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我是gay》
3. 第三章
“要拦下四殿下吗?”
随从下意识摁住腰侧佩剑。
陈鄞仍然眺着远方,狐裘大氅露出的一双眼,眼底权衡有,深谋有,远虑有。
思量了一番,他抬手:“回去吧。”
随从向来是看不清陈鄞心思的,唯有听命:“是。”
陈鄞拢了拢袖:“让大夫候命。”
天寒,为愚蠢的花瓶着了凉那就得不偿失了。
簌簌,簌簌——
陈最死命奔跑,在雪地绵延出一串急促慌张的足印。
龙椅还没坐上,要是被宁十八宰了,他死不瞑目。
但陈最养尊处优惯了,去哪不是净街仪卫开路,玄甲铁骑簇拥殿后。他只需懒倚在温香暖玉的马车里,连伸手撩开缀着宝珠的车帘,都觉得腕子沉。
此刻拼死跑出的这两里路,全凭心里那把对龙椅的贪火撑着。但逐渐的,就失了力,每一次喘息,冷风吸入喉中,都像刀子在刮他五脏六腑。
头皮还疼!
实在跑不动了,陈最双手撑着双膝,喉间‘嗬嗬’作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脏器在互相撕扯,疼死他了!
又怕短暂的休憩正被宁十八追上,陈最慌忙回望——宁十八竟然落他一大截。
穷苦憨厚的木匠,哪怕是冬日,足上也是一双单薄的布鞋。鞋底没有防滑的纹路,在湿滑雪路格外难行。
因着被陈最最后那句‘下贱东西’惹怒,宁十八脱了鞋子追。不过他腿上本就有挫伤,加之城郊路面杂乱,哪似城内平静,追几步就被藏在雪里的尖石、硬枝扎一下。
淋漓的血珠子滚进了陈最留下的足印里。
仿佛闻见了血腥里低贱的气味,想到自己被宁十八搞得这么狼狈,陈最抬高嗓音:“宁十八,你等着,本皇子不宰了你,枉本皇子一世英名——咳咳咳。”
叫嚣声里呛入风雪,陈最撕心裂肺地咳。余光瞥见宁十八这傻逼又开始,他拔腿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雪幕被一片森然轮廓劈开——
令旗在辕门高处猎猎抖动,深雪难掩震天的喊杀与金石交击之声。
陈最一顿,是个校场!
京都外校场众多,虽不知是哪个将领驻在这校场里,但,他有救了!
曙光就在眼前,陈最回光返照似得双腿恢复全部力气,朝着校场狂奔。
甚至他还抽空回头看了宁十八一眼,这蠢货竟然还追呢?看不见前面那么大一个校场?
扑向辕门,陈最扯着声音:“来人!来人!有逆贼行——!”
‘刺’字还没说完,陈最戛然而止。
他的靠近早就被察觉,辕门下,几名兵卒如铁钉般楔在雪中。约莫是陈最披头散发,兵卒没认出他身份,冷酷将他拦住。刀未全出鞘,却已露出一截冷冽的寒光。
一般情况,陈最会斥他们不长眼,胆敢对当朝四皇子拔刀相向。
但此时,陈最只是吞咽一下,把尚未来得及说出的‘刺’字吞回腹中。
他怵然盯着几名兵卒。
无一例外,他们用一块暗哑无光的黑布覆面,鼻子眉毛全然不见。一身墨黑劲装,腰束皮革,外罩玄色软甲。甲片如鳞,风雪扑在鳞上竟不沾不滞,悄然滑落。
沉默。精悍。肃杀。
连雪花都不敢造次。
——覆面军!
——老二陈桁的覆面军!
陈最:“……”
比起陈鄞那条狗,陈桁这条狗更让陈最忌惮。
他们兄弟四人中,陈桁是唯一一个手握兵权的人。
老大玩阳谋,老三玩阴谋。陈桁不同,他不与人争口舌,不与人玩心计,他……
有一回陈最惹到他,那都不算惹,顶多是讽了两句,甚至陈最话都还没说完。一根凌厉箭矢破空而来,擦着他脸颊,顿时,他面上火辣辣的痛。
随后‘噔’的一声巨响,箭矢正中靶心,陈最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随从被箭矢射爆了脑袋。血沫肉沫溅了陈最一身,每每回想时都想吐。
陈桁面冷心更冷,屠俘、屠族、屠城,活脱脱的现世修罗。但他自个儿不知世人对他的评价,或是不在乎。他心中自有一套是非正恶的标准。
不容他人置喙的标准下,他是正,陈最是恶。
啪嗒啪嗒。
宁十八的脚步在身后响起,陈最冷汗都下来了。
要是被陈桁这条狗知晓他强占之事……
陈最转身就跑。
宁十八本质是个老实人,若是他诚心求饶,兴许还有活路。就算宁十八被他逼急,非要他死,想来死的也不会太痛苦。
陈桁就不好说了。
陈最都能想到,陈桁会怎么裁决自己。
“十八兄,宁兄。”陈最朝着宁十八挤眉弄眼:宁十八,这是西郊校场,咱俩的恩怨先放一放,待离了西郊校场,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拜托拜托。
宁十八当然看不懂陈最眼中的期望,他甚至有些懵,不知道陈最怎么突然热络地朝着自己奔赴而来。
而陈最的身后,覆面人紧随其后,几乎没费力气就追上陈最。
一鞘敲上陈最脖颈。
砰。
陈最身子像一袋破谷子般瘫软下去。
嘶——疼——
陈最悠悠醒来,眼角红痣随着眼皮轻轻一掀,但意识还没完全归于身体。
只听得耳侧一道醇厚质朴的声音。
“四殿下说小人只是动嘴皮,是他一笔一画写下《木石纪》。”
“他将小人打了出去。”
“小人曾寻过三殿下,可三殿下却想要小人性命,三殿下与四殿下分明是一伙的。”
“小人自知绑走四殿下是大罪,但小人不惧!若不能让家父瞑目,小人活着也不如死了。”
听出声音来自宁十八,陈最疑惑:宁十八,你向谁告状呢?本皇子出身尊贵,你当真能告倒本皇子吗?
等等。
告状。
陈最身形猛然一震!红痣震颤。
军帐内没燃炭火,寒意从夯实的泥地渗出,从紧绷的牛皮帐壁沁入,丝丝缕缕,缠绕骨髓。帐内空旷,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边角磨损的牛皮舆图、一张硬木军案、一个粗铁箭壶外,别无他物。
只有人。
数名覆面军士沉默而立,彼此间保持着宽阔却有序的间隙,像一道道精确计算过的铁栅,共同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压迫之笼。
而陈最,被粗糙的牛筋绳绑在一列箭靶上,箭靶深植于泥土。
他就是囚笼里仍然观赏的囚徒。
陈最立刻抬眼,目光焦急又慌乱地在覆面军中穿梭。
很快,他在覆面军中锁定一道身影。比起其他,这道身影更加高大,腰间皮革收束得更紧,将其蓬勃的身形勾勒得加蛮横霸道。
这道身影与陈最正对而坐,因着身形伟岸,身下的硬椅比寻常椅子要宽上一倍。
这道身影也覆着面,覆住了将士心中‘皇族不能死’的顾虑,因此凶猛地带头冲锋。
帐内死寂,只有宁十八的声音。
“事情就是如此,要杀要剐……”一开始宁十八的音色还算坚韧,但目光触及面前的覆面人,他自个儿都没发觉自己的声音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随便吧……反正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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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都是一丘之各。”
“是一丘之貉!”陈最出声纠正,“闭嘴吧你,宁十八。”
“醒了?”
椅上的覆面人开口。
是陈桁的音色。
尽管陈桁也覆面,陈最还是感受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朝着自己碾来。
“你认是不认。”
陈桁问。
陈最道:“我不认如何,认了又如何。”
“认,还是不认。”陈桁又问。
看见陈桁起身,陈最赶紧道:“陈桁,这事不归你管吧?你要管这事就是越俎代庖!”
高大的身影如山岳倾轧而来,陈最道:“二哥,你听我解释。”
陈桁脚步未停。
陈最语速极快:“我并非强占《木石纪》,宁十八只是一个山野匠人,大字不识一个,若《木石纪》署他宁十八的名,世人只会质疑内容。《木石纪》只有署名于我,以皇子之名担保此技之重,刊行后才有人重视。”
陈桁脚步并未有丝毫迟滞,见此番说辞在陈桁这里行不通,陈最色厉内茬:“陈桁,我母妃为救父皇而亡,是父皇追封的皇贵妃,我的名字写在奉先殿,祭在宗庙里!你敢动我试试!”
可纵然都搬出母妃了,陈桁靠近过来。
在陈最面前,堪堪止步。
陈最深吸一口气:“陈桁,你好好想想,为何父皇收回你的尚方宝剑!如果你动了我——”
“四弟。”陈桁说。
这个称呼让陈最一顿。
一时怀疑自己听茬了。
陈桁这条狗有着自成一套的善恶评判,他看不上陈最这种只会搞小动作的恶人。
平时碰见了,多给陈最一个眼神,都算陈最赢了。
别说唤‘四弟’,就连陈最的姓名都不曾唤过。
陈最古怪地看着眼前的人。
陈桁扯下面上黑布,露出锋利眉眼。用着商量的语气道:“书还他,我送你回去。”
大抵是寡言,以及不习惯与人商量,陈桁这话显得僵硬无比。
宁十八不可置信地抬头。
陈最也不可置信地抬头。
吃错药了?
陈最试探:“我可以还书,只是书被老三抢走了。要不然,你去找陈鄞?”
陈桁颔首:“好。”
侧目对宁十八道:“三日后来西郊校场取书。”
宁十八愣了愣,砰砰磕头:“小人谢殿下大恩,小人为殿下当牛做马。”
陈最一旁瞧着,怎么看都觉得陈桁不对劲。
随着陈桁伸手,陈最目光下落。
视野里,陈桁那双手比他的整整大上一圈,腕骨又粗又大。
他为陈最解绑,常年握刀拿枪的手覆满老茧,隔着衣料,磨得陈最皮肤发痒。
紧缚的绳索解开,陈最光顾着打量陈桁双手去了,忘了自己身子无力,一下没了束缚,猝不及防朝前跌去。
被陈桁一把捞起来。
陈最身体一僵,定格原地。被强悍力量稳稳承托,陈最显出茫然。
陈桁最讨厌被人触碰。
尤其是他这样的小人。
现在又是亲自给他解绑,又是亲自扶他。
陈最仰起头。
“头发散了。”陈桁说。
陈最因为太过惊讶,脱口反问:“所以呢?”
陈桁:“椎髻成吗?”
他定定看着陈最眉眼:“我只会这个。”
陈最:“……”
陈最:“??????”
“陈桁。”他狐疑甚至是惊疑地对上陈桁的目光,“你,你鬼上身?”
4.第四章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在干什么?
陈最怔然地望着眼前虚空。
他脑子里滚过许多杂乱的念头,大多是这些年来他与三条狗你争我斗的过往。
这样的争斗从他还在娘胎就开始了,他是躲过藏红花,避开鹤顶红,撑过无数滑胎药,顽强地来到世上。
他是谁。他是大梁四皇子陈最。
他在哪。他在老二陈桁的军帐里。
他在干什么。他正坐在陈桁用于推演沙盘、处理军务的硬案上,而陈桁站在他身后,手持木梳,正替他束发。
陈最:“。”
这个场景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诡异。
感受到粗粝又宽大的手掌拢着自己头发,篦齿插入发丝,一下,又一下轻轻刮着。
陈最越来越坐不住。
他总担心陈桁会将就手中梳篦,给他脑上来一梭子。
以陈桁手劲,他后脑勺能被敲得凹瘪下去。
陈最担惊受怕,坐立难安,忍不住出声:“偌大的覆面军军营里就找不出一个会束发的婢子?”
陈桁:“没有。”
陈最不太信:“那平日里,将士的头发如何打理?”
他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与‘何不食肉糜’相同,反正大梁尊贵的四殿下是不会自个儿动手梳发的,他的一切起居都得有人伺候。葡萄要人剥了皮,头发自然也要别人拢。
“互相弄。”
“互相弄?”大概是军帐里燃起的炭是去岁旧物,陈最熏得脑子有些胀,说话就没过脑,“覆面军互相弄头发,也互相□□屁股?”
话音砸地,陈最立马就后悔了。
——那只拢着他头发的大手停了,木梳的齿尖悬在他颅顶,像一把将落未落的刀。
陈最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后站着的不是貌美温柔的婢子,而是陈桁。
这条狗的名字能止孩童夜哭的。
陈最脱口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外面传的。”
他祸水东引:“就,玄阳街东头那家说书铺子。”
余光瞥见陈桁映在地上阴影,陈最道:“其实我也只听了这一句,我最厌恶男风,这等污秽不堪之言,多听半句都嫌恶心。”
这话半真半假。
半真是他确实厌恶男风,他无法理解两个男人勾手亲嘴,更难理解两个男人身形交叠,行鱼水之欢。
半假是,他忍着恶心听完了。赏了银子,是为嘉勇说书先生之胆量,竟然敢编排到覆面军头上,把一个铁血军营硬生生说成了风骨柔情之地。还提醒说书先生早日料理后事,免得突然横死,来不及准备。毕竟是自己的白事,旁人哪有自己亲自来的尽心尽力。
陈桁默然,地上阴影凝定。
陈最担忧身后这头畜生按捺不住凶性,转移注意道:“其实老大才是说书先生口中常客,不只是玄阳东街的铺子,京都里的所有说书先生都爱讲老大。”
陈最:“他们说老大——”
为了满座挣点碎银,说书人的那张嘴招人恨,也招人爱。
陈最闲来无事时便爱去听他们说书,因此记忆深刻,将说书人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大梁四位皇子,其中最是风月的当数大殿下。”
“诸位可知胥恨?”
“是了,就是诸位所想的那个胥恨。”
“胥恨入京为质那年十五岁。”
“少年锋芒傲骨,不知隐忍。诸位想想,这样的性子,得招来多少嫉恨呐。诸位又想想,繁华京都,少年孤身一人,他的家乡,离他茫茫千里,受了欺负怎么办?只能往着家乡的方向眺,那眼里盈着眼泪,就是不肯滴落。”
“只有大殿下。”
“只有大殿下不欺他,不辱他。”
“二人共骑竹马,同阅诗书,分饮烈酒,笑掷年华。怎料昔年抵足而眠的知交,终究不敌宿命。一个是大梁皇子,一个是幽朝质子,宫墙之上,殿下挽开强弓,指尖颤抖,亲手射出的箭矢,贯穿挚友的同时,也贯穿了年少誓约。”
“呜呃——”
“温无涯知道不?”
“有着‘天下第一才’之称的温无涯便是大殿下门下第一位门客。但诸位可知,温无涯其实不叫温无涯,他原名叫——温糟粕。”
“温糟粕乃外室所出,其父把他当作人生污点,取名‘糟粕’,以提醒自己年轻犯的错。”
“而温糟粕怎么就成为了温无涯,怎么就成了‘天下第一才’?”
“是了,是大殿下。”
“一句‘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温糟粕变成了温无涯。你赐我名,望我春风得意。我为你赌上所有的年岁与名姓,誓让史书工笔写尽,为你献一场河清海晏。”
“可惜——”
“最终病骨支离,油尽灯枯。未及写就你我终章,是我此生抱憾。”
“呜呃——”
“还有那卫书——有水吗?渴了。”
陈最讲得口干舌燥,转头讨水喝。
待要到了水,几口下肚。他问陈桁:“我说到哪了?”
陈桁对老大风雪丝毫不起兴趣,他盯着陈最的头发。
陈最的头发跟他自己的头发不一样。
他自己的头发一挽,一簪就行,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簪子,戴上斗笠,头发就和竹篾稳稳缠到了一起。
但陈最的头发跟绸缎似的,又黑又亮,还滑。
陈桁拢起来,松下去。
拢起来,松下去。
又拢起来,又松下去。
可陈最的发冠遗失雪地,手上能用的,就只有簪。
陈桁伸手摸向腰后,想削去陈最一截头发。
陈最丝毫不觉,老大陈峯的风花雪月他说得上头,继续道:“那些说书的、听书的只顾着惋惜,却不曾发现,这些人死后,老大的悲伤都一个样。”
“同样的拂泪动作,同样温度的眼泪,同样的向下而抿的嘴角。”
“哈。”陈最道,“这些人也不曾深想,为什么老大身边人的结局都不好?兴许他们的死就是老大——”
话音同时,帐外似乎传来一阵极轻的、又刻意淹没在风雪里的脚步声。
陈最并未察觉,但陈桁摁住腰间匕首,像是感知到危险,敏锐抬头。
“我只是利己,并非没有人性。”
一道温和而清晰的声音,穿透帐帘,切了进来。
陈最抬眸。
帘帐被撩开,寒风卷着雪沫率先涌入,随后,一道颀长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
他褪下大氅,一边抖落落在氅上的雪,一边掀眸朝着帐中二人看来。
平静的目光先是掠过陈桁摁在腰间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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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指上,随后才落向陈最。
“老四。”大皇子陈峯似有无奈,“背后嚼人口舌,非君子所为。”
陈最惊愕。
今日是怎么了,三条狗怎么轮番登场?
“你怎么来了?”陈最纳罕出声。
陈峯已入内阁,事务缠身,怎么跑到僻静的西郊校场来了。
但陈最很快察觉这句疑问让自己落入下风,他重整表情,道:“你怎么来了?就不担心虞归寒按制查问?”
陈峯不紧不慢:“我若不来,你的头发要收束到几时?”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名婢子从帐外鱼贯而入,她们各自捧着托盘,盘中置梳、置冠。
“奴婢们见过二殿下、四殿下。”
看着盘里的物件,陈最拧眉。
托盘所呈列无不再说,一切全在他陈峯掌握之中。
陈最抬眸,迎上陈峯目光。
陈峯与陈鄞那条阴险的狗有所不同,陈鄞会遮去眼底的精明算计,陈峯不会,他会光明正大地看你,也不惧你光明正大看他。
子落何处,意图何为,他皆坦荡示于眼前。
“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去?”陈峯笑笑,“你二哥今日要操练将士,无暇送你。”
陈桁视线沉沉,压在那四名婢女身上,最后钉在陈峯含笑的脸上。
陈峯提醒道:“‘非急务而直闯中军者,杖三十’,老二,这是你立的军律。”
陈桁启唇:“所以你是来领罚的。”
陈峯道:“我送四弟回府为何不算‘急务’?”
陈桁不与陈峯逞口舌,他松开陈最的发,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似山岳倾移,在地面投下极具压迫的影。
哎哟喂。
两条狗这是要咬起来了?
陈最扒开眼前垂落的发,眼露兴奋。
这就是大梁的皇子。
兄友弟恭,团结友爱。
“二殿下,二殿下。”
见势不妙,军师急急跑入,“不好啦不好啦——”
嘶。
半路杀个程咬金。
陈最不爽暗骂,也不知陈桁从哪找来的狗头军师,每回的狗咬狗都被他打断!
军师嚷嚷着,拉着陈桁往外走。
可怜军师身量不及陈桁胸口,愚公移山一样,非但没有拽动陈桁半步,反倒自己是气血上涌,满面通红。
逼得无奈,军师踮起脚,死死攀住陈桁肩甲,附耳在陈桁耳边说了什么。
军师的声音放得极低,陈最虽挨着二人极近,却什么也没听见。
只能从军师遮遮掩掩的口型里,看到军师说了什么‘梦……’什么“大局……”
陈桁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缩紧。
陈最心头像被猫爪挠了一下,什么梦?什么大局?
到底说了什么啊,陈桁这表情不太对啊。
“老二。”陈峯道,“操练再不开始怕是来不及了。”
军师道:“是是是,大殿下说得是。”
他拽着陈桁这座大山往外去,这一回竟然真将陈桁拖动了。
只是与陈峯擦身时,二人目光于空中猝然撞出一串火星。
被军师拖着将要走出帐外,陈桁却猛地停住脚。
军师急得跺脚:“殿下。”
陈桁看向陈最,问:“簪,还要么?”
5.第五章
再意识不到问题,陈最枉费与三条狗斗了这么些年。
况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最深谙这个理儿。
他伸手,陈桁以为他是来拿簪,就把簪放在手心里。明明这簪也不短,但躺陈桁掌心,却显得短小,因着又是乌漆嘛黑的颜色,活像一截烧火棍。
“谁要你的东西。”
啪——
陈最一巴掌将簪打落在地上,这还没完。
陈最这人心量狭隘,宽以待己严以律人,允许他害人却不准别人害自己,哪怕只是想法也不成。
军帐的地面就是夯实的土,没铺地毯。隔着靴子踩上去都觉得磕脚,更别说一支脆弱的簪子。
落在地面,一下就摔成了两截。
陈最从鼻子里哼了声:“老二,你杀孽太重,你的烧火棍簪了折寿,还是送给老三吧。要是能送走老三,你也算做一件好事。”
陈峯蹙眉:“老四,你放肆。”
陈最其实也怕触怒陈桁,说这话的时候往陈峯身后躲,想着陈桁若因此拔刀,他就把陈峯推出去挡。
簪断人顿,军帐里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凝固。
“簪子圆润,四殿下一时手滑……不过无事,这样的簪子军营还有许多。”军师打着圆场,俯身去拾簪子时,一只大手先一步将断簪拾了起来。
是陈桁。
陈最警惕地盯着他,生怕陈桁把两截断木插进他两颗眼珠子里。
视野里,陈桁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握住了拳,因着手掌宽阔,蜷起五指时,就看不见簪子的影了。
瞧不见簪,陈最只好去看陈桁,只见陈桁沉默地拉起黑布,覆面后撩起帐帘。
帐帘厚重,陈桁一离开,它就倏然落下来,将陈最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就走了?
陈最有些不可置信。
老二今日反常得有些奇怪,束发送簪就罢了,他都差没骑到陈桁脖子上了,陈桁却一声不吭。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陈最看不懂陈桁这出戏,就去看军师。
大概是没料到陈最的视线来得突然,二人目光猝然对上。
“大殿下、四殿下。”军师立马就垂首,“小人告退。”
陈峯应了声,军师如蒙大赦。
陈最:“等等。”
军师装作没听见,脚下抹油,一溜烟也蹿得没影了。
陈峯拦下要追的陈最:“干什么去?”
能干什么,当然是追这狗头军师。
方才对视,他发现军师看他的眼神带着一丝遗憾,好像他做了错误的抉择,不久的将来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或作平日,陈最一定叫人拿下这狗头军师,再严刑逼供,直至从狗头军师嘴里说出实话。
可眼下情况是,两尊瘟神只送走了一个,身边还有一个。
身边的瘟神道:“别闹了,大哥送你回去。”
不对劲,全都不对劲。
陈最警惕地将陈峯扫量几遍。
何止是陈桁奇怪,陈峯和陈鄞都不对劲,三条狗的行为举止反常得诡异。
陈最道:“天还没黑,宝佛寺离西郊校场也不远,不若移驾宝佛寺,你这浑身透着邪乎的模样,最好是请住持为你诵几遍经,我就不劳你费心了。”
陈峯道:“若是晴天快马,从西郊校场到你府上不过半个时辰,若是马车缓行,需费一个半时辰,若是徒步而行,怕是走到天黑也望不见城门,途中若再遇上豺狼虎豹,那就要走到……”
他眉眼弯起,一名婢子上前,为他拢上大氅。
“下辈子。”
陈最撩开帐帘:“大哥的车架停哪呢?”
陈峯笑了声,跟上陈最:“四弟身上优点无数,可大哥最喜欢的是你的审时度势。”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马车里,陈峯伏案票拟,小几上两摞奏章,垒得整整齐齐。
折腾这一天了,陈最累得骨头缝里都透出酸软。被宁十八揪过的头发像是铅坠,挂在他脆弱的头皮上。被刀鞘敲过的脖颈大概已经淤青,陈最不看也知道,他皮肤娇嫩,常常不知怎么就撞点青。被捆过的身体发酸发胀,那头皮筋捆得极紧,马车颠簸间,他都恍然自己还被紧紧束缚着。
陈最怒从中来。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宁十八。
他想把宁十八给活剐了。
眼珠子转悠几下,陈最计上心来,三日后要去西郊校场取书?好,本皇子就伏在半路,你宁十八敢来,本皇子就让你没命回!你想当孝子,本皇子就掘了你爹的墓,把你塞进去,把你爹晾外边。
“又想什么坏招呢?”
静谧的车马里,陈峯声音温润。
陈最拉回思绪,没好气道:“在想胥恨、温无涯、卫书、公孙玉、姜瑜子……”
他上下嘴皮一碰,说出一串人名来。
然而这些名讳都没能让陈峯露出一丝破防的神态,反而是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他:“老四,你这张嘴啊,日后会惹祸的。”
“少摆出兄长的架子。”陈最目光下落,“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陈峯——”
他看到陈峯正在书写的票签,票签上不止陈峯笔墨,还另有一道笔迹,笔迹遒劲庄重。
但不知怎的,陈最瞧出字形中似有克制,每一笔收回时都着力镇压,仿佛若不如此,字迹就会暴动、会脱狱、会挣裂、会崩坏、会跃然纸上。
这是谁的字迹,陈最不知道,但他知道内阁中能与陈峯分庭抗礼的就只有一人。
陈最故意道:“大哥和宰相相处得可还融洽?”
“如你所见,笔锋相砥,寸步不让。”陈峯给陈最丢了一张毯,“老四,安静些,这份奏章耽误不得。”
那是虞归寒的笔迹?
文人不应该都是一手清隽小楷,每笔每画都束于方寸?也不知为何,虞归寒的笔锋给陈最一种寸寸自囚的感觉。
“耽误不得你还来接我?”陈最抬眼,“你耍什么花招?”
“收买你心。”陈峯答得坦然。
“你也买得起?”见陈峯重新执笔,似是不打算再理会,陈最踹矮几桌腿,害得陈峯一笔斜飞出去。
“怎么这么顽劣?”陈峯不赞同地回望,用袖子吸附票签上多余墨点。
陈最防备:“好端端地,收买我做什么?”
“自有我的用处。”
“你——!”
想到陈桁、陈鄞,陈最谨慎地问:“老二老三也想收买我?”
陈峯:“我只知我心。”
陈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不会被你们收买的。”
“事在人为。”
“你他——”
“明日我会让教养嬷嬷去你府上。”
“去他的嬷嬷。”陈最张牙舞爪,“奉劝你们最好别打我的主意,大不了鱼死网破,看谁怕谁。”
“鱼死网破?”陈峯叹了口气,再次搁笔,静静地看来,“老四,不要这么做。哥哥们疼爱你,与你拉近关系,这是好事。别做傻事,惹哥哥们生气。”
“呵。”陈最道,“我是吓大的吗?”
“肺腑之言。”
车马内脚炉鼎立四足,炭火温而不燥。
陈最恨不得将白炭塞进陈峯嘴里。
三条狗果然在计划着什么,陈最沉沉地看着眼前的狗。
陈峯柔下声音:“是否鱼死网破随你,需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选择关乎哥哥们怎么待你。是选择被哥哥们照顾疼爱,还是其他,皆在你一念之间。倘若你真要鱼死网破,尝尽苦头后记得回忆大哥的这番话,也好再给那时你添一笔刻骨悔意,使我快哉。”
陈最转头去找炉子,陈峯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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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陈最心思千回百转,恐是大朝会在即,他票数与三人接近又得圣心,这三人坐不住了。
终于捱到府邸,侍卫们焦急涌上来:“四殿下,四殿下,您还好吗?”
有脸问?
陈最朝着最近的人一脚踹过去。
主子一脚,哪敢躲,那人硬生生接下来。
那侍卫被踹得一个趔趄,却立刻顺势跪倒在雪地里,垂下头:“卑职护卫不力,致使殿下受惊,罪该万死!”
哗啦——
整齐的声响,皇子府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
陈最将一天的气全撒在这些侍卫身上:“都跪着吧,没本皇子的命令,不准起身!”
他用力一掀袍襟,带着满身火气与狼狈往府邸里去,而那辆车马还停在府前,陈峯的声音响起:“老四,肴洐当年为救你坠马伤了腿脚,平时走路时都有跛脚,天寒地冻,这么跪着恐会牵起旧疾。”
肴洐便是被陈最一脚踹倒的那个侍卫。
陈最看了看肴洐,肴洐跪得端正,脑袋深深埋着,额前的碎发有些长了,丝丝缕缕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悄然降下的夜幕中看不清他任何神情。
陈最怒极反笑:“肴洐,还不谢过大殿下--体谅。”
肴洐:“是。”
于是,他对向车马所在,却还是跪着。
陈最只是让他谢,但并未让他起身。
“卑职谢大殿下--体谅。”
“天色已晚,早些休息。”车马门帘被放下,车毂转动缓缓离去。
待彻底送走了陈峯这条狗,陈最看向肴洐:“混账东西,腿有暗伤为何不说?是觉得四皇子府没钱治你的伤?跛脚就算了,还让老大那条狗看出来,借机教训我?”
“卑职有罪。”
“跪着吧。”陈最扔下一句。
“是。”
夜里风雪更盛,府前众人很快被淹没。雪夜静籁,肴洐始终垂首,发丝扫在眼前,腿脚痛起来,他却只是怔怔地想——
殿下的衣裳脏了。
夜深人静,卧寝烛火将尽。
陈最身子又疲又软,像被抽了骨头。
‘你的选择关乎哥哥们怎么待你’。
耳畔浮起陈峯的声音。
陈最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帐顶繁复绣纹。
陈峯在车里说了一堆听不懂的屁话,唯独这句话烙在了陈最心底。
他骨碌坐起身,丝绸寝衣滑落肩头,露出白日被捆出的、尚未消退的红痕。
老大说得对,他的选择关乎三条狗怎么待他。
他若成王,三条狗就得伏在他脚边,给他舔鞋。
他若成寇,三条狗会冲他狂吠,还会翘起这一条腿往他脚边撒尿。
大朝会只剩半载,而龙椅只有一把。夺嫡之争将要分出胜负,此时此刻,他每个选择都至关重要。
“真当老子是个会被蔗霜哄骗的稚儿?”
与三狗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斗不过了,就鱼死网破。
陈最翻身下榻,行至书案,拿起笔在纸上一通发挥。
末了,一把推了窗。
动静惊醒守夜的侍从,忙爬起身来。
“来人!”陈最抬高音量,呼啸涌进的雪尘中,眼尾那粒红痣幽幽发亮。
罚跪在府外的侍卫们重新聚拢在窗外,为首的肴洐依旧垂首,等候陈最吩咐间,肩头覆上新雪。
“去。”陈最将宣纸扔出,薄薄宣纸打着旋,被肴洐稳稳捧起。
“京都的说书铺子是需要一些有关大皇子的新故事了。”
“是。”
“再把二皇子身边的狗头军师抓来。”
“是。”
“哦,对了。”陈最似想起了什么,“三皇子府上那个最会种药的哑奴唤做‘桡玉’,打断他的双手。”
6.第六章
五日后。
京都,玄阳东街,说书铺子挂着一面青布招幌,幌上写‘听书赠茶水’,下方小字‘连听三日赠金瓜’。
今日满座。
二楼雅阁,暖意烘面。
陈最半躺半坐,小厮跪行为贵客送上金瓜。他睨一眼,那哪是什么金瓜,而是盐焗过的瓜子,外壳呈淡黄色。
陈最抓起一把朝着小厮打去:“糊弄到本皇子头上了,带着你的金瓜滚。”
小厮忙不迭跑了。
说书先生捋着长须,摇头晃脑道:“那姜瑜子也去后,大殿下可是狠狠伤心了三日。三日过后,大殿下方才振作起来,而腰间的佩玉颜色愈发饱满。”
砰——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
“为何三日滴水未进,大殿下不曾消瘦!为何腰间佩玉翠色欲滴!为何大殿下身边的人结局都不尽如人意!”
陈最轻轻闭眼,指尖在半空轻点。
这些说书先生下限低得令人发指,真真假假不重要,只要能引来听众,一张小嘴儿什么都能说。
陈最写在宣纸上的故事,那可是大受欢迎。
“听宫里老人说,大殿下佩玉并非凡玉,那玉会吸精气,再反哺主人。每吸一分精,色泽便深一分。胥恨去时,玉中一道血丝,温无涯去后,玉色转浓。如今那玉翠得透亮……”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台下听众听得屏息。
陈最听得满意极了,正要赏。隔壁雅阁,比他快一步。
“大殿下赏!”
陈最倏然睁眼,满座死寂,说书先生面色刹那苍白。
随后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自二楼雅阁而响,慢步下楼。
陈最于帘后,盯着陈峯身影。
陈峯坦然沐着众人视线,腰间挂着的玉坠,足有拳头大小,水头极足,流转的翠光简直闪瞎众人狗眼。
铺里更安静了,连呼吸都放得极低。
陈最:“?”
那块玉,是他的!
他的,他的!
他放在府里藏宝阁,锁在七重机关匣子里,是什么时候落到老大手里的?
陈峯,你果然是个伪君子!偷老子的玉,还戴出来招摇过市!
陈最浑身的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他大怒,气急败坏地对左右两侧道:“愣着干嘛,还不把老子的玉抢回来。”
然则,不等随从出门,陈峯若有所感地朝着二楼雅阁看来。
与陈最目光相撞时,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抬手,慢慢地、势必要陈最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动作——曲起指节,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敲打那枚硕大温润的玉。
小惩大诫,下不为例。
远远隔着,陈最都能听见敲打的声响。
笃。笃。笃。
“去给老子找把刀来。”陈最气血上涌,“老子要砍死这条不要脸的狗。”
“殿下,万万不可啊!”不敢想象大梁两名皇子当街对砍的画面,随从跪着极力相阻。
“松手!”陈最两条腿被随从各自抱着,任他怎么踹都不敢松懈一分力度。
直到陈峯的身影消失于说书铺中,肆中凝固气氛逐渐融化,随从才匍匐于地:“属下冒犯,请殿下治罪。”
‘冒犯’二字,又当头给了陈最一棒。
“肴洐呢?”陈最沉着脸说,“怎么不见肴洐。”
手底下这么多人,数肴洐武功最高,不管陈最布置什么任务,他都能漂亮地完成。
现在,他要让肴洐去暗鲨陈峯。
随从答道:“您前日下令让肴洐去治腿,治不好腿就别回来。”
陈最噎了一下,经陈峯一提,他发现肴洐行走时脚步确实一深一浅。肴洐是他的人,跛着脚,有损他的颜面。
罢了。
和老大的这一笔先记着,总有机会,一笔一笔清算清楚。
陈最坐回了位置上,问道:“西郊校场有消息了吗?本皇子让你们抓的人,抓到了吗?”
“殿下。”门外倏忽传来声音,听着音色,是被陈最派去抓狗头军师的人。
“我等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外面的人说。
陈最:“……”
忍了又忍,陈最沉声:“进来说。”
门外:“是。”
一个侍卫走进雅阁,进来就直接跪下了。
陈最瞧着他狼狈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他花钱养着这群人,这些人屁股一撅,他就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
这请罪的架势,必然是没办成他的差事。
而且不只是没办成,还惹了麻烦。
陈最有些不敢问,但不得不问:“什、什么情况啊?”
侍卫不敢抬头看陈最的表情,道:“那军师太狡猾,故意引我们落入圈套。我们都……都被二殿下擒了。”
陈最咬着牙:“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侍卫道:“二殿下让属下给四殿下带一个东西。”
陈最发狠:“什么!”
侍卫从怀里拿出一支簪。
陈最:“……”
侍卫:“军师私下让属下带……带一句话给您。”
‘私下’二字耐人寻味。
陈最向前倾身:“什么话?”
侍卫吞咽一下:“四殿下,这簪可莫再折了。”
陈最看了眼簪,簪还是那一支,用胶给黏上了。
本来这簪就够难看的了,这么一黏就更难看了。
陈最捏拳:“就只说了这个?”
侍卫:“还,还有?”
陈最:“说!”
“是二殿下的原话。”侍卫学着陈桁的语气,但尽管把嗓音压得极低了,却还是难以学得陈桁之精髓,“老四,人会还你,但没有下次。”
为什么。
陈最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到底是为什么养出这一群废物。
饭桶,一群饭桶呐。
陈最不抱希望地问:“三皇子府的那个哑奴呢?打死他都喊不出一声‘救命’,这件差事办得怎么样?”
侍卫道:“殿下,人已在府里。”
陈最当即起身:“回府!”
接连在老大、老二那里吃了亏,总要在老三那里找回场子。
四皇子府邸建在京都最繁华的坊区,朱门高大,要把脑袋仰到后背,才能看见鎏金匾额,围墙绵延广阔,把大半条街都霸占了。
门口两尊白玉石狮,莹润生光。夜里,比打更人提着的灯笼还要亮。
陈最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样也行,手断了还能接上,人死了可不能复生。
可走近了瞧见这个哑奴还活生生的,他被特意打扮过,应该泡了个花瓣浴,浑身散发着花香。
他身边还站着个人,陈最认出来,这人是老三的心腹,唤作‘桡霄’。
“见过四殿下。”桡霄敷衍地行了一礼后,道,“三殿下说,既然四殿下喜欢桡玉,便忍痛割爱。桡玉乖巧,四皇子府不用种植药草,但桡玉种植花草也有一手。就是胆子小了一点,四殿下尽量别冲桡玉发火,要是吓到桡玉,哭起来可不好哄。”
桡霄说话间,桡玉怯生生地看了陈最一眼,那模样跟个小媳妇似的。
陈最:“……”
陈最转头看身边侍卫:“这就是你说的人在府上了?”
那侍卫其实也无辜,他刚从覆面军营逃出来,本来是回府找陈最的,哪知陈最不在。只听了半截‘哑奴在府上’,就说给了陈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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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有罪。”
“盯着本皇子做什么!”陈最忍了忍,冲桡玉道,“你主子是把你送过来送死的,不是把你送来给老子填房的,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本皇子就把你的两颗眼珠子挖出来。”
这一通吼,吓得桡玉垂下脑袋。
陈最看见他肩膀抖动,似乎是在啜泣,只是是个哑巴,发不出什么声响来。
桡霄:“三殿下说了,若四殿下对桡玉不好,会将人接回去。”
陈最看了桡霄一眼:“你什么身份,敢这么跟本皇子说话。”
桡霄道:“人已带到,桡霄告退。”
侍卫拔刀,将人拦下。
陈最转身,看着桡霄的背影:“你当四皇子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桡霄平静地看着众侍卫,没有对峙的意图,回身拱手道:“三殿下说了,如果四殿下不愿桡霄走,就让桡霄也留下常伴四殿下身侧。”
说罢,就脱了外边那层罩衣,露出内里的粉色衣裙。
“你他娘——”陈最眼睛瞬间被刺痛,“滚,赶紧滚。”
桡霄拢起外衣,又一拱手:“桡霄告退。”
半晌,陈最怒道:“把这个哑巴也给老子带走!”
可桡霄已经远去。
桡霄一走,桡玉更怯。
小心翼翼向陈最行礼,讨好道:“咿咿呜呜阿巴阿巴。”
陈最怒:“是哑巴就别说话了。”
桡玉抖得更凶了。
陈最头昏脑胀,这一日与五日前没什么不同,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挫败,也,同样的迷茫。
深夜,陈最还坐在书案前。
宣纸铺满桌案,纸上写满他对三条狗的分析。
他用玉吸--精编排陈峯,陈峯便佩玉出现。
陈桁护短,他派人抓军师,陈桁竟然没伤他的人。
陈鄞用药草吊命,却把最会种植的哑奴送来了。
演……
什么聊斋呢?
陈最攥着纸,一张纸被揉得皱烂。
大抵是夜太黑太沉,风又呼啸着,陈最愈发不安。
他看不懂三条狗,不知之后又该怎么出招。
这三条狗撕咬起人来,好疼,陈最尝过滋味。
他紧张地吞咽,死死捏着笔。
漂亮的眉目间浮起恐惧。
他娘的,不想死啊。
如何是好?又该如何活下去?
砰——
狂风扑开窗牖。
陈最吓了一跳,他盯着洞开的窗,扯着嗓子:“不想活了,敢在我府邸装神弄鬼,来人,来人!”
可安静极了。
无人回应。
只有一个锦囊被抛了进来,极准,落在陈最脚边。
不需要他走动,只要微微俯身,就能捞起来。
陈最顿了顿,过了许久才小心伸出手,用小指勾起锦囊的束口绳。
束口绳由细幅编织,纹路精致。恐伤了提绳人皮肤,素丝柔软得滴水。
等把锦囊勾到眼前了,陈最才发现,锦囊织着金。
好大的胆子!
天底下除了九五之尊,谁敢用明黄。
陈最把锦囊丢出去,沉甸甸地落在案上。
又与锦囊对峙良久,最终,陈最鬼使神差将它勾了回来。
打开。
里面一张叠得方正的纸,一盒清香膏脂。
两物而已,再无其他。
陈最顿了顿,修长手指慢慢展开这张纸。
垂眸。
【皇三子曾去宝佛寺解梦,可在此寻觅皇三子反常之因。】
【化瘀膏敷脂,可消勒痕。】
【阅后焚烧,包括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