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劣哨兵驯化法[GB]》 1、第 1 章 门口玄关柜中部、一尘不染的玻璃鱼缸里,一条金红色长尾巴的金鱼,银白的肚皮朝上,眼睛翻着漂在靠近水面的位置。 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白净面孔凑到它的身边,影子倒映在玻璃上。 邱少机看了看自己的样子,然后才把目光移到金鱼上。 金鱼死了。 此刻应该伤心。 邱少机想罢,回忆着表情大全里面伤心的那张表情。试着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做出耷拉嘴角、皱起眉毛的表情。但她那张年轻、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只是闪过几个动作,旋即又恢复到了原来面无表情的模样。 邱少机不死心,又试着用食指拉了拉自己的嘴角。 但那表情太诡异了,就好像她脸上的不是自己的脸皮,而是从别人脸上割下来,当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的一样。 …… 不管怎么试都没用。 这张平淡的、寂静的面孔上,从来没有显现过任何充满激情的表情—— 欣喜、幸福、感动、痛苦。 一概没有。 但这就是邱少机。 她用这张严肃板正到有些吓人的面孔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 度过了她作为帝国向导的全部日头。 怪物…… 她想。 自己是一头诡异安静、却面目可憎的怪物。 邱少机有时候想,或许自己就应该这么噤声。 作为人群里的怪物,她似乎就应该这样日复一日地……保持沉默。 邱少机想罢,再不尝试做出吓人的“表情”。 她把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扔进自动开门、自动抽真空的高级垃圾桶里。 清晨的时间走得飞快,邱少机预约了早上的内部心理咨询,时间不容她再想一些别的什么。 名为邱少机的怪物很快把死金鱼抛之脑后,然后收拾整齐去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上班。 等身穿衣镜面前,邱少机穿了一件杏灰色的西装套装,右上角的口袋里别了一块切角整齐得可以用来切面包的米白色丝巾,月白的细条纹衬衫,深棕色平底鞋,整个装束配纤细高挑的她十分得体,干净、简练、正式,而难得的是装束的主人穿着也算舒服。 她身后的向导专属的高级改善型公寓里,除了金属的银灰和家具的白色之外看不到第三个颜色,一如屋主的性格。 别上退安委那枚鸽子筑巢的金色徽章之后,邱少机就出门了。 水银液滴一般的悬浮飞梭已经在露台上等了两分钟,在飞梭和露台的缝隙之间,向下看去能够一览潮湿阴暗的高楼鳞次栉比,其他疾驰在立体交通空道中飞梭忙忙碌碌。 邱少机迈入飞梭,然后抬腕确认,浅金色腕表的贝母表盘上显示,出门的时间刚刚好。 分秒不差,严丝合缝。 一如这只名为“邱少机”的怪物,无趣而沉默的生活。 去往工作单位的路上,邱少机发现退安委开始投放新一期的宣传影像。 转为宣传用的全息影像嵌在高低不一的玻璃大厦之间,像是亭亭玉立的神像嵌在纤细的神龛中。 一些和邱少机一样别金色小鸽子徽章的向导面孔依次出现在全息投影中,介绍着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工作—— 【战争的一页已经翻过。】 【帝国的星域之中唯有和平。】 【我们的战后社会不再需要充满攻击性的哨兵。】 【而为帝国光荣地奉献一切的退伍哨兵们则会被退安委妥善处置。】 悦耳温柔的女性向导声音在城市中回荡着。 而在宣传息影之下,举着“谎言”标牌的左wing向导们正在游行。邱少机乘坐的飞梭挑事一般改变了路线正好从抗议游行的人群头顶低空掠过。 邱少机看到了那些向导手里写得五花八门的标语牌。 “退安委在说谎!他们除了枪杀战争英雄什么也没干!” “停止侮辱和虐待哨兵的行为!” “恢复哨兵的基本人权!让我们的哨兵回家。” 在游行队伍里,邱少机看到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质问,用血红的颜色写在简陋木板上。 “谁还会来保护我们???” 邱少机看看游行人群中时而激烈嘶吼,时而痛苦流泪的抗议者面孔和他们身后全息佛龛中,慈祥美丽,宛如圣母的女向导。 然后,又看了看沾雨的玻璃窗上那个无悲无喜的自己,心中闪过一丝困惑。 如果自己也能和大多数向导一样情感丰富的话,她眼里的世界该是什么样的?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向导温柔、炽热,忠实于正义,感情充沛。 可邱少机偏偏和所有人的认知不同。 她天生冷情,正邪不分,自小便养不活任何东西,哪怕是生命力最强的野草都会枯死在她手上。 而她的情感认知障碍更是让她在疏导治疗——这个堪称帝国基石的向导技艺上处处碰壁。给她的整个校园时代都带来了不少麻烦。 校园时代,向导学院里爱热闹的小向导们总是叽叽喳喳地凑在教室里面的一个角,把独自看书的邱少机晾在另一边,不厌其烦地用她明明就能听到的声音讨论她: “少机的病真稀奇,怪不得她疏导成绩那么低。” “那是不是以后就没办法疏导哨兵了,看来她是要孤独一辈子了。” “理论成绩好有什么用,就算是研究所也有疏导任务的。” “她以后会不会连工作都找不到,真是太好笑了。帝国没有她这样向导的容身之所。” “邱少机……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温馨”的年少回忆,在邱少机脑海中闪过。 但曾经怀揣着恶意的议论邱少机的向导可能都想不到。 这只“怪物”不仅不会找不到工作,相反,有朝一日,她还能找到一份简直是为她量体裁衣的工作。 这份工作除了她,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向导可以完美胜任。 这份工作不需要一个向导多么善解人意,多么情感丰沛,多能够深入哨兵的精神世界,多么理解公平正义。 相反,这份工作要求一个向导绝情、冷酷。 最好完全没有任何情感; 最好漠然得像是一台机械机器; 最好……完全没有爱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能力。 这份工作就是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工作,具体内容是—— 杀人。 或者说得文明一点。 判处曾经参战的哨兵们死刑。 思考的时候,抗议游行的向导们发现了邱少机乘坐的飞梭,他们透过玻璃认出了她胸口的金色徽标。 谩骂。诅咒。 还有人向她的飞梭上扔水瓶。 邱少机淡然处之,只对飞梭的智能控制系统说了一声“提升高度”。 …… …… 委员会的心理治疗室在一百楼整,临近清晨的时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排列成整齐的光带。 邱少机进门的时候,发现心理医生莫凡已经在等她了。 这位热情的男性向导穿着浅米色的三件套,胸口和邱少机一样别着丝巾,另一边则别着金色的退安委胸针,棕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在心理治疗室里种了许多龟背竹,没想到那些东西在精神力的影响下长到了两米多高,遮蔽了窗口本就为数不多的阳光。 每次邱少机前来拜访的时候,都能看到莫凡拎着他那只长嘴儿的小铜壶给龟背竹下照不到太阳的其他植物们浇水。 “少机,来了?坐。”莫凡拍了拍沙发,“恭喜你晋升,现在该叫你?” “邱少机。” “我是说职务。” “执行官。” “……”莫凡苦笑了一下,说,“退执委这栋楼里除了我和我的下属,所有向导都叫执行官,我说是你的职级……大楼里都在传言,你距离退安委一把手只有一步之遥了。” 邱少机没理会莫凡的吹捧,也不想回答他关于晋升的谣言,反而一板一眼地回答起他刚才的问题,“高级执行官。” 说到这里,寒暄基本上已经没有办法聊下去了。 莫凡苦笑着换了个喷壶,只能换个话题。 他俯下身,半蹲在低矮的蕨类植物间喷水,动作间带着习惯性的温柔。 “高级执行官,你也在忙s017吗?” s系列是退安委对于亟待处理哨兵的编号。 s017……邱少机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关于这个编号的印象。 “不,不是我经手的案子。” 莫凡听她这么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真的吗?他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事情居然一点也没经你手?你是不是记错了?” 上天给一个人关上了门,就必定要在哪里给这个人再开一扇窗。 邱少机就是如此,虽然她在向导技艺上因为怪病弱得令人发指,但她在除了这个技艺的其他能力上,却强得让人难以置信—— 她天生记忆超群,运算更是一绝,旁人眼里毫无滋味的数字在她眼里却有缤纷却怪诞的色彩,这让她在处理日期、号码之类的问题上从不出错。 邱少机飞快地确认了一下,按照莫凡的安排坐在那张仿羊皮沙发上,声音冷静地回答。 “不,我没听说过这个编号。” 听她这么说,莫凡狐狸似的笑了,他故作惊讶,笑意浸在话里,手上的动作又重新开始了,“嗨呀,那你可真是错过了我们最近的大明星。” 退委会里的“明星”? 邱少机觉得莫凡的话里隐藏着什么猫腻。 她虽然没有办法感受情感,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观察别人。 相反,邱少机其实很擅长观察别人,而她的观察也总是很准确的,因为必须靠机械程式来理解其他人的意图,而非其他向导的“感同身受”,邱少机的判断准确率或许比老谋深算、人情练达的向导们还要好一些。 比如莫凡方才的笑容里,其实藏了明知故问的暗示。 s017,“明星”囚犯。 显然,莫凡兵分真心想要询问邱少机这个问题。 他只想用闲聊做一个引子,好让把他要说的真实内容借这个机会推荐给邱少机。 “你想说什么?”邱少机简洁地回答。 而这种刀劈斧砍一般的语言是她区别于其他向导的重要特征。 简明、干练,无视她不想理会的一切。 莫凡装作一副矜持样子,欲擒故纵地说,“算了,当我什么也提过。我可不想当传谣的。” 邱少机没有叹息,也没有困惑,她只想知道莫凡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我不喜欢透露了一半的信息。” 听她这么说,莫凡这才放心,他一边轻拍蕨类植物的娇嫩的冠顶,一边噙着笑意介绍: “s017啊、就是那个麻烦家伙。程执行官手底下的案子,那是一个……” “卖弄风情的哨兵。” 伴随着莫凡的讲解,邱少机预料到了这会是一场很长的对话。 听他说话之前,邱少机还试图从旁边的茶几上给自己倒杯茶,但等他说完这句糟糕的话之后,邱少机便多少有些庆幸自己还没开始倒热水。 因为这个形容词可太不友好了,就连她都为之一顿。 “卖弄风情……”邱少机淡定地反问,“你是说他打算自己死之前这么做……吗?”《 》 2、第 2 章 一个卖弄风情的……死刑犯? 这可太让邱少机不解了。 虽然来自偏远星区的哨兵们为了上位而竭尽全力地获得向导的青睐在如今的军校乃至军部都不是什么秘密,但邱少机还是直觉s017并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情。 她的无罪推断给出的也很简单。 s编号是死刑编号。 不要向导素测试,不需要服从度检查,不需要任何观察。 没有任何改造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s编号的哨兵意味着议会直接下达的手令: 【直接销毁。】 “没人告诉过他,他没有接受驯化的机会?” 莫凡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水珠,语气里透着几分揶揄,“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那家伙聪明着呢。”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板上钉钉的死刑,但这么做是为了最后一搏。” “s017……”邱少机冷淡地复述了一遍那家伙的编号,把杯中忘了泡茶的温水一饮而尽。 “那聪明家伙非常会钻空子,而且你比我知道规则。” “每换一个执行官,他的死刑执行期限就会更新一遍,给他再续半条命。” “他就靠着这招诱骗了程执行官手下的三个向导。” “像是神话里有很多条尾巴的狐狸?” 莫凡笑了,从邱少机的话语里硬是听出一丝青睐,“他的精神体可不是狐狸这种普通的陆地生物。” “无论如何,被犯人耍得团团转是执行官的失职。”邱少机简略地评价。 “随你怎么说,但事实就是这家伙策略相当成功,一直活到现在。他本来应该上上周就执行死刑来着。程执行手下的每一个向导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那家伙把委员会的审讯室当联谊会了。” 莫凡说完,结束浇花的举动,舒舒服服地坐在邱少机的对面,“不过不得不说,他也有实施这种策略的资本。” 莫凡说着,伸出手指,给邱少机一条一条地细数那个素未谋面的哨兵的优点,简直像是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宽肩、窄腰、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哨兵标配。” “皮肤干净,不像是上过战场的,你知道人们怎么说他的吗?‘把这么一个帅小伙送到战场上却一点也没糟践,天知道军部用他干什么。’还有一头乌黑头发,我发誓自己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正的黑色头发哨兵了。” 邱少机面无表情听他绘声绘色地聊了半天,头顶笼子里,莫凡的精神体都开始骚动地撞着笼门了,但邱少机却还是对他些花边消息毫无兴趣,反而淡定地又给自己泡了个茶,继续听莫凡没完没了。 “……听说他身上有两颗痣,一颗在后颈,一颗在腰窝,谁也没见过……之前有一任派去审他的向导为了印证这个流言,特意给他换了小一号的囚服——盖不住腰。” 邱少机只是漠然地听着莫凡的话,却丝毫没有一点向导应该有的……热情。 似乎这个哨兵格外能引起向导们的兴趣,只可惜,邱少机从他的话里只听到了中性的外貌描述,至于莫凡口中的惹人遐想的茵词艳曲则一个字没有进邱少机的耳朵。 “呵呵,邱执行官,你的反应真的很冷淡……远远超出一般向导的忍受程度。” 当然。 邱少机想,假如自己要是真要是如此轻易地被几句描述哨兵姿色的话语吸引而产生情感,还需要来他这里看病吗? 这下真不知道有病的是莫凡还是她自己了。 听腻了自己的心理医生像是皮条客一般给自己推荐哨兵。邱少机抬了抬下巴,略带一点轻蔑地看向他: “说实话,医生。我不关心他的长相。” “也不关心……谁想要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是程执行官的案子,如果她愿意为了一个哨兵坏了退安委的规矩,也葬送自己的政治生涯……那我没意见。” 莫凡不死心,辩驳称:“邱执行官,规矩,是人定的。如果有执行官能把这家伙弄出去——” “那就把提议留给程执行官。”邱少机耸耸肩,冷淡地回答,“s017对吧。” “我不觉得他会和我的工作产生什么交集。” 面对莫凡的死缠烂打。邱少机终于疲倦了,她只淡淡地回道,“回到正题吧,安置委员会是我的工作,我的病情才是你的工作——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眼见商品推荐不出去,莫凡笑意一滞,收回了轻浮,尴尬地正襟危坐,翻开随身的记录本,转到心理督导的正题。但他那正经做派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就把记录本扔到一边,自己也翘起腿——似乎邱少机是什么无药可救的病人。 莫凡单刀直入:“好吧好吧,邱执行官,那说说你最近的情况吧,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这个受挫的心理医生似乎抓到了重点。 邱少机的生活一成不变,非要说的话就只有…… “金鱼死了。” 莫凡顿时紧张起来,“谁的精神体——还是……” “现实里的金鱼,鱼缸里面金鱼。” “那是……前男友留下的,前男友是按照你给我的要求找的,你说,亲密关系或许会对我的病症有效。但很不幸,医生,我和那家伙不合适。”邱少机说完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 有时候,邱少机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头枯燥无趣的野兽,给自己找一个贝拉不会让她的生活有什么改变。 哈……一个哨兵和向导在一起是为什么呢? 除去金钱、地位这些邱少机并不介意也有能力提供的外物,一段邱少机认为的“纯洁”的关系,最起码应该有爱情的因素。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为了对方的快乐而快乐,为了对方的悲伤而悲伤。 ——但这就是邱少机可能终其一生给不了的东西了。 “你想描述一下你和前男友究竟是哪里不合——” “我不想。”邱少机斩钉截铁地回答。 莫凡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评价什么,只好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分开只是因为性格?” “对。” 莫凡看她并不想说,便草草在本子上加了几笔之后又尖锐地问:“那……你的精神体最近怎么样?噩梦呢?” 邱少机的目光淡淡地投向头顶的铁笼,那里从谈话的一开始便关着一只气味刺鼻、散发着腐臭味道却庞大得让人看不到样子的巨大禽类——这是这件心理治疗室里面,最奇怪的东西。 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相悖,和龟背竹和其他蕨类植物试图营造出来的整洁氛围也不同。方才莫凡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装得吊笼乱晃的就是那东西。 而那正是莫凡自己的精神体。 邱少机收回视线,语调依旧一马平川:“我的精神体和你的一样好。” 莫凡被她挤兑了一句,反倒放松了些,露出带点私心的笑意,“您的幽默感还是一如既往,邱执行官。” 邱少机没接话,只是微微侧头,看见莫凡刚刚浇灌过的绿植下,自己的精神体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不知道是因为方才医生的刻意引导还是更早之前关于s017的描述,这家伙居然一反常态地在白天出没。 意识到这一点的邱少机脑海中回忆起一些哨兵的嘶吼,接下来是更多泛着白光的画面像是被跳剪的镜头一样放映着——血腥的人体器官特写;弥漫着硝烟的战场废墟;废弃大楼里冒棕水的肮脏洗手池。 她倏地坐直了些,浑身紧张起来,额头冒出薄薄的冷汗,手紧紧攥着沙发的皮面。 她不能让自己丑陋的精神体在白天来到物质世界。 绝对不行。 邱少机镇定心神,试图压制住自己的精神体,以及它们时刻准备破坏现实的野心。 邱少机用尽全力全力和自己的精神体对抗,她试着冥想,试着调动自己的杏仁核,试着默背《查拉图斯特拉》,试着回忆自己最讨厌的量子力学的五个基本假设。 做完这一切,邱少机不由得看了一眼正在掩盖脸上笑意的莫凡医生。 在尝试把这辈子学过的所有知识在脑海中过一遍之后,邱少机终于成功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体如约地停止了躁动。 当邱少机再看向龟背竹下的阴影,那里一切如常,只有微风吹动叶子时晃动的树影。 “又来了?”莫凡问,话音里的那一丝兴奋,似乎他已经跟邱少机的病情交上朋友了似的。 如果邱少机能学会冷笑,她一定要第一个做这个表情。 这个该死的莫凡。 他居然用提问刻意引导来访者……犯病。 邱少机开始猜测他是不是程执行官的人,指不定那些关于s017的屁话就是竞争对手精心安排的陷阱,又或者,自从她进屋以来,每一句话都是。但邱少机迫于安排,还是不得不接受他的督导。 “是精神体异动吧。”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把这个记在你那个破本子上吗?医生。” “不,邱执行官。”莫凡把本子合上,转而从自己的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然后压低声音,仿佛在躲开谁的耳朵一般说,“你想多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今天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 “我会成为你在这栋大楼的第一个盟友。” 莫凡说完,把安瓿瓶递给邱少机。 “谁能更好地带领退安委的所有人在未来的风云变换中全身而退,我自己心里有数。” “而那个人是你,不是程执行官。”《 》 3、第 3 章 “而那个人是你,不是程执行官。” 空气沉默下来。 邱少机注视着眼前的小瓶子,小到可以被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 透明的安瓿瓶里,装着一种深金色的液体,颜色介于威士忌和粘稠的野蜂蜜之间。 不知是不是因为和自己的精神体角力而产生的幻象,邱少机感觉安瓿瓶里的金色液体正在激荡、摇晃,像是能吞噬巨轮的金色汪洋,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而莫凡正隔着半透明的液体注视着她: “相信我吧,邱执行官,这是特意为你研制的新药……试试看对你的精神体有没有用。” 邱少机接过药瓶,在莫凡的制止下,放弃了徒手掰开安瓿瓶的打算。 “凑近闻闻看。” 邱少机凑近闻了一下,雪松的味道,倒是不错。 除了味道,小瓶子的气味在治疗她病情上的效果也不差,感受到味道没有几秒之后,她果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始终和自己的精神体对抗的力量也消解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要诱导我的精神体——”邱少机并不感谢莫凡,反而质问他。 “邱执行官,不是我,而是s017。” s017? 那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莫凡一直试图兜售给她的该死哨兵? 邱少机并不相信这个素未谋面的s017能引发她的精神体异动,更不相信皮条客的说辞,并给出了有力的证据。 “我有出入城里所有俱乐部的权限,这种情况一次也没发生过。别多想,只是为了治病。” 莫凡大笑起来,似乎是因为邱少机孩子一般的坦诚和毫无保留。 “但这不由你说了算,邱执行官。” “我尽可能简单直白地解释吧,你的病情——没有办法感受情感,它只不过是你表意识的症状。” “而你的潜意识,也就是躁动的精神体们,它们可并不由你的表意识所完全控制,在意识的深海里,它们比你更自由。” “或许,它们并没有生病。” “又或许,它们很喜欢他。” 虽然不想承认,但邱少机知道,莫凡并不是庸医,他说的内容,自己也在书里看过。 想至此,邱少机将信将疑地保持了礼貌的沉默,让医生继续说下去。 “去见见他吧。” “还有,收下我给你的见面礼。” 邱少机听罢,目光在莫凡和他的礼物之间游移。 “我不会因私废公,医生,s017是程执行官的工作,但……” 邱少机说完,把瓶子收进西装外套内的口袋里,并对医生点头致谢。也算是接接受了莫凡的示好和他刚才那通关于押注的屁话。最后,邱少机看了看手表,决定结束今天这场闹剧。 临走前,她猛然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掏出安瓿瓶对着莫凡说: “如果这是为了那个男妓的事儿的话……” 邱少机想说,那我就不要了。 莫凡被她对s017的“雅称”逗得大笑出声,“不,放心。和他没关系,这只是送你的礼物,见不见他,我不会强迫你——” 邱少机再次点头致谢,推门出去。 等到只剩莫凡一个人在房间里,他才低声自言自语说: “但别人不一定不会,可怜的邱执行官。” …… …… 邱少机的办公室在退安委大楼的第四十七层——一个除不开,毫无疑问令人生厌的素数。 办公室里的灯光是专门给邱少机设计的,屋子里的光源并不来源于一个单一的从上方照下来的吊灯,而是嵌在四周墙壁里的灯线,力求均匀地照亮每一个角落。而这样的设计让整个空间明亮、开阔,最重要的是—— 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就没有邱少机那些危险精神体的藏身之处。 同时明亮的光线也可以有效压制精神体的活跃度,让它们无法在白天轻易地从精神世界渗透到物质世界。 至于办公室里的其他陈设则极为简单。 一块儿脏兮兮的化纤地毯铺满地面,一条银色的长办公桌,一把黑色皮面工学椅,一排铁质的档案柜,在办公桌的背面是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阴暗的大楼茎部和是不是略过窗口的飞梭。 邱少机朝夕相对的办公桌是一整块抛光的钛合金板,上面被她收拾得整齐,不看文件的时候永远只有四样东西:红色的议会专线座机电话、能和大楼里所有房间通讯的通讯器、一排全息投影的出光格栅、还有两枚桃木柄的方形印章—— 一枚刻着红色的“销毁”、一枚刻着绿色的“通过”。 这就是刽子手用来决定别人命运的利斧,看起来平平无奇。 邱少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桌上为数不多的陈设之一,红色座机反常地响着。 尖锐的、持续的铃声——像是古老地球时代的防空警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邱少机盯着那台电话看了几秒钟,觉得奇怪。 那是一台漆面亮红色的老式电线电话,黑皴皴的电话线直通帝国最高议会。 议会专线。 邱少机一直以为,这台有线电话只是摆在她办公桌最右侧的装饰品。 就像是军部那些位高权重的哨兵们出席典礼的时候腰间的佩剑一样,在用激光武器互相杀害彼此的年代,有线电话只不过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提醒着所有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人——房间的主人有资格接听来自帝国最高议会的直接指令。 仅此而已。 邱少机在退安委工作了整整五年,这间办公室里的电话从来没有响过。 一直到……眼下这个时刻。 邱少机有些踌躇,她在有些粘脚的化纤地毯上缓慢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感觉阴谋和地毯意欲将她囫囵个儿吞下去似的。 直到走到桌前,那种诡异的预感才消失,邱少机看着那台亮红色的漆面电话又响了整整三声,这才伸手拿起听筒。 “邱执行官,下午好。” 电话那头,一个神秘的、邱少机从没听过的声音响起。 声音经过了处理,听起来中性、冷漠,像是合成音。 “我是邱少机,请说。”邱少机回答得简洁干净,像是接通了一通指挥部打给前线的电话。 “议会希望移交一个案子到你手上,”那个声音说,“编号s017。” 邱少机握着听筒的手停顿了一下。 编号s017。 她想到了莫凡不遗余力的、“皮条客”一般的推荐,也想到了自己精神体的异动。 又是s017……虽然没有见过他,但邱少机已经对他有了些偏见。 “明白,”她说,“但这个案子目前由程执行官负责。” 红色的老实电话微微发烫,听筒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合成音再次响起,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程执行官将不再负责这个案子……她让议会很失望。” 邱少机没有说话,等待着对方继续。 没有过多解释程执行官让议会失望的确切原因,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议会不喜欢她的行为。我们需要一个……更可靠的执行官来完成这项工作。” 邱少机看向窗外,潮湿的雨水正顺着玻璃幕墙流淌下来,把城市的霓虹灯拉成肮脏模糊的一团雾。 最高议会没有说程执行官的什么行为让他们不满。 她想让那个哨兵死掉? 还是要让他活下来? 邱少机不是会在工作中留困惑的人,她直白地开口,询问导致自己疑惑的问题: “我不明白,议会的具体要求是什么?还有,为什么是我?”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合成音笑了起来,逐渐失真,刺耳: “邱执行官我们……因为我们都想你了!” 就像是感受不到爱、喜悦和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情感一样,邱少机也鲜少能感觉到真正的恐惧,有的时候,她会有紧迫感,比如自己的精神体要跑出来的时候——但那并不算是…… 恐惧。 恐惧是从脊梁骨里窜出来的东西,比如那句惊悚而突兀的“我们都想你了!” “抱歉。您说什么?”邱少机平静地回问。 “……刚才通话出了一点问题。”合成音恢复正常,开始继续那种平淡的语气。 “议会需要您只需要对s017审讯一系列问题,”那个声音说,“审讯结束后,立刻对s017执行死刑。” “什么问题?”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邱少机皱起眉头,“议员女士……或者先生,您说的并不符合常规流程——” “邱执行官,议会在s017的问题上不需要常规,”那个声音打断了她,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情绪——或者说,某种警告的意味,“议会需要你在这件事上展现你的……能力。将它看做一次考核,一次竞选。” 邱少机明白议会的意思。 无论如何,不管怎么威逼利诱,为s017签署死刑这件事一定会落在她头上。 她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不容推脱的力量主导着这一切。 “明白了,”邱少机说,“我会尽快安排。” “很好,”那个声音说,“档案会在十分钟内送到你的办公室。邱执行官,议会对你解决麻烦的能力……十分期待。” 说完,通话结束。 听筒里传来长久、尖锐而刺耳的盲音。 邱少机把听筒放回原处,手指在红色的电话拨号盘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才收回手。 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些穿梭在立体交通网络中的飞梭,忽然觉得整件事充满了疑点—— 为什么是s017?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议会要绕过正常流程,直接介入一个明明已经是s编号死囚的处理? 而最重要的是—— s017究竟做了什么,让程执行官甘愿冒着得罪议会的风险也要插手? 邱少机转身,看向办公桌上那台还在微微发烫的红色电话座机。 她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议会“临阵换将”的安排都会让程执行官非常不满。 而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一场她本不想参与的权力斗争。 但邱少机没有不满,因为她不会不满。 因为怪物天生就是锐利的刀。 总要被人用来劈开什么的……至于用来切什么,刀并不在意。 九分钟后,一个密封的档案袋被如约送到了她的办公室。 帝国机构的效率一直毋庸置疑。议会的这一点守时倒也值得欣赏。 邱少机用办公桌下抽屉里的裁纸刀拆开档案袋,发现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和其他s级哨兵动辄几百页、写满罄竹难书的战争罪行的案卷相比,s017的档案简陋得可以说是有些可疑了。 就连基本信息诸如服役部队、甚至是军阶职级、服役经历之类的东西……档案上也全都用方框覆盖。 令人生厌的黑色方框看到最后,有一页盖着鲜红的印章纸上写了些堪读的字: 【备注:——————————————】 【请执行官悉知,此单位无改造意义——】 【服从度测试概不纳入考量——————】 【请直接执行销毁程序————————】 【—————帝国至高议会战后委员会令】 邱少机看完,仔细检查到最后一页,正是因为她的仔细,邱少机这才发现了先前被忽略的东西——她从档案里抖出两张先前用曲别针附着的相片。 相片质感粗糙,颗粒感明显,一看就是胶片相机照出来的昂贵古董。 第一张档案中附带的相片是长方形、竖向的五寸标准军校毕业照。 照片里的年轻哨兵穿着笔挺的深色军装,肩章上的士官军衔闪着克制的金属光泽。 年轻人站得很直,像是一颗挺拔的小杨树,姿态标准得像是模范生——但那张英俊的脸却和军装的严肃沉闷格格不入。 莫凡没有说谎。 s017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面孔——《 》 4、第 4 章 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张极具故事感的面孔,天生的影星脸,还是拍文艺片的。 男人单眼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野性的锐利,但笑盈盈的浅卧蚕又柔和了那份尖锐,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既危险又温存。 浅细的卧蚕下,正如传闻中说的有颗小痣,看着不太吉利。 邱少机不懂相面,概不通神鬼,但总觉得该有些说法。 哨兵的皮肤被过曝的光照得过分的白,在黑色军装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像是没上釉时的瓷胎。他乌黑的头发,在这个大部分哨兵都因为基因改造而拥有浅色发色的时代显得格外罕见。 照片里的他似笑非笑,平静地看着镜头,但那种平静里藏着某种邱少机说不清的东西——像是他知道自己在被拍摄,知道自己在被观看,并且对此毫不在意。 或者说,习以为常。 邱少机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翻到第二张。 第二张照片的质量就差得多了。 这张照片并非摄影棚里精心布光拍摄的,而是某种抓拍—— 或者说,偷拍。 照片的背景一片模糊,人影重叠,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某个狭小的空间。也许是床铺,也许是其他什么地方,照片的颗粒感很重,边缘虚焦得厉害。 但中心的那张脸却异常清晰。 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张英俊的面孔。 但这次,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古板无趣的背心,薄针织,白色,吊带不宽也不细,露出白净结实的肩头和脖颈下锁骨的轮廓。 头发是许久没有修剪的凌乱,一两撮乱生的细长额发竟能垂到眉头,s017素净的唇间叼了根燃烧一半的雪茄,双颊靠近颌线的位置有片青色阴影——比起从军校毕业时候的毕业照,他似乎瘦削憔悴了不少。 两张照片似乎隔了一段不短的年月,长到足够让男孩长大成为男人。s017的身量似乎变结实了,但形容似乎变憔悴了,唯一没有改变的,也最让人在意的,仍是他的眼神。 s017在看镜头。 准确地说,在看偷拍者。 那睫毛阴影下的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他从年少时便藏在眼睛里的锐意—— 审视般的冷静与狡黠。 他早就知道有人在拍他。 猎手和猎物的身份似乎就这么隔着凝视互换了。 邱少机盯着那张照片,忽然明白了莫凡说的“卖弄风情”是什么意思。 不是刻意讨好,不是谄媚殷勤。 而是浑然天成的引诱。 男人知道自己的价值,知道自己的筹码,并且毫不犹豫地决定使用它们。 邱少机把两张照片放在桌上,并排摆放。 一张是光明正大的官方毕业照,一张是见不得光的偷拍。 帝国培养出来的模范军校生,和略显堕落的某个不知名场合里的……什么? 邱少机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麻烦。 邱少机很难不想,如果自己和其他向导一样容易被引诱,或许这两张照片就已经够让自己着上他的道。 但邱少机好巧不巧是个无甚感情的怪胎。 s017对于她不过是洁白瓷盘上面的一粒灰尘,牧人手中待宰羊羔温热的脖颈,又或者,一根需要整个儿剪掉的、不听话的歪枝。 他或许能够愚弄其它的向导,利用她们的爱意,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休想干扰自己。 邱少机想罢,准备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 她伸手去够桌面上的印章,就是写着“销毁”的那枚。 就在她要这么做的瞬间——办公室的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但下一秒,灯光重新亮起,仿佛什么也没法审过。 邱少机的手指僵在印章的木柄上,但还没来得及抓起它,她就感觉到了。 那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悸动。 从脊椎深处传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骨髓里蠕动。 不妙。 邱少机猛地抬起头,看向办公室角落的踢脚线。 那里,在白色墙壁和米色地毯的交界处,有一条黑色、纤细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阴影。 而在内轮廓线一般纤细的阴影之中,正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一条又一条黑色,粘稠,像是某种液体,又像是某种活物的触手从踢脚线阴影的缝隙里渗出来,缓慢而坚定地爬向她的办公桌。 那是邱少机的精神体们。 “混蛋,都给我停下……”她低声说,但邱少机平时里那个毋庸置疑、不可撼动、极具权威感的清冷声线此刻在自己的精神体面前却毫无作用。 但那东西根本不听她的。 那东西……从来就没听过她的。 在觊觎她哨兵的时候没有,在制造她那些绵长不绝的噩梦的时候没有,在她年少时的疏导课上也没有。 她的精神体从不回应。 从不聆听。 和她本人一样,只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欲念。 从阴影的缝隙中生长出来之后的几乎是一瞬间,触手们便开始飞快地在地毯上蔓延,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像是某种腐蚀性的酸液,所过之处,米色的地毯纤维开始变黑、卷曲、发出刺鼻的焦味。 它们疯了一般地爬向她的办公桌。 准确地说,在爬向桌上的那两张照片。 意识到精神体要做什么的邱少机猛地站起身,想要抓住那两张照片,站到桌子上—— 但她的精神体显然更快一步。 黑色的液体猛地从地面上跃起,像是某种有生命的触手,直接扑向桌面——邱少机伸手去拦,但那东西直接穿过了她的手掌,冰冷、粘腻,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它抓住了那两张照片。 不,不是抓住。 是吞噬,但又比吞噬更怪异。 黑色的液体轻舐了一下相片的边角,然后把照片扔到空中,像是邪恶而贪婪的怪物在吞食猎物一样,迅速将两张照片包裹起来,举到邱少机够不到的地方。 紧接着,液体们开始轮番蹂躏那两张照片,像是想要揉碎它们一样。但奇怪的是,它们的动作时而也带着一丝温柔和怜惜。 看到照片边角被弄皱,邱少机终于忍无可忍。 “这是毁坏档案……给我放下。”邱少机,她失态地站上桌子伸手去抓那团黑色的东西,但她精神体只是裹挟走两张照片,然后就开始逃命。 而邱少机甚至没来碰到它们。 黑色的液体开始膨胀,从桌面蔓延到墙壁,像是某种藤蔓,或者说肿瘤——它在生长,在扩张,在吞噬整个办公室的空间。 墙壁开始开裂。 不是物理上的开裂,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破坏——白色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裂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裂纹里渗出更多黑色的液体,流淌在墙面上,腐蚀着油漆、石膏、混凝土……最后,让整个办公室逐渐崩塌。 或者说,让整个办公室被逐渐吞噬。 邱少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精神体太兴奋了。 兴奋到准备把大楼拆掉助兴…… 如果她不能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控制住自己的精神体,这栋楼——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总部大楼——就会被她的精神体从内部摧毁,而她会成为明天所有新闻头条的主角。 就连新闻标题邱少机都想好了。 “向导精神体失控,摧毁退安委总部。” “高级执行官邱少机精神体暴走,造成重大财产损失。” “议会正在考虑是否撤销邱少机的执行官资格——” 不。 绝对不行。 这份工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了。 没有这份工作,她这种“怪物”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邱少机咬紧牙关,试图最后一次用意志力压制自己的精神体——但那个触手已经完全失控了,这次,不管是高等数学还是黑格尔都没办法救她。 它开始疯狂地撕扯墙壁,发出某种低沉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邱少机没再多想。 她抓起通讯器,接通了莫凡的办公室。 “医生,”邱少机说,话音中第一次带了些急促,“我需要帮助。”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一秒钟,然后莫凡的声音响起——他听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是精神体?” “没错。” “它们到物质世界来了?” “对。” “用我给你的药,”莫凡说,语速很快,“静脉注射,现在。” 邱少机几乎是在听到“我给你的药”的同时就从衣服里面翻出了那一小只安瓿瓶。 但接下来的动作,邱少机便开始有些犹豫。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邱少机直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莫凡是敌是友。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邱少机长久以来从来没有给自己注射过任何精神类药物。 作为天生接受向导教育的邱少机,她始终觉得“操控”哨兵的神经天经地义,而任何能够“操控”自己神经的东西则危险极了。 但她的精神体已经开始攻击第二面墙了。 墙壁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板。 想到自己的工作。 邱少机一咬牙,用合金桌面,略施巧劲敲开了瓶口。 虽然安瓿瓶打开了,但四散的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指。对于这一点小插曲,邱少机没有在意。 她全神贯注于安瓿瓶内的深金色的液体,那散发着浓郁的雪松气味,在办公室的冷光灯下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炼金术产物的液体。 邱少机没有再犹豫,她从办公桌下的抽屉里翻出注射工具,吸满一针管金色液体之后直接把针头扎进了自己手臂之中。 微弱的刺痛后,液体注入。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手臂蔓延到全身——然后,那股寒意逐渐消散。 与之相对的是她的精神体也停止了动作。 那些黑色的触须僵在半空中,像是被突然冻结了一样。 再然后,这些从不听话的精神体便开始后退——缓慢地、不情愿地退入黑暗之中,像是某种被驱逐的恶灵,那些触须开始从墙壁上剥离,从裂缝中退出,从现实世界消失。 效果立竿见影。 墙体的龟裂停止了。 空气中的腐臭味也开始消散。 邱少机靠着办公桌,慢慢滑坐到地毯上。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恢复正常,那种和精神体角力的力竭感也在慢慢消退。 在她的身下米白色化纤地毯上,退安委的金色徽标被强酸灼烧过一样——衔着树枝筑巢的鸽子,连带背景上温馨的鸟巢都只剩下了一半。 地毯上方才被精神体夺走的两张照片散落在徽标的外环圆形上。 第一张毕业照完好无损。 但第二张——那张偷拍照——边缘已经被精神体的触手揉皱了一角——那里正巧是s017的肩头。 邱少机盯着那张破损的照片,看着照片里那双狡黠、透亮的眼睛。 半晌,她伸手捡起照片,用指尖抚平那道撕裂的痕迹,却下意识用得是自己被玻璃划破的手指的那根食指,血珠在褶皱的裂纹里晕开暗红色的血渍,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是玫瑰花瓣。 好了,邱少机想……档案这下彻底毁了。《 》 5、第 5 章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邱少机拾起相片塞回档案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一口。直到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她才重新拿起通讯器。 “医生,”她说,声音还有些虚弱,“没事了,你的药很有效。” 通讯器那头传来莫凡并不惊讶的声音: “异动结束了?是s017……对吧。” 邱少机不太情愿地回答,“对。我的精神体对s017的照片,反应很大。” 莫凡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笑了,那种笑声除了“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得意,还有里带着一丝邱少机听不懂的意味。 “呵呵,真是坏孩子。” “坏孩子?” “没什么,”莫凡遮掩过去,只说,“我是说……邱执行官,你确定不要见见他吗?如果你的精神体这么——喜欢他。” “一味地抗拒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迟早会是它们的。” 即便更加不想承认自己的落败,但邱少机还是实事求是地回答: “……收到了议会的安排,案子从程执行官那里流转到了我这边。明天……不,后天会安排他的第一次审讯,”邱少机打断他,“上午九点。地点在——” 她看向办公室那面已经布满裂痕的墙。 “地点在地下三层的特殊审讯室。我会准备最高等级的精神屏障,但也请你随行。帮我带上够用的新药,医生。我不想把退安委的地基挖穿……” “明白,”莫凡说,“我会安排的。但是,邱执行官——” “还有什么?” “没什么,”莫凡说,语气罕见地认真起来,“剩下的事情不是我应该问的了。” “尽管问吧。”邱少机顿了顿,回答说,“你的药救了我。” 医生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我私心想知道……s017叫什么?” ……这个问题,邱少机还真的没回答。 因为。 “我还没看。” “什么叫你还没看。”莫凡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仿佛在说究竟是多么木头的向导才会连这样一个哨兵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看。 “……就是没看。” 邱少机再没回答,彻底挂断了通讯器,她靠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 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但雪松的味道还在空气中弥漫。 她睁开眼,不情愿地翻开档案夹。 邱少机说谎了。 她知道s017的名字。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她只是不想把s017的名字分享给任何一个人,莫凡问起来的时候,她像是本能地要藏起来偷买的巧克力那样,本能地想藏起来哨兵的名字。 他叫白烨。 第一次见到那两个纤细的机打铅字的时候,邱少机好像看到了坠落的星子划破阴云。 一道转瞬即逝的白日焰火。 留下燃尽了的,红磷的味道。 想到这里,邱少机觉得自己的简直疯了。 什么焰火?什么红磷?什么……偷偷藏起的巧克力? 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词汇占用了她太多的思绪,邱少机恨不得立刻把这些词汇从自己的大脑里面扔出去。 一定是方才的精神体的异动导致的…… 邱少机再次放松呼吸。 然后给地下三层的审讯室打去了电话。 通讯接通的时间很长,似乎是看守出去忙了一些别的,不一会儿,一个热络粗粝的男性声音接通了通讯。 “喂,您好,98号审讯室。” “你好,我是邱少机。” 向导的开场白和往日一样简略,她感觉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 “邱执行官,您好,请问有什么安排。” “我准备后天上午九点审讯一名犯人,编号s017。” “哦!”那声音应了一声,似乎再说,原来是s017啊!,然后,那声音又踌躇起来,似乎意识到原本由别人审讯的哨兵忽然被转移到了邱少机这个煞神的名下,情况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这……好吧,好的邱执行官,我会为您安排的,后天上午九点我把人带到。” “不要后天,现在。” “啊?您不是说。” 邱少机用手指敲了敲铝合金的桌面,轻松地仿佛预约晚餐一样吩咐。 “嗯,我明天上午九点到。” “他现在就可以去审讯室了。” “哈……”那声音了然一声,爽朗地回复,“收到,执行官大人。” “记住,别让‘明星’睡着了。” “如您所愿,执行官大人!” 邱少机挂断电话,这才觉得事情得到了完美的结束。 …… …… 地下三层退安委安置区,s017-s018的双人间外,一阵手电筒锤击栅栏的声音。 “s017,滚出来。” 电筒敲击栅栏的声音惊醒了附近一片正在享受为数不多睡眠的哨兵们,仿佛扔进农场鸡窝里的石头,砸出一片愤怒的怨言。 “***,谁**半夜在敲栅栏。” 一米八多,将近两百磅,身体像是方形的看守不耐烦地嚼着口香糖,这个以心狠手辣出名的督战队混蛋又恶狠狠敲了两下。 “都给老子闭嘴,s017,穿衣服的动作快一点,不然就光着去见向导吧。” 看守的话说完,就听一阵衣料摩擦的细细簌簌,然后是带上手铐,连接项圈,囚房开门的一系列声音。 哨兵们听觉敏锐,逃不过任何人的耳朵。 每次有人被带走都是这套流程。 要么是处决,要么是审讯,要么是…… 装点那些无聊权贵的寂寞夜晚,成为彻夜狂欢上的祭品。 等看守把人带走,这个看守区的大门被关上,那些被声音恼醒的人们才敢议论纷纷。 “大半夜的,谁又被带走了?” “还能有谁?s017,那个恶心人的家伙,仗着自己有张会勾引向导的脸就——。” “是会勾引向导的嘴。”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老兄,哈哈哈哈,这你得去问程执行官和她的手下们。” “鲜廉寡耻的混蛋,真是丢尽帝国军人的脸。” “他是哪个单位的,有人知道吗?他们首长的在天之灵都能被他气活过来吧。” 一片咒骂声音中,s017-s018房间里,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打破了低俗、艳丽的诋毁。 “够了……” 那说话人显然久居高位,仅仅两个字就足够让一整片区域的哨兵噤声。 s017虽然自己久负骂名,但他似乎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室友。 “睡觉吧。” 听了s017室友的命令,所有人这才消停,只有最后两句非议,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响起,他们的声音非常小。 “秦将军这种令人尊敬的人为什么要替男妓说话,真令人想不通。” “s017没被人淹死在马桶里,全都是因为他运气好,假如没有秦钺……” …… 另一边,审讯室内。 看守攥着黑发男人后脑勺,铆足了劲往水里按。 s017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有高挺的鼻尖和发梢因为他的拼尽全力而沾了些水,但他仍有余力说话。 s017的声音沙哑,是烟熏出来的还是天生如此并不好判断,他刚从床上被叫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嗓音天生偏冷,只要不热情的时候,说话自带一点轻蔑,一点目中无人,还有满满当当的自视甚高,让听的人恨得牙根发酸。 “今天林执行官没有安排审讯。” 瞧,还是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毫无作为阶下囚的自觉。 要是往日里,他有哪些美丽又位高权重的向导们的庇护也就算了。 今天。 看守想,就算你s017是世界上最会勾引人的小白脸,眼下也没用了。 今天该着你这个倒霉鬼死。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有你这种蛊惑人心的婊子,就有天生绝情的刽子手。 “你的哪个姘头也救不了你了,s017。”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治你的人来了。” 看守不知道为什么,被s017冷静的态度和理智的问答所激怒了。 一个阶下囚怎么能这么体面呢? 他应该求饶,痛苦,跪在地上求自己这个看守放他一名才是。 想到这里,看守再次手上加力,他颤抖着手臂,无论如何却按不下去眼前哨兵的脑袋,看守涨红的一张脸中羞愤夹杂着一丝不可思议。 在动辄两米,重两百多磅的哨兵群体里面,s017算不上能靠体型获得优势的那种。他偏轻盈的体型让他看起来只能从事侦察兵或者是军医这样的工作。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居然能毫不费力地抵抗住看守的压制。 “……好,这是你自找的。” 看守说完,使出了阴狠的招数,他把s017脖子上的项圈和连接着项圈的铰链挂在了一个电动绞盘上。 伴随着电动绞盘电极启动的声音。 s017想被鳄鱼拖下水的羚羊一样被狠狠拽到了面前的冰水池里。 看守乐了,这个执拗的“小白脸”终于按照他的意思喝到了今晚的“第一口水。” 泡满碎冰的水池里不停冒着气泡,哨兵的挣扎拗不过钢铁的意志。 等快将近十分钟,在看到水池里不在冒泡之后,看守才终于按下来松开锁链的按钮。 他拎着s017的头发把人从冰水里面拽起来。 后者从肺里呛出一汪水,像是要断气了一样狼狈地咳嗽着。 “是谁……派你来的。” s017黑色的瞳孔里闪过阴狠的冷意。 看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家伙疯了吧,到底他妈的谁在审讯谁? 他彻底丧失了为人的底线,抽出腰间的棍子甩长便打。 “你会后悔的……林执行官说今晚就会——” “去你妈的林执行官,臭小子,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你的案子被调到了那个叫邱少机的女人手里了。” 看守打到棍子上被血肉沾满才罢休。 “记住她名字了吗?邱少机。” “要恨就去恨她吧,这可是邱执行官特意为你安排的。”《 》 6、第 6 章 看守的棍子还滴着血,他粗重地喘息着,看着倒在冰水旁的哨兵。 s017蜷缩在地上,黑色囚服被冰水和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矫健的身体线条。经历了这些折磨,就算是身体素质过人哨兵也没办法承受,白烨也是如此。 他的呼吸很浅,像是随时会断气。 不过,这小子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倒算是个爷们。 看守想着,吐了口唾沫,正要再补上一脚—— 审讯室的电控门幽幽地打开了。 “住手。”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身材娇小,黑发,穿着退安委标准的西装套装,胸口别着金色的小鸽子徽章,但那身装束在她身上显得格外不合身——袖口长了半寸,肩线也不太贴合,像是匆忙借来的衣服。 她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箱子看起来很重,压得她总是换手。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地在审讯室里扫视,最后落在地上的白烨身上。 向导微微散发着雏菊味道的向导素,试图平息审讯室内的混乱。 也试图安抚地上那个已经呼吸浅薄的哨兵。 看守愣了一下,忍耐着向导素的安抚……或者说是压制,一边吸一边抹了一把鼻尖。 “林执行官?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s017。”林执行官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颤抖,“议会对他有新的安排。” 看守皱起眉头,“什么安排?我没收到通知,我收到的明明是邱执行官的——” “我的口信就是议会的通知。”林执行官打断他,语气里带了一丝不符合她性格的强硬。 室内的雏菊味道浓重了一些。 林执行官进行了一次“引导”。 引导是向导技艺的一种,能够引导嗅到向导素的哨兵,按照向导素释放者的意愿行事。 但向导等级的高低十分影响引导的成功率,而现在,屋子里面很安静。 显然,向导低等级的向导素对于屋子里面的两个哨兵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事实有些残酷。 如果说高等级的向导素是往哨兵的脑海中植入命令,让人失去自我,对向导的意志言听计从。 那么低等级的向导素就像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只消摇摇脑袋就能把它晃出去。 看守不为所动,反而从兜里掏出新的口香糖嚼了起来。 见引导失败,那女孩脸上装出来的强硬很快就碎裂了,她的声音变回了原本那种怯懦的、请求的语调,“求你了,让我把他带走。” “监控我已经提前关了,如果出任何问题,都算在我头上。” 呵……如果这点伎俩就让看守屈服,那该被戴上镣铐的就该是他本人了。 见看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向导脸上流露出一丝艰难的神色,仿佛不得不做某件事,因而略带绝望地下定了决心。 她颤抖着打开手提箱。 金属的扣锁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然后,箱子一扇打开,箱子另一扇里,整整齐齐躺着多少块金条。 在这间为了折磨他人而特意调亮的昏暗审讯室里,金条的金光仍毫不逊色,刺眼的程度不减分毫。 该死…… 看守的喉咙发紧。 这些该死的向导,有一个算一个,看上去都那么美丽,纯良,无害;他们的精神体,要么是温和的食草动物,要么就是美丽优雅的鸟类。 但他们的向导技艺简直天生就是了为了贪赃枉法而设计的。 哪怕是在带来的富饶的星门因为失去皇帝真血而纷纷关闭的宪政时代,这些家伙也总有能力从帝国摇摇欲坠的系统里挤出油水。 就像是从一头枯瘦的奶牛身上挤出稀薄的奶水。 紧接着,林执行官不情不愿地着从箱子里取出几块金条,递给看守,然后飞快地合上了箱子。 “这些……够了吗?” 看守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该死,这些金条……足够他在这个腐烂的城市里买一套公寓,外加一份高级市民的身份id,足够他提前退休,足够他后半辈子不用再看那些该死的囚犯的脸。 最重要的是,手上再也不用沾一点同胞的血。 看守心动了。 如果说这些钱足够洗清他的罪孽,那么在得到它之前罪加一等又有什么呢? 看守的手指在金条上轻轻蹭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然后粗暴地把它们塞进口袋。 “让我冒着生命风险成全你们的爱情,林执行官,你不得再表示表示。” “那些钱还有别的用处……”向导看了他一样,最终说,“如果我活着出去,我还会再付你五千信用点。” “呼,成交……要我说,林执行官,你真是疯了。这么多钱买这么一个赔钱的破烂……”看守说着,掐起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哨兵的下巴,“难不成真是因为脸蛋?真搞不懂你们向导,不是越结实的玩起来才越——” “够了……”林执行官闭着眼,打断了他,“我们可以走了吗?” 看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粗暴地踢开铰链,“滚吧。带上这个垃圾,赶紧滚。” “谢谢——”林执行官慌乱地合上箱子,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向白烨。 她费力地把哨兵从地上扶起来。 顿时带着血腥味道的热量笼罩的娇小的向导。 白烨的体重几乎全压在她身上,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温热而虚弱。 在那个瞬间,向导后悔了。 她后悔相信这个哨兵,她不应该相信他的“花言巧语”,说什么认识大人物,可以帮他逃走,也可以帮自己洗白之前的经历。 向导埋怨自己,她早就该知道他的“孱弱”,看守说得对,如果她下次在圣母心泛滥,或许应该救一个结实强悍一点的哨兵。 不会有下次了。 如果被议会知道她协助哨兵叛逃,不,只要被退安委知道,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还能走吗?”林执行官小声问。 白烨没有回答,只是在沾满血污的碎发下勾了勾嘴角。 那个笑容很轻,很淡,在昏暗的审讯室里几乎看不清。 但如果林执行官足够聪明,如果她此刻稍微清醒一点,她就应该能看出来—— 那不是罪人蒙赦的欣喜。 也不是得见天堂之门的释然。 那是计谋得逞的庆幸。 是猎人看着猎物自投罗网时,抑制不住的兴奋,如毒蛇吐信。 但林执行官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只是心事重重地搀扶着白烨,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经过看守身边的时候,白烨忽然抬起头。 他用那张苍白、虚弱、看起来随时会断气的脸,朝着看守发出一个吹口泡泡糖的声音。 然后,他慢悠悠地对他比了比手中的“赃物”。 那是从看守身上摸来的—— 劲弩牌的蓝莓口味口香糖。 监狱里的紧俏商品。 看守愣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冲上去的时候,审讯室的门便关上了,他只能看着两个人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 …… 走廊很长。 墙壁是灰白色的混凝土,每隔十米就有一盏惨白的灯,把整条走廊照得像是通往地狱的通道。 林执行官搀扶着白烨,脚步踉跄。 哨兵的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还得拎着沉甸甸的箱子,西装套装的肩线被拉扯得变了形,整个人滑稽狼狈的很。 “还有多远?”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说的那位大人物……他真的会来接我们吗?” “会的。”白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我们之前是战友,他答应过我。” “白烨,你没在骗我吧,”林执行官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为了你,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如果被发现了,我会被处决的,我——我都是为了你。” 为了这个漂亮的哨兵,当然,更是为了她自己的前程。 “嘘。”白烨打断她,“有我在呢,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的声音太温柔了。 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像是哥哥对妹妹的安慰。 林执行官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就是个懦夫,”她哽咽着说,“在野战医院的时候,我就是最胆小的那个。所有人都说我不配成为向导,不配穿这身军装——” “那你现在很勇敢。”白烨轻声说。 “真的吗?” “真的。” 林执行官笑了,尽管眼泪还在流。 她用力搀扶着白烨,加快了脚步。 前方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防护门。 门上有退安委的金色徽标——衔着树枝筑巢的鸽子。 温馨与安宁的象征。 真讽刺。 林执行官刚要去刷门禁卡—— 黑暗中,传来几声低沉的笑声。 她僵住了。 笑声越来越近。 然后,从走廊两侧的阴影里,走出几个高大的身影。 三个哨兵。 他们穿着囚服,但脖子上没有定期注射安定剂的项圈——那种金属的、时刻提醒着哨兵们他们囚犯身份的束缚。 在退安委接管这里之前,十号街区的尽头原本就是帝国的重刑犯监狱,关着星匪头目、帮派分子还有一些其他短命的社会垃圾。 直到大远征失败,退安委接手这里,地下监狱里才挤满了被各种罪名塞进来的中高级军官。 眼前这几个人,很显然就属于前者。 这些家伙是被谁刻意放出来的,好像对他们的企图早有预料一遍。 三个人里,为首的哨兵身高超过两米,肌肉像是岩石一样隆起,脸上满是麻子。 他盯着林执行官,眼神里闪烁着某种危险的光芒。 “呦,”他说,声音粗哑,“一位向导小姐。还带着一个快死的小白脸,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私奔。” 他说完,吹了个骚气的口哨。 其他两个哨兵也笑起来。 “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林执行官的脸涨红起来,她窘迫而慌乱地把白烨推到自己身前,然后躲在他身后。 “想想办法,白烨,你还能战斗吧,你伤的其实没有那么重,对吗?” 哨兵苦笑着摇了摇头。 向导感到了一丝绝望,她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苛责。 “那精神体呢?精神体总还能用吧!”《 》 7、第 7 章 见白烨没有反应,向导颤抖着想打开手提箱—— “不要。”白烨低声说,制止了她。 “可是——” “你知道把肉喂给饿狼是什么下场吗?”白烨轻声警告。 林执行官的手僵住了。 “我也不想的,可我还有办法吗?你也不堪用,现在只能这样了…!” “我、我可以给你们钱,”向导因为害怕而狼狈不堪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她捋了捋额前汗湿的碎发,结结巴巴地说,“等我们出去,我可以——” “钱?”疤脸哨兵笑了,“把你们俩干掉,那些钱不都是我们的,向导小姐,你天真得直冒傻气呀。” 为首的哨兵向前迈了一步。 空气中同时传来低沉的吼声。 那是精神体现身的声音。 三只巨大的猛兽从哨兵们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 一只脏兮兮的大鬣狗,一只前肢健壮美洲豹,还有一只体型大得吓人,身高挺破天花板的棕熊。 三只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獠牙上还滴着粘稠恶臭的口水。 眼见几名哨兵的精神体,向导怕极了,她也连忙召唤出自己的精神体。 伴随着一声长啸和翅膀扑腾的声音。 一只皮毛漂亮的游隼从管道中笨拙地掉到了地上。 它可爱地拍拍翅膀,英勇地挡在了主人和受伤的哨兵身前。 可惜,向导的精神体并非为了战斗而演化出来的。 它们虽然灵巧又迅捷,但攻击力孱弱,只有在精神图景里才能发挥应有的功效。 眼下,和对面哨兵所召唤出来的猛兽相比,向导的精神体实在是不够看。 但她没办法了。 林执行官的内心只有悔恨。 “真不应该救他……”向导抱着头,把自己缩成一团,“说什么认识大人物,说什么能帮我洗清案底,这个废物,这个废物……” 她的声音很小。 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切都…… 向导害怕得颤抖,她只能更用力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期待奇迹发生。 野兽的呼吸声越发近了,其中一只几乎已经走到了向导的面前。 它带着腥臭味道的热气喷在林执行官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的整张脸咬下来一般。 林执行官吓得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她在等待。 等待撕裂的疼痛。 等待死亡。 但是—— 什么也没有发生。 走廊里忽然安静下来,是那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连那些猛兽的喘息声都消失了。 林执行官颤抖着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到原本气势汹汹的三只精神体都僵在原地。 斑鬣狗的嘴巴张到一半,美洲豹抬起的前爪悬在半空,灰熊庞大的身躯像是被冻结了一样。 它们一动不动。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不,不是吓住。 是臣服。 紧接着,三只野兽像是躲避火山爆发一样飞快地向后逃开,屁滚尿流的逃入黑暗之中! 发生什么了……? 林执行官茫然地回过头。 只能看到自己身后的走廊里的一片黑暗。 深不可测,似乎能容纳一切的黑暗。 除了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 林执行官直觉去看哨兵,他看到哨兵还靠在自己身前,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气息也很微弱,似乎并没有阻止刚才那场进攻的能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执行官正疑惑的当口,她又听到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接着是第二声。 第三声。 她扭过头,看到对面三个哨兵惨叫着倒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打滚。 那是哨兵精神体死亡时候的表现。精神体的死亡会给本体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那种痛苦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像是恶魔的大手无情地将灵魂撕碎片一般。 林执行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奇迹。 可是…… 这是谁干的? 向导看向自己头顶的盘旋的游隼,又看了看虚弱地倒在地上的白烨。 自己怎么的精神体哪有那么高强的本领。 而白烨的精神体……甚至都没有现身。 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这个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的废物。 她感觉到白烨的身体又一次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扶我……”白烨的声音很虚弱,“去楼上……直升机要来了。” 林执行官机械地搀扶着他,向前走去。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方才发生了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跑才是。 她不敢想下去,有些嫌弃地扶着白烨,穿过一扇又一扇防护门,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楼梯很陡。每走一步,哨兵的呼吸就更弱一分。 到了第三层的时候,林执行官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手臂流淌下来。 是血。 白烨在流血。 很多血。 他真是个拖累。 又走了两层。 白烨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林执行官几乎是拖着他在走。 她自己也糟透了。向导的西装套装已经被血浸透了,胸口米白色的丝巾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染成了暗红色。 而她的体力也已经到了崩溃的极点,连精神体的存在都无法维持。 她没办法扶白烨了,要么就……丢掉手提箱。 林执行官把哨兵从自己的肩上搬下来,在通往天台的最后一层楼梯前面停了下来。 现在她必须做出选择了。 装满金条的手提箱。 还是身负重伤的无用哨兵。 这看起来无需抉择。 “呃、白烨,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哨兵。”林执行官突兀地自说自话起来,她从来不是那种能够直来直去的性格,她及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温柔性子,但又总怕得罪别人,既不能冷酷地彻底,又不能完全放下仅剩的那一点人性。 她也知道,自己很庸俗,很虚伪。 但在活命面前,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是一个特别具有牺牲精神的哨兵,所以……嗯,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先去天台上的。” 白烨伤得太重了,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只趴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努力呼吸着。 哨兵闭着眼睛,看不到向导的样子,这也给了向导从自己胸前兜里掏出那条沾血丝巾的机会。 “白烨,你一定一定不要怪我。”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如果你没死,把我今天晚上做的一切说出了,我们就都得死了。” “哨兵总要保证自己向导先活下去,这是‘誓言’的一部分,不是吗?” “咳……”白烨呛出一口血水,带着一点笑意虚弱的说,“‘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哨兵’也是‘誓言’的一部分。” 虽然此刻,白烨的开口吓了双手攥着丝巾慢慢从背后接近的向导一跳。 但他仍然是闭着眼睛的。 向导尴尬地半咳半笑了两声。 “白烨……我想,我们还没发展到一步呢。” 她说完,猛然将丝巾套过哨兵的头—— 勒住了他的脖子。 哨兵的脖子修长,皮肤苍白,穿半高领或者黑色的高领针织衫一定很诱人,但此刻,他的脖颈却是被一条带血的丝巾的映衬着,泛着一种更加病态的美感。 林执行官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拉紧。 丝巾勒进皮肤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 娇小如她的向导能有这样的爆发力,实在是令人佩服。 白烨艰难地抽噎着,试图将手向后伸,抓住向导的手,但于事无补。 林执行官一边手上用力,一遍片开一点头,试图不去看白烨的脸。 不去看他那双或许直到死去也依然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 …… 过了很久。 或者只是几秒钟。 林执行官松开手。 白烨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脖子上勒着那条染血的丝巾。 林执行官伸手探向他的鼻尖,没有气息。 他彻底死透了。 死了好。 死了也好。 林执行官踉跄着后退,靠在楼梯间冰冷的墙壁上。 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谁在乎誓言,”她喃喃自语,“谁是你的向导,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成为亡命徒,真该死,我根本就不应该听你的——” 她咒骂完死者,然后转身,决绝地向天台出口走去。 如果她哪怕愿意都为死者驻留一会儿的话,她便感觉到—— 什么东西不对劲。 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骨骼相互挤压的声音。 像是肌肉撕裂又愈合的声音。 像是有机物在增生、重组…… 但她没有回头。 她不敢回头。 年轻而懦弱的向导只是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向天台出口—— 出口就在眼前。 只要穿过这扇门,上楼,离开这栋该死的大楼,她就安全了。 她就可以继续做那个胆小、懦弱、但清白无辜的林执行官。 白烨口中的那个大人物或许会帮她洗清案底,是的,向导觉得没有人能抵抗住金子的诱惑。 美丽的金色,纯洁的金色。 然后,自此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今晚发生的事。 没有人。 林执行官推开门。 她们到达了通往天台的最后一扇门。 林执行官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门—— 冷风扑面而来。 外面是深沉的夜色,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压抑的、低垂的乌云。 雨水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 气温不到十度。 而她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西装。 林执行官环顾四周。 天台上空空荡荡。 没有直升机。 什么都没有。 她愣住了。 还没来得及咒骂该死的哨兵,年轻的向导听到了天台门开的声音。 “嗨,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男人温存又缱绻的语调,配合他略微有一些沙哑的声音实在诱人的有些过分。 要是这个声音不是死者的声音就好了。 向导毛骨悚然地想。 要是它不是s017的声音就好了。 只听那声音继续说。 “那可真令人伤心啊……”《 》 8、第 8 章 在优雅的开场白之后传来的是脚步声。 不急不缓。 稳健而从容。 像是在夜雨中陪心爱的人的散步。 林执行官僵在原地。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黑暗中,一个修长的身影缓缓显现。 透过模糊朦胧的雨幕,首先迈出无垠黑暗的是哨兵的双腿,笔直修长,被湿透的囚服包裹着。然后是略微收紧的匀称腰身,在往上是结实的双肩。 如果一个人在死前仍能够平静地欣赏异性之美,那她此刻一定能大饱眼福。 可惜林向导无福消受这一切。 她的目光全在哨兵的脖子上。 白烨安静地走出阴影,像是一只狩猎中的大猫,他用手扯掉染血的丝巾,后者无声地落在了天台的浅雨水坑里。 林执行官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方才勒过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青紫的淤伤,也没有红色的印记。 只要哨兵脖子上松松垮垮挂着的项圈和她方才所见不同,这太神奇了,像是古早的帝国文献中,只有皇族向导可以降下的神迹。 但眼下,令人死而复生的神迹对林执行官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项圈还是应该带在危险的哨兵脖子上的好。 它应该永生永世牢牢锁住哨兵他们的能力、意志和灵魂,但此刻诅咒似的束缚像是某种装饰品,堪堪挂在哨兵的肩颈,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最后是脸。 无光之夜的雨幕中,林执行官看到了那张脸。 锐利的目光藏在和蔼的笑意里,浅浅的卧蚕让那笑容看起来无辜极了。 没等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骗子开口,林向导率先忍不住了。 “白烨,你骗了我,你说的什么大人,什么直升机都是假的对不对!” “我没有——” “闭嘴,混蛋,我真该亲手处死你!” 白烨哼哧一笑,仿佛听到今天晚上最好笑的笑话。 “林小姐,”他说,声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你刚刚已经试过了呀。”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等待什么。 “怎么……你自己说的笑话都不笑嘛?” 林执行官感觉自己的双手都在抖,她踉跄着后退,几乎跌倒在天台湿滑的水泥地面上。 “呵,这不过是你的骗术,刚才你是假死——”林执行官声线颤抖地解释着。 她在解释给谁听呢? 可能是将死的自己吧。 “假死?”白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抬起头,用一种无辜的语气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间一片白皙,“这里又怎么解释呢?” “想想吧,林执行官,好好想想,动动你贫瘠的大脑。好歹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向导,应该看过很多哨兵生理学的书籍……” “就拿导论第三章来说,哨兵的基础生理特性是普通人的——” “够了!你要干什么!” 林执行官一边后退,一边疯狂地召唤自己的精神体。 一只漂亮的小游隼从她身后的阴影中飞出,展开翅膀,发出尖锐的啼鸣。 那是她的精神体。 娇小、敏捷、美丽。 就像她本人一样——看起来柔弱,实则锋利致命。 游隼俯冲而下,瞄准白烨的眼睛。 但就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 它停住了。 不是主动停下。 而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 小游隼悬在半空中,翅膀僵硬地张开,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可爱的小东西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然后,它就那么呆愣愣地从天空中径直坠落了下来,和方才那些哨兵们的精神体死状相似。 白烨抬起双手,用捧的姿势接住那只“小鸟”,就好像他知道它会掉在哪里一样。 哨兵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游隼的羽毛。 它“安详”地躺在哨兵的手心中,轻如一团蓬松的棉花。 哨兵的抚摸仿佛真的很怜爱那东西一样。 然后没死透的精神体羽翼轻微颤动了一下……意志坚定的小鸟还活着。 “真漂亮,”他轻声说,“和你一样。” “只有一个小毛病,必须纠正过来。” 他说完,轻轻抓住鸟头和身体。 然后。 咔嚓—— 游隼的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 它的眼睛里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尸体软软地坠落,在落地前化作一团白雾消散。 这下错误得以纠正了。 林执行官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倒在地上。 精神体的死亡带来的痛苦像是千万根针扎进大脑,她蜷缩成一团,口鼻涌出鲜血。 但她此刻还是迸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望,哪怕使用爬的,也爬向了身后天台边缘的台阶上。 而在她身后,白烨的脚步声在靠近。 白烨的脚步声在雨水积出的小水潭里分外清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啪嗒、啪嗒。 白烨在重伤的向导面前蹲下。 “来,”他温柔地说,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下来。” “别、别伤害我……”林执行官一开始还想掩盖自己的慌张,但很快,她哭得涕泗横流,“求你了,我不是故意要抛弃你的,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白烨,你,你放过我吧,求你、求你、求你。” 她拼命地后退,一直退到天台的边缘。 天台的边缘有着短短矮矮的、象征性大于实际作用的栏杆。 栏杆外,就是深渊。 深渊上,则装点着浓重的压到城市低空的雨幕。 慌不择路的林执行官笨手笨脚地地打开手提箱,金条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在雨水中反射着刺眼的金属光芒。 “我还有钱,”她语无伦次地说,“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钱,我可以用信用点,随你开价——” 向导们真的很爱说,随你开价。 但她话音未落,就感觉整栋大楼忽然震动了一下。 起初,那只是很轻微的震动。 轻微到如果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到。 但林执行官感受到了。 因为恐惧让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震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低沉的、悠长的鸣叫。 像是鲸鱼的歌声。 但又比鲸鱼的歌声更加……恐怖。 那声音从云层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古老的、深渊般的压迫感。 林执行官僵住了,她缓缓抬起头。 夜空中,乌云在翻滚、积聚。 在被什么庞大的东西推到观测者的眼前。 然后。 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云层中降下。 那是—— 皮肤。 革质的、布满伤疤的皮肤。 苍白的、像是从未见过阳光的皮肤。 上面遍布着疮疤——有的是新伤,还在渗着腐烂的脓液;有的是老伤,像是一条条蜿蜒的沟壑,横亘在那庞大的身躯上。 只一条疮疤,就像是一整条街道那么长。 皮肤在继续下降。 林执行官看到了—— 一个眼眶。 比她整个人还要大的眼眶。 空眼眶。 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眼球,没有眼白,甚至没有眼睑。 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边缘是腐烂的、不规则的创口,像是眼睛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生生挖出来,留下这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窟窿里偶尔有暗红色的液体渗出,顺着苍白的皮肤流淌下来,在雨水中晕开。 不仅如此,那个空洞的眼眶甚至在转动。 缓慢地,带着某种恶意地,转向天台。 转向林执行官。 它在看她。 那个没有眼睛的眼眶,在看着她。 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救命—— 这是什么鬼东西? 林执行官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她想逃,但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而且物理空间也不允许她逃往除了冥府之外的地方了。 林执行官徒劳地想召唤精神体,但自然地失败了。 恐慌让她甚至已经忘记自己的游隼已经死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从云层中降下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怪物。 更难以想象的是,它的大部分身体此时还藏在云层深处,它露出的只是一小片皮肤,和那个空洞的眼眶。 消化了一些过量的恐惧,林执行官感觉自己的身体终于能动了。 她转身想跑—— 但白烨挡在她面前。 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玩具。 “别怕,”他说,声音轻柔,“不会疼的。” “求你——” 白烨站在原地,温柔地地看着他。 林执行官一边发疯一样地喊着不要过来,一边试图向后蹭远一些,她忘记了自己身处大楼的边缘。 于是果不其然,向导娇小的身体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她看到白烨还站在天台上,仰起头,对着云层中的怪物。 那个空洞的眼眶还在注视着她。 一直注视着她坠落。 …… 哨兵冷眼看着人类的身体坠入深渊。 他吹了个无声的哨子,云层再次被巨大的怪物推动着缓慢地移动,像是木星上能够撕裂一切行星风暴。 “开饭了。” 物体坠落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但始终没有骨肉碎裂的不堪声响。 然后是巨鲸发出的不满的长鸣。 哨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语气散漫,对着那云中巨兽带着一丝宠溺般的无奈说: “不够?凑合吃吧,有的吃就不错了……” -- 一切结束之后。 雨还在下。 天台上只剩下散落的金条和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林执行官消失了。 连同她的尖叫声,恐惧,以及她曾存于世上的一切。 白烨站在天台边缘,垂眸看了一眼楼下。 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尸体都没有。 他抬起头,看向云层深处。 那个庞大的阴影正在缓缓退回黑暗之中,像是某种深海巨兽沉回海底。临走前,那个空洞的眼眶还转了转,似乎在看他。 白烨对着那东西挥了挥手。 “辛苦了,”他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和老朋友道别,“回去吧。” 低沉的鸣叫声再次响起,这次听起来像是某种......不舍? 然后,那阴影便彻底消失在云层中。 天空恢复了平静,阴云之后,似乎又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大雨如注。 做完这一切的白烨活动了一下肩膀,扭了扭脖子,项圈在他的锁骨上晃荡着,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囚服,皱起眉头。 哨兵的五感敏感,他们最讨厌挤满人群的窄巷,其次便是被汗水或者雨水湿透的湿衣服。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螺旋桨的声音。 由远及近。 白烨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架黑色的直升机从雨幕中破开,机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像是一只无声的夜行鸟。 螺旋桨卷起的风把天台上的积水吹散,放金条的箱子在地上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噗——”白烨又笑出来了,他望向高楼之下,带着戏谑。 仿佛在对死者说,“你看,我果真没骗你吧。”《 》 9、第 9 章 挂老式的机枪的黑色治安直升机在监狱区的天台上的小型停机坪上降落。 舱门打开。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人影跳下来,手里提着个不小的蛋糕纸盒。 白烨管他叫“鬼影”,有时候也会喊他神秘小子,心情好了也会叫他头儿,但大部分时候是为了讽刺他。 神秘人一米八左右,这恰好是最矮的哨兵和最高的向导共有的身高。他,先这么指代吧。他的面容总隐藏在毡帽和风衣立领之间并不为人所见,声音也是从一枚加了合成混音器的电咽里面的发出来的。 白烨没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走过来。 来人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风衣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惨白削瘦的下巴尖。 有的时候,白烨会想象那就是他全部的面容了,神鬼影脸上剩下的地方,没准是类似古早科幻片的机械骷髅。 “干得不错,”那人说,声音经过了合成器的处理,听不出男女,“比预期的还要快。” 白烨耸耸肩,似乎并不想对自己的行动进行任何的评价。 他想了一个低俗的笑话,但最终还是处于教养并没有说出口。 来人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多强求,只是把手里的纸盒连同风衣里夹着的一份档案袋一同递过去。 白烨接过纸盒。 那是一整盒十二寸的芝士蛋糕。 仿佛生怕自己的食客饿着一样,还点缀了满满当当的草莓和奶油。 在看到盒子上大大的鸡蛋小子卡通品牌标志的一瞬间,白烨一直恹恹的目光为之一亮。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纸盒,直接下手抓起一角切好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动作粗鲁得像是三天没吃饭的野狗。 蛋糕的碎屑掉在他的囚服上,他也不在意,只是拼命地往嘴里塞东西。 就像是它那只庞大的精神体一样,白烨的总是饿得很快,尤其是在使用能力之后。 “……慢点,”鬼影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没人跟你抢。” 白烨抬眼,用他那双略显无辜的、好像会发弹窗消息的漂亮眼睛盯着鬼影,打了个“?”,然后大嚼特嚼着芝士奶油的混合物,嘴角带着碎屑,含糊不清地指责。 “你如果每天吃退安委给你喂的泔水,”他咽下一大口,喘了口气才把后半句说的很清楚,“你的吃相只会比我更难看。” 鬼影不理会他话中的责难,平静地回答,“这里原本就是监狱,你不能指望一切和‘从前’一样。” 一切和“从前”一样…… 平淡而沉重的话让白烨心空跳了一拍。 也有道理。 白烨耸耸肩,无所谓鬼影再说什么,又抓起了第二块蛋糕。 这次他稍微斯文了一点,但也只是稍微。 连着吞完四块芝士蛋糕,白烨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指尖的奶油,又谨慎地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鬼影,然后像只不愿意让人看到舔毛的猫一样飞快地舔干净了自己的指尖……这倒是和他方才的大刀阔斧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对比。 然后方杀完人,又吃了蛋糕的哨兵利索地把纸箱放在地上,借着直升机舱内透出的灯光,拆开了那份档案袋。 他打开前还不忘皱了皱鼻尖,邀功似的看了鬼影一眼。 “卖你个面子,一般我都先吃完再看。” 鬼影不置可否,把可能会让暴脾气哨兵不满的一句“我有纸巾……”咽在了肚子里。 档案很薄。只有几页纸。 白烨翻开第一页夹着的照片,立刻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一张入职时候的普通公式照。 照片中的女孩天生一双有尖俏的眼尾,像是古画上的小仙人。 她穿着杏灰色西装,面容冷淡,眉眼清冷的站在站在退安委公式照的金色徽标背景前。 一切都正常极了。 除了她抿紧的唇角。 她没笑。 白烨想到。 退安委是新设的议会直属机关,也是油水颇丰的差遣。换做别的向导来找这张庆祝入职的公式照,嘴角都要翘到天上了。 可这名向导却没有。 照片上女孩,洁净整齐的发丝,衣着,还有干干净净的面容都足以显示她对这次拍照的重视,但她却连一个笑容都不愿施舍给镜头,或者是镜头外的什么人。 她以蔑视一切存在的目光凝视着镜头外的观赏者。 警告着他们注视自己的代价。 还真是……厉害。 白烨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觉得嘴皮有些发干,下意识地舔了舔。 久到直升机里的灯光都从他的脸上扫过两次,作为对光敏锐的哨兵他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他慢慢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是女孩的入职评定。 姓名:邱少机 【学业绩点:99.9/100】 【技艺评价:n(不定级)】 【性格评定:该向导天生情感认知障碍,向导技艺评级低,无法与哨兵建立精神链接,疏导能力为几乎零,向导素引导水平不稳定,不推荐参与疏导/引导活动,应降低其对哨兵的暴露接触水平。但正因如此,该向导可以能够不受情感干扰,执行特殊任务。同时,该向导行事冷静、高效、精准,执行力高,适应高强度的工作强度。】 【推荐就任机构:议会直属-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 【备注:附模拟执行记录,模拟s级处决22例,a极147例子,b级97列,全部按规完成,情绪波动为0,模拟执业成绩优秀。】 白烨的呼吸顿了顿。 这简直是造物主为议会临时下单的完美的刽子手。 一个连疏导都不会的向导—— 在模拟执业系统里面一个口气处决两百多个哨兵。 眼都不眨一下。 白烨忽然觉得脖子上的项圈凉飕飕的,又或者是雨里的阴风闹得。 总之,他突兀地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白烨以很快的阅读速度翻阅了剩下的内容。 要不是黑衣鬼影知道这家伙看东西原本每次都是这么快,他一定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认真阅读和记住纸页上的内容。 翻到最后,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她处决过的部分哨兵名单。 白烨的目光一闪,用手按住那些名单上的名字,然后“啪”地一声合上夹子,看完了档案。 他抬起头,透过淅淅沥沥的雨丝,望向远处那栋高耸入云的退安委大楼。 大楼的大部分楼层都是黑的,只有寥寥几盏灯还亮着。其中一扇窗户泛着冷白色的光,那光芒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独。 白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扇窗后面就是档案上的人。 或许她此刻正在决定某人的命运。 或许,此刻正站在窗前,在短暂的休息中用那双冷淡的眼睛俯瞰着这座腐烂城市。 “哈……”白烨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敬畏,“真难搞。”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一个低沉的、带着某种戏谑意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是一直被白烨晾在一边的鬼影。 “‘难搞’,你是认真的吗?” 白烨愣了一下,“什么?” “……你刚才说,‘真难搞’,”鬼影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讽,“你什么时候学会自怨自艾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白烨平静地说,目光还黏在那扇窗上。 等他回神,就举起档案,用手不停地点着那张公式照。 “你自己看看这个‘任务目标’……” 他几乎是有些恼怒地抖了抖手里的夹子,邱少机那张清冷的照片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你觉得这种向导能用……”白烨说着说着,噤声了,紧接着用非常狼狈地小声补充完整,“你觉得先前的‘招数’对她可能管用吗?动动脑子!” “所以呢?”鬼影的语气变得危险起来,“所以你打算放弃?那我们的交易就此终止——” 白烨猛地回过神。 “谁说放弃了。我只是在——想办法。” “那就好,你能想到的办法的‘勾引’她。” “什么——?” 白烨被鬼影的话惹恼了,他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都说了那招没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鬼影说,语气变得玩味起来,“你不相信自己。” 白烨攥了攥拳头,几乎是进入了半战斗状态。 但鬼影仍然非常冷静地分析,“作为哨兵,被强者吸引是很正常的。接受自己对任务目标的欣赏,然后好好想想能不能利用这一点——” “说够了吗?我现在很不‘欣赏’你的胡言乱语。” 鬼影轻哼一声,继续说,“怪物……” “怪物之间互相吸引是正常的。” 白烨被搞得有些抓狂。 “你说够了吗,”他说,“我要回去了,回去好好想想办法怎么‘勾引’这位一看就性冷淡的向导女士,你满意了吗?” 白烨说完,没想到鬼影乖乖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我……等一下,”白烨叫住他。 鬼影停下脚步,回过头。 “怎么?” 白烨歪了歪头,对鬼影伸出手。 “我还需要一些东西。” “什么?你还没吃——” “不是吃的,灯油,火柴,发油,一把剃须刀,梳子有没有都无所谓,信息素香水,”白烨说,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鬼影的胸前,嘴角狡黠地微微一扬,“还有你身上的烟。” 鬼影沉默了几秒钟。 “你要的其他东西明天一早就会出现在你的牢房里,”他说。 “但……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烟?”《 》 10、第 10 章 “我已经是哨兵里鼻子比较差的了,姓秦的那家伙。” “秦将军是跳星战术的提出者——” “所以?”白烨的语气里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但知道他所做所为的鬼影并没有感觉这有什么不懂。 秦钺头偏向一边,经过提醒,话音里染上一丝自嘲,“总而言之,我和那家伙的差距,大概类似于……猫和狗之间的差距?他能闻到你三天前的一顿晚餐留在身上的味道。” “所以,”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先来点解决困难的灵药吧。” 鬼影似乎笑了一声——虽然被处理过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 “还算识货。”鬼影说完,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雪茄盒。 深棕色的木盒,表面刻着古老的花纹,盒盖上用烫金字体写着“trinidad”。 白烨的鼻子动了动。 即便隔着盒子,他也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可可,木质,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长矛’?”白烨挑起眉毛,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鬼影摇了摇头,决定收回关于“识货”的评价。 “‘短号’。”鬼影确认道,“打开你就知道了,粗环径的。” 也是。 白烨看了鬼影一眼,长矛可不是谁都能搞到的。 “怪不得一股土腥,害我空欢喜一场,”白烨摇了摇头,装作不在意他猜错型号的雪茄,但哨兵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出卖了他,“虽然我不喜欢,但的确是好东西。”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从雪茄盒里抽出三根——连带着烟盒里的银制双刃雪茄剪一起。 “你真的好意思……?不如整盒一起拿走算了。” “你说的,”白烨看傻子一样看了鬼影一眼,真的鲜廉寡耻地将整合雪茄都笑纳了。他不紧不慢地用雪茄剪剪开一支短号,叼在嘴里,另一根小心翼翼地塞进囚服内侧的口袋,然后又伸手,从鬼影的另一个口袋里顺走了火柴盒。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羞耻之心。 鬼影看着自己空了的口袋,沉默了一秒钟。 “......” 白烨笑嘻嘻地回应他的无言:“感谢我吧,吸烟有害健康。” 鬼影轻哼一声,摇摇头,转身走向直升机。 舱门关闭,螺旋桨再次转动起来。直升机升空,再次消失在雨幕中。 天台上又只剩下白烨一个人。 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 等了一会儿,等雪茄第一次燃烧时候的苦味儿过去,他才浅吸一口。 “哈,”他吐出烟雾,眯起眼睛,“‘古巴货’名不虚传。” 他糟糕了一晚上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就连长久的,因为缺乏精神疏导导致的饥饿感也消退不少。 虽然身体仍然疲惫,身体所有新生的组织都又酸又痒,但白烨还是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荒唐吧,可哨兵就是这么好满足的生物。 他们仿佛是为了恶臭肮脏的战壕而设计出来的牲口,无论是怎样无望的未来、怎么肮脏的环境、抑或什么□□上的折磨。只要一口烈酒,一缕烤烟的幽魂便足以让他们忘记漫长的凄风冷雨。更别提一枚向导素提炼物的片剂,又或者是一丝丝哪怕是来自低级向导的精神抚慰了。 因为战利品而心情愉悦的哨兵把档案夹在腋下,一手插着口袋,一手夹着烟,慢悠悠地往监狱区走去。 天台上,金条和装它的箱子被鬼影和s017遗忘在原地。 或许明天,或许一会儿,会有清道夫来收拾残局。 用不到白烨来顾虑,于是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伐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想自己的囚室走去。 推开门,烟雾在楼道中飘散,哨兵扇扇手拨开缭绕的白烟,就看到一片阳光明媚的海滩。 海风温柔,白沙柔软,假日的浪花轻吻着哈瓦那漫长的海岸线,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咸味。 白烨顺着台阶只走了两步。 海滩瞬间崩解,簌簌地向下漏去,仿佛沙漏里的沙,只露出监狱光秃而单调的混凝土走廊。 烟丝消散了。 一切又回到了现实。 军校老师曾经跟他说,长矛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 因为它跟世界上最好的哨兵一样,永远挺拔笔直、锐利如刀,时刻准备着为正义与公理而出鞘。 白烨想着,就连胸膛也不由得挺直了几分。 可似乎老师从没有教过他如何在一个并不正义,也遑论理性的世界中自处。 或许,就连老师自己也并不知道。 下一秒,哨兵便想到了鬼影的话。 也对,他不能指望一切和‘从前’一样。 现实的打击来的很快,在白烨回到自己的看守区时便降临了。 看守区重重牢门早就被鬼影打点地服帖,见到白烨就吱呀一声打开。 通道两侧的牢房里满是被关押的哨兵——他们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靠着墙壁,有的趴在地上。 唯一相同的是,一听到脚步声,闻到烟丝的味道,他们便纷纷抬起头。 然后,这些终日饱受折磨的哨兵们便看到了白烨。 看到了他手里的烟。 一瞬间,整个走廊都沸腾了。 “操!白烨!你他妈哪来的烟!” “不知羞耻的混蛋,你会下地狱的!” “要不是秦将军在,我一定要弄死你!一定!” 咒骂声此起彼伏,好像永不停歇,但白烨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如果他会什么舞步的话,此刻一定跳起来了,可惜他不会,他把那些本来应该用来和向导交际的时间全部用来学业与交谈,他从没在舞会上邀请过向导跳舞,因此也理所当然的从没收到过任何一位向导长久的青睐。 因此,也从没体会过,精神疏导的美妙滋味。 这就是无论人们在关系问题上怎么泼脏水,白烨都能淡然处之的根本原因。 此刻,面对来自同胞的怒火,白烨反而故意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地、炫耀似地吐出来。 烟雾在昏暗的走廊里飘散,钻进每一个牢房。带去可可、木头与泥土的问候。 这对于被关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哨兵来说,简直是最残忍的折磨。 “白烨!你他妈!你这个废物是爬了几个向导的床才弄来这东西的,”一个哨兵疯狂地摇晃着牢门,“我要撕了你!” 他知道人们恨他并非处于他做的事情多么有损军人的“荣誉”。 而是因为人们除了他,便在没有可恨的对象。 这种薄弱的恨意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玩笑。 白烨走到那个骂自己骂得最凶的牢房门口,停下脚步。 弹了弹烟灰。 烟灰准确地落在牢房门缝下。 他顿了顿,笑得像只狐狸。 “古巴货,闻个味儿吧?” 牢房里传来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白烨冷笑一声便走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弹烟灰,一路享受着身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这大概是他这几个月来最轻松的时刻。 终于,他走到了自己的牢房门口。 门自动打开。 白烨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牢房很小,只有马桶和一个洗手池。 墙壁是灰色的混凝土,地板是冰冷的水泥。 没有窗户,被人用粉笔画了一扇窗户。 除此之外,便是标配的双人高低床。 “‘老头’,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了。” 白烨兴奋地踩着自己的床板,扒着二层床的边缘给秦将军报喜。 但秦钺不在。 白烨摸了摸他的褥子,上面还有一些温度。 人没出去太久。 想到现在的时间,白烨瞬间高兴不起来了。 他把烟和雪茄剪一齐塞到室友的床下。 白烨想。 人们恨他情有可原。 人们是不会恨秦钺那样的人的。 人们只会可怜他。 可在被痛恨和被可怜之间。 白烨总是坚定不移地选择前者。 …… 第二天早上,邱少机准时出现在退安委的地下。 退安委的地下世界远比地上庞大,复杂的建筑群像是蚁巢一样盘根错节,两千多间屋子,全部没有窗户,其中近半数是囚房,剩下的则是审讯室、培训室、还有一些用途无法言明、藏污纳垢的地方。 审讯室门口。 比起人防工程有过之而不及的米白色铁门上画着退安委的金徽。大门前,邱少机名义上的助理林微已在等候。 林微年轻,高挑,跟邱少机一边高。 她怀抱天蓝聚酯文件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但那笑容里面掩饰不住焦急的神色。 “怎么了?” “林末执行官……也就是我的姐姐失踪了?” 邱少机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 “人口失踪应该上报治安处。” 林微挤出一个更加谄媚的笑,“邱执行官,我知道你看不惯姐姐,但现在不是搞内部斗争的时候吧……” 大部分时候。 邱少机都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但也有鲜少的时候,她会觉得这个世界除了她全都是疯子。 比如现在。 明明有公务在身,怎么会有人跑来问自己的上司一些明明应该问治安处治安官的问题。 而且在邱少机明确给出了在她自己看来唯一的解决办法之后。 她的助理居然把亲人失踪的锅甩到了她的头上。 简直不可理喻,除非…… “你是在暗示我作为政治对手和你姐姐的失踪有关系吗?”邱少机态度很冷淡,但是话里的内容很重磅,“如果你在非法录音或者使用别的手段构陷我,也就是你的上司,那么你面临的将不只是失去工作,还有我的起诉。” “副手。” 邱少机说完,平静地看到自己的助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不!不不不,当然不是……”林微说完,低下了头。 “不是就好,那我们可以回到工作上了吗?” 邱少机说完,林微几乎是张开了嘴,被她瞬间转换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 的确,在提出严肃控诉之后,邱少机并没有生气,甚至还很和蔼地提议回到工作上,毕竟很多时候,她只是就事论事。 但对于大部分把感情和事情混为一谈的人们来说,邱少机的态度总是那么阴晴不定不好琢磨。其实她没有什么恶意,甚至没有感情,她的规则很简单—— 那就是按照这个世界给人们定下的法则行事。 然后顺利地完成工作。 “审讯s017的准备怎么样了。” 眼见邱少机油盐不进,林微也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执行官,屏蔽装置已经布设好了,审讯室也用了防护等级最高的,就连灯也检查过了,”她把整理好的审讯室征用文件夹等一系列烦杂的手续文件一齐递过来,声音里略带期待地问,“需要我陪您一起进去吗?” “不用,”邱少机接过文件夹,飞快地逐一检查了一遍,确保第一次审讯的手续齐全后便说,“你去把我办公桌上的印章取过来。议会的信还没有送到?” 林微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嘴角的那意思抽搐多少透露出对邱少机的憎恨,但迫于职权关系还是乖乖地点头,回答,“没有。” “那莫凡医生?” “他已经进去了,在观察室。他说您不用进去,他会一直观察您……有利于判断您的病程。” “随他便,”邱少机点头表示了解,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审讯室内部像是整齐的方盒子,每一面墙都差不多三米见方,水泥天花板出奇地高。 左侧墙面是整块的单面玻璃——从这边看是镜子,映出灰扑扑的房间;从那边看,这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一只脚被埋死在水泥地面上,桌旁两把椅子。 一切准备停当。 除了最重要的道具—— 邱少机眯起眼睛,话音逐渐变得凌厉。 “你准备的很充分,林执行官。” “但问题是——” “我们的犯人呢?”《 》 11、第 11 章 邱少机盯着空荡荡的审讯室,本就鲜少流露出情感的目光变得更加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你准备的很充分,林执行官。但问题是——我们的犯人呢?” 林微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慌乱地翻着手里的文件夹,“不、不可能,我明明确认过调配单,s017应该在十分钟前就被送过来了——” 话音未落,审讯室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两个身材魁梧的看守押着一个人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准确地说,是拖着。 邱少机透过单面玻璃看到了那个人。 s017。 他穿着退安委标准的黑色拘束服,那种为高危哨兵特制的束缚装备——厚重的黑色帆布包裹着他的躯干和双臂,数条绑带从肩膀、胸口、腰腹一直绑到大腿,每一条都勒得很紧,在黑色的布料上和紧实的身体上勒出不深不浅的痕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脖子上的项圈。 不是之前那种松松垮垮的囚犯制式项圈,而是一个厚重的金属环,宽度几乎覆盖了他整个颈部,上面还连着三条粗重的锁链——两条固定着他的双手,一条垂在胸前,末端握在看守手里。 白烨的头发凌乱,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脸上有几道新鲜的淤青,右眼角的皮肤微微肿起,泛着青紫色。 但最让邱少机在意的,是他嘴里的那个球形口枷。 黑色的橡胶球被强行塞进他的嘴里,皮质的束带从唇角两侧勒过,在脑后打了个死结。口枷的尺寸显然偏大,撑得他的嘴无法完全闭合。 “和您联系的同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来上班,也没执行您的命令,害得我们俩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小子弄服帖。”押送的看守粗声粗气地说,用手里的锁链狠狠地扯了一下,“方才这混蛋还想反抗,差点把医务室的护士咬伤——” “看来是铁了心让您难看。” s017被拽得身体一个踉跄,但很快站稳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看守的肩膀,精准地落在邱少机站立的位置。 不是愤怒,不是恐惧。 而是某种......邱少机说不清的东西。 “把他带进去。”邱少机平静地说。 看守点点头,粗暴地拽着锁链把白烨拖进审讯室。金属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坐下。”其中一个看守命令道,同时用力按着白烨的肩膀。 白烨没有反抗。他顺从地坐在椅子上,整个动作流畅得不像是被束缚着的囚犯。 看守把垂在他胸前的锁链固定在桌面中央的铁环上,确保他无法站起身。然后检查了一遍拘束服上的所有皮带,确认没有松动后,才转身看向邱少机的方向。 “邱执行官,一切准备就绪。” “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看守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执行官大人,这个哨兵很危险,您确定不需要我们在场——” “不用。”邱少机的声音不大,也没有用任何向导素,但她话却那么的不容置疑,容不下一丝犹豫。 看守们只好退出去,门再次关上。 审讯室里只剩下邱少机和s017两个人。 邱少机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子对面,在哨兵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把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哨兵。 被口枷和拘束服层层禁锢着的男人的身形十分挺拔,虽然高大的身体被脖子上的锁链牵引着铐在桌上,但他还是尽量舒展着身体,像在风雪中宁折不弯的杨树枝条。 而邱少机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邱少机。 哨兵的眼睛在过曝的毕业照里看起来像是浅琥珀色,在审讯室的灯光下却是普通的黑色。 目光也不像是照片中那么锐利。 反而有些......乖? 邱少机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重新移回审讯室,像是在找龋齿的口腔医生一样排查着屋子里面的影子,最后找到了审讯室内灯光唯一的开关。 为了让犯人能够回答问题,邱少机熟练地摘下了从前往后勒住哨兵整个脑袋的球型口枷。 没想到一摘下那东西。 这个将死之人就勾起嘴角一个懒洋洋的笑容,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尖。 “早,新来的执行官。”s017说,声音里带着不合时宜的轻松。 新来的执行官…… 他在挑衅自己。 先前程执行官的几个向导被一个哨兵耍得团团转的事实已经让邱少机不太满意。 在邱少机看来,连囚犯都制服不了的人。 没资格领薪水。 面对哨兵的挑衅,邱少机没有生气、没有好奇、也没有回应。 她一眼都没多看他,甚至没有坐下。 邱少机决定直入正题。 只见向导干练地单手举着文件夹,站站在了哨兵背后,靠近屋子内开关的位置,语气平淡地问: “s017,白烨,是你本人吗?” 男人眨了眨眼睛,像看什么不可思议的神迹一样追着邱少机看。 “......呃,从我开始被提审以来,没有任何闲聊就这么单刀直入的向导,您还是第一位,您一贯这么不解风情吗?” 邱少机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垂眸命令道: “张嘴。” 白烨“哈?”了一声。 邱少机旋即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把口枷塞了回去。 脖子被拷在桌上的男人虽然偏过头想躲,锁链扯到头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响。 他抗拒的力道很大,但因为拘束颈部的铁链最终没能躲过,邱少机纤细的手指又快又狠地捏住呜咽着抗议的男人面颊,在他没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用力把球形口枷堵了回去。 整个过程就在一眨眼间。 邱少机甚至都没有使用向导素进行任何形式的引导。 哨兵瞳孔都放大了一圈,发出了一些微弱的、抗议似的呜呜声,仿佛不理解眼前的人在发什么疯。 邱少机不理会他的意外,而是自顾自地陈述: “s017,接下来我会问你数个问题,而你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在不回答问题的时候,保持安静。” “同时,如果你说的内容和我的问题无关,我会剥夺你发出声音的权利。” “明白了吗?” 邱少机说完,合起手里的档案,夹在肘间,抬腕看了看时间。 “保持安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算。” 邱少机等了一分钟,那抗议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她捏着那人的脸又把口枷取出来。 “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白烨动了动被她捏红的面颊肌肉和嘴角,虽略有不堪,但仍白皙英俊的脸上抿出一个苦笑。 “作为向导,您还真是......不太温柔。你也这么对待您自己的哨兵吗?” 邱少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性格顽劣。 屡教不改。 必须要教教他面对向导的规矩。 邱少机想罢伸手关上了审讯室的灯。 黑暗中,一阵诡异的金属抻拉巨响。 当灯光再次打开的时候,地面上的桌子居然出现在了天花板上,连带着锁着白烨脖颈的锁链,把他整个人吊了起来。 “咳、咳咳,怪......” 怪物。 邱少机猜因为被吊在天花板上受刑的哨兵想这么咒骂自己。 哦,他不过是千千万万咒骂过自己的人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回答我的问题。” 邱少机充满威权的声音在满是挣扎声音的屋子里响起来,亮得跟破晓时分的军号一样。 “哈……” 哨兵帅气的面孔不断涨红,眼角也因为窒息殷红起来,胸口像是大哭过之后那样艰难地喘息着。 但他还是用湿漉漉的眼睛对邱少机投来挑衅的笑意,用破碎的话音拼凑出一句: “有本事……杀了我。” 邱少机挑了挑眉。 一个死刑犯用杀了自己来挑衅执行官。 真是愚蠢的行为。 机械开关“卡塔”一声。 ……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只有两个成年人呼吸的轻微声响。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了一阵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好像是椅子被什么巨大的物体挤倒在一旁,但只要仔细聆听,就会发现,屋子里不止有金属摩擦的声音。 还有别的什么…… 那是粘稠的、湿漉漉的、某种软体动物在地面爬行的声音。 还没等任何人来得及想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像是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扑在什么东西上,像是集群的小型狩猎动物,比如野狗之类的团体中,有第一只发起了进攻。 屋子里,那个属于男性的原本平稳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他试图从什么东西手里挣脱出来,但脖子上的锁链把他牢牢固定在天花板上。 接下来是更多拼命挣扎和锁链刺耳的撞击声。 但没用。 那东西似乎越来越过分。 缠住他的腰。 勒住他的胸口。 肆无忌惮地顺着他的脖颈往上—— 它们并无恶意,甚至小心翼翼地把濒临窒息的哨兵捧了起来,让他好受一点。 但哨兵显然并不领情。 “呵……停下!”那是黑暗中第一次有除了呼吸之外的完整的话语,而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抗拒。 这个并不害怕殴打和水刑的哨兵,这个从不把审讯室放在眼里的家伙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不妙。 但那些东西没有因为他的喝令、或者是请求而停下。 它们和邱少机一样。 不懂迂回,不会变动,对想要的东西向来…… 粗鲁蛮横。 紧接着,黑暗中拘束服的布料传来撕裂的声音。 不是挣扎导致的猛然裂开,而是被那些东西——那些从黑暗中伸出来的触手——缓慢的,品味一般的一点一点撕开。 肩膀的布料先碎了。 然后是胸口。 锁链的叮当声。 布料撕裂的声音。 还有哨兵压抑的、几乎要崩溃的喘息声。 “该死,”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该死,停下——” 回应那声音的只有黑暗中传来一个平静的女声: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s017,白烨,是你本人吗?” 哨兵的喘息骤然停止了。 他这才意识到邱少机并没有离开。 她一直在场。 她一直注视着他……被那些该死的触手玩弄。 这个念头让一开始打定主意要掌握局面的哨兵羞愤地有些头昏。 他的双颊迅速升温,滚烫。整个人比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时候还要狼狈,比被触手撕开衣服时候还要不堪。 白烨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被那些该死的触手弄得真的崩溃了。 他听见自己,认命一般,从几乎喘不上气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 “是。”《 》 12、第 12 章 “是……” “算我输了,放开我……” “让这些恶心的东西离我远一点。” 在黑暗中,邱少机的视力并没有下降很多。 这种更接近哨兵而非向导的生理特性曾经在年少的时候让她饱受非议。 但今天。 邱少机第一次觉得自己优异的视力如此好用。 她不仅看到了自己精神体的“暴行”,也看到了哨兵的反应。 那个被形容为“卖弄风情”,事实上也相当不自持的家伙,在邱少机精神体爱抚下的表现的确值得思考。 尽管极力掩饰过了。 但哨兵的声音还是抖得触目惊心,和他一开始的自信表现不能说毫不相干,也可以说判若两人。 邱少机在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略微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近乎笑意的表情。 哦,她那些不听话的精神体。 她乖戾的、并不按照主人意志行事的精神体们。 她应该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哨兵呢? 邱少机拨开头顶的障碍,屈身,迈过在地面上像是雨林地面的榕根一样盘错的精神体,走到了已经被团团缠住、努力保持不发出声音的哨兵身边。 “你做的很好。”邱少机蹲在他身边说。 哨兵听到她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耳畔,因而吓了一跳,即使明知道忤逆那些精神体的下场,但仍然抬起了被禁锢的双臂,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回答了……放开我……” 邱少机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哑,精神体似乎也解意地缠住了哨兵的挡住脸的双手,把他的面孔、联通已经被吞掉的身躯一起进献到邱少机的面前,粘稠的末梢不忘在脸上温柔地流连一阵才散去。 哦,她还以为是精神体伤害了他。 原来只是哭了…… 哨兵虽然紧闭着眼,但睫毛间的湿润很难骗人。 邱少机从胸口的口袋里面掏出那方她从来没有用过的丝巾,拭去了哨兵眼角的泪。然后看到那双本来锐利而野性的眼睛的另一幅样子。 委屈地,带着一丝丝柔软恨意的目光投来。 “我、按你说的做了。” “是啊,你做的很好,我很满意。” 哨兵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既然满意,那现在您在做什么呢? 邱少机目光看向别处,思考片刻,回答。 “我控制不了。” 邱少机看到,哨兵眼神中的困惑简直要超过恨意了。 而邱少机耸耸肩,站了起来,抚摸了一下一条蟒蛇粗细、从她的肩头上穿行而过、赶去一哨兵滋味的触手。 她原本不想把自己的弱点告诉眼前的哨兵的。 但好像……也无所谓了。 他注定要死,要被自己那方桃木印章判处死刑。 就告诉他吧。 告诉他自己并无恶意。 只不过天性如此,悲惨又可恶。 “就是字面义,我控制不了——” 邱少机说完,就听到那些触手骤然缠紧哨兵的身体,像是蟒蛇进食,逼它的猎物发出了濒临窒息时候的艰难喘息。 “卑……鄙!” “如果让你痛苦的话,我很抱歉。”邱少机的语气一点不抱歉,接着解释,“我希望你配合我工作,现在你的确配合了,我没有必要接着惩罚你。” 相反,现在最好适当地给予奖励。 邱少机想到了一些自己几乎从未付诸实施的课程。 如何训练哨兵,如何让他们像是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对向导的命令产生本能反馈。 这么想着的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邱少机的两条精神体忽然化作了小指的粗细,不由分说地钻进了哨兵的耳朵。 “哈……!!”哨兵忽然仰起头,似乎被钻头耳膜一般痛苦,“做点什么,别、别……” 邱少机倒是很想做点什么。 但她现在只是蹲在哨兵的身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仿佛无事发生地看着他的样子。 神奇。 非常神奇。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邱少机的精神体第一次没有想要杀掉哨兵,而是试图…… 疏导他。 如此稀奇的场面,惹得邱少机好奇地观赏。 她像是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一样安静、耐心地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甚至还对观察室内做了个手势,希望一直注释一切的医生能好好记录眼前的事情。 就这样,一次简单、程度较轻的疏导开始了。 没有必须的肢体接触,没有必要的向导素引导…… 自然,也没有在战场上且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在新婚夜惆怅而小心的喜悦,他们不是爱人,不曾认识,甚至有些憎恨彼此。 但疏导就是开始了。 邱少机的精神体没有尝试突破哨兵的精神屏障,而只是在屏障界限的外围打转。 但着已经足够让可怜的受刑对象战栗,瑟缩了。 紧接着,邱少机发现哨兵又哭了,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淌下,打湿了他卧蚕下面的那一枚小痣。 如果是别的向导,恐怕此刻已经忍不住要对自己的哨兵进行更深层次的疏导了。 但邱少机却并不急着这么做,她只是欣赏哨兵此刻的反应,并略微失落地想着,如果自己再遇到能令精神体满意的哨兵的话,那么或许不要s017这种禁不起一点疼痛的会是个好主意。 或许……稍微能够忍痛的会更好。 他太娇气了。 非入侵式的疏导很快结束。 她的精神体终于短暂的满足。 好了,邱少机想,一切应该结束了。 伴随她的想法结束。 又一次灯光明灭。 奇迹发生了,桌子、椅子连同白烨都被邱少机的精神体在黑暗中好好“安放”回了原位,邱少机的精神体也乖顺的,按照她的意思消失了。 只剩被弄得狼狈不堪的哨兵头抵在桌面上,急促地喘着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淋。他紧绷在身体上的拘束服已经比起破烂更接近破碎,从缝隙中漏出原本光滑白皙、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红肿发烫的皮肤。 邱少机挑眉,尽量不想去想这些“病理”的成因。 就当……他对自己的精神体过敏吧。 邱少机把方才在黑暗中所见迅速地抛之脑后,然后把手里一直拿着的球型口枷放在了桌面上,铛的一声脆响。 还没喘匀气的哨兵听到声音,憎恶地偏一点头看向邱少机,和她短暂的对视一眼。 疲惫的哨兵眼里闪过怨念、疲倦、深切的痛恨,还有一丝报复性的狡黠—— 那目光好像在说,没错他会给予对手片刻的臣服,但接下会发生什么,就等着吧。 邱少机想了想…… 还真的没有猜到这个被她自己的精神体欺负得气息都不稳的家伙还能怎么“报复”。 然后,哨兵马上给了邱少机答案。 他居然低头,自己叼住了口枷。 …… 疯得不要命的家伙。 邱少机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摇晃作响滋滋作响的灯,感觉自己的精神体又要不受控制地乱玩乱闹。 虽然犯人屡教不改……但自己也不能总是动用私刑不是。 邱少机苦恼了一下。 但事实与她预料的相反,精神体们居然没在出现。 而狡猾、顽劣的哨兵也同样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乖巧地叼着那东西,用那双惯会说话,会调情,也会挑衅的眼睛、满是毫无威胁的、泪眼的潮红色,就那么看着邱少机。 然后沉默。 一直沉默。 脾气还挺大。 邱少机一边打量沉默的对手,一遍忖度。 虽然她的精神体有着独特的审美偏好。 但理性地说,邱少机仍然不太喜欢自己对面的哨兵。 一方面是因为哨兵不自持的天性并非邱少机的偏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承受不了邱少机精神体的亵渎,最后一个方面,来自邱少机的直觉,尽管她很少靠直觉行事。 但这次,直觉告诉她,对面的人有所保留。 尽管面对死囚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产生一丝警惕。 邱少机一直视大部分哨兵为略微聪明一点的野兽。 野兽……就是那种依靠本能、直觉过活的东西,战斗和厮杀是也野兽的生活,但策略和计谋绝不是他们的技艺。 猎人喜欢獠牙尖锐的狼,因为那能装点他的战利品墙。 但猎人绝不喜欢聪明的狼,因为那会要命。 想至此。 邱少机打定主意磨他的性子,便从容地坐在他对面,准备像是驯鹰人熬鹰一样熬他。 就这样,两个人之间无声地对峙一直持续到助手林微来送印章和议会的信。 邱少机听到敲门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接过林微递来的东西。 过程中她发现林微似乎对屋子内发生了什么又分外的兴趣。 她发现林微用余光看到被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的哨兵后,自己助手的目光都染上了忧虑,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邱执行官……您、您做什么了?” 邱少机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回答。 “寻求s017的配合。” “……那他配合了吗?”林微小心翼翼地问着。 邱少机看了一眼室内,白烨还是一脸无害地叼着口枷不说话,对她投来笑意盈盈的目光。 “暂时没有。”《 》 13、第 13 章 邱少机接过印章和议会的信封,没有理会林微欲言又止的表情,直接关上了门。 她回到桌边坐下,身下的阴影不停扭曲这形态,似乎触手们就在她的影子轮廓中蠢蠢欲动,等待着下一次释放。 邱少机没发现这一点只是熟练地用指甲拆开信封。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 不是什么复杂的判决书。 只是一张很大的白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用黑色的墨水写成,字迹工整得像是机器印刷: 【织女星星域-标准历2847年7月15日】 【14时37分时,是谁对远征军元帅下达了射杀指令?】 【接下来的两个标准时内,是谁擅自命令第三集团舰队全线撤出战区?】 邱少机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内容读了出来。 她读完,看向对面一直保持沉默的s017,然后把纸张塞回了信封。 “回答。” 她说完,看了看自己浅金色的腕表。 邱少机说完,她身下的阴影终于难耐悸动,挤破了她影子的形态,顺着桌下的黑暗,一直顺着哨兵的脚腕向上爬。 爬过他的腿,收窄的腰线,精悍的宽肩,一直抵达他的嘴边。它们取下他口中的小东西,掰开他的嘴,掠过他的齿尖。这些东西和邱少机的意志本身团结地配合着,简直……简直就像是一个正常人? 邱少机挑眉。 她的精神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得力,竟能和她她的意志融为一体了? 哨兵用看仇雠的挑衅目光看了邱少机一眼,用犬齿狠狠咬了她的精神体一口。黏糊糊的小家伙被吓了一条,委屈地拍打了他的面颊几下,这才忿忿地松开他的嘴巴。 哨兵把让他恶心的液体啐了出去,愤恨地说: “在不知道我的身份,服役单位的情况下就开始审问这些问题……你不觉得荒唐吗,执行官。” 邱少机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不在乎。” 邱少机翘起腿,手肘放在审讯室的桌上支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和密友聊一周的工作情况一样轻松地说: “我不在乎你是谁,服役于哪里,也不在乎这些问题,哗变,指挥失误……那是你和议会之间的事情。” 哨兵再次被这个向导的态度震惊了,这已经是他坐进审讯室之后的不知道第几次,他被气笑了一般说: “那你在乎什么?” “……” 这倒是把邱少机问住了。 她好像什么也不在乎,除了她每次判处死刑之前都会问的两个问题,除此之外,她真的什么也不在乎。 “完成工作。” “好啊……那直接杀了我,那你的小印章在纸上盖一下就好了,很简单。” 邱少机摊开手,一副无辜又无奈的样子,尽管她并没有这些情绪。 “我接到的命令如此,回答问题之后,我就会杀了你的,放心。” “他们不尊重你,”白烨打断她,“案子几经转手终于到了你手上,打了那么长的一同议会专线,假惺惺地委以重任,许诺未来,却又不告诉你为什么,到头来,结果就是问我这么一个荒唐问题?” “你很想笑吧,邱执行官,如果你会的话。” 这次,邱少机没有阻止白烨,她的手指敲在面颊上,耐心地聆听这个聪明的疯子嘴里还能说出什么,他对自己,对整个帝国向导高层,还知道多少。 “如果你什么都不在乎……比如真相,执行官,那你为什么要问刚才那些话题?” “因为议会要我问。” “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白烨盯着她看了很久,恶狠狠地说完后半句。 “听话的狗,到底是我……还是你?” 邱少机知道,他肯定觉得在如此一番话的挑逗下,自己绝对气疯了。 但愤怒这么激烈的情感从未出现在她身上,一如希望、恐惧,还有炽热的爱。 邱少机平静地回望着快把自己说急了的白烨。 哨兵的脸上精彩极了,他一拳打在棉花上,胜利的喜悦慢慢卸掉,转而变成,恨铁不成钢,最后那种幽怨也消失了,变成了彻底的不解。 他不知道为什么邱少机如此平静。 无悲无喜……不被他的言语所动。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邱少机看到她的态度有所转变,这才把话题拉回到自己的控制当中。 “我还有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是属于我个人的。” 哨兵微微挑眉,他有一对儿英气但同时也很灵活的眉毛,当它们做什么动作的时候,会给他原本冷硬线条很多的面孔上增加一丝柔和的优雅,好像是天生服务他狡猾多变性格的性格一般。 哨兵的狐疑并不奇怪。 他并不如他本人想象中那么了解邱少机。 邱少机并非他口中那样,是台对一切命令言听计从的杀戮机器,她对于犯人的生死有着自己的判断与选择,并承担一切判断的代价,这才是刽子手有别于屠夫的地方。 而这些判断又和她复杂的人生以及离群值相对较高的性格与信念有关,但总的来说,她的判断会被缩略成短短的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 “此刻,眼下,在经历了退安委的‘安排’之后,你还想活下去吗?” 和对于议会问题的抗拒不同,面对邱少机的问题。 哨兵的回答非常快,几乎脱口而出。 邱少机冷静、客观地看着他,飞速地吐露出了答案。 “当然。” 邱少机指尖点了点桌面,没有发出声音。 这个答案很不同。 对于大部分用得着审判的军部中级军官来说。 他们并不想活下去。 一方面是因为,荣誉和忠诚是哨兵们精神意志源头,他们短暂而暴力的生命中最沉重的锚点。“祓除”了这些美好的词汇让他们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而另一些,带着理所应当的恨意,除了并不想自己活下去,也不想让别人活下去。 仇恨几乎会让他们在审讯过程中当场狂化,变成毫无理智吞噬一切活物的肉瘤,然后再变成退安委年末绩效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又一专项案例。 但s017想都不想地回答。 “当然。” 没错,邱少机也遇到过一些苟且偷生的人,人嘛,总是有的时候像是英雄,有得时候像是老鼠。 但是那些目光躲闪、可悲的弱者总是刚这么说没多久也精神崩溃地狂化病发作。 而眼前这个哨兵。 把活下去看成是一件多么心安理得的事情。 就像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为那样。 邱少机顿了顿。 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在你看来,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吗?” “没有。” 哨兵几乎又一次脱口而出。 邱少机看着他坚定、不作伪的眼睛。 忽然察觉一丝古怪。 他这么想要活下来,肯定有什么原因,一个好的执行官必须立刻抓住这一丝生的火焰,把他引导到议会想要的问题上去。 “或许,回答议会的问题,能让你获利。” 邱少机直白地表示。 “如果我回答了,”白烨说,“你会放我走吗?”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在酝酿什么。 对此邱少机不做任何保证。 饵咸钩直的程度简直像是拿着刀问鱼要不要来自己家做客一样。 哨兵用及不赞同的目光看过去,抿了抿嘴唇,然后放松了一些说。 “好吧,”他说,“那我就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准备说出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我拒绝回答议会的问题。” 邱少机不置可否。 起身,在哨兵眯着眼睛的注视下,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把“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填在了议会寄来的信件上。 “你确定这就是你最终的答案?”邱少机问白烨并对他展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邱少机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清扫完最后一间屋子的清洁工。 “我给你约后天10点的死刑执行,有任何问题可以现在告诉我。” 对面的哨兵用看从东边出来的太阳的目光打量过邱少机,认命一般低下头,被逗笑了。 “没有了。” “执行官大人。” -- 邱少机整理好东西,走出审讯室的瞬间,观察室里的莫凡医生便跟了上来,他站起来的时候略比邱少机高半头,佝偻了一点身子,从风衣口袋里把准备的新药递给她。 “看来你不需要了。” 邱少机接过药效不错的小瓶子,将其收入囊中。 “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哦呵呵……邱执行官,你没发现你的精神体在本场审讯中,无论是控制力还是配合度都得到了显著的提升吗!” 邱少机看着莫凡因为喜悦和兴奋而略显扭曲的面孔,淡定地问他:“刚才的内容不足以你发表论文吗?” 莫凡咯咯笑了几声。 “您如果能再多和犯人互动几次,让我多观察一下或许更好。毕竟这对你的精神状态也有益。” 邱少机摇了摇头。 “你刚才没听见吗?他后天上午十点就会被注射死亡。” 莫凡摊开手,“还没到后天十点,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新药的制作条件有限、长期利用药物是不可持续的,一个合适的、能够用来进行更人道疗法的哨兵显然对您更有用一些——鉴于所有人都希望您的病情好转。” 邱少机开始有些烦了,她晃了晃小瓶子,问: “这是怎么做的。” “……” 莫凡停下了那种兜售商品的语气,鲜见地沉默了。 但在邱少机拷问的目光下,他还是很快开口了。 “这是,呃,某种萃取物——您可能接受不了。” 邱少机和莫凡原本是边走边聊的,邱少机听了他的话,站稳了脚步,指了指一直跟着自己的蠕动的影子。 虽然她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你觉得我这样的怪胎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吗?” 莫凡了然,挠了挠鬓角。 “这是从稀有哨兵的……尸体的……萃取物,但请放心,我们的提取过程是无菌的。” 邱少机顿了顿。 “既然这样的话,他也能提取吗?” “谁?” “还能是谁?” “哦……天哪……我怎么没想过这一点呢……” 莫凡医生咬着手指思索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 “您说的对,未尝不可。” 邱少机想到那只被莫凡医生关在笼中的大鸟。 食腐的秃鹫……果然和她这样的怪人臭味相投。 -- 被押解回囚室的路上。 白烨保持了鲜见的低气压。 首次交锋给他带来的挫败感实在是有点强。 虽然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之机,但第一次见面就被看起来就性冷淡的向导强制疏导了,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白烨懊恼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鉴于他在此之间,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名向导的疏导。 白烨的语言风格和脸搭配在一起的时候的确轻挑,但他其实和大部分从军校出来的军官一样,长久以来接受的都是略带禁欲色彩的保守哨兵教育。 成为一名合格哨兵,能够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之后,他们才会考虑寻找一名向导作为伴侣。 最后的最后,才是接受神圣的疏导。 这种信念伴随了白烨的一生。 即使是在最需要疏导,濒临崩溃的情况下,他都硬是靠向导素的片剂熬过来的。 没想到只是一次普通的审讯就让他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啊…… 白烨抹了一把脸。 这个破任务真的值得自己付出这么大代价吗? ……真受不了。 就在白烨头疼的时候,一名看守拦下了他。 看守也是哨兵。 看守都是哨兵,让英雄查英雄,让好汉看好汉向来是议会的策略,奈何很多人并不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看守拦下白烨的去路,手指指了指身后一条漆黑幽深的通道。 “s017,有人找。” 白烨狐疑地看了看他,但没有反抗。 他跟着看守走进了幽深的走廊深处。 走至尽头,有一件写着“杂物室”的门。 至此白烨已经大概了解了情况。 看守推开门,领他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领头的狱卒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这间废弃的储物室没有监控,墙角堆满了生锈的刑具——真是个完美的地方。 白烨垂着眼看了他一眼。 搞什么…… 先是有不建立关系就随便给人家疏导的向导,然后还有哨哨恋也来者不拒的看守。 首都人民玩得实在太花…… 短短一天之内就给军校优秀毕业生的三观全都颠覆了。白烨之前的就是和漂亮向导聊聊天,打打感情牌,怎么一下强度就上来了? “长官,您别怪兄弟们不懂规矩,”狱卒舔了舔嘴唇,“要知道,像您这样的重刑犯,在这里可没什么人权可言……” 白烨就着那身破破烂烂的拘束服,靠在墙上,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笑。 “我明白。” 他说完,歪了歪头,像在倾听什么。 忽然,狭窄的屋子里传来缓慢而微弱的震动声,然后—— 咔哒。《 》 14、第 14 章 咔哒。 一声低沉、诡异的声响在密闭空间里炸开。 看守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白烨慢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咔哒。咔哒。 声音越来越密集,这时候,大部分人应该能意识到了,是大型海洋动物的回声定位系统——即使他们一般只是听过动物园海洋馆表演海豚发出过这种声音。 伴随着密集的咔哒声,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压缩变冷,像是空调内机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像是忽然置身于深海底部,头顶有3800米的水压在上面。 看守感到胸腔发紧,呼吸困难,像是被扔出潜艇的倒霉船员。 “见鬼,这什么——” 咔哒、咔哒、咔哒—— 在白烨的注视下,屋子里的声波频率陡然提升。 看守急忙捂住耳朵,却无法阻止那声音渗入颅骨。他的鼻腔开始流血,眼球充血,内脏在那恐怖的共振下颤抖。 白烨紧盯着自己的猎物,对不知道谁抬起手,像是指挥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犬: “别急……别急……” 他短暂地欣赏了一下人类面部扭曲的极端状态,然后放下手。 “去吧。” 白烨轻声说完。 屋子里咔哒一声炸响! 看守的颅骨骤然爆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碎。血雾在空气中t腾起,碎裂的白骨和浆水溅了一地,也弄了白烨一身。 随后,从屋内的黑暗中,无声地浮出一片满是疮疤的鲸鱼皮肤。 伴随着真空吸尘器才能的发出的吸溜一声。 没有完全爆裂的看守尸体残断就这么被白烨的精神体叼走了。 它随后乖顺地没入黑暗的落潮之中。 来去无声。 白烨这才擦了把脸,甩了甩袖子上的痕迹,踩过一滩滩血迹,推开门走进走廊的光亮中。 “……真是什么人都有。” 白烨闷闷地嘟囔着。 虽然后续也经历了一些不快,但主要让他郁闷的,还是那个向导。 他的任务目标。 漂亮得冷冷清清,像是一间空荡的芭蕾舞教室的女孩。 说实话,白烨第一眼见她的照片时,和大部分哨兵一样被她神秘而孤傲的气质吸引了,说不喜欢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只要一想到她精神体的触感、它们玩弄一般对待他身体的态度、还有她一点向导素都不释放,就强行疏导她的蔑视,白烨就羞愤地想要再杀两个路人解气。 但由于滥杀无辜既不道德,也违反法律,更会破坏他的计划。 于是白烨选择随机踹一个囚室的栅栏泄愤。 在果不其然地听到了“**神经病啊!”的哀怨之后,这个倒霉了一整天的哨兵才觉得好受一点。 不然他肯定要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 就在马上回到自己囚室的当口,白烨忽然想到了什么。 发泄情绪虽然有失风度,但也让他被向导弄得发昏发热的脑子清醒起来—— 他调转方向去了每层只有一个的电话亭。 走进去后,白烨没向投币式的老式座机投一枚硬币,而是径直拨通了一串奇怪的号码: 292929 电话神奇地响了两声便接通。 白烨因为双手被覆束缚,拨号的时候只能憋屈地用肩膀而脸颊夹着电话,他也就就着那个姿势,靠着电话亭的玻璃侃侃而谈起来,吐息的热气很快让电话亭的玻璃氤氲上一层潮气,白烨语气像是硬汉推理小说里面的侦探主角,手上则幼稚地像是高中生一样在玻璃湿气上画着桃心。 “嗯……是我,没错。” “我想知道,你们最后把那个怎么处理了。” “能不能今天凌晨之前送回原地。” “有难度?不用问鬼影,我会和他说明白的,说完他就得给我颁年度最佳外聘员工,还要抢着把他的工资分给我。” “好,就这样,挂了。” 白烨打完电话,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手边的玻璃上画着桃心,桃心框着邱少机的名字。 然后,他用骨节分明的食指一抹,桃心和漂亮的连笔字一齐被锐利的横线划去。 宛如一颗无辜的苹果。 被一箭穿心。 -- 邱少机做飞梭回到家,站在顶面出水的花洒下享受了一会儿热水的温度。 只要一到家邱少机就能自动把工作抛之脑后,整洁、空荡的公寓里用来存放她同样整洁空荡的魂魄正好,因此她总能在单调的陈设中感觉到舒适。 洗完澡,擦头发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细节引起了邱少机的注意。 她打开玻璃的除雾键,皱起眉看着自己的脸。 在那张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她发现了一丝微笑。 隐约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邱少机稍稍偏了点头,那一丝弧度就消失了。 当她再次正对自己的时候,微小的笑容就又回来了。 邱少机沉默地来回看了几回,反复确认,终于意识到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好像被焊到了自己脸上,由于她平淡且略带厌世的目光没变,因此只要笑意再多一分,就可以挤进诡异骇人的行列。 现在倒还行。 邱少机不由得嘟囔出声。 难不成真的和那个死刑犯有关系……? 她还是不想相信。 夜晚,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有些辛苦,还是因为她不喜欢的哨兵,邱少机睡得很舒服。 一夜无梦…… 只在清晨的时候,她见到哨兵站在她的床尾,穿着整齐紧绷、还没被她的精神体破坏的黑色拘束服,嘴里叼着口枷,眼里带着报复的狡黠看着她。 他和白天初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不像是从海里被捞起来。 而是想从血海里被捞起来,浑身散发着粘稠的腥甜。 梦里的邱少机想,他又要干什么好事的时候,哨兵就毫不见外地用膝盖蹭上了她床尾的床单,留下甜腻的血痕。 …… 啧。 邱少机有些不能接受,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赶紧检查了自己的床单。 仍然是干净整洁的米白色。 那就好…… 醒都醒了,邱少机坐在床边,盯着整洁的床单发了会儿呆。 她看了看鲜红的激光电子钟上的时间,凌晨四点四十。 距离她无趣的工作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还足够再睡一会儿。 但失眠的预感让她放弃了这个打算。邱少机起身走到客厅,打开了墙面上的全息播放器切换到新闻频道——这是她偶尔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流过大脑,直到困意重新袭来。 全息投影亮起。 首先是一些常规新闻:议会通过了新的税收法案,第七星区的矿产开发进度,某个贵族的订婚典礼……神圣的向导与哨兵的结合,帝国无可动摇的根基。 邱少机靠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 然后,一条突发新闻打断了常规播报。 “突发:今晨凌晨2点,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大楼附近的贫民区发生大规模冲突,起因疑似有人在该区域发现大量金条,随后引发哄抢。冲突造成7人死亡,23人受伤,治安部门已介入调查。” 画面切换到现场。 混乱的街道,破碎的玻璃,还有地面上散落的、在晨光中泛着金色光芒的......金条。 邱少机睁开眼睛。 金条? 退安委附近? “据目击者称,这些金条似乎是从高处落下,但具体来源尚不明确。治安部门正在调查金条的来源以及所有者的身份……据悉,本次涉案金条均为标注铸造信息,这让对于赃物的追查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邱绍基后颈一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全息投影播放新闻的同时呼出了自己的个人终端,发现并没有任何来自退安委的消息。 糟糕…… 邱少机短暂分神的片刻,新闻的画面再次切换,来到了紧急召开的退安委事件通报发布会上。 发布会似乎在退安委大楼十二层的新闻媒体接待室草草录制,陈设布置无一不显露出参与者和举办者的仓皇。 聚光灯像是窥视秘密的眼睛,对着空白的演讲台闪个不停。 随后,狭小接待室的演讲台上出现了一张年迈、疲惫、瘦削的菱形女性面孔—— 程执行官。 她身着退安委的浅灰色西装,胸口别着金色鸽子徽章,面对记者的采访,她先是略显歉意地对着镜头长鞠一躬,随后表情凝重地翻开打印好的新闻稿,简单看了一下,伸手允许第一位记者发言。 “程执行官您好,想必您已经知道了今晨发生的惨剧,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这是一起令人痛心的悲剧,”程执行官的声音温柔而克制,“退安委一直致力于维护社会秩序,但发生如此事件实在是令人始料未及,我们将积极配合治安处的调查行动,虽然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倾向于认为事件与退安委大部分工作人员无关。但不能推卸的一点是,退安委内部最近的确……出现了一些管理上的疏漏。” 程执行官说完,接待室里不停响起快门按动的声音,和记者们惊讶地倒吸气。 “程执行官,您方便就这个问题展开来谈谈吗??” “目前已经有证据证明这次时间和退安委内部的人员相关吗?” “我们想知道目前退安委的安保条件是否能够关押穷凶极恶的战犯,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为他们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面对一句比一句犀利的问话。 邱少机敏锐地发现,程执行官的脸上没有胆怯或痛惜,也没有被步步紧逼的慌张。 她是老谋深算的向导,天生就是要做阴谋家和职业政客的。 就连狡诈的目光都能被她伪装成了专注与审视。 “我不便透露具体细节,”程执行官叹了口气,仿佛真的不想开口一般,接着说到“但我想,某些新晋的执行官可能在处理高危案件时,存在流程上的不严谨,这可能是导致本次案件的重要诱因。”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镜头。 “当然,我相信邱执行官——哦,抱歉,我不应该提及具体姓名——我相信我的同事们都是尽职尽责的。只是有时候,年轻的执行官可能缺乏经验,在面对某些……特殊的犯人时,存在处理失当的问题。”《 》 15、第 15 章 “她们还太年轻,容易被犯人无害的伪装所蒙蔽。” 邱少机和镜头内的女人彼此注视,微微攥起了拳头。 她身后,清晨的黑暗中,腐烂根系一般的影子们顺着水泥墙壁,撼动着整个房间。玻璃桌面上的不锈钢水杯、篮子里面的旧杂志,没有开的洗衣机全都是昨天哨兵的身体一样打着哆嗦。 邱少机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不连续的画面—— 肚子朝天的死金鱼,在紧闭的眼前呈现出负片效果,然后又恢复正常。 紧接着是天蓝色的文件夹,女人谄媚的笑。 “邱执行官,我知道你看不惯姐姐,但……” 哨兵黑色的拘束服,束带给大腿勒出浅浅的凹陷。 “和您联系的同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来上班,也没执行您的命令……” 满是伤疤、被咬的红肿的双唇。 “听话的狗……到底是我还是你?” 失踪的执行官。 失踪的看守。 退安委大楼。 还有——白烨。 那些声音和画面在邱少机的眼前不停切换着。伴随哨兵的尖叫、第一人称视角的镜头。 再睁开眼的时候,邱少机已经不知道为什么站到了镜子面前。 她身后粘化蠕动的触手攀上她的肩膀,用小小的有圆吸盘的爪子钩住邱少机的眼尾、嘴角,像是新婚之夜的侍女一样努力让邱少机露出一个她应该有的表情。 微笑的表情。 “起开。” 邱少机把自己的精神体一把扯开。 “都是因为……”邱少机还想指责这些见色起意的家伙些什么,但最终作罢,“……算了。” 最要紧的是解决问题,一柄快刀总是如此想,只要我解决了麻烦,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而总是罔顾它已然将许多东西斩得鲜血淋漓的事实。 邱少机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正准备把金色鸽子徽章别在胸口的刹那,她好像终于醒悟了什么。 随后,扯掉浅灰的西装外套,换防水的黑色飞行员夹克和长裤,可以用各种电子涂鸦挡住脸的面巾,为右眼佩上只要眨眼就可以收集高清视觉信息的隐形镜片,穿一双略带磁吸力的城市步行靴—— 镜子前人和屋内的陈设顿时格格不如,活像一个出没在自己家里的贼。 但城市的地面潮湿水多,邱少机不得以为之。 她最后从柜子的隐格中掏出一方一圆两件物品。 方的是细卷烟,圆的卵石样物体是她的摩托车钥匙。 邱少机把细卷烟和摩托车钥匙一起塞进夹克内侧的口袋,然后推开家门。 清晨的空气湿冷、可疑,像翻开一页讨人厌的病理学书籍。 连日的雨终于停了,只剩下阴沉沉的云层压在城市上空。 邱少机的摩托车停在大楼的角落——那是一辆老式的机械摩托,不是悬浮飞梭那种依靠反重力引擎的新潮玩意儿,而是需要用轮胎在地面上滚动的古董。 邱少机掀开她平时小心打理的车衣。 骤然现出一台力量感十足的古董摩托。 用蜡打得明亮的亮黑车身整体结实、宽阔,力量感十足,唯独座架处的腰身窈窕,暗合了主人隐秘的审美。 后胎边干净的银色四根排气管左右配平,低调地展示着不凡的马力。。 邱少机跨上车,踩实挡位,拧动把位。 悦耳的引擎轰鸣立刻撕破了清晨的寂静。 邱少机没有犹豫,直接驱车冲下露台的螺旋坡道,进入城市的立体交通网络底层,驶入那些精致的银色悬浮飞梭向来不屑一顾的、肮脏而古老的地面道路。 雨后的路面积着浅浅的水洼,轮胎碾过时溅起水花。 邱少机和她的座驾仿佛一道黑色的流线,熟练地在车流中穿梭。 引擎的轰鸣声和风声混在一起,让她难得地感觉到了一丝……兴奋。 久不出鞘的刀渴望鲜血。 邱少机并不气恼、困囿于突发的危机。 相反,她迫不及待地奔赴这场专为她设下的迷局。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的考场,在一道一道地解开谜题的同时,略带悸动地捏着笔,等待作答的铃声响起。 摩托车在底城下水道一样的潮湿街道上甩出轨迹。 邱少机从不开启导航,她记路。 她记得每一个转角,每一盏信号灯,每一个可能出现堵塞的路口。 只消二十分钟,便足以让她抵达了退安委大楼附近的那条街。 邱少机减速,把摩托车停在路边。 她摘下头盔,用面巾遮住大半张脸,然后下车,向着新闻上发生坠落事件的位置走去。 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地面上没有血迹,没有碎片,连昨晚那些散落的金条都不见踪影。 只有浅浅的水痕,和一小块被封锁的区域——用黄色的警戒线围着,上面挂着治安处的银色骑枪骑士徽记。 邱少机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干净平整,没有坠落物的碎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几个穿着便服的人站在不远处,假装在聊天,但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这边。 治安处的人? 还是别的什么家伙? 没有得到线索,但也在意料之中,邱少机没有理会他们,转身离开。 摩托车再次轰鸣。 她驶向治安处的总部大楼。 治安处大楼比退安委要略矮一些,但占地面积更大。 灰白色的外墙,方正的结构整齐窄小的窗,让它本身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监狱。 事实上,治安处的地下就是监狱——关押普通犯人的地方,和退安委地下关押的那些会上军事法庭的“特殊囚犯”不同。 邱少机把摩托车停在大楼外的停车场,然后走进大厅。 大厅里人来人往,大部分是哨兵。 他们穿着治安处的制服——深蓝色的夹克,胸口别着银色的骑士徽章。 邱少机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些目光里只有警惕和敌意。 邱少机面无表情地走向前台。 “我要见宿挽,”她说,声音平静,“告诉她,是邱……她的同学。” 前台的向导——一个年轻的女孩——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拿起通讯器。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从电梯里走出来。 宿挽是名高大、结实的女性向导,她身上有常年锻炼的痕迹,穿着治安处的制服,胸口和所有治安处的“骑士”们别相同的徽章,只不过她徽章多一圈金边,昭示着她高级调查官的身份。 和堪称坚毅的身材不同,向导有一张温和、有亲和力的,总是微笑的面孔,她栗色的长发扎成马尾,眼睛是浅棕色的,看起来心地善良,像个农业世界来的乡下姑娘。 “少机?”她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惊讶,“你怎么——” 邱少机看了她一眼,然后用眼神示意周围。 宿挽立刻明白了,点点头。 “跟我来。” 两个人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邱少机才开口: “我需要看一个案子的证物。” “……”宿挽没说什么,但表情变了。 “昨晚,退安委附近的坠落事件。”邱少机简洁得单刀直入。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 “少机……我不确定能不能帮你?” “有压力?” 看起来温和爽朗的向导上来就被邱少机直白到有些露骨的发言噎住了。 “不是有没有压力,”宿挽压低声音,“是这个案子……” 宿挽像是所有向导那样深知言语的力量,懂得说话的分寸,最擅长让对话人如沐春风,但她嚅嗫了半天,最后还是向现实低头了。 “对,你说的对,有点压力。” 电梯停在了七楼。 “没关系,如果会让你难办的话,我就走了。”邱少机对她点点头,示意已经半只脚迈出电梯的老同学自己一个人离开。 宿挽看了她一眼,还是拉住邱少机的胳膊,把她从电梯里扯了出来。 “这次最起码要跟我说‘谢谢’。” 邱少机在这个向导面前乖得像是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冷漠而机械,但却让人感觉分外真诚地说。 “谢谢。” “……真受不了你。” 宿挽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带着她走出电梯,避开监控,进入一条狭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办公室,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忙碌的调查员们。 宿挽领着邱少机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 她推开门,示意邱少机进去,然后关上门。 “坐,”她说,自己也在邱少机对面坐下,“你想知道什么?” 邱少机没有坐。 她站在桌边,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平静地说: “所有细节。” 宿挽叹了口气。 “在咱们没被发现之前,想看什么看神,”她说,“但你得答应我……” “你得赢下这局。” 邱少机眨了眨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 和乐于助人的老好人外表不同,宿挽和邱少机有着相似的现实主义。她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卖人情,什么时候得“忍痛”把朋友拒之门外。 押注的标准也很简单。 她的朋友会赢的时候。 而邱少机这样的家伙……看起来就很难输。 宿挽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放在桌上。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11点47分,我们接到报警,”她说,“有目击者说看到一个手提箱从楼上掉下来,箱子打开了,里面全是金条。金条掉下去的位置很寸,恰好在穷得叮当响的‘老兵军营’里出现,后果可想而知,那里旋即引发了骚乱——械斗,这可一点也不光荣。” “物证呢?” “哈……别提了,已经全部收集起来了。”宿挽摇头,自嘲地说,“动作快的不像是我们治安处的手笔。” 她打开档案袋,拿出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取证照片常有的曝光格式,红白格子比例尺前放着24寸黑色皮面手提箱,箱盖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但箱体完整。 金条则整齐完整的被排列起来,每个取证,三视图一个都没放过。 邱少机盯着照片看了不到一秒就发现了问题。 做局的人简直把她当傻子一样糊弄。 金是一种很柔软的金属,更不用说一个完整的手提箱。 “箱子在哪?” “证物室,”宿挽说,“你想看?” 邱少机点头。 宿挽并非完全愿意,但她还是取舍了一下,站起身。 “跟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