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先跟地方官寒暄,然后由贾知州对众学生说,请大宗师训话。
但萧提学故意先不搭理贾知州,直接对众生训话道:“诸位免礼,本院奉旨提督学政,今日案临泸州,先院试童生,再岁试儒学生,后岁试武学生,尔等次第受试,皆需倾尽全力,断不可弄虚作假,否则本官定严惩不饶!”
“遵命!”众生齐声应命。
“大宗师一路辛苦了,下官略备薄酒,为大宗师接风洗尘。”贾知州这才捞着说话道:“还请大宗师赏光。”
“不必,”大宗师却一点面子都不给道:“按例提学出巡,经临地方,官吏师生不许出郭迎送,不得接受宴请,不得私相授受,非公事不得见面。”
“……”贾知州面皮发烫,他还没被人这么生怼过呢。不过他现在只求站好最后一班岗,才不会跟提学大人置气呢,便笑道:“好好,都依大宗师的,那就请大宗师驾临学宫吧。”
“嗯。”萧提学方颔首道:“有劳了。”
便坐进四抬的蓝呢大轿,一行随员也分头上了车轿,在‘肃静’‘回避’牌的引导下,浩浩荡荡前往学宫。
沿途已经提前净街,官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止有人拦轿投书……虽然常人都知道,这样只会激怒大宗师,但总有读坏脑袋的读书人,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只需要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所以只要一不留神,就会有人冲到大宗师的仪仗前,举着自己的文章请求面试。
可惜根本见不到大宗师,便被官差堵上嘴拖走了……
萧提学在轿中看到这一幕,不忍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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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一行先去文庙拜谒了至圣先师,然后便进了学宫。接下来十天时间,他将寸步不离学宫,在这里主持院试和文武岁试。
贾知州则按例担任提调官,率领手下全体官吏,做好一应考试保障工作。
下轿之后,萧提学顾不上休息,便立即巡视起考场来。
按照规制,院试考场必须高垣厚壁,环覆以棘,可容千人应考,且不许留水道、穴隙以及假墙虚壁。吏书之房不得近厨厕,亦不得近巷市。红案、门皂等房与外房须隔以墙,各备行灶、净器……所有办公和生活物品都要准备齐全。
院试作为省一级考试,而且将授予功名,严肃性远非州试县试可比,其严格程度已经直追乡试了……
当然了,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大部分时候,大宗师只要求过得去就行,只有龟毛的提学才会锱铢必究……比如萧提学。
他是拿着考场规章,一条条地对着检查,只要有不合要求的地方,就立即要求整改——
“不同区域各走一门,门各异钥,钥各异牌,总贮一匣,以时启闭……不合格!”
“童生所用考案,前后左右相距各二尺,上置界尺一、置净器一,案脚下当有长竹编结,以防移动,贴座号于案上……不合格!”
“并造坐号签,东西分两筒。又备造一册,务令册对签号,签对案号……不合格!”
贾知州等人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记录,后来听萧提学在那吹毛求疵,纯属找茬了。佐贰官们纷纷向贾知州,投去央求的目光……
“大宗师,还请通融则个。”贾知州无奈,只好把脸凑上去道:“州里条件有限,要是都严格按照规制来,根本负担不起,也没那个能力啊……”
“所以就可以由着性子瞎折腾?”萧提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负手冷笑道:“就可以无视朝廷的规定,想怎么办怎么办,想录取谁就录取谁?”
“是是,肯定不能够……”贾知州就知道会这样,任由大宗师当众抽自己的脸出气。
“你们是痛快了,朝廷的法度,考试的权威,却全都被糟蹋干净了!”大宗师痛心疾首道:“本院提前来泸州,就是为了从严监考、从严阅卷,守好院试这一关,重塑科举的权威!”
说着他一字一顿道:“所以这回对不起了诸位,就当长个教训吧!”
“唉……”众佐贰吏员面如土色,好嘛,原来是存心来找茬的。可那苏案首又不是我们取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搞贾知州啊!折腾我们干啥?
“大宗师息怒,”贾知州也终于被萧提学撩起了火气,似笑非笑地顶撞道:“只是还请大宗师明示,卑职到底录取了哪个不该取的主,惹得大宗师如此光火?”
“都已经闹得全泸州沸沸扬扬了,就不用把话说那么明白了。”见贾知州非但没缩头,还伸头跟自己杠上了,萧提学皱皱眉,小退一步道:“本院真跟你挑明了,咱们就只能按朝廷法度办了!”
“办就办!”贾知州却不怂他,愤然道:“在下为国取士,问心无愧,岂能受此不白之冤?!”
说着一挥手,吩咐道:“取应考童生册和他们的州县试考卷来,本州要请大宗师当场磨勘,若有不公之处,我当场挂冠而去!”
“是!”负责此项的官员就要应声而去。
“慢!”萧提学却出声阻拦道:“按照规制,本院当于院试阅卷结束、排定名次后,方可取来府州县试考卷对照。提前查看前卷,有先入为主之嫌,有碍公平!”
“大宗师不看前卷,怎么知道本官有没有徇私弄权?!”贾知州闷声道。
“……”萧提学被堵得憋闷,但还真不能跟贾知州干起来,不然这院试谁来组织啊?
他只好愈加收敛道:“本院没说知州大人徇私不公,只是接到了举报,必须查实。”
“什么脏心烂肺之人,居然敢污蔑本官?!”贾知州也就顺着台阶下来,痛心疾首道:“本官在第一时间就将那案首的文章公之于众,早已平息了质疑。后来面试时,又将那篇草稿原件,展示给所有出圈的童生,见者无不心服口服,当场向案首道歉。”
说着他又再次请求道:“大宗师只消调来原卷一阅,便胜过千言万语!”
“……”萧提学见贾知州言辞激烈,不似心虚的样子,又看了看吕同知等人。
“启禀大宗师,当日我等也在场,亲眼看到那篇草稿,无不涕泪横流,想要随知州大人一同辞官,回家侍奉双亲了!”
“是啊,真是见者流泪,无不愧疚交加啊!”吕同知这会儿并不知道,贾知州已经心有所属,还在那里竭力表现道:
“那篇文章已经深深刻在下官心里,下官这就念给大宗师……”
“不可!”大宗师偏不听,抬手道:“本院不会在院试之前,接触任何考生的文字,此番我要绝对公正地取士。”
“唉,是……”吕同知只好怏怏住口。
贾知州算是看出来了,提学大人就是个轴货——默认所有人都营私舞弊,所以谁的话都不信,只有让他亲眼所见才能信。
可他调子起得太高,绝对不能违反程序,所以又没法‘亲眼所见’,只能让他带着这份不信任进行院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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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知州这一发作,也不是全无作用,至少后头的验收没那么严格了。
完事后,萧提学连口水都没管,就下了逐客令。
贾知州一行只好带着几十条整改要求,骂骂咧咧出了学宫。
看着学宫大门徐徐紧闭,贾知州啐了一口:“拿个鸡毛当令箭!”
“东翁受委屈了。”冯幕友安慰道:“这些翰林官不谙世事,都是这德性,等将来干几年亲民官,就知道自己今日有多可笑了。”
“你不用安慰我,都要走的人了,让他说两句算个啥?”贾知州摆摆手,有些歉意道:“就是害苦了弘之,姓萧的肯定会刁难他……你知会他一声,此番院试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是。”冯幕友轻声道。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不一样的入场
贾知州不光提醒苏录,也命人提醒所有应试的童生,本次院试将空前严格,一定要遵守考纪,严肃作答,万不可心怀侥幸……
考生们大部分能听进去,但总有冥顽不灵者,只能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了。
接下来两天,州里按照大宗师的要求,夜以继日对考场进行整改,终于在考试前一天勉强达到了大宗师眼中的开考条件。
随后,大宗师宣读了明日考试的注意事项,虽然都是老调重弹,但谁都知道这回是来真的了。然后他又宣布了各项任命——
“四川提学副使萧翀,任院试主考官兼监临官!”监考和阅卷都由他负责。
“泸州知州贾宣,任提调官,总司院试场务!”
“泸州同知吕品,任仪门启闭官,负责启闭试院大门!”
“泸州通判桂平,任供给官,负责分送考场各官员之膳食、笔墨等!”
“泸州巡检吴为勇,任巡绰官,执掌考场内巡查,纠举不法!”
另有搜检官二员,负责士子入场搜检,外巡捕官两员,负责考场周围之治安。以上各员,均由首领官和提学属官充任。
此外州里还提供搜检民壮二十名,军牢二十名,瞭望快手八名。
所有人一经任命,便不得离开学宫,只待明日开考……
泸州卫还派了一个百户的官兵,在学宫外警戒,以备不测。
整个泸州都感受到了跟州试县试完全不同的紧张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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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凌晨,子时刚过,泸州城有考生的人家便亮起了灯。
因为五更鼓时,提调官便会在学宫大门外点名。临点不到,即行扣除。
凌晨三点敲五更鼓,所以凌晨两点就得在学宫门前集合……
苏录一家也不例外,为了应付今天的苦战,三位考生昨日天还没黑就睡下了,子时一过就爬起来,赶紧洗脸刷牙穿戴整齐,吃了早饭拜了祖宗,就拎着家人准备好的考篮出了门。
三人走后不久,苏泰也捧起红木匣,紧跟着出了门……
来到学宫街口时,这里已经被送考的家属挤得水泄不通。苏录三人也跟送行的家人们告别,拎着考篮,打着灯笼挤过人群。
“借光借光,当心火烛!”苏有才头前开路,好容易才带着子侄杀到了栅门前。
三人刚准备往里进,就被官兵喝止道:“出示浮票,凭票入场!”
之前州试时,虽然也有栅门,但官差看到拎考篮的,就直接放进去了,可没有这么严格。
而且官兵还会对照浮票上描述的体貌,仔细端详考生的模样,对上了才会放行。
怪不得只有五百人考试,也会堵成这样……
有考生抱怨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轻则被官兵日决,重则直接被拉到一边,抡起篾条,库库打屁股……
见这回来真的,考生们全都噤若寒蝉,没人敢废话了。
爷仨赶紧掏出浮票,排着队来到栅门口。
负责查验的军官,接过苏有才的浮票,只见上头写着‘国字脸,身长五尺七寸,肤白鼻隆,修髯目朗,年三十余。’
这些褒义词可不多见,刀笔吏素来刻薄,对读书人怀有恶意,一般都是用偏贬义的词,比如‘身短’‘肤黑’之类,来概括考生的样子。
军官心说那帮刀笔吏都觉得长得帅,这得长啥样?举起灯笼一端详,还真没夸张,端得是一具好皮囊……
不用再对照了,这样的中年帅哥可不多见。军官将浮票递还给苏有才道:“进去吧。”
下一个是苏录。军官接过浮票一看,不禁失笑:“好家伙。怎么还用上修辞了?”
只见浮票上写道:‘肤白,鼻高,眼明眉秀,身量挺拔,年十六。’
边上官兵也都好奇地打起灯笼,怼到苏录脸上查看,只见他的样子正如浮票上所写,是个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的俊后生,一点没夸张……
“进去吧,这爷俩怎么生的?”那军官把浮票递还给苏录,摇头叹气。顶着这样的脸,就算考不上秀才,也可以吃软饭吃到饱的……
最后一个是苏满,军官接过浮票一看:“我去,这个更夸张,作诗呢这是?”
说着忍不住念道:“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若丹朱,身量挺秀,年二十!”
“哈哈哈!”官兵们不禁大笑起来,“这是给书吏塞了多少钱啊?往死里吹!”
可当他们把灯笼怼到春哥儿脸上,全都倒吸冷气,再也笑不出来了。
“好一个人样子……”军官心悦诚服地双手奉还了浮票,本场谁学问最好他不知道,但谁最帅他已经知道了。
后头的苏淡和程万舟也都是眉清目秀、眉目如花的帅哥,虽然颇不及春哥儿,但也足以让这帮丘八自惭形秽,暗骂这帮酸子怎么长得都这么好看,怪不得姐儿们都喜欢书生。
再往后,是程万范,浮票上写着‘龅牙’。
下一个是李奇宇,写着‘眉斜眼吊’。
官兵们终于没那么自卑了,原来读书人也不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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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街口的官兵一耽搁,直到五更鼓响,考生们才齐聚学宫门外。
除了今年新录取的一百名童生。还有往年过了州试,还没有通过院试的前辈,加起来足有四百人。
提调官贾知州点名之前,再次苦口婆心地训话:“院试不比州县试,场规要严厉得多,而且这次大宗师三令五申,要严抓考纪,所以千万不要心存侥幸,有谁带着小抄赶紧丢掉,更不要剿袭……”
顿一下他又强调道:“大宗师还严令,所有人都把名字糊好,有在卷子上泄露身份者,一律以作弊论处!任何人不许提前交卷,申刻净场,不准继烛!”
待考生应下后,贾知州开始点名。五个互保的考生一组,报到后,保结廪生识认,然后五人一起进去接受搜检了。
等待叫名的时候,苏录忽然听到了李宗胜的名字,不禁瞪大了眼,小声问一旁的朱子和:“我记得他没过州试啊。”
“是。”朱子和点头道:“咱们书院没过州试的不多,他就是其中一个。”
“那怎么又来考院试了?”苏录大惑不解。
“哦,他是以乐舞生的身份应试。”邓登瀛了解内情,小声道:“他家里看他在书院垫底,就给他弄了这么个身份,可以直接考院试。”
“还可以这么玩?”李奇宇瞪大眼,果然还是城里的大户套路多。
所谓乐舞生就是跳八佾舞的学生,可以直接参加院试,考取府县学的乐舞生。
“乐舞生主要要求身高长相、品行舞姿,文章经义上可以放宽,所以考院试也占便宜。”邓登瀛又道。
“早知道我也弄一个……”李奇宇十分羡慕,他对自己过院试一点把握都没有。
“你弄不着的。”邓登瀛毫不客气道。
“咋,他姓李我也姓李,凭什么我就弄不着?因为我长得丑吗?”李奇宇颇有自知之明道。
“他还没你长得好呢,但他有个好爷爷。”邓登瀛既安慰又打击他道。
“我爷爷也不差,是退休百户!”李奇宇不服。
“人家爷爷是退休的布政司参议……”邓登瀛道。
“好吧。”李奇宇不说话了。
“不要紧的。”雷声远安慰他道:“将来乡试可不分这生那生,他最多就是个混个秀才。”
“我也只是想混个秀才。”李奇宇苦笑道。
“放心吧,舞生是舞生,不占我们的名额,将来也只能唬一唬不知底细的老百姓。”邓登瀛道。
“那还行。”李奇宇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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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名之后,苏录和四位同窗一起上前接受搜检,有过州试时被严格搜身的经历,这次苏录适应得很好。
而且他也没带任何糕点之类,以免再被搜子的脏手掰开,吃都没法吃。
搜身完毕,把考具重新装好,苏录来到仪门前接受考卷。
院试的卷子也跟州县试不同,非但改为了长长的折页,而且卷面已经写好了考生的个人信息及所习本经,卷后用小字编号。
考生领到卷后,需要当场贴上浮票,再由考官折角弥封,钤以提调印信,半在卷面,半在浮签。
糊名之后,考生方可持卷入场,根据卷子上的座号,找到自己的座位。
这回也没有提坐堂号了,所有人都是混着坐的,好在院试的考棚条件不错,不用担心雨淋日晒,坐在哪都一样。
考生们还看到考场四角,各设一个高台,上头站着四名瞭望手,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场中,任何小动作都休想逃过他们的眼睛。
入座后,所有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唯恐被瞭望手盯上,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卯时,天光微亮,所有考生入场完毕,主考官便下令封门。
照例拜祭完了鬼神后,大宗师退入大堂,然后出题。
跟州县试一样,院试也不发题纸,而将考试题目粘于数面长柄牌上,由书吏擎游各处考棚,令考生自行抄录。
但不同的是,大宗师并没有一并给出两道四书题,而是先出了一道小题,待巳时再给出下一道。
可谓想尽一切办法,让考生稳重一点……
ps.下一章照旧晚点。其实我还有一百字没写完呢(捂脸)
第二百七十四章 院试
书吏打着考牌来到苏录所在的考棚前,众考生纷纷伸颈如鹅,瞪大眼看那牌上的考题曰——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看完赶紧抄录下来,苏录也不例外。
然后他便端详着稿纸开始审题——此句出自《论语为政》。
孔子原话是一组完整的对比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意思是‘用政令来治理百姓,用刑法来约束他们,老百姓只求能免于犯罪受惩罚,却没有廉耻之心;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仪去同化他们,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还能恪守正道。’
题目只取前半句,没有后半句,属于典型的‘半面滚作题’。
‘半面’就是仅截取原文的一半;‘滚作’就是关联呼应。所以做题时,不能孤立解读‘半面’题干,必须暗中关联没有出现的另一半原文。
这是一道四书题中的大题,显然大宗师堂堂翰林出身,不屑以截搭题来防止考生剿袭——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分辨不出剿袭的文章算我输!
其实截搭题割裂经义、生拼硬凑,本身的义理就不通顺,做得再好都难免牵强附会,更别说写出深度了。
还是正经的大题最能体现考生的学识水平……苏录满意地点点头,运用自己的申论技巧,很快完成了审题——
这道题既要紧扣题干的‘政、刑、民免无耻’,又要通过对比、反衬,呼应原文后半句的‘德、礼、有耻且格’,最终回归孔子‘德治优于刑治’的核心理念。
虽然苏录并不认同,但在考试时他是完全拥护孔夫子的……
~~
苏录像一部精密运转的考试机器,审题完毕后,脑海中便生成了各种破题思路。
他深思熟虑一番,选定了最有力度的一个,提笔开始打起草稿:
‘夫政刑弼民于规,若可束行于一时,然免罪而丧耻,其蔽岂浅哉?盖治末者难固其本,制外者弗及于中也……’
破题之后,后面的承题起讲、八股部分便水到渠成,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最后以大结收束——
‘是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圣人非薄政刑,实欲天下以心为防,不以法为限,此万世不易之教也!’
苏录搁下他的魁星点斗笔,看着稿纸上的洋洋近千言,审视其中义理是否一以贯之,以理服人?
考虑到老公祖说,大宗师会重点严查自己,苏录又特意检查了所有的文理,是否符合圣人的本义,所有语句是否皆出自四书和朱注……
仔细检查完了整体与细节,都没有谬误曲解纰漏,苏录才将精力放在文辞上,开始删繁就简,调整格律平仄。
做完了这一切,苏录又数了数字数,文章已经缩减到了符合要求的七百字。而且从一篇正常的议论文,变成了抑扬顿挫,气势磅礴的圣人垂训!
苏录默读一遍,又精修了几个可改进的地方,最后再检查一下避讳格式,确认无误后便搁下了笔。
抬头看了看监考台的影子,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才发第二题……
但苏录并不打算立即誊抄,因为往往过上一阵子,脑子里会蹦出更好的句子来。
剩下这将近俩小时也不能干坐着呀。苏录便收起了草稿,拿出了水壶和食盒,准备提前把午饭吃了。
一来不浪费时间,二来早饭吃的太早,到这会儿已经六七个小时了,肚子确实空了。
啵的一声轻响,苏录拔掉塞子,喝一口干娘准备的薄荷盐梅水,不由神情一振。
喝几口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苏录感觉舒服多了,拿起湿润的棉巾擦干净每一根手指,这才打开了食盒。
吸取上次州试的教训,他这次带的都是薄如纸、细如丝的食物,这样就可以不用被搜子掰开检查了——
根据苏录的要求,胡大厨为他精心制作了四样美味的吃食。
一曰‘金丝肉脯’。选优质猪里脊去筋膜,以上乘刀功切为透明薄片,用胡氏独家配方腌渍后,铺竹筛文火烘干至棕红透亮即成。脯片薄如绢帛,透光见纹。食时易嚼,满口生香又无油脂汁水。
一曰松针鸡丝,鸡腿肉以秘法烹制后撕成细条,阴干装袋,松散易食不塞牙……
一曰爽口笋丝,食时脆爽无汁水,捏取不沾手。
一曰得胜小饼,精粉和面摊薄,刷油蒸熟,饼如薄纸,食不脏手。
这四样吃食搜检时一目了然,苏录拿出来给搜子看了看就过关了。
此时,他便可以拿起一张荷叶饼,用筷子夹点笋丝、鸡丝,卷起来送入口中了。
嗯,舒坦……
再来一口肉脯。
哇,美味……
反正时间还早,苏录便慢条斯理享用起来……他也不是故意做作。实在是不想发出声音影响别人考试,所以才放慢了咀嚼。
身为案首得有这个基本素质,可是他却没想到,这样看上去吃得更香。
看得巡场的吕同知等人口水直流,恨不得上前跟他讨要张小饼,也尝尝啥玩意儿这么香。
但有人真想上前,马上就被吕同知拉住了。“饿了啃馍去!”
同场的考生也没好过到哪去。大家都是一个点儿起一个点儿吃,这会儿肚子都空了。一直忙着做题没觉着饿,现在闻着饭香肚子就开始打鼓了,脑子也不转了。
只好都搁下笔,收起摊儿,拿出吃食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
美食虽好,苏录也不敢尽享,吃了六分饱便停下来,将剩下的食物收拾回食盒,装进考篮。
再拿出帕子擦干净手,最后将桌子抹一遍。
耐心等到大伙儿都吃完饭收了摊,看看还有时间,他又举手轻声道:“出恭。”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考生自五更进场,天黑出场,整整大大半天在考场里,谁也得出恭。
其实他早就憋不住了,只是考虑到大家还在吃饭,所以一直忍到现在……
吕同知点点头,一个胥吏便过来,领着苏录来到廊下的便桶前,然后盯着他。
苏录看一眼胥吏,胥吏目不转睛,没有丝毫要回避的意思。
“抱歉苏案首,职责所在。”胥吏声如蚊蚋道。嗯,并不是想看一看案首的小鸟长啥样。
苏录无奈,只好解开裤带,哗哗哗……
胥吏两眼瞪得溜圆。
~~
苏录一身轻松地回到座位上,神清气爽地掏出帕子擦净了手,便闭目养神,静等巳时放题。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声云板敲响,苏录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书吏举着考牌开始到处游走了。
他这才重新摆开文房四宝,待到书吏行至考棚前,提起笔来抄录第二道题目——
《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
苏录一看,这同样是一道大题,出自《孟子离娄上》,属整句双股题。写作需兼顾两义、不可偏废,要分别阐释每句内涵,又需关联二者的共性。
这道题同样堂堂正正,没有丝毫为难考生的意思,显示出考官极大的自信——本院可以只凭文章优劣来分高下!
只是苏录怎么感觉这两道题目,都像在隐晦地骂人呢?
至于骂的是谁?反正不是自己,所以他也没细寻思,便按部就班如庖丁解牛,审题构思,破题成文……
这篇文章同样做得极顺,苏录如前篇那般反复斟酌,完成初稿时也不过才刚到午时。
他又拿出第一篇八股,重新细读起来,果然心中又涌出几句精妙的句子……
文章做得越多,苏录就越相信那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很多时候,好的句子不是硬构思出来的,而是靠潜意识萌发的,需要时间酝酿,让它自己浮现出来。
为第一篇文章《道之以政》,做完最后的修改,苏录又转到第二篇《恭者不侮人》,如法炮制……
两篇文章皆定稿后,苏录这才从卷袋中拿出答题卷,将折页展开,重新换一支状态最好的小白云,蘸匀了墨汁,一笔一划地工整誊写。
写过那篇《色难容易帖》之后,他的‘高粱体’明显上了一个台阶,笔法彻底不再拘谨,枝叶舒展间透着旺盛的生命力,令人耳目一新,观之心情畅快。却又遵循着姜体字的基本规范,并没有出格。
写完最后一捺,苏录搁下毛笔,轻轻活动着手腕,审视着长长的考卷。没有任何的错字、漏字,格式也准确无误。
他长长舒了口气,头场院试这就算完成了。
此时天色尚早,跟他县试完试的时间差不多。不过他感觉今日的两篇文章,都比当初县试做得好。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压力,反而发挥更从容的缘故吧……
苏录早就想通了,既然大宗师看自己不顺眼,估计案首就别想了。但州案首只要院试时不犯大错,都会被取中的,无非就是名次难看一点。
反正能中秀才就行,这可是他当年读书时的理想啊!
人要不忘初心嘛。
虽然距离申时交卷还早,但苏录不会再给自己出题做了。总结教训,不再犯错,是考试机器的基本素质。
他便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静等黄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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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阅卷
黄昏时分,云板敲响,大宗师沉声道:“收卷!”
各个考棚的值场官吏闻命,立即纷纷下令道:“停笔,交卷!”
这会儿绝大部分考生都已经答完卷了,便撕去一半浮票收好,起身鱼贯交卷。
也有个别人还在那里飞笔疾书……通常州县试都会让他们写完,县试甚至还会给烛,但院试的监考毫不通融,直接在其卷面上,啪的一声,盖上了个‘超时’的蓝印!
考生登时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监考将自己的卷子抽走……
待到五百份试卷全都收齐,大宗师才挥手道:“开门吧!”
担任仪门启闭官的吕同知,这才亲手打开门锁,撕掉了门上的封条,沉声道:“开门!”
胥吏缓缓卸下门杠,敞开考场大门,放考生出场……
~~
院试只考三场,头场取一百人。
二十四日覆试,取五十人。这也是泸州一所州学加三所县学,今年全部的录取名额。
最后一场面试,照例只是大宗师对拟录取生员做最后的审查,并不会再录取新人了。但如果没有通过大宗师的审查,还是会被淘汰的,而且不会再有人递补,意为宁缺毋滥。
正场交卷后,即行阅卷。
院试阅卷,按例当由提学一力为之。但一府院试动辄千人,全让提学一个人批也不现实,所以也允许延请幕友协助,但所请幕友必须是本省五百里之外者。
萧提学也从江西老家延请了五位品行端正的宿学之士,充当自己的幕友。这些人什么都不管,只帮他阅卷。
此时,五百份试卷整齐地摆在萧提学案上,五位须发花白的幕友肃立于阶前,听大宗师训话道:
“诸位当知本院为何会提前案临泸州,皆因府县孟浪取士,士子抱怨不公,所以本院要以最严格的标准院试,来平息非议,重树权威!”
顿一下,他对众人加重语气道:“诸位阅卷素来谨慎,这回请更加谨慎——本院此番决定采取交叉阅卷!为此,特意将覆试时间延后一天。诸位务必用心评判每一份试卷,一切评语要有理有据,令人心服口服!”
“遵命!”五位幕友一起应声。还好泸州只有五百考生,两天半的时间,交叉阅卷应该足够了。
便每人上前接过一摞考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秉烛阅卷。
按照大宗师制定的规则,他们将仿照殿试,对五百份卷子进行打分,优秀打〇,良好打△、普通打|、不合格打X。
不合格的卷子包括违规、义理有明显谬误及文辞粗疏。所有打叉的卷子,都会被立即呈给大宗师,决定是否黜落。
不过到了院试这一步,这样见光死的卷子已经极少了,拢共才搜出来三十余份。
余下的卷子则进行交叉阅卷,五位先生都会看一遍,打上自己的分数。
这种方法费时费力,但胜在公正客观,而且方便排名,可见大宗师这回下了多大的决心。
大宗师也没闲着,他会亲自复核先生们评完的卷子,决定是否取中。
就这样紧张地忙碌到二十三日上午,五百份试卷终于批阅完毕,并将前一百名排定名次。
其中,第一百名有一个△,四个|,到了五十名就有五个△了。
第四十名一个〇,四个△。
第三十三名开始出现两个〇,第二十二名已经有了三个〇,前十八名四个〇。
前十二名都是五个〇……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泸州,居然有这么多的可造之材!”萧提学看着手中的成绩单,对泸州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可知道这帮老先生有多严格,想在他们手下拿个〇,那是相当不容易——刚刚结束的成都院试,也不过五十人得到了全〇而已。
而成都府足足下辖了六个州二十五个县,人口更是泸州的十倍!
泸州能以一州三县之地,考出十二个全优生来,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一位白发苍苍,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先生拢须道:“并非老朽等人手下留情,实在是泸州这一拨文脉昌盛,大有喷薄欲出之势啊!”
“是啊,恭喜东翁,贺喜东翁了!”其他人也纷纷抱拳笑道:“前番成都院试就龙争虎斗、人才辈出,还出了杨慎这样的解元之才!”
“本以为成都是个例,没想到泸州考得比成都还要好!”萧提学美滋滋道:“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可见在东翁治下,蜀中文教大兴了!”众幕友除了阅卷外,还提供情绪价值。
“呵呵呵……”萧提学乐得合不拢嘴,还得谦虚道:“本院上任不足二载,功不在我,坐享其成而已。”
“东翁太过谦了,没有东翁大力整顿学风,严肃考纪,哪有这么多真才实学的俊彦能够脱颖而出?”众位先生恭维道。
“哈哈哈,本官不过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萧提学摆摆手,示意今日份吹捧到位了,再吹就腻味了。他又问众先生道:
“这十二份全优卷中,你们属意谁做案首?”
“学生以为……”白发老先生刚开口,萧提学一抬手,笑道:“我们不妨将自己心仪的案首写在掌心上,看看是否所见略同。”
“如此甚好。”见东翁心情极佳,众幕僚自然乐得配合。
于是纷纷返回座位,拿起笔来在掌心写下一个考号,然后返回大案前,一齐向萧提学摊开掌心——
‘摄’;
‘摄字号’;
‘摄’;
‘摄号’;
‘摄’……
五个人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众幕友又笑着望向萧提学。“不知我们所选,是否合东翁心意?”
“呵呵呵……”萧提学缓缓摊开了掌心,上头也写了个‘摄’字。
“看来此子乃众望所归呀!”萧提学说着,拿起那张标有‘摄’字的考卷。
十二折册页缓缓在桌面铺开,满纸墨字整齐划一无涂改。整幅字既得柳体雄强骨力,又含行云流水之畅,劲健处不滞涩,洒脱处不松垮,端的是铁画银钩中见风神,满纸皆成中正端严之相。
“真是好书法!能既得姜字体之神韵,又得柳公之骨力,甚至还发展出了自己的风格。每个字都生机勃勃,令人观之就像立于高处俯瞰高粱田野,真是赏心悦目,精神为之一振!”白发老先生大赞道。
“是啊,阅卷阅得昏昏沉沉,在千篇一律的字体中,忽然看到这样一帖不落窠臼的字体,整个人都精神了!”其他先生也赞不绝口:
“更提神的是他的文字,令人拍案叫绝,忍不住要高声诵读!”
萧提学微微颔首,看着卷面上到处都是红圈圈。那是幕友们阅卷时,标注出的精彩论述,妙章佳句,正所谓可圈可点。
但这篇只有圈没有点……
“德礼为本,政刑为末。治末难固本,制外不及中!”
萧提学忍不住再次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絷马以辔,可制其奔,弗驯其性;固墙以棘,可杜其逾,弗革其欲!秦酷而天下叛,非刑不立,乃立而无本;隋严而众庶离,非法不峻,乃峻而失心!”
“……德薰幽独,若春风被草木,不督自荣;礼范动止,犹规矩正方圆,不绳自则!周德洽而颂声作,本立则化行;鲁礼存而邦本固,源深则流清!”
“……”
他不知不觉就念诵完了全文,众位先生也沉浸其中,随着文章的节奏摇头晃脑。
“好好好,真是好文章啊!”待到大宗师念完,白发老先生满脸陶醉道:“哪怕读了很多遍,再听时依然如饮醴泉,让人心花怒放!”
“不止文采斐然,义理也是出类拔萃!”另一位年轻些的先生,扶了扶眼镜道:
“尤其是大结——‘圣人非薄政刑,实欲天下以心为防,不以法为限——此万世不易之教’,将文章升华到了其他考生都没有的高度。”
“不错。”萧提学也不得不承认道:
“大部分考生都会拘泥于圣人‘薄政刑’,过于轻视法度的重要了,此子能不偏废,得出‘心防为上,不以法限’的结论,这才是圣人‘有耻且格’之真义。”
“此子能将千年治道,凝为珠玑,既有经筵论道的庄重,又有古瑟鸣弦的音律之美,堪称‘以文载道’的典范!读罢唇齿留芳、发人深省,当真是字字珠玉,句句金石!”
“学生私以为,此等文章可与杨用修那篇《亲亲而仁民》一较高下了。”一位身材微胖的幕友赞道。
“还真是……”众人皆以为然,纷纷点头道:“难分伯仲,各有千秋。”
“确实。杨用修文辞要更华丽,但此篇文章的义理更雄壮。”眼镜兄感慨万千道:“本以为杨用修在蜀中要一枝独秀了,没想到泸州还有一位年轻人不肯令其独美!”
之所以没看名字就知道是年轻人,是因为这样的文章绝对不会被任何考官埋没,区区童试,肯定会一次过的……
“说起来,他另一篇《恭者不侮人》写得也是流光溢彩,气贯长虹,比杨用修的第二篇文章是要强的。”白胡子幕僚接着道。
萧提学闻言,眉头微微一跳。
第二百七十六章 放榜
“确实。”众幕僚都读过杨慎的院试文章,皆认为白胡子说得没错。
萧提学却淡淡道:“我问过用修,他说相信仅凭第一篇文章就足以脱颖而出了,所以在写第二篇时没有太用心。”
“唉,不该大意啊。这么重要的考试,怎么能不全力以赴呢?要是碰上今日这‘摄字号’,他不就翻车了吗?”白胡子摇头叹气。
“这考试对别人犹如天堑,但对他杨用修不过是抬腿就能迈过的小河沟,想让他认真起来很难啊。”眼镜兄道。
“本院已经教训过他了,相信他以后不会再犯了。”萧提学沉声道:“再说两人考的又不是同一场,没什么好比较的。”
“是……”先生们听出来了,大宗师不希望他们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便适时住口。
“那就暂定此人为第一。”萧提学便决定道。
“是。”先生们心里都咯噔一声,东翁说的不是‘定为案首’,而是‘暂定第一’。
这里差别可大了。正常来讲,院试也是可以随阅随录的,头场之后便点出案首,没有任何问题。
比如杨慎就是只考了头场,没再覆试就定为了案首。
而暂定第一,就是还要再考覆试,这说明还存在变数。
胖幕僚忍不住问道:“东翁,此人还有必要考第二场吗?”
“此子确实才学出众,泸州学子无出其右。但本院有言在先,这次所有人都必须考完两场,面试之后才定名次。”萧提学正色道:
“矫枉必须过正,何况按例录取,并不为过。”
“是。”众先生自然都听东家的。
接下来,他们又将另外十一名全优生排定了名次,这样头场的阅卷工作就全部完成了。
萧提学便让人请提调官贾知州来共填团案。
“大宗师真是认真细致,不厌其烦啊!”贾知州一进来便阴阳怪气,一来就这么五百份卷子,整整批了三天,磨唧得要死。
二来这厮居然在头场考试公然阴阳自己,什么叫‘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什么叫‘恭者不侮人’,这不就是在说自己无耻,不公辱人吗?
“院试阅卷关乎考生的功名前途,不像州试那般随意,就算良莠不齐,也还有本院兜底。”萧提学冷笑道:“可没有人给我兜底。”
“那好,”贾知州都要走的人了,哪能再受他这个气?便冷笑道:“咱们不妨拆开糊名看看,大宗师认真细致的阅卷,跟卑职‘草率粗陋’的阅卷,到底有多大出入?”
“东翁,拆吧?”幕友们也请示道。他们都好奇想看看,那个能跟杨慎一较高下的考生叫什么名字。
“不可。”萧提学却抬手道:“这次要严格按规制来!”
按照院试条例,正场之阅卷录取,只凭座号发招覆团案。
“是。”众位先生只好忍住了好奇心,仅将覆试一百人的座号填在了团案上。
“呵呵……”贾知州却笑得很刺挠。他知道大宗师在顾及什么……要是也把苏录取成案首,之前那些训斥他的话,就要大打折扣了。
甚至还有些打脸……
但问题是,大宗师若不把苏录取成案首,就是打他贾知州的脸!
贾知州可不想把临走前最后一件事搞砸了,便指着团案上第一名的摄字卷,笑问道:“下官可以看看吗?”
萧提学点点头。名次都排出来了,怎么可能不让他看呢?
贾知州便拿起来,同样抑扬顿挫读了一遍,同样赞不绝口一番,末了幽幽笑道:“大宗师,咱们英雄所见略同,这就是我取的案首。”
“知州大人话别说得那么满。”萧提学脸色愈加阴沉。
“我肯定确定以及一定。”贾知州却斩钉截铁道:“苏录是庞老翰林的关门弟子,我们泸州自己的杨慎,他的文章全泸州的读书人都认识!”
说着挑衅地望着萧提学,“不信咱们打个赌?”
“本院从不赌博。”萧提学板着脸道:“既然贾知州这么肯定那咱们拭目以待吧。”
说着一挥手道:“发案去吧。”
“遵命!”贾知州唱个肥喏,命人接过团案,张贴到学宫街口的告示栏上。
~~
告示栏前,早已聚满了等候发案的考生。
纳溪案首萧廷杰与江安案首许承业凑在了一起,边上围着跟两人同县的考生。
“元功兄,祭祖兄,这回没有提前点案首,你们又有机会争一争了。”有同乡道。
萧廷杰却摇头道:“不可能,反正我是没戏的……州试之后,我曾登门请教过苏案首文章,他各方面的见解都远在我之上,且高屋建瓴、鞭辟入里地聊了一天,我就醍醐灌顶,回去写文章便长进了不少。”
“没错,我们这些人争第二就可以了。”许承业也赞同道:“我还特意托人抄录了苏案首县试的文章,水平确实远在我等之上,并不是偶然做了那一篇好文章。”
“输给他不丢人,”萧廷杰笑道:“反正前五名都能当上廪生。”
“是啊。输给他,可比输给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好受多了。”许承业也笑道:“我现在更关心第二名是谁。”
“哈哈,我也一样。”萧廷杰道:“还是想争一争次席的。”
“那咱们看看。”许承业笑道:“这回到底是谁挨着案首。”
“苏案首这么厉害吗?”众同乡不禁咋舌,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像这样其他人都默契争第二的情况,还真是平生仅见。
这时,苏录在一大票正意斋和省身斋同窗的簇拥下,也来看榜了。
今年通过州试的考生纷纷上前行礼问安。
“诸位兄台,看榜大吉啊!”苏录也客气地抱拳还礼。
“承苏案首吉言。”众人高兴地接住来自案首的祝福,又好奇问道:“案首方便透露,你的考号是几何?”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苏录笑着看看自己的浮票,道:“摄字号!”
‘铛铛铛……’这时锣声敲响,一队胥吏打着旗子从学宫出来。
“发案了,发案了!”众人一阵紧张,伸长了脖子望着水学正手中的红榜。
“让开让开。”胥吏操着水火棍,隔开一条去路,让水学正带着手下书吏将招覆团案贴在了告示栏上。
考生们便盯着那团案,只见外圈中央高出一格为‘摄字号’,同另外九十九个考号一道,围成内外两圈。
“果不其然!”众同案考生丝毫不觉意外,要是苏录没考案首,他们才会感到惊讶。
但这会儿他们更想知道的,是自己在不在榜上。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在团案上寻找自己的考号,找到者无不举臂欢呼。没找到的人则继续一圈圈地寻找,希望是自己看漏了……
可团案上只有一百个名额,他们却有五百个人,就注定了八成考生榜上无名。
那四百落榜者就只能黯然退场,以待来年了……
程万范和李奇宇这对难兄难弟,都没在团案上找到自己的座号。
“唉,看来这回只能到这了。”李奇宇苦笑着拍了拍程万范的肩膀,他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县试、州试都是最后一轮才涉险过关,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够幸运了。
人不可能一直被好运眷顾的。
“还以为我怎么也能比你多留一轮呢。”程万范怅然若失。不过他州试的名次就挺靠后的,院试被淘汰也不算意外。
“下轮淘汰和这轮淘汰有什么区别吗?”李奇宇笑道:“早点出局,咱们早点备战明年!”
“你说得也有道理。”程万范失笑道。好歹明年还能再来一次,心情也不算太难过。
看榜之后,众人汇总一下成绩,第一名果然是苏录,
其他同窗中,朱子和第二、白云山第三、萧廷杰第四、许承业第五、苏满第六、朱子恭第七、雷俊第八、邓登瀛第九、林之鸿第十。
雷声远第十一、乔枫十二、程万舟二十八、王翀第三十八、苏淡四十一,陶成第四十七,以及马千里五十,苏有才五十六!
不算苏录,省身斋被淘汰四人,还剩十人。
正意斋被淘汰五人,还剩十七人……
~~
看完榜,过关的考生又去学宫门口换了浮票,便各自回家,准备明早的最后一战。
听说爷仨都进覆试了,老板娘等人自然欢欣雀跃,没想到今年考试如有神助,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一人掉队。
“春哥儿的秀才已是十拿九稳。”苏有才却喜忧参半道:“我就不好讲咯。学额五十,我却考了五十六名……还是很有可能倒在最后一轮的。”
头场四书的比重太大,后头又只有一场覆试,翻盘的希望确实有些渺茫……
“二叔不要慌。”苏满沉声道:“覆试考五经题,这是你的强项,只要发挥出色,完全可以超越几个年轻人,跻身前五十!”
“确实,我们大部分人都治经不过一二年,哪像爹已经治《诗经》二十多年了。”苏录也安慰老爹道:“这第二场就是让你奋起直追用的!”
“是啊爹,祖宗会一直保佑你的。”苏泰也活动着愈发粗壮的胳膊道。
在子侄们的鼓励下,苏有才也重新支棱起来,重重点头道:“看我创造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ps.下一章稍等哈,卡着裆写完的。
第二百七十七章 覆试
五月廿四日,院试覆试,也是唯一的一场覆试。
依然还是五更点名,搜身入场,一切规矩与头场相同。而且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大伙儿的动作都麻利多了。
就剩一百个考生了,一切都从容太多。
天亮前,所有人都各就各位,静待大宗师驾临……这回所有考生都在明伦堂中,由大宗师亲自监考。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才敲起了升堂鼓。
身穿绯袍的大宗师,在众属吏簇拥下,从屏风后转出。
“拜见大宗师!”考生们忙起身,一起作揖恭迎。
“免礼吧。”大宗师在大案后坐定,摆下手。
“谢大宗师!”众考生这才回位子上正襟危坐。
“诸位从二月初一直考到今天,终于到了最后一场。”大宗师看着一百位考生,和颜悦色道:“每一位都很不容易,如果本院能做主,我愿意把你们都录取。”
虽然都知道大宗师说的是客套话,但考生们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但是朝廷有规矩,必须严格按学额录取,所以你们中有一半人要明年再来了。”大宗师轻叹一声道:“这一场考五经题一道,时务策论一道。尔等各按本经全力作答,切不可大意,不然一定会马失前蹄的。”
“是!我等谨遵大宗师教诲。”考生们齐声道。
“放题吧。”萧提学便当众撕开一个火漆封口的信封,取出五道五经题。
水学正赶忙用大楷抄在纸上,抄完一道便贴在一块考牌上,最后把五块考牌一起竖在考生面前。
五道题不必全做,考生只需作自己本经那一道即可。
苏录便将《礼记》题抄录在稿纸上——
《记》曰:‘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又曰:‘礼者,天地之序,君子以慎其独。’观于圣人之乡党,而礼意备焉。夫饮酒至末节也,而圣人谨之若此,岂非以礼者履也,履乎至小而统乎至大者哉?
从这道题就能看出四书题和五经题的区别,前者大都以一两句四书原文为题,考的也都是泛泛之谈的大道理。后者的题目则篇幅较长且义理更深,侧重经术专精与制度性阐释,难度要大得多。
其实这道题在五经题里算是浅显的了,至少比刚山先生让苏录做的那些题目容易。这是因为大宗师考虑到年轻的学子刚刚治经,如果考得过于深奥,他们根本应付不过来,只会便宜了老梆菜。
童试童试,进学的生员当然越年轻越好了。所以很多省份童试时,才会按已冠、未冠分开出题。
本省作为边陲之地,没条件分那么细,但大宗师都会在出五经题时手下留情,就是为了照顾年轻的考生……
~~
管它简单还是难,做就是了。
苏录仔细审题,此题以《礼记乡饮酒义》与《论语乡党》为核心,通过‘乡人饮酒’这一具体礼仪,来阐释儒家‘礼以立人、礼以治国’的核心思想。
属于一道以小见大的礼学阐述题。
做这种题的思路跟四书题截然不同,它不像后者一样,自由度那么高,而是必须要将经义准确地阐述到位。
譬如破题,必须以‘尊长’‘慎微’二词凝练题旨,强调礼的核心是内在诚敬,而非外在形式,符合《礼记》‘礼者,内得于己’的观点。
承题则当引《仪礼》分述乡饮三礼,阐明‘明长幼之序’的制度基础,再将抽象礼义转化为具体仪节——列爵、设俎、升降之节,体现‘辨礼之迹’的考据功夫。
之后每一部分也各有明确的任务要求,每一部分都要有理有据,共同组成一篇逻辑严谨的小型论文。
如果不能将所有知识点基本阐述到位,任你文章做出花来,也得不到高分。
对习惯了发散思维的读书人来说,作五经题确实是很痛苦的事情。很多人读了半辈子书,作的四书题花团锦簇,五经题却惨不忍睹,就是因为缺乏严格的学术训练。
但这对苏录来说不成问题,他可是科班出身的金牌讲师,又经过刚山先生严格的训练,五经题其实才是他真正的拿手好戏!
只是之前县试州试没机会展现出来罢了……
这回托大宗师的福,终于可以好好做一篇五经题了。
审完题,苏录先在心里构思一番,接着开始画思维导图,将解题思路和所有知识点都提纲挈领列出来。
~~
这时,萧提学也从大案后起身,开始在明伦堂中巡场。
走到苏录身边时,他站住脚,端详着这个贾知州口中的庞老前辈高足,被知县知州玩命追捧的泸州神童。
只见这是个十分俊秀,灵气十足的年轻人,且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从容沉稳。哪怕在冥思苦想的时候,也看不到他表情有任何变化。
萧提学又好奇地看了看苏录的稿纸,不由一愣,随即眉头紧皱,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怎么还横着画了棵树?
莫非庞老前辈只教了他四书,没来得及教他五经?唉,年轻人真是好高骛远,治什么《礼记》?先治个容易入门的大经,进了学再说嘛。
他不禁摇摇头,既有些失望,又暗暗松了口气,这样师弟就可以独享小三元的荣光了……
不然开出个双黄蛋,还得费力跟杨老师解释。
~~
苏录做题的时候心无旁骛,根本不知道大宗师在自己身边走了一遭……
做完思维导图,他又反复检查全部流程,确定思路正确,没有遗漏知识点,这才开始对照着导图打草稿。
等到他将一篇两千余字的大文章写完,已是日上三竿了。
搁下笔,苏录活动着酸胀的手腕,这才感觉口干舌燥。
这时节正经进了夏日,哪怕是在通风良好的明伦堂里,依然热得人一脊梁汗。
他便拿出水壶,啵的一声,喝了几口补充下水分,这才收起壶,重新审阅草稿,仔细修修改改……
~~
午饭后,苏录再次做一番修改,终于将文章定稿。
这才换一支小白云,从卷袋中拿出试卷,在午后的微风中一笔一划誊抄起来。
写完检查一遍,依然一字不差,没有任何谬误缺漏,格式也没有问题,苏录便搁下笔,长舒口气。
他不禁暗叹,五经题的消耗就是大,一篇顶两篇四书文都不止……
也不知道这是《礼记》独有的问题,还是五经都有?
待到考卷的墨迹彻底干透,苏录便将折页册合起来,收入卷袋中。
左右无事,他便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起来。
如果仔细端详,能发现他鼻吸口呼、匀细柔长,而且每次呼吸都不同——‘嘘、呵、呬、吹、嘻、呼’,如此六式循环往复。
这是老山长教他的一套吐纳之功,相传乃南朝道士陶弘景所创,可以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考虑到老山长已经八十了,还越活越精神,苏录决定信他。
但在大宗师看来,他这就是睡着了……
而此时其他考生还都在奋笔疾书,苏录这样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萧提学不禁又摇了摇头,这小子比所有人动笔都晚,完事儿却比谁都早。
而且他治的还是最难的《礼记》,这么短的时间,就是萧提学本人也很难作到尽善尽美,更别说他一个刚学了一两年的童生了……
‘不用看,他这篇文章一定惨不忍睹。’萧提学又犯了难,要是把他的名次取得太低,考完试还怎么去拜见庞老前辈?
‘不管怎样,给他个第六吧……’萧提学暗暗盘算。因为前五一定是五经的第一,此谓五经魁。在有五经的考试中,都是如此。
所以苏录五经题做得太烂,就是想给他前五都不可能。
除非其他人比他做得还烂……
但那是不可能的。萧提学看了看手中的童生册,泸州是个重《礼》的地方,前十里足足四个治礼的学生,比例之高,令人咋舌。
~~
日暮时分,云板敲响,大宗师沉声道:“交卷。”
考生们全都住了笔,捧起试卷依次上前,端正摆放在桌案上,然后作揖告退。
待考生全部离去,幕友将一百份试卷,按经分为五摞。
最多的自然是《诗经》,三十二份;其次《周易》三十份;《尚书》十八份,最少的自然是《春秋》和《礼记》了。
其中《礼记》只有八份……
看到这个结果,萧提学略略有些意外,原来泸州治《礼》的同样不多,只是都比较厉害。
他忽然想起来去年的黄甲传胪朱琉,治的就是《礼》,便明白了,那应该都是朱家的子弟……
五位幕友正好分治五经……当初他招聘就是这么招的……便各拿着自己本经的那一摞下去初审。
那位白胡子老先生治的是《礼》,所以手里只有八份卷子,只见他一边阅卷一边啧啧称奇,其他先生不得不请他安静一点,都影响人家阅卷了。
“抱歉抱歉,实在是见猎心喜,没想到就这么几份卷子,居然各个都是高手!”白胡子老先生歉意拱手道。
“哦?这么说这回《礼》房的质量很高咯?”胖先生笑问道。
“是,篇篇都很扎实,我都不知道该推荐谁为经魁了?”白胡子老先生点点头,说着翻到下一份考卷,看了一会儿便张大了嘴巴,之后便再也没合上过。
“我知道该定谁为经魁了!不,案首也非他莫属!”白胡子激动地一翘一翘,拿起那考卷语无伦次道:
“东翁,快开开眼吧,《礼》文还可以这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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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质疑贾卢,理解贾卢,成为贾卢
“呵呵,拿来本院瞧瞧,到底什么样的文章,能让云鉴先生激动成这样?”萧提学饶有兴致地笑道,心中却颇不以为然,觉得老先生太夸张了。
他如今虽然博通五经,但当年科举时,治的便是《礼记》,也是凭此才考上庶吉士,成为翰林的。
身为此道大行家,萧提学深知,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写的《礼》文根本没法看。这跟才华不才华没关系,单纯就是学养还不够,没那个能力……
童生作的《礼》文,也就看个亮点,图个潜力罢了。
“东翁请看!”白胡子便将那本折页册展开在大案上。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颜筋柳骨又不失个性,萧提学微微皱眉,但什么也没说,只拢须看下去。
才读数行,他抚髯之手不觉停住,吃惊地看着这篇《乡人饮酒论》,居然完全不落窠臼,让人耳目一新——
只见其开篇不直引《礼记》,却先列‘周制乡饮三礼’与‘本朝仪节’比勘:
周制——党正饮酒以正齿位,州长以考德行,乡大夫以宾贤能。
今制——唯存齿序之仪,考德、宾贤二义荡然。
复引《大明会典礼部》原文为证,非空谈义理,实乃考镜源流,此等‘以经证经’之法,已越寻常经义文藩篱。
还有件事让萧提学震惊不已,《大明会典》是弘治十五年才编成的,尚未普及。他若非当时还在翰林院,参与了部分编写工作,都未必能判断苏录的引用正确与否……
完全正确,一字不差。
这说明此人的经师水平极高,而且跟京里联系紧密……萧提学自然又想到了朱传胪,看来这孩子跟朱家关系非同一般。
再往下阅,萧提学不禁击节称奇。只见该生竟将《礼记乡饮酒义》‘明长幼’之旨,贯通了《周礼地官》‘族师掌戒令’、《尚书周书》‘彝教’之典,论曰:
‘乡饮之礼非独别尊卑,实乃周人以礼治族之枢要——由宗族孝悌而推乡党秩序,再达邦国治平。’层层剥茧,将‘履小统大’之理,置于三代制度脉络中阐释,较当下仅拘本经注疏者,识见何止深一层?!
读到后半段,萧提学已经坐不住了,他双手撑案站起来,眉头紧皱,目不转瞬。
只见考生不囿常套,条分‘今礼三敝’——仪节简化失经义,有司奉行失诚悫,士风重帖括轻礼教。末建言‘复礼三策’,引经据典直陈时务。每策皆引《周礼大宗伯》及丘濬《大学衍义补》为证,竟将经义文写成了治世良策!
读完之后,他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长叹曰:“本院写了二十年《礼》文,没想到《礼》文还可以这样写!”
他不是叹服该生经义上的水平,而是文章的内在结构实在太强了,是他从没见过的……
“是啊,往昔五经题争胜处,不过在‘引经切当、八股工整’,此卷却直接将制艺升华为‘通经致用’之实学!”白胡子老先生深以为然,两眼放光道:
“有了这样的文章,谁还敢说八股文华而不实,糊壁为幸?上不能当一城一堡之冲,次不足备一箭一炮之用?”
“此等经术,确实可将经义文化为经世长策!”大宗师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在那卷头上,写上了大大的‘案首’二字。
“东翁,你也只看了这一份卷子……”白胡子老先生轻声提醒他。
“呃……”萧提学的笔悬在半空,半晌搁下道:“本院理解贾知州和卢知县了。”
说着他又由衷嘉叹道:“这是一篇会改变《礼记》文,乃至五经文写作的文章。就像司马相如创‘汉大赋’,曹孟德创‘建安表彰体’,元九创‘元和体’,不将其点为案首,本院会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大宗师终于走完了‘质疑贾卢,理解贾卢,成为贾卢’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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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位先生听大宗师和云鉴前辈说得如此夸张,也纷纷起身过来看热闹。
他们虽然不治《礼记》,但都学养深厚,博通五经,看懂这篇《礼记》文不在话下。
阅毕皆耳目一新,叹服不已。眼镜兄扶了扶叆叇,叹道:“他提出了问题,分析了问题,解决了问题,最后还严谨地验证了结论,让人无法反驳,比普通的经义文多了太多东西。”
“不知是哪位博学鸿儒,居然在八股文的框架里,重构了经义文。厉害,太厉害了!”
“回头问问这位案首,他的老师是谁,我等定要登门求教。”胖先生等人也纷纷道。
虽然一时也说不清,这种全新的文体到底牛逼在哪里。但他们能看出来,这种新文体不止适用于《礼记》文,很可能让所有《五经文》的写作都上一个台阶。
“东翁,既然已经定了案首,这下能看看他叫什么名字了吗?”眼镜兄巴望着萧提学。
“可以。”萧提学点点头。
众位先生便看着眼镜兄将那卷子的糊名小心揭开——
‘苏录’二字赫然映入五位先生眼帘。
“快看看他头场的考号!”白胡子催促道:“他这场是‘相字号’!”
“好!”胖先生便翻开大案上的覆试童生册,迅速找到了上头的‘相’字号,手指竖着划向下方,登时眼前一亮,高兴地大声道:
“是‘摄字号’!相和摄都是他!”
“哈哈,两场皆是头名,这下实至名归了!”几位先生都很激动。
头场漂亮的文章,次场全新的文体,这名考生带给他们一次次惊喜,几位考官都对他充满了好感。
“……”大宗师却丝毫不意外,摆下手道:“看完热闹了,就去批你们的卷子吧。”
“是。”众位先生赶紧各回座位,继续紧张地阅卷。他们可没有白胡子那么轻松,尤其是批《诗经》的胖先生,今晚得熬个通宵才行。
萧提学坐在大案后,却望着明伦堂外黑黢黢的天色,两眼有些发直……
昨晚他已经看过童生册,知道贾知州说得一点没错,头场的第一名就是苏录了。
当然他不能承认,因为那样就违规了——按照院试场规,主考官在阅卷之前,童生从前之笔迹一概不得寓目,更不能对明坐号姓名。
条例如此,然提学身兼主考、监临官,没有人真能约束,所以各省提学多有不遵循者。
萧提学素来不以为然,认为那些同行‘慎独’的功夫太差,自己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结果一样没忍住……
看来只靠‘以心为防’确实远远不够啊。
最让他无语的是,哪怕已经知道了首场头名是苏录,自己最后还是将其点为了案首。
这下不光在贾知州那里输了阵仗,甚至杜藩台也会笑话他。
而且还开出了双黄蛋,无法让师弟在蜀中独领风骚……
你说折腾这一顿干啥来着?
但这是萧提学最理性的选择。
毕竟他从开始到现在,明面上一直在照章办事,没有人知道他的小心思。提学严肃考纪,天经地义,最后公平取士也无可挑剔。
就算杜藩台和贾知州,也只能在背后笑话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面还得赞他一声‘大宗师果然公正!’
说白了,他只会在不损害自己的情况下,去做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比如昨天他一并看过了,泸州县试案首、州试第二的那名学生,治的也是《礼》。将其定为《礼》房魁首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得什么。
这样苏录头场的文章再好,也只能落到第六了。既不会影响到他的前程,又能讨好到即将入阁的老师。拜见老翰林的时候,也能交代得过去。
不可谓不巧妙,也确实没人能说啥。
只是没想到苏录不声不响,又捣鼓出这样一篇开创先河的文章,让事情一下子就脱离了预定的轨道!
因为所有院试的考卷,都是要公开供考生查阅的,以示公平取士,禁得起质疑。
如果将这样一篇断档领先的文章定为第二,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的!
八股文最大的优点就是相对客观,礼记文更是如此,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在好的里哪个更好,行家一目了然!
他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会影响他的威望的……
万一闹大了,激怒了老翰林,保不齐还会影响他的官运。
所以他只能捏着鼻子点苏录为案首,这样自己至公无私的形象就保住了,也不会得罪这颗冉冉兴起的新星。
至于师弟那边,已经是‘小三元’风光无两了。哦,现在是风光有两。
‘那也够风光的了,没必要再锦上添花了……’大宗师如实自我安慰道。
这结果按说还不错,没有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甚至还可以再收获一名天才学生。
只是为何自己心里这么堵得慌?就像是输掉了一场无人知晓的较量……
确实没丢脸,可疼是一样的疼啊!
“唉……”大宗师长叹一声,满嘴苦涩地暗叹道:
‘慎独慎独,不欺暗室。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第二百七十九章 院案首
翌日,所有考卷批阅完毕,拟录取的五十员额也出来了,并排定了名次。
虽然后面还有一场面试,但已经不会再有变数了。所以那其实是大宗师用来跟新科秀才见面,互相了解,增进感情的。
此外,尽管五十名都会成为生员,但生员也分三六九等,只有前五名能直接成为廪膳生,六到二十名为增广生,其余只能是附学生。
三者都可以考举人,但待遇上有不小的差别,所以排名还是很慎重的。
除了前五名必为五经魁外,其他四十五名皆以头场四书文为主,参考次场五经文,略作升降而已。
排名既定,大宗师便令提调官对明坐号、姓名,填写最终的长案。并将州县原取本卷,与院试所取卷逐一磨对,验看文理、笔迹是否相符。
贾知州早就等这一天了,马上命人抬上一口沉重的大箱子,请大宗师验看封条完好后,这才掏出钥匙打开箱子。
最上面一本正是苏录的。
“请大宗师磨勘。”贾知州便将那本卷宗捧到了萧提学面前。
其实他是怕损坏了里头脆弱的稿纸。萧提学却当成是他缓和关系的信号,便强笑道:“此子两场试文本院都已亲阅,其笔力如陆海潘江,发为论著皆成玉振金声,非时辈所能及,不必磨勘了。”
“哦?”贾知州有些意外地望向正在填写中的长案,只见案首位置,已经赫然写上了苏录的名字。
心说闹呢?咋忽然大转弯了呢?
“本官对事不对人,一切目地都是维护朝廷取士的公正。”大宗师先义正词严一番,又叹了口气道:
“之前也是因为接到举报,不得不矫枉过正,现在已经证明知州取士并无问题,本官向你赔个不是。”
“……”见上官主动放低姿态,贾知州也只好拱手道:“哪里,下官确实也有孟浪之处。”
“呵呵……”萧提学愈发和蔼道:“知州大人放心,本官一定会帮你澄清的,不会影响你的官声。”
“……”贾知州暗暗翻了翻白眼,就你影响我最大!
面上却笑呵呵道:“不劳大宗师费神了,中丞大人已经准了下官的辞呈。只待新官接任,我就可以交印回乡,侍奉老母了!”
“贾知州年纪轻轻,却能为侍奉萱堂,放弃大好前程,真是孝心可敬啊!”萧提学抱拳感叹道。
“呵呵,在下之前也有过犹豫,但是一场州试,让我下定了决心。”贾知州笑笑正色道。
“哦?此话怎讲?”萧提学好奇问道。
“答案就在这里头。”贾知州指着苏录的卷宗。
“这下是非看不可了。”萧提学笑着撕开了卷宗的封口。
刚才他不看,是因为还没跟贾知州讲和,看了可能又要被打脸。
现在过节已经揭过了,他当然要迫不及待地看一看,县试州试到底发生了什么。
打开卷宗后,最上面一份是苏录的县试卷。萧提学见他首篇制艺曰《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便不由自主诵读起来:
‘德立政弘,本立道行;诗旨无邪,百篇归正……’
众位先生都放下手头的活计,仔细听这篇毫不逊色于《道之以政》的四书文。
听完后,众先生赞不绝口道:“小题能做得像大题一样,苏生的四书文火候到家了!”
白胡子笑道:“怪不得合江知县,一看他的卷子就定为案首,这样的人才一个县里几十年出不了一个。”
“的确,换了老朽当县试主考,也会做同样选择的。”眼镜兄推了推眼镜。
“确实没必要再比较了。”胖先生等人也纷纷点头。
“嗯。”大宗师也微微颔首道:“合江知县的做法没问题,也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东翁,快看看州试的文章,究竟好到什么程度,能让知州大人凭一篇草稿,就定了案首?”众先生催促道。
“好。”萧提学便打开了苏录州试的卷子,便见一片洁白,果然一个字都没写。
他翻到最后,才找到了已经被贾知州精心裱糊起来的那张草稿……
“看了可以哭,但不要再往上滴泪了。”贾知州央求道:“不然《色难容易帖》就要花了。”
“为什么要哭?”萧提学等人不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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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大案四周果不其然响起抽泣声……
“贾贤弟,愚兄终于理解你了。这篇《色难容易帖》确实堪称伟大!”大宗师掏出帕子,擦拭眼角,动情道:“换做是我,也会第一时间就将其点为案首的。”
“是。”贾知州正色道:“下官当时就说,非但要将这帖点为案首,还要将其呈给中丞、藩台和大宗师——请三位大人上奏朝廷,将此文载入《孝经》,为世代传诵,教化天下子女!”
“应该的。”萧提学深以为然道:“此文感人肺腑,教化功用极强!确实应该列入社学教材,本院一定会代为上奏的。”
“是啊。”贾知州颔首道:“在下正是读完此文,才下定了辞官的决心……”
“完全理解了。”萧提学也感慨万千道:“别说贤弟了,就是愚兄读完了这篇文章,都动了辞官的念头。”
“学生也一样。”眼镜兄摘下他沾了水汽的叆叇,用袖子擦拭。“东翁,这次院试之后,学生就辞馆了。”
说着他哽咽道:“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我不能为了稻粱谋,让‘白发愁看泪眼枯’啊!”
“是。学生也要回家侍奉老父了。”胖先生点头附和道:“孝者,憾之极也,悔之晚矣!学生不想有风树之悲啊。”
“孝之为道,知之晚矣。君子早知,‘色难’不难!”另外两位先生也跟上道:“既已知之,便要行之。我兄弟也要回去孝养双亲了!”
“东翁,学生也……”就连白胡子老先生也请辞。
“别介。云鉴先生的先考妣,不是仙逝多年了吗?”萧提学都无语了,没这五位他的活儿怎么干?
“是。但我有儿子啊,学生不能让他们不孝呀……”老先生一本正经道。
嗯,绝不是因为活儿太累,离家又远,还收入微薄……
“你们不要这样嘛……”萧提学头大如斗。
“唉,我那帮佐贰也是如此。”贾知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在旁边添油加醋道:“但凡看了这《色难容易帖》的,没有不想辞官的,有人甚至将其称为《辞官容易帖》。”
“发案去吧你。”萧提学无奈地白了贾知州一眼,又对五位先生苦笑道:“再议再议,咱们回头再议。”
“东翁不必挽留了,我等去意已决。”五人却异口同声道。
虽说当时大宗师就跟他们明码标价,每人一年十五两银子。
但谁给四品实权大员当幕僚,是图那点死工资的?
结果倒好,来四川一年半了,除了批卷子,大宗师啥事儿也不让他们沾。
一文钱好处都没捞着,一两银子都没攒下,还他妈都配上眼镜了。
他们早就想辞馆了。只是碍于有约在先,时候未到,不好开口罢了。现在逮到这么好的机会,一个两个哪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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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大宗师焦头烂额,贾知州心情却好极了。
他捧着长案出来,对早就候在明伦堂外的官差道:“抄录下来,分头报喜去吧!”
“遵命!”众官差早就等着这一刻了,立马喜气洋洋行动起来,干得全身是劲儿。
其实直接把长案贴出去最简单,但那样就没法跟新秀才们讨赏了。
虽然每次考试报名时,都会交一两百文的考试钱,但也就是个卷子的工本费,根本抵不住人工。
州衙的胥吏衙役们辛辛苦苦从县试忙到今天,可是一文钱都没有,就指着报喜的赏钱了。
这其实算是一项陋规……由中了秀才的考生,来支付所有考生的考试费用。
所以报喜就是去领钱,而且新相公们肯定会笑着给,他们一个个能不满身是劲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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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们也都知道今天不会直接发案,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住处,等着报喜的前来。
如果有的话……
省身斋的一帮同窗,也都等在县公所里,从天亮就开始翘首以待。
田总管张罗了一大桌子好菜,让公子们边吃边等。大伙儿还把恩丈也请过来一起吃素酒。
结果没出来前,这酒喝得忐忑呀。除了苏录、林之鸿、乔枫这些绩优生,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不稳……
尤其是苏淡、陶成、马千里三个四五十名的,更是食不甘味,魂不守舍。
反倒是已经落榜的李奇宇和程万范,此时情绪非常稳定。
前者给马千里倒一杯酒,笑道:“斋长,他们紧张我能理解,你紧张个啥子呦?”
“不是,我头场五十名我能不紧张吗?”马千里端起酒盅,一口就闷了。
“没什么好紧张的,以斋长的成绩,就算今年没中,明年弘之、子和那些妖怪不考了,你也闭着眼中的。”乔枫笑道。
“唉,你们有所不知,”马千里却叹息道:“我跟爷爷有约定,就考今年这一回,考不上就得明年乖乖参加武举了。”
“是啊,考不上秀才只能当千户了,好可怜哟。”同窗们哄笑起来。
正说笑间,便听到外头响起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心跳都跟打鼓一样。
ps.下一章还差一百字(捂脸)……
第二百八十章 捷报频传
珠子巷所有的考生都住在县公所和公所对门。
所以那越来越近的吹打声,肯定是冲着他们来的。
“走,去门口迎一迎。”马斋长把酒盅往桌上一搁,起身道。
“好。”众同窗也都起身跟着往门口走。
“待会赏多少钱合适?”王翀问道。
“你还挺自信。”众同窗笑道。
“中不中不都得备着,万一中了钱不够多尴尬。”王翀道。
“没事,不够咱们凑一凑。”马斋长道:“我问过田叔,他说一般五魁赏十两,其他都赏五两。多赏也没人拦着你。”
同窗们苦笑道:“五两就够多了,还多赏。”
说话间,众考生来到公所门口。只见平素紧闭的大门敞开着,田总管和公所的一干人等,全都已经守在门口了。
墙根下摆着几十挂爆仗,门房里摆了一桌红绸封好的钱串子。
“田叔准备的挺齐全呀。”苏录见状笑道。
“早就等着给公子们贺喜了!”田总管满脸灿烂的笑容道:“老父母有命,待会儿公子们的赏银,全由县里出了!”
“这怎么使得?”
“是啊,已经添了太多麻烦了。我们不能再让县里破费了。”众同窗不好意思道。
“不要紧的,本来中了秀才,县里就有赏。”田总管笑道:“这种钱花得越多,大老爷越高兴!”
众考生自然对卢知县感激不尽。
这时,那队报喜人终于吹吹打打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希望报录人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谁知那队报喜的官差,却径直拐向了对门。
“我去……”苏录两眼瞪得溜圆,赶忙撒丫子往回跑。
刚才吃饭时忘了谁说过,报录人报捷时,是名次从后往前报的。
所以这第一个来报的,应该是这条街上名次最低的一个。
而大哥显然不可能,所以所以所以……
苏录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自家门口。
院子里头,全家人也都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不光常住泸州的春哥儿苏有才等人,老爷子老太太、大伯大伯娘、小叔小婶小姑也全都出来了。
今天家里会出秀才,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们怎么可能还在县里待的住?前天就乘船赶来了泸州……
一身红衣的报录人,看着迎出来的一大家子,满脸笑容道:“敢问这里是苏府吗?”
“是是。”老爷子使劲点头,抓着苏有金和苏有才的手颤抖着问道:“我哪个孙子中了?”
“恭喜苏老太爷!”报录人便展开一张红色竖条幅捷报,朗声念道:
“捷报,学报——贵府老爷苏,名有才,
奉钦命翰林院侍讲学士、四川按察副使提学道萧,院试泸州第五十名进学!”
“我居然中了?!”苏有才闻言目瞪口呆,他都以为自己没戏,准备明年再战了……
“二叔居然真成了秀才?”大伯娘难以置信地揉着胸口道:“我不是又发梦了吧?嗷……”
她瞪一眼小婶道:“你掐我干啥?!”
“那就不是做梦。”小婶躲到老板娘身后小声道。
“恭喜啦,苏相公。”报录人将捷报双手奉给苏有才。
“哦哦,多谢多谢。”苏有才如梦方醒,赶忙深深作揖道:“多谢大宗师垂青,学生感激不尽!”
“快快看赏!”老板娘忙吩咐一声,小叔便捧着满满一托盘红绸裹着的钱串子,赏给了报录的官差。
“谢苏相公赏!”众官差喜笑颜开,吹吹打打地更卖力了,还附赠了两挂爆仗。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红屑漫天飞舞,苏有才乐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忽然流下泪来……
这是他多少次午夜梦回,曾经梦到的画面。可惜每次梦醒时分,都会被强烈的失落和空虚所淹没。
这次终于不是做梦了,却只能在梦里告慰曾经的枕边人了……
老爷子也红了眼眶,使劲拍着儿子的肩膀道:“好啊,老二,这回终于没丢份儿!”
“爹,你供我那么多年,总算没白费。”苏有才鼻头酸得像被打了一拳,眼泪止不住地流,跪下给老爹磕了个头。
“不要跪不要跪,如今你是相公了。”老爷子竟不敢受,这辈子还没有秀才给他行过礼呢。
“哈哈,老太爷说笑了。苏相公就是中了进士,也得跪你这位老封君。”官差笑道。
“哦,这样啊……”老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没给秀才当过爹不知道。却依然拉住儿子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要跪明天跪。”
这时大伯又请官差进院吃茶。
“好意心领了,小的们还得去下一家报喜。”报录人婉拒,作揖告退道:“再次恭喜苏相公,请于明日辰时,至学宫拜见大宗师。”
“遵命。”苏有才赶紧抱拳应声。
“那小的们告辞了。”报录人说完,官差们便吹吹打打前往下一家。
看着他们的背影,大伯娘嘟囔道:“咱家可不止一个秀才,干嘛不一次报完?”
“一次报完,你就给一次的钱怎么办?”大伯笑道:“这帮人贼着呢。保不齐待会转两圈又回来了。”
一家人正不知该如何高兴呢,便见街口吹吹打打又来了一队。
显然是等着前面那一队走了,后面这一队才来的,这样不至于互相抢风头……不把新相公哄高兴了,怎么讨赏钱?
这回这一队,转到了县公所门口。苏录只好再回对面去,这种时候,亲爹不在义父得在啊。
乐声戛然而止,考生们屏息凝神,听报喜人高声宣读捷报道:
“贵府老爷王,名翀,奉……提学道萧,院试泸州第四十八名进学!”
“呼……”王翀长长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看赏看赏!”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田总管捧出了五贯赏钱。
报喜人接过来,千恩万谢地去了。
王翀又把自己身上所有银子掏出来,全都塞到了田总管怀里。
“这是干什么?”田总管忙推让道。
“从州试以来,承蒙田叔和各位无微不至的照顾,给他们赏还能不给你们赏吗?”王翀大笑道:“一点银子,不成谢意,请诸位务必收下。”
“那我们也沾沾王相公的喜气。”田总管便喜滋滋收下,让小的们给王相公磕头道谢。
这时第三队报录人又来了,这次转向了苏府。
便听报录人报捷道:
“捷报——贵府少爷苏,名淡,奉……提学道萧,院试泸州第三十八名进学!”
苏家人又是一阵狂喜:“太好了太好了,淡哥儿也中了!”
苏淡故作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紧紧抱住堂兄兼义父,感激道:“哥,我能进学全靠了你!”
“什么话?”苏录却不居功,使劲攥了攥苏淡的胳膊,笑道:“我只是个辅助而已,能不能考中还是靠你们自己!”
毕竟他也没少给李奇宇和程万范加‘爸福’……
~~
“捷报——贵府少爷程,名万舟,奉……提学道萧,院试泸州第二十五名进学!”
“捷报——贵府少爷乔,名枫,奉……提学道萧,院试泸州第十二名进学!”
“捷报——贵府少爷林,名之鸿,奉……提学道萧,院试泸州第九名进学!”
见一队又一队报喜人进入珠子巷,大河街上的老百姓都被吸引过来看热闹。
“好家伙,这珠子巷文气冲天,秀才扎堆啊!”观者羡慕不已,啧啧称奇,当然也少不了道贺讨赏。
“恭喜相公!”
“贺喜相公!”
“看赏!”新相公就听不得这个。
田总管便命人将铜钱拆散了,装进簸箕里,洒向看热闹的百姓。
有人欢喜有人忧,眼看已经报进了前十名,还是没有自己,马千里陶成等人便知道,这回决计是落榜了……
“不是还有八个吗?”李奇宇安慰他们道。
“少在这幸灾乐祸。”陶成没好气道:“前十都是些什么怪物,你看我们哪个长得像前十?”
“唉,看来我果然不是读书的命啊。”未来的小马千户叹息了一声,掂了掂总是花不出去的银子,将其丢给了门子俞门道:
“虽然爷没考中,也赏你们了。”
“小的们可不敢要,马公子收回去吧。”俞门忙道。
“瞧不起我?”马千里把脸一拉。今天这银子说啥也得花出去。
佛祖来了都拉不住!
“那小的们就多谢马公子赏了!”俞门便点头哈腰地把钱收起来。
“唉……”钱是花出去了,马千里却仍不痛快,多想听他们喊一声‘马相公’啊……
~~
对门的苏家人也有点慌。
大伯娘抓着大伯的胳膊,神色紧张地问道:“当家的,春哥儿和秋哥儿的咋还没来?不会是……”
“呸呸,别瞎说!”大伯瞪她一眼道:“秋哥儿是州案首,包中的。”
“那春哥儿呢?”大伯娘颤声问道。
“应该也没问题吧,他可是县试州试双第三呀……”大伯的声音也发紧。
感觉像是等了好久好久,终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吹吹打打声。
果然让大伯说着了,来的正是第一队报录的……
这些家伙满脸堆笑,看不到一点的不好意思,大老远就高喊道:
“恭喜老太爷,恭喜苏相公——贵府少爷苏,名满,奉钦命翰林院侍讲学士、四川按察副使提学道萧,院试泸州第三名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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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李盟主别急,明年还能考哈……
第二百八十一章 小三元
“吓!春哥儿又是第三?!”大伯娘紧紧抓住小婶的双手,幸福得快要晕过去,“咱们春哥儿也是秀才了?哈哈哈!我终于可以当婆婆了!”
“是啊,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小婶奋力挣脱不得,只好放弃了挣扎道:“以后在合江还不横着走?”
“那不成螃蟹了吗?”小姑高兴得抹泪道:“咱家可不能作威作福的。”
“对,不能忘本。”老板娘挽着老太太的胳膊,把今日战果用加密语言汇报给她。
老太太乐开了花,高兴地拍着老板娘的手道:“闺女呀,真是我们老苏家的福星,啥时候把好事儿办了呀?”
“娘,现在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老板娘红着脸小声道:“回去就办。”
“好哎好哎,有两场喜酒吃喽!”金宝儿开心地直拍手,问小田田说:“姐姐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小田田一手领着冬哥儿,一手领着喜宝儿,今天大人都不着调,她得把孩子看好。
~~
苏有金这次足足赏了十贯红案钱,两个官差才扛得动。
但他一点儿也不心疼,而且还另备了十贯!
他问那千恩万谢的报喜人道:“我们家苏录是州试案首,按说也该中的,怎么到现在也没来报喜?”
“苏大人别急,苏神童怎么可能不中呢?”报喜人笑道:“只是他的名次有些特别,待会老公祖亲自来道喜。”
“什么?知州大人要来?!”苏家人一听惊呆了,他们家还没来过这么大官呢。
“这这,该怎么接待呀?”大伯娘直接麻爪了,让她管一百个人的饭没问题,接待一州之长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啥东西在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准备呀?!”
“我也不知道……”老板娘不好意思道。
“大夫人、二夫人不用慌,一切有小人在!”便听一个沉稳的泡泡音响起,田总管带着县公所的一干人等,端着香案香烛、茶具茶点、红毯桌椅等物及时赶到。
大伯娘自然认识这位将他们全家照顾得舒舒服服的田总管,闻言大松口气道:“太好了,真是太感谢田总管了,那我就赶紧张罗饭食了。”
说罢便带着女将忙碌起来,却听田总管笑道:
“午宴也不用担心,老胡已经带人在后厨忙开了——四桌鲍翅席面,四桌参肚席面,午时准时开席!”
“哎呀,田总管真是太周到了!”这下不光大伯娘,全家人都向田总管表示谢意。
“老爷夫人们都太客气了,今天是咱们家大喜的日子,你们只管高兴陪客就好,其它事情全都交给小人,出一点篓子唯我是问!”田总管自信满满道:
“泸州城没人比小人更懂接待了!”
“多谢多谢,田总管真是及时雨啊!”全家人感激不尽,有县公所总管出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田总管果然出手不凡,转眼间苏家院中的石板地面,已被井水泼扫得发亮。
正厅前设好了香案,案面铺着红绸,上摆三足铜香炉、成对锡烛台,供果点心在盘中堆列整齐。
接待流程他也已经跟全家人说明,并在中庭设置桌椅茶水,以供老公祖的随从歇脚。
待到报子第三遍报老公祖将至,他便请全家一起到门口出迎。
便见所有报子汇聚成一队,吹吹打打,浩浩荡荡自街口而来,乐声响亮了数倍!
两名穿着簇新号衣的皂吏,抬着块蒙红绸的匾额,后头跟着高举‘肃静’‘回避’牌、‘泸州知州’‘奉议大夫’‘两榜进士’官衔牌的知州仪仗,引导着一顶蓝呢四抬大轿,出现在珠子巷中。
看热闹的百姓人山人海,把那珠子巷塞了个水泄不通,场面让人不由想起,去年为朱传胪报喜时……
官差手挽手,奋力将百姓挡在老公祖仪仗之外,大轿才得以在苏家门口稳稳落下。
苏大成赶忙率儿孙,在轿前恭迎老公祖大驾光临。
“哈哈哈,诸位免礼。”轿夫压下轿杠,长随挑起轿帘,贾知州穿着五品官袍,满脸笑容地下了轿子,朝着老爷子拱手道贺道:
“恭喜苏老太爷,令孙苏录奉大宗师院试再夺案首!加上前番的州案首,县案首,一举达成了本州史无前例的‘小三元’伟绩!”
“哇,厉害,不愧是苏神童啊!”
“多谢大宗师提携,承蒙老公祖看重……”老爷子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知州大人亲口说出来,还是激动得语无伦次。
“哎,我们只是公平取士,能连中三元都是令孙自己的本事啊!”贾知州说着一招手道:“州里特意赶制了一块匾额,以示嘉奖!”
两名皂吏便抬着那块蒙红绸的匾额上前。
贾知州请老爷子跟自己一起,缓缓揭开了红绸。
震天的爆竹声中,整块楠木制成的匾额上,四个金漆大字夺人眼目——
‘三元连捷’!
不过这里是后门,不能把如此重要的牌匾挂这门上。于是皂吏跟随田总管的引导,将匾额抬进院中,暂置于香案上。
苏大成忙请老公祖、冯幕友入内吃茶,众随员也各有安排。
看热闹的百姓却依然不愿离去,都想沾沾小三元的喜气。
苏有金见状,索性命人将那十贯钱全都拆开,散给门前的百姓。
这些钱原本是要赏给报录人,但知州大人亲临了,这点钱明显就不够了。
好在苏家今非昔比,随随便便就能再掏出个百八十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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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
贾知州上座奉茶后,笑道:“听说今日珠子巷魁星闪耀,足足出了八位秀才,都进来见一见吧?”
苏有才、苏满、苏录、苏淡,林之鸿、乔枫、程万舟、王翀八位新鲜出炉的秀才,便一起上堂拜谢老公祖。
贾知州依次问了他们的名字、治经和家里的情况,又都温言勉励一番,然后命人赏赐了每人一身冠带,一套古籍,还有二十两银子的膏火钱。
他又对老爷子赞不绝口道:“一儿两孙一侄孙同日进学,真是太难得了!就是放在那些大家族,也罕见得很啊!”
“啊哈哈……”老爷子也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道是咋了,之前怎么考都不中,这次一考全都中了。”
“这是要重振你们老苏家的家门啊!”贾知州笑道,又勉励苏家四人道:“以‘三苏’为榜样继续努力,重铸祖辈荣光吧!”
“是,我等谨记老公祖教诲!”苏家四秀才忙齐声道。
“别人我不担心。”贾知州还特意点了点苏有才道:“老弟你可得继续努力,不要小富即安哦。”
“是,学生一定继续努力。”苏有才忙应声道,不禁暗暗感叹,知州就是知州,一看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给众秀才看座后,苏录又单独拜谢。
“弘之好样的!”贾知州打量着这个宠辱不惊的年轻人,发自肺腑地赞叹道:“你这个小三元,来得可真是不容易啊!”
“都是大宗师、老公祖和老父母错爱。”苏录虽然很高兴,但依旧平心静气道。
“哎,弘之此言差矣。”贾知州摇头道:“我跟老寅长对你可不是错爱,而是真爱哟!”
说着对陪坐一旁的老爷子笑道:“你老或许不知……县试时,卢知县只看了令孙一个人的卷子,就把他点为案首。我一开始还觉得他太急了,结果州试时候,我只看了令孙一篇草稿,就定了案首,比卢知县还快哩!”
“哈哈哈!”众人一起大笑。
“苏录这么厉害?”老爷子虽然听不太懂,但深受震撼。
“当然厉害了!他可是咱们泸州开天辟地头一个小三元,别说举人了,比进士还稀罕呢。”贾知州说着有些惋惜地笑道:
“其实本来也是咱们四川头一个,只可惜前不久,大名鼎鼎的杨神童已经在成都拔得头筹了。”
“杨神童是杨慎吗?”就连老爷子也听过杨慎的大名。
“是啊。”贾知州笑道:“现在老爷子知道,这小三元有多稀罕了吧?”
说着对苏录笑道:“我对你下一步的要求已经不再是中举那么简单了。争取一鼓作气,再拿个解元回来,好不好啊?”
苏录苦笑道:“学生只能说尽力,但蜀中高手如云,说不定还会碰上杨神童,老公祖千万别抱太大希望。”
“不是杨慎我还不会这么说呢。”贾知州大有深意地笑道:“要赢就赢最强的那个,这才是我泸州小三元该有的魄力!”
“是,学生谨记老公祖教诲。”苏录还能说啥,心道我还没膨胀,老公祖先膨胀得不像样了。
贾知州不管是出于爱护苏录,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不能跟他讲院试背后的那些艰辛。
只能微笑道:“总之将来有一天碰上他,千万不要未战先怯,要记住你现在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全泸州的读书人!”
“是!”苏录正色应下,感觉肩上多了一些沉甸甸的责任。
“我个人再送你一份礼物。”贾知州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文书,递给苏录道。
第二百八十二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苏录双手接过来,见是一份地契。
“这是本州在任上置下的一处别业……我也不能一年到头总住在衙门里,有时也得换个地方透透气。”贾知州便道:
“当然本官俸禄有限,地方不大,还有点偏,你不要嫌弃。”
“使不得,老公祖再想散心住在哪里?”苏录赶忙推让。
“本官用不着了,中丞大人已经批准了我的辞呈,我要回家侍奉老母了。”贾知州笑道。
“啊?”满室皆惊,没想到贾知州来真的。
“老公祖真要弃我们于不顾了吗?”
“我也舍不得你们,但是家中老母更需要我,我现在是归心似箭,没时间处理这在泸州唯一的产业,就把它给弘之了……一来奖励你‘三元连捷’,二来也感谢你一篇《色难容易帖》,让我下定了辞官的决心!”
苏录还待推辞,贾知州却坚持道:“你不知道自己帮了本官多大忙,我还嫌这点礼物太轻了,你若不收,就是让我带着歉疚离任。”
“好吧,那学生多谢老公祖赏赐了。”苏录只好勉强接受。
“这还差不多。房契、过户文书都已经办好。”贾知州这才高兴笑道:“回头各家肯定都有贺礼,我这个肯定是最不值钱的,也就是占了个早。”
“哪里?老公祖所赐珍贵无比,学生一定好好维持。”苏录忙道。
“那可太好了,我还是花了很多心思在那套别业上的。卖给个粗鄙的商人,无异于焚琴煮鹤。”贾知州说罢,看了看合江县来的众人,笑问道:
“对了,你们猜是谁接我的印?”
“莫非是我县老父母?”一众新秀才便顺着他的意思问道。
“没错。”贾知州笑着点头道:“正是合江知县卢昭业,估计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来上任了。”
“是吗?”众秀才欣喜道:“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诸位都要继续用功精进,切不可自满懈怠。”贾知州最后沉声道:“山不转水转,咱们总有再见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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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家人盛情挽留下,贾知州吃过席才打道回府。
他前脚一走,朱玠两口子便带着儿女过来了。
一下车,朱家众人便笑道:“好家伙,这一地爆仗皮,比过年还猛。”
“怎能劳贤侄两口子大驾?”老爷子赶忙到门口迎接。
“你老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当然要来拜见了。”朱玠笑道:“再说,听闻弘之中了小三元,我这做师伯的也得来道贺呀。”
说着摆摆手,朱家的家丁扛着几口箱子送入府中。
“多谢多谢,你们家小子考得怎么样?”老爷子赶忙将朱玠两口子让进家里。
“肯定不如你老的孙子考得好呀。”朱玠笑道:“一个第六一个第七,差强人意。”
“爹,我们也没办法呀,只要有弘之在,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成绩了。”朱子和、朱子恭两个难兄难弟苦笑道:“谁让我们同治一经呢。”
“是啊,老师。”苏满点头道:“子和的文章在我之上,我只是占了治《春秋》的便宜。”
“哈哈,盈之谦虚了。”朱玠笑着摇头道:“你头场第六,最终能排第三,说明你治《经》的功力比学弟们强不少。”
“弟子怎么也比他们多学了两年。”苏满依旧谦虚道:“过些年就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了。”
“师兄太谦虚了。他们学习你又不是不学,永远撵不上你的。”朱茵也跟着来了,她今天依旧打扮得漂漂亮亮,还化了妆……
“师妹太看得起我了。”几场送考下来,苏满虽然一口也没吃她的鲜花饼,但两人已经没那么生分了。
但苏满还是客气中透着疏离,显然没有被她的美色所惑。
不过这也正常,长成苏满那样子,估计看谁都很普通……
苏录则跟朱子和、朱子恭聊上了,问五经魁里另外三人是谁?
“白云山第二,他治的《诗经》;纳溪的萧廷杰第四,《易经》;江安许承业第五,《尚书》。”朱子和一清二楚道:“咱们正意斋,一共考上了十五个,诚心斋九个,要是算上往届的师兄,咱们书院一共考上了三十二个。”
“发挥都还挺正常。”苏录点点头,往年泸州的考生总要占据六到七成的员额。
“今年泸州考上的不算多。”朱子恭道:“主要是你们太平书院太猛了,一下子抢了好几个名额。”
“与其说太平书院猛,还不如说骐骥哥猛!”朱子明满脸钦佩道:“听说合江县考中的秀才,都在骐骥哥班上。骐骥哥在鹤山书院的班,原先是后进来着,结果比先进的班还多考上六个!”
“你这一说好像都是我的功劳一样。”苏录哈哈大笑。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苏录摇头笑道。
这天下午,苏府宾客盈门,来道贺的络绎不绝。
谁都想趁着道贺的机会,结识一下泸州第一位小三元。
泸州七大家来了五家,当家人没来的韩、李两家也都备了厚礼。
此外,正意斋众同窗的家人也都来了。
还有好些不怎么熟悉的士绅,根本不认识的生意人,也竞相具礼来贺。那叫一个接踵而至,各色礼品堆满了整间东厢房……
直到天黑,道贺的客人才不再上门。
这一天下来跟打仗一样。要不是田总管带着他的人及时顶上,以老苏家的水平根本应付不下来。
一家人都十分感谢田总管,苏有金直接封了五十两银子,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田总管推辞不得,只好谢了大爷赏,带着喜滋滋的手下回去休息了。
这一天下来,苏有金赏出去将近二百两银子……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名字没起错。
但这波还是大赚——大伯娘和老板娘毛估了一下收到的礼品,不算那些不好估价的古籍字画、徽墨端砚,只算金银珠宝,铜钱玉器之类,就足足超过了三千两银子!
此外,除了贾知州给的那处别业,朱家还送了一个大河街上的铺面,邓家送了城外十亩水田,雷家送了一个有四口窖池的糟房……以感谢苏录对邓登瀛和雷声远等人的帮助。
看着厚厚的礼单,小婶两眼发直,瞠目结舌道:“姐,我叔中秀才时也没见这么值钱呀。”
“一五、一十……”大伯娘喜滋滋地点兵点将,还不忘吐槽道:“你出生了吗,那时候?”
“当然了,我爹那秀才能跟秋哥儿比吗,他可是泸州城头一个小三元,人家都认为他能中进士呢。”老板娘笑道。
“这要是将来中了进士,还不得收得更多?”大伯娘光想好事儿道:“二叔老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没想到还是真的嘞。”
“那也得读到秋哥儿这份上才行。”老板娘真心实意地赞道:“大嫂当年家里那么困难,你还能坚持供他们读书,真是太不容易了。”
“也不是那么回事。”大伯娘叹气道:“我是供二叔和春哥儿念书不假,但家里已经没有余力再供一个了……”
她顿觉银子有些烫手,将其搁下道:“所以我一直不想让秋哥儿念书,耽误了他好多年。后来这孩子自己发了狠,一百天考上书院,我才同意他念书。结果小叔冷不丁结婚,花光了家里的钱,我愣是没给他出学费……”
“这都能怨到我身上……”小婶脸臊得通红。
“所以说妹子都亏了你啊,秋哥儿念书的钱都是你出的。”大伯娘感激地握着老板娘的手。
“其实赚钱的主意都是秋哥儿出的。”老板娘也有些不自信道:“我就是出了个力而已,往后却要代替他亲娘享受,实在没法心安理得。”
“那有啥?秋哥儿都不记得他娘长啥样。”大伯娘大大咧咧地安慰老板娘。
“……”老板娘轻轻摇头,苏录州试那篇文章她是看过的。
“唉,你俩这是咋了?”小婶都看不下去了,“哪有那么些配不配?”
她对大伯娘道:“秋哥儿现在对你咋样?”
“好啊。”大伯娘道。
“秋哥还管你叫娘吗?”小婶又问老板娘。
“叫啊。”老板娘道。
“那不就结了?”小婶道:“一家人过日子,就是牙咬腮帮子,和着血往肚里咽,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还能不过了?”
“啊哟,老三媳妇,你还怪懂嘞。”大伯娘赞不绝口道:“以前小瞧你了。”
“我这都是切身体会啊!”小婶感慨道:“算得太清,日子没法过了。”
“妹妹说得有道理。”就连老板娘也被说服了,如释重负地笑道:“管那些有的没的,我就是秋哥儿他娘!”
“对,我就是他嬢嬢!”大伯娘也终于可以安心地拥抱她心爱的小元宝了。“我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起来呢!”
“这就对了。”小婶也暗暗松口气。她俩要是都不能安心,她这个对苏录毫无恩情的小婶,就更不能安心享受如今的一切了。
“嗯,老三媳妇我终于发现你的优点了,”大伯娘点点头,认真道。
“啥优点?是会安慰人吗?”小婶高兴问道。
“不是,是脸皮厚。”大伯娘笑道:“我们都得向你学习啊。”
“……”小婶郁闷地低下头,又被咬腮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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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簪花赐袍
翌日一早,新鲜出炉的五十位泸州秀才,齐聚学宫门口。
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不管认不认识,都互相抱拳道: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除了互相道喜,大伙儿也想看看,自己认识的人里谁中谁没中……
苏录也不例外,看到自己的义子大都还在,老怀甚慰之余又好奇问道:“怎么没看见李宗胜?”
“没中呗。”邓登瀛开心道。
“不会吧?乐舞生不是会放宽要求吗?”苏录有些难绷道:“以他的水平,不至于这都考不上吧?”
“他这回踢到铁板了。”白云山笑道:“昨天发现落榜他不服,当天下午就找到大宗师,要求看自己的卷子。”
在讨厌李宗胜这点上,大家是有共同语言的。
“结果呢?”苏录和邓登瀛齐声问道。
“这是他的权力,大宗师当然同意了,结果他发现自己的卷子上本来是有三个圈的,却被大宗师判定为剿袭,直接黜落了。”
“他还想跟大宗师狡辩,说自己没剿袭。谁知大宗师当场指出他的文章出自三篇不同的程文,被他切割拼凑成了一篇而已。”雷俊也笑道:
“他还振振有词说,不全抄就不算抄。被大宗师直接叉出去,并禁止他十年内再考院试。”
“好家伙……”众秀才闻言倒吸冷气,不过却也符合大宗师的作风。
这时学宫大门缓缓敞开,水学正出来高声道:“诸位按名次列队,随本官谒见大宗师。”
众人赶紧整肃衣冠,整齐列队,跟着水学正进入学宫,来到明伦堂拜见大宗师。
萧提学笑容和蔼,跟院试时判若两人,命一众新秀才免礼道:“按说今日当再面试一番,但就像本院覆试时所言,尔等经过层层选拔,多者已经考了十场,足以证明自己的优秀,所以这场面试就免了,咱们互相认识一下就行了。”
“多谢大宗师优待。”新秀才们欢喜作揖道。
“这是你们应得的,本院虽然治学严格,却也不是死板教条之辈。”萧提学说着站起身来,属吏便捧上满满一托盘红花,其中还有一朵金花。
萧提学对众秀才笑道:“从咱们的小三元开始,依次上前自述,然后本院为你们簪花赐袍。”
苏录便依礼上前,向大宗师作揖后,起身朗声道:
“启禀大宗师,学生苏录,字弘之,年十六,治《礼记》,永宁卫军籍,附考合江县。曾就读太平书院、鹤山书院。严侍下,家父讳有才,同年进学。家祖讳大成,曾任永宁卫百户。”
“唔。”萧提学自然对苏录的家世了若指掌,端详着这个‘眉如墨染春山淡,目似砚涵秋水清’的俊秀书生,心里一阵五味杂陈,但终究还是绽出了笑容。
“弘之上前,为师为你簪花。”萧提学说着拿起那朵金花。
“是。”苏录依命上前,微微欠身。
萧提学立于阶上,一边将那朵寓意‘金榜题名’的金花,仔细地簪于苏录儒巾左侧,一边轻声道:“其实以你的才学,头场之后就可以点你案首,但为师还是坚持让你考完了全场,会不会怪为师对你太严格?”
“不会。”苏录也轻声道:“严师方能出高徒。”
“呵呵,不错。”萧提学脸上的笑容愈加自然道:“你县试州试过得太轻松,难免生出些浮言。虽说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但也难保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有远大的前程,为师不希望你刚起步便声誉受损……经过这一次,就绝不会有人质疑你的成色了。”
“是。”苏录忙感激点头道:“大宗师苦心,学生铭感五内。”
“好好,你能理解就好。”萧提学欣慰笑道:“继续努力,希望明年再见时,你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学生谨记大宗师教诲!”苏录又应道。
大宗师便又接过一整套秀才装束,双手递给苏录道:“去隔壁换上吧,然后随本官谒见至圣先师。”
“是。”苏录双手接过那套冠服,只觉分量重极了——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日复一日地勤学苦读,一场一场地过关斩将,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终于得到了这一身呀!
双手捧着那身冠服,苏录走到隔壁,将那身生员冠服一一摆在长桌上。
然后除下原先的白衫,换上专属于生员的蓝绢配青布缘襕衫。
别看这袍子样式普通,却是绢制的,平民百姓再有钱也不能穿。
苏录又摘下头上儒巾,换上专属于生员的四方平定巾,再系上皂绦,悬挂黑色垂带。这些同样都是秀才身份的象征。
最后他除下脚上的布鞋,换上黑色高帮配白色厚底的皂靴,这直接就是官靴了……
穿上这一身,从今往后,他就不再是平民百姓,而是士绅阶层的一员了。
这时白云山、苏满、萧廷杰等人也捧着冠带进来换穿,不一会儿,一个个都变成了他们梦想中的襕衫秀才模样。
这里也没个镜子,众人只能互相整理衣冠,看着对方就像看着自己,忍不住地傻乐。
“哥,我有你这么帅吗?”苏录问苏满。
“废话,咱俩是兄弟,我什么样你什么样。”苏满道。
“那我真帅。”苏录乐得合不拢嘴道:“我从小就羡慕程秀才,他到哪都穿这么一身,坐个滑竿,简直了……”
“谁不是呢?”春哥儿也笑道:“我恨不得把他那身扒了,穿自己身上。”
“以后咱不用羡慕他了,咱也是秀才了!”苏录便开心道:“要不咱也弄个滑竿,以后出门不走路了?”
“别烧包。”春哥儿白他一眼。“咱自己有腿,干嘛要人抬着?”
“盈之兄此言差矣,按规制,咱们秀才就该乘肩舆出行。”许承业笑道。
“那还得雇俩轿夫?”苏满无语道:“就算咱们能补廪,就那每月六斗的廪米和每年四两的廪饩银,哪能养得起啊?”
“那就少养一个,让他背着你出门。”白云山滑稽道。
“哈哈哈。”众人小声笑起来,萧廷杰道:“其实大部分秀才过得并不宽裕,确实难以长期雇佣舆夫,所以日常出门就是步行也不用担心受人嘲笑。”
顿一下他提醒道:“不过,要拜访师长或谒见长官时,还需临时雇顶滑竿以代步。否则,实难符合礼仪之规范,显得颇不得体。”
“多谢贤弟指教。”苏满忙道谢,这种事儿他们家确实不懂,没人指点确实会闹笑话。
苏录这才明白,原来当初程秀才去百户所坐滑竿,也不是纯摆谱,还是为了符合礼仪要求。
嗯,果然成为秀才的一员,就特别容易理解秀才。
“轿夫的钱能省,不过书童还是得养一个。”许承业也提醒道。
“为何需要书童呢?”苏满不解问道。
“这样在下雨天或者毒热的日头下,就有人为我们撑伞了。”许承业并无戏谑之意,而是理所当然道。
“我自己撑不行吗?”苏满无语道。
“自己撑也可以,但是你就不能打秀才专用的伞了。”白云山道:
“秀才的伞就像官员的轿子,有一层熠熠生辉的锡顶子,尤其在大晴天打起来银光闪闪,夺人眼目,让人远远就知道,一位满腹经纶的相公向你走来了!”
白云山忍不住激动道:“我从小就盼着这一天!”
“但是这么体面的伞,自己打不就不体面了吗?”萧廷杰接茬道:“所以必须得书童打,自己打只会让人笑话。”
“怪不得人家管秀才叫酸秀才,这么多穷讲究。”苏满忍不住摇头道。
“嘿嘿,这不还是身份不够吗,等考上举人就排场了。”众人笑道:“可从没人说酸举人吧?”
“那倒是。”苏满点头道。
这时候最后一个苏有才也进来了,苏满和苏录赶紧过去伺候着他换上生员冠服。
“这人谁啊?好大的排场啊,三元和经魁伺候更衣。”有同案小声问道。
“没听苏三元说吗?那是他爹。”旁人小声道。
“哦。”那人恍然,又小声问道:“那咱怎么称呼啊?各论各的?”
“少来!该叫叔叫叔,该叫哥叫哥!”义子们怒目而视,敢占义父便宜?那更是占他们便宜。
苏有才穿戴整齐后,捋顺了宽大的袍袖,那股子秀才味儿一下就上来了。
确实,这一身还是得上了年纪,才能穿出味儿来。
“怎么都看我?”苏有才奇怪问道。
“叔,我们觉得你穿着最好看。”众人异口同声道。
“哈哈,各位贤侄,咱们赶紧出去吧,别让大宗师久等了。”苏有才很开心,他们管自己叫哥会很尴尬。
众人便重新回到明伦堂,穿着襕衫再次向大宗师行礼。
“学生拜谢大宗师提携。”
“哈哈,好。换上了襕衫就是不一样了!”萧提学高兴地一挥手道:“诸位生员随本院拜谒先师去!”
“遵命!”众生员齐声应和,跟着萧提学出了明伦堂,前往东边的文庙,拜谒至圣先师。
他们自棂星门入场,跨泮池,进入大成殿,在殿前排列整齐,向孔子神位行四拜礼,同时由学官宣读祝文。
这是入泮前的拜师礼,拜过至圣先师,他们便正式成为秀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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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新一代的开山怪
拜谒完了孔子,新秀才们重新从袖中摸出花来,簪在四方平定巾上,参加专门为他们举行的簪花宴。
此宴虽不在官方正式的科举四宴中,却已经是绝大多数读书人此生荣耀的顶点了。
宋代的闻喜宴上,新科进士皆簪花饮酒,自此以后,簪花便与科举产生关联。
秀才虽然远远无法与进士相比,但也是正经功名了。而且考秀才的难度可是科举中最高的。
以泸州为例,每年一州三县都有近万人报名,最终却仅有五十人上岸,真正的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如今经过十年寒窗,连场拼杀,五十位胜利者终于成功换穿了襕衫,怎能不为他们簪花设宴,庆祝一番呢?
宴会是在学宫花圃举行的,周遭花团锦簇,径畔榴红萱草相映,花架上,紫藤垂落如帘,拂过秀才襕衫。
廊下筵席陈列,铺月白桌布,青瓷花瓶中插着新采的芍药和绣球。每道菜味道怎么样两说,但都摆盘精致,有着良好的寓意。
此情此景,不用喝酒,新科秀才们便已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年了。
大宗师端坐首席,举起酒杯对一众官员和新科秀才们高声道:“本次院试圆满结束,诸位这些日子都辛苦了,本院敬大家一杯!”
坐在他左手的贾知州,右手的苏录,忙率领官员和生员一起举杯道:“谢大宗师!”
大宗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谁知顿似岩浆入喉,差点没给他辣死。
幸亏大宗师礼仪到位,饮酒时以袖遮面,不然非得给大伙儿表演个颜艺。
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抽回辣出来的鼻涕,放下袖子恼火地质问道:“为什么不用素酒?!”
“大宗师有所不知,在我们泸州,只有小孩子和女人才喝素酒。好容易来一次,怎么也得尝尝我们当地的美酒。”贾知州笑道:“大宗师要是喝不惯,这就换酒便是。”
“不必……”萧提学焉能不知,这是贾知州小小的报复。
他给人家一记下马威,就不能怨人家还他一杯杀威酒。
而且这酒确实是好酒……
萧提学便又举起一杯,祝贺五十位新秀才青钱万选,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可不是虚言——秀才家的房门比百姓家高一截。因为秀才戴着高高的平定四方巾,为了方便出入,大门自然要高一点。
但这只是表面原因,更重要的是通过允许秀才加高大门,显示通过读书考功名,可以光耀门楣。等到中了举人,还可以继续加高,就可以成为传说中的高门大户!
第三杯则勉励生员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完成学业,到秋闱中大展身手!
三杯酒之后,簪花宴正式开始,悠扬的笙乐中,新秀才们斯文举杯,向大宗师致谢,与老公祖道别。
在掌握着所有秀才命运的大宗师面前,所有人都举止有度,没有人敢滥饮……
大宗师让苏录挨着自己坐,以示对他的特别看重。席间还有人想请苏录作诗留念,却被大宗师拦下道:“诗乃文之余,非学者先务。弘之乃泸州甚至蜀中学子的典范,要时刻以身作则,不可舍经义而事虚文。”
“是。”苏录忙恭声应道:“学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好了,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作诗了……
“好,你要牢记‘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一定要持重自爱,不可放浪形骸。”大宗师又说了许多爱护他的话,听得苏录都有些懵了,难道那句‘俭者不夺人’,真的不是在骂自己?
莫非大宗师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而已?可昨天贾知州那番话,分明在暗示大宗师在有意刁难自己……
算了,苏录暗道,做人还是要心怀宽广,尤其是面对上级的时候,不然日子没法过了……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跟小婶不谋而合了。
贾知州冷眼旁观,暗骂姓萧的不要脸,居然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
但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昨天的话苏录听不懂也没办法。不过苏杨二神童总有同场竞技的时候,就不信以苏录的骄傲,能投到杨家门下……
其实萧提学也不想当着他的面来这套,但他日程排得满满的,没法召见苏录了,只能抓紧时间刷点儿好感度。
至于贾一旦,妈的,爱怎么看怎么看。反正老子又没干亏心事……
表达完了关爱,大宗师才问苏录道:“你院试的四书文,固然是极好的,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你的五经文,居然在八股文的框架里,重构了经义文,令人耳目一新,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都是老山长和授业恩师的指点。”苏录谦虚道。
“你的经师是哪一位?”萧提学问道。
“家师姓朱,行三,号刚山。”苏录道:“朱子和也是他的弟子。”
“刚山先生啊。”萧提学也是治《礼》的,自然听说过朱璋的大名。他不禁惋惜道:“可惜腾不出时间来,不然定要登门讨教。”
说着又问苏录道:“不如你来替刚山先生讲一讲,你们的文法是如何创新的?”
听到东翁说这话,五位幕僚刷的站起来,呼啦围过来了,齐声道:“还请三元相公垂教!”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搁下酒杯望向苏录,想听听他有何高见。
“垂教不敢当,一家之言,仅供参考。”苏录略一谦逊,便朗声道:
“简言之,家师将传统注经方法与他所创的‘假说演绎法’相结合,通过设立论点、分目论证、引入学术辨难等方式,让八股文在阐释经义的基础上,文以致用,可解实际之惑。”
“好一个文以致用!”大宗师击节叫好,举杯遥敬道:“就凭这个四个字,便当浮一大白。时人只将文章当成‘功名敲门砖’,此外百无一用,刚山先生之言,给了那些无知之辈,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啊。”白胡子老先生深以为然道:“看了三元相公的文章,才知道八股文被人诟病,问题其实出在我们这些读书人自设牢笼,学而不思上!”
“确实。刚山先生的创举,必可令天下文章大兴,功德无量啊!”眼镜兄也感叹道。
下首一角桌旁,朱子恭小声问朱子和道:“你们口条也太紧了,三叔什么时候创的这个‘假说演绎法’?”
“我不造啊。”朱子和也懵了:“每一节课我都没落,从来没听过这五个字啊。”
“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朱子恭便坏笑道:“三叔不教给我也就罢了,你可是他的亲传弟子,居然也不教,哎……”
“哎啥哎?我还是哥的义子呢。”朱子和却丝毫不吃醋道:“三叔和哥不教我,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你还真孝顺。”朱子恭笑道。
~~
这时,苏录又强调道:“其实这并非家师独创,而是他老人家多年来精研古人名篇,如贾谊《治安策》、董仲舒《天人三策》等,面壁十载,方在前人基础上,悟出了‘以文载道、以理济世’的道理!”
“好一个‘以文载道、以理济世’!”大宗师再次举杯高声道:“当再浮一大白!”
接连干了七八杯,他两眼有点直了,舌头也有点大了,吩咐左右道:“持本院名帖,去请刚山先生来学宫一晤!”
“这样高洁的隐士,岂能以官位辱之?”说着却又一摆手,改主意道:“改用我的私帖,去跟刚山先生约个时间,我会登门拜访……”
“今天肯定是不成了。”大宗师憨态可掬地笑道:“我好像喝美了,再登门就不礼貌了……”
“快扶大宗师下去休息。”贾知州本来只想小小地整蛊一下萧提学,没想到这家伙酒量这么差。
他也不敢真让萧提学出洋相,那双方的梁子可就结大了。
大宗师离席不久,贾知州也率众退席了。
苏录等人将老公祖送到学宫门口,转回后便没再回簪花宴,而是重新来到了明伦堂。
在学宫里喝酒唯恐行差踏错,大家还是早点儿办完正事,出去再喝下半场吧。
~~
接下来是分校,不光是正事儿,还是大事儿……
水学正和海教谕等三位县学教谕,早就等在明伦堂中了。
见众生员到齐,水学正沉声道:“闲言少叙,下面开始分校。按朝廷规定的学额,此次州学进生员二十人,其中廪膳生两员,增广生六员,其余皆为附学生。”
顿一下,他接着道:“阳江、合江、纳溪三所县学各进生员十人,其中廪膳生一员,增广生三员,其余皆为附学生。”
说话间,海瀚和另外一名教谕,将四张大纸贴在板墙上,上头各写着四个学校的名字,以及预计招生的名额。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廪膳生每月可领六斗的廪米,另有每年四两的廪饩银。增广生减半领取,附学生不能领取。”水学正接着道:
“此外,廪生才有资格拔贡,到国子监读书……所以机会还是很珍贵的,诸位有机会充廪的,一定不要浪费。”
说完便吩咐众秀才道:“按惯例,以院试名次依次选择吧。苏弘之,由你开始。”
第二百八十五章 分校奇景
水学正说完,有些紧张地望向苏录,想看他会选州学还是县学。
海教谕同样紧张地望着苏录,虽然他不大可能选县学,但人总是要有梦想的……
苏录早已经拿定主意,便抱拳沉声道:“启禀学正,学生选择合江县学。”
“耶!”海教谕振臂欢呼。
“啊?!”水学正目瞪口呆。“等等,苏弘之,你搞清楚,州学各方面条件可比县学好多了!”
“学正说的是,不过学生想离家近点。”苏录却不为所动道。
水学正说得也没错,州学是比县学强一点,但那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教学质量都一塌糊涂。
想想吧,来州学就是水学正这个大混子教,还不如在县学里跟着海教谕,水平不说,至少治学严谨。
而且苏录准备进京跟王守仁继续深造,这是朱山长去年就安排好的,所以必须要请长假。这样的话,在州学县学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把州学读书的机会让给其他同窗……
“你不再考虑考虑了?”水学正可怜巴巴道。
“不考虑了。”苏录摇摇头。
“唉……”水学正垂头丧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还以为自己又要被苏录带飞一把呢,结果人家居然不来了。
海教谕便喜滋滋地将苏录的名字,端正写在自己学校第一位。
“下一个。”水学正打起精神道:“白云山,你选哪?”
“回学正,合江县学。”白云山毫不犹豫道。
“不是,你干什么?”水学正又遭了重重一击:“你家可是泸州的!”
“学生想离家远点。”便听白云山答道:“从小在爹娘眼皮底下,呆够了,想锻炼一下独立生活的能力。”
“你去合江可只能领半廪了……”水学正劝说道。
“学生不在乎。”白三少失笑道。
“留在州里挨贡的机会更大。”水学正还不死心。
“学生的志向是继续科举,不打算去坐监。”白云山依旧不为所动道。
“唉,好吧……”水学正郁闷地叹口气。
海教谕又喜滋滋地将白云山的名字写在第二名。
“下一个,苏盈之。”水学正有气无力道:“你不会也想离家近点吧?”
“是。”苏满回答道:“学生全家都在合江。”
“我就知道……”水学正人都麻了:“你也不在乎廪饩了?”
“是,还是留给更需要的同案吧。”苏满点头道。
海教谕吃吃笑着,写下苏满的名字。不放声大笑就已经是对老上司的尊重了……
“萧廷杰,你呢?”水学正要死要活地问道:“不会也要去合江县学吧?”
“不会的,元功要上也是上我们县学。”纳溪祝教谕笑归笑,心虚的一匹。
“不好意思教谕,我也想上合江县学。”萧廷杰歉意地对本县教谕抱拳道。
“我也一样。”许承业为免尴尬,直接抢答了。
“许同学,你愿来是我们的荣幸,”海教谕不得不提醒他。“但是本县增广生名额已满,你什么也领不到了。”
“不要紧的,寒家小有家产,不需要朝廷的补助。”许承业坚定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合江县学没招满之前,咱们是甭想进人了。”祝教谕苦笑道。
其实他也可以理解,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当前三名都选择了合江县学,那里就成了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水学正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乔枫、程万舟等人先急眼了。
“许同学,你们自己没县学吗?上我们的县学干啥?”
尤其是乔枫,没想到自己考了十二名,居然要上不了自家的县学了!
“学正大人说可以自由选择的。”许承业一脸无辜,问道:“有规定说不可以选邻县的县学吗?”
“没有……”水学正摇摇头。
院试录取并不分地域,比方泸州每次都出三十多个秀才,而州学只有二十个名额,剩下十来个只能到下面的县学去,当然想上哪上哪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回倒反天罡,竟然没人选州学了。
“那就抱歉了,乔同学。”许承业抱拳道。
“都安静。”水学正喝止一声,继续询问下去。
“朱子和?”
“合江县学。”
“朱子恭?”水学正毫无波澜地问道。
“回学正,合江县学。”
“雷俊?”
“合江县学。”
“林之鸿?”
“学正,学生是合江来的。”林之鸿松了口气,幸亏我是第九。
第十名是邓登瀛,他可是苏录一手带飞的,自然也不作它选……
结果前十名,全都选了合江县学。
弄得苏录都不好意思了,早知如此,还不如选州学呢,那样还能多满足几个义子……
但话一出口就没法改了,不然肯定会乱套的。
最后,州学的两个廪生名额,归了第十一名的雷声远,和第十二名的乔枫。
两人却没有一点捡了大便宜的意思,沮丧得像是家里进贼了……
后面的选择就正常多了,有选州学的,也有选另外两个县学的。
程万舟、苏淡和王翀都选了州学。苏有才没得选,到最后就剩了一个州学的名额,自然就是他的了……
待到手下训导将苏有才的名字填上,这场令水学正尴尬的‘分校大会’终于结束了。
好在‘划水健将’调整心态都是强项,水学正将尴尬抛到脑后,对众生员道:
“后面还要举行在校生员的岁试,以及武学生的岁试,所以州县学都定在七月一日正式入学。接下来一个月,你们可以放松一下,干点自己一直想干但没时间干的事儿了。”
“遵命!”众生员如蒙大赦,终于可以享受一个毫无压力的假期了!
“去吧。”水教谕的心态就是好,摆摆手笑道:“要注意体统,不要玩得太出格,不然就算家里不惩罚你们,学校也会惩罚的。”
“是,我等告退!”众生员深深作揖,便兴高采烈出了学宫。
“走走,我们换个地方继续喝!”有年长的秀才便高声招呼道:“簪花宴上放不开,咱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同去同去!”众同案齐声应道:“同饮庆功酒,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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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朱子和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家里躺着了,身上的中单也不是昨天那身了。
“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揉着发胀的脑袋,看着坐在一边的老爹和三叔。
“我还想问你呢!”朱玠没好气道:“昨天喝得烂醉如泥,让盈之弘之抬回来的,还吆喝着要去勾栏听曲,你给我丢死人了!”
“啊?我完全不记得了……”朱子和目瞪口呆道:“我四哥呢?他怎么样?”
“他去了还没回来……”朱玠黑着脸道:“你们两个没出息的东西,中个秀才就放浪成这样,将来中个举人是不是得上天?”
“儿子知道错了,酒果然是个坏东西,从今天开始戒酒!”朱子和赶忙发誓道。
“哼,成婚前敢去那种地方,我打断你的腿!”朱玠恨恨道。
“好了,二哥,他们寒窗十年,青钱万选,一朝放荡也是可以理解的。”朱璋劝住朱玠,沉声问朱子和道:“我问你个事儿,昨天收到个请帖,是提学大人送来的,说要登门拜访,你知道是啥子情况?”
“我还有事儿想问三叔呢。”朱子和却一下子来了精神,满脸委屈地看着朱璋道:“‘假说演绎法’是怎么回事?”
“什么什么易发?”朱璋听得一愣。
“还装傻,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朱子和气呼呼道:“我哥已经在簪花宴上,把你们的秘密公之于众了!”
“不是,我和弘之有什么秘密?”朱璋无语道。
“我哥说,就是你传他‘假说演绎法’,还将这法子与八股文融合起来,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朱子和道:“我哥的五经题就用了这种文体,大宗师倍加推崇,所以才会来造访的!”
“老天,老三,你藏得够深啊!”听朱子和说得有鼻子有眼,朱玠都信了。
“去去去,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朱璋没好气道:“肯定是弘之那臭小子编排我!”
“冤枉啊,学生怎么敢编排先生?”苏录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昨天他就想来跟朱璋说明一下的,无奈也喝了不少,只能先回去,今天一早就又来了。
“你来得正好,快说说那‘假说演绎法’是怎么回事?”这下轮到朱璋气呼呼了,“你说是我所创,我怎么不知道啊?”
“这名字确实不是先生起的,但内容都是先生所授,弟子总结加感悟出来的。”苏录笑嘻嘻道:“就像《论语》也不是孔子所作,但上头每一句话都是孔子说的呀。”
“那你说说,都是些什么内容?”朱璋问道。
“是。”苏录便将自己那套‘论文化写作法’,揉进朱璋传授的知识里,煞有介事道:
“学生初学《礼记》时,先生便教我以‘考据、义理、辞章’三重功夫治经……破题如立论点,承题若展论据,于起讲、入题处尤需辨章学术……学生便由此总结出了这个‘假说演绎法’……”
“是这样吗?”朱璋懵了。
ps.下一章还是晚一点,原因同上,今天多了50字……
第二百八十六章 改变世界的起点
“是啊。”苏录言之凿凿道:
“譬如先生讲‘宗伯之职’时,教学生先辑郑康成注、贾公彦疏,再参以朱子《仪礼经传通解》,于‘礼者天地之序’处发微,以‘经纬万端必本于一’为骨,分‘辨等威’‘明器数’‘合天人’三目展开,每目皆引经史互证,最后以‘礼以节情,文以载道’收束,庶几使经义如纲在网,条贯分明!”
“这正是学生作文的法子!”说着他瞪大眼睛,问朱璋道:“先生就说,这些是不是你教的吧?”
“是。”朱璋不得不点头。
“先生还教学生作论之法——先立‘经旨未易尽窥,当以心体而躬行之’之见,仿《白虎通义》诘难之体,设宾主问答,既尊先儒注疏,亦存疑阙之思。如此经义便非僵死文句,而是可与古今对话之活理!”苏录又反问道:
“这些也是先生教的吧?”
“是,也是我教的。”朱璋只好又点头。
“‘先立假说,次演其验,终证其真伪’的假说演绎法,便由此生焉——盖天下事理,非臆测无以启其端,非推演无以穷其变,非实证无以辨其真。”苏录两手一摊道:
“学生以为先生所授格物致知之要,正在于此!”
“好像……你们师徒说的确实是一回儿事……”朱玠听完评价道:“只是弘之把你授课的内容总结升华了。”
“是吗?”朱璋彻底给整懵了:“我有这么厉害吗?”
“当然了!”苏录大赞道:“先生之学,实在太高了!”
“你住口,我先捋捋。”朱璋一抬手,寻思半晌,方头脑清明道:“差点被你小子给唬了,我教了你那么多,你却只挑了这两块总结升华!这分明是先射箭后画靶,拿我当孩子耍呢。”
“可这真是,师从先生之后才有的想法。”苏录满脸真诚道:“之前我连五经文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也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跟我就算有关系也不大。”朱璋可不是那种好揽功的师父。
“关系太大了,没有师父就没有这法子!”苏录却非要给他这个功劳道:“树高千尺离不开根,师父你就别推让了。”
“不行不行……”朱璋摆手连连,他可不能输给张砚秋。
“哎,你们师徒俩不要再谦让了。”朱玠算是听明白了,这应该是苏录想给三弟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便劝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谁也不能否认,青是从蓝里来的!所以弘之你没必要让给你老师,你老师自会因你而光荣。”
“没错。”朱璋点点头,二哥自从当家做主,越来越会说话了。
“区别大着了。”苏录却正色道:“这法子不像注音符号那么简单易验,却又重要无比。弟子一定要将其推广开来,让尽可能多的读书人接受这一‘设其然、推其果、究其证’理念!”
顿一下,他坦诚道:“弟子实在太年轻了,如果说是我想出来的,别人虽然可能会夸奖,但不会真当回事。但如果说,我用了先生十年磨剑想出来的方法,一举夺得了小三元,别人就会竞相模仿,这样便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更多人了!”
“……”刚山先生眉头紧皱,寻思半晌道:“既然你这么推崇自己的法子,那就用它说服我。”
“好!”苏录重重点头,略一思索便沉声道:
“学生以为,历来做学问最大的问题,是仅观察到一点片面的现象,就妄下结论——便如那盲人摸象,摸到象耳朵的,就说大象是蒲扇,摸到象腿的就说大象是柱子。结果认识自然是错误的,至少是片面的。”
“这还是好的,更有甚者不由实证,只凭臆断就妄下结论。甚至出于主观目的,便倒果为因,祸乱人心!”苏录痛心疾首道。
“嗯,你说的这些现象都存在。”朱璋点头赞同道。
治《礼》是一门注重考据推理,以实证来说话的学问。身为治《礼》大家,他早就已经把‘重事实、讲证据’刻在骨子里了,所以对苏录所说的那些现象,他都一清二楚、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苏录才要假他之名,提出‘假说演绎法’。
“你认为症结就在那些人忽视实证上?”朱璋眼睛果然亮了起来。
“对!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太多的人没有调查,至少没有全面调查,就敢妄下结论!”苏录沉声道。
“但你想没想过,你也没有全面调查过?”朱璋一针见血道:“所以你这也是在妄下结论。”
朱玠也笑道:“这个世界这么大,没有人可以做到全面的调查,所以弘之,你未免太过理想了。”
“这就是‘假说演绎法’的意义所在!”苏录却淡淡一笑,冷静回答道:
“此番所研之事,实在干系重大。若小侄竟夸口说,寻着了前人未晓的真理,定是要像这样,被人嫌太过鲁莽——故小侄宁可先不把话说死,只当是提个猜测性的假说出来!”
“然后大家都可以去验证这假说。看看从中推演出来的结论,是否与经验事实相一致。如果不一致,就说明它是错的。如果没有人能证明它是错的,那它就越接近于真理。这种从提出假说到事实验证,再到接受假说的思路,便是‘假说演绎法’的实质!”
顿一下,他罕见地激动道:“只要日后,有人拿它推衍出来的道理,件件都能合着经验,那小侄也算没白忙活一场。毕竟到那时,这假说被大家用起来,与真理原也没甚分别了!”
苏录说完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两位长辈给出评判。
他相信以两人治《礼》的功底,不会不明白,自己所言乃颠破不灭之真理!
朱玠、朱璋互相看看,又低声议论一番,末了一同心悦诚服地点头。
“好吧,弘之不仅口才了得,思路更是条理清晰,你这番话精准回应了我俩的质疑。”朱玠叹服道:
“你用‘假说’代替‘结论’,是个很大的进步。从古至今,确实结论太多,假说太少了。”
朱璋也赞许道:“你那‘假说虽非真理,然验之有据者,用之实与真理无异。’之说,真是既务实又严谨,可谓精彩绝伦啊!”
“先生谬赞了。”苏录心说,笛子能不既严谨又务实吗?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谁家的弟子如此优秀啊?”朱玠万分感叹。
“我的!”朱璋满脸骄傲道:“弘之,你说服我了,这‘假说演绎法’确实是一项创举,值得推广开来,让大家都来验证它!”
“学生正是此意!”苏录大喜道:“这么说,先生同意认下这法子了?”
“唉,你呀。就好给为师出难题。”朱璋一脸宠溺道:“当为师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吗?不就是想借机报答我一下吗?”
“学生也确有此意。”苏录毫不讳言道:“先生大才,足以济世,且‘实事求是’之理念,正是当今最稀缺之精神!于公于私,学生都希望先生能名扬天下!”
“唉……”朱璋眼圈有些湿润,他一生治学,早已放下名利心,却还是被深深感动了。
别过头去好一会儿,他才带着鼻音道:“我朱刚山何德何能,居然能有弘之这样的学生,此生无憾了……”
说罢,他转回头来,定定望着苏录道:“好吧,我可以跟萧提学说,你这法子源自于我,但也仅此而已。”
苏录还要劝,朱璋一抬手道:“就像说我二哥说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青蓝之间没必要分那么清。”
“是的弘之,源于谁没那么重要,只要你能不断地夺魁,天下读书人自然会对你的法子趋之若鹜。”朱玠也劝道。
“我自会竭尽全力帮你推广这‘假说演绎法’!”朱璋眉头一扬,自信勃发道:“至少在蜀中,我朱刚山还是小有名气的!”
“好吧。”苏录也只好同意了。
“好,现在你给我从头讲一讲这套法子,以及它是怎么跟八股文结合起来的?”‘假说演绎法’发明人之一的朱璋,虚心请教自己的弟子道。
“好,先生请听仔细了,学生是这么从你那学来的……”苏录便开始认真讲解起来。
于是朱家父子叔侄三人,便认认真真听苏录讲了一白天,连中饭都是送进来吃的。
这回轮到朱璋记笔记了。苏录也不跟他客气,同样讲得飞快,让老头子运笔如飞,急得满头大汗,不停说:“慢点慢点……”
朱子和看得暗暗偷笑,真是天道好轮回,从未饶过谁!
苏录讲完一遍,天已经黑了,四人这才到前头跟家里人一起吃饭。
吃饭时,三人还在不停向苏录请教‘假说演绎推理’和‘溯因推理’之间的区别和联系。
听得打靶归来的朱子恭一脸懵圈。“我到底错过了什么,为什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错过了成为伟人的机会。”朱玠白他一眼道。
“哦。”朱子恭自知理亏,不敢吭声。
~~
饭后,苏录告辞。朱玠却主动道:“弘之,我送送你。”
苏录知道,他有事跟自己说,便点点头道:“有劳师伯了。”
走出老远后,朱玠方轻声道:“你知道黄兵宪,为什么不同意你俩的事儿吗?”
ps:不要骂我断章狗了,不留个钩子,明天就没人看了,呜呜……
实在想骂,就骂吧。只要边骂边投月票就行……
第二百八十七章 师伯助你
“为什么?”苏录沉声问道。
“嗯……”朱玠闷哼一声,又背着手走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我听说是因为黄兵宪答应了一家人家。”
以他的身份,能说到这个份上,真的是把苏录当成自家孩子了……
“啊?!”苏录登时就炸了毛,急促问道:“但黄妹妹还没行笄礼!”
笄,即簪子。自周代起,女子年满十五岁便进入适婚年龄。此时若已许配人家,就需举行笄礼。将发辫盘挽至头顶,以簪子固定,以此宣告成年并表明已有所归属。
如果一直待嫁未许人,则年至二十也要行及笄礼。但那就比较尴尬了……所以就可以理解朱玠夫妇急切的心情了。
黄兵宪也是治《礼》的,自然会严格遵守这一礼节。如果真把黄峨许人,肯定会给她行及笄礼的。
小田田仍旧每隔一天去跟黄峨学习,所以两人虽然久未见面,但书信一直未断,苏录没听说黄老贼要给她加笄……
“所以只有口头约定,尚未正式许嫁。”朱玠轻声道:“但是黄小姐已经到年龄了,指不定啥时候就文定了。”
“嘶…哈……”苏录一阵牙疼。
“唉,之前怕影响你童试,所以一直没说。但现在你已经中秀才了,师伯就得提醒你了。”朱玠叹了口气道:
“你要是还想搏一搏,就趁早请人说媒。”
按礼制,想和某家姑娘结为婚姻,一定要先让媒人上门,私下传递双方的想法,等到女家答应了这件事,才能开始正式纳采。
“是,小侄也早有此意,就等着中秀才了!”苏录点点头,沉声道:“现在看来,必须要尽快请人说媒了!”
“恐怕一般的媒人见都见不到黄兵宪。”朱玠提醒他道:“黄兵宪是个守礼的君子,这种人最重承诺,虽然没有文定,但也很难让他改弦更张。所以媒人的分量得够,至少能有个开口的机会!”
“是。”苏录点点头,当即寻思起来,请谁帮着说这个媒。
两人沉默地走到朱家大门口,朱玠几次欲言又止。
按说他这个当师伯的,应该主动帮苏录张罗说亲。可这事儿是韩指挥的兄弟韩思,说闲话时透露给他的……
那韩指挥的母亲黄氏,既是杨廷和的大姨姐、杨慎的姨妈,又是黄兵宪的族妹,算是黄峨的姑姑。
有这两层关系在,她便热心撮合才子外甥和才女侄女,再加上杨廷和跟黄珂又是故交好友,这事儿自然水到渠成。
只是杨廷和父子一直在北京,加之孩子还小,所以一直未曾文定。但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口头约定比文定还要牢靠……
在朱玠看来,苏录唯一的希望,就是看黄峨能不能顶住压力,回绝这门亲事了。
但这也需要苏录在外围进行强力的策应,帮黄峨减轻压力,给她造反的勇气……
所以苏录需要很强的媒人,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这时候自己责无旁贷,得帮他把场子撑起来,可那样一来,肯定会得罪韩家。
黄兵宪也会很不爽……
就连远在京城的杨大学士……好吧,京城离泸州太远,杨大学士还不至于龟毛到去追究是谁做的媒这种地步。
但这也足够让他这位朱家家主犯难了。
“多谢师伯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小侄回去了。”这时苏录抱拳告辞。
“慢着。”朱玠终于下定决心道:“弘之别灰心,师伯帮你上门说亲!”
“使不得。”苏录自然能体谅到朱玠的难处,忙谢绝道:“师伯这个知情人,不方便出面,我还是请别人出马吧……”
“不行,咱们是一家人,越是难处,师伯越得给你顶上!”朱玠却断然摇头道:“我要是怕得罪人,就不跟你说了。”
“师伯还得顾着朱家在泸州城的关系,”苏录感动坏了,善解人意道:“小侄儿请别人帮忙也一样的。”
“好了别说了,师伯我这回缩了头,以后哪还有脸上你家?”朱玠笑道:“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帮着撮合一下春哥儿和你朱茵姐姐吧。”
“这个行。”苏录一口答应,又寻思片刻道:“不过不能让师伯独自出这个头,我还是得多请几位和你一起,咱们来个蜀中第一媒人团如何?!”
“好主意,法不责众!”朱玠抚掌笑道:“大家一起上门说媒,就怪不到我头上来了……就算韩家找到我,我也有话说了,总不能外人都去说媒了,我这个当师伯的不出头吧?”
‘韩家……’苏录默默记下这个信息。
~~
苏录回到家,把师伯说的情况跟父兄一讲,苏有才登时也炸了毛。
“谁也不能把我儿媳妇抢走,她爹也不能!”有才兄换穿了襕衫说话就是硬气,拍着桌子道:
“儿子你说吧,咱们该怎么办?爹都听你的!”
“就是,儿子!”老板娘也拍桌子,给苏录打气道:“家里的银子敞开了花,咱们不争馒头也得争口气!”
“说吧。”春哥儿夏哥儿跟着一起拍桌子,“咱们怎么干翻黄兵宪?!”
“哥,我为你和黄姐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田田都激动起来。
“嗯!”苏录感动地看着家人,不管什么时候,他们总是全力以赴地支持自己!
有他们在,自己一定能战胜恶龙,救出被困的公主!
“我跟师伯商量的是——干就干他个轰轰烈烈,满城轰动!让黄兵宪别无选择!”苏录咬牙切齿,一拳捶在桌子上道:“我忍了他整整一年了,这回让他一把还回来!”
~~
第二天,苏有才两口子便带着整车的礼物,开始到处感谢之前送礼的客人。
虽然苏录心急火燎,但既然要憋个大的,就急不得,还得按部就班地来……
苏录都没让小田田把消息传递给黄峨。一来是不想让黄峨崩溃,二来也担心黄峨会忍不住跟黄兵宪发生冲突,反而不利于自己跟老贼总摊牌。
正如苏家老祖宗所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其实他急也没用,这种事他又不能出面。见他在家里团团转,大哥便拉他一起,去泸州武学给苏泰助威……
大宗师在院试之后,又继续主持岁试。
岁试同样三年两考,对象是全州的文武生员,成绩分六等——
一等可补廪膳生员缺额。已是廪膳生员者,可直接获得乡试资格,无须再参加次年的录科考试。
二等可补增广生员缺额。
三等维持原有资格。
四等需停止廪饩供应一年,接受竹板打手处罚。
五等者,廪生降为增生,增生降为附生,附生则降为青衣或发社……青衣就是黑色的衣服,发社则是发往社学,都是羞辱性惩罚。
六等者,文生除名后终身禁考。武生则由兵部造册备案,亦会严重影响仕途。
所以对文武生员来说,岁试皆是鬼门关。也正因为有这块大石悬在头上,他们才不至于在学中混日子……
大宗师先试了儒学生,接着便马不停蹄岁试武学生。
武学生的科目与武举贴近,亦分内场笔试和外场武艺两部分。
昨天先考的笔试。笔试分三部分,一是四书的帖经墨义,二是默写《武经七书》的片段,三是一篇策论,要求生员论如何防御西北边患。
答卷收上来,萧提学简单扫了一眼,差点没吐血。一个个默写错漏百出,策论狗屁不通,甚至还有错别字。
依着他,除了几份尚可的卷子之外,恨不得统统给他们干到五六等去。
但也只能想想作罢,因为成都武学也是这个德行,总不能直接清盘吧?
于是萧提学只能捏着鼻子,大大放宽标准,只要没有错别字,就给三等。只要文字通顺,读起来脑壳不疼的,直接定为二等!
倘若再言之有物,便是一等!
最后整个武学两百多生员,只有五个一等,其中就有苏泰和奢云珞……
今天在外场考校武艺,场面终于没那么辣眼睛了。武生们也像换了个人一样,重新生龙活虎,奋勇争先起来!
武试分为三大项,上午先考射箭。
射箭又分骑射步射。骑射时,考生需要使用六力骑弓,也就是六十斤拉力的弓,骑马跑过一段六十丈的跑道,距离跑道五十步左右各有三个靶子。
考生驰马三趟,发箭九支,三箭中靶为合格。中靶后箭掉下来,也不算射中。
武学生们各个实力不俗,纵马驰骋间,箭如流星,普遍都能射中五六箭,远超合格标准!
观战的家属们纷纷喝彩,芦棚下的大宗师也神色稍霁,总算没有连武艺一起荒废。
这时苏录等人,只见奢云珞一身劲装,骑一匹枣红马,威风凛凛上了跑道。
考官一声令下,奢云珞便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撒腿开始奔跑。
奢云珞稳稳骑在马上,左手挽弓,右手探囊,弓弦拉成满月,嗖的一声,一箭射中了第一个靶子!
苏录等人目不暇接间,她又连中了第二个、第三个……
接着她拨转马头,奔回了跑道,进行第二轮、第三轮射击,最后只有一箭擦着靶子飞回去,其余八箭皆中目标!
看得苏录他们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句话:
‘姐姐太飒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没一个省心的
校场边,苏满目瞪口呆,问苏录:“这就是夏哥儿那位?”
“嗯。”苏录点头道:“她就看上我哥了,我爹打都打不散。”
“回去劝劝二叔吧。”苏满担忧道:“这女子得罪不起啊!”
“我也没想到她这么厉害。”苏录想到自己当初还不给她好脸,也是一阵阵的后怕,感谢大姐不杀之恩……
明明三年前,她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三年之后直接变成母老虎了?还说当时都是装出来的?
不管哪一种都够可怕的……
校场另一边,立着五个梳着英雄髻的罗罗武士,其中四人是奢云珞的护卫,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那中年男子虽然跟他们同样装束,但一看就是上位者。他一脸惊讶道:“想不到,穆诗进步这么快?”
“回禀慕魁,自从三年前遇袭,穆诗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习武刻苦极了。”奢云珞的护卫头领道:“她发誓要为苏呷大哥报仇。”
“好,有志气,不愧是我姐姐选定的继承人!”中年男子高兴道:“还以为她来泸州后,就光顾着贪玩了,原来是我白担心了。”
“……”护卫们互相看看,不知道谈恋爱算不算贪玩。
“怎么?”中年男子看到他们心虚的样子,皱眉问道:“莫非让我说着了?”
“没有没有。”护卫们赶紧摇头。“穆诗习武非常刻苦,不然也不会这么准。”
“嗯。”中年男子点点头,笑道:“也要劝劝穆诗别那么辛苦,该玩就玩,只要别找个汉人情郎就行。”
“没有没有……”护卫们额头沁出豆大的汗水。
“你们怎么这么容易出汗?”中年男子说着,忽然目光一凛,只见一个雄伟的汉人武士,骑一匹高头大马,矗立在起点处。
“好雄壮的汉人!”那罗罗男子倒吸冷气:“咱们十一则溪也找不出个这样的!”
“是……”护卫们暗暗祈祷,穆诗千万要忍住啊,别露了马脚。
这时考官一声令下,苏泰猛夹马腹。青骓马四蹄生烟掠过校场,他探手摘下鞍侧三石硬弓,臂膀一沉便将弓弦拽成满月。箭头刚掠过靶心便已离弦!
来回三趟,连发九箭,竟是箭无虚发!
榆木靶木屑纷飞,箭头深深嵌入其间!
“好!好!好!”苏录等人拼命鼓掌叫好。
苏满也松了口气,这样才能降住母老虎……
“阿泰太棒了!”奢云珞也兴高采烈迎上去,帮苏泰牵住缰绳。“射得又准又猛!”
“注意点儿影响。”苏泰翻身下马,咳嗽一声道:“大宗师看着呢。”
“让他看去呗。”他不说还好,一说奢云珞还来劲儿了,抱着苏泰的胳膊道:“学规里可没禁止打情骂俏。”
“因为都是男学生……”苏泰无奈地掰开她的手。
大宗师还好,他对不上号,以为是两个男的在拉扯。
那中年罗罗人却惊呆了,“穆诗刚才在抱那个男人吗?”
“慕魁看错了吧。”护卫擦汗道:“穆诗是在练习摔角。”
“是吗?”慕魁将信将疑问道。
“是!”另外三个护卫一起点头。“在武学里,不能把自己当女人啊。”
“哎,苦了穆诗了。”慕魁叹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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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项为‘射地球’。
所谓‘地球’,是一个径二尺的皮制圆球,放在一张矮桌上。
考生骑在马上,使用平头羽箭射向皮球,三箭能将其射下台去就合格,这考的是考生射箭的力度。
大部分考生两箭就能将其射下去,奢云珞用了三箭,至于苏泰,一箭就给那实心皮球射飞了……
接下来考校步射。
步射靶子为布制,距离百步,靶子为人形,从上到下一共三个靶点,对应头胸腹三个要害。
步射时一共射九箭,不只要求中靶,还要求箭支必须穿透布,才算射中一箭。射中三箭就算合格。
难度同样不小,主要是距离远。大部分武生都能射中五六箭,奢云珞受限于膂力,虽然箭无虚发,却有三箭没有透布……
但考虑到她是女人参加男子组比赛,哪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啊?
反正苏满暗下决心,以后绝不说她一句坏话。不然让这个百步穿杨的女人盯上,跑都没地儿跑。
轮到苏泰时,只见他换上了铁胎弓、雕翎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直接把靶布扎了个大洞,射进了对面的靶墙,箭羽还在嗡嗡颤动。
他连射九箭,箭箭射穿靶布,扎中靶墙,最后一箭直接把木头靶墙射倒了!
“哇!”这震撼的一幕,不光把观众们惊呆了,众武生也纷纷惊呼,原来苏泰平时练习,都没有用全力。
“你吃什么了,怎么这么大的劲儿?!”奢云珞还激动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苏泰懵懵地挠头道:“俺也不知道,可能是靶墙没插稳……”
“这壮士叫什么名字?真如温侯再世!”连萧提学都站起来,击节赞叹道。
“回大宗师,该生名叫苏泰!”武学的教谕赶忙禀报道:“他品学兼优,文武双全,还是三元相公的亲兄弟呢。”
“是吗,哥俩还一文一武?”萧提学登时爱屋及乌道:“定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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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那罗罗慕魁也在问同样的问题,语气却气急败坏。“看到了吗,这回是正面抱的!这回可不是摔跤吧?”
“可能是穆诗一时激动吧……”护卫们嘴硬道。
“激动个屁?我不瞎也不傻!”慕魁气哼哼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居然敢不禀报,回去等着领罚吧。”
“我们平时也捞不着进来啊,不知道里面发生了啥。”护卫们只好叫屈道。
这时,上午的考校结束,大宗师和考官们进去吃饭休息,武学生们也一样。
苏泰和奢云珞自然来到苏录等人身边,享用他们带来的午饭。
苏录正在礼貌地为大哥和奢云珞引见,便见一个罗罗武士过来,凑到奢云珞耳边轻声道:“穆诗,你舅舅来了。”
“啊?他什么时候来的?”奢云珞吃惊道。
“比试开始之后。”武士小声道:“忽然就出现在校场上,把我们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早说?!”奢云珞郁闷道:“我也好注意一点儿。”
“那时候比试开始了,闲杂人等不能进场。”武士无奈道。
“你个死脑筋,喊一声又怎么样呢?”奢云珞气愤道。
“呃……”武士挠挠头,好像还真可以。
“笨蛋!”奢云珞问道:“我舅舅都看到什么了?”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武士苦着脸道:“我们想替你瞒来着,可是你动作太大,实在瞒不住啊。”
“笨蛋笨蛋笨蛋!”奢云珞气得直跺脚,又转头对苏满笑眯眯道:“抱歉大哥,小妹先失陪一会儿,我家里来人了。”
“请便。”苏满忙笑道。
奢云珞又朝他福一福,这才跟着护卫走了。
“你不跟过去看看?”苏录问苏泰。
“俺跟过去算咋回事?”苏泰摇摇头。
“唉,又是个麻烦……”苏满不禁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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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云珞跟着护卫进了小树林,果然看到自己的舅舅阿诺,黑着脸在等自己。
“舅舅,你怎么来了?”奢云珞忙绽出甜美的笑容,上前行礼道:“也不提前说一声。”
“提前说怎么看到你这场好戏啊?”阿诺冷声道。
“我怎么了?”奢云珞若无其事道。
“怎么了?你跟那个大个子又是搂又是抱的,还问我怎么了?”阿诺怒道。
“我这不是女扮男装吗?他们都以为我是男的,得跟哥们亲热点。”奢云珞撒谎的水平比手下高多了:“扭扭捏捏会露馅的。”
“少来!”然而没什么卵用,阿诺是她母亲的左膀右臂,辅佐她管理整个土司的事务,岂能被小丫头骗了?“当我看不出来吗?要是旁边没人你就亲上去了!”
“啊对,我就看上他了,怎么了?”奢云珞见瞒不住,索性光棍道:“我们罗罗女人看上的男人,抢也要抢到手!”
“但他是汉人!”阿诺郁闷道。
“汉人怎么了,汉人不能抢吗?”奢云珞理直气壮道:“整个永宁和水西加起来,没有一个罗罗人有他雄壮,我娘一定会满意的!”
“唉。”阿诺无奈地一拍大腿道:“先不说这个。我是奉乃叶之命,来接你回去的。”
“为什么?!”奢云珞瞪大了漂亮的大眼睛。“我还要上学呢?!”
“乃叶没说原因,穆诗回去就知道了。”阿诺依旧用奢赛花压她道:“你母亲最近心情不好,千万别违逆她。”
“不说原因我就不回去。”奢云珞却压根不吃他那一套,斩钉截铁道:“我要以学业为重!”
“穆诗,不要任性!”阿诺忍不住暗暗吐槽道:以谈情说爱为重还差不多。
“你不知道我小名就叫‘任性’吗?”奢云珞一挥手:“阿龙、阿奎,把他赶走!”
“慕魁,这里是武学,什么事儿回去再说吧。”两个护卫只好上前对阿诺道。
“唉……”阿诺只好先拂袖而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万民送老狗
合江县,卢知县离任的日子到了。
按说是要等到新任知县上任,他才能交印走人的,但一来合江隶属于泸州,二来他不上任,贾知州也走不了。
为了成全贾知州的孝心,中丞大人特命卢昭业继续兼任合江知县,这样就不用交印,可以直接上任了。
卢昭业已经在合江知县位子上待了十三年,不说空前绝后,但整个大明朝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五月二十六日,得到可以随时赴任的指令后,他是一天都不想多待,直接就定在五月二十九日启程上任了。
这可累惨了一干佐贰首领官,因为大老爷离任,还有好多花样要演呢,比如送万民伞,立德政碑……
以及最重要的最后一刮,诸如历年积欠的赋税、拖延不决的讼案、更改户籍的请求……种种平时难以办决的事项,此时只要肯花钱,都可以速速办结。
还有各种各样的陋规常例,也得给大老爷结清了。以及跟本地士绅摊派程仪,办送行酒……总得让大老爷满意而去。
这都是州县官场的常态了,时人有诗赞曰:
‘来时萧索去时丰,官帑民财一扫空。
只有江山移不去,临行写入画图中。’
卢昭业得知下面人在张罗着刮地皮后,将曹县丞、包主簿叫来臭骂一顿:“本官还兼着合江知县呢,你们弄出这么些烂事,最后还不得我来擦屁股?!”
“是是。下官不是想让大老爷,呃不,老公祖底气满满去上任吗?”众佐贰忙赔笑道。
“不必,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意思?”卢知县哼一声道:“无非就是打着给本官送行的旗号大刮民财,最后把你们干的烂事全算在我头上!”
“不敢不敢……”众佐贰忙缩着脖子道。
“都适可而止吧,本官就算升任了泸州知州,合江百姓依然是我的子民!”便听卢知县大义凛然道:“我不允许任何人打着我的旗号搜刮他们!”
“是,下官遵命。”佐贰们怏怏应下。
“记住,一切从简!送行可以,但不要张罗什么谢恩宴、万民伞、功德碑,劳民伤财不说,只会给我招骂。”卢昭业挥手斥退众人:“出去吧。”
待他们都退下后,卢昭业方对尤幕友道:“你就留在合江了,看着我们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
“是,东翁高见。”尤幕友笑道:“细水长流方为正道,竭泽而渔只会自毁长城。”
“没错,想打着我的旗号刮我的地盘?”卢昭业哼一声道:“门儿都没有!”
~~
五月二十九,黄道吉日。
卢昭业五更天就醒来,在第六房姨太太的侍奉下洗脸刷牙、穿戴整齐。
吃饭之前,他先带着妻妾子女,虔诚给观音菩萨、三清道祖和真武大帝上香。
所有要带走的金银细软、家具摆设都已经打包运走装船了,只剩这老哥仨还要站完最后一班岗。
四拜兴后,卢知县亲手将三尊神像用一一棉褥裹紧,请入匣中,系带绑好。
然后郑重吩咐夫人和两个儿子道:“你们啥也别干,就各自护好一位大神。他们护着老爷我平平安安、大器晚成,还得请老哥仨到泸州,继续保佑我呢。”
“嗯,老爷放心吧!”
“爹放心吧。”卢昭业的妻儿郑重应声,原本他们还偷偷笑话他同时供三家神的行为。背地里说,老爷之所以总升不上去,是因为三个和尚没水吃。
可没想到,卢昭业居然如有神助地直升了知州,而且还是罕见的本州升迁!
这下可把他们都镇住了,心说老哥仨这是桃园结义了?
~~
在县衙用过最后一餐早饭,卢知县脱下居家的道袍,最后一次穿上了半旧的绿官袍,戴上有些脱穗的乌纱帽,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出了空空荡荡的厅堂……
后院中,那顶陪伴了他十三年的青呢轿,静静等着载他最后一程。
卢昭业动情地摸着轿厢,对左右哽咽道:“真舍不得这老伙计啊。”
“爹,要不也带上吧,不坐也可以留个念想。”他儿子便道。
“滚,少丧门老子!”卢昭业白他一眼,拂袖上轿。
轿夫赶忙压低轿杆,待老爷坐稳后,长随高声道:“起轿!”
四名轿夫便稳稳地抬起半旧的青呢轿,在仪仗的引导下,缓缓出了衙门。
众妻儿也各上车轿,跟在后头。
~~
卢昭业的轿子刚出衙门,便被衙前街上乌泱泱的人群拦住了。
“怎么回事儿?”卢昭业挑开轿帘。
曹县丞等人赶忙凑上来解释道:“这是县里的士绅百姓,听说老父母要离任,一起前来相送。”
“不是说了,不要安排这些吗?”卢昭业皱眉道。
“这不是安排的,是大家自发的。”曹县丞忙道。
包主簿也道:“大老爷治理合江十三年,百姓安居乐业,就是块石头也被焐热了。”
“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让他们送送吧!”众佐贰首领官一起劝道。
包主簿的一只手,还在背后使劲朝着人群比划。
几个乡绅代表赶紧举着一柄大伞上前,伞下缀有许多小绸条,上书赠送人之名氏……当然每个人都是要掏钱的。
“请大老爷收下全县百姓所赠万民伞!感谢大老爷十三年来的庇佑!”士绅们跪在地上,将那万民伞呈上。
“让诸位费心了,那本官就收下这份心意了。”卢知县感动地下了轿子,接过伞来作势打一下。孰料伞柄沉得要命,差点没歪地上……
‘没想到还是楠木的……’他赶紧示意长随接过去。
又有两位士绅捧着一块写满字的木牌上前,高声道:“请老爷收下这功德碑的文稿吧!”
“时间太紧,碑还没来得及刻,先这么将就着吧。”曹县丞小声道。
“这样就挺好。”卢知县的笑容有些寡淡,挥挥手,长随又接了过去。
见有些冷场,包主簿赶紧两只手在背后比划,示意可以进入‘拦轿’环节了……
“老父母不能走啊!”
“我们想让你留下来……”老百姓看到信号,便按照事先的吩咐,七嘴八舌大喊道。
还有事先安排的托儿,在人群中哭喊道:“合江不能一日没有老父母啊,你不能抛下我们呀。呜呜呜,没有老父母我们可怎么办呀?”
“唉……”卢昭业红了眼眶,此情此景让他深受感动,对百姓团团作揖道:
“各位父老,卢某也舍不得你们呀。”
“啊,啊……”百姓们一时不敢出声,生怕他真留下来。这老狗在县里已经人厌狗嫌了,大家都想换个新鲜的试试……
“但是王命在身,不得违背啊。”卢昭业还在那感动道:“好在本官升任知州,但暂时还兼着合江知县,依然会照拂你们的。”
“还回来呀?!”老百姓吓坏了。
“肯定还会回来的,本官还得修河呢。”卢知县郑重其事道:“我保证,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啊?”老百姓给整不会了,本以为能送走这瘟神,没想到他还会回来串门。
“好了好了,大伙现在放心了吧?让开去路吧!”曹县丞吆喝道。
呼啦一下子,人群便赶紧散开了。
“瞧瞧,大家多听老父母的话。”曹县丞讪讪笑道。
“呵呵……”卢知县笑笑坐回了轿子,便在万民簇拥下出了东城门,来到码头上。
码头上,早已摆好了丰盛的酒席。
待卢知县下轿,苏大吉等人跪地端着托盘道:“大老爷,再喝一口家乡的二郎酒吧!”
“好,我喝!”卢知县拿起酒盅,一杯敬天地,二杯敬江河,三杯敬百姓,然后吃了几口菜,便算是用过了谢恩宴。
“好了诸位乡亲,多谢相送,本官会永远记着你们的。”卢知县再次朝送行的人群行礼,两脚却纹丝不动。
便见两个老乡绅扑上前,一人抱着他一条腿,哭道:“老父母,我们实在舍不得你呀!真的要走,还请脱靴遗爱!”
这跟送万民伞、功德碑和拦轿一样,都是送官的基本流程。
相传唐代有个清官叫崔戎,在任上做了许多好事。他骑马离任时,老百姓真舍不得让他走,拦着他拉拉扯扯间,居然把他的官靴拽掉了。老百姓如获至宝,称此靴为‘遗爱靴’供奉起来。
之后,‘脱靴遗爱’便成为官员离任时的一种仪式。管你清官贪官,离任临走时,绅民必须拦路,临别必须脱靴。
有些官员刮得实在不像话,就只能自己雇人表演,也得把这场戏演完。
好在卢知县即将变为卢知州,倒也不用自己雇人。
“哎,真拿你们没办法。”他便抬起腿来,任由两位老乡绅将他的靴子一一脱掉。
又有一人捧上锦匣,里头装着一双崭新的官靴。两位老乡绅又给他换上,然后将旧靴子放进匣子里,表示一定会珍藏供奉。
做完了这一切,卢知县才在百姓依依不舍的哭送中登船而去。
待到那官船扬帆远去,哭送声便戛然而止,全县上下一起松了口气,可算把这条老狗送走了……
官船上,卢昭业看着渐渐远去的合江城,也同样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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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说媒
泸州,兵备道衙门,后宅凉亭中。
黄兵宪今日休沐,穿着细葛布的道袍,坐在竹椅上,望着手中一摞稿纸怔怔出神。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黄珂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黄峰来了。
果然便听嗡嗡道:“爹,表哥来了。”
“让他进来呀。”黄珂应一声,又看一眼稿纸上的文章,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搁下稿纸,扶着桌案起身,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跟着黄峰进来。
“明远啊,你怎么这么客气了?”黄珂笑道:“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舅舅早安。”男子正是泸州卫指挥使韩恩的弟弟韩思,笑着作揖道:“这不来得太早了,怕舅舅还没起嘛?”
“哈哈,瞎说。”黄珂指了指边上的竹椅让他坐下,亲自给他斟茶道:“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替我娘送帖子,第一个肯定给舅舅。”韩思从袖中摸出一份蓝缎面的请帖,双手奉上道:“家母后日做寿,但她老人家说又不是整寿,就不大操大办了,只请家里人热闹一下就行了。”
“嗯,随她高兴就好。”黄珂接过来,展开请柬看起来。
便听韩思又轻声道:“哦对了,我用修表弟也从成都赶来了,明天就该到了。”
“……”黄峰闻言长长松了口气。“可算来了。”
“杨贤侄还真是沉得住气。”黄珂呵呵一笑,显然有点不满了。
“是来得晚了点,但没办法呀。”韩思忙替杨慎解释道:“去年赶上国丧,今年开年又连场考秀才,上个月才考完了这不就赶紧来了嘛!”
“他不知道自己迟到几个月了吗?”黄珂闷声道:“难道不应该一考完试就来吗?不看在两家长辈的份儿上,我是不会再见他的!”
“是是,”韩思这个郁闷,一不是我做的媒,二不是我给你当女婿,你跟我发什么脾气啊?但也只能继续替杨慎解释道:“用修表弟中了蜀中第一个小三元,整个成都府都轰动了,肯定有一些推不掉的应酬,还请舅舅多多包容啊。”
说着笑笑道:“有道是好饭不怕晚,招个小三元的女婿,等一等也是值的。”
这时一阵风吹过凉亭,将桌上的稿纸吹落在地上,韩思赶紧帮黄珂捡起来,理整齐,又借机转移话题道:“舅舅这是在看谁的文章?”
“另一个小三元的。”黄珂淡淡道,语气中居然还透着些骄傲……也不知道骄傲个啥。
“哦,苏弘之啊。”韩思笑道:“这个名字最近响得很,不过比我表弟还差点意思。”
黄珂笑笑,轻声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还是能分出来的,他们明年应该都会乡试,到时同场竞技,咱们看看解元是谁?”韩思信心满满道。
“……”黄珂没有再说话。
~~
送走了韩思,黄峰激动地嗡嗡搓手道:“太好了,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他盼来了。”
黄珂却看都不看他,只对着池塘中盛开的荷花发呆。
“爹,您这是咋了?杨用修不来你生气,来了你还不高兴。”黄峰问道。
“有什么好高兴的?”黄珂靠坐在躺椅上,揉着太阳穴道:“麻烦才刚开始呢……”
“爹,你担心妹妹不配合?”黄峰小声道:“要不给她透个底,知道要去见的是杨慎,保准她就没毛病了!”
“你俩要是换换就好了。”黄珂叹口气道:“你嫁给杨用修,你妹妹爱找谁找谁……”
“爹你说啥呢?我能替得了她吗?”黄峰无语道,心说我倒是真想嫁,可是我带把儿啊。
“再说,爹别总觉得杨用修怠慢,那姓苏的小子也一样!他要真是对妹妹情深义重,这都进六月了,也没见他请人来说媒啊!”
“唉……”黄珂郁闷地叹息一声。
“老爷,”这时管家进来,手持五份拜帖道:“刚山先生和王白朱雷邓五家的家主联袂造访。”
“哦?”黄珂吃惊道:“他们人在哪里?”
“已经在花厅用茶了。”管家道。
“怎么不提前约一下就登门?”黄峰皱眉道。
“有刚山在,还需要预约吗?”黄珂沉声道:“更衣见客。”
~~
花厅中。
朱玠朱璋兄弟和四家的家主济济一堂,正轻声说着话。
“哈哈哈,什么风把诸位贤弟一起吹来了?”黄珂换上了一身直裰,头上戴着网巾,大笑着从屏风后转出。
“未经同意,冒昧来访,还请兵宪大人恕罪。”六人忙起身行礼。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必拘礼。”黄珂笑着请众人坐下,自己也在主位上坐定道:“六位能一起来访,是愚兄的荣幸。”
朱璋笑道:“蕨山兄,这事儿怪不得别人,是我自作主张,领着他们上门的。”
“哦?这可真稀奇。”黄珂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挚友,“你不是说,我这里的官气让人不自在,所以没事儿不愿意来吗?”
“这不有事儿吗?”朱璋笑道。
“到底有甚不得了的事体,竟劳六位如此兴师动众?”黄珂便正色问道。
六人相互看看,便由王老爷开口道:“请问兵宪大人,令媛可曾许配人家?”
“……”黄珂闻言瞳孔一缩,立在他身侧的黄峰更是眼珠子溜圆。
“啥子情况,还不方便说吗?”朱璋问道。
“当然方便。”黄珂笑道:“小女尚待字闺中……”
黄峰一阵嗫嚅,没敢插嘴。
“那太好了!”邓老爷高兴道:“那我们六人,今日一同为令爱说一门亲事如何?”
“……”黄珂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哪家的公子,居然能劳动六位大驾?”
“不是别人,正是咱们泸州有史以来头一位小三元,苏录苏弘之!”白老爷便朗声道。
“这孩子与令爱年龄相仿,品貌相当,家世虽然略逊一些,但以他冠绝泸州的才华,蟾宫折桂易如反掌。”雷老爷也笑着附和道:“如此东床快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兵宪大人可不要错过哟。”
“是啊,蕨山兄,不瞒你说,我们都有招他为婿的念头。”朱玠这才开口道:“无奈媒人上门,却都被那孩子拒绝了。问他原因,他说去年上元灯会上,对令爱一见钟情,心中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
“我那徒儿是个憨直的性子。”朱璋接茬道:“他为了能入蕨山兄法眼,从那天开始刻苦攻读,终于算小有所成。这才鼓足勇气,央我等做媒,求蕨山兄念在他一片赤诚的份上,垂青割爱吧。”
待所有人都发言完毕,黄珂似笑非笑道:“诸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那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请一个媒人还不够,竟要劳动六位一起上阵?”
“这不是一来显得郑重,二来能体现出他对你满满都是敬畏吗?”朱璋笑道:“怕我们独自上门被你轰出去,所以才多请几个媒人,想着人多力量大嘛。”
“蕨山兄应该不会把我们全轰出去吧?”白老爷笑道。
“贤弟说笑了,这是看得起愚兄啊!”黄珂勉强笑笑,接受了他们的说法。
有道是‘三媒六聘’,这年月确实是可以多请几个媒人一起说媒,以彰显对婚事的重视,或应对复杂的沟通需求,并非固定只能请一位。
尤其是一方家境、地位低于另一方,单靠一位媒人说合难度太大时,往往会请多位德高望重者联合说媒,通过多人背书增加信任度,提高说媒成功率。
所以苏录请媒人团,按说是放低了姿态,对黄家表现出了绝对的尊敬。
只是过犹不及,六个大媒实在太多了,让黄兵宪感到不舒服了。
但他总不能因为对方太过尊重,就生气吧?
何况,六大媒有自己的挚友,更有泸州七大家的五位家主,他更是一点脸色都不能给人家。
‘就当那小子太没分寸了……’黄兵宪暗暗安慰自己一句,这才对六位媒人展颜笑道:“感谢诸位贤弟对小女的关心,你们真是太给愚兄面子了。”
“哪里哪里。”众媒人笑道:“主要是我们真心实意想撮合令媛和小三元,二人实属天造地设,佳偶良配呀!”
“好好。”黄珂点头连连。
“蕨山兄,不知你意下如何呀?”朱璋问道。
另外五人也一齐望着他。
“这个嘛……”黄珂是既没法点头,也不能摇头,只好祭出拖字诀道:“婚姻大事,容我三思,也问问闺女的意见。”
“应该的。”六人点头道:“那我们过些天再来听信儿。”
“好好。”黄珂如蒙大赦道:“有劳诸位贤弟了。”
~~
送走了六大媒人,黄珂一阵摇头苦笑。
“那小子面子还挺大,居然能请动这些泸州城的大人物,一起给他保媒。”
“他有什么面子,肯定是朱世叔替他张罗的。”黄峰不服道:“有本事他请知州大人,来给他说媒呀!”
话音刚落,便听管家进来禀报道:“老爷,贾知州前来辞行,还有新任的卢知州,也陪同前来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最尊重岳父的一集
“嘿,说曹操曹操到了。”黄峰目瞪口呆道:“他们不会,真是来给那小子说媒的吧?”
“难说。”黄珂道:“有请。”
丫鬟赶紧撤掉茶具点心。
趁着管家请人的功夫,黄峰终于绷不住道:“爹,他们要真是做媒的,你就直接说,我妹妹已经许人了。”
“胡说八道!”黄珂变颜变色道:“你妹妹什么时候许人了?哪有往自己妹妹身上泼脏水的?”
“那杨用修来干什么?他不是来相亲的吗?”黄峰不服道。
“相亲就有可能相不成。”黄珂闷声道:“好比那朱家大小姐相了十几回了,不是一回没成吗?”
“那是朱老爷太惯她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还轮得着子女说话?”黄峰振振有词道。
“你住口!”黄珂狠狠瞪他一眼。
这时两位知州大人已经来到了门外,黄珂忙到门口相迎,双方见礼后入内奉茶。
黄珂依旧坐在主位上,和颜悦色问道:“二位大人怎么一起来了?”
“在下是来跟兵宪大人辞行的。”贾知州道:“我明日即将启程返乡,但怎么也不能不辞而别,只能冒昧前来拜会。”
“哈哈,一旦贤弟真是太周到了。愚兄本打算明日为你送行的,临行之际千头万绪,没必要专程再跑一趟。”黄珂笑道。
“兵宪大人是我的上司前辈,应该的。”贾知州笑道。
“可你却先一步致仕了。”黄珂羡慕道:“我和卢大人却还得在这樊笼中苦苦挣扎。”
“惭愧,我一走了之痛快了,却留了一大摊子给二位。”贾知州歉意道。
“公事永远干不完的,孝敬老母的时日却是有限的。”黄珂理解道:“你就放心地回乡吧,不用再挂念泸州的事了。”
“多谢兵宪大人体谅。”贾知州抱拳感激道:“但不可能不挂念啊,在下来之前跟卢知州交代了许多事情。”
说着看看卢昭业道:“眼下只剩最后一件事放心不下,特意和卢知州一起来向兵宪大人保个媒。”
“又来了……”黄峰忍不住嗡嗡了一声。
黄珂也有些难绷,好在他养气功夫了得,若无其事地问道:“保什么媒?”
“请问兵宪大人,令媛可曾许配人家?”便听卢知州恭声问道。
黄峰心里疯狂吐槽,好嘛,词儿都不带换的……
黄珂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一时竟有些失语。
“不方便说吗?”贾知州问道。
“方便。”黄珂这才回过神来,机械答道:“小女尚待字闺中……”
“那太好了!”卢知州高兴道:“下官有一爱徒,名唤苏录苏弘之,兵宪大人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吧?”
“也是在下的爱徒。”贾知州补充道:“这孩子是泸州有史以来头一位小三元,与令爱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虽门第稍逊一筹,然其才名冠绝川南,异日必登青云之途。“
卢知州接茬道:“此等乘龙快婿,可是万般难寻,兵宪大人何忍错失佳缘?“
“好了二位,这些话我刚刚听过……”黄兵宪终于听不下去了,抬手不让他俩背词儿道:“你们来之前,王白朱雷邓五家的家主,还有朱刚山,已经联手替那小子保过媒了。”
“是吗?”两人扼腕道:“我们竟来迟一步。”
“你们也是那小子搬来的救兵吧?”黄兵宪问道。
“是。”两位知州一起点头。
“呵……”黄兵宪冷笑一声道:“他还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请动两位老公祖替他保媒。”
“这不正说明他把这桩亲事,当成人生头等大事吗?”两位知州都是口才过人之辈,自有一番说辞。
“唯恐兵宪大人不答应,他才会全力以赴,把能请的媒人都请上。”
“主要是这孩子真的好呀……”卢知州感慨道:“我是看着他从山里一步步走出来的,他走到哪里都光彩照人,首屈一指,相信用不了几年,就会天下闻名,成为国之栋梁的!”
说着叹息一声道:“要不是造化弄人,先帝走得太早,他已经天下闻名了。”
“嗯。”黄兵宪点点头,这点他不否认,便正色道:“刚才我对六位大媒说的话,还可以原封不动转告二位——‘婚姻大事,容我三思,也问问闺女的意见。’”
“应该的。”两人点点头,卢知州道:“那下官过些天再来听信儿。”
“在下也在家乡静候佳音。”贾知州也情真意切道:“兵宪,婚姻大事虽然父母做主,但日子终究是小两口过的——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是啊,兵宪。”卢知州同样发自肺腑道:“而且我那弟子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啊对!”贾知州重重点头道:“我那弟子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好好,二位的金玉良言,我都听进去了。”黄珂自然能听出什么是官话套话,什么是掏心窝子的话。
能让两根官场老油条如此掏心掏肺,那小子也真是个人物……
三人又聊了一阵子公务,两位知州便起身告辞了。
黄兵宪送客回转,便听黄峰愤然道:“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提亲了,是赤裸裸的挑衅!他是在逼爹就范呢!”
“……”黄珂却沉默不语。他心情十分复杂,既万分不爽,又十分欣赏苏录所为。
“那小子太坏了,他存心想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搅黄了妹妹跟用修的亲事!”黄峰不停地嗡嗡道。
“有可能。”黄珂缓缓坐下,神情难以捉摸道:“但他也破釜沉舟了,娶不成你妹妹,他很难收场的,这才对得起你妹妹的坚持……”
“爹,你千万别动摇啊!”黄峰见状忙急声道:“杨世叔马上就入阁了!”
“你考虑过你妹妹吗?”黄珂却反问道。
“……”黄峰不禁汗颜。
其实他也知道,妹妹跟苏录是良配。但问题是苏录再优秀,也是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二十年他也当不上大学士,对他爹不会有任何帮助。
黄峰读书不成器,只能望父成龙了,所以才一门心思拆了这门婚把妹妹嫁入杨家……
“让他得逞了咱们更难收场!”
“拒绝他也一样难收场——刚山兄的友谊,五大家族的面子,还有两位知州的人情,加起来也重逾万钧了。”黄珂长叹一声。
“还不够!什么五大家主,什么两大知州,都是爹的下属!”黄峰见父亲的立场明显松动了,急赤白脸道:“有本事找比爹官大的来啊!”
“老爷。”这时便见管家第三次进来禀报道:“快快出去迎接一下,老翰林和大宗师驾到了……”
“呵呵。”黄兵宪忍不住笑了,朝着儿子竖了个大拇指,言出法随了简直是。
‘噗……’黄峰简直要吐血了,狠狠地抽了自己嘴一下。
“快开中门,正厅待客!”黄兵宪赶紧快步到大门口迎接。
庞老翰林不仅德高望重,还官至南京刑部右侍郎,在泸州城就是老祖宗一般的存在。黄兵宪和贾知州、韩指挥逢年过节都要登门拜会的。
萧提学虽然跟他同为按察副使,但人家是翰林院下来挂职的钦差,省里排第四位的大佬,位分比他高多了。
两位大佬联袂而至,让整个兵备衙门都鸡飞狗跳起来。
黄兵宪大开正门,率领属官属吏,毕恭毕敬地向二人行礼。
“恭迎老大人,恭迎大宗师!”
“呵呵呵……”白发苍苍的胖山长,在萧提学搀扶下,颤巍巍地下了轿子,对黄兵宪笑道:“兵宪大人不要这样兴师动众,让他们都忙去吧。”
“是啊,听闻黄兵备今日休沐,本院才陪老前辈过来的。”萧提学同样穿着便装,显然不是为了公事。
“是。”黄珂忙依言令众官吏散去,然后跟萧提学一左一右,搀着庞山长进了衙门。
“这还是老大人头一次莅临敝处呢。”黄珂受宠若惊道。
“呵呵,老头子现在是一介草民,哪能再进衙门讨人嫌?”老山长笑道:“但这回没办法,谁让你家就在衙门里呢?”
“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叫晚辈过去一趟就是。”黄珂忙道:“哪还用亲自跑一趟?”
“哎,这回必须亲自登门。”老山长笑道:“哪有把人叫到家里做媒的,那也太没诚意了。”
“呵呵,怪不得今天喜鹊叫呢。”黄珂都已经麻了,他俩要是来干别的,他反而会觉得意外,便望向萧提学道:
“大宗师考务繁忙,居然也要抽出时间来说媒?”
“啊,泸州三场都考完了,明天才会去重庆。”萧提学笑道:“今天得了点儿空,去看望老前辈,正碰上他老人家要来给弟子说媒。”
顿一下,他强调道:“正好那也是本院的弟子,我就跟着一起来了。”
“老夫说你不用特意跑一趟,”庞山长拍了拍萧提学,笑道:“可是他说,这也是对学生的一种关爱,我就不好拦着了。”
“是啊。”萧提学笑道:“老前辈都出马了,我要是不跟着,让弘之知道了,还不得埋怨我?”
“哈哈,他不敢!”庞山长大笑道:“不然我打他屁股!”
“呵呵……”黄珂陪着笑,心说这下苏弘之不埋怨你了,就等着杨用修埋怨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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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双車错
“将军!”苏录将红车沉底,形成‘双车错’。
这招执行时,多通过其他子力配合,形成连续攻击态势以压缩对手防守空间。
迫使对方将帅离位后,最后才由双车完成将死!
“输了。”苏有才苦笑着搁下棋子认负道:“你小子就不能让爹赢一盘?”
“二叔能被‘双车错’将死,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观棋的苏满点评道。
苏录已经请遍了自己能请的援兵,现在只能在家里等消息了。
苏有才见他心神不宁,便非拉着他下棋,说要帮他分散一下注意力。
结果有才兄十连败……
“再来。”苏录面无表情地重新摆棋。
“……”苏有才见状,也将黑棋重新摆起。让儿子不动脑子地虐一虐,放松一下也是好的。
~~
兵备衙门,后衙正厅。
请庞山长和萧提学在正位上坐定后,黄珂甘陪下坐。
“蕨山啊,把闺女叫出来,让老头子看看,我那小徒弟配不配。”老山长端起茶盏呷一口,笑呵呵道:“放心,我不会跟她说是来干啥的,绝对不让你为难。”
“是。”黄珂只能乖乖吩咐黄峰道:“叫你妹妹出来,给老大人和大宗师请安。”
“是。”黄峰恭声道,赶紧到后头去叫黄峨。
“老大人可知道,二位是今天第三波来提亲的了。”黄珂苦笑着竖起三根手指道:“都是给那小子提亲的。”
“不碍事的,这不显得郑重吗?”庞山长笑眯眯道:“我那弟子就有这么股子虎劲儿,这样的人将来才能成大事。”
“哈哈,确实,提亲的人不嫌多的。越多越说明看重你闺女!”萧提学还不知道杨慎要来相亲。这倒不是苏录有意坑他,因为苏录也不知道……
“这也太重了……”黄珂无奈道。
他不得不承认,那小子已经加码到他难以承受之重了……
~~
绣楼中,黄峨正在给小田田上课。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黄峨念一句,小田田跟着念一句,然后再给她解释。
“……难道我不思念你吗?我只害怕你不敢来和我相会。”
这时,沉重的上楼声响起,黄峨便停下教学,冷冷看向楼梯口,果然是小哥那张讨人嫌的脸。
“妹妹。”黄峰一脸不情愿道:“庞老翰林来了,父亲让你出去请安。”
“好。”黄峨点点头,对小田田道:“你先自己练字。”
“是,姐姐。”小田田忙恭声道。
“走吧。”黄峨便示意黄峰头前带路。
兄妹俩下楼后,小田田便趴到窗台上,担忧地望着黄峨的背影。
她知道,二哥已经竭尽全力了,但真正能一锤定音的,是黄峨姐姐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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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黄峨跟着黄峰转过屏风,来到前厅。“你找我?”
“快来拜见庞老大人和大宗师。”黄珂忙招呼黄峨道。
“是。”黄峨应一声,款款来到两位贵客面前,敛衽一礼,柔声道:“晚辈拜见老山长、大宗师,老山长万福颐安,大宗师顺请金安。”
“呵呵,好。”萧提学拢须颔首,看着眼前这个国色天香、钟灵毓秀的少女,不禁眼前一亮。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提亲的踏破苏家门槛,苏录却弱水三千,只取这一斛饮了。
因为这一斛,就胜过万千……
“呵呵呵……”老山长也开心地笑了,显然对这小姑娘极其满意。
“好好,好孩子。”老山长又慈祥地问黄峨多大了,读过什么书,还送了她一本薄薄的古琴谱《碣石调·幽兰》作见面礼。
“老头子的东西小姑娘都嫌弃,也就这本琴谱,你应该还能喜欢。”
“谢谢老山长,我很喜欢。也很喜欢——”黄峨双手接过来,捧着那本琴谱,目光坚定,语气坚决道:
“苏弘之!”
“黄峨!”黄峰大惊失色,忍不住叫出声来。
黄峨却理都不理他,接着念道:
“三生石上许此身,并蒂莲开梦里春。
此生一世一双人,青山到老共晨昏!”
“……”黄珂面沉似水,定定看着大胆的女儿。
他意识到自己被将死了——那个跟着女儿念书的小女孩,肯定已经把消息告诉她了。
其实他早知道这个漏洞,但出于很微妙的心理,从未将其堵死。
今天终于千里之堤,溃于一穴了……
萧提学则目瞪口呆,没想到黄兵宪家这场戏这么精彩……
“这,这……”老山长一脸不好意思地对黄珂道:“蕨山,老头子可啥也没说呀。”
“呵……老大人无妨。”黄珂在电光火石间调整好了情绪,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两个孩子也算青梅竹马,没想到早就互有好感了。”
“爹!”黄峰再次惊呼一声。
黄兵宪转过头去,用鹰隼般冷峻的目光盯着黄峰,冷笑道:“肯定是你跟妹妹透露了消息,对吧?!”
最后两个字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黄峰一阵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艰难点头道:“是这么个事儿。”
“真是个好哥哥呀。”老山长赞一声,对黄珂道:“蕨山,别怪他。哥哥向着妹妹,太正常了。他也是希望你闺女嫁个有情郎啊!”
“是啊,”萧提学附和道:“这世上婚姻,多是盲婚哑嫁,百般不谐。能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婚姻实在太珍贵了。”
说着对黄峰道:“你这个当哥哥的有担当!”
“大宗师谬赞了。”黄峰带着哭腔,想死的心都有了。
“刚才那首诗,是那臭小子写给你的?”老山长八卦地问黄峨。
“嗯。”黄峨娇羞地点点头。“刚才一激动就脱口而出了。”
说着又向黄珂请罪道:“不怪小哥,是女儿孟浪了,请爹爹责罚。”
黄峨的脑袋多聪明,见老爹立场翻转,立马从桀骜不驯变成了乖乖女。
“好了,下去吧,爹知道你的心意了。”黄珂摆摆手,示意黄峨退下。
“是。”黄峨又深深向老山长和大宗师福一福道:“二位长辈见笑了,晚辈告退。”
“好孩子去吧。”庞山长笑眯眯,给她吃个定心丸道:“放心,都包在爷爷身上了。”
“嗯!”黄峨重重点头,嘴角压都压不住,没蹦着出去就算给她爹面子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黄兵宪苦笑道:“女大不中留,让二位见笑了。”
“没事的,都是自家的孩子,怎么都好。”老山长慈祥道。
“都一样,留来留去留成仇。”萧提学笑道:“我家闺女当年非要嫁她表哥,拉都拉不住。好在小两口举案齐眉,感情一直很好。”
“唉,真是多儿多女多冤家啊。”黄珂叹气道。
“这不就给你少个冤家吗?”老山长笑吟吟问道:
“蕨山啊,你说老夫这媒,算做成了吗?”
“算,当然算。”黄珂无奈点头,闺女都当着老山长的面说出那种话了,便是木已成舟了。
“哈哈哈,那也不枉我们这些媒人轮番上门。”老山长乐得双下巴直颤。
“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啊。”萧提学也笑道:“弘之还是了解你这未来老泰山的,知道一拨两拨不行,得请三拨媒人才能让你开这个金口,点这个头啊。”
“那臭小子想多了,我岂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黄珂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道:
“只是闺女养这么大,不想轻易许他罢了。谁承想,他竟然把你们两尊大神请来了,我也只能给二位个准话了。”
“不要勉强嘛。”老山长笑道。
“不勉强不勉强。”黄珂勉强笑道:“我对那小子还是挺满意的,当然这话可别传给他,不然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当然。”老山长颔首道:“肯定要帮你树立泰山的威望,不能让猴崽子翻了天。”
说着他便作势欲起,黄珂和萧提学赶紧上前搀扶。
“唉,老不中用了。出来这么一会儿,就没劲了。”老山长叹息一声道:“弘之以后,还得靠二位照拂啊。”
“那当然。”两人忙点头道。
黄珂又赶紧吩咐,将自己的官轿抬来,送老翰林回去。
“那黄兵备,本院也告辞了。”萧提学拱拱手笑道:“希望我离任之前,能喝上弟子的喜酒。”
“呵呵,一定一定。”黄珂对他最无语,你不应该是杨慎那边的吗?
蒙在鼓里的大宗师也笑呵呵地上了轿子,心满意足回去了。
“爹!”外人一走,黄峰破防大叫道:“你怎么跟杨……”
“住口!”黄珂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抽在黄峰脸上,直接让他闭上了嘴。
黄珂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低声道:“你要是想让咱们家成为全泸州的笑柄,就给我继续喊!”
说着将他狠狠一把推开,便黑着脸拂袖而去。
黄峰一屁股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这下好么,杨慎指望不上了,苏录也得罪惨了,连妹妹都恨死自己了。
自己枉做坏人,结果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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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三章 收拾烂摊子的黄老头
珠子巷,苏府。
苏有才已经三十连败,苏录让他车马炮,他还是难求一胜……
“这孩子,你就不能让你爹赢一把?”老板娘都看不下去了。
“要不再让爹一个炮?”苏录便道。
“你把老将让我得了!不下了,不下了……”苏有才把棋子往桌上一拍,气道:“臭小子把我当成黄老贼削了!”
“对不住了爹,主要是今天我不能输啊。”苏录歉意地给老爹顺着胸口。
“唉,你也是。”苏有才又心疼儿子道:“干嘛不留点儿余地?哪怕三拨媒人分三天呢?”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死黄老贼,让他捏着鼻子认下这桩婚。”苏录沉声道。
“那你还担心个啥?”苏有才无语道。
“因为绝杀的人不是我。”苏录叹了口气。
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小田田挑开竹帘冲进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鼻尖沁着汗珠,发丝一缕缕粘在额头上,手里攥着个红色的编织物,朝着苏录挥舞!
“哥,嫂子给你的!”小田田好容易喘匀了气,第一句就让苏录欣喜若狂。
“多谢妹妹!”苏录一个箭步冲上去,接过小田田手里的物件,原来是一枚以七色彩丝编就的同心结,双股绯红主线缠作连环。缠缠绕绕间,恰似万缕情丝绾住两心相印。
结子同心香佩带,帕儿双字玉连环!
“成了?”苏有才和老板娘异口同声问道。
“嗯,成了!”小田田激动道:“黄峨姐姐可勇敢了,当着老山长和大宗师的面,就念了我哥写给她的定情诗!”
“哎呀,这丫头真不错!是咱们苏家的女人!”苏有才闻言大喜,说实话他本来还担心女方不如儿子投入,这样就算成了,秋哥儿也会变成耙耳朵……
这下不用担心了,两人都够豁出去的。
“妹妹这回可立了大功了,三哥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苏录高兴地朝小田田作揖连连:“全靠你居中传递消息,我们才能里应外合,打了老贼个措手不及!”
“哥哥谢我干啥,妹妹帮哥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小田田掩嘴笑道:“你要谢那么多媒人,我就不给你加负担了。”
“不差你一个猪头了!”苏录高兴地语无伦次了都。
“哥,你怎么还骂人呢?”小田田咯咯笑着,全家人都兴高采烈,就像打了个大胜仗!
~~
女方家里就没那么欢实了。
黄峰脸色铁青,不吃不喝不说话,跟个死人一样。
黄珂也没好到哪去。
想他黄鸣玉自负才智之士,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时候,这回却让姓苏的小子狠狠摆了一道,真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最可气的是,收尾善后都得自己来,真是赔了闺女又折兵!
他正在书房里生闷气,忽听到窗外传来缓慢悠扬的琴声。黄珂忍不住凝神细听,但闻曲调十分清丽委婉,明朗豁达,彷佛兰花将绽,光明将临。
黄珂精通音律,一听就知道,这是老山长送给黄峨的《幽兰》。
只是这曲子本该深沉忧伤,却让女儿弹得如此欢快……
他哑然失笑,便微闭双目,静听女儿宣泄着满心的欢喜,直到最后,琴声才渐渐安静下来,消归于无限的平和与安详。
‘这结果也不坏……’黄珂终于释怀。
这时,管家叕一次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黄珂吓得一哆嗦,脱口问道:“又有提亲的?”
“不是。”管家先带来一个好消息,又带来一个坏消息道:“是太淑人来了。”
黄珂一阵脑壳疼道:“就说我出差了……”
“你怎么不说你西天取经去了?”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怒气冲冲地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妹妹你来了……”黄珂尴尬地站起来,开始面对苏录搅成的烂摊子。
来的正是泸州卫指挥使韩恩的母亲,杨廷和的大姨姐,他的族妹,受封三品太淑人的黄氏。
苏录请了五大家主,两位知州,以及老翰林和大宗师做媒,求娶黄兵宪爱女的超级大新闻,早已经传遍了泸州城。
黄夫人自然要来兴师问罪了!
看着老太太一副要跟自己玩命的架势,黄珂退后一步道:“妹妹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你狡辩,你就回答我!”黄夫人一挥手,一瞪眼,尽显将门风范道:“哥你就回答我,杨慎明天便来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还有我妹夫交代吧?”
“实话实说呗,”黄珂苦笑道:“我自会向石斋兄负荆请罪的。”
杨廷和字介夫,号石斋。
“那用修那边呢?”黄夫人问道。
“跟他没什么好交代的。”黄珂当软则软,当硬则硬道:
“我硬生生把闺女关了整整一年,他杨用修都不来。现在饭点过了他才来,这怨得了谁?!”
“是,用修确实拖得有点久,”黄夫人语气稍稍缓和道:“可是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当媒人,你就不能拖两天?让用修和秀眉见见面再说?”
“妹子,你也得替为兄想想,那小子为什么偏偏今天来提亲,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黄珂当然不可能说,我闺女自爆了,我有什么办法?他还得替黄峨兜着。
“明天杨用修一到,就彻底瞒不住了,到时候我在别人眼里就成什么了?活活笑柄啊!”收拾烂摊子的黄老头,只能往自己身上揽,闷声道:
“我又不是卖闺女,还得货比三家,既然那姓苏的小子这么有诚意,人也还不错,那就这么着了呗……”
“……”黄夫人听他说得也有道理,郁闷地叹气道:“好好的一桩美事,怎么弄成这样了?我再也不做媒了我!”
“妹妹,这跟你没关系。”黄珂也叹气道:“只能说,两个孩子没缘分啊。”
“那我这寿快不做了吧。”黄夫人沮丧道。
“别呀,该怎么办怎么办,用修是来给你做寿的,你不做他不更尴尬?”黄珂劝道:
“妹妹就跟那孩子敞开摆明了说,要怪就让他来怪我吧!”
“这是怪谁的问题吗?”黄夫人抹泪道:“多好的一对小人啊,凑不起来我心里难受你知道吗?”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黄珂叹气道:“有些事儿,不是咱们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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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贾知州离任的日子。
为了不跟他抢风头,大宗师特意早早就启程了。
新任知州卢昭业率领全城的文武生员到码头相送,大宗师自然又要耳提面命一番,让生员们用功读书,不可懈怠。
临别时,他还特意把苏录叫到跟前,笑道:“昨天为师也去帮你提亲了,谢媒的时候可不能少了我这个猪头哦。”
“一定一定!”苏录闻言‘惊喜’道:“大宗师怎么也去了?”
“拜访庞前辈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他说要去给你提亲,我这个当老师的,岂能袖手旁观?”萧提学朗声笑道。
“学生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大宗师了。”苏录受宠若惊道。
“想要感谢我很简单,一是继续用功,明年秋闱争取夺个经魁!”萧提学说着正色道:“二是……我去拜访过刚山先生了,跟他就‘假说演绎法’,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回来后越想越觉得,此法真是人世间的至理,所以我想在省内学校推广。”
“是。肯定能对生员们有所帮助。”苏录也不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只能点点头。
“但刚山先生说这法子主要由你所创,具体怎么推广,还得请你帮着拟个方案。”大宗师含笑看着苏录道:“你正好还没开学,就帮为师这个忙呗。”
“是。”苏录毫不犹豫点点头,固所愿尔不敢请耳。
“一定要细致可行,稳步推进。哪怕步子小一点,也别弄得怨声载道,那样就不值得了。”大宗师又郑重嘱咐道。
“是。”苏录忙沉声应下。
“那就拜托了。”大宗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这才登上了官船,在数艘水师战舰的护卫下,前往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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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大宗师的坐船扬帆远去,已经换穿了蓝色官袍,胸前补起白鹇的卢知州,笑问苏录道:“弘之,大宗师是不是要抓你苦力?”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公祖。”苏录苦笑点头。
“那当然。当官的都这德性,绝对不会无事献殷勤。”卢昭业说完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道:“当然,我们师徒间不是这样的。”
“是。”苏录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弟子当年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山里娃,没有老公祖无私相助,岂会有今天?”
“哎,主要还是你自己的功劳。”卢昭业开心地笑道:“你以后还是叫先生吧,不必跟他们一样。”
“是,多谢先生厚爱。”苏录忙恭声道。
“走了,去县公所喝茶去。”卢昭业笑着招呼他道:“今天是送别前任的日子,我这个现任得避一避,不能抢人家风头。”
“是。”苏录应一声。
贾知州那边,昨晚他已经道过谢了,并奉上一份与那套宅子相当的程仪,今天就没必要再去凑热闹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杨慎来了
贾知州离任的场面,与卢昭业那次大同小异。
不过他的官声远好于卢昭业,又有了孝子之名,百姓相送时,真有人舍不得他走,哭声可比合江县大多了。
在最后‘脱靴遗爱’的流程中,贾知州的靴子也被扒了下来,但他却拒绝了乡绅奉上的新靴子,而是命仆人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双半旧的布鞋,接过来向众人展示道:
“这是当年进京赶考时,我娘给纳的千层底。释褐之后,便一直妥善收着,如今无官一身轻,就不再穿硌脚的官靴了!”
说着便自己弯腰动手,蹬上了布鞋笑道:“还是老娘做的鞋穿着舒服啊!”
“多谢诸位相送。所有礼物一概奉还,我只带着诸位的心意上路!”贾知州朝众人团团一揖,便潇洒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小船。
艄公撑篙,缓缓驶离码头,岸上众人能听到老公祖做歌曰:
“卸却朝衣两袖清,甘棠遗爱满山城。
清风未解离人语,琴鹤相随棹影轻。
贪泉饮罢心犹洁,案牍经年志已明。
争卧长亭泪满路,不负苍生不负名……”
泸州百姓闻听,愈加依依不舍。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许多人依然翘首江边,久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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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知州的船远去后,栈桥才重新开放,允许江边的大小船舶靠岸。
一艘坚固的二百料江船,也终于得以缓缓停泊入位。
船上两个面貌相仿的年轻秀才,目睹了贾知州在码头的表演,年轻些的那个惊奇道:“这泸州前任知州不光是孝子,还是个清官,这也太稀罕了吧?”
年长些的那个,样貌明显更出众。只见他一袭玉色襕衫,头戴乌纱方巾,面若傅粉,眉目疏朗,唇红齿白,双瞳点漆,顾盼间自带书卷清气。
“都是演出来的。你看他那艘船,吃水都快到舷边上了,里头还不知装了多少金银呢。”那公子笑时唇角微扬,既有世家子的傲气,又藏着不羁的才气,恰似初出鞘的青锋,光芒无比夺目!
“大哥,你就是不把人往好处想,我大明就不能有个清官?”他兄弟也穿着秀才的襕衫,看上去比他敦厚多了。
“清官没有这么不要脸的。”那公子哥笑道:“咱爹好歹也是个当官的,你见他一年到头穿官靴的时候长,还是穿布鞋的时候多?”
“呃……”他兄弟挠挠后脑勺道:“好像是穿布鞋的时候多。”
“他都干到知州了,他进京赶考时的鞋还那么新?”公子哂笑道。
“好像也有些道理……”他兄弟辩不过他,便笑着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嫂子长什么样?”
“我小时候见过一面,黄毛丫头一个。”公子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如今长开了没有,要是相貌平平,我拼着被父亲责罚,也不能答应这门亲。”
“哥,娶妻在德呀。”他兄弟提醒他。
“那都是盲婚哑嫁之辈的自我安慰。”公子哂笑一声道:“再说路遥才能知马力,日久方可见人心,万一长得丑人也不好呢,所以还是两头先顾一头吧。”
“倒也是。相亲相亲,除了看脸,还能看到点儿啥?”他兄弟被说服了,这时看到岸上有人来接,便使劲儿招手道:“表哥!”
岸上正是那泸州卫指挥使弟弟韩思,看到船上这哥俩,他也笑了,只是笑容一点不兴奋,反而十分苦涩。
“用修,用叙,你们可算来了!”
原来这翩翩浊世佳公子,正是闻名天下的新都杨慎,一旁是他的二弟杨惇。
待船板放下,杨慎步伐矫健地踏上了泸州的土地,对前来迎接的韩思抱拳笑道:“二表哥,十年不见了。”
“是啊,一晃十年了。”韩思打量着已经成年的杨慎也唏嘘道:“上次见面,你才七八岁。要不是你哥俩都随了姨夫,我都不敢认。”
这时,稳重的杨惇也下了船,跟二表哥见礼。
韩家的仆人也上了船,帮着两人的书童将大包小包运上岸。
“唉,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韩恩见状轻叹。
“多年没见姨妈了,还不得多带点礼物。”杨慎笑道。
“再说我哥也不能空手拜见岳丈啊。”杨惇打趣道。
“去你的,八字没一撇呢,让黄伯伯听到了不高兴。”杨慎笑骂道。
“反正他又不会发作我。”杨惇却无所谓地笑道。说话间却见韩思一脸便秘状,居然没有打趣大哥一句。
“表哥,发生什么事儿了?”杨惇轻声问道。
“唉,上车再说。”韩思长叹一声,拉开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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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的双驾马车,缓缓行驶在泸州城南大街上。
有节奏晃动的车厢里,韩思迎着两个弟弟问询的目光,硬着头皮道:“用修,你来晚了。”
“我怎么来晚了?”杨慎不解问道:“难道黄家妹妹已经许人了不成?”
“你猜得真准。”韩思苦笑道。
“噗……”杨慎失笑道:“表哥还是这么爱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就在昨天,我舅舅已经把表妹许配他人了!”韩思无可奈何道:“我娘愁得一宿没合眼,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所以到家前我得跟你说清楚。”
“你没跟黄伯伯说,我哥已经在路上了?”杨惇这种温吞性子都火冒三丈了。
“怎么没说?我昨天早上去送的寿帖,就是特意报这个信儿的!”韩恩道:“当时我舅舅的反应就不大正常,一个劲儿嫌用修来得晚。”
“我有什么办法?不小心中了个小三元,中丞要请我吃饭,藩台臬台也要请。还有成都的老公祖,家乡的老父母,我哪个能推呀?”杨慎无奈道:“能六月初赶过来,已经尽力了好吧?”
“我知道,但是你确实来晚了呀。”韩思两手一摊道:“昨天已经被人截胡了,你是没见那阵仗啊。那小子请了满城的大户,前后两任知州,还有致仕的老翰林,来考试的大宗师,一起给他说媒!几乎是逼着舅舅把表妹许给了他。”
“大宗师?”别人还好说,听说萧提学也给对方当媒人,杨家兄弟绷不住了。
“我爹派他来干什么的?帮人抢我哥媳妇的吗?”杨惇气得一拳捶在车壁上。
“到底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能如此兴师动众?”杨慎面深似水地问道:“是阁老家的孙子,还是什么王爷的世子?”
“都不是,就是个山里来的穷小子。”韩思自然对苏录没好话,愤愤道:
“靠着哗众取宠,得了个‘泸州小杨慎’的名号,又靠这个,知县知州点了他的案首。大宗师院试的时候,本来来势汹汹,一副要严查的架势,不知又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也点了他个案首!”
“那他不也是小三元了?”杨惇惊呼道。
“谁说不是呢?”韩思郁闷道:“你说大宗师是不是昏了头,啥都是物以稀为贵,双黄蛋就不值钱了!”
“……”杨慎不满地瞥一眼二乎乎的二表哥,哪有当着和尚骂秃子的?
但话糙理不糙。有史以来唯一的小三元,就比唯二的要值钱。
他甚至开始反躬自省,是不是平时太张扬,惹得大宗师不快,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敲打自己?
那也不能拆我的婚呀!
要不是大宗师已经离开泸州,杨慎现在就要去问问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对自己?!
“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待杨慎回过神来,杨惇愤然问道:“你说吧,我都听你的!”
他们这回来泸州,名为给大姨贺寿,实则是来给大哥相亲的。结果人还没到,直接取消面试了!
两位公子在蜀中被众星捧月惯了,哪受得了这份鸟气?杨慎就是直接调头回去,杨惇都不意外……
然而杨慎却表现出了大家公子该有的气度,笑道:“当然是给姨妈贺寿了,她老人家已经够难受的了,不能再给她添堵了。”
“用修,你真是太豁达,太通情达理了!”韩思感动坏了,抓住他的手激动道:“我舅舅不招你做女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我也没想做他的女婿。”杨慎淡淡道:“我对才女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反正她肯定没我有才。”
“就是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有才便无德!”韩思重重点头道。
“倒也不能那么说,”杨慎抽出手,不着痕迹地在袖子里擦了擦道:“不过娶妻在德不在才,比起所谓才女美女,我宁肯以无盐为妻,宜家宜室,兴旺子孙!”
“没想到我们大明第一才子,是如此有德的君子啊!”韩思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惇嘴角却一抽一抽,无力吐槽……大哥已经被打击得说胡话开了。
这跟在船上说的,完全岔劈了……
“用修,你能这样想,实在太好了。”韩思却信了真,大大松了口气道:“不然我真担心你见了表妹会难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慎断然摇头道:“我杨用修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色相所困!明天我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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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杨慎走了
翌日,韩府寿宴。
虽说老夫人的意思是小范围操办一下,但依然还是宾客盈门,其他六大家的夫人女眷都来贺寿。各家家主也向韩指挥道贺,并送上寿礼。
韩府后宅,花园里莺莺燕燕,各家小姐聚在一起,幸福地叽叽喳喳。
“听说杨大才子也来了?”王家小姐瞪大眼睛问道。
“那当然!”韩家小姐骄傲挺着胸脯道:“那是我表哥,当然要来给我母亲拜寿了。”
“你见过他了?”众小姐登时激动道。
“当然了,昨晚我们还一起吃饭呢。”韩家小姐幸福地捧着脸道:“表哥太英俊了,笑起来太迷人了!还特别的温柔……”
“比起咱们泸州的苏公子如何?”李家小姐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
“那不好比……”韩家小姐却是个有分寸的,黄峨也是她表妹呀。怎么能当众讨论她表妹夫呢?
“应该是比不了的。”李家小姐道:“泸州小杨慎怎么能跟真正的杨慎比呢?”
“李丽甄,少在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时一个恼怒的声音响起,朱家小姐叉着腰,柳眉倒竖道。
“姐姐随她说去吧。”黄峨也出现在朱茵身边,大大方方地笑道:“弘之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她人生大事已定,也终于重获自由了,心情自然好极了!
“呀,黄妹妹你终于出来了!”众小姐见到久违的黄峨,也欢呼一声围了过去。“这都一年没见了,可想死我们了!”
“我也想姐姐们呀!”黄峨笑容灿烂,令群芳失色道:“好在咱们又可以一起玩耍了。”
“呀,你爹放你自由了?”
“那当然了,她都已经跟弘之定了,黄伯伯还有什么好拦她的?”朱茵满满都是羡慕道。
“你们真厉害……”众小姐同样羡慕极了,能跟情郎冲破父辈阻拦,幸福地在一起。始终是她们这些人的终极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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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花园中有一座临湖的倒影楼,站在楼上可以将整个花园尽收眼底。
杨慎哥俩此时就站在楼上,一旁还立着韩指挥十二岁的儿子。
“适甫,给老叔指指,哪个是你黄姑姑?”杨慎揽着憨憨的胖小子,循循善诱道。
“那个,穿蓝裙子的那个。”韩适甫指着靓绝泸州的黄峨,慢吞吞笑道:“好久没见着她了,又好看了。”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好看难看。”杨慎笑骂一声,顺着他所指,便看到了那个空谷幽兰般的女孩子。
他登时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呆若木鸡,愣怔在那里。
整整半炷香的功夫,眼都没眨一下……
“哥,你怎么了?”杨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这才回过神来,对杨惇痛心疾首道:“用叙,我后悔啊,为什么不早来两天?!”
“哥,你不是说,堂堂七尺男儿不能为色相所惑吗?”杨惇问道。
“是,但那不是一般的色相!”杨慎一下下捶着胸口,一字一顿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哥,放下吧,就像你说的,娶妻在德不在色,再漂亮也只是一具皮囊。”杨惇又问道。
“那么漂亮的皮囊里,肯定有一颗美丽的心灵!”杨慎追悔莫及道:“你说我为什么要反感相亲呢?我对不起父亲大人的安排呀!”
“醒醒吧哥,她再好看也已经是别人的了。”杨惇摇晃着他。
“让你这么一说……”杨慎好像清醒过来。
“你就可以放下了?”杨惇问。
“我就更放不下了……”杨慎一把推开他,转身下楼道:“不行,我得看看有没有机会!”
“哥,你别乱来,他已经有主了!”
“她只是许亲,又没有订婚。说不定看到我,又会动摇了!”杨慎已经彻底上头了,拉都拉不住。
“唉,世上没有后悔药的!”杨惇赶紧跟下去,以防他干出什么让家族蒙羞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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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走出倒影楼,便恢复了从容不迫,面带得体的微笑,径直走向一众小姐们。
“他过来了,他过来了!”小姐们小鹿乱撞,玉手攥紧了帕子。
不用介绍,就知道这位华茂春松的贵公子,便是名动天下的杨慎杨用修!
“这也太好看了吧?”
“他是冲我来的……”
“瞎说,明明是冲我……”群体性花痴毫不意外地再次发作。
只有黄峨和朱茵完全没反应。
“也就一般吧。”朱茵小声对黄峨道:“我看不如我师兄。”
“我看也不如弘之。”黄峨也小声评价道。
杨慎走到姑娘们身前五尺处,便规矩地立定,潇洒抱拳,声如鹤响道:“抱歉,唐突诸位小姐了,在下看到十年未见的表妹,特来打声招呼。”
“公子请便。”众少女见他目不斜视,定定看着黄峨,便都失望地走开了。
没了闲杂人等,杨慎用最帅气的声音问黄峨道:“表妹,还记得为兄吗?我是你杨慎表哥,我们十年前见过的。”
“表哥好,”黄峨客气地敛衽一礼道:“抱歉,那时小妹年幼,对表哥完全没印象了。”
“不要紧的,我也是听适甫说,才认出你来。”杨慎笑道:“不过表妹的芳名为兄早有耳闻,还拜读过你的诗词。”
“表哥休要再提。那时少不经事,如今长大了,知道女子德行最重要,早已洗心革面,不再吟风弄月了。”黄峨正色道。
“呃……”杨慎一时语塞,他本来打算以双方共同的爱好打开话题,看看能不能撬动某人的墙角。没想到黄峨直接把话堵死了……
他刚要再换个突破口,却见黄峨微微一笑,展开手中的仕女扇道:“表哥倒是可以指点一下我未来夫婿,他总是不肯在诗词上多下功夫,你看写得这像什么话?”
“呵呵……”杨慎看着扇面上,那首一看就是男子笔迹所写的小令:
‘碧艾香蒲绕画堂。柔丝缠玉腕,庆端阳。柳垂小径自彷徨。风过处,轻卷薄罗裳。
素手绾兰章。锦囊存雅意,绕柔肠。尺书将寄叹离长。天将暮,新月照西厢。’
他登时尴尬万分、面红耳赤道:“这,这不挺好吗?”
“但比起他的文章来,实在是差得太远,还得表哥以后多多指教。”黄峨落落大方地笑道:“不过他也可以教表哥写文章的……”
“……”杨慎焉能听不出,黄峨在对自己明褒暗贬,对她所谓的夫婿明贬暗褒。
在大明朝,诗词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道,只有文章才是正道!
“今天见到表哥真的很高兴,失陪了。”黄峨一击命中,随即远遁,绝不跟他纠缠。
杨慎却一直立在那里,怅然若失。
“蜀中第一才女果然牙尖嘴利,心思通明啊!”杨惇这才凑过来笑道:“她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大哥呀。”
“我想回家……”好半天杨慎才憋出一句。
“那也得等着吃了席再走。”杨惇拉着失魂落魄的大哥,离开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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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寿宴上,八珍玉食摆满长桌,连餐具都是描金珐琅器。
杨慎却吃得味同嚼蜡,除了强打精神给姨妈祝了个寿,其余时间便如坐在对面的黄峰一样,失魂落魄,提不起劲头。
黄夫人自然不会怪他,只会心疼外甥,这孩子大老远的来吃闷棍,实在太可怜了……
宴会后,黄夫人百般挽留,杨慎都坚决不留,一定要马上离开这个伤心地。
黄夫人也只好依依不舍,将他送上车,拉着他的手垂泪道:“儿啊,姨妈对不起你,回头我给你找个更好的!”
杨惇闻言吓一跳,还来?要我哥的命吗这是?!
“姨妈不必费心了,京里有的是想把闺女嫁我哥的。”杨惇忙替杨慎回绝道:“有个王伯伯,他的女儿国色天香,我哥也很喜欢……”
“好吧。”黄夫人也没脸再说媒了,便嘱咐韩思一定要把表弟送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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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开韩府后,便直奔管驿嘴码头。
过了钟鼓楼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慎忽然低声道:“我想见见那个人。”
虽然没说是谁,但大家都知道,是那个偷心的贼。
“去珠子巷。”韩思便敲了敲车窗。
珠子巷就在东城门附近,马车倒也不用拐弯,一路直行便来到了大河街,拐到了街后的巷子里。
韩思让车夫在县公所门口停下车,指着对门道:“那就是他家。”
看着这等逼仄的小门小户,杨慎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就是个山里来的小子,家里无权无势也没钱……”韩思劝慰道:“用修,跟他一般见识你就输了。”
“别说了,表哥……”杨惇都听不下去了。
“我本来就输了。”杨慎苦笑一声。
说话间,一个穿着襕衫的年轻人,从那户人家走出来,朝着他们就过来了。
“就是他!”韩思低声道:“要不要下去会会他?”
“不了,我只要记住他的样子就行了。”杨慎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他紧紧盯着苏录,直到对方走进县公所,才沉声对杨惇道:
“走了,回去苦读。明年秋闱,我一定要在文章上击败他!”
“哥,你终于振作起来了!”杨惇高兴坏了,刚要说‘恭喜你终于过了美人关。’
却听杨慎幽幽道:“让黄妹妹知道,我文章也比他写得好!”
“没救了……”杨惇白眼一翻,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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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有才要结婚
苏录陪着卢知州在县公所吃了半天茶,不到中午,吕同知便率领州里的佐贰首领官,过来迎接知州大人回衙了。
卢知州便坐上他那崭新的锡顶蓝呢四抬大轿,在全套仪仗导引下,风风光光回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州衙。
苏录送走了卢知州,进家里看了会儿书,便又回到了县公所。
田总管就在门口,赶紧开门请他进去,指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禀报道:“公子,俞门说,那辆车在这停了好一阵子,车上人一直盯着你家门口。”
“什么人?”苏录皱眉问道。
“是韩府二爷的马车。”田总管轻声道:“听说昨天他去码头接了杨慎兄弟,八成车上还有那哥俩。”
苏录不由自主眉头一跳,要是杨慎来了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也感觉,车上有人一直在盯着我。”
田总管压低声音道:“我已经派人跟上去了,看看到底怎么个情况。”
“有劳田叔了。”苏录点头笑道:“田叔真是太可靠了。”
说着笑问道:“对了,大老爷现在成了老公祖,对田叔有没有安排?”
他过来就是特意问这个的,这二年对他最好的不是爹不是娘也不是大伯娘,而是这位田总管。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估计这个总管,老田怕是干到头了。怎么都得主动来问一问,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还让公子特意挂念着。”田总管感动坏了。
“咱们已经是一家人,还能光让你关心我?我也得关心你啊。”苏录爽朗笑道。
“老公祖对我倒也有安排,问我愿不愿意到州衙当门政。”便听田总管道。
“这可是个肥缺。”苏录高兴道。
“是,老公祖待我不薄啊。”田总管叹口气道:“但是我已经把这差事回了。”
“为啥?”苏录不解。
“小人不喜欢当门子。”田总管摇头道:“当门子没人会真把你当回事,包再厚的门包,也只会把你当成条看门狗。”
“……”俞门默默走开。
“那田叔想干啥?我帮你跟老公祖说去。”苏录便直截了当道。
“州公所总管。”田总管苦笑道:“但是老公祖准备让尤先生去干,我当然不能跟他抢。”
“尤先生不是留在合江了吗?”苏录问道。
“只是暂时的。”田总管道:“等新的县太爷上任,大家交割清楚谈好了数,他肯定得走人的。”
“那倒是。”苏录点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就这个理儿。”田总管坦诚道:“而且小人跟老公祖身边有些人不太对付,所以还是不要回去惹人嫌的好。”
“那……”苏录探寻地看着他。
“要是公子觉得小人还算得力的话,”便见田总管深深一揖道:“还请公子收留,赏小人口饭吃吧。”
“田叔何止是得力?简直是太给力了。”苏录赞一声,又无奈道:“可是我家小门小户,哪用得着你这位大管家啊?”
“哈哈哈,公子家可不算小门小户了。”田总管摇摇头,屈指给他数算道:“太平镇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公子家在合江已经是一等的大户,在泸州也有极高的地位,只是还没来得及创下相应的家业。”
顿一下,他接着道:“但门第是骨头,家业是肉,有了骨头不愁肉,摊子很快就会越来越大。公子就忍心劳令堂一个人忙里忙外,操持一大家子?”
他这话说的是相当委婉,其实老板娘根本不是个主内的料。不过也正常,生意场上的事情,已经够让她劳神费力了……
“田叔肯屈就寒家,我当然求之不得。”苏录便沉声道:“不过家里的事情,肯定还得父母做主,我回去问一下,明天就给你答复。”
“应该的。”田总管高兴道:“那小人就静候佳音了!”
“好,田叔等信吧。”苏录便直接回去了。
田总管将苏录送到家门口,转回便进了门房。
除了俞门,胡大厨也在。大老爷一换,他们同样得寻思自己的去留了。
“总管,你不干门政的话,能不能跟老公祖说说让我去干?”俞门给田总管端了杯茶,满脸讨好道。
“你想屁呢?”田总管啐一口道:“那是后衙排前五的差事,能轮得着你?老老实实在这干吧。”
“我这不怕,新总管来了把我换了吗?”俞门讪讪道。
“换就换了呗,到时候也去给公子看门就是了。”胡大厨笑道:“我都打定主意跟着总管走了!”
“没必要吧?新总管换谁,也不会换你这大厨的。”俞门吃惊道。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胡大厨淡淡道。
“噗……”俞门一口茶水没喷他身上,咳嗽连连道:“我知道这话是陈胜说的,大厨你也想当楚王?”
“不,我要当厨王!”胡大厨便昂然道:“跟着公子走才有机会,在这县公所里干一辈子没用。”
~~
苏录回去把田总管的请求跟老爹和老板娘一说,两人皆无异议。
“咱家现在泸州城就有四五处产业了,是该请个管家了。”老板娘笑道:“田总管肯来,自然再好不过。”
“见你娘一个人忙里忙外,我都心疼坏了。”苏有才一张嘴就给够情绪价值,“只恨自己帮不上忙。”
“二哥专心读书就成。”老板娘便心甘情愿道:“家里的事情什么都不需要你操心。”
“还是有件事要操心的。”苏有才却笑道:“那就是咱俩的事了。”
“当着孩子的面儿呢。”老板娘登时霞飞双颊。
“就得当着孩子的面儿说。”苏有才便对众儿女宣布道:“我们两个准备成亲了!”
“哦……”孩子们全都松口气道:“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什么话?!”苏有才笑骂一声,握着老板娘的手,正色道:“你娘的意思呢,是在外面简单办一办,自家人吃个饭就行了。但我不能让她受这委屈!”
“我们是正大光明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一定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你们娘风风光光抬进家里来!”苏有才便悍然宣布道。
“好!好!好!”苏录苏泰小田田集体鼓掌,苏满没跟着胡闹,却也佩服地笑了。
老板娘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不好意思道:“咱俩都不是头婚了,大操大办让人笑话……”
“我苏相公和你程老板结婚,二郎滩谁敢笑话?”苏有才理了理襕衫的领子,顾盼自雄道:“不想混了吗?”
“好好,霸气!”小辈们拍着桌子叫好,小田田终于明白,她娘为什么对苏伯伯死心塌地了。这样当软则软,当硬则硬的男人,哪个女子不钟情?
“二哥,真没必要这样……”老板娘声如蚊蚋道。
“不,有必要!”苏有才坚定道:“因为你值得!”
“二哥……”老板娘嘤咛一声,只觉为这男人死一百次都无怨无悔。
“我们吃饱了!”小辈们嘻嘻哈哈撤离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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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苏录汇合了黄峨,一起到鹤山书院去拜谢老山长。
“呵呵呵,快快起来……”老山长高兴地看着这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慈祥地问道:“丫头,你爹肯放你出来了?”
“多亏了庞爷爷出手,我爹现在不管我了。”黄峨感激不尽道。
苏录和庞山长不是师徒关系,是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所以她叫爷爷并不差辈。
“他这事儿就是不太像话,把孩子关出病来怎么办?”老山长笑道:“不过辛苦养大的宝贝闺女,一不留神就被臭小子拐走了,当爹的接受不了也很正常,也别太跟他记仇。”
这话明显是说给苏录听的,苏录却打哈哈道:“跟兵宪大人记仇?学生还不配。”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将来配了,还想秋后算账吗?”庞山长笑骂道。
“那不能够。”苏录笑笑,岔开话题道:“老山长那天,怎么把大宗师也拐去了?”
“我当时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跟我去提亲,要么就听我讲一讲当年商阁老和王守溪的故事。”老山长笑道:“他不愿意听故事,就乖乖跟我提亲去了。”
“他愿意听就怪了。”苏录和黄峨不禁笑道。
商阁老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元状元商辂,而且也是唯一的三元状元。
后世相传洪武朝的状元黄观曾连中六元,但洪武朝时并没有府试县试,且他也没有中过解元,而‘仅’是会试殿试第一。
至于王守溪就是大名鼎鼎的震泽先生王鏊。
王鏊是制艺的大宗师,考试水平自然无与伦比,二十四岁中解元,转年又高中会元。
但遗憾的是,在随后的殿试中,他‘仅’中了个探花,跟读书人的最高成就‘三元及第’失之交臂。
坊间盛传,是因为当时担任殿试读卷官的商阁老,不希望有人共享这本朝独一份的殊荣,所以才将他列为第三的……
老山长要跟大宗师聊这掌故,无非就是暗示萧提学欲效仿商阁老,不想让人跟杨神童共享‘小三元’。
第二百九十七章 追更
所以说,有些事不是你没干,就没人察觉到你的意图。
就像现在,不少明眼人都猜出,黄兵宪本想把闺女许配给杨家……
人越上年纪越爱护犊子,老山长将苏录视为自己政治理想的延续,自然不容许萧提学坑他了,类似的念头都不能有!
别看萧翀堂堂四品大员,一省提学,他还真不敢招惹跟朝中大佬都能说得上话的老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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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略提醒了下苏录,不要和萧提学走得太近,老山长便笑眯眯道:“要不要看邸抄呀?”
“那必须的!”苏录登时两手搓搓,精彩纷呈的朝争大戏,可算又等到更新了。
老山长便将最新一期邸抄递给他道:“不枉我们苦等一个月,实在太精彩了!”
“我看看我看看。”苏录兴奋地接过来。
“丫头想看也可以一起看,反正他回头会跟你讲。”老山长善解人意道。
“谢谢爷爷。”黄峨甜甜笑道,便与苏录头挨着头,看起邸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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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先简单跟黄峨讲了讲前情……之前正德皇帝对内阁避而不见,还想让内阁直接按中旨票拟,毫不意外遭到了封还。
事后,内阁集体辞职,被皇帝慰留,风波暂时平息。
但谁都知道,双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尤其是内阁一干老臣,若不把皇帝这股目无王法的气焰打下去,日后这大明就要换人当家做主了!
苏录当时判断,内阁会拿八虎开刀。
他猜得一点没错,在经过近两个月的串联筹备后,上个月,内阁向八虎发动了总攻!
弹章由户部尚书韩文挑头,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联名上书,文坛盟主李梦阳执笔,开篇便慷慨激烈地陈词曰:
‘臣等伏念人主以辨奸为明,人臣以犯颜为忠。故群小之奸,逼近君侧,势足以危社稷,乱天下!’
接着便痛心疾首地揭露刘瑾等人‘置造巧伪,淫荡上心’,引导皇帝沉迷‘击球走马’‘放鹰逐犬’。
刘瑾及其党羽还‘招纳无赖,罔利害民’,强占田土、拆毁民房、掳掠子女,导致‘海内民穷盗起,水旱频仍’,以至于‘天道失序,地气靡宁’,若继续纵容宦官将危及‘皇皇帝业’!
然后动情地回忆了大明创业不易,先帝临终嘱托。迭完‘爸服’便毫不留情地怒批龙鳞,指责正德皇帝耽于玩乐、不可自拔,宠信阉竖、疏远忠臣,并以汉唐十常侍、甘露之变为例,请皇帝重视宠信宦官的危害!
最后强烈要求皇帝‘奋刚断,割私爱’,将刘瑾等八虎‘拿送法司明正典刑’,以‘潜消祸乱之阶’!
以李盟主雄健的笔力,满腔的怒火,自然把这份弹章写成了一份威力巨大的战斗檄文!
苏录读了这份《代劾宦官状疏》,亦深深为之震撼,不禁感叹:“果然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李盟主的檄文堪比陈琳了。学生看过之后,觉得八虎简直十恶不赦,人神共愤,不杀就要亡国了。”
“是的,据说皇上读了之后惊泣不食,夙夜难寐。”老山长点点头,淡淡道:“但多半不是因为这篇檄文,而是署名的人。”
“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一群人!”苏录重重点头道:“这群人名叫‘文官集团’!”
“是的,这次内阁携全体文官发动弹劾,皇上如果不同意,就是彻底跟自己的朝廷决裂了!”老山长沉声道:
“这一看就是刘阁老的手笔,他不跟八虎纠缠,发动全体文官一起逼迫皇上就范。皇上毕竟才十六岁,刚刚登基一年,很难顶得住如此强大压力的。”
“这是把皇上当成小孩子吓唬了。”苏录哂笑道。
“呵呵,”老山长不禁笑道:“谁说不是呢?”
“……”黄峨默默听着,心里暗暗咂舌,老山长都跟弘之聊些啥啊这是?
她爹从来都不跟他们兄妹谈任何公事……
“那皇上被吓住了吗?”苏录问道。
“彻底吓住了。要是不答应的话,朝廷就要罢工了,皇上还太年轻,承担不起如此严重的后果。”老山长颔首道:
“不光是皇上,八虎也吓得抱头痛哭,自认为末日将临了。”
顿一下他接着道:“担惊受怕了一宿后,皇帝派司礼太监王岳去文渊阁安抚三位阁老,并请他们开和解的条件。”
“城下之盟。”苏录轻声道。
“是。”老山长叹气道:“皇上已经准备投降了。”
“内阁自然不会客气,首辅大人表示,必须将那八个奴才杀之以平民愤。”说着哂笑一声道:“而且也算刘瑾倒霉,因为最讨厌他的人,正是王公公。”
“一山不容二虎。”苏录点评道。
“没错,王公公自持司礼大太监的身份,不能像八虎一样毫无底线地献媚皇上,便被皇上疏远,自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老山长接着道:
“于是他没按皇上的意思劝解诸位阁老,便直接回去禀报皇上,内阁一定要杀八虎!”
“八虎愈加痛哭流涕,跪在皇帝脚下求饶,皇上也舍不得八个贴心的玩伴,便另派人去内阁求情,希望大学士们能饶八虎一命,表示自己会将他们赶出京城。”
“但内阁的态度依然极其强硬,表示绝无商量的可能,不杀八虎誓不罢休!”老山长叹气道:“这时八虎已经彻底吓成了八猫,也请人传话给内阁,表示这就离开京城前往南京,永不回朝。”
说着他问苏录道:“如果你是内阁大学士,这时你会怎么办?”
“是学生的话,再抻一抻就同意了。”苏录答道:“凡事过犹不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叛逆期的青年皇帝。”
怕老山长听不懂,他又解释道:“这个年纪,俗称‘叛逆期’,逼得急了管你这那的了,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
“原来如此……”庞山长恍然笑道:“这话你说,格外让人信服。”
“噗嗤……”黄峨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不担心皇上只是缓兵之计,风头过了又会召回他们来?”庞山长考校道。
“人可能会一时冲动,干一件代价太大、收益太小的事情,但日子一久,就不大可能这么干了。”苏录却笃定道:
“再者皇上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佞幸,只要他们离开了,自然有的是人想要取而代之,很快皇上也就‘有了新欢忘旧爱’,犯不着为了几个阉人再惹众怒。”
“你这个态度跟李阁老一样,”老山长叹口气道:“但是首辅大人和谢阁老还有六部九卿不这样想,他们依然坚持要诛杀八虎,绝不妥协!”
“打狗欺主也要有个限度。二位阁老执意让皇上杀掉八虎,很容易被人说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彻底打服皇上!”苏录忧心忡忡道。
“李阁老也劝说诸位大佬,只要让皇上远离八虎就可以了,再苦苦相逼恐怕发生变化。”老山长再次叹了口气,显然问题严重到乐子人都乐不起来了。
“无奈首辅大人他们都上头了,认为李阁老是投降派,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苏录便知道了,这些如同亲见的内容,又是李东阳写信倾诉给老山长的……
“其实公道地说,这个时候内阁还是稳操胜券的,只要他们坚持到底,不用再做任何事,皇上八成还是会处置八虎,平息众怒的。”老山长面现苦笑道:
“奈何有蠢人自以为是,来了个画蛇添足。你猜是谁?”
黄峨无声张嘴,做了个‘呜’的口型,但她还是忍住了,聪明的女人不会在外人面前发表任何政见。
“司礼太监王岳。”苏录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没错。按说以他的身份,这时候应该坚定地站在皇上一边,可他太想干掉刘瑾了,当晚居然带着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一起劝说皇帝,不要再护着八虎了,不然就要如何如何……”
“真是蠢货,这不是授人以柄吗?!”苏录气不打一处来道:“他们不吭声,文臣闹得再凶,道理上总能站住脚。可他们这一掺合,不就成内外勾结了吗?哪个皇帝能容忍?!”
“……”黄峨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未来夫君已经被老山长培养到这种程度了。
“是啊,但皇上毕竟还年轻,当晚并没想到这一点。当时他已经快要顶不住了,又让宫里的大太监一顿吓唬,就同意了由东厂逮捕八虎。”老山长沉声道:
“但因为当时宫门已经落锁,所以王岳等人决定明天再抓人。”
“那起码应该先把他们控制起来吧,司礼监这点事儿还办不到吗?”苏录问道。
“当然办得到,但是他们偏偏没办,所以才说是蠢人。”老山长对苏录道:“记住,以后宁肯跟坏人合作,也不能跟蠢人合作。”
“是,弟子谨记教诲。”苏录忙沉声应道。
“八虎得知此事,终于抓住了一线生机,连夜赶到皇上面前,利用这点一举翻盘!”老山长不知第几次无奈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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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衣锦还乡
“他们先是一起放声痛哭,把皇上哭得心烦意乱,说如今所有人都说你们该死,朕有什么办法?”老山长如同亲见道:
“刘瑾却说,我们死不足惜,只是担心皇上被奸臣蒙蔽,临死来向皇上揭发真相——阁老们跟皇上身边的人勾结起来,要通过干掉我们这些走狗,来架空皇上!”
“皇上闻言微微动容,问他谁是奸臣?刘瑾便说,王岳!”老山长这时已经不惋惜了,如同说书道:
“刘瑾一锤定音说:‘弹章上所说的狗马鹰犬,王岳明明也购买进献了,文官们却只归罪于我们,只字不提王岳!他们又说宦官干政,难道司礼太监不更应该为此负责吗?”
“这太监真厉害!”苏录倒吸冷气。学吧,学无止境,不能连个太监都不如……
“皇上果然被激怒了,道:‘他们都把朕当成小孩子耍,枉我还以为他们是为了国家好!’”老山长接着道:
“刘瑾等人又趁机进言:‘狗马鹰兔,不过是些平常的玩意儿而已。那帮大人谁没点儿爱好?谢阁老家里养着好大的戏班子,韩部堂有十二房姨太太,难道这些就不牵扯精力吗?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放开了玩,却逼着皇上当和尚?’”
“皇上勃然大怒,掀翻了桌子,当夜便任命刘瑾掌管司礼监兼提督团营,邱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张永等一起掌管团营事务,彻底控制了内廷!”
“这不晚上干啥都不耽误吗?”黄峨忍不住小声道。
“所以说今日事必须今日毕。”苏录道。
“刘瑾掌握了大权,便连夜抓了王岳、范亨、徐智等司礼监的大太监,严刑拷打,逼他们招供与外廷勾结。”老山长笑道:
“内廷的天都翻了,外廷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翌日一早,宫里有太监叫他们到左顺门听旨,刘阁老等人还以为迎来最终胜利了呢。当他们高高兴兴跪伏殿廷之下时,听到的却是任命八虎和放逐王岳等人的圣旨!”
“当时的场面一定精彩极了。”苏录也笑道。一老一少活脱脱一对乐子人。
“刘阁老等人遭此当头棒喝,知道皇上彻底把他们当成了敌人,无不心灰意冷,便各自上疏乞骸骨。”老山长说着看苏录一眼道:“最终皇上批准了刘谢二公的辞呈,却留下了李阁老……又让你说着了。”
“我那是瞎蒙的。”苏录说着皱眉道:“但问题是,皇上或者说刘瑾怎么知道,内阁三公的态度不同?”
“别瞎想,二公不是李阁老出卖的。”老山长道:“内阁几次开会,诸位部堂都在场。”
“那么说,是哪位部堂出卖的咯?”苏录道。
“是吏部尚书焦芳。”老山长道:“那晚给八虎通风报信,教他们如何应对的,也是他。”
“对呀。”苏录猛然想起,焦芳可是先帝提拔起来,用来制衡吏部尚书马文升的。肯定跟内阁诸公尿不到一壶去。
他不禁暗暗感慨,这京里还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又想到大宗师和黄兵宪的事儿。好吧,这世上哪都没有不透风的墙……
“但估计李阁老的日子也不好过吧?”苏录轻声问道。
“当然,有些事有口莫辩。别人都走了,只有你留下来,这就是罪过……”老山长感慨道:
“李阁老为两位阁老送行,临别之际他悲从中来,痛哭失声。谢公却面露不屑之色,刘公也森然曰:‘毋泣!当日出一语,即与我辈同去矣,不用今日作态也!’李阁老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看着两人远去。”
“刘阁老去后,李阁老按例递补为首辅,居然无人道贺。”老山长终于再次叹息,但这次是为老友而叹:
“彼时,坊间皆传闻,是他泄密给刘瑾,才导致诛杀八虎的计划失败,正人君子纷纷被逐。千夫所指之下,他心中苦闷至极,却又百口莫辩,只能写信给老夫诉苦,我才知道这些。”
“那内阁岂不是李阁老独相?”苏录轻声问道。
“没有。数日后便廷推王守溪入阁了。”老山长指着邸抄最后一页道:“但刘瑾又硬加上了焦芳,李阁老的压力这才减轻了一些。”
“杨大学士没有入阁吗?”苏录有些意外地问道:“不是说他呼声最高吗?”
“被焦芳顶了呗。原本按例,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不然权力就太大了。”老山长叹道:“但刘瑾视规矩如无物,硬是让他以本官入阁……其实双方早就不死不休了,谁也不会被所谓规矩束缚住。”
“这么说,刘瑾现在岂不是大杀四方了?”苏录道。
“没错,而且是真大杀四方。”老山长道:“王岳等人还没到南京,就被刘瑾的杀手全都干掉了。”
“观其心狠手辣、睚眦必报,韩部堂、李盟主等上疏弹劾他的人,肯定一个也跑不了。”老山长说着面现忧色道:
“更让人担心的是,两京的科道言官们还看不清形势。刑科给事中吕翀、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人,纷纷上疏乞留刘谢二公,将刘瑾明正典刑,以安社稷。”
“这时都是飞蛾扑火了……”苏录叹气道。
“是,皇上再也不想见到刘谢二公了。反而说出‘天下事岂皆内官所坏?朝臣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亦自知之’这样的话。刘瑾便派锦衣卫逮捕戴铣等人投入诏狱,这会儿人应该已经被解送京城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说罢他劝说苏录道:“如今这形势,你先不要急着进京,一切等尘埃落定再说。”
“是。”苏录忙恭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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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受到邸抄的影响,下山时黄峨有些沉默。
苏录握着黄峨柔弱无骨的小手,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你觉得,李阁老是隐忍还是胆怯?”黄峨也轻声问道。
“有句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录笑道:
“但又有一句古话说得好,不识时务者为圣贤。”
“噗嗤……”黄峨不禁失笑道:“你呀你,一年不见愈发油嘴滑舌了。”
“没有吧?”苏录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呀。”
“那你想做俊杰还是圣贤?”黄峨忽闪着绝美的大眼睛,定定望着他。
“视情况而定,大部分时间我都会选择做俊杰。”苏录便正色道:“只有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会做圣贤。”
“什么情况是别无选择?”黄峨追问道。
“大义。”苏录道:“气节有亏的事我不干。”
说着安抚黄峨道:“朝廷内斗在我看来就是狗咬狗,怎么也升级不到大义的程度。”
“那就好。”黄峨松口气道:“我可不想让你跟那些言官一样,脑袋一热就不要命的往上扑……”
阁老们离着苏录太远,她还没什么实感。但是那些言官不一样,说不定几年之后,苏录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顿一下,她又目光坚决地望着苏录道:“但有一天,你若真为大义而做圣贤,我是不会怪你的!亦不会让你闪下我一个人的!”
“呸呸。”苏录赶紧捂一下她的嘴道:“不要像戏台上的老将军,我们这个年代,应该遇不上考验我们大义的时候。所以咱们就开开心心,做一对太平犬吧。”
“汪……”黄峨轻轻咬了他的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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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斗争还是太遥远,暂时影响不到泸州。
大家还是按照既定的节奏,过自己的生活。
二郎滩更是如世外桃源一般,丝毫都感受不到外界的寒意。
今天反而热闹非常,因为苏家的秀才们衣锦还乡了!
苏家祠堂门外,立起了五根高高的功名旗杆,虽然还光秃秃的,却已经十分气派了。
人家夏哥儿也是正经的武学生员,而且还是获得乡试资格的一等廪生,凭什么不能也立根旗杆?
苏有才、苏满、苏录、苏淡还有苏泰,都作生员打扮,在族人们的簇拥下进祠堂跪拜,给祖宗上香。
苏家全族像过年一样,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个不停,吵得半山腰的程秀才十分烦躁。
“真是穷人乍富,不就是中个秀才吗,我们家也中了,就没像他们这样。”
“爹,不利于团结的话别说。”程承诚劝道:“现在两家刚刚磨合的差不多,可不能再反复了。”
“我在家里说说都不成吗?”程秀才郁闷道:“再说我也不是冲着苏家去的,我是烦那个苏有才,你妹妹都出服多久了,他怎么还不来下聘?还让她一直没名没分的跟着他吗?!”
“哈哈,别这么说嘛!”程家大门被推开,精神矍铄的马千户昂首阔步走进来,笑道:“提亲的这不就来了吗?”
现在的老马可是守御千户,相当于指挥级别。
程秀才赶紧站起来,抱拳道:“千户大人此言当真?”
“我老马还跟你开玩笑不成?”马千户大笑道:“我是专门受了老哥哥所托,来贵府提亲的。程相公,你愿意把闺女许配给他家老二吗?”
“你说呢?”程秀才无语道。生米都煮成锅巴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我得听你说呀。”马千户笑道:“咱们现在都是有身份的人了,得守礼。”
“啊对对对,让他赶紧的。”程秀才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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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上坟
在祠堂吃过超级无敌豪华版坝坝宴,当晚,苏录全家住回了久违的老宅里。
相公们载誉归来,族人们自然早就搞好了卫生,所有寝具都换了新的,还特意将门楣提高了一尺二!
一个相公提高三寸,四个相公所以要四个三寸……
不过家里如今人丁兴旺,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吊脚楼,这下更拥挤了。
一家人却毫无怨言,十分珍惜住在这里的每一刻,因为这里才是他们的根啊!
满天繁星下,全家人围坐在天井里,吃着西瓜抚今忆昔,听长辈说着当年的种种不易……
这些事儿大伯娘最有发言权,她难过地回忆道:“当年实在太难了,只有一份收入,却要供两个人读书。家里孩子又多,只能顿顿高粱饼子高粱饭,一年到头见不到点荤腥。夏哥儿那会儿七八岁就有个哥哥样了,经常上山下河给秋哥儿找口吃的。有一回我看见他抓了老鼠,烤了喂秋哥儿……”
“噗……”苏录差点没让西瓜子呛着。
“是田鼠。”夏哥儿强调道:“味道很不错的,你小时候可爱吃了。”
“谢谢啊。”苏录苦笑道。
“不光是吃。”小姑也接茬道:“家里三个孩子,衣服大的穿完小的穿,正着穿了反了穿,到秋哥儿时,一身起码十多个补丁。”
“这个我知道。”苏录点头道。他一直到上学,才有第一件新衣裳。
“其实这还是尽量济着孩子,大人的才更苦。”大伯道:“娘的耳背就是长年累月吃野菜害的。”
“马齿苋、蒲公英、蚂蚱菜……”老太太便如数家珍道:“折耳根、荠荠菜、香椿芽……”
“都不好吃。”小金宝总结道。
“……”一家人听了都很难过,整天这么挖到啥吃啥,吃不出事儿来才叫奇怪。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说这些难过的了,再说泪都下来了。”苏有金话虽如此,却不由自主把西瓜皮啃得薄如蝉翼……
“老大你这话不对,当年这些事儿就得经常说!”老爷子却沉声道:“还得按时回来回忆回忆,别现在日子一好过,就觉得一切都是应当的。不能忘本,得惜福知道吗?!”
“嗯,应该把冬哥儿和喜宝儿带回来养几年。”大伯娘水平一如既往。
“那可不行!”小婶儿急了。
“哈哈哈,现在送回老家也没苦日子过了!”老族长笑道:“咱们二郎酒这几年生意红火,家家户户不说大富吧,但顿顿有肉,可以放开了吃细粮没问题。”
说着他对苏录打趣笑道:“现在只要考上书院,一应费用族里都包了,你要是晚生几年,就不用跟你爹大过年的去讨债了。”
“大哥你这话不对啊,秋哥儿晚生几年,咱们的好日子就会晚上几年。”还是苏大吉苏行首会说话:“你应该说,秋哥儿,你早生几年多好啊!”
“哈哈哈……”天井里的笑声响彻整个二郎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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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家子聊到深夜,都哈欠连连了才散场。
老爷子和老太太回了正房东间,大伯抱着熟睡的金宝,和大伯娘回了西间。
轻轻地把金宝放在床上,大伯摸了摸架子床的立柱,感慨道:“这还是咱结婚的床,跟当年一样结实。”
“你要是也能像当年一样结实多好?当时摇床一摇能摇半宿,现在倒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躲我。”可能是因为老二要结婚了,大伯娘又久违地讨伐起大伯来。
“嘿,你瞧不起谁呢?”大伯此番却未怯场。他今年刻意节食,干河工又整天跑来跑去,将军肚早就没了,人也精干起来。
他便顺手将大伯娘抄倒在床上,动作还像年轻时那般干练……
“阿金,你来真的?”大伯娘惊呼一声,性福来得太突然,都没有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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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房外间,床上只有小叔小婶,俩孩子都跟着小姑睡了。
苏有马也蓄起了唇须,得意地翘着二郎腿:“今天我去跟你爹商量二哥的婚礼,他居然叫我贤婿。”
小婶儿如今已经不喂奶了,恢复了苗条的身材,一边拆着头饰,一边不满道:“别你爹你爹的,叫岳父大人!”
“哼。”苏有马摸着额头上浅浅的旧伤道:“当年他叫你那几个兄弟把我往死里打,我不跟他算旧账就不错了。”
“谁让你在高粱地里就跟我毛手毛脚的,我爹当时还以为你是流氓来着。”小婶儿道:“这不后来知道真相了,也顶着天大的压力嫁给你了,当时咱们两族可不像现在这样……”
“这倒是。”苏有马便笑着探手揽过小婶儿道:“那我看在媳妇儿的份儿上,以后就叫他一声爹。”
“这还差不多。”小婶便高兴地靠在他怀里,按住苏有马乱窜的手,红着脸道:“别闹,这房不隔音。我刚才还听见大嫂……”
“那咱就更得支棱起来了!”小叔一听更加激动了。
“别,别……”小婶儿因为婚前的那档子事,进门后在这方面格外保守。
直到小叔说了一句‘咱俩还没在家里圆过房呢。’
她这才放弃了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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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内间,小姑给小侄子小侄女打着扇子,自己也昏昏欲睡,却听到了隔壁此起彼伏的动静。
“唉……”她酸涩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晚上肯定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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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风向的缘故,东厢这边什么也听不到。
内间,苏满躺在床上,读着自己当年手抄的书籍,心里一片祥和。
外间,苏有才爷仨又躺在那张旧床上,一人抱着一个竹夫人。
好半天,屋里都没听到一声呼噜。
“秋哥儿,还没睡呢?”苏有才便小声问道。
“嗯,我在等我二哥呼噜。”苏录无奈道:“满脑子都是回忆,闭上眼就是写满字的蕉叶纸……”
“那些纸,俺都给你留着作纪念呢。”苏泰也开口了。
“你咋也睡不着?”苏有才便问夏哥儿。
“没事。”苏泰却顾左右而言他道:“爹,你呢?”
“我怎么能睡得着呢?”苏有才长叹一声道:“你们的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过世的……”
“……”苏录这下更睡不着了。
“她跟着我没享过几天福,倒是遭了好多年的罪。”苏有才鼻音浓重道:“如今咱们家终于好起来了,却已经跟她没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俺和秋哥儿身上都流着娘的血。”苏泰便抽泣起来,呜呜哭道:“爹,俺想俺娘了。”
“我也一样啊,明早我带你们去看她,让她高兴高兴。”苏有才也落泪道:“我也跟她交代交代……”
~~
翌日天不亮,苏有才便带着两个儿子上了山。
父子三人翻山越岭,前往蜈蚣岭上的苏家祖坟。
“为什么要把坟修得这么远?”苏录抹一把脸上的汗,日头都出来了,还没到地儿呢。
“因为祖辈上当年专门请人看过,说这块地风水好,旺子孙。”苏有才指着前头的山势道:
“你们瞧,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环玉带,明堂开阔,藏风聚气,植被丰盛,确实是一块难得的好阴宅!”
“那还衰了一百多年?”苏录笑道。
“这不旺起来了吗?”苏有才却很笃信道:“待会给祖宗也磕个头,谢谢他们当年,为咱们选了这块好地方。”
“嗯嗯。”苏泰使劲点头,闷声道:“秋哥儿,你一定要感谢祖宗,你能有今天多亏了祖宗保佑啊。”
“好吧好吧。”苏录这方面跟卢知州有一拼,主打一个谁都不得罪。
爷仨复又前行二里,终于来到二郎苏家的祖坟前。
三人便不再说话,先到历代祖宗的坟前,依次上香磕头,最后才来到祖坟一角,一处还没有刻字的碑前。
这年月,妻子先过世,丈夫通常会先立‘虚碑’,待自己去世合葬时,再由儿子补刻夫妻二人的名讳。
苏录便跟着苏泰一起,将带来的供品端正摆在碑前。
苏有才用帕子蘸着清水,一边擦拭墓碑,一边柔声细语道:
“宁宁啊,我带孩子们来看你了。快好好看看吧,夏哥儿成了二郎滩最壮的汉子,还立了大功,到泸州上了武学……对,就是军官嫡子才能去的学校,他还考了全校第一,明年就能去泸州考武乡试呢。用不了几年,他就要当大军官了!”
“哦对了,夏哥儿还有个相好的小姑娘,你猜猜是什么身份?是永宁宣抚使的独女!厉害吧?”顿一下,他闷声道:“别问我怎么收场,厉害就完事了……”
“再说说秋哥儿,秀宁啊,这孩子就更有出息了。之前的事都跟你说过,单说他到泸州以后,那是大出风头,号称泸州第一才子,又称泸州小杨慎!”
“你不用担心他飘了,这孩子比我都老成。上个月考了小三元,我还得叫他一声案首呢,什么叫小三元?就是县试、州试、院试都考第一,咱儿子厉害吧?”
“更厉害的是,他要跟咱们四川最有名的才女成亲了,你可别以为你情我愿就很容易。他那个岳父忒不做人,关了闺女一年,但还是让咱儿子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了!”
“哦对了,那女娃娃叫黄峨,是正四品兵备副使的女儿!你想过会有这么高门第的亲家吗?哈哈,是不是吓了一跳呀?”
第三百章 迎宾
苏有才将墓碑擦拭一新,这才退后点起了香烛,让俩儿子给母亲磕头。
“你们先去一边等着。”他把两个儿子支开后,才接着低声吟诵起老祖宗的那首词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最后说说我吧。我终于通过县试了,是,我之前说过不再考了,可是他们都劝我说,你文章已经大成,现在大老爷也不针对咱们家了,不再考考太可惜了。孩子们也哭着求我考啊,说爹你得在前头带着我们啊,不然我们怕呀。”
“实在拗不过,这才又勉强进了考场,没想到这回从从容容就过了县试,然后又一鼓作气连过州试、院试!”苏有才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襕衫,得意道:
“而且我最后的名次,跟咱儿子是挨着的!怎么样,为夫厉害吧?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我学问是够的,只是时运不到。如今时运到了,你却不在了……”
苏有才吹着吹着牛,就流下泪来,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哭泣道:“中秀才那天,我就想你要还活着多好啊,就可以骄傲地跟大嫂说——怎么样,我男人不是废物吧?!”
“可惜,你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苏有才怅然叹息,立在碑前默然良久。
~~
苏录跟苏泰远远立在一边,看苏有才对着墓碑喃喃低语。
“哥。”
“嗯?”苏泰回过神来,应一声。
“娘家里还有什么人?”苏录轻声问道。
“应该都还在,谁知道呢?”苏泰道。
“什么意思?”苏录不解。
“俺也不太清楚,大人们都讳莫如深,”苏泰如今也是有文化的人了,成语用得很熟练。
“只是听嬢嬢说,外公是个流放的高官,但跟程家不一样,只是被贬为了驿丞,几年之后就回去继续当官了。”苏泰道:“当时爹拜外公为师,跟他学得咋样不知道,但他把闺女,也就是咱娘拐到手了。”
“嗯,可以理解。”苏录点点头,有才同志绝对是老苏家头号情圣,小叔那种黄毛只能靠边站。
“外公走的时候,娘坚决留下来,他就很生气,跟娘断绝了父女关系,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苏泰叹气道:“所以你就当外公家不存在就行。”
“嗯。”苏录点点头。
~~
苏有才又在坟前跟亡妻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了好多,最后才羞赧地吞吞吐吐道:“还有个事儿……我又给孩子找了个妈。”
“嘎,嘎……”林子里响起几声犀利的老鸹叫。
苏有才不由打个寒噤,忙安抚亡妻道:“宁宁啊,你别生气好吧,我这不把孩子都拉扯成相公了,才……唉好吧,其实两年前我们俩就在一起了。”
“当时我们俩都是一生中最难的时候,她死了丈夫,天天被债主上门讨债。我连儿子的学费都掏不出来。那时候啥也顾不上了,只能抱团取暖……没想到三抱两抱,就……分不开了。”
“宁宁,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先来的。等成亲之后,我就带她来给你敬茶……”苏有才最后郑重保证道:
“等我百年之后,一定会来陪你的!”
~~
接下来几天,苏程两族都忙碌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做着各种准备。
婚礼前一天,苏有金、苏满和苏录迎出十余里,接前来参加婚礼的朱玠一家。
“哥,知道师伯一家为什么大老远赶过来吗?”在道边凉亭等候时,苏录问苏满。
“喝二叔喜酒啊。”苏满道。
“少在那揣着明白装糊涂!”苏有金没好气地瞪儿子一眼。
“只是为了喝喜酒,朱老爷自己来就成,最多儿子陪着!现在人全家出动,老婆闺女齐上阵,你说是为了谁?”
“……”苏满便不说话了。
“为了你呀,祖宗!”苏有金恨得扬起手来,最终还是摸了摸头,气鼓鼓道:“人家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怎么就比块顽石还难感动呢?”
“爹。”苏满无奈道:“感动了应该报恩,而不是成婚。”
“是你自己说的,中了秀才就结婚。现在你已经是相公了,为什么还不结?”苏有金拍着石桌瞪眼道。
“谁说我不结了,不是还没碰上合适的吗?”苏满嘟囔道。
“我看就没有比朱家小姐更合适的了!”苏有金吹胡子瞪眼道:“上回去泸州,我和你娘都见过她了。人家朱茵端庄娴雅,敬慎温恭,模样又可人,能有这样的媳妇,你应该谢天谢地谢祖宗!”
“你只见过她一面,没见过另一面……”苏满声如蚊蚋。
“你说什么?”苏有金没听清。
“没什么。”苏满摇摇头,倒也不想破坏朱茵在爹妈心里的美好形象。
“哥,我早跟你说过,那次纯属误会……”苏录跟朱玠还有交易呢。现在朱师伯已经圆满完成任务,苏师侄也得不辱使命才行。
他定定望着春哥儿,沉声道:“说说你真正的原因,是心里已经有人了,还是就不喜欢她这样的?”
“怎么可能不喜欢她那样的,除非他就不喜欢女人!”苏有金重重一拍石桌道:“说!”
然后甩着手倒吸冷气……
“爹别瞎想,我也想娶媳妇的。”苏满无奈叹了口气,正色道:“但先儒司马子说过,娶媳妇一定要找一个家境不如我家的,嫁女儿要选择一个家境比我好的,这样娶来的媳妇才能知道节俭;嫁出去的女儿才能懂得谨慎。”
“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大伯闻言却放声大笑道:
“咱们老苏家的男人,就专门娶比自己家门第高的闺女!你爷爷娶的是他上司的闺女,我娶的是副千户的闺女,你二叔的前一个老丈人是朝参官,后一个老丈人,好吧,也是秀才。哪怕是你小叔,当时咱家也远不如人家程家……”
说着他便历数家珍道:“到了你这一辈更了不得,你二弟的相好是咱们永宁宣抚使的独女,三弟的老丈人更是泸州地面上最大的官!”
“怎么,你这个长房长孙,要给咱家里改改门风不行?是男人就要勇攀高枝,软饭硬吃,知道吗?!”
“大伯,我们可没想吃软饭。”苏录纠正道。
“不想就对了!只有不想,软饭才会送到你嘴边上……”苏有金经验丰富道。
“咱还是说我大哥吧。”苏录无语道。
“唉,让我再想想……”苏满只好退一步。
~~
过午,爷仨接上了朱玠一家。
“哥!”已经十四岁的朱子明策马当先,朱子恭朱子敬朱子和等人紧随其后,
“好家伙,都骑着马呀。”苏录不禁羡慕道。
“这破路不骑马能行吗?”朱子恭笑道:“待会让人给你也牵一匹。”
“我不会。”苏录摇头道。
“啥,哥还有不会的事儿?”朱子明震惊道。
“我也不是啥都会的。”苏录无奈道。
“没事,我这就教你,哥肯定一学就会!”朱子明信心满满道。
“先办正事儿。”苏录道:“师伯伯母和师姐呢?”
“后头跟着呢。”朱子和一指身后的官道。
苏录一看好家伙,浩浩荡荡连护卫带车夫轿夫将近两百人……
“这么大阵仗?”苏录和苏有金倒吸冷气。在泸州时,没感觉出两家有这么大的差距。这一离开泸州,就感觉出来了。
苏满感觉有压力确实很正常,他本来就比旁人有更敏锐的感知力……
“没办法,最近地面不太平,又闹都掌蛮又闹生苗,小心为上,安全第一嘛。”朱子恭笑道。
“都是修河闹的,还没动工呢就乱成这样,等秋后开工还不知出什么幺蛾子呢。”大伯苦笑道。
“管他呢,干就完了!”年轻人们却无所畏惧,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时车队近了,大伯赶忙带两人上前迎接。
“哈哈哈,贤弟啊,不是说不用管我们吗?我们会自行前往二郎滩。”朱玠扶着车夫的手,从马车上下来,笑容灿烂的脸上难掩疲惫。
“二哥二嫂还有贤侄女远道而来,我们能不出来接接吗?”苏有金忙热情笑道,跟朱夫人和朱茵寒暄后,他便招呼道:
“走,咱们快家去吧。”
“走走。”朱玠命队伍继续前进,又让人牵来两匹马,与苏有金并辔而行。
与队伍拉开距离后,他便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有进展吗?”
“有门儿。”苏有金点头道:“我跟弘之左右夹攻,那小子态度已经松动了。别看他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的老道学,心心念念什么‘抬头嫁闺女,低头娶媳妇’。”
“我这姿态还不够低的吗?”朱玠苦笑道,心说都送货上门了,我容易吗?
“哥放心,保准年前让你当上老泰山。”苏有金拍着胸脯道。
“那就有劳亲家了。”朱玠便笑道。
“妥妥的!”苏有金重重点头。
ps.感谢大家的关心,今天从善如流去医院看过眼了,是麦粒肿。应该几天就好了。下一章,也是本卷最后一章还剩八百字……
第三百零一章 见红
六月二十五,黄昏。
苏家盛大的迎亲队伍,在喜庆的唢呐锣鼓引导下吹吹打打,前往半山腰上的程秀才家迎亲。
《仪礼·士昏礼》曰:‘士昏礼。凡行事,必用昏昕。’
苏有才穿着大红吉服,头戴嵌珠双翅乌纱帽,骑着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身前有八名‘旗幡手’举着绣有‘囍’字的红幡,身后跟着八抬大轿,还有抬着催妆礼的苏氏男丁,浩浩荡荡来到了程家门前。
程氏的族人们早就云集于此,嘻嘻哈哈堵住大门,讨要开门利是。
苏有马奉上红簸箕装的碎银子,笑道:“这下可以开门了吧?”
“还不够!”收了钱的程家人却依然不肯让开去路。
“咋,还要钱啊?”苏有马问道。
“利是够了,但新郎官儿号称‘二郎滩小东坡’,不作首诗哪能行?”程家人笑道。
苏有马松了口气,原来是变着法子捧二哥,便笑道:“二哥,来一首!”
苏家人也纷纷起哄,好在这难不倒有才兄,他略一思索,便在马上朗声道:
“赤水河头幡影红,二郎滩畔喜情浓。
且斟新酿二郎酒,苏程今日一家同!”
“好好好!不愧是秀才公!”苏程两家人轰然叫好,苏有才的诗总是能让老妪都听得懂。
程家人欣然让开了去路,苏有才也翻身下马,率领挑着礼担的族人进去程秀才家。
这也是他这辈子第一回进这个门……
程家大爷忙命族人接过催妆礼,又引男方族人去吃酒。
苏有才则进了厅堂,给坐在正位上程秀才磕头。
“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今日的程秀才,跟那天截然不同,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吩咐程承诚道:“快,扶你妹夫起来。”
大舅子赶忙上前,将苏相公扶起来。
“去催一下你妹妹。”程秀才又吩咐程承诚。
~~
后宅中,老板娘已由儿女双全的婶母梳妆妥当,穿金戴银、凤冠霞帔地端坐在床边,与母亲相对啜泣。
程母垂泪道:“闺女,到了苏家要孝顺公婆,好好过日子……”
“娘,别哭了。”老板娘也红了眼圈,给母亲擦泪道:“不用担心我,我在婆家肯定会好好的。”
“娘不是担心你,娘是替你高兴。”程母抓着女儿的手,哭着笑道:“我闺女终于从苦水里出来了,往后的日子只剩甜了!”
“好好,嫂子说得太好了,兰兰往后的日子甜蜜蜜!”程家的妇女们便一起说起吉祥话。
这时,程承诚的媳妇又端上了一碗六个汤圆,程母接过来舀一个,吹去热气喂闺女吃,口中念道:“圆圆满满,甜甜蜜蜜。”
老板娘含泪吃了两个汤圆,这时前头也第三遍催轿了。
程母便为她盖上盖头,由全福嫂子搀着来到前厅。
新娘拜别父母后,便由兄长搀扶跨过红布裹的马鞍,脚踩红毡登轿。轿子里铺着绣鸳鸯的锦垫,放着同心结与蜜饯。
轿帘垂下时,程承诚轻拍轿身三下,高声道:“一路安稳!”
“起轿!”男方的傧相苏有彭便朗声道。
迎亲的队伍便又吹吹打打返程,后头还跟着程家发送的十二箱嫁妆。
此时天色已黑,整个二郎滩却灯火通明,道路两边家家户户都挂起了大红灯笼,两族族人擎着火把,为新郎新娘照亮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迎亲队伍不时撒出五谷杂粮,驱邪祈福,一直来到了男方家门口。
大伯娘作为男方的‘全福人’,上前掀开轿帘,扶着新娘子下了轿子,拜过轿神,跨过火盆。新郎官方以缠着红绣球的绸带引新娘子入堂屋。
堂中设着天地牌位,老爷子老太太端坐堂上。
司仪田总管高声唱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新人按礼叩首。
苏有彭又高声道:“送入洞房!”
新郎官便将新娘子送入了东厢外间的洞房中。
几天功夫,这间屋便已焕然一新,连床带家具全都是新的。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桌上点着龙凤双烛。床上是簇新的红绸被褥,上头洒满了红枣、花生。
苏家的女眷们济济一堂,陪着新娘子说话。
外间已经设下了丰盛的喜宴,专门从泸州下来的胡大厨,带着十多个帮厨,使出浑身解数,烹制了足够整个二郎滩人享用的鲍翅大席!
小小的二郎滩今日高朋满座,苏程两族人更是混坐席间,欢声笑语伴着烛火,划拳吃酒亲如一家。
喜宴一直吃到子夜,月已西斜,人们才尽兴散去……
~~
苏有才踉踉跄跄,被兄弟们搀扶着送入了洞房。
他熟练地顺手关上房门,将想要闹洞房的兄弟们挡在了外头。
苏有才的目光落在床前端坐的大红身影上……老板娘的红盖头还未揭,裙摆下露出的绣鞋绣着小巧的鸳鸯,正轻轻拢在裙裾里。就像所有的新娘子一样,局促不安。
见新娘如此,新郎自然也要给足反应。苏有才深吸口气,伸手拿起案上的银秤杆,动作轻缓地挑起盖头的一角。盖头缓缓滑落,先露出老板娘微垂的眼睫,再是泛着桃红的脸颊。
老板娘手里攥块绣着缠枝纹的绢帕,既羞且喜地抬头一望,与苏有才的目光甫一对视,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情意绵绵地对视良久,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便再也演不下去了。
“都老夫老妻了,还装什么呀?”苏有才笑道。
“讨厌,说好了要有新郎新娘的感觉。”老板娘轻轻捶他一下。
“那你跟我对视后,应该赶紧移开视线,用眼角偷偷瞄我,既忐忑又期待。”苏有才笑道:“这才是第一次见到新郎官的正确反应。”
“你很懂啊。”老板娘瞄他一眼。
“戏台上都是这么演的。”苏有才马上反应过来,补救道:“不过咱老苏家从来没有盲婚哑嫁的,洞房估计都这样。好比最近一次,老三和翠翠洞房那晚,两人拌了一宿的嘴。”
~~
窗外,听墙根儿的苏有马不乐意了。
“平时说我也就罢了,怎么洞房也要埋汰我?”
“嘘……你就是干这个用的。”苏有金小声道。
~~
洞房中。
“二哥可真会说话。”老板娘便笑了。
“还叫二哥?”苏有才佯嗔。
“相公……”老板娘便羞羞改口,这次是真害羞了,以前还从来没叫过呢。
“哎,娘子!”苏有才高兴地应一声。
他提起桌上的酒壶,在合卺杯斟满酒,先递一半给娘子,自己持另一半。
两人手臂相绕,各饮半杯,又交换了酒杯,用同样姿势喝下了对方的半杯,以示夫妻同甘共苦。
饮完了交杯酒,苏有才看着洒满花生、红枣、桂圆、栗子的婚床苦恼道:“这叫我们怎么洞房?”
老板娘便要将那些干果扫下床,苏有才却抓住她的手,将她缓缓压在喜床上:“这样更刺激……呃,更好彩……”
洞房中,红烛高照,映得满室皆春。
~~
大明京师紫禁城,左顺门内。
炎炎烈日将地砖炙烤得滚烫,二十位手腕反剪在背后,穿着囚服的言官,被锦衣力士死死按跪在地上。
行刑校尉持着碗口粗的枣木棍,肃立在他们身后。杖头上还凝着前次廷杖残留的暗红。
一道宫门将紫禁城隔成内外两个世界——
宫门外,举着奏本的官员跪了一地,乌压压的官帽像一片沉默却倔强的礁石。
眼下,朝中高官已经被干趴下了。这一拨人数虽多,却以穿着蓝袍,甚至绿袍的官员为主。
去岁的新科进士朱琉也在其间,他膝头抵着坚硬的砖面,后背和头顶被炙烤的快要冒烟了。泛白的指节攥得奏本边缘发皱,身体却倔强地一动不动。
朱琉身边跪了个三十多岁,穿六品官袍的官员。那人清瘦的脸上颧骨微凸,双目不大,却透着洞明世事人心的智慧。
“德嘉。”那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急劝,“你尚在庶吉士教习期,算不得朝廷命官,何苦来蹚这浑水?”
“伯安兄既来了,我怎可袖手?你为言官鸣冤,是守你的良知;我陪你同跪,是守你我的友情。”朱琉淡淡道。
“唉……”那伯安兄轻叹一声道:“有德嘉这样的挚友,我王守仁何其幸哉?”
两人正窃窃私语,便见有小火者出来,将他们的奏本尽数收走。
“科道可风闻奏事,不得加刑于言官!”官员们愤然抗议道。
“跟我说没用,等着吧。”小太监哼一声,捧着那些奏本进去宫门,穿过那些被按跪在地上的言官,来到一具巨大的罗伞前。
“干爹,求情的奏章都收进来了。”小太监跪在地上恭声禀报。
罗伞下设着圈椅,上头坐着个满脸皱纹、三角眼的蟒衣老太监,正是新任司礼太监刘瑾。
刘瑾眼皮都没抬,只冷冷吩咐道:“把这些求情的名字都记下来,先打那二十条乱咬人的恶犬。打完了,再轮着收拾这群‘同党’!”
“是。”一旁的东厂提督邱聚应一声,便低声问道:“怎么打?”
“还能怎么打,用心打!”刘瑾哼一声。
“喏!”邱公公应一声,便上前扯着公鸭嗓子道:“行刑吧!”
锦衣力士紧盯着邱公公的脚尖,见他站成了内八字,便心知肚明,这是要往死里打的意思……
他们便用廷杖将二十位言官死死按在地上,枣木棍抡起时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在言官们背上,却闷响如擂鼓!
一棍棍下去,声音也不响,言官们身上也没渗出血,鲜血却从口鼻中淌了出来……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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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二章 入学
婚宴之后,朱子和朱子恭兄弟直接没回泸州,而是跟着苏录一家回了合江。
因为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初一,县学开学的日子。
苏有金本想请哥俩住在家里,结果人家在合江也有宅子,丫鬟下人都配齐了。
哥俩得多憨,才不过没人管束的逍遥日子,去苏家装乖宝宝?
到了县城一联络,另外六位同案也都在合江或是租了房子,或是暂住客栈,就等开学了。
在朱家兄弟盛情邀请下,住客栈的邓登瀛、林之鸿也搬去与他俩同住。
七月初一转眼就到,这天一早,苏录哥俩到朱家汇合四人来到学宫街上。
白云山、雷俊、萧廷杰、许承业四人已经先一步等在那块黄甲传胪的牌坊下。
见礼之后,十位新秀才便有说有笑,前往学宫。
“弘之兄,听说你定亲了?”萧廷杰笑眯眯问道。
“嗯。”苏录点点头,笑道:“两边家里都同意了,还没有正式下聘。”
长幼有序,他和黄峨得排到两个哥哥后面……
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大哥,时刻不放过给春哥儿施加压力。
春哥儿无奈一叹,家里被爹妈爷奶催婚,上学被弟弟催,看来不结一结日子没法过了。
“你们当时不在泸州太可惜了。”白云山打趣笑道:“给弘之兄说媒的场面实在太壮观了。”
“确实,我们几个的老子全去了,还有咱们的两任老公祖,”邓登瀛如数家珍道:“最后还是我们老山长和大宗师一锤定音!”
“真搞了这么大阵仗?”许承业咋舌道:“我还以为传闻夸大其词呢。”
“弘之兄,你家干嘛要搞这么大阵仗?”萧廷杰不解问道:“不怕老丈人以为你逼宫啊?”
“哈哈,你们这就不懂了。”白云山笑道:“弘之兄只有这华山一条道,甚至他晚上一两天,事情都会有变数!”
大家都是明眼人,杨慎一来泸州,就都知道苏录干嘛急得要上吊了……
“云山。”雷俊轻咳一声,让他慎言,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传扬开来又是一回事了。
林之鸿也配合着跳过杨慎的话题,笑道:“县试之后,我们一同乘船去泸州,弘之兄说他与黄小姐情投意合,我们当时都当他吹牛,没一个信的。”
“记住,为父从不打诳语。”苏录便正色道。
“别说你们了,我们也不信啊。”白云山也笑道:“黄小姐惊才绝艳,倾国倾城,是我们全泸州公子哥们魂牵梦萦之人,好多人到现在还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怪不得弘之兄要回合江上学,原来是在泸州惹了众怒了!”萧廷杰打趣笑道。
“说不定这就是真相。”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不是。”苏录摇摇头道:“我是因为准备请长假游学,所以不想占据府学的名额。”
“不会吧,我们可是冲你来的呀!”众同窗哀鸣道。
“你们也没跟我说,想跟我选一个学校啊。”苏录一脸无辜道。
“哈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众同窗皆笑道。
“我倒也不会马上就走,得先把县学的功课抓紧学完。”苏录道。
“那弘之兄明年打算乡试吗?”萧廷杰问道。
“当然,三年一回呢,错过了多可惜。”苏录理所当然道。
“那就行了,我们等你回来。”同窗们便高兴道。
其实哪怕苏录不回来,他们九个尖子生一起取长补短,也远胜于在州学听水学正念经。
~~
来到学宫门口,十位新秀才向门子出示了入学的文书,那门子便领他们来到了明伦堂后的教谕署。
海教谕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与训导等学官端坐堂上,受了十位新弟子的拜师礼。
十位新秀才又奉上了束脩六礼,其中肉干者,表学子铭师恩于怀,芹菜者,寓业精于勤之理;莲子者,祈先生施苦心教诲;红枣者,祷学子早登科第;红豆者,冀鸿运常伴其身;桂圆者,愿学业功德圆满。
这是古礼,哪怕清廉如海教谕也不会拒绝。
收下拜师礼后,他便正色对众位新生员训话道:“今尔等得列官学,承圣朝教化,求修身治学之正途,有几条规矩需得牢记!”
“学生恭听先生训示!”新生员们忙作洗耳恭听状。
“其一,当敬师道。教谕、训导为尔等授经义,正文体,若不敬师,不听训,纵有天资亦难成器。”
“其二,当勤学业。每日功课不可懈怠,月考季考绝不留情!”顿一下,他声色俱厉道:
“县学非养惰之地,连续两次季考不合格者,黜退!且无复入之理!”
“其三,当守规矩。除了县学学规外,还要牢记《卧碑文》祖训——不得妄议朝政、不得包揽颂词、不得交结闲杂!”
“尔等着儒衫,居庠序,言行当合圣贤之教,若有逾矩者,轻则罚抄经卷,重则革去生员身份,勿谓言之不预!”海教谕最后断喝道。
“是,学生谨记教诲!”十位新生员忙恭声应下。
“这些话是生员入学时必须要说的。”海教谕又放缓语气,看看手下训导等学官道:“但圣人有训,因材施教。这十位新生员是我们县学从没有过的绩优生,培养方式自当不同。”
“是。”训导等人深以为然,当海教谕告诉他们,包括小三元在内的今科前十名,全都选择了合江县学,他们还以为海教谕在开玩笑呢。
秀才们从来都是优先选择州学,甚至那些可在县学食廪的尖子生,宁肯落为增广生,也要留在州学。
怎么可能前十名一股脑都来到了县学,海教谕给他们下了降头不成?
但现在,十位泸州的顶尖学子就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受宠若惊之余,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教!
“经过这一个月的深思熟虑,本官决定对他们十人实行小班授课,不要去明伦堂跟那帮家伙搅在一起。”海教谕又宣布道。
“应该的,大人的决定完全正确!”训导等人纷纷点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能让那帮不思进取的家伙,把这些好苗子带歪了。”
那位姓何的训导向苏录等人解释道:“你们之前的那些学长,大都举业无望,他们来念书,一是为了维持秀才的功名,二是为了捱贡,三是为了熬个终身的秀才资格……毋庸讳言,他们大都锐气已丧,得过且过,如何鞭策都无法让他们奋进了。”
“是……”海瀚苦闷地点点头,他想尽了办法都收效甚微,实在是担心这些年轻人会沾染上明伦堂那种沉沉暮气,就太对不起他们的信任了。
他接着实话实说道:“其实以你们的水平,我们教不了。当然州里也一样教不了,所以你们只能以自学为主,我们提供一切便利和支持。”
“……”何训导等人不禁面红耳赤,心道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儿,非说这么直白干啥?
“当然,县学里该教的东西,比如诏诰表判、策论时务,我们还是会认真教的,你们也得好好学,这都是未来乡试中要考的。”海瀚最后嘱咐道。
“是。”众秀才再次恭声应下。
“好,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看教室。”海瀚说着站起身,领着十个宝贝疙瘩,来到与教谕署一墙之隔的一处修竹白墙、铺了地砖的院落中。
“这里是预备给提学大人案临时所用。”海瀚有些酸涩地向十人介绍道:“不过县学建成以来,还没有提学大人案临过。”
“这很正常,四川太大了,提学大人根本没时间下县视察。”邓登瀛忙安慰海教谕。这是在鹤山书院落下的毛病,看不得老师郁郁……
“是啊,明明提学大人从来不来,这房子却修缮得最勤,状况最好。”海瀚推开正房的门,里头已经被他改造成了窗明几净的教室,整齐摆放着十套崭新的桌椅。
“总是闲着太浪费了,这里就是你们的教室了。”
“多谢教谕大人厚爱!我等定不会令先生失望!”新秀才们感受到海教谕的重视,自然也会报以尊重。
“这点我从来不担心。”海教谕道:“你们肯定都是以明年的乡试为目标,无须扬鞭自奋蹄,我只需要给你们最好的学习环境即可。”
“多谢先生……”众生员再次道谢,都觉得海教谕太通情达理了。
“好了,你们不妨讨论一下,往后想怎么学。商量出个章程来,县学会全力配合的。”海教谕说着走出讲堂,回头道:“弘之,你出来一下。”
“是,先生。”苏录应一声,跟着海瀚来到院中。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海瀚便恭声问道:“学生这安排,小苏先生可还满意?”
“非常满意。”苏录点点头,不好意思道:“当初咱们是开玩笑的,教谕大人别一口一个先生了。”
“师道尊严岂能儿戏?”海瀚却坚持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学生是不会改变的!”
“……”苏录也知道海瀚是个驴脾气,无奈道:“那咱们就做一对共轭师生吧。”
“正当如此。”海瀚高兴道:“人人可为师,人人可为弟子,这才是圣人本意啊!”
第三零三章 又来了……
……
海瀚又拱手致谢道:“对了,还没谢谢小苏先生,上次帮了大忙。”
“哦?”苏录愣一下,才想起他说的什么事。“举手之劳而已,先生不必客气。”
“对先生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对本县却意味着,八十名社学先生可以继续教书,成千上万个蒙童可以继续念书!”海瀚动情道。
“那就好。”苏录高兴道:“我也算积德了。”
“只是……”海瀚极难为情道:“大老爷,现在是老公祖了,只拨了半年的银子,下半年的还没着落呢,还得请先生再帮着想想办法。”
“好么。”苏录不禁失笑道:“海先生你也学坏了,居然套路我。”
“抱歉,先生。”海瀚歉意道:“我无能,只能仰仗先生了。”
“行吧。”苏录略一寻思,这会儿新知县还没上任,合江县是尤幕友说了算。
这又不是额外开支费用,而是正常的发薪水,自己跟尤幕友商量商量,应该问题不大,便点头道:“不过我也有个事儿,想请海先生通融则个。”
“请讲。”海瀚忙道。
“朱山长为学生安排了一次游学——去北京跟一位姓王的先生深造经学。”苏录便如实禀报道。
“这是好事儿啊!”海瀚替苏录高兴道:“这样小苏先生的水平又能精进了!”
秀才们想要提高自己的水平,只能着落在州县学之外,要么排队去国子监深造,等不及的也可以自己外出游学,求教名师。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明也是鼓励秀才们多出门增长见识的。
这年月,普通老百姓出门,都是需要先去官府办理路引,还要在路引上写明出发地,目的地,以及返程日期。如果没有路引,或者持无效路引出门,一旦被官府抓到,轻则枷号,重则充军,后果十分严重。
秀才却可以仅凭生员身份,便能在全国范围内自由行动,想去哪去哪,想待多久待多久……当然前提是得跟学校请好假,不然长期旷课,肯定是要被开革的。
苏录打听过,县学里请长假游学的生员不在少数,其实很多秀才只是找借口外出谋生……以国家给生员的便利,只要肯放下读书人的臭架子,做生意简直不要太方便。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海教谕问道。
“原本计划是越快越好……”苏录有些吃不准道:“但老山长劝我过一两个月再说。”
“过一两个月最好。”海教谕欣然道:“小苏先生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把诏诰表判之类都学完,然后我给你提前考试,这样你明年只要赶在科试前回来就可以。”
苏录亦欣然道:“多谢海先生,咱们就先这么定了。”
~~
海瀚离开后,苏录返回教室,见九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便笑道:“聊出什么结果了吗?”
“有的有的,我们准备组成一个互助会,互通有无,互相学习。”众人便笑道。
“有这必要吗?咱们本来就在一个班上。”苏录问道。
“有必要。”朱子恭笑道:“如果只以同窗来论,咱们只有区区十个人,别人也不好再加进来。”
“别忘了咱们在州学和别的县学还有老同学呢。”白云山笑道:“得方便这些人将来加入进来一起学习。”
“我们这也是受杨才子的启发,”邓登瀛也道:“听说他在成都成立了个丽泽会,招揽了冯驯、石天柱、夏邦谟、刘景宇、程启充等一大帮省内有名的士子呢!”
“哥也不想将来去成都乡试孤掌难鸣吧。”朱子和道:“到时候杨神童肯定会利用主场之利,纠集一大帮子人对付你的。”
“不至于吧……”苏录揉了揉鼻子,便道:“那咱们叫阳江社如何?”
主打一个听劝。
“好,阳江社对丽泽会!”众人大喜道:“那哥就是当之无愧的社首了。”
“我还社长呢。”苏录苦笑道,却也没有推辞。
于是,正德元年七月初一,阳江社成立,最初的宗旨不过是为了互相督促学业,提升成员科举竞争力。就很单纯那种……
而后,十位最初成员,又共同商定了阳江社十六字宗旨——学业精进、言行自律、身心养护、实事求是!
‘学业精进’细则有六——经义日研、八股日练、读史储材、关心时政、日知所亡、月无忘所能。
前四条都好懂,第五条‘日知所亡’,记录每日见闻并分类反思,其实就是要求成员写日记……
第六条‘月无忘所能’,即每月组织社员考试,全社集会互评,取长补短。
‘言行自律’细则有四——
一曰主敬持身,要求衣冠整洁,举止端庄。
二曰谨言慎行,要求不议闱事、不说刻薄语、不教唆舞弊,论学平心不恃才辩难。
三曰早起勤习,要求每日五更即起,锻炼身体,然后读书。
四曰夜不出游,要求酉时末刻后不外出应酬游玩。
‘身心养护’细则有三——
一曰‘静坐凝神’,午间静坐两刻钟,闭目调息,不思课业,不忧得失,养神以避午后昏沉。
二曰‘养气正心’,气沉丹田存养正气,失利不怨天尤人,成功亦保持平常心。
三曰‘保身惜力’,遵‘三节’。节劳:不熬夜温书,戌时末即休息;节饮食:不贪生冷油腻,免伤脾胃;节欲:不沉迷弈棋作诗、观戏听曲等杂事。
最后便是‘实事求是’,要求成员务实求真,不可文过饰非,不可强词夺理,不遮短、不纵容、不避讳,凡事以事实说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阳江社学规没有强制性,自愿遵守,不遵守则视为自动退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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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江社成立之后,成员们自觉遵守四大原则、十六条社规,很快便回到了童试前紧张的学习状态。
而且他们大都在合江人生地不熟,没有应酬,没有俗务,只需专心学习即可。成员们每日里勤学苦读,互相切磋,还有苏录为他们答疑解惑,水平提高得都很快。
这下所有人都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果然正确无比——跟着义父走,准没错!
他们跟苏录一样,都想明年秋天试一试。乡试不比童试,三年才一次,每一次都得珍惜。
乡试只有区区七十个解额,又是一次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而且这回的竞争者,是全省的六七千名秀才,每一个都是童试的胜利者,实力超群者数不胜数……
想要从中争到一个宝贵的解额,除了拼命的学习,想尽一切办法提高自己,别无他途!
距离秋闱还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每一天都不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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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天中午县学放学,苏录等人正准备回朱家兄弟那里,继续下半场的学习,却见苏有金满脸焦急地等在学宫门口。
“大伯,出什么事儿了?”苏录示意同学们稍等,跟大哥一起走到大伯面前。
“盈之弘之,出大事了,你小叔又被抓了!”苏有金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低声道。
“又被抓了,这回是谁呀?”苏满苏录大吃一惊,如今他们苏家虽然算不得什么显赫门庭,但在泸州地界上,应该没有不开眼的,会对苏家人下手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是跟他去蔺城谈生意的有名,传回来的消息……说是一进城啥都没干,你小叔就被宣抚司的人毫无理由抓起来了。”苏有金对苏录道:“你爹娘让我们赶紧去泸州汇合,商量看怎么办。”
“蔺城?”苏录闻言眉头一皱,朝着林之鸿招了招手。
“哥,怎么了?”林之鸿赶忙过来问道。
“我小叔在蔺城被宣抚司的人抓了。”苏录沉声道。
“奇怪!”林之鸿大惑不解道:“宣抚司素来不管汉人的,要是永宁卫或泸州卫抓人还好理解。”
“我也觉得奇怪。”苏录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弄清楚到底惹了哪尊神?”
“没错!”林之鸿点头道:“我家在蔺城有些关系,这就告假回去帮你打听。”
“有劳了!”苏录这时候也不跟他客气。
“咱爷们客气啥?”林之鸿也坦然受之,问道:“哥,你跟我一起吗?”
“不,我得先去趟泸州。”苏录道:“去之前得先请好神,不然罗罗人会理我个小秀才?”
“有道理!”林之鸿深以为然道:“你也不用求别人,找你岳丈就行,他就是奢赛花的顶头上司!说话比谁都好使。”
“不瞒你说,订亲之后我还没见过他呢。”苏录一阵头大,但为了小叔,该低头就得低头啊。
“那就快点行动吧,蛮夷做事不讲章法的!”林之鸿沉声道。
“好!”苏录又叫过其他兄弟,跟他们简单报备了一下,众人皆跃跃欲试,都想回去帮他捞人。
“用不着,我求岳父大人即可。”苏录抬手让众人别激动。“别忘了咱们的社规,每临大事有静气,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客气。”
“好的,社首。”众人从善如流道。
“云山,你去帮我和之鸿向教谕大人告假。”苏录便吩咐道:“子和,借你家的宝马用一下。”
“没问题!”朱子和马上命书童,把两匹千里马都牵来。
“不够我俩还有两匹!”白云山和雷俊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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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四章 愤怒的有才
“驾!驾!”
合江通往泸州的官道上,烟尘腾起,马蹄翻盏,苏家一行人纵马疾驰!
苏录已经学会骑马了,坐船回泸州太慢,还是骑马赶趟!
他们从中午出发,两个多时辰就赶到了八十里外的泸州城……对岸。
之前就说过,泸州在江北岸,所以还得再坐渡船过江。苏有金掏了五倍的船资,请了四个艄公一起摇橹,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泸州城。
一群人又马不停蹄赶回了珠子巷,新婚燕尔的苏有才夫妇依然住在这里。
田总管也在,听到动静赶紧出来迎接。
“公子来得这么快!”田总管拽住缰绳,扶着苏录下马。
“快是快,就是把裆磨坏了。”苏录呲牙咧嘴道。
“公子刚学会骑马难免的,等以后练出铁裆来就没事了。”田总管安慰他两句,便赶紧拉低声音道:“快进去瞧瞧吧,你爹正发火呢。”
“嗯!”苏录点点头,分着腿往里走。
再看春哥儿,也是一样的动作,哥俩劈着胯,两只鸭子似的摇摇晃晃进了门。
苏有金等人就好多了,这点距离还磨不坏他们这些老兵的裆。
“田总管,安顿一下我这些兄弟们。”苏有金说着大步进去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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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哥俩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响起啪啪的藤条抽打声!
“哥你回来的正好!”小田田正扒着堂屋的门框上往里看,见苏录进来赶紧大声道:
“爹别打了!大伯大哥三哥都回来了!”
‘啪啪啪!’里头的抽打声却更密了。
苏录顾不得裆部火辣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小田田便一把推开门——
只见苏泰光着膀子跪在地上,背上青一道紫一道!
苏录一见心如刀割,要不是拿藤条的是他爹,他非得……
“秋哥儿,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快劝劝你爹吧!他要把你哥打死了!”老板娘满头大汗,头发都披散了一半,死死拽着苏有才的胳膊。
“没事,让爹打吧,俺死不了。”苏泰却闷声道:“他打得越狠,俺心里越舒服!”
“听到了吗?别拉我,让我打死这不听话的孽障!”苏有才同样满脸汗水,还在那怒气冲天地想要挥舞鞭子。
苏录和苏满劝都没用,直到苏有金进来,一把夺下苏有才的鞭子,大喝一声:
“别打了!他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苏有才这才揉着胳膊,垂头丧气道:“大哥,我没脸说,让孽障自己说。”
“弟妹你说。”苏有金却不问苏泰,而是让老板娘说。
“大哥,这不听说小叔在蔺城被宣抚司的人扣了吗?”老板娘一边随手把头发束起来,一边道:“他爹便让田先生把夏哥儿从学里找回来,本意是想让夏哥儿去问问奢小姐,看看能不能帮着疏通一下……”
“唉……”老板娘叹了口气,接着道:“谁知夏哥儿一回来,就跪在地上抽自己耳光,说小叔是他害的……”
“啊?这话从何说起?!”苏有金吃惊地看向苏泰,这可是个从来不惹祸的老实孩子呀!
“大伯,其实罗罗人想抓的是俺……”苏泰便满面羞愧道:“上个月俺被十几个罗罗武士堵在小巷子里,说让俺跟他们去一趟蔺城。”
“还有这事儿,那你咋没去呢?”苏有金瞪大眼问道。
“因为他们被俺打跑了……”苏泰面无得色,反而愈加愧疚道:“俺应该第一时间就跟俺爹说的,可是俺鬼迷了心窍,居然瞒了下来。”
“你说他该不该死?!”苏有才咆哮道:“他要是跟家里放声屁,有马能去蔺城吗?!”
“唉,确实该说啊,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家里呢?”苏有金也重重地拍了下大腿道:“夏哥儿啊夏哥儿,你平时多稳重的人呢,怎么糊涂了呢?”
“他不是鬼迷心窍,他是色迷心窍!”苏有才指着苏泰大骂道:“生怕我知道了,让他跟那女蛮子一刀两断呗!”
“不光是那么回事儿……”苏泰小声道:“是因为爹娘要成婚了,俺不想给爹娘添堵。回来以后,云珞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俺就信以为真了……”
“蛮子反复无常,你不知道啊?”苏有才哼一声,指着苏泰对大哥道:“当初我就跟他说,那女子招惹不得的。她娘奢赛花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继承人嫁给个汉人呢?”
“我说没说这话?!”苏有才说着质问苏泰。
“说了。”苏泰低头道。
“我让没让你赶紧跟她断?!”苏有才又质问道:“你听了没有?!”
“听了……”苏泰低声道:“但是没断掉。”
“你就还是不想断!”苏有才讥讽道:“你是狗头金吗你?她还非抱着不撒手?!”
“没错,阿泰就是我的狗头金!”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
众人回头一看,便见个一身素裙,个子高挑的妍丽少女,面沉似水地走了进来。
不用自我介绍,没见过她的人也知道,这个跟汉家女子两种气质的女孩子是何方神圣!
“奢小姐……”苏有才强忍着将她赶出去的冲动,主要是还得指望她救有马呢。
“郝仁叔叔,”奢云珞走进堂屋,心痛地看着苏泰背上交织的鞭痕,便跪在了他边上,对苏有才道:“阿泰没有不听你的话,他好多次想跟我分开,是我一直缠着他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一开始是这样的,但后来俺也不想跟她分开了。”苏泰忙大声道。
“这些不论,”奢云珞又抢着道:“这次的事情也是我惹的祸——阿泰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要打还是打我吧!”
“唉,奢小姐,你这又何苦呢?”苏有才当然不可能打她了,无奈道:“这小子有什么好的,不值得你这样。”
“他哪都好,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我们是秤砣离不开秤杆,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奢云珞虽然跪着,话却一点不含糊。
“唉,你先起来。”苏有才示意小田田扶起奢云珞,无奈道:“咱们先别说我们苏家,你娘的态度这不已经很明显了吗?你觉得你们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有!”奢云珞却执拗地跪地不起,小田田那点力气根本拉不动她。
苏录看不下去了,先轻轻拍了拍小田田的胳膊,示意她别白费力气了。又对苏有才道:“爹,你先消消气,让我和奢小姐单独聊几句。”
“嗯。”苏有才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心说臭小子可算出来救场了。
“走吧,咱们到院子里聊。”苏录示意奢云珞起来。
奢云珞却拧着不起,苏录无奈地低声道:“你还想不想解决问题了?”
“……”奢云珞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跟苏录来到了中庭花团。
两人在石桌旁对坐,苏录便平静道:“现在把所有该说全都告诉我。”
“从哪说?”奢云珞其实也没章程了,看到苏录其实也像看到救星一样。
“从头说。”苏录接过田总管奉上的烛台,淡淡道:“夜长得很。”
“上个月岁试的时候,我舅舅来了。”奢云珞组织下语言,便一五一十道:“他是叫我回去的,说是奉我娘的命,但不说具体原因。”
“但他不说我也知道,我娘想拿我联姻。”奢云珞望着夜空中晃动的烛火,幽幽说道:
“还记得当年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吗?”
“记得。”苏录点头道:“你们遇到了都掌蛮的截杀,后来听说是你异母弟弟捣的鬼,你母亲借机清洗了支持你弟弟的势力,让你坐稳了继承人的位子。”
奢云珞吃惊地看看苏录道:“你知道这么多?”
“二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便听苏录森然道:“我小叔……也很重要,如果你娘敢动他,或者我家里任何人的一根汗毛,我保证十年之内,让永宁安抚司从世上消失。”
“……”奢云珞对苏录的狠话倒没什么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凄然一笑道:“不用你动手,永宁司十年之内也很可能会消失。”
“因为杨家?”苏录问道。
“是。”奢云珞点头道:“我弟弟的舅舅不甘心失败,居然找上了杨家。杨家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吞并我们永宁司,见此机会就像蚂蟥闻到血,一下子就扑上来。”
“播州是宣慰司,比我们安抚司地位高、实力也强得多。宣慰使杨斌更是手眼通天,在省里和京里都能说得上话。他一掺合,局势马上就不一样了。这两年来,我娘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好在黄伯伯不允许播州控制永宁,杨家这才没得逞。”
“杨家想怎么样?让奢云明替代你?还是直接接你娘的班?”苏录问道。
“这两种都提过,但我娘是不可能同意的,那样永宁就成了播州的傀儡,我们这一系的人马,也会被清洗。”奢云珞叹息道:
“黄伯伯也坚决反对这个方案,杨斌便退而求其次,想让他的小儿子嫁到我们家,这下黄伯伯也不好反对了。”
说着她颓然道:“我舅舅就是叫我回去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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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五章 二哥要嫁人?
“嫁到你们家?”苏录不禁动容道:“你是说入赘吗?”
“不是,就是正常出嫁。”奢云珞道:“在我们那儿,既可以嫁闺女,也可以嫁儿子。男子出嫁和女子出嫁仪式相同,成婚后都会成为对方家族的一员,跟儿子没区别。”
“如果你和我二哥成了,”苏录咽口唾沫道:“那他是不是也得嫁去你家?”
“那也不一定,”奢云珞忙道:“他要是觉得太伤自尊,我也可以嫁给他的……”
“你们还挺平等……”苏录一想到二哥穿着特大号的大红吉服,头上盖着大红盖头,就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这会儿还顾不上纠结这个,他又问奢云珞:“是因为你不愿回去嫁给……娶杨斌的儿子,你舅舅就想抓我二哥,逼你就范?”
“是。”奢云珞点点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舅舅派了二十名武士,想要抓走阿泰,结果反被阿泰打得满地找牙……”
说到后头,她还骄傲起来了,“怎么样,你哥厉害吧?”
“厉害……”苏录点头问道:“他们打不过我二哥,就抓了我小叔?”
“肯定是这样的。”奢云珞点头道:“我回去盘问过手下人了,我舅舅摸过你们家的底,知道你家里,现在就这么个软柿子可以捏。”
“……”苏录嘴角一抽,却也无法反驳。
他大伯是百户,还是河工局委员,动他是要出大事的。其他人也都有生员身份,无故扣押也会引起麻烦,只有小叔啥也不是,看起来最好欺负……
但他们低估了老苏家的亲情啊!
苏录便沉声道:“现在顾不上你和二哥的事情,一切要以救回我小叔为重,不能让他因为你们受过!”
“嗯……”奢云珞也知道苏录说得在理,这里头最无辜的就是阿泰小叔。
至于自己和苏泰的事情,苏家人本来一直就反对好么?
她并非不明事理的主,便点点头,凄然道:“我知道了。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只要我回去了,他们就会放人的……”
“多谢。”苏录礼貌道,但心里并不感谢她。
“让我再跟他单独待一会……”奢云珞请求道。
“我去说。”苏录点点头,起身回到后院,跟家里人讲明情况。
苏泰听完,眼噙两泡热泪,巴望着老爹。
“去吧!”苏有才烦躁地一摆手。
“哎。”苏泰一骨碌爬起来,一溜烟跑去中庭。
“奢小姐回去了,他们就能放人?”苏满轻声问道。
“应该能吧。”苏有才道:“把你小叔换回来,咱们就两不相干了!”
全家却没人接茬,显然都不像他那么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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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奢云珞忙起身相迎。
果然看到浑身伤痕的苏泰疾步进了花园。
“阿泰!”奢云珞似乳燕投林,扑到他的怀里。
“云珞……”苏泰也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奢云珞。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你。”奢云珞轻抚着苏泰胳膊上的青紫,泪如雨下。
“不要紧的,俺爹用的是干藤条,抽在俺身上跟刮痧差不多。”苏泰伸出粗粗的手指,给她擦泪道:“舒筋活血,连点疤都不会留。”
“你别胡说,让你爹听到了当心他换家伙……”奢云珞忙道。
“放心吧,俺爹嘴硬心软,舍不得真收拾俺。”苏泰咧嘴一笑道。
“那就好。”奢云珞忽然抱紧他道:“我明天就走了,说不定咱们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
“那哪能行?”苏泰闻言大急,赶紧也加大了力度,紧紧箍住奢云珞。
“轻点,快喘不过气来了……”奢云珞无奈道。
“哦。”苏泰赶忙小些力气,但依然不松手,怕她跑了一般,“除了回去,就没别的办法吗?”
“也许有,但多等一天都太自私了。”奢云珞叹息道:“你小叔是无辜的,得先确保他平安归来再说。”
“你说的对,”苏泰纠结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奢云珞捂住他的嘴,目光坚定地望着苏泰道:“放心,我会先答应他们,让你小叔平安离境,然后再反悔……”
“啊?”苏泰吃惊。
“我娘教过我,好人也不能作茧自缚,在被迫的情况下,可以说了不算。”奢云珞笑笑道。
“……”苏泰心说这都教了些啥呀?又担忧道:“你反悔有用吗?”
“应该有用,他们总不能绑着我,跟姓杨的成亲吧?”奢云珞的语气却没那么笃定。
“那可不好说……”苏泰却忧心忡忡道:“他们都能绑架我小叔了,绑你成亲也不奇怪。”
“放心,敢那么逼我,我就死给他们看!”却听奢云珞决然道。
“那可不行,好死不如赖活着……”苏泰吓坏了,忙闷声道:“真要有那天,俺就去抢婚!你们罗罗人不是有这个习俗吗,谁抢着算谁的!”
“好,然后咱们就远走高飞……”奢云珞点点头,心里却很清楚。之前苏泰能一打二十,是因为罗罗武士不敢用武器。真要是动刀动枪,弓箭火铳招呼上,他肉体凡胎怎么顶得住?
所以,绝对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把这话埋在了心里,只扬头痴痴望着苏泰道:“时间不多了,好好亲亲我吧。”
“嗯。”苏泰低下了头。
~~
奢云珞离开珠子巷的时候,苏录与她同行。
“不用送了。”奢云珞捂着嘴道。
“我们只是同路,我得去拜一拜岳父大人。”苏录目不斜视道。
“你不信我?”奢云珞瞥他一眼。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事关我小叔安危,多管齐下总是没错的。”苏录淡淡道。
其实还有一层,这其实是个双方破冰的好机会。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去拜托老贼,反而会让双方隔阂更深。
两人便不再说话,一路沉默地来到兵备衙门后门,奢云珞进去前,苏录才忽然道:“既然不想分开,就要拿出干劲儿。”
“你都听到了?”奢云珞转身惊喜地看向苏录。
只见门口的灯笼映照着奢云珞的俏脸,让她红肿的嘴唇格外显眼,就像叼了两根香肠……
“噗……”苏录差点没绷住笑。
“你会帮忙吗?”奢云珞却顾不上捂嘴,巴望着苏录。
“不会。”苏录道。
“你肯定会!”奢云珞却欢喜道:“因为阿泰是你最重要的亲人啊!”
“看吧……”苏录叹口气,这娘们脑袋里装的都是狮子头吗?我不帮你们我帮谁啊?
待奢云珞如释重负地进去,门子刚要关上府门,苏录却上前按住大门,朗声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小婿苏录来拜见泰山大人了!”
门子嘴巴张得老大,两眼瞪得溜圆,半晌才合上嘴道:“姑爷里边请……”
~~
书房里。
黄珂正在训斥黄峰:“开支激增两倍,账目一塌糊涂,你这家怎么当的?!”
“父亲息怒,儿子最近不大管事,让下面人钻空子了。”黄峰忙擦汗道:“一想起那档子事儿,我就干啥都没劲儿。”
“有点出息行不行?”黄珂皱眉呵斥道:“收拾烂摊子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还走不出来了……”
“爹,儿子是里外不是人了。”黄峰闷声道:“可那姓苏的小子也太可恶了,到现在都不登个门,难道还等着爹跟他道歉不成?我看他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好了!”黄珂怒喝一声道:“你这头钻了牛角尖的蠢驴,挑拨家里人的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说着一挥手道:“以后家不用你管了,我给你在工地安排个差事,下月就去干吧!”
“爹,不要啊!”黄峰一听惊呆了,“我堂堂兵备公子下工地?你不怕被人笑话啊!”
“我连儿子都派上去了,谁还会再怀疑我的决心?”黄珂却不容质疑道:“再废话我让你搬石头去!”
“唉……”黄峰只好垂头丧气地退下。
“老爷息怒,”侍妾给黄兵宪端一盏安神汤,柔声安慰道:“三少爷从没吃过苦,让他去工地,是不是太伤他了?”
“我是为了他好,你看他蠢成什么样子了?不让他出去吃点苦头,将来就是个败家的祸害!”黄珂越说越生气。
“那姓苏的小子也不是个东西,以为自己有恃无恐了,就敢晾着老夫!惹火了我,我不让他进门……”
“老爷,姑爷求见。”管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说曹操曹操到了。”侍妾掩口笑道。
“我这嘴也开了光了。”黄珂也不禁失笑,旋即板下脸道:“晾我一个月,我也得晾晾他。让他等着吧。”
“哎。”管家笑着退下。
“等一下,”黄兵宪又吩咐管家道:“别让小姐知道,那也是个活祖宗。”好容易快跟闺女重归于好了,可不能前功尽弃。
“是。”管家说着又有些为难道:“可姑爷是跟奢小姐一起回来的,恐怕这会儿小姐已经知道了。”
“唉,好汉都折在儿女手里……”黄珂无奈叹息道:“算了,不晾了,让他过来吧。”
第三零六章 岳父亦是父
兵备府后衙,书房。
黄珂坐在正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外头进来的苏录。
心里头那点别扭劲儿还没散,可眼睛却骗不了人……这小子真是越长越出挑了。跟去年比,个子肉眼可见地蹿了一截,肩膀也撑得更开,连腰背都挺得更直。一身襕衫穿得有模有样,哪儿还是从前的毛头小子,分明是个能撑事儿的男子汉了。
苏录进来书房,深深一揖,恭声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没打扰你老人家休息吧?”
“哼。”黄兵宪心里的不爽又散了几分,却依旧板着脸道:“你觉得我会嫌你来得迟吗?”
“是,小婿应该第一时间就来拜见岳父的。”苏录忙诚惶诚恐道:“只是一直没那个胆量来面对泰山,才会迁延至今,真是不当礽子,甘受岳父责罚!”
“少来,提亲那天,一波又一波的媒人,差点把我淹死!”黄珂哼一声道:“还有去年端午,公然佩着我闺女做的香囊,在老夫眼前晃悠,我也没看出你哪里有怕?!”
“小婿怕泰山是真的,但对秀眉的真情,能帮我战胜一切恐惧!”苏录在无关痛痒的时候,向来不吝伏低做小。把人家闺女都赢到手了,哄哄老头,给他消消气也是应该的。
“但现在岳父大人已经许婚,小婿的勇气也就耗光了,只剩下对泰山满满的敬畏了。”
“哼……”黄珂又哼一声,但这回明显绷不住笑了。“你把老夫当成孩子哄了是吧?坐下吧。”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苏录忙陪笑道:“泰山面前哪有小婿坐的份儿?”
“少来这套,让你坐就坐。”黄珂没好气道:“说吧,有什么事要为父效劳?”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泰山。”苏录这才在椅子上虚搁了半拉屁股。其实他真想站着,腚疼……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黄珂心里的芥蒂也就去了七七八八,淡淡道:
“你要只是单纯的拜见,会把头一次登门选在夜里吗?”
“是,是。小婿确实家里有事,求岳父大人相助。”苏录便将小叔被永宁宣抚司无端扣押之事,讲给了黄珂。
黄兵宪闻言皱眉问道:“并非无端吧?”
“是。”苏录只好又将二哥跟奢云珞的狗血爱情故事,讲给岳父大人。
“你们老苏家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找刺激呀?”黄兵宪听完无语至极,“就喜欢玩高难度是吧?”
“不是不是,真的只是命运的安排。”苏录忙叫起撞天屈道:“当年我们无意中救下奢小姐时,连名字都不敢留啊,就怕卷进这些麻烦里。”
说着无奈摊手道:“可是老天爷最大。它偏偏安排我哥第一天来泸州,就在岳父的衙门里跟奢小姐重逢了。后来我爹知道了,也是想尽办法拆散他们,可是两个人打不散拆不开,徒之奈何?”
“看来不光为父一个恶人啊。”黄珂闻言终于畅快笑道:“所以不要怪我,将来你有了闺女,就会彻底理解我的。”
“是,正因如此,小婿从来没有怪过泰山。”苏录一脸坦诚道:“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不能只体谅亲爹,不体谅岳父!”
“嗯,这才像话。”黄珂满意地点点头,心底的不爽彻底消散道:“我写一封信,你带给奢宣抚,她见了自然会放人的。”
“多谢岳父大人!”苏录高兴地站起来,深深作揖道:“岳父大人威武!”
“好了,不要那么肉麻!”黄珂一抬手,正色道:“但是我可有言在先,捞人没问题,但他们家的婚事,我不能过多干涉,你也不要多管闲事。”
“是。”苏录应声道。翁婿俩还没那么熟,他自然不能得寸进尺。
“坐下,为父慢慢跟你说。”黄珂不想他心生芥蒂,便对苏录耐心道:
“疏通赤水河之议,当初还是你首倡的,还记得为什么要修这条河吧?”
“最主要目的是保持水路畅通,让大军随时可以直达播州腹地,震慑住蠢蠢欲动的杨家!”苏录点点头,忙正色道:“否则他们凭借天险,有恃无恐,早晚会生叛乱之心!”
“是啊。播州只在重庆肘腋之下,境内高山峻岭如铜墙铁壁一般,自唐末就没有被攻破过,如今已传承三十余代,俨然独立王国!可想而知,对朝廷能有几分忠诚,实乃大明心腹之患!”黄珂忧心忡忡叹息道。
“岳父大人高见,他日播州必叛!”苏录重重点头。
“哦,你这么肯定?”黄珂看向苏录,不乏考校之意。
“换作别处小婿不敢妄言,但播州就在小婿家门口,只隔着一条赤水河,对他们实在太了解了!”苏录便侃侃而谈道:
“杨氏源自山西,唐末举族南迁避乱,通过联姻当地豪族,逐步掌控播州军政大权,建立起偌大的独立王国。能在西南群雄中独霸六百年,历经数朝而不倒,与其强大的军事体系密不可分。”
“嗯。”黄珂点点头。“细说都强大在哪里?”
“首先他们借助地势,修筑了三十六道关卡,上百个易守难攻的高山营寨。这些关卡营寨构成一套完善的立体防御体系——其最核心的海龙屯,是一座建在千丈高山上的山巅城堡,三重城墙环绕,有天梯直达飞龙关,囤内储粮可供军民吃上十年!”苏录神情严峻道:
“杨家人扬言,除非太祖再世,倾全国之力来攻,否则难撼他们分毫!”
“人家六百年来一点点营建的基业,看上去肯定夸张,但堡垒只能用来防守,不能就此判断他们一定会反啊。”黄兵宪摇头道。
“岳父再品品他们的军制——杨家的核心武装是五千‘虎贲军’,由杨氏宗族子弟组成,装备十分精良,作战悍不畏死,战力在西南首屈一指。他们还有‘藤甲攀山兵’,能在绝壁间机动穿插,令各土司闻风丧胆。”
“嗯。这两支军队我都听说过。弘治十四年,播州的攀山兵参与平定普安叛乱有功,当时还被朝廷嘉奖过。”
“而且他们还采取峒丁轮戍制,辖地内每户三丁抽一,平时轮流服役,战时能一下拉起数万大军!”苏录沉声道:“大明承平日久,土司间的摩擦也烈度有限。如果只是自卫的话,有必要这样全民皆兵吗?”
“此外,杨家还设有‘飞骑哨’传递军情,哨站密布全境。在周遭各土司乃至泸州、重庆府,也都有他们的细作,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卫的限度。”
他最后总结道:“小婿听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杨家有这么强的军事实力,很难不觊觎周遭土司乃至朝廷的土地。一旦大明国力衰落,便极有可能会趁势作乱,令西南天倾!”
“嗯,你说的有道理,但杨家如今未露反叛迹象,朝廷岂能主动去撩拨他们?”黄珂缓缓道。
“小婿听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那是因为他们在危机显露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中。”苏录便正色道:“正如岳父大人力主疏浚的赤水河,便是未雨而筹谋,令其不敢生出叛乱之心。”
顿一下,他接着道:“阻止杨氏与奢家联姻,亦是同样道理。”
“哈哈哈,说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黄珂不禁放声大笑道:“所以你还是想要我干涉两大土司的婚事?”
“岳父大人明鉴,此事绝无半点私心!”苏录坦荡道:“小婿不才,也知道公私分明,决不能因私废公。不会为了二哥一个人的事情,置几十万人的安危于不顾。”
“嗯,你脑子里得有这根弦,不然做官只会祸国殃民。”黄珂赞许点头道:“其实我也不希望他们联姻,之前杨斌想把女儿嫁给奢云明就被我拦下了。这回他退而求其次,想让儿子入赘,我就不好再阻拦了。”
“以小婿愚见,其实对杨斌来说,嫁女儿还是嫁儿子没有区别的!只要让他插足永宁,联合奢云明,一定可以架空奢赛花,将永宁安抚司变成附庸!”苏录断言道。
“嗯,我也有这份担心,但是不能再驳他面子了。”黄珂道:“那只会给杨斌作乱的借口。”
“所以,这件事岳父最好置身事外,两家土司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岳父做仲裁者便可。”苏录昂然道:“只要我们今年冬天修好赤水河,给杨家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过河攻打蔺城,不然官军顺河而至,直接就把他们包了饺子!”
“同理,只要有赤水河航道壮胆,奢赛花就敢对杨家说不!”苏录最后断然道。
“理是这个理儿,可你有所不知,奢家是反对修河的一方。”黄珂苦笑道:“弘之,这回你去蔺城,替为父当回说客如何?”
“岳父有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苏录毫不犹豫地领命道。
“好!”黄珂最欣赏苏录的就是这一点,不管面前是多大的难关,从不带怕的。
“那我就委任你为本官的全权代表,去跟奢赛花商讨河工事。”黄珂便毫不客气地抓起了壮丁。
“遵命!”苏录沉声应下。
ps.下章还有一千字……
第三零七章 一声令下,原地结婚
翌日一早,苏家男丁二十余口离开泸州,沿官道策马南下。
三天后,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了两百里外、群山环抱中的蔺城。
此地即是永宁宣抚司衙门驻地,赤水卫和永宁卫的指挥衙门也设在此处,所以看上去比合江的人口还要繁茂。
城门外,大街两侧商铺连檐接栋,挑夫脚商、马帮驮队络绎不绝。山货铺中,穿对襟短衫的汉人商贩与裹麻布筒裙的罗罗猎手在讨价还价。大街上既有梳双鬟的汉家姑娘,也有布巾包头,带着夸张大耳环的罗罗女子,汉夷杂处互不干扰。
这景象在合江可看不到,倒是跟太平镇上有几分相像……其实蔺城距离太平镇也就几十里,所以苏家人完全习以为常。
众人来到城门口,苏有金刚要向守城的军士亮明身份,便见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从道边茶摊小跑过来,忙不迭作揖问道:“诸位可是合江来的苏老爷、苏公子?”
“正是,敢问尊驾?”苏有金客气地抱拳道。
“不敢,小人林七,是林府的管家,奉我家老爷公子之命,在此迎候诸位多时了。”
“你家公子是?”苏录问道。
“回这位相公,我家公子讳之鸿。”林七忙道。
“那就对了。”苏录道:“有劳大叔了。”
“诸位请跟我来。”林七忙侧身相让,又对守城兵丁道:“让开吧,这都是自己人。”
~~
一行人便跟着林七进了蔺城,来到林府门前。
通禀之后,林之鸿父子迎到门口,林镇抚热情大笑道:“一直听之鸿念叨三元相公的大名,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蓬荜生辉啊!”
“来给世伯添麻烦了。”苏录赶忙见礼,又介绍了自家父兄。
“哈哈,原来是真正的自家人啊!”林镇抚高兴地与苏百户把臂,请贵客厅堂奉茶。
他又命林七安排苏家其他人歇脚吃饭,虽然不可能像县公所安排的那样周到,但热情这块丝毫不输。
宾主在厅堂坐定后,苏有才和苏有金便迫不及待抱拳问道:“请问镇抚大人,可有舍弟的消息?”
“有的。之鸿回来一说,我就发动全部力量打听了。”林镇抚便一五一十道:“抓令弟的是宣抚司的人不假,但并没有出牌票,直接就把人抓进宣抚司衙门了。”
说着解释道:“宣抚司佥事是咱们汉官,抓汉人的话,必须要有他签发的牌票。我找他打听情况的时候,他还完全蒙在鼓里呢。”
“那就是非法抓人咯?!”苏有才沉声问道:“我们可以抓住这一点,让他们放人吗?”
“我已经拜托刘佥事跟奢赛花要人了,奢赛花说会查问此事,但这都一天了,也没个下文。”林镇抚叹气道:“跟罗罗人打交道就这样,动不动就装傻充愣,实际上都贼得很。”
“请问世伯,知道具体是谁抓的我小叔吗?”苏录轻声问道。
“知道。奢赛花的弟弟拢赞阿诺。”林镇抚道:“他是奢赛花的左膀右臂,负责宣抚司的日常事务。”
“果然是他,我这就回去!”女扮男装的奢云珞拍案而起。
“你先别着急。”苏录叫住她道:“你是我们的底牌,不能那么早亮出来。”
“我先把你小叔换出来再说别的。”奢云珞习惯性想干嘛干嘛。
“站住!”直到苏泰闷声道:“做我们苏家女人头一条——不要影响男人做事!”
“……”奢云珞便乖乖站住脚,受气小媳妇似的坐下了。
苏有才刚想骂一句‘怎么就我们苏家女人了?’但见奢云珞这反应,便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苏有金和苏满目瞪口呆,不禁对苏泰刮目相看,家里没有草原,居然也能驯服这么烈的野马?
“大伯大哥二哥,你们也在林世伯家稍歇,我先跟我爹投帖探探口风,咱们再做定夺。”苏录又道。
“我也不去?”苏有金指着自己。
“大伯是大将,不能一上来就出马。”苏录正色道:“万一我们这拨谈崩了,你跟大哥还能再补救。”
“嗯,有道理。”林镇抚赞同道:“而且奢宣抚喜欢读书人,你们爷俩去谈,肯定要比我们这些武人强。”
~~
林之鸿便带着苏录父子,来到宣抚司衙门所在的羊嘶岩山下。
站在山前抬眼望去,整座衙门顺着山势铺展成五重台地,构成一个庞大的青灰陶瓦、重檐歇山建筑群,像头沉睡的巨兽,压得人心里发沉。
气势恢宏的衙门前,立着根三丈高的带斗大旗,上头硕大的‘奢’字分外夺目!
大门两侧蹲着一对连基座丈许高的青石狮,耀武扬武睥睨着脚下的凡夫俗子。
门楣上巨大的蓝色匾额,刻着‘敕建永宁宣抚司’七个雄浑的金字,看落款居然是当年宋濂所题!
匾额下,两排穿着明军泡钉棉甲,却束着英雄髻的罗罗武士,皆持大刀而立。
“好家伙,简直制比王府了……”苏有才远远地小声感叹道。
“没错,我们当地人都直接管这儿叫‘奢王府’。”林之鸿道。
“无法无天。”苏录低声道:“一丘之貉。”
“放心,这不有咱们两卫看着吗?”林之鸿笑道。
“总有看不住的时候。”苏录淡淡道:“还是早点改土归流利索。”
“好了,收收敌意吧,先救你小叔要紧。”苏有才轻咳一声。
苏录点点头,昂首阔步行至衙门前。
“站住,衙门重地,闲人止步!”台阶上,一个穿着百户官袍的罗罗武士,手扶着腰间弯刀,挡住了去路。
苏录不慌不忙、不言不语,从袖中摸出一张蜀锦封皮的名刺,双手递给对方。
一看那华贵的名刺,罗罗军官不敢怠慢,赶忙双手接过来展开一看,大吃一惊,赶忙换了副面孔,用汉礼抱拳问道:“请问,这位相公是兵宪大人什么人?”
“女婿。”苏录淡淡道,平生第一次打起了老丈人的旗号。
别管这那,好使就完了!
“快快里面请!”罗罗军官赶紧命人通禀,亲自带着苏录父子进去衙门。
林之鸿则在衙门外等候,以防万一。
~~
‘奢王府’第一层台地,基本遵循了大明官衙的规制,进门后首当其冲便是正衙。这里也是整座‘王府’最气派的地方——面阔七间,高达三丈,绿色琉璃瓦铺就重檐歇山顶!
屋檐下的斗拱上绘以五彩,仔细看却不是汉人常用的那些图案,而是画的罗罗祖先的历史……
那罗罗军官请父子进了正衙。平台上,却没有衙门该有的大案和‘山水朝阳屏风’,而是设了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宝座。
台下两侧,还相对设了两排座椅,椅背上都刻着‘奢’字……父子俩算是看明白了,这是将正衙改造成了议事大厅。
父子二人在左侧座椅上坐下,有罗罗侍女奉上茶水点心。
等了没多会儿,便听一声高喝:“宣抚使驾到!”
苏有才和苏录赶紧起身相迎,只见个穿着四品绯红官袍,明艳大气的女子,在一众罗罗人的簇拥下,从帷帘后转出。
那女子身材高挑,居然能撑起这身宽大的官袍,穿着丝毫不显小气,反而别有英气。
苏录看到她,便能想象到奢云珞二十年后的样子,显然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土司奢赛花了……
待其端坐于檀木宝座之上,苏录父子又作揖行礼,恭声道:
“学生拜见宣抚使大人。”
“二位请坐。”奢赛花摆一下手,汉话字正腔圆。
“多谢。”
待两人坐定,奢赛花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父子俩来,看到儒雅成熟、风度翩翩的苏有才,她明显眼前一亮。
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看向年轻一号的苏录,声音脆利地问道:“听闻黄兵宪的爱女上个月定亲了,许的就是你吗?”
“回宣抚,蒙岳父大人错爱,确实将千金许给了学生。”苏录拱手答道。
“你小子真是好运气。”奢赛花便咯咯笑道。“有个这么好的爹,给你生了这么副好皮囊,不然黄峨怎么会看得上你?”
“……”苏录一时无语,本以为她所谓‘好运气’,指的是成为黄兵宪的女婿呢,谁知居然是这个?
“对了,二位贵姓?”奢赛花又问道。
“回宣抚,我父子姓苏,在下名叫苏有才,犬子苏录,我还有个弟弟叫苏有马。”苏有才哪有心情跟她磨叽,便直接了当道:“不知宣抚听说过舍弟没?”
“原来你就是那苏泰的爹!”奢赛花登时没了好脸色,一拍扶手道:“给我把他拿下!”
罗罗武士便要一拥而上……
“姐姐别激动,他是黄兵宪的亲家呀!”一个穿着绸袍的罗罗贵族赶忙劝道。正是在泸州出现过的阿诺……
“哼,住手。”奢赛花这才一摆手,脸上怒气未消道:“今天要不是看在黄兵宪的份儿上,一定饶不了你!”
“……”父子俩无奈对视一眼,这演技也太拙劣了,蛮子跟汉人玩心眼儿,不是班门弄斧吗?
“奢宣抚,别以为我父子跟你客气就是怕了你!”苏录哪能坐视父亲受辱?便站起来,语气转冷道:“我小叔在你手里不假,你女儿也在我们手里!”
“呵,好大的口气,你还敢动她一根汗毛?”奢赛花哂笑一声。
“我当然不敢。”苏录淡淡道:“但你信不信,只要我爹一声令下,她原地就能成为我二嫂?!”
“你敢?!”奢赛花姐弟俩登时破了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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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八章 大明好舌头
“大胆!”其他罗罗人也怒喝道:“穆诗是我们乃叶的继承人,你们也敢娶?!”
“你们连我小叔都敢抓,我们还有什么顾忌的?”苏录毫无惧色,针锋相对道:“旁人怕你们这些土司,我苏家可不怕。”
“……”奢赛花竟无言以对,心里大骂,你自然有恃无恐——叙泸兵备道就是专门管她宣抚司的,对黄兵宪的女婿不利,跟造反有什么两样?
见姐姐熄火了,阿诺连忙上前打圆场,强笑道:“小苏相公误会啦!我们没抓人,只是请你小叔到府里做客,想托他帮忙劝劝穆诗。”
顿一下,他一脸歉意道:“也怪我,派去的人不会说汉话。双方语言不通,会错了意,才闹了这么一出。”
苏有才闻言哂笑道:“学生在永宁卫生活了半辈子,还真没见过几个不会汉语的罗罗人,慕魁却能凑齐一整队,也是真不容易啊。”
“这个么,林子大了什么鸟会都有的……”阿诺讪讪道。
奢赛花这时也缓过劲儿来,沉声道:“就算兵宪大人在场,我也一样说——你们必须帮我拆散他俩!”
“宣抚,学生也想啊,可我都拆了一年了,结果越拆越牢靠,徒之奈何?”苏有才郁闷道。
“少来!”阿诺不屑道:“你们汉人不是最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你这个当爹的,真想拆还有拆不开吗?他两个到现在这一步,都是你们家里人纵容的结果!”
“就是,肯定是想利用我们穆诗单纯攀高枝!”众罗罗人也纷纷附和。
“攀个头啊?你们听不懂我说话吗?我说了我不想让他们在一起,也一直在想办法拆散他们!”苏有才闻言大为光火:“我们苏家可不愿意沾上你们这种麻烦的人家!”
“就是,我二哥还有远大的前程,跟土司搅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儿?”苏录也毫不客气道:“别以为谁稀罕你们!我们恨不得八辈子跟你们扯不上关系!”
“你!”奢赛花柳眉倒竖,一拍宝座扶手。
“大胆!”议事厅里的一众罗罗人,直接被他气得红温了。
阿诺怒指着苏录父子道:“要不是看在黄兵宪的份上,你俩就是死人了知道吗?”
“要不是……”苏录哂笑一声道:“你要不是宣抚使的弟弟,都没有资格站着和我父子说话!”
“猖狂!”阿诺鼻子都气歪了。
“少在这倒打一耙?究竟谁抓了谁家的人?!”苏录冷哼一声道:“莫非你们目无王法不算猖狂,我们说两句实话就算猖狂?”
“……”当只能打嘴炮的时候,十个阿诺也不是苏录的对手,他只能气哼哼别过头去,不再接茬。
苏录不禁暗叹,狐假虎威的感觉真爽!不是岳父这座靠山在,光凭他小三元的身份,可不敢想说啥说啥。
把奢家人惹毛了,真弄他……
“黄兵宪的女婿,起码应该是个谦逊的君子吧?”奢赛花也意识到了,根本吓不住这爷俩,更说不过他们,无奈放缓语气道:“怎么一张嘴就跟吃了炮药一样?”
“你们抓了我小叔,还要让我跟你们客气?”苏录冷声道:“就算我爹答应,孔子也不答应。”
“孔子这么暴脾气吗?”奢赛花不解。
“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所以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苏录沉声道。
“没错,你们有本事把我爷俩也抓起来!我们苏家还有的是人,足够奉陪到底!”苏有才也硬气道。
苏录闻言看一眼苏有才,意思是,爹,这就没必要了吧?
“……”苏有才知道自己嗨过头了,赶忙补救道:“我儿子可不光是黄兵宪的女婿,还是泸州史上头一个小三元,知州大人最得意的弟子!”
爷俩就是存心来怼人的,所以才没叫苏有金三个一起来。一家五口齐开喷,对方一旦恼羞成怒,真有可能会被一锅端了……
当然苏录爷俩也不是单纯发泄情绪,有道是‘嫌货才是买货人’,上杆子成不了买卖的,必须要狠狠打掉奢家人身上的优越感,大家才能坐下来就事论事地好好谈。
这是爷俩来蔺城路上就商量好的对策……
蛮夷者,畏威而不怀德,跟他们打交道你软他就硬,你退他就进。所以就得比他们更强硬,一步都不能退,得让他们习惯服软和退步才行!
~~
果然,他们越这么强硬,奢赛花心里就越打鼓。
这跟她设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她以为苏家人会唯唯诺诺讨商量,苦苦哀求她放人呢。
这爷俩却如此有恃无恐,这让她不禁担心起黄兵宪的态度来……
从前黄兵宪虽然比较严厉,但依然秉持着大明官员的体面和高姿态,从来不会把话说绝,办事总是留有余地,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莫不是黄兵宪已经不想再跟自己客气下去……所以派两条恶犬来警告自己?
想到这儿,她不禁问道:“兵宪大人可有指示?”
“当然有。”苏录便正色道:“岳父大人委任我为全权代表,来跟宣抚面谈。”
“还请转告。”奢赛花作洗耳恭听状。
苏录却不说话。
“放人。”奢赛花却明白他的意思。
“放人放人!”阿诺烦躁地挥挥手,本来是想抓个人质好谈判,结果成了烫手的山芋,恨不得赶紧扔出去。
不一会儿,苏有马被两名罗罗武士带出来了。这回他是自己走出来的,衣冠整齐,身上也没什么伤,应该没遭什么罪……
“有马!”苏有才却红了眼圈,满心羞愧地迎上前。
“二哥!”苏有马也惭愧道:“我又给家里添麻烦了。”
“不不,这回是我的错,你是无辜的。”苏有才赶忙摇头道。
“爹,你先把小叔送回去吧。”苏录轻声道。
“哎,好。你小心。”苏有才点点头,朝奢赛花抱拳朗声道:“宣抚,那在下先告退了。”
奢赛花深深看着成熟迷人的有才兄,点点头道:“苏相公去吧,回去帮着劝劝云珞,不要再任性了。”
“我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住,哪能说服你家闺女啊?”苏有才见她软下来,也放缓语气,用富有磁性的声音道:
“还是宣抚自己劝吧。”
“我要是劝得动,何必劳烦你?”奢赛花叹了口气,满是无奈道:“罢了,咱们日后,再一起好好想办法吧……”
~~
待老爹和小叔离去后,苏录又道:
“请宣抚屏退左右。”
“你们都下去。”奢赛花便让其他罗罗人都退下,只留了阿诺在身边。
苏录看一眼阿诺,奢赛花道:“这是我兄弟,事无不可对他言。”
苏录勉强点点头,语气沉稳道:“我岳父的态度是——宣抚若硬要跟杨家联姻,他不会拦着,但日后遇事,也别再求他帮忙。只要你点头说‘可以’,学生这就告退。”
“怎么就成我硬嫁了?”奢赛花急了。“兵宪大人知道我的难处,我是被逼无奈的。”
说着叹息一声道:“杨家比我们奢家强大太多,之前我已经拒绝过他们把女儿嫁给云明了,这回实在无法再拒绝,不然他们就有借口开战了。”
“是啊,兵宪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阿诺接茬道:“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你说出来我们一定听。”
“当然有。”苏录缓缓点头道:“别再阻挠我岳父修赤水河,全力以赴支持他,让赤水河早日实现通航——这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
奢赛花闻言面露难色。“这两年,能在内外交困下撑到现在,全靠兵宪大人支持,我岂能忘恩负义?”
“是,我们乃叶从没反对过修河,是下面那些慕魁……也就是各则溪的头领,大都反对修河,说河运一通,永宁就彻底成了汉人的天下,他们的族人连背盐糊口的营生都没了,所以才会放一些不许修河之类的狠话,但绝不代表我们宣抚司的官方态度。”
“乃叶身为宣抚,不表态就是默许,不阻止就是纵容!”苏录身为读书人,扣大帽子的本事无师自通。
“小苏相公,你也得替我们想想。”阿诺闷声道:“杨家每次见面都反复说,两家一定要联合起来,坚决抵制修赤水河!我们不表态已经难了,要是公然支持,不就把杨家得罪死了?”
苏录不禁笑道:“既然不联姻,已经得罪他们了,还差这一哆嗦吗?”
“这……”阿诺语塞片刻,小声道:“那也不能往死里得罪呀。”
“人杨家摆明了,要对你们下死手了,你还怕得罪他们?”苏录讥笑反问,恨铁不成钢道:
“若非杨家悍然干涉宣抚司的内部事务,你们哪来今日之困局?堂堂宣抚使被逼到要卖女求和的地步,居然还不警醒?”
“杨家确实插手我们奢家的事情,但说要对我们下死手,未免夸张了吧?”阿诺不服道。
“他们的目的人尽皆知——想把你们变成附庸!”苏录话锋一转,双目如箭地直射奢赛花,一字一顿道:“只要让他们把手伸进宣抚司,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奢赛花脸色发白,嘴唇嗫嚅,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三零九章 化干戈为姻缘
宣抚司衙门,议事厅中。
“你不了解我们罗罗人的情况,休要危言耸听!”阿诺却不忿道:“我们不只是朝廷的官,还有各自的部族……我们木棉则溪是十一则溪里最强的,乃叶就算当不成安抚使,退回山寨里也足以自保。”
“有你这种狗头军师在,乃叶能撑到现在真是个奇迹。”苏录讥讽一笑,抱拳问奢赛花道:“不知乃叶看过《三国演义》没有?”
“看过……”奢赛花有些心虚,她只是听说书先生讲过。
“赤壁之战前,面对曹操的八十万大军,孙权开会商议是战是和,连张昭都主和,鲁肃是怎么说服孙权的?”苏录问道。
“这我知道!”奢赛花忙道:“孙权去上茅房,鲁肃追上他好一个劝,然后就把他劝服了。”
“他不是因为着急上厕所……”苏录失声一笑,忙正色道:“他对孙权说——那些主和派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人为你着想。我们臣子投降曹操还是臣子,但将军迎操,欲安所归?”
“回寨子呀。”阿诺道。
“你闭嘴!”奢赛花终于有点回过味来了,瞪一眼阿诺,对苏录道:“你是说我退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当然了。张昭等主和派的建议,本质是牺牲孙权的利益,保全自己。那些劝乃叶媾和的,同样也是牺牲乃叶的利益,保全自己。”苏录重重点头,沉声道:
“在学生看来,乃叶有三不能降,一曰‘一山不容二虎’,你就算退了,杨家为了免除后患,也会拿你立威。”
“二曰‘秋后算账’,你若丢了权力,奢云明、奢紫英会放过你?你当初对他们做了‘初一’,别天真以为他们不会对你做‘十五’。”苏录的语言十分通俗,却像利刃一样刀刀捅在奢赛花的心窝子上。
“三曰‘变生肘腋’,就算你退回寨子,你的部族肯定会备受打压,到时候族人们都会把你当成罪魁祸首,甚至认为只要把你交出去,就可以平息新任宣抚使的怒火!”
“胡说八道,我们族人可没那么坏……”阿诺这回的反对声也小了很多,显然反驳不了苏录的诛心之言。
“……”奢赛花眉头紧锁,在宝座上枯坐良久,方长叹一声道:
“怪不得兵宪大人会把女儿许配给你,你这三条说得都很有道理,我以前太乐观了。”
她抚摸着宝座的扶手,艰难道:“确实,从这把椅子上起来,我就是个死人了……”
“乃叶……”阿诺还想再劝。
奢赛花的双目中却迸出寒光道:“你要学张昭吗?”
“不不,我是鲁肃。”阿诺赶忙摆手道。
“那以后就不要再提联姻了!”奢赛花狠狠瞪他一眼,显然阿诺就是她身边那个主和派。
“是。”阿诺悚然点头,不敢再吭声了。
奢赛花又望向苏录道:“但阿诺说得也没错,我们有十一个则溪,事情必须商量着办,并不是我表个态,就能让慕魁们支持修河的。”
说着她叹口气道:“因为修赤水河对我们没好处啊,慕魁们的顾虑也确实有道理,我该如何说服他们?”
“他们的顾虑没有道理,只是杞人忧天罢了。”苏录毫不客气道:“永宁、赤水两大指挥衙门本就驻在蔺城,还有官道通着泸州,已经足够让你们老老实实了,多一条水路少一条水路对你们没区别的。”
“倒也是……”奢赛花无奈点头。朝廷早就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只是相安无事太久,让他们这些土司对身边的官军失去了敬畏。
“所以这条水道,实际上是在保护你们不受杨家威胁!”苏录断然道:“只有朝廷的大军能随时深入播州腹地,杨家才会规规矩矩过日子,不会再以大欺小。”
“嗯,你说的我完全赞同。”奢赛花点点头,问道:“只是你也说了,慕魁们并不在乎谁当这个宣抚使,未必愿意得罪杨家。”
“这简单,”苏录却信心十足道:“人向来喜欢调和折中——你若想开窗,直接说开窗,他们多半不同意;可你若说要掀屋顶,他们反倒会同意开窗了。”
“怎么算掀屋顶?”奢赛花问道。
“你向他们宣布,鉴于杨家咄咄逼人,他们又不肯全力支持你,你决定向朝廷申请改土归流,把土司的权都交出去!朝廷肯定会大力支持的!”便听苏录悍然道。
“这可不行啊,乃叶!”阿诺一听就急眼了。“这可是我们传承几百年的祖业啊!”
苏录却笑道:“看,是吧,他们一听就害怕了。”
奢赛花却眼前一亮,对蠢弟弟道:“小苏公子只是让我威胁他们,又没让我真干。”
说着由衷赞叹道:“这真是一张王牌,我以后知道该怎么拿捏他们了!”
“是的,只要乃叶祭出这张王牌,你就是最大的,为了维系他们自己的利益,只能捏着鼻子听你的。”苏录笑道。
“那部民们的不满呢?从山里往外背盐是他们的生计啊。”奢赛花又问道。
“乃叶把我当成百事通了?”苏录无奈一笑,但还是给她吃颗定心丸道:“其实这不是问题,船只能在河道里开,又不能进山,还是需要有人把盐从深山里背出来的。”
“而且赤水河疏通之后,还可以直通贵州。贵州是不产盐的,到时候销量大增,他们根本背不完的!”
“此外,修河需要大量的人工,修好之后,每年需要大量的人手维护,那么多的船只商旅来来往往,各部的山货也可以卖出去了。所以这可是一条‘黄金河’,只会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会破坏大家的生计。”
“嗯,是这个理儿。”奢赛花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
苏录最后又趁热打铁道:“再说,你们和贵州的罗罗人不是同气连枝吗?河道一通,你们两家就能互相守望了,还怕什么杨家?”
这话说到了奢赛花的心尖尖儿上,之前所有人都想着北段航道的作用,却都忽略了南段航道对永宁宣抚司的意义。
“说得好!”她双手扶着宝座,站起身来,终于下定决心道:“就按小苏相公说的办!”
顿一下,奢赛花煞气腾腾道:“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上报朝廷,改土归流!”
“遵命……”阿诺识时务地点头应下,他很清楚,姓苏的小子给乃叶的这张王牌完全无解。
“乃叶英明。”苏录抱拳笑道。他终于体会了一把纵横家的快感,原来嘴炮打好了这么爽!
“哎,都是小苏公子才智过人,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要是听他们的,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奢赛花高兴道:“阿诺,快安排筵席,我要向小苏公子一家赔罪。”
“那倒不必,乃叶能全力支持修河,就是最好的报答了。”苏录摇头道。
“哎,一码归一码。”奢赛花却坚持道:“再说,未来亲家来了蔺城,还不得一起吃个饭?”
“那倒是。”苏录笑着点头。
~~
苏录出来宣抚司衙门时,就见全家人都在门口等着。
“你们都在这干啥,不怕被人一锅端了呀?”苏录笑问道。
“你这个宝贝疙瘩,在里头我们能走吗?”大伯笑道:“再说老三都被放出来了,肯定已经没问题了。”
“秋哥儿出马,肯定马到成功!”苏有马便上前给了苏录个熊抱,激动道:“好侄子,你又救了叔!”
“三叔别客气,快放开我就行。”苏录赶紧挣开小叔的怀抱,问道:“你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唉,别提了,没想到罗罗人这么狡诈。”苏有马苦笑道:“他们跟我说,想在蔺城卖二郎酒。我觉着这个市场也不小,离二郎滩又近,就跟有名兴冲冲地来了,结果一到地儿,就被他们逮了……”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你说我这八字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老是犯牢狱之灾呀?”
“三叔,这回是俺俩的错,不是你八字的问题。”苏泰羞愧道:“俺对不起你。”
“行了,说一遍就行了。”苏有马大度地摆摆手道:“再说这回我也没遭罪,好吃好喝伺候着,还安排了两个,嗯。”
“嗯。”苏家男人一起点头。
“好了,既然都出来了,咱们就回吧?”大伯招呼一声。
“呃……”苏录道:“奢宣抚还想请咱们吃个饭。”
“是啊。”躲在苏录身后的阿诺,这才走上前,团团作揖道:“这回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实在太对不住了,还请给我们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顿一下,他又有些艰难道:“我们乃叶说,未来的亲家到蔺城了,哪能不吃顿饭就走?”
“啥?!”苏泰一听两眼瞪得溜圆,躲在他身后的奢云珞也蹦出来,激动问道:“舅舅你再说一遍?!”
“唉!”阿诺看着奢云珞,满脸无奈道:“小苏公子已经说服乃叶了,她不会让你娶杨家的小子了。”
“太好了!”奢云珞一蹦三尺高,苏泰也开心地咧嘴笑起来。
ps.下章还有八百字……
第三一零章 晴天霹雳
‘奢王府’中,大张筵席,奢赛花盛情款待苏家一行。
席间,奢赛花频频举杯,向苏家的男人们致歉,又不停跟苏有才这位未来亲家敬酒。
喝到后来,她已是酡红满面,一双桃花眼里的春水都快把苏有才给淹了。
“苏泰母亲去世多年,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奢赛花问道。
苏有才都惊呆了,心说这亲家母不对劲儿呀,不会是想学武则天吧?
赶紧给她断了念想道:“找了,上个月已经成婚了,可惜当时不认识亲家母,不然少不了你一杯喜酒。”
“是吗,那太可惜……我是说太可喜了。恭喜恭喜呀……”奢赛花眼里登时没了光,笑容也寡淡下来。
后半场,她也不再敬酒了,一杯接一杯地自个喝起了闷酒。
“娘,你少喝点吧。”奢云珞都看不下去了。
“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奢赛花没好气道:“饱婆子不知饿婆子饥。”
“乃叶醉了。”阿诺忙笑道。
“我没喝醉,蔺城还没有能让我喝醉的酒呢!”奢赛花大着舌头道。
“那是因为宣抚没喝过我们的二郎佳酿!”苏有马已经是一位优秀的销售了,马上接茬道:“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一人敢走杀虎口!”
“好好,你拿来我尝尝。”奢赛花高兴道。
“好了,改天再推销。”苏有金喝住苏有马,这小子现在做生意魔怔了,怪不得会被人家骗来呢。
见此情形,苏家人便起身告辞。
奢赛花亲自把他们送到衙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苏有才远去的背影,叹息道:“蠢货阿诺,你既然要抓马,为什么不早一个月抓?”
“啊……”阿诺张嘴结舌,我哪知道你能对他兄弟一见钟情?
~~
苏录一行在蔺城歇了一宿,翌日一早便踏上归途,三天后回到了泸州。
众人决定在家休息一晚,明天坐船回合江。
苏录却还不能休息,沐浴更衣之后,他便直奔兵备衙门,向岳父大人汇报此行的结果。
听说他成功说服了奢赛花,黄珂十分高兴。
“好好,你立功了!这下最后一道障碍也解决了,等枯水季便可立即动工了!”
“还有杨家那边呢。”苏录提醒道。
“这河工就是冲杨家去的,他们怎么都不可能支持的。”黄珂无所谓地笑道:“就把他们算作施工时会遇到的障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岳父所言极是。光听蝲蝲蛄叫就别种地了。”苏录赞同道:“反正我们打着改善民生的旗号,他们也没法明着反对,只能暗搓搓地使坏。”
“嗯,到时候遇到困难,弘之可不能袖手旁观哟。”黄兵宪满目期许地望着苏录道。
“岳父大人的事,就是小婿的事,责无旁贷。”苏录忙积极表态。其实疏通赤水河也是他的梦想,但哄老丈人开心,肯定没坏处。
“好,为父日后就多多仰仗弘之了。”黄兵宪高兴地点点头道:“今天晚饭就在家里吃吧,叫你爹来一起,我还没跟他见过面呢。”
“遵命。”苏录也很高兴。
翁婿俩正在相互增进感情,书吏在签押房门口轻声道:“大人,邸报到了。”
“拿进来吧。”黄珂应一声。
书吏便进来,双手将一份未拆封的邸报搁在案上,然后悄然退下。
见苏录的目光落在邸报上,黄珂笑问道:“想看?”
“是。”苏录讪讪笑道:“听说朝中乱套了,一直挺担心朱山长。”
“是啊。二公退隐之后,朝中再无人能制衡八虎,他们现在肆意报复百官——前番两京二十位言官,因为挽留刘谢二公被东厂逮捕,真让人担心他们的安危。”黄珂深以为然,拿起拆信刀,打开油纸信封,抽出邸报道:
“那就一起看吧。”
“哎,”苏录便凑过去,站在黄珂身后,与他同看邸报。
果然没有一条好消息——
甲戌,罢工部尚书杨守随,左都御史张敷华。这两位都是当初在弹章上联署的大员。
他们都倒霉了,领衔上疏的户部尚书韩文,自然也跑不了。刘瑾对韩文深恶痛绝,天天派东厂番子侦伺韩文的过失。
然而韩文并没有刘瑾所说十二房姨太太,人家只有一个结发老妻。虽然身为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却为官清廉、家无余财。东厂一时竟抓不住他的把柄。
过了一个月,有人以假银子输入内库,这本身就是小吏把关不严,最多追究到主事就顶格了。刘瑾却以此为韩文之罪,借皇帝的名义下诏降韩文一级致仕,郎中陈仁贬为钧州同知。
给事中徐昂疏救,中旨责其党护,非但将徐昂除名,还把韩文贬为庶民,取消一切待遇。
韩文夫妻出都城时没有公车可坐,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仅乘一骡;亦不能住驿站,不得不宿野店而去……
替韩文写弹章的李梦阳自然也跑不了,亦谪山西布政司经历,勒令致仕。
“局势怎么会败坏成这样?!”看到这里,黄珂已是心情大坏,仰面叹息道:“转眼之间,朝事大变,中外大权悉归于瑾,我文臣之劫至矣!”
“是,八虎真是太嚣张了。”苏录也叹息道:“没人能治得了他们吗?”
“目前没有。”黄珂颓然摇头道:“这就是天下官员都想挽留刘谢二公的原因。”
“刘谢以为能一走了之吗?回去之后,就等着刘瑾无休止的报复吧。”苏录沉声道:“还有韩部堂和李盟主,对他们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黄珂郁闷地点点头,他同意苏录这个判断,刘瑾这个老疯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情绪,继续翻看邸报,结果一看心情更糟了——
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位言官下狱后,被刘瑾各廷杖三十。
戴铣等数人死于杖下,蒋钦三次被杖,三天后死在狱中……
兵部主事王守仁、庶吉士朱琉等四十余名官员上疏营救,亦全部被处以廷杖……
看到王守仁和朱琉的名字,苏录从头凉到脚,一时手扶着桌案才能站住。
“弘之,你没事吧?”黄珂忙关切问道,快起身让出椅子。“快坐。”
“岳父,我没事。”苏录定定神,满嘴苦涩道:“这还是头一次在邸报上见朱山长的名字。”
“唉,按说他是庶吉士,不该参与这些事情的。”黄珂道:“朝廷对庶吉士和秀才的要求是一样的,都不许妄议朝政。”
“可能是因为王阳明吧……”苏录轻声道:“他们是挚友。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生命危险……”
“应该问题不大。”黄珂忙安慰他道:“第一拨廷杖打死了那么多人,第二次应该会收敛一点了。”
“但愿吧。”苏录点点头,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岳父,今晚不吃饭了。”
“嗯,改天吧。”黄珂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你想去朱家了,去吧。”
“是。岳父跟秀眉说一声,我就不去看她了。”苏录说罢,便要告退。
“等一下。”黄珂叫住他,提起笔来快速写了个条子,吹干墨迹递给苏录道:“把这个给朱二爷,告诉他如有需要,可持此条去急递铺收寄文书。”
“是。”苏录忙接过来,贴身收好,向岳父深施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黄珂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息一声。
~~
‘喀嚓’!
一道晴天霹雳,天空下起了大雨。
雨来得又急又猛,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灰幕,把天地间的光都吸得干干净净。远处的房屋、树梢全浸在水汽里,只剩模糊的黑影。
雨声裹着风声灌进耳朵,让苏录一个激灵,终于从应激的状态清醒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湿。抬头一看,一顶油纸伞罩在了自己头顶。
黄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为他默默撑着伞,却淋湿了自己左边的衣袖。
“啊,秀眉,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苏录赶紧把伞向黄峨那边推了推。
黄峨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我就在签押房门口等着你呢,结果你都没看到我。”
“抱歉,我失神了……”苏录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衙门口了。
“没什么,我担心你还来不及呢?”黄峨柔声问道。
“朱山长和王阳明王先生都被廷杖了。”苏录低声道:“如今生死未卜。”
他当然知道王阳明不会死,可朱琉他完全不知道。
“啊?”黄峨也惊呆了。她知道,苏录要进京拜的老师正是王阳明……
她也知道王阳明目前对苏录来说,可能只是个名字,但朱琉却是塑造了今日苏录之人,对他恩同再造……
以苏录重情重义的性格,自然会忧心如焚。
黄峨赶紧握住苏录冰凉的手,想给他一点安慰。
苏录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抬头看着前方,大雨让眼前一片迷蒙,看不清前路。
唰的一声,小鱼儿撑开了银光闪闪的锡顶大伞迎上来。
苏录却对他道:“去,跑步回家,告诉我大伯我爹他们,朱山长出事儿了,叫家里人都去朱家大宅!”
“哎!”小鱼儿赶忙一溜烟儿消失在雨幕中。
“回去吧,我得去跟师伯报信了。”苏录想松开黄峨的手。
黄峨却坚决摇摇头,手握得更紧了。
“好吧,那就一起去。”两人便共撑一伞,快步奔向了朱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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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一章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发生什么事了?把你们小两口急成这样?”听说苏录和黄峨冒雨前来,朱玠一家赶忙出来相见。
“师伯,我刚在岳父那里看到邸报,”苏录哽咽道:“山长他……”
“他怎么了?”朱玠心一紧。
“被廷杖了……”苏录嘶声道。
“什么?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庶吉士啊!”朱玠难以置信。
“师伯请看。”苏录便取出那份带着体温的邸报,翻到那一页递给了朱玠。
“同时被杖的还有阳明先生等四十余人,他们因为上疏营救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余人,而触怒刘瑾,被杖四十……”
“四十杖……”张夫人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朱家小姐赶紧扶住母亲。
朱玠的眼圈也瞬间通红,握着邸报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但他没忘了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短暂的震惊后,便沉声吩咐朱子恭:“叫你三叔赶紧过来。”
“是。”朱子恭应一声。
“算了,还是我过去吧。”朱玠又改了主意,这样能省点时间,说着他看一眼苏录。
还没开口,苏录便跟上来:“师伯,我同你一起。”
“也好。”朱玠点点头,两人便走过长长的风雨连廊,快步前往朱璋处。
~~
风雨飘摇,大风不断将冰冷的雨点吹进朱璋的书房。
朱璋的儿子朱子云想要关上窗户,却被他叫住道:“不要关,吹一吹更清醒。”
朱子云点点头,便只用撑子将窗扇固定住,以免呼啦作响,影响三人说话。
朱玠叹息道:“其实当初贾知州金蝉脱壳,我就感觉很不妙,让老三写信给老九,劝他千万置身事外,不要参与打虎。”
“师伯高见。”苏录赞叹,他就没想到贾知州跑路,原是‘秋风未动蝉先觉’。
现在想来,贾知州抽身的时机实在太精妙了。再晚一个月,就成纯小丑了……
朱玠苦涩笑道:“然而我猜到了开头,却改变不了结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二哥。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朱璋却很能理解九弟道:“老九做得对,为我们朱家大大地增光添彩了。”
“是,老九犯颜直谏、光荣受杖,我自然会在族谱里给他大书特书。”朱玠忧心忡忡道:“但那都是将来的事,眼下这一关怎么过?他到底是死是活,活着的话,会被如何发落?咱们该怎么营救?这些才是当务之急呀!”
“嗯……”朱璋不得不点头,老九眼下再光荣,也改变不了他危险的处境。
然而哥俩商议良久,竟束手无策。倒不至于无人可求,朱家在京里经营人脉多年,跟杨廷和、刘春等川籍大佬都能联系上,前者还是朱琉的座师。
但问题是这种时候,求人帮忙是害人家呀!
老九这批被廷杖的文官,就是为了营救戴铣那批。要是再为了营救老九、王阳明这一拨,又折进去一批,那不成葫芦娃救爷爷了?
“我去求求老山长。”这时苏录轻声道:“看看他老人家能不能请首辅大人帮忙。”
“好主意!”朱璋眼前一亮道:“老山长跟李茶陵相交莫逆,现在也只有这位首辅大人说话,不会有危险了!”
“嗯。”朱玠也重重点头,他早就想到这点了,但不能主动开口,要看苏录自己的判断。
他对苏录道:“弘之,你先问一下老山长,方便帮这个忙吗?可以的话我马上登门拜访,但千万不要勉强他老人家……老山长都颐养天年多久了,唉,真是太罪过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救人要紧。我知道分寸。”苏录沉声道。
“好,那就有劳弘之了!”朱玠使劲攥了攥苏录的肩膀,这时候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另外也得准备银子,好生打点一番。”朱玠又对朱璋道。
当然这些事就不用苏录操心了。
救人如救火,这时候必须争分夺秒,苏录便提前离开,骑上宝马,火速赶往笔架山。
~~
朱玠从朱璋那里回来时,便见苏家人都来了。
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患难与共的态度非常重要。
朱玠感动地对苏有金和苏有才道:
“唉,还不知道下一步的惩罚会不会波及到家里,你们不该过来的。”
“我们既然是一家人,当然风光的时候一起享受,艰难的时候也要一起扛了。”大伯和苏有才都笑了。
“就是,所谓‘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急难之时远远躲开,那算什么相知?”
“好,好!”朱玠激动地重重点头,紧紧握住兄弟两人的手,对闻讯而来的族人们大声道:
“大家放心,困难只是暂时的,朱家不会被打倒的,咱们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朱家众人轰然应声,面上没有丝毫惊慌。
他们这种传承几百年的家族,改朝换代都经历了好几次,这点困难吓不倒他们,只会让他们更加团结!
朱家全族还要开会,苏家人表态之后便告辞了。
朱玠一家将他们送到门口。
“快回去忙吧,我们不是来添乱的。”大伯说着,压低声音道:
“二哥肯定要到处使钱了,我弟妹说,账上还有两千两银子,回头让春哥儿夏哥儿送来。”
“太多了……”朱玠忙道。
“救人要紧!别的都不重要。”苏有才也沉声道。
“唉,好,多谢。”朱玠忙重重点头。
“不够尽管说,我们再从合江往这儿调。”苏有金又道。
“好好。”朱玠感激得眼圈通红。
~~
回家之后,苏满给苏有金端来热水,泡脚驱寒。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苏有金将脚丫子试探着往盆里伸,龇牙咧嘴道:“国家培养一个进士多不容易?地方上都当成宝贝供着,皇上却一点不在乎,由着那帮太监糟践,这不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吗?”
“皇上太年轻,还不懂‘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的道理。”苏满道。
“春哥儿啊,我看将来你跟秋哥儿中个举人就够了。咱不再往上考了,万一中了进士,去京里当官儿太危险了。”苏有金忧心忡忡道。
“先能考上举人再说吧……”苏满无奈道;“三年七十个解额,难比登天。”
“唉,考不上也挺好……”苏有金把两只脚浸入水盆中,舒坦地闭上眼。“眼下这日子,已经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了。”
“……”苏满没应声,沉默良久方道:“爹,替我向朱家求亲吧。”
“嗯?”苏有金一下睁开眼,打量着儿子道:“你又不嫌人家门第太高了?”
“嗯。”苏满点头道:“其实朱家小姐美丽大方,又对我有些钟情,我心里是有数的。之前我不答应,只是不希望被人说成趋炎附势。”
“那现在为什么答应?”苏有金问道:“是不希望被人说趋利避害?”
“不是。”苏满却摇头道:“是我太佩服朱传胪了,也想借此安慰一下老师。”
“噗……”苏有金不禁失笑道:“唯独不干朱茵什么事儿?”
“倒也不是。”苏满老脸一红,微微羞赧道:“今天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挺让人心动的。”
“哈哈哈!”苏有金放声大笑道:“老子还以为你小子是截木头呢,原来也有花花肠子啊!”
“回头我就请人说媒去,赶紧把你俩的事儿办了,你弟弟们还在后头等着呢。”苏有金擦干脚,便踩上木屐,啪嗒啪嗒找苏有才报喜去了。
“哈哈哈,老二啊,好消息,咱家的和尚终于思春了!”
苏满这个无奈啊,老爹这张没遮没拦的嘴呀……
~~
下午时,苏录回来了。
“吃了吗,儿啊。”老板娘赶紧拿干布给他擦头。
“娘,我把秀眉送家去,吃了饭才回来的。”苏录道:“本来岳父还说,今晚请你们过去一起吃饭,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儿。”
“是啊,谁能想到呢。”老板娘深有感触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她又不禁庆幸道:“不过好在跟咱们家关系不大。”
“这话不对啊,这是天下读书人共同的劫难。”苏有才却正色道。
“是,妾身见识短,不过只要夫君的长就行。”老板娘笑道。
“老山长怎么说?”苏有才又问苏录。
“老山长也知道消息了,说朱山长也是他的学生,肯定会全力营救的。”苏录道:“他当场就给首辅大人写了信,让我送去了急递铺。”
“那应该问题不大了吧?”苏有金道:“都托到首辅门上了。”
“就怕来不及了。”苏录叹气道:“咱们看到的,都是半个月以前的事儿了,谁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你也不用太担心,阳明先生不是王状元的儿子吗?王状元肯定也会竭力营救的。”苏有才安慰他道。
“嗯,父亲言之有理。”苏录点点头。
“儿啊,其实我们不怕别的,就怕有人拿你和朱山长的关系做文章。”苏有才又担心道:“你这小三元名气太大了,保不齐就有人暗中使坏。”
“让他们使坏去吧,最多就是让我考不上举人嘛。”苏录却不以为意道:“能跟朱山长联系在一起,是儿子的荣幸。”
说着他又安慰家人道:“再说我相信刘瑾倒行逆施,必不长久!”
“好好,你能这么想可太好了。”父辈们高兴道:“我们不图你中举人进士了,你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嗯。”苏录感动地点点头。
不过家人们多虑了。苏录虽然不了解历史细节,却也知道跟王阳明走得太近,非但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大哥还会带你起飞的……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兼请个假……
我们的《状元郎》获奖了!
明天和尚将启程前往苏录的老家二郎镇,代表所有支持过这本书的朋友们去领这个奖。
这本书能取得今天的成绩,真的全靠广大书友不遗余力的支持,真的谢谢大家!谢谢你们,和尚永远爱你们!!!
另外就是,得向大家请几天假了。原因有三:
一者,此行路途遥远,车马劳顿。仨小时飞机到重庆,然后四个小时大巴到二郎镇。别问我为啥这么清楚,因为四月份我受邀去采风过。当时就对泸州连绵不绝的大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苏录去趟泸州才会那么难。
而且我们这地方,新机场远得让人发指,明天早班飞机,我约了凌晨四点五十的网约车……
所以来回路上要奔波两天,然后还有一天领奖。这就是三天。也就是27号凌晨出门,29号半夜到家。
如此高强度的奔波,我真不知道接下来三天会是什么状况,所以还是直接跟大家请个假吧。
二者,和尚从开这本书以来,还没休息过一天,已经连续作战了整整一百天了。我都佩服我自己,四十多岁的高龄,还有这么好的续航,看来再给大家写个十年二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铁打的金刚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最近更新越来越晚,所以眼睛才会频繁出状况,所以今天才写了一章……羞愧。
当然,今天也是有客观原因的,一是临出门各种收拾准备,二是晚上请老鬼弹壳常世等一帮青岛的兄弟吃了个饭,小小庆祝一下。
但主要原因还是太过疲劳,早晨起来坐在电脑前,脑袋都不带转的。非得等到下午才能磨出一章。然后晚上靠deadline的压力写完三章。
结果今晚一有事儿,直接抓瞎……
所以确实需要休息一下,调整状态重新出发了。
三者,磨刀不误砍柴工。文章也到了一百万字了,得梳理一下情节了。我打算让第三卷更紧凑、更精彩一些。但平时更新任务太重,根本没时间梳理。正好借这几天思考一下剧情,做做大纲……
以上三个理由,足够充分且合理吧?请义父义母们准假,可怜可怜孩子吧……
当然,我会带着笔记本的,在飞机上或者酒店里,只要条件合适,就尽量给大家码点字。但估计写不了多少,有的话,大家就当惊喜吧。
再次,谢谢大家。
另外,明早要超级早起,所以今天也就这一更了,大家不用再等了。
喜报!《状元郎》荣获中国郎杯征文大赛特等奖!!!!
昨天凌晨四点五十出发,经过长途跋涉,下午五点终于来到了群山之中的郎酒庄园,然后就被美酒灌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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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光嘴上感谢是不够的,咱们下个月继续抽奖散财哈,大家都沾沾喜气!
另外明天参加完下沙大典就返程了,不会在外面耽搁一天的,我会尽早回到工作岗位上,用稳定高质量的更新回报大家!
再次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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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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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二章 状元公
京城,北镇抚司诏狱。
这里常年不见天日,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臭,人在其中,恍若置身昏暗的地狱。
一间间栅栏隔开的牢房中,关的都是皇帝亲自审判的钦犯……当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厂卫代劳的。
钦犯们刚进来时还有力气咒骂,嚷嚷着要见皇上、要申诉!但用不了多久,便被折磨到不成人形,再也没有力气喊冤,只能苟延残喘等死了……
近来诏狱中人满为患,冒犯皇帝的官员一茬接一茬抓进来,让这活地狱显得分外拥挤。有的牢房中甚至要躺十多个犯人,塞得满满登登,翻个身都困难。
好在这些犯人刚吃过廷杖,只能保持趴着一个姿势,根本翻不了身……
王守仁和朱琉就在其中,两人都结结实实吃了四十廷杖,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朱琉当场就昏死过去,被关进诏狱一天后,他又开始发烧。王守仁虽然也重伤在身,但还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悉心照顾他,又花高价从狱卒手中买了金创药给他用上……
但在诏狱里,能做的着实有限,王守仁现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不要带走自己的挚友了。
半夜里,王守仁正趴在稻草堆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旁朱琉声音微弱道:“水……”
他赶紧一个俯卧撑,爬到牢房门口,奋力把胳膊伸出栅栏,将宽大的衣袖浸入牢房外的粗陶水坛中。再爬回去,将袖子上浸的水喂给朱琉。
朱琉干裂的嘴唇受到滋润,看上去似乎没那么痛苦了。王守仁大喜,又如是往返了数次,终于让朱琉喝够了水……
“我这是在哪?”朱琉缓缓睁开眼,嘶声问道。
“阴曹地府,咱俩正等着投胎呢……”王守仁便道:“后悔了吧?好容易考上进士,没尝尝当官啥滋味,就被打得魂飞魄散。”
“瞎说……”朱琉转动眼球看看四周,挤出一抹笑道:“这是北镇抚司诏狱,不是阴曹地府。”
“都差不多。”王守仁苦笑道:“我在部里见到囚犯押解进京,凡送入北镇抚司者无不痛哭流涕、如坠地狱,送到刑部大牢的则额手相庆生还。而且现在咱们就是在等着投胎。”
“是啊……”朱琉微微点头道:“前路风波险恶,不知通往何处。”
“按照惯例,我们没死在廷杖下的话,接着就该贬官流放了。”王守仁很懂行道。
“会流放到哪里?”朱琉不禁忧心忡忡。
“反正不是东北西北就是东南西南。”王守仁很懂行道:“根据过往的经验看,流放西北、辽东最为险恶,西南次之,岭南的话,只要不是琼州,都还能接受。”
“那希望我能流放西南。”朱琉道:“怎么说也离家近点儿。”
“估计没戏。”王守仁却摇头道:“东厂太监最坏了,怎么让你难受怎么来,你家是四川的,肯定给你发配的远远的。”
“唉……”听他提到家里,朱琉难过叹息道:“家里要是听说我这样了,肯定急坏了……”
“我就说你别冲动,你们朱家多少年才出你一个进士,肯定怨都怨死我了。”王守仁十分歉疚道。
“别小瞧我们朱家。”朱琉却笑道:“出一个进士只能光耀门楣一时,但出一个敢于挺身护国的忠臣,可以让我们家扬眉吐气百年。”
“倒是你伯安兄,”朱琉又对王守仁道:“你让令尊大人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唉,我不孝啊……”王守仁被戳中了软肋,也担心起老父来。
~~
长安西街。
大时雍坊的石碑胡同,通常被京城百姓称为‘王状元胡同’,因为成化十七年的状元郎,当今少宗伯王华的府邸便在此处。
夜已深,王状元府上依然亮着灯。
王华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长吁短叹。他今年正好六十岁,原本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须发花白但白的不多,脸上也只有浅浅的皱纹。
但这半个月下来,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
这时,敲门声轻轻响起。“父亲。”
“进来。”王华定定神,站住脚,声音沉稳道。
两个年轻人便推门进来,年长些的是他的从子王守义,另一个是他的次子王守俭。
“伯父。”
“父亲”两人一起行礼。
“怎么样?”王华迫不及待问道。
哥俩互相看看,王守义先惭愧道:“侄儿无用,找遍了门路,还是没见到大哥。”
“这也正常,”王守俭接茬道:“爹,张公公跟我说,刘瑾正在炮制一份‘奸党’名单,因为恼怒大哥在弹章中以‘权奸’称之,所以准备把他的名字放在前列。正因如此,下面人肯定要对大哥严防死守的。”
“这样啊……”王华喟叹一声,缓缓坐下,以手支额,看上去又老了几岁。
“不过张公公说,也不是没有转圜之机……”王守俭又犹豫道。
“什么?”王华看向次子,眼里不禁又燃起一丝希望。
“张公公说,刘瑾素慕父亲为人,托他转告父亲,当年与父亲有旧,父亲若能……去见他一面,便可赦免大哥,让他官复原职,父亲还可……入阁拜相。”
“我那边的人,也是这么说的。”王守义附和道。
“……”王华闻言沉默良久,终究缓缓摇头道:“我不能去。”
“刘瑾如今权势滔天,父亲拒绝他的话,他肯定要发作在大哥身上了……”王守俭小声道。
“你大哥有你大哥的道义,为父也有为父的操守……”王华脸上的皱纹深重了许多,沟沟壑壑里刻满了痛苦之色。
“为父是大明第三十五位状元,必须为天下读书人做好榜样。我不能像胡广一样,让状元郎的荣光再度蒙羞了……”
王状元说着,痛苦地老泪纵横道:“只能对不起伯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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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北安门内,司礼监公厅大堂。
掌印太监刘瑾头戴钢叉帽,穿着紫色的纱袍,端坐在正位上,几位秉笔太监捧着奏章,轮番读给他听。
因为刘瑾不是内书堂出身,文化水平有限,便用这种方式来替皇上掌管国政。
“大哥,太仆寺卿陈马政四事,一餋京营战马,谓宜将团营官军询验家产,分为等第餋马。其旧例桩头朋合银两宜行革去……”
“嗯,这法子不错。”刘瑾虽然识字不多,对政务却颇有见解:“从前由所有军户集体分摊养马所费,但军户贫富不均,穷人砸锅卖铁,富人只需九牛一毛,太不公平了。”
顿一下,刘瑾接着道:“还是按家产分等第养马更好,富人就是该多出钱,穷人都穷得只剩骨头了,就是敲骨吸髓,也榨不出油来。”
“是,老大高见。”秉笔太监罗祥忙称赞道:“之前那些文官也不知怎么想的,总是往穷人头上摊牌,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怎么想的?因为他们的根在富家大户身上,当然不愿意刀子落在自己头上了。”刘瑾却看穿一切道:
“咱们这些宦官可都是破落户,不然谁愿意给卵子上一刀?那一刀下去,咱们就彻底没根儿了。没根儿就没顾忌,当然要挑肥羊来宰。”
“老大,咱们的根儿在皇上身上。”另一个秉笔魏彬忙提醒他道。
“我们只是皇上的狗……”刘瑾却一脸萧索道:“别他么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老大教训的是,咱们不配。”秉笔们忙唯唯诺诺,他们能感觉出来,自从死里逃生之后,刘老大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席秉笔、提督东厂丘聚便换个话题道:“大哥,奸党名单拟出来了,请大哥定夺。”
说罢,便将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奉到刘瑾面前。
刘瑾接过来,打眼一看,打头的是两位致仕大学士刘健、谢迁,紧随其后的是尚书级别的韩文、杨守随、张敷华、林瀚。
然后是代写弹章的李梦阳,请求召回刘谢的言官戴铣、蒋钦等二十一人,以及营救戴铣等人的王守仁、刘瑞、朱琉等二十五人。
加起来共计五十三人。
“好好,把这些人都打成奸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刘瑾快意道:“看看谁还敢蹦出来反对咱们?!”
“那老大,就这么定了?”丘聚请示道。
“等等……”刘瑾却想起一事,问道:“把咱家的话,跟王老状元带到了吗?”
“老大,带到了。”提督团营太监张永答道。
“那王状元什么反应?”刘瑾问道。
“没什么反应……”张永小声道。
“嗯……”刘瑾闻言皱眉良久,吩咐道:“再给王状元带话,咱家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不然我让他儿子死!”
说到最后,老太监已是咬牙切齿了。他如今分外受不了别人忤逆自己……
然而第二天,张永带回了王华的答复——
“感谢刘公公,但路是犬子自己选的,一切后果都是他咎由自取,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干涉。”
“好好。王老状元,既然你也要咎由自取,那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刘瑾恨得摔了茶碗。
ps.知道大家等急了,写完一章先发了,然后继续写……
第三一三章 发配
泸州,朱家人使出了浑身解数,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八月,终于等到了最新消息——刘瑾榜奸党于朝堂,昭示天下!
公布的五十三人奸党名单中,王守仁以六品主事名列第八,在他前面的除了阁老尚书,就只有一个起草弹章的李梦阳了。
而朱琉也榜上有名,且名次还不低,列第三十二!位居二十一位言官之上,可能是因为他违反了庶吉士不得妄议朝政的规矩吧……
奸党录一榜示,对两人的处置结果也出来了——王守仁发配贵州龙场驿为驿丞,朱琉发配琼州临高县急递铺为铺司。
收到消息后,所有人喜极而泣,一是朱琉终于在廷杖中活下来了,二是流水般的银子没有白花,他没有被发配西北辽东,而是发配到了朱家人选定的地方——临高县!
刘瑾盯得再紧,下面人也有安全捞钱的门路——把朱琉发配到海南岛上,刘公公只会觉得下面人办事得力真解恨,而不会意识到此中另有玄机……
在朱家五爷朱璘和朱子恭进京活动前,苏录与他们同船离开了泸州。船到合江,苏录请二人稍候,自己则火速去找海瀚海教谕。
彼时天色已暗,苏录径直赶到了海瀚家中。
海瀚正在跟老婆谢大脚吃晚饭,见苏录登门,赶紧起身招呼:“小苏先生来了?还没吃饭吧?娘子,快添双筷子。”
“不用不用。”苏录摆摆手,朝谢氏抱拳道:“抱歉大嫂,我跟先生说几句话。”
“我给小苏先生泡茶去。”谢氏便起身离席。
“什么事这么急?”海瀚忙问道。
“我想问问先生家里,在临高有没有人脉……”苏录便将朱琉的事情,简单讲给海瀚。
这会儿海瀚也听说刘瑾榜示奸党,将刘健谢迁列为党首的事儿了。
一听说,朱传胪成了榜单上排名三十二的英雄,他便羡慕得不要不要。
“朱山长真是太光荣了!吾恨不能以身代之啊……”
“你就算了吧,还是等你儿子吧。”苏录问道:“怎么样,先生家里能不能帮着照拂一下山长?”
“能,太能了!”海瀚一口答应道:“小苏先生放心吧,我们琼州历朝历代都是流放之地,那些在内地人人避之不及的流官,到了我们那里都会被当成宝的。”
说着笑笑道:“你老祖宗东坡先生就是个例子。”
“还是有人保护一下才能放心。”苏录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家就能护得住他。”便听海瀚豪气道:“我们海家在琼州也算大族,我祖上在开国之初当过广州卫指挥使。我伯父中举后曾任福建松溪县知县,我这一代兄弟五个,大哥是成化十一年进士,也是整个琼州府本朝第二位进士。”
顿一下,他羞愧道:“我还有三个弟弟,也都中了举。只有我终身未举,真给家里丢脸……”
“好家伙……”苏录不禁倒吸冷气,没想到海家这么牛。不光祖上阔过,现在也是一进士三举人的配置,放在琼州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了。
“真是失敬失敬。”
“那都是他们挣下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海瀚却索然无味,又笑道:“说来也巧了,你嫂子娘家就是临高的大户,我给家里和岳家都写封信,他们肯定能把朱山长照顾好的。”
“那就太谢谢先生和嫂子了!”苏录闻言大喜,朝着海瀚和端茶出来的谢氏深深一揖。“那我先告辞了。”
“喝口水再走吧。”谢氏招呼他道。
“不了,朱家人还在船上等信儿呢,我改天再专程来道谢!”苏录说完,便急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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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九月份,王华被明升暗降,调往南京担任吏部尚书。
南京是大明的留都,设有与北京相同的六部衙门,但权力基本上都在北京六部手中,所以基本就是个养老的地方,就连堂上官都素有莳花尚书、遛鸟侍郎之称。
王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在陛辞时,请求皇帝恩准,能让自己与被贬为驿丞的儿子同行一段,好照顾他的棒伤。
这种小事,正德皇帝自然准许了。
王华谢恩出宫后,便立即前往诏狱,凭着皇帝的口谕,提走了王守仁和朱琉。
其实王华在跟正德求情时,并没有提到朱琉。但朱琉这种小角色根本不重要,朱家人又使了钱,管理诏狱的锦衣卫便把他一起交给了王华……
看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儿子,王华不禁老泪滚滚,紧紧攥住王守仁枯瘦如柴的手,他哽咽道:“伯安,你受苦了。”
王守仁则平生第一次向王华道歉:“孩儿意气用事,失却功名,愧对父亲大人。”
“不,你做得很对。”王华却坚决地摇摇头。
王守仁闻言惊讶地抬起头,这还是父亲平生头一次称赞自己呢……
王状元这辈子循规蹈矩,是个一丝不苟的古板君子。
他这辈子处处离经叛道,是个从不按规矩出牌的奇人。
三十年来,王状元让他往东他往西,让他念书他习武,让他娶亲他参禅……简直就是老天爷专门降下来,跟王状元作对的孽障。
严父与逆子互相不对付了半辈子,终于在此刻达成了和解。
“爹……”王守仁眼圈渐渐红了,满腹的悲愤几欲喷薄而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华却低声道:“我们赶紧离开京城,以免夜长梦多。”
“是。”王守仁一下就明白了利害……皇帝虽然同意了让自己跟父亲上路,但刘瑾一句话就能让厂卫重新收监自己。
他赶紧止住悲声,在两个弟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家也没回,便径直往朝阳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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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
刘瑾听到禀报果然发了火,大骂负责陪着皇帝玩的二虎罗祥和高凤道:
“为甚皇上见了王状元?不是让你娃儿带着皇上玩吗?”
“是首辅大人帮王状元递的话,”罗祥忙解释道:“皇上对王状元印象不错,就心血来潮说要见他,小弟也不敢拦着呀。”
“贼你妈,以为王状元是个憨直人,没想到居然趁咱家不注意搞偷袭!”刘瑾狠狠啐一口道:“给咱家把王守仁抓回来,就说还有案子没查清楚!”
“不合适吧大哥,咱不能折了皇上的面子呀。”
“是啊老大,皇上都答应王状元了,这又把人抓回来,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咋办?”几虎忙劝说道。
“嗯……”刘瑾想想也是,王岳的教训犹在眼前,不能让皇上觉得自己不忠诚啊。
但他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恨恨道:“咱家都已经放出话去,要王守仁的命了,那就不能让他活着到贵州!”
“这不简单吗?”厂公丘聚便主动请缨道:
“王状元又不能一路把儿子送到贵州去,最多陪他到南京。我派人暗中跟在后头,等到他俩一分开就动手,叫王状元尝尝丧子之痛,又找不到咱们头上。”
这事他们已经干了好多次,刘瑾的前任王岳等人就是被东厂的杀手弄死在半路上的……
“好,那就交给你了。”刘瑾点头道:“还是那句话,不能让王守仁活着到贵州!”
“大哥放心吧,现在整个厂卫都是咱们的,弄死一个小小的犯官,跟掐死只蚂蚁没区别!”丘聚自信满满道。
“嗯,要是这点事都干不好,你干脆找块豆腐撞死得了。”刘瑾也不认为会出什么问题,心里已经把王阳明当成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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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父子一行和朱琉离京后,便上了等在通惠河上的官船,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刘瑾到现在还不派人来追,说明他还没丧心病狂到,公然违背皇帝旨意的地步……
船上有王华请来的名医,马上为王守仁和朱琉精心诊治,又给两人开了安神的药方,让他俩好好睡一觉压压惊。
待两人服药后,王华和大夫退出舱室,来到甲板上。
“金太医,他俩怎么样?”王华轻声问道。
“回部堂,朱大人虽伤势显重,然皆为皮肉筋骨之伤,无涉脏腑。只需悉心调治,静养数月当可痊愈。倒是王大人,外症虽轻,内损颇重,肺经耗损尤甚。”金太医低声答道。
“他年轻时便有肺疾旧症。”王华叹息道。
“原来如此。今次外伤引动,加之诏狱中潮湿阴冷,令王大人宿疾复发且更剧,需以温养肺腑、益气固本之法悉心调治,切不可再劳损耗气。”金太医叮嘱道。
“能不能去根?”王华追问道。
“肺为娇脏,既损难复。”金太医轻叹道:“总之在下全力以赴,尽量减少对他日后生活的影响吧。”
“真是太感谢金太医了。”王华深深作揖。
金太医侧身相让,正色道:“王部堂哪里话,王大人名列所谓奸党榜第八位,可见是大大的忠臣!在下不能为国锄奸,但能为忠臣尽绵薄之力,实在荣幸之至!”
“多谢多谢。”王华感动地深深叹息道:“果然是非自有公论,刘瑾想通过一张奸臣榜就堵住悠悠众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是!”金太医重重点头道:“老百姓都把那张榜当成了好汉榜,当官的榜上无名才是耻辱呢!”
“……”王华嘴角抽了抽,没接茬。
ps.下一章还有一半……可以明早看。
第三一四章 西南得朋
王华尽量拖慢行程,用了一个半月才船过扬州,上了长江。
经过这段时间的悉心调养,王守仁和朱琉身体都大为好转,只是后者的腿脚不太利索。前者仍时不时咳嗽,让老父揪心。
“咳咳……”王守仁在甲板上,望着茫茫江面呆立良久。
直到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王守仁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老父亲。
“爹。”这一个多月来,父子俩关系持续升温,此生前所未有的父慈子孝。
“江上风大,你身子刚好,别着凉。”王华轻声道。
“是。”王守仁便道:“那咱们进去吧。”
“既然出来了,就聊聊吧。”王华却道:“你可是在为接下来的路发愁?”
“是。”王守仁也不讳言:“锦衣卫的人一直跟在后面,刘瑾怕是不会放过我。”
“是的。”王华点头道:“刘瑾豺狼之性,必欲除你而后快,就等着我父子分开呢。”
“没有父亲的庇护,他们早就对我下手了。”王守仁苦笑道。
“先跟我去南京吧。”王华便道:“到了任所,咱们再想办法。”
“怕是不行,那样只会连累了父亲。”王守仁却摇头道:“我前脚进父亲的官署,锦衣卫后脚就会上门抓人,还会给父亲扣个‘包庇逃犯’的罪名!”
“我儿子伤还没好,在官署里调养几天怎么了?!”王华愤懑地拍着栏杆道。
其实他一直很愤懑,虽然坚决不投靠刘瑾,但为了儿子的安危,他不发声、不上疏,成了金太医口中可耻的沉默派……
如果这样还不能护儿子周全,那他沉默的意义又何在?
“父亲别急,锦衣卫虽然凶悍,但都只是些无脑的武夫,儿子想摆脱他们易如反掌。”王守仁忙安慰父亲道。
“这我相信。”知子莫如父,王华跟王守仁斗了半辈子,当然知道这个儿子的‘诡计多端’。但他又问道:
“摆脱他们之后呢?”
“只能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待天时了。”王守仁叹气道,这才是他真正苦恼的地方。
“那样你就成逃犯了……”王华却摇头道:“哪怕将来刘瑾倒台,这段历史也会成为你抹不去的污点。”
“那天下之大,儿子该去哪儿呢?”其实王守仁也知道亡命天涯,只能苟全性命。而对他来说,当然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父子对视良久,王华叹气道:“事已至此,算个卦吧。”
“是。”王守仁恭声应道。他父亲虽然以《礼》为本经,但出仕后精研《易》近三十年,已是易学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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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便返回舱中,相对而坐,王华取出卦筒,将蓍草倒在桌上。
“你默念所忧之事,随手分蓍吧。”
“是。”王守仁闭目凝神片刻,依言分蓍。
结果上三堆阴爻、下堆一阴二阳。
王守仁本身就学识渊博、五经皆通,未等父亲解读,已自语道:
“坤上离下,得‘明夷’卦——明入地中,眼下确是光明被蔽,如日沉西山,正合儿子此时境遇。”
“是。”王华缓缓点头道:“‘明入地中’,非真无光明,是光明暂藏于地。下卦离为火,早晚会重现光明的!”
“儿子也相信,以刘瑾之倒行逆施必不长久。”王守仁心神一振,请教道:
“只是这段时间,我该如何避其锋芒呢?若赴任贵州,恐性命难保;若逃遁,又违人臣本分,儿子实在煎熬。”
“你只看到‘明入地中’,却忽视了这卦中隐线——‘坤’卦有云‘西南得朋,东北丧朋’……”王华沉声道。
“西南得朋?儿子贬所贵州龙场,恰在西南!”王守仁眼前一亮,旋即不解道:“可那地方瘴疠横行,蛮夷杂处,何来‘得朋’之说?”
“‘朋’非指亲友,是‘同类’‘助力’。西南属坤,坤为地,能容万物——你去西南,看似入绝境,实则能得‘地’之助。”王华缓慢而有力道。
“看来天意让儿子赴任龙场!”王守仁的目光也坚定起来。
“既知方向,便莫再迟疑。此去西南,记住‘外柔顺以避害,内文明以守志’,必可守得云开见月明!”王华叮嘱道。
“儿子遵命!”王守仁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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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那里得到启示后,王守仁便到隔壁舱室去跟挚友告别。
“我爹给我算过了,‘西南得朋’。”他对朱琉道:“所以我决定还是去上任。”
“西南得朋?”朱琉眼前一亮道:“这么说你去贵州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有一番际遇?”
“卦象是这样,但卦象只显时运,不定祸福……”王守仁道:“不过只要小心应对,应该能与你活着再见。”
“一定可以的。”朱琉重重点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走。”王守仁沉声道:“我得先甩开追兵,半夜里我坐小船顺流而下,回了老家就好办了。”
王家虽然历史不如朱家悠久,但在本朝远比朱家显赫,只要平安回到江浙一带,就不愁没有助力帮他脱困。
“好!”朱琉点点头,依依不舍地与王阳明握手道:“今日一别,你我天涯海角各居一方,我们都要好好的,活到见面的那一天。”
“嗯。”王守仁也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德嘉,保重!”
“哦对了,去贵州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四川走,另一条则是从湖广顺着沅水过去。”朱琉又想起一事道:
“你尽量从四川走,虽然远一点,但是进了泸州,就有自家人照应了。”
“好。”王守仁点点头,却不想去给朱家添麻烦。
“还有你那个弟子,本来说是让他到京城去见你,这下可好,成了你到泸州见他了。”朱琉又笑道:“到了龙场驿横竖没什么事,你就好好教教他呗。”
“当然没问题。”王守仁也笑道:“只要他不嫌弃我就成。”
“怎么可能呢?”朱琉大笑道:“一个十三岁就能预言到今天的小子,十六岁时也不会变得如此短视。”
“你是说那篇《过宋论》?‘以一家之私凌天下故也’,真是一点都没说错!”王守仁击节赞道:“你说,‘西南得朋’会不会就在他身上?”
“那谁知道呢,总之你此去不会孤立无援的!”朱琉信心十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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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王守仁便在堂弟王守义的陪同下,解开官船上的小舟,悄然顺流而下。
翌日,王华的官船缓缓驶抵了南京东水关码头,在百官迎接下,缓缓走下了舷梯。
码头上,南京锦衣卫的暗哨紧盯着从船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最后傻眼了。
“王守仁人呢?怎么就只剩个姓朱的了!”
得报后,一路尾随而至的北京锦衣卫郑千户气急败坏:“这么多人盯着,怎么让他跑掉的?他是插上翅膀飞了,还是变成鱼游走了?!”
一旁的锦衣卫百户钱宁沉声道:“大人息怒,那王守仁一定是夜里坐小船逃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郑千户问道,对菜鸟的话他本能不相信。虽然这只菜鸟很能打,但依然是菜鸟……
“大人请看。”钱宁走到船尾,掀开虚盖着的芦席道:“这下面本该有一条小舟的,但现在不见了。”
“是这样的。”其他锦衣卫也纷纷点头。
“……”郑千户顾不上被扫了面子,忙追问道:“那他能逃哪去?”
“去贵州要逆流而上,凭小船是不可能的。”钱宁冷静分析道:“所以他要么顺流而下,要么在哪里上岸潜逃了!”
“他跑不了!”郑千户咬牙切齿道:“浙直一带,我们的密探多如牛毛,只要他一露头就会被发现!”
“是!”钱宁不敢再多言。
“传令下去,画影图形,发动浙直两省所有的眼线,盯紧了一切交通要道。发现王守仁的踪影,立即逮捕!”郑千户沉声下令,心中又暗暗庆幸,幸亏王守仁相貌奇特,混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
~~
王守仁确实甩掉了追兵,但他似乎还是低估了锦衣卫的能力。
他的船在杭州一靠岸,就被摆摊卖茶的锦衣卫眼线盯上了。
看着颧骨高耸,相貌清奇的王守仁,跟画像上几乎一模一样,那暗探马上丢下茶摊,一面尾随跟踪,一面着人飞奔前往千户所报信。
杭州的锦衣卫千户闻讯大喜,立即带人顺着密探留下的标记,一路狂奔到了钱塘江边。
只见那密探独自立在江边发呆。
“人呢?”千户走过去沉声问道。
“死了……”密探指着岸边低声道。
千户便见地上散落着一身文人的靴子衣冠。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一路延伸进水里。
“这是那王守仁的?”
“是。他应该是发现小的了,忽然狂奔起来,企图甩掉小的。小的寻迹紧追不舍,到了江边就看到这一幕。”密探点点头,将一张信笺递给千户道:“这是他留下的绝命诗。”
千户接过来一看,字迹十分凌乱,显然是在惶急的状态下写就的——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看来他真的走投无路,投水自尽了……”千户看完寻思良久,便沉声道:“就这样上报吧。”
ps.王守仁是本书三大男主之一,所以要用稍微详细点儿的笔墨,来承接下面最重要的情节。别急别急,下一章就跟主角见面了哈。
另外,最后一天了,大家有月票就投了吧,别忘了本月还有抽奖啊!
第三一五章 王守仁的奇幻漂流
手下有人提醒千户道:“大人,刘公公要的人,总得活见人、死见尸吧。”
“他跳的是钱塘江,这会儿都冲到东海龙宫里去了!”千户没好气道:“那你就留下来慢慢搜吧,找不到人不许回去。”
“别别,当小的放屁就是。”手下一听就知道,千户在应付公事,至于是同情王守仁,还是纯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王守仁的死讯传回杭州,许多士绅百姓自发前往江边吊唁,就连浙省的官员也偷偷派人到他家里致祭。
一时间,整个浙江都在流传刘瑾派锦衣卫追杀王守仁,逼他投江自尽的恶行。
然而数日后,福建都司福宁卫大金千户所的海防官兵,却逮到了一个自称是王守仁的家伙……
其实这家伙就是王守仁,他在钱塘江边脱衣遗书,不过是上演了一出假死脱身的好戏。
他是跟王守义一起乘小船顺江而下的,但王守义在松江就下了船,然后火速赶回余姚,向谢阁老家求助。
谢迁与王华是同乡好友,又同为状元,两家自然关系匪浅。谢公长子谢正立马联系相熟的海商,安排快船前往接应。
王守仁制造投水假象后,便坐上前来接应的快船,驶入了茫茫大海。
海商本打算好人做到底,把王守仁直接送去日本来着,却被他拒绝了。
王守仁请海商将自己载到福建就上了岸,打算由此横穿江西湖广去贵州。然而一上岸,就被巡逻的官兵逮了个正着。
官兵看他形迹可疑,不像本地人,便把他押去见百户。
百户命他从实招来,是何身份,否则就要大刑伺候。
王阳明不禁暗叹,果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来想要隐藏身份,横穿半个大明是不可能了。
略一思索,他便整了整衣冠,昂然道:“实不相瞒,我乃前兵部主事王守仁,因为仗义执言,触怒了刘瑾,被廷杖后贬为贵州驿丞!”
“啊,原来你就是英雄榜上排第八的王先生!”百户登时肃然起敬。
“不错,正是在下。”王守仁也没想到,自己的大名都传到福建的边防哨所来了。
“失敬失敬!”百户赶忙请他坐下,又不解问道:“不过你老既然去贵州赴任,怎么跑到我们福建来了?”
“唉,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坐船过长江时,遇到风浪不慎落水。”王阳明便一本正经吹牛皮道:
“当晚风高浪急,转眼就把我没了顶,我以为这下死定了,谁知一个巨大的气泡把我罩在其中,我发现自己居然能在水里呼吸了!”
“哇……”众官兵听得目瞪口呆。“这么厉害的吗?可是遇上了神仙?”
“我正纳闷间,就见前方有灯笼过来,定睛一看,吓得我差点大叫,原来是只样貌奇丑的大鱼。那灯笼长在它的头顶上,竟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我以为它要吃了我,没想到居然口吐人言,说话还挺斯文。”
“它说啥?”百户等人忙追问道。
“它说‘王主事休要害怕,某乃巡江使者是也。本来你死期已到,但我家龙王听闻你忠言直谏的事迹,十分感动,决定救你一命。现在请你随我到龙宫一叙。’”王守仁便有鼻子有眼道。
“是了,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若遇上妈祖娘娘,一样会救你。”百户抚掌赞道:“后来呢?”
“那怪鱼便驮着我进了龙宫,拜见龙王。龙王说救我是为了叫人知道,忠臣自有神佑,天道不绝正气!说罢又设宴款待我,酒足饭饱之后,才让那巡江使者送我出水。”担心哨所有人看到自己上岸的经过,王守仁还打个补丁道:
“那巡江使者担心引起骚动,还特意变出一条小船,化作船夫送我上岸,之后那船就消失不见了。”
编完故事,王守仁故意问道:“对了,这里是扬州还是常州?”
“先生,这都快到福州了!”百户一脸震撼道:“你被巡江使者送到了两千里外。”
“啊?不会吧?”王阳明也一脸震惊道:“我从落水到上岸,还不到一天一夜呢……”
这下,卫所的人都对他的故事深信不疑,一面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他,一面赶紧上报。
指挥大人听说了,专门派轿子将王阳明接去指挥使衙门盛情款待。
几天后,福宁知州也听说了此事,同样派轿子把他接到了州衙,热情招待。
王守仁本就极具个人魅力,又吃了廷杖,得英雄榜认证,再加上他那传奇的故事,竟成了整个福建最耀眼的明星。达官贵人争相与他结识,连福建布政使都邀请他到福州做客,却被王守仁以戍边途中不得耽搁为由婉拒了。
在福建呆了半个月,他才被当地官绅依依不舍礼送出境。另一边江西的官绅们已经翘首以待,接力招待起这位贵宾来。
船行至广信府时,广信知府蒋瑶专程跑到船上来探望王守仁。两人煮酒夜话,抵足而眠,王守仁还赠诗蒋瑶以纪之:
‘楼台灯火水西东,箫鼓星桥渡碧空。
何处忽谈尘世外,百年惟此月明中。
客途孤寂浑常事,远地相求见古风。
别后新诗如不惜,衡南今亦有飞鸿。’
离开江西,进入湖广,官绅百姓盛情依旧。经过萍乡时,王守仁在袁州知府的陪同下,参拜了当地为周敦颐建的濂溪祠。
来到长沙时,长沙知府赵维藩,旧友徐成之、陈文鸣等不仅来看望他,还陪他一起游览了岳麓山……这哪里还是流放,简直就是风光巡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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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死而复生,出现在千里之外,被数省官民追捧的消息传到了京里,把刘瑾鼻子都气歪了,臭骂丘聚道:“你不是说已经干掉王守仁了吗,怎么他又活过来了?还到处乱蹦跶!”
“下面人是真看到他投江了,他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到福建去。”丘聚一脸不可思议道:“莫非真有神明助他?”
“助他个屁!此等逆臣贼子,人神共诛之!”刘瑾怒哼一声道:“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
“可他一个流放的犯官,哪有那么大能耐?”丘聚不解。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刘瑾拍桌子骂道:“他背后是东南那帮子士绅,跟奸党榜上的那些家伙都是一体的!”
“他们串通起来玩这套把戏,故意让王守仁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高接远送。这哪是钦犯,简直就是钦差待遇!”刘瑾气得摔了茶碗道:“这是故意打皇上的脸,在跟咱家示威呢!”
“可恶,真是可恶!”一旁的谷大用愤然道:“老大,东厂办不成的事儿,那就交给我们西厂来办吧!”
“别介!”丘聚一听就急眼了,拍着胸脯尖声道:“大哥,我的人早就盯住王守仁了,这回保证宰了他!”
“那为什么一直没动手?”谷大用冷笑道。
“他现在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小的们根本没机会下手啊。”丘聚郁闷道。
“咱家会下旨严禁沿途官民接触犯官王守仁,违者以大不敬论处!”刘瑾恨声道:“多派人手,把敢跟他接触的都抓起来!”
说着咬牙切齿道:“让他平安走到贵州,咱家的脸往哪搁?!”
“明白。”丘聚忙沉声应道:“老大你放心,只要他一落单,马上就动手!”
“那要是一直没落单呢?”谷大用问道。
“就等他进了荒无人烟的大山,统统杀掉!”丘聚森然道。
~~
刘瑾严令之下,当地锦衣卫倾巢出动,极力驱赶逮捕迎送的士绅百姓,总算是让王守仁的身边冷清下来。
然而千防万防之下,还是让滑不留手的王守仁溜进了湘西永顺宣慰司的地盘。
土司的地盘素来是锦衣卫的盲区,除了土司,谁的命令也不好使。锦衣卫进去也得规规矩矩,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着急,在王守仁到贵州之前干掉他……
“就没见过这么贼的家伙!”郑千户彻底让王阳明给整麻了,本来以为随随便便出趟公差,轻轻松松就能搞掂回京。谁承想这都出来半年了,穿行大半个明国了,居然还没完成任务……
“大人,咱们老是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也不是个事儿啊。”钱宁建议道:“得想办法绕到前头截住他!”
“嗯。”郑千户点头道:“反正不管他怎么转,最后总得到贵州去,我们就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说着下令道:“走,去沅陵!”
“万一他不走湖广这条路,经重庆去泸州,从蜀中入黔怎么办?”钱宁提醒道。
“有可能。”郑千户哪还敢再轻视王守仁,点点头道:“那我们分兵,各带一队人马,把两条道都堵死!”
“是!”钱宁应一声,便带了一队锦衣卫向西赶往重庆。
还真让钱宁猜着了,王守仁没有走近道去贵州,而是舍近求远准备由蜀中入黔……
他一路上隐藏行迹,晓行夜宿,出湘西、过重庆,终于进入了泸州地界!
考虑再三,王守仁没有向朱家求助,而是继续独自南下,前往贵州。
他却不知尾随而至的钱宁十分熟悉泸州地理,竟从深山老林中抄近道,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他一手!
第三一六章 师徒相会
腊月寒风如刀,在山林间凄厉呼啸。
夜色浓得化不开,惨淡的月光从云缝中漏下,将道旁摇曳的松影映照成张牙舞爪的巨兽,仿佛要吞噬掉山道上孤零零的行人。
那人正是王守仁,他穿着单薄的布袍,紧攥着腰间佩剑,一边赶路一边警惕地环视四周。
他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风声鹤唳间,手心已沁出薄汗。
忽然他脚下一拌蒜,眼前竟出现一根绷直的绊马索。幸亏王守仁十分警惕,身手敏捷,借着前扑之势,猛地向前一跃,堪堪避开了从天而降的兜网。
‘嗖嗖嗖……’
一支支羽箭又呼啸着破空而至!
生死瞬间,王守仁凭着常年习武的本能,继续侧身翻滚。箭镞擦着他的肩头掠过,深深钉入地面,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王守仁不及喘息,拔腿就要钻进一旁的密林中。
然而林子里呼啦一下,涌出十几条劲装汉子,挥舞着刀剑朝他迎面扑来,逼得他又退了回去。
“站住!你跑不了了!”吆喝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更多的劲装汉子涌出来,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大人,你可真能跑啊!”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锦衣卫百户钱宁排众而出,一脸钦佩道:“带着咱们快把大明朝转一圈了……”
“尔等官费游览大好河山,岂不快哉?”王守仁戏谑笑道。
“都这时候了,你还能笑得出来,真不是一般人物啊。”钱宁感叹一声,肃容道:“可惜啊,落入了本官的天罗地网,你今日插翅也难飞了!”
“呵呵……”王守仁看着层层迭迭包围自己的锦衣卫,次第点亮的火把映得他两眼发花。
他虽然自幼习武,可面对这些强大的锦衣卫,也知道抵抗只是徒劳,只得缓缓放下了手,长叹一声:“罢了,吾命休矣!”
“好。”钱宁点点头,故作慷慨道:“那本官也给你个体面,请自裁吧……”
“……”王守仁刚要开口,周遭却突然响起漫山遍野的怪叫声,号角声、锣声响彻整片山林。
“嗷嗷嗷”的怪叫声中,无数身披兽皮短甲,腰束藤条,膝缠麻布绑腿的土人从山林中冲出。
他们发绾椎髻,斜插雉鸡尾羽,额间涂赭石朱纹,手拎长矛短柄峒刀,如同潮水般扑向山道!
“快!先宰了他!”钱宁见状大急,抽出绣春刀便朝王阳明劈面砍去!
“你方才说让我自裁的!”王守仁反应极快,随手抽出宝剑格挡,笑道:“说了不算,可不是英雄好汉。”
“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老子是朝廷鹰犬!”钱宁刀锋猛沉,力道狠辣。
一旁的锦衣卫也纷纷挺起兵刃,寒光直逼王守仁!
好个王阳明,使出浑身解数,宝剑旋出耀眼光轮,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卸开攻势,一时竟让锦衣卫难伤他分毫!
这时,那些蛮兵的先头部队已经冲到了锦衣卫面前,山林中更是亮起无数火把,看上去足有两三千蛮兵,对他们来了个反包围……
“百户,我们要被包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众手下惶急地催促道,大家不过出个公差而已,犯不着把命丢在荒郊野外,然后被这些食人生番吃掉。
钱宁见一时奈何不了王守仁,又被都掌蛮搅得阵脚大乱,只得恨恨啐一口道:“撤!”
说完便率先拔腿就跑……
其他锦衣卫也潮水般退去,王守仁不敢跟他们一块跑,正想另寻出路逃走,一个冲在最前头的蛮人,忽然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便放弃了抵抗,被那巨人扑倒在地……
几个蛮族汉子怪叫着,将王守仁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扛进了密林深处,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其余的蛮子继续吆吆喝喝,狂追钱宁等人不舍。
钱宁率众一口气逃出十里地,才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头儿,这是帮什么鸟人?”手下人喘着粗气,问钱宁这个本地人。
“都掌蛮。”钱宁也气喘吁吁道:“这还是我第一回见到他们真容。”
“现在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钱宁郁闷道:“他若是落到土司手里,还可以设法交涉。都掌蛮是反贼,我找谁交涉去?”
“那咱们怎么跟千户交代?”手下又问道。
“该怎么交代怎么交代。”钱宁没好气道:“成千上万的军队都奈何不了都掌蛮,咱们这点人有什么办法?”
“撤!”说罢便下令道。
他年纪轻轻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不想把命丢在这西南大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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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王守仁,被一群蛮子绑成粽子,一口气扛出十几里,最后进了个深山溶洞。
溶洞里,点着明亮的篝火。篝火边,坐着个英俊文雅的年轻汉人,正在手持经卷专注地读书。
听到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年轻人抬起头来,看到被扛进来的王守仁,赶忙起身道:“二哥,快放开阳明先生!”
“哎。”那巨蛮竟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憨笑道:“别看这先生瘦,武艺十分高强,十多个锦衣卫都近不了他的身!”
说着解开了王守仁身上的绳索,扶着他起身道:“做戏做全套,得罪了,阳明先生。”
“无妨。”王守仁摆摆手,拱手问那青年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与德嘉贤弟什么关系?”
“老师莫折煞弟子,小徒苏录恭候老师多时了。”年轻人正是苏录,一撩衣袍下摆,大礼跪拜阳明公。
“噢,原来你就是弘之吾徒啊!”王阳明恍然大悟,赶忙双手扶起苏录,高兴道:“当初德嘉贤弟让我收你为徒,没想到我还没教你,你先救我一命!”
“老师言重了。”苏录说着,目光在大名鼎鼎的阳明公身上转了一圈。
只见他是个精干的小个子,许是一路逃亡的缘故,整个人都瘦脱了相,颧骨高耸得有些硌眼,胡须也乱得没了章法,但双眸却依旧锐利如锋,让人不自觉忽略了他那副憔悴模样。
“哈哈,本来还说,让你今年进京找我的。没想到,你还没去京城见我,我却来泸州见你了。”王阳明又笑问道:“好徒儿,有吃的没?为师快饿死了都……”
“……”苏录闻言一愣怔,心说这老王还是个自来熟呢。
他赶紧让人取两张肉饼来,在火上烤一烤给王阳明吃。
老王却已经等不及了,直接拿过一张,大嚼大咽起来,一边吃一边赞道:“真香……”
结果吃得太急,一下子卡住了喉咙,赶紧朝苏录伸手道:“水……”
苏录忙将水壶递给王老师,王守仁接过来灌了两口,才把嗓子眼的食物冲下去。
“呼……”王守仁擦擦眼泪,松口气道:“差点噎死我。”
“肉饼干,老师慢点吃。”苏录轻声道。
“逃亡路上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了。”王守仁无奈道:“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真遭老罪了……”
“老师能在锦衣卫的追捕下,从福建逃到四川,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奇迹了。”苏录诚心实意地赞道。
“为师我也觉得我自己挺厉害的。”王守仁笑着吹了吹胡子,又叹气道:“可还是被他们逮住了,幸亏好徒儿及时相救……你怎么知道锦衣卫在那儿埋伏我?”
“这里是咱们自家的地盘……”苏录淡淡一笑道:“那些锦衣卫一进泸州就被盯上了。”
“怪不得德嘉贤弟说,到泸州就安全了,果然没有吹牛。”王守仁已经开始吃第二张饼,这下吃相就斯文多了。
他小声问苏录,“那些救我的人不是都掌蛮吧?”
“当然不是。”苏录点头道:“他们是当地土司的人马……现在也是自己人了。”
“这样啊……”王守仁也不细问,吃饱喝足吮了吮手指,对苏录正色道:“刘瑾必欲除我而后快,我不能连累你们。好徒儿给为师再准备十几二十张大饼,最好还能再有张地图,咱们就分开吧。”
“老师放心,这十万大山里藏个人太容易了。”苏录却摇头笑道:“总之到了泸州你就不用再操心了,一切听徒儿安排就行。”
“……”王守仁沉吟片刻,方点头道:“好吧,那就有劳徒儿了。”
“应该的。”苏录也正色道。
他又对那巨汉道:“二哥,你让二嫂的人都回吧。”
“嗯。”巨汉自然是苏泰,他手下那帮扮成都掌蛮的,皆是奢云珞的罗罗武士。
苏录则领着王守仁,在几个族人的陪伴下,打着火把走向溶洞深处。
一行人在溶洞里不知走了多久,在火把燃尽前,眼前终于出现亮光。
走出溶洞后,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却依然是深山老林。众人又翻山越岭良久,中午时出现在一道山岭上,山下是一条蜿蜒的大河,河畔有个依山而建的村落。
“老师,欢迎来到二郎滩。”苏录回过头来,对王守仁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没有一张生面孔。老师可以安心在此过年,咱们再做打算。”
“好。”王守仁点点头,再次致谢道:“多谢弘之。”
ps.两丈早点发了大家看完早睡,第三章还有一半,明早看也一样。
第三一七章 危机解除
正德二年的春节,王守仁是在二郎滩度过的。
为了保险起见,他化名杨云,身份是苏录请来的经学先生……如今苏家家大业大,请个西席再正常不过。
在这里,王守仁体会到了久违的安静祥和。二郎滩清新的空气,甘甜的河水,还有苏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疲惫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恢复。
当然,王守仁也没吃闲饭,每天指点苏录功课。苏录本来以为刚山先生的水平已经够高了,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阳明先生的水平比刚山先生还要高,甚至超过了老翰林——
王守仁见微知著,一眼看透本质的能力,比苏录这个二世为人者都强不少。在他的指点下,苏录无论是治经还是文章的水平,再度进步飞快!
同样的,王阳明也每每惊叹于这个弟子的水平之高,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见识远超常人。尤其是苏录所创的‘假说演绎法’,王阳明是越琢磨越感觉奥妙无穷,甚至有可能解决一直困扰他多年的难题……
~~
与此同时,北京城。
大明首辅李东阳同样面对一道难题。他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的请帖,已经发愁了一整天……
“老爷,不想去就不去。”夫人朱氏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是堂堂首辅,难道说个不就这么难吗?”
“我当然可以说不,但是不去的后果太严重了……”按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不老药,当上首辅的李东阳却老了很多。原本潇洒倜傥的李西涯彻底不见了,只剩一个满面愁容、黑眼圈极重的小老头。
“我不信,刘瑾再厉害,他还能怎么着当朝首辅?”朱夫人道。
“他当然不会怎么着我,”李东阳叹气道:“但是我不给他面子,他就一定不会再给我面子。我需要他给面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比如说呢?”朱氏问道。
“刘阁老、谢阁老被其列为奸党之首,刘瑾欲将他二人抄家流放,我得设法保全二老……”李东阳便絮絮叨叨道:
“还有刘大夏、韩文、杨一清他们,被刘瑾捏造罪状下狱,我也得设法营救……”
“哦对了,还有王部堂和庞老兄拜托的,求刘瑾放过王守仁……我若不向刘瑾求情,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了。”
说着他抬起头,无助地看着朱氏道:“你说我不给刘瑾这个面子能行吗?”
“老爷,你又何苦呢?他们非但不感谢你,还明里暗里的骂你。”朱氏却愤愤道:“去年他们在咱家门上写的那首诗,你难道忘了吗?”
“怎么会忘了呢?”李东阳满嘴苦涩地吟道:
“才名应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已绿,鹧鸪啼罢子规啼……”
“他们骂你是伴食中书,还劝你赶紧辞官回家!”朱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自然知道这首诗的意思——
鹧鸪啼声像‘行不得也哥哥’,子规啼声像‘不如归去’,两种鸟的哀啼迭加,一是骂李东阳怂,讽他不敢对抗刘瑾;二是骂他该滚蛋。身为首辅却没担当,不如早点辞官,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首诗对李东阳造成的伤害无以复加。他十二岁便以神童天下闻名,得到景泰皇帝召见,御前亲试后入翰林院,后高中黄甲传胪,一路顺风顺水入阁为相,与刘谢二公撑起了整个弘治朝!
过去的几十年,他是何等的风光,何等为天下人敬仰?怎么就一转眼成了士林唾弃的对象,天下人眼里的懦夫呢?
“逞一时之快容易,担天下骂名收拾残局难啊……”李东阳闭上双眼,无比痛苦道:“为什么就没人能理解老夫呢?”
“老爷,反正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领情,索性咱们也撂挑子回家得了!”朱氏心疼道:“咱又没得罪刘瑾,他肯定会让你安生致仕的。”
“不行。”李东阳断然摇头道:“我若致仕,焦芳就会接任首辅,他跟刘瑾彻底狼狈为奸,时局将愈发无可救药。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位子占住了!”
“哎,看来你是想去的……”朱氏终于听明白了,叹息道:“可是你要是去给刘瑾祝寿,就彻底坐实了所有的骂名,再也不会有人替你辩解了……”
“是啊,进亦忧退亦忧,怎么做都是错。”李东阳深深喟叹一声道:“罢了罢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比起那些随时会丧命的同僚、被厂卫迫害,家破人亡的百姓,我李东阳的名声没那么重要。”
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眼底翻涌着无奈,却又透着一丝硬气:
“他们爱骂就骂去吧,反正能从刘瑾手下救人的只有我!”
“老爷……”朱氏红了眼圈还想再劝。
李东阳却拿定主意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
正月廿七,是刘瑾六十大寿的日子。
这天,他在东长安街上的外宅‘承运堂’热闹无比,更阔气无比!
未及入夜,府外已被连片的宫灯照得亮如白昼。猩红地毯从大门一直铺到堂前。院子里架着戏台,戏子们在乐师的伴奏下咿咿呀呀从早唱到晚。
厅堂内,巨大的黄花梨圆桌上,铺着大红织锦桌布。桌上的餐具更不含糊,清一水金碗象牙筷、玉杯犀角勺……菜品一道接一道往上端,驼峰炙用的是漠北三岁驼峰;燕窝羹挑的是暹罗上品官燕;连佐餐的小菜都是用辽东人参泡的;那道压轴的“麒麟送子”,竟是用整只熊掌搭配鹿胎,旁边还衬着一圈新鲜的天山雪莲,光这一道菜就价值纹银百两!
反正都是御用库里的贡品,以刘公公今时今日的地位,还不是随便取用?
大圆桌旁早就坐满了人,除了京里京外的大太监,还有焦芳、张彩等已经投靠刘瑾的官员,都早早来到府上,奉上贵重的寿礼,一起为刘瑾祝寿。
在座的还有刘瑾他爹刘荣,还有他兄弟刘景祥……其实他们原来都姓谈。
当年刘瑾也叫谈谨,但入宫后按例要认干爹,寻求大太监庇护,便跟着干爹改姓了刘。
刘瑾发迹后,他爹和兄弟全都从陕西老家跑来跟他相认,还主动都跟着他改姓了刘……
“儿啊,菜都要凉了,还不开始?”也穿上了大红蟒袍的刘荣问道。
“爹,还有个客人没来,再等一刹。”刘瑾穿着华贵的锦袍,坐在蟠龙椅上,看着眼前极尽的奢华和谄媚,脸色却不太好。
“都这点儿了,该来的都来了吧?”刘荣道。
“是啊,东篱先生,我看首辅大人是不会来了。”次辅焦芳也道,他是巴不得李东阳不来。这样自己才好取而代之。
“咱们还是开席吧?”八虎的老二马永成也道。
见众人都这么说,刘瑾一阵烦躁,三角眼中凶光迸射道:“给脸不要脸……”
他刚要下令开席,却听门口迎宾的侄子刘二汉高声道:“首辅大人前来道贺!”
刘瑾登时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身道:“咱就说吧,他老李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主!”
他还高兴地亲自到门口迎接李东阳。“哈哈哈,首辅大人驾到,真是蓬荜生辉啊!”
“抱歉东篱公,我在家里为公准备寿礼,耽搁了。”李东阳也满脸笑容,不见一丝抵触情绪,双手奉上一副卷轴道。“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刘公笑纳。”
“哎,只要是首辅送的,那就是最宝贵的礼物!”刘瑾赶忙双手接过来,展开一看更是乐开了花,原来是一幅谀词连篇的寿序——
诸如‘盖公之忠,如北辰耿光,照临四海;公之勤,若晨兴夜寐,无敢或遑。’
‘……惟愿公寿比嵩岳,福如沧溟,永翊皇图,以安四海。则不仅公之幸,亦宗社之幸,生民之幸也。’之类的马屁比焦芳拍的还凶,都快赶上张彩了。
焦芳见状便知道,自己是别想取代李东阳了……不禁暗骂他不要脸,怎么当上首辅了,还要学自己拍太监马屁呢?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刘瑾是乐坏了,受宠若惊地请首辅大人上座,一口一个老先生,给足了李东阳面子!
~~
那天之后,李东阳彻底声名狼藉,换来的却是在刘瑾心里的重要地位。
在他苦口婆心劝说下,刘瑾只是削去刘健、谢迁的官籍,便没有再加重处罚,也没有抄两人的家。总算为二人保留了基本的尊严与安全……
李东阳保全刘谢二公的意义十分重大,这不光是保护了他们俩,更保全了‘奸臣榜’上的其他人……刘瑾都不对‘奸臣首脑’穷追猛打了,自然就更没兴趣继续迫害两人之下的那些‘奸臣’了。
当然,领衔上疏的韩文、代写弹章的李梦阳,还有怎么也抓不住的王守仁除外。
对韩文和李梦阳,李东阳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但对王守仁他还是可以保一保的,便对刘瑾道:“王状元的儿子王守仁,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孩子从小脑袋有问题,一直梦想做圣贤。公若杀了他,岂不遂了他的意?”
“嗯……”刘瑾也听过王阳明的那些荒唐传闻,便问道:“那依老先生之意,该如何处置他?”
“就把他丢在贵州那蛮横之地,让他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时间一久谁也不记得他,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李东阳说着又抱拳道:
“实不相瞒,王状元求到我这里来了,我既不想让刘公不快,也不想让老友失望。于是想了这么个两全的法子,还请刘公给个面子,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吧……”
“……”刘瑾面色数变,终究还是展颜笑道:“老先生开口,咱家还能不答应?罢了,就按你说的,让他自生自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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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八章 知行合一
在二郎滩休养期间,王守仁特别喜欢去看疏通赤水河工程。
自去岁十月工程启动,叙泸兵备道黄珂总领其事,泸州及下属各县、赤水卫、永宁卫及太平守御千户所皆全力参与,共计征调民夫四万余人。
就连永宁宣抚司也主动派出五千民壮,专司沿线护卫之责,防范山林盗匪与盐帮生番滋扰,为工程保驾护航。
河工所通过上一个枯水期的实地勘察,将合江至二郎滩三百二十里的河道分为三段——
下游段自合江县城至九支镇,全长一百里。此段河道开阔,并无险滩,但淤泥深厚,浅滩零散分布,经常导致船只搁浅,所以重点在清淤上。
此段工程投入民夫一万人,采用人力挖泥加竹笼运泥、牛拉木耙的方式,清理河道中心淤泥碎石,目标是将航道挖深,直至枯水期满载歪屁股船可顺行。
同时,在容易搁浅的一百余处浅滩上,插立醒目的红色标识桩,提醒船只及时避行。
中游段自九支镇至土城,全长约一百四十里,是险滩集中区,暗礁多、水流急,为整个工程的核心攻坚段,重点在‘除礁导流’上。
此段投入民夫两万人,主要工具是铁凿、铁锤,还配备了大量的木柴和火药用于破除大型礁石。
对于那些半截在水下的大型礁石,王守仁看到民夫们先用版筑之法,用木板和沙袋在礁石周围,围出一圈围墙并加固,再用唧筒把围墙内的水基本抽干,这样就能露出礁石的根部了。
接着石匠们会寻找礁石的天然缝隙将其凿开。遇到难以直接开凿的顽石,便采用火攻水激法制造裂缝再开凿。
最后用竹筐把破碎的石块清运上岸,防止留在河道里造成二次淤积。
此外,在鸡肝石滩、大丙滩等七处水流特别湍急的河段,民夫们还用青石、灰浆和锔钉,垒起了斜着往河道里伸的丁坝,每一道都有十到十五丈长,两丈高。
苏录告诉王守仁,等这些丁坝修好了,就可以将水流往远离航道的方向掰,避免急流直接冲刷航道,这样航道上的流速自然就可以降下来了,船只不论上行还是下行,都会安全容易许多。
上游段自土城至二郎滩,此段长约三十里,河道狭窄且落差大,船只通航十分困难。
此段工程足足投入民夫一万人。目标是将窄口滩、关门滩等狭窄河段拓宽至可两船并行。开挖的碎石用竹筐装了,填充河道凹陷处,以此降低河道落差。
但仍有河段落差过大,难以通行,于是在沿岸修建了‘绞滩站’,搭建永久绞车架。船只行至此处时,用缆绳固定船体,由民夫牵引船只过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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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王守仁最为震撼的,是民夫们劳动热情十分高涨。他们从去年十月开始施工,此时已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为了要赶在三月涨水前完工,民夫们更是吃住在赤水河畔,没白没黑地在河道上叮叮当当,蚂蚁搬家似的将碎石一筐筐运走……
“我所见的民夫,都视劳役如徒刑,只要监工一不在,就会撂挑子。哪怕监工在场,也会变着法子地偷懒。”王守仁感慨道:“这些民夫却一直全力以赴,都当成给自己家里干活。”
“老师说到点上了,”一旁的苏录笑道:“我们这些大山里的百姓,太需要这样一条便捷的航道了。所以只要让他们了解到,这条河通航后的好处,就没有人会置身事外的。”
“确实。”王守仁点点头,深以为然道:“我跟民夫们聊天,他们都盼着河道修好了,出趟门再也不用翻山越岭了。”
“其实很多人一开始并不太理解修河的好处,是河工所专门组织了社学的师生们,用了一年时间对各村各寨百姓反复宣讲,才慢慢让这个观点深入人心的。”苏录笑道。
“老百姓能听得进去?”王守仁好奇问道。
“当然不是讲拗口的大道理,而是编成了通俗的口号,翻来覆去地讲,把观点印进了老百姓的脑子里。”苏录笑道。
“疏通赤水河,抬脚到泸州?”王守仁马上想起,民夫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
“我辈咬牙干,子孙行船便?”
“对。”苏录笑着点头道:“还有‘修河齐出力,日子有奔头’‘治水为百姓,船通万事兴’之类,都是听多了就会忘不掉的那种。”
“我还是第一次见,开工之前,先对百姓进行充分的动员呢。”王守仁赞叹道:“你们把修河当成了一场战争啊!”
“先生说得太对了,这就是一场战争!想修这条河真的太难了,它分属不同的州县卫所,两岸汉夷杂处,有太多扯后腿的地方。这回好不容易有大人站出来,排除重重阻碍,带着我们疏通赤水河,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然可能两百年内都没有机会了。”苏录感慨道。
“所以必须要让每个‘战士’知道为何而战。只有他们相信修河是为了日后的便利,为了子孙后代过上好日子,才能调动起每个人的积极性!当所有人都把修河当成自己的事,自然会不怕吃苦,排除万难!”
“……”王守仁听完,望着河面上忙碌的民夫良久,方恍然抚掌道:“我明白了,这就是‘知行合一’啊!”
“知行合一?”苏录眼睛瞪得溜圆,还没到龙场呢,就先开悟了?老王这根性也太强了吧?!
“没错。”王守仁兴奋道:“寻常民夫视劳役为徒刑,是因他们只知‘要我做’,却不知‘为何做’——‘知’是空的,‘行’自然是应付,会偷懒。”
“可这些百姓不同,他们真切认识到‘这条航道通了,自己能享受便利,子孙也能过上好日子’,‘知’到了实处,‘行’才会这般全力以赴,哪还用得着监工盯着?”说着他提高声调,带着明悟的透彻道:
“说到底,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人之行,皆源于心之知;心若真知了、认了,行便会如水流向低处般自然,这便是心的力量!”
“好一个‘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赞叹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岳父。”
“兵宪大人。”苏录和王守仁回头一看,正是河工局总办、叙泸兵备道、苏录的准丈人黄珂。
黄兵宪自去年下半年,便一直泡在赤水河工地上,脸被晒成了古铜色,皱纹也深刻了许多,但精神头却比原先矍铄了,身子骨也更强健了。
他大步走到王守仁面前,拱手笑道:“恭喜阳明先生。”
“哦?”王守仁听他不叫自己的化名,不禁大喜道:“莫非刘瑾死了?”
“那倒不至于……”黄珂不禁失笑道:“不过也算是好消息,首辅大人劝说刘瑾,撤销了对你的格杀令,锦衣卫的人已经乘船离开泸州了。”
“这样啊……”王守仁脸上的欢喜之色削减了不少,不过还是松了口气道:“终于不用担心拖累你们了。”
“阳明先生就是为自己考虑得太少,为别人考虑的太多。”黄珂笑道:“还有个好消息,杨新都终于入阁了,再加上王吴县,首辅大人终于不是孤掌难鸣了,应该能渐渐把朝局带回正轨。”
“难说……”王守仁却摇摇头,并不乐观道:“刘瑾不死,一切努力都是镜花水月,随时都会被他破坏掉。”
“老师,君子相时而动。时局如此,我们又无能为力,还是不要瞎操心了。”苏录劝道。
“也对,我现在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驿丞,应该操心的是自己的驿站,而不是天下。”王守仁无奈地笑了。
“阳明先生没必要非去龙场驿。”黄珂道:“我派人打声招呼,就当你在那里服役了便是。”
“兵宪大人好意心领了,但我好歹也算朝廷的官员,不去龙场尽职,始终心中有愧。”王守仁却摇摇头,坚持道:“至少前任驿丞,还等着跟我交班呢……”
“哎,好吧。”黄珂想想也是,王守仁明明有的是机会躲起来,却非要冒着生命危险,万里迢迢来上任,可见他把责任看得重于泰山。
“我陪老师去上任。”这时苏录沉声道:“龙场那里比我们蛮荒多了,不能让老师一个人去。”
说着他笑笑道:“再说,我还得继续跟着老师学习呢。”
“有个作伴的也好。”王守仁笑道:“万一出点啥事儿,还有人回来报信。”
黄珂已经跟王守仁很熟悉了,知道他谈笑无忌的习惯,便点头道:“我再安排点人手护送你们。”
“不用了,”苏录摇头道:“我二哥二嫂也去,贵州可是我二嫂的外婆家。”
“可以。”黄珂笑道:“奢小姐在那里,说话可比我好使多了。”
又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已经耽搁很久了,我想尽快就出发。”王守仁道。
“好,那咱们后天就动身!”苏录便沉声道。
第三一九章 一无所有龙场驿
二月底,苏录苏泰哥俩护送王守仁离开二郎滩,前往贵州龙场驿赴任,同行的还有奢云珞和她的罗罗武士。
苏满其实也想去,无奈早就被大伯抓了壮丁,在河工局担任账房,替苏有金负责物资的统筹与发放,在河工结束前离不开岗位,只能等下个月完工后再动身。
一行人便沿着赤水河一路南下,全程三百六十里,距离不算太远,但沿途都是在深山老林中穿行,走了整整七天才到……
好在同行者皆是吃苦耐劳之辈,一路上晓行夜宿,扎营警戒,生火做饭,井然有序,并不会过于劳累。
又恰逢春暖花开时节,天气不冷不热,所带食物充足。每到宿营时,罗罗武士还会钻进山林打猎,总能带回些野兔、山鸡之类的野味给大伙打牙祭。
王守仁豁达乐观,对罗罗人也一视同仁,并不把他们当成异族,赶路和宿营时,常讲些各地趣闻或诙谐笑话,逗得一众晚辈开怀大笑。是以众人虽奔波赶路,却半点不觉辛苦,反倒像郊游一般惬意。
王守仁还作诗以记之——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颇具浪漫主义情怀……
~~
然而这份好心情,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全都消失不见了。
看着荆棘丛生的驿道旁,那座摇摇欲坠的破窝棚,王阳明难以置信地问道:“这就是龙场驿?”
“是的大人,这里就是龙场驿。”担任向导的罗罗武士很肯定道:“我们护送穆诗去过好几次贵州,还在这里歇过脚呢。”
顿一下,他也是一脸见鬼道:“不过之前还有个院子还有几间屋,怎么就剩个窝棚了?”
“老师,我先去看看。”苏录便策马来到那窝棚前,大声问道:“有人吗?!”
“有有。”窝棚里爬出个叫花子似的糟老头子,那一脸褶子怕不是得有七十多?
“这位相公有何吩咐?”
“……”苏录便下马抱拳问道:“请问这位老丈,此处可是龙场驿?”
“没错,这就是龙场驿。”老头点头道。
“那请问驿丞何在?”苏录又问。
“我就是啊。”老头指着自己。
苏录瞪大眼,仔细打量着老头子那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裳,发现依稀似是件官袍。
不禁吃惊道:“你好歹也是个官儿啊,怎么混成这样了?”
“你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几年驿丞,你也这样。”老头子撇撇嘴,道:“相公也看到了,小驿条件有限无法招待,还请到下一处驿站投宿吧。”
“我不是来投宿的。”苏录摇摇头道:“是来送家师接任的。”
“接我的班吗?”老头子本来半死不活,闻言一下子精神了。
“是吧。”苏录不是很肯定。
老头子却不管这那的,激动道:“快快带我去见王大人!”
这下苏录再不疑有他,无奈道:“跟我来吧。”
“等等,待本官整肃衣冠。”老头子便钻进垃圾堆似的窝棚里到处翻找,好一会才拖出个断了一条翅儿的乌纱帽戴在头上,又穿上双草鞋,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道:“带路吧。”
“……”苏录已经无力吐槽,做了个这边请的手势。
这时王守仁也换上了自己的绿色盘领官袍……因为驿丞是不入流的杂职官,所以胸前空空如也,连块补子都没有。
老驿丞一看到他那身纯绿官袍,却像看到救星一样,一路小跑到王守仁面前扑通跪下道:“哎呀,王大人,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来了!”
“这位大人,咱俩现在是平级,你快起来,不然我也得给你磕头了。”王阳明苦笑道。
“不不,王大人你一到我就可以退休了。现在我是老百姓了,哈哈哈,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老驿丞都快乐颠了,乐着乐着又掉泪道:
“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来了呢。呜呜,你要是不来,我就得死在这儿了……”
“快起来。”王守仁伸手把老头扶起来,看着窝棚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驿站去哪里了?其他人呢?”
“前年冬里山里的苗人下来抢劫,把驿站里的马匹、粮食洗劫一空,临走还放了把火,把这烧成了白地。”老驿丞叹气道:“那回之后驿卒也都跑了,只剩我个老头子怕连累家里人不敢跑,就原地搭了个窝棚在这住了两年。”
“不是,你这归谁管?你没上报吗?”王守仁难以置信。
“当然上报了,咱们归程番府管。”老驿丞倒是有问必答。
“那应该按照朝廷的规矩,给咱们补齐驿卒和马匹,重建驿站啊!”王阳明急道。
“王大人,这里可是贵州啊,朝廷规矩管不到的蛮荒之地。”老驿丞叹口气道:
“而且这程番府是刚从贵州宣慰司分出来的,虽然老公祖是汉官,但管的清一水罗罗人……”
王阳明听懂了老驿丞言外之意,上头指望不得了……
“那过往的官吏怎么办?”他又问起该如何履行职责来。
“看到咱们这么惨,他们就不会打扰了。”老驿丞凄然一笑道:“遇到好心的大人,还会给咱们留点粮食、盐巴啥的。”
“好么……”王守仁一阵哭笑不得,他知道在龙场驿的日子会很苦,没想到会这么苦……
不过他还是打起精神,跟老驿丞做了交接……虽然东西都被抢光了,但官印和驿站的牌子仍在。
当他把上任的文书交给老驿丞,又从老驿丞手中接过烟熏火燎的木牌,还有那块铜制条记驿丞印,就完成了交接。
全程不过眨眼之间……
“那老朽就回家了?”老驿丞背着包袱,乐颠颠地跟王守仁告辞。
“一路保重……”王守仁还能说啥?不过还是送给他二两银子做盘缠。
“多谢王大人赏!”老驿丞许是吃惯了百家饭,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双手接过银子,喜滋滋揣到怀里。
他觉得应该回报一下王守仁,想了想便提醒道:“对了王大人,你不像老朽要钱没有,烂命一条,在这里碰到汉人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王守仁一愣。
“好人谁来这种鬼地方?都是杀人放火、穷凶极恶之徒,被朝廷通缉才会逃到这里的。”老驿丞道:
“苗人就更不用说了,你有啥抢你啥。所以,唉,自求多福吧……”
“……”王守仁无言以对。
待那老驿丞走了,他对苏录三人苦笑道:“其实刘瑾根本没必要追杀我。在这种鬼地方,我还能活过三年?”
“可以的。老驿丞在这干了半辈子了,还不是活到了退休?”奢云珞安慰他道。
“……”王守仁嘴角一阵抽搐,心情更糟糕了。
“老师,刘瑾多行不义必自毙,肯定不会长久,你也不会在这待太久的。”还是苏录会安慰人。
“嗯!”王守仁也是超级乐天派,很快便调整好心情,挽起袖子道:“先不想多了,把这里打扫出来,帮我重建驿站吧!”
“好嘞!!”苏泰闻言来了精神,这可是他擅长的!
~~
于是众人一起动手,花了一天时间彻底将废墟清理出来,老驿丞的窝棚也付之一炬……
第二天,苏泰便带人到附近的林子里砍竹伐木,用三天时间,打造了一所拥有五间吊脚楼的新驿站。
新驿站占地近一亩,依着山势而建。最中间的屋子最宽敞,用粗壮的松木做梁。竹篾编的墙上糊了掺着黄泥的稻草,缝隙填得严实。屋顶铺着层层迭迭的茅草,断不会漏风漏雨。
屋门是两块木板,用藤条捆着门轴,推开时会发出‘吱呀’的轻响。屋里摆着苏泰打造的竹桌、竹椅,墙角还架着一张竹床……
主屋左右各两间屋子,形制稍小些,却也规整,还没来得及打造家具,众人只能睡在茅草堆上,不过总比幕天席地住得舒服。
苏泰又在院子里搭了个伙房,垒起了土灶,灶上的铁锅都是他们从二郎滩带来的……
苏录几个也没闲着,他和王守仁将屋前空地整理平整,还用竹子编了圈矮篱笆,这样就有了院子。
当王守仁将‘龙场驿’的牌匾挂在篱笆门上,这座当年由奢香夫人所设,日后将光耀千古的伟大驿站,便就此重生了!
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用竹杯喝着奢云珞泡的花草茶,王守仁一脸知足道:“多谢夏哥儿呀,你真是心灵手巧。那老驿丞要是看到咱们现在的条件,说不定都不想走了。”
“这才哪到哪?”苏泰憨笑道:“俺在山里看到有黏土,回头可以烧砖,还可以制缸造盆。用不了多久,就能让先生住得更舒服了!”
“哈哈,你这都会?”王阳明高兴道:“那看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二哥还会种庄稼种菜,造笔制墨……”苏录掐指数算道:“除了生孩子,基本没有他不会的。”
“是吗?”王阳明如获至宝,拉着苏泰的手道:“我拜你为师如何?你把这些教给我,这样我在龙场驿住一辈子都不怕了。”
“不行,那俺不成俺弟弟的师祖了吗?”苏泰赶忙摆手道。
“哈哈哈!”哄堂大笑声响彻龙场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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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零章 距离真理又近了一步
苏泰忙着带人挖窑烧砖,准备升级龙场驿的工夫,奢云珞打算去一趟贵州城,一来请外婆家照拂一下阳明先生,二来也通报一下杨家的事情。
“老师要不要一起去贵州,跟上官报个到?”苏录问道。
“算了。”王守仁摇摇头:“为师是犯官贬谪,刘瑾又特意矫诏禁止官民与我接触,还是不要去给他们添麻烦的好。”
“哎,老师总替别人着想。”苏录叹气,遂不再劝,于是便也留在了龙场驿,陪着王守仁一起开荒烧地,准备种菜……王守仁好歹也是个官,粮食的问题好解决,但这里方圆十里荒无人烟,想吃菜只有自己种。
奢云珞便在罗罗武士护卫下,前往贵州唯一的大城市——贵州城。
贵州城距离龙场驿两百里,但有当年奢香夫人开设的驿道,路上倒也不太辛苦。
三天后,奢云珞来到贵州城,别看是贵州唯一的大城市,还是一省首脑衙门驻地,但这里的繁华程度连蔺城都不如。
不过贵州宣慰司衙门倒是很气派,如今的宣慰使安贵荣已经在位近四十载了。听说外孙女来了,安贵荣很高兴地宣见。
“哈哈哈,云珞啊,三年没来了,可把外公想坏了!”安贵荣慈祥地看着出落得美丽大方的外孙女,高兴道:“好好,都长成大闺女了,跟你娘当年一个样!”
“外公,我也想你啊。”奢云珞拉着安贵荣的手,娇滴滴撒娇道:“可是我家里有坏人,那回来的路上,差点让人家要了我的命。”
“我知道,是你爹的那个小老婆干的。”安贵荣冷声道:“要不是离得远,外公绝对饶不了她!”
说着又关切问道:“她那个儿子快成年了,你娘压力不小吧?”
“那可不。”奢云珞便将播州杨家插手奢家内斗,杨斌还逼着自己娶他小儿子的事情,讲给安贵荣。
“那你娘答应了吗?”安贵荣追问道。
“没有。”奢云珞摇头道:“我娘说答应了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她打算帮着朝廷修好赤水河,这样就能和外公联合起来了,看姓杨的还敢乱伸手不?”
“……”安贵荣却没说话。
“怎么了外公?”奢云珞心一紧。
“你还不知道吧?”安贵荣叹气道:“杨斌升官了。”
“怎么可能,他已经是宣慰使了,还能往哪儿升?”奢云珞不解。
“刚刚得到的消息,他走通了刘瑾的门路,被任命为你们四川按察使了!”安贵荣神情严峻道。
“啊?”奢云珞目瞪口呆。“土司怎么能当一省臬台呢?”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就是当上了。”安贵荣叹气道:“眼下他跟咱们不是同一个层级的人物了,需要避其锋芒啊。”
“……”奢云珞面色发白道:“那我娘不麻烦了?”
“唉……”安贵荣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先放低姿态,看看能不能缓和关系吧。”
“杨家本来就咄咄逼人,这下肯定气焰更嚣张了,放低姿态不是由着他们欺负吗?”奢云珞红着眼圈道。
“那能怎么办?”安贵荣愁眉苦脸道:“从没遇到过这种怪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奢云珞也知道,外公得以水西安氏的利益为重,不可能为了她母女的事情,平白招惹如日中天的杨家。
她便定定神,换个话题道:“那就不说杨家的事儿了,外公帮我个别的忙吧。”
“你讲。”安贵荣点下头。
“外公知道王守仁吗?”奢云珞便问道。
“当然知道。”安贵荣轻轻颔首道:“我这个宣慰使也时刻关注朝局的……那位阳明先生可是‘奸臣榜’上排名第八的大人物,传说他在江浙落水,在福建复生,又躲过了锦衣卫的追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咱们这上任。”
“他已经来了,还重建了龙场驿。”奢云珞便将到贵州后的情形讲给外公。
“阳明先生已经来了?那太好了!”安贵荣激动道:“赶紧让你大舅代表我去慰问他!”
“看看驿站都缺什么,一并给他带上!这种大人物能来贵州是我们的荣幸,可一定得把他招待好了!”安贵荣又对奢云珞道:
“咱们贵州的名声,全在这些人的嘴上,一定要让他说我们的好!”
~~
与此同时,龙场驿中,一群汉子在玩泥巴……
苏泰带人在附近山中挖出红色黏土,用竹筐挑回来,先把土块里的石子挑干净,再挑溪水来和泥,然后便光着脚在泥里踩。
苏录和王守仁看了,也兴致勃勃加入进来,一群大男人便噗嗤噗嗤踩起了泥巴,腿上身上全是泥。
“夏哥儿,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字吧?”王守仁一边踩泥巴,一边对苏泰道。
“那感情好!俺早就想跟春哥儿秋哥儿一样,有个字了!”苏泰闻言大喜。
“二哥能得我老师赐字,够你吹一辈子的,将来还能写进家谱里。”苏录大为羡慕道。
“好,那我就为你授字‘安之’吧。”王守仁便笑道。
“嗯嗯!”苏泰高兴地扑通跪在泥巴里,使劲给王守仁磕头道:“苏泰苏安之谢先生赐字!”
“快起来。别听你老弟瞎说,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的驿丞……”王守仁把苏泰拉起来,却见他已经沾了一脸的泥巴,众人不禁大笑起来。
苏泰便抬手抹了苏录和个罗罗武士一脸。这下像按动了开关似的,一众汉子互相抹泥巴打闹起来,就连王守仁都没逃过,最后所有人全都成了泥猴子,彻底分不清谁是谁……
疯够了,众人才将踩成面团的泥巴塞进木模子里,扣出一块块砖坯码在坡上晒。
可等他们到山溪里洗了澡,回来换上干净衣服去看时,却发现砖坯已经被正午猛烈的日头晒出了细纹。
苏泰拿起一块砖坯,想要救一救,结果稍微用力就碎成了好几块。叹气道:“头回晒坯没经验,应该阴干才对……”
“不是,哥你没烧过砖?”苏录这才发现,自家‘懂哥’竟然不懂烧砖。
“俺也不是啥都干过,只是看人家烧过砖。”苏泰不好意思道。
“安之不要紧,慢慢试着来,反正咱们有的是工夫。”王守仁笑着安慰苏泰两句,又对苏录道:“弘之,你不是说‘假说演绎法’非但可以用来做学问,也可以指导实践吗?不妨演示一下。”
“老师考我?”苏录自信一笑道:“当然没问题了。如果我能用这个方法成功烧出砖来,是不是可以说明,这方法离着真理又近了一步?”
“是这样的。”王守仁笑着点点头。
“好,那弟子就献丑了。”苏录说着拿起一块砖坯道:“第一步,提出问题——砖坯为何一晒就裂?”
“第二步,猜想原因。”苏录略一寻思道:“目前我能想到三个原因,要么是日头太毒,坯子里外干得不一样;要么是和泥时水加少了,泥太干,晒的时候一缩就裂。”
“还有种可能,是黏土不合适。”顿一下他接着道:“但这种可能最难验证,所以我们放在最后,如果证明是前两种可能,就不用白费功夫了。”
“不错。”王守仁点头道:“如果前两种可能都排除,那就很可能是黏土不合适,我们就得去别处另寻黏土了。”
“那我们就先验证前两种可能。”苏录给出实验方案道:
“咱们先重新制作砖坯,一组按之前的水量和泥,一组多添一成水,一组多添两成水,全都制作成胚子,一半阴干,一半晒干,看看结果就知道原因了。”
“好。”苏泰听得有点晕,但是照办没问题。于是带着罗罗武士重新和泥巴,按苏录的要求做了三十块砖,一半放在太阳底下,一半用草席子遮住阴干。
第二天下午众人看结果,发现表现最好的,是多加一成水并阴干的……五块砖坯都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裂缝。
而其它的砖坯,要么还是有裂,要么就已经变形了……
“所以既是因为太阳晒,也是水加少了。”苏录便得出结论道:“应该多加一成水,用阴干的方式晒坯!”
于是苏泰便带人依言重制了砖坯,这回状态果然都很完美。
等砖坯晒透,苏泰又夯土垒了个小圆窑,烟囱留得窄窄的。头一窑烧了三天,扒开窑门时,砖全是暗红色。
王守仁一看颜色就知道有问题,拿起来果然一掰就碎,他捻着碎渣道:“土没烧透,性子没改过来。”
苏录又出马,分析问题,提出猜想……经过分析,他认为最有可能的原因是,烟道窄了,柴薪又添得急,烟在窑里堵着散不出去。
于是第二回把烟囱加宽,柴慢慢添,这回窑火果然烧得稳了。
可最后一步浇水转青时,却又吃不准了……结果有的地方浇多了,砖上积了黑斑;有的浇少了,还是泛着红。
直到第三回,他们绕着窑顶慢慢淋水,让潮气顺着窑缝渗进去,扒开窑门时,终于见着青灰色的砖。
王守仁拿起两块互相磕了磕,都只掉了点渣,大体完好无损,他笑着对苏泰道:“安之,这回,土才算真的‘服’了。”
又对苏录道:“弘之,你的假说演绎法,又向真理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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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一章 大明魅魔
当奢云珞和安贵荣的长子安万钟,带着整整十大车物资返回龙场驿时,便看到院子里已经整齐码放了好些新砖。
“这是哪里来的砖?”安万钟深感震惊,方圆百里应该一块砖都没有才对。
“我男人自己烧的呀。”奢云珞便骄傲道。
“厉害……”安万钟感叹道:“怪不得你外公说,汉人的工匠是最宝贵的财富。”
“罗罗人的工匠也很厉害,这条穿山越岭的驿道,就是你们的祖先修建的。”王守仁穿着驿丞的官袍从厅堂里出来,拱手问道:“这位大人驾临龙场驿,是住宿还是打尖?”
“这就是阳明先生。”奢云珞赶忙介绍道:“阳明先生,这是我大舅。”
“拜见阳明先生。阳明先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安万钟不敢托大,也赶紧作揖还礼道:“在下安万钟,奉家父贵州宣慰使之命,特来拜会。”
“折煞守仁了。”王守仁恭谨道:“应该我去省城拜访安公才对,但因自惭身份,不配与士绅并列。久不敢见,非敢自傲,乃守贬臣之礼。”
“先生言重了,连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人都知道,你是为国为民的大忠臣!”安万钟赶忙道。
“家父一听说你要被贬谪贵州,是既心疼又高兴。他对我们说,这是先生个人的不幸,却是贵州的大幸。只是担心先生会被沿途的官绅挽留,不会来上任。”
他顿一下道:“听云珞说,先生到了龙场驿,家父年事已高,不耐奔波,便派我代表他前来慰问。”
“多谢使君和安大人。”王守仁忙道谢,又请安万钟入内奉茶。
安万钟在竹椅上坐定后,看着罗罗武士用竹杯端上来的野茶,不禁叹道:“龙场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
“这已经好多了。”王守仁乐观笑道:“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破窝棚。我们这些人一起建了屋,打造了家具,还烧了砖,用不了多久就能住上砖瓦房了呢!”
“厉害。”安万钟赞一声,奉上礼单道:“父亲知道这边条件艰苦,特意命我多带了些生活用品,请阳明先生务必不要推辞。”
“多谢使君。”王阳明忙双手接过来,快速看一遍密密麻麻的礼单,便正色递还道:“使君的深情厚谊、良苦用心,贬臣铭感五内,三生难忘,但这些礼物太贵重了,贬臣万不敢承受。”
“那可不行,把东西带回去我会被骂的,到时候还得再送过来。”安万钟却坚不可却,任凭王守仁怎么说,都要坚持留下礼物。
见怎么讲他都不听,王守仁没办法,只好叹气道:“那就算使君父子对贬臣的周济吧,周济是可以接受的。”
“好好,管它什么名堂了,收下就好!”安万钟高兴道。
“不过贬臣只能敬受米面油盐、鸡鸭牛羊之属,以济日用。至于金帛鞍马、绫罗绸缎,是使君用来与国家大臣交往的。送给被贬谪的臣子,是会骇人听闻的,只有坚决推辞。”王守仁却又道:“还请安大人将这些贬臣承受不起之物带回。”
“唉,好吧。”安万钟只好答应。
~~
中午,王守仁用山里的野菜野味,加上安万钟带来的鸡鸭腊肉和美酒,张罗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款待贵宾。
苏录兄弟和奢云珞陪坐。
王守仁的个人魅力实在是太强了,饭吃到一半,安万钟已经变成了他的迷弟,主动问道:“阳明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还真有一事要麻烦安大人。”王守仁便道:“听上任驿丞说,附近的苗人洗劫过龙场驿,我也不求他们把东西送回来,只求安大人跟他们打声招呼,日后高抬贵手可好?”
“这个简单。”安万钟便气势十足地笑道:“其实我来这一趟,就足以让那些家伙老老实实了。”
说着又吩咐手下道:“去问问龙尔目的骂衣,是哪个寨的苗民抢掠了龙场驿,把他们的头领叫过来。”
“是。”手下人应声而去。
~~
下午,众人正在堂屋吃茶,便听外头一阵闹哄哄。
出来一看,便见一大群罗罗人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苗人,进了龙场驿。
为首的罗罗人束着英雄髻,戴着金闪闪的大耳环,看到安万钟扑通跪地,使劲磕头道:“小人该死,慕魁饶命。”
“你就是龙尔目的骂衣?”安万钟背手立在吊脚楼上,上位者气势全开。
“是,小人阿卓,正是龙尔目的骂衣。”那骂衣便畏畏缩缩道。
两人说的是罗罗语,奢云珞便当起了翻译,还小声向众人介绍,则溪下设若干土目,其首领对下曰‘慕戳’,对上则称‘骂衣’。龙场驿地处水西边缘,正在那龙尔土目的地盘上。
苏录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老驿丞说不要指望知府……这里就算改了府,还是土司说了算。知府一个势单力孤的流官,怕是根本没人理会。
这时,便听安万钟质问道:“你为什么纵容手下,劫掠龙场驿?”
“小人万万不敢呀!”那阿卓忙指着被捆成粽子的苗人头目道:“是他们石虎寨的人前年冬天,瞒着我抢劫的!”
“还敢狡辩?”安万钟哼一声道:“事发两年,这么大的事你能不知道?”
说着一挥手道:“把他拖下去,先抽一百鞭!”
“饶命啊饶命!”阿卓赶忙挣扎大叫道:“前年闹灾荒,各寨都饿死人了。小人后来知道了,也不忍心强迫他们,把东西再送回来……”
“安大人,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是为了和他们和平相处,并不是要给谁报仇的。”王守仁这时也劝道:“你今天打了他们,我和他们以后反而不好相处了。”
“哼,既然阳明先生说情,你的这顿打,还有你的脑袋……”安万钟指着阿卓和苗人头领冷声道:“就先暂且记下,日后再敢对阳明先生不敬,加倍重处!”
“是是,谢慕魁。”阿卓和那头领赶忙磕头。
“不要谢我,谢阳明先生吧。”安万钟一指王守仁。
两人便又赶紧向王守仁磕头,连声保证日后不再骚扰驿站。
那苗人头领还将抢去的马匹、物资还给了龙场驿,当然已经十不存一了……
王守仁也不跟他计较,又通过通译告诉他,自己擅长医术,以后他们有人病了可以来找自己。
如果想学汉字汉话,也可以来龙场驿上学,自己师徒可以免费教他们……
那苗人头领听得目瞪口呆,其他汉人对他们这些脸上刺青,身穿兽皮,说话如兽鸣一般的蛮夷都避之不及,没想到这位连慕魁大人都十分尊敬的汉人,竟然如此友善。
他再次向王守仁磕头,流泪表示,以后一定跟先生好好相处。
“这就对了。”王守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亲自送出门道:“咱们日后就是邻居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一定要互相帮助,亲切相处,这样大家都愉快。”
看着王守仁毫不嫌弃地与那苗人头领拉着手往外走,安万钟由衷感叹道:
“某亦曾游学南监,见识过诸多名士。平日与巡抚、藩臬诸公也素有往来,然今日得见先生,方知所谓圣贤,竟当如是模样。”
“安大人说笑了,虽然贬臣平生之志便是成为圣贤,但距离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王守仁正好转回,闻言谦虚道:“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
“噗……”奢云珞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肩膀却还是止不住的抖。
“你笑什么?”苏泰皱眉小声道。
“秋哥儿这个老师实在太有意思了,比我们罗罗人还要直率。”奢云珞小声笑道:
“他居然说自己的志向是做圣贤……”
苏泰却丝毫不觉好笑道:“孔孟程朱也都是人,他们做得圣贤,阳明先生为何做不得?”
“不错。”苏录也理所当然道:“多么高尚的理想啊。”
王守仁听见苏录的话,看了他好一会儿道:“就当你在肯定为师了。”
“绝对肯定。”苏录重重点头。
“阳明先生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安万钟又赞叹一声,现在王守仁在他眼里,就像苏录在朱子和眼里一样了。
临别前,他还打算留一些人伺候王守仁,却都被王守仁坚决辞谢了。
“我过得太舒坦了,非但会给自己带来厄运,还可能为你们带来麻烦,所以千万不要对我太好。”
“好吧。”安万钟叹口气道:“过些日子再来聆听先生教诲。”
“下次千万空着手,这回安大人带来的东西,就足够让我好好生活了。”王守仁率众将他送出老远,又请他将自己的感谢信转交给安贵荣。
“遵命。”安万钟双手接过信来,贴身收好,恭声道:“先生保重。”
他依依不舍地率众告辞,一路上不断地回头,直到彻底看不见王守仁,这才打马而去,
王阳明也率众返回龙场驿。
路上,奢云珞小声对苏录道:“你老师可比你强多了。”
“废话,要不他是我老师?”苏录理所当然道。
“我的意思是,你看他对我们夷人什么态度,好好学着点,别老是瞧不起人。”奢云珞道。
“遵二嫂命。”苏录笑着点点头。
“这还差不多。”奢云珞便高兴地笑起来。
第三二二章 苏录的企图
安贵荣送来的大量生活物资,大大改善了龙场驿的生活条件。
王守仁的窗户上贴上了厚厚的窗纸,不用再担心风雨进屋了。
屋里竹床上,挂起了蚊帐,铺上了崭新的棉布被褥,再也不用裹着毡子睡草席子了。
苏泰给他打的衣箱里,也有了数套衣裳可以换干洗湿。桌上摆着青花瓷的茶杯茶壶,甚至还有文房四宝、一副围棋……对几乎没有物欲的王守仁来说,这些已经足够足够了。
库房里也堆得满满当当。竹编囤里盛着五石大米,粟麦用厚实的麻布口袋扎紧了口,在墙角摞了一大堆。
陶瓮里装满了菜籽油,带盖陶罐里装的是最金贵的盐巴……贵州不产盐,所有食盐都要从四川翻身越岭运过来。所以罗罗人有言‘盐是山的汗,要走千里担’,又说‘斤盐换匹布’。这满满一罐子盐,就足以让苗人发动一次‘侵略战争’。
厨房里自然也添了不少家什,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再也不用拿竹筒吃饭喝水了。
吊脚楼下也热闹起来。竹篱笆圈出的栏里,几头圆滚滚的小猪仔吃饱了睡得正香。
几只母鸡带着一群黄绒绒的小鸡仔,在院角啄食碎糠。一群麻鸭摇摇晃晃走出院子,到附近的小河中觅食。
驿馆旁边,苏录和王守仁开垦的菜地上,各种蔬菜都已经冒出绿芽。刚来时种下的豆角,藤蔓顺着竹架往上爬,缠缠绕绕地勾住竹竿。南瓜苗的叶子铺得越来越大,边缘卷着嫩黄,再过些时日,就能摘来下锅了……
原本冷清的山谷中,终于有了人间烟火气。
~~
其实安贵荣送来的最重要物资,是各种驱蚊除瘴的药材。这很重要,马上进入瘴疠的高发期了,没有治疗的药物真的会死人的。
“请问诸位,这瘴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没尝过瘴气厉害的王守仁,诚心求教道。
“瘴气就是瘴气呀……”驿馆众人一阵面面相觑,苏泰挠着头,瓮声瓮气道:
“依俺山里人的说法,就是天太热、雨又多,山里的腐叶烂草捂久了,蒸出来的毒湿气。沾着点就头疼脑热,厉害的还会打摆子,浑身冷得像掉冰窖里,接着又烧得糊涂。”
“不光会打摆子。我有个护卫,那年找马误入湿地,结果中了瘴,回来就胡话连篇,幸好年轻力壮,又治得及时,才缓了过来。”奢云珞接茬道:
“老人们都说,秋冬的瘴气最毒,叫‘瘴母’,聚在林子里散不去,连鸟都不敢往那边飞!”
罗罗武士也畏惧道:“是山泽里的‘邪祟’附在气里,北方来的人一沾就中招。咱本地土生土长的,倒还能扛一扛,但时间长了一样顶不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瘴气的说法不一,但都一样的恐惧……
王守仁认真听完,问苏录道:“弘之,你有什么见解。”
“回老师,《岭外代答》曰:‘南方凡病皆谓之瘴。’”苏录便答道:“其中影响最大的为疟疾,尤其是恶性疟,几乎是瘴气的总代表。”
“嗯,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王守仁一拍额头道:
“为师记得唐代《外台秘要》卷五《山瘴疟方一十九首》记载:‘瘴与疟分作两名,其实一致,或先寒后热,或先热后寒,岭南率称为瘴,江北总号为疟,此由方言不同,非是别有异病。”
“正是。”苏录点头道。
“那这瘴或者说疟,有的治吗?”王守仁问道:“为师这小身板,可禁不起这冰火两重天呀。”
“治是有的治,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往往预后不佳。”苏录道:“所以对瘴疟,预防远重于治疗。”
“当然,防患于未然当然是最好的。”王守仁道:“那该如何预防呢?”
“两个字,防蚊。”苏录答道:“所谓‘致病瘴气’,并非真的气,而是大量能传播的蚊子聚集飞行,远远看去就像一团黑沉沉、飘忽的气体,便被误以为是‘瘴气’。一旦人畜被这类蚊子叮咬,就有可能患病。”
顿一下,他接着道:“所以古代对岭南或西南兴兵,都选在冬季,因为冬天没有蚊子。”
“有道理。”奢云珞道:“我们老一辈也说,没了蚊子再进林子。”
“原来如此。”王守仁朝苏录竖起大拇指道:“好徒弟,你又给为师上了一课……我还从来没听说过瘴气是蚊子群呢。”
“老师没来过我们这边,自然想象不到铺天盖地的蚊子是什么样子。”苏录轻叹道。
“看来我们要好好防蚊了!”王守仁摩拳擦掌,他是真怕疟疾,便又坦然解释道:“得失荣辱,为师可以超脱,但生死一念,尚觉未化。”
“那还去讨廷杖?”苏录道。
“我也没想到,求个情都能挨廷杖啊。”王守仁苦笑道。
“老师都骂刘瑾权奸了,人家还不揍你呀?”苏录道。
“我那就是个标题,其实里头一句话都没提太监。”王守仁道。
“也许人家就只看了个标题……”苏录劝道:“总之老师,以后可别当标题党了。”
“标题党?”王守仁被他的说法逗笑了,点头道:“好吧,以后不这么干了。”
~~
于是第二天,龙场驿便全员出动,进行入夏前的防蚊大作战!
他们将驿站周围,方圆百丈的杂草拔干净,又在地面上撒了大量的石灰,防止野草复生,同时也能杀死地里的虫卵。
又疏通墙角沟渠,填实低洼处,坛坛罐罐也都掀翻倒扣,目的只有一个,不让积水潴留。
奢云珞还按照罗罗人的经验,让那骂衣阿卓送了几百株香茅过来,栽在房前屋后,甚至把整个院子都种了一圈,浓浓的柠檬香气,便笼罩了整个龙场驿。这种香味人畜无害,却可以令蚊虫避之不及。
那苗人首领听说阳明先生怕蚊子后,赶紧送来了他们特制的药包,黑乎乎臭烘烘,但驱蚊有奇效。
重重防护之下,小小的龙场驿成了蚊子的禁区。别处已经开始蚊虫肆虐了,龙场驿内却一只蚊子都没有。
王守仁也果然一直活蹦乱跳,没有一点中瘴的迹象……
“看来弘之你的说法是对的……瘴就是蚊,防蚊就是防瘴!”夜里,王守仁惬意地躺在竹椅上,对一旁的苏录道:“莫非也是用‘假说演绎法’得出的结论?”
“可以这么说吧。”苏录点点头,心说其实我需要一具显微镜,但所有的科学发现,基本都离不开这套方法。
“为师越来越觉得,你这套方法太厉害了,也许能用来探寻圣贤之道。”王守仁说着盘腿坐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苏录道:“你用这方法,帮我格一格竹子如何?”
“……”苏录闻言,心怦怦直跳,暗暗大叫道:‘来了!’
他之所以要拜王守仁为师,跟着王守仁来到这荒山野岭的龙场驿,为的就是这一刻!
因为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龙场悟道’就发生在这里!
阳明先生自年轻时起,便立下了做圣贤的志向。因为一旦成为了圣贤,他就能洞悉世间所有奥秘,勘破一切虚伪表象,通晓天下万般道理。就连天下万物的规律与本质,都能尽数了然、归于掌握!
这实在太酷了,不是吗?但大家为什么都能抵挡住这份诱惑呢?
因为成圣贤比成仙还难,几千年来据说成仙者,少说有几百位,但成圣贤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所以诱惑再大也没用。
但王守仁不是一般人,他觉得要干就得干最难的事,于是一人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那么该如何做圣贤?朱熹说要‘格物’,因为圣人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所以格物是成为圣贤的第一步。
那么为什么格物可以成为圣贤?程朱解释说,因为掌握了天地间的至理便是圣贤,而那唯一的至理,即所谓的‘道’,存在于万事万物中。
既是说万事万物中都有部分天地至理。所以只要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早晚有一天,就能参悟出那唯一的大道来了!
成为圣贤的方法便是理学的最高奥义,去练吧!
为此他学贯五经,精研释道,甚至连兵法谶纬,诸子百家,都烂熟于胸。然后按照程朱的教诲,格物致知十几载,试图格出那个天地间唯一的‘理’!
结果,他么连根竹子的理,都没格出来……
这让王守仁对自己平生的信仰,产生了一丝怀疑。
最终在这荒蛮偏僻,远离理学世界的龙场驿,在这人生跌入最低谷,几乎失去一切的时刻,他顿悟了!
于是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了光耀千古的圣贤,创立了伟大的阳明心学!
但是,心学的问题也很严重,严重到很多人将最后一个汉人王朝覆灭的锅,都甩到了王阳明的头上。
所以苏录要来看一看,‘龙场悟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有没有帮阳明先生补锅的可能……
ps.先发两章,下一章还剩一半……
第三二三章 虹
星瀚如海,点点星光洒在龙场驿。
驿馆窗纸透出几缕暖黄微光,院角飘来细碎虫鸣。
王守仁靠在竹椅上,仰头看着满天繁星,陷入回忆道:
“为师十五六岁时,便有志圣人之道,但对先儒格致之说没有头绪,便把此事放下了。一天我忽然看到,朱子注疏程伊川的一句话:‘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我不禁眼前一亮,想起前者娄一斋言,‘圣人可学而至’,方法是格物。今者再看到朱子之言,便明悟道:“看来这个‘理’果然是‘格’出来的!”王守仁回忆起年轻时的‘大发现’,依然有些激动:
“我把这个发现兴冲冲地告诉了一个姓钱的同学,他也十分兴奋,说这下有望成圣了!当时书斋后院有几株竹子,我们就决定先从竹子开始格起……”
“结果呢?”苏录问道。
“结果我们连续格竹三天三夜,钱生劳神成疾病倒了……”王阳明有些不好意思道:“为师那时年轻气盛,认为这是钱生精力不足之故,遂独自继续格竹七日,结果同样陷入‘早夜不得其理’之困境,最终也因过度思虑,差点一病不起……”
“好家伙。”苏录听得目瞪口呆。
“躺在病床上,我不禁感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王守仁苦笑一声道:“但后来我还是不死心,又换了很多东西去格,什么日常器用、花草树木、猪马牛羊,甚至是人……但总是徒劳无功,不得其理。”
他长长一叹道:“以至于为师有时忍不住要怀疑,程朱是不是错了?‘理’会不会不在物中?或者说就算在物中,对着硬格是格不出来的?”
说着王守仁看向苏录道:“咱们试试你的‘假说演绎法’,能不能格出点东西来?证明程朱是对的,为师的怀疑是错的……”
“当然可以。”苏录点点头,问道;“不过老师能先说说,你是怎么格竹子的吗?”
“我格竹的方法以静坐观察为主,尝试想尽竹子方方面面的道理,来领悟天道至理。”王守仁答道。
“恕弟子直言,老师想要通过静坐苦思,顿悟‘总合天地万物的大的一理’,更像是在参禅,而非我儒家之格物致知。”苏录便轻声道。
“确实。”王守仁点头道:“但后来我也换过其他东西去格,结果都是一样的。”
“有没有种可能,是先生格物的方法错了?”苏录小心道。以他对王守仁的了解,老师应该不会因为自己的质疑而恼怒。
“哦?”王守仁果然没生气,反而饶有兴致道:“你既然提出了假说,就用你的方法验证一下对错嘛。”
“可以。”苏录点点头道:“朱子曰‘理在物中’,我们是人又不是物,对着竹子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悟出竹子蕴含的道理吧。”
“那你说应该怎么格?”王守仁问道。
“学生以为,思考是应该建立在‘学习、观察、分析、实践’的基础上的。”苏录道:“所以格物也离不开这四步。”
“‘思而不学则殆’吗?”王守仁道:“但是我翻遍典籍,也找不到可以借鉴的知识。”
“那可能是因为前人也没有研究过。”苏录便道:“但就算无法学习前人经验,也还有‘观察、分析、实践’这三步呢——因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王守仁喃喃重复着苏录这两句话,不自觉地盘腿坐了起来。
“比如格竹子,要观察它的根、茎、叶如何生长,看它在春夏秋冬的变化,尝试种植、记录等等……才能观察到各种各样的现象,然后尝试从具体现象中归纳出‘理’来。”苏录越说越大胆道:
“但老师只是单纯用脑子想,试图仅靠思考,就悟透‘竹理’。这种脱离实际的冥思,本质是把‘格物’变成了‘参禅’,和朱子主张的‘实证探究’完全脱节,自然得不出任何结果,反而因过度耗神病倒。”
“……”王守仁认真听完,苦思良久,缓缓点头道:“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不能排除,你也是在空想。”
“不错。根据假说演绎法,现在应该进行实验来验证假说了。”苏录笑道:“我提出的假说是‘空想无法格物致知’,所以我只要证明——‘有些道理是无法空想出来,却可以通过实证探究出来’就可以了。”
“不错。”王守仁点头道。
“因为学生也不懂竹子的道理,所以我要通过其他事物的道理来证明,这没有问题吧?”苏录问道。
“当然没问题,竹子也好,猴子也罢,没有任何区别。”王守仁笑道。
“好,那么我请问先生,阳光是什么颜色的?”苏录便笑问道。
“没有颜色呀。”王守仁不假思索道。
“错。”苏录却断然摇头道。
“那你说是什么颜色?”王守仁失笑道。
“现在没有太阳,我回答了先生也不会信服。”苏录笑道:“所以还是等明天太阳出来后,再公布正确答案吧。”
“请老师用格竹子的精神冥想一晚,看看能不能得到正确答案。”说着他站起身,对王守仁笑道:
“晚安,老师。”
“你存心不想让我睡觉,还晚安……”王守仁没好气道。
“我们不是在做实验吗,还请老师配合一下。”苏录笑着摆摆手,回屋睡觉去了。
~~
第二天一早,苏录捱到天光大亮,太阳即将升起时,才推门出屋。便见王守仁顶着一对黑眼圈枯坐在竹椅上,显然非但一宿没睡,甚至都没挪窝。
“老师真的一宿没睡?”苏录一脸吃惊道。
“废话,为师就是这个脾气,你要想让我早死,就多来这么几回。”王守仁一脸幽怨道:“快点公布答案吧,我要进屋睡觉。”
“好。”苏录点点头,从水壶中倒了一杯凉白开,端着呷一口润润喉咙,慢条斯理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弟子先请先生看看彩虹。”
“快点快点,太阳已经出来了。”王守仁催促道。哪怕是他,一宿没睡火气都会很大。“这又不是雨后的傍晚,哪来的彩虹?”
“先生瞧好了。”苏录便走到院中空地,背对着初升的朝阳站定,万丈金光将他笼罩其间。
然后他端起竹筒,含了一大口水,仰头喷了出来。王守仁便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水雾像碎玉般在空中散开,迎着阳光的瞬间,真有半道小小的七彩虹,在那水雾中显形了!
“哇,真有彩虹!”出来看热闹的奢云珞等人,鼓掌欢呼之余,也都有样学样,背着阳光‘噗噗噗’喷起水来。
一道道小小的彩虹便在龙场驿中次第显现,让王守仁目不暇接。
苏录掏出帕子擦擦脸,走到王守仁身边,笑问道:“不知老师作何感想?”
“《礼记正义月令第六》曰‘若云薄漏日,日照雨滴则虹生;若云厚不见日,及不雨与虽雨而日不照者,则无虹矣。’”王守仁立马想到了本专业的经典,叹服道:“原来虹真的是日光照射雨滴所生。”
“雨滴和清水都是没有颜色的,所以那七彩虹就是从日光中分出来的!”苏录便沉声道。
“往日只知‘日照雨滴生虹’,却从未想过日光本就藏着虹。”王守仁苦笑道:“我有点被你说服了,但还没有完全被说服。”
“先生还有哪里不服?”苏录笑问道。
“你还得证明,水里没有藏着虹才行。”王守仁不愧是哲学家,思维就是严谨。
“这也简单,把水换成另一种材质就是了。”却难不倒苏录,他对奢云珞笑道:“二嫂,借你的项链一用。”
奢云珞酷爱各种宝石,今天戴的是一条透明的东海水晶项链。叆叇就是用这种无色透明的水晶磨成的镜片……
她便依言将那项链解下来,递给苏录。
苏录把那项链拿给王守仁看道:“先生看这里头也没有颜色吧?”
“当然,这可是极品东海水晶。”王守仁点头道。
“老师瞧好了。”苏录便将那菱形的吊坠举起来,对着太阳光。然后缓缓调整角度,让吊坠折射的光线,落在新糊的白窗纸上。
“嘶……”王守仁看那落在白窗纸上的光斑,居然也变成了七彩,而且跟水霓虹的顺序都一样,皆是‘红橙黄绿蓝靛紫’!
“哇,真的又出彩虹了!”奢云珞惊喜地竖起大拇指道:“你小子可真行,不愧是你哥的弟弟!”
苏录没搭理她,自顾自对王守仁道:“老师,总不可能水晶里藏着彩虹吧?”
“确实。”王守仁服气点头道:“日光照在水上出了虹,照在水晶上也出了虹,而且七彩的顺序都一样,说明彩虹确实是藏在日光里的。”
说着他心悦诚服道:“看来你是对的,光靠空想是格不出理来的,还得结合实证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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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四章 师徒大战
那天之后,王守仁就陷入了长考,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吃饭上厕所便见不着人。
苏录大体明白阳明先生现在的状态……这时候他还没有真正‘悟道’,没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也没有彻底离开程朱理学。
但是多年无法格物致知,已经让他强烈质疑起理学的那一套,只待顿悟的刹那,就与程朱分道扬镳,创立自己的心学了!
如果自己没出现的话,事情应该就会这样发展……
可自己用‘假说演绎法’给了王老师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光靠顿悟是格不出理来的,还得靠实证探究……他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的那条路,显然也有问题。
这下王老师就更迷茫了,不知道是要继续向自己的道走下去,还是退回到程朱的老路上?
日复一日的苦思没有答案,王守仁的心情可想而知,众人时不时就能听到,他在房间里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啊!诚心正意为什么要从物上格?!”
“成个圣贤怎么就这么难?!”
“老天爷,你下雷把我脑袋劈开吧……”
听他越说越离谱,屋外吃饭的众人面面相觑。
“阳明先生不会是中瘴了吧?开始说胡话了都。”苏泰端着大碗,一边大口扒饭,一边担忧道。
“他身体好着呢。放心吧,哲学家都这样,想通了就好了。”苏录夹一筷子金黄的炒鸡蛋,这可是他们自己下的蛋。
“那他要是一直想不通,还永远不出来了?”奢云珞问道。
话音未落,便听砰地一声,堂屋的门猛地推开了,王守仁披散着头发,跣足走出来。
“呀,先生想通了?”众人便齐刷刷回头问道。
“嗯,我想通了!”王守仁点点头,对苏录道:“我差点被你带回老路上去。”
“先生何出此言?”苏录咽下口中饭菜,掏出帕子擦擦嘴。
“朱子说的理也好,你那日为我演示的理也罢,都在具体事物之中,和我诚心正意有什么关系?”王守仁便挥舞着双手,长发在山风中猎猎飘扬道:
“我要格的是成圣贤的道理,与那日光有七彩、瘴气是虫群有什么关系?我纵然格得万物之理来,如何诚得我自家之意?”
“呃……”苏录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也需要长考一下……”于是他饭也不吃了,关起门来冥思苦想起来。
“好么,这下又轮到秋哥儿了。”苏泰两口子彻底无语。
“还能光让老师遭罪吗?也该他伤伤脑筋了,吃饭吃饭。”王守仁却神清气爽地坐到苏录的位置上,端起他的碗,拿起他的筷子,吃起了金灿灿的炒鸡蛋。
“哎嘛,真香……”
~~
房间里,苏录端坐竹床,盘膝静思。
以他今时今日的水平,自然明白王守仁悟到了理学,或者说程朱方法论的重大缺陷——格物致知与正心诚意间,是存在严重脱节的!
因为程朱假定成为圣贤的道理在万事万物中,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千百年来也无人质疑。
大道嘛,它可不就是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所以程朱说,你格物也能格出大道来,之所以还没格出大道,是因为格得不够多……
但王守仁离经叛道的发问——具体事物之理与我自己的诚意正心有什么关系?一下子就动摇了‘格物致知’这一理学根基……
一旦被动摇了根基,整座理学大厦都有崩溃的危险,因为程朱理学的起点就是格物致知啊!
动摇理学大厦的种子,就是龙场悟道,它迅速茁长为一棵叫阳明心学的参天大树,导致了明朝后期的思想大解放,当然也可以叫思想大混乱……
苏录也约摸能体会到,王夫之顾炎武为什么恨阳明心学了,他们认为心学摧毁了理学和礼教体系,让人们空谈心性,不再关心天下事,只知道放纵享乐,导致了明朝的礼崩乐坏,内部瓦解。
苏录对这个说法并不以为然,人家西方也有文艺复兴,怎么就能解放思想,让欧洲走出了蒙昧的中世纪?
怎么大明一解放思想,就他么崩溃了呢?
再说阳明心学可不光‘心外无物’‘心定万物’,还有‘知行合一’‘事上磨练’呢!怎么不见那些所谓的王门后学,像阳明先生一样一生任劳任怨,建功立业呢?
其实根本原因是大明的士大夫病了,长期只享受权利,不承担义务,让他们成了巨婴。
巨婴嘛,自然拈轻怕重,厌恶承担责任,所以才会把王学片面化、极端化,只袖手清谈,空谈心性……
大明需要的是给士大夫换血,在血与火中彻底清洗这群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的虫豸!而不是靠什么神奇的理论,就能让国家焕发新生。
而且心学对旧秩序的冲击无与伦比,其实是十分宝贵的一股力量,所以苏录从没想过要扼杀它,而是希望能够尽己所能,帮老师改造它,降低它的消极影响,甚至催生出一些进步的新生力量……
眼下,苏录已经打消了王守仁‘心外无物’的禅宗理念,王老师应该不会再产生‘心定万物’的思想。
下一步就要设法避免他割裂‘心’与‘理’,彻底走向主观唯心了……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对手是一千年来最伟大的头脑,苏录虽然有挂,却依然必须要殚精竭虑,每一句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能不能影响接下来一百年国人的思想,就看这一场了!
~~
三天之后,苏录同样披头散发,破关而出!
“怎么,你也想通了?”王守仁正在跟苏泰商量盖砖房的事儿,看到苏录老神在在的样子,便笑问道。
“是的!”苏录便朗声道:
“老师觉得程朱那套不对劲——‘格物致知’求的是物理,‘正心诚意’正的是心意,两者怕是存在严重的脱节,甚至没什么关系?”
“没错。”王守仁点点头,问道:“你苦思后的答案是?”
“学生斗胆以为,老师即对又不对。”苏录沉声道。
“对在哪里?”王守仁问道。
“格物致知格的是物理,诚心正意正的是人心、是思想,两者确实有云泥之别。”苏录便侃侃答道:
“在学生看来,物是客体,心是主体。‘物理’是客体的规律,‘心意’是主体的标尺。两者来源、用处都截然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说着他随手拔起一根长长的香茅叶子,举例道:“比如这叶子的‘物理’,是它春生秋落的生长规律,是遇霜会枯的属性,得靠观察、记录、试种才能摸清——这是‘格物致知’要求的,是‘人对物的认知’。”
顿一下,他接着道:“而‘心意’呢,是你见这香茅叶子,想着‘有了它就不用被蚊虫叮咬’的念头,是‘希望百姓都可以免于瘴疟’的道德意愿——这是‘正心诚意’要正的,是‘人对自己的要求’。”
“说得好!”王守仁赞道:“人对物的认知,人对自己的要求,正是格物和正心的区别呀!”
“所以,物理在物身上藏着,得靠‘动手查’才能得;心意在心里住着,得靠‘向内省’才能明——程朱错就错在,觉得‘查完物理,心意自会正’,可就算你摸清了叶子的生长规律,要是没‘想帮百姓’的心意,最多当个花匠,成不了‘正心’的圣贤——这不就是老师说的‘二者非一回事’吗?”
王守仁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道:“那我又错在哪里呢?”
“错在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割裂了格物致知与诚心正意之间的联系。”苏录便毫不客气道:
“物与心,主体与客体确实是两码事,但正心意绝对不能只‘向内求’——光靠内省,你只能生出‘要帮百姓’的念头,但‘百姓缺什么,怎么帮才管用’,这些靠空想是想不出来的,甚至有可能会因为愚昧好心办坏事!”
“嗯。”王守仁赞同地点点头道:“欲想做好事,确实一需要良知,二需要知识。”
“知识哪里来?还是需要格物才能知道啊!”苏录便沉声道:
“就像这香茅,您若没先格出‘它的味道能驱蚊’的物理,就算心里再想帮山民避蚊虫,也只能空着急。”
“而且,错误的知识只能导致错误的认知。比如原先人们都以为虹是‘淫征’……郑玄说它是‘夫妇过礼’‘淫奔之女’的征兆,朱子更说它是‘阴阳不当交而交’的‘天地淫气’,老师从前见着虹,会不会也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王守仁点头道:“幼时读注疏,确是这么想的——见着虹便觉是天地示警,心里总绷着根‘要避邪祟’的弦。”说着他叹了口气道:“现在知道了,这算不得‘正心意’,倒像是愚夫愚妇的妄念了。”
“这就是错在知识根基歪了啊!”苏录语气恳切道:“先生看,一旦知道了虹是自然现象,再看到彩虹,心里便不会有‘避邪祟’的妄念,反倒会想‘这雨后天晴的景致真美啊’——这时候的心意,才是正的,因为它建在‘知物之真’的根基上!”
“没错,正心意非得建立在正确的知识上才行!”王守仁赞同地点点头,又道:“那如何知道知识是对还是错呢?”
师徒俩便异口同声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第三二五章 龙场悟道
龙场驿中,师徒二人的对话,把包括奢云珞在内的一众罗罗人都听懵了,心道这俩人在说禅吗?
唯有苏泰若有所思,听得津津有味……
王守仁叹息道:“这么说的话,不光为师错了,可能朱子也错了?”
“朱子能把‘虹’格成‘淫气’,他格物致知的水平可见一斑,后面诚心正意、修齐治平,自然也都没有说服力了。”苏录含蓄道:“至少那些被他的邪说害死的可怜女子,应该不会觉得他是对的。”
“是啊,他格物错了,‘正心意’时,便会把‘避虹’当‘守正’,可这‘正’本就是错的……”王守仁点头叹气道:“那到底什么是对的呢?”
“老师,这又是新的问题了……”苏录无奈道。
“那咱们回屋接着想?”王守仁干劲满满。他这辈子还从来没遇上一个不仅能跟上他的思路,甚至还能帮他纠偏的神人呢。
“我想先洗个澡……”苏录攥着已经出油的头发,看一眼同样变成大油头的王守仁,抽抽鼻子道:“先生也该洗澡了,都馊了。”
“他们说身上味重了可以防蚊。”王守仁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为师也没经过实践检验,不知道是真知还是谣言。”
“当然是谣言了。”苏录笑道:“山里人整年不洗澡,蚊子还不活了吗?”
“哈哈哈,有道理。走走,安之一起洗澡去!”王守仁便从晾衣绳上取下毛巾,招呼苏泰一起出了门。
少顷,三人脱得赤条条,跳进驿站旁的小河里。
先享受了一会河水的清凉,便开始用猪胰子洗头。
当王守仁解开发髻,苏录哥俩发现他快要秃顶了……
“唉,为师当年也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号称‘西直门小潘郎’。”王守仁也有些心酸道:
“一转眼,已经三十有六了,道理还没悟出来,头发倒是一把把地掉。”
“老师岂不闻‘聪明绝顶’?”苏录笑道。
“哦?”王守仁闻言不禁笑道:“哈哈,那你也要小心华发早谢咯……”
苏录闻言一愣怔,心说老师不是在开车吧?
“唉,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王守仁感同身受地吟诵了两句,叹息道:
“这首词是元丰五年七月,你家老祖宗谪居黄州时所写,当时东坡先生四十五岁,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两年余……为师终于能体会到他填这首词时的心情了……”
“真的是时光易逝,转眼白头啊。”王守仁感慨道:“我年轻时也像东坡先生一样,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做一番事业易如反掌,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不可一世?”
“可是现实跟理想差得太远,为师格竹子格到病倒,上一道疏就被打了个半死,流放烟瘴之地,还连累老父亲也丢了官……”王守仁越说越消沉。
上个月接到消息,刘谨借王华编写《大明会典》中的小谬误,已经勒令他致仕了……
“现在一切都已离我而去,唯一支撑我的,就只剩成为圣贤的理想了。”王守仁双手掬一捧冰凉的河水拍到脸上,看上去就像在流泪一样。
“结果我苦思多年的道路,又被你证明是错的……”他对苏录苦笑道:“莫非为师这辈子注定要一事无成,默默无闻地死在这不毛之地了?”
“老师,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苏录便正色对罕见消沉的王老师道:
“也许上天只是想让老师,把靠外物撑着的自己卸下来。老师当年有出身、有仕途、有名望,看理的时候,这些都是‘障’啊!如今没了这些,也许反倒更能看清‘理’到底长什么样了。”
“看清?我现在连‘理’在何处都不知道。物里没有,心里也没有,还能在哪里看见它?”王守仁仰天长叹一声道:
“我总是觉得差一步,差一步就能迈过这道坎,见到这个理了,可是这一步迈来迈去总是找不对方向,也许永远都迈不过去……”
“也许老师差的不是‘迈一步’,而是‘弯下腰’。老师总想着‘悟透天理’,再修齐治平。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天理就在修齐治平中?不去坚持实践,就永远也悟不出真理。”苏录振聋发聩道。
“嘶……”王守仁闻言如遭雷击,呆了半晌他忽然激动地拍着水面道:“知行合一,知行并进!知在行中,行由知生!关键是一个‘行’字,可将一切连起来!”
说罢,他便在水里待不住了,蹦到岸上便要跑回去闭关。
“老师,你还光着屁股呢!”苏录赶紧提醒他。
“哦哦,为师一时激动忘形了。”王守仁这才冷静下来,一边穿裤子一边对苏录道:“你跟我一起去闭关,我师徒共参大道,这回一定要将它找出来!”
“遵命。”苏录自然求之不得。
“正好安之他们要翻盖砖房,我们这回不在驿站闭关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王守仁又道:“堪称洞天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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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师徒俩回到驿站,就带上干粮和锅碗,上了附近的龙岗山。
王守仁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苏录苏泰还有个罗罗护卫扛着行李跟在后面。
“先生,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苏泰忍不住问道。自打动身,王守仁就没犹豫过方向,显然已经来过一次了。
“是那苗人头领莽轱辘告诉我的,我之前来看过一次,果然很不错。”王守仁在语言方面也是个天才,这才两三个月,就已经能跟苗人交流了。
“到了,就是这儿。”说话间,他领着三人来到一面青灰色的山崖前。
崖前空旷平整,彷佛天然的庭院。崖壁上爬满翠绿的藤萝,仿佛卷帘一般。
王守仁走上前,伸手拨开垂落的藤蔓,一个两人多高的洞口便露了出来。
“进来看看。”王守仁率先迈步,三人紧随其后。
洞内比预想中宽敞,比一间堂屋还大,而且洞口朝阳,光线透过藤萝照进来,把洞内照得亮堂堂的,不像一般山洞那样幽暗。
苏录伸手摸了摸身旁的石壁,触手冰凉干爽,没有想象中的潮湿,不禁赞道:“确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啊。”
“这里跟我六年前,在故乡余姚隐居的阳明洞,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这般清寂自在,倒像天留着给人安身的。”王守仁捻须笑道:“便叫它‘阳明小洞天’吧!”
苏录两人正说着话,入内探查的苏泰道:“先生秋哥儿进来看一看。”
两人循声走过去,才发现原来这只是外洞,内里还另有玄机。
内洞不光要小一些,暗一些,还并排摆着两具……石棺材。
苏录往下拉了拉袖子,问道:“老师故乡的阳明洞里,也有这玩意儿吗?”
“当然没有。”王守仁苦笑着摇摇头,上前一看,见两具石棺并没有盖子,内里也空空如也。
他仔细检查一番,笑道:“没人用过,正好给咱俩当床使!”
“非要这么狂野吗?”苏录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这叫向死而生!坐死关就要有坐死关的样子。”王守仁却兴致勃勃道:“再说你可是要考进士当官的,怎么能见棺而退呢?”
“……”苏录不禁苦笑道:“我都快忘了自己还要考科举了……”
这段时间天天陪着王守仁悟道,他连学业都丢下了。
“放心,只要咱们把大道悟出来,考个举人那还不跟吃饭喝水似的。”王守仁安慰他道:“为师十八岁以后就专心当圣贤,不也没耽误考进士。”
“所以你第三回时才考上。”苏录忍不住吐槽道。
“那不是因为我没悟出来吗?悟出来一回就考上了!”王守仁揽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拜我为师,就得按我的法子来,相信为师没错的!”
“唉,好吧……”苏录无奈点头,拜了这么个不靠谱的老师,也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带沟里去。
会不会带沟里不知道,反正已经带到棺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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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师徒俩就当真睡在了石棺中。别说,睡得还挺安稳,并没有阿飘嫌他们占了自己的床之类……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便在这清幽的阳明小洞天中,日以继夜辩论思考,共同参悟起大道来……
“首先,根据之前连番讨论的结果,我们应该达成一个共识。”苏录躺在他的石棺里道。
“很可能并不存在一个‘总合天地万物的大的一理’。”
“嗯。物理和心意的区别,就说明这两者很难被一个统一的道理解释。”另一个石棺里的王守仁道。
两人用这种方式来忘掉自己的身份和顾虑,放下所有的杂念,让自己只剩下最纯粹的思想。
“即是说大道并非是唯一的,也不能奢望悟出一个道理,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苏录又道。
这个前提非常的重要,可以避免很多无意义的争论,让两人的理论可以共存,这样才能谈得上共参……
“如果不是唯一,那就不配称大道,但也有可能大道并不存在。我们求其上得其中,也是可以的。”王守仁道。
“再好的大道也终有磨灭的时候。君不见诸子百家,如今只剩儒术。哪怕孔子的儒家,也会有被人弃之如敝履的一天。”苏录却很看得开道:“所以老师不必强求。”
“嗯。”王守仁赞同道:“只要‘于世有补’,中道也是极好的。”
“那我们就正式开始石棺悟道吧!”他又笑道。
“还是叫龙场悟道好听点儿……”苏录坚持道。
“好吧,听你的,那就叫龙场悟道!”王守仁从善如流道。
ps.第三章还是剩一半……
第三二六章 王苏惣学
龙场的朝阳,斜斜漫进阳明小洞天。
师徒俩已经不知外界日月轮转,完全沉浸在了对大道的求索中……
王守仁的胡子可比头发浓密多了,长时间不修剪,已经长出了络腮胡。他披散着头发捋着大胡子,双目却依旧亮若晨星道:
“心是良知与认知,物是规律与实在,既然这两者割裂不得,那就要将它们联系起来!莫非那个把两者拧成一股的力道,就是‘行’?”
“没错。”苏录提笔在山壁上写了个‘心’字,又在一旁写了个‘物’字。
然后他一手指‘心’,一手指‘物’道:
“老师看这两端——心不能凭空造出土里的禾苗,物也不能自动告诉人该怎么种。想让心连着物,得靠一样东西搭桥!”
苏录说着在心和物中间重重写了个‘行’字道:“我们的先民最初不会种庄稼,是偶然发现采集稻谷可以长成新的禾苗,才会想到能不能通过播种,得到更多的粮食?然后他们不断地尝试,才终于驯化了野生的稻黍稷麦豆,有了今日养育世人的五谷!”
“嗯,这个例子完美的诠释了心、物、行三者的关系。”王守仁赞同地点头道:“三者确实像一个铁三角,缺一不可。所以我们的道,也应该围绕着这三者去生发!”
“老师所言极是。”苏录点头道:“没有种植的想法,‘神农’就不会去实践,去尝试。没有尝试和实践,就得不来种植的知识,那‘神农’再美好的想法也只是泡影。”
“当‘神农’通过实践得到了知识,没有‘令族人免于饥馑’的良知,也不会教授大家种植之法……”王守仁抚掌笑道:“看来这三者确实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说着他高兴道:“是了!从前总在‘心内求理’或‘物外求理’里打转,倒忘了‘行’才是根本——心通过实践知物,再通过实践改物。物的反馈又回过来校准心,这便是‘心物统合’的道理了!”
“不愧是老师,总结得太好了!”苏录便将‘心物统合’四个大字写在另一面山壁上,笑道:“这样本门的第一条理论就诞生了!”
“哈哈,是啊!”王守仁兴奋地背着手,状态愈发火热道:
“这统合得有两个准头——一是认知得合物的真。好比只有正确认识到‘水往低处流’,才好修渠!”
“二是行动得合良知的善!比如修渠不能断了别家的水。”
“嗯嗯,这便是主客统一的‘双重契合’!”苏录一边在纸上做着记录,一边也兴奋道:
“这样世界便不会停滞不前,而会在千万人‘心物行’的实践中,不断被推动向前!”
“确实,认知不足时,实践补;物有挑战时,实践破,倒比‘理在人心’或‘理在物外’更实在。”王守仁的心不禁火热起来,憧憬道:“真想看看那时候的世界啊……”
说着不禁失笑道:“可惜,路漫漫其修远兮。孔夫子都没见过儒家大行的世界,我们估计也等不到那天。”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却听苏录坚定道。
“说得好啊!”王守仁对苏录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有时候,我都搞不清楚,咱俩谁是谁老师。”
“那都没那么重要。”苏录笑道。
“哈哈,确实!”王守仁居然赞同道:“谁是谁老师有什么关系?悟出大道才最重要。”
很难想象这两个粗鄙野人一样的家伙,居然都是治《礼》的……
~~
经过无数次的对谈,两人终于理出了世界观的脉络。下面该讨论人生观了……
“既然世界是‘心物二元、行之为桥’的,那君子的理想人格,就应该是兼具‘认知力、行动力与道德力’三者了。”苏录便顺着世界观的脉络道。
“嗯,君子应该‘明知识、致良知、笃践行’,三者皆备方为全人,三者皆登峰造极,则为圣人!”王守仁不愧是老牌标题党,马上就提炼出了核心卖点。
“请问老师,‘明知识、笃践行’,弟子明白,只是何为致良知呢?”苏录请教道。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王守仁便道:“所以‘致良知’便是通过修养去除私欲障蔽,以恢复心中‘天命至善’的行动。”
顿一下他总结道:“结合进我们的理论中,便是‘本心发善,行事践善’八个字。”
说完他问苏录道:“弘之有何高见?”
“学生窃以为,老师的‘致良知’该再往前一步。”苏录便不客气道:
“致良知不该只是一味教人‘为善去恶’。虽然所有经书都只教人向善,但毋庸讳言,人性自私。如果只教人做滥好人,那别人信我们的学说就会吃亏。”
说着他笑道:“老师,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可没人做。”
“确实,但应该这样严格要求。不道德的学说不就是歪理邪说吗?”王守仁皱眉道。
“一门学说但凡要想发扬光大,就不能让信徒吃亏,至少让他们觉得自己没吃亏。”苏录道:“比方佛教,宣扬信徒行善积德,下辈子就可以投生好人家。这样信徒才会越来越多……我们既然想演化一门经世致用之学,就不得不考虑这一点。”
“……”王守仁寻思良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你说该怎么进一步?”
“老师的‘致良知’,是扶危济困的善心。比方见山民饿肚子,良知会催着人去学农法,然后去教山民刀耕火种搭梯田——这便是‘良知绑着责任’。”苏录说着提高声调道:
“但是,帮人不能总让自己吃亏……既然帮着山民免于饥饿,那就应该享受他们的回报,至于回报是一部分收成,还是尊敬与威望,那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总之学生的观点是——若只谈付出不讲回报,是没有人愿长久做的。当然,更不能只要好处,却不付出,那便失了良知的根,是无良了!”苏录说着忍不住吐槽一句道:
“其实自古至今,天下也好,小家也罢,坏就坏在‘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上。”
“你这观点倒是符合孔夫子的论调。”王守仁笑道。
“弟子也是孔门信徒来着。”苏录瞪大眼道。
“哈哈,我都没看出来。”王守仁干笑道。
师生俩放声大笑。
王守仁说的是‘子贡拒金、子路受牛’的故事……
鲁国曾有法律,从外国赎回沦为奴隶的鲁国人,可向官府领取赏金。子贡赎了鲁人后,却认为‘行善不应求利’,坚持不领赏金。孔子知道后说:
‘子贡错了。从此以后,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孔子的意思是,子贡虽然得到好名声,但百姓会因为道德压力不好意思领取赏金,自然就不会赔本去赎奴隶了。
后来子路救了一名落水者,对方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坦然收下。孔子知道后却表扬他:
‘子路做对了,以后鲁人必救落水者。”
所以孔子的核心考量很简单:评价行善,不看个人是否‘清高’,而看其行为能否鼓励更多人一起行善——让行善有合理回报,才是让善举延续的长久之道。
~~
孔子都这么说了,王守仁也就接受了苏录的建议,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你这‘权责共生’,倒补了我从前的缺!我总想着当‘舍己为人’,却忘了‘权责相当’才能让人愿主动担事——就像老师教书得有束脩,当兵打仗你得发饷。这样‘担事’才不是苦役,而是正经活法!”
“老师说得太对了!”苏录抚掌赞道:“付出了要求回报,并不会搞坏社会的风气。真正欲壑难填的,反倒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员士绅!”
“嗯。”王守仁点点头,提笔在墙上写下了‘明知识、致良知、笃践行’边上又加一句‘衡权责’。
~~
至于方法论,早就已经贯穿于两人之前的探讨中,就是苏录的‘假说演绎法’。
而‘致良知’是方法论根本,‘明知识’与‘笃践行’是支撑与落脚……
两人又用了不知多少时间,将能够着的洞壁上都写满了字,终于将这门学说基本构建完备。
待到苏录落下最后一笔,王守仁定定看着满山洞的字迹,神情平静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这……就是我苦苦追求的圣贤之道了!”
“那么恭喜老师了,终于开宗立派了!”苏录也长松口气,将已经秃掉的毛笔随手丢在地上。
“呃……我们这个宗派叫什么?”王守仁忽然一愣怔,俩人研究了这么多天的,就是忘了起名字。
“王学?”苏录道。
“哎,至少也要叫王苏之学。”王守仁却摇头道:“而且不能只用名字命名,还得有一个总括之字,比如‘程朱理学’。”
“新学?”苏录又建议道。
王守仁却听成了‘心学’。“唉,不合适。我们已经离陆九渊的心学太远了。”
他摇摇头,看着山壁上最大的两个字——‘物’和‘心’,眼前一亮道:
“还是叫‘惣学’吧!”
说着便提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惣’字道:
“惣是总的异体字,为‘统合、总括’之意。所以‘惣学’,意为统合心物、知行、权责的总体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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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七章 洗澡
当两人大功告成,仰天大笑着走出山洞时,发现外头很多人在等候。
苏有金苏有才、苏满苏淡、朱子恭朱子和、白云山雷俊、还有林之鸿邓登瀛等阳江社全体成员。
就连黄峨和朱茵都来了……
看着山洞外满满登登全是人,苏录不解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众人看着这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疯癫大笑的野人,也是目瞪口呆,难以相信这俩货就是儒雅亲切的阳明先生和俊俏潇洒的小三元。
直到苏录开口才确定,还真是他俩……
“听说你和阳明先生住进山洞,睡进棺材,一个月没出来,我们不得来看看呀?”苏有才看着没了人样的儿子道:“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爹,我陪先生在洞里悟道呢。”苏录浑不在意地一撩脏拖把似的头发,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那悟到了吗?”众人问道。
“悟到了。”王守仁也一甩脏麈尾似的稀疏头发,自信得像是用了飘柔。
“悟到什么了?”众人忙追问。
“我二人共同参悟出一门统合心物、知行、权责的总体学问!”王守仁便骄傲地宣称道:“我二人命名为‘惣学’,他日必可成为天下显学,造福世人!”
“哇,这么厉害?!”众人大感震撼,七嘴八舌道:“还请先生赐教!”
王守仁也迫不及待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到‘王苏惣学’,便迈步上了一旁的大石,盘膝坐定,在阳明小洞天前开始了第一次宣讲:
“吾有惣学三纲,一曰‘心物统合’——心有良知、物有定理,行为枢纽,三者相合,缺一不可。方得生生不息,步步向前。”
“二曰‘知行统合’——由行中知,自知而行。知须验得真,行必由良知,知行要合一,不行万事空。”
“三曰‘权责统合’——权责本同根,相离两俱损。履责方享权,享权必践责。”
接着,阳明先生便向众人敷陈大义,细细讲解起惣学的妙处来。
众人起先还只是好奇,但渐渐便听得如痴如醉,盘膝坐在大石前,聆听阳明先生演说他的大道……
只有黄峨这时候一句也听不进去,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拉起了苏录的手。
“我脏。”苏录看着自己和黄峨的肤色,简直是黑如炭、白似雪,反差过于强烈。
“我还会嫌你吗?”黄峨却与他十指交扣,含情脉脉道:“几个月没见了,想你还来不及呢。”
“我嫌我自己。”苏录还没到阳明先生‘八风不动’的境界,小声道:“我们先回去,等我洗刷干净了再好好抱抱你。”
“嗯。”黄峨娇羞地点点头,乖乖跟着他悄然下了山。
~~
苏录一回龙场驿,立马拿起胰子毛巾冲向旁边的小河。
脱下脏衣服跳进水里,吭哧吭哧往头发上打胰子,他两辈子都没这么脏过,结果就让未婚妻看到了。
“唉……”苏录不禁叹气,这不得让黄峨笑话到八十?
“叹什么气呀?”黄峨娇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啊?你怎么过来了?”苏录慌忙用毛巾围住小小苏,局促的样子逗得黄峨咯咯直笑。
“我来给你洗衣服呀。”黄峨把木盆搁到小河边,红着脸把他的脏衣服一件件拾进盆中。
苏录定定看着黄峨,只见她入乡随俗,未施粉黛,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身上换穿了蓝布裙,头上也学着当地人,用素色布巾裹住了秀发。
可那简素到极点的装扮,依然压不住她的人间绝色……眉如远山凝黛,肤似琼脂映雪,剪水双眸中那浓浓的情意,半点藏不住。
“快转过身去。”黄峨羞羞道。
“哦哦。”苏录赶紧回过头,心砰砰直跳。
“我帮你搓搓背。”便听黄峨道。
“哦……”苏录就没那么激动了。
“你怎么还听着有点小失望?”黄峨拿着丝瓜络,使劲蹭了他的后背一下,“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呢?”
“嘶……”苏录呲牙咧嘴道:“我以为要给我再洗洗头呢。”
“瞎说,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黄峨咯咯笑道。
便一边给他滚滚搓灰,一边跟他诉起了别后之情。
小情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也没聊什么有营养的东西,一下午就过去了。
两人正沉浸在二人世界中,忽听到大部队回来的声音,黄峨赶紧站起来,小声道:“干净衣裳就在你身后,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受惊兔子似的跑掉了……
苏录也一样不好意思,未来大嫂也在呢。可他想出水穿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尽量缩到水里,希望他们别发现自己。
但那是不可能的,多少双眼睛呢。
阳江社的一帮无良社友看到他,便嘻嘻哈哈凑过来,围着苏录调笑道:
“哟,社首还在泡澡呢?”
“啧啧,后背搓得真白,你是咋够着的?”
“我手长行不行?”苏录没好气道:“去去,大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
“我等洗澡自然没什么好看的,可社首洗澡是好兆头,不能不看啊。”萧廷杰笑道。
“什么好兆头?”苏录问道。
“小三元洗澡——独占鳌头啊!”萧廷杰便贼兮兮道,惹得众社友捧腹大笑。
果然不管身份地位,讲笑话都喜欢奔下三路。
苏录低头看看,毛巾在腰间好好的呢,并不会暴露自己的鳌头……
“我也想起个笑话来。”这种戏谑的事儿哪能少得了白云山?他笑眯眯地蹲在苏录身边,贼眼瞥着下三路道:
“说有个老头,领着孙子到河里洗澡,孙子想要摸个虾,却总是抓不着,就问老头:‘爷爷爷爷,这虾子前赶后退,后赶前行,不知何处是头,何处是尾?’”
说着他笑问苏录道:“社首,你知道爷爷是怎么回答的吗?”
“爷爷说‘龟孙儿,你给我闭嘴吧!’”苏录没好气道。
“不是不是。”白云山便笑道:“爷爷说的是:‘有须子的是头,没须子的是屁股。’不知道社首能不能,也这个法子分出来?”
“哈哈哈哈!”众社友捧腹大笑,捶胸顿足,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你还是自己下来试试的。”苏录直接把白云山扑通拉进了水里。
“我们也来了!”其他人也三两下脱掉衣裳,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嬉闹半晌,林之鸿悠悠道:“原来都可以用这种法子分前后了。”
“哈哈哈!”十六七岁的光腚小伙子们,不知第几回笑成了一团。
~~
嬉闹够了,阳江社众人才嘻嘻哈哈爬上岸,穿好衣服回去吃饭。
水里只剩下白云山:“我的衣裳还没干呢。”
他刚才是被苏录直接拉下水的……
“那你继续捉虾子吧,我们回去了!”众人朝他挥挥手,便勾肩搭背往龙场驿走去。
“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白云山骂道。
“你说什么?!”众人回头问道。
“我说,哪位好心的义父帮着拿身衣服回来吧。”白云山马上笑着拱手道:“孩儿顿首了。”
“这还差不多。”社友们终于父爱发作,帮他回驿站去拿干衣裳。
如今的龙场驿,已经大变样。
之前搭建的竹屋,全都拆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前后三进,一共十八间砖瓦房!
夏哥儿一来龙场驿就开始烧窑,一直烧到苏录和王守仁闭关前才攒够了盖房子的砖。
但光靠他和十来个罗罗护卫,可盖不了这么快。是那莽轱辘带着苗寨的劳力一起来帮忙,才用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建成了这座占地三亩的新龙场驿!
当晚,青砖铺地的大院中举行篝火宴会,庆祝王苏惣学诞生暨新龙场驿落成,并为远道而来的众人接风洗尘。
夜色笼罩,熊熊篝火将烤架上的全羊与乳猪炙烤的金黄油亮,烤出的油脂落在火上,溅起噼里啪啦的火星。
猪是驿站自己养的,羊是苗寨的猎人刚打的。一听说阳明先生出关了,莽轱辘直接给送过来了,连寨子都没进。
王守仁便把莽轱辘等人留下来一起吃酒。众人围坐在篝火旁,手里捧着粗瓷碗,碗里盛着苏家人带来的二郎佳酿,一边吃酒一边分食切下来的烤肉。
泸州来的公子小姐们,万没想到这种迥异于汉家的粗犷吃法,居然是这样的过瘾!
王守仁坐在首位上,呷一口二郎十年陈,一脸享受地笑道:“真是好酒啊,没想到这么快又喝上了……”
“知道先生就好这口,所以给你带了两大坛。”苏有金笑道:“主要是山路不好走,不然就能多带点了。”
“还得走山路?赤水河还没通吗?”王守仁问道。
他记得黄珂说过,修完赤水河之后,就可以直接把船开到龙场九驿的最后一驿——毕节驿了。
然后顺着驿道就能把货直接运往贵州了……
“唉,航道是修通了,奈何有人拦着不让走,有什么办法?”苏有金叹气道。
“哪里来的山大王居然如此嚣张?让黄兵宪派兵剿了他!”王守仁吹胡子瞪眼道。
“黄兵宪也无可奈何。”苏有金苦笑道:“因为拦路的是播州杨家,人家杨斌现在是黄兵宪的顶头上司了。”
“这样啊……”王阳明明白了。
第三二八章 书生能当百万兵
之前奢云珞便带回了,播州宣慰使杨斌走通刘瑾的门路,被破天荒提拔为四川按察使的消息!
黄珂这个兵备道的本职是四川按察副使,可不正是杨斌的手下吗?
虽然黄珂不一定会听杨斌的,但杨家人可一定不会听黄珂的。
“自从杨斌当上本省臬台,杨家那帮人简直就是‘张飞穿女装——又狂又嚣张’!”苏有金郁闷道:“他们公然在河道上设卡,不许船只通过。说赤水河是他们的圣河,不能走船。”
“纯属瞎扯!”王守仁闻言气愤道:“就是仗着上头有人,胡作非为罢了!”
“是啊,先生。”苏有金点头道:“赤水河的治权根本就不在播州,他们完全不占一点理。但有杨斌这个臬台在,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那修河的百姓岂不很失望?”王守仁皱眉道。
“谁说不是呢?”苏有金颓然点头道:“四万男丁拼死拼活干了一冬,不就是指望着通了航,能过上好日子?这下又没戏了,能不怨吗?我现在都不敢见他们,没脸啊……”
说着他仰头猛灌一口闷酒。
“那就得想办法,让杨家收手。”王守仁望着篝火缓缓道。
“没办法呀,先生……”苏有金无可奈何道:“我们跟杨家谈判过了,他们油盐不进,给过路钱都不行,反正就是不让这条河道通船!”
“播州说了算的肯定还是杨斌,跟他们谈没用的。”王守仁沉声道。
“兵宪大人专门去省城拜见过杨斌了。那厮最是可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答应的好好的,说会让他们撤走,可到现在依然没动静。”苏有金愁眉苦脸地啐一口:“其实那帮王八蛋根本就是他指使的……”
“嗯。”王守仁点点头,洒然一笑道:“老兄不要发愁,此事不难解决。”
“哦?!”苏有金一听就瞪起眼来,忙问道:“先生能压住杨斌?”
“杨斌都已经是按察使了,我一个小小的驿丞,怎么可能压得住他?”王阳明摇头失笑道。
“那就是先生认识什么人,能压住他?”苏有金问道。
“并无。”王阳明摇摇头。
“大哥,你就问阳明先生怎么办就行了,猜什么猜?”苏有才绷不住笑道:“就凭你这脑瓜,天亮也猜不出来啊!”
“是是,还请先生赐教。”苏有金讪讪笑道。
“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听王阳明道:“我给他写封信,劝他不要当这个按察使了就是。”
说着理所当然地笑道:“只要他辞了官,杨家不就老实了吗?”
“啊?”苏有金目瞪口呆道:“杨斌又不是三岁孩子,刚刚当上按察使才几个月,怎么可能先生劝几句就不干了?”
“不信咱们打个赌?”王守仁却笑道:“要是我赢了,你就再给我送两坛二郎酒来,也得是‘十年陈’才行哟。”
“当然没问题了!先生就是输了,我也一样管着先生这口酒。”苏有金忙笑道。
“哎,一码归一码,赢来的酒格外好喝。”王守仁却摇头笑道。
~~
当晚,宴会过后,王阳明回到房间,准备给杨斌写封道谢信。
杨斌虽然远在成都当官,但他的老巢播州海龙屯距离龙场驿不到二百里。
海内闻名的阳明先生来了,杨家自然也要派弟子具厚礼前来慰问了。
当时王守仁在阳明小洞天闭关,没有见到杨家来人,现在自然得写信跟杨斌诚挚道谢了,然后顺便再劝劝他……
苏录替老师磨好墨,铺好纸,便见王阳明提笔写道:
‘使君麾下,前承厚贶,米粟布帛之属,大济驿所之困。贬臣无以为报,唯念使君身家危在旦夕,故不避冒昧,敢沥胆陈之。”
苏录本打算伺候好了老王就开溜,到后头跟黄峨看星星,瞧了第一段,就挪不动步了。
心说,老师是改不了标题党这毛病了,但确实能勾着人看下去啊……
便见王守仁接着写道:
‘今闻使君有逢迎刘瑾之意,不知出自何蠢之谋?实乃大不智也。某虽在远,亦为使君忧之——刘瑾以阉宦擅权、弄法乱政,朝野之士莫不痛恨!然倒行逆施,不过一时之势。纵遂幸免于一时,或五六年,或八九年,必遭雷霆清算。’
‘反观使君杨家。自汉唐以来,千几百年,土地人民,未之或改。所以长久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越。故天子亦不得踰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
‘日后清算刘瑾,使君若牵连其中,丢却祖传官位尚是小事。麾下两宣抚、六长官岂肯再俯首?一旦君势弱,必生异心;周遭土司久窥使君领土,亦会乘隙而图。届时祖业失却,子孙怨怼,使君纵有悔意,又何颜面见杨家列祖列宗于地下?’
看到这,苏录已经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他用刘瑾得势必不长久与杨家在播州近千年的延续形成强烈对比。然后让杨斌自己思考——为了当几年按察使,跟刘瑾这样的大奸臣搅在一起,落下终身的把柄,甚至可能会给朝廷借口将播州改土归流,到底值不值?
当然是太不值得了……
而且王阳明算到了杨斌肯定不会轻易被说服,又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分析了,一旦被朝廷撤职的恶果……杨斌自己就觊觎别人的领土,自然也会担心万一丢了世袭的官职,被别的土司瓜分了祖传的领土。
然后王阳明又进一步说明他现在危险的处境:
‘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按察,则流官矣,东西南北,惟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以一职,或闽或浙,其敢弗行乎?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复使君有矣。’
意思是你当宣慰使多好啊,世世代代土皇帝一样。但当了按察使就成了流官,皇帝让你去哪就得去哪,不去就等着被治罪砍头吧。到那时播州土地人民,都不再归你杨家所有了。
‘由此言之,虽一省之臬台,使君亦当速速辞之,不可恋栈!凡此以利害言,揆之于义,反之于心,使君必自有不安者。以使君之智,定早就抉择,贬臣唯念使君家业长久矣……守仁顿首。’
想想我这些话是不是这个道理?这破官根本就是个招祸的丧门星,所以赶紧辞职吧……
而且这封信最妙的是,只字未提赤水河的事儿,让杨斌以为王守仁完全是在替他担心。
看完之后,苏录竖起双手拇指,心悦诚服道:“老师,常言说,书生能当百万兵,今天学生算是见着了。”
“呵呵。”王守仁搁下笔,也得意地笑道:“为师原先也没有这么犀利。是悟道之后,感觉看问题要比从前通透不少,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一样。”
“有没有那么厉害啊?”苏录不信道:“弟子怎么没有这个感觉?”
“那说明你道行还不够,还得继续修炼啊。”王守仁笑道:“我们的惣学再神奇,也不可能知道了就无敌天下,还需知行合一,在事上练啊。”
“是,老师。”苏录老老实实道。
确实,就算一同悟道,自己跟老师差的也远着哩……
“你也不用着急。你现在才十七岁,在同龄人里,已经不可能有人比你更强了。”王守仁一边将吹干的信纸小心折好,装进信封,然后用浆糊封好口,一边笑道:“等到你二十七岁,一定远超今日之为师了。”
“老师对我真有信心。”苏录笑道。
“那当然,你可是与为师共创惣学之人。”王守仁正色道:“还需要怀疑自己有大智慧吗?”
“嘿嘿……”苏录挠挠头,愣是没好意思点头,他要脸。
便赶紧扯开话题道:“老师这封信真能说服杨斌辞职?”
“当然。”王守仁点头道:“这要是他刚上任的时候,可能还没用。但他已经当上了按察使半年了,个中滋味也体会到了,估计早就觉得没劲了。”
“怎么讲?”苏录问道。
“就像汉人难当土司的官,土司去当汉人的官,肯定也不好受吧?何况还是去成都,上头还有布政使和巡抚布政使,下头还有一帮他调不动的按察副使。”王守仁洞若观火道:
“就像一滴油进了水缸,怎么它也融不进去的。别人抱成一团排挤他,把他架空,你说他难受不难受?”
“以他现在的心境,看到我这封信,肯定会大为触动的。”王阳明信心十足道:“不信走着瞧吧!”
“我信。”苏录重重点头。
“信我就对了,我的弟子不信我,我会很难过的。”王守仁便笑逐颜开道:“对了还有个事儿。”
“老师请吩咐。”苏录恭声道。
“之所以把龙场驿盖这么大,是因为我想在里面开一所书院。”王守仁便道:“原本是想着教化一下当地的苗民,他们其实是心向华夏的,只要我们教他们文化礼仪,则狄夷亦可华夏之。”
“是。”苏录赞同道:“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另外,现在既然悟出了惣学,当然也要在此讲学,将本门学说发扬光大了。”王守仁说着问道:“你说这个书院叫什么名字好?”
“又来。”苏录无奈道:“明明老师最会起名,也最爱起名,还老是问弟子。”
“哈哈,你先说一个,我再说个更好的,才会显得为师比你高一点点嘛。”王守仁笑道。
“那就叫龙岗书院吧。”苏录道。
“呃……好吧。”王守仁顿了一会儿,笑道:“跟我想一块去了。”
ps.下一章还有一千字……
第三二九章 辞官
省会成都,城南按察司前街,按察使司衙门。
新任四川按察使杨斌两眼发直地坐在公堂上。下属官吏们在轮番汇报案情,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主要是听不懂啊。
一开始他还大大咧咧地发表过意见,但手下那帮汉官们似笑非笑地对他说:‘臬台大人有所不知,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的自尊心就会严重受创,觉得又被汉人瞧不起了……
日子一久,杨斌干脆闭嘴,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说实在的,他都后悔花钱买这个官儿了……
去岁,他协助官军平叛有功,但宣慰使已经是土司序列的顶峰了,按例只能升他个将军之类的虚职。
但当时的监军,四川镇守太监韦公公对他说,只要孝敬两万两银子,就能帮他当上四川布政使。
这诱惑实在太大,杨斌哪能抵挡得住?一来,正二品的布政使是正经的封疆大吏。虽然上头还有巡抚,但中丞大人的职责偏向监察百官和军事为主,民政这块依然还是由布政使负责。
二来,布政使管着一省财政。不贪不占,一年落个两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就算只能干一任也赚翻了。
三来,土司当上一省之长,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壮举。这是何等的风光?
正好他也在宣慰使的位子上干腻了,便一口答应下来。
别说,韦公公收了钱真办事儿,没几天告诉他成了。只是上头可能搞岔了,把布政使给他定成了按察使……
韦公公还安慰他说,藩台臬台虽然一个二品一个三品,但朝觐庆吊之礼完全相同,所以没什么区别的。
而且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全省的官员都得乖乖接受监察,官威比布政使可大多了!
杨斌又问:‘那油水呢?’
‘这么大的权力,能不肥吗?’韦公公笑眯眯道。
于是杨斌就同意上任了。
他走的时候家里人那个高兴啊,上上下下与有荣焉的样子,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这让杨斌感觉钱花值了。
谁知来成都上任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首先按察使确实有监察全省官员的职责,但朝廷后来又设了巡抚、巡按专门管这事儿,所以监察这块,他根本插不进手去。
其次,按察司是个专业性很强的衙门,光把律条烂熟于胸都不够,还得深谙过往的成例判例,以及儒家礼制、地方民俗,乃至士大夫的道德标准,缺一样都不行。
而且需要他亲自审判的案子,都是县里州里府里一层层打上来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他一个土司怎么能审理明白?
还不敢由着性子胡审,因为巡抚巡按都在盯着他。所有的汉官都把他这个异类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鸡蛋里还要挑骨头呢,他还敢乱来?
所以为了不犯错,他只能不说话,不发表任何意见,上堂时当木偶,退堂后当人肉图章。
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小心窝囊。
而且上司对他阴阳怪气,下属虽然当面恭敬,背后肯定也没少笑话他。
再想想自己当宣慰使的时候,在播州说一不二,高高在上,是何等的痛快?他是真想找个后悔药吃一吃。
但是他不会主动辞职的,因为他已经把宣慰使让给儿子当了……
在外头多丢脸都不要紧,反正播州的父老乡亲又不知道。
要是出来没几天就这么灰溜溜回去了,自己在家里也会颜面扫地的……失去了族人们,尤其是儿子的敬畏,怕是要晚年不祥的。
所以哪怕打肿脸充胖子,他也会坚持下去的……
~~
在煎熬中又撑过了一天,杨斌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后衙。
“呼,终于清静了……”他长长松了口气,正准备让小妾给自己按摩按摩,舒缓一下情绪,便看到了桌上那封信。
“这是哪来的?”杨斌问道:“为什么不送到签押房。”
“老爷,这是阳明先生的信。”跟他来上任的管家恭声道:“他的官职不过是驿丞,送去签押房又要被汉官说不懂规矩了。”
“妈的,汉人真操蛋,放屁都得守规矩!”杨斌拿过信来骂一声,撕开封口,抽出信纸展开看起来。
看完第一段,他就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看到第二段神情郑重起来;第三段,脸色大变;第四段,额头见汗……
看完整封信,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怎么了老爷?”管家惊奇问道。
“阳明先生高义,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杨斌这才回过神来,赤足在厅堂中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王阳明说得太有道理了。
“阳明先生说,我这个官不能当了。我一人荣辱还在其次,关键是会危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啊!”
“……”这种大事,管家自然不敢多嘴。
杨斌在踱到第九十九圈时,最终下定决心道:“我决定了,这就辞官回播州!”
于是他连夜写好辞呈,加急送往京师。
第二天又向中丞大人告假,说自己头痛老毛病犯了,已经无法履职,必须要回家养病……
中丞大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哪个巡抚也不希望自己手底下有个土司当臬台。
现在见他主动求去,自然求之不得,马上准了杨斌的病假,让他安心修养,不必担心衙门里的事儿。
准假之后,杨斌一刻没耽误,当天下午就乘船顺流而下,离开了成都。
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来了……
~~
船到泸州,杨斌没有立即回播州,而是改乘小船走赤水至毕节,上岸后沿着驿道,前往龙场驿拜访王阳明。
杨斌一路上走来,看到当年奢香夫人开设的驿站全都破败不堪。他还在那感慨,阳明先生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
然后他便被龙场驿的景象惊呆了——傍山而建的三进青砖大瓦房崭新气派。更夸张的是,驿站中还传出数百人的朗朗读书声!
这景象在内地倒也平常,但放在这蛮荒野外,画风就太不符了。
听闻杨斌来访,王阳明亲至驿站门口迎接,抱拳笑道:“哈哈,使君果然明睿啊!”
“哦,某是来向先生道谢的。”杨斌赶忙还礼,跟着王阳明进了龙场驿。
他好奇问道:“这里原先就是如此气派吗?”
“不怕使君笑话,半年前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窝棚。”王阳明便淡淡道:“这都是弟子们一砖一瓦营建起来的。”
“厉害……”杨斌深感震撼。更让他震撼的是,跟着王阳明走到后院客厅的路上,他起码看到了二十个穿着襕衫的秀才。
“阳明先生真乃圣人也,走到哪里都能群贤毕至,创造奇迹。”杨斌由衷敬佩,愈发恭敬。
“使君谬赞了,一切都是弟子的功劳,我这个老师不过坐享其成而已。”王守仁为他奉茶,笑问道:
“使君此来,是否有事要问在下?”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杨斌老老实实道:“一是来向先生道谢,感谢先生救我杨家;二是向先生求计,我现在无官无职,下一步该怎么办?”
“使君担心的是,已经将宣慰使之位传给了令公子,现在又辞去了按察使的官职,回去后该如何维系自己的权威吧?”王阳明笑问道。
“是。”杨斌叹气道:“不怕先生笑话,我那儿子比较……不驯。”
“那就驯之。”王阳明便正色道:“我也看出来令公子不像使君这样深明大义、以家族为重——使君可知为何我会写那封信?”
“不知。”杨斌摇头。
“因为令公子犯了糊涂,他以为你当上按察使就有恃无恐,居然截断了新修的赤水河航道——难道他不知道,修这条河是干什么用的吗?”王阳明声音变得严厉道。
“震慑我们播州。”杨斌有些艰难道。
“明知如此,还敢跟朝廷对着干,这是要造反吗?”王阳明沉声道:“就像我在信里说的,朝廷其实就等着你们造反,一造反就可以取消你们的世袭,改土归流了!”
“如果地处偏远,朝廷还可能要考虑一下划不划算,但你们可是播州啊!物阜民丰,而在滇黔川三省交界,还与重镇重庆接壤!朝廷一刻都不会犹豫的!”
“我们播州占地千里,拥百万之众,深谷险寨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就算朝廷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杨斌有些不服地小声道。
“别做梦了!还是那句话,你们可是播州!大明只要没到亡国的一天,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平叛的!”王阳明冷笑道:
“其实播州不服朝廷的传言早就有了,修赤水河只是一次警告,如果还不收敛的话,杨氏的灾祸一定从这里开始!”
“使君也当过一省臬台了,不至于再夜郎自大了吧?”说着他鞭辟入里的分析道:
“要说占地千里,播州比得上成都重庆吗?而像成都重庆这样的大府,大明还有几十个呢!”
“要说拥有百万部众,比得上中原的一个都司吗?深谷险寨,杨氏虽然有,但在播州内外,和杨氏一样拥有天险的土司,还有十几个呢!”
“朝廷根本不需要派兵,只需要向他们下一道文书,让他们各自出兵,一起瓜分杨家的土地。恐怕早上下令,晚上就没有杨家了!”
杨斌听得汗如浆下,离席跪地道:“先生所言,又救我杨氏一命!还请先生不要怪罪我刚才的气话。”
“无妨。传承千年的家族,总有些骄傲在的。”王阳明依旧云淡风轻地笑道:“只是这骄傲有时候也会蒙蔽了人的眼睛。杨家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没有人敢来争夺,靠的是朝廷的任命啊。要是有可乘之机,谁不想取而代之呢?”
“是。”杨斌服服帖帖地点头道:“我这就回去召集长老,废掉孽子的土司之位,消弭祸患!以后定当告诫约束族人,学那奢香夫人恭奉朝廷,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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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零章 又要考试了……
……
对杨斌来说,最有利的选择自然是当回播州宣慰使。不然,他回去只能做‘太上皇’。
杨斌也是学过史书的,知道太上皇可不是什么好职业。日子一久,等儿子彻底大权独揽,他这个老使君真就不如路边一条了……
但一来这个官职是朝廷授予的,哪能过家家似的换来换去?二来他儿子杨爱也四十好几了,当了大半辈子‘储君’,好容易上了位,哪能轻易还给他?
当然,他当了三十多年的播州宣慰使,加上‘第一个土司按察使’的光环,在族中和各部的威望之高,远非立足未稳的杨爱可比。
眼下硬要逼杨爱还给自己,杨爱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但得有个正当的理由啊!不然父子离心不说,甚至可能会导致播州天有二日。
所以杨斌来见王阳明,最心底的想法就是希望这位智者,能帮自己师出有名。
王阳明洞彻人心,一眼就看出杨斌想要什么。
所以一番说辞看似在教育杨家,一定要悬崖勒马恭奉朝廷,方可保全家族。但其实是在教他回去该怎么开大会批判杨爱。
杨斌虽然按察使当不清爽,但起码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自然能听出阳明先生的潜台词——你就回去召集宗老,像我这样痛陈利害,甚至可以把辞官的责任,也算在杨爱的头上!
就说朝廷修河本来便是在震慑我们,杨爱却还蛮横地阻断了河道,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吗?
人家黄珂都告到朝廷去了。刘公公震怒,觉得咱们杨家太不识抬举了,我这才不得不引咎辞职,都是你小子害的!你说你该怎么办吧?!
杨爱痛快让位则罢,赖着不让的话,他就有正当的理由教训不听话的儿子了!
~~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杨斌,王阳明对苏录笑道:“这下至少杨斌活着的时候,杨家不会再阻断赤水河了。”
“是。”苏录点头笑道:“他以阻断赤水河的罪名废掉了杨爱,自己肯定也不能再这么干了。”
“那等他别的儿子接班呢?”苏泰闷声问道,事关奢云珞,他自然得问个明白。
“到那时你们兄弟就成长起来了,谁还敢惹二郎苏家?”阳明先生笑道:“可能都用不着那么久,说不定明年他们就不敢了。”
“老师,我哥的意思是,他现在可以放心娶我二嫂了吧?”苏录也笑道。
“当然,只要安之的丈母娘没意见……”王阳明哈哈大笑道:“你们可商量好了谁嫁给谁?”
“当然是……”苏泰便一拍胸脯道:“她嫁给俺了!”
“其实是搁置争议,一婚各表。”苏满却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也难为秋哥儿,帮他们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怎么个一婚各表?”王阳明饶有兴致地问道。
“就是双方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分别定义这场婚事。”苏录便解释道:“比方我们男方可以说是娶媳妇,但女方非要说娶丈夫,我们也管不着。”
“反正奢宣抚还不到四十岁,离着我二嫂接班起码还有二三十年。”他接着笑道:“完全可以让二哥二嫂先正常过日子,等到时候视情况而定。说不定到时候就不用我二嫂,直接让我大侄子接班了。”
“嘿嘿,那样最好。”苏泰高兴地挠着头。
“确实,给宣抚使当爹,比给宣抚使当丈夫可舒服多了。”王守仁拢须笑道:“看来弘之也能用惣学来解决问题了。”
“……”苏录一时无以反驳,毕竟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已经统合进了惣学,老王这么说也没错。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王守仁又问道。
“回先生,科试是七月初二了,我们明天就得走了。”苏满恭声道。
他和众社友在龙岗书院跟王守仁学习了两个多月,也结下了一段师生之谊。
“今天都六月二十了,能赶得及吗?”王守仁有些担心道。
“老师放心吧,我们这回走水路,赶得及。”苏录问道:“到时候我们都走了,老师不会觉得孤单吧?”
“我巴不得清净几天。”王守仁没好气道。
“怕是清净不了,还有那些苗家娃娃呢。”苏录笑道。
“那些娃娃天真烂漫,童心质朴,跟他们在一起,为师放松的很。”王守仁道。
“感情就是我们招人烦呗。”苏录故意叹气道。
“知道招人烦就好好考,考中了举人就去进京赶考,不用再来烦我了。”王守仁说着深吸口气,看着救自己于生死一线,陪自己度过最艰难岁月的苏录和苏泰道:“为师谢谢你们。”
“老师言重了,跟着老师这半年多,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苏录忙正色行礼道。
“是啊,先生你要保重呀。”苏泰红着眼圈,朝王守仁深深作揖。
“你们也是,要经常写信,别忘了在穷乡僻壤的龙场驿,还有个孤苦伶仃的半老头子。”王守仁也带着鼻音,看着风华正茂的苏家三兄弟,欣慰地笑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弟子们雏鹰展翅,一飞冲天的景象。
~~
翌日一早,苏录和他二十余位同窗,一起向阳明先生辞行。
王守仁昨天已经感性过了,今日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高人风范。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谆谆教导众弟子道:
“你们入我门中,百无禁忌,唯有一条必须牢记——不管多难都要保持内心光明,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舍弃自己的良知!”
“是,弟子谨记老师教诲。”众弟子齐声应道。
“去吧,在外遇事不决就问你们大师兄。”王守仁摆摆手道:“都给我好好的考,考出惣学的威风来!”
“遵命。”苏录率领众师弟,再次向阳明先生行礼道:“老师保重!”
说罢,众弟子便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龙岗书院。
走出龙场驿中,众人听到阳明先生清越的吟诵声,在山谷中回荡——
‘龙岗山程接晓晴,风牵衣袂送君行。
此去文旌当北指,莫教云翳蔽心灯。’
~~
苏录等人六月廿一出发,四天后行至毕节卫,在七星关上船。
然后便沿着赤水河顺流而下,一路上果然再没有杨家人设卡阻拦,两天后就回到了合江。
“通航后确实快啊。”看着熟悉的青灰色城墙,朱子和由衷感叹道:“之前从毕节到合江,怎么也得走个十天。”
“其实对我们山里的百姓来说,快几天慢几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赤水河能在丰水季行船了!”苏录高兴道:“以往这个季节,赤水河上一条船都看不到!”
“真不容易呀!”来码头迎接他们的苏有金更是感慨万千。“整整两年,终于可以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代了!”
“那河工局是不是完成使命了?”苏满问他爹。
“不会的,河工局还会常设的。”苏有金道:“赤水河道太脆弱了,需要一直维护才行。”
说着他眉头一挑,得意道:“你老子现在升为河工局协办了,总管二郎滩到土城段河道呢!”
“好家伙,失敬失敬。大伯现在是龙王爷了!”苏录笑着拱手道:“那不得给你升千户了?”
“没那么快,现在只是把试百户的‘试’字去掉了而已。”苏有金一脸矜持道:“哎,大伯我也就这么回事了,咱们老苏家,还得看你们年轻人。”
“听见了吗爹,”苏录对苏有才笑道:“咱们年轻人还得好好努力。”
“臭小子没大没小!”苏有才捶了儿子一拳,笑容有些发虚道:“为父就算过了科试,去成都也就是个陪考的。就那么几十个解额,怎么也不会落到我头上。”
“二叔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一年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文章也进步飞快……总之功力已到,能不能中举只看运气。”苏满安慰苏有才道:
“其实除了弘之,我们都得看运气,所以大家机会是均等的。”
“确实。”一众同窗也深以为然,乡试的高手太多,解额太少,谁也没把握。
“诸位不用想那么远,先好好考试过了科试再说吧。”苏录对众同窗道。
“谨遵大师兄教诲。”众同窗便笑着应声道。
“妈的,给我降辈了……”苏录笑骂一声。
~~
在合江县住了一宿,翌日一早,众人又从陆路赶回了泸州。
到泸州城时才六月廿八,距离科试开考还有三天呢。
家在泸州的白云山、朱子和等人便各回各家了。在泸州没有家的,就住在同窗家了……
苏家一大家子,这回去的不是珠子巷,而是城西北坛巷,贾知州送给苏录的那套宅子。
接下这处宅子后,苏录还没来过呢。但苏有才告诉他,田总管已经把这里收拾出来了,现在家里也搬过来了,珠子巷那边只做商号用了。
众人便跟着苏有才来到了北坛巷,只见巷子里皆是泸州常见的青砖黛瓦联排坊屋,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高门大户。
苏有才走到一处普普通通的黑漆木门前,笑道:“到家了。”
苏录便见那门楣上嵌着长方形石匾,上头刻着三个篆体字曰‘金桂轩’。
第三三一章 新宅
苏有才上前叩动门环,大声道:“开门!我们回来了!”
“来了!”院子里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院门很快敞开,田总管满脸笑容地相迎道:“老爷公子辛苦了,欢迎回家。”
“田叔也辛苦了。”苏录笑着打声招呼,跟着田总管绕过雕着松鹤的青砖影壁,便见内里竟十分的宽敞,有回廊连通厅堂。
回廊内圈的天井里青石铺地,两口大水缸中养着金鱼,还摆着一盆盆茉莉、月季,虽然称不上豪阔,却十分的宜居。
“骐骥哥!”朱子明风驰电掣而来,他已经长成大小伙了,不变的是眼里依然只有苏录。
“子明。”苏录高兴地给他个熊抱道:“听说你考进鹤山书院了?”
“那还不易如反掌?”朱子明便臭屁道:“我还是月课第一呢。”
“行,比你哥强。”苏录大笑道:“你是自己来的吗?”
“不是,我爹娘还有姐姐都来了呀。”朱子明摇摇头。
“好么……”众人不禁同情起子恭子和两个可怜孩子……兴冲冲回了家,结果发现家里人都在这边。
“爹,大哥二哥三哥淡哥,你们回来了。”小田田也快步迎了出来,她已经十三岁了,再不是小女孩模样,已经出落成了个知书达理的柔美少女。
“是啊田田,我们回来了。”看到她,父兄们便油然生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来。
娇俏明艳的朱茵紧跟在小田田后头,再往后还有朱玠夫妇,却迟迟没见到老板娘的影子。
跟师伯见礼后,苏录便忍不住问道:“有山长的消息了吗?”
“上个月刚收到他的信,已经在琼州安顿下来了。”朱玠笑道:“放心吧,老九一切都好。身上的伤也好利索了……他说琼州那地方四季如夏,十分适合养伤。”
“那就好。”苏录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一直十分挂念山长,但通信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这时苏泰奇怪问道:“哎,娘呢?”
“啊,你娘现在走路不太方便……”苏有才老脸一红道:“忘了跟你俩说,你们要当哥哥了。”
“是吗?!”苏泰苏录便惊喜道:“爹也不早说!”
其实他俩早有心理准备,苏有才和老板娘已经结婚一年了,两人又都年轻,不生孩子才奇怪呢。
果然,便见老板娘在黄峨的搀扶下,步履有些蹒跚的出了厅堂。
纵使身上穿着宽松的衣裙,也能看出显怀来了。
“恭喜母亲。”苏泰和苏录赶忙快步上前行礼,迫不及待问道:“咱家什么时候添丁啊?”
老板娘耳珠通红道:“九月。”
“哈哈,看来老苏家要双喜临门了!”朱玠大笑道。
一大家子有说有笑进了厅堂,堂中紫檀八仙桌亮得见影,酸枝太师椅的月白绫垫绣着缠枝纹。
供桌上青釉瓶插着新鲜的兰草,中堂挂着幅李世南的《秋景平远图》。远山淡墨融云,近水疏林欹立,宽波里一叶渔舟漂荡,尽显秋景的幽远隽永。
“真雅致啊。”苏录不禁赞道。家里的审美是蹭蹭往上涨,已经看不见暴发户的痕迹了。
“当然了,这都是若蘅和秀眉布置的。”老板娘欣慰笑道。若蘅是朱茵的字。
“怎么样,还不错吧?”朱茵便邀功似的巴望着苏满道。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苏满却吃惊道:“这上面的诗是东坡先生题的?”
“嗯。”朱茵高兴地点点头,很满意他的反应。
“徒儿好眼力,这正是东坡先生的真迹。”朱玠故作肉疼道:“当年东坡先生题完诗,这幅画就被我们家祖上收了,一直当作传家宝藏着。”
说着指了指朱茵道:“哎,女生外向啊。她说这是苏家老祖宗的真迹,直接就给要了过来。”
“这么贵重吗?”老板娘吓一跳。“那快摘下来吧。”
“哎,挂着挂着,我已经当嫁妆给她了。”朱玠忙摆摆手笑道:“家里还有几幅东坡墨宝,回头成婚的时候一块发送了。”
“师伯真是大气!”苏录笑着给朱玠戴顶高帽。
“怎么,嫌你岳父不够大气?”黄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兵宪大人也驾到了。
“不敢不敢。”苏录赶忙起身陪笑道:“泰山已经把最珍贵的宝贝给了小婿,我已别无所求。”
“哈哈,你这张嘴呀,怪不得把我闺女哄得五迷三道。”黄珂心情上佳,笑着与众人见礼后,对苏录道:
“放心,我就这么一个闺女,陪嫁也寒酸不了。”
“哈哈哈!”一众长辈大笑起来。
奉茶后,苏有才和黄珂、朱玠在厅堂吃茶,张夫人和老板娘到花厅说话。
小辈们则兴致勃勃地到后头欣赏园子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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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中。
黄珂问朱玠道:“你们家的婚期定了吗?”
“怎么,兵宪大人着急了?”朱玠打趣道。
“我替你着急还不行?”黄珂心情确实好,居然也开起了玩笑。
“放心,肯定不耽误你们的事儿。我跟亲家商量着,等到秋闱之后,不管考没考中,都给俩孩子把事儿办了。”朱玠便笑道。
“光你家不耽误没用,我们还得等夏哥儿这边儿。”黄珂笑问苏有才道:“亲家,你家老二这一对,怎么个打算呀?”
“哦,等春哥儿完婚后,随时都可以。”苏有才便答道。
看着堂堂黄兵宪居然跟自己平起平坐,谈笑风生了,他还是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奢宣抚那边,不顾忌杨家了吗?”黄珂问道。
“应该没问题了,亲家肯定知道,杨斌已经辞去按察使一职了吧?”苏有才问道。
“嗯。”黄珂点点头道:“听说他在臬台位子上如坐针毡,下面人故意给他难堪。但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请辞……据说还没等朝廷批复,就告假回家了。”
“其实他回家之前先去了龙场驿,拜会了阳明先生。”苏有才道。
“他拜会阳明先生干什么?”黄珂不解问道。
“因为是阳明先生写信劝他辞官的。”便听苏有才石破天惊道。
“是吗?!”黄珂吃惊道。
“是。”苏有才点头道:“阳明先生听说杨家阻断赤水河十分生气,他说杨家倚仗的,无非就是杨斌这个按察使,便写了封信劝杨斌辞职。”
“然后过了没多久,杨斌就亲自上门来道谢,说他已经按照先生的建议,辞掉了按察使之位。”苏有才说着叹服道:
“在龙场驿跟阳明先生一番深谈后,他又表示回去后立即废掉野心勃勃的杨爱,从此世代恭奉朝廷,再也不会干扰赤水河的航运了。”
“阳明先生这么厉害的吗?”朱玠十分震惊。
“年初时,我和王阳明接触过几次。他确实磊落坦荡,见识过人,但也没到这种智多近妖的程度吧?”黄珂也深感意外。
“阳明先生在龙场悟道,创了一门新的学问,”苏有才便与有荣焉道:“叫王苏惣学!”
“王苏总学?”黄珂和朱玠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王是王阳明的王,苏是苏弘之的苏,惣是上物下心的惣。”苏有才答道:“总之这是一门统合了心物、知行和权责的学问!”
“厉害……”朱玠不明觉厉道:“兵宪大人,你这个女婿了不得呀,年纪轻轻就要成大儒了。”
说着他开玩笑道:“我看很快就没有什么‘泸州小杨慎’的叫法了,‘新都小苏录’还差不多。”
“呵呵,没必要总将他们相提并论了。”黄珂也开始习惯了以苏录为荣道:“苏录就是苏录,杨慎就是杨慎,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是。”朱玠点头道:“杨用修以诗词歌赋见长,走的是才子路。咱们苏弘之以文章学术见长,走的是儒者道,两人的区别越来越大了。”
这话如果在别的朝代,可能意味着苏杨两人平分秋色,但这是在大明朝,褒贬就再明显不过了……
“好了,咱们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黄珂咳嗽一声,扯回话题道:“亲家,既然如此,你就跟奢宣抚商量商量婚期吧?咱们也好定下来啊。”
“奢宣抚那边早就说好了,只要解决了杨家的问题,婚期由咱们定,她配合。”苏有才忙道:“我想着等老大一结完婚,马上就给他哥俩办了。哥几个万一要是中了举人进京赶考,婚期还不知道拖到啥时候。”
“我也是这个意思。”黄珂拢须点头,忍不住稍稍透露道:“我在泸州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哦?!”苏有才和朱玠闻言惊喜道:“兵宪要高升了?”
“算是吧。”黄珂矜持道:“已经收到廷寄了,月初已廷推我为山西按察使。”
“恭喜恭喜!”两人赶忙起身抱拳道贺:“这是在奖赏兵宪的修河之功吗?”
“可能是吧。”黄珂道:“具体什么情况,得等进京面圣后才知道。”
“什么时候动身?”两人忙问道。
“等接任的楚大人从辽东赶过来,大概得十月吧。”黄珂说着对苏有才道:“所以咱们是不是在我离任前,把婚事办了?不然那小子就得去山西迎亲了。”
“要得要得。”苏有才点头不迭。
ps.还剩半章……
第三三二章 科试
月洞门内的后花园,才是整座建筑的精华所在。
贾知州对这方隐秘的小天地着实下了功夫。半月池水面浮着几片圆阔的睡莲,粉白花瓣正随风轻摇。三峰太湖石嶙峋立在池畔,绿苔爬满石缝,水下几尾红鲤摆尾穿梭,让这静谧的景色多了几分生趣。
池边金桂、银桂相间栽种,枝头隐隐缀着无数花苞,用不了多久便会满园飘香了。
桂树丛中立着座临水的四角凉亭,四根杉木柱未做雕饰,只架着青灰瓦顶。亭内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搁着紫砂的茶具、精美的茶点,苏家的年轻人们或坐或站在桌旁,轻松闲适地谈天说地。
只有苏满微微皱眉,忍不住道:“还有三天就考试了,难道不应该抓紧时间复习吗?”
“师兄放松点儿,科试有一千五百个名额呢,你闭着眼也能考过的。”朱茵好容易才见着他,可不舍得放他去读书。
“师妹,科试十取其一,断不能大意啊!”苏满却正色道:“科举之路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哪怕拼尽全力依然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倘若轻敌懈怠,断无侥幸之理。”
“师兄教训的是,是小妹错了。”朱茵满眼小星星,心中狂叫道,我男人认真的样子好有魅力啊!狠狠地教训我吧……
“我不拖你们后腿了。”她面上却乖得像小猫。
“算了,好容易才聚起来,再多坐一会吧。”苏满这才稍稍松口道。
“嗯嗯!师兄怎么着都好……”朱茵面若桃花,点头不迭,严冬过后绽春雷,冰火两重天了有木有!
一旁的黄峨都没眼看了,不禁想起当初朱茵说,她要是遇上可心的情郎,就摆上茶水点心,把所有的姐妹都叫来,让你们看个够。”
心中暗叹道:‘姐姐还真是说到做到,真就摆上茶水点心让我们看……’
苏录也很是尴尬,心说难道我和黄峨腻歪的时候,也这么恶心心吗?
为了缓解尴尬,他问一旁的单身狗道:“淡哥儿,科试排名次吗?”
“哥,不排的,只要过了就行。”苏淡答道:“所以这回你不用争榜首了,放轻松就行。”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又问道:“我们泸州大概有多少名额?”
“五六十个吧。”苏满道:“州县学里加起来,却足足有七百生员啊,我说十取一还说少了呢。”
“那确实还挺残酷的呢。”苏录也是一阵头皮发麻。
功名为什么值钱,实在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且是一道又一道的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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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试是乡试的预备考试,由大宗师在乡试前巡回所属州府举行,专为选拔生员参加乡试而设。成绩列一、二等及三等前列者方可录送参加乡试。
又因为大宗师精力有限,科试往往与岁试相结合,所以科试列四五六等者,还会遭到相应的处罚。
按照朝廷‘每举人一名,取科举二十五人’的之规定,各省参加乡试的人数应是解额的二十五倍。
四川每科的解额是七十人,所以科试应该录送一千七百五十人。
大宗师基本上会按照各府州县的学额来分配。四川有十三府、六直隶州、一百一十县。所以每所学校也就十一二个录送名额。
而每所学校的生员人数,基本都在一百两百之间,因此竞争确实挺残酷的。
所以苏家兄弟在凉亭里坐了半个时辰,就乖乖跟着苏满去温书了。
就连苏泰也不例外,他也得去成都参加武乡试的……
转眼间,凉亭中便只剩下女孩子们。
苏满一走,朱茵就怅然若失道:“这才刚见面,就又去用功了,过两天还要去省城考乡试,一去又是几个月……”
“师兄那么优秀,肯定能考上举人,到时候又得去京城赶考,一去就是一两年,”说着她愈发幽怨道:
“哎,真是‘悔教夫婿觅功名’啊……”
“……”黄峨本来还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听着听着也跟着难过起来,感同身受啊!
“要不我们去成都陪考吧!”奢云珞便一拍桌子道。
“不行的。”可是就连朱茵都不赞同:“与同窗一起到省城赶考,可是每个秀才梦寐以求的时刻,我们可不能添乱。”
“确实,他们还要到省城访名师、作文会,全力以赴地备考。”黄峨更是懂事道。
“可是我怎么总看戏文上演,书生赶考都去逛青楼呢?”奢云珞道。
“……”一番话直接给朱茵和黄峨整沉默了。
“师兄肯定不会去那种地方,那些女人又没他好看……”好一会儿,朱茵才小声道。
“弘之也不会去的。”黄峨附和一声。
“哼,你们不去我去。”奢云珞便抱着胳膊道:“反正我男人到哪里我都得跟着,不能让他被狐狸精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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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后,黄珂朱玠两家人告辞,苏录和苏满自然要分别送送老丈人。
黄珂今天高兴,多喝了点二郎陈酿。加上天色已黑,也看不清谁是谁了,便拉着苏录和黄峨道:“走,陪爹去河边散散步。”
两人自然从命,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
苏录便听黄珂低声道:“看过最新的邸抄吗?”
“龙场驿上哪看去?”苏录苦笑问道:“岳父,有什么大事吗?”
“杨新都杨阁老也得罪了刘瑾,被撵到南京去当吏部左侍郎了。”黄珂轻声道。
“哦?”苏录吃惊道:“他不是刚入阁吗?”
“是。”黄珂点头道:“杨阁老是年初入阁的不假,但他对刘瑾的厌恶可不是一两天了。”
说着他便将杨廷和得罪刘瑾的经过讲给苏录:
“上月的一次经筵日讲中,杨阁老与翰林学士刘野亭以唐朝李辅国逼迁唐玄宗、宋代童贯误国为例,向皇上进言宦官干政必致社稷倾危。”
“皇上身边都是刘瑾的人,这段话很快传到他耳朵里,于是次日刘瑾便假传圣旨,将杨阁老贬为南京吏部左侍郎,刘野亭调为南京礼部左侍郎。”
“而且此次调职未经过吏部正常程序,完全由刘瑾私自行‘内批’决定,内阁诸公懦懦不敢反对。”
“刘瑾的权势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了吗?”苏录瞠目结舌道:“堂堂阁老,一念之间便可斥退,这跟皇帝有什么区别?”
“所以,现在朝野都说,京里有一个坐皇帝一个站皇帝。”黄珂抬头只见夜色漆黑如墨,完全看不清前路。不禁叹息道:
“总之现在朝廷大权完全掌握在刘瑾手中,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苏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黄珂,只能轻声道:“岳父可千万别冲动啊。”
黄珂知道,苏录这是在担心自己,而不是怕自己连累他……他要是怕连累的话,就不会陪着‘奸臣榜’上排第八的王阳明去龙场了。
“放心吧。”所以黄珂还是很受用的,温声坦诚道:“为父想做个好官不假,但也比较顾家。”
“这一点你要跟爹学。”黄峨声如蚊蚋道。
“我也挺顾家的。”苏录笑笑道。
“哈哈,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黄珂拍了拍苏录的肩膀道:
“你也不用太担心跟阳明先生的关系。刘瑾掌权时日尚短,虽然他掌握了批红之权,但具体执行还得靠两京一十三省的一座座衙门。他连京里的衙门都掌控不过来……”
“我们文官除了个别无耻之徒,是不可能跟阉竖沆瀣一气的。就像杨阁老和刘学士,都是他掌权后换上来的人,一样会反对他。”
“是。”苏录点点头,文官集团和太监集团历来水火不容,斗争贯穿整个大明朝的历史。
“所以目前刘瑾还没把手伸到省这一层,省里的官员反而比京里的更反对他。”黄珂接着道:“你是王阳明的学生这一条,反而会给你加分。”
“那感情好。”苏录松口气道:“其实孩儿还真有点儿担心。”
“那你还陪他去龙场?”黄珂笑问道。
“那是我老师,义无反顾。”苏录理所当然道:“怕归怕,该干还是要干的,不然岳父会瞧不起我的。”
“哈哈哈,油嘴滑舌,怪不得把我闺女哄得五迷三道!”黄珂不禁放声大笑,现在在他心里,这半个儿可比那一整个的分量重多了。
“爹,不拿我开玩笑行不?”黄峨害羞不依道。
“不过写文章的时候,你还是要注意的。”黄珂又低声嘱咐苏录道:“不要攻击刘瑾……所有中举的试卷,都要解送京里磨勘。刘瑾最喜欢在字里行间抓人把柄,连王状元那样细致的老兄,都没能幸免。”
“所以考试时,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不能给刘瑾留下任何把柄,不然你就算中了举,他也会黜落你的。”他接着谆谆道:
“别以为为父在危言耸听——你和阳明先生的关系,一定会被人捅出去的!到时候,有的是人会盯着你,鸡蛋里挑骨头找你的错处!一旦找到了,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
“是,孩儿记住了,接下来考试一定细致。”苏录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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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三章 取士必以德行为先
次日一早,苏录和一干同窗前往州衙,报名参加科试。
科试虽然只是乡试的预备考试,审查的严格程度却远超之前的童试。
一来,因为它是朝廷选拔官员的‘入口关’,之后的乡试在省城,会试在京城进行,根本没有条件对下面州县的生员进行审查。所以科试事实上是替后面的乡试,甚至会试进行把关。
二是朝廷三令五申,提学官科考时,当‘慎应试之选,取士必以德行为先;如徒工文辞、行简无耻者,勿使滥进场屋’。因为‘如生平果系孝悌廉让,自然做官时不贪不欺,尽忠竭节’。
所以‘遇试先查德行,须有实迹,方许入场’。意图从源头上筛除品行不端、空谈无实者,保障统治根基。
所以考生报名时,除了户籍学籍凭证外,还需要提供三份担保证明。
一曰‘里邻结状’,要求考生的同里邻居,一起证明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实迹,比如是否奉养长辈、和睦邻里等。
这就要求秀才们平时搞好邻里关系,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为社会做出表率。要是整天不养老子娘,跟邻居打架,就甭想开这个证明了。
就算平时比较注意,每逢考期临近,秀才们也得请街坊邻居吃饭,每人还得发点鸡蛋,请他们在结状上按手印。
这对苏家四人来说很简单,二郎滩都是自家人,苏有金早就回去给他们几个请过客,出好证明了。
第二份证明是‘师生互结’。要求同校生员、教官联名担保,对考生在学期间,是否遵守学规、品行端正进行佐证。
苏录等人在合江落脚的时候,便请海教谕出了这份证明。
还有第三份曰‘官吏印结’,由考生所在州县官府,从行政层面核查考生有无大过。
所谓‘大过’有十,一曰不孝,奉养有缺、语言忤逆;二曰不友,凌辱尊长、残薄骨肉;三曰不耻,酗酒败德、携妓宣淫;四曰不睦,强买田宅、私债准折;五曰不守,出入公门、为人请托。
六曰不端,赌博营利、唆讼害人;七曰不逊,结党挟官、恃才慢长;八曰不恭,营私举恶、挟雠阻善;九曰不谨,揽包差粮、武断乡曲;十曰不重,杂处下流、卑污苟贱。
这十种过错,普通百姓犯了,谨慎敦厚的人都羞于与他们交往,更何况是士人呢?
所以只要犯一过,官府就不会出具‘无过错证明’,你就报不了名……
而且按照规定,官府是要派人走访核实,才能给开出证明的。至于何时走访,何时能核实,那就得看相公懂不懂事了……
当然以苏家在合江今时今日的地位,懂事的自然是县里。礼房张司吏早早就将四份盖好大印的证明,送到了苏家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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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礼房。
这会儿,绝大部分生员都已经报完名了,不用排队,直接就可以办理。
听说小三元一家来报名了,蒋司吏赶紧从里间出来,一面让人赶紧办理,一面请四人入内奉茶。
“你们可算回来了,老公祖这几天翘首以盼,生怕你们赶不上趟。”蒋司吏松口气道。
“劳老公祖和蒋先生挂念了,实在是路途遥远啊。”苏录笑道。
“及时回来就好,正好还有两天休息休息上考场。”蒋司吏笑道:“当然,以诸位的才学肯定没问题的。”
“承蒋先生吉言。”苏家众人笑道。
苏录又问:“老公祖可在衙中?得赶紧去报个到,省得老公祖挂念。”
“在的。”蒋司吏笑道:“我帮你通传。”
“有劳了。”苏录感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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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押房门口。
“哈哈哈,弘之啊,你可算回来了!”卢知州满脸笑容地迎接苏录。
“弟子来迟,让先生挂念了。”苏录赶忙作揖行礼。
“那可不,为师这几天牵肠挂肚,都想派人去寻你了。昨天听说你回来,这才放下心。”卢知州亲热地与他把臂入内。
“昨日进城已是下午,岳父大人和朱世伯又过去了,只能着人来跟老师禀报一声,真是罪过。”苏录解释道。
“听说你岳父要高升山西臬台了?”卢知州笑容愈加亲密道。
“我也是昨晚刚听说的。”苏录笑道:“岳父说多半是酬修河之功,不知先生此番能得什么赏赐?”
“我不会有了。”卢昭业摆摆手,很有自知之明道:“去岁破格提我这个知州,就是为了让我好好修河的。修好了是应该的,没有一事二赏的道理,修不好就该我背锅喽。”
他也没坐回大案后,而是挨着苏录,坐在靠墙的一溜官帽椅上。
长随奉茶后,卢昭业羡慕道:“你岳父是朝廷倚重的干臣,到哪都是带着任务去的,现在河一修好,马上就提升。不是我这种边角料能比的。”
“先生今日之成就,已经足以令人敬仰了。”苏录真诚地安慰他道。
“倒也是。这十年来没听说过,监生出身能当上知州的,何况我还是例监。”卢昭业也颇为自豪地伸直了脖子,旋即又轻叹一声道:
“不过这也说明,我的仕途到顶了。唉,五十知天命,圣人诚不我欺……”
“先生才五十有一,正是拼的时候呢。”苏录鼓励他道:“指不定干满一任,就会提升。”
“不指望了。”卢昭业却苦笑着摆摆手道:“说不定我连一任都坚持不下来。”
“怎么,遇到什么难处了?”苏录忙轻声问道。
“还能有什么难处?没钱呗。”卢昭业叹气道:“只要有钱,什么官都好做;只要没钱,什么官都难当。”
“我可算知道贾一旦为什么忽然孝心发作,非要辞官回家侍奉老母了。”他气不打一处来道:“因为州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修河拉了一腚的饥荒。镇守太监韦公公又年年加派,他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顶不住才要跑路的!”
卢昭业说着狠狠啐一口道:“明明是让我来顶缸的,还讹了老子一大笔孝敬,真他妈不当礽子!”
“太难为先生了。”苏录一阵无语,果然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已经暗中标好了价码。
“是啊,难死我了都。”卢昭业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去年我是求爷爷告奶奶,泸州城的七大家都借遍了,连你家都借了一千两银子,这才勉强能过关。”
“结果刚转过年来,韦公公又派人来说,今年还得准备两千两黄金……干脆要了我的老命得了!”说着两腿一蹬,双目发直道:
“就算我今年再把泸州刮地三尺凑给他,明年怎么办?唉,我看我也学贾一旦辞官得了……”
“先生,还非得对太监有求必应吗?”苏录轻声问道。
“韦公公说了,凑不起钱来,刘公公就会撤了他。但他被撤之前,一定会把我们这些知府知州都收拾了。”卢知州无奈道:“到时候可就不光是丢官了,弄不好还得坐牢。”
镇守太监管着各省的锦衣卫,负责监视官员,卢知州这种平素就‘不太检点’的,肯定有一堆把柄在人家手里。
“弘之,你素来足智多谋,”他巴望着苏录道:“有没有什么搞钱的法子,指点一下为师。”
看来他还是舍不得自己辛苦挣来的知州官帽。
“……”苏录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有的。”
“快讲。”卢昭业登时眼前一亮。
“就是先生修的赤水河,那可是一条黄金河。”苏录自信一笑道:“只要善加利用,保证财源滚滚。”
“你细说。”卢昭业胳膊支在茶几上,支棱着耳朵把头探向苏录。
“老师请看。”苏录便指着卢昭业的茶杯道:“这是四川,奇缺铸钱的铜和铅,但井盐多得像不要钱。”
又指着自己的茶杯道:“这是贵州,产铜和铅,却不产盐……一斤盐的价格是泸州的数倍。”
说着他用中指和食指指着两个茶杯道:“两地相距不过数百里,却因为山路险峻,铅和铜运不出去。盐虽然能运进一些,但靠着人背马驮,价格奇高,整个贵州苦缺盐久矣。”
最后他蘸一点茶水,在两个茶杯间画上一道水线相连,沉声道:“但现在有了赤水河,可就连起来了!”
“嗯。”卢昭业摸着颌须点点头,问道:“你的意思是,可以通过这条赤水河互通有无?”
“是的!”苏录重重点头道:“学生闲来无事粗算过,一条歪屁股船去程运盐,返程运铜铅,一个往返便可得利百两以上!”
“这么赚的吗?”卢知州倒吸冷气道:“一年跑上个上千船,还不得挣个十万两?!”
“船次多了可能就获利没那么高了,但七八万两应该不成问题。”苏录笑道:“这么赚钱的买卖就在身边,先生却在哭穷,实在是太本分了。”
“你小子反天了,敢说老师笨?”卢昭业高兴地大笑起来,笑完了又发愁道:“但你这买卖可太难做了,不然早就有人干了。”
“确实,”苏录点头道:“贩盐需要盐引,铜铅也禁止民间贩运,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人干这个买卖。”
说着他对卢昭业笑道:“但老公祖可是官啊。”
第三三四章 新秀才们
泸州州衙,签押房中。
卢昭业闻言,苦笑道:“你太高看为师了,我就是官也不行啊。盐是归四川盐课提举司管,钱是归布政司的宝泉局管,就像省里的两个蛋蛋,州里碰都不能碰的。”
“先生碰不得,韦公公也碰不得吗?”苏录却早有定计道:“听说他每年要孝顺皇上一万两黄金,压力肯定也很大吧?”
“那当然,这一年一万两黄金可是常例之外的孝敬啊。”卢知州点头道:“韦公公也难啊。”
说着嘿嘿一笑道:“好吧,他不算男的……”
“呵呵……”苏录一阵尬笑,老卢还是这么爱讲冷笑话。
“所以,先生大可去拜访一下韦公公,跟他聊聊这事儿。”苏录接着道:“相信他老人家有能力也有动力,去搞掂这两个衙门。”
“嗯,有戏。”卢昭业越寻思,两眼越亮道:“我给他献了这个策,成不成的,至少能免了今年的摊派。回头他搞掂了转运司和宝泉局,还得指望本州组织人手和船舶来回运输。”
说着又想起一事道:“那贵州那边怎么办?”
“贵州好办,他们太缺盐了,老百姓普遍吃不起盐,干不动活,从巡抚到宣慰使都盼着川盐入黔呢。”苏录笑道:“学生跟安宣抚的世子聊过了,贵州那边一切都不成问题,一定积极配合,还可以发函给本省促成此事。”
“好好!”卢昭业高兴地拍着苏录的肩膀道:“弘之,你依然还是为师的福将啊!”
这下有了贵州的筹码,他就更有底气跟韦太监讨价还价了。
他觉得自己得给苏录个承诺,便沉声道:“事成之后,少不了你家里一份。”
“家里的事情学生就不操心了。”苏录却笑道:“我得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考试上。”
“看来为师面子不小啊,还能让你分点心呢。”卢知州笑道:“行啊,乡试之前不再打搅你了。”
说着他又朝苏录挤眼一笑道:“有时候不服不行,你小子多少带点天命啊。”
“先生此话怎讲?”苏录笑问道。
“我本来以为,既生慎,何生录。”卢知州道:“有另一位小三元在,你这回八成解元无望了。”
“不是因为他文章比你强,是因为人家有个阁老爹啊。”说着嘿然一笑道:“到时候你文章写得再好,主考官都可以借口你的老师,是‘奸臣榜’上排行第八的贬官,所以为了保护你,不能让你太显眼,得把你的名次往后挪一挪……你还得感谢人家。”
“确实。”苏录点头道:“能低低地取中,这回我就心满意足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卢昭业颔首道:“结果你猜怎么着?刚刚收到消息,杨阁老得罪刘瑾,也被贬了!”
他压低声音笑道:“既然要保护你,是不是也得护一护杨慎啊?如果不把他的名次往后挪,凭什么把你的往后挪?”
“这么复杂的吗……”苏录不禁摸了摸鼻子。
“当官的肠子,哪个不是十八道绕?”卢昭业笃定道:“而且乡试主考都是京里的翰林官,肯定要照顾老前辈兼顶头上司的公子的。”
说着他给苏录吃个定心丸道:“但这回,你能跟杨慎有个公平较量的机会了,一定要抓住了!”
“老师也太高看我了。”苏录谦虚道:“但杨神童天下闻名,就算公平较量,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哎,不必妄自菲薄,你现在在省内的名声不弱于他,文章同样如此,为师看好你中这个解元!”卢昭业却对他很有信心。
“学生会尽全力的。”苏录点点头,双眼的精光一闪而逝。
其实他只是嘴上不在乎,心里还是很想赢的,尤其是想赢杨神童……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卢昭业的长随走进来,轻声提醒道:
“老爷,该去赴簪花宴了。”
“嗯,这种事耽搁不得。”卢昭业点点头,起身对苏录道:“本来该留你吃个饭,但是不巧,新秀才的簪花宴也在今天。”
又笑着邀请他道:“要不弘之一起去赴宴?大宗师那天还说起,想见见你呢。”
“今天不太合适吧?”苏录轻声道。
一来,会抢了后辈们的风头;二来后天就科试了,自己去见大宗师显然不合适。
“嗯,确实,那就等科试之后,我再安排酒局吧。”卢知州笑道。
“遵命。”苏录便等着卢知州穿戴整齐,陪他来到院中,又恭送他乘坐锡顶蓝呢大轿,在仪仗的引导下出衙,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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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苏家的四位考生便在后花园书房中温书。
朝廷多次重申,各省科考不许将‘未熟三场初学之士’冒滥入试。所以科考的内容与乡试完全一致,都要考四书、本经,文史论策、诏诰表章。
还强调提学科考要‘正文体、重后场’,前者的意思是作文务要典实、说理详明,不许虚浮夸诞。后者则是要求大宗师加强对考生公文写作等实际政务能力的考察。
这就要求考生熟悉当代律判与典章制度,所以临阵磨一磨枪背一背,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小田田来叫他们吃饭。
苏录刚出书房,便见李奇宇、程万范和苏浪几个穿着崭新的襕衫,朝着自己兴冲冲地扑了上来。
“义父,我们中了!”李奇宇眼含热泪,一马当先,紧紧抱住了苏录:“我现在也是相公了,终于不再是小婢养的了!”
“恭喜恭喜,不过你松松手,快勒死你爹了。”苏录从李奇宇手中挣脱,又跟程万范、苏浪几个一一拥抱,以示鼓励。
“厉害啊,浪哥!真让你撵上来了。”苏录拍了拍族弟的肩膀,这个当年的小胖子已经甩掉了一身的膘,变成了精瘦的小伙子。他是六叔公苏大吉的孙子,当年跟苏录一起考太平书院名落孙山……
但他没有放弃,又发愤图强,在苏录的帮助下,第二年考上了太平书院。
之后一路苦学,今年跟李奇宇等人一起参加童试,居然便一举成功了!
苏浪却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回纯属运气好,哥那批高手去年都考上了,今年的对手自然就没有那么强了。”
“没错,所以我和老程等一等是对的,避开你们这帮妖孽,今年我们也能当上廪生了。”李奇宇便臭不要脸道:“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你痔疮者也还差不多。”程万范便揭穿他道:“也不知道谁去年回去的路上哭得呜呜的……”
“好了好了,今天就让他得意一下吧。”苏录笑着劝住程万范。
“还是义父疼我。”李奇宇便高兴道。
“让胡大厨加几个菜,庆祝庆祝。”苏录吩咐小鱼儿一声。
“不了不了,同案们还等着我们去庆祝呢!”李奇宇忙道:“来给恩丈报个喜我们就走。”
说着装模作样地作揖道:“多谢恩丈多年谆谆教诲,兄弟我没齿难忘,将来一定给恩丈养老送终。”
“去你的,我自己不生儿子的吗?”苏录笑骂道。
“哈哈哈,不过真得感谢哥!没有你,我们中秀才可没那么容易……”众相公便说说笑笑往前院走去,准备送新秀才出去浪。
苏满问苏浪道:“今年的乡试你考吗?”
虽然科考赶不上了,但下个月在秋闱开考之前还有一次录遗,给各种原因没有考上科考的秀才们一个补考的机会。
很多刚刚考中的秀才,都会直接去成都参加录遗,想趁着考运亨通,看看能不能一举杀穿桂榜!
苏浪一点都不浪,摇摇头道:“不考了,我现在考个秀才都很勉强,还是学个三年以后再看吧。”
“为啥不去啊,说不定就能撞上大运呢。”李奇宇就不一样了,一辈子划船不用桨,全靠浪来催。
“不了,你们去吧。”苏浪很有自知之明道:“录遗就那么几个名额,竞争比科试还激烈,我肯定没戏的。”
“唉,小小年纪没冲劲儿。”李奇宇便不再劝,又搂着苏浪的肩膀道:“走,今晚哥带你告别童子之身!”
“你少给我带坏了弟弟!”苏录一脚踢到他腚上。
“我说的是童子试的童子,恩丈想哪去了?”李奇宇猴儿似的躲开,跟一众童案嘻嘻哈哈地告辞而去。
今晚,他们是泸州城最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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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便是七月初一,考前最后一天,苏泰给四人取来了考篮。
科试一共考两场,但前场后场各考一天,考生同样是五更进场,天黑出场,不给续烛,所以一应考具、吃食、雨具之类,准备起来都跟童试时一样,无需赘述。
当晚,考生们早早睡下,第二天寅时中便起床,刷牙洗脸,穿戴整齐。
朱茵和黄峨半夜就来到苏家,未来婆婆不良于行,她们得顶起来呀。
吃过胡大厨精心烹制的营养早餐,虔诚地拜过那块……呃,苏家的传家宝,考生们便拎着考篮,在家人的陪伴下,披星戴月地前往学宫!
苏泰目送他们出门,麒麟臂又蠢蠢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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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有才不考了
应考的秀才们三更天便赶到学宫街口,从家人手中接过考篮,出示浮票进入学宫街。
学宫门口,水学正和三位教谕分立一处,身边小吏打着大大的灯笼,写着各自学校的名称。
秀才们便找到各自的学校,向学正或教谕报道,然后排队等候进入考场。
进考场前居然还要搜身,让不喜欢肢体接触的程万舟十分痛苦。
苏录一帮糙爷们却已经习惯了,轮到他们时,便熟练地宽衣解带露出双脚,左手拎着考篮,右手攥着鞋袜接受检查。
每个考生都由两名军士负责搜身,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检查得十分仔细。
待到搜身完毕,众人赶紧穿上鞋袜、系好衣带,收拾起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考篮,来到仪门前接受考卷。
考卷与院试相同,都是那种长长的棉白纸折页,卷面已经写好了考生的个人信息及所习本经。科试与院试前后相差不过几天,估计考卷都是一批准备的。
苏录熟练地贴好浮票,再由考官折角弥封,钤以提调印信,便可持卷入场了。
跟院试一样,科试也没有提坐堂号,所有考生一视同仁,都在明伦堂前的考棚中应试。
考棚中,所有考案前后左右相距各二尺,上置界尺一、净器一,案脚下有长竹编结,无法移动。考场四角依然各设一高台,上头站着监考的瞭望手……
一切都与院试一模一样,倒省得再布置考场了。
苏录按照考卷上的座号找到自己的位子,在考场的东南一角,不禁暗暗欢喜。
因为六月太阳偏南偏西,正午到下午最热的时段,这里不会被直射。而且位于边角,不用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就坐,还能享受到东南风,可以大大降低中暑的风险。
所以在这个炎炎夏日,这里可是考场上的黄金位置。
至于为什么别人运气没这么好,估计是他们跟老公祖的关系没那么好……
入座后,苏录取出考具摆好,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卯时天光大亮,所有考生入场完毕,考场封门,大宗师闪亮登场。
依然还是萧翀萧提学。
待众考生起身问安后,萧提学便退入大堂出题。
考题依旧粘于数面长柄牌上,由书吏擎游考场,让考生自行抄录。
这时候苏录的位子倒成了劣势,因为考题最后才到了他面前。
题目是一道四书题——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是一道大题,出自《论语述而》中,孔子与颜回的完整对话。讲的是儒家‘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进退自主的处世态度。
以如今苏录的境界,能从中分析出三重哲学内涵——
一曰顺势行藏,不执于‘用’或‘舍’;
二曰内外如一,德性不因境遇变;
三曰顺道而为,超越个人得失计较。
很明显,他在影响阳明先生思想的同时,思想也已经被阳明先生深深地影响了……
构思完毕,苏录便提笔在稿纸上写道:
‘圣人行藏,顺道守德。不执为要,能者与言……’
苏录考过不知多少次试了,但从来没有这次的感觉——
当他落笔破题的一瞬,周遭的嘈杂仿佛顷刻远去,监考的踱步声、邻座考生的咳嗽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承题、起讲如奔泉出谷、层层推进,无需苦思,那些关于‘德恒’‘道契’的义理,对‘执用’‘泥舍’的批驳,竟顺着笔尖自然流淌而出……
起初他不过是‘代圣人立言’的应试心态,可写至后比‘共抱德恒垂千古’时,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沛然正气——那一刻,他不再是为求功名而作文的考生苏录,反倒像立于杏坛之上的贤者,眼前的考卷成了教化众生的讲义。
那些纠结于行藏的凡俗困惑,都在他笔下有了通透的答案……
等到苏录从那种强烈的心流状态中回过神来,只见一篇七百余字的文章已经书写完毕。
他忙仔细重读一遍,竟发现一字都无需删改!
~~
苏录一时也搞不清,这到底是偶然现象,还是跟老师悟道后的成效……
但当他中午做五经文时,那种状态又出现了。每一笔都带着沛然正气,酣畅得仿佛要将胸中丘壑尽数倾泻。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用再模仿圣人,而是可以用惣学的经义去教化众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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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午时刚过,正是一天中最酷热的时候。
苏录在黄金位置上畅快答题,物我两忘,未觉太过炎热。
他可怜的老爹就惨透了。苏有才这次并没有得到优待,他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前后左右乌泱泱都是人。
几百考生肩并肩、腿贴腿,彼此的汗味、呼出的心火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闷热难闻的气息。
苏有才被熏得晕头转向,身上从裤衩到儒巾全都已经湿透了,却只能用帕子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以免滴落在试卷上。
他连拿稿纸扇扇风都不敢。因为一旦被瞭望的军士认定举止乖常,试卷上就会被盖下红印,文章再好也得降一等。
坚持到这会儿,他整个人都不清省了,口干舌燥嗓子像冒了烟一样,却还不敢多喝水。因为起身如厕要打扰十几个考生才能走出去,回来的时候还得再打扰人家一遍……
所以他从开考到现在,屁股就没挪过窝,作为这个年纪的男人,足以自傲了。
但久坐之下,他腰脊僵硬得像块石头,稍稍一挪动便针扎般的疼,不动的话,又像灌了铅一样的涨。
明明去年院试时,自己还能顶下来……他不禁暗叹,看来男人四十,确实没法跟小年轻的比了……
苏有才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捱到天黑交卷的。
直到散场时,子侄们过来找他,他还坐在那里没动弹。
“前辈,该回家了。”苏录严守着在考场上不许叫爹的规矩。
苏有才这才嘶声道:“我站不起来了。”
“二叔,你怎么了?”苏满忙关切问道。
“唉,老了,顶不住了。”苏有才满嘴苦涩道:“闲话少叙,扶我小解……”
“哎哎。”苏录苏满赶紧一左一右扶起他。
“慢点,我腰要断了,尿泡要爆了……”苏有才虚弱道。
“哦哦。”苏录苏满赶紧放缓动作,小心翼翼架着苏有才去找小解的地方。
苏淡留下来,给他收拾考篮。
~~
苏录和苏满架着苏有才,苏淡给他拎着考篮,四人最后出了考场。
“好了放开我吧,我自己试试。”苏有才对子侄道。
两人依言松开手,苏有才试着活动一下,赶紧把双臂放回他俩脖子上,无奈道:“还不行。”
“这咋办?明天还有一场呢。”苏满忧虑道。
“不考了,不光明天不考了,再也不考了。”苏有才却已经拿定主意道:“就算豁出老命去坚持到底,后头秋闱得考整整九天,你二叔就死在里头了……”
“也好。”苏录点点头,忽觉不妥,赶紧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不考了也好。爹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享享福了。”
“嗯。”苏有才回头看一眼已经紧闭上的学宫大门,对苏录三人道:“后面就看你们了。”
“放心吧。”苏录三人点头道。
~~
明伦堂中灯火通明。
萧提学和他五位幕友已经开始紧张地阅卷。
他的幕友还是原先要请辞的那五位,萧提学给他们涨了一倍的薪水,他们才勉为其难留下来,陪他干满一任……
提学副使的任期,开始于乡试,结束于下一届乡试,三年之期一满,便可交差回京了。
所以萧提学的任期,只剩下最后不到俩月了,五位老哥终于要熬到头了。
而且科试阅卷只需分等,不必排定名次,所以只需要五人组初评一遍,然后由大宗师复核即可,工作量远小于院试。
五位老兄的心情自然颇为轻松,白胡子老兄一边阅卷一边轻声道:“来到泸州,我就想到了苏录。”
“一样一样。”眼镜兄等人点头笑道:“小三元的文章冠绝蜀中,尤其是那篇五经文,给我们的震撼至今记忆犹新。”
“不知道这一年多过去了,他又进步到什么程度。”胖先生期待满满道:“希望这回能再给我们个惊喜。”
“听说他拜阳明先生为师了,一直跟着王阳明在贵州龙场学习呢……”一位消息灵通的幕僚道:“王阳明的道德文章深得王老状元真传,苏弘之肯定进步不小。”
“难说。”萧提学轻哼一声,酸酸道:“听说龙场那地方荒无人迹,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条件十分恶劣。在那种地方怎么学习?”
说着愈发幽怨道:“年轻人就是爱慕虚荣,舍近求远拜王阳明为师,不过是因为他名气大而已。颇让人失望……”
“……”先生们面面相觑,心说不就是没捞着教苏弘之《礼记》吗,东翁至于还吃上醋了?
“算了,年轻人就得吃点亏。今年秋闱他考不过杨用修,就知道长教训了。”萧提学说着吩咐道:“先把他的卷子找出来,我倒要看看王阳明把他教成了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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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六章 我不如他
其实萧提学觉得苏录是治《礼》的,他也是治《礼》的,他还是翰林,整个四川没有比他更强的《礼记》经师了,更别说他还是大宗师……
何况他去年还主动帮苏录提过亲,那小子不得麻溜地提个猪头来谢媒加拜师?
没想到左等右等没等到猪头,反而等到了苏录拜师王阳明的消息……心眼儿本就不大的萧提学,彻底郁闷了。
这不是明摆着说我不如王阳明吗?
我倒要看看,我哪不如他!
苏字体很好认,幕友们很快从七八百份卷子中,翻出了苏录那份。
白胡子先生扫一眼破题‘圣人行藏,顺道守德。不执为要,能者与言!’
便笑道:“肯定是他的,别人写不出这味儿。”
“拿来。”萧提学没好气地一把夺过卷子,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起来。
“这写得毫无进步!反而退步……”当他读到起讲,便戛然住口。瞳孔微微放大间,嘴里的“退步”二字硬生生卡在喉咙,化作一声低低的惊叹:
“就怪了……”
那挑剔的眼神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震撼。
待读到八股部分,他再也按捺不住,缓缓站起身,双手捧起卷子,目不转瞬地盯着字句,不由自主吟诵起来:
“执于行者,躁而必蹶;滞于行者,缓而无功。
不强而行,顺势应时,用则循道,无预功名之心;
固藏则晦,殆藏失义,舍则守道,非逃泉石之客。
诗书求境未得,自愧学疏;屡经用舍,充然自安。
同窗知音寂寂,晤对颜渊,忘言相契,共慰道合。”
整段中比形神皆合,浑然一体,长短句搭配得错落有致,读来如流水行川,顺畅到无需换气。
内涵上更是完美地情理交融,仿佛这些字句本就该这般排布,天生就是用来启迪纠结于行藏的凡俗困惑,浑然如出自古儒典籍,让人忍不住诵读!
萧提学的声音起初还有几分迟疑,越往后越激昂,声调不自觉拔高,尾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
“惟我与尔揽物归宗,以德自主,独行性素。
我不失我,尔不失尔,用舍何干?共抱德恒垂千古。
惟我与尔,参透神变,顺道无方,积德深厚,不争气数之先。
我不执我,尔不执尔,行藏何碍?共留无待付造物……”
五位先生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肃容起身,仿佛在聆听贤者教诲一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字句间的深意。
待到萧提学诵完良久,明伦堂中一片安静。
直到啪的一声,烛花爆开,才把众人惊回神来。
“这不像苏弘之的水平啊!”白胡子震撼地揪掉了几根长须,却顾不上疼。
“之前他的文章固然极好,但只是辞理优长、无可挑剔,可没有这般澄明通透、格局参天!”
“是啊,往日他的文章只觉义理纯正、文采斐然,今日读来,竟有道韵流转、先贤之风!”眼镜兄拼命地用衣角擦着眼镜道:
“‘惟我与尔,揽物归宗’‘我不失我,尔不失尔’……这哪里是学子作文,分明是得了圣贤真传的大儒!”
“这份坚守本心、不困于用舍的胸襟,便是我辈浸淫半生,也未必能参透几分!”胖先生激动地直哆嗦道:“可以为师矣,可以为师矣!”
“没想到王阳明居然能把他教到这种程度,恐怖如斯,恐怖如斯啊!”另外两位先生也震撼道:
“看来传说是真的,他俩在龙场悟道了!”
“……”萧提学脑瓜子嗡嗡的,大夏天的一阵阵后脊发凉,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抹强笑道:
“果然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好吧,弘之去龙场是对的……比跟着我强。”
众先生心说不容易啊,东翁终于承认自己不如人了。
对他这种人来说,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
金桂轩。
苏录哥几个找了副门板,把苏有才抬了回来。
州医学的严学正早就等在家里了,赶紧给他号脉诊断,又灸了艾条下了针,好一阵忙活才出来厅堂。
老板娘扶着腰,命人给严大夫奉茶,又担忧问道:“大夫,我家相公这是怎么了?”
“两个病症,主症是暑湿内蕴证,也就是俗称的中暑。”严大夫呷一口茶水,缓缓道:“考场闷热拥挤,汗出不畅,暑热之邪夹湿侵入肌表,阻滞气机,耗伤津液。湿邪黏滞,暑热伤津,故见头晕、口干舌燥、全身汗出黏腻等症状。”
说着他瞥一眼老板娘的大肚子道:
“兼症气滞血瘀、肝肾亏虚证。苏相公年届不惑,肝肾渐亏,腰肌失养。久坐不动导致腰部气血运行滞涩,经络阻塞,不通则痛,故见腰脊僵硬、刺痛酸胀;久憋小便又进一步影响下焦气机,加重血瘀内阻。”
“……”老板娘听得脸一红,问道:“要不要紧,该怎么调养?”
“不打紧。避热就凉,静卧休息几日,再吃上两天汤药,中暑就好了。”严学正缓缓道:
“腰上的问题要麻烦一下,针灸按摩助气血运行,十天半月方可痊愈。期间切忌久坐运动,不然会加重病症的。”
“那明天千万别让他去考了。”老板娘忙心疼道:“什么也不如身体重要啊。”
“是,母亲。”苏录轻声道:“回头我们劝劝父亲。”
他当然不会当着外人说有才兄已经放弃了……
“嗯。”老板娘点点头,吩咐道:“代我送送严大夫。”
“是,劳烦严大夫了。”苏录便将严大夫送出屋,田总管给严大夫背着药箱,顺手放了个红包进去。
~~
后院主卧,苏有才趴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桌上的书本。
老板娘在丫鬟的搀扶下进来,坐在床边上,握住了他的手。
“相公,咱们不考了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苏有才也握住老板娘的手,叹气道:“其实考也考不过,全省就那么七十个解额,我在泸州都考不进前七十……只是不考考总不甘心。”
说着自嘲一笑道:“嘿嘿,这下好了,彻底没心事儿了。”
“相公已经很厉害了。”老板娘道:“之前咱们十里八乡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秀才。”
“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苏有才便高兴地摸着老板娘的肚子,感受着小生命的活力道:“这样多好,生孩子我也能在场,不用闪下你们娘俩进京赶考。”
说的就跟他没伤腰能考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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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中。
苏泰一边按摩酸胀的臂部肌肉,一边问苏满道:“大哥,怎么到俺爹这儿不灵了?”
“咱们祖宗是东坡先生,又不是观音菩萨。”春哥儿惯会自洽,早已经想好了原因道:“只能庇佑子孙文思泉涌,身体出状况可没办法呀。”
“原来如此。”苏泰便恍然道:“俺还以为一次保佑的人太多,祖宗法力不够了呢。”
“嘶……”苏满摸着下巴倒吸口冷气:“也有这种可能。”
说着吩咐苏泰道:“以后不要同时求祖宗保佑超过三个。”
“嗯嗯。”苏泰忙牢牢记下大哥的指示。
~~
第二天凌晨,进场考试的便只剩下苏满苏录和苏淡了。
三人重复一遍昨天的经历,顺顺利利坐进了考场。
苏录依旧坐在他的黄金考位上,等候下发考题。
科试后场将乡试后两场的诏诰表判和策论实务合在一天考察。
虽然题量都减到了最低,但今天的考试任务依然十分繁重。
早晨下发的第一道题是策论——《论川省边备与西南防务之要》,曰:
‘川省地理形胜何以为西南防务之枢纽?历代治理川省边地,或设郡县,或置土司,或屯兵戍守,其成败得失有何可鉴之资?川省边备与西南防务之要又何在?’
策论也是科举考试极重要的文体,最后的殿试就是考一篇策论。要求立论必援经据史,参以本朝时政,务合经世致用之旨,不得空言无补。
苏录在书院中,便经过严格的策论训练。而且他的申论本领,在策论上可以展现的淋漓尽致,所以这也算他的强项。
这道策论主要考察生员,西南军事、地理、史学、制度等领域的知识,综合性很强,但只需泛泛而谈,难度不算很大。
只需先析形胜之要,再论治理之鉴,终明防务之本,层次贯通,文辞符合策论体例,应该就算合格了。
当然要想得到优秀,得有扎实的经史功底,精准援引典籍史实。还要具备相当的战略眼光,明白川省地理枢纽价值。
还得洞察正德朝西南边备的问题所在,才能一针见血,真正做到对策务实,而不是空泛而谈。
这些对如今的苏录来说都不成问题,他本来就具有同侪们望尘莫及的划时代见识,又经过老山长悉心的时政培养,看问题自然洞若观火,直指要害。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四川的地理形胜,使其成为西南防务之枢纽?
苏录答曰——因四川西接卫藏、南邻滇黔、东连荆楚、北通秦陇,居西南腹心,兼具屏障与枢纽双重价值。
其山高谷深为天然险隘,可御外患;又扼四方通道,东能获荆楚馈运,北可借秦陇援师,西护藏卫、南联滇黔,串联西南全域防务。这种‘控扼八方、脉络贯通’的形胜,使西南防务首尾相顾、内外相援,故为枢纽。
第三三七章 科举不止考八股
第二个问题——历代治理川省边地,或设郡县,或置土司,或屯兵戍守,其成败得失有何可鉴之资?
苏录答曰——郡县制得在明法度、统疆土,失在远边吏治不逮、鞭长莫及,镜鉴为近边要地行之,严选廉吏肃治;
土司制得在顺夷俗、省馈饷,失在尾大不掉、易生割据,镜鉴为远夷荒服存之,控其权势防坐大;
屯兵制得在兵农合一、足食强兵,失在卫所弛废、屯田荒芜,镜鉴为加强关隘要害,整饬屯垦固兵源。
三策当刚柔相济、因势而用,方合安边之道。
第三个问题——川省边备与西南防务之要又何在?
苏录答曰——核心要旨在于‘固本安内、联防互济’。
固本以民心为根,轻徭薄赋、兴学教化以固结夷汉,明刑弼教以慑顽劣;安内以吏治与馈运为要,择廉能守边、兴修栈道、复行屯垦,确保兵强饷足。
联防则以川省为中枢,联动滇黔藏互通相援。内安则边固,联防则外御,二者兼顾方为西南防务长久之策。
然后将这三个答案总合成一篇文辞雅正,义理明畅的文章,策论就完成了。
其实这些答案未必是苏录心中所想,比如他心仪的‘改土归流’‘汉化更新’之类的政策,皆因太过劲爆,没有诉诸笔端。
他得考虑考官的接受程度,把萧提学这种保守的翰林词臣吓到,对自己没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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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萧提学又公布了第二道题——代拟《颁行四川整顿盐课与屯田税诏》。
就是以臣子身份帮皇帝拟一份诏书,题目为:
‘四川井盐、屯田乃国赋边备之要,近年官吏苛扰,盐课紊乱、加征无度,屯田抛荒、民失恒产。为安民生、固国本,特颁此诏。’
要想答好这道题,首先得深谙诏书体书写规范,把握皇帝口吻,措辞庄重威严。
同时还要明白如何整顿盐课、屯田复垦,安民生、固国本,才能让诏书言之有物,起到应有的作用。
绝大部分学生对这一项的练习都是比较薄弱的,谁没事天天在家拟圣旨啊?家里看见以为疯了,外人看见要报官的……
只有阳江社的卷王们,才会刻意针对自身短板反复练习、精益求精。
苏录思考了一番四川的官制职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井盐屯田,国赋所资、边备所系。迩年有司不恤民艰,盐课定额紊乱、额外加征无度。屯田抛荒日甚、耕者流离,民怨滋生,财用难济。
兹特颁诏,令尔四川巡抚总领其事,速核全省盐课,厘定旧规、明列科则,刊布于民,严禁官吏巧立名目诛求,违者以贪墨论罪。严督各府州县官亲赴田间劝谕,凡垦荒农户,免征三年赋税,官给耕牛籽种之助,务使野无旷土、民有恒产。
着巡按御史专司督查,凡玩忽职守、阳奉阴违者,指名参劾、定罪重处。尔等钦遵朕命,实心任事,以安民生、固国本,不负朕倚任之重。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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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了‘诏’,下一道题目是‘诰’。
两者皆为皇命文书的一种,区别在于‘诏书’面向天下臣民,是普发性文书,主要用来宣告大事;‘诰谕’针对个人,属专发性文书,侧重封赠官爵、褒奖功德或者告诫之类。
这次的考题为《诰赠平叛殉国总旗某为试百户制》。
苏录看到这个题目都气笑了,狗造的文官对武人的恶意简直没边了,哪怕只是一道没有任何效力的考题,都不舍得大方一点——人家都为国捐躯了,还他么只赠个试百户,连个百户都不肯给!
气归气,题还是要好好做的。要想写好这道封诰,需要熟稔国朝诰敕追赠体例,掌握‘荫子、立祠、优恤’等专用格式与措辞,追封、褒节、抚恤、激励臣民等要素完整覆盖。
苏录本身就是军户,这种封诰自己家里就有,熟的不能再熟,提笔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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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大宗师放出第四道题——‘表’,这是臣子向皇帝上书陈情的文体。
题目曰——本年保宁、顺庆等数府骤降暴雨,江河泛滥,民田被淹、庐舍冲毁,百姓流离失所,生计无着。试以四川巡抚口吻拟表,恳乞圣恩蠲免受灾府县本年钱粮。
这道题目要求考生熟稔国朝表奏体例,掌握专用格式与措辞。了解蠲免、赈灾制度及巡抚职权,还要具备清晰的政务逻辑,确保诉求合规合理。
老翰林为苏录讲解过,这种表奏应当先陈述困难,再提出核心诉求,最后自陈职责。切不可一味向上推脱,最后一定要落在‘请领导放心上’。
于是苏录按照所学,以四川巡抚的口吻,拟写了一份《为保宁顺庆等府洪灾恳乞蠲免钱粮表》,曰:
‘臣某谨奏:
本年夏月,保宁、顺庆等府暴雨连旬,嘉陵江、涪江暴涨,堤岸冲决,民田数万顷被淹、庐舍数千间冲毁,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生计几绝。
臣抚治川蜀,目睹灾黎无耕获之资,若照旧征钱粮,民力难支、流亡必甚。故谨昧死恳乞圣恩,蠲免受灾府县本年夏税秋粮,以苏民困。
臣必督率有司宣谕圣德,劝民重整生计、补种秋禾。臣未能先事预防,深负陛下倚任,惶悚无地。
伏惟陛下念民艰、垂慈恩,速降谕旨,以安民心。臣谨表以闻,恭俟圣裁。
臣某顿首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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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中,大宗师放出了本日的最后一道题——‘判’,这是官府司法裁决的文体,主要用来判决具体案件。
题目是——泸州民张某与李某同耕沱江沿岸田亩,共用一堰引水灌溉。本年春旱,张某为优先浇灌自家稻禾,私堵堰口截水;李某交涉未果,怒而毁坏堰堤三尺,致下游三户田亩无水可用。双方各执一词,诉请知州裁决。
此试题贴合乡村常见水利纠纷,侧重考查考生对律令的应用、实务裁决能力与判体格式把握。
鹤山书院的刘先生是一位律法专家,曾反复教导苏录,此类判决既要严格依据律例,又要兼顾乡规民约与情理。切不可机械地照搬法条。
判词要求言辞简洁严谨、决断明确,无冗余修饰。
苏录把自己带入知州之位,按照刘先生的教导,按照‘述情—引律—裁决—释理’的过程仔细推敲一番。
最后结合《大明律》‘田宅水利’的相关条规,以及乡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写下判词曰:
‘张某私堵共用之堰截水,李某怒毁堰堤三尺,殃及下游三户灌溉,互诉至州。
依《大明律户律田宅》——私截水利阻遏他人者杖四十,毁害堤坝水利者杖六十。二人均违律害民,各负其责。然李某为张某截水所激,忿而妄为,依律可酌情减刑。
故裁决如下——
张某李某各杖四十,以儆效尤。
限三日内,两家合力修复堰堤,费用均分,逾期重罚;
日后张某、李某及下游三户,按田亩多寡依次引水,每日一轮,乡约监督执行。
念此时农忙,二人杖刑延至春耕后执行。期间安分守己、表现良好,可减其刑;若再滋事端,则杖罪加倍。
堰堤共用乃乡规国法,私截毁堰皆伤民生。此判定分止争,各宜遵行,再敢滋事,罪加一等。
泸州知州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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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检查无误后,苏录将判词誊抄到试卷上,这才搁下毛笔,长舒口气。
心中又未免有些忐忑,这还是他首次在正式考试中作策论和诏诰表判,虽然自己觉得没有问题,难度也不大,但到底符不符合考官的心意,他还真不敢打包票。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交卷的云板声。
收卷的官吏便开始逐行收取试卷,苏录的位置自然是最后才交卷的。
待到官吏们将试卷捧回明伦堂中,散场的云板响起,丁卯年科试的考试部分便结束了。
考生们纷纷站起身来,拼命地活动筋骨,还有好些人迫不及待去嘘嘘。
苏录坐的位置上厕所最为方便,而且他在上风口,也不会被熏到,这就是黄金位的含金量。
“考得怎么样?”距离他不远的大哥已经收拾好考篮走了过来。
“都做上来了,但头回考,也不知道咋样。”苏录也收拾好了考篮,等着其他人过来汇合。
“虽然科举重头场是不争的事实,但按规定,后场俊异而初场纯疵相半者,酌量收录。初场虽善、而后场空疏者,不得一概中式。”大哥对他严加要求道:
“所以你想中举,甚至考个经魁,必须得三场俱优。”
“是,大哥。”苏录点头道:“我会加强二三场的练习。”
“哥你还要加强练习,”苏淡白云山等人也陆续过来,闻言起哄笑道:“看来是非中解元不可了?”
“别给我败人品,先过了科试再说吧。”苏录无奈道。
“走了走了,我姐她们还在学宫街口等着咱们呢。”距离最远的朱子和也过来了,招呼众人道:“咱们小小放松一下去。”
“走!”众人便提着考篮,有说有笑出了学宫。
ps.诏诰表判是乡试会试必考的内容,所以得让大家知道是啥样子,放心,以后就一笔带过了……
下一章还有1000字。
第三三八章 等级
七月初五,是科试发案的日子。
这天一早,参加科试的七百八十名秀才,除了请病假的十二人外,全都早早来到学宫门外等候。
苏录一行抵达时,便见众秀才皆忐忑不安,动作神情都透着紧张。
因为今天可不光是决定谁能去考乡试那么简单,落在四五六等的考生,还会遭到相应的惩罚。所以不管自认为成绩如何,秀才们都各有各的紧张……
“苏世叔不会有事吧?”乔枫小声问苏录。
“没事,头场结束就跟学正大人告假了,只是明年岁试不能再请假了。”苏录轻声道。
秀才也是要每年考核学业的,落到六等或者无故缺考,直接就被开除学籍了。
当然朝廷也不会一直为难老头子,秀才只要年满五十岁,且在学中至少十年,就可以终身保有秀才头衔,不用再上学了。
比如程秀才,五十以后基本就窝在二郎滩,没怎么出过门了。
“岁试不用那么辛苦,苏世叔只做两篇文章肯定没问题的。”众人道。
“是,再熬十年吧。”苏录点点头。
说话间,学宫大门缓缓敞开,秀才们赶忙停止交头接耳,列队跟着各自的学正或教谕,鱼贯进了学宫。
明伦堂前所有的考棚考席都已经撤走,两年后才会再摆回来。
生员们在明伦堂前列队完毕,大宗师便击鼓升堂。
“学生恭迎大宗师。”众生员一起躬身行礼。
“免礼吧。”萧提学看着阶下的秀才们,沉声道:“发案。”
“是。”水学正从提学衙门的书吏手中,接过长长的名单,走到明伦堂门口,向众生宣读道:
“本次科试,应试者七百八十人,试中病退十二人,余者七百六十八人,经大宗师两场亲试,阅卷后排为六等,现唱名如下——”
“六等者十八人——张全安,李明义,周祺……”
被念到名字的考生,无不当场瘫倒在地,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辛辛苦苦挣到的功名,没了!
“……马宝国!以上一十八人,或文理不通,或违例严重,或学识匮乏,依《钦定科场条例》黜革学籍,罚做胥吏!”水学正高声宣布道。
“大宗师,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吧!”马宝国率先反应过来,急忙膝行上前,在坚硬的石阶上使劲给大宗师磕头,几下就磕出了一脑门子血。
其他被黜革的秀才也赶紧磕头求情,一个个满头是血,哭声凄惨,杀鸡儆猴的效果极为拔群。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大宗师叹息一声道:“本院素来不愿断人前程,因此只定一十八人为六等。能落到六等,说明你们的学业一塌糊涂,留着你们会害了学中风气的。”
他这话其实一点错没有,众人只见那十八个六等生,都是三四十岁的老油条。平日里在学中就是混日子,只靠考试前翻一翻书,做几篇文就想蒙混过关的那种。
“大宗师,学生家中尚有老父老母,中有弟弟妹妹,下有六个子女,都得我来养活,只靠那点廪米还不够塞牙缝的!”马宝国痛苦臣奏道:“学生不得不做三份工,白天在社学教书,晚上给人算账,时不时还得出去看风水,实在没有学习的时间啊!”
“所以给你个安排胥吏的差事,够你养家糊口了。”走悲情路线的萧提学见多了,根本不为所动,挥了挥手。
便有官差上去将马宝国等人扶出学宫……
待到十八人的哭喊声渐渐远去,大宗师才教训噤若寒蝉的众生员道:
“朝廷开设学校、供给廪饩,是让你们学习用功,非是让尔等尸位素餐、混取功名的!今日黜革他们,非本院无情,实是科场有规、治学有矩!尔等他日落为六等,同样不可姑宥!”
“是,弟子定引以为戒。”众生员赶紧齐声应道。
“继续吧。”萧提学吩咐道。
“五等者五十人——张崇文、赵思齐、郑思谦、杨存仁……”水学正便接着念道。
被念到名字的生员虽然没有晕倒,却也都面如土色,跪地不起。
“……谢安义、邓登德、蒋明礼,以上五十人或文理粗疏、或实务不通、或学识浅薄。廪生降为增生,增生降为附生,附生则降为青衣,以观后效。”
五十人战战兢兢,应声领罚,之后虽然起身,但至少一年之内都抬不起头来了。
而后是四等两百三十人,皆停止廪饩供应一年,回校后还要接受竹板打手的处罚。
三等三百九十九人,不升不降,不赏不罚。也不能再参加录遗了,只能三年以后再搏一搏乡试资格了。
余下的七十人便是一二等,都可以去成都乡试了。
其中二等五十人,还可补增广生员缺额。
苏录数着五十人中,只有七个是自己的同窗,不禁暗暗感叹,科试果然不是童试可比的。学校里攒了太多高手了……
水学正最后念的是一等二十人名单,除了能考乡试,他们还可升为廪生。
“朱子和、白云山、萧廷杰、朱子恭、苏满、许承业、林之鸿、雷俊、邓登瀛、苏淡、乔枫、程万舟、雷声远……”
这回二十人里,倒有十三个是苏录龙岗书院的同门。
但苏录顾不上感慨,我惣学天下无敌,因为这二十个人里,他么没有自己……
“念完了。”水学正嗓子都念劈了,沙哑着喉咙道:“还有没念到名字的吗?”
“回学正,学生苏录,”苏录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出列。“没有名次……”
“哦。”水学正快速重看了一遍一二等的七十人,确实没有小三元的大名。“你等着我核实一下。”
说完便转身进去堂中,小声禀报道:“大宗师,苏弘之……”
“我知道。”萧提学一抬手,起身走下堂来。“你退下吧。”
“是。”水学正忙退到一边。
萧提学走出明伦堂,在台阶上立定,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录,想欣赏欣赏他脸上的土色。
谁知苏录脸上古井不波,宠辱不惊的样子让他愈加恼火。
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他也不能拖太久,便轻咳一声道:“弘之,你的文章百尺竿头,又进了大大的一步,列在一等有些委屈了,我便特地定为了特等。”
“哇!”众生员纷纷惊叹,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六等黜陟法’之外,还有个特等呢。
那些跟苏录同年中秀才的,却觉得理当如此……
“海教谕,你来读一下他的四书文。”萧提学便从袖中掏出苏录的试卷,交给了苏录的校长。
“是。”海瀚忙上前双手接过,便中气十足地朗诵起来。
众生员皆肃立如松,静听苏录的文章。他们都是饱学之士,反应自然与萧提学和五位幕友如出一辙,无不震撼于这回荡于金石和鸣中的圣贤之道……
待诵至‘屡经用舍,充然自处,稍慰于心’时,不少人微微垂眸,神色动容。
他们虽然是百姓仰慕的秀才相公,但绝大多数人努力,一辈子也只能是个不举的相公,完不成那冲天而起的最后一跃,所以对这篇文章中的君子进退之道感触极深。
那些鬓角染霜的老生员更是喉结轻轻滚动,想起自己多年科考的碌碌辗转,眼底泛起湿润却不敢擦拭,只能借着细微的吁气抒发共鸣。
就连年轻的生员们也褪去了浮躁,眼神变得澄澈坚定。先前对功名的焦虑悄然淡去,只觉心头豁然开朗。
直到最后一句‘共留无待付造物’落下良久,场中仍是一片寂静,却无半分沉闷。
众生员皆低垂眼眸,各有所思……
他们终于明白大宗师为什么要单独给苏录个特等了,因为小三元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向传说中的圣贤进发了。
萧提学静待众生员心神稍定,方缓缓开口:“今岁乃本院最后一次案临,来年岁试便由新任大宗师主持。临别依依,有几句肺腑之言,与诸君共勉。”
“学生敬领教诲!”众生员齐声恭应。
“尔等皆是一方文秀,十年寒窗磨穿石砚,方得跻身庠序,实属不易。本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然当今天下多艰,朝廷风雨晦暗,此等正道存亡关头,更需尔等坚守本心、不染尘嚣。”萧提学语重心长道:
“本院会将苏弘之此文刊行全省学校,他日尔等若对时局失望、心生迷茫,便取来一读,体悟‘我不失我,尔不失尔,用舍何干’的境界。”
“记住!学问不止章句,更在涵养浩然之气——只要我辈读书人秉正气、明是非,不阿谀、不屈服,天下正气便永不断绝,便终有拨云见日之时!”大宗师声调陡扬,前所未有地激昂道:
“你们的前辈已经前赴后继、舍生取义,为师此番回京,亦当仗义执言,与奸佞势不两立!你们要坚信,乌云难遮烈日,乱象终有穷期!”
“彼时吾辈虽化清风,却正是尔等以所学匡扶社稷、造福生民之时。盼尔等守节持正、精进不辍,莫负圣贤教诲、家国所托,终成中流砥柱,共扶大明朗朗乾坤!”
说到最后,他已双眼通红,语气哽咽道:“这才是朝廷设立学校的作用啊……”
“大宗师教诲我等没齿难忘!必以前辈为榜样,不负圣贤教诲!”生员们异口同声,声震云霄!
ps.先发后改求月票啊!!
第三三九章 蜀中谁人不识君?
大宗师发表临别感言后,大部分生员便告退了。只留二等以上七十一人,排队领取提学衙门下发的乡试卷票。
乡试卷票就是参加乡试的官方证明,上头有考生的姓名,年甲、籍贯、三代、本经、相貌等信息,钤盖提学官的印信,并盖有骑缝章,考生凭此到省城提学衙门报到并印制试卷。
凭此证明,还可以在赶考途中住宿驿站,不过费用是需要自理的。
苏录正在排队,一名书吏过来轻声道:“苏相公,大宗师有请。”
他便点点头,跟着书吏来到后堂。
便见萧提学背对着他,似是在仰头欣赏墙上的立轴,上头是前任提学抄录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老师。”苏录深深作揖。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萧提学没有看他,只对着立轴轻声道:
“弘之啊,你那篇文章写得真好,那种‘我不执我,尔不执尔,行藏何碍’的心境,跟你老祖宗这首词,可谓异曲同工。”
“老师谬赞了,这是学生跟着阳明先生在龙场学习,从他身上感悟到的一点通透。”苏录轻声道。
“阳明先生……”萧提学叹了口气,酸溜溜道:“真是个好老师啊。怪不得你舍近求远,非要拜他为师。”
他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啊?”苏录没太听清。
“没什么。”萧提学老脸一红,心说我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苏录其实还是听清了一点,便轻声解释道:“蒙先生垂青,学生三生有幸,只是当初朱山长早就为我拜师阳明先生了。去年阳明先生又蒙大难,若舍之而拜先生,岂不有违君子之道?”
“哦,原来是他先来的呀……”萧提学便不那么心塞了,转过身来神色稍霁道:“你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阳明先生在刘瑾的奸臣榜上排第八,弟子哪敢给先生惹麻烦?”苏录忙道。
“你这就小瞧为师了。”萧提学正色道:“方才我对你们说得那番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回京之后,定与阉党势不两立!”
“先生要保重啊。”苏录轻声劝道:“斗争的决心固然重要,但斗争也要讲方法。眼下阉党势大,不如避其锋芒,等待时机,给其致命的一击。”
“你说的对,但是这一击没打出去之前,谁知道会不会致命?”萧提学摆摆手,不想跟他讨论朝中的事情,笑问道:“这都提亲一年多了,怎么还没见你成亲啊?”
“先生不来喝喜酒,弟子怎么敢偷偷成亲?”苏录笑道。
“哈哈哈,小嘴抹了蜜呀。”萧提学不禁大笑。虽然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但这话他还是爱听。
“不过秋闱以后为师就要回京了,你要请可得抓紧哟。”
“婚期就定在秋闱以后,”苏录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红色请柬,双手呈上道:“还请先生尽量拨冗。”
“哎哟,真带来了?”萧提学见他不只是嘴上说说的,不禁高兴坏了,原来自己真是误会这小子了。
他亲手接过来,展开一看日期道:“好,为师一定到。”
“那太好了。”苏录闻言也很高兴。他今天带请帖来,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两地相隔太远,大宗师也有自己的日程,哪能专门来参加个婚礼?
但大宗师可以不来,他不能不请。请了能来,就是天大的面子……
这一来一回,两人的关系便融洽多了。
萧提学拉着他坐下,惋惜道:“哎,为师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自教导你几天。”
“这也是学生最大的遗憾。”苏录那张嘴也是小三元级别的。
“那咱们就弥补这个遗憾吧。”萧提学便一拍他的肩膀道:“本来你跟我一起回省城最好,但我还得去叙州科试,等我到成都就得七月下旬了,所以你还是跟同案一起走吧。”
“是。”苏录应一声。
“等我回成都,你一定要去提学衙门一趟,为师为你引荐一下中丞和藩台,他们都对你很有兴趣。”萧提学吩咐道。
“啊?”苏录吃惊得合不拢嘴,“中丞藩台也知道学生?”
“不要妄自菲薄嘛,你当小三元很常见吗?”萧提学很满意他的反应,捻须道:“而且你的‘注音符号’已经在全省推广了,效果很不错,中丞大人和藩台大人本来就想见见你。”
萧提学负责教育口,注音符号自然也算他的政绩。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对苏录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顿一下,他又笑道:“还有你那副《色难容易帖》,两位大人也都赞不绝口,中丞大人还打算呈给皇上的。可惜被蜀王殿下截了胡,说要拿去观摩观摩,结果到现在没还。”
“这样啊……”苏录万万没想到,自己那张草稿,居然还成了个宝。
怎么也没人来求自己的墨宝?
“所以你的积累已经够了,就差在成都打响名号了。”萧提学沉声道。
“是。”苏录忙感激点头,又担心道:“乡试在即,先生还要主持录科,会不会太添麻烦了?”
“不打紧的,你总得让为师尽点心吧。”萧提学摆摆手笑道:“以你的才学中个举不难,但想中经魁甚至解元,就必须得有大名声才行……主考官虽然是外省来的翰林,但房考官可都是本省的教官。”
“弟子都听先生的安排。”苏录忙起身再次行礼。
“一定要中个解元!”萧提学满含期许道:“打一打刘瑾的脸!”
“……”苏录不禁错愕,自己这是成了文官集团反抗权奸的象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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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提学公务繁忙,两人又聊了几句,约定省城再见,苏录便拿了卷票出来。
龙岗书院一干同窗也都办好了乡试卷票,在学宫门口等着他。
科试之后没有官方的庆功宴,他们便到泸州城最好的阳江楼上,摆了一大桌小小地庆贺了一下。
席间,有人问起什么时候出发?众人一合计,时间还是很紧迫的。
“八月初九乡试,咱们起码得提前二十天到,熟悉一下环境,再做两场文会,了解一下省里的文风和时政。”年纪最大的苏满道。
“那就是七月十九,”朱子和道:“今天初五,满打满算还有十四天。”
“那就只能走陆路不能走水路了。”去过省城的白云山,便介绍道:“去省城坐船得逆流而上,全程半个月以上。”
“走陆路要多久?”苏录问道。
“全程五百里,走东大道,每天六七十里轻轻松松,八天就到了。”白云山道。
他口中的东大道,又称川渝驿道,是成都连接重庆的主干道,也是全省最重要、最繁忙的一条驿道。因此省里一直花大力气养护,无论路况、安全还是驿站条件都是一流的。
“那就走东大道。”苏录便拍板道:“大家回去收拾收拾,咱们还是得抓紧动身,万一路上刮风下雨,得留下足够的余量。”
想一想道:“我看就定在初八吧。”
“遵命,大师兄。”众同门便笑着点头道。
苏录又对萧廷杰和许承业道:“你们俩就不用再来泸州了,咱们路上汇合。”
“好。”两人应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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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苏录又去跟老山长和卢昭业辞行。
老山长没多说什么,考个举人还用不着他老人家发力。
倒是卢昭业听说他们一帮子秀才一起上路,便吩咐壮班的王班头,带一队手下弟兄护送,也好帮着扛扛行李。
这可是个跟本地士绅拉近关系的好机会啊!王班头高兴地应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相公们全须全尾送到成都!
他手下兄弟们也愿意出这个公差,单程五百里不算太远,路又好走。
而且这批相公出手都大方,之前放榜报喜,就让他们大赚了一笔。这下一路护送,再殷勤伺候着,相公们肯定亏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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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头更是忙成一团。
朱茵、奢云珞、黄峨、小田田齐上阵,为即将赶考的四人收拾行装。苏有才和老板娘虽然都不良于行,却一点没省下操心,在边上把四个闺女指使得团团乱转……
这年月出趟远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虽说沿途有驿站,但能不能住进去,谁也不敢说。所以还是得照着风餐露宿的标准收拾,有备才能无患。
行装一共分四大类,一是乡试卷票、三代履历文书、路引、银两之类的要紧之物,这些都装在荷包中贴身携带。
二是笔墨纸砚等一应考试用具,这些都装在考篮里。
三是铺盖卷、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等起居用具。另外还有复习用的书籍程文,这些统统打包之后,可以跟考篮一起,装到随行的马车上。
四是雨伞木屐、干粮水壶、火刀火种、常用药物等路途应急和必备品,这些装在书箱中,由书童背着,方便随时取用。
虽然加起来也就一两百斤的份量,但样数多到让人发指。一直到初七下午,才给四人准备妥当,又交代完毕。
第三四零章 七月七日晴
七月初七是七夕,这天不只是牛郎鹊桥会的日子,还是魁星帝君的寿辰。
所以这晚女子拜织女乞巧,读书人们则会拜魁星爷。正所谓:
‘五彩亭前祝七娘,三家村里拜文昌。
桥填乌鹊星联斗,天上人间各自忙。’
魁星爷就是廿八宿中的奎星,北斗七星第一颗星。
传说魁星爷生前虽然满腹学问,可惜像从前的有才兄一样每考必败,终于受不了打击投河自杀了。岂料竟被鱉鱼救起,升天成了魁星,掌管天下文人的考运。所以每逢他七月七寿辰,读书人都要拜魁星。
而且一个月后就是乡试了,家里有应试秀才的,拜魁星自然不敢马虎。
何况苏家这种有四个要去考试的,肯定要隆重地举行仪式。
和拜织女相类似,拜魁星仪式亦在月光下举行。
白天时,苏家掌管迷信……呃,祭祀的长房长孙,便从文昌庙中请回了‘魁星老爷’……一个高二尺许,宽五六寸的纸人。
只见其蓝面环眼,锦袍皂靴,左手斜捋飘胸红髯,右手执朱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判官老爷呢。
苏录刚刚发表了一句看法,便被大哥瞪眼喝止。“少胡说,惹恼了魁星老爷,当心科场不顺!”
苏满说着便将魁星像毕恭毕敬地置于案上,口中还低声念诵:“小孩子不懂事,魁星老爷莫怪……”
苏泰又在一边小声问道:“大哥,供魁星老爷,咱们老祖宗会不会不高兴啊?”
“不会的,这是咱们老祖宗的上司。”苏满摇摇头,让他放心。
“哦,那待会多烧点纸,求魁星老爷提拔一下咱老祖宗。”苏泰真是个大号小机灵鬼。
“你这不……”苏满刚想说‘你这不是公然行贿吗?’但转念一想,烧纸本身就是在行贿。只是别人的祖宗没有在魁星老爷手下干活的罢了,便改口道:“把祭品加倍!”
于是供桌上摆上了一个熟羊头一个熟猪头。羊头是公羊的,留须带角,两角束红纸。猪头没那么多讲究,但耳朵上也束着红纸。
另有许多其它祭品茶酒,满满登登摆在魁星像前。
入夜,星月初升,苏满便点起了一对牛油大烛,鸣炮焚香,率苏泰苏录苏淡跪拜魁星老爷。
虽然苏泰心里未免嘀咕,这文魁星老爷能保佑俺吗?不过这么严肃的场合他也不敢问,反正武举也有文试,跟着拜拜没啥坏处。
礼拜罢,四人便在香案前围坐,玩一种‘取功名’的游戏讨彩头。
四人围坐在香案前,取来莲子、桂圆、核桃三种圆滚滚的果干为凭,分别对应解元、会元、状元三甲之喜,再将三颗果干一同放进带盖铜盘里。
游戏时,各人轮流捧盘摇晃,让果干在盘中簌簌滚动,待里头动静歇了,便开盖验兆——哪种果干停在跟前,便预示中得对应功名;若三颗齐齐归位,便是“连中三元”的头彩。
若是果干全滚偏了,便算‘今科落第’,得重新摇过,称为‘复考’。复考前,落第者还得向已得功名的人敬一轮酒,方能再求。
游戏开始,先由苏满开局,他双手捧起铜盘,哗啦啦摇得果干在盘中乱撞,然后缓缓搁回桌上。
待动静渐歇,他朝魁星像双手合十,念叨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揭开了盖子。
只见一颗莲子稳稳停在他跟前——是解元及第的吉兆。
“好好,大哥这回举人是稳了。”众人当即喝彩!
接着是苏泰,他捧起铜盘摇出了残影……
“二哥,慢点儿,摇碎了怎么算?”苏录忙劝住他。
“嗨嗨……”苏泰不好意思地笑笑,赶忙停了下来。
待到没了动静,一开铜盘,竟有一颗莲子一颗桂圆滚到他面前,正是解元会元双吉兆,自然又引得一阵叫好。
“夏哥儿这回要连中双元了!”
轮到苏录时,他捧起铜盘晃了好一会儿才搁回桌上,他也想讨个好彩头啊。
待到盘里没了响动,苏录便稳稳掀开盘盖。
开盖的瞬间,三人齐齐惊呼——只见莲子、桂圆、核桃三颗干果,竟齐齐稳稳地停在了苏录跟前,乃是万中无一的‘三元及第’头彩!
“秋哥儿太厉害了!不光学问最好、最会考试,运气还绝顶!”众人不禁赞叹道:“看来这科能一气中个进士了。”
“承诸位吉言。”苏录笑眯眯地拱拱手,这种时候可不敢乱谦虚,万一魁星老爷当了真就坏了。
最后是苏淡摇盘。四个考生里唯独他时运不济,开盖一看,干果全都滚得偏了方向。
他只得按规矩向苏满、苏泰、苏录各敬一杯酒,才算换得‘复考’资格。
结果再摇还是不中,这般喝了好几杯,把苏淡都快弄哭了,才总算时来运转,一颗莲子稳稳落定在跟前,讨得了解元的彩头。
“好了好了,恭喜大家都有功名了。”众人便一齐举杯,感谢魁星老爷保佑!
游戏散场时,众人燃炮三声,烧了许多的纸钱,最后连案上供奉的魁星像也一同焚了。
看着成串的火星缭绕上天,与天上的星斗混在了一起,众人默默祈祷,盼着这讨来的彩头能化作真功名,保佑他们赴蓉应试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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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天井的西侧,还支着另外一张香案。四个女孩子也在拜织女乞巧。
她们在香案上铺上素色锦布,供奉石榴、蜜桃、莲蓬、桂花等新鲜花果,还有女孩们自做的巧果,另有一碗映月用的清水。
还摆上了针线笸箩,内有五色丝线、绣花针和素色绸缎,最后点上两炷清香,静等双星升起。
待到牛郎织女星浮现在天河两端,女孩们便一起在蒲团上虔诚跪拜。
焚香祷告后,她们也围坐案前,各执一根五色线,对着月光穿针孔,而且穿的是七孔针,谁穿得又快又顺,谁就‘乞得巧’,可以得到织女的巧手巧艺。
因为这项比试黄峨的优势太过明显,为了增加悬念,奢云珞用帕子给她蒙上眼,让她只凭手感穿线。
结果黄峨还是第一个穿好了,解下蒙眼的帕子笑道:“我第一!”
朱茵睁着眼才穿了一半,见状郁闷道:“两口子都这么争强好胜,将来生了儿子就叫‘苏第一’得了。”
小田田这时眼看要穿过第七个孔了,闻言手指轻轻一抖,线头便偏出了……
直到朱茵把七个孔都穿完,她才终于‘好容易’穿上最后一个孔。
不是她不想等二嫂,而是奢云珞根本就干不了这精细活,到这会儿一个针孔都还没穿过去呢。
气得她把针线往簸箩里一丢,闷声道:“算了算了,我们比吃巧果吧。”
“那不用比,我们三个比不过你一个。”朱茵笑道:“咱们投针验巧吧。”
那碗里的清水是早晨就准备好的,在太阳下晒到中午,再拿回阴凉处静置,水面便形成了一层薄膜。
女孩们各取一根缝衣针,轻轻放在水面上,让针浮起来,看水底针的影子。若影子是花、鸟、蝴蝶等好看的形状,就是‘巧兆’。若是笔直的线条,则‘乞巧未得’,得再添炷香求织女保佑。
最后,女孩们再次对着织女星默念心愿,这次的心愿自然都是家里的男人能高中了。
然后男男女女合成一桌,分食巧果,依依话别。
女孩们还把穿针用的五色丝线系在未婚夫的手腕上,祝他们也巧手生花。
苏淡就有些尴尬了,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心说回去得赶紧找个媳妇……
还好小田田是个善良的好妹妹,将五彩丝线捧到他面前,“淡哥不嫌弃,就系这根妹妹的亲情丝线吧。”
“不嫌弃不嫌弃。”苏淡赶忙摇头,感动地眼泪都快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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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苏家四兄弟穿戴整齐,吃过送行酒,便拜别了高堂,背着行囊出门赶考。
他们身后各自的书童背着书箱,还有一辆满载行装的马车……
黄峨搀扶着老板娘,小田田搀扶着苏有才,家里所有人一直送到了街口。
“爹娘,你们快回去躺着吧。”苏泰忙道。
“唉,爹本来应该跟你们一起去赶考的,这下只能在家里给你们烧香祷告了。”苏有才五味杂陈道。
“放心吧二叔,祖宗会保佑我们的!”苏满拍了拍背上的行囊。
“嗯。”苏有才点点头,红着眼挥挥手道:“去吧,一路平安。”
街坊们也自发出来相送,把煮的鸡蛋、灌的腊肠往马车上放。虽说老苏家刚搬来不久,但他们还是送上了美好的祝愿。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四人翻身上马,在亲人和街坊的欢送下踏上了征程。
泸州城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鞭炮声,朱子恭朱子和、白云山雷俊、雷声远邓登瀛等人,也在各自家人街坊夹道欢送下出了门。
众同窗在会津门集合,待人齐了之后,苏录便一挥手,高声道:“出发!”
“好!”同窗们轰然应声,紧随着苏录出了泸州城,沿宝莲街驿道向北奔向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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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赶考路
从泸州到成都共计五百里,全程都有驿路。
按照规制,大明官道上六十里一驿,正好每天走一站。
苏录一行四五十人,有赶考的书生,有书童,还有护卫的官差,好大一支队伍呢,一天走一站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自会津门出城后,沿宝莲街驿道一路向北。
宽阔的路面上,商旅的骡马、挑担的货郎、同路的考生络绎不绝。路两侧开着茶肆饭馆,杂货铺子车马行。
看到有北去的客人,车马行的伙计便扯着嗓子招揽生意:“骡车直达来节驿,二十文钱,省时省力哟!”
“可是费屁股哟!”李奇宇怪腔怪调道。反正他们人多势众,还有官差随行,再贱也不担心被揍。
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到了土漕口,这里是沱江支流的码头,渡船上,船夫吆喝着摆渡。
可惜喊了半天,苏录等人也没上船,因为他们不需要过河,只是在这里等人的。
等了小半个时辰,许承业和萧廷杰终于策马赶来了。
“对不住大家,久等了。”两人风尘仆仆滚下马来,一边揉着大腿根儿一边道歉。
“你们来的已经够快了。”苏录笑道:“尤其是继祖,你家在江安,还能这么早赶过来。”
“就怕耽误事儿,我昨晚便赶到纳溪,与元功兄汇合了。”许承业笑道:“今天我们城门一开就上路了,本来想赶在你们前头呢。”
“紧赶慢赶还是后到了。”萧廷杰也笑道。
“正常,咱们差了三十里路呢。”苏录笑道:“你们歇会咱们再出发?”
“不了不了,等中午头再歇。”两人异口同声。在龙场那段时间,学问不说,吃苦耐劳都练出来了。
“好,那咱们到高山铺吃午饭去。”苏录便招呼一声。
“走咯!”众人便从各处阴凉地出来,沿着驿道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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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终于到了高山铺。
铺,是急递铺的铺。与驿站同属大明的官方邮传系统,只是业务侧重不同,一个是送文件的,一个是送人的。
比起功能完善的驿站,急递铺就简陋的多,通常只有一间小屋,几匹快马,三五个铺兵而已。
不过高山铺因为位置优越,成了往来客商歇脚的首选。众人便见急递铺旁,一棵百年古榕遮天蔽日,树下有茶摊食肆,都是周遭的乡民所设。
相公们在树下茶摊坐下歇脚,茶老板赶紧给他们端上一碗碗茉莉花茶。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浓香解渴,特别适合赶路的人喝。
一旁食肆的老板又端来了几碟白糕,陪着笑请相公们尝尝。
苏录夹了一块送到嘴里,软糯的米香混着清甜,好吃是好吃,就是勾得他肚子咕噜噜的响。
不过大伙没有点餐,而是取出各自家里准备的食物,摆了满满一桌分而啖之。
七月流火,可天还是热得要命,好多食物都过不了夜,得赶紧吃光是正办。
吃饱喝足,众人又在茶摊小憩了一个时辰,以避暑热。这时候又不是在念书,昼寝一下也无所谓……惣学讲的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反对大是大非之外的一切绝对化。
待到太阳没那么毒了,众人才继续赶路。
其实天还是怪热的,好在驿道两侧树木皆已成荫,走在树荫里还是能挡些暑气的。
走了半个时辰,太阳更偏了,天终于凉快下来。
众人远远望见前头蜿蜒的河面上一座长桥横跨,青灰色的桥身倒映在水里,像条静卧的长龙。
“那是洪武年间修的龙脑桥。”王班头每年都要往来省城好多趟,对这路上的情况熟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对众人笑道:“诸位相公可以去讨个彩头。摸龙首,中魁首嘛。”
“好嘞!”众相公面对二十五中一的乡试,不会放过加‘爸福’的机会。
行至近前才看清,那桥身十二座桥墩上,四座雕着石龙,其余雕着麒麟、青狮、大象,个个栩栩如生。
石龙昂首翘尾,威风凛凛,脑袋已经被摸出了包浆……
相公们便一拥而上,围着龙头好一个摸。
“我摸,我摸,我摸摸摸!”李奇宇把四个龙头都摸遍了还不够了,又去摸狮子头和麒麟头。
“千万别这么摸!”程万范便叫道:“摸了狮子摸麒麟,便是‘死到临头’。”
川南乡音会把翘舌音的‘狮’念成平舌音的‘斯’……
“啊?”李奇宇吓得赶紧举起双手,又小声道:“我好像摸了咋办?”
“别听他的。”苏录笑着安慰李奇宇道:“这叫‘思’如泉涌,麒送捷报。”
“呜呜,还是义父好……”李奇宇这才如释重负。
“那把大象也摸一摸吧,心‘象’事成嘞。”苏录又笑道。
“摸摸摸,我都摸。”李奇宇点头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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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龙脑桥,夕阳西斜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今日的终点——来节驿。
驿站紧邻九曲河,木质的楼阁映着晚霞,格外雅致。
更让秀才们喜出望外的是,他们居然看到了苏家的田总管。
“诸位相公一路辛苦了。”田总管笑眯眯地欠身相请道:“快快里面歇脚。”
“田叔,你怎么在这?”林之鸿、乔枫等住过县公所的,自然跟田总管十分熟络。
“小人昨天就出发了,来给诸位相公打前站啊。”田总管笑道。
“真是有劳田叔了。”众秀才喜出望外道:“大师兄安排的太周到了。”
进去驿站,田总管命人将骡马牵去马厩喂着,自己带着诸位相公来到后院的客房。
“赶考的相公太多,驿站也不剩几间房了,诸位相公凑合着挤一挤吧。”
“能有个地方睡就很好了。”秀才们知足道。
进了客房后,便见房间已经打扫干净通过风,窗外就能望见九曲河畔的杨柳,众人更加高兴了。
“这比我们在龙场驿住的还好。”白云山便幸福道。
苏录闻言失笑。对这些公子哥们来说,龙场驿就已经是他们能想象的最差条件了。
而且还是翻盖后的二代龙场驿……
这时,田总管又带人挑来了热水,在铺边摆好几个木盆,一边加水一边道:“快泡泡脚解解乏,不然明天起来就迈不动腿喽。”
“好好好。”众秀才赶紧脱掉鞋袜,把脚伸进木盆里泡起来。
好家伙,客房里清新的气味瞬间消失了,变得乌烟瘴气辣眼睛……
“我去,你脚咋这么臭?”
“你赶一天路脚还是香的?”
“那也没你这么臭……”
众同窗泡完了脚,果然感觉疲劳消除不少,肚子又咕咕叫开了。
“给相公们准备了腊肉饭,配着本地的酸菜豆花汤,解馋得很。”田总管笑着吩咐一声,书童们便抬上来两口大缸和一筐碗筷。
秀才们便在客房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一排,一人一碗饭一碗汤。腊肉饭的咸香裹着豆花汤的鲜酸,吃得他们心满意足,只觉美味无比。
“这饭这汤做得绝了,我家的厨师都未必有这水平。”邓登瀛啧啧称奇道:“驿站里的厨子了不得呀。”
“这可不是驿站做的,是我们胡大厨的手艺。”苏录笑道:“你就吃吧,一吃一个不吱声。”
“胡大厨也来了?”众人恍然道:“怪不得这么简单的饭做的这么好吃呢。”
“是。”田总管也点头道:“老胡得赶着去下一站采买食材,所以也没法给相公们多烧几个菜,只能这么简简单单。”
“这已经很好了!”就连白云山这么挑剔的公子哥都赞不绝口道:“能吃上这么一顿舒舒服服的热乎饭,感觉这一天的疲劳都消化掉了。”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点头道:“就是太辛苦二位了。”
“我们公子说了,相公们赶一天路那么累,必须得吃饱吃好。”田总管自然不会喧宾夺主。
“大师兄真是越来越有慈父的样子了。”众同窗便感动地谄媚道:“真是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师兄啊!”
“哎,亏了亏了。”苏录喝一口豆花汤,叹气道:“早知道就不当什么劳什子大师兄了。”
“别别。”众同窗笑道:“义父可是本门开山大师兄,谁也不敢觊觎你的位子。”
“少来……”苏录笑骂一声。
其实他现在家境宽裕了,也乐得大方了。
晚饭后,众人又拿出书本卷了一会。但第二天还要赶路,而且得趁着暑气未盛之时早点儿赶路,所以只能小卷怡情,早早便都睡下了。
夜色渐浓,驿道上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九曲河的流水声潺潺,在为秀才们助眠。
苏录也早已经习惯了,在汗脚味和鼾声中入睡,这一晚上他睡得很沉……
~~
翌日寅时,天地依然漆黑如墨,来节驿中便亮起了灯。
“起床起床,吃了饭早点赶路。”秀才们互相叫早,打着哈欠起床。
众秀才从客房一出来,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禁神情一振。
“确实凉快啊!这么赶路可舒服多了!”众人便不再磨蹭,简单洗漱后吃过早饭,就着微明的天光继续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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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 狭路相逢
众人在清凉的晨风中约莫赶了一个时辰的路。
天光大亮后,暑热重临,没有一丝风。在树荫下头也不凉快,不一会就汗流浃背。
“这天怎么这么闷热?”秀才们也顾不上形象了,一个个解开了前襟,使劲摇着扇子,就差把舌头也吐出来了。
“是啊,早晨出门还挺凉快呢。”王班头抬头望了望天,云层厚得能拧出水来,连太阳的影子都找不见,可天色却亮得古怪,不是晴天的明,也不是阴天的暗,而是一种浑浊的闷亮,照得人眼发涩。
“像是要下雨了。”王班头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担心道:“而且还不小,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大伙咬咬牙,快点赶到双林铺歇脚,下雨也不怕了!”苏录便高声招呼道。
“好嘞!”众人应声加快脚步,车夫也甩动马鞭,催促骡马快行。
果不其然,天色很快转暗,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空气潮湿的能拧出水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黏腻、憋闷,让人透不过气来。相公们咬着牙用最快的速度前进,只求下雨前能赶到双林铺。
“就在前头了!”王班头指着远处的一角凉亭。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滚过一声闷雷,风紧跟着就来了,将头顶树叶吹得哗哗响,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落下来。
“快跑啊!”秀才们怪叫着撒丫子往前跑,书童们赶忙打开锡顶大伞,给各自的相公挡雨。
转眼间天地一片白茫茫,不光是苏录他们,还有另一波打着锡顶伞的秀才也朝着那座凉亭仓皇逃窜。
双方的‘先头部队’几乎同时冲进了八角凉亭,有的湿了半边身子,有的整个成了落汤鸡,一个个累得直喘粗气。
“坐……”先进来的秀才们扶着凉亭的一圈‘美人靠’坐下,这一阵狼奔豕突,可把他们腿都跑软了。
凉亭里,茶摊老板高兴坏了,赶紧给相公们端茶倒水道:“相公们赶紧喝碗老鹰茶驱驱寒。”
又殷勤道:“相公们鞋袜都湿透了,得赶紧脱下来暖暖脚。不然湿袜子贴在脚上,寒气往骨头里钻,非着凉不行。”
“嗯嗯。”秀才们一听,赶紧脱掉鞋袜,让书童搁到茶摊炉子边上烘着,自个盘膝坐在美人靠上,两手使劲搓脚。
“朋友挤一挤吧。”腿脚慢的秀才们这才陆续进来凉亭,自然就没地方坐了。
“不好意思,这有人儿了。”先来的却不肯收腿,反而把腿支得更开了,因为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不是,这还占座吗?亭子里的位子是给大家歇脚用的,哪有提前占的道理?”
“我同窗马上就到,你坐了他坐哪儿?难不成坐你腿上?”偏生那位先来的主,嘴巴跟李奇宇一样臭。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后来的登时心头火起。“大家都是赶考的秀才,互相体谅下怎么了?这美人靠又不是你家的!”
“先到先得的道理懂不懂?你们是哪个乡下来的?不知道驿站就这规矩?来晚了还给你腾房不成?”
“你们才是乡下来的,霸蛮!”
“你说谁是巴蛮?”先来的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显然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哦,原来是重庆来的巴蛮子呀!”泸州的众秀才恍然道:“巴蛮子,巴蛮子!”
“乡巴佬,乡巴佬!”双方便针锋相对顶起牛来。吓得茶老板赶紧死死护住炉子,碰翻了烫到相公们,他可吃罪不起……
王班头的手下便要冲上去,却被他拉住,小声道:“放心吧,打不起来。”
亭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满满登登全是秀才。双方剑拔弩张互相指责对方,声音都快把屋顶掀翻了,确实没有一个动手的……
“啥子情况哟?”这时,又有两个重庆秀才赶到了。其中一个国字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开口,便引得一众同乡的回应。
“舜俞兄,他们骂人!”
那国字脸与他身边的俊朗公子哥是这帮重庆秀才的带头大哥,方才那几个重庆秀才,就是给他俩占的座。
“少含血喷人!”泸州秀才自然反唇相讥,“是你们占座在先,又不肯好好说话!”
“我们怎么没好好说话?我们重庆人说话就这么个调调!”
“我们泸州人说话也这个调调!你们干嘛这么激动?”
“你们骂我们重庆人!”
“你们没骂我们吗?!”
眼见双方又要吵起来,那‘舜俞兄’抬抬手,先止住同乡的吆喝声,又朗声笑道:“诸位兄台,都是赴成都应试的秀才,为了争个座,在这吵吵成斗鸡眼,实在有辱斯文。”
“确实。”泸州这边,大师兄苏录也点头道:“大家都需要脱鞋干脚。美人靠本是公地,出门在外都将就将就吧。”
“这位兄台说得太对了,都是同路人,将来说不定还是同年,别伤了和气。”舜俞兄笑道:“大家都挤挤,挤不开就稍稍等一等嘛。”
“那谁先谁后?”舜俞兄一旁的公子哥约莫十八九岁,生得面皮白净,俊朗清逸,只是透着几分世家公子的傲气……就像治《礼》之前的朱子和一样。
“我们先,你们后。”李奇宇道。
“凭什么,老子都坐下了还给你让哦?”重庆秀才怒道。
“这样吧,我们都是读书人,就用读书人的方法比一场,赢了的先坐,输了的等一等。”便听那舜俞兄道。
“比就比,谁怕谁?!”泸州的秀才哄然同意。一来避雨无聊,正好找个乐子;二来他们这边既有白三少,又有苏弘之,还怕白战?
“好,重庆府这边就我和维新贤弟二人。”舜俞兄指了指一旁的公子哥,又问苏满道:“你们这边呢?”
“云山,你陪大师兄上阵吧。”众人虽皆跃跃欲试,但事关泸州的颜面,还是得派出最强阵容。
“没问题。”白三少便欣然起身,潇洒下场,论起公子范儿来,他可不逊于那维新兄分毫。
众秀才便往四周退去,把场中留给四人。
双方先按照规矩,自报家门……
“在下重庆夏邦谟,字舜俞。”那国字脸书生便率先拱手道。
“哇,是丽泽会的夏邦谟……”众泸州秀才闻言骚动起来。
他们的阳江社对标的就是丽泽会,但至少目前远远无法与后者相提并论。人家丽泽会是杨慎利用家族影响力,整合蜀中顶尖士子结社而成。
所谓‘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能被杨用修当朋友的,只有各州府最优秀的士子,每位成员都名满蜀中……比如泸州,也就只有苏录有资格入这个会。
但不知道为什么,杨慎从来没向他发过邀请,所以整个泸州没有一个丽泽会的成员。
而夏邦谟正是重庆府唯一的丽泽会成员。看看泸州士子的反应就知道,加入丽泽会大大提升了他的名气!
“在下重庆刘鹤年,字维新。”夏邦谟身边的俊秀公子也拱手笑道。
“哦,巴县刘家的子弟啊。”这回泸州士子的反应没那么大,但巴县刘家可是与新都杨家齐名的科举家族。
苏录与白云山并立,含笑拱手道:“在下泸州苏录,字弘之。”
“哦,是他啊!”这回重庆秀才的惊呼声数倍于方才夏邦谟。
“今科两个小三元之一!”
“注音符号……”
“色难容易帖!”
“假说演绎法……”
“听说他还号称泸州小杨慎!”
“别胡说!”泸州的秀才们愤然反击道:“杨慎叫新都小苏录还差不多!”
“咳咳……”白云山不得不咳嗽两声,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道:“在下泸州白俊峰,字云山,以字行。”
“原来是白三少,久仰久仰。”同样被忽视的刘鹤年捧场道。
“彼此彼此。”白三少笑着还礼,还惺惺相惜上了。
“好了,那我们开始吧。”夏邦谟定定看着苏录,他就为了这碟醋才包的这顿饺子。
得送用修贤弟一份见面礼呀。
“弘之兄云山兄请出题吧。”刘鹤年便道。
按照规矩,他们是挑战方,当由应战方选择白战方式。
“你们出吧。”苏录却摆摆手,大方笑道:“既然舜俞兄主动提出要白战,想必心中已有定计,何不直接说出来省事儿?”
“没错,划出道道来吧,怎么比随你们。”白云山也笑道。
“好大的口气……”重庆的秀才纷纷哂笑,这是没把他们的带头大哥放在眼里呀。
“既然二位信心十足,那我就先出一局,二位再出下一局。”夏邦谟也不是易与之辈。
言外之意,既然如此,那第一局的胜利,我们就先笑纳了。
然后他便朗声问道:“诸位现在都将文战说为白战,可知白战起源?”
“当然知道了,昔年欧阳文忠公与友人赏雪白战,以‘雪’为题,作‘禁体’诗。”朱子和便道。
“说得好!不过咱们这边不下雪,今天就以雨为题,作一回‘禁体诗’如何?”便听那夏邦谟道:“也算效仿先贤了。”
第三四三章 白战,重庆对泸州!
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凉亭上,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亭外的世界已经彻底迷蒙在烟雨中,书童和从人们也不见了去向,估计都找地方避雨去了。
只有卖茶的大爷守着摊子没法消失,他尽量把自己缩在茶摊后,还忍不住小声道:“喝碗老鹰茶吧……”
这时候可没人理会他,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场中……
便听夏邦谟对苏录二人道:“禁词由你们来定。”
禁体诗是当年欧阳修不满时人作诗千篇一律、陈词滥调,比如咏雪就是‘棉絮’‘鹅毛’之类,咏白兔‘皆以常娥月宫为说’……
故而提出禁用常见体物字词,如咏雪禁用‘玉、月、梨、梅’等,通过限制传统意象形容,来开拓新的表达方式。难度还是很大的……
故而咏雨的禁词也应该是那些常见的形容,苏录便屈指道:
“丝、线、帘、幕、珠、玉。”
“练、网、绡、绵、缕、瀑。”白云山又补充道。
“好,那就禁用这些。”夏邦谟点头笑道:“我们四人一人一句,接不上来便退场,最后留在场上的便为胜者。”
说着对刘鹤年道:“维新贤弟,你先起个韵吧。”
“遵命。”刘鹤年便点点头,先声夺人道:“万箭射瓦瓦欲裂!”
“好!”重庆举子轰然叫好道:“起句便把暴雨描绘的淋漓尽致,绝了!”
“该二位接下联了。”夏邦谟满意地对苏录二人道。
苏录看看白云山,后者点点头,瞥一眼亭檐下如匹练般的流水,朗声道:“听我的——危檐倾素素流长!”
“好,接得好!”泸州的秀才们不甘示弱地叫好:“‘流长’二字写出续续不绝之态,更衬得上联的急劲有了余韵!”
“这承转之功,佩服佩服!”夏邦谟赞一声,又提高声调道:“该我了——溅衣飞沫透重裳!”
“好好,写尽了我们的狼狈。”重庆秀才赞道。
“弘之兄,该你了。”夏邦谟便对苏录道。
苏录颔首微笑道:“倒泻银河漫远冈!”
“好好,这一句气势最强,不愧是压阵金句!”众人看着远处倾泻的雨幕,齐声赞道:“从檐下奔涌直抵远山,格局瞬间拉满啊!”
“厉害。”夏邦谟竖起大拇指,对白云山道:“云山兄,该你起联了。”
禁体诗白战难就难在,能用的形容会越来越少,很快就会出现卡壳。
白云山略一沉吟,笑道:“听我的——乱敲千树寒声亢!”
“妙妙妙!白三少真是货真价实的才子啊。”就连重庆的秀才们也不禁赞道:“‘寒声亢’三字真乃神来之笔!雨声本是散漫的,偏以‘亢’字让千树声响汇于一处,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
刘鹤年思索一番苦笑道:“还真是越来越难了呢。”
“横遮万壑浓云张。”不过他还是对了出来,
“这不挺好吗?”一众重庆秀才赞道:“蛮有气势的。与前句一静一动、一视一听,珠联璧合呀!”
“谬赞了。”刘鹤年松口气,对苏录道:“弘之兄,该你了。”
“这下要难为小三元了。”众秀才其实也在挖空心思接续,皆以为能用的形容都已经用光了。
“没法再接了吧?”重庆的秀才们便高兴道。
“其实还是有的,”苏录却笑道:“燕子健翅翩翩翔。”
“厉害……”重庆秀才登时服气。
夏邦谟也一拍大腿道:“妙啊!竟忘了燕子爱逐雨而飞!‘健翅翩翩’四字太传神了——因为在雨里,它必须得使劲振翅啊!”
“确实,这一只灵动的燕子把所有的景色都串起来,让漫天雨势多了丝灵动生气,太绝了!”刘鹤年心悦诚服地拱手道:“在下自愧不如,我退了。”
因为他刚才那一句‘横遮万壑浓云张。’跟苏录之前第一句‘倒泻银河漫远冈!’意境上有一些相仿,当然也不算犯规,但文战乃君子之争,岂能没有君子风度?
明显不如对方还不承认,就更落下乘了……
“舜俞兄,你还来吗?”刘鹤年又问夏邦谟。
“弘之兄已经给了提醒,不对出下联对不起弘之兄啊。”夏邦谟便笑道:
“蜻蜓困立塘蒲荡。”
“妙哉!”苏录商业互吹道:“蜻蜓敛翅困立于晃荡的塘蒲之上,一静一动间,尽显雨中生灵的真实状态!一首大开大合的诗,最后落结在这只小小的蜻蜓上,意境一下就沉了下来!”
“弘之兄谬赞了。”夏邦谟却摆摆手道:“若非你先想到雨中燕子,我也不会想到雨中蜻蜓,所以这一局是你赢了。”
“唉,游戏而已。”苏录摆摆手,他赢了从来都是很大度的。
“那咱们再比下一局?”刘鹤年跃跃欲试道。
“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苏录抬起脚道:“鞋袜都干了。”
“哈哈哈!确实。”众生员也纷纷低头,发现鞋袜果然已经被体温烘干了。
“那就不比了,你们先坐吧。”夏邦谟痛快道。
“一起坐吧,挤挤还暖和。”苏录也谦让道。
“请坐请坐。”两地的秀才这下也互相谦让开了,不复方才的锱铢必究。
“都不用坐了。”这时在角落里的苏淡幽幽道:“雨都停了。”
“哈哈,还真是!”秀才们扭头一看,果然云收雨歇,天空微露淡蓝的晴……
书童车夫和官差们也从各自躲雨的地方出来,收起了雨具,刷着马背上的水,做好出发的准备。
“走走,赶紧赶路。”夏邦谟招呼道:“趁着刚下完雨凉快,再走一气!”
“嗯,有道理。”苏录点点头,也笑道:“出发出发!”
茶老板都快掉泪了,合着你们来一趟,光烘臭鞋臭袜子了。
便带着哭腔道:“喝口老鹰茶吧……解暑又暖身……”
“好好,老人家给我们倒上,我请客。”苏录便将一串钱搁在茶桌上。
“所有人吗?”茶老板登时来了精神。
“对,大家随便喝。”苏录点点头。
“唉,好嘞!”茶老板赶忙拎起大茶壶,将琥珀色的茶汤倾注进早就排成数排的茶碗里。
苏录又微笑着招呼夏邦谟等秀才道:“喝完这碗茶,咱们就是一伙的了。”
“哈哈,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鹤年便笑着走过去,端起一碗吹着热气。
其他人看向夏邦谟,夏邦谟虽然还想忠于另一位小三元,但这时候说不字也太不做人了。而且还会错失这个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
他失笑道:“看来这茶还非喝不行了。”
“哈哈,确实。”一众重庆秀才便高兴地一拥而上,端起茶碗来品尝这名字独特,味道更独特的‘老鹰茶’。
苏录也端起一碗尝了尝,只觉滋味厚实,先涩后甘,比他老家的山茶还要浓,口劲也更大。
但喝完后回甘如蜜,喉间还萦绕淡淡松烟香,感觉强烈而新奇,他便问那老茶头。
“老人家,你这茶叶怎么劲儿这么大?”夏邦谟也问道:“加药材了吗?”
“回这位相公,没有的。”老茶头摇头笑道:“小本生意,还加料不赔死了?”
说着他解释道:“其实这老鹰茶用的不是茶叶,而是用我们当地土话叫‘铁汉子树’的嫩枝嫩叶晒出来的。”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李奇宇笑问道:“那为什么不叫‘铁汉子茶’?”
“因为传说这种树的种子,需要经老鹰吃了,再拉出来才能发芽。”茶老板解释道。
“呃……”众秀才闻言,便打消了再来一碗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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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了老鹰茶,两拨人继续上路。
走了约摸十里,远远望见前方的云峰关。青灰色的关墙立在丘陵之上,关侧的云峰塔直插云霄,七级砖石塔身在阳光下泛着光。
“这个塔也是要爬一爬的。”王班头又当起了兼职导游。
众人走近了便看到,塔基刻着‘云梯直上’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谁不想云梯直上?这下必须得爬了。李奇宇便抢先奔过去,第一个往上爬,其他人也跟在后头……
重庆的秀才们见状,亦纷纷效仿。两帮人你追我赶爬到塔顶,一起眺望着蜀中的大好河山,只见远山如黛,沱江如练,不禁心情畅快,心胸也开阔了许多。
“弘之兄,我向你道歉。”夏邦谟站在塔顶,反思了自己一番,回头对苏录抱拳道:“方才避雨时,我是故意想跟你较量较量的。”
“彼此彼此。”苏录笑道:“我也想跟舜俞兄比试比试。”
他已经把说话变成了一门艺术,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夏邦谟的尴尬化解于无形,又向对方彰显了自己的格局。
再跟他对着干,就太没品了……
“那咱们算是不打不成交?”夏邦谟便伸手问道。
“当然。”苏录点点头,也伸出手来跟他紧紧握住。
“哈哈,太好了,实不相瞒,我对弘之兄仰慕已久!”夏邦谟便笑道:“等到了成都,我引荐你加入丽泽会如何,不知兄弟有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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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四章 反挖墙脚
苏录没正面回答夏邦谟,夏邦谟以为他当头当惯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一路上便没断了劝说。
“弘之兄,我知道你才高八斗,在泸州士子间独领风骚惯了,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泸州太小了,比起成都重庆如何?”
“那肯定是比不了的。”苏录笑道。
过了云峰关,驿道愈发平坦,两侧的梯田里稻浪泛黄,马上就到收获的季节了。
“当然,相信以你的水平中个举人不在话下,可是你想过没有,成都重庆在全国又不算什么了。”夏邦谟与苏录并辔而行,说着悄悄话。
“确实。”苏录深以为然道:“不说南直浙江、江西福建,就连广东湖广,山东河南,也强于我们四川。”
“所以我们得抱团啊。”夏邦谟压低声音道:“眼下杨阁老是被刘瑾发落到南京去了,但他兄弟还在朝中,还有刘学士他们……咱们四川的士子团结起来,互相帮助,未必不能替蜀人打出一片天地!”
“嗯。”苏录点头赞同道:“一定要团结,一团散沙什么都干不成。”
但团结在谁周围,就大有文章了……反正他肯定不能团结在杨慎的周围。
因为他没办法抢了人家媳妇,还跟没事人一样……
相信杨用修也一样。
杨慎相亲的事情十分隐秘,甚至当事人都不承认去泸州相过亲,所以夏邦谟可不知道两人背后的恩怨,还在那高兴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等到了成都,我为你引见丽泽会的同仁!”
“……”苏录见他如此执着拉人入伙。心说这样的人才,不管哪个组织都是急缺的,比如他们阳江社。
便先含糊答应下来,又问道:“舜俞兄,你听说过惣学吗?”
“呃……好像有所耳闻。”夏邦谟挠挠腮帮子道:“听说是阳明先生在龙场悟出来的一门学问,连贵州提学都拜在了他的门下?”
“对。”苏录点点头,夏邦谟说的是上个月发生的事——龙岗书院成立时,贵州提学席书曾前往剪彩。
席书能以一省提学之尊,去给一座荒郊野外的私人书院剪彩,一是因为王阳明的鼎鼎大名;二是贵州的文教太落后了,他这个提学也希望能借王阳明提振一下贵州的文风。
三者,席书是四川遂宁人,黄兵宪的乡党,受黄珂所托照拂一下王阳明。
总之,席书去了龙场驿。剪彩之余,自然要坐而论道,称一称这位‘老八’的斤两。
一上来,他便直接抛出了‘朱陆异同’的千年公案,试探王阳明的学术立场。
王阳明并未正面回答,而是以龙场悟道的心得相告,向他讲述‘三统合’的惣学根基。
席书虽然没有当场信服,但回去后越想越被这门‘知与良知’的强大哲学深深吸引。
没多久,他便又回到龙场,继续向王阳明求教,与之辩论。
在后续的四次论辩中,王阳明彻底折服了席书。他用阳明先生传授的惣学,去验证四书五经的学问,结果无一不合!去思考当今朝廷的困局,自己人生的困惑,亦豁然开朗,无一不通!
席书震撼地五体投地,自此成为了惣学的信徒,并热泪盈眶地宣称:“今日复见圣人之学矣!”
于是前不久,席书毅然以大宗师之尊,皈依龙场,成了阳明先生门下又一弟子。
堂堂一省提学,竟然以驿丞为师也!如此咄咄奇事,自然很快传遍了贵州,也传到了相邻的滇蜀官场中,初步打响王苏惣学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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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正寻思该如何引发夏邦谟的兴趣,没想到对方居然听说过惣学,不禁由衷地赞一声道:“丽泽会消息果然灵通。”
“那当然。”夏邦谟得意笑道:“我们会内的朋友各个神通广大,而且互通有无,从不藏私。”
说着又好奇地问苏录道:“弘之兄,这惣学到底有何神奇之处,居然能让堂堂大宗师降尊纡贵,皈依龙场……听说席提学还要请阳明先生到贵州讲学,让全贵州的学子都以他为师呢?”
“哎,你还真问对人了。”朱子和凑过来,插嘴问道:“知道惣学的全称叫什么吗?”
“叫什么?”夏邦谟问道。刘鹤年等重庆秀才也好奇地看过来。
“王苏惣学!”泸州秀才们便异口同声道。
“王自然是王阳明的王,苏是?”夏邦谟问道:“莫非是弘之兄家中长辈?”
“错,苏乃弘之兄本人!”泸州秀才们便与有荣焉道。
“什么?!”夏邦谟刘鹤年等人惊得合不拢嘴,在他们看来,苏录跟自己一样大,应该也是求知受教的年纪,怎么就先悟上道了?
而且还真悟出一门学问……虽然是第二作者,但谁能说曾子不是子?还是孟子不是子?
这就好比你还在读书谈恋爱,人家同龄人已经拿诺奖了,而且是非人文类的,你就震撼去吧……
所以年轻人们尽管不知道惣学为何物,却都觉得苏录太厉害了,跟自己这些人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了已经!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夏邦谟等人虚心向苏录求教惣学。
苏录也热情传授他们惣学三原则,逐步引导他们厘清‘知与良知’的核心脉络,使其接受‘知是成事之舟,良知是行事之舵;有舵无船事难成,有船无舵易为恶。’的道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接受这套理论,比如夏邦谟就纠结于‘知’与‘良知’的割裂困境,担心会偏离儒学太远。
直到苏录援引《大学》‘致知在格物’的本义,点出‘格物既是验理求知,亦是校准良知’的惣学要义,夏邦谟终于豁然开朗道:
“原来知与良知本为一车之双轮,私欲与偏见才是割裂二者的根源!”
“不错,舜俞兄总算勘破了这层窗户纸!”苏录抚掌赞道:
“知与良知都住在心中、落在行上,本就是一体的。不过是人心被私欲蒙了、被偏见绊了,才把‘做事的本事’和‘做人的道理’拆成了两截。”
“这哪是偏离儒学?分明是把‘格物致知,诚心正意’的老道理,给拧成了一股绳!”苏录说这话时,是在蜀中第一驿——锦官驿中。不光夏邦谟刘鹤年等一众重庆秀才,还有其他几个州府来赶考的秀才,坐了满满一院子,认真听他讲学。
“所以格物和诚意应该是一体的,尔等之前担心的‘割裂’,恰恰是惣学要补的缺——既不让尔空守良知、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让你身怀绝技、丢了道德良知。”
“往后不管治学还是办事,就照着‘良知定方向、认知出方法、实践验对错’大胆去做,方可修齐治平。”苏录最后正色道:
“如此,既合我儒家宗旨,又能应对世事、与时俱进,这才是惣学的本意啊!”
苏录的讲授深入浅出,又蕴含着经过充分检验的古今至理。最重要的是,他为当今遭遇刘瑾乱政,陷入困顿迷茫的读书人们,指明了方向,照亮了前路!
不需要苏录具体说明,只要他们认真听过惣学,就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了——
以良知为尺,明辨忠奸、坚守底线,既不因强权而折节,也不因困顿而丧志!
以认知为用,深耕实学、体恤民情,不做空谈道德的腐儒!
以实践为途,稳扎稳打,于每件实事里校准知行,为扛起责任做好准备!
在场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明悟,不再因奸臣当道而困惑,不再为忠臣蒙难而消沉。坚定的认准了方向做自己的事,为承担责任的那一天积蓄力量!
在场所有秀才都深深受教,十有八九成为了惣学的信徒。
夏邦谟和刘鹤年作为苏录的重点辅导对象,自然也双双沦陷,在成都城外的锦官驿,开始改口管他叫大师兄了……
“二位师弟,我们要进城了。”苏录讲学完毕,对二人道:“之后我要把精力都用在举业上,暂时就不再讲学了。”
“明白。”夏邦谟和刘鹤年忙点头道:“大师兄要抓重点,中了举才能更好的弘扬我惣学!”
“没错。”苏录便笑笑道:“所以丽泽会的人我也先不见了,一切等乡试之后再说。”
“遵命。”夏邦谟自然不再有二话。
“那我也不见他们了。”刘鹤年道。他是夏邦谟另一个准备引荐入会的对象。
“要是杨阁老在位,你可以不见。但杨阁老现在靠边站,不见的话别人会说你们刘家闲话的。”苏录摇摇头。
“好,那我听大师兄的。”刘鹤年从善如流。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苏录道:“你们先进城,我们晚一点出发。”
“是。”两人便暂时告别一众同门,领着重庆的秀才们往成都城而去。
锦官驿作为蜀中的水马驿总站,在城外关厢,距离省城东门朝阳门仅三里地。
是以夏邦谟等人出发不久,便与前来迎接的杨慎兄弟碰上了。
“哈哈哈,舜俞兄,好久不见,十分想念!”杨慎依旧潇洒无比,且恢复了自信。
双方见礼之后,杨慎又对刘鹤年笑道:“欢迎维新贤弟加入我们丽泽会。”
“抱歉,用修兄。”刘鹤年却歉意地摇头道:“我已经另入别会了。”
“什么会?”杨慎一愣,脱口问道。
“我大师兄的阳江社。”刘鹤年便骄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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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五章 成都成都
“你大师兄是谁?”杨慎闻言一愣。
“我大师兄姓苏讳录,字弘之!”刘鹤年一脸骄傲道。
“噗……”杨惇差点没绷住。
杨慎却差点没吐出口老血来……这一年来,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连蓉城的几位名妓的轮番邀请,都置之不理。
他头悬梁锥刺股,前所未有地刻苦读书,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要等一个机会,要争一口气,要表妹看清楚,自己比那个姓苏的强!
结果还没等到那个机会,他么又被挖了墙角……
“不要紧,都一样是学社,在哪不是用功?”杨慎还得保持着大家公子的风度。
“用修贤弟别误会,我们大师兄不是要跟你叫板,回头你们聊聊就知道了……”夏邦谟忙解释道。
“他怎么也成你大师兄了?”杨慎强笑道。
“哦,愚兄已经入了王苏惣学的门,”夏邦谟便笑道:“回头用修贤弟一定听听大师兄讲学,绝对让你格局大开。”
“我格局就已经够大的了……”杨慎咬碎牙花子,脸上还得挂着笑。
“你们怎么混到一起去了?”杨惇好奇问道:“还入了什么总学的门?”
“哦,我们是在赶考路上遇见的,起先还想压他一头,给用修贤弟出出气。”夏邦谟道。
“我又没生他气……”杨慎没好气道。
“那更好,说明是我误信了传言。”夏邦谟忙笑道:“总之一开始,我们是想跟他较量较量的,可是没想到弘之兄气度太迷人了,思想太深邃了!尤其他和阳明先生所创的惣学,简直就是天地间的至理!我们这些人听了之后,无不醍醐灌顶,心悦诚服,都愿拜在惣学门下学习做人做事的道理。”
“啊……”杨慎无力地点点头,望向两人身后十几个重庆秀才。“难道你们也叫他大师兄?”
“是。”众人异口同声道:“将来用修兄入了惣学的门,也一样要叫大师兄的……”
“呵呵……”杨慎鼻子都要气歪了。姓苏的是卖迷魂汤的吗?怎么逮谁灌谁?
“走走,咱们先回去再聊。”杨惇见状,赶忙打住话头道:“住处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哎呀,真是添麻烦了。”夏邦谟刘鹤年等人忙道谢。
“应该的。”杨惇笑道:“大哥,咱们走吧。”
“走!”杨慎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感觉像是在给别人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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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兄弟一行离开后,不过盏茶功夫,泸州的秀才们便来到了朝阳门。
朝阳门外大街,街面宽丈余,青石板路被往来如梭的行人车马磨得油光。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各种朱红店招、蜀绣幌子与鎏金招牌交相辉映,店面各赛各的阔气。
“哇,不愧是天府成都啊!”李奇宇震撼道:“以为泸州就够繁华了,来了省城才知道,那都不算事儿。”
“这才哪到哪?”白云山揽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等考完了,带你们去真正好玩的地方开开眼!”
“好好,一言为定。”李奇宇高兴道。
“你先过了录科再说吧。”程万范道。
“你怎么老给我泼冷水?”李奇宇郁闷道。
“走了,田叔来接咱们了,快点进城吧。”苏录用折扇遮阳,眺望城门前,看到了朝自己招手的田总管。
老田真的太得力了,这一路上他总能先到一步,打点好诸位相公的食宿。
“公子和诸位相公到了!”田总管快步迎了上来,这些天奔波操持,他的脸都瘦了一圈。
“嗯,田叔辛苦了。”苏录点点头。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小人分内的事情。”田总管笑道:“州公所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好。”苏录等人一起应声,便跟着田总管进了朝阳门。
众秀才手里都拿着路引,结果守城的官兵看都不看一眼,就让他们进了城。
“这咋比下头州县还松?”林之鸿收起了通关的文书。
“成都住着全省一半的人口,每天进城出城的人太多了,根本查不过来。”田总管笑着解释道:“只要不犯事儿,不跟官府打交道,谁管你是哪来的。”
“哇,真不愧是大城市!”李奇宇再度感叹。
“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丢脸。”程万范嫌弃地瞥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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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城周长二十里,有四个泸州那么大。不过分内外两城,内城是蜀王府,占了好大一块地,外城才是官民活动的地方。
田总管一边走,一边向苏录等人介绍成都的情况。
“这成都城也是以钟鼓楼为中心,官署集中于城中和城北。布政使衙门就在城北,周边多官署、会馆、富商宅邸,咱们泸州公所也在那边。”
说话间,他带领众人来到横贯全城的府河前,踏上一座汉白玉栏杆,青石板桥面的石拱桥。
行至桥中,众人视线豁然开朗,无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只见一道绵延数里、高达三丈有余的朱红萧墙横亘在眼前!
墙顶覆着青色琉璃瓦,脊线平直如刃,望不到尽头。萧墙正中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宫门,覆盖着金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灼目的金光!
所有人目瞪口呆,这跟他们日常所见的画风完全是天渊之别。
就连他们见过最恢弘的建筑——泸州的大观台,在这道宫墙面前都变成了灰头土脸的丑小鸭。
“我就是没见过世面,你见过呀?”李奇宇指着前头的宫墙,反击道。
“我也没见过……”程万范合不拢嘴巴,挪不开视线。这一刻,皇权的至高无上在他心里终于具象化了。
“这就是蜀王府了?”苏录毕竟是游览过故宫的人,反应能好点儿,但依然还是很震撼……
后世高楼林立,即便皇宫王府依旧宏伟,也只是任人凭吊的历史古迹。
但在这大明朝,它活生生凌驾于低矮简陋的民间建筑之上,会让人清晰感受到那种极致宏伟、绝对至高无上的气势!
仰头望着朱红宫墙绵延如堵,青色琉璃瓦映日生辉,连空气里都透着不容挑衅的威严,让人下意识屏息凝神,很难不生出顶礼膜拜之心。
这一刻,苏录才真切叹服阳明先生与山长,他们竟敢直面比这更恢宏、更不可一世的紫禁城。
其志可撼山河!
田总管敬立一旁,待公子等人回过神来,才微笑道:“公子,咱们走吧?老站在这里挡人家道。”
“走。”苏录点点头,跟着田总管下了端礼桥,自嘲一笑道:“头一回见到王府,没想到这么大,这得绕多久?”
“知足吧公子。”田总管笑道:“早年间这端礼桥是不许平民百姓上的,咱得绕个更大的圈子过去。是上上代蜀王殿下仁慈,念在百姓交通不便,才允许民间也能从此桥上过的。”
“说起来咱们蜀藩可是贤藩的代名词,历代蜀王皆贤明恭谨、少涉纷争,全国那么多藩国,无出其右。”雷俊朝着朱墙拱拱手,正色道:“我等子民理当敬之爱之。”
“不错。”众秀才纷纷点头。藩王作恶、残害百姓的劣迹屡见不鲜,四川能摊上这么家安分守己的藩王,确实中了头奖。
“而且蜀藩历来崇文重教,咱们蜀中的各种书籍,最好的刻本都是蜀王府勘印的。”乔枫道:“我们蜀中的文教能渐渐起色,蜀王府绝对居功甚伟!”
“呵呵,乔相公说得好。”田总管笑道:“过几天王爷会在西清书院举办文会,邀请蜀中的名师名士为应试的相公们讲学,诸位相公要是能去听听,肯定有好处。”
“肯定想去呀,不过不是谁都能去吧?”程万舟问道:“这种场合肯定需要请柬的。”
“……”众人闻言,不禁回想起州试前买请柬的场面……
“这回你可别再贪便宜了。”李奇宇便嘱咐程万范道:“这么高端的场合,请柬下不来十两。”
“少哪壶不开提哪壶,本相公吃一堑长一智。”程万范没好气道。
“哈哈,用不着买请柬,到时候都能进去。”田总管笑道。
“田叔厉害!”众人便竖起大拇指。
“这可跟小人没关系。”田总管忙摇头道:“是王府已经把请柬送到了公所,邀请公子携友人一起赴会。”
“哇,蜀王殿下都听过大师兄的名号?”众同窗不禁艳羡。
“……”苏录也有些意外,旋即想到自己的《色难容易帖》好像在蜀藩手里,估计人家是好奇自己这只下蛋的鸡长什么样。
便笑道:“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况呢,别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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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众人终于离开了王府区域,来到鼓楼东大街,跟着田总管进了闹中取静的南侧巷内,来到一处不甚起眼的院门前。
“到地儿了。”田总管叩响门环,跟县公所一样,州公所也喜欢关着门。
“谁呀?”里头门子问道。
“是我,把相公们接回来了。”田总管吆喝一声。
“来了来了。”门子赶紧敞开院门,满脸堆笑道:“诸位相公快快有请。”
“添麻烦了。”苏录永远那么有礼貌,笑着率众进了公所。
第三四六章 赏赐
绕过青砖照壁,眼前豁然开朗。四周一圈风雨连廊,围出一个大大的庭院,天井里青砖铺地,打扫得纤尘不染。
前厅门廊挂着‘泸州会所’的匾额,廊柱挂‘江阳寄旅皆同乡,锦里逢春共叙情’的木制对联,看上去温情脉脉。
但实际上州公所跟县公所一样,都不对外开放。除了衙门里的公差,只有值得‘共叙情’的同乡,拿着州衙批的条子才能住进来。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出厅堂迎接,正是卢知州的前任幕僚尤先生。
“哎呀,诸位公子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省城的日子应该是很滋润,尤先生的脸都圆了一圈。
“哪里哪里,能在省城见到尤先生,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啊。”苏录高兴地拱手还礼。
“哈哈哈,这不就专门等在省城招待公子吗?”尤总管也风趣答道,丝毫不见当初的矜持,显然已经适应了眼下的差事。
“诸位公子快快里面请。”尤总管赶紧邀请众人入内,笑道:“老公祖特意来信吩咐,一定要照顾好参加乡试的诸位。咱们泸州一共七十位相公,诸位来的是最早的。我把最好的院子给你们留出来了,刚才正在查漏补缺呢。”
“费心了费心了。”众秀才自然道谢不迭。
“走,带你们瞧瞧去。”尤总管便带着他们穿堂过院,来到公所东跨院。
推开虚掩的院门,门内是蜿蜒的卵石小径,两侧竹篱环绕,爬满淡紫色的牵牛花,既赏心悦目,又能遮挡隐私。
进去之后,众人便见院中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天井同样以青砖铺地,天井里还种着一颗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树荫下摆着一张石桌、一圈石凳,可供休憩之用。
“这环境真不错。”众秀才赞不绝口,当初县公所可没这么好的条件。
“屋里的铺盖用具也都是全新的,公子们需要添置什么随时说。”尤总管殷勤笑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千万别不好意思。”
“多谢多谢。”秀才们忙道谢不迭。
“那请诸位公子稍事休整,然后咱们就开饭。”尤总管又笑道:“咱们今天中午‘三汤五割’,给诸位公子接风!”
“太破费了。”诸位秀才不禁大为感动,老公祖真是太把他们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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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三汤五割,简言之就是三道汤,五割是烧鹅、烧鸭、烧羊、烧猪、烧鸡之类,需要用刀割的硬菜,是这年月官民筵席的顶配了。
尤总管为了招待苏录和家乡的秀才们,可谓下了血本。
正厅中,众人正在美滋滋享用着三汤五割的大餐,门子突然跑进来,附在尤幕友耳边禀报几句。
“啊?!”尤幕友吃惊地看着门子,问道:“你搞没搞错?”
“王府的人都到门口了,我还能搞错吗?”门子忙道。
“公子,还有诸位相公。”尤幕友赶紧站起来道:“咱们先别吃了,王府送赏赐来了,赶紧随我去迎接。”
“啊?”众秀才吃惊道:“光送请柬还不够,还有赏赐?”
“少废话,赶紧的!”邓登瀛干过斋长,组织纪律性这块上,比其他人强多了。
众人只好搁下碗筷,赶紧整肃衣冠,擦净油光光的嘴,跟着尤幕友到前院迎接。
便见个穿着紫绸曳撒,戴着钢叉帽,三十开外,面白无须的太监已率众立在前院。
“公公大驾,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尤幕友赶忙欠身作揖,十分谦卑。
“嗯呢。”那太监一甩手持拂尘,尖声问道:“哪位是苏公子啊?”
“回公公,学生便是。”苏录忙抱拳道。
“哟,不错不错,还真是一表人才,也不枉……”太监仔细端详苏录一番,又正色道:“苏公子远来辛苦了,咱家奉王爷之命,犒赏公子来了。”
说着一挥手,他身后穿着蓝布曳撒的小火者们,便提着一个个描金朱漆食盒上前,依次打开盒盖,展示给众人。
“头道佳肴,蜀府招牌——芙蓉蒸蟹!”大太监在一旁拖着长腔报起菜名。
众人便望向第一个食盒,只见盒内垫着云纹锦缎,居中是一只薄如蝉翼、釉色莹白似雪的甜白釉大盘。盘中六只肥蟹对半剖开,蟹身覆着凝脂般的蛋液,点缀着粉白芙蓉花瓣,像艺术品一样美轮美奂。
老太监接着道:“此蟹以上等江蟹为材,填虾仁香菇,覆芙蓉蛋液,旺火蒸制而成,花香渗肉,蟹黄凝脂,乃当季王府宴席头牌!”
小火者揭开第二个盒盖,老太监再度唱名:“第二道——荔枝炙羊!”
众人但见盒内荷叶铺底,黑漆描金托盘上整齐码着十六串炙羊。每串以红柳为扦,串着薄如蝉翼的羊肉,外皮焦脆泛琥珀色油光。
“羊肉以荔枝汁、蜂蜜、蜀椒腌制,荔枝木明火炙烤,果香融肉,外焦里嫩,麻香四溢!”
“第三道菜,鲍参翅烩三珍……”
“第四道菜,三鲜瑶柱鹿筋……”
“第五道菜,虫草炖鸭舌……”
“第六道菜,琉璃琥珀鲍脯……”
一众秀才皆目瞪口呆。他们其中也不乏吃过见过的世家子弟,可越往后的菜肴,别说吃过见过了,名儿都没听过!
“最后一道,桂花糖露银丝卷!”
包括面食点心果子在内,一共三十六道菜,那大太监一口气报上来,声音都不带劈叉的。
“银丝卷蓬松如雪,桂花糖露澄澈浮香,饱腹清口。以上全套赐宴,请苏公子与诸位品尝!”
“草民叩谢王爷厚赐。”苏录受宠若惊,却依旧不卑不亢道:“只是无功不受禄,这赏赐也太过贵重,我等凡夫俗子如何生受得起?”
“哎,我家主人就知道公子会这么说,所以特意嘱咐赐宴要平常,苏公子就放心用吧。”太监笑道:“实在不习惯的话,多吃几顿就习惯了。”
“……”苏录还想推辞,他就把脸一拉道:“听说过吗,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王府的赏赐也一样,给你就受着,推辞就是不敬。”
“公子就先受着吧。”尤幕友小声道:“也许王爷就是表达一下关心,不接受不合适啊。”
“唉,好吧。”苏录只好抱拳谢恩道:“劳烦公公转达,学生谢王爷重赏,没齿难忘。”
“呵呵,公子误会了,这不是王爷赏你的……”太监掩口一笑道。
“那是?”苏录忙问道。
“咱家不能告诉你,日后有缘就知道了。”太监却卖起了关子,摇头笑道:“行了,公子和诸位慢慢享用吧,咱家先回了。”
“送公公。”苏录赶紧恭声道。
“没错,咱家姓宋。”宋太监嫣然一笑。
“是吗,这么巧?”苏录失笑道。
将宋太监一行送到门口,田总管忙摸出十两银子塞到他袖中。
“公公喝茶。”
“呵呵,有点意思。”宋太监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对田总管笑道:“你可得多准备点银子等着。”
“那是自然。”田总管心说还要来啊?面上却依然笑容不减,小声问道:“公公能透露一二么,到底是哪位贵人有赏?我们公子也好知道该谢谁。”
“咱家刚才说了,日后有缘就知道了……”宋太监嘴巴却紧得很,淡淡道:“不该知道的,别问。”
“唉,多谢公公指教。”田总管忙欠欠身,目送着宋太监坐上小轿,在一众小火者的簇拥下颤歪歪地去了。
一直到那轿子消失不见,他才回过头来跟苏录四目相对,皆是一头雾水。
“能是谁呢?”小声嘀咕:“听说老王爷子嗣艰难,当今的蜀王殿下也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
“莫非郡主殿下想招公子做郡马?”他不禁打趣笑道。
“骏马,我还骐骥呢……”苏录失笑道:“少在那异想天开,人家金枝玉叶能看上咱这种山里的艾蒿吗?见都没见过……”
“也是。”田总管点点头,确实太不可能了。
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没断了寻思。
“莫非是想买我的《色难容易帖》?”苏录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可那已经作为考卷交上去,就不是我的东西了。”
“应该是这样。”田总管笑道:“以一帖换一顿王府盛宴,公子这字真值钱啊。”
“可惜我不是经常能写出来……”苏录自嘲一笑。
“恩丈你可算回来了。”李奇宇几个已经等得抓耳挠腮,见苏录进来,忙道:“这一桌子山珍海味咋办?再放就凉了。”
“还能咋办,吃啊!”苏录笑道。
“就等你这句话了!”众同窗大喜过望,立马拿起筷子,却又不忍心下箸。
“这么美的菜肴,感觉吃一口都是罪过。”林之鸿叹口气道。
“吃吧,放凉了就更罪过了。”苏录夹一筷子芙蓉蒸蟹,一尝,不禁眉毛直跳道:“哇,鲜掉眉毛啊!”
“是吗?我也尝尝!”众同窗便纷纷落筷,转眼间就将那道菜夹了个精光。
下筷子晚了,就只剩下根蟹腿了。
“嗯,好吃好吃,这滋味真是绝了!”秀才们赞不绝口,便狠下心来,享用这餐超乎想象的王府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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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七章 所赐者谁?
用过一餐毕生难忘的盛宴,众同窗回到东跨院,开始安放书籍文具和各种日用品。他们得在这里住俩月呢……
当然路途遥远,能带来的东西很有限。苏录三下五除二……就看着小鱼儿和田总管归置完毕了。
他们哥儿四个一间,都收拾停当后,正准备做篇文章保持下状态,却听尤幕友在院子里喊道:“公子,快出来,王府又来人了!”
“又来了?”苏录搁下墨条,走到门口道:“这还没到吃晚饭呢。”
“这回送的是日用品。”尤幕友一脸震撼道:“公子这面子,真是太大了。”
“我有什么面子。”苏录赶紧接过儒巾戴好,提上靴子,整了整衣冠快步迎出去。
便见又一个穿着紫袍的太监,带着一大群蓝袍小火者,挑着箱笼,抬着家具,鱼贯进来公所。
“苏公子住哪啊?”紫袍太监问道。
“回公公,东跨院。”尤幕友忙指明方向。
“这位公公,这又是哪般啊?”苏录也赶紧行礼问道。
“公子就是苏弘之?”紫袍太监如那宋公公般打量着他。
“正是学生。”苏录应道。
“嗯,这模样真俊啊。”紫袍太监赞一声,笑道:“公子别紧张,我家主人担心公子远道而来,缺这缺那,特命咱家送来些家什日用,给公子布置布置,让公子住得舒服点儿。”
“这也太周到了吧。”苏录目瞪口呆。
跟他一块出来的哥儿几个,更是跟那尤幕友一样深受震撼。
没想到大师兄在省城如此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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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苏录跟着那姓齐的太监,再次走进他的房间,不禁使劲揉了揉眼睛。
原本房里除了一张大床,一条可供四人座书桌用的长案,就只有一个衣柜,一口箱子和四把椅子了。
只见原先的板床已经换成了一张黄花梨的千工床,床品也全都换上了新的蚕丝被与编丝竹席,就连枕头都换成了华贵的丝绵枕。
床边,原本的松木大衣柜也换成了样式考究的香樟木双层衣橱,上层挂满了各式簇新的成衣,面料是上好的杭绸与蜀锦,质地轻薄顺滑,样式雅致又低调,皆是士子赴考、会客的体面装束。
下层则整齐迭放着几套日常穿的素色短褐与寝衣,面料柔软透气。橱中抽屉里还整齐迭放着数条革带、丝绦与软巾,连替换的袜履都备好了,码放得一丝不苟。
书桌也换成了黄花梨的翘头案,桌上文房四宝皆是最上等的端砚湖笔、徽墨宣纸自不消提……
还有和田玉的镇纸、汝窑的笔洗,象牙的墨盒与一把犀角的裁纸刀,件件皆是珍品。
此外,各种洗漱起居生活用品亦是一应俱全,而且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紫檀木的架子上,摆着黄铜鎏金洗面盆,上面居然还錾着珐琅;盆旁搁着一方莹白的香胰子,非但形似莲花,散发着清雅的兰芷香气,不是放在盆边上,你根本不知道它是用来洗脸的……
其他昂贵的日用品无需赘述。最离谱的是,还有一个描金漆盒,盒内铺着锦缎,整齐迭着一沓绵纸,纸质柔软厚实,边角修剪得整整齐齐。
但是看大小写字明显不合适,哥几个都猜不出用途,只有苏录一眼就看出来,脱口道:“这是手纸吗?”
“公子识货,这就是方便后用的手纸。”齐太监本来还想震他一下,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不禁赞道:“看来公子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苏录心说我没那种命,是后世的卫生纸就这样。
手纸盒边上还有个小巧的瓷瓶,瓶中盛着桂花露,齐太监告诉他,如厕前点上几滴,就不会被便便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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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人都给整麻了,知道推辞也没用,便默默地收下了。
送走了齐太监一行回来,众同窗都在屋里参观,摸摸这碰碰那,啧啧称奇。
“这一屋子家什儿,不光料子顶级,瞧瞧这做工这样式,比料钱可贵多了。”白云山摸着床头柱上,水波般流畅细腻的线条,不禁感慨道: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们家那些都成了粗制滥造了。”
“你没人比了?跟王府比。”雷俊失笑道:“什么叫富比王侯?再富也不过是看上去像王侯家。何况还是与国同寿的亲王府上。”
“嘿嘿,我就是那么一说。”白云山讪讪笑道:“真是开眼了,可算知道好东西啥样了。”
“这倒是。”众同窗纷纷点头道:“就怕以后啥东西都入不了眼了。”
“唉,还真是。”萧廷杰指着墙上的字画道:“大师兄,墙上这几幅都是唐宋真迹啊……”
“废话,王府送人的还能有赝品吗?”众同窗便哄笑道。
苏满轻声问苏录:“这下怎么弄?这么贵重的东西,用了太浪费。”
“简单。咱们惣学还解决不了这点问题?”苏录却已经想好了:“把被褥胰子手纸纸笔这些消耗品都收起来,换成自己的。其他用不坏的就先用着,等走的时候再原样奉还。”
“嗯,有道理。”苏满便如释重负道:“看来我还得好好学惣学呀。”
“学无止境。学吧,深着呢。”苏录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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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蜀王府依然每天来送一餐豪华的午宴,晚上则会送各种糖水甜品,还有西瓜、葡萄、荔枝等消夏的水果……
一次都没有断过。
这让众同窗对送礼贵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这天晚上学习完毕,众人围坐树下石桌,一边吃着冰甜爽口的樱桃酪,一边猜测起那人的身份和动机来。
猜什么的都有……有人猜就是王爷千金买马骨,要树立自己跟父辈一样爱才惜才的形象。
有人猜是那篇《色难容易帖》对贵人触动太深,所以要重重打赏作者。
甚至还有人猜,是不是蜀王爱屋及乌,看上自家大师兄了……
“别瞎说!”苏录一阵恶寒,瞪一眼胡说八道的李奇宇。“在省城不要开这种玩笑!”
“哈哈哈,你们都猜错了!”这时朱子和大笑一声道:“我敢打赌,送礼的一定是个女的!”
“怎么讲?”众人齐声问道。
“很简单。”朱子和竖起食指,笃定道:“因为那位贵人送了吃送了穿,送了住送了用,就是没送女人给大哥!”
“……”苏录心说你这是什么逻辑?
几位公子哥却深以为然道:“确实,公子夜读怎么能少了红袖添香,除非送礼本身的就是位红袖。”
“胡说八道!”苏录失笑道:“我们住在一起,怎么红袖添香?”
“这就是第二个理由,”朱子和却竖起第二根手指道:“如果那位贵人是个男的,早就把大师兄请进王府去住了,何必一趟趟往这送?”
“哎,确实。只有对方是个女的才不方便。”这下更多人信服了。
“……”就连苏录也不吭气了。
“那你能猜猜,是王府的哪位贵女吗?”众秀才问道。男人八卦起来一点不逊色女人。
朱子和不愧是小灵通,便如数家珍道:“我听说,当代蜀王是独子,只有一个妹妹。所以这位贵人要么是太王妃,要么是王妃,要么是郡主。”
说着他笑眯眯望向苏录。“哥希望是哪位?”
“我都不希望。”苏录咳嗽一声,终止这个话题道:“人家天天好吃好喝往这送,不是让你们吃饱喝足了编排人家的。”
“好好,我不说了。”朱子和赶忙投降,以免大师兄又要开始说教。他笑嘻嘻道:“反正明天就是王府文会了,到时候自有分晓。”
“哈哈,希望明天有好戏看。”一群王八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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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用罢早餐,苏录等人便穿戴整齐,持帖前往西清书院参加蜀王府的文会。
西清书院说是书院,其实是蜀王府的一部分。其前身为首任蜀王朱椿在洪武年间设立的‘西堂’。
朱椿就藩成都前,曾于凤阳‘辟西堂,以读书自娱’,广邀名儒讲论经史。
就藩后,他将这一传统带入成都,在蜀王府内建立西清书院,除了用作子弟读书,还用来编纂校对各种书籍。所有蜀藩出版的书籍,都是在这里定稿付梓的。
苏录等人沿着那日的来路,行至蜀王宫正门端礼门前,只见宫城大门高约三丈,朱红门板上嵌着七九六十三枚鎏金钉。城门楼上悬着‘蜀王府’三个斗大的金字匾额!
宫门两侧,立着两队衣甲鲜明的蜀王府护卫,手持长枪,目光如炬,紧盯着靠近宫门的每一个人。
如不是因为今天有文会,苏录走到这个位置就已经被逮捕了。
出示了请柬,又接受搜身后,众人便与其他参加文会的同省秀才一道,跟随引路的小火者,从西侧门进入了庄严肃穆的蜀王宫。
然后穿过第二道拱门承运门,便看到宏伟的王宫正殿承运殿!
可惜谁也不敢抬头乱看,只能默默跟着小火者绕到殿后,来到内廷西侧,便见眼前立着座四柱三间的汉白玉牌坊,坊额上‘西清书院’四字笔力遒劲,看落款正是百年前的蜀王朱椿手书,历经岁月依然未曾褪色……
“文会就在里面举行,诸位相公请进吧。”小火者站住脚,目送着苏录众人走进了书院。
然后他招手叫过另一个小火者,吩咐道:“快去禀报你家殿下,人来了!”
“哎,多谢哥!”那小火者道声谢,便快步到内宫通风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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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八章 王府文会
苏录等人穿坊而过,但见道路两侧竹篱疏朗,芝兰吐香,大大冲淡了王宫内廷的威严肃穆。
行至深处,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湾泮水如镜,垂柳依依拂水,荷花亭亭玉立,岸畔太湖石迭出玲珑峰峦,一道九曲石桥卧于水面。
数名小火者立于桥上,看过请柬后,接引宾客过桥。
桥东头,轩敞的明礼堂临水而建,黄绿琉璃瓦映着波光,今日文会便在此举行。
这会儿距离开场还有段时间,与会的秀才们都在明礼堂外的沿湖回廊中,一面欣赏着美景,一面攀谈聊天。
苏录等人也在廊下站了一会,正打算进去坐,却听夏邦谟叫道:“大师兄!”
“哟,舜俞兄你也来了?”苏录欣喜转头道:“维新他们呢?”
“都来了。”夏邦谟兴冲冲道:“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另一位小三元!”
苏录眉头一跳,该来的总会来的,便笑道:“好。”
待他走过来,夏邦谟便指着身边一位衣着考究、身材颀长、粉面朱唇、目似朗星的贵公子,笑道:“大师兄,这就是我们丽泽会的会首,大名鼎鼎的杨用修。”
“久仰久仰。”苏录抱拳道。
紧接着,夏邦谟又对那公子介绍道:“用修贤弟,这就是你经常挂在嘴边的苏弘之……”
“……”杨慎飞速剜一眼夏邦谟,心说你才把他挂嘴边呢,你们全家都把他挂嘴边。
面上却笑容灿烂道:“彼此彼此。”
这还是两人头一回打照面,不同的是苏录确实没见过他,但他见过苏录……
苏录虽然没见过他,却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泸州小杨慎的名号,到现在还不时有人提起。
杨慎对他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气氛一下子就微妙起来……
杨惇暗暗捏把汗,真怕大哥三句话就跟苏弘之干起来。
还好,苏录情商这块比智商还高,熟练地跟杨慎打着太极,让他发作不得。
“弘之贤弟是什么时候到省城的?”杨慎把贤弟二字咬得极重。
“有些日子了。”苏录笑道:“跟舜俞兄和维新贤弟一路同行,他们没告诉用修兄吗?”
“说了……”杨慎嘴角一抽,笑道:“可是那天一直也没见着贤弟的影子,还以为贤弟在躲着愚兄呢。”
“怎么会呢?”苏录心说你还真猜对了,我就是在躲着你,面上却微笑道:“用修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小弟一直以你为榜样的。”
‘专挖我墙角还差不多……’杨慎暗暗吐槽一句,又笑问道:“那太好了。贤弟啊,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丽泽会呀?”
杨惇还有杨慎周围六七个秀才,齐刷刷看向苏录,等着他的回答。
“蒙用修兄看重,小弟真是荣幸之至。”却见苏录微笑道:“只是不巧,小弟的同乡已经组织了一个阳江社,小弟忝为社首,不能转投他会啊。”
“你加入丽泽会和给阳江社当社首,并不冲突呀。”杨慎笑眯眯劝道:“而且这样阳江社就算丽泽会的外围组织,对你那班同乡大有好处的。”
“这不太合适吧?”苏录依旧微笑摇头道:“我那般同乡个个都不比人差,怎能平白矮人一头?”
说着反将了杨慎一军道:“不过能加入丽泽会,大家应该都不反对。只是不知道,杨会首能不能接纳我们全体成员?”
“你们多少人?”杨慎问道。
“目前三十五人。”苏录笑道。
“我们一共才七个人!”杨慎无语道。
“这样加起来就是四十二个人了。”苏录一本正经道。
“噗……”杨惇等人差点没绷住。
幸好这时,有小火者在殿门口拖长腔道:“文会即将开始,请诸位相公入内就坐。”
“入会的事咱们乡试之后,从长再议。”杨慎如蒙大赦,赶紧跟这个命里的克星分开。
“小弟也是这个意思,先好好考试。”苏录点点头,跟在后头进了明礼堂。
~~
上午的阳光透过厚厚窗纸洒在明礼堂中,变得柔和厚重。檀香从仙鹤铜炉口中袅袅升起,令人心情愈发沉静。
‘敦行致远’的楠木匾额下,设三阶高席,铺着素色黄缘厚缯席,显然是蜀王的主位。之下一阶列着一排青绿色蒲席,当是诸位先生的席位。
堂下诸生皆着襕衫方巾,端坐于青席之上,每席前摆一方矮几,上置文房四宝。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得极缓,静候殿下率先生驾临。
所谓正坐,就是双膝跪地,臀部压于脚跟,腰背挺得笔直。苏录自然可以坐得丝毫不差,但是时间一长便腿酸脚麻,真有点绷不住。
见他戴上了痛苦面具,恰巧坐在一旁的杨慎便开心了,声如蚊蚋道:“不习惯?”
“嗯。”苏录微微点头,“我们一般都是趺坐。”
“坚持一会儿就好了。”杨慎安慰他道。
“就习惯了?”苏录问道。
“不是,坐麻了就没知觉了。”杨慎差点笑出猪叫。
“……”苏录无语,这人笑点好奇怪。
“你得练……将来殿试也是这么坐。”杨慎好容易止住笑,‘友善’地提醒他。
两人正窃窃私语,便听太监高声唱道:“蜀王殿下驾到……”
诸生赶忙俯身行礼,齐声道:“学生恭迎王爷!”
“咳咳。”蜀王在正位上端坐后,咳嗽两下,便温声道:“诸位平身吧。”
诸生直起身子,目光平视前方,便见蜀王朱宾瀚身着藏青亲王常服,腰束玉带,四爪团龙威风凛凛,但他气质温文尔雅,并无丝毫倨傲。
而且整个人瘦得颧骨高耸,还不时咳嗽,看上去就更加文弱了。
阶前,诸位先生也已坐定,蜀王殿下便发表开场白道:
“诸位川中才俊当知,我蜀藩历代先王皆注重文教,鼓励读书。恰是乡试在即,本王不才,咳咳……亦按照传统举办文会,一来为诸生鼓劲,二来请诸位蜀中大儒为诸生点拨经义、指导策论,并咳咳……答疑解惑,助诸位一臂之力。”
“我等拜谢王爷大德。”诸生忙拜谢。
然后蜀王一一介绍了与会的四位先生,都是蜀中知名的大儒,曾经的两榜进士,还有两位是翰林出身。
也只有蜀王能请动四位老大人,来给这些应试的秀才们讲学。
老大人们每人讲了半个时辰。
第一位是曾经的二甲第五,翰林学士慕山先生,经义被誉为‘蜀地第一’,门下弟子已经出了六位进士。
他教导诸生经义应试首重‘明体达用’,要理实相融,切忌堆砌章句空谈义理。
第二位是前翰林侍读凡翁先生,他策论功底深厚,数次担任过乡试主考、会试阅卷官,最明晓考官阅卷偏好。
他教导诸生策论贵在切中时弊,不可泛谈古制,每条要有策有据。
另外两位先生年轻些,讲的东西也更加直接。一位讲解了当下文风的趋势。他告诉秀才们,文坛盟主蒙难,并没有改变复古风潮,反而会让阅卷官更加认同这种文体。
“但要注意避免康状元提倡的‘文必祖马迁’之文风。”他又幽幽提醒道。
一番话说得众秀才面面相觑,不知这位与李梦阳并列‘七子’之一的康状元,文风又犯了什么忌讳。
杨慎却很清楚,轻声对苏录道:“听说是康状元党附了刘瑾,自然为士林所不耻。”
说着不禁感叹道:“堂堂状元当洁身自爱,为天下读书人楷模,怎么能以身事贼呢?”
苏录小声反问道:“康状元为什么要党附刘瑾?”
“听说啊……”杨慎八卦的不得了,闻言煞有介事道:“是为了救李盟主。”
李盟主就是李梦阳,身为奸臣榜上第七的‘大奸臣’,又是那道弹章的主笔人,刘瑾当然不能饶了他。将他贬官免职后,又罗织罪名抓进诏狱准备处死。
但是没过多久,邸抄上又登出李梦阳被释放的消息……
苏录只当又是李东阳救了李梦阳,没想到还另有隐情?
“我听说啊……李盟主从狱中给康状元递了一张纸条,上写‘对山救我’四字。‘对山’是康状元的号,李盟主是他的同乡前辈,又同属七子,康状元自然义不容辞。”杨慎轻叹一声道:
“其实康状元和刘瑾都是西安人,刘太监一直想招揽这位同乡状元,他虽然一直不肯依附权奸,但为了朋友,只得硬着头皮去拜谒刘瑾。”
“刘瑾听说康状元登门求见,高兴万分,并将康海奉为上宾。康状元在刘瑾面前,多方为李盟主辩解,刘瑾一心想拉拢康状元,看在他的面上,不久便释放了李盟主。”杨慎说完又叹息一声:
“名节与情义之间,康状元选择了后者,结果就是现在被士林唾弃。”
“唉。”苏录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可怜可敬的一位状元啊。
“不过你都知道了,为什么士林还不能体谅他呢?”他问道。
“因为这是传闻,当事者又缄口不言,没人能证明啊。”杨慎道:
“而且,就算可以证明是真的也不行——状元是天下读书人的精神寄托,对其德行要求格外苛刻。不管什么原因,跟刘瑾混在一起都是不可原谅的!”
第三四九章 迷人的家伙
四位先生依次讲完之后,生员们踊跃提问,先生们也一一耐心作答。
眼看日已近午,蜀王咳嗽一声,对四位先生客气道:“敢请四位老大人各拟一题,赐诸生习作。”
“遵命。”各位老大人微微欠身,便提起笔来在小几上写下题目,展示给诸生。
“今日上午文会,便至此暂歇。”蜀王又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对众秀才温言道:“午间已备薄膳,诸生姑且果腹。嗣后可于四题中择一属文,完稿后尽可就教于先生。”
言罢,他在诸生恭送下离开了明礼堂。
待四位先生也离去后,便有太监请诸生移步膳堂。
“听说蜀王府的膳食蜀中第一,”杨慎期待道:“今天总算能尝一尝了。”
苏录瞥一眼杨慎,一句‘我都快吃腻了’忍住了没说。
刚走到殿门口,一个小太监便叫住他。“苏相公,我家王爷有请。”
苏录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吗?”
“您是苏弘之苏相公吧?”
“是。”
“那就没错了,跟咱家来吧。”小太监笑着抬手相请。
苏录只好跟着他离开了明礼堂。
看着苏录的背影,杨慎忍不住酸酸道:“就叫他一个啊?”
“大哥注意形象,你今天话有点密。”杨惇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有吗?”杨慎有些惊讶道。
“有。”丽泽会的众人纷纷点头:“用修兄平时一天也说不了这么多话。”
“好吧……”杨慎便缄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反正看到苏录就忍不住想哔哔。
‘莫非这就是心魔?’他暗暗反省道:‘看来只有正面击败苏弘之,我才能恢复正常的心境……’
~~
另一边,苏录跟着小太监来到了后堂,在门外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堂中,蜀王殿下端着个玉碗,正在那皱着眉吃汤药。
“王爷,苏相公来了。”小太监入内轻声道。
“请他进来吧。”蜀王便顺手搁下了药碗。
苏录入内参拜,蜀王命他平身看座,端详着苏录道:“好好,真是华茂春松、玉树临风,不愧是与杨用修齐名的大才子,我看今科的解元就在你们两个中间出了。”
“王爷谬赞了,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奢望。”苏录复恭肃敛容,向蜀王致谢曰:“学生赴省已逾旬日,屡蒙王府厚贶,无以为报,不胜惶恐,谨此拜谢王爷。”
“哦,你说的那些吃食日用啊。”蜀王闻言笑道:“你可谢错人了,不是本王所赠。”
“那是?”苏录当然知道不是他送的了,但只能这么问。
“是我……母妃所赐。”蜀王也不卖关子,咳嗽一声道:“她老人家十分喜爱你的《色难容易帖》,说你是蜀中第一孝子。听说你来省城了,自然要关心一下。”
说着笑笑道:“她老人家还要见见你呢。”
苏录虽然觉得纳闷,老太妃反应也太快了吧?自己刚进城就送餐,不像是老人家的作风啊,面上还是感激不尽道:“叨蒙太妃娘娘错爱,实乃学生三生之幸。今得亲诣谢恩,心中欣喜难言。”
“哈哈,那就跟本王走吧。”蜀王笑着扶几案起身。
“王爷,药……”他的跟班太监提醒道。
“唉!”蜀王无奈地叹口气,端起药碗,咬牙分作几口喝下。
太监赶紧奉上一盏桂花清露,入口甘冽清甜,还带着一丝微凉,瞬间涤尽药苦。
蜀王这才舒展眉目道:“见笑了,本王这年纪轻轻就成了药罐子。”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苏录轻声宽慰道:“王爷有名医调养,很快就会痊愈的。”
“唉,谈何容易?我这病反复迁延,京里的御医都治不好。”蜀王叹了口气,重新绽出笑容道:“喝完药舒服多了,走,带你去见母妃去。”
于是蜀王上了抬舆,带着苏录一路来到了王太妃所居的长春宫。
通禀既讫,王太妃于东稍间传召。
王府规矩森严,内外有别,苏录便隔着珠帘向王太妃行以大礼。
“学生苏录,叩见太妃娘娘,愿娘娘圣体康泰,福寿延绵。”
“免礼平身吧。”珠帘后传来王太妃慈祥的嗓音。“抬起头来,让老身瞧瞧。”
苏录依言抬首,王太妃命人挑开了帘子,但见他眉目清朗如明月,身姿挺拔似青松。
不禁赞道:“这孩子生得真俊呢,还这般有礼数。”
便命人赐座奉茶,闲话几句家常,问他多大了,家是哪的,家里都有什么人……苏录一一恭声作答,言辞悦耳,十分讨老太太欢心。
“你过了生日就十八了。”太妃顿一下,缓缓问道:“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曾定下亲事?”
太妃和蜀王都盯着苏录,便见他目不斜视,一脸幸福地作答:
“回太妃娘娘,学生去岁已经定亲,只待秋闱之后,便可归乡完婚了!”
太妃闻言轻叹一声,陪坐一旁的蜀王也露出惋惜之色。
“哦?”好一会儿,苏录才听太妃问道:“是哪家的闺女这般有福气?”
“回太妃娘娘,能得此良缘,更是学生的福气。”苏录说着朝东南方向拱手,难掩喜色道:“学生未婚之妻乃是遂宁人氏,山西黄臬台千金!”
“哦……”太妃娘娘满是讶异道:“你的未婚妻不会是黄峨吧?”
“正是。”苏录骄傲地点头。
“厉害!”就连蜀王都忍不住赞了一声:“我四川最有名的才女,最美丽的明珠,居然落到了你小子手上。”
“是啊,能娶到黄大人的掌上明珠,你倒是好本事。”太妃娘娘也赞道。
苏录腼腆一笑道:“确实很不容易,靠了全泸州乡亲的帮助,才勉强求得岳父大人割爱。”
“得来不容易,那你可得好生珍惜。”太妃语重心长道:“黄大人的女儿老身见过,真是知书达理,模样也可人,跟你可谓天作之合。”
“学生谨记娘娘教诲!”苏录也神色郑重道:“此生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得一知己相守便足矣!”
太妃闻言,笑叹道:“我说吧?孝子必是忠臣,对妻子也定然忠诚不二,断不会做始乱终弃的陈世美的。”
只是这话不像是对苏录说的,倒像是对身旁某人所言。
蜀王还怕苏录听不懂,解释道:“这是最近新上的一出戏,说的是宋朝一个叫陈世美的书生,中状元后抛妻弃子娶公主,结果被包公处斩的故事。”
“他是因为杀人了,不然包公不至于砍他的头。”老太妃似是包拯的拥趸,时刻不忘维护偶像形象道:“包公赏罚分明,不会乱杀人的。”
“好好。”蜀王赶忙认错道:“是儿子说得不严谨。”
太妃娘娘又转向苏录,温声道:“好孩子,老身祝你与黄小姐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谢太妃娘娘吉言。”苏录忙起身再行一礼。
“看赏。”太妃娘娘又吩咐一声,便有宫女流水般捧出各式珠宝首饰,金银玉器。
苏录还待婉拒,太妃却道:“这不是赏给你的,是赏给你们小两口的。老身没法去喝喜酒,送你们点儿小玩意还要推辞?”
他只好恭声谢恩,愧而受之。
“儿臣带弘之去用膳了。”蜀王也起身道。
“去吧,替老身好好招待。”王太妃点点头。
“学生告退。”苏录再度行礼后,跟着蜀王躬身退出。
待苏录身影远去,宫女卷起了珠帘。
王太妃其实还不到五十岁,雍容华贵。因为保养得宜,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更显年轻。
身边还立着个身姿窈窕、肤若凝脂、眉目清甜、温婉可人的宫装少女,活脱脱就是王太妃当姑娘时的样子。
只是她此时神情怅然,眼圈微红,一副遭霜打过的样子。
太妃见她这般,拉着她的手无奈摇头:“玬儿,你可都听见了?不是为娘不帮你,实在是没那个缘分啊。”
“唉……”那郡主幽幽一叹,强行挽尊道:“娘,我也没说过想要与他相守啊。”
“啊?那你还打着我的旗号给他送这送那,现在王府上下谁不知道你看上他了?”太妃娘娘就很无语。
“我就是欣赏他的才学,仰慕他的为人,远远看着他,读着他的文章,便觉得舒心,这不过是慕贤罢了,难不成连这点念想都不许?”郡主振振有词道:
“至于送他点吃的用的,不过是回报,感谢他的文章带给我的那些感动!”
“罢了罢了,随你便是。”太妃拍了拍她的手道:“谁还不能有个喜好呢?”
“嗯……”郡主这才坐在母亲边上,将螓首靠在她肩上。
太妃太了解这个女儿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想哭就哭两声吧。”
“他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能倒背如流,我爱他写的每一个字……”郡主要强地摇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可娘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不是他的《色难容易帖》。”
“那是啥?”太妃问道。
“是他那首定情诗——”郡主便含泪吟道:
“三生石上许此身,并蒂莲开梦里春。
此生一世一双人,青山到老共晨昏……”
说着她喃喃道:“这样专情的才子我怎能不爱?也正因如此,我不能破坏他跟黄小姐的姻缘,因为他一旦对黄小姐变了心,就不是我爱的样子了……”
“唉,你这孩子……”太妃娘娘摇摇头,搞不懂年轻人的想法。
ps.知道大家着急,赶紧发出两章来,继续写第三章……
放心吧,不会发生人设崩塌的事情,我对状元郎的品性也是有很高要求的。从开书到现在,不知删掉了多少不匹配状元郎的言行……
第三五零章 绝世神兵
那厢间,苏录与蜀王共进了午膳。
席间他终于知道了,蜀王的病叫‘疟母’,用蜀王的话说就是:
“久疟不愈、寒热时作、身体羸瘦、腹中有块。”
苏录还以为他是肺里的问题,原来只是虚弱的咳嗽。他身在西南,对疟疾自然比较了解,知道所谓‘疟母’就是慢性疟疾的一种。
这年月没有特效药,确实迁延难愈。思来想去,苏录还是轻声道:
“学生在古书里看到过个方子,以黄花蒿一握,冷水浸泡、绞汁冷服,可治疟疾。王爷要是实在没办法,可以一试,反正也毒不死人。”
“好的,本王记下了。”蜀王礼貌地点点头,显然没往心里去。
苏录也没法再劝,暗叹一声,只能先作罢。
不过一顿午膳下来,两人关系倒拉近了不少。蜀王博学多识,待人诚恳温柔,苏录更是双商满点的魅魔二代。而且年纪也差不了太多,聊着聊着自然就成了朋友。
饭后,蜀王问苏录:“弘之,你回明礼堂作文?”
不待苏录回答,他便自顾自道:“还是算了吧,以你的水平,纯属浪费时间,要不要去我家的藏书阁看看?”
“那求之不得。”苏录一下就激动了,欣然愿往。
大名鼎鼎的蜀王府藏书阁,非但是西南文脉之宗,藏书的数量和质量,在整个大明怕也只逊于大内了。
盖因蜀献王朱椿嗜书如命,派人遍历天下博求古今典籍。藏书楼中收藏重金购得或文人捐赠的珍本古籍数万部。后世子孙亦效仿祖先,累求不辍,上百年间将藏书规模又扩大了数倍,虽无《永乐大典》这类大内秘藏,却已是地方王府藏书的极致了。
总之,蜀藩藏书阁对真正文人的吸引力,比青楼可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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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藩藏书阁名唤‘尊经阁’,坐落于蜀王府东南角的竹林深处。
东南巽位为文昌正位,紫禁城的文渊阁也是在这个位置。事实上尊经阁就是仿照南京文渊阁规制建造,阁分三层,高阔通透,底层以汉白玉铺地,隔绝潮气。
蜀王带着苏录来到阁前。守阁太监无声无息推开阁门,苏录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只见一排排书架皆为金丝楠所制,沿墙而立直达梁顶,按‘经史子集’分类码放典籍。所有书籍都装在青布函套中,向外的一面贴着书名和编号,一目了然,
看着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书籍,苏录不禁生出老虎吃天,不知何处下口之感。
“你先看这些。”蜀王命尊经阁的太监,给苏录抱来了厚厚一大摞书。
“这是……”苏录拿起一本,快速翻看,发现里头一列列皆是书目和编号。“藏书目录?”
“没错。”蜀王点点头,骄傲道:“这些书都是我家藏书的目录,总共十余万部。你慢慢找,把想看的书目记下来,让梁公公帮你找出来带回去慢慢看。”
“好好好,多谢王爷!”苏录喜出望外,大明第二的图书馆允许自己开借阅卡,这是何等幸事啊!
“那你慢慢看吧,本王要回去午休了。”蜀王苦笑一声道:“得了这个病之后,精力太差了。”
“王爷,那个方子真的很灵……”苏录将蜀王送到门口,忍不住又推荐一遍道:
“已经治好了我们那儿好多人。”
“是吗?”蜀王终于听到心里去了,点头道:“那本王改天试试。”
待蜀王乘坐抬舆离去后,苏录便坐回桌案前,就着过午的日光专注翻阅起书目来。
泛黄的书页在他指间簌簌作响,空气中纸墨书香与楠木清香交织,却丝毫无法平复他心头的激动!
苏录的目光始终在‘经’部《礼记》类的目录上梭巡……
自从提出假说演绎法之后,苏录治《礼》的路子已经与时人大相径庭了。
时人治《礼》,多拾程朱语录牙慧,空谈义理而疏于实证。
苏录则主张‘礼必征诸事,而非臆断’——以史籍为底本,用训诂、校勘辨明讹误。彻底摒弃宋明学者‘望文生义’,甚至‘妄改古籍’的治学陋习。
时人治《礼》,多依赖陈澔的《礼记集说》,此书版本讹误丛生,且文献零散无章,水平一言难尽,天下学者早就苦其久矣,却又没有能力拿出更好的东西来。
在龙场时,阳明先生鼓励苏录,以他的‘假说演绎法’,将《礼记》扎扎实实重新考据一遍,写一本《礼记章句》出来,终结本朝礼学版本混乱、解读失真的时代!抢占这一目前无主的生态位!
但‘假说演绎法’最重实证,无论是考据还是训诂,都需要有原始的文本作铁证,才能把每个字的源流、每条仪节的本义都扒透、敲死!
这就要求苏录手里得有足够的典籍,不光种类要全,而且还得够老,最好是汉唐以前的!
可先前他能接触到藏书最多的两个地方——鹤山书院和朱家,却只有宋元和本朝的经部典籍,缺少汉唐的文本,就连贾公彦的疏都凑不齐完整卷帙。
没有足够的文献支撑,他的考据就成了无源之水,别说重构三礼学体系,就连厘清《礼记》中几处关键歧义都难如登天。
但在这蜀王府的尊经阁中,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只见那目录上,光《礼记》类书籍就林林总总数千种——
蔡邕的《月令章句》;马融的《礼记注》;王肃的《礼记王氏注》;陆德明的《经典释文礼记音义》;贺瑒的《礼记新义疏》;皇侃的《礼记义疏》……
多得让人眼晕。
而且每一部书都有好几个不同的刻本可供印证!
甚至还有一本七成内容的《大戴礼记》!
苏录一阵阵的头皮发麻,简直幸福得要晕厥过去了!
这些珍贵的古代典籍,都是最难得的材料,可以让他铸就神兵,助他号令天下——
苏录从来都不想做个皓首穷经的腐儒,但他愿意付出所有的心血,穷尽这些文献,完成整套《礼记》的训诂校勘——厘清每一处异文、考证每一条仪节的源流、辨明每一句经义的本义,他就能编写出一部全新的《礼记章句》!
这部书一旦问世,将彻底颠覆宋儒以来僵化死板的释经传统!助他把释经权从那些固守程朱理学的腐儒手中夺过来,牢牢攥在自己掌心!
到那时,他说《礼运》‘大同’是万民平等之基,天下士人便会循着他的解读思考!
他说《曲礼》‘毋不敬’是对个体尊严的尊重,世俗礼制便会随之松动!
到那时,他将言出法随——他的话,便是经义,便是准则,便是足以撬动天下人心的力量!
到那时,他将成为那个手握‘天下之权’的隐形主宰!
这才是他孜孜不倦治礼的真正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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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礼堂中。
杨慎拿出了自己最高的水平,写出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
他满意地重读一遍,不禁暗自赞叹:‘用修,你真是个天才!’
但当他抬起头,看看自己左手边的位置,笑容便渐渐凝固了。
日已西斜,苏录的位置依然是空的,稿纸上一个字都没有,甚至墨都没磨。
杨慎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都懒得把文章给那些老头子置喙了。
“哥,你不拿给凡翁先生看看?”见他把文章随手揣进袖里,杨惇小声问道。
“之前又不是没给他看过,陈词滥调而已。”杨慎淡淡道:“人老不可怕,可怕的是老而不自知,还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
“不想给他看就算了,你也没必要这么毒舌。”杨惇无奈道。他觉得还是今上午那个话痨大哥更可爱一些。
“对了,苏弘之怎么一直没来作文?”他这才发现苏录人不在:“是不是不舒服先走了?”
“不用帮他找理由!”杨慎哼一声道:“他怯战了……”
“嗯,一定是怯战了!”杨慎越想越得意道:“他知道写出来文章,就要被拿来跟我的比较。人比则绌,货比则弃矣!”
“不至于吧,苏弘之的文章我看过,最新的那篇《用之则行》你能写出来吗?”杨惇是个好弟弟,从来不让哥哥太得意。
“呃……”杨慎登时语塞,他其实跟那小郡主一样,看过苏录所有的文章,能清晰感受到这家伙进步速度之恐怖,而且一直没有止步。
但其实包括那篇被盛赞的《色难容易帖》在内,他都觉得自己可以战而胜之。
直到看见苏录那篇《用之则行》,他终于绷不住了。
文笔什么的还在其次,关键是那种境界高度,让他不得不仰视之……
这要是个大儒老前辈写出来的也就罢了,可对方比他还小两岁,而且还是他的假想敌,这就很败兴了。
所以他见到苏录之后才会无法淡定,表现的很不正常……
“我明白了!那篇文章应该恰好符合阳明先生的思想,他不过拾人牙慧罢了。”杨慎终于再度自洽道:
“但是换了别的题目,他就要现原形了。为了维持对我的心理优势,所以才会高挂免战牌!”
“你愿怎么想怎么想吧。”杨惇都无力吐槽了,大哥现在眼里就只有一个苏录,再容不得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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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一章 头号迷妹
尊经阁中。
苏录一直在奋笔疾书,飞速抄录书目。他没有如蜀王所说那般,挑几本借阅,而是把所有相关书目,先统统抄了下来。
他不止抄《礼记》类,其他门类可能用得着的书目,诸如《大唐开元礼》《风俗通义》《考工记》之类,也一并抄录下来,整整一个下午还没抄完。
这个过程中,苏录隐约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但他也没往心里去,这么重要的地方还能没个监控啥的?
一直抄到了天快黑,苏录才大体抄录完毕,还在那借着微光翻看目录,寻找还有哪些能用得上的书目。
直到守阁太监过来轻声催促道:“抱歉苏相公,阁里不能掌灯,恁要借书得趁早了。”
“哦,好的好的。”苏录这才依依不舍地交还目录,然后将一桌子稿纸仔细收摞起来,发现厚度竟超过一寸了。
守阁太监嘴角直抽抽,心说这是要把尊经阁搬空吗?
好在苏录没那么丧心病狂,只是将第一页递给他,客气道:“有劳公公了。”
“苏相公客气了,应该的。”守阁太监接过来一看,好家伙,还是不少,足足二十四套呢。
其实苏录不懂尊经阁的规矩,这里向来借一换一的,但守阁太监撇了一眼楼上,没敢废话,便赶紧让手下给苏录找书。
小火者们便搬来梯子爬上爬下地找书。
趁这功夫,守阁太监将书目做好登记,又请苏录签字画押,歉意道:“抱歉相公,这阁里的书大都是孤本古籍,哪怕是王爷也得来不易,一本都不能有闪失。”
“这就对了。”苏录笑道:“真正的读书人没有不爱书如命的。放心吧,原样借原样还。”
“那就好。”守阁太监笑道:“实不相瞒,咱家在尊经阁十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往外借书呢。”
“王爷殊恩礼遇,学生铭感五内。”苏录忙肃容道。
盏茶功夫,二十四个青布书匣摆了满满一桌子。
守阁太监还为每个书匣套上了个防雨的油纸袋,问道:“咱家着人给公子送到府上?”
“有劳了,不过送到门口就行了,我有同来的朋友。”苏录笑道。
“好。”守阁太监便吩咐小火者们捧着书,跟苏录走一趟。
待守阁太监送苏录出去,阁内复归静谧。二楼东侧的雕花栏边,一道倩影悄然浮现,正是那位苏录的迷妹郡主。
金色余晖漫洒在她身上,将藕荷色宫装染得暖润透亮。她眉眼本就清甜,此刻被晕染得愈发柔和。睫羽纤长,投下浅浅的阴影,却挡不住那双大大眼睛里满满的崇拜。
“瞧见了么?苏公子的学问,便是这般用功得来的。”小郡主倚着雕栏喃喃,眸中仍映着方才苏录伏案的身影。“整整一下午,他伏案埋首,都没抬头看看我。”
“这般专注,真是动人。”她双手轻捧发烫的粉面,眼底满是痴迷,“偏偏生得又这般俊美迷人。那眉那眼那鼻梁,还有那漂亮的下颌线,真真长到人心尖尖上了。”
说着又惋惜一叹道:“可惜方才,只见着他右边侧颜,竟未得欣赏左边容颜。”
“郡主,前番在太妃宫中,恁不是见过他正脸了?”一旁的宫女忍不住道。
“正脸有正脸的风姿,侧颜有侧颜的韵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此中妙处你怎会懂?”小郡主理所当然道。
“郡主,恁还没死心呀?”宫女无奈轻叹。
“我既活着,心就不会死。”小郡主理直气壮,眼底闪着光亮,“我还要继续品读他的佳作,看他金榜题名,听他日后力挽狂澜的英雄事迹呢。”
“便只是看着听着?”宫女忍不住追问。
“嗯。”小郡主颔首道:“你莫要这般俗套。我越是喜欢他,就越要为他好,越不能给他带去烦恼。所以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我的好。”
“不亏得慌?”宫女都替她委屈。
“不亏呀。”小郡主眉眼弯弯,思路清奇得让宫女无从反驳。
“他为了达到让我喜欢上的程度,一定每天都像这样拼尽全力。我却只需在一旁静静心悦于他,不用做任何事,甚至都不用让他知道,明明是我赚了好吗?”
“……”宫女一阵无语,心说真的没做任何事吗?这不睁着眼说瞎话么?
~~
苏录带着小火者们来到西清书院门口,众义子果然都在等着他呢。
“可算出来了。”众人迎上来。
“快接着。”苏录吩咐众人接过那些书来,又让小鱼儿给小火者们看赏。
待小火者们高兴道谢而去,众同窗也捧着书,跟着引路的太监离开了蜀王宫。
出来后,李奇宇便长舒口气道:“可算憋死我了,在里头一句话不敢乱讲。”
“怎么才出来?”苏满问苏录。
“就是,还以为大师兄被留下当郡马了呢。”众同窗也笑道:“对了,知道是谁赏赐的了吧?”
“是太妃娘娘有赏。”苏录道。
“嗨……”众同窗一齐失望地叹气。“竟然不是郡主。”
“得,看不到二女争夫了。”李奇宇道。
“滚。”苏录没好气道:“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是啊,大师兄有个臬台老泰山就压力够大了,真要蹦出个郡主来,日子直接没法过了!”白云山笑道:“到时候一边是王爷,一边是臬台,哪个都得罪不起,想想都替他可怜。”
“哈哈哈!其实我们还单身,真要有郡主冲过来,可以替大师兄挡一挡的。”一众轻薄秀才便进入幻想时间。
“别说郡主了,就是县主,让我倒插门我也干呀。”李奇宇憧憬道。
“废话。郡王府仪宾是实禄从二品,能看上你这只猴?”程万范哂笑道:“做梦去吧!”
“你才废话呢,我本来就是做梦!”李奇宇笑道。
“那你也太怂了,做梦都不敢当驸马。”
“这不是皇上没妹妹吗?”
“我去,你还真惦记啊!”众同窗捧腹大笑。
回到州公所东跨院,众人将带回来的书捧到苏录房中,苏淡看了看封皮,咋舌道:“好家伙,都是汉唐的经典。哥,你是打算备考会试了吗?”
“没有,你也先别看,不然乱脑子。”苏录摇头笑道:“先借回来,等到考完试再说。”
说着对众人道:“到时候你们也都得帮忙。”
“那肯定的。”众同窗笑道:“还能整天白吃白喝大师兄吗?”
“好了,都歇着去吧。”苏录把众人撵回房,又对田总管道:“田叔,找个结实的樟木箱子,把这些书妥善保管起来……这都是王府的珍藏,可不能给人糟蹋了。”
“明白。”田总管点头接下任务,又关上门小声笑道:“蜀王府对公子也太好了吧,下午宋公公又过来送了一趟,说是太妃赏给公子和黄小姐的。”
“那些珠宝首饰玉器,都是民间见不到的样式,小人也不知该怎么估价了。”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反正我觉得得上万两银子了。”
“嗯。”苏录点点头道:“全都收好了,将来看情况再定。”
惣学讲的是权责统一,付出与得到相平衡。
他所谓的看情况,就是看蜀王的病情,如果蜀王能好起来,那他就受之无愧了。
要是没好,就再说……
“对了,怎么没看见我二哥啊?”吩咐完了正事儿,苏录还没瞧见苏泰的影子。
“哦,奢小姐来了,二公子去见她了。”田总管笑道:“不过朱小姐和黄小姐没来。”
“哦。”苏录有些失望地点点头:“我问过秀眉要不要一起来,她说赶考就应该和同窗在一起,带着女眷不成体统。”
说着自嘲一笑道:“还以为她会给我个惊喜呢。”
“朱小姐和黄小姐都是识大体的大家闺秀,是怕二位公子分心。”田总管安慰道。
“她其实想来着,是我说她来了我也不会见她。”却听苏满幽幽道:“老二媳妇太任性了,老二也不管管。”
“还没过门呢怎么管?过了门再说吧。”苏录忙笑着和稀泥道。
“就怕过了门也一样。”苏家的长房长孙已经开始操心,下一代的内宅体统了。
~~
距离泸州公所半里地的布后街,有间客栈。
后院上房门口,立着两个罗罗武士。
房内,苏泰正在美滋滋地吃着狮子头。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奢云珞心疼坏了,问道:“胡大厨不是来了吗,怎么还这么淡嘴?”
“唉,别提了。王府天天给送御膳,胡大叔没有用武之地呀。”苏泰嗷呜一口,满嘴油光道:“净整些花里胡哨的,秀才们倒是开心了,俺是一顿都没吃饱过。”
说着又猛尅一口,一脸满足道:“还是实心的狮子头好吃,咬一口那叫一个踏实!”
“吃吃吃,以后顿顿来这吃。”奢云珞高兴道,却又未免奇怪,“不过王爷干嘛要每天给你送大餐?”
“不是王爷送的,也不是送给我的,是给秋哥儿的。”苏泰赞叹道:“还送水果点心、穿的用的,连擦屁股的纸都给备好了……”
“坏了!”奢云珞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警觉道:“有人看上你弟弟了。”
“不会吧?”苏泰憨憨问道:“男的女的?”
“管它男的女的,我得赶紧写信给黄妹妹报警!”奢云珞一拍桌子道:“可不能让小妖精趁虚而入喽!”
第三五二章 云中锦书谁寄
从成都到泸州顺流而下,快船可朝发夕至。
第二天奢云珞的信便送到了朱茵手中,朱茵见后大惊,赶忙拿给黄峨看。
黄峨看后却浑不在意,将信搁在一边笑道:“这再正常不过了,弘之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才子,没有女孩子喜欢才叫奇怪呢。”
“正常是正常,你也得有所防啊。”朱茵劝道。
“用不着。姐姐不记得,当初泸州城那帮小蹄子是怎么迷弘之的?成都那位无非就是身份高点罢了,其实没差的。”黄峨手握毫管,一边稳稳地写字,一边笑道:
“不用担心,弘之自己能处理好。”
“哎呀妹妹,这个你可不能大意。”朱茵却觉得她太乐观。
“之前那些蹄子都是叶公好龙,真让她们干点出格的事儿,是不敢的。可那郡主不一样了,那是来真的呀。有道是女追男隔层纱,苏弘之万一顶不住怎么办?”
“放心,弘之一定能顶住的。”黄峨却摇摇头,自信道:“他是有大毅力大志向的,不可能被区区男女之事牵绊住。”
“你就这么有信心?”朱茵问道。
“那当然。”黄峨得意一笑道:“我挑的男人嘛。”
说着她搁下笔,拿起薛涛笺道:“姐姐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帮我把这封信寄给弘之。”
朱茵接过来,见是一首《南越调·绵搭絮》,便轻声念道:
“花容消瘦,默默自含羞。
猛忆当年,银汉迢迢难渡舟。
甚来由,去觅封侯?
未审墨香何处,苦读蓉州。
争奈暂别经旬,便似三秋,
两地相思一样愁。”
“这首曲填得真是妙啊!”朱茵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赞不绝口之余,自然能品出少女情愫、满纸相思下暗藏的三味。
第一句是在提醒苏录,别忘了家里还有个未婚妻呢。
第二句,提醒他,想想当年多难才把我追到手的?
第三句,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去成都是干啥的。
第四句,提醒要把心思用在举业上,别让小蹄子迷了魂儿……
第五句提醒他,咱俩才刚分开不到一个月呢,可别就喜新厌旧了。
第六句大火收汁,你也得像我思念你一样,思念着我才行……
“想不到妹妹还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她这下彻底放心道:“没有狐狸精能斗得过你。”
“姐姐说笑了。”黄峨笑笑,却坚决不认道:“我只是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没有别的意思。”
“是吧?那是我过度解读了。”朱茵便也打个哈哈。
~~
苏录收到黄峨的信时,已经是八月初一了。
八月的成都,满城桂花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苏录深吸口气,拆开烟青色信封,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逐句读罢那首《南越调》,苏录不禁失笑摇头:“看来二嫂告我的状了,不然她哪会说这些俏皮话?”
“她非说,王府总是赏赐,是因为郡主娘娘看上你了。”苏泰不好意思道:“俺也不好拦着,不然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不拦着就对了,”苏录笑道:“我心光明,有何不可告人?”
便也提笔合了一首:
“客舍灯残,遥念卿卿柔。
故园月映,清影团团映卿眸。
墨香伴我,苦读蓉州。
功名轻如云边絮,相思深似锦江流。
任凭锦江三千渡,我心唯向阳江秋。”
散曲唱和不需要字数完全一致,只要同调、同韵即可,字数可在曲牌框架内灵活调整……
~~
写完后,苏录刚要让田总管寄出,就见李奇宇和程万范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两人拖着步子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程万范两眼发直,李奇宇拎起茶壶灌了一通凉茶。
“你俩不是看榜去了吗?咋,结果不好?”苏录问道。
大宗师三天前回省城,第二天就组织录科,今日放榜,效率那是相当的高。
“唉,录科名额少得可怜,我们俩……都没中。”李奇宇胡乱一抹嘴,苦笑道:“早知道就不白跑这一趟了。”
程万范跟着叹气道:“国子监的监生也来考录科,他们什么水平,我们哪里比得上?白忙活一场。”
苏淡正在作文,放下笔温声道:“本就是来长长见识,考不中也正常,要不……吃了饭再走?”
“滚!”李奇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又厚着脸皮笑道:“其实也没错,我俩就是来撞大运的,撞不着才正常。”
“假都请了,早回去也没事儿,不如咱在这儿陪考吧?”他又对程万范道:“反正肯定好些考不上的,到时候一起回去,脸上好看些。”
“确实,乡试还没开始呢就回去,太掉价了。”程万范深以为然。
“还用你俩陪考?”苏录却摆摆手道:“我阳江社不养闲人。”
“义父,就留下我们吧,我们什么都肯干。”两人便装模作样求情道。
“好,这是你们说的。”苏录就等着他们这一句呢。“给你们俩找个活儿,帮我抄几卷古籍,权当磨磨性子。”
“那我俩还是回去吧……”李奇宇可知道苏录那一箱子书是干嘛的,原来是用来抄的!
“走出这个门,咱们就断绝父子关系!”苏录却有杀手锏。
“别别,不肖子开玩笑呢。”李奇宇赶紧站住,陪笑道:“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抄完我会检查,一个字都不准错。”苏录说着正色道:“这很重要,拜托了。”
“明白。”两人一看苏录严肃起来,便也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放心吧,一个字都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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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苏录穿戴整齐,略备薄礼,前往城南按察使前街。
这条青石铺就的宽阔大街,是四川首脑机关所在。巡抚衙门、按察使司衙门、提学衙门依次排开!
衙门重地,街头街尾都设有哨卡,苏录虽然穿着秀才襕衫,依然被拦了下来。
“前方省衙重地,闲杂人等一律绕行。”站岗的官兵朝他吆喝道。
田总管赶忙上前,亮出大宗师的名刺,又附上一点心意,官兵才撤开路障,放苏录三人进去。
“第一个就是提学衙门,不要再往前去了。”官兵提醒道。
“好,多谢。”田总管点点头,又小跑着到提学衙门通禀。
门子显然已经得了招呼,居然没要门包就直接带他们进去了。
穿过前衙只入后宅,苏录便见萧提学和几位幕友正在动手打包行李,除了一点衣物和一点日用品,其他的箱笼里都是书……
“弘之来了。”萧提学搁下手中的《论语正义》,笑着招呼他道:“屋里乱糟糟的,就在院子里说话吧。”
“我还是帮先生一起收拾吧。”苏录挽起袖子问道:“这么着急吗?”
“那当然了。”萧提学道:“新任提学不日上任,得赶紧给人家腾地方。”
“我们的聘期也结束了,再过几天,吃饭都得自己掏钱喽。”白胡子先生开玩笑道。
“还好意思说,为了多留你们一年,我付了双倍的工钱。”萧提学笑骂道:“结果提学三年,一文钱没攒下,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对苏录道:“你放心,他们几个先走,帮我把行李都捎回江西老家去,我得等着秋闱结束了,喝了你的喜酒再走。”
“东翁说了,弄不好回京没几天,就要被贬官了,所以就不带多少东西进京了。”眼镜兄推推眼镜笑道。
“要不我跟你一块进京吧,万一被抓进诏狱去,还能给你送个饭啥的。”胖先生也笑道。
眼看几位先生平时嫌萧提学太抠搜,其实心底还是很佩服他的。至少人家表里如一,不光穷下属自己也穷。
“不必,都叫吃牢饭了,还用得着自己送饭吗?”萧提学笑道。
几位先生也哈哈大笑,现在雇佣关系结束了,他们更是朋友了。
苏录却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现在当官都这么危险了吗?还没进京就预备着下诏狱,被流放?
转念想想自己的老师和山长,还有刘健和谢迁等人的遭遇,又觉得很合理。
他便帮着萧提学搬了会儿书,发现其中还有几摞试卷。
“我每次考试都会保留几份优秀的试卷,留个念想。”萧提学轻抚着试卷,叹息道:
“回想这三年,虽然很辛苦,但真的很有价值。让我觉得十年寒窗没白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你和杨用修的卷子不在里头,我单独收着了。”说着对苏录笑道:
“对了,我今天把他也约来了,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苏录忙笑道,心说我介意有用吗?
话音未落,门子便带着个青衫磊落的俊俏公子哥进来了,不是杨慎又是哪个?
跟大宗师行礼后,杨慎劈头就问苏录:“昨天在文会上,你怎么不战而逃了?”
“文会有比试吗?”苏录一脸不解。
“是我想跟你比一比,难道你不想跟我比吗?”杨慎一脸傲娇道。
“过两天就乡试了,到时候自然会见分晓,”苏录摇摇头,变相接下了他的战书。
两人的视线交错,仿佛要擦出火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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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三章 蜀中双璧
见两人一见面就要掐起来,萧提学一阵头疼,忙咳嗽一声道:“为师今日打算去向中丞大人和藩台大人辞行。你们随我同去,正好替你们引荐一下。”
“遵命。”两人齐声应道。
其实杨慎本不打算来的。中丞也好,藩台也好,他都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是一听说苏录要去,他颠儿颠儿就来了。
主要是不想让苏弘之专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踩他一脚……
萧提学换上绯红官袍,坐上四抬官轿,便带着两人前往同一条街上的巡抚衙门。
巡抚乃川省最高长官,萧提学拜见自然要提前投帖。
他昨天就已经约好了,中丞大人便专门拿出时间,接见了萧提学一行。
四川巡抚刘缨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了,弘治十三年便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总督粮储,并兼理松潘军务。
他在四川巡抚任上已经整整八年了,对蜀中的土司恩威并施,剿抚兼用,使四川汉夷一直相安无事。
是以对这位老中丞,苏录还是充满敬意的。毕恭毕敬行礼后,刘中丞笑道:“早就听闻泸州有个苏弘之,与新都的杨用修一时瑜亮,今日你们这对蜀中双璧终于凑到一起了。好好,看到你们就看到希望了!”
两人均觉‘蜀中双璧’称谓太过羞耻,但在老中丞面前也只能乖乖地应着。
“往后你俩可要多多亲近、好好团结,将来一起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为四川增光添彩!”刘中丞说着便拉过两人的手,让他们紧紧握在一起。
“遵命。”两人应一声,苏录忽觉手上传来一股大力,竟是杨慎趁机死命地攥自己。
苏录还没来得及发力还击,杨慎已经倏然收手,还在背后上擦了擦手……
‘什么人呢这是?’苏录刚要生气,旋即想起自己抢过他什么,便又心平气和起来。
刘中丞似乎老眼昏花,没看到杨慎的小动作,自顾自笑道:“用修啊,你也不用太担心,令尊简在帝心,皇上哪天想起来,就会把他召回去的。”
“哦。”杨慎赚了苏录一把,心情大爽地笑道:“其实我爹在南京也挺好的,省得我爷爷整天替他操心。”
说着叹口气道:“现在他老人家一听到门外头有马蹄声就哆嗦,生怕是来报信说,我爹下狱了……”
“唉……”刘中丞叹息道:“这年月,真是官不聊生,朝不保夕。”
说着他嘱咐萧提学道:“凌汉贤弟,你此番回京就职,可千万要保重啊。”
“是,下官会小心的。”萧提学虽然已经下决心要跟刘瑾碰一下,但没必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便点点头道:“老中丞也要多保重。当今这世道,能有中丞坐镇,是蜀中百姓的福分。”
“贤弟过奖了,我不过是倚老卖老,土司和宦官都给几分薄面罢了。”刘中丞摆摆手,轻叹一声道:“然而实不相瞒,我也快要步你的后尘了。”
“不会吧?!”萧提学吃惊道:“中丞这一任还剩一年半呢。”
“刚刚接到廷寄,作为刘公公变法的一部分,将裁撤天下巡抚,恢复各省三司分治的格局。”刘中丞便苦笑道:“后来经过首辅大人苦劝,只撤了十一处巡抚,其中就有本省。”
“啊?!”苏录和杨慎顾不上斗气,都惊得合不拢嘴。
“这不是胡闹腾吗?!”萧提学更是拍案惊奇道:“朝廷为什么要常设巡抚?不就是因为三司互不统属,相互掣肘,遇事推诿扯皮,互不配合吗?”
“是,但刘公公现在打着恢复祖制的旗号,要将这些年文官设立的官职,推行的改革全都废掉。”刘中丞叹气道:“撤销巡抚只是其中一环。”
“刘瑾真想恢复祖制,首先得撤销司礼监!”杨慎便愤慨道:“他们以为把‘太监不得干政’的大铁牌子藏起来,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好像人家目前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刘中丞苦笑道:“我已经接到旨意,要我两月内回京听用。”
“中丞大人,你要是走了,四川非乱套不可呀!”苏录也忍不住忧心忡忡道:“镇守中官们,还有那些土司全都蠢蠢欲动,没了巡抚统领三司,他们能把四川的天翻过来!”
“是啊。”萧翀也深以为然道:“镇守太监之所以还算安分守己,全靠中丞震慑,你老一走,他们就成了蜀中的山大王了。还不把四川的地皮刮出火星子来?”
“我也担心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刘中丞郁郁道:“因为反对撤销巡抚,又有十几名朝官下了大狱。”
说着他对苏录和杨慎笑笑道:“但是对你们来说,这不算个坏消息,因为朝廷已经被折腾到缺官少员了,明年春闱肯定要增加中式人数的。”
会试的名额不像乡试那样固定,而是会视朝廷员额而定。缺人就会多取些,满员便会少取些。多的时候能到四百多,少的时候只有两百多,人数差了一倍呢。
“对我等来说,名额多少都没有区别。”杨慎却傲然道:“就连弘之贤弟,发挥再烂也不至于落到三甲去。”
苏录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承你吉言。”
“哈哈哈,是老夫小觑了蜀中双璧。”刘中丞不禁大笑道:“我虽然要离任了,但也可以助二位一臂之力——此番进京,一定大力为二位鼓与吹,替你们在京里打响名号!”
“多谢中丞大人!”苏录闻言大喜,忙道谢不迭。
其实刘中丞是要给他一个人造名声,人家杨慎在京里早就是‘下锅的螃蟹——红透了!’
不过杨慎也不会拒绝。不然刘中丞只给苏录一个人在京里造名声,岂不是说明,他杨用修在四川的表现不如苏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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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巡抚衙门告辞出来,萧提学又带两人来到了城北的藩署街。
至于臬台衙门那边,杨斌跑路后,新任按察使还没上任,也就不用去了。
布政司衙门内,杜藩台高兴地在二门迎候萧提学三人。
他当然高兴了,巡抚一去,他就是四川一把手了。虽然二把手三把手不一定听他的就是了……
见礼后,萧提学又向杜藩台介绍了苏录。
“哈哈,你就是苏弘之啊!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到本人了!”杜藩台亲切地上前,拍了拍苏录的肩膀道:
“弘之,你那套注音符号实在太棒了。可惜造化弄人,没能推广到全国,真是可惜了。不过好在咱们省里已经全面推行开来,假以时日,成效一出来,各省自然会效仿跟进的……只是这样就急不得了。”
请众人后堂就坐后,杜藩台又对苏录道:“之前我们还想着把《色难容易帖》呈给朝廷,让皇上也感动感动,谁知竟被蜀王殿下借走了,还一借不还了。你说找谁说理去?”
“蒙蜀王殿下和王太妃厚赐良多,学生已经感激不尽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苏录忙轻声替蜀王找补道。
“听说了,王府天天好吃好喝往你那儿送,看来是想昧下了。”杜藩台叹了口气,对苏录笑道:“看来老天爷注定要让你,用文章赢下实打实的功名了!”
“学生定当尽力而为。”苏录忙欠身道。
杜藩台又温声勉励二人一番,祝他们在乡试共创佳绩,又跟萧提学话别,便端茶送客。
三人忙起身告辞,杜藩台亲自将他们送出去,途中又拉着苏录低声道:
“考完乡试回去,劝劝你老师不要讲学了……”
“是。”苏录应一声,方轻声问道:“学生该怎么跟老师说?”
“就实话实说。”杜藩台轻声道:“本来在我老师的说和下,刘公公都放你老师一马了。结果你老师被发配到龙场驿还不消停,又是开书院又是收门徒。听说连大宗师都成了他门下弟子,还邀请他到贵州城里讲学,他这是要干嘛呀?”
“讲学呀。”苏录小声道。
“我当然知道是讲学。”杜藩台无奈道:“但是在刘瑾看来,你老师肯定是在妄议朝纲,诋毁当政了。”
“他怎么能笃定我老师在骂他?”苏录无语。
“就刘瑾干的那些事,你老师能忍住不骂他吗?”杜藩台反问。
“不能。”苏录摇摇头。
“刘瑾也知道不能。”杜藩台叹气道:“刘瑾听了贵州锦衣卫的汇报,已经连着给吾师穿了好几次小鞋。其怨怼阳明先生之深,可想而知。”
说着他语重心长道:“刘瑾现在是恣意恩仇,想整谁整谁。告诉你老师,可千万别再往他枪口上撞了。”
“是,学生替老师多谢藩台大人。”苏录忙恭声道谢。
“应该的,他在贵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杜藩台笑笑,见跟杨慎已经拉远距离。方对苏录耳语道:
“一定要考个解元!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护身符。”
“学生……尽力而为。”苏录重重点头,杜藩台的话让他毛骨悚然,明显感到了危机临近!
“我也会尽量帮你造势的。就当替我贾师弟还你个人情。”杜藩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但是能不能战胜杨用修,还得靠你自己。”
“明白。”苏录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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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四章 主考驾到
在中丞大人和藩台大人的鼓吹下,加上蜀王府源源不断的打赏,苏录果然名声大噪,成了省城炙手可热的大才子,士绅大户、各大书院竞相邀请他参加文会。
就连成都最有名的几位女史,都送来了粉帖,邀请他拨冗一‘晤’……
“哥,去吧。”李奇宇都激动坏了,深深嗅着请柬上的淡雅香气,“这几位平时打个茶围都得二十两起步的。”
“乖乖,一晚上二十两?”程万范震惊道。
“美得你,二十两就是喝杯茶,最多再给你唱个小曲,衣角你都摸不着。”白云山是懂行的,愤愤道:“而且一曲唱完了就失陪,全程不到两刻钟。”
“云山,你怎么这么了解?”众同窗笑问道。
“啊,我有个朋友去过。”白云山面不改色道。
“哦,原来是朋友啊。”同窗们点头道:“不会是无中生友吧?”
“看破不说破嘛……”众人便笑成一团。紧张的备考之余,再没有比聊这种话题,更让人放松的了。
“其实打茶围这种不算贵,免费的才是最贵的。”雷俊永远那么清醒,指着桌上请柬道:“这些妓女邀请大师兄,无非是想蹭他的名声。大师兄将来要是中了进士,就要被她们挂在嘴上一辈子了,还不知道编排成什么样呢。”
“还能什么样?肯定是负心汉呀。”林之鸿笑道:“阮郁之于苏小小;李益之于霍小玉;另一个李亿之于鱼玄机;还有王魁之于桂英……这可都是大名鼎鼎的状元才子,名声全都毁在了妓女身上,一辈子的苦读、满腹的才学皆成妓女扬名的垫脚石了。”
“好家伙,这么一说,才子还真是沾不得名妓。”众同窗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还好我们不是才子,以后去那种地方就不带义父了。”
“……”苏录顿时不想跟他们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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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乡试主考官驾临成都。
这年月,除两京之外,乡试主考还不是朝廷指定,而是由各省的巡按御史与藩台臬台会商决定,延聘谁来主考。
按照朝廷规定,‘主考官必从公访举,不拘职任,务在得人。’比如上科大比,阳明先生便被礼聘为山东乡试主考官。虽然他并非翰林,年资也较浅,但因其久负盛名,又有状元之才,故而圆满完成了任务。
但朝廷还规定‘其有不胜任者,罪坐举主。’既是说,如果乡试的结果不能服众,出了岔子,举荐的官员是要被问罪的。
而乡试几千名秀才,各个自负才高八斗,想要给出一个服众的结果谈何容易?所以大佬们选择主考的时候格外慎重,必择省外声望、年资、学历皆过硬者,持币礼聘。
这次四川乡试请来的主考是贵州按察使刘丙,他是成化二十三年进士,馆选庶吉士,散馆后,历任云南巡按、福建、四川提学副使,贵州按察使。
原本堂堂臬台是不会离境主持他省乡试的,但恰逢刘丙任满,要进京述职,四川的老同事们得知后,便遣人持厚礼,盛情邀请他‘顺道’来四川主持乡试。
乡试主考虽不如会试主考显要,但同样可以建立人脉、提高声望,是朝野艳羡的美差,于是刘丙欣然同意,长途跋涉来到了成都。
主考官驾临后,并不与省里的官员接触,而是直接就住进了四川贡院,以示避嫌。
其他同考官和内帘执事官也随主考一同进入贡院,从这天到放榜,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将寸步不离贡院的帘内区。
帘内、帘外,简言之就是考生考试的地方和考官阅卷的地方,为了防止舞弊,之间有墙壁相隔。虽留有门户可通内外,但按规定由提调、监试官亲自锁闭,即所谓‘锁院’。
只有在送试卷或供给物料时,才允许在提调、监试官的共同监督下,‘眼同开门,点检送入’,隔离十分严格。
担任本科乡试提调官的是四川右布政使刘经纬,监试官乃四川巡按杨璋,属于顶配了,由此也可见秋闱在省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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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院后,主考官刘丙先率众对天焚香,相与誓告曰:
“科举兴贤在国家为第一大事,在天下焉为第一公道,隶兹事者苟怠以私,明有法律,幽有鬼神,可不念哉!可不慎哉!”
顿一下,刘丙咬牙切齿道:“若有辜负朝廷委任挟私作弊者,身遭刑戮,子孙灭绝!”
一众同考官、执事官、兵丁书吏杂役等也跟着重复一遍,在这个人人迷信的年代,这种毒誓还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而且贡院一锁三年不用,虽然临考前,提调官会命人收拾打扫一下,但陈腐阴森之气依然很重。所以素来有很多鬼故事,传说屡试不第的秀才阴魂不散会聚在贡院里,专缠那些营私舞弊,害他们无法出头的坏人……
是以起誓之后,刘丙又拜祭了一圈,请关圣帝君、荡魔真君进场镇压,这才敢进了衡鉴堂。
主考升堂后,众考官执事官一起拜见。刘丙命其免礼,然后训话曰:
“诸位,国家通过科举来选拔贤才,我等务必秉持公心,越是世道不靖,越要选出贤能,为正道补充人才!”
“是,我等谨记主考教诲。”堂下众官顿时感觉肩上的担子神圣起来了呢。
“时间紧张,头场试题又最多,我们马上开始出题。”刘丙不愧是臬台出身,雷厉风行道:
“为公正起见,由诸位同考官每人拟定《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各四道,共计二十三题。然后由本官会同副主考综合权衡后,从中选出正式的考题。”
“遵命!”众同考官顿时干劲满满。
担任内帘监试官的按察司马副使,不禁暗暗赞叹,不愧是臬台大人,既让每位考官都有命题的参与感,又完美地避了嫌……
主要是刘丙从接受邀请,到前来主考中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由他出题,就无法排除他在路上泄题的嫌疑。
所以说男人出来做官,首先要保护好自己,这样才有可能善始善终。
十三位同考官用了一天时间出题,第二天将各自的命题呈上。刘丙便命人将所有的四书题打乱次序混在一起,五经题也按经分类,同样混在一起。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与副主考一同参详了所有题目,最后定下了乡试头场的二十三道题。
将题目抄录下来,主考副主考和内监官签字钤印后,送到内外帘相隔的飞虹桥。
印卷官在提调官、监试官共同监督下接卷后,便前往重兵把守的印卷所印制墨卷。
印卷所采用传统但更可靠的雕版印刷,由誊录官先将考题誊抄到版上,然后由雕版工匠刻版。
刻版完成后,再次核对版样。确认无误,销毁誊录原稿,开始以刷印法印制。
监试官全程旁站监督,每一张卷子都必须字迹清晰、墨色均匀,无模糊、重影方可过关,不合格卷当场销毁重印,只字片墨都不能离开印卷所。
印好的墨卷晾干后,工匠将试卷按序号折迭,用棉线装订成册,边缘裁切整齐。
装订后的墨卷由监试官监督密封,粘贴封条并加盖印卷官、监试官双印。
之后墨卷便由官兵寸步不离看守至考试当日,才会在监视官和提调官护送下,送入‘受卷所’,由授卷官分发给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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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内,考官和场官们紧张地准备着初九的乡试。
贡院外,考生们同样做好了准备。
提前数日他们便持乡试卷票和三代履历文书,到提学衙门报到并印制试卷。
考场内印的是有考题的墨卷,这边印的是答题卷,主要是为了确认考生的信息,是否与州府上报一致,并确定实际考试人数。答题卷会在考试当日与墨卷一并下发。
此外,考生还要重点备好应试物品。之前的考试都是当天入场当天出场,需要准备的物品相对简单。
乡试可是一场考三天,一共考三场,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不然别说考试了,九天时间都坚持不下来……
首先是吃食。每场要撑三天两夜,所以带的食物远多于从前,而且还得耐存顶饿。
胡大厨为考生们精心设计了一份食谱,并准备了相应的生熟食材,装了满满一筐子,入场后按照包装的顺序依次取食即可。
三天不能光吃冷食,喝冷水,那样非生病不可,后头两场根本坚持不下来,所以还得带着风炉、铜茶铫煮水热食。
既然有热水热饭,那饭碗、茶盅、匙箸筒自然也少不了。
幸好贡院给考生准备了木炭,不然还得带着柴火进场……
贡院每晚还会给三根蜡烛,所以还要准备烛台和蜡剪。
这时节夜里不算冷,但还是得防着降温,所以御寒的披风要带一件。白天刮风下雨可以披一披,晚上就当被子盖。
至于枕头就拿考篮的盖子,床铺就用号舍的号板凑合了。不然东西太多,手无缚鸡之力的相公们根本拿不动。
第三五五章 乡试
苏录他们本以为自己准备的很充分了,但同住公所的,还有之前考过几届的老前辈,在看了他们的物品后说远远不够。
“那考场三年没用了,你还指望别人给你打扫号舍?所以得带着笤帚抹布自己打扫,还要带驱虫蚁的药。七月半八月半,蚊子嘴金刚钻,这时节咬人厉害着呢,所以蚊香也不能少。”
“有道理,快记下来。”苏录忙点点头,虚心求教道:“老哥哥请继续。”
“号舍年久失修,你怎么知道你那一间会不会漏雨?所以油布号顶子得带一个。号舍外头监考的送炭的、做饭的上厕所的走个不停,看了你的卷子怎么办?所以号帘子也得带一个,到了之后挂起来,还能白天防晒晚上防风。”
“嗯嗯,号顶子、号帘子。”苏录又点点头问道:“那该怎么挂呀?”
“你总不能用手挂吧?所以得带着锤子和钉子。正好可以再钉一个挂卷袋,万无一失。”老前辈很享受小三元虚心的请教。
“好嘛,还得带锤子和钉子,干木匠么这是?”众菜鸟哭笑不得。
“还得再带个马扎子,候场做饭的时候都能坐一坐。考试的时候还能搁搁腿,不然连坐三天,脚都肿得穿不上鞋了。”老前辈果然满满都是经验,又道:
“准备再充分,在考场也苦得很。九天里头,难保头疼脑热肚子胀,行军散之类应急的成药也得带一些。强烈推荐贵州的臭阿魏,消积化食、理气止痛、杀虫安神,谁用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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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位前辈指点下,苏录等人又置备了好些考场必需品,但这样一来,原先的考篮就装不下了,只能又一人买了个大号的线络子,再背上那一筐子沉重的食材……
好家伙,真跟逃荒的没区别了。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白云山试了试自己的行装,忧心忡忡道:“能不能把这么多东西拎进考场去。拎进去之后,人会不会废掉……”
但众人也爱莫能助,从踏进考场区域那一刻,他们就必须要彻底分开了。
“平时大师兄让你锻炼身体,总是偷懒。”雷俊叹气道。
“我哪能想到,这时候会用得上啊?”白云山苦着脸道:“大师兄,想想办法吧。”
“这种事儿不能找大师兄,得找大师兄他哥。”苏录说着问苏泰道:“二哥,有办法吗?”
“有。”苏泰点头道:“加几个轱辘的事儿。”
于是他叮叮当当一下午,给白云山几只弱鸡,各打了个手推平板车,这样就能把东西都放上头推着走了。
苏录几人一看,这东西还真不错,不光省力而且优雅许多。
于是第二天请来木匠,按照苏泰的样式给每人都打了一个手推车,还加上了边框,防止物品跌落。
这下还能把之前为了减轻负担,精简下来的东西,诸如牙刷牙粉、薄被褥、替换的衣服之类带上了,这样考试的时候能更舒服一点。
一切准备停当,已经是初八傍晚了。
吃过胡大厨精心烹制的一桌大餐,稍微消化消化食,众人便早早睡下了。
翌日寅时一到,尤总管便挨间房叫早,田总管则准备好了相公们的洗漱用品。
洗脸刷牙、穿戴整齐后,苏录哥仨并没有马上出屋。
只见大哥从柜子里请出那个包着红绸的红木匣,端正摆在炕上,哥仨便虔诚跪拜起来。
就连苏录这回都认真多了,祈求祖宗这次一定要给力。
跪拜完起身,三人都感觉身上多了些力量呢。
苏泰一直立在一旁,苏满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你的任务很艰巨。”
“是,三天呀。”苏泰压力山大道:“不过大哥放心,俺一定会一举到底的。”
“晚上可以歇着。”苏满道。
“俺知道……”苏泰点点头。
苏满便沉声道:“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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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众人便离开公所,朝着贡院街行去。
整个公所倾巢出动,所有人都去送行,主要是帮着扛行李。
苏录他们的小推车省了大劲儿,就是轰隆隆的作响,把一路上的老百姓都吵醒了……
其实别处的百姓也睡不安生了。成都城到处都响起了送考的鞭炮声,今天考生最大。
~~
蜀王府,小郡主披着雀金裘,立在高高的宫墙上,眺望着护城河外的王府右街——那是从泸州公所到贡院的必经之路。
“殿下,这么早,能看见个啥?”小宫女就很无语。
“是看不见苏公子,难道因为这样就不送他了吗?”小郡主却认真道:“心意到了最重要。”
“再说,也不只是心意……”她又略略得意道。
~~
泸州考生轰隆隆地来到王府右街,就见前头有太监打着灯笼在等候。
“你们是哪儿来的秀才?”太监问道。
“哎哟,这不是宋公公吗,我们是泸州来的呀。”打头的田总管忙回道。
“哦,认出来了。”宋太监点点头问道:“人都在这了吗?”
“都在。”田总管点头。
太监便拖着长腔道:“娘娘有旨,每位考生赐贡笔一支,祝尔等笔下生花,早登金榜!”
“谢娘娘!”众考生大喜,蜀王府真是太周到了,太把他们这些小小的秀才放在心上了。
于是每人上前,双手接过笔袋,自是感激不尽。
宋太监提着灯笼照着每一个人的脸,轮到苏录时,他用拂尘柄戳了一下发笔的小火者。
小火者便不着痕迹地从袖中抽出个不同颜色的笔袋,双手奉给苏录。
苏录也双手接过来道声谢。
“好好考,别辜负我家娘娘一番心意。”宋太监便柔声道。
“遵命。”苏录应一声,便赶紧跟上队伍去了。
~~
一行人离着贡院街还老远,只见大街上已经被车马堵到水泄不通了。
好在他们早有预料,是腿儿着来的,便跟着人潮,艰难地涌向贡院街。
贡院街街口设了栅栏,送考的人就此止步,好些人却扒在栅栏边久久不肯离去,直接把入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好在有苏泰,只见他一边闷声道“借光,借光”,一边把挡道的人往两边扒拉,转眼便为苏录他们开辟了一条通道。
苏录等人便接过小推车,小跑着冲到栅栏门口,凭卷票进了贡院街。
眼前一下子就空旷起来,众人纷纷长舒口气。
“哎妈,挤死我了……”
“我的帽子呢?”白云山一摸脑袋。
“你还帽子,我鞋都挤掉了。”邓登瀛郁闷道:“幸亏还带了双备用的。”
众人便简单一整理,推着小车轰隆隆地前往贡院门口。
一路上的秀才们肩扛手提,脖子上还挂着粮食袋,一个个累得呲牙咧嘴。
看到苏录他们如此省力,不禁羡慕地行注目礼。
阳江社众人登时感觉,自己成了整条贡院街上最靓的仔。
越过了不知多少考生,众人来到贡院门口。
乡试跟院试不同,没有学官送考,考生需要自行入场。
四川贡院东西约百丈,南北百五十丈,外筑城垣,内建棘围,看上去跟监狱差不多。
众考生从西南角的贡院门进入,进门北行为大门,大门外设有点名厅和搜检厅。
这两个厅是连着的内外两间,考生们先进点名厅点名,然后从厅内小门进隔壁搜捡厅接受搜捡。
这比院试要人性一些,至少不用在光天化日之下袒胸露乳了。毕竟考试的都是秀才,基本的体面还是要给一点的。
点名厅有官员提醒道:“进去搜捡之前,再自查一遍,待会搜出来只字片纸,你们这辈子就毁了!”
考生们不敢大意,赶紧再自查一遍,连娘娘赏赐的贡笔也没漏……除了看看笔袋和笔上有没有字之外,还要检查笔杆是不是空心的。
这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录检查的时候,忽然惊讶地轻咦一声。
“怎么了?”身后的朱子和轻声问道。
“没事。”苏录摇摇头,将笔装回了笔袋。
~~
搜检的过程跟院试、科试差不多,无非就是更严格一些。
拜龟毛的萧提学所赐,苏录等人已经有了充分应对的经验,所有的物品都是特制的,考篮是藤编的,线络子就是网兜,眼儿都大到可以直接看清里头,不用担心有夹层。
所有的衣服都是单层没有里子的,鞋里没有鞋垫子,铜烛台也是空心没底的,甚至连糕点也已经提前切开了备查。
所以众人都顺顺利利通过搜检,重新穿戴整齐,收拾好东西,沿着中轴线继续向前,来到龙门前的受卷厅。
考生凭着卷票,领取各自的考卷,装进卷袋中便来到龙门口。
龙门两侧,还有一副楹联曰:
‘一跃龙门开锦绣,三章策论定乾坤。’
众同窗都看向苏录,苏录给他们一个鼓励的微笑,便昂首阔步进了龙门。
龙门内,一条笔直的甬道正对高高的明远楼,甬道两侧是一排排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号舍,足有四千间之多!
号舍按《千字文》编号。苏录等人的考卷上都有座号,对着就能寻到自己的位置。
苏录见自己卷头上写着‘圣字贰号’,便沿着甬道,一直走过了明远楼,才找到外墙写着‘圣’字的那一排。
ps.今天下午不太舒服,第三章要晚了,大家明天看吧。
第三五六章 东坡圣遗物
苏录听前辈们讲过号舍的区别——
比较好的是老号,因为盖得早、地宽满,所以高大宽敞,站得起、转得开。后来扩建的新号,地方小而且偷工减料,所以高不容身、广不容席,令人坐立难安。
但老号有老号的毛病,年代久远,容易漏雨。这要是赶上天公不作美,外头大下里头小下,一不小心打湿了卷子,便只能‘登蓝榜’,下次再来了。所以得带着号顶子,以防万一。
不过在明远楼和至公堂附近的那些老号,因为就在提调官和监视官的眼皮底下,所以修缮及时,基本不会漏雨。考生若能分到此类,就算中头奖了。
当然,什么号都能将就,唯独紧邻着茅房的‘臭号’不行。大热的天,不过半日茅房就会臭气熏天,附近的考生熏都要熏死了,还考试?考个屁。
苏录站在‘圣’字巷口,只见巷口设有栅门,并配备了号灯及水缸。
他回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明远楼,默默祈祷着走进去:‘千万别是臭号。’
还好,第二间就是他的考舍,离着巷尾的茅房远着呢。而且考巷还算宽敞,两人拿着考篮还能并行,显然是老号才有的条件,
‘运气不错!’苏录松了口气,打量着自己接下来三天的战场。
这是个南面敞开的小单间,说是老号,宽也就三尺,深仅四尺,面积不过十二平方尺。简单换算一下,相当于一点三平方米,比个电话亭大点儿有限。
聊以自慰的是后墙高八尺,前檐高六尺,高度还是可以的,不用担心磕到头了。
而且里头是真脏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灰不说,还有好些蜘蛛罗网,幸亏听老前辈的话带了打扫的工具。
苏录便取出笤帚,拿铜盆到巷口舀了盆清水回来,又找了条棉巾围住口鼻,开始尘土飞扬地打扫起卫生来。
不光是他,其他考舍的秀才也一样。这些平时饭来张口,四体不勤的相公们,这时候也都顾不上体面了,纷纷挽起袖子,吭哧吭哧清理号舍。
好在苏录从小干活,手脚麻利,盏茶功夫就把号舍收拾得能见人了。
他又用抹布把两块号板擦回了本来面目,便看到号板上刻着许多名字,当是在这间考舍战斗过的前辈留名。
墙上自然也少不了题诗,其中有一首颇为有趣,每句最后两个字明显是两个不同的笔迹,应为前后两科的考生共作:
‘未曾提笔泪涟涟——不必,
苦读寒窗整十年——未必。
考官若爱生花笔——想必,
三场费尽买花钱——何必。’
苏录不禁莞尔,这想必是学霸对学渣的无情嘲讽,可惜学渣肯定看不到了。
这时他听到巷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赶紧也从考篮中抽出锤子,摸出三颗钉子,钉在门框和墙上,将号帘和卷袋挂好。
至于号顶子,他打扫的时候检查过,号舍的瓦都是新换的,应该不会漏雨,就先不装了,不然坐在里头太憋气了。
他这才把笔墨砚台、水注铜字圈等考具一样样摆在号板上。
这号板其实是考舍的灵魂。由两块长方形木板组成,内里的一块直接嵌在墙体中,充当座椅。下头还可以放考篮考箱之类。
外头的一块是活动的。墙壁两侧各有高低两道砖缝,当号板插进高处时,就是考试和吃饭用的桌子;当号板插进低处的砖缝时,正好与里头一块平齐,就成了睡觉的床。
可谓将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做完了一切准备工作,还不见考官放题。闲着也是闲着,苏录便取出风炉,在正对着自己位子的墙根下支好,插上烟囱。
又到巷口打了一壶水,还顺便从水缸旁取了几块木炭,投进风炉中,点着烧起水来。
还从食篮中拿出两个糍粑,顺道在炉子边烤着。
他坐在马扎上一边照看炉子,一边观察着糍粑,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干啥的了……
“瓜娃子,安逸得很哦。”一边的考生闻着糍粑的香味嘟囔一声,便也忍不住取出干粮啃起来。
苏录却当没听到的,不交头接耳是他上辈子就知道的考场纪律。
可他上辈子真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考场上生着炉子,烧水烤糍粑……
等铜茶铫的盖子咔咔作响,苏录便熄了风炉,拎起茶铫回到位子上,倒一杯热凉茶,优雅地喝茶吃着糍粑,心里一片祥和。
吃喝完毕,他擦干净手,从考篮中摸出那个蜀王府所赠织锦笔袋,小心抽出里头的毛笔。
这笔一看就有年头,笔杆是根被摩挲得发亮的紫竹,温润贴手,手感极佳。
笔头是短锋硬毫,攒得圆滚滚的,锋尖锐利却不扎手,摸上去润软不燥。
但这些都不是之前让苏录惊讶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这笔它没有笔心!
笔心形如枣核,是毛笔头的中心支撑结构。
但这支笔却没有传统的笔心,而是将笔毫理成长笔头,大半藏于管中,靠笔毫自身的聚拢力和与笔管的贴合度固定。
这种工艺名曰‘无心散卓’,苏录之前只在书上见过。
但他知道,用这种工艺制成的笔,又叫诸葛笔。因为他老祖宗苏东坡一生最爱这种笔。而且还写下一篇《书杜君懿藏诸葛笔》,详细记说自己和诸葛笔的渊源——
东坡先生说自己有个前辈叫杜君懿,在宣州当官时善待制笔名家诸葛氏,所以常得其善笔。
东坡先生应举时,君懿以二笔赠之,终试笔不败!
又过了二十五年,东坡先生被贬黄州,君懿去世许久了,但他儿子还存有当年他在宣州得到的笔,东坡先生拿来试用一下,依然良健可用,令他十分震惊。
后来,杜君懿的儿子将剩下的诸葛笔都送给了东坡先生,还传给他藏笔之法,一直用到苏东坡去世,那些笔依然完好可用!
只可惜,北宋灭亡后,诸葛氏的制笔法也在战乱中失传了,后人只能在传说中回味东坡先生的爱笔了。
但苏录眼前竟是一支如假包换的诸葛笔,而且考虑到赠笔人的身份,他的心便砰砰直跳——莫非这笔,竟是东坡先生留下来的?
这时,明远楼上终于响起了开考的钟声,他赶紧小心收起那支诸葛笔,将茶铫茶杯都放到座位底下,仔细擦净桌面,端坐等候放题。
半盏茶功夫,终于轮到‘圣’字巷了,有外场官将墨卷挨桌分发,考生起立作揖,双手接卷。
场官发完一巷便去下一巷,但有兵丁留下来监视,防止考生互相询问窥视。
至于考生在号舍里干什么,考帘一挂,谁也不知道……
~~
苏录拿到墨卷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这还算好的呢。听说南直浙江那边,因为考生太多,等所有人搜完身进场,再发下卷子来,基本天就快黑了,第一天就等于白费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强烈的阳光直射进号舍,所以苏录也挂上了考帘,确实稍微凉快了一些。
他一边脱下不透气的襕衫,一边看墨卷上的题目,共有四书文三道,还有五经题二十道,不过只需要作本经的四道即可。
所以头场三天,一共要做七篇文章。时间还是蛮宽裕的,至少对他如此……
于是看完第一道四书题,他便趴在桌上……眯了一觉。
今天凌晨两三点就起床,一刻没停地折腾到现在十点多,脑袋都木木的,必须要先休息休息,恢复下状态再说。
而且儒家反对午睡,所以苏录就上午睡,这样就不算‘朽木’了。
沉沉睡了一个时辰,苏录被烟气呛醒了。着实吓了他一跳……老前辈们没少讲贡院走水的故事,说每次都会死好多人呢。
幸好他夺路而逃之前,先掀开帘子一观察,原来是中午了,秀才们在做饭。
大部分相公不像他一样过过苦日子,都是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货,点个炉子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好。不是点不着就是烟太大,一个个熏成了张飞,咳嗽声此起彼伏……
苏录终于明白贡院为什么老走水了,几千个这种货在一起,不走水才叫奇怪好吗!
监场的老军也一脸紧张,拎着水桶随时准备灭火……
还好有惊无险。倒不是相公们学会点炉子了,而是大部分人都放弃了,缩回号舍里吃冷食去了。
苏录这才放下心来,弯腰倒半杯凉茶润润喉咙,便打开墨盒,提起毛笔开始打草稿。
他没舍得用那支诸葛笔,而是将其供在一旁,请东坡先生保佑自己文思泉涌。
乡试考的自然是大题,三道四书题都出得堂堂正正,苏录刚才小憩的时候,便已经有了思路。落笔写时,更是如有神助,既有东坡文气的洸洋恣肆,又守着古文法脉的规矩,不炫技却字字珠玑,看似平实却藏着千钧力道!
黄昏时分,他便将三篇四书文尽数定稿!
这才感到腹中咕作响,果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便将试卷文具收起,先取两块糕点充饥,然后拿着马扎来到考巷,架起锅子煮肉粥。
ps.可算写完了,没有断掉三更。话说,谁还记得,和尚的基本更是六千字啊。所以求个月票不过分吧……
第三五七章 舌尖上的贡院
昏暗的考巷中,炊烟袅袅,咳嗽声声。
相公们吸取教训,改进了生火的方法,这回倒有一半人成功起炉。虽然还是烟雾腾腾,呛得人眼泪哗哗,但相公们都很兴奋,各种无声地庆祝,就像破了道难题一样……
苏录也很替他们高兴,人体需要热汤热饭,连着吃冷食很快会消化不良的。
月亮越过棘围时,他的肉粥也熬好了,便用筷子小心架下了锅子,又就着炉火坐上了炉子。
然后他便端着铜锅回到座位上,享用在贡院中的第一顿热饭。
苏录把勺子插进锅里,肉粥粘稠到勺子能立起来。米粒在烛火下闪着油光,因为他加了腊肉丁。为了营养均衡,他还用挖补刀切了些香菇丁和碎菜叶同煮。
他吹凉半勺送进嘴里,大米熬得绵糯,一抿就化,腊香混着香菇青菜的鲜,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暖洋洋的。
苏录感觉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根本停不下勺,吃了半锅他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晚餐。
果然东西好不好吃,跟环境和心情有直接的关系。
剩下的小半锅粥,苏录便盖上锅盖搁到座位底下,预备明天当早饭。
然后他熄掉了炉火,收拾干净桌面,倒一杯茶,在烛光下揣摩起五经题来。
最近看了从蜀王府借来的书,他感觉自己对本经的理解又上了个台阶。
比如第一道题,题引曰——
《礼记祭统》载‘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烝’,《礼记王制》云‘天子犆礿,祫禘,祫尝,祫烝;诸侯礿则不禘,禘则不尝。’
题目为——古有天子因边捷欲于夏季加祭‘特禘’,此加祭与经文四时祭序是否相合?考辨其于《礼记》经传有无依据?此举是恪守经义还是权宜变通?
放在以前,他会引《祭统》《王制》,明四时祭‘序不可乱、数不可逾’,说明‘特禘’夏季加祭违常序。然后查《礼记》无‘特禘’名及边捷加祭例,郑玄注、孔颖达疏亦不支持,故无据;承认其合‘敬祖报功’伦理,仍判为权宜变通。
但现在,他看过蜀王府藏的唐刻本《礼记正义》,其中载‘祭有经有权:经者,四时之常也;权者,义起之变也。’
所以,边捷告祖非为滥祭,实为达诚也。此语让他一下跳出常规,升华到探讨礼之本质的高度。
把四道大题研究完了,脑子里大概有个想法,第三根蜡烛也快燃尽了。
苏录便收起卷子文具,把号板移到下层,拼成床板,铺上一层薄薄的褥子,又将考篮盖拿上来当枕头。
洗漱方便之后,他便把披风往身上一盖,枕在考篮盖上准备睡觉觉。别说,这‘枕头’还挺有弹性,对颈椎蛮友好的。
很快,他便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进入了梦乡。
~~
与此同时,贡院东墙外,文昌客栈。
单间客房内,地上好大一滩水渍。
苏泰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的腰杆微微发颤,呼吸浑浊粗重,每一次举臂都带着便秘似的闷哼,咬肌绷得高高的。
很难想象,这样孔武有力的大汉,只是举一块砖头就会累成这样。但你若知道他已经举了整整一天,就会更不可思议了……
苏泰双臂皆已灌铅,只觉那块砖重逾千斤,指头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用红布把砖缠在手上,以防摔碎了这事关老苏家文运的传家宝。
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桌上即将燃尽的第三根蜡烛,咬牙切齿倒数计时:“十、九、八……”
客房窗外,奢云珞听着里头的嘶吼声,可把她心疼坏了。
她身后的护卫们看着窗户上那个熊一样的剪影,在不断地举臂放下、举臂放下……眼里却满满都是敬畏!
整整一天了,一会儿右臂一会左臂,一会儿左臂一会右臂,基本就没停过。这是什么样耐力啊?穆诗的男人还是人吗?
“穆诗,姑爷这是在练块吗?”侍卫长小声问道。
“嗯。”奢云珞点点头,不能跟他说太细。
这下罗罗武士们更敬畏了,姑爷已经强的可怕了。为了追求更强,还在拼命地打磨自己,看来对武解元志在必得!
‘我们以后也要努力了。’他们默默下定决心。男人果然一看别人练块就心痒。
“进来吧……”这时屋里传来苏泰的闷哼声,奢云珞赶紧进去给他按摩放松,尽量消除疲劳。
可方法用尽,还是一碰他就呲牙咧嘴。一晚上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连狮子头都是奢云珞喂着吃的。
“这才第一天呢,后头咋整啊……”奢云珞心疼道。
“你不懂,就是第一天最难坚持,越往后越容易。”苏泰却充满信心道:“而且九天下来,我的胳膊又能粗一圈……”
~~
贡院,乡试进入第二天。
天不亮,苏录就醒了。
他睡得一点也不好。气温蚊子之类还好说,最难受的是这床铺太短了,只有四尺,伸直了腿就悬空着。要想把腿也放上来,就得把身子蜷成个虾米,总之他一晚上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个舒服的姿势。
醒来后只觉得头晕脑胀,浑身酸疼,他索性早早起来,先盘膝练一套老山长教的吐纳功,然后到考巷里打一套老师教的八部金刚功。
这才感觉头脑也清明了,身上也利索了。他便倒掉炉灰,重新填炭生起炉子来,热一下昨晚剩的粥。洗脸刷牙之后,就着块梅菜饼吃光了锅里的粥。
刷干净锅碗筷子,凉茶也烧好了,苏录便将铺盖一卷,床板变书桌,开始打五经题的草稿。
五经题旁征博引,逻辑严谨,每道题的篇幅都在七百字左右,比四书题费劲儿多了。
等他将四道大题定稿,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苏录这才感觉饥饿难耐,一阵阵出虚汗。好家伙,低血糖了……
也正常,他只是早上就着剩粥吃了个饼,之后做题太过专注,一天下来再未进食,那点儿东西早就消化得干干净净了。
苏录赶紧摸出个月饼来点心一下。这会儿七道考题都已定稿,他的心也安妥了,便决定给自己做顿好的。
说干就干,他将考卷和文具收起,把号板一翻,又从课桌变成了案板。
然后他撸起袖子开始忙活起来,先将腊鸡腿和腊鸭腿撕成一条一条放在碗里备用。
接着用挖补刀把腊肉切成厚片,萝卜切成滚刀块,豇豆切段,腌芥菜切碎,最后还切了点葱姜佐料……
备好了食材,苏录便将小风炉烧得旺旺的,先丢进腊肉肥膘靠油。很快滋滋声裹着腊香飘满整条号巷,害得相公们集体抽鼻子。
“哼哼哈……”
看到肥油都靠出来,苏录赶紧捏起姜末撒进去,油花‘滋啦’炸开,香味猛地浓了三分。接着倒腊肉片和腊鸡丝,炒至金黄后,便将豇豆、萝卜块、腌芥菜一股脑倒进去,飞快搅动筷子,让食材都裹上腊油。
最后添水没过食材一指节,他便改成文火,盖上锅盖,安静地等待。
锅里的水开后,盖缝里冒出白汽,腊香混着豆香芥菜鲜,丝丝缕缕钻出来。
苏录又从食篮中拿出个炊饼,放了两天,已经硬得硌牙了。他便耐心地将其撕成小块,一股脑下进锅里。
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录便掀开锅盖,夹一筷子饼吹去热气,咬一口十分软糯,渗出的汤汁香味浓郁,令他眉毛直挑。
苏录便欣喜地端下锅子,都来不及回座位了,就在考巷里大快朵颐起来。
腊味裹着豆香,萝卜绵得入口即化,饼块吸满了汤汁,越嚼越香,简直美味极了!
他竟一口气吃了个精光,这才搁下勺子,满足地长舒了口气……
~~
刷干净碗筷,再泡一壶茶,苏录点起蜡烛,一边喝着茶一边再次检查七篇文章,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在烛光下写字笔画容易歪,保险起见就不誊抄了。
收拾收拾睡觉……
第二天起来依然腰酸背痛,好在两套功法练下来,又重新神清气爽。
简单下了个面条,吃完收拾干净桌面,他这才从卷袋中拿出试卷,另换一支笔开始誊抄。
这时最重要的是不出错,字美点丑点还不太重要,因为乡试的考官看到的是誊录手誊录过的卷子。
但誊录手会将错字一并抄录并标注出来。这年月对书写正确率要求很高,只要错字超过三个,文章就直接黜落了。
其实只要有一个错字,就会大大的影响成绩。所以如有错字就要用挖补刀轻轻地刮掉,再以纸浆填补均匀,晾干后重新书写。
好在苏录细得惊人,手脑协调也练到了极致,七篇文章誊抄下来,并无一个错字。
他又认真检查完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卷子装回卷袋中,轻轻吁了口气,头场就算是答完了。
此时已是中午,苏录用剩下的食材做了顿午饭,吃饱喝足,将炊具考具全都收拾起来,泡一壶茶,坐在那里静等交卷。
第三五八章 阅卷
秀才们考试的时候,外帘官监考,内帘官也没闲着。
主考官刘丙又按照头场出题的方法,会同十三位同考官,又拟出了第二场的考题——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各一道。
然后按照同样的流程交给印卷所刻印,所有墨卷都要在十二日凌晨前印刷完成,时间十分紧张。
但没办法,为了尽可能减少泄题,朝廷规定考官不能一次拟出所有的考题,只能考一场出一场……
~~
考场这边。
连续两晚没睡好,中午又吃得太饱,苏录感觉一阵阵犯困,也顾不得什么朽木不朽木了,便歪在铺盖卷上睡了过去。
直到交卷的钟声敲响,他才赶紧伸个懒腰坐起来,从墙上摘下襕衫和儒巾,穿戴整齐来到巷口交卷。
交卷之后,他便推着推车汇入人流,向贡院门口走去。
三天下来,人人疲惫欲死,却没人敢放松,因为明天早晨就是第二场。
苏录拖着沉重的推车走出贡院街,田总管和小鱼儿等人早就等候多时了。
小鱼儿赶紧接过他的推车,田总管也忙道:
“公子,跟着小鱼儿去文昌客栈吧,就不回公所了,节省点时间吧。”
“嗯。”苏录点点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小鱼儿带着他来到与贡院一墙之隔的文昌客栈,见到同样疲惫欲死的苏泰。
“辛苦了。”
“辛苦了。”
哥俩互相心疼一番,苏泰道:“洗澡水烧好了,快泡个澡赶紧睡觉吧。”
“嗯,二哥呢?”苏录点点头问道。
“我得去按摩。”苏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道:“硬得像石头。”
“嗯。”苏录便不再说话,赶紧泡个热水澡,往床上一躺,倒头大睡。
~~
考生们暂时得以喘息,贡院中,庞大的阅卷机器,却已经隆隆开动……
场官们将今日所有考卷收上来,全部送到至公堂中,交给专门的受卷官。
受卷官会在提调官、监临官的监督下,仔细清点试卷数量,检查有无明显违例。
确认无误后,加盖受卷官关防,然后每五十份试卷为一捆,装入特制卷箱中,贴上封条,由监临官监督送往弥封所。
弥封所是给试卷糊名的地方。书吏们将写有考生姓名、籍贯等个人信息的卷首部分折迭,用特制纸条密封,在密封处加盖骑缝章,确保无人私自拆封。
完成后,弥封官会将试卷重新装箱,再次贴上封条,亲自送交誊录所,并与誊录官办理交接手续。全程依然要在监试官的监督下进行。
誊录所中,上百名誊录生严阵以待,待誊录官将考生的墨卷分发下来,他们便用朱笔在空白的卷子上全文照抄一遍。
这个过程必须忠实原卷,连错字、漏字、失讳字都要原样保留,绝不许擅自更改。
誊录完成后,誊录生还要在墨卷卷尾署名,以示负责;誊录官则在朱卷封面加盖官印,待所有试卷誊录完毕便送往下一站。
所以刘丙等人完全看不到考生的原卷,也不知道自己批的是谁的卷子。这就大大增加了通关节的难度,好让普通人家的孩子有可能战胜官二代们。
这就是糊名誊录的初衷。虽然再好的制度,日子一久都会被找到漏洞。但谁也无法否认,它们极大地维护了科举的公平。
朱卷离开誊录所后,还不会直接送往内帘,而是来到了对读所。
对读所中,对读官将朱卷与墨卷分别交给两名书吏:一人读墨卷,一人读朱卷,逐字逐句核对,如发现誊录错误,对读官会标注并修改。
对读所核对无误后,将朱卷与墨卷统一编号,送回至公堂中。
监临官命收掌官将墨卷封存,然后会同提调官一起将朱卷送至飞虹桥。
这时已经是第二场最后一天了。
主考和监试官则在桥另一端等候接卷。双方并不上桥,而是由内帘的军士过去,将试卷抬回来。
主考和监试官检查无误后,填写交接单,再由军士送给提调官和外监临,便互相拱拱手,各自回去了。
双方全程没有任何接触,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
刘丙和监试官一回到衡鉴堂,便当着一众同考官的面,按房分卷。
同考官领到卷子后,即刻在衡鉴堂中开始阅卷,不得将试卷带回房间。
主考官高坐堂上,与同考官面对面,全程不得离开。
监试官则坐在衡鉴堂门口,与主考官面对面,共同监视同考官们的一举一动——
同考官只能评阅分给自己的试卷,不得干预其他人阅卷,亦不许议论考卷的内容与优劣。
阅卷的时间是白天,天黑前主考官便下令停止阅卷。同考官闻命,要将朱卷交还给主考。
主考官和监试官清点朱卷无误后,一起锁门离开衡鉴堂,第二天早晨再开门继续……
~~
内帘考官们结束第一天阅卷的同时,乡试第二场也结束了。
这回苏录的状态可好多了。
一来,这一场内容相对较少,苏录第二天就全都答完了,今天一天都在休养生息。
二来,他带了个跟座位同高的方凳进来,睡觉的时候搁在脚头,就解决了无处伸腿的问题,于是睡眠质量显著提高。
晚上睡得好,白天状态就好。
等他交了卷子离开考场,回到文昌客栈时,见二哥的状态也好多了。
“今天没求祖宗保佑?”苏录小声问道。
“不是,是我习惯了。”苏泰摇摇头。
晚饭后,众考生便早早睡下。次日寅时中,又再次起床,前往贡院参加第三场……
“我怎么感觉身体被掏空了?”白云山顶着一对黑眼圈,脸色蜡黄蜡黄,哪还有点风流公子的样子?
“我还感觉自己飘了呢。”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形容憔悴,无精打采,就像加班半个月的程序员一样。
“不是给你们准备了参片吗?该吃就吃啊。”苏录状态还好。山里娃,底子硬实,又在贵州陪着王守仁筚路蓝缕,甚至还睡了一个月石棺材,身体抗造得很。
“吃了呀,不吃早就顶不住了。”朱子和苦笑道:“放在以前两片进嘴,就该流鼻血了。现在倒好,吃了一片又一片,愣是没反应。”
“你不会考阳痿了吧……”送考的李奇宇道。
“滚一边去。”朱子和骂道。
“再咬牙坚持坚持吧,最后三天了。”苏录给大伙鼓劲儿道:“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哦……”众同窗有气无力道。
“大师兄应该说,考完之后我请大家喝花酒。”程万范道。
“我请大家玩个更好玩的。”苏录却笑道。
“嗷!”众同窗这下都来劲儿了。比喝花酒还好玩,那得多刺激呀?
~~
入场之后,中午时考题发下来,是策论五道。
策论分为经史策与时务策两种,乡试会试一般以前者为重心,涉及时务但主要围绕经史展开论述。
殿试则以时务策为重心,而且基本围绕当下朝廷大政,但仍需引经据典,以为论据。
此次乡试的五道策论题,毫无意外皆是经史策,分别论及民生、边防、财政、礼俗等,没有一道涉及‘宦官当政’或‘亲小人远贤臣’之类的敏感话题。
这让考生们暗暗松了口气,谁也不希望关系到自身前途的考试,成了考官发表政见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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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们继续考试,内帘衡鉴堂也在继续阅卷。
同考官们根据‘理法辞气’四个维度,来评判文章的优劣。
理、辞、气不必赘述,法是考生对八股文行文法式的掌握程度。
所以科举的好文章,应当清真雅正——
文辞简洁、思路清晰,谓之清;
内容真实、符合经义,谓之真;
文风典雅、用字规范,谓之雅;
思想纯正、立场端正,谓之正。
在这个相对清晰的标准下,同考官采用‘圈点批抹’来评判试卷:
O表示优秀段落,用在精妙论述处;
、表示良好,用于通顺得体的文句;
丨表示一般,用于文句通顺但无亮点处;
x表示差劣,用于文理不通或犯忌之处。
基本上有x的文章就不会推荐给主考官了,称为落卷。
呈给主考官的文章叫荐卷,肯定有很多圈圈点点,即所谓‘可圈可点’。
不过不管是落卷还是荐卷,同考官都要给出批语。
尤其是落卷,必须要说明确切的黜落理由,指出不足之处,不得使用‘欠功力’‘少出色’之类的含混表述。
因为乡试之后,所有的试卷都要公开,落第考生一定会对自己的卷子锱铢必究。如果他们认为同考官评卷不公正,可以向巡按御史提起申诉。
如果巡按御史也认同判卷不公,便会请求礼部来人覆察处理。
但如果查实阅卷没有问题,文章确实水平一般,考生就会被重处。
有人要问了,那要是查明阅卷确实有问题呢?
呵呵,不存在的……
而那些‘荐卷’,同考官也会在浮签上写明推荐理由,与试卷一同呈给副主考。
如果副主考认可了推荐,便会用青笔在卷子上写个‘取’字,呈给主考。
主考也同意录取的话,便会再写一个‘中’字,那么恭喜这位考生,他的试卷就被取中了!
ps.下一章明早看吧……
第三五九章 卧龙凤雏
若遇到特别出色的试卷,同考官可予以‘高荐’,即强力推荐。
这类高荐试卷,主考官通常极少驳回,多会给同考官个面子。
因为一旦这种卷子被刷下来,同考官往往会再次推荐,这一行为被称作‘抬轿子’。
倘若主考官反复将试卷刷下,同考官却仍坚持推荐,便成了……‘抬杠’,那样大家都不体面了。
或许有人要问了,三场考试尚未结束,为何已开始荐卷了?
事实上,首场阅卷推荐后,二、三场试卷仍可继续推荐;即便考生首场未获推荐,若二、三场答卷格外优异,还能进行补荐。
两位主考官审阅荐卷时,会先看头场试卷,再查阅二、三场答卷,最终依据三场综合成绩决定取舍。
但如此一来,阅卷工作量会显著增加。因此实际操作中,主考官往往更看重头场八股文的成绩,不重视二、三场答卷。
所以通常只要头场试卷被选中,二、三场仅需文理通顺、无明显纰漏,便不会被黜落。反之,即便二、三场答卷优秀,头场表现平平的考生,也极少有机会被取中。
尽管朝廷屡次强调需‘三场并重’,但朝廷的要求多了,能不能照办还得看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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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过午,衡鉴堂中阅卷继续。
同考官们在紧张地批阅试卷,刘丙和副主考端坐在大案后,一时无所事事。
监试官更是昏昏欲睡,坐在那里不停地点头。忽听啪的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抬头问道:“怎么了?”
“抱歉都司大人,”一位《诗经》房的同考官赶紧起身作揖。“下官看到一份绝妙好卷,忍不住击节……”
“哦。”监试官是四川都指挥使吴坤,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位主考却来了兴致,副主考布政司参政张彦笑道:“什么文章能把子英老弟激动成这样?拿上来一起欣赏欣赏!”
“不错,这篇文章,贤弟要高荐吗?”刘丙也客气道。
“高荐高荐,必须高荐!”那同考官激动道:“放眼四川,我不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他这样的文章来!”
“有这么好吗?”其他考官也都好奇坏了,纷纷停下阅卷,伸头张望。
便见同考官将那份朱卷呈给两位主考,刘丙便拿在手中,与张彦同阅起来。
两人看到第一篇文章,已经被那同考官画上了一串圈圈,仔细一读,不禁异口同声道:“好好好,没有言过其实!”
“是吧?”同考官得到认同,更加激动道:“四川人里,怕是只有司马相如和苏东坡才能胜过他!”
“二位主考大人,念给我们听一下吧。”众考官这下哪还忍得住?纷纷央求道:“就念一篇!”
“嗯。”刘丙点点头,对张彦笑道:“那就请张大人念念首篇四书文《日月星辰系焉程》吧。”
此句出自《中庸》第二十六章,‘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
意思是,现在所说的天,原本不过是由一点一点的光明聚积起来的。可等到它无边无际时,日月星辰都靠它维系,世界万物都靠它覆盖。
这虽然是一道大题,但难度还是很高的,属于拉开差距的一道题目。
这很正常,乡试最重头场,头场又最重首题。所以在第一道题上难度,可以更公平地区分考生的水平。
“好。”张彦便点点头,抑扬顿挫念起来:
“天以无穷覆载,本是至诚不息之化!”
“好,破题精准,大气恢弘!”众考官齐声赞道。
张彦接着念道:
“昭昭微光积作穹窿之广,迟迟运化凝为经纬之常。初则一炁流行散作昭昭之象,继则万汇涵容聚成无穷之体。”
“清明在躬时,景光自烛,本无意系星辰而星辰难离,本无心覆万物而万物难外。何者?至诚之德,不息则久,久则征而明,明则动而化!”
“妙妙妙!”诸考官听到这时全都如痴如醉,纷纷拊掌激赞道:
“‘积微光成穹窿’这一句,把《中庸》里‘昭昭之多至无穷’写活了!真是才华横溢啊,这等炼字功夫,寻常士子哪及得来?”
“更难得是此文既合了宋儒‘理气论’的根脚,又有汉唐注疏的厚重,不飘不浮,字字都扎在经义上!这文脉,是真接上了孔孟的正脉啊!”几位老儒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圣门之学不绝呀!”
“是,”一众同考官纷纷叹服道:“这等笔下有乾坤的才俊,若不中,岂不是科场之憾?我等之耻?”
就连刘丙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我没法成为欧阳文忠公,却依然得到了苏东坡一样的学生!”
“我看何止是中,本房经魁乃至本科解元,都非他莫属!”那发掘这篇试卷的同考官,亢奋地拍案道:“就问问还有谁的文章,能跟这篇相提并论?”
“没有吧?”他睥睨着一众同考官,还放了句狠话道:“有的话我爬着从衡鉴堂出去!”
“其实……是有的。”这时礼房的老先生小声道。
“什么?!”那子英考官难以置信道:“那你老人家怎么不荐卷?”
“我把他给落了。”礼房老先生说着在落卷堆里翻找道:“我看看在哪里……”
“徵德先生,你这是搞啥子哟?”这下连主考官刘丙都绷不住了,质问道:“别说相提并论了,就是能有此人三成功力你也该推荐上来呀。”
“确实。”张彦也颔首道:“此人三成功力便足以中举了。”
那徵德先生赶紧站起来解释道:“主考大人有所不知,此人的三篇四书文篇篇精彩,字字玑珠,奈何他的五经文……”
“虽然写得更精彩。”老先生顿一下叹气道:“可谬误太多,还杜撰经典,清真雅正四个字至少一半不符合,所以老朽不得不忍痛割爱呀。”
“拿来本官看看。”刘丙这下更好奇了。““年轻人杜撰经典不怕,苏东坡当年还干过呢。若真有前者的水平,批评他一番,送入副榜,三年以后再考,中解元还不是易如反掌?”
“是啊,我四川还真是出息了,居然有卧龙还有凤雏。”张彦也捻须笑道。
“找到了找到了。”那徵德先生从落卷中翻出一份朱卷,呈给二位主考道:“请二位大人过目。”
刘丙和张彦再次共阅试卷,两人读完,半晌没说出话来。
“大人,怎么了?”众考官不解问道。
刘丙这才回过神来,一脸震撼道:“大音希声,此乃圣贤之言!”
“确实足以匹敌前者……”张彦也感叹道。
张彦其实已经猜到第一篇文章作者是谁了,所以能让他说出‘足以匹敌’已经十分难得了。
“是啊,真是下官望尘莫及的好文章,他但凡五经文别那么离谱,下官都一定会高荐的……”老先生又叹了一声,十分惋惜。
“……”刘丙便翻到五经题部分,问老先生道:“他到底出了什么谬误?”
“下官都已经给他注明了。”老先生忙道:“就拿第一篇大题说吧,他就有好几处明显杜撰的地方。”
“比如他说,郑玄曰‘祭有经有权。经者,四时之常也;权者,义起之变也。’”老先生接着道:“老朽治礼半生,郑注早已烂熟于胸,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句话?”
“他还说,汉光武建武六年,边捷,加祭于太庙,号‘告功禘’!”老先生越说越生气道:“我这个出题的都没听说过这事儿,一看就是胡扯的!”
“最离谱的是这个。他居然杜撰太祖圣训,说太祖曰:‘礼非死物,当为治用。’这要是传出去了,他连秀才的功名都保不住了。”徵德先生压低声音道:
“下官为了保护他才不举的。”
“原来如此,先生心善啊。”张彦点点头,轻声道:
“那就连副榜也不举了。”
“唉……”徵德先生不知第几次叹气,还是觉得很可惜。
刘丙却摇摇头,沉声道:“此人当为《礼》经魁!”
“啊?”徵德先生刚想说‘这不是胡闹吗?’
旋即想起刘丙也是治《礼》的,而且还是庶吉士出身,大明顶配的学历。他便把‘胡闹’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问道:“这是为何?”
“首先他治经的水平,已经是翰林级别了。”刘丙冷冷瞥他一眼,解释道:
“再者他并没有杜撰,所有的引用都是有出处的。”
“啊?”徵德先生登时老脸通红,脱口道:“不会吧?”
说完赶紧道歉:“下官失言。”
“无妨。”刘丙便摇摇头,给他上课道:
“‘祭有经有权。经者,四时之常也;权者,义起之变也。’这句确实是郑玄所说,只不过孔颖达作《礼记正义》时,并没有收录进正文,而是作为佚文附于书后。但只有在宋刻本才能找到。”
“‘汉光武建武六年,边捷,加祭于太庙,号告功禘’——出自荀爽的《礼论》。《礼论》则出自《汉魏遗书钞》。”
“至于‘礼非死物,当为治用’,更是千真万确的太祖所言,出自《大明礼制考》。”刘丙逐条批驳了那徵德先生所言,而且把出处都摆出来了。
徵德先生登时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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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零章 合江蘇錄試於此
八月十七日黄昏时分,四川贡院圣字贰号考舍。
苏录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答卷,收拾好了考具,在号舍中静坐着等待交卷的钟声。
看着墙上缓缓东移的光影,他默默反省这次考试。
说实话,考了这么多回试,这是他心里最没底的一次……
因为对手是杨慎。
苏录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心里还是非常非常想赢杨慎的。
而且杜藩台已经近乎明示,他老师又被刘瑾盯上了,他也很有可能会被牵连。所以杜藩台让他尽力争取中解元,那样别人在动他的时候才不会肆无忌惮……
所以这回他目标就是解元。而想中解元很简单,能战胜杨慎就行……
好吧,一点都不简单!
苏录研究过杨慎的文章,只能说与自己各有所长,而且杨慎的学问也极其扎实,境界之高远超同侪。
这不废话吗?杨慎在什么环境中长大的,什么老师教出来的?他爹是杨廷和,老师是李东阳,平时在一起学习的都是翰林,再配上个天才的大脑,回四川考试纯纯降维打击!
苏录很清楚,难以靠‘清真雅正’四个字压杨慎一头,最多一人各占俩字,而这种情况下,解元指定是杨慎的。
不说杨家在四川可怕的影响力,单说杨慎本人的才名就足以压他一头,苏录的外号便很说明问题了……
虽然近来官方有将两人强行双骄的意思,但在公论中,苏录还是无法跟杨慎齐平的。
所以这回四平八稳肯定赢不了,要想以弱胜强,必须尽力发挥自己的长处,有多少本事都得使出来!
但苏录心里始终有所顾忌,因为当下人治《礼》,就像后世人学物理一样,水平差得太大了。有人一辈子停留在高中阶段,高手则掌握到大学物理,而大师们已经在量子力学和波函数的世界里畅游了。
虽然大家学的都是物理,但很难有共同语言,甚至连认知可能都完全不同。
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礼记》本质上是一门考据学,需要有扎实的史料和科学的方法做支撑,才能谈得上深入。
但这年代,知识垄断极其严重,绝大多数读书人在《礼记》之外,只学习朱熹和他弟子的论述,最多再研究下大众化的郑注孔疏就到头了。
他们接触的就相当于高中物理教材,只能以熟读背诵和字面理解为主,根本无从进行深入研究。
而那些家学渊源、藏书丰富的学者才能接触到善本、孤本及多学派注疏。
他们学的就类似大学物理了,可以运用训诂学、音韵学等基础工具,探索文本深层含义了。
只有翰林院的大师级学者,才能接触到宫廷藏书、古代的简牍史料。
相当于进入了量子力学的领域。可以融合历史学、社会学、考古学等跨学科方法,进行颠覆性考证和革命性的研究。
三个层级差距之大不可以道里计,苏录拜刚山先生、阳明先生这样的名师所赐,已经在第二个层级向第三层级进发了。
他担心碰上的考官会停留在第一层级,自己的文章一旦超出了对方的认知范围,会被刷为落卷。
因为乡试同考官里可没几个进士,而是以本省的教官为主。无论是县学州学还是府学的教官,基本都是举人出身,而且是进士无望的陈年老举,才会选择出任教职……
想想水学正的水平,就知道苏录绝非杞人忧天了。
所以苏录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收着劲儿,写点水教谕们能看懂的东西,那样中个举应该是稳的。
但输给杨慎也是稳的……
正举棋不定时,他从杜藩台那儿得知了主考官是庶吉士出身,而且两任提学的刘丙,便不再犹豫了。
对方学问比他高得多,而且还是治礼的前辈,他尽管使出浑身解数,肯定都能接得住!
再说根据阅卷的流程,就算同考官给他刷落卷了,后头还有‘搜落卷’……主考官会再过目一遍落卷,挑出几颗遗珠,以示慎重取士。
要是搜落卷也漏掉的话,放榜后还可以申诉,证明判卷有误,依然可以给自己补个解额……当然解元就别想了。
但不冒险,解元也没希望。
对苏录来说,亚元和孙山没有任何区别……
思来想去,他决定豁出去了!
反省到最后,苏录确定再来一次,自己还会这么干。于是便放下纠结,准备坦然接受任何结果,绝不后悔。
当墙上的影子被暮色吞没,明远楼上敲响了完场的钟声。
考生们纷纷起身到巷口交卷,然后回考舍收拾收拾准备离场。
考巷中,如释重负的长叹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哼起了小曲儿。
“御街驰马踏香尘,帽插宫花映朱门。人人尽道潘安貌,怎知纱帽罩貂蝉?”
不管考得好坏,九天磨成鬼的应试总算结束了,所有人都放松下来。
苏录也不例外,看着自己战斗了九天的号舍,竟生出一丝不舍。
他便从考篮摸出笔墨,在墙面空白处,也题了一首离场诗——
‘棘闱暂别风云路,且凭豪气寄此身。
莫笑今朝题壁客,他年雁塔看题名。’
最后留下大名——
‘合江苏录试於此!’
题罢,便大笑而去。
另外,即兴诗抒发的是那一刻的感受,换一个字都会失真,所以不需要严格押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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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帘的考试结束,内帘的阅卷依然如火如荼……
礼房同考官徵德先生面对刘丙的质疑,先是无言以对,然后彻底崩溃,随即便称病不出,坚决不肯再阅卷了。
这也体现了《礼记》的难学,它本质上是一门考据学,没有史料支撑和科学的考证方法,真的学一辈子都不堪一击。
刘丙也不劝那徵德先生,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不追究他的责任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对一众同考官训话道:
“遇到自己拿不准、没见过的地方,不要着急下结论,拿上来与我二人共参。须知生而有涯学而无涯,自己不知道的未必就是错的!”
“是啊,考生的前途可比诸位的面子重多了。”张彦也正色道:“再者,你批错人家的卷子人家肯定要申诉,到时候丢人才丢上天了呢!”
“是。”众考官忙齐声应下,打起十二分小心继续阅卷。
至于礼房的考卷,本来就是最少的,所以只有徵德先生一位同考官。眼下没法换人,于是刘丙决定亲自批阅,甚至连之前批过的,都重批了一遍。
临时加担子自然不爽,哪怕是自己给自己加的,但刘丙很快就高兴起来。
“不错不错,六七年间,蜀中治《礼》大有长进,文章整体都上了一个台阶。”
“这是因为萧提学在蜀中,推广苏弘之的‘假说演绎法’啊。”张彦轻声道:
“眼下蜀中治《礼记》的学子,都已经跳出了空论道德的窠臼,改用此法治学了。”
“怪不得,我说文章怎么都大有长进。”刘丙恍然道:“放在以前,已经是中举的水平了。”
张彦见刘丙没问‘苏弘之’是谁,便轻声问道:“主考大人也听过苏弘之的大名?”
“当然。”刘丙点头道:“他和他老师阳明先生共创的王苏惣学,在我们贵州可是显学。”
说着正色道:“黔中本无学,阳明先生始开贵州文风。”
“啊?惣学是苏弘之共创的?”张彦惊呆了。
“是的。”刘丙道:“阳明先生亲口承认的,他说惣学是与苏弘之切磋出来的,很多关键之处都是受其启发。”
“厉害……”张彦一阵咋舌道:“看来我们蜀中,他日必出一位大儒。”
“嗯。”刘丙认同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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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组织阅卷十分用心,他不止严格要求同考官,还以身作则,非但对礼房所有考卷进行了细致的点评,还亲自认真审阅了每一份落卷,确保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况。
在主考官的带领下,同考官们又认真审阅了二三场的考卷,综合三场成绩,遴选出了正榜七十,副榜二十份试卷。
这时已经是八月二十七了,下面就该决定名次了。
乡试的名次除了解元外,相对没那么重要,哪怕是经魁也不会整天挂在嘴上,依然还是以举人自称的。
所以排名的过程比较轻松,一直到定下五经魁,该定解元时,衡鉴堂中的气氛才紧张起来……
一省解元啊,那是比普通进士还要荣耀的头衔,在地方上的含金量,也比普通的三甲进士高多了!
不夸张的说,全省读书人的荣耀全都系于解元一身!
“按例,解元当从五经魁中出,”刘丙看着大案上并排摆放的五份试卷,上头皆已用青笔写上了‘经魁’的字样,沉声问众人道:
“不知诸位属意哪位经魁独占鳌头呢?”
一众同考官便欲言又止。
“只管畅所欲言。”刘丙微笑道:“反正最后是我和张大人负责。”
“是。”众考官这才各抒己见。
“以下官愚见,似乎礼魁首更胜一筹。”
“下官斗胆推诗魁首为解元……”
第三六一章 谁是解元
衡鉴堂中,同考官们各自发表看法。
“礼房的文理更优!”
“诗房的才气更胜!”
“礼房的文章已有圣贤风采!”
“主考大人可是夸过诗房的文章,宛如东坡在世……”
结果十二位同考官,六个支持礼经魁的,六个支持诗经魁的。
打平了。
“哈哈,看来解元得从这两位中出了。”刘丙笑对张彦道:“不然不足以服众啊。”
“确实。”张彦点头道:“礼经魁和诗经魁比其他考生强一大截,依着我,就把他俩定为双解元!”
“没错,要是能下个双黄蛋就不用伤脑筋了。”刘丙深以为然,叹了口气道:“可惜解元只有一位,所以咱们还是得二选一啊。”
“痛苦。”张彦说着拿起两份试卷,诗经魁正是他之前念过的那份,礼经魁则是险些被同考官刷掉的那份。
他比来比去,苦笑着推给刘丙道:“委实难决啊,还是请主考大人定夺吧。”
刘丙瞥张彦一眼,真是个老滑头,哪个都不想得罪。
其实他也不想得罪人,但身为主考,责无旁贷。
便指着其中一份沉声道:“那本官就点他为解元了!”
张彦见状眉头一跳,轻声问道:“主考大人想好了?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嗯。”刘丙点点头,心里一阵腻味,问你意见你不说,我说了又唧唧歪歪,什么玩意儿?
“我意已决,名次就这么定了!”他便断然道:“填草榜吧!”
“是。”刘丙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张彦也不敢多言,忙与同考官们一起应声。
于是考官们按名次抄录下录取试卷的编号,即所谓填草榜。
草榜一式三份,皆密封并钤印关防,其中一份留以自备。
准备停当后,刘丙和监试官吴坤便手持另外两份草稿,率众考官携朱卷出了内帘,过飞虹桥,前往至公堂与提调官、监临官汇合。
然后双方共同核对考生的朱卷和墨卷。内容一致后,再拆开封号,按照之前排定的编号,当众唱名填写红榜。
红榜也就是正式的录取名单,上头写有考生的名次、姓名和籍贯。
填的时候先空着五经魁,从第六名开始,一直到最后一名。
然后再从前五名倒写到第一名。
看到第二名的名次,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但看到第一名时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监临官四川巡按杨璋见状,不禁对刘丙赞叹道:“主考大人真是慧眼识珠,这前两名正是我四川最优秀的学子。”
“其实不止他两位,”刘丙笑道:“其他三位五经魁,放在从前都能中解元,四川文运大兴,明年春闱必将一鸣惊人!”
“承主考吉言。”一众四川官员高兴地抱拳,真要那样他们每个人都有好处。
待七十名正榜二十名副榜填写完毕,本届乡试的阅卷工作便正式完成!
“诸位都辛苦了,可以回去好好歇息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布政司了。”提调官刘藩台对诸位考官场官众人,笑道:“后日鹿鸣宴上见。”
“后面的事情就辛苦藩台大人了。”刘丙向刘藩台拱手道声谢。
“哈哈哈,下面人什么差事都嫌辛苦,唯独报喜的差事不会!”刘藩台摆摆手笑道:“快送刘臬台回公所休息。”
“多谢。”刘丙没有推辞,二十天高强度阅卷下来,他也确实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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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个月来,成都城的酒楼饭庄、游船画舫、勾栏瓦舍中,到处都是秀才们风骚的身影。
辛辛苦苦考完了九天,相公们当然要抓紧放松放松,不然等放榜,绝大部分人就没心情玩了……
两千五百考生,只有七十个解额实在太少了。
其中却没有泸州相公们的身影,因为他们只休息了两天,就被苏录抓了壮丁。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书卷,还有一箱箱上等的白棉纸,白云山等人目瞪口呆:“大,大师兄,这就是比喝花酒还好玩的事儿?”
“对呀。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苏录点点头,眨眨眼道:
“喝花酒把这四样都占了,又费钱又伤身,争风吃醋还可能惹麻烦。咱们安安静静抄书多好呀,不光修身养性,还能发家致富。”
“不是大师兄,修身养性我可以理解,发家致富怎么可能?”邓登瀛问道。
“汝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乎?”苏录笑眯眯道:“我们把这些蜀王府千金难买的藏书抄录下来,就是我们惣学的珍贵典籍了,这还不算发家致富吗?”
“呵呵……”众同窗笑得十分敷衍,“抄就抄吧,谁让你是大师兄呢?”
“好吧,我跟你们说说为什么要抄书。”苏录知道,不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来,勉强按着他们抄,不光速度慢,还很可能给他抄错了。
这些书他可是要做考据用的,抄错一个字都有可能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便咳嗽一声,示意二哥把门关上,然后问众人道:“我问你们,是喝花酒快乐,还是言出法随,按照自己的意志改变世界快乐?”
“当然是喝花酒……”李奇宇小声道。
“喝花酒不过爽一时,你还能一直喝不成?”苏录白他一眼。
“一直喝一直快乐。”李奇宇便笑道。
“滚!”苏录顿时不想跟他说话,又看向其他同窗。
“当然是言出法随了,喝花酒完全没法比。”好在奇葩就这一个,其他同窗还算正常。
“可是言出法随的是皇帝啊。”雷俊又道:“其实皇上也做不到,真正言出法随的,我朝只有太祖爷。”
“你说得对,皇上也做不到言出法随。”苏录颔首道:“因为有祖宗之法压在头顶,有礼仪法度约束左右,这些都是皇上动不了、改不得的。”
他话锋一转,沉声道:“但这些‘法’,或是年代久远,或是晦涩难懂,终究要靠人来解释。若是我们能把解释礼法的权力掌握在手里,那我们,算不算变相握住了‘言出法随’的权柄?”
“这话在理!”众同窗低头思忖片刻,次第回过味来,相视一眼,纷纷颔首称是。
“就像朱子当年作《四书章句集注》,一举定了天下礼教的规矩,后世帝王将相皆奉为圭臬!”
“正是此意!”苏录击掌而笑,声音里满是兴奋道:
“但《礼记》这样重要的经书,目前却没有一本权威集注!目前官定的科举教材《礼记集说》,完全德不配位,只能当做考试用书,丝毫不具备总领礼法的能力!”
“确实……”众同窗纷纷点头,受苏录影响,他们大都也治了《礼记》,自然知道大师兄说的是事实。
目前《礼记》的官方指定注本,是朱熹四传弟子陈澔的《礼记集说》,但此书考证疏浅,错漏较多,自永乐间被定为科举用书后,就一直饱受诟病。
近百年来,治礼的学者们前赴后继,找出全书上千处谬误。问题集中在三大类——
一是‘采摭群言,颇失甄别’。引用前人注疏时,常出现文字脱漏、字句错置甚至张冠李戴的情况。
二是训诂不够精准。对疑难字词、古制名物的解释过于简略,甚至望文生义。
三是史实考证薄弱。涉及先秦典章制度、历史典故时,多沿用宋儒旧说,导致部分解释与史实不符。
所以相较于郑玄注的严谨、孔颖达疏的详尽,陈注显得浅近寡要、空谈义理且缺乏实据,难以承载《礼记》作为社会运行蓝本的重要作用。
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本书,来规范现实的典章制度。除了科举之外,完全就是路边一条的水平。
哪怕在科举中,近几十年学者们也越来越注重考据汉注唐疏,完全不以陈注为准了。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尽善尽美的章句集注,来取代陈澔的《礼记集说》。
这在苏录看来,就是天赐的良机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效仿朱子,作一版考据严密、更严谨深入的章句集注,将陈注扫进垃圾堆!”说着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众同窗,极具煽动性道:
“陈注已经是破鼓万人捶了,只差最后一脚而已!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块阵地抢占下来,成为《礼记》的权威!”
“到时候,天下的典章制度,朝廷的运转规范,甚至你出门先迈哪只脚,都得依着我们的规定来!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塑造一个理想的新世界了,这算不算言出法随?!”
“懂了!算,太算了!”众同窗茅塞顿开,一个个都被苏录描绘的伟大愿景深深震撼了,纷纷摩拳擦掌道:“哥,啥也别说了,我们这就抄书!”
“放心,一个字都不带错的!”
“只要抄不死,就往死里抄!”
于是从那天开始泸州公所就变成了抄书场,秀才们没白没黑,光顾着埋头抄书,都忘了自己来成都是干嘛的了。
直到这天,公所外猛地响起鞭炮声,把他们吓了一跳。
“哎哟,这是有人结婚吗?”程万舟茫然问道:“害得人家这一页得重写了。”
“什么结婚?是报喜的要来了!”田总管满脸欢喜地冲进来,大声嚷嚷道:“相公们别抄了,快出来接喜报啊!”
ps.别骂别骂,下章就出结果了,不过下章还得等等……
第三六二章 捷报频传
“什么报喜?”众人一脸茫然。
“中举喜报啊!”田总管激动道。
“不是明天才放榜吗?”朱子和问道。
“所以今天报喜啊!”田总管一拍大腿道:“快点吧,人都到门口了!”
“哦,这样啊……”众人便望向监工大师兄。
“看我干什么?快走啊。”苏录吆喝他们一声,心中有些抱歉,看来抄书确实会把人抄傻。
“哦哦。”众人便搁下笔,赶紧让书童帮着穿戴整齐,出门迎接喜报。
苏录却没着急动身,他将书籍收归原位,又把众人抄的书稿一一收容好,装进写着不同书名的匣子中。这是每天收工必须要做的事情,不然会乱套的……
他既然什么结果都坦然接受,也就不会七上八下患得患失了。
众同窗已经急匆匆赶到了前院,正待像中秀才时那样到门口等候,却听田总管提醒道:
“不用去门口,举人老爷要坐等!到堂屋里等着就行。”
“好好。”众相公纷纷点头,之前光顾着抄书,现在回过神来,一个个心里都紧张起来了。
堂屋里,已经坐满了其他泸州考生,哪里还有座位?他们这伙不过二十人,还有五十位同乡也来应考呢。
“来了?”老前辈们见苏录没来,便只是点点头,没有人起身让座。
苏满等人也不在意,站在椅子后边等着报喜人进来。
“也不知咱们这七十人,最后能中几个?”坐在正位的老前辈,是曾经中过副榜的,看着一屋子襕衫发起感叹。
“三四个总是有的吧?”坐在一旁的另一位老前辈笑道:“每年差不多都是这个数,最多的一科考中了五个。”
“但愿这科能多几个换穿圆领的。”老前辈说着对众人道:“咱们可说好了,不管谁中都是泸州的骄傲,不要眼红!”
“对对,要力捧!”其他几位老前辈也纷纷附和道:
“吉沢兄的文章已经炉火纯青,这回怎么也该你中了。”
“哎,哪有那么多应该?要是按应该来,我早就中了。”那吉明老前辈摆摆手,对苏满白云山等一帮后辈道:
“你们也是,一定要平常心。这是大比最难的一关,没有谁能一次就考过的。”
“是,多谢前辈教诲。”白云山等人老老实实应道。只是心里暗暗翻白眼,老梆菜这是认定了我们中不了?
正说话间,便听前院锣鼓齐鸣、鞭炮震天,有报子齐高呼:“恭喜贵府老爷高中举人!”
所有人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鸭鹅,全都干张嘴说不出话来,紧张地盯着那队大红号衣的布政司报录人,吹吹打打来到堂前。
打头的旗手擎着面杏黄旗,上书‘金榜题名’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后面又跟两个旗手,各擎一面彩旗,分别绣有‘科甲联登’‘京报连登黄甲’字样。
再往后是唢呐班子锣鼓手,卖力地吹奏喜庆乐曲。
还有一对鞭炮手,竹竿上挑着满地红,就等着报喜的一刻点燃。
但最醒目的,还是那份贴在红木板上的红色洒金捷报!
走在前头的报录人,便喜气洋洋地高声问道:“敢问哪位是泸州邓老爷讳登瀛?”
“我,是我!”站在角落的邓登瀛闻言直接一蹦三尺高。
“快快请上座!”吉沢前辈赶紧起身让位。
“我中了!哈哈,我居然中了!”邓登瀛以为自己的水平中不了呢,这下欢喜地快要疯掉了!
“好好,你中了。”雷声远白云山等人把乐颠了的邓登瀛,驾到正位上坐定。
报录人便跪地磕头,高声道:“恭喜邓老爷,高中丁卯科乡试第六十九名,京报连登黄甲!”
鞭炮手便噼里啪啦放起了满地红。
爆竹声中,两名报喜人抬着捷报献上,邓登瀛瞪大了眼睛,便见那洒金帖子上赫然写着——
‘捷报,官报联升。贵府老爷邓讳登瀛,奉丁卯科四川乡试主考翰林侍读学士刘考取,中试第六十九名举人!’
后头还加盖了乡试主考官提调官监临官的关防,以及布政司衙门的大印,足以证明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举人喜报!
报录人齐声道贺讨喜钱,众同乡纷纷向他道喜,一时间厅堂中尽是贺喜声。
邓登瀛想要表现出一点举人老爷的矜持,可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鼻涕都哭冒了泡。
不过众人都习以为常,那吉沢前辈心说我要是能中,我能哭抽过去。
田总管早就准备好了喜钱,替邓登瀛打赏了报录人,公所的下人又跑过来道贺讨喜。厅堂内外正一片闹哄哄,又听门口响起了鞭炮声!
“好啊,梅开二度了!”尤幕友高兴地跑去大门口迎接。果然不一会儿,又一队报喜人吹吹打打进了公所。
来到堂前后,新来的报录人也喜气洋洋大喊道:“敢问哪位是泸州许老爷讳承业?”
“我,吾,余……”许承业语无伦次地举起手来。
“来来,请上座。”邓登瀛已经稍稍恢复了点理智,赶紧把正位让给他。
刚刚在旁边坐下的吉沢前辈,赶紧识趣地起身,又给邓登瀛让了回座。
但许承业晕晕乎乎坐定后,报录人便扑通跪地,磕头道喜:
“恭喜许老爷,高中四川乡试第五十三名,京报连登黄甲!”
新来的鞭炮手便也噼里啪啦放起了满地红。
爆竹声中,两名报喜人献上样式相同的捷报——
‘捷报,官报联升。贵府老爷许讳承业,奉丁卯科四川乡试主考翰林侍读学士刘考取,中试第五十三名举人!’
“恭喜恭喜!”恭喜贺喜讨喜声再度不绝于耳。
~~
这边尤幕友刚刚送走了两队报喜人,外头便再度响起了鞭炮声。
“好家伙,三阳开泰咯!”尤幕友高兴地合不拢嘴,本州保底达成了!老公祖那里可以有交代了。
他赶紧把报录人请进公所。
一到堂前,新来的报录人便大喊道:“敢问哪位是泸州雷老爷讳俊?”
“是在下!”雷俊的表现就比两位同窗体面多了。以他的水平,中举属于计划内的。
许承业便又让出了正位,邓登瀛也给许承业让位,吉沢前辈则第三次给邓登瀛让了位。
老前辈感觉自己就像个无人在意的小丑,暗道:‘妈的,再来一次不坐了。’
雷俊坐定后,报录人便磕头报喜:
“恭喜雷老爷,高中四川乡试第四十五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
鞭炮声中,雷俊的笑容有些勉强,似乎对这名次不太满意。
报喜人领赏而去后,隔了盏茶功夫,泸州公所外第四次响起了爆仗声!
“四海同春了!”待尤总管将第四队人马领进来,报录人便高喊道:
“恭喜泸州林老爷讳之鸿,高中四川乡试第三十一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
林之鸿惊得合不拢嘴,他以为自己中不了了呢。没想到还高中,实在是意外之喜。
因为他的水平其实不如雷俊,没想到成绩反而比对方高一截,考试果然有一定的偶然性。
见本州的四个名额都被菜鸟占据了,老前辈们简直要酸死了。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考官嫌老爱少也得有个限度吧。”
“是啊,莫非我们这些老成之人就该去死?”
“别瞎说,都是糊名誊录的,谁知道谁是谁?!”吉沢前辈虽然让位子都让麻了,仍不失一位光明磊落的好汉子,说不嫉妒就不嫉妒。
“唉,报录结束了,三年以后再来吧。”但好些老前辈还是很沮丧。
谁知没过多会儿,公所门口又又又又又响起了爆仗声!
“五福临门了!”尤幕友高兴坏了,赶紧迎进来。
这次的报录人喊的是:
“恭喜泸州朱老爷讳子恭,高中四川乡试第二十四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
然而还没完,少顷,爆仗声再度响起。
“六六大顺了!”尤幕友要乐疯了,这么好的成绩,他之前想都不敢想!
“恭喜泸州苏老爷讳满,高中四川乡试第二十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报录人一进公所便高声喊道。
苏满也吃了一惊,他幻想过自己能中举,却没幻想过这么高的名次。
他面上云淡风轻,双手却在袖子里紧紧攥拳,感谢祖宗保佑!
嗯,一定是祖宗发功了!不然可考不了这么高……
~~
后头还有第七波!
“七星高照啊!”尤幕友已经无法有效管理表情了。要知道,泸州开国以来最好的一科乡试,也就是中了七个啊!
“恭喜泸州萧老爷讳廷杰,高中四川乡试第十七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
这下跟泸州开国来的记录持平了,老前辈们也彻底服气了。看来真不是考官嫌老爱少,而是这帮后生可畏啊!
然而记录就是用来打破的,没多会儿,第八次鞭炮响起!
“八仙过海了!”尤幕友简直要上天了。
“恭喜泸州白老爷讳云山,高中四川乡试第十一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
所有人都感觉今天像做梦一样,谁知后面还有第九波,尤幕友的嗓子都快岔劈了——
“九星连珠了,哎哟嘿!”
“恭喜泸州朱老爷讳子和,高中四川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ps.一章写了九人中举,我已经尽力了。这回真不是为了留钩子,实在是篇幅有限,春哥都没展开写。后面是有情节设计的,实在没法今天写完了。
明天起来就写,写了就发……
第三六三章 赢了!
成都城北三十里,藏一汪灵秀桂湖,形似琵琶,湖水如碧。因沿岸广植桂树,金秋时节,香飘数里而得名。
湖畔筑有一座私家园林,唤作桂园,乃杨氏一族的别业,位于杨氏祖宅之西。
园内亭台楼阁沿湖而建,错落有致,晴日里碧水如镜,将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尽数映于波心,与天光云影交迭。
置身园中阁楼推窗而望,夏有荷花映日、粉浪翻波,秋有桂树摇风,满室幽香,四时景致如画,令人物我两忘。
杨慎自京中归来应考,受不了祖宅中肃穆刻板的氛围,便长居于这桂园之中,每日伴湖光山色读书消遣,端得是自在逍遥。
今秋,丽泽会众同仁赴省城应考,杨慎便将他们一并接到桂园同住。
丽泽会成员皆是蜀地有名的才子,除他与杨惇外,还有夏邦谟、石天柱、程启充、冯驯、刘景宇五人,皆是去岁各府案首。
众人朝夕相伴,同起同卧、彻夜苦读,誓要共上桂榜。秋闱后,又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赋、纵论古今,诗酒风流、好生自在快活!
不过今天,丽泽七子没出门,都老老实实待在桂香榭中坐等报捷。
桂香榭依偎湖岸,半临水面,榭顶覆以茅草,檐下悬挂风铃,秋风一吹叮当作响,稍稍抚平七子躁动的心。
这里头也就杨惇沉得住气,见众人一个个心不在焉,时不时望向湖对岸那条南向的大道,他无奈道:“以诸位的学养,中举水到渠成,干嘛紧张成这样?”
“会首都紧张,何况是我们?”相貌堂堂的石天柱道。
冯驯也笑道:“我们得追随会首啊。”
“哦,啊。”杨慎这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看自己,便道:“其实第几名我都能接受,我只是不想输给一个人。”
“知道。”众人一起点头,这一年来用修兄眼里心里嘴里,就只有一个苏弘之,不赢他一把都要成心魔了。
“苏弘之的文章我拜读过,确实强得离谱,尤其是最近那篇《用之则行》,读之简直像圣贤垂训,让人不由自主便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刘景宇赞叹道:
“怪不得用修兄这么重视他。”
“你不要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程启充不爱听了,沉声道:
“这种文章只是偶然能写出来的。他要是在乡试上写出来,用修兄当然没胜算。可偏偏这回是用修兄写出了一篇神作,他拿什么赢?”
“确实。”就连夏邦谟也不得不点头道:“用修兄写出《日月星辰系焉程》那等神仙文章,大师兄这回凶多吉少了。”
“嗯,我和他的实力在伯仲间,就看临场发挥了。”杨慎神色稍定,仰天长叹道:“但我什么条件,他什么条件?赢了也胜之不武。”
顿一下又幽幽道:“输了就丢死个人了……”
“放心吧,不会的。解元非用修兄莫属。”一众丽泽会成员纷纷劝慰道:“除非苏弘之能写出一篇更神的。”
说话间就见湖对岸大道上烟尘腾起,一大队穿着红色号衣,骑着高头大马的报喜人,打着旌旗敲着锣,吹着唢呐举着匾,浩浩荡荡而来。
“来了!”杨惇手搭凉棚,数着竖匾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块捷报!”
“哈哈!看来咱们都中了!”夏邦谟高兴地蹦起来。
“太好了,咱们可以一起进京了!”石天柱也高兴道。
“你俩坐下,稳重点。”冯驯咳嗽一声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
“就是,我们可是以匡扶天下为目标的。”程启充道:“这不过是助我们走出四川的第一步而已。”
“这才哪到哪儿?前七子已经凋零,该我们丽泽七子登上前台了!”刘景宇摆出云淡风轻的架势,一个比一个能装。
~~
杨府的下人早就在大道上迎候,按照杨慎的意思,先引报录人来桂园报了喜,再去老宅领赏吃酒。
于是报喜人便吹吹打打进了桂园,为了能领到更多的赏钱,当然要七面捷报分开报了!
第一队,四人抬着那红色的洒金捷报,来到桂香榭前,报子跪地磕头,扯起嗓子高声道:
“恭喜嘉定程老爷讳启充,高中四川乡试第十三名举人,京报连登黄甲!”
“才十三名?”程启充登时就垮了脸道:“我得查查卷子去。”
“咳咳,形象形象。”刘景宇小声提醒道。
“合着考十三的不是你……”程启充郁闷嘟囔道。
这时又有四人抬着洒金捷报上前,报子磕头高喊:
“恭喜新都杨老爷讳惇,高中四川乡试第八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恭喜辞修贤弟了。”丽泽会众人也纷纷抱拳道贺。
“多谢。”杨惇淡定地点点头,摆手道:“看赏。”
他的反应就正常多了,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稳重。
第三队,又是四人抬着洒金捷报上前,报子磕头高喊:
“恭喜重庆夏老爷讳邦谟,高中四川乡试第六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恭喜恭喜。”
“有劳了,看赏。”夏邦谟淡淡一笑,他也不太满意,本以为杨用修没选易经,自己能中个五魁首呢。便对石天柱拱手笑道:“恭喜季瞻兄。”
因为石天柱也治易,夏邦谟没能进前五唯一的原因,就是没考过石天柱。不过他的风度可比那程启充强多了。
这时第四面洒金捷报也抬上来了,报子高声道:
“恭喜叙州刘老爷讳景宇,高中四川乡试第五名经魁,京报连登黄甲!”
“恭喜恭喜。”众会友一起道贺。
“我是魁首垫底,没什么好骄傲的。”刘景宇谦虚一笑。其实他心里有数,论才学自己不如杨惇、夏邦谟,是占了治《尚书》的光,才能中这个五魁首的。
第五面捷报送上,报子高声道:
“恭喜广安冯老爷讳驯,高中四川乡试第四名经魁,京报连登黄甲!”
“好。”冯驯笑着点点头,装得一批:“不出所料……”
第六面捷报送上,报子高声道:
“恭喜顺庆石老爷讳天柱,高中四川乡试第三名经魁,京报连登黄甲!”
“哈哈,瞧我说什么来着。”杨惇笑道。
“侥幸侥幸,”石天柱也高兴地拱手道:“承让承让。”
就剩最后一面捷报了。四个官差抬着那面竖匾走向桂香榭,阳光照在那匾上,金灿灿晃得人什么也看不清。
杨慎只觉一阵阵眩晕,全身的力气彷佛被抽干了一般……
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水榭中一时针落可闻,唯有暗香如故。
~~
蜀王府北门广智门。
蜀王朱宾瀚和小郡主坐在城门楼上,看着不远处的布政司衙门口,涌出一队又一队的报喜人。
“怎么还没报解元是谁?”小郡主翘首以待,俏脸上写满了紧张。
“一省解元嘛,荣耀无比,当然要最后报了。”蜀王咳嗽两声,轻笑道:“其实今年的解元要么就是新都杨用修,要么就是泸州苏弘之。”
“哥,你说了句废话。”小郡主无语道:“要不是因为还有杨用修,我会这么紧张吗?”
“咳咳,我看还是让杨慎当解元吧。”蜀王故意逗她道:“要是苏录成了解元郎,你就彻底没指望了——大明朝是不会允许解元郎跟郡主在一起的。”
小郡主却一秒的犹豫都没有,断然摇头道:“不行不行,解元肯定得是苏公子的,我只希望他越来越好!要是为了自己盼着他不好,那我成什么人了?”
“哈哈哈,咳咳……”蜀王不禁大笑道:“父王怎么生出你这么理智的痴情种来?”
“喜欢一个人不应该就盼着他好吗?”小郡主眨着清澈见底的眼睛。
“好吧。”蜀王叹了口气,刚想对她说这汪水很深,你把握不住的。只见布政司衙门行出一支近百人的庞大报喜队,他便道:“出来了。”
小郡主便目不转瞬盯着那支报喜的队伍,只见打头的兵丁手中旗帜升格为杏黄缎面旗,上书‘解元及第’四个烫金大字,不论旗还是字,比普通捷报旗都大了一圈。
后头还有人举着黄罗伞护旗。还配备完整鼓吹班,卖力吹奏《得胜令》!
又额外增设了护榜兵丁,八个人抬着一面巨大的捷报徐徐前行。
再后头,还跟着一顶官轿,显然报录人也从小吏换成了当官的……
这阵仗可比寻常举人气派太多,是专属于解元的无上荣耀。哪怕第二名也不能享受到一点。
“果然解元是解元,举人是举人啊。”蜀王不禁感叹。
“快去看看,上头写的啥字!”小郡主吩咐一声,却只想知道解元是谁。
“不用那么麻烦。”蜀王指了指队伍道:“他们待会游完了街,往北去就是杨慎,转一圈又回来,就是苏录。”
小郡主便瞪大眼看着那解元报喜的队伍在钟鼓楼大街上吹吹打打,引得百姓观者如潮,万人空巷。
然后就见那队伍走到了通往北城门的大安门内大街,她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
就在她要窒息的时候,报喜队伍回头了!
“啊哈!”小郡主一蹦三尺高,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城头。
“赢了!”
ps.真是起来就写,但白天就是这么慢……
第三六四章 解元郎
桂湖畔,桂园桂香榭。
报喜的匾额终至近前,金光褪去,露出了上头的红纸黑字。
报子高声贺喜道:“恭喜新都杨老爷讳慎,高中四川乡试第二名经魁,京报连登黄甲……”
报喜之后,却见水榭中气氛冷得像冰窟窿。
寒气的源头,就是那位高中第二名的杨老爷……
“恭喜杨老爷,没事小的就告退了。”吓得报子都不敢要喜钱了。
杨慎别过头去,看着湖面没言语。
“好。”还是杨惇给报子解围,替杨慎看了赏,又温声道:“福叔,带几位官差去老宅报喜吧。”
“是。”管家杨福赶紧领着报喜人扯呼。“几位跟我来。”
“哎哎,小人告退。”
待报录人离去,程启充一脚踢翻了小几,替杨慎气愤道:“肯定有猫腻!八成是刘丙怕惹到刘瑾,不敢点用修兄的解元!”
“这话说的……”夏邦谟大摇其头道:“我大师兄还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呢,不比用修贤弟更扎眼?”
“确实。”众人不由点头,‘老八’的弟子,身份肯定比杨慎更敏感。
“说不定解元也不是那苏弘之呢……”程启充嘟囔道。
“不可能。”杨慎却断然摇头道:“放眼四川,只有一个人能赢我,那就是苏弘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那他是怎么赢过用修贤弟的?”见杨慎不领情,程启充脸上有些挂不住。
“莫非他的文章比用修还神?”
“有可能。”杨慎望着湖面,长叹一声道:“我不是因为输给他而懊恼,而是因为没赢他。”
“……”一众丽泽会成员面面相觑,心说这怎么说胡话开了?
“哥,你之前还说,输了就丢死个人了……”杨惇更是扎心地指出杨慎的自相矛盾。
“……”杨慎回头幽怨地看了杨惇一眼,作势要往湖里跳。
众人赶紧拉住他。
“好好,我保证不说你了。”杨惇只好举手投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赢回来就是。”
“这还差不多。”杨慎示意众人放开自己,整整衣襟道:“就先让他一局,等春闱我再赢回来!”
“这样想就对了!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杨惇果然不敢说丧气话了。
但怎么听着还是怪怪的呢?
~~
泸州公所。
堂屋中,一共十个座位。两把椅子坐北朝南,东西昭穆各四把。
九位举人老爷坐了九把,还剩一把正位的椅子空着。
大家都知道,这是给小三元预留的。
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报喜人……
给朱子和报喜的都离开两盏茶了,门外头依然没有动静。
老前辈们难免嘀咕,小三元不会是落第了吧?
“老友别瞎说!”举人老爷们便教训道:“我们大师兄稳如泰山!”
“是是。”秀才们再也不敢摆老前辈的谱了,老老实实应声道:“晚生失言了。”
“嗯……”新科举人们其实自己心里也着急,只是要有老爷的体面,不能表露出来。
就在他们急得快要坐不住时,忽听外头响起了奏乐声。
“好像来了!”朱子和不愧小灵通,头一个听到了。
“是吗?”众人忙竖起耳朵细听,果然听到那奏乐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出奏的是《得胜令》来了!
“没错没错,来了来了!”众人这下再也按捺不住,涌到公所门口张望。
果然看到大队的人马吹吹打打而来,当先的那面‘解元及第’旗,在日光下映的人眼晕。
“哈哈,我说吧!”年轻的举人们大喜过望,赶紧吆喝一声:
“快去通知大师兄!”
“我去我去!”李奇宇麻溜儿朝东跨院跑去,义父成了解元,感觉格外愿意尽孝了呢。
~~
苏录还在东跨院的抄书房中。
方才众兄弟中举时,他已经出去恭喜过了,完事儿又回来了。
嗯,才不是在外头等太紧张呢……
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来,他端坐桌前,将一摞抄完的书稿堆迭整齐,拿一张厚实的瓷青纸做出封底和封面,用夹板固定好。
然后站起身来,一手按书一手持细铁锥开始打书眼儿。书眼要细,打得正而小,还须少,多则伤书脑。
他正全神贯注呢,门嘭的被推开,吓得他一哆嗦,差点攮到手……
“干什么?毛毛躁躁的!”苏录瞪了李奇宇一眼。
“别干了别干了,报喜的来了!”李奇宇拉着他就要往外走。
“别碰我,拿着锥子呢。”苏录却打开他的手道:“等我把这个眼扎完再说,扎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
李奇宇不敢再碰他,只好看着他将那个眼儿扎完。
“亲爹,你中解元了!”这才急不可耐道:“快来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艹,你不早说!”苏录闻言,扬手把锥子扎到了柜子上,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出门时还差点给门槛绊了一跤……
当苏录来到前厅时,公所院子里已是锣鼓喧天,那面杏黄色的‘解元及第’旗猎猎招展!
“请问哪位是泸州来的苏贤弟讳录?!”这次报喜的不再是书吏,换成了一位七品服色的官员。
“在这里在这里!”一众举人秀才忙将苏录推到人前,与有荣焉道:“这就是泸州来的苏弘之!”
报录的官员便拱手道喜:
“恭喜苏贤弟!高中四川乡试第一名解元!恭贺名魁虎榜,他日连中三元!”
“多谢大人,有劳大人了。”苏录赶忙作揖还礼。
“哎,如今你也是做老爷的,我们便是亲切的世兄弟,休要再叫大人了。”那七品官员相貌堂堂,一团和气道:“下官姓严,字维中,痴长你几岁,就叫我维中兄吧。”
苏录便恭敬不如从命道:“是,维中兄。小弟草字弘之。”
“知道知道。”维中兄笑着招招手,八名护榜兵丁便抬上那面装裱在红木竖匾中的巨大捷报——
‘捷报,官报联升。贵府老爷苏讳录,奉丁卯科四川乡试主考翰林侍读学士刘考取,中试第壹名解元!’
捷报书于双层杏黄绫缎之上,边缘绣金线腾龙纹样,顶端加盖省布政使的朱红大印!
“恭喜解元公,贺喜解元公!”报喜的官吏和兵丁们便竞相给苏录磕头,沾一沾新鲜出炉解元郎的喜气。
“恭喜大师兄!”
“贺喜解元郎!”
道贺声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苏录一时招架不过来,只好团团作揖道:
“多谢多谢!”
那严维中又将杜藩台所赠的牌匾‘解元及第’一并奉上,苏录赶忙再次道谢。
这时田总管凑过来轻声耳语几句,苏录微微点头,便对严维中笑道:“这都中午头了,公所略备酒菜,维中兄不嫌弃,在此将就两口?”
“正要讨解元郎杯酒沾沾喜气。”严维中也不客气,与苏录并肩进了厅堂。
厅堂中摆开了一溜八仙桌,胡大厨从早晨就开始忙活着做庆功宴,整出了八桌三汤五割的鲍翅席面!
待苏录请那严维中入席后,一众举人秀才便按身份就坐。
“来,第一杯敬咱们的解元郎,亲爱的大师兄!”朱子和身为亚元,此时也获得了话语权,端起酒杯高声提议道。
“敬解元郎!”众人便立即起身举杯,苏录却摆摆手正色道:“第一杯酒敬大家,不管名次如何,这回中与不中,大家都拼搏了,尽力了,可以昂着头喝下这杯酒!”
“是!”众人高声应和,高高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尤其是那些落了第的老前辈,看着晚辈们一下子成了前辈,本来心里头还挺不得劲儿的。但解元郎这一杯酒,大大冲淡了他们心中的块垒,让他们不再如坐针毡了。
“解元郎的格局真是大啊!”吉沢跟一众老前辈纷纷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泸州的文坛领袖啊!”
“哈哈哈,我大师兄现在要当四川的文坛领袖喽!”白云山等人却大笑道。
“你们别捧杀我。”苏录摆摆手笑道:“解元说破天不过是个举人,还领袖文坛,让人笑掉大牙!”
“哈哈哈!”在苏录三言两语的引导下,庆功宴的气氛既活泼又和谐,让席间每个人都感到很舒服。
苏录坐下后,那严维中举杯赞叹道:“没想到弘之贤弟不光文章写得好,做人说话也是一流!”
“维中兄说笑了,你才令人如沐春风呢。”苏录与他轻轻碰杯,呷一口酒,问道:“维中兄口音像是江西人?”
“没错。”严维中便点头笑道:“我是江西分宜人。”
“噗……”苏录差点一口酒喷他脸上,瞪大眼问道:“敢问维中兄大名?”
“愚兄单名嵩。”严维中回答一句,反问道:“弘之贤弟认识我?”
“当然认识。”苏录点点头,轻咳一声道:“小弟在太平书院的山长是朱玉山。”
玉山是朱琉中进士后给自己起的号。
“原来如此!”严嵩恍然道:“原来贤弟是德嘉兄的高足!”
说着对旁边的白云山等人笑道:“诸位肯定知道德嘉兄是上一科的二甲传胪。却不知道二甲第二正是区区在下吧?”
“啊?!”众人吃惊地站起来重新行礼。怎么二甲第二跑到四川布政司干经历来了?
但旋即一想,二甲第一还去琼州干铺司呢。
这世道,太正常了。
第三六五章 举人老爷
听说严嵩是上一科的二甲第二,堂中众人纷纷打望过来,这才发现他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端得是一表人才。
“维中兄如今的处境,是否也由于去岁上疏所致?”苏录轻声问道。
“是,也不全是。”严嵩苦笑一声道:“去年我还在翰林院当庶吉士,本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谁知祸从天降,玉山兄因为上疏下了诏狱,我们身为同窗自然不能见死不救,结果一上疏,又惹恼了当政,直接把我贬为四川布政司经历了。”
说着他叹气道:“不过比玉山兄强多了,他被发配琼州,至今生死不知。”
“山长已经在琼州安顿下来,当地士绅对他也很尊重。”苏录便笑道:“我们泸州的气候跟琼州很像,他信上说还挺适应的。”
“那太好了。”严嵩松了口气,眼圈微红道:“我们这些庶吉士自诩天之骄子,却动辄得咎,发配边陲,我沉沦下僚,他成了微末小吏……这跟我们的志向实在是大相径庭。”
“抱歉,乍一听到老友的消息,失态了。”意识到自己喧宾夺主了,他赶紧笑笑道:“诸位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太不合时宜了。”
严嵩又提醒苏录道:“贤弟得赶紧填饱肚子。按例,知府知县下午都会来看望新科解元,说不定布政司也会来人呢。”
“哦,多谢提醒。”苏录感激点头,田总管便吩咐道:“快上饭吧。”
苏录又对严嵩笑道:“既然维中兄与山长是同科好友,再叫维中兄不太合适了吧?”
“哎,可别改口。”严嵩摆手笑道:“刚才就说过,如今你也是做老爷的,我们便是亲切的世兄弟。再说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咱们各论各的。”
“那好吧。”苏录点头笑道。
~~
午宴后,严嵩带着心满意足的报录人告辞,临走提醒苏录等新科举人,别忘了后日到布政司衙门领取冠服,参加鹿鸣宴。
送走了严嵩一行,苏录等人便在厅堂吃茶聊天,等待官方上门慰问。人逢喜事精神爽,厅堂中欢声笑语不断。
没考中的苏淡等人也没有多失落,考举人是功名路上最难的一关,谁也没指望能一蹴而就。
何况他们阳江社二十一人,这回一口气就考上了十个,取中的几率高到夸张!这说明大师兄教他们的法子绝对是对头的!
而且他们平时和邓登瀛几个差距也没那么大,再努力三年,下次中举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大师兄,这回‘泸州小杨慎’的帽子算是彻底摘了吧?”白云山打趣笑道。
一众同窗都知道苏录不喜欢这个外号,邓登瀛笑道:“往后就得倒过来,管某人叫‘新都小苏录’了。”
“哈哈哈!”一屋子人捧腹大笑起来。他们可是看着苏录从无人问津的山里娃,一步步走到今天。虽然不知道‘逆袭’这个词,却都觉得过瘾极了。
“别瞎说。”苏录摆摆手道:“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万一将来杨用修春闱的成绩在我之上,莫非我还得重新把帽子戴回来?”
“哈哈好,以后不提了。”同窗们笑着点头。
其实苏录也很感慨,从别人抬举自己,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号,到彻底挣脱这个名号,一路走来真的很不容易。
这时林之鸿笑问道:“都说成了举人就是老爷了,但是老爷跟相公有什么区别?”
“对对,”苏录也点头道:“我们军户一般中个秀才就到头了,多少年中不了个举人,还得劳烦诸位兄弟讲讲,免得我们闹了笑话。”
其实他当初,连秀才的规矩都是现学的。
“好说好说。”白云山邓登瀛等人满口答应,他们家里都有举人,自然对举人的特权和优待一清二楚。
“首先,科举中式例赐出身,乡试中式之举人,亦称之出身,这是我们最值钱的地方。所以乡试是朝廷正经的一级科举,考中了举人,那从此就是正经官身了。而不再是秀才那般半官半民,介于官民之间的身份了。”朱子和便道:
“举人最大的权利就是可以考会试,而且不论取中与否,都无须再应乡试,可以按科无限期应会试……所以举人考中进士的可能,远大于秀才考中举人。”
“就算考不中,也可以在会试之后参加大挑,由吏部直接授官。”雷俊接着道:“每次大挑起码有一半的举人可以授官,一等授知县,二等授学官。以举人身份入仕者,同进士入仕一样,同为正途出身。”
“怪不得举人叫老爷,原来真是官老爷。”苏录有些明白了,又好奇问道:“大挑需要考试吗?”
“不是,有会试的成绩在,再考也没意义了。”雷俊笑道:“大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家一起去文选司面试,让吏部的人挑肥拣瘦。”
“他们挑人看心情?”苏满问道。
“倒也不是,还是有标准的。”雷俊对苏满笑道:“比如盈之兄,肯定一挑一个准,保准授你知县,同三甲同进士!”
“盈之兄这模样气质,真要到了大挑那一步,怕是比大部分三甲同进士得官还好。”白云山等人也深以为然。
“好嘛,大挑就是挑美男子啊。”李奇宇感觉膝盖中了一箭。
“美男子太少了,长得端正就行。”雷俊的兄长在吏部当员外郎,这种事自然比旁人知道的多。
只是没中举人之前,他从来绝口不提,以免败了运势。
现在他就可以谈笑无忌了:“我听我哥说吏部自有一套相人的标准,概括起来是八个字——‘同田贯日,身甲气由’。”
“啥意思?”这下不光苏录了,众人皆好奇问道。
“前四个字是好的,‘同’是长方脸;‘田’是四方脸;‘贯’是形容头大身直体长;‘日’是形容长短肥瘦适中,站有站相。符合这四个字的,就都有可能被挑中。”雷俊笑道。
众人便互相打量打趣一番,方追问道:“那后四个字是不好的?”
“对。‘身’是体斜不正;‘甲’是头大身子小;‘气’是单肩高耸;‘由’和‘甲’正反过来,是头小身子大。挨上这四个字的,不好意思,挑不中的。”雷俊笑道。
“真长见识了!”众同窗纷纷感叹道:“没想到举人拼到最后还得拼模样。”
“那像我俩这样的,岂不是考上举人也做不了官?”程万范颇有自知之明道。
“谁跟你俩?我多周正啊!”李奇宇登时抗议道:“我绝对是个‘同’!”
“噗嗤……”苏录差点没笑出声来。
“怎么义父,你觉得我长得不好看吗?”李奇宇巴望着他道。
“好看好看。”苏录赶忙摆手道:“同同,绝对同!”
“听到了吗,义父都觉得我是个同。”李奇宇便得意地朝程万范扬了扬下巴。
“你要是同,我就是日。”程万范不屑地撇撇嘴。
“好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其实对举人来说,当官的吸引力真不大。大部分的举人一辈子都不参加大挑,就在家乡作威作福,一辈子美滋滋!”朱子恭便道:
“反正由科举带来的出身,除犯罪被黜革功名者外,可以终身享用。”
“比如家严。”朱子和对他爹一辈子不肯出仕,向来颇有微词。
“师伯的日子真是让人称羡啊。”苏录却赞叹道。
“大师兄现在是解元了,只要你想,也可以跟我爹过的一样舒服。”朱子恭笑道。
“先从出行说吧。”邓登瀛接着讲解道:
“咱们当秀才的时候出门还得步行,一般只有重要的场合才会坐抬舆。可一旦成了举人,就算不当官,出行也是要坐轿子的。”
“不过得注意,举人的轿子只能两名轿夫抬,也不许加任何装饰,只能用素棉布做轿围子。”萧廷杰出声提醒道:
“对了,轿夫不能穿红色坎肩的,那是在职官员的轿夫才能穿的。”
“好家伙……”苏录不禁咋舌,还有公务车专用色。
“其实没那么严的,在我们老家,举人都公然乘坐四人抬乘的豪华大轿,前头还有专人高举回避牌以示尊贵。”许承业笑道:“反倒是泸州城的举人老爷,都挺规矩的。”
“废话,泸州城里那么多官,那么多进士,轮得着举人耀武扬威吗?”白云山笑道。
“此外,成了举人老爷,日后出行就不能只带一个书童了,不然就有失体统。”邓登瀛接着道:
“轿旁必须跟着长随与书童,为老爷保驾护航。”
“那日常起码得雇四个人跟着。”春哥儿皱眉道:“我们哥俩就得雇八个,怎么养得起啊?”
“确实是不小的开支。”苏录点点头。
“不过好像没听说,哪个举人家里揭不开锅了呢。”林之鸿道:“反倒是一提起举人来,那就是有钱的老爷。”
“没错,从来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萧廷杰点头道:“想让举人穷,可比让举人富,难太多太多了。”
“确实难比登天。”雷俊点头道:“人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当上举人,天上就是整天掉馅饼。你坚决不张嘴那没办法,但凡张张嘴就能吃得满嘴油光。”
众人正聊得热乎呢,便听尤幕友进来禀报道:“解元公,成都县尊唐大老爷,来看望解元公和诸位老爷了。”
“第一块馅饼掉下来了。”白云山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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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六章 家族荣耀
翌日天亮,泸州城上香烟缭绕,人头攒动。
省城二十九日秋闱放榜,但二十八日就开始报捷,州公所也会在第一时间将诸位老爷的捷报传回。
快船顺江而下,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上午就会到泸州。
泸州城内,但凡家里有应试秀才的,谁不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所以都会早早到码头等信儿,后来又嫌在码头太慢,便登城眺望。
干等也是等,不知谁家先开始搞迷信,把香案抬到城头上,设祭虔诚供奉江神,保佑能带来好消息。
旁人一看,人家供了自家不供,那不得罪江神吗?便也抬上香案拜祭,于是乎就这样卷起来了!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样一个习俗……
苏有才闻讯十分重视,让有马提前一天就来占位子,今日和小田田也早早过来,摆下祭品,点起香烛虔诚跪拜起来。
至于老板娘,在家坐月子不便出门……
稍晚些时候,黄峨也来了。虽然整个泸州城都知道她是苏家的媳妇,但这样公开跟苏家人一起拜祭,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朱家也紧挨着苏家设了香案。朱老爷哥几个带着族中晚辈,好大一家子都上了城头。
朱琉被贬虽然让朱家名声大噪,但也着实损失了元气,亟需子弟能考取新的功名,给家族回回血。
所以朱家人拜祭的很认真,就连平日里总没正形的朱子庚,此时也一脸严肃地磕头祈祷。
朱茵虽然不用祭祀,但也来了,她站在两家香案交界处,默默祈祷师兄一定要中举,好高高兴兴地回来娶自己。
太阳渐渐升起,所有人都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虔诚祷告,祈盼报捷的快船能带来佳音。
漫长的等待过后,日上三竿时,忽然有人指着江面大叫一声:“来了!”
所有人齐刷刷循声望去,便见水天交接处,出现一个醒目的红点!
顺风顺水,那红点来得很快,转眼就成了一面红色的船帆,乘风破浪驶近泸州城下!
“谁眼力好,快数数多少面红旗?!”老人家们急不可耐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后生们便异口同声数起数来。
“啥,看错了吧?”城头众人第一反应是不信。
“咱泸州开国以来,最多就中过七个!”
“确实,九个也太夸张了。”众人纷纷点头。
“不止九面呢!”有人忽然高喊道:“船头上那不还有一面大大的杏黄旗吗?”
“杏黄旗那是中解元的……”城头众人目瞪口呆:“难道九位举人之上,咱泸州还出了解元?”
“哈哈哈,咱泸州终于出解元了!”急性子的已经准备要放鞭了。
“别高兴太早!”却被老成持重的士绅喝住:“等确定了再庆祝不迟。”
“嗯嗯。”因为成绩好到离谱,泸州父老反而不敢轻信,于是屏息注视着那船减速驶近,缓缓靠向码头。
“解元不是非杨慎莫属吗?”等待时,有人小声嘀咕道。
“谁说的。”旁人摇头道:“他爹要是在位,肯定非他莫属。但他爹都到南京养老了,大家就各凭本事了。”
“就是,都是小三元,我们泸州的难道比他成都的差?”那人说完自己都心虚了,成都的读书人是泸州的十倍,人家的小三元当然更有含金量。
在众人急不可耐地注视下,那报捷的官船终于靠上了码头。
船还没停稳,报子就拔起那根杏黄旗,使劲挥动起来!
旗面展开后,上头斗大的‘解元’二字便清晰地映入城上城下人的眼帘。
“是我们的解元!真是我们的!”城上城下瞬间沸腾起来,压抑许久的呐喊声冲天而起!
人们欢呼着涌向码头,纷纷大声问道:“真中了十位?!”
“自己看嘛!上头都有名字!”报子一指船头的九面红旗。但这会儿没有风,旗子都耷拉着,哪能看得见上头写了啥?
丫就是故意的。
“快报快报!”铜钱和碎银子便雨点般落在船上。
另两名报子这才拔起一面红旗,展开旗面展示给众人。
码头众人大声念道:“捷报——邓老爷讳登瀛,高中第六十九名举人!”
喝彩声响彻云霄。
城头上,邓家众人便乐开了花,旁边人纷纷道贺,邓老爷高兴地合不拢嘴:“好好好,重重有赏!”
他们邓家太需要这个功名来止跌了。
“谢邓老爷赏!”船上那持着杏黄旗的报子头,抱拳致谢后,便吩咐道:“下一个!”
“捷报——许老爷讳承业,高中第五十三名举人!’
“好好!重重看赏!”许家虽然是江安县的,许承业的父亲昨天就来泸州等信了。
虽然泸州城没几个认识他这号的,但这一刻起,许家就算是在泸州扬名立万了!
报子又奏了第四十五名雷俊的捷报。城上城下,自然又对雷老爷一番恭贺。雷老爷子也乐得哈哈大笑,吩咐重赏。他们家虽然出了两位进士,但年轻一代赓续香火同样重要。
下一个,第三十一名林之鸿!
林镇抚也大老远从蔺州赶来,这两天就住在金桂园中,连祭祀的香案都是苏有马一并张罗的。
他虽然是从五品的武官,但在城头上一众老爷相公中却很局促,旁人也没怎么搭理他。也就苏有才一个劲儿跟他说话……
但当他儿子高中第三十一名的报喜声传来,世界登时就变了样。
“恭喜恭喜,文武双全!”
“佩服佩服,林大人教子有方啊!”
“厉害厉害!”认识不认识的全都热情似火地围上来,争着抢着道贺。
就连各家的家主也放下了矜持,对苏有才道:“允文贤弟,回头帮忙引见一下林大人。”
林之鸿能比原先鹤山书院数一数二的雷俊考得还好,说明他读书厉害着呢。将来中个进士也有可能,跟他家里当然要好好来往了。
而后,报子展开了第五面旗,上头赫然是朱子恭的大名!
这下道贺声又转向了朱玠。朱玠一边跟众人抱拳客气,一边如释重负地长长松了口气。
士绅集团内部的地位变化,都是围绕着科举展开的。九弟被贬后,他这个家主压力实在太大了,这下儿子中举,总算能稳住人心了……
“恭喜啊老哥哥。”苏有才也过来道贺。
这一年,苏有才跟朱玠走得很近,把他的不容易都看在眼里。
“多谢贤弟。”朱玠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也快到你家了……”
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船上展开了第六面旗——
“捷报——苏家老爷讳满,高中第二十名举人!’
“哇!苏家这运势也太旺了吧?!”城上城下一片惊呼,没想到在苏录之外,苏家居然还中了一个!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朱玠的笑声陡然提高数倍,使劲摇晃着苏有才的手,“恭喜啊老弟!”
“多谢多谢!我也恭喜你这位老泰山啊!”苏有才也大笑着使劲摇晃朱玠的手。
“哈哈哈,那就同喜同喜!”朱玠人逢喜事精神爽,心头的郁气彻底一扫而空。指着自己的两只眼,对道贺的众人大笑道:“就说老夫的招子毒不毒吧?!”
“毒,你好毒!”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初朱老爷上杆子非要把闺女嫁给苏满时,苏满还是个童生。
他们没少在背后说闲话,觉得朱老爷太惯着闺女了,抱个绣花枕头能当饭吃吗?
结果还真能当饭吃!人家苏满可不是绣花枕头,而是才貌双全!
“真让朱家小姐等着了……”众人赞叹不已。
再看朱茵,已经抱着黄峨哭成了泪人,在她耳边喜极而泣道:
“我要成亲了,我终于要成亲了……”
朱大小姐才不在乎别的呢,只要有苏满那个可人儿,她就心满意足了……
~~
萧廷杰白云山之后,第九名旗帜展开——
“捷报——朱家老爷讳子和,高中第七名亚元!”
贺喜声再度淹没了朱玠,苏有才激动道:“恭喜老哥哥呀,这回朱家成了最大的赢家!”
“难说。”朱玠却摇着头指着那面杏黄旗笑道:“贤弟猜猜解元是谁?”
“这哪儿猜的着?”苏有才心怦怦直跳,既期待又忐忑。
“哈哈哈!贤弟言不由衷了!”朱玠等人放声大笑。泸州拔尖的学子都已经在这儿了,不会再有意外了!
“非令公子莫属啊!”雷老爷白老爷齐声笑道。
苏有才却紧绷着脸,非要等报喜的亲自喊出来才肯放心。
下一刻,便听码头上响起震天的报喜声:
“捷报——苏家老爷讳录,高中今科解元!”
“哈哈,怎么样,没有意外吧?”诸位老爷大笑道:“恭喜解元翁,贺喜解元翁!”
其他人也没口子拼命道贺,苏有才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笑,只是止不住地流泪道:“好好,太好了!我儿终于得偿所愿了……”
另一边,黄峨也成了众人恭维的对象,一口一个‘解元娘子’,再也没人觉得苏录高攀她了。
小姐妹们眼里的羡慕汇聚成河,都快把她给淹了。
第三六七章 改换门庭
合江县,苏家大宅。
午饭后,老爷子和老太太坐在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金宝儿带着喜宝和冬哥儿在廊下叽叽喳喳过家家。
老爷子一脸的喜乐平和,丝毫不觉得孙子辈吵。
老太太更是……耳背,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然而这和谐的一幕,很快就被大伯娘和小婶儿打破了。自打小姑去泸州伺候月子,妯娌俩没了缓冲,在家三天两头的拌嘴。
也没什么大事儿,都是家里那点鸡毛蒜皮……基本因为小婶儿笨手笨脚,咋干都入不了大伯娘的心,不干还嫌她懒。
大伯娘那张嘴不说人又难受,小婶儿起先还能忍,但日子一久了也开始还嘴,然后升级到拌嘴。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从东屋吵到西屋,把老爷子烦得头大如斗,拍着桌子骂道:
“两个背时婆娘,你们要把家拆了嗦?”
妯娌俩便缩缩脖子闭上嘴,一起抬着箱冬衣上前院晾晒。
世界总算安静了,老爷子便靠在躺椅上,准备在孙子辈的欢笑声中睡个午觉。
谁知刚有些困意,便听前头砰砰咚咚砸门砸墙的声音,老爷子一下被吵醒,登时拍案怒道: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说着他便撸起袖子,气冲冲去前头阻止两个儿媳拆家。
却见小婶儿满脸惊慌地跑进来,扯着嗓子大喊道:“爹,快跑啊!贼人进家了!”
“胡说八道,大白天的,县城里哪来的贼人?!”老爷子自然不信,他家跟县衙可就一街之隔。
“爹呀,他们冲进来就砸,肯定不是好人。”小婶儿惶急道。
“嗯……”老爷子谨慎起见,从腰间抽出了九节鞭。
小婶儿眼珠都快瞪下来了,老爷子怎么在家还随身带着凶器啊?
“有备无患。”老爷子着紧问道:“你大嫂呢?”
“大嫂去拦着他们了,让我赶紧带着你们赶紧走!”小婶儿红着眼圈道:“爹快走吧,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大嫂的。”
“瞎说!当爹的能丢下自己孩子吗?”老爷子却一瞪三角眼,凶光四射道:“你领着他们走吧,我去救你大嫂!”
“爹,别去啊!不能让大嫂白白牺牲啊……”小婶儿拉着老爷子的胳膊不让他去送死。
这时,就见苏大吉和苏有彭兴冲冲进来,看到老爷子手持钢鞭,一副要出去拼命的架势,两人也吓了一跳。
“六哥,这是要干啥?!”
“说是有人冲进我家打砸,你俩没看到吗?”老爷子看到两人这表情,就知道两个愚蠢的婆娘弄错了,把九节鞭一截截插回腰带上。
“嗨,弄错了!”苏大吉大笑道:“人家是来报喜的!”
“报什么喜,要把我家砸了?”老爷子皱眉道。
“因为中了举人,就是官宦人家了!把家里的旧门窗砸掉,改换门庭!”苏有彭兴奋道。
“什么?你是说我孙子中举了?!”老爷子一个激灵,一把抓住苏有彭的手腕,追问道:“大孙子还是小孙子?”
“都中了!”苏大吉和苏有彭异口同声道:“弘之还中了解元呢!”
“啊……”小婶儿一听,竟激动地晕倒在地。
“啊!”老爷子也差点晕过去。
“六哥,你不要紧吧?”苏大吉两人赶紧扶住他。
“不要紧!”厮杀汉的神经比普通人粗大太多。老爷子一摆手,沉声道:“出去看看。”
便在两人搀扶下走向前院。
小婶儿一动不动躺了好一会儿,还是粗使丫鬟二妮把她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这才还了阳……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小婶儿喃喃问道。
“俺觉得并木有啊。”二妮是北方逃难来的。
“快说,秋哥儿中解元是真的,春哥儿中举人是假的……”她一把抓住二妮的手。
“然而这都是真的。”二妮道。
“哎呀,大嫂以后成了功德父母,怕不是要骑到我脑壳上屙屎嗦?我这日子要咋个过嘛!”小婶儿想找块豆腐撞死的心都有了。
“大夫人又不是屎壳郎……”二妮闷声道。
~~
老爷子来到前院,就见天井里人声鼎沸,一群街坊邻居,还有官府的差役,兴奋地抡着斧头、锤子,叮叮咣咣地砸着他家的门窗,连院墙都不放过。
而且他们卖力极了,好好的前院很快就被砸得稀烂。
“爹,快拦住他们吧!”大伯娘却急得呼天抢地。“造孽啊,住手啊!我这才刚装修的!哎哟,怎么大门都给我拆下来了……”
“官宦之家要用广梁大门了,原先的百姓家门不合规矩了,必须要换掉!”众人赶紧跟‘功德母’解释道。
“我这大门刚换没两年,还有这照壁,全给我砸了干什么?!”大伯娘却不舍得。
“给‘功德母’你换成官宦人家的黑漆大门,带门钉的那种!”众人笑道。
“我老公本来就是当官的……”大伯娘道。
“武官跟士绅不是一码事儿。苏老爷中了举,恁两口子成了功德父母,这才真正算是官宦人家。”官吏街坊众口一词。
“原来这样啊……”大伯娘还一直以为自己老公是当官的呢。
~~
大伯娘死命拦着,众人才没继续往屋里砸。
他们便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砖烂木头,这可是文魁星文曲星用过的东西,文气重着呢!
拿回去给孩子泡水喝……
“放心吧,功德母。赶明儿就开工新建!绝不耽误解元老爷、举人老爷归乡省亲!”县里工房的牛司吏拍着胸脯保证道:“今晚就先将就将就吧……”
“哎,好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事已至此,大伯娘也只能往好处想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问众人道:“你们刚才说我侄子中解元,我儿子中举人了,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啊!”曹县丞和包主簿联袂而至,大笑着抱拳道:“恭喜功德母了!”
“啊哈,我成了解元嬢嬢举人娘?”大伯娘的反射弧略长,刚才光顾着心疼,这会儿才激动起来:“老三媳妇,你听到了吗?以后你得对我保持尊敬!”
大伯娘双手叉着腰哈哈大笑道:“看你还敢跟我拌嘴,吼吼吼!”
“行了,别得意忘形了,丢人现眼。”老爷子看不下去了,低声道:“赶紧张罗酒席请客了!”
“哎哎好。”大伯娘忙没口子应道。
“不用不用,哪还用得着功德母忙活。”包主簿赶紧摆摆手,对大伯娘笑道:“从今往后,恁就袖手高坐,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行。”
“没错,区区酒席不必操心。”曹县丞双手一击掌,便见县里各大酒楼的东家掌柜带着伙计,拎着食盒、扛着桌椅板凳,鱼贯进了苏家,转眼间便在院子里摆了三十桌。
但道贺客人实在太多了,转眼坐满了全部座位,仍然络绎不绝。
实在没处坐就推倒了院墙,在左邻右舍的院子里继续摆席面。酒肉自然还是由县里各大酒楼供应,苏有彭想问问是现结还是回头一块算账。
谁知老板掌柜们全都‘视金钱如粪土’,他一提钱就跟他急,皆道:“合江县开天辟地出了位解元公,还不让我们表示表示?瞧不起我们吗?”
“好吧……”苏有彭只好瞧得起他们了。
老爷子又让他去跟左右邻居说说,事后会把推倒的院墙重新砌好。
谁知两家坚决不肯,还把黄册地契拿出来,求苏家老太爷看在大家多年邻居的份上,收下他们作下人吧……
其实那些酒楼老板也是同样的想法,就想借着这个机会跟苏家搭上线,好把自家的店铺挂到苏家名下。
因为举人是可以免税免役的……
当然不白挂,他们会把原本交给官府的赋税打五折交给苏家。
当然,举人名下也不可能无限度的挂,通常免税田几百亩,免役人在几十口,店铺的话不超过十间。
再多县太爷就不高兴了……
但苏家一下出了两位举人,而且还有一位是解元郎!减免的额度自然远高于寻常举人家。
几乎全县的富户和老百姓都跑来了,争着抢着想给苏家为奴为仆,把没见过这阵仗的老爷子弄得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好在县太爷前来慰问老太翁和太夫人了,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投献,世界这才消停下来。
老爷子一见老父母亲临,赶紧出迎,下意识要磕头时,没想到县太爷抢上前扶住他,连声道:“老太翁使不得!令孙高中解元举人,与本县已是亲切的世兄弟,所以我还得称你老一声‘太翁’啊!”
太翁就是爷爷,老爷子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能听到县太爷管自己叫爷爷……
谦让一番,见县太爷执意当孙子,他也只好各论各的——
苏大成管县太爷叫老父母,县太爷管他叫老太翁。
你管我叫爷爷,我管你叫爹……基本上就这么个意思。
进屋就坐时又是一番激烈地谦让,老太翁想让老父母上座,老父母想让老太翁上座。
最后还是老爷子被硬按在了正位上,县太爷在他右手边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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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八章 文魁的威力
新上任的合江知县姓侯,跟卢知县不一样,人家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年轻气盛,原本是有些傲的。
加上苏家跟卢知州走得太近,所以侯知县有点敬而远之,但没几个月他就发现,卢知州虽然已经离开了,可整个县里的士绅还是只听卢昭业那条老狗的。
卢昭业不点头,他什么都干不成。
反倒苏家安分守己,从来不仗势欺官,所以侯知县就有心交好苏家,请苏家代为缓和与老公祖的关系。
但进士官有进士官的矜持,总不能没来由硬往上贴,他正愁着不知该如何破冰呢,结果今天就接到急报,本县苏家两兄弟同时中举,苏录还成了泸州本朝第一个解元!
这下他再也顾不上矜持,只能硬往上贴了。
结果发现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好像也没什么难的……
侯知县坐下后各种卖好,先奉上了县里的贺礼,二十两白银,绫罗绸缎各一匹,还有两块‘文魁’匾额。
单单这点礼物当然远远不够,他又对老爷子道:“县里决定,为令孙起一座解元牌坊,就建在东门内大街上,这样一进城就能瞻仰到解元郎的风采!”
之前那块‘黄甲传胪’虽然位分更高,但终究跟合江关系浅薄,所以不好放在显眼处,立于学宫门外就很合适。
但苏录不一样。他家在合江,在合江考的县试、念的县学,是如假包换合江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展示在最显眼的地方!
“这个老朽不懂,全凭老父母做主。”苏大成忙道。
“老太翁过谦了,你老见多识广,才能培养出那么优秀的儿孙。”侯知县把姿态放得极低,又陪笑问道:
“至于材质嘛,一般进士用汉白玉,举人用青石,但解元分外荣耀,不能与举人一概而论。所以本县的意思是,索性也用汉白玉如何?”
“会不会太破费?”苏大成担心问道。
“不会的。”侯知县摆摆手道:“这解元牌坊,可不只是为令孙而立,更是本县的荣耀,百年之后依然能激励后进,当然马虎不得。”
“至于贵府上的门庭,也由县里负责重建,这样才符合规制嘛。”他又对苏大成笑道:“这个活计,本县就交给造牌坊的瓦匠石匠了,他们肯定不敢应付,不然就别想干牌坊了!”
“施工这段时间,府上的安保也由县里负责。”侯知县接着道:
“我已经吩咐壮班的刘班头,派一队衙役轮番在贵府周围值守,任何人敢喧哗滋扰、冲撞贵府家人,直接带回县衙,严惩不贷!”
“这太添麻烦了……”老爷子受宠若惊。
“不麻烦,侍奉好老太翁本县责无旁贷,这样解元郎才能没有后顾无忧,继续为本县争光!”侯知县笑道:
“日后若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老太翁只管派人到县衙知会一声,我一定第一时间解决!”
“还有令孙入乡贤祠时,本县会将老太翁和苏相公一并入祠,受万民敬仰……”
老爷子都听晕了,老父母考虑的也太周全了吧?老子还没死呢,就先准备给我入祠了。
~~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家兄弟高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顺着蜿蜒的赤水河,很快就飞到了太平镇。
自打赤水河常年通航后,镇上热闹了不止一星半点。往年只有枯水季才能见到的舟楫往来、货栈林立的繁忙景象,如今四季不绝。
码头上商船货船、粮船酒船挤得满满当当,沿街的茶馆、酒楼日日生意兴隆,连带着都新开了好几家那种地方,极大丰富了镇上的夜生活,好一派百业兴旺的气象!
有道是‘大河有水小河满’,镇上的好景气让甜水记的营业额翻番了……
可惜苏家的买卖越来越大,二郎镇的甜水生意越来越不起眼了。
镇上的中心建筑依然是千户所,哦,现在是守御千户所了。
签押房中。
马千户大马金刀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边嚼着蒌叶卷,一边听坐在一旁的苏有金禀报:
“卢知州已经拿到了宝泉局和盐运司的札付,可以牵头跟贵州做盐铜互贸的生意了。”
“这两家的条子可价值万金!”马千户惊讶道:“卢知州现在如此神通广大了?”
“他走的是……”苏有金尖了下嗓子。“嗯哼……的路子。”
“原来如此。”马千户恍然道:“不愧是拔贡官,什么路子都敢钻。”
“他也是被镇守太监逼得没办法了,去年刚砸锅卖铁应付过去,转过年来又开始催逼了。”苏有金替卢知州解释道:
“这年月,文官去留都是太监一句话的事儿,卢知州十几年才熬上这个位子,当然不想就这么丢了。”
说着他沉声道:“不过卢知州保证,只要每年交够了银子,就不会有太监出现在赤水河上。”
“那还行。”马千户松口气,他是真怕太平镇也成了太监的地盘。
便问道:“卢知州让你做什么?”
“盐铜互贸自然轮不到咱们染指。”苏有金便沉声道:“但卢知州说,可以将往来运输的任务交给咱们千户所和河工所!”
赤水河工程虽然已经完工,但仍需每年疏浚维护,所以河工局非但没有取消,还又下设了三个河工所,分管上中下游三段河道。
苏有金便是河工局协办,兼上河段河工所委员,负责整个上游河段的维护治理航运等一切事务。
“嘶……”马千户眼睛一亮,吐掉口中蒌叶卷,沉声道:
“这可是块肥差!一趟船来回,纯利就得上百两银子吧?还可以顺带把咱们的二郎酒捎去贵州售卖,又是一笔稳赚不赔的进项。一年到头算下来,可不是小数目!”
“正是这个理儿!”苏有金连连点头,却又有些吃不准道:
“只是大人,这块肥肉固然诱人,凭咱们的能耐真能吃得下来吗?别忙来忙去到最后,成了给人家做嫁衣!”
“是啊,跨省的买卖我这守御千户可罩不住。”马千户重重叹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黯然自伤道:“有时候我就纳闷,都混到一方诸侯了,怎么还是不够看?”
“因为咱们是武官啊。”苏有金苦笑道:“在这太平镇,咱们说话水里陆上都管用。可一旦踏出这片地界,到了文官的地盘,就干啥都不好使了!”
“唉……”马千户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满目殷切地望着苏有金:
“咱们这些丘八是指望不上了,只能盼着你苏家儿郎能考个功名回来!”
说着他加重语气:“他们能挣个官身,咱们才敢放开手脚干一场,为子孙谋个百年基业!”
显然,马千户认为自身能力不足,不想掺合航运生意。
苏有金也赞同挣能力以内的钱,但这不光是钱的问题啊!
“大人,这买卖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到时候赤水河上就会多一条过江龙!”他继续劝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你个瓜娃子还挺有文化嘞。”马千户不禁失笑道:“你说的都对,但我也没错,那我们就看看乡试的结果吧!”
顿一下,他沉声道:“只要你家有个中举的,我们就干!”
“没有就算!”苏有金沉声道。
“哈哈,就是这个意思!”马千户大笑着点头,说罢看一眼墙上的黄历道:“放榜已经两天了吧?”
“是。放榜前一日就会报捷,所以放榜当天喜讯就能传到泸州。再过两天有马该带着消息回镇上了。”苏有金点头道。
“那就是今天。”马千户喃喃道。
“没错……”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响起苏有马大呼小叫的声音:
“大哥大哥!”
“嚷嚷什么?衙门重地成何体统?”苏有金推门出来,呵斥三弟。
“大哥!秋哥儿高中解元!春哥儿也中举人了!”苏有马却自顾自大喊道,恨不得要让全镇都听到。
“是吗?!”马千户闻言,以不符合年龄的矫健身姿冲出来,激动地更大声道:“咱们千户所出了苏解元和苏举人?!”
“是的!”苏有马骄傲地昂首道:“千真万确!”
“哎呀,文魁星文曲星居然下凡到咱们这山沟沟里!”千户所众军官全都跑出来,激动地道贺不迭,每个人都与有荣焉。
“真是谢天谢地啊!”
“恭喜贤侄,啊不,恭喜大人啊!”马千户朝着苏有金一揖到底,礼数绝对到位。
苏有金却张大嘴巴,半晌方道:“先扶我一把,我有点晕……”
马千户和他儿子马百乘,赶紧扶苏有金回屋,在他正位上坐下。
“这是千户大人的位置,我怎么能坐?”苏有金只是头晕,脑子
还是清醒的。
“哎,苏大人,快请上座,快请上座!”马千户却把他按在位子上,大笑道:
“从今往后,咱们太平镇可就仰仗你家两位老爷了!”
“仰仗苏大人和两位老爷了!”副千户以下所有军官,一齐向苏有金行礼,并表示事发突然没有准备,回头一定会补上厚礼。
“那咱的事儿?”苏有金看向马千户。
“就按你说的办!”马千户重重点头,彻底不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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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九章 解元经济学
马千户实在太高兴了,他当初投资苏家的时候,盼的就是苏录将来能中个举。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且还一中就是俩,苏录还中了解元!
这真是丢把芝麻赚个西瓜,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以后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儿,苏举人就能帮着摆平了,苏举人摆不平还有苏解元!
他想不到在四川,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元郎解决不了的?
这话并非臆想,官场的关系网,就是由同年、同窗、同乡关系编织起来的。
什么叫同年?一科七十个举人便互为同年,同年之间的关系叫年谊。这也是举人最宝贵的人际关系——没有人敢不把年谊当回事,因为同年有事你不帮忙,你有事的时候其他同年也不会帮你。
而且七十个举人里,日后必然有人中进士,甚至点翰林,拜九卿,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你天然的大靠山。到那时,别人想舔都舔不着的大佬,你却可以上去就舔,还不活活美死?
所以官场极重年谊,看在同年的份上,能帮就会帮一把,不能帮也会想办法……
这还是普通的举人,而苏录可是能力压杨慎的解元,整个四川官场都会给足他面子的!
万分激动之余,马千户沉声道:“赶紧吩咐下去,守御千户所放假三天,每家发二郎酒一坛,鲜猪肉两斤,全所共贺二位苏老爷高中!”
“遵命!”副千户大人高声应道,原先这种事他向来是能躲就躲的,眼下也积极起来了呢!
不积极不行啊,以苏家和马家的关系,就算千户大人退休了,他也翻不过点儿来。再不积极的话,往后日子没法过了……
“苏大人没别的安排,咱们也喝起来?”马千户又笑问苏有金道。
“这个,得赶紧先回族里报个喜,让祖宗高兴高兴。”苏有金也不用一味当应声虫了。
“应该的!孝廉嘛,当然要以孝为先了!我这老糊涂怎么把这茬忘了?”马千户一拍额头笑道:“那咱们就晚两天,让弟兄们也准备准备。”
“是是是。”众军官纷纷点头,准备厚礼确实得花点时间。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苏有金便要带着有马离去。
“等等,”马千户看到苏有马骑了一匹身姿矫健的汗血马,把苏有金的滇马衬得又小又土,便命人将自己的宝马照夜玉狻猊牵来,亲手把缰绳递到苏有金手中道:“骑这匹,稳当。”
“这不合适吧?这是大人的爱驹呀。”苏有金赶忙推辞。
“哎,我老了,骑不动马了。苏大人骑着,也能多为赤水河的百姓造福啊。”马千户却坚决割爱。
苏有金也只好收下千户大人的好意,骑着纯白的宝马与苏有马扬长而去。
目送着苏家兄弟没了影儿,马千户也赶紧回家,让年轻的夫人给自己收拾行装。
“要去哪儿这么急?”小夫人问道。
“去县城给老哥道贺,他大孙子中了举人……”马千户翻箱倒柜道。
“啊?”小夫人惊得合不拢嘴,“还真教他孙子考上了?”
“没说完呢,他那个跟千里同窗的孙子,还中了解元呢!”马千户犹自一脸震撼道。
“我的天呢!”小夫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拍着胸口道:“千里怎么修的福分,居然能跟解元同窗?”
“是吧?”马千户白她一眼道:“当初我跟你说,投资他们家是最赚的一笔买卖,现在信了吧?”
“信了信了。”小夫人点头如捣蒜,一改平日里守财如命的脾气道:“把家里的钱都带上,人家又是解元又是举人的,得备份厚礼才行!”
“哈哈,现在奉承我那老哥哥的人,得从他家门口排出城。”马千户摇头笑道:“现在备厚礼也进不了他的心了,幸亏老夫这些年早就下足了功夫,这回差不多就行了。”
说着屈指算道:“回头还有他三个孙子的婚事,万一明年再中个进士,然后生重孙子……悠着点儿来吧。”
“确实,这次给太多,后头如何吃得消?”小夫人赶紧点头,现在他说啥是啥。
说是悠着点儿来,马千户还是备了整整千两银子的贺仪,然后携全家去码头,准备乘船前往县城道贺……
~~
就马千户回趟家的功夫,苏录中解元的喜讯已经传遍了整个太平镇。
镇上立时成了欢乐的海洋,家家户户挂起了鞭炮,爆仗声像煮沸的粥锅一样停不下来,眨眼就把整条大街铺成了满地红!
男女老少全都涌到大街上,加入了欢庆的人群中。所有人都万分兴奋,倍感自豪——苏解元可是正经从他们太平镇上走出去的孩子!
“哎呀,苏解元不容易啊。那年为了凑学费,他大过年的在庙会上卖甜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凑,真是太难了!”河伯庙的老庙祝感叹道。
“真的假的?”外地来的客商难以置信,读书可是花钱的事业,解元郎还能起自微寒?
“当然是真的!”便有无数人异口同声道:“我们当时还跟他买过甜水呢。那时候解元郎个子小小的,模样可俊俏,可有礼貌了!”
“就是靠卖甜水的钱,他才上得起太平书院!”众人指着镇南边的观山方向道:“但还是住不起校,就每天来回二十里,步行上下学!”
“是啊,那时候见天能看见他,天不亮就背着个旧书箱,在道上一边走一边大声背书,字正腔圆的,可好听了!”打更的老张满脸崇敬道:“老子当时就说,这孩子将来准有出息!”
“瞎说八道!你当时明明说,这娃儿莫不是个书呆子,一脚踩在牛粪上都不知道!”众人便起哄笑道。
“别瞎说!”老张却变颜变色,慌忙捂住嘴道:“解元郎是天上的星宿,滥说不敬的话是要烂舌头的!”
“那你快去庙里拜拜,求姜太公帮你说和说和,留着舌头好报更。”街坊们便笑道。
“嗯嗯。”老张便赶紧捂着嘴去了。
其他人却依然兴致勃勃地回忆着解元郎的点点滴滴……
摆茶摊的祝大婶子扯着洪钟似的嗓子道:“有一回突然下大雨,解元郎上学没带伞,就在我这摊子底下躲雨。我瞧他冻得鼻尖发红,给他冲了碗热腾腾的牛皮茶!”
说着她一脸骄傲道:“解元郎可讲礼数了,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婶子’,喝完了说‘真好喝’!”
“快快,也给我来碗牛皮茶,我也尝尝解元郎喝的茶是什么味儿?”众人马上来了兴趣,把茶摊子围了个里外三层,跟大婶子讨茶吃。
“大娘,你以后别叫牛皮茶了,改叫解元茶才对!”有人给祝大婶子支招道:“回头靠这碗茶就能养你三代。”
“改改改。”祝大婶子从善如流地扯开嗓子道:“解元茶解元茶!两文钱一碗喽,尝尝解元喝的茶!”
“好家伙,不是一文钱一碗吗?”
“苏公子中了解元,喝的茶也得跟着涨价!”祝大嫂子却理所当然。
“也有道理。”众人竟然也接受了,喝茶热情不减……
刘家菜馆的老板见状深受启发,便也高声道:“诸位,喝了解元茶,不来尝尝解元餐?解元郎可是最爱在我家吃饭的,每次月考之后,必会跟同窗来本店聚餐!”
“好好好,中午就在你家吃了!”刘家菜馆瞬间坐满。
一时间各家商贩竞相效仿,拼命地跟解元郎扯关系,什么解元糕、解元帽、解元伞、解元糖人、解元灯笼……全都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解元郎家开的甜水记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谁不想喝喝解元家的甜水?不光自己喝,还得带回家给孩子喝,不喝还不行!
就连镇上老鸨也眼红了,摇着帕子笑道:“要说起来,苏解元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呢……”
“滚!”
“闭嘴!”谁知却招来了众人异口同声的讨伐。
“别胡说,苏解元在镇上的时候才十四,他还是个孩子呢!”
“苏解元可是正经读书人,怎会去那种地方!”
“就是,你再瞎编排,坏了解元公的名声!老子砸了你的破窑子!”
老鸨都要被愤怒的口水给淹了。知道自己犯众怒了,只好出绝招道:“老身知错了,不该往解元郎身上攀扯,为表歉意,今日全场免费!”
“好吧,下不为例!”大喜的日子,大伙儿就不跟她一般计较了。
~~
观山脚下,太平书院已经搬去县里,现在这里改成了太平蒙学,为镇上孩子开蒙授业。
蒙童们围着山长叽叽喳喳道:“先生先生,解元郎真的在我们这里念过书吗?”
总是神情严肃的张山长,面上浮现出一抹得意之色,旋即又恢复如常。他捋了捋胡须,悠悠道:“当然,解元郎的字还是我给起的呢。”
又装作若不经意地回忆道:“他小时候最爱吃我老伴儿做的焦切了。哎,中了解元了,又要跟为师讨嘴了。”
“真的假的?”孩子们却难以置信。他们互相看看,怎么也想不出他们这种人里会出解元。
“跟我来。”张砚秋便带着学生们出了校门口,来到东墙下,掀开盖在上头的帘子,指着白墙上那四个字道:“念。”
“二、郎、苏、录!”学生们便异口同声念道。
“哇,解元郎真在这里念过呀!”这下他们终于深信不疑。
“那当然,当年他还是最后一名入的学呢。”张砚秋便鼓励眼前的小学生们道:“但经过勤学苦读,最终还是考中了解元!”
“我们也要苦读!我们也要中解元!”孩子们登时来了劲头儿,撒丫子冲回课堂。
“人之初性本善……”不一会儿,朗朗的读书声便响彻了金色的校园。
张砚秋笑着摇摇头,望着夕阳,满足地眯起了眼。
“我居然成了解元的老师,呵呵呵……”
第三七零章 同年
成都,泸州公所,这两天门庭若市。
来拜访的、送礼的、联宗的,把公所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所谓联宗者,就是同姓异宗者通过互相祭祀对方的祖先,联合成为一族。
读书人一经发达,登科及第成了举人,则不论千百里外、异府各县不同宗之本家,皆请其祀祖,希望连为同族。
目的自然是借举人老爷的名声,巩固家族在本地的地位。当然也不会白借,必然厚赠举人老爷一份认祖钱,逢年过节亦馈赠不断。
诸位新科举人都有同姓族长来访,持重金请求联宗,各人都收获不小。哪怕同宗最少的林之鸿,也获赠千两联宗钱。
而他们要付出的,只是去给对方的祖宗磕个头……
苏录兄弟自然也不例外。成都东山苏氏、眉州苏氏本家、还有桐山苏氏的族长都备了厚礼,来请他们去祭祖。
这种事情是不好拒绝的,尤其是跟眉州本家重新联宗,一直是二郎苏家长辈们的夙愿。于是苏满便代表二郎苏家答应下来,约定方便的时候携族中长辈前去祭祖。
~~
总之,所有新科举人都收礼收到手软。
其中苏录收到的礼物无疑是最多的,几乎抵得上其余九人的总和。
没办法,举人是举人,解元是解元,何况还是赢了杨慎的解元。让他一下子就成为整个蜀中的宠儿了。
所有礼物中最珍贵的,当属蜀王府所赠整整十大箱珍本古籍!
更让他感激不尽的是,还恰好是他准备登门借阅的那些……
待到送礼的宋公公一走,阳江社一众举人秀才便围在箱边,捧出一匣匣古色古香的珍本典籍,一个个眼睛都直了,口水几乎要流到书上……
“哇,这可是唐朝的蝴蝶装,我头一回见……”
“瞧瞧我这本,龙鳞装!”
“这就是竹简书啊……”
“都爱惜点儿,别滴上口水!”苏录不得不提醒他们,别弄坏了这些寻常人根本见不到的珍贵古籍!
“放心吧,不会造孽的。”同窗们其实都很在意,这些书实在是太珍贵了!
“大师兄,蜀王也太爱你了吧,这是把王府最宝贵的藏书都给你搬来了!”
“……”苏录早非吴下阿蒙,自然清楚这些典籍的分量,寻思片刻,郑重说道:“王爷错爱,这份厚礼一来太过贵重,二来作为珍贵的文物应该妥善保管在尊经阁中,所以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大师兄不早说。”众同窗既觉得可惜,又觉得苏录是对的,便道:“刚才直接让宋公公带回去多好,省得我们看了心痛。”
“那可不行,还书归还书,但书上的内容必须得留下。”苏录沉声道:“我们在离开成都前,把这些书都抄录一份带走,原件则完好归还蜀王府。”
“好好,这个主意两全其美!”众人便笑道:“只是这回能请抄书匠吗?”
“当然不行!”苏录却断然道:“这么珍贵的书籍,弄丢弄坏了一本,都是天大的罪过。”
说着目光殷殷地望着众义子道:“为父只相信你们……”
“不要啊!”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哀嚎一片:“没中举人时要抄书,中了举人还得抄书,那这举人岂不是白中了?”
“你们这话就不对了……”苏录却不为所动,依旧笑眯眯道:“没中举时叫义父,中了举难道就不用叫了?”
“……”众人哑口无言。
“老老实实抄书吧。”苏录又正色道:“正好借着笔墨功夫,平复一下这几日浮躁的心气。”
“是。”众人只好乖乖遵大师兄的命。
~~
抄书确实修身养性。等到去布政司衙门报到时,泸州的举子们明显要比其他同年沉静许多……
这天一大早,新科举子们便齐聚布政司衙门前。
此时衙门还没到开门的时候,举子们便互相寒暄,热络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很快便打成了一片。
苏录作为本科的解元,自然更是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所有举子皆主动过来向他问安,无论年纪大小,都恭恭敬敬尊他一声‘解元兄’。
而此时,苏录只有十七岁……
好在苏解元情商拉满,既不青涩也不倨傲,待人一团和气,令人如沐春风,给众同年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大师兄!”刘鹤年跟一帮重庆举子凑过来,亲热地与苏录见礼。
“哈哈太好了,你们也考中了!”苏录高兴地拍着他们的肩膀,以示鼓励:“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大师兄才是好样的,没想到你居然抢了杨用修的解元!”刘鹤年大大咧咧道。
“咳咳!”众同年赶忙咳嗽,让这位憨憨公子别乱讲话。
“哎,维新,要注意团结。”苏录身为解元,自然要主动维护年谊。
“哎呀呀,忘记大家是同年了。”刘鹤年挠挠头,赶忙对众人道:“大家就当没听见的,回头我请吃酒。”
“哈哈哈,一言为定!”同年们欣然同意。
刘家可是与杨家并列的科举大族,刘鹤年的叔叔刘学士更是排第二的蜀中大佬。
排第一的正是杨廷和……
大家顿时就觉得自己懂了。
“对了,舜俞兄呢?”苏录便岔开话题问道。
“他一来就被杨……用修兄接走了。”刘鹤年撇撇嘴道:“再就没见过影儿。”
“舜俞兄跟丽泽会的人在新都,前日传话回来说,今天会准时来报道的。”另外几个重庆举子道。
“他们来了!”这时有人低呼一声,众人齐刷刷望去,便见七条身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街口并肩走来!
旭日初升,给七人镀上一层金身,仿佛他们就是天生的主角!
其实不光观者,他们七个原本也这么觉得,前八名他们包揽了六个,再狂也有底气!
只可惜,解元另有其人……
想到这儿,站在中间的杨慎心口一痛,忍不住一阵长吁短叹。
“哎,真是意难平啊……”
其余六人气势也随之一颓,走到苏录面前乖乖一起作揖道:“拜见解元兄,解元兄文运昌隆!”
“诸位年兄客气了。”苏录也客气还礼。“文运昌隆,连登黄甲。”
“承解元兄吉言。”六人直起身来,夏邦谟还朝苏录挤了挤眼。
苏录却含笑看向了落在后头的杨慎。
杨慎也看着苏录。
滋啦滋啦滋啦!
长街上众人鸦雀无声,唯有秋风呜咽。
“唉……”杨慎低叹一声,平生第一次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拱手作揖道:
“拜见解元兄,解元兄文运昌隆。”
“……”苏录生受了他一礼,才满面笑容地还礼道:“用修兄客气了,用修兄文运昌隆,连登黄甲。”
“承解元兄吉言。”杨慎直起身来,笑道:“明年会试我一定会更努力的。”
苏录也笑道:“那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这时,钟鼓楼上钟鼓齐鸣,布政司大门缓缓敞开。
众举子便赶紧停止攀谈,按照名次五人一行排好队。
五魁首自然在最前列,苏录位居中间,左手边是杨慎,右手边是石天柱。
等候布政司官员领他们进去的工夫,杨慎声如蚊蚋道:“我两天两夜没合眼,想不明白是怎么输给你的。”
“那就继续想,想明白为止。”苏录目不斜视,声音平和。
“别高兴太早,明年还有两场,到时候我会赢回来的。”杨慎轻哼一声,显然还是不服。
“乡试前你也说要赢我的。”苏录微微一笑,便把杨慎气得肝疼。
“少说两句吧。”杨慎左手边的第五名刘景宇,小声劝说道:“太被动了。”
“……”杨慎微微颔首,他知道至少在明年会试前,自己是甭想在苏录这儿翻过点儿来了……
可他就是忍不住,过一会又撩拨苏录道:“你知道吗?我家治的是《易经》,但我乡试选的是《诗经》。”
“哦。”苏录微微吃惊。“你这都能报错?”
“噗……”杨慎险些吐出一口老血,闷声道:“我是故意的。”
这时一名七品经历自衙内出来,正是严嵩严维中。他朝着一众新举人拱手道:“诸位请跟我来。”
“有劳严大人了。”苏录率众行礼,便跟着严嵩进了布政司衙门。
绝大部分举人都是平生头一次走进这么高规格的官衙,一时手脚不知往哪放,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
杨慎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顾自对苏录道:“因为我不想胜之不武……”
他说得没头没脑,苏录却能听懂,无非就是他爹是杨廷和,他老师是李东阳,平时和他一起学习的都是翰林,师资力量强到欺负人。
他以君子自居,自然不希望别人说他胜之不武,所以没有选自己最擅长的《易经》应试……
“那你还挺厉害。”苏录轻声道。他除了本经啥也不会。
“但我不是轻敌,因为《诗经》是我的爱好,所以我自幼双经同修,水平都差不多。”杨慎叹了口气道:“但我的家学已经传了三代,肯定可以拿到更高的成绩。”
“总之我大意了,还以为靠着《诗经》就能赢你。”他沉声道:“但现在看来《诗经》还是太浅了,文章写得再好都赢不了你,所以下回我将以《易经》出战。不知阁下该如何应对?”
“我以不变应万变。”苏录淡淡道,心说我也没有本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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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一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严嵩先领着一众新举人来到礼房核对身份。
新举人们依命拿出乡试卷票,依次与布政司的花名册对照,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花名册上只有名字和籍贯,考生还要自行将年龄、表字、学校等信息填上,以备印制《乡试录》所用。
《乡试录》就是乡试之后出版的官方文献,内含考官名录、考试题目、中式者信息,以及占篇幅最大的程文。
程文就是优秀举子的应试文章,以供天下学子观摩。通常会从所有中举者的文章中选取二十余篇,范围涵盖所有考题,所以一般就是一题一篇。
“咱们看看,谁入选的程文更多?”杨慎又找到了跟苏录比试的项目。
“……”苏录瞥他一眼。当本解元傻子吗?跟你比对我有什么好处?赢了是应该的,输了又让你找回场子去了。
所以会试以前,他才不会再跟杨慎比呢。反正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用修兄,我们身为前两名要以身作则、维护年谊,比来斗去带坏了风气,也让同年笑话。”他便正色劝说杨慎道:“你要是实在想赢,那就算你赢了。”
“解元兄真是太识大体。”众同年便赞道:“我们这些同年一定会紧密团结在解元兄的周围。”
“……”杨慎鼻子都气歪了,什么叫算我赢了,说得好像我输不起似的。
但也只好强笑道:“解元兄教训的是。”
身份核对无误后,严嵩领着他们来到户房院中,现场办理民户转官户的手续。
民户子弟中举后,布政司会在黄册中将其家族改为‘官户’,文件流转到县里后,便成为举人老爷免税免役的依据。
所以民户转官户,标志着举人的家族从‘编户齐民’迈入特权阶层,从此在赋役、礼仪、法律上与普通民户彻底区分开来。
当然官户若因犯罪、致仕后无子嗣入仕,数代后会降为庶民,重回民户序列。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然实际上不会那么久,一般到孙子辈就享受不到了……
所以官宦人家更会拼命督促子孙读书。人啊,一旦享受到特权,就万般不想再失去……
办理转户手续的时间不算太长,因为有一半举子没有办。其中分两种情况,一是朱子和、邓登瀛他们这些本就是官户子弟,自然不用办了。
另一种就是苏录苏满林之鸿等七个军户子弟。朝廷唯恐流失兵源,对军户的束缚极严,所以轻易不会给军户转民户,更别说转高贵的官户了。
虽说这并不影响什么,该享受的特权一样不少。而且军队内部向来把自家的举人进士捧到天上去,所以反而会有更多的特权。
但别人有自己没有,还是会羡慕的……
其实他们也不是不能转,像当朝首辅李东阳,就已经从军户转成官户了。
只是条件有一点点苛刻……得入朝为官,升至二品尚书级别,家族才能脱离军籍,转为官户。
“别灰心,规矩是规矩,实际上没那么难。”等待的时候,严嵩轻声安慰苏录几个道:
“我听说朝参官和经筵官,可以向皇上上奏,请求格外开恩的。只要皇上对你有印象,一般就会准了……”
“……”苏录几个默默点头,心说还是很难好不好?
朝参官是京官五品以上和科道言官,放到后世约等于中央衙门的厅级干部。
经筵官则首先得是翰林……
所以先不用想那么多了。
能过户的都过户完毕后,严嵩便带着举子们来到正堂,拜见藩台,领取举人公据,也就是证明举人身份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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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辰时三刻,日光斜照进布政司大堂,朱红廊柱前,两班衙役肃立,布政司一众官员按品级分坐两侧。
堂上设着两张大案,分别属于左布政使杜藩台和右布政使刘藩台。
只是举子们习惯了天无二日,这一幕总看着怪怪的……
不光他们觉得怪,布政司的官员也觉得怪,但没办法,谁让两位藩台互不相让呢?
当年朱老板为了防止地方做大,分设三司互相牵制,又在权力最大的布政司设了左右两位从二品布政使。
这下地方倒是不会做大了,改成整天掐架了。三司掐、布政司内部也掐,遇事则推诿扯皮,整一出‘三个和尚没水吃’,逼得朝廷没办法,不得不设立了巡抚,总领其事。
有了老大之后,下面这才渐渐消停,可刘瑾推行新政,又把巡抚撤了……这才一个月不到,两位藩台就又开始别苗头了。
好比今天,杜藩台认为自己身为左布政使,位分更高,所以应该由自己向举人们颁发公据。
但刘藩台认为自己身为乡试提调官,理应由自己来颁发。双方都不肯让步,这可难坏了下面的官员,最后只能采取折中的法子,请刘藩台为举子们颁发官袍,请杜藩台颁发公据。
所以举子们本该换穿了官袍,再上堂拜见一省之长的,但为了平衡两位藩台的面子,他们就只能牺牲一下,仍旧穿着秀才襕衫上堂了。
好在大部分举子啥都不知道,还以为规矩就是如此呢。苏录虽然知道不合礼制,但这又不是考试,不合就不合吧……
待举子们行礼后,两位藩台便轮番训话,内容无非是祝贺、期许,告诫,其实大差不差。
举子们就很感动,两位藩台真是太重视我们了。一个说完了,另一个还得再重复一遍,这是生怕我们忘了啊。
废话完毕,举子们便依次上前,先到刘藩台的大案前领取自己的整套官袍……
苏录自然是第一个领的,谢恩后捧着官袍来到杜藩台案前行礼。
杜藩台面前大案上,整齐堆着一摞黄色桑皮纸。他笑容可掬地打量着苏录,拢须点头道:
“好好,想不到解元郎如此年轻,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说罢他拿起最上头一张桑皮纸,扫了一眼便递给苏录。
苏录忙双手接过来,只见那公据以黄色桑皮纸为底,质地厚实柔韧,四周绣着细密云纹,顶端‘举人公据’四个篆字用朱笔书写,鲜红如霞,下方‘正德二年丁卯科乡试第壹名’的字迹工整遒劲,还盖着朱红色的‘四川承宣布政使司之印’。边角压着骑缝半印,纹路清晰可辨。
中间空白处填写着苏录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三代信息,还列明了他可以享受到的特权——
‘凭此公据,可免徭役;非钦案重情,不许擅拘刑讯;轻罪免笞,准以赎罚;赴京会试沿途官驿供给。’
这就是举人身份执照,更是护身符!也是苏录孜孜苦学追求的安全感……
他双手高举过顶,恭敬接过这份沉甸甸的公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苏录深吸口气,再次躬身致谢:“谢藩台大人栽培,下官定当谨记教诲!”
他现在已经是官了,只是还没有‘职’而已,所以在正式场合要自称下官。
“好好。”杜藩台拢须点头,脸上的笑容十分和煦。说实话他虽然鼓励苏录争取解元,但其实并没抱多大希望。
他的对手可是杨慎啊……
没想到这小子竟真化不可能为可能,硬生生地虎口夺食!
而且,巧的不能再巧的是……
总之这位新科解元绝对有点儿气运在身上。
“去换上官袍吧。”杜藩台收回不可思议的目光,温声道:“然后随我和刘藩台赴鹿鸣宴。”
“遵命。”苏录朗声应下,再次行礼后告退。
“解元郎随下官来。”严嵩轻声说着,引导苏录到耳房去换衣裳。
出去大堂后,严嵩回头看看杨慎还在跟杜藩台说话,便轻声对苏录道:
“今早刚接到京中急报,杨阁老要复职了。”
“……”苏录差点惊掉下巴,这么巧吗?
“八月二十八,就是报捷那一天,”严嵩一边目不斜视带路,一边小声道:“皇上心血来潮上了一次朝,结果发现杨阁老不在,便询问说:‘杨师傅怎么不在朝廷?’”
“刘瑾答:‘现任南京户部尚书。’皇上说:‘杨师傅已入东阁了,户部如何是翰林官呢?’于是次日便命召杨阁老回京,仍回内阁参预机务,改兼文渊阁大学士……”
“你信不信要是早几天,解元就不姓苏了?”说着他推开门请苏录进屋,忍不住笑道:“可惜木已成舟,天王老子也改不了了。”
“那当然……”苏录全程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运气居然好到这种程度。
这回杨廷和不只是复职那么简单,这一来一去足矣证明他简在帝心,那刘瑾便奈何不了他了……虽然过了几个月皇帝才发现他不在了。
至少有这么一出,刘瑾不敢再朝他下手了。那他在百官心中的地位绝对要直线飙升!
尤其是首辅大人跟刘瑾同流合污,杨廷和就要成为全村人的希望,抗刘的领袖了!
所以根本不需要杨阁老明示暗示,四川方面一定会拿这个解元恭贺他复职的!
可惜晚了那么几天,八百里加急到了成都已经放榜了……
苏录将乌纱帽和青色的举人圆领端正摆在桌上,伸手轻抚过丝滑的绸缎料子,不禁暗暗感叹——
好像老天爷就是为了帮自己中个解元,特意把杨阁老送去南京旅了个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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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杨廷和这段是史实,就是这么巧,所以这本书有点说法……
第三七二章 鹿鸣宴上镀金身
耳房中有专门的仆役,协助新科举人除掉秀才装束,换上举人服色。
举人的帽子有两种,一种是正式场合所戴的乌纱帽,样式材质与官帽完全相同,呈前低后高的台阶形,称为前屋后山,带着一对硬翅膀。
另一种是日常所戴的大帽,与飞碟类似……
今日要去赴科举四宴之一的鹿鸣宴,自然配发的是乌纱帽。
身上的大袖襕衫也换成了青色纻丝圆领袍。圆领是官袍的样式,平民百姓再有钱也不能穿。
这是夏天的着装,冬天则换成更保暖的黑花缎袍。而且,这些官服都是由朝廷巾帽局负责制作并免费发放的。
最后,仆役将蓝丝绵绦穿过圆领衣身带襻,虚悬于腰间,系结于身后,新科举人们便穿戴完毕了。
举人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纷纷赞叹这一身真是神气,穿上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呢!
“维新贤弟,你穿上这身成熟稳重多了呢。”
“是啊舜俞兄,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穿上这身也像个人物了。”
“贤弟,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我呢?”
“哇,盈之兄穿这身,简直把潘安都要比下去了。我穿着也这样吗?”
“当然……不可能了!盈之兄就是披块破布,也比你现在好看。”
不过毫无疑问,所有人的气场都强了一大截。
他们身上穿的圆领袍,脚底踩的皂靴,头上戴的乌纱帽,腰上扎的宽丝带,都是官员身份的象征,将他们与平民百姓彻底区分开来!
“你们这身装束,和官员所差的只是职官的补子而已。”严嵩笑道:“诸位穿戴完毕,就请出来吧,别让两位藩台久等。”
“遵命。”苏录等人忙抱拳应声,跟着严嵩出了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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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宴在布政司后花园中举行,此时秋高气爽,金菊盛开,丹桂飘香,举行庆功宴最合适不过。
庭院中已排开数十张八仙桌,桌面铺着素色桌布,摆好了青花瓷酒盏与青瓷食碟。
但鹿鸣宴作为《科举条例》中载明的乡试例行之宴,自有严格的礼仪,先到的举子官员们便在游廊中等候开席。
布政司的官员纷纷凑过来与新科举人攀谈。苏录这个新科解元自然是他们竞相结交的对象,然而身边官员最多的却是杨慎。
布政司上下排着队恭喜他和他的阁老父亲……
“这是咋了?”同年们不明所以,怎么杨慎一下子就把风头抢回去了?
小灵通朱子和便小声道:“听说好像是杨阁老复职了,还升为文渊阁大学士了呢……”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儿?”同年们目瞪口呆,但看着杨慎被一群官员包围,又不得不信。
“肯定是真的。”朱子和道:“我亲耳听到藩台大人恭喜他来着。”
“好啊!”丽泽会众人兴高采烈,大靠山回来了,他们的前途更加光明了呢。
其他举子也很高兴,同年中有个阁老公子总是极好的。
阳江社众人却望向大师兄,只见苏录笑容灿烂道:“太好了,这说明刘瑾也不能一手遮天,正道还有希望啊!”
“是啊,这对天下,对我蜀中都是件大好事啊!”众同年深以为然,皆暗赞:解元郎这格局,简直太大了!
“哈哈哈,说得好!”这时,一众绯袍大员出现在游廊中。
说话的正是即将卸任的刘中丞,他身边是乡试主考刘丙,两位藩台分立两人身边,同样即将离任的萧提学也在其列。
一众新科举子和内外帘官员忙让开去路,躬身相迎。刘中丞一边率众前行,一边笑道:“杨阁老重回内阁,对阉党的气焰是个沉重的打击呀!”
众举子不禁五体投地,刘中丞真是不畏强权,态度鲜明啊!
刘中丞等人来到主桌前坐定,乡试提调官刘藩台缓缓起身,用泡泡音致开场辞:
“今科乡试,赖诸位内帘、外帘官同心戮力,已圆满礼成!七十位贤才脱颖而出,荣登贤书,本官代表中丞大人、藩台衙门及全体考官,对诸位表示祝贺!”
说着他话锋一转,提高声调道:“诸位能桂榜提名,最该感念的便是诸位考官的悉心拔擢与公允衡才!现本官为大家介绍本届乡试主考——翰林侍读学士、前贵州按察使刘臬台!”
刘丙便从容起身,面向一众举子颔首致意。
众举子连忙齐齐躬身作揖,恭敬谢道:“谢座师提拔之恩!”
声浪中满满都是感激之情,百分之百保真。
刘丙抬抬手,沉声道:“诸位请免礼。本官与诸位素昧平生,唯凭文章优劣定取舍,亦无半分私心,皆为朝廷选才而已。望诸位莫因一时得中,便自满懈怠,裹足不前。当仍怀进取之心,继续勤勉向学,来年赴京会试,力争再创佳绩,早日报效国家!方不负朝廷设科取士之恩典。”
“是,我等谨记座师教诲!”苏录率众受教。
而后刘藩台又依次介绍了副主考和各房考官,细心的举子发现礼房的考官居然没出席。
刘藩台接着介绍内外监临官、收卷官、誊录官、对读官……
杨慎便趁着阿猫阿狗大点名的机会,又找苏录说起了悄悄话。
“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想的是,我爹早复职几天就好了?”
“……”苏录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没这么想。
“不,你错了。”杨慎却自顾自道:“我很高兴家父报喜当天才复职,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我是靠我爹才中举的。”
说着他叹口气道:“其实我更希望他老人家在南京多待半年,等殿试唱名后再回京该多好啊。”
“……”苏录绷不住道:“逆子。”
“不是,我只是希望能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杨慎说着又叹口气道:“这下我就算赢回来,你也可以有借口说我是靠我爹了。”
“放心。”苏录轻声安慰他道:“我不会那么说的。”
杨慎不禁感动道:“没想到解元兄这么相信我父子的为人。”
“不是,”苏录轻轻摇头:“是因为我不会给你赢回来的机会。”
“噗……”杨慎险些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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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完毕,杜藩台又依例颁给考官场官金银花、杯盘、披红绸缎等,以为奖励。
待考官场官入席就坐后,乐班奏响《引凤调》。
新科举人在乐声中跟随严嵩谒见主考、监临等各官后入座,鹿鸣宴正式开始。
一声清越的钟声,司仪官拖着长腔道:“有请解元郎唱《鹿鸣》!五魁跳魁星舞!”
这是鹿鸣宴的必备节目,昨日严嵩便拉着苏录教了半天,还派人专程去新都教了杨慎等人跳舞。
‘这是无上的荣耀。’苏录自我催眠一句,便整敛青袍,率领杨慎、石天柱、冯驯和刘景宇稳步趋至庭院正中,面向诸位官员与同年,躬身一礼。
乐工奏响雅乐,《鹿鸣》古调缓缓流淌,乐声庄重典雅。
前奏过后,苏录便抬首展喉: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浑厚清朗的歌声中,杨慎四人分列四方,神态肃穆地跳起了魁星舞。
舞姿自然与优美无关,但动作规整划一,舞步开合有度,每一式都严守法度,无丝毫轻浮之态,显然这两天在桂园没少练……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苏录唱完,四人也同步驻足立定,再次向诸位大人行礼。
待五人回座后,宴会终于起菜了!
按礼,鹿鸣宴用少牢,即以整羊整猪为主菜。加之今日还是为几位大人送行,所以菜肴十分丰盛。
酒过三巡之后,苏录等五魁便代表所有举子向主考敬酒。
刘丙欣然饮下一杯,看着苏录和杨慎,心中却暗暗苦笑,这下回京可有罪受了。
杨廷和是他翰林院的前辈,作风十分强势。自己没取他儿子作解元,难保会被他认为人走茶凉,落井下石……
但他是当过一省臬台的,岂能被人看出心思?面上笑容可掬道:“好好,解元雅唱传古韵,五魁曼舞显儒风。今科英才济济,不负朝廷取士之望。”
“多谢座师厚爱,学生铭感五内。”苏录率众再次致谢,正待告退,却被刘藩台叫住道:
“诸位才子今日风光,怎能不作诗记之呢?”
刘藩台手下众人便附和道:“好好,就由解元郎和杨用修各做一首《鹿鸣宴诗》吧。”
宴上众人轰然叫好,苏录却推辞道:“抱歉各位大人,学生出身微寒、资质鲁钝,把全部精力都用于文章尚嫌不够,于诗词一道完全没有下过功夫。”
说着他歉意笑笑道:“所以就不献丑了,还是请用修兄一展才华吧。”
“哈哈哈!”萧提学闻言高兴道:“弘之把我的话记在心里了,是下官告诫他,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要在诗词上浪费功夫的。”
“……”杨慎看了萧提学一眼,还说你跟他不是一伙的?
第三七三章 逼我出绝招是吧?
大明官方的态度就是重文章,轻诗词的。所以苏录这样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反而显得他质朴持重,不跟杨慎抢风头。
说白了,中解元之后,他怎么做都没错,怎么说都是对的。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作诗肯定会被杨慎比下去。明知道必输的一局,傻子才开呢。
杨慎本来是跃跃欲试,让这两师徒一唱一和,直接给他摁憋了火。这时候他要作诗,岂不成了两人口中的‘不务正业’‘荒于嬉’了吗?
便也正色道:“大宗师教训的是,学生正是沉迷诗词小道,才会耽误了学业。今日幡然悔悟,戒掉诗词,专心学业,备战明年春闱!”
“好好,那就不为难你们了。”刘藩台讨了个没趣。两人告退后,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笑道:“大宗师真是严师出高徒啊。”
“怪不得这科举子的水平远超以往,原来贤弟功不可没啊。”刘丙便对萧提学笑道。
“前辈过奖了。”萧提学谦虚笑道:“都是靠前辈打下的基础。”
刘丙是萧提学的前前任,所以他有此一说。
这话把刘丙说得很开心,他笑道:“归根结底还是四川文运当兴,我们恰逢其会。”
“是啊,择贤才而育之,是我辈学官的梦想。小弟幸遇良才,自然要严格要求了。”萧提学点点头。
“总之有二位先后提督学政,实在是四川学子之福。”刘中丞笑着举杯道:“来,咱们一起敬二位大宗师。”
“敬二位大宗师!”众人便一起举杯。
~~
酒席上,苏录刚坐下没吃两口菜,杨慎又凑上来小声道:“你刚才是怯战了吧,怕在诗词上输给我对不对?”
“……”苏录瞥他一眼,心说你看人真准。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的,便夹了一筷子水晶核桃,搁在杨慎的食碟里。
“干嘛?”杨慎问道。
“补补脑子吧。”苏录轻声道:“我早晨说的话,你现在就忘了。”
“……”杨慎神情一滞,才记起苏录说的‘前两名以身作则,不要比来斗去带坏了风气。’
“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实在想赢,那就算你赢了。”苏录淡淡道。
“我不用你算!”杨慎哼一声道:“我也不跟你比了,我向解元兄请教一首,你若能让我服气,保证以后再也不跟你比作诗!”
“是啊解元兄,就作一首吧。”丽泽会几个杨慎的党羽,便跟着起哄。
“你们干嘛?”阳江社的众人登时横眉冷对!敢这么逼他们敬爱的义父,这要不是在鹿鸣宴上,桌子都给掀了。
他们这一吵吵不要紧,其他举子和官员也纷纷望过来。
苏录知道这下被丽泽会的这帮人将住军了,不来一首镇住场子,以后队伍都没法带了……
但在杨慎面前,他的诗确实镇不住场子。
惣学讲的是‘务实求真’,明明不行硬上就是不讲实际了。
好在苏录还有几首压箱底的杀手锏。当初追黄峨他才只舍得用半句,就是为了省下来应付以后的大场面。
比如今天……
苏录眉头一挑,便想一个‘滚’字把那首《临江仙》怼到杨慎脸上,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惜那是首词不是诗,而且对杨慎也太过残忍,那是他唯一一首流传千古的作品……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我刚才心里已经有一首诗了,只是不合时宜,怕扰了诸位大人的雅兴,所以才打住了。”
“哦?”众人闻言好奇道:“怎么不合时宜了?”
“朝局如此残酷,三位大人又要离开四川,我们还在这里若无其事的宴饮庆贺?”苏录便正色道:“抱歉我实在作不出粉饰太平的诗来,只有一首杂诗抒怀——”
说罢便蘸着杯中酒,在桌上写道: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他写一句,程启充便念一句。
一开始程启充还带着点戏谑之色,但两句之后,他的神色便郑重起来。
待苏录最后一笔‘花’字收锋刚定,程启充也念完了全诗。
满场喧嚣便如被无形之手扼住,鹿鸣宴上瞬间陷入了安静,上至中丞大人,下至新科举子,所有人都被这首诗充塞天地、浩浩难禁的别离愁绪,和对师长、国事的担忧硬控了……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刘中丞对刘丙和萧提学轻叹道:“这是解元郎在替咱们几个要回京的担心呢。”
“是啊。”刘丙和萧提学重重点头,深以为然道:
“有这样重情重义的学生,做老师的真是平生无憾了。”
“是极是极。”两位藩台也深以为然。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苏录所谓浩荡离愁,非仅离别之愁,更是生死之愁的隐晦表达。
因为‘白日斜’名为写景,分明是在用落日西沉的意象,比喻黑暗动荡的朝局。
如今刘瑾柄国,对敢于反抗的官员动辄罢黜、下狱甚至加害。三位大人都正直不阿,与刘瑾相悖。所以苏录的‘浩荡离愁’,实则是怕这一去,便是与三人永难相见了。
这便是‘吟鞭东指即天涯’的真意……
但真正让全诗升华的,还是后两句!
苏录是在慰藉三位大人,即便你们如‘落红’般遭遇坎坷,你们的正直风骨,也会像‘春泥’滋养草木般,影响着蜀地士子。
你们留存下的正道火种,绝不会消亡!我们这些后辈一定会沿着你们的道路,让良知与正义在黑暗中延续。
总有一天会严冬过尽,春回大地的!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萧提学更是眼圈微红,看着苏录暗暗感动道:
‘这孩子是在回应我泸州的临别讲话呀!他是真的担心我的安危呀……’
“这最后两句,藏希望于沉郁,显格局于危难,堪称千古名句了!”刘丙也由衷赞道。
“解元郎以‘护花’收尾,打破了前两句的沉郁,在悲凉中燃起微光。就像他之前所说‘刘瑾不能一手遮天,正道还有希望’,尽显超越年龄的格局啊!”刘中丞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将酒缓缓洒向地面,苍声道: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多好的诗啊!祭奠戴给谏、蒋御史还有那些已经牺牲的仁人志士!”
“敬戴给谏、蒋御史!”所有人也起身一起洒酒祭奠。
原本还挺庸俗的官场酒席,一下子就高尚纯洁起来了。
“快抄下来啊!”刘藩台忙低声吩咐。
这下他心里也得劲了,虽然苏录给的有点拧巴,但这首诗的分量太重了,把他的面子彻底找补回来了。
“已经抄下来了!”严嵩擦擦泪,嘶声道。
他觉得这首诗真是写在自个儿心坎上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片‘落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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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尚且如此,举子们更是激动难耐。
丽泽会众人一个个张着嘴,眼神里满满都是钦佩。他们原以为苏录只是文章出众,此刻才知其胸中不仅有才华,更有忠肝义胆、铮铮铁骨!
阳江社的举子们则齐齐挺直了脊背,骄傲地昂起了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大师兄!蜀中读书人的典范!
其余举子也彻底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起先他们还觉得苏录年纪太小,当不了这个带头大哥。但现在他们不会这么想了,这样心怀家国天下的仁人志士,怎能不让人心折?不让人死心塌地的追随?
受到震撼最深的还是杨慎,他坐在那里定定看着桌上的字迹,直到酒痕彻底消失,方怅然若失道:
“这‘不合时宜’的诗,这才是我辈读书人应该写的诗。枉我自诩好诗,却一首这样的好诗都没有写出来过……”
“再不敢在解元兄面前班门弄斧了!”他越想越是面惭耳热,遂起身深深作揖道:
“小弟受教了——真正的读书人不该吟风弄月,而是要在危难时敢为砥柱、在黑暗中愿为火种!”
苏录闻言不禁暗道,这不会是你日后去哭左顺门的引子吧?我可不奉陪啊!
这时刘丙端起酒杯,声音沉而有力道:“解元郎此诗,非为鹿鸣宴而作,实为山河而吟!但绝不是不合时宜,而是读书人该有的觉悟!”
刘中丞也点点头,起身举杯对着苏录:“解元郎风骨,老夫佩服,放心吧。有我们和你们这样的人在,正道不会绝,黑夜一定会过去的!”
“弘之,为师谢谢你。”萧提学也起身举杯,三位大佬共敬苏录一杯。
“三位先生,保重!”苏录也肃容起身,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好,今日之宴,因解元郎这首诗,必定青史留名。”杜藩台也高兴地起身敬了苏录一杯酒。
刘藩台自然不甘示弱,也起身敬酒道:“这首诗一定会激励着天下读书人,继续战斗下去的!本官代所有在黑暗中坚持的人们敬解元郎!”
“敬所有在黑暗中不屈不挠的前辈!”苏录肃容端起酒杯,一众举子也跟着一起举杯敬酒!
正德二年四川乡试鹿鸣宴到此圆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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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四章 武乡试
蜀王府内除了西清书院,还建有多达五十四处大小书斋。现任蜀王朱宾瀚经常待的一间,名曰松云轩。
他生病之后需要静养,更是经常在这间环境清幽的书屋中读书安神。
可惜今天他完全躲不了清净,他妹妹在书屋中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啊转……
蜀王也不烦,自顾自地看着书,由着小郡主来回踱步。
“哥,你不嫌烦吗?”小郡主的自觉性高得不像是皇族。
“怎么会呢?”蜀王温柔笑道。他自己病殃殃的,看着妹妹这么有活力,打心眼里高兴啊。
“哥,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嫌烦就带我去吧,”小郡主央求道:“今天可是有解元郎的歌舞表演,一辈子只能看到一回的那种!”
“什么歌舞表演,人家那是鹿鸣宴的仪式。”蜀王无语道:“再说我们贸然出席那种场合,不是喧宾夺主吗?”
“还蜀王呢,连妹妹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小郡主小声嘟囔道。
“谁说我不能满足?你不就是想听解元郎唱跳吗?简单,明天我传他来,专门给你表演一天。”蜀王笑道。
“那可不行!”小郡主却断然摇头道:“我只想看解元郎在鹿鸣宴上唱跳。离开那个场合,谁要是敢逼解元郎唱跳,我,我就跟他拼了!”
“为什么?”蜀王明知故问。
“因为在鹿鸣宴上唱跳合礼制,在其他场合都不合礼制!”小郡主道。
“我带你去也不合礼制,所以老老实实等着听回报吧。”蜀王说完便不再理她。
小郡主也只好作罢,只是心里那叫一个猫抓猫挠啊……就像唯一的偶像在开演唱会,自己却有钱也买不到票一样。
在煎熬中等到下午,齐太监终于带回了一本厚厚的簿册。
里头是今天布政司的监视档案,自然包含鹿鸣宴的完整记录,从开始到结束,每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蜀王府的手笔。相反,靖难之役后,亲王已经沦为了被监控者,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像这样被监视记录下来。
但再严的规矩,时间久了也会荒腔走板。经过近百年持续不断的拉拢、贿赂,各地亲王基本都把监视他们的锦衣卫搞定了。
甚至有野心勃勃的家伙,把当地的锦衣卫变成了自己的爪牙,让他们替自己做一些脏活,乃至大逆不道的活。
蜀王这样的模范藩王当然不会图谋不轨,但是跟锦衣卫打声招呼,调他们的监视卷宗看一看,还是无伤大雅的。
齐太监就很无语,别人这么干,都是有不可告人的目地。蜀王这么干,却只是为了帮自己妹妹追星……
兄妹俩便迫不及待欣赏起,新科举人参加鹿鸣宴的全过程。
一开始都是流程性的描述,蜀王兴致缺缺想要快点往后翻,小郡主却坚决不肯,每一页记载苏录言行的地方她都要细细品味。
“呀,他穿上举人的圆领了,还戴上了乌纱帽!那得多好看啊……”
“呀呀,解元郎开始唱《鹿鸣》了,便宜那帮家伙了,肯定如闻仙乐耳暂明……”
“解元郎开始敬酒了,少喝点儿……”
简单几个字的记录,便能让小郡主脑补出丰富的画面,然后对着自己想象出的苏解元发花痴。
蜀王很无奈,幸亏妹妹不打算奔现,不然非得果断白给……
这就叫自我攻略最为致命。
当看到鹿鸣宴上,丽泽会的人挤兑苏录作诗时,小郡主勃然大怒,拍案道:“大哥,给成都府传谕,让他们禁止这帮人非法集会!”
“他们会首又成了阁老公子,成都府还真不一定听我的。”蜀王咳嗽两声,催促道:“快翻页吧,我看看解元郎是如何应对的。”
“嗯!”小郡主愤然翻到下一页,然后便被那首诗硬控了一盏茶的工夫……
“果然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是解元郎做过最好的一首诗了……”半晌她才垂泪道:
“只是读了让人好心痛啊,我宁肯他做不了这首诗。”
“唉……”蜀王也收起戏谑之色,缓缓道:“世道如此,但凡正人君子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也对……”小郡主点点头,无限崇拜道:“解元郎自有风骨,是蜀中读书人的榜样,自然要不平则鸣了!”
“嗯。”蜀王赞同道:“他确实为蜀中读书人立了个榜样。”
说着叹口气道:“但是树大招风啊,从前他是个小秀才,说什么都没人在乎,骂几句刘瑾也没关系。但现在他已经是一省解元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我知道,除了旁观之外,我还能做什么了!”小郡主便摩拳擦掌道:
“我要像玉真公主保护王维一样保护他!”
“咳咳……”蜀王一阵咳嗽,苦笑道:“我明朝的郡主能跟唐朝公主比吗?”
“不能……”小郡主心虚地低下头,两根纤细的食指对在一起道:“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
说着仰头看向蜀王道:“再说不是有大哥吗?”
“他是要去京城赶考的,一旦离开了四川,我也没什么用。”蜀王轻叹一声道:
“不过在四川,我还是有点用的。”
说着他吩咐齐太监道:“把先帝赏我的百年辽参匀两株,送给秦千户老娘补补身子。顺便告诉秦千户,苏解元是本王的……朋友,请他代为关照。”
“是。”齐太监恭声应下。他发现好像不光小郡主迷苏解元,王爷也有那么点儿,把苏解元当成精神寄托的意思。
~~
鹿鸣宴后,举子们并没有着急返乡,而是在成都互相搞联谊,增进年谊。
苏录身为解元,自然也少不了应酬。但他留下来还有正事儿——为二哥乡试助力。
武乡试在文乡试放榜后三天就开始!
之所以不同时进行,是因为武乡试的主考也是刘丙。
考试前两天,马千里风尘仆仆来到了泸州公所。
“斋长,你怎么来了?!”看到他突然出现,苏录林之鸿李奇宇等一干省身斋同窗十分惊喜。
马千里消失了一年零四个月,个子蹿高了一头,肩膀宽了半尺,整个人变得精干有力,身上的文人气质基本不见了。
他看着苏录林之鸿都穿上了举人圆领,就连李奇宇和程万范也穿上了襕衫,不禁羡慕地叹了口气,这才笑道:“被我爷爷送去少林寺习武了,上个月师父才放我下山回来参加武举,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
“呀,你出家了。”李奇宇震惊道:“那怎么生小千户啊?”
“俗家弟子懂不懂?”马千里没好气道。
“报名什么的都办妥了吗?”苏录关切问道。
“放心,”马千里笑道:“我爷爷都安排好了。”
“那就好……”苏录便放心了。马千户可是靠谱的代名词!
“不过我只知道文乡试怎么考,武乡试一头雾水啊。”马千里道。
“少林寺不教这个?”李奇宇问道。
“废话。”马千里道。
苏泰便告诉马千里:“武乡试一样考三场,头场是兵法、经义策论。第二场马步射,第三场技勇。但跟文乡试不一样,头场过不了就捞不着参加后场。”
“所以,对我们武学生来说,头场最难过。”顿一下他憨笑道:“当然,马斋长肯定不用担心。”
“哎。”马千里摇头道:“我就读过《武经七书》,其他一点没准备。”
见他心里还挺忐忑,苏录便笑道:“那就做几套题吧。”
“好。”马千里顾不上休息,便开始做苏录帮苏泰弄到的历年真题。
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马斋长一看题目,就像是高中生看到小学的卷子,不禁惊呼:“我去这么简单?”
“因为你本来就是秀才水平,”苏泰道:“但武乡试考的是我们这些武人。”
“我现在也是武人了。”马斋长强调道。
“你这叫投笔从戎,降维打击。”苏录笑道。
“谁知道考试时候会不会这么简单?”马斋长谨慎道。
结果头场考下来。好家伙,还真就这么简单……
卷子也好批的很。两天后就放榜了,马千里不出意外高居榜首,苏泰位居次席……
但对马千里来说,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翌日,在四川都司的大校场上,进行武乡试第二场。
考试内容与去年岁试完全相同,先考骑射,考生需使六力骑弓,在一段六十丈的跑道上驰马三趟,发箭九支,三箭中靶为合格。
能晋级到第二场的考生,用功是一定的,不然根本过不了第一场。
他们连书都能读,字都会写,射箭自然更会勤学苦练,纵马驰骋间,箭如流星,普遍都能射中五六箭,远超合格标准!
苏泰更是九箭全中靶心,骑射成绩全场第一,实力又比一年前进步了一大截!
所有人都替马斋长捏了把汗,那些武学生更是等着看这个书生的笑话……
便见他腾身跃上马背,纵马疾驰时,身姿如松、稳若磐石,竟然与坐骑浑然一体!
踏上跑道后,马千里挽弓如满月,箭矢破空而出,竟似流星赶月、疾如闪电——连射九箭,箭箭正中靶心,引得全场惊呼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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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五章 我二弟天下无敌
在一众同窗的欢呼声中,马千里策马而归,潇洒下马,稳稳落地。
“斋长神了!一年多就练成这样?”李奇宇等人惊为天人。
“不可能,他这是童子功。”一旁的考生却断言。
“没错。我六岁爷爷就教我骑马了,八岁教我射箭。”马千里点头道:“我去少林寺是特训,不是从头学起。”
“原来如此,怎么同窗那么多年,从来没见你露一手?”程万范问道。
马千里笑笑道:“书院里比的是文章,我露一手有什么用?”
心中却暗叹,其实我也想考秀才的……
但他成熟理性,并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知道自己就算考上了秀才也中不了举人的,所以还是考武举,继承家业更实际。
“本来还替你捏把汗,这下可算放心了。”苏录高兴道:“咱们可以一起进京了。”
“嗯,四十五个解额,斋长应该能占一个。”林之鸿也点点头。
“难说。”马千里却仍不乐观道:“这第二场我还能应付得来,明天第三场就真不擅长了。”
武举很刺激,不像文举一样综合三场成绩,而是采用淘汰制。第一场策不中不能参加第二场,第二场不达标不能参加第三场。
反过来说,前两场只要能过关就行,成绩再好对后场也没帮助。
武举与文举的规模也相差不多,大概两千余名武学生应试,首场文试刷下来足足一半,今天第一轮骑射又刷了一百余人。
第二轮射地球,只有寥寥几人不过关。毕竟骑射也是需要膂力的,能过第一轮的罕少过不了第二轮。
但这一轮马千里用了两箭,而相当一部分考生只用一箭就能把皮球射下台去。
这让苏录等人替他捏了把汗,他们都是军户子弟,知道马千里的力道在考生中算不得一流。
这很正常,因为马斋长在练武上的时间是全场最少的,他又不是夏哥儿那样的天赋异禀,力不如人实属正常。
人家武学生只是文化课不好,不代表他们习武不用功。他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打熬筋骨、锤炼武艺,一日不敢懈怠,因为那是沙场上活命的本钱!
当天下午第三轮步射,跟岁试时一样,射百步之外的人形布靶,九中三算合格。
一百步感觉上挺近,但在靶场上距离老远了,还得考虑风速风向,射中真得非常非常困难。
但能留在这一轮的考生,哪个不是自幼习射?没一个含糊的。同样基本过关,甚至还有几个九发九中的,苏泰就是其中之一。
马斋长也中了七箭,成绩相当不错。
但他自己却不甚满意,其实最后两箭本来也该中的,但他臂力已疲,筋骸难控,结果都擦着箭靶射偏了……
结果第二场下来,足足八百六十人晋级了末场,只淘汰了一百四十人。
“这要是第三场都能达标咋办,四十五个名额给谁去?”朱子和就是爱操心。
“回朱老爷,有办法的。”李奇宇装模作样道:“多少人都不怕,可以扎大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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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乡试的日程安排主要看天。次日天公作美,于是末场‘技勇试’如期举行。
上午第一项,开硬弓,十二力强弓拉满三次算合格。
十二力弓在制式军弓中已属头号强弓了,当然军中强者为尊,武将们以开十五力甚至十八力的硬弓为荣。
不过这是考试,过于显摆反而会影响后续发挥,所以考生们都老老实实以过关为要。
校场上,考生们排成一排立定,监考官立于其侧后方,发号施令:“开!”
考生们便抽一支箭架在弦上,沉腰蹬地缓缓开弓。这一箭没有准头要求,只是为了尽数泄去弓力。
空放的话,力道都作用在弓身上,直接报废。
随着弓身渐张,青筋在小臂上隐现,待弓成满月,弦贴下颌,考官方再次下令:“放!”
凌厉的弓弦破空声中,箭矢如流星飞射而出!
“拉!”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考官再次下令。
考生们只好咬紧牙关,再次弯弓搭箭,这次放箭后,不少人的手臂开始痉挛了。
“拉!”考官第三次下令。
这回便有考生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开不得弓了,最终五十三人被淘汰……
马斋长虽然完成了考核,胳膊却一直在微颤。轮间休息时,同窗们赶紧帮他放松按摩。
看得其他考生眼都直了,纷纷嘀咕。
“这人啥来路啊?两个秀才给他按摩……”
“不知道。那边那个大个子更厉害,两个举人伺候他一个……”
“好家伙。”众考生不禁肃然起敬。
苏泰被人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对苏满苏录道:“你俩现在是老爷了,不要亲自上手。”
“别理他们。”苏满一边卖力地用胳膊肘帮苏泰顺筋,一边低声道:“你为我们付出这么多,该我们伺候伺候你了。”
“是啊二哥,你享受就行!”苏录也使出吃奶的劲儿给苏泰捏肩,感觉像在捏两块榆木疙瘩……
奢云珞都插不上手了,只好在边上喂水。
其实苏泰根本不需要他们服务,对他来说开十二力的弓,就像开门一样简单,完全不需要发力好吗。
但他还是很享受。放从前做梦都不敢想,居然有举人老爷给自己按摩捏肩。
“嗯,俺也要考个武解元出来,才能对得起你们!”苏泰便闷声道。
“那当然,我二弟天下无敌!”春哥儿不能给他举砖,只能以鼓励为主了。
这时,第二轮的预备钟声敲响。
“好了,去吧!”两位举人老爷齐拍苏泰的肩膀。
苏泰便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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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轮举大石。考生需将三百斤的石锁,提离或抱离地面一尺才算合格。
三百斤的重量已经是常人望尘莫及的了。而且那石锁表面光滑,把手处仅容四指,只能单手去提,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大部分考生采取抱姿,这样不太体面,但能用躯干贴合之力稳住石锁。
马千里也不例外,他扎紧宽宽的牛皮腰带,又束了束双手的护腕,便凝神立在石前,调匀呼吸。这是他在少林寺特训的科目之一,发力的法门已经刻入了肌肉。
“预备!”考官高声下令。
他便屈膝下蹲,气沉丹田,腰背挺直不塌,双手从石锁两侧环抱而去,用护腕上的牛皮紧紧贴住光滑的石面,指节如铁钩般扣住石锁边缘。
“起!”待考官一声令下,考场中便爆发出齐声暴喝!
“嘿!”马千里喉间也迸出一声低喝。
他太阳穴登时青筋暴起,双臂肌肉隆起,胸腹紧紧贴住石锁,将重量尽数传导至双腿与腰背。
随着他面目越来越狰狞,沉重的石锁竟被缓缓抱离地面!
考官趴在地上看着石锁离地的高度,大喊:“继续继续!”
“啊!”马千里目眦欲裂,浑身肌肉颤抖,拼了命地一点点提高!
“斋长,雄起!斋长,雄起!”后援团也拼了命地给他打气。
这一刻是那样的漫长,马千里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有不想输的念头支撑着他,燃尽自己全部的力气!
石锁一点点地提高,终于越过了一尺的标线。
“放!”终于听到了考官的号令。
他瞬间松开双手,轰的一声,石锁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太棒了,斋长好样的!”后援团欢呼着冲上来,接住已经脱力的马千里,赶紧扶下去给他放松。
轮到苏泰时,他却没有采取抱姿,只用右手四指死死扣住那石锁把手。气沉丹田,腰马合一,双腿蹬地,爆喝一声:
“起!”
便将那石锁高高提到了半空……
考官看得目瞪口呆,还是苏泰问了一句。
“好了没?!”
“好了好了,快放下吧。”考官赶紧闪到一边,唯恐他乱丢一气。
苏泰却将那石锁稳稳放下,一点灰尘都没溅起。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朝考官一抱拳,便转身退出白线。
众考生同样目瞪口呆,这还是人吗?熊吧……
有那年轻气盛不服气的,也想单手提起石锁,结果不是脱臼就是伤到腰。
最后算上苏泰,也只有五个考生,单手提起了三百斤石锁。
其他过关的考生全是用抱的。
这一关淘汰了一百二十人。七百二十名考生进入了最后的扎大枪环节……
午休过后,七百二十人分为三百六十对,在校场上捉对对扎。败者淘汰,胜者再互相对扎。
苏录等人不担心苏泰,他可是泸州武学的扎大枪冠军。
他们担心的是马斋长,之前举大石脱力,会不会影响到他端枪。
“放心吧,这么长时间我已经休息过来了。”马斋长活动一下双臂,给同窗们一个自信的笑容,便穿上黑色布甲,戴上蒙着黑布的头盔,扛着蘸了白灰的长枪上场。
“唉……”同窗们齐齐叹了口气。
斋长本来应该在文场中较量的,现在却因为家族的使命要下场跟武夫厮杀,真是太可怜了……
“斋长就不能不参加武举?”程万舟不落忍。
“那他就得从百户干起了……”林之鸿叹口气道:“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更受不了。”
“斋长,雄起!”同窗们便一起给马千里鼓劲儿。
第三七六章 一门三举人
都司衙门,千百只战靴交错,踏得校场上烟尘腾腾!
数十个白石灰圈依次排开,圈中武举考生各持一柄白杆枪捉对较量,辗转腾挪间使出浑身解数——有的白杆枪如灵蛇吐信,直刺要害!有的白杆枪如猛虎摆尾,横扫千军!
有的考生专攻下三路,枪尖点的地上尘土飞扬。有的则抢占中宫,枪杆绷直如箭,直取对手要害!
当然对手也不是吃素的,见招拆招,毫不含糊!
校场上,枪杆相撞声噼啪作响,喊杀声直冲云霄!
一番龙争虎斗下来,三百六十对考生中,三百五十对已然分出胜负,胜者挺枪而立,满脸兴奋地喘着粗气;败者垂枪退至圈外,纵使满心不甘,也只能三年后再来了。
还有十对考生缠斗至一炷香时限,依然你来我往,谁也奈何不了谁。
“时间到!双双出局!”考官响锣一敲,二十人尽数被淘汰。
眼看着一轮就淘汰了三百七十人,观众们不禁感叹:“还是扎大枪快啊……”
“而且还过瘾。”程万范道。
“其实规则挺不合理的。”苏满轻声道:“之前那么多轮都淘汰不了几个,朝廷应该提高标准了。”
“其实是国初时的标准,放到现在已经低了。”林之鸿道:“那时经过元末乱世,人们的体力偏差。但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武学生从小吃肉打熬筋骨,力气比当年可大多了。”
“是啊,都说穷文富武,培养个武将从小花老钱了。”李奇宇深以为然道:“我家就只能供我大哥一个人学武,我就得乖乖去念书。”
苏录听了一阵无语,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
第一轮刚结束,第二轮较量随即展开。
余下的一百七十五对考生重整旗鼓,再度捉对厮杀,其中就有苏泰和马千里。
经历过首轮筛选,留存者皆是硬手。而且知道了超时会被淘汰,再无人敢藏着掖着,全都拿出看家本领,枪法愈发凌厉狠辣——
有的考生借枪杆弹性,枪尖绕着对手枪杆,灵蛇吐信般刺向对手!
有的则凭借蛮力硬撼,白杆枪被舞得虎虎生风,逼得对手连连后退!
这一轮对决激烈多了。不少考生被直接打倒在地,还有人被戳断了肋骨捣破了鼻子,甚至有个考生被戳中了眼睛,也不知道会不会瞎……
把一众举人秀才看得心惊肉跳,终于直观感受到什么叫刀枪无眼,哪怕是木头枪尖,也一样会伤人的。
考生们却顾不上恐惧,胜利者拄着枪,抓紧调息,恢复体力好进行下一轮对决。
失败者也没有一个哭喊的,都默默下场医治。就像文人唾弃小人,武人也鄙夷懦夫,所有人都要表现得像个硬汉,不然会被笑话一辈子的。
这次半炷香不到,场中便停止了厮杀。
但依然只有一百六十六对考生分出高下,九对再度战平。
那九对考生没有超时,却同时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来了个同归于尽。
按照规矩,一样被双双淘汰。
被淘汰的考生一下场,第三轮立即开始,余下的八十三对考生挺枪再战!
苏泰和马千里依然留在场上,但后者的枪法明显不如起先凌厉了,显然开始疲劳了。
“都不给歇歇的吗?”看着马斋长脸上还有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汗,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程万舟心疼坏了。
“沙场厮杀到一半,你也要停下来歇歇吗?”李奇宇却正色道。
“没错。这也是在考验他们的耐力,只有最持久的战士,才能笑到最后!”林之鸿也点点头,军户子弟更容易被这激烈拼杀的场面所感染。
第三轮结束后,场中只剩下四十对考生了。
连战三轮,绝大部分考生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但所有人非但不敢松懈,反而要拿出更高的水平来——
因为接下来这一轮的胜者,将直接斩获本届乡试解额!
依旧不给喘息之机,四十对考生随即捉对拼杀!
苏泰立在最中央的白圈中,他面无波澜,眼神锐利锁敌,以常见的中平枪起手……左脚前探半步扎马,重心稳如磐石。左手推枪至胸前,右手握枪尾贴腰,白杆枪绷直平行地面,枪尖直指对手中宫!
他的对手是个来自川西卫的考生,枪法以灵动狠辣见长,之前都是以较大的优势胜出。
大战一触即发,苏满苏录奢云珞都屏住呼吸,暗暗替苏泰捏一把汗,担心他会吃亏。
对上苏泰这种巨灵神般的对手,那川西考生更不敢掉以轻心,一上来便使出家传绝学‘腾蛇扎’!
这峨眉枪法中的绝技凌厉非凡,只见他左脚疾踏半步,身随步转,腰身骤然拧转借力弹枪。前送后推间力贯枪尖,长枪如腾蛇钻隙,直刺苏泰面门,快到只留一道残影!
可苏泰竟不闪不避,左臂沉肩一顶,硬生生架开对手刁钻枪杆——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那灵蛇般的枪势竟被这股蛮力瞬间荡开。
川西考生只觉虎口剧痛,枪杆险些脱手!
趁着对手门户大开,苏泰右手顺势前送,枪尖已稳稳停在他咽喉前,力道收放自如!
那川西考生瞳孔骤缩,感受着枪尖的冰冷粗糙,他服气苦笑,弃枪认输道:“在下甘拜下风,多谢手下留情!”
他确实得感谢苏泰,若是苏泰不收枪的话,他不死也得晕过去。
当然也只有苏泰这种力大无穷到能把白杆枪当烧火棍耍的,才能如此收放自如。
苏家众人目瞪口呆,本来还以为是一场苦战呢,谁承想还没到三招,苏泰便以绝对优势胜出,稳稳拿下解额!
“高手啊!”校场四周响起满堂喝彩。“力大无穷还枪法精妙,这是谁家的子弟?可以跟茂州邹庆争解元了!”
“那是我用狮子头喂大的男人!”奢云珞便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我二弟天下无敌!”苏满也兴奋地挥舞双臂,比自己中了举人还兴奋。
“……”苏录却忍不住湿了眼眶,从小为了他甘做春泥的二哥,终于也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金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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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泰顺利拿下解额,另一边的白圈中,马千里却遭遇险境。
他的少林枪法枪棒合一,大封大劈、猛崩硬扎!充分发挥了大枪身长及远、体重力猛的优势,这也是他能连赢三场的原因。
怎奈他身体条件有限,打熬筋骨时日尚短,三场激战下来,已是气喘吁吁、汗如浆下,没法再保持‘身法秀如猫、枪扎一条线’的最佳状态了。
偏生又碰上个扎手的点子,一时不慎露出破绽,被对手抓住机会,枪尖精准点中胸口要害。
噗的一声,马千里闷哼一声后退数步,摸一把剧痛的胸口,一手的白灰。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挺枪胜出……
“斋长!”待马千里拖着疲惫的步伐下场,众同窗赶紧接过长枪扶他坐下,解开棉甲让大夫检查他的胸口。
“幸好穿了甲,对手应该也收了力,只有淤青没有伤到骨头。”大夫触摸一番,断言道。
“太好了。”同窗们齐齐松口气。
“那就好。”马千里也松了口气,喘息道:“喝口水,再战……”
四川武乡试一共有四十五个解额,本轮对决后还剩五个。
按照规则,他们四十名败者还要继续对决,抢夺最后的五个解额。
“斋长,别逞能了,你已经不行了。”程万舟含泪道。
“男人永远不能说不行!水!”山穷水尽之地,马斋长终于显出了自己的底色——
他骨子里确实是个不要命的武夫!
李奇宇赶紧给他拿来水囊,马斋长又从书童手里接过一枚黑色的药丸子,就水吞服下去。
“大力丸?”众人看得一愣。
“祖传秘方,拼命时候用的。”马斋长淡淡一笑,抓紧闭目调息。
这年月并不禁用兴奋剂,考生们都备着类似补充精力的药剂,就连苏泰都准备了参片……
待到复活赛开始后,马斋长接过长枪重上战场,状态确实比之前强了不少。
让人不禁赞叹,老马家的秘方就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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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赛惨烈无匹,四十人两两对决,胜者晋级,败者彻底出局。
第一轮复活赛,马千里咬紧牙关,横枪硬抗对手三记猛攻,寻隙一枪击中对手臂膀,跻身二十人之列;
第二轮,对手实力在他之上,但这么多轮打下来,脑袋已经不灵光了。马千里却依旧保持清醒,合理运用战术,辗转腾挪避其锋锐,耗到时间将尽,对手心浮气躁,只攻不守门户大开时,才在最后一刻出了第一枪,正中对手的肩膀,闯入最后一轮。
第三轮,胜者中举,败者食尘。
此时已战至黄昏,马千里筋疲力尽,那祖传秘方的药效也耗尽了。
他拄枪立于夕阳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的伤痛随着呼吸阵阵加剧,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枪。
幸好对手也好不到哪里去,持枪的手同样微微颤抖,呼吸声透着疲累欲死。
“开始!”考官猛一挥手。
两人几乎同时挺枪上前,枪杆相撞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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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七章 武解元
两人的招式很快没了半分章法,只剩困兽犹斗的狠厉——像两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咆哮着互相撕咬,一枪接一枪疯狂猛抽、硬砸!
两人的虎口早已撕裂,鲜血迸流,痛彻骨髓,可谁也没松手……
咔嚓一声,马千里的肩头又被对手一记崩枪抽中!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是一紧。
对手也心神一松,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这场苦战……
谁知马千里血灌双瞳,满目狰狞,居然没事儿人一样继续进攻!
对手被他这不要命的疯魔气势彻底镇住,只能疲于格挡,步步踉跄后退。
终于,马千里将对手逼到了白圈边缘,退无可退!
他猛地蹬地,黄土被踩得飞溅!身体借着这股孤注一掷的狠劲,竟抱着枪杆直直冲了出去——不是精准的刺,而是拼尽全力的顶!
枪尖狠狠撞在对手胸口,力道之大让对方闷哼一声,连连倒退几步,轰然仰面摔出了白圈。
他自己也重心失衡,轰然倒地。
马千里胸口剧烈起伏,喉头涌上阵阵腥甜,却死死咬着牙,单手撑地。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考官,那眼神里满是野性的执念,像头怎么也杀不死的野兽!
考官被这眼神震得愣了好半晌,才在一众秀才举人的聒噪下,回过神来道:“你赢了。”
听到这话,马千里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斋长!”同窗们忙涌上来,小心翼翼将他身子翻过来,让大夫查看他的情形。
“放心吧,只是脱力了……”大夫检查完毕。
同窗们这才松了口气,七手八脚将马千里抬出校场。
另外四场对决早就结束,其实还要再进行排名战,但马千里都参加不了了。
无所谓了,能拿到最后一名就已经是大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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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败者组争夺最后五个解额的同时,胜者组也在为争夺武解元大打出手!
经过一轮轮的厮杀,最后只剩永宁卫的苏泰与茂州卫的邹庆站在白圈中了!
那邹庆同样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枪法精湛,身手敏捷,在乡试前就已经名闻蜀中,是公认的武解元大热门。
此时残阳如血,苏泰与邹庆长长的剪影对峙在决赛圈中央,白杆枪斜指地面,枪尖挑着半轮落日!
两人已车轮大战了一下午,黑色棉甲都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出一层白色盐霜。
他们身上的肌肉酸胀得几乎要抽筋,眼神却依旧锐利,呼吸依旧平稳。
对峙片刻,邹庆率先发难——他左脚疾踏,人随枪动,枪尖化作一道闪电,直刺苏泰咽喉!
疲惫并未削弱这一枪的狠厉,枪法反倒因久战而渐入佳境。
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苏泰却眼皮都不眨,沉腰扎马,横枪一封!
砰的一声闷响,邹庆只觉一股巨力顺着枪杆猛冲,虎口一阵钻心的撕裂感,应该是被震开了。
邹庆却丝毫不受影响,腰身急拧,肌肉爆发出惊人韧性。枪尖陡然翻飞,如暴雨梨花般连攻苏泰周身要害……面门、胸口、小腹、下阴!枪尖的残影在霞光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杀网,每一招都快得不留喘息!
观者无不震撼万分,这他么还是人吗?都快打到天黑了,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战力?
一众围观的手下败将更是叹服不已,原来自己根本就没逼出人家的真本事……
另一边,苏泰也不遑多让,他稳如泰山、不闪不避,枪杆舞得密不透风,在身前画出一道连绵不绝的圆!
‘啪啪啪啪……’枪杆相撞的脆响密得像爆豆,没有半分间隙。
苏泰的防守固若金汤,居然尽数接下了对手疾风暴雨的攻势!
因为不管自己处在什么状况,他的余光都死死锁住邹庆的肩窝,精准预判了对手每一次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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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在泸州武学跟钱宁对练时,苏泰就吃尽了苦头。钱宁的枪法快且诡,招招衔接无缝,苏泰一味被动见招拆招,刚架开一枪,下一枪已至眼前。
几番败阵下来,他终于明白——高手对决,不能一味见招拆招,那样只会越打越被动。必须要料敌先机才行……
可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苏泰试过盯着对手的枪尖,却根本来不及反应;试过预判招式,可中华武术博大精深,诡异的枪法层出不穷,猜错了就是输……
直到在龙场听阳明先生和苏录讲学,惣学方法论中,‘格物致知、察微知著’的道理,如惊雷般点醒了他——
世间诸事皆有关联,细微处藏着大势,见一叶可知秋!
明悟之后,再去回想对手的招式,就会发现一些之前忽视的细微动作,其实并不是无关紧要,而是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对手出招的起点!
他终于明白,所谓料敌先机,是要通过观察对手的肩肘转动、脚步移位、气息起伏这些细微征兆,顺着关节肌肉的关联性,提前判明对手的发力方向与后续招式。
惣学的‘格物’,落在枪法里,便是‘格对手之招、致出招之理’!
从龙场回来后,他的武艺便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再与人交手,往往对手刚有发力迹象,他便已料敌先机,想好如何解招了!
别人只看到他力大无穷,好像一力降十会,每次赢的简简单单。殊不知他最强的是预判——总能识破对手的出招,才会每次恰到好处的破招致胜!
比方邹庆每次刺出长枪前,肩窝总会微微一沉;变招回马枪时,脚尖会下意识碾地……
所以他的防守看似被动,实则如一张收紧的网,越挡越沉,越挡越狠,每一次格挡都击在邹庆最不舒服的位置,让邹庆的手臂多一分酸麻。
久战之下,邹庆的招式渐缓,再不复先前的锐不可当……
他一枪直刺苏泰面门,苏泰侧身躲闪的同时,竟反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枪杆!
邹庆不愧是绝顶高手,异变陡生的瞬间便弃了自己的枪尾,腾出右手也扣住苏泰的枪身,跟着沉肩缩背,用腋下如铁钳般夹住苏泰的枪杆中段——
说时迟那时快,观者这才惊讶发现,两人竟从攻防对决变成了近身抢枪的角力!
残阳下,两人各自攥着对方的枪杆,腰背发力、臂膀较劲,疯了似的拉扯抢夺。
“嘿!”两人同时嘶吼,咆哮声压住了如痴如狂的喝彩声。
苏泰双手紧握枪尾,想把枪杆从邹庆腋下抽回;邹庆则腋下锁死、双手下压,拼尽全力想把苏泰的枪夺过来。
两杆白杆枪被两人的巨力拧得弯成了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汗水顺着他们的手臂,落在交缠的枪杆上,瞬间便被震成了气雾……
抢枪的角力僵持了足足三息,所有人都要窒息了,校场静得能听见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枪杆的悲鸣!
突然,两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最后的狠劲——邹庆牙关咬碎,腋下肌肉虬结,猛地发力夹紧;苏泰则腰身拧转,用腰腹带动手臂,攥着邹庆的枪杆狠狠一掰!
“喀嚓!”
“喀嚓!”
两声刺耳的脆响几乎迭在一起,划破沉寂的校场!
苏泰的白杆枪被邹庆腋下的巨力夹断,邹庆的枪杆也被苏泰硬生生掰折,断口木屑飞溅,混着金红霞光如星火散落。
邹庆心中却狂叫不好,两人的姿势决定他现在处于劣势——他夹着枪杆,而苏泰是抓着枪杆的!
而且由于不留余地的发力,他的身体猛然前倾,一时无法变向……
苏泰等的就是这一瞬,他没有半分迟疑,沉腰蹬地,借着抢枪时的冲劲,将那半截枪头狠狠向前戳去!
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刺向邹庆中门大开的胸口。
‘我命休矣……’邹庆绝望弃枪,以对手不逊于自己的力道,又是杀红了眼的状态,木枪头也能捅自己个透心凉……
谁知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邹庆茫然低头,便见枪尖抵在自己的胸口,力道却已经卸去了九成九……
庆幸之余,邹庆更多的是震惊——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对手并不像自己一样见招拆招,而是在出招之前就已经成竹在胸了。
更操蛋的是,电光石火间,对手绝对无暇细想!所以更早时候,自己就已经落入对手的圈套了——自己在对手抓住自己的枪后,根本不是恰好夹住对手的枪,而是对手故意让自己夹住的。
正是一抓一夹的区别,决定了最后的结果。
真是大块头有大智慧,自己输得一点都不冤……
“小弟服了!”邹庆单膝跪地,对苏泰心悦诚服抱拳道:“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丁卯武乡试解元——苏泰!”这时,主考官刘丙庄严宣布。
“嗷嗷嗷!”欢呼声响彻云霄,小伙伴们扑上前想要把苏泰高高抛起。
但实际条件不太允许,弱鸡书生们根本抛不动铁塔般的汉子,只能改为把他压在地上迭罗汉了……
苏泰憨厚地笑着,任由他们蹂躏。
ps.先发后改,经过前两章找状态,这章我写的很满意,可以替苏泰求个月票了吧?
大家都是解元,不能厚此薄彼哟……
第三七八章 鹰扬宴
泸州公所,大张夜宴,庆祝苏泰马千里勇夺佳绩。
在成都的举子们都来道贺,还跟苏泰和马千里亲切地论起了同年,简直羡煞其他武举人。
“他们是看在大哥三弟的面子上,”苏泰并未受宠若惊,待客人走后,他一边大口吃着香喷喷的狮子头,一边对一旁满脸崇拜的奢云珞道:“武举比不得文举。‘一门三举人,兄弟双解
刚刚,这位木叶公主显然是要给那佐助下咒印,只可惜被救走了。
迷雾给他造成的问题倒不是很大,无论如何他都解决不了,到时候肯定是上报。
安宁仿佛将一切都遗忘,开始拒绝薛景墨的求婚,并已喜欢上了别人。
我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习惯了江州的生活节奏和饮食习惯,跟魔都比起来,我更喜欢江州。
燕知月将道具都丢给他们,三名队友心里愧疚,道具在他们自责的心态下使用掉。
“龙董事长和我们金氏集团了解的情况都差不多!我们金氏基因手里的资金流最多,所以稍微再股市上面打压了一下端木药业。
关于神选者,在杨玉君告诉自己之后,自己就有过猜测,应该是类似天赋强大的玩家。
如今他不过是仙王一缕残魂,当年一战,将残魂封印在养魂铃铛宝具之中,待到时机来,在重新塑造肉身。
这么久,总该有一部分实力很强了吧?既然已经修炼有成了,也该回来探探亲吧?
但是有一条坚持,老头子却从未变过,那就是不卖国,不杀良善之辈,不将国家的东西倒卖国外,不向贪官污吏委曲求全。
于此同时,李长富趴在二线阵地的一处战壕里,也正举着望远镜密切的关注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看到战场上的惨况,李长富是心急如焚,就在这个时候,秦锋的命令到了。
他不屑的哼了一声,继续掐动法诀,同时心中对鹰狐的鄙视到了极点,他虽然是在抢怪,但换了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明白,呲铁由谁来杀都是一样,对他们双方都没有任何损失,然而鹰狐却因为不忿,蠢得在这时候干扰他。
她只觉胸膛中,那颗心跳得厉害,思绪更是有些混乱了起来,有些茫然无措了。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都是一副瞠目结舌,惊骇欲绝的表情。
这里是凌峰第九层,也是凌峰之顶,一片沙地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仁贵也是好心,现在这样子,你还能怎么办?”苏芸气道。
想了想,这也只能自己顶缸,谁让自己是司礼监的头呢。悄悄看看已经圣眷在心的曹化淳,王承恩恨的牙痒,咱们走着瞧吧。
打了一整天,秦锋几乎一直都待在一线指挥战斗,这个时候也累的不行了,回到司令部之后,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面,随手端起了一个茶缸子,咕咚咕咚的灌了起来。
在场的赤角听了古有生的话,纷纷遁出战圈,远远瞅见穿着云隐宗服饰的修士,杀气重重杀过去。
很多中立的种族认为幽玄老祖实在是太过分了,杀气太重,将银河系的安危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个超级大反派。
不管怎么样,让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才是现在头等重要的事情。
“上次你给我的药还没用完,我待会拿来给它吧!”乞忆看着失去意识的黑猿,冲梵锦说道。
第三七九章 成都再见
武乡试放榜后第三日,晨光映照得蜀王府朱墙分外显眼。
高高的朱墙下,苏录头戴乌纱,身着青色圆领,端坐在一顶双人抬的轿子里。
田总管和小鱼儿跟随在轿子左右,后头还有五辆大车,装着那十箱珍贵的古籍。
昨日苏录便已经投帖求见王爷,希望能登门辞行,并归还这些无价之宝。
昨晚,齐公公专程
“你们两个就住在客房吧,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一进家门,仇瑜韬又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也没给两人什么笑脸。
自己仍然走在最后地一百层阶梯上,头顶依然漂浮着那仿若太阳一般炽热地金黄色火球。
“玖玖,虽然你和衍儿是联姻,但是妈还是希望你们能彼此认真的相处着。”戚婉容笑着说道。
贺云龙已经从刚那大力一推倒地后,迅速地一个鲤鱼打挺,随即跟上了麦瑞苏的节奏,几乎不分先后地朝另一只脚的脚踝位置砍了去,顿时又是开了一刀口子。
若是平时,季柔肯定会被林苒的话逗笑,但是今天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顾玖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倚靠在床头,在她身边躺着的男人,男人看上去神清气爽的。
顾玖玖有些烦躁的点了点头,现在她也必须想想,那周晓静跑出去了会去哪里。
而更让她恐惧的,是眼前一阵黑,还有她的双手是被反绑在身后的。
然而,江蕴依旧无动于衷,脸上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好像被咬的人不是他一样。
傅景嗣不太希望白浣之在洛城逗留太久,所以给她买了次日中午的机票,让她回伦敦。
只要法庭今天休庭,他就立即去找中国刑警学院的周大生教授,无论是金钱也好美色也好,总之要让周教授出具一份对他们有利的鉴定意见。
风在呼啸,柯南被风压压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他只感觉自己在飞。
丢失证据甚至故意撕毁证据在法院不是没发生过,总有些胆大包天的人,为了升官发财,不惜铤而走险。韩东保险起见,只肯提供给法院复印件。
他浑身一颤,只觉得全身再也使不出一丝力量来,两眼焦距迅速模糊,那支刺穿心脏的手指在眼前不住旋转放大,直至涌起一片黑暗的漩涡,将他的神志尽数吞没。
餐桌下,她的手紧紧抓住餐布,极力控制住不失态。而后的她忽然又平静了下来。突然地怔住了。
“所有人上膛!”爱丽丝赶紧命令手下枪械全部上膛,准备射击。
蓦地,一阵彩色的光芒从中间的主机器上传来,向会场四面八方发散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激光源,正在向四面释放着能量一般。
他双眼满是不甘和绝望,干瘪的身躯最后化为蓝色粉末飘在空中,被风吹散。
随后几天,林棋又跟德意志银行、高盛、摩根士丹利等等投行人士见面。
至于那个原来看起来非常豪华的朱家坟,此时,已经被罗阳他们毁得差不多了,但是,依然没有停下来。
爱卡电子公司持有的新爱电子24%股份,交易不存在任何障碍。为了爱卡电子IPO上市,容健之前已经将这部分的股权剥离。
不过,总而言之,林城奇在今后视频作品的形象,却是已经确定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张晨先去了一趟IDG的办公室,向众人了解了一下最近的运营情况。
第三八零章 白马游街
官船沿岷江顺流而下,一路上景色优美,如行画中。
“咱们没朱山长的本事,就十月底动身吧,这样路上时间宽裕些。到了京里也有时间做几场文会,适应一下北方的气候。”苏满提议道。
“我们当然没问题,”众人便对苏家三兄弟笑道:“关键是你们三个新婚燕尔,舍得新娘子就行啊。”
“放心吧,没问题。”
碍于情面,信天依旧允许“恶狼战团”和“信天战团”的重要人物都生存了下来,但让信天微微遗憾的是,前十名的修士中已经有一半都死在了之前的混战之中。
他不经常作法,也不太知道作法的禁忌,只知道请神通常用来对付妖邪鬼魅,很少用在活人身上,至于为什么很少用在活人身上,他不晓得,也没人跟他说过。
医疗急救方面,止血,散热、消毒、接骨,所有在野外能把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能力,林庸都学了个遍。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天魔,殇!”黑色“林亮”皱着眉头望着眼前的林亮,它能感觉得到对方的目光正不断地在它身上打转。
“信天,十三柱香……”这时,守护者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为何,万族种子似乎能从守护者老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怨气。
韩轲睡前还收到一条短信,是陆羽茹发来的,约他后天晚上八点到猎莺酒吧喝酒,一起庆祝她留学归国。
“星罗大陆,晚辈从未听说过,如今只有兽皇域、陈国、木国、雪国、炎国、垚国,若要说大事的话,玄天宗十方塔比试就算是头等大事”苏怀如实回答道。
“不用听说,确实是魔神殿所为”胡阴山这次说的倒是异常肯定。
唐凌洛是被一行高中同学给叫出来的,说是大家两年没见,要好好聚一聚。
而此时,第一批的修士已经悍然冲进了“迷天乱地”大阵和“雾与火”之中。
虎狮队长也问道:“你们的船只不用人来驾驶吗?它似乎在自动飞行”?
开车的长泽茂,被美智子的这句话惊得手一抖,他回头侧身看看未婚妻的表情,似乎很镇静,心底轻轻吁了口气,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果然,唐经理对他的外甥招招手,那年轻人啥也不知道,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正准备再度开口辩解。不料,唐思聪抡圆了手臂,“啪!”一掌狠狠的聒在他的脸上。
“龙儿,你没事吧!”一人一脚直接踢翻在了角落里,把龙儿搂紧了怀里去了。
也许是卢灿盯得时间长了点被她发现,又或者她有着敏锐的第六感,在一处转弯时,她猛然回头,狠狠地瞪了卢灿一眼,幽兰的眸子像刺刀。
另一边,大乔当然不清楚王耀此间的底细,而她也没有时间去细思这些了,因为王耀一击不着,只在短暂的瞬息间,便已又持刀袭来。
林沧海看着周启政那个欠抽的贱笑就知道周启政要开始说让自己办的事情了,只是微笑的点点头。
舰长明白回道:“难怪,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个维生舱的温度那么低。茜茜;记得把医疗室温度调整到适合她的数值”。
渭都?等等,这又关渭都什么事情了?他们的目标,不是只有稷下学院吗?
一片叶子服用,三个时辰之内必定是一副生龙活虎的健壮模样,根本就像是没有受过伤的样子。
第三八一章 回家
当天,文解元是被武解元背回金桂轩的。
苏录酒量其实还不错,毕竟是闻着酒糟味长大的,可架不住全城官绅一起向他敬酒啊!
换作平时,他也不会太实在,早就让义子们帮自己挡一挡酒了,但今天是庆功宴,父老乡亲们诚意满满地敬一杯酒,这时候偷奸耍滑不合适啊。
况且人生得意须尽欢,苏录今天也豁出去了
在编剧技能学习告一段落之后,他又打开了另外一扇大门,这扇大门后,有他最想学习的导演技能。
更何况,黑暗恶影被苏阳的天劫雷指正面命中,为了逃命还进行某种程度的自残,相信战斗力肯定已经大打折扣。
九戮真君、机关算尽计无窍立刻紧随其后,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机关算尽计无窍忽然好像看到什么,当即便是意识一振,吃惊的再次定神望一眼,结果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以后或许可以,但现在肯定不行,所以,每天都会被陈韶这无良老爸各种调侃和挑逗。
王柏见她带着孩子出行,便没有上前招呼,自己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第二次上手,黄雯已经有点熟练了,不像昨天那样一开始还畏畏缩缩的需要摸索找窍门。
狄舒夜悚然一惊,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了,当年牧羊人说过的一件事。
哪知申时行原本就没有指望钟南在立储一事上能帮多大忙,只是看到他颇受朱翊钧的青睐,所以才随口提了一提这事儿。
虚壶空间中,三眼牛跟青鸟暴跳如雷,许久之后,看到狄舒夜没有打开虚壶空间,这才垂头丧气的往虚壶府中走去。
“汪汪……”听到主人的呼唤,那只贵宾犬高声叫着,但却并没有离开孟星辉的身边。
十一娘忍不住心中的惊讶,嘴角微翕,正思忖着要说什么好,大姨娘已叹道:“你们年轻,以前一些事,不知道。
无奈寻正主不到,也便作罢,随意扫了眼空间袋物品,顺便将莱特突兀的先知神迹定义为抽疯后,他开始忙碌。
我们没有回家,直奔蓝海王宫,守在外面的蓝海战士看到夙念舞眼睛里都是欣喜,没拦着就放我进去了,可是蓝海王看到我们的时候表情却瞬间冷却,眉头紧锁。
次日天还未亮,海澄知县翟寅就派出了衙门的差役到红毛馆外巡逻,赶走了在附近游荡的地痞无赖。
郭奕也坐了下来,尽管没和马五打过交道,见这客厅的摆设,说明马五已经不再是那个莽撞的武夫了,对这夫妻二人暗自钦佩。
昔日的青风城,由孙、何、李三家共同掌管,算得上繁华。可如今一年过去,青风城变化很大。
大功告成,吴襄和费利佩就准备撤,而特里达尼盯着卡洛斯手上的那枚戒指,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卡洛斯只有七成醉意,特里达尼想把他彻底灌趴下再走,于是,又连续给他盛出好几杯,结果全都被这位副官给喝了。
肖强一脸凝重的点了点头。虽然是猜测,但他却比较肯定,因为他刚刚在窗口虽然只瞄了一眼,但却发现所有的火箭弹都是向这个楼层射来,而且敌人的火力就是集中在他们这个团队的成员居住的房间区域。
拿过一个背包,将抓了一些饮用水和罐头,不管怎么说,都要准备好物资,他可不相信魔术师会轻易放人。
“喂,你没事吧?”孙悟空觉得这是一句废话,此人状态极惨,处于弥留之际,命不久矣,可他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什么。
道陵的手掌捏拳印,在运转绝世一击,荡破万法,缠绕着万道痕迹,轰杀向圣王。
龙飞改变了对巨猿的攻击策略,一边攻击,他一边开始着手朝着来时的路,返回。
“三师兄好!”白白蹭蹭他伸过来的手,很是亲热。“三师兄的点心很好吃,可惜吃光了!”白白一边说一边遗憾地看了云疏一眼,如果知道大师兄会回来,她一定会留下来跟大师兄一起吃的。
“同你合作,我总觉得有危险,你不会再背后阴我吧。”龙飞问道。
“因为怀孕初期最好不要吃太辛辣的东西,所以我没放多少辣椒。”夏方媛回答道。
青铜色的战台,散发着洪荒猛兽的盖世凶气,这擂台足有百万方圆,大的不可想象,像是一个大陆悬在帝城之上。
可是,跨越几公里的距离,还能使出如此攻击的威力,更是让龙飞以为这样的袭击,就只是空气对流,龙飞还是难以置信。
更可怕的是,他继续拿出一张“强行召唤”事件并使用出来,这使他以召唤师受到两点伤害为代价,将手中的一张英雄卡减少三点魔力放了出来。
莽火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就在他准备动手的同时,狼牙棒从身后袭杀而来,另一边两条身影很突兀的出现,挡在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已经开始布置法阵,等回头法阵开启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将各位的愿力集中在阵旗上面。
刘万东答应了下来,他和吴单在昨晚思考再三之后还是没有擅自行动,周丰和武良也没有在龙湾区的码头等到刘万东等人。
袁朗、金鼎和众将一一见礼,这才安顿士兵驻扎进军营。金鼎安排士兵,袁朗跟着晁盖来到中军大帐。
神眼真主、骸主、钟影魔主、衍兽始祖、觉化真神等六位宇宙最强者刚刚结束讨论,并且将讨论的结果通知给了骸族另外的三位宇宙最强者与神眼族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真主后的瞬间。
第三八二章 过大礼
第二天醒来,苏录脑袋还是晕晕的,脚踩着云彩到正房给爷爷奶奶请安。
一进堂屋,好家伙,一地的大箱子,都没处下脚了……
“这是干啥呀,要搬家吗?”他脑袋还是有些发木,一时没转过来。
“给你哥仨过大礼呀。”大伯娘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咋了,解元郎喝昏了头?忘了自己还有半个月就要大婚了?”
现在、除了姬行芷外,摄政王府多出一个可以自由进出王府的人。
她呆呆的看了看,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滑动了手机屏幕,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她身着孔雀蓝的一字肩长裙,露着雪白的香肩和性感的锁骨,微卷的长发轻垂,端庄中透着些许妩媚。
只是因为种种因素,不得不一直隐忍在内心,正常的时候,他还会克制。
“蓝天残?这名字和你这残疾人的身份倒是相得益彰。”华飞笑眯眯地调侃道。
于是老鹰龙之间就发生了大冲突,而他们的大动静让在嵊州的大禹的治水大军也颇有震动感觉。”张伟现在讲得比较投入了,刚刚心有余悸的感觉也烟消云散了。
下方,一个蛊医满脸羞怒,可也没有一点办法,他们这些人,更是把自己的蛊虫都给抛弃了,更是脸上火辣辣一片。
姬行芷脸色唰的一黑,沉默了许久,还是决定趁现在把话说清楚,免得花弋痕继续执着。
他说的贪狼总管就是黑哥身旁的面瘫脸,他是很早之前就跟随黑哥的得力助手。
赵天泽留给耿自清一个意味深长且难以参透的问题,然后昂首挺胸径直走出门外。
她想问一个结果,可所有情绪凝在喉咙,变成了解不开来的麻线。
什么黄人杰让他来杀血老的心腹、什么打探保安局的消息,一下子全抖出来了,甚至是黄家和血傀门的关系,斗篷男也没藏住。
这会儿,机场和平时不一样,不仅多了一些站岗的战士。同时,也有很多穿着军装的战士接洽着一对对新人。
苏景迁淡然沉着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显得极为冷漠,他的话如同一把钝刀,刀刀不见血,却又刀刀割人心。
当初,飞云老祖收徒,三峰主也动过心,可最后,老祖却收了凌音为徒。
沈薇思绪异常繁杂,根本不敢去想秦川的话,只能在他温和探究的注视下,讪讪的笑了笑。
这一声痛呼两人都预感到了不妙,看来是天使不收楚肖的这一条召唤,所以许愿瓶是没有挂上树,反而还掉到另一边砸到人了。
因为,战争里,气象条件也是需要考虑的部分。应对突发气象变化,也要考验战士们的适应能力。
万芳芳接触过很多一线的明星,这些明星虽然已经功成名就,但是在面对大牌的采访类节目邀请的时候,他们从不拒绝。
“找死的混蛋!”张潘妮不但是个警察,也是修习者,身手和反应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得了的。如果不是刚刚走神,那双手根本没有可能抱劳她,更不用说把她抱到怀里了。
虽说人定胜天,但是,那不过是说说罢了。千百年来,有什么人真正斗得过天地的?没有人。
“凤凰到了,麒麟也到了,今天四大神兽的守护者到齐两个,算是我运气来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音很大,震得四下里嗡嗡的乱响。
魔王威力无穷的一拳试试打中的骷髅王,骷髅王身体四周的死亡护罩瞬间崩散,狂猛的力量直接将他百丈骨身打成粉碎!
第三八三章 解元第安床
过完大礼后,苏家人便乘船回了合江县,布置大婚场地和洞房。
苏录哥仨来到家门口,全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原先的大门和院墙都不见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新门头矗立在高高的五级石阶之上。台阶两侧镶着规整的垂带石,还有一对雕着精美花纹的抱鼓石。
门头也变成了硬山顶样式,覆盖着簇新的青灰筒瓦。屋顶
“能为村子做出贡献,我很高兴。”君麻吕单膝跪地,语气真挚。
凝滞的时空长廊里,唯有他一人的心在跳。即使是他体内的九尾妖狐,此刻也随着停止的时间而安静,脸上担忧鸣人的神色凝固。
“天齐学弟,今夜的比试就要开始了,你可做好准备了?”看着底下擂台的比试已经停歇下来,陆紫陌与羽天齐的注意力也终于投注到了比斗场上。
羽天齐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嚣张,真是找死!”面对老者那逃命的身法,羽天齐根本不在意,直接轻喝一声,祭出了阴阳领域,一举覆盖住了身周百米的空间。
“呵呵。。。不是吃错药了,如果我没有看错,你这位兄弟是鬼迷心窍了!哼!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本姑娘可不管他是谁,伤了我的雪儿,不让他脱层皮就算不错了!”谢佩玲冷笑着,眼中充斥着浓浓的怒火。
砰!白色绷带的手臂和白色护袖的手臂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今日,玄青的导师竟会主动出手,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出手,这等嚣张之举,与先前的玄青如出一辙。顿时,一道道谩骂不屑声此起彼伏,瞬间点爆了全场。
“我自然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会儿几大势力的人便由我和玉凤儿去对付便可,你们主要注意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人就行。”月华淡淡的说道。
“没有被录取,那经理让我下次再去找他!”林默涵摇了摇头道。
有鸣人这种纯体术就已经出神入化的时空忍术达人做陪练,他对自己这双写轮眼的锤炼……无论是动态视力的洞察力,还是战斗的时候的分析能力,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无论是对上其他几个仙门中的哪一个,古夜族都不具有任何优势。
李惠堂看着球场上,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了其他同学的游乐场,没有了校队的霸占,那里宽阔的场地更受人欢迎。
“什么死不死的,一定能够救好你的!”楚嫣然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哭的梨花带雨道。
“这是什么战技?”伊云脑海中依旧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这太恐怖了,哪怕是他,也感受到了一股威胁。
许凡无奈,这已经不关他的事情了,他已经把人留下来,既然他们非死不可,那就去死吧!
解说员也看不懂了,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昏招,但他也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并没有太过激烈,作为主场解说员,这个时候也不可能说自己球队的坏话。
修罗圣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缓缓举起,以纪龙腾为中心,席卷起一阵阵滔天飓风,在纪龙腾身后,更是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血色剑罡。
发现冷颜染一直都不动,她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表情很痛苦。
老校长生病的事情,其实连学校的老师都不清楚,只是知道那段时间江海高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秦玉在打理,甚至直到老校长去世大家才知道老校长生病,李惠堂出国之前根本都不知道,直到他离世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第三八四章 不速之客
九月廿七,婚礼前一日,泸州兵备衙门后宅。
黄兵宪今天没有办公,早晨起来便亲自向女儿交代嫁妆。他老伴儿走得早,当爹的得把当娘的那份儿也担起来。
其实他大儿子黄?、二儿子黄峤都回来了,就算黄峰摆烂,也用不着他亲自操持,但当爹的心疼小闺女,非得一一亲自交代了才放心。
嫁妆房中,三十六口朱
这玩意儿根本拽不下来,怎么拽都不行。托尔都把自己弄疼了,忍不住喊了一声。
高元点点头,接过月舒婷手里的报名表,将资料填好后又还给了月舒婷。
安全带被这一枪击断,同时子弹向上飞起,又打向了杨佳继续向自己脖子抓过来的手。
那个角落里忙碌着挑拣标本的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声音有点哑,但是谁都能听见。
但与暗自高兴的高元不同,月舒婷一直盯着高元送给她的那一个发饰上。
其实他想过不爱她,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她带去困扰,但无法阻止自己继续爱着她。
“林念露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枯木打断了雪织接下来对自己的安慰,让她说出念露的情况。
枯木语速缓慢,伤是恢复啦但身体的迟钝感还在慢慢的褪去,不能马上消失。
“真的!”杨彦才怀疑话的真实性,直接采用精神威压吓唬对方。
金天畴声情并茂地说着,满是肥肉的那张脸,简直是一秒一个表情。
而如今,她出落的亭亭玉立,投足之间无处不彰显着雍容华贵这四个字。
“这个嘛,大概就得问坐在剧院台阶上,那个牵七条狼的男人了!”说到这儿,阿汉竟从嘴角挤出一丝笑。笑容之可怖,如三道疤痕裂开后露出了红肉,随便瞥一眼就觉得恶心。
如果她真的说出这样的条件,那就别怪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了。
因为不知道月向晚是神识还是魂念,月影不敢冒冒然说话,只用精神力联系与雷霆和炙日交流。
终于,他们三人从旁边经过,背对着他,这大好的时机,正是颜峰出手的机会。青钢剑握在了手中,磅礴的源气覆盖在剑上,迅速冲了出去,朝着最近的一名佣兵,挥出了凌厉一剑。
明明见她已经气得白尧拂袖离开,她们还没来得及观火就被华帝遣散了,最后结果如何,她们根本不清楚。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交谈,袁三爷却听得一清二楚,她回想起当初听的八卦,说沐妃钰是伴霞光降生,且拯救了正被围攻的沐家,难道说她身上真的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她现学现卖,将刚才叶锦幕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全部都向楚江沉显摆了出来。
二人支支吾吾,浑身颤抖,可怜兮兮的目光瞄到颜峰身上,希望他能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难得有机会与华晟相处,她就再无脑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再这般纠结他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然,她与华晟之间真的要完了。
孟静仪僵着身体躺了许久,眼皮开始往下掉,这几天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而且怀孕的身子容易犯困,一觉能睡好久。
而且里面的肉没腌入味,受热不均匀,鱼肉又白又硬,还有股腥味和烤焦的苦味,真真是难吃死了,吞下去便一阵一阵的反胃。
黑色的帘子之下,我轻轻的抬起脸,看着两个男子的眼神中带有一丝不屑,则更多的是愤怒。
第三八五章 迎亲
众人有了心事,更加不会耽搁,一路快马加鞭,当天下午就赶到了泸州城。
到家之后,苏录没有去岳父家,因为这时讲究男女‘婚前不见面’,他这时候贸然过去,落在锦衣卫眼里,那不就成心里有鬼了吗?
他便以替大哥送催妆礼为由,先去了朱家……
朱家这边也忙成一团,朱玠见朱子明带着苏录进来还奇怪,“
随之右手握着的匕首已经一分一毫的嵌入心口的位置,每深入一分,鲜血便会随之流淌出来。
萧索然伸出手,示意陈颜拿纸巾,陈颜会意马上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擦擦嘴角,萧索然冷冷地扫向店里用餐看着自己的人,踩着红色的十公分高跟鞋“哒哒”地走出去。
稍微松动一下身体,华絮舒坦着叹了一口气,也不敢开口问他要带她去哪,就这么一直坐着。
但是,她根本睡不着,因为两个孩子,只是在出生的时候给她看过一眼,之后就抱出去了。
要么解决,要么区域合法化,这事最终一定会逼着景帝给出一个说法,而他们这些递了奏疏进京的提学官定是功不可没。
“结婚?”说到这话题,唐飞也是愣了下,好像自己真是到了那年龄了,可是,一说这话题,却又感觉很怪。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富有磁性地优雅男声从门口传来,伴随着话音的落地,门被打开。
黎靖宇看着蓝瑾伊的身影渐渐消失,他抓起手里的车钥匙,按了解锁,车灯闪了一下,车子发出解锁后的低鸣声。
电话那头的张哲英恨不得摔手机,“这件事取消,你赶紧离开,”说完把手机狠狠地往桌上一扔。
“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了。”陈林摊开双手,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辰角瞪了未老一样,嘁了一声,懒得搭理他,正此时,二人感知到了一股陌生气息,辰角当即亢奋起来,他正有气无处宣泄,有人却送上了门,他定要好好将那人折磨死。
导演用力的甩开了朱明宇抓着自己的手,对他来说,朱明宇的触碰让他觉得很是恶心,他就没见过如此思想道德败坏的人!都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有这种人?
从那天起,白袅儿要开始写信,即使她识字不多,即使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婚姻,即使她对未婚夫的了解只是一个姓名。
“弟兄们,扫荡战场的机会到了!”魔虎王一见唯一的对手,鳄魔王倒下了,于是直接道。
秦明当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开始关注了元元的微博,当他看到元元发出这些证据的时候他有些生气。因为他希望自己和程欣把关系确定之前不会有这些花边新闻,然后他才会把程欣正式的介绍给大家。
萧若谣看上去的心情不是很好,虽然对着看直播平台的粉丝,一直强打精神,但熟悉她的陈林,又怎么会看不出那都是强颜欢笑?
两人捂着肚子笑的是前弯后仰,一旁的刘鼎天有些无语,这有什么好笑的。
叶璇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在仙界时还有机会去屠龙夺魂,只是当时他身为炼药师对这些并不太关心,现在在这灵力稀薄如此的灵界就更不可能了。
震天等人对着荒蛟兽抱拳说道,虽然还是有点不服气,但是却不敢再有所表现。先不说吞月在此,就是那血誓反噬的后果也不是它们所能承受的。
第三八六章 大婚
秋日晨光下,长江水拍着栈桥,溅起细碎的金浪。
馆驿嘴码头上扎着彩楼、插满红旗,每一根栏杆上都贴着囍字,这是泸州百姓自发为三位新郎官准备的,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对他们的喜爱之情。
辰时初,三路迎亲队伍在码头汇合,家丁们忙着将三家的嫁妆抬上栈桥,一口口红木箱上的金粉囍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其实他们不睡觉也没关系,通过跟李公子几人的较量,钟山现在对自己的实力是有绝对的自信的,可以说,如果现在再有山贼来追他的话,他可以无所畏惧的冲上去把他们一锅端了,而且钟山也准备这么做了。
作为一名心脏病患者,李泽曾详细了解相关的资料。世界上,患有心脏病的人有很多,要是有这么一种特效‘药’,能够救治,甚至是修复心脏功能的‘药’品,绝对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汽车到达常林身边,他及时的发出一枚烟雾弹。只听见火爆的枪声大作,一霎那把越军打的倒下一片。常林和钟家姐妹及时出动,飞身上了押送的车辆。
“好吧!某个欲求不满的男人恼羞长怒了”说完佟恺逸不理会身后杀人的目光转身离开。
星辰淡淡冷哼一声,瞥眼望向龙天,那宽厚血剑豁然浮现出手,浓郁血气从剑锋上难以抑制的喷吐出血色锋芒。
而在得到了亚历山大送来的信件之后,王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吞噬兽。
“试试用三种火焰同时淬炼,成功失败就此一举!”听着耳边响起的提醒,龙天忽然愣神起来,好半晌后,才反映过来。
就因为这样,龙钰梵才会不顾自己的安危让身边的人都去找他,所以杀手来的时候,才会那么容易得逞!而他知道这件事以后,又因为冲动中了别人的陷阱,如果不是安妮奋不顾身救了他,他也许早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然而世事无常,就在王羽沮丧的时候,巨型金甲虫却停了下来,就在王羽面前,它背上的金属丝捧着一张纸,举到面前。
“这菜都是你俩爱吃的菜。”王惠笑呵呵的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张九德,在看着郭骑麟。
这个词有着非凡的威慑力,江明珠觉得自己问的似乎太突兀了些。
车子依旧缓缓行驶,此时车里的气氛随着对话慢慢变得有些不对劲儿起来,一股暧昧的气息似乎在蠢蠢欲动。
“我们能做什么?”叶芙妮一直信任林恩,所以她对于燎原通过种种数据预测的未来战争,并没有怀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底气不足,那黑影根本没有退缩,反而径直将我扑了过来。
车子往机场方向驶去,褚逸辰大手粗鲁地松开领带,脸色很冷,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窜。
李安安手上裹着纱布,躺在病床上,等沈陵离开后,她马上让鹤城接电话。
“嗤——”方玉蜂早就在右侧等着,是的,疱大厨感受到的依旧是错误的,短刺的劣势这时就出来了,与长兵不同,它无法做到一刀致命,除非割喉,但高手之间这种机会很少,只能像这样一点点消磨敌人的体力与意志。
多宝道人的目的倒是很明显,他就是希望三界里面众多的大能尽可能的不要获得。
褚逸辰强压着怒火,原来这当中有这么多事,安安并不是鲁莽,而是遇到了景家人的刁难。
第三八七章 婚闹
今夜的合江是不夜城。
以解元第为中心,方圆一里的民居、道路,甚至河面上,都被红灯笼照得红红火火。
千万盏红灯笼下,流水席从解元第大门一直铺到大街上,一眼望不到头。
两列长桌沿着街两侧蜿蜒排开,桌上大碗圆碟摆得满满登登——通红油亮的东坡肉,炖得脱骨的东坡肘子,鲜美无比的东坡鱼,皮呈琥
这时候,吕布等人才是赶了过来,众人先是去伙房营一起用了早饭,然后又是回到校场,开始新一天的车轮对战。
她下药之时,只是想着哪怕耳朵不能完全恢复,她也要找个理由留在他身边,若是能成为他的妾室通房,倒也好借着向宣夫人请安的机会接近宣大人,进而下毒。
这就是叶卡琳娜的具现空间——万千冰剑之碑,被这个空间包裹住,就只有还手之力,而无招架之功了。
言谈在他身后,面带疑惑,他以为乔清是身体不舒服来着,心里担忧,可乔清的表现让他不明白了。上了楼,乔清已经躲在卫生间里,言谈等了一会儿,乔清都没出来,担心她是不是在卫生间里晕倒了,于是去敲门。
第二日,刘天浩又和皇甫嵩约定后续粮草辎重尽皆发往并州州府所在晋阳城,然后就地和皇甫嵩交割道别,拔营北渡黄河而去。
到了楼上,乔清伸手去拧门,门没开,面色变了一变,她刚才被气急了,匆匆忙忙下楼,没带钥匙。
且因着那件事,这些年来,他对宣绍多有纵容,还允许宣绍在他面前无需行跪拜之礼。
郑老在门口看了看呼吸平稳的顾西南,感受了一下她体内澎拜的灵力,转身往老伴儿的房间走去。想到几个月前在医院第一次见到陆夏,陆夏满怀期待的拜托他时的情形,他不由得会心一笑,总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些只是李辰的猜想与预防,正如拉拢韩国资本防范东瀛资本一样,也许他的顾虑永远都不会发生,但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总不会错的。
看到圣王如此举动,除了稍微了解一点内情的林衣,其他三人直接就将下巴掉在了地上。这还是那个来也优雅,去也潇洒,说话做事,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也要先顾及谦谦形象的圣王?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吕天明就算是没有灵力,后天初期的武者基本上都伤不了他,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她皱着眉,说不出来话,看着这样的司马森,只是觉得一阵恍惚。
金闪闪本以为他会带她去酒店的餐厅吃饭,却没想到两人一下楼,司马森就直接拉着她一路开车到了这个寒碜的有店惨不忍睹的饭店。
“吕道友,不知道你能不能把这只鸟儿让给我,我给你补偿,绝对让你满意!”李清照盯着蓝灵鸟的目光越来越满意了,忍不住开口说道。
灵宝就是灵宝,当日月剑主坠落的那一刻,“撕天”竟围绕着他盘旋了起来,同时层层的剑光从“撕天”上涌动而出不断冲刷着日月剑主,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
但之前碍于南安的存在,他并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一旦自己被发现找到了生路的话,南安会怎么对待自己就不好说了。不过从他的性格来推断的话,后者多半会恼羞成怒地直接弄死自己。
待他说完,这余下的三分之二里,也有大半心中已有松动,若以后的结果真能如此,那么此次出回血,倒也值得。
第三八八章 皇庶子
“好好,苏老爷先忙。”一些胆小的宾客早已吓得腿肚子打转,闻言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就走,连句客套话都顾不上说。
但绝大多数宾客却没动弹。他们大都与苏家沾亲带故,想看看有什么能帮衬的。就算帮不上什么忙,帮个人场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存心看热闹的,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眼底藏不住的兴奋。苏家运势太旺,
“你都怀了我的孩子了还敢不跟我结婚?”凌家正主危险的眯起双眼瞅着她。
“我们从何处来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只要告诉我这客栈多少钱就是了。”陈况依旧如同嚣张的二世主,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该死,该死!”胡高瞪目欲裂,这些兽人,才不过刚刚归顺于他而已。没料到,竟然立刻就被他人给屠杀了了。
恐怖的寒气瞬间爆发,周围的一切都在瞬间裹上了一层冰霜,然后,十分恐怖的一幕发生了,弗拉德轰过来的火焰瞬间被一层冰块包裹,他的火焰,居然被冻结住了?
百里之外,地面突然鼓起,泥土一翻,钻出一只浑身布满鳞片的妖兽,肥胖的身躯在草丛间游走如飞,直奔前方的密林。
“老大。”身旁的男人唤了一声,安苏浅才发觉凌翼辰已走到了她的面前。
又是一声轰响,从华龙皇宫之内窜出来的那道冲天的光柱轰然崩塌。胡高再次一震,无数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面不断地闪现。
苏风暖和许灵依的棋局对弈也以苏风暖最后落下的那一枚棋子而告终。
这两道气息,又是两位仙界至尊的强大气息,而且是两人同时出手,一个个历劫之仙顿时震惊的浑身颤抖。
而在五人被空间乱流卷走冲散时,另外四人除了恐惧绝望外,望向离央的目光满是怨毒之色,因为若非离央,他们哪里会遭到这等祸端。
“这么简单的陷阱,你是怎么上当的?”金莎很想将这句话问出来,好在最后一刻她忍住了。
虽然知道了问题的关键!可是如何破局呢?打出元气,就会被分散掉;不打出元气,根本就防御不住这不断轰击而来的狼牙棒。
此时的龙行,左臂受伤,右肩膀受伤,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内脏若隐若现,腿骨裂痕清晰,浑身鲜血。
“谢谢你主人!”紫目面容有些苍白的走过来,语气虚弱的说道。
想在军中做传令兵,首要条件就是要嗓门大,这十几个大嗓门把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吼出来之后,格外的震撼人心。
不过当葡萄牙人绕过尼日尔河三角洲,进入几内亚湾东端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地貌,终于开始发生变化了。
H军在缺乏补给时所吃的皮带、皮鞋,其实是在补给充足时的有意识储备。
不是他膨胀了,实在是双方形成了无可跨越的代沟,再在金仙之中称雄已经不是他的追求。
看到这个莫嵩就基本上明白了此时的一切,然而,还有一项莫嵩感觉有点奇怪,那就是为什么出去需要念“离开”。
神也没有争论什么,毕竟有路的话说得对,自己是日月血盟的人,跟天隐教的一行人也只见过几面,说不上有很深的交情,至于自己会在这里完全是受兄弟火神康员所托,来保护玉儿的,何况玉儿也是自己的兄弟。
脚边的气悄然旋转起来,渐渐的形成了R眼可见的‘场’,而那把墨绿色的球拍竟也慢慢缠绕上了一层气,就跟薄膜一样包裹着球拍,表面极其流畅。
第三八九章 图穷匕见
钱宁拍完了桌子,便紧盯着苏录的脸,想从他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然而让这位今上义子失望了,苏录依旧面不改色,断然道:“在下不知道朱千户在说什么,我们是正经读书人家,家里世代无犯法之男,怎么可能作奸犯科呢?”
说着失笑道:“还截杀钦差,我们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还装疯
我感觉到空气里都是那些蛇的尸体被撕碎的声音。我突然觉得那些蛇很可怜。我也明白为什么它们刚才,一下子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原来那些蛇是害怕这些青蛙?
我感觉得到她的爱,她这样子说,是在我为解围,毕竟这话如果是我说出来,秦虎肯定得剥了我的皮。
还有就是,这里的人的穿着,都是民族气息的服装,偶尔有几个穿着衬衫皮鞋的,也是样式老土,仿佛回到了解放前的土家寨。
虽然此刻的他的确是失忆了没错,但是该有的判断能力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的,所以在听课夜洛的这个问题,再加上自己目前的情况其实并不难猜出夜洛所说的那个灰暗的过去就是他的过去。
“开战就开战呗!谁怕谁似的?老城区就你一个蛇帮是怎地?”铁楼梯下一个嘹亮的嗓音响起,孙驰朝下看去见黑压压的一众身穿高中校服的学生将差不多整个旱冰场给包围了。
“蓝儿可是睡好了?”见着上官蓝睁开了眼睛,夜洛微微笑了一下,伸手轻轻刮了上官蓝的鼻子一下说道。
在那个世界,提升实力的方法之一就是通过调息来吸收周围的灵气。
柳絮听言,看了看四周的花灯,虽然也有些惊讶,但是脸上依然是个冰块脸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上官蓝在子轩的身后,见子轩在专心收拾东西,所以夜路收起了笑容,然后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皱了皱眉。
因为元天一脚踢过来,我轻松闪开,一掌拍到了他的胸口,就把他送上了西天。
左诗诗一手搭着我的肩,一手拿着麦克风,身子紧紧的贴在我的身上,我却没有觉得丝毫尴尬,反而很配合的用手搂住左诗诗的腰。
许逸轩接触过不少鬼物,不过今天这样的情况说实话前所未闻,听都没听说过。
我同意缪斯的观点,习惯性的一点头,突然觉得脑袋上少了点儿什么。
说着,韦金珊就要下床给公韧跪下磕头,慌得公韧赶紧拉起了他。
新兵们一阵儿寂静,突然也不知道谁带头喊了这么一句,接着所有的士兵都跟着喊了起来。
布拉德利回应着热情的民众。这些人平民占大多数,布拉德利没有来之前他们过得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布拉德利来了以后他们安心的生活,在没有赋税的压力下积极的发展,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越来越好。
听到两人谈话,坐在前排的苏醒也转过身来,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许逸轩,吐了吐舌头。
“哼,那两个家伙,交代了他们要照看好汐月汐蝶,结果呢,为了抢功劳,只会自顾自的寻找,弃你们而不顾。他们没资格得到灵物,所以他们得到的,理应送给你们,而我们夏家还会一份。”夏金珑义愤填膺般地说着。
“噢?这倒是奇了怪了……为何城主璞玉子三天两头不见人影,莫不是怠慢了我等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蔚言此时已是反客为主,把璞玉宸的气势给压了下去。
第三九零章 胆小鬼游戏
解元第,西院正房外,两名锦衣卫挎着绣春刀警惕戒备。
两人身后烛光晃动,钱宁和苏录的身影晦明晦暗。
听了苏录的话,钱宁也笑道:“那就得看你的文章写得怎样了,要是写得让刘公公满意,点你个状元也是可以的。”
“呵呵……”苏录被逗笑了。
“呵呵是何意?”钱宁皱眉。
“没什么意思
打开冰箱,看了一下上层的菜,就是一些简单的泡面水饺一类的素食,还有些肉类青菜,总之还是一应俱全的。
两人一个神魔道分支北邙山一脉,一个阴魔道赶尸派宿老,甚至年轻的时候两人还曾是老相好,后来因为某些事情才闹翻,反目成仇。
国外的观众们对这一点尤其在意,而国内的朋友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边说着,其实功夫这种东西有是有,但是并没有他们所想象的玄乎。
在门外,没抓到陈新的老板气到爆炸的走了回去,两人一同回到了病房里,伊黑佐水躺了回去,露寺蜜柔在他身边照顾着他。
毕竟他当初也是和疯爽一起炒CP的,怎么说,对于CP那也叫做一个得心应手。
卢静妍难得的打开自己的电脑,随后打开了鹅厂,登录了林让让的账号,作b的粉丝,她通常用网盘看剧。
他看一眼来电显示发现是好久没联络的陈建宾老师,忽然就觉得哄人还不如直接转移话题。
“胡大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周刺桐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
“你不会还不知道东海月湾镇屠杀事件吧?”罗兰微突然询问,以她对宋凌坤的了解,知道的话,哪还敢这么理直气壮。
只要是非官方的非凡者,就很容易被盯上,要是还敢到处杀人……那可能也没什么活路。
事关重大。刘先生也收敛了往日那狂傲怪异地性子。缓缓地对众人说道。
蹙着眉,冯宛有点不安。她不想因自己的事,乱了卫子扬的分寸,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看到了,谢谢你了。”朵儿知道凤连城在这里,心彻底的放下了。
萨特蒙住了眼睛,低下头,那双黑色的眼睛太过明亮,令人不可直视。
这一次,叶心对于自己的身份问题,再也没办法逃避了,她知道自己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
终于头顶不再往下落石头柱子了,可我仔细一看,立时就感到不对劲,刚才移动过来又窜进顶上去的石头柱子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多吧,怎么会凭空的又多出来这么多根呢?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拍到驾驶者吗?”孙易没有回答老宋的问道,而是阴森森地反问道。
远方的混沌中,以天府、神府两个修士为,一众将近二十万大能轰隆而来,气势滂沱,粉碎了混沌,杀气腾腾。
哈里很是欣赏的打量了一下房间,如果不是刚刚进入蛮洲。在这里还没有任何的根基。不能将楚南逼的太急,他倒是很想对楚南说。自己很喜欢这里,请光之子去别的地方住吧。
甚至,天地灵气变幻也清晰的印在了他的脑中,甚至他可以清晰的预测到灵气或天地的下一步变化,只感觉郅的一切都皆在他的脑中。
听了王易这番讲解后,李世民是不得其解,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坐在边上,在听了王易讲述后,正拿着药方出神的孙思邈。
毒蝎脸上露出狠辣之色,双手紧握红的枪身,从手掌传来的炽热痛楚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反而也让他紧绷的精神走了泄口。
“你是说,针对癌症的?能到什么效果?”古帆这边话还没说完,陈老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陈凌,戏看完了吧,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慕容燕儿声音有点涩的问。
数百米高空之上,银白色的浓郁能量几乎要占领半边天,声势不可谓不浩大,这也是贾岩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想要维持保护着外置基地,这才会将攻击弄到波及不到的地区,否则单单是余波就能够将外置研究基地给推平。
“微弱的疼痛?”孙言脸上挂起疑惑的神色,如果只是微弱的疼痛,还用的着提醒么?
而且他还在使用天赋技能的增幅状态中,清晰的划分出了两种模式。
要知道,这段时间,虽然太清门行动很多,但是他们只当是为了盛会的安全的正常情况。
妖兽和人不同,哪怕修为高了,妖兽也是需要进食的,因为维持他们平时日常所需的能量,大部分并不是灵气,而是食物,更何况在这混沌之中,灵气本就作用不大。
能看得出,这烧制这些玻璃的人也是一个高手,而围这里的人的不少已经掏出腰包来买一件回去,虽然还有很多人大叫这些玻璃很贵,许阳随口问了一个价,听到之后,也惊舌,是很贵,居然比一般的宝石价了。
与虫豸生灵强调单兵作战不同,水母们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按特定方向进化,想要在短期增强战斗力,它们必须另辟蹊径。
“我觉得该多练练的是你,我并不觉得我的挡拆有什么问题!”夸梅布朗听着拉里休斯对他的骂声,冷冷地回了一句。
想到这里,吴七爷体会到韩苾的良苦用心,没有办法摆脱四公八侯与乐王的羁绊,只能与他结成盟友。但是又不想跟乐王一块船沉陪葬,总想着袖手旁观,撇清关系。老爷还这么“年富力强”,肯定想图谋起复的机会。
像姚名这样的家伙,客场嘘声有时候比主场的欢呼声还要能给他带来动力。
第三九一章 下半场
四句《竹石诗》掷地有声,满场瞬间寂静。
众人只觉这诗字字铿锵,句句傲骨,那石中竹的坚韧与不屈,正是苏录此刻心境的完美写照。
亦是他向世人表明自己绝不向阉党低头,更不会同流合污的决心!
“好诗!绝妙好诗啊!”严嵩率先抚掌赞叹,眼中满是激赏。
“弘之贤弟以石中竹自况,气节尽显,风
不过幸好东夷人原先很少看扶桑片,所以宣传不宣传也没差多少。
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早已是万人空巷,汇聚到主街道两侧列阵迎接,而来自明国其他城市有头有脸的势力,也都是派出了最能代表自己势力的人,前来参加这场盛宴。
不好意思,警察同志,要下班了。也不知道卫医生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往常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般都很准时U。
就在虚空魔族兵围丹华派,一场大战就要如火如荼地展开之时,南溟域之东,金刚门山门三十里之外,损兵折将的极地妖魔正积蓄力量,准备着最后一击。
“那顾诚是怎么这个问题的呢?难道还是不计成本不顾回报地撒钱?”陈撸鱼消化了很久,还是想不出怎么解决。
顾诚给雷俊的YY电子暂时追加了2亿美元的后续科研、实验室组建、设备采购、团队构建经费,预期一年半的时间花完,把Kindle产品搞出来,外加为后续万一要搞手机和其他智能硬件铺路。
甫入承天门,眼前便是一片璀璨灯火,重重殿宇被宫灯点缀得金碧辉煌,宛如天上宫阙。
一旦砸到舰娘的身上,不但会侵蚀立场,还会带走身体的一些能量,但更麻烦的还在北之深渊的手段。
次日,诚品影视总部的大会议室,作为本剧选角副导演的刘慧,亲自宣布选角结果。
就在全场都是助威易寰天的呐喊声中,终于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
早在一年多以前,赵一山就发觉隗肆不对劲,因为隗肆喜欢被魔族修士狂虐。
而龙尘,显然不及火龙蟒的实力,所以若是那星空罗盘使的是一个引诱之计的话,龙尘这一去,恐怕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几个二测玩家按捺住激动,以正常的速度离开营寨,直到进了山林,这才放松,一边称赞那带他们出来的人,一边远离营寨,以免被黄巾发现。
他大肆屠杀这些人类不就是为了将这三百普通战力中可能唯一对自己有一定威胁的部队给吸引过来吗?
防止等到华夏区其他城市的势力过来之后,在恶魔冢之中出现什么事,到时候剩下的恶魔,恐怕也得要分一杯羹出去。
不过,一想到龙尘那认真而微微有些凝重的表情时,陈烈又感觉龙尘没必要撒这种谎言。
而在第三线,则是密集的精灵弓手与他们的仆从木精弓手,他们将会使用抛射来进行超远程的打击与中距离火力覆盖。
柳洁不厌其烦,可是想到对方可能会在青山镇投资,只能勉强忍受。
刚轻轻的关上门,两个守卫就走了过来,叶无双差点被发现,蹲在门口,依靠着门,看着两个守卫的影子,从门上走过。
当然了,这些装备物品,苏叶也都是会在战斗结束以后,才开始捡拾。
叶归岚的心脏猛然一紧,被人类杀死……现如今又被困在人类体内,这是何其讽刺?祭灵最开始是想杀了她的,她感受过祭灵最直接的杀意,它们对人类应该是最刻骨铭心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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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二章 洞房
(这章不得不更文明一点了。)
春哥儿洞房内。
又粗又长的龙凤双烛已经烧到了下半截,烛泪顺着烛身淌下,堆积成玲珑的烛花。
洞房内锦帐高悬,流苏垂落。案几上摆着合卺酒、子孙饽饽与花生桂圆,室内桂香、熏香和少女香缠缠绵绵。
朱茵手扶着凤冠,扒在门缝上往外看,见新郎官终于来到后院,却
后者就更霸道了,衣飞石一刀阉了淑太妃的独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帮衣尚予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除非衣尚予能舍得辕门斩子,杀衣飞石向皇室交代。否则,他只能和谢家正面怼。
孙苏合正愁没法引她深聊,既然谢依这么说了,那还不对症下药?
妙虎儿和乐天伴着一股恶风紧跟着杀到这一层。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愣了一愣,这是转生仪式吗?
外面的几人,见到君若端出来的一盆血水,以及带着血的兽皮,神情甚是紧张,牡丹则是很不争气的晕了过去。害的几人一阵手忙脚乱。
薛耀泰出门是去巡视各地生意,他早就有这种想法,无奈他娘总以他尚且年幼,不让他单独出门。
亚灵族的科技先进度,还有他的工业体系,无疑是星空中最为先进与强大的。
叶楚就等着叶嘉柔自个送上门,然后心甘情愿跳进她为叶嘉柔设下的陷阱里。
星星只要想到自己要坐在像是长青这样的生命上,就全身不舒服,只好站在原地没动。许是看出了星星的心思,雪无涯也正好坐在星星身边,很自然的就把星星楼到了怀里,让星星坐在他的腿上,这样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王雨握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手脚冰凉,脑袋里一片空白。
数公里外的山林中,一团念力包裹着狸华老爷在雨幕之中如同闪电一般飞过,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
“呼~——”龙易辰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便是回想着之前自己获得地武技。
只见,这原本是给犯人劳动改造的工厂此时,却是人流涌动,又是和昨天一样排起了两排长队来。
然而,那十多个男生根本是置若罔闻,拳脚不间断地在陆辉身上踢打,我看着都疼得不得了。一眼就看得出这帮人已经是打架的老手了,打起人来那不是一般的狠。
我了解老徐。他办事风格的杜衡有点像,一板一眼,力求详实准确。
“心中无私无欲,也斩不断因果。来这世间之时,因果已生,此时的‘因’,乃与天地的因,与父母的因,百年作尘,终归黄土一抔,终才能了却与天地的因,可却又与这尘世结下因。
夏蔚然哆哆嗦嗦的拿出手机,试图拨通司机的号码,却一直显示无人接听。
察觉到我的挣扎,他一用力,直接翻到我的身上,毫不费力的就把我的手脚压制住了。
“大爷,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嘛,不能动手动脚的,实话告诉你,我也挺恨齐阳的,咱们也算是盟友。”我谄笑着说。
肉身是修行的根本,但肉身却代表不了修行。修行之路万千,磨练肉身只是其中一条。而且,这万千条路中并没有绝对的最强,各有优劣。
“这倒真的是个重大的发现了,只是这和强化药剂有什么关系?”贺云龙问。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柄长枪,身在空中,向着姜云直刺而去。
第三九三章 一日之计在于晨
春宵苦短,操劳半宿的新婚夫妇刚刚睡着,便已雄鸡高唱,天光微明。
回廊上的红彩经了一夜寒露,颜色沉凝如醉。窗户上的大红囍字鲜亮如故,与廊下尚未熄灭的大红灯笼相映,延绵着昨夜的喜庆。
丫鬟们已悄然起身,她们穿着粉色袄裙,簪着精致又不抢眼的珠花,有的挑下大红灯笼吹熄,有的提着装开水的铜壶,还有
初为人师的幽星夜亦乐见如此,没了教徒弟的压力,她还少些束缚。
他的无相劫指,已经修到了五重天的境界,能发出两次无相劫指。但在他一式无相劫指之下,就几乎没人能够抵抗,苏月红是第一个凭法器对抗他一指不败的第一人。
林妙嫦第一次感受到这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凌冽杀机,犹如附骨之疽般死咬她不放,一股骇然,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林冲虽然表面上表现的这么轻松。其实心中也是暗暗震惊,这二人的实力。开始的时候,他已经看出来了,以自己的实力,对付着两人的联手不在话下。
他坐在亭子之中,手里拿着这笛子,还是这一把笛子,有些沉重,有些旧质,然而为何却能发出如此哀怨的音符呢?它是从哪里出来的?为何可以敲动人的心弦呢?
特别是连海平最后的一式神通,以一片血光笼罩天地,竟然将三名同时进攻的强者立时毙于掌底,更让他的凶悍之气,震慑了全场。
林妙嫦笑着摇头,晃身跟上,这种速度,她不疾不徐,没落下半步。
弗拉德能够感觉到,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已经变得更强了,无论是实力还是魄力,和两个多月之前的顶上战争的艾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声闷响随后盖住了几个潜伏者的悄悄话,紧随而至的冲击波带起的尘埃也将他们瞬间吞噬进了其中,滚滚燃烧的火球随后也带着数枚从天而降魔法音弹的陨落,在夜幕的星空与远方天边的山野阴影交汇处冉冉升了起来。
正敞开肚皮吃着的白秋,也没想到他自己竟被两个贼头鼠脑的家伙当成骗吃骗喝的,不禁有些郁闷,当即就决定到时候要好好收拾他们一顿,不过对于此时的他而言,还是解决掉眼前的美食再说。
“不是你爸去招惹人家,是人家招惹你爸。你爸都跟我说了。可是能怎样?人家什么也不要。你拿人家有啥办法?”苏丽妈妈苦笑道。
“这可不像你应该说的话,不会是怕了吧。”唐清亦听了到是有些诧异,可还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卢新这边几乎都在忙这个,但是效果很显著,虽然不是那家人,但是类似的倒是找到了好几个。
七老师原名章口莱,出生于著名的猴王世家,是演孙悟空最著名的艺术家,在中国那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吧,名气大到连艺名官方都给他办了个身份证,两张身份证的存在,就问你们羡慕不羡慕。
“当然,那个天山派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祖宗都招了,他不敢骗我的。”莫言不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李奇努力压住叫好的冲动,把卡琳这个自由梦想里的主角换换,不就是他曾经有过,现在偶尔也重温一下的美梦吗?
我也是握起了死神之镰,启动了空间异变术。我深深的明白,空间异变术是这宇宙中最为牛逼的魔法,绝对不仅仅是我手中的这一点点威力。
第三九四章 选择性耳背
旭日初升,晨光盈满正厅,苏家长辈齐聚一堂。
老爷子老太太端坐上位,苏有金苏有才苏有马夫妇和小姑分坐左右。
小辈们则侍立在长辈身旁,当然福宝儿是抱着的。
“老太爷老太太,新媳妇们来给长辈们奉茶了!”田总管喜气洋洋地在门口喊一声。
哥仨便扶着自己的新娘,迈步进了厅堂里,给长辈们行
不等更多的问话,夏亦已经朝那边的光体冲了过去,脚下一踏,伸手握住悬浮的兵器,再次借力的同时,白宁运转内力撑起身体,一跃而上,肩膀嘭的一下顶在飞速攀升的夏亦鞋底。
穆正处于旧的气机已尽,新的气机未生的时段,需要她们的掩护,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失去出手的能力。
想想在青湖镇遇到的楚朝皇族后裔,那个叫虎子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跟寻常乡野人家的娃娃没有区别,最后一个保护他的人却仍然怀着复国之念。明明是没钱、没人、朝不保夕的困境,做什么春秋大梦?
费斯伯爵滔滔不绝地说着刚刚向他示好的各个大贵族家庭,以及收到的各种邀请,这些费斯只在贵族学院时学到过的姓氏,竟然都和他们开始有接触了,还是如此谦恭讨好的姿态,费斯伯爵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啪!“潘明朗的手被潘元毫不客气的打开了,并且他还给了潘明朗一巴掌。
好吧好吧,我就当自己是个哑巴。斯派洛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傻里傻气一点。
陈元心情舒爽,换好衣服,来到门口的立镜边,象征性的照了照。
墨鲤愣住,他没想到是病患这时出现在街上本就不寻常,普通百姓又不懂分辨病情轻重,装也白装。
“阿芙蓉何在”孟戚知道墨鲤在意这个,于是不跟程泾川继续兜圈子,直接了当地问。
所幸主梁砖瓦皆化作飞灰,铺子里的货物都不算重,人躲在桌底下又挡了一波杂物,墨鲤将人救出来时他们还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审讯室的隔音效果很好,里面各种设施应由具有,当然这些设施可不是什么健身的器材,而是一些刑讯工具。
一缕缕灰色的力量自琥珀中溢出,与其上空沉浮的杀戮之魂的力量相融,这样的现象让萧凡惊愕。
“碎龙拳。”叶燕青实在懒得和这种人多说废话看到了他出来,便是一拳挥出。
元素供应没有被切断的话,那么出口肯定不止获取一甲子灵力一种办法。
但是,作为秃发思复鞬來说,这次参战本质上是投机,能有多少回报事先也早就算好,但是如今,秃发思复鞬看到了捞取额外收益的机会。
“这位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会听你和何先生的话的。我也会约束好我的手下兄弟的。绝对不会给你们惹麻烦”郎晖东赶紧求情。人家的实力就在哪儿。不求情也沒有办法。
其实柯寒也知道,历古以来,黑社会有黑话、学术圈有术语、理论界也有自己一套模型公式,而票号里,更有他们暗号和密码。
但是自从三年前他提着妖刀“村正”从皇陵里面走出来以后,将曾经耻笑过他的敌人都废了一只手然后钉在了柱子上示众以后,日本武术界还有日本皇室为此掀起滔天巨浪。
“何跃哥哥不要离开我,我喜欢你,你不要离开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欢你”高琪琪虽然喝醉了,但是嘴里还不断的说着话,可能是坐了什么梦了。
第三九五章 衣锦还乡
船行过半,两岸崖壁陡然收紧,水流也湍急起来,轰鸣着翻起白浪。
此处正是赤水河有名的‘乱石滩’。好在航道上犬牙交错的礁石已经被清除了,危险大大降低,只是湍急依旧。
原本平稳的行船瞬间变得颠簸难安,舱内众人不由纷纷抓住舱壁。新娘子也紧紧挽住新郎的手臂,表现出自己的小鸟依人……
“坐稳咯
迈阿密环境优美、空气好,气温也适应,韩熠辰的母亲,韩家老太太患有心脏病,医生关照说尽量要待在温度稳定的地方,所以韩熠辰才定居迈阿密。
当然,剑神谷的少谷主,剑道奇才江心月同样是南宫琉璃不愿意对上的对象。
一阵狼吞虎咽,却是把自己给噎着了,柳如眉连忙帮他拍拍背理理气儿,又倒了杯水给他。
她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爱上陆然,但至少已经产生了好感就在这个男人,将她抱住,以背部挡住了那本来冲着她而来的天丛云剑,将生存的希望留给她的时候,好感就已经产生了。
“康威想什么呢?”陈博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我问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说来也怪,喊声刚停,前一瞬还生机勃勃眼瞅着往高里长的荞麦。一下蔫儿了,就像突然间被霜打了一样,头耷拉胳膊地失去了鲜活劲儿,同时停止了生长。
陆博士微微一笑道:“确实是秦岭里面的一个部落。”云海有些不悦,陆博士的话分明就是在戏弄自己,这个点子上说一些没用的话,不是找死是什么?
“其他粮食都可放心食用,就这多半毛罐儿面粉有问题,过后把它埋起来,埋的越深越好。”亓晓婷对张老财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呢。”我走到0的旁边,在兜里掏了半天,终于最后还是找出了一两张已经被我揉得皱皱巴巴的卫生纸。
唐夜点了点头,将修罗拳灵收了进去,修罗族好歹也算是与他有关,为了力量去造下这样的杀孽,他自问做不到。
让他往心里去的是蓝天豪的最后一句“万凶之地,恸哭悲林!”不用说了,光听名头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整个房间顿时都是若水那刷子在脸上轻轻刷,各种盒器的开合,以及烛灯燃烧的声音。
然后王旭就听到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今天晚上终究是躲不了了。
“老大,咱们九十八人,再加两人凑够整数怎么样?”一名队员张拓凑到王旭身边说道。
若水将刀鞘反手,猛地往后一甩,直接将对方的勃颈束缚在了自己和刀鞘之间。
除此之外,另外两个家伙也混在了众玩家里面,那就是王旭的表弟李东和他的死党周俊。两人也分别戴着一张易容面具。
是的,只要他成功了,全世界都会称赞他的天才,都会为他的成果而惊叹,又有谁会记得这些成果背后的丑恶?
称王和称帝虽然都是向天下宣布建立独立国家,但还是有些不同。
时至今日,曹操的态度不难揣摩,他定然是想要先平定整个北方形成一个稳定的地盘。不然一旦现在对南方出手露出破绽,与他有深仇的董卓一定会趁机攻打魏国腹地,西凉铁骑的威胁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我?就在林杨始终注意着身后的人时,一声清脆不失伤心的话嘤嘤传来,愕然的转过头,夜里他看不清韩雨馨脸上的神情,她依旧怔怔发生,想了想他狐疑的问了一句:你没想过你的家人的感受么?
第三九六章 书中自有颜如玉
既然回了太平镇,苏录苏满自然要回母校看看。
盛大的午宴后,两人谢绝了马千户等人的陪同,只携妻子前往观山脚下的太平书院。
看着掩映在古柏芭蕉丛中的白墙黛瓦,朱茵不禁惊讶道:“子和一提起在这的日子,就说多苦多苦,我还以为太平书院多破旧呢。这不青瓦如洗,粉墙似雪吗?”
“托二位老爷的福,
他曾经伏击过我,利用草壁和美把我约出来,想要把我格杀在大街上,只不过估计错了我的实力,所以才会导致那一次的伏杀失败。
布奇凸瞪着双眼,无限的恐惧的充斥其间,可是在夏阳威压的压制之下,居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可还不够!”心头低沉一笑,旋即夏阳指间攒动,一颗颗碧绿晶体自其指间弹射而出,而那些碧绿晶体,却正是由一缕缕青焰压缩而凝成的。
“真的不关你的事?她可是漂亮得非同寻常。”黛素儿鬼笑着推了推我的肩膀。
“长官,下一个目标是谁?”换好衣服后,瘦猴拉着一个凳子,坐在了郑奇的旁边。
“你……”这句话正好传到卓长伟耳朵里,拳头攥得紧紧的,脸憋得通红,回头看看走得毅然决然的王子君,紧跑几步撵了上去。
他们呼叫了空中飞行的穿梭机,让他们发射等离子炮,对准他们标记的位置。
“这位是?”郑奇的妈妈看向了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何惜梅,问了一句。
眼看八月十五就要到了,王子君和裘加成等人交代了一番,准备回江市的家里过中秋节。
专心的Buff效果非常大,第一次还错误频出,第二次就犯了一次错误,到了第三次就成功了。虽然有些歪曲,但依旧符合聚灵阵启用的标准。
秦杨舒身子开始有些抽搐,眼白时不时地翻起来,关节僵硬,指尖发凉。
没关系,张辰还有第二个应对措施,那就是秦海蓝的玩伴—白狐狸。
嘶!余飞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幸好自己刚才收住了!试问眼前的林灵儿什么实力?仙人?金仙?虽然余飞不敢肯定,但是林灵儿必定是仙人实力无疑,如果她闯进去都是死路一条,那自己更是没什么活着的希望了。
因为他得到消息,张显宗今日就会到花舫楼,自己动手的时候到了。
但是佟佳却不一样,佟佳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引以为傲,她不屑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合作,她一直觉得自己也可以周全自己在娱乐圈的地位。
更有加俸,是正俸之外的一项固定收入,主要靠各式各样的“赏赐”形成,如定期赏赐、庆典赏赐、功勋赏赐。
刚刚飞进去,一道钢丝般的蛛网扑面而来,后边跟随的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燕无边心里明白,这种短暂的临时联合,并不牢固,还要时刻提防自己队友从背后捅一刀,那还不如自己行动呢,此话他也不过是说的漂亮,但真要联合,其机会是非常渺茫的。
她此时越发的无助,无论外面给予她什么样的打击,唐蔓蔓都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好好好,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常栋把手放在嘴‘唇’前,一边哈气一边迁就的样子。顾陵歌倒是哼了一声不甚在意,一直没发话的楚昭南脸‘色’一直‘阴’沉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残星也知道此刻是无论如何都杀不了李天佑了,留在此地很可能会被关凌云的招数波及到,于是也和晓月离开了。
第三九七章 族谱单开一页
离开书院后,一行人便沿着苏录哥俩当年上学的路,返回了二郎滩。
远远便看见乌泱泱的人群,聚在村口大榕树下翘首以待。
“来了来了!终于回来了!”苏程两族的年轻人欢呼着报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响云霄,震天的锣鼓声紧随其后,山谷中瞬间就喧腾起来。
不止苏程两族,整个二郎滩的乡亲们都出来迎接
“团长,这种废物,不给点颜色看看他还以为自己是谁呢。”厉哥身后,千人面庞泛过一丝不屑。
将手上的一些零碎扔到工作台上,李斯找了张休息的沙发躺下后吩咐了起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真像条死狗。”林欣悦踩在谭杰的身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炎彬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贝齿轻咬下唇,她忍住心头的悲伤,转身就要离开,却被秋雅璇从身后给拉住了手。
叶星决结合戬破天告知自己的一些曾经记忆,呸,准确的来说,是他千年前的记忆。
第一个盒子是纸质的,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雪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一封信。
车上,邱斓伊觉得自己一路上跟个通缉犯似的坐在车里,旁边还坐着一个神色严肃的男人,似乎是专门用来看守她,以防她逃跑的。
很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底的魔鬼苏醒……可他终究还是克制下来了,不是吗?
他抄起霍法的右臂,直接重重的把他砸向窄桥,这股力量庞大到极致,霍法感觉自己被一头成年火龙给咬住,他如同悠悠球一般被高高甩起,荡过窄桥,直接向窄桥下坠去。
这囚牢之内,四周都是黑色的石壁,地面上有一大滩水迹,是上方坠落下来的水滴汇集成的。
“没用的。我早就布下了一座绝阵,在这个绝阵里,所有的法力都将无法发挥,我们,只能用各自的大道规则来御使法宝了,公平吧,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不愿意”罗轻笑。
夜幕降临,失神落魄的陈澈走了很久才走到古柘树下,任由不听使唤的身子自行倒在地上,像极了一棵大型的空心菜,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这就是太玄功中的实用流吗?”善魂观察了恶魂的战斗方式,低声呢喃,但是手上却是没有停下,五彩光幕总是会在恶魂转过去的一瞬间落下,试图禁锢怪物,可是效果甚微。
阳光有些灼热起来,玄天斐的这套功法练的还不太纯熟,只好停止经脉运转,缓缓睁开了眼睛。
“吞天蟒?”吴轮回看着上方巨蟒说道,他自然了解这类灵兽的恐怖,大成境界有吞天之能,吞噬星辰。
木颖坐在陈澈的木轮椅上,手中拿着一盒糕点,嘴边沾着几粒芝麻,能吃不胖的姐姐,到哪里都不忘记吃东西。
傅希希都要疯了,她十几年的基业,在圈子里这么好的名气,难道就要损失一旦吗?
“其实,没什么,就是一直这样呆在这无尽的黑暗中,那是十分的孤独的。”心魔轻轻摇了摇手,颇为伤感的看着许墨,涩生开口说道。
他不得不承认,刚刚哪怕是她道了歉,他心情仍没那么好,暂时压下火气来也只是为了不闹那么僵,何况她已放软了姿态。
不过,玛斯塔夏解释,这不一定就是那个祭祀部落的先祖遗骨,也有可能属于敌对部落。巨魔的各个部落间互相会有争斗,将对方的战士遗骨制作成祭祀用品,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第三九八章 又来了……
二郎滩灯火通明,坝坝宴仍在继续,老乡亲们现在是有钱又无聊,好容易逮住机会喝顿酒,不喝到下半夜是不算完的。
半山腰,程家大院。
老板娘和她娘在屋里钻了被窝说话。苏有才和程秀才在堂屋里,温了酒摆上几个小菜,边喝边聊,程承诚作陪添酒。
“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程秀才不禁感慨道:“放在三四
叶枫掏出手机一看,只见原来是一个陌生威信号发来的好友申请。
吴芮苦笑道:“在长安城的时候,天子说要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停战三年。结果不到一年时间,东楚覆灭,上谷也被天子吞并,虽然天子吞并这两方势力各有原因,臧荼更是自寻死路。
赵雪竟然深夜来访,炼化了肤白丹的赵雪,果然变成了真正的赵雪,皮肤如同雪一样白,从黑美人变成了白雪公主。
然而,两人之间的语言隔阂,可是相差了将近两千年,赵云又如何猜得到?
现在见到真人,看她这么乖巧的样子,早已被家里两个疯丫头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她心中顿时越发的喜爱起来。
话音刚落,五百个无敌的脸色大变,额头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除魔盟驻扎完毕,六大门派联袂牵头,众派纷纷入帐篷,商讨除魔计划。其余人等,则原处候命。傍晚时分,除魔计划初成,翌日原地休整一日,菜肴比往日丰盛数倍,吃得尽兴尽欢,再好好睡上一大觉。
一个十分平稳的开头,并没有太过惊艳的地方,但叶枫的嗓音十分温柔,再加上旋律好听,众人都不禁静下心来,仔细聆听这首歌。
陈晓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英布了,就像英布说的一样,陈郡一马平川,只有鸿沟水和洧水两河横贯整个陈郡,这种地形根本没有施展计谋的余地。
秦风回到了苏家大宅,只见许多族人将苏妍儿围在中央,赞叹连连。
不知为什么,明明来到这里,他总感觉,还是有些不太安全,似乎就好像有人,正在追他般。
秦逸竟然罕见的出现在上面,指挥着众多的弟子,布置这一次的选拔,对于他来说,秦牧云是无论如何会取得这一次的资格的,同属秦家,秦逸也感觉到了无上的荣耀。
说是回见,实际上是不见,肉食店一关门陈虚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中,冥想和修炼。陈虚很努力,可是基本上没什么效果。调和天赋,考官说的没错,陈虚是天生的厨师。
长阳山位于江北市金县,距离市区不过十七公里,整座山海拔610米,虽然和天下五岳名山比起来矮了不止一分,但是在一片平原的东江省,这座长阳山也算是高山一座了。
为首的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精灵战士,他一头金发随风飘动,穿着的是深绿色的精美半身轻甲,看起来气质要比其他战士强大一些。
下一刻,本来就已经算是明亮的房子,突然多出了一道幽然的光芒。
名为艾基尔的巨人举起的双手斧,与他同行三人的同类武器,亚丝娜的闪光细剑,以及少年剑士本身的单手愛剑一起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效,直接打在了怪物身上。
另外一只巨人似乎对同伴的离开,显得极为恼怒。不过好在它还具有初步的智慧,明知已经无法挽回,终于跟着怒喝一声,撒开硕长的双腿,也“轰隆”“轰隆”跟着跑了过来。
既然镧卫二L4已经没有亲人了,洛云曦也不在,风宇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干脆继续搭乘星际航班前往夜星L4,看看能不能见上棉花糖一面。
秦牧云获得弥岭剑会的资格,或许还能够带自己同行,可以见识一下外面浩瀚的修仙世界。
他可以说和关东、6易、陈昆、刘晔他们算是一批人,在他们之前是李亚朋、胡兵他们,在他们之后是老干部、胡歌他们那批人。
关东当初写这个剧本是想让自己还有刘晔、孙宏雷、吴颜祖一起演,后来等写出来他才觉得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方才两人的耳语,岳璟也听在耳中。现下,两人无非是先稳住他罢了。一方面将他稳住,也不至于恶了自己;另一方面,夏梦姝退去,前去东宫面见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身边之人前来确认一下。这般方可保证万无一失。
他身后跟着韩老御医,韩老御医上前给季子璃把了一下脉,便出去了。
刚抬出腿的唐三藏又默默收回了腿,跟着左右打量着这个地底世界。
都没注意到弋阳看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几分,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风焱祭出招魂幡,发现此时幡上叶飞的‘叶’字已经从淡淡颜色转变为和‘章’字、‘石’字以及‘倩’字一样的深色字体,看来叶飞的心愿已了,这个鬼魂已经收集成功了。
可以说,中华集团的成功还是给了大家很大的信心,表明虽然中国人在汽车工业上落后过一段时间,但奋起直追运用资源得当的话还是能够成为国际一流水准。
以为加入TO前大国企们会有所大动作,没想到反而是民企代表中华集团频频出手。
第三九九章 企业级理解
解元第外,百名的官兵隔着门房,背靠背列成两队,一队面向大街,一队面向门内。
街坊百姓凑过来想看个究竟,遭到带队的军官呵斥。
“走开,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这下聚的人更多了……
~~
解元第厅堂内。
面对着钱宁赤裸裸的威胁,苏录依旧面不改色。
“上
陈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古人用‘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消’来形容这种薄胎瓷,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只高足盌,心中充满了对古代匠人精湛技艺的敬佩。
如今再回学堂,陈青山也早已放下了对英语的偏见。这一次高考,他的目标只有985,甚至是清北复浙交这些头部985。
曲桐一边道谢一边重新打量起老三,之前没仔细看,现在才注意到老三的两只裤腿都空空的,从他刚刚起身的僵硬程度来看,应该是安了假肢。
作为人族排名第一的势力,绝对的主宰者,天一圣的实力肯定是无法想象的强大。
对于刘景辉说的这些,陈父陈母不懂,只是不时点下头,表示自己在听,免得刘老师冷场。
当剑刃接触到魔物鲜肉上面后,竟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收到强硬的阻挠。
此时我在想,出现裂痕的反光物体会不会是那镜中恶鬼特意做的标记呢?
这样一来,脚力行的成本就下降了,原来打算的牲口棚改改,颜汐直接改成了大通铺。有客人需要的时候可以来住宿,也可以寄存货物等。
谢明轩和宋敏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但是听到娘说自己是累赘的时候,李建国就明白娘是什么意思了。
然而,姬君昊现在已经无法让龙腾放弃比试,因为龙腾将天神宗的人得罪的太深,他如果不能进入鹿台学院,将时刻有生命危险。
最重要的战斗,可是金甲跟那两个来自上界的使者!如果金甲输了,那么就算人族将全部的战斗都打赢,那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三人的修为实在是超越了凡人界太多太多。
但是如果欧阳颜能够活下来的话,那哪怕他自己战死了,也不用再担心了。
可罗刹明明记得韩王甫说过,无名失忆了,对以前的事情一概不记得。既然如此,那无名为何记得武者的级别划分?
“当然啦!如果不救活他,难道让我打一个死人?你真是好奇怪呀?”西蒙说着,棍子已经狠狠打了下去。
陆坤听完后脸色一喜,向斜前方望去,只见那里有一位身穿黄色法袍的年轻男子,正从一个毫不起眼的房屋走出。
神天一边吃一边看着酒楼之外,在酒楼之外路人随处可见,进进出出苍莽城的人就更多,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修士也有很多,慢慢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我才不听呢。”东方雪儿嘟了嘟嘴巴,微微跺脚,一脸生气状。
随后,炎龙用自己手上的长枪一扫,顿时,一团火焰般的攻击便朝着四周猛射过去。
那种不安越来越强烈,朱凯点了一支香烟,猛抽几口,才接通了电话。
冥肆听到了动静赶紧赶了过来,却看见了般若抱着我躺在地上,我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原本好不容易稍微聚拢起来了的灵魂又开始消散了。
林老夫人将将领着林暖暖坐定,就见一个玉面少年,丰神俊朗的走了进来。只见此人眉清目秀,琼鼻玉目,行走间皆有气质,端得是个清俊的雅致人物。
第四零零章 夫唱妇随
“若是这样强行附会。”苏录说完哂笑道:“你还不如说大伙放个屁,也是在骂刘公公呢!这样想抓谁抓谁!”
“就是,以后也不用刑讯逼供了,灌点凉水就黄豆得了!”苏泰咧嘴笑道。
说话间,那络腮胡锦衣卫‘噗……’放了个屁,他赶紧一脸惶恐道:“我可没骂……”
“一边去……”钱宁瞪他一眼,回头对苏
既然,都决定就在这里扎营了,那就要将这里好好的再布置一下,不但里面需要再好好的布置,而且外面也得好好的布置,可要防止魔兽或者其他冒险者的发现。
“安心去见你父亲吧。”张若青邪笑道,剑慢慢的收回,银色的剑已经变成了血红。
会场内,因为这是第一次计时,还没有交换,所以目前,大部分人仅仅是第一棒在处理药材,并没有任何一组失败。
再次轻轻呼出口气,仿佛怕打扰了这些孤魂的宁静,龙飞睁开双眼,望着那十字架上的耶稣圣像,胸膛起伏。
老头满脸堆笑地说道,但他一说到至尊秘籍,边上却有几个卖杂货的笑了起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剑泉知道里面的构造,虽然里面漆黑一片,只有依稀的红光从最深处发出来,但是剑泉也明白怎么走下去。
这样更好,原本陈城以为是不能飞行的,但是现在既然是可以飞行的,那陈城的想法就可能实现了,不过,这也需要试验。
这一切指着是庞大的全能宇宙,一切存在,一切不存在,一切可能。
顿时,怒海苍鹰巨大的翅膀一阵,然后一个俯冲转身,向着老龙王的后背那白色的鳞片便捉了过去。而老龙王也是随即反转身体,依旧还是和怒海苍鹰正面相对,他也不会让怒海苍鹰偷袭自己。
我低头瞅了一眼,这对手机链分为左右两部分,大概是用磁铁做成的,所以两部分间能够很轻易地分合开来。
董乔心思不断,记忆力极好的她甚至还想到了康端成同意这个项时的第一次美高会议,在那时候康端成的话就给她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现在想想,就更觉内有深意了。
上学的日子总是很无聊,所幸明天就是周末,顾一诺刚上楼,就看见坐在他房门口的顾一念。
“等什么?赶紧打给乐乐,让她解释清楚!”一个声音对我说道。
穆西风说着,腾身而起向着战族宫殿之外飞去,吴峰兄弟二人见状紧随其后。
身形一闪,穆西风便消失在了原地,十分钟过后穆西风终于走出了这处迷宫。
周乙重现了西门吹雪剑法一件事,早就在几天前传遍江湖,是以那时候司空摘星就知道自己要把身法输给周乙了,此次前来,自然准备好了。
穆大少闻言停住了脚步,微微一笑,道:“老人家不知有何事?”穆西风记得这老人,正是当初第一次接待穆西风的真仙中期老者,不过此时这老者已是真仙后期,想来是近日才突破的。
晓棋努力睁眼寻找,声音在继续,而且越来越高,她拼命地挣扎,使出最后的力气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奋力一冲。
可如今,高韵锦都已经跟傅瑾城开口了,听电话里傅瑾城的意思,他似乎是同意了的,她只能被动过的放过高韵锦。
除了对Boss造成1217点伤害外,亡灵僵尸同时也受到震雷碎击效果影响,全身泛起一点点雷系能量,酥麻的千年僵尸王愣在那儿,显然失去了能力。
第四零一章 文运待苏
一众锦衣卫簇拥着苏录刚拐过照壁,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一顿。
只见解元第外黑压压、乌泱泱挤满了合江父老,又把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咦,为什么要说又?
只能说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合江父老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敌意,像燃着的柴火般灼人。
不少汉子攥着扁担、拎着锄头,甚至还有扛着
无数委屈无法说,但是,此刻能抱着自己心爱的人,便是胜过人间无数了。
大隋存粮出事,杨广毫无疑问就更加的离不开世家门阀的支持,那么,眼下就不再是他们畏惧杨广,而应该是杨广畏惧他们。
阿萍找了无数机会去偷听,但一连四天,就得手了第一晚那次,后面什么都探不到。
不过,老天爷总是公平的,若是没有这六年的磨砺,又何来今日钻石般耀眼的倾颂?
可是,那些东西,其实对于他来说,却也早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而轰然变的更加的狂暴和疯狂!骇人无比的力量,在虚无之中汇聚,仿佛在孕量着一股无比狂暴和恐怖的气息。
一个身穿的想是江湖术士一样的人走了过来,他先是在岑儿的脸上涂了一层像是鱼鳞一样的东西。
之后,夜枫给了图飞最后一片,天地的源头是罕见的,有各种奇妙的用途,圣地是极其渴望的。
不仅是他,王野的表情也呆滞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喃喃自语。
“杨羚跟曹博士说得很好,的确是这样,可有一个仙人,觉得这个宝贝是仙家之物,不应该被凡人打烂了,所以在字画里收藏仙山的时候,也把聚宝盆收藏进去了。”陈子瑜说道。
金田一一下子来了精神,这次任务主要是要救自己的性命,而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救了自己性命还有两千万,这个买卖是做的过,就算是他不给钱,自己也是要去做的。
他是一个极其恐怖的存在,位列潜龙榜第四,修为达到了天皇境,更是掌握了神奇的剑术,他身上的铠甲也是一件宝物,能抵抗同境界皇者全力的攻击。
洪荒石人,之前被法则之链给带到了周围,九个方位,防止了人逃跑,也防止有人能够趁机偷袭郭青。
林馆主以为自己会一直当着馆主,就算是有把自己撤掉,自己也有时间把这些药材给私吞了。
可阳气毕竟是外来之物,随着它慢慢消失,辛追心里对诺卡的爱渐渐占了主导,而对曹博士的爱慢慢变淡,或者说曹博士只不过是诺卡的代替品。
这里很阴暗,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很多骷髅头,每一个骷髅头都散发着黑色气息。
杨羚的震慑能力是十分强悍的,十五分钟,金田一已经到了,不过他没有说话,一对大大的黑眼圈证明了他的话语是正确的。
其余大部分人还是昏死状态。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都感到头皮发麻,心有余悸。
楚毅一听,顿时眉头一挑,凭我现在一阶武尊的实力,竟然也能镇压十阶武尊?
我抱住被子,咬着嘴唇点点头,朱棣便又撑着油伞出去了。雷声轰动,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枕边和被褥上仿佛还留有朱棣的气息,我竟有些迷醉在那气息之中。
天尊大人手中的火折子便晃了一晃,我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他自己抖了一抖。
“你不必对着我说这些大道理,你可以想到其他办法的,你是朱棣,你是战无不胜的燕王。”我冷冷的说道。
第四零二章 他不是一个人
天阴沉沉的,解元第内同样愁云惨淡。
厅堂的大圆桌上,已摆满了色香俱全的菜肴,可一家子人围着桌子,竟无一人动筷。
老太太奇怪问道:“怎么都不吃呀?等秋哥儿两口子吗?去叫叫,咋还不出来?”
一番话说得气氛更凝窒了,苏泰低头发呆,小姑小婶儿偷偷抹泪。
“鸡汤来喽!”大伯娘端着一煲金
虽然李亚林不安于自己初次的教师生涯,但实际上,他是大大低估了自己这一光明骑士的英雄称号。
虽然心中暗道不妙,但林枫还是表现出了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转过身来,看着那张熟悉而又带着些许憎恨的冷艳俏脸,林枫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雷鸣滚滚,雷霆力量自墨九天身上冲刷而过,墨九天的身体,向雷霆力量先经过的后方方向,倒飞了出去。
因为妖族的残暴噬杀,这一战留给彭玉林的选择实在不多,他不能撤,也无法撤,只能硬着头皮跟妖军刚正面。
此话一出,班上顿时爆发一阵哗然,接着各种羡慕祝贺的目光在林枫三人间来回移动着。
郗浮薇哈哈笑,说现在看错已经晚了,自己已经翅膀硬了,不想当真被过河拆桥的话,至少再来一碗酱肉。
当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坐在位子上的林枫摊开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而后准备和白沐雪去食堂吃饭。
乔明邺眼神之真,若是夏婉儿刚刚没有听个完整,肯定是要被他骗了过去的。
毕竟两人此前可没有任何交集,初次见面,你这个失望的表情也太失礼了吧?
而待得那一股股力量临至,忽然有一道灵力屏障,在那阵法防御屏障之前凝聚成型。
看着那难以对付的合成人死亡,欧若拉并没有放松警惕,一是因为科学灵修会为她准备的敌人实在棘手,二是因为那阴影组成的大网,还有夜枭肚子上填充阴影的空洞依旧充斥着阴影之力,着实令人不安。
如果用更为形象的解释,那就是说现在和下一瞬间的所有可能性都被锁定了,而这里面没有御坂妹妹能够复活的可能性,所以就算陈东用时间宝石将她们统统复活,她们也会极为违反物理定律的瞬间死亡。
原本意图欢呼的突厥兵,硬生生的将已经到喉咙里的话给压了下去,一个个都以震撼的眼神瞧着罗通。
古人重名,杀兄弑弟是千万年洗不掉的恶名,是李世民心中的一根毒刺,以前他没办法拔除,现在有李元吉这黑锅来扛,他就可以“逍遥德外”了。
今日特意换上的西装,领口间,似有东西滴落上去,一滴,又一滴。
陀迦弥罗略显疑惑的说道,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道气息不知为何让他感觉很不舒服,那是一种不祥的凶气。
这时候,从超音波幼虫所在的位置,一条正在不断增加裂开宽度的地面裂缝,蔓延着延伸向直到岩石山。
龙青尘抬脚,踩在一个“冰雕”上,伸手,做了一个劈斩的动作。
可是在地面上的话,遇到对方拥有可载人的高速精灵时,他就追不上去了。
队伍里有不少人看到,都只是看了一眼就忽略了,只有梧桐现在回想起来,在记忆里它显得越发鲜艳娇红。
"我们是来求你主持公道的,何曾流露刺杀之意?你怎能随口捏造罪名冤枉无辜?"杜老四生性鲁莽,脾气暴躁。
第四零三章 群策群力
庞山长一手拄着杖,一手撑着儿子的胳膊,迈步进了厅堂。
“老夫的关门弟子都被锦衣卫抓走了,我还能睡得着吗?!”他弥勒佛似的脸上罩满了寒霜,成了怒目金刚。
卢知州赶紧起身,把位子让给老山长。
老山长坐定后,沉声道:“你们分析到天亮也没用,还是赶紧商量怎么救人吧。”
“没错。当务之
随后,她伸手取出枕头下的一方娟帕,只见上面写着:妘己,你可愿意放弃公主的身份,与旻天一起浪迹天涯,做一对闲云野鹤。
到现在她还好奇穆云到底和荻花郡主说了什么,荻花才会奇奇怪怪的。
昨晚那一场杀戮的场景袭上脑海,那些蒙面人的狠辣犹在心间,她怕他们寻来,她不想死,她还未报仇。
“嫂子,等你回国,一定一定不能爸妈多插手孩子的教育问题。”龚瑞妮很是诚恳。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转身重新对着杂乱的房间开始寻找,寻找着他眼中重要的东西。魔术的原理里有一个很重要,就是人的注意力焦点,当人把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他就会对焦点外的部分选择性的无视。
“我更在意的是,他为了让他们听懂,甚至注重了措辞。”起司笑着回答。
所以曹郁森是来到了胖子的跟前,对着胖子不断地挥舞着手臂,示意胖子不能再前进了,应该是停下来了。
“谢过周爷,大伙这边请。”思绪转动,常凯身上的胆怯和谄媚一下子消去许多,似乎端起来了。
不过痛叫的也有代价,这骨头就算是顺上了,这不弄好,同样影响俞薇的恢复与幻力的调理。
实际上那边还真就叫“临河新村”,名字是朱达起的,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唯一纳闷的是,每次说起这个名字,朱达的表情总是很微妙。
竟然是孙悟空,如来佛祖瞬间傻眼,其余一众佛祖菩萨也全部傻眼。
姜宇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听着谢成坤那个蠢货的威胁呢?
乐冰一愣,感觉到上官飞呼吸不稳,不满的哼了一声,却是安静下来。
一路之上,他们星夜兼程,终是在一天之后到得了风齐国京城郊外。
本来林奕是想进入洞内拾取之前三号身体内的银针,但是此时蝙蝠已经将绳索咬断了,而且这个时候进去无异于是找死。
两人的对话只有这六个字,但是这中间的意思,两人的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林奕并不知道的是,他这话一出口,对面的三鬼却是气的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这家伙要不要这样?
王源,现在身为东土大唐皇室的首席炼丹师,在这皇城之内,是拥有一座庞大府邸居住的。
这些老板的心里面都是怨念,但是说道这里,他们又想到了赵晨那句话,有钱任性,尼玛。所有人都是泪流满脸,得,还是走吧。
毕竟,登天梯就在眼前,此时,众人犹豫,只是因为那器灵守护的缘故。
白风是24分级,顶多世界级,并且由于没有世界比赛经验,实际发挥估计还没有一个世界级adc好。
他们和那支为中国电竞拿下八强之位的战队是同一时代成立的,那支战队过去辉煌无比,如今即将再一次在世界舞台上创造辉煌,除了共勉之外,恐怕更多的还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
这让杜月笙越的警惕了起来,就连王凯旋都保持不了冷静,那在场的这么多修士,是如何坐下来的?
第四零四章 我去!
蜀王府,松云轩。
朱宾瀚听苏家叔侄讲完苏录被捕那日的经过,语气沉沉地叹道:
“此前王府长史归来禀报,说有锦衣卫现身恩公婚宴,寻衅滋事、意图构陷。本王当时便心中不安,马上命人去打听详情,谁知还没有回音,竟先听到恩公被抓走的噩耗了……”
他满脸自责道:“说到底,我这个藩王实在无用!居然
“皇家方舟号通告皇家舰队全军,敌舰俾斯麦已经失去行动能力,重复,敌舰已失去行动能力位置,布雷斯特以西400里海域,速至增援。”一击得手,皇家方舟将这个捷报传向皇家舰船。
筋疲力尽的陈澈慢慢爬起,牵回了两匹坐骑,挤在树下避雨,百无聊赖的陈澈转到树后,想把那只死雨精埋了。
毛乐言做了白切鸡,在院子里采摘了些菜,庆王本想帮忙洗,但是毛乐言让她们出去聊天。庆王知道她想事事亲力亲为,亲手为他做一顿饭,也不勉强她,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南疏将瓷罐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她打开罐子,一只状似蝎子一样的黑色虫子直接爬了出来。
她毕竟是公司派来带南疏的,南疏这样的艺人,注定有很多事情都不是她可以掌控的。
她在的时候现场氛围莫名有些压抑,不是惧怕南疏,实在是因为她太漂亮,总让人忍不住想去看她,现在她一走,那些演员目光表情都十分复杂。
对于林瑶的放弃,史尽倒也没有说什么,他看的出来,这局已经没救了。
“哈,二哥不要冤枉我,这回可是你自己撞上的,太子打苏氏的主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怪我,上回平白送了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给他……”甘棠正说着,甘然淡淡瞥了他一眼,顿时让他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本宫如何能见到他并且单独和他谈话?”皇后深呼吸一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眸问道。
凌峰知道她说的是当时那个游乐场皮肤的事情,因为是自己婚的第一艘船,虽然皮肤都是出一个买一个的,不过独角兽说出这样的话反而而更加感到羞愧了。
中午12点,安初吟从睡梦中醒来。看自己躺在床上,感到很震惊。刚才不是还在车里吗?权泽暮抱来的?那这又是哪?
古凝霜再想到陆秋烟的时候,眼中就闪过冰寒的光芒,她怀疑那场车祸是陆秋烟自导自演的,她不能放过陆秋烟。
话音未落,古鹏体内的阴影滚滚而出,瞬间便是束缚在刘方来的腰间,连同那箱狙击枪子弹在内,被一起送下了楼。
“没事吧!”权泽暮走过来,撇了一眼狼狈的尹墨鸢,转过头来,问安初吟。
与此同时,江城体育场,韩建华所带领的三百多名华夏战士已经与天罡地煞会合,如今已经接手了这处幸存者基地。
他之所以如此执着于这口丹炉,是因为那三足上的三个凹槽,那是用来放置一种宝石的,可以提升丹炉的品质,若是三个宝石都是极品的话,甚至能提升到四品丹炉,足以用到武宗级别了。
挂掉电话,车内又是一片寂静。只是气氛有些不对,权泽暮好像对安初吟的表现不满意,他问:“你,有什么感想?”他没有直接问:你心里还有他?因为他不想冷战。
“这……”迟胭有些犹豫,虽然她不想回去找祁佀寒了,但是她还想把刚才双双对她说的话告诉祁佀寒。
第四零五章 悔恨的泪
自王府辞出,苏有才不敢稍作耽搁,径往藩署街拜见杜藩台。
杜藩台亦热情接待了他们,待苏有才讲明经过,他便掷地有声地摆明立场:
“三位放心吧,此事关乎川省文脉存废,断无退让之理!否则我四川文官颜面何在,读书人文章何存?本司必尽全省之力,为苏解元据理力争,抗辩到底!”
“多谢藩台大人!”
不但不会因此对灵藻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也留下多少被发现后给人质疑的痕迹。
洪佩珊的出现,让苏赞直觉到有什么不好事情要发生,果然,没等大家发难,她就主动解释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靠!一直忘记了件事情!我这个大学同学,不是物理学量子力学教授的儿子吗?他怎么也是修仙者?难道是教授研究出了晶体的合理利用方法?可以完美的吸收晶体内的能量?
两人对视了一下,谁也不会放过谁一样,赫连泽的眼神更是凶狠,只是没想到男子一点都不在怕的。
浩浩荡荡一声,从第八台上传了出来,飘进了沈至成的耳中,也飘进了沈亦琪的耳中。
“哼,”竹竿常宁看看云逍,欲言又止,啐了一声,甩袖子走了出去。
苏云凉脸色一僵,下意识朝沈轻鸿看去,见他正看着远处,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这才悻悻地松了口气。
什么情况?苏赞心里开始嘀咕,这位大明星怎么把洪佩珊的台词都给说了?他一大男人的,当场跟自己演什么戏呢?
百里玄策只觉身后的空气突然炽热了许多,回头一看,还未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被百里守约揪住后背的衣裳一起朝前窜去,三人便一起钻进了那大开却没有守卫的建福门。
“咚咚咚咚。”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长城守卫军大批大批的赶到。
安良玉点点头,脸上带着微笑,显然,他在心中对于夏天的这句话还是非常满意的。
周用生吓了一跳。所谓三户联保,山口一夫已对他透了风。就是三户人家,互相举报。如一家通匪或对鬼子有不敬的举动没有举报,三家人统统处死。周用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真的那样做,他的死期也到了。
坐在马桶上,许若兰慌张着将裙摆拉至腿弯处,当发现夏凡的反应后,突然镇定下来,乌黑黑的大眼睛上下翻动,示意夏凡把手拿开。
紫霞神峰与烈焰宗的那两个长老彻底疯狂,仰天厉吼一声,将头顶的虚空都给吼裂了。他们的体内的真气疯狂涌出,狂暴无比。火色的真气如倒冲九天的长河,紫色的真气凝聚成一柄巨大的神剑。
随后他身形一动就消失在了此地,既然眼见一招不得势,那么只能改为从长计议了。
接着他往那比武台上一撇,竟然看到了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蔡天景。
虞彦望着对方的一笑后,却是响起了当年幕玉儿躲在贾氏身后的那双大大的眼睛起来。
苟齐双手握拳,一股强劲的红色魂力散开,四道光环再次环绕在身体四周。他右手虚空轻轻一点。
之后的一个时辰之内,陆陆续续进来了两三百人的样子,有一些修士如今切切私语;大多数人却是默不作声,入座之后就如虞彦般打坐入定起来。
于是,以命搏命,这种死之前都要拖走一个的做法让杨定眼睛越来越眯,阴晴不定。
第四零六章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江风呜咽,钱宁也在呜咽,看来真是被吓到了。
“干,干爹别自己吓自己。”络腮胡忙劝道:“也许就是重庆知府对刘公公心怀不满,故意跟咱示威呢。到了夔州肯定就不这样了……”
“有可能。”钱宁点点头,望着远处渐渐出现在江岸边的城池道:
“我现在就怕到了夔州也这样,那咱真就捅了马蜂窝了。”
如此尝试了十几次后,发现这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他顿时就变得大胆了许多,开始一大段记忆、一大段记忆地进行。
每个机械体都高达七八米,长达二十米,犹如一座巨形的长方体。
更何况,季家其他人不了解,作为死对头,她还不了解容琛的实力吗?
杨肖见到自己成功地把巡逻队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吩咐伏击组其他人绕行避开巡逻队。待众人走远后,他又来一嗓子虎吼,才悄悄的跟上伏击组。
不过她现在也看出来,秦逸似乎对秦穹的道骨并不存在什么觊觎的心思,之所以打听她的消息,也是为了找出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消除后患,所以,她倒是不介意穹儿告诉对方一部分信息。
容琛的心底竟然隐隐生出几分得意,面前的米饭好像都变得喷香了。
一旦真岛和纱这样的刑警开始认真了,就代表久作大吾他根本没办法隐瞒多久自己的真实身份。
砰砰砰!冲她们而来的土刺狠狠地刺进了大树的树干当中,方向就是墨堇年刚才心脏的位置。
之所以会出现目前这种状况,一是因为司马池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失败,所以选择等待大军到达再配合大军作战,而飞鹰会目前也没找出克敌制胜的良方,所以便陷入了这种僵持的境地。
或许他们照样不理解什么叫做天体运行轨迹,但他们知道了自己什么是对的、怎么样做又是错的。
他倒不是不知道朝中哪些官员是哪个皇子一派的,而是纯粹想知道,到底是谁家这么大胆,霍霍他儿子。
林然再次扯住他的胳膊,微微用力将他震到半空,后又狠狠拉扯而下。
宁素找到了工作,孙红梅十分高兴,她说要到高级饭店请杨晓蝶吃饭,以此来感谢她对宁素的帮助。
但韩城问这件事干什么,是盛洵风今天想让人打扫公寓?有其他人要搬进去吗?
要知道,叶寒可是有一阵子没有探索新区域了,大家都在等着看,看他这一次能有什么收获。
而这一次,他突然感觉到很烦躁,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面容复杂的与丹塔长老行了个礼,便走进通道。
这一卷竹简做起来可不容易,直接刻的话容易出错,那可就不好了。
他们是23日深夜登上了前往青城的火车,第二天上午十点,在途经宁市的时候下的车。
在这一刻,姜愿十分坚信,成为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选择有多么正确。
傅砚礼早早到达颐景园,他帮着提行李忙上忙下,照顾无微不至。
未来科技兵器,远程的类型肯定是吃香的,原本我也这么认定,只是随着时间推理,我果然意识到黑手为什么切换为了光剑。
竟然是神技,太强了!不过这能量消耗和神龙辇消耗也太恐怖了吧,我看了自己的头像,在体能下面有一条能量条,代表体内的虹能数量,总共40万,可以支持剑阵运行一分钟,这远远不够,得继续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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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七章 阳明之怒(求保底月票)
孤帆劈浪穿巫峡,危崖壁立接云天。
两岸景色依旧雄奇壮伟,却已经无法让夫妻俩分神了。
苏录继续回忆道:“说完那句话,萧提学便岔开了话头,问起了咱俩的亲事。”
“莫不是他自知失言?”黄峨蹙着眉猜测。
“不好说,却也不能排除。”苏录续道,“后来他又说,等到了成都带我到处拜拜码头,帮
“你们刚到,他们就来了,难道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贵国海军和俄国海军可是日本海军的假想敌”陈宁继续说道。
云峰惊讶,当下泯了一口酒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摇头失笑道。
一番兄弟之语后,“宁哥,德国海军大臣提尔皮茨,让我给您捎个话,那艘超级战列舰设计,德国皇帝陛下很满意,但由于各方面的条件限制,现在还不能开工建造”陈虎说道。
只是他一边跑一边心里却有着一个奇怪的感觉,这感觉有些莫名,至于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你们把话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去财务那边支走五百万了!”安蒂儿放下手里的面包,看着师道然和古安宁说。
麻姐一走,雨蝶自然是大大地吃了一口醋。什么嘛?且不说这么风骚的致命诱惑,还当着她的面勾引谢乔,这算什么嘛?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找一个我爱的男人,结婚生个龙凤胎,”说完路瞳噗嗤一下就笑了起来,自己好像是挺没出息的。
“哎,那时我看你正受欢迎,怕你忘了上武当的事,所以我就先行一步了。”冷剑锋有些尴尬的说道。
心中一凸,云峰也是急忙开口道,话音落下,令云峰无语的是,那头饕餮竟然还点了点头,那粗壮的大爪子也是拍了拍云峰的肩膀,差点没把云峰,一爪子拍在地上。
“陈主席,看来你是不准备给我们大英帝国面子了”朱尔典不爽道。
坐到疾驶的奥迪车里,齐天翔接通了刘劲风的电话,知道了突发事件的全部。今天早上,河州重机副总经理兼集团财务总经理的周盛利,从双规宾馆的卫生间窗口跳楼自杀,已经确定死亡。
卓冷溪和云扬两人听完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这时候云扬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事情已经解决了,你就安心的当你的县长吧。”李永昌语气很是轻松。
而作为七星领主,能够在领主阶段便领悟一丝规则之力的,悟性何等惊人,这等天才要创出界主层次绝学,自然也不难,而一旦创出界主层次绝学,这位七星领主的战力,便足以比寻常的界主要强上些许。
“但愿如此吧。”李明微微摇了摇头,他在官场混过,深刻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人一旦倒台,以前的那些朋友都会退避三舍,这就是人心。
包括无名符在内,九枚阴符诞生之后,它们几乎没有真正齐聚过的时候。现世的总是八枚阴符,但也罕有人能将八枚阴符聚集一起。更别说无名符了。
“哈哈,雷霆君王,我早说过,我这次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你手中的灵戒,同样的也是要狠狠的蹂躏你一次,所以,别求饶了,乖乖享受蹂躏吧。”陆轩笑着,手中动作丝毫不停。
越想她就越担心,打量了一圈四周。这应该是派中在各地设立的传送阵,距离丘古派其实还很远,瞅了瞅旁边写着“丘古派”三个大字的石头。走入了旁边的传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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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八章 投名状
“二杨,我日你先人!”
龙场驿上空,骤然炸开阳明先生的怒骂声。
驿馆周围现在聚居着不少苗人,皆是受阳明先生吸引迁来相伴的。
之前又发生过锦衣卫试图袭击先生的事件,苗人们十分警惕,听闻这前所未有的阳明震怒,他们赶紧提着苗刀、杀气腾腾地涌来保护先生。
“无事无事。”徐爱忙拦住众人
本子?顾筱筠有着一瞬间的断片,随即猛然想起之前在叶璟珵的车子里找到的那个本子。顿时一阵懊恼。
那是酒吧的保安说的,声音飘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
暮色已经降临,本该已经奔回许县的曹操却蹲在一座石墙背后,漆黑的眼珠盯着下方的山路,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平年, 但凡是在前几年的旱灾水灾里撑过来的,都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如果, 没有背上负债的话。
宠物店里的猫都已经过训练,上厕所什么的都已经会。这一点并不需要她操心。
当然几家欢喜几家忧,当然很多人也在默默的祈祷张家良永远别在醒来。
李嘉玉打开门出去了,算了,不跟他计较,毕竟他是英俊、潇洒、睿智、稳重、才华出众、年轻有为的企业家。
后来李正辉发过来一封回复邮件,意思就是他们还是很希望能合作,希望能继续沟通,保持联络。
天子之意, 是要将周王接回京来,再诏告四方,行立储大典。之后将国事托付周王, 他便可安心往泰山封禅, 回京以后也由太子分担些政务,自己少劳心国事,享享含饴弄孙之乐。
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泪痕,略有些懵懂的眸中被惊恐充斥着。
“胡护法自可去查一查。本王听说,黑族长一直想要除去徐通天、夜追魂和魏千杀三人,却苦于一直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胡护法不如去那柳河附近找找……”尹少轩嘴角微微向上一扬。
瞧着强盗们可怜兮兮的样子,东方姐姐和西门弟弟瞬间被治愈了。
“艾瑞莉娅,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是才刚进屋吗?”秦川难以置信的问。
可随后他好似没有放弃,仍旧朝着纪无双退身的位置飞剑而去,招招都是致命之处。
一瞬间将所有的景宗弟子解决,恐怕没有神藏宗师境,至少也是体魄后期宗师之境的高手了吧。
先是用华丽的词藻赞美了一番他们之后,话锋一转到了花十一身上。
这一脚直接如杨帆的肩胛骨都传来骨裂的咯吱声,杨帆对此早已有预料,他根本就没有打算防备,以伤换伤一掌断魂拍在了独眼男子的胸口。
两个活尸笑吟吟给众人引路,僵硬的表情滑稽又瘆人。众人终是在甘青司的暗示下没再拒绝。不一会儿两两入住,甘青司后随了活尸走出房门。
荣正转身,朝着幽檀宫外跑去,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他带了刘御医回到了幽檀宫。
并不在意自己真正姓名暴露的明美和柚希聊了几句之后,就非常疲惫的重新钻进晶体内休息去了。
的确,以林澈如今的威名,如果再能有景王后人这一个身份,将会拉拢很多潜藏势力。
这种魔兽身上的羽毛比之千年精铁还要坚硬,不但能够作为防御的手段,更是能够脱离身躯,当做武器射出,穿透力极强。
第四零九章 大哥,我错了!
出了三峡,便离了四川地界,船入湖广境内。
苏录一行沿途所经夷陵、荆州、岳阳、武昌、黄州、九江诸州府,无一例外,皆受到当地官民的热烈欢迎、盛情招待、隆重相送!
所到之处,都是当地州府长官高接远送,全程陪同。
苏录也想清楚了,既然有人要安排自己,自己又无力反抗,那还不如痛快地享受。
“好高明的手段!”看到王龙的斩杀剑术的时候,人皇还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头,但是现在看到了瞬神的惊人手段,他却不由得为之动容。
兽血玉乃是任何兽形本命脉象的人服下大补的好东西,云儿前段时间吃了两块,她可是超喜欢的。
“这倒不难,不过我有什么好处呢?帮萧大人剪除政敌这种功劳,我想大人不会吝啬吧?”武安福既然知道两人之间是生意,当然要讨价还价。
经过这次的事之后,惠彩对韩在承有了另一层面的改观,对和韩在承结婚的态度,也有了大的反转。去韩家的次数,也每日提升。
就这几秒钟稍稍的迟疑,成哥就已经很不耐烦的破口大骂了。李晓芸在心中暗暗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淡定淡定再淡定,这家伙本来就难缠,现在借着酒劲儿耍起酒疯来,就更不好对付了。
和赵萌来到方氏附近的一家餐厅,看着坐在对面的她,还是一贯的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里我花了几十亿才建好的。”宋秀维靠在长椅的椅背里,交叠着双腿,看着那道彩虹说道。
于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林震南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林微许久才收回目光。
“你就说他凭什么当个绿林总瓢把子吧,也就是尤俊达拦着,不然我早把他招牌拆了,你说是不是?”程咬金说单雄信吹牛皮,他的牛皮吹的更乡。武安福只能拼命说是,哄的程咬金开心,又天花乱坠的埋汰了半晌单雄信。
“呵呵,看龙头和绛雪姑娘的样子,这一次的炼制应该是非常顺利吧?老夫在这里先恭喜你们了。”天玄看到王龙之后,先一步打招呼道。
凤钦脑海之中闪过一道白光,这才想起来严正还被关着,春日宴的事情如今算是淡出众人视线,可严正的罪责还未论定,凤钦张嘴,只想说将严正放出来给他做两场法事。
昔日的君侯府连杯子碟子也向来是最为讲究的,若不是上好的漆器,那可就要是上好的玉器了。
这一年之中萧让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向前飞行,他也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但是他却肯定自己至少也飞了上万里的距离!然而这诡异的轮回之地竟然是没有尽头,似乎是再怎么飞都不可能飞出去。
钟晴又是一愣,太子妃?不是在开玩笑吧?尴尬的浑身都不自在,赶紧嘿嘿傻笑两声遮掩尴尬。
卢纶一巴掌抽在了这个学员的后脑袋上:“你知道他们是谁吗?还让我盘问他们,若是没有他们的存在的话,那里还有现在的苍龙学院,你个白痴!”说完卢纶抬手又要打。
无以计数的分身。从雷厉的各个方向。想把雷厉再次的掩埋。想把雷厉直接轰杀至死。
想到这里,楚有才走到一边,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开始用心神去记忆着上面的封印。
第二天我一整天也没有见到郑国锋的身影,我也乐得清静,就在黎若晴的带领下带着紫冰儿跟她到处游逛。
接着端佟自然为李宁宇更衣,不过李宁宇也不闲着,可能是为了报答端佟,所以也顺便帮她宽衣解带,端佟轻柔的动作,加上手指在李宁宇的肌肤上划过,舒服得李宁宇差点喊出来。
林弦思拿起弹弓和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纸团,瞄准那个房间的窗户,发射出去。
不过陈林还是能暗中看到,带上名贵手镯,尝上知名白酒的陈妈陈爸,暗地里还是偷着乐的,陈林败家是败家了点,但也证明他有本事了。谁做父母的看到自己的儿子赚大钱了会不高兴?
不知道酒吧老板和五少爷背后的那些勾当,她又知道多少,更不知道,五少爷背后的人……她会不会知道。
远处,天空之上,所有的妖魔类妖之中一些妖魔类的妖魔影有些在屏蔽之中不见了。
江安义点点头,他和严青泽的判断一致,黔州和韶州道路崎岖,易守难攻,只要朝庭将道路困死,据城而守,安南屯军除了南下求生外别无他途。
就算不是自己的老爸,那也是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人,已经死了的人。玲美只能是幻想一下,根本就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但似乎古烁实际上还活着,他是泽特和孙圆的老师,是一个比泽特和孙圆还要厉害的神明。
“哈哈哈哈”翟秋子捻住一子,忽的一顿,接着突然下到了偏处。
木子云一直被拖在地上,衣裳都碎成了片缕,休兵倒好,一直趴在木子云背上,什么事都没有。铃铛抓着黑刀,被拖在半空,醒来后胳膊麻痛得厉害,差点自己给剁了,葛远却立刻盘腿坐起,其身上出现了大量蒸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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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零章 杨一清(求月票)
苏录一行离开湖广后,又经安庆、池州、太平三府,终于在冬月初五这一天,抵达了南京。
一路上,官民迎送依然如四川湖广那般热情,甚至更加热情。此时江面上便有几十条大大小小的船只,与锦衣卫官船伴行。好些船上还挂起了醒目的旗帜,上书大大的‘冤’字!
眼下好似形成了一种攀比,谁不隆重地高接远送苏解元
但是低等级物品收集得多了,数量庞大的话就可以用来合成。就拿普通物品来说,十个低等级的物品就可以合成一个中等级的物品,而一个中等级的物品威力等于低等级物品的五倍。
再者,秦天现在也很清楚,上官镇雄很厉害,但是,上官镇雄身后的大靠山灵云派,可能更厉害。
与此同时,刚刚避过攻击的赵灵溪,身上猛力月光消失,显露出本来面貌。
见到王阳遁入空间裂缝,仙魔殿那三个圣帝境强者爆发可怕威势,三股月白法则破遁虚空,直接攻击到王阳身前。
这天,雪之国国都堡垒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们的少奶奶要生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杨泽的实力直接碾压了白高俊,实在太让人吃惊了。
但是,想要从武圣大会中脱颖而出,就不能是普通的妖孽,必须得是妖孽中的妖孽才行。
回到替补席,叶轩的神色很淡然,即使此时此刻,整个场馆都要爆了。
紫菀海的结界,不知因何缘故,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也即是紫桑海域众海妖所说的那处禁地,但那个巨大的裂缝,海妖只要实力足够,就可以任意进出,可紫菀海内的海族,却无法自由出入。
宋孤烟当初考上警校的时候,就是想要进入警局,凭借自己的能力找到凶手。15年过去了,那个从监狱逃出来的犯人还没被绳之以法,而宋孤烟却来到了警犬基地,成为了一个训导员。
整个沪城市局都行动起来了,展开了天罗地网,只要王昊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张网给逮住。要不是王昊数年的逃窜,养成了足够的警觉性,可能当天就被活捉了。
养宠物,在美利坚是很常见的事情,特别是中产阶级,压力很大,有宠物的陪伴,能够纾解部分情绪。
话音起!占据了一名青年男子身躯的天冥,身上忽地迸发出让四周空气翻腾不已的强大气息。
张襄玲在后面比划了好几下,指了指茶几上面的手机,示意自己一直没有来得及发微信通知她。
反击风暴必须要有武器才能催动,效果只能说一般般,可以免疫来自外界的物理攻击,也是有持续效果的。
“先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吧!”温少谦说着,准备开车往医院里面去。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外面依旧风雨大作,台风天气,这风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原本我打算等他熟睡之后,从他床上下来,可我没想到,自己会在他的怀里睡着。
直到这一刻,边远航才发现自己的短信里,都没有写明自己是谁。
楚洛一蹦跶着跟着顾玺城去了他的办公室,顾玺城去洗澡,楚洛一便在他办公室里面溜达。
“没有设备,只能人工抬起来,可是时间坚持不多久,楚团,还能有力气吗?”连长不放心的开口问道。
冥神的目光落在君芷的面上,抬起手,将君芷的衣服整理好,手掌在君芷的面上挥过,帮她恢复了之前的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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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一章 真·看见太奶了
赴过接风宴,苏录婉拒了上元知县畅游秦淮河、瞻仰夫子庙的盛情邀请,与妻子携礼前往城南尚书巷,拜望师公和太奶。
王华致仕后,并未归返余姚故里,而是一直住在南京侍奉老母。
他早得到通禀,在府上等着他俩了。
小两口给师公磕头后,王华便领着二人到后堂拜见老母。
王守仁的祖母已逾九旬高龄
"这是……怎么回事?"看见瑞尔斯忽然消失,蓝色的空间也开始扭曲,盖亚惊疑不定地自语道。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君睿本人更是愣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听老大说,战之秘境的极致考验变化莫测,凶险无比……而且每次的考验都不一样……根本就无法预料要考验什么……"迪恩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敲着,自语道。
“你可以歇会儿吗?大姐,那新兵们都没合格,你先练他们去吧!”左轮说。
难怪那朝凤阳对于庄坚的虚无幽炎没有丝毫的觊觎之色,显然是其自信于其凤阳火,根本不亚于虚无幽炎。
裴龙娶到了白玛姑娘为妻后,便投靠了大唐官军,为更多的吐藩百姓脱离苦海,建功立业成为了一带名将,永载龙潭史册。
坐到了主驾驶位的凤殊收回了热武器,直线下坠,躲过了那只比较弱的虫族王者,任由对方俯冲下来,想要粉碎她驾驶着的机甲,不断地引着它攻击它的同类。
"你是维?为何来恶灵部落?"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让人感觉压抑,恐惧的红黑色水晶大厅中响起。
得知这个消息后,怀志大师便详细追问这猎齿山的情况,这才了解到猎齿龙、滑齿龙、兽齿龙、鲨齿龙、雷齿龙这五大龙兽王的残暴罪行。
“其实也有可能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高的精灵有些犹豫的说道:他也不太愿意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这是个珊瑚岛,碎珊瑚被海水冲成的沙滩,不是像面粉那样的细沙,但即使在暴晒的烈日下,踩上去仍是凉凉的。沙滩雪白雪白,把海水映得层次分明,近处是浅浅的绿,远处是深深的蓝。
“将军,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阮有镒很诧异为什么许朗会如此了解普利安哥的历史。
暮雨并没有出手救丁邪,不过到了丁邪面前,在他身上点了两下后就离开了,一来一去就眨眼的功夫,那阴风也是他故意制造出来的。
大家都以为他是想再叮嘱寻易几句,裴元还喊了一声:“信情,墨辉是必须要杀的,就算你不杀他,我也一定不放过他。”当初墨辉找寻易挑事时,他在边上是受了墨辉的气的,如今巫真宗失势,他铁了心要找回这个面子。
我愣了一下,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虽然能防御,但如果没法杀死我恨的人,那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值得庆幸的是,那盏莲台却不知究竟是何材质,此时竟是丝毫无伤。晓晓的身影依旧安安稳稳的盘坐其上,双目紧闭。气息平和,仿佛丝毫不曾受到影响。
不过既然他开口恳求了,我自然是一口应下来。毕竟人家是真心实意给我出了主意,而且只是来这住,又不是要我的命。
历代大诗人杜甫、苏轼、苏辙、王十朋、陆游、范成大、王士祯经过秭归后,都留下了讴歌屈原的诗作。
第四一二章 草船借箭
惣学的一大长处便是‘通达权变、因势利导’,抓住一切有利条件,把坏事变好事儿!
在王阳明看来,既然那帮人要把苏录捧上天,那就在他们撒手之前,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惣学推广开来!
反正是那帮人不做人在前,不利用他们一下,让他们吃个大大的哑巴亏,他们就永远不知道惣学不好惹!
待到陈浩转到了举办开学典礼的大礼堂时,礼堂大门上悬挂着的“欢迎XXX届新学员”的横幅正挂地老高。
在一旁看戏的陈浩,也是对自己这位未来大舅舅感到了一阵无语。
他双目猛然一亮,长久没有吃泡面,再次吃到嘴中,那初次吃泡面的回忆浮现口腔之中,竟是有一种别样的美味。
“陈医师,你先别说话了,林子也不是外人,别弄得生分了。”项栋梁说道。
盯着姜凡看了许久,楚箐涵终于叹了口气,选择了妥协,姜凡死撑着不去医院,她也不能强迫。
进入黄泉国,他能够重新凝聚的,就不是神体,而是魔体了。属于日国神界的黄泉国,是死灵聚集的地方,那里没有神体的胚胎。
“王经理,我这有黑色的卡,您看看,是不是正式会员卡。”说着,林飞从兜里,取出了一张黑色的卡。
不过她记住了萧飞的叮嘱,忍住没有去抓。一分钟之后,她的这种感觉消失了。
陈锋刚才说了那么多废话可不是为了羞辱三大仙帝,他想要见到的只是三大仙帝失魂落魄的样子罢了,他在给自己创造出手的最好机会。
看到陈浩的寿桃后,众人忍不住心中破口大骂,感觉自己被骗了。
这里的地形对污染体太有利,加上照明条件恶劣,她怀疑就算污染体再次出现,自己可能还是无法解决掉对方。
本身按照林夜和楚枫的赔率,庄家是稳赚不赔的,一点八和一点六,庄家硬生生吃掉了那零点二和零点四。
抗推周末的票型给很多人造成了一种假象,就是4号玩家想出谁就出谁。
第一种是周生珠宝出钱买原石,林夜单纯的当顾问,切涨了林夜拿一半,切垮了林夜不用赔偿。
万一真实情况不像那几个天水宗弟子说的,只有一个魔教教徒跑了怎么办?
“怕什么,你之前被黑虎峰弟子堵在山上半个月不敢下山,不是已经被嘲笑过了吗?现在也只是被多嘲笑一次而已!”苏画幽幽道。
好东西自己人也吃不上,还是要拿去换粮食,一顿饱喝顿顿饱大家还是能分清的,就是嘴馋逗闷子。
这并非真正的涛浪,而是由法力凝化而成的景象,白茫茫一片,压盖了苍穹,场面惊人。
一个简单的石凳,一张方形的石桌,石桌上连接着一个圆圆的卡通笑脸脑袋。
林夜走到孙玫身前,压低声音询问了一番。孙玫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林夜便也知道,孙玫被人做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能给我讲讲了吗?”她心急火燎地问。
路凡的手伸在半空有些尴尬,闻言握了起来,“我现在就叫。”赵方穹的伤口很深,即便邢微包住他的整个腹部,但鲜红还是不可抑制地渗透出来。
当下,陆渊便将几方神物的所在地向几人说来,并说明其间凶险万分,或有猛兽阻挠,或经历刀山火海。
在高空中的啸天看到了东北位置地面上的火箭车部队,他紧捏方天画戟,兴奋无比。
第四一三章 一炮而红(求月票)
讲台上,苏录行礼之后,便正襟危坐,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乌泱泱的听众。
心中丝毫没有畏惧,反而还有点小兴奋。
讲课这种事情,才是他最擅长的!
他便中气十足地朗声道:
“列位大人,诸位朋友。今日登台,在下不为空谈经义,只为替吾师传一道——这道,名唤‘惣学’!乃在下辅佐阳明先生于龙场所
这个时候,不下来帮忙,反而在城墙上观望,身份定然不简单,就是不知修为如何?
在他心中,已经判定江流石就是那种天真的性格,什么都不懂的雏儿,还没有完全理解到末世的残酷。都末世了,还讲什么公平?
两个相伴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躺在床上就这样一句一句的说着话。
“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带你儿子去医院,拿药或者挂针,而不是在这里耍威风!”王耀平静道。
此时他的四肢也恢复了那粗壮身材,仿若人身躯干上面,长了一副怪物的枝干,十分不和谐。
虽然边鸿钧面上看起来,像是相信了,可心里头总是有三分疑虑,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墨七七,总不可能给他赌个誓。
他显然对这一带地形很熟,灵活得跟猴子似的,转眼就消失在江流石面前。
这么一说,就不仅仅是程晓东迷糊了,就连每天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徐可都迷糊了。
沿着街道慢慢走着,江流石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心情忽然放松了不少,有种回到了末世之前的感觉。
此刻的李信,脸色又黑又紫,他的玉佩刚刚碎成了一堆,现在嬴政更是对着沈心开心,可是……刚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叶晨试着用木板做了一些浆,可是因为排子的面积太大作用有限。
能脱离谢家的掌控范围,还不受谢三控制的地方在时空世界中根本没有。
沈静瞳孔变大,很是震惊,不光沈静这么想,在场的各位谁也没想到辛雨从不发脸照片的男朋友居然那么帅,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富帅吧。
别说,在未来,那位夫妻去世的时候,夜凌心还真的在他面前,跟他说话,而首座老人他还真的把一些他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所以夜凌心是知道的。
牛腩的口感特别劲道,咀嚼起来特别爽感,伴着些西红柿汁融在里面,刚好能去去麻辣的那一股味儿。
“茶有很强的灵力,我感觉体内凉飕飕,有根气在流动,像是而且这茶叶上的纹路,都很有韵道。”楚云亦也发出评价。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金光璀璨的王座,王座上静静躺着一个盒子状的物体,隐隐泛出光泽。
从十三号下午开始,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整个十二万的炎军,就像是来度假一般。
说完,顾悬浑身真元爆发,又是一记遮天手印拍了出去,想要如先前一样,将剑光直接拍散。
对了,激光手枪。陈磐突然心中一动,醒来之后一时忘了这事。自己昏迷过后那三十把激光手枪应该被林雨婷缴获了,不过好像并没有抹去上面自己的神识。这院子范围并不大,自己应该可以召回。
苏醒同样也没想到自家老娘子能提前十年挣到她自己的第一个十亿!但与秦岚的吃惊不同,苏醒只不过是因为最近一直没留意过家里的情况而已,静下心来稍稍一思考便随即明白了今天晚上自己导演这出戏的根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