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与河西的故事》 第263章 箴言点悟明世路.实干践行立根基 最后,他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穿着旧蓝布裤子的膝盖,发出“啪啪”的轻响: “这‘体’,是本钱! 是根基!身子骨要是早早垮了,任你胸中有万卷书,手里有千钧力,也是白搭! 前几年,县化肥厂有个总工程师,本事大得很,图纸画得那叫一个漂亮,机器摸得门儿清,结果呢?” 林彬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惋惜,“太拼了,硬生生把自己熬干了油,积劳成疾,四十出头,人就没了。 多可惜?所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话儿,一点儿错不了!人倒了,啥河东河西,都是空谈!” 姬永海听得入了神,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往上涌,醍醐灌顶一般。 那困扰他多时的工业乱麻,那初来乍到的手足无措,仿佛被这几句大白话劈开了一道缝隙。 他急切地追问:“那下句呢?‘出人头地德才机’?这又咋讲?” 林彬伸出三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在姬永海眼前晃了晃,像在展示三件传家宝: “想干点事儿,想让人瞧得起,想在这世上立住脚,翻过身,从‘河西’往‘河东’奔,靠啥?就这三样!” 他屈下第一根手指,“头一样: 是‘德’!人品得立得住,像咱洪泽湖大堤的石头,经得起风浪拍打。 心歪了,根子烂了,爬得再高,那也是沙滩上垒塔,一个浪头过来就得塌!摔下来,比在泥地里打滚还难看!” 第二根手指弯下: “第二样,是‘才’!真本事!硬功夫!光有德,是好人,可未必能成事。 条件成熟了,真枪实弹干起来了,你不会玩枪,不会拚刺刀,没有本领。 就像是块肥肉送到你嘴边,你没那副好牙口,没那本事嚼碎了咽下去,照样得饿肚子!给你个金元宝,你也得有力气搬得动,认得有能力才行!” 最后,他屈下第三根手指,眼神变得深邃,像望向不可测的命运长河: “第三样,是‘机’!机遇!这东西,玄乎!像夏天洪泽湖上的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个准信儿。 它来了,你得像水手逮住顺风,得眼疾手快,豁出命去攥紧喽!攥住了,就能扬帆出海; 攥不住,或是没准备好船帆,那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它溜走,在岸边继续当旱鸭子。 机遇,可遇不可求啊!” 几句话说完,姬永海只觉得后脑勺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滚烫的热水,激灵一下,紧接着又是前所未有的敞亮! 刚来时面对报表、合同、机器轰鸣时的手足无措,那些像乱麻一样解不开的疙瘩,此刻仿佛被一股清泉冲刷着,脉络渐显。 这哪里是两句粗陋的对联? 分明是林彬用半辈子跌打滚爬、汗水泥浆、无数个不眠之夜熬出来的一锅老汤,浓稠、苦涩,却蕴藏着直指人心的力量! 他想起父亲姬忠楜在田埂上沉默的背影; 想起母亲昊文兰在油灯下缝补的坚韧,那些朴素的坚持。 与眼前这“心智体”、“德才机”的道理,竟在灵魂深处隐隐共鸣。 “林主任,您这话……说得……”姬永海喉头有些发紧,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东西填满了,憋得慌,又亮堂堂的。 林彬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摆摆手: “瞎琢磨的,乡野粗人的歪理,您别当真,听着玩就成。” 可林彬不光是这么说的,他更是把这十四个字,像铆钉一样,一锤一锤,铆进了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缝隙里。 姬永海后来常看见,林彬那张漆皮剥落的旧办公桌上,除了图纸,总堆着厚厚一摞报纸和翻得卷了边的书。 从《乡镇企业管理》《经济研究》到翻得稀烂的《合同法》,书页的边边角角、字里行间,都挤满了他用蓝黑墨水或铅笔写下的蝇头小字批注,密密麻麻,像爬满田埂的蚯蚓。 有次姬永海去县里开会回来晚了,半夜路过乡大院,万籁俱寂,只有工业办公室那扇朝西的窗户还透出昏黄的光。 他推门进去,只见林彬佝偻着背,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一手按着一本印满弯弯曲曲洋文的机器说明书,一手吃力地翻着一本砖头厚的《英汉技术词典》,嘴里还念念叨叨地拼着单词。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近乎执拗的光:“姬乡长?哦,没睡呢。 这德国进口的搅拌机,参数调不对,出的料总差点意思。 说明书上这几个词儿拿不准,怕弄岔了……我再抠抠。” 他的办法更是层出不穷,透着一种在困境中硬生生劈出生路的悍勇。 有一回,县安监局突然通知要搞安全生产突击大检查,风声很紧。 姬永海一听就慌了神,急忙派人下去摸底,结果反馈回来: 乡办那几个小厂,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乱拉乱接,灭火器要么过期要么干脆找不到影儿,操作规程?更是天方夜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眼瞅着检查日期迫在眉睫,姬永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团团转,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 林彬却显得异常沉稳,他掐灭了烟,把桌上散乱的图纸一拢: “急没用!走,咱挨个厂子过!” 他领着姬永海和几个办事员,一个厂一个厂地钻。 在机声隆隆、粉尘弥漫的车间里,他指着那些裸露缠绕的电线,声音斩钉截铁: “今晚!就今晚!把电工老张头从被窝里给我薅起来! 让他带人,照着安全规范,给我重新走线! 钱?先赊着,我担保!出了事我顶着!” 到了堆满易燃物的仓库,看着那几个锈迹斑斑、压力表指针归零的灭火器,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刘,你骑我那辆‘永久’,连夜跑趟县消防队!找我那老战友老王,就说我林彬求他救命,先借二十个能用的灭火器顶上!回头我打报告补上!” 最后,在一个连墙上操作规程牌子都空空如也的翻砂车间,他直接搬了张凳子站上去,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但字迹清晰的《安全操作规程范本》复印件,拍在墙上: “你们几个,识字吧?照着这个样板,连夜给我抄!往墙上贴!字写大点,贴显眼点!应付过检查再说!规范?咱们一步一步来!” 那一夜,东临湖几个小厂的灯火几乎亮到天明。 林彬像个不知疲倦的老舵工,在各处关键节点指挥调度,嘶哑着嗓子吆喝。 姬永海跟着跑前跑后,看着他布满红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看着他镇定自若地拆解一个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心头那股因陌生领域而生的虚浮感,竟奇异地被一种踏实的力量所取代。 一通紧锣密鼓、近乎兵荒马乱的忙活下来,几天后县里检查组真来了,居然真的涉险过关! 检查组那位一脸严肃的组长临走时,难得地拍了拍姬永海的肩膀:“东临湖底子薄,但态度不错,整改动作快。 姬乡长,你们这位管工业的同志,很有些土办法嘛!” 姬永海连忙看向身旁的林彬,林彬只是谦恭地微微弯了弯腰,脸上依旧是那副洗得发白的平静。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4章 弃虚向实剖症结.秉诚发言显初心 乡工业办公室里其他人,有的嘴皮子溜得像抹了油,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可真要动真格办实事,就推三阻四,脚底抹油。 有的老实巴交得像田里的老黄牛,让干啥就干啥,可就是自己没主意,遇事就抓瞎。 跟林彬这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的蓝布褂子包裹下的实★★★干与智慧一比,顿时都显出了“河西”的黯淡。 姬永海心里那面镜子越来越清晰: 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工业副乡长,能在东临湖这片陌生的水域里没沉下去,还能勉强把稳舵,靠的不是什么高深学问,不是什么背景靠山,恰恰就是身边这个沉默时像块老榆木疙瘩、开口却总能点石成金的林彬! 他像洪泽湖大堤下那深埋的基石,无声,却稳稳托举着上面的风光。 那天傍晚,夕阳如同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下来,把办公室门口泡桐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一直铺到对面的院墙上。 林彬正俯在姬永海的办公桌前,帮他逐字逐句地修改一份呈报给县里的招商引资项目报告。 他握着姬永海那支老旧的“英雄”钢笔,笔尖划过粗糙的稿纸,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沙沙声。 姬永海坐在一旁,看着林彬专注的侧脸。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深刻的皱纹、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姬永海的目光扫过他鬓角新添的几根刺眼的白发,心头蓦地一热,那句“人生百年心智体”在脑海里轰然回响。 他悄悄地在心底,为这个亦师亦友的搭档,补上了无声的注脚: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把书本上没有的、沉甸甸的七个字,活成了自己筋骨血肉的模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泡桐花残留的微涩和暮春泥土蒸腾出的温热气息。 他知道,往后在东临湖这片土地上跋涉的日子,无论风雨晦明,身边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百事通”,都将是他最坚实、最可靠的依仗。 这感觉,踏实得像脚下这片被无数人踩踏过、却依旧能生长出希望的土地。 机遇的风,有时会带着意想不到的哨音吹来。 没过多久,县里定下要在东临湖召开全县乡镇工业现场会。 消息传来,姬永海既感振奋,又添了新愁——会议的重头戏之一,便是要他这个分管工业的副乡长,重点介绍乡办砖瓦厂如何从连年亏损的泥潭里挣扎出来,实现扭亏为盈的经验。 乡党委政府内部为此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少数几位委员在筹备会上嗓门颇高,意见出奇地一致: “姬乡长,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发言稿一定要拔高!重点讲我们党委政府如何英明领导、坚强组织!如何大张旗鼓宣传发动,点燃了群众的冲天干劲!如何通过强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激发了职工‘战天斗地’的主人翁精神!要把氛围造足,气势写够!让县领导看到我们东临湖的精神面貌!” 这些充满革命年代余韵的华丽辞藻,像一个个色彩斑斓却轻飘飘的气球,在姬永海耳边嗡嗡作响。 他听着,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砖瓦厂那呛人的煤烟味、出窑工被高温炙烤得通红的脊背、会计捧着亏损账本时愁苦的脸……这些实实在在的画面,与发言稿里那些“缥缈虚幻的东西”格格不入。 他本能地觉得不妥,这像给一个刚学会走路的病孩子披上华丽的戏袍去唱大戏,滑稽又空洞。 可具体该怎么说?他一时如同雾里行船,找不到方向,心头那股熟悉的“无所适从”的虚浮感又悄然弥漫开来。 散会后,他下意识地走向工业办公室,脚步有些沉重。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林彬正对着窗外的泡桐树发呆,手指间夹着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烟灰。 听完姬永海的困惑,林彬沉默了片刻,转过身,目光沉静而锐利: “姬乡长,您觉着,那些个‘领导、组织、宣传、热情高涨’的词儿,堆得像咱砖窑的砖坯,真能打动人?” 他摇摇头,烟灰簌簌落下,“糊弄外行,也许能听个热闹。 可台下坐着的,哪个不是管工业的行家?哪个厂子没本难念的经?虚头巴脑的东西,骗不了人,也暖不了心。”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块窑厂送来的样品红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砖体: “扭亏为盈,不是喊口号喊出来的。 是咱一步步踩出来的路,是汗珠子摔八瓣干出来的!” 他把砖块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发言,得用心!得像老中医号脉,得把自个儿沉进去,沉到那亏损的泥坑里,沉到那扭亏的每一步脚印里!把厂里前两年为啥亏,亏在哪儿,像剥洋葱一样剥开,一层层让大伙儿看清楚。 再把咱这两年咋想的、咋试的、咋改的,哪怕摔的跟头、走的弯路,都实实在在地掏出来!为啥能止住血?为啥能缓过气儿来?找到里面那根筋、那股劲儿!这才是事物发展的本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姬永海心坎上: “只有发自肺腑,讲真东西,讲透了,讲出里面的‘道道’和‘筋骨’,才能让台下那些同样在泥水里打滚的同路人,听得懂!听得进!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觉着‘是这么个理儿!’这才叫共情!这才叫共鸣! 离开了厂里那些实实在在的砖头、实实在在的工人、实实在在的账本,去谈什么‘热情高涨’,那是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跑了!” 这番话,如同南三河夏日里一场透雨,瞬间浇灭了姬永海心头的浮躁和迷茫,露出了底下坚实的地基。 他豁然开朗!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扎进了砖瓦厂,蹲在窑门口和烧窑老师傅一起啃冷馒头、喝大碗茶,听他们抱怨煤质不稳、抱怨老式窑炉费煤费工。 钻进闷热的制坯车间,看工人如何在泥水里反复踩踏揉捏;翻遍了厂里积满灰尘的历年账本,一笔笔核对亏损的窟窿到底出在哪里。 他看到了前任管理者的盲目扩张、设备陈旧带来的高能耗低产出、人情债堆砌的冗员、供销环节的跑冒滴漏……像一幅斑驳而真实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现场会那天,东临湖乡政府大院里人头攒动。 轮到他发言时,姬永海走上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审视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念那份文采斐然却空洞无物的备用稿。 他摊开自己那本密密麻麻写满调查数据和工人原话的笔记本,目光扫过台下前排那位曾极力主张“拔高”的委员略显错愕的脸,最终落在角落处林彬平静而带着鼓励的眼神上。 “各位领导,同志们,”他的声音带着苏北口音特有的质朴,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 “今天,我就说说东临湖砖瓦厂,这块我们乡工业的‘试验田’,怎么从‘河西’的烂泥塘,一步步往‘河东’挪的。 挪得不容易,也挪得不大光彩,但挪得实实在在!”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5章 实心发言赢共鸣.勇抓机遇跨新阶 他开门见山,从亏损的源头讲起,不回避决策失误,不粉饰管理混乱: “前两年为啥亏?根子上是‘烧’错了方向!盲目学人家大厂。 贪多嚼不烂,窑炉老掉牙,烧一窑砖,煤耗比别人高一截,出的次品还多! 用工也‘肿’了,七大姑八大姨塞进来不少,人浮于事,干活的憋屈,混日子的得意。 供销更是‘跑’了气,采购的煤价虚高,卖出去的砖钱收不回来,像筛子漏水,堵都堵不住!这就是我们摔的第一个大跟头,实实在在的教训!”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有力:“扭亏,不是靠喊口号,是靠一刀刀剜腐肉! 第一刀,砍向‘肿’——裁汰冗员,凭力气、凭技术吃饭,砸了混日子的饭碗! 第二刀,砍向‘老’——勒紧裤腰带,挤出钱改造了那座费煤的老窑! 第三刀,砍向‘跑’——供销环节定死规矩,亲爹娘的面子也不好使!每一刀下去,都见血,都得罪人!但每一刀,都砍在了要害上!” 他没有描绘什么“热火朝天”的场面,反而讲了一个细节: “窑炉改造那阵子,负责技术的刘工,五十多岁的人了,在窑顶上一趴就是一天,后背晒脱了皮,晚上疼得睡不着,就为了盯死一个保温参数。 为啥?他说:‘这窑,是咱厂几百口子活命的指望,参数差一点,烧出来的砖脆,卖不上价,咱还得回‘河西’啃泥巴!’ 这就是我们工人的心气儿!不是喊出来的,是干出来的!” 最后,他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砖瓦厂烟囱冒出的青烟: “现在说盈利,还为时尚早,只能说刚止住了血,缓过一口气。 往后怎么走?还是那句话,尊重事实,遵循规律!有多大锅,下多少米!不贪功,不冒进,一步一个脚印,把质量提上去,把成本降下来,把信用立起来!‘ 河东’不是一天能到的,但只要方向对,路子实,总能一步步挪过去!” 会场里异常安静。没有预想中的掌声雷动,但台下那一双双来自各个乡镇、同样饱尝工业酸甜苦辣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切的共鸣。 姬永海朴实无华、甚至带着几分“自揭其短”的发言,像一块沉甸甸的砖,砸进了他们的心湖,激起了真实的涟漪。 他讲的是东临湖砖瓦厂,又何尝不是在座每一位心头的困境与挣扎? 他剖析的失误,何尝不是他们曾走过的弯路? 他提出的“剜腐肉”、“一步一个脚印”,又何尝不是他们渴望又倍感艰难的出路? 散会后,县委分管工业的王副书记特意走过来,用力握了握姬永海的手,目光里满是赞许: “永海同志,讲得好!讲得实!句句戳在点子上!看得出,你是真用心在琢磨事,在办实事!” 几位邻乡的分管乡长也围过来,递烟点火,话里话外透着亲热: “姬乡长,你们那个窑炉改造的数据,回头详细材料给我们一份呗?” “裁人的阵痛期,你们咋安抚的?有经验传授传授!”那份实实在在的共情与共鸣,在烟雾缭绕中弥漫开来。 前任老乡长杨建云远远看着,对身边的人低声感慨: “永海这同志,正派!难得的是不急功近利,沉得下心,像棵好苗子,得扎扎实实长。” 几位乡办企业的老厂长私下议论: “姬乡长这人,坦坦荡荡,有一说一,不藏着掖着,也不怕得罪人,是个做实事的料!” 这些评价,像无声的暖流,悄然汇聚到姬永海身边。 他真切地感受到,当一个人摒弃了浮华的泡沫,脚踏实地地呈现事物本来的样子和轨迹时,那种由内而外生发的力量,竟如此动人。 林彬那句“机遇可遇不可求”,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应验了,而那句带着几分调侃的“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竟也成了撬动命运的支点。 不久后,乡里分管党务的副书记临时接到紧急任务去市里开会,偏偏撞上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带队下来检查群团工作,点名要听取乡里的专题汇报。 负责团工作的年轻干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资历太浅,面对县委常委,腿肚子都打颤。 情急之下,他抱着厚厚一摞材料,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姬永海的办公室,额头上全是汗: “姬乡长!救命啊!顶头上司不在,这……这向部长汇报,我……我实在顶不住啊!您……您能不能……” 姬永海第一反应就是皱眉摆手:“小陈啊,这……这不合适吧?我是管工业的,群团这块,隔行如隔山……” 他本能地想推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不熟悉且可能涉及上层领导的领域,他下意识地想避开这“河西”的泥泞。 “有啥不合适的?”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彬不知何时踱了过来,手里端着他那个积满茶垢的搪瓷缸子。 他倚在门框上,慢悠悠地喝了口浓茶,目光扫过急得快哭出来的小陈,最后落在姬永海脸上,嘴角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笑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姬乡长,您是副乡长,代表乡里去汇报工作,名正言顺!团工作咋了? 您当年在学校,不是响当当的团支书?带领同学支农、修水利、搞宣传,风风火火,那份劲头,那份组织能力,不正是搞群团工作最需要的底子?再说了,” 他走近两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意味。 “这可是县委常委!平时咱想单独汇报工作,门儿都摸不着!多好的机会? 在领导面前露露脸,展示展示能力,让领导知道东临湖除了工业,还有您这么一号能文能武的干将!‘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机会送到门口了,不抓住,等着它插翅膀飞喽?” “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这九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姬永海心头。 林彬那带着促狭又无比认真的眼神,让他脸上有些发热,心底却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想起了砖瓦厂汇报后的肯定,想起了王副书记赞许的目光,一股久违的、属于青年时代的锐气和自信,隐隐在血脉里复苏。 是啊,怕什么?自己当年在中学,组织全校团员下乡支农,几百号人的队伍都拉得动,管得井井有条,还怕这一个小小的汇报? 机遇就在眼前,抓住了,或许真能跨过一道坎;抓不住,也许就永远在“河西”徘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吸入了当年南三河畔带着稻花香的风,眼神瞬间变得坚定: “材料给我!小陈,你把关键数据和近期重点活动给我捋一遍!” 时间紧迫,姬永海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像当年备考一样,一头扎进那堆材料中。 他不再把自己当成工业副乡长,而是努力找回当年那个充满热情、思路清晰的团支书的感觉。 他快速梳理脉络,剔除冗繁的官样文章,紧紧抓住“服务青年成长、围绕乡党委中心工作发力”的核心。 他把自己当年组织活动的经验、对农村青年现状的观察(包括砖瓦厂里那些年轻工人迷茫与渴望的眼神),以及工业工作中感悟到的“务实”精神,巧妙地融入进去。 他甚至在汇报提纲的空白处,用红笔写下了林彬那十四个字,作为某种精神指引。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6章 智阻危局护性命.诚赴机缘启新途 当姬永海走进小会议室,面对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那审视而略带好奇的目光时,他心头依旧掠过一丝紧张,但很快被一种豁出去的沉稳取代。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以一位曾经的老团干、如今的基层分管领导的双重视角,娓娓道来。 他谈农村青年渴望技能培训却苦无门路的困境(结合了在砖瓦厂调查时听到的年轻工人的心声); 谈乡团委如何尝试与乡办企业联动,为青年提供“边学边干”的平台(融入了工业线工作的实际); 谈如何利用农闲时节组织青年参与乡村文化建设(唤起了他当年组织宣传队的记忆); 更谈到了“务实”和“用心”在凝聚青年、服务大局中的关键作用(再次印证了“心智体”、“德才机”的朴素真理)。 他的汇报,既有对现状的清醒认识,又有切实可行的思路,更带着一种经历过基层磨砺后的沉稳与真诚,毫无浮夸之气。 常委部长一直听得很认真,不时微微颔首,尤其当姬永海结合工业实例谈到青年技能培训与乡镇企业发展的结合点时,部长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汇报结束,部长没有立刻点评,而是问了几个很具体的问题,姬永海都依据调查和思考,沉稳作答。 最后,部长合上笔记本,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永海同志汇报得很好!思路清晰,问题抓得准,措施也实在。 特别是能把青年工作与乡镇经济发展实际结合起来思考,很有见地!看得出,你是用了心,也沉得下去的干部。不错!” 这句“不错”,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姬永海的预料。 这次临危受命的“顶替”汇报,竟意外地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河东”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不久后,县委组织部考察干部的风声悄然吹到了东临湖。 紧接着,一个足以改变他乃至整个家庭命运轨迹的机遇,如同洪泽湖上酝酿已久的风暴,带着沛然的能量,降临了—— 县委有意调任他去团县委担任要职,随之而来的,还有脱产带薪进入省城大学深造的名额!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政策允许,其家属及子女的户口,可按政策办理“农转非”! 这一切,都源于那次看似偶然的汇报,源于他听从林彬的点拨,勇敢地抓住了那个“见大官”的机遇! 命运的河流,在他奋力一搏的舵轮转动下,开始显现出奔向“河东”的壮阔征兆。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的姬永海,尚在懵懂与惊喜的交织中,感受着“机”之玄妙。 他更不会想到,林彬那看似随意的“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的调侃,竟如一句命运的谶语,悄然应验。 “德才机”的箴言,并非总在平顺中显现其重,有时,它需要在生死的悬崖边,才能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一个燠热的午后,姬永海和林彬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去乡办砖瓦厂查看砖坯堆晒场。 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米汤,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热感。 巨大的堆晒场上,一排排刚脱模的湿砖坯像等待检阅的土黄色士兵,整齐地码放在支架上,在烈日下慢慢收干水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腥气的泥土味道。 远处,一台老旧的翻斗车正“突突”地冒着黑烟,沿着场边临时压出的土路,将新压制的砖坯运送到指定位置。 两人边走边聊着厂里新接的一批订单。 姬永海指着远处一排排半干的砖坯: “林主任,你看这颜色,这批土质看来不错,烧出来应该……”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断裂声,如同厉鬼的尖啸,猛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 只见那辆正在斜坡上倒车的翻斗车,连接后斗与车架的液压支撑杆,竟在重压下骤然崩断! 沉重的后斗失去了支撑,如同被斩断了脖颈的巨兽头颅,在重力的疯狂撕扯下,失控地向下猛坠! 更可怕的是,巨大的惯性推动着失去制动的翻斗车底盘,像一头发狂的铁牛,顺着斜坡,朝着堆晒场边缘一堵近两人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待干砖坯墙猛冲过去! “糟了!车刹不住了!”远处传来驾驶员魂飞魄散的嘶吼。 千钧一发之际,驾驶员还算机敏,在翻斗车即将撞上砖坯墙的瞬间,奋力打开车门,不顾一切地跳了下来,在泥地上翻滚出老远。 那堵由成千上万块湿重砖坯垒成的墙,在失控钢铁巨兽的猛烈撞击下,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而连续的“哗啦啦——轰隆!” 巨响,排山倒海般向前方倾塌!烟尘裹挟着碎砖块,如同黄色的巨浪,瞬间腾起! “砖!快!”姬永海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眼看那凝聚着工人汗水、关乎厂里订单的砖坯墙轰然倒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拦住!能救一块是一块!保护集体财产的责任感和本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像离弦之箭,拔腿就迎着那滚滚烟尘和仍在持续倒塌的砖坯堆冲了过去!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去阻挡那土黄色的洪流! 就在他迈出第二步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几乎破音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姬乡长!站住!让它倒——!” 是林彬!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焦急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 紧接着,一阵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如同战鼓般从身后急速迫近! 姬永海甚至来不及回头,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拽去!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别过去!人是挡不住的!千万别把人压进去!!” 林彬的脸因极度紧张而扭曲,双目圆睁,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跳,他死死拽着姬永海,胸膛剧烈起伏,嘶哑的吼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像重锤砸进姬永海的耳膜! 姬永海被他拽得噔噔噔连退几步,愕然止步,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 就在他刚才意图冲过去的位置前方几步远,“轰隆”一声巨响! 最后一大片砖坯墙彻底坍塌下来!无数沉重的湿砖坯砸落在地,溅起漫天浑浊的泥尘,瞬间将他刚才立足的地方彻底掩埋! 碎砖块像炮弹片一样飞溅,其中一块尖锐的碎角擦着姬永海的裤腿飞过,划开一道口子,带起一阵凉风。 烟尘扑鼻,呛得他连连咳嗽。 眼前,一片狼藉。 倒塌的砖坯堆成了一座小山,烟尘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土腥味。 驾驶员瘫坐在不远处的泥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呆呆地看着那堆废墟,浑身筛糠般抖着。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堆晒场。 只有砖坯堆深处偶尔传来的、令人心颤的细微垮塌声。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7章 生死一线明根本.箴言十载铸恒心 姬永海僵在原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阵阵后怕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向上爬。 他望着那片刚刚还意图冲进去的死亡区域,又看看身边气喘吁吁、脸色铁青、却依旧死死拽着他胳膊的林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与此刻眼前的废墟,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残酷对比。 林彬松开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他走到那片废墟前,捡起半块摔碎的砖坯,掂了掂,又轻轻放下。 然后转身,走到惊魂未定的姬永海面前,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深沉,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严厉。 “姬乡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您作为领导,心疼集体财产,这份心,这份担当,是金子! 是咱干部的本分!我林彬打心眼里敬重!”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姬永海依旧有些失神的眼睛。 “可您刚才那一步,是要把自己往阎王殿里送啊!” 他指着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声音带着痛切: “您看看!看看这堆成了小山的砖坯!别说您一个血肉之躯,就是头铁打的牛,冲进去也得被活活埋了、压扁了! 那么重的湿砖坯砸下来,砸到身上是什么滋味?轻的,筋断骨折,落个终身残废!重的?” 林彬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圈竟微微发红。 “重的,当场就埋进去了!抢救?这么大的堆,扒出来人都凉透了!姬乡长啊!” 他上前一步,双手重重按在姬永海有些颤抖的肩膀上,仿佛要将自己的重量和话语一同压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是老生常谈,可它是要命的真话!命!老天爷就给了咱们一次!要死,也得死得其所!为救人,为抗洪,为保家卫国,那是英雄!可为了这一堵墙的砖坯?” 他猛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值吗?别说是一堵墙的砖坯!就是一堵墙的金砖、一堵墙的粮食,它也抵不上您姬永海一条命!抵不上一个副乡长能为东临湖几千口子人挑起的担子!” 林彬的话语如同洪泽湖冬季凛冽的北风,刮得姬永海脸上生疼,心底冰凉彻骨。 他指着姬永海心脏的位置,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今天您要是冲进去了,压进去了,东临湖损失的,绝不仅仅是一堆砖! 是损失了一个能带着大伙儿往‘河东’奔的好苗子!是损失了一个能把厂子盘活、能把政策用活的主心骨!是损失了一个家里的顶梁柱! 您的命,得留着!留着为东临湖,为这方水土上的百姓,也为您家里的老人、妻儿,去托举更重、更远、更有价值的担子! 这才是‘体’!这才是‘德’!这才是对所有人最大的负责!您刚才那一冲,是勇,可那是糊涂的勇!是丢了‘心智体’根本的蛮干!” 每一句话,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姬永海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砖坯废墟,再想想自己刚才那不顾一切的冲动,巨大的羞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化为一声低哑的:“林主任……我……我糊涂了……” 林彬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眼中尚未散尽的惊悸,严厉的神色稍稍缓和,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沉重与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 他弯腰,再次捡起地上那半块碎砖坯,递到姬永海面前。 “姬乡长,您看这砖,”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砖坯断裂的茬口,“没进窑,没经过那千度烈火的淬炼,它就是滩烂泥! 再好的泥,不遇着那把火,成不了材,顶不住风雨,更砌不起高楼大厦! 人,也一样啊。”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废墟,望向命运那条奔流不息的长河,“有德,有才,那是好坯子。 可没遇上那‘机’,那场火,没在关键时候有人拉一把、点一下,再好的坯子,也可能在风雨里塌了、碎了,或者……像刚才那样,白白填了沟壑!” 他用力拍了拍姬永海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 “‘人生百年心智体,出人投地德才机’……这十四个字,不是挂在嘴上的漂亮话,是拿命、拿血、拿这半辈子摔打滚爬的教训,熬出来的骨头汤! 喝下去,得暖到骨头缝里,得刻在脑门子上! 遇事,得用它称一称!掂量掂量!啥能扛,啥不能扛;啥能冲,啥得退!退,不是怂,是为了能走更远的路,扛更重的担子! 咱得留着这副好身板,这副清醒的脑子,这副正直的心肠,去等、去抓、去攥紧那个能把咱这块‘坯子’烧成好砖、砌上高楼的‘机’啊!” 夕阳,正沉沉地坠向洪泽湖浩渺的水域,将西天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血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那倒塌的砖坯废墟,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像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横亘在堆晒场上,也深深地刻进了姬永海的灵魂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冷寒气息。 林彬那嘶哑而沉重的话语,混合着砖坯垮塌的轰然巨响,依旧在他耳畔反复震荡。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他刚刚经历生死一线、犹自震颤的心坎上。 他僵硬地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被碎砖划破的裤腿,指尖传来粗粝布料的触感,以及布料下皮肤被冷风激起的战栗。 他缓缓转过头,望向身旁的林彬。 这个平日里沉稳如老井、智慧如活字典的男人,此刻在血色残阳的勾勒下,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眉宇间凝聚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那紧抿的嘴唇,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未曾言明的惊险与教训。 “心智体……德才机……”姬永海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十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刚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带着棱角的碎砖,硌得他生疼,却也带着一种冰冷而坚硬的真实感。 这不再是林彬随口道来的“歪理”,也不再是茶余饭后值得玩味的“人生念想”。 它是用眼前这片狼藉的废墟、用自己刚才那差点踏进鬼门关的一步、用林彬那惊魂一拽和痛彻心扉的嘶吼,淬炼出的——活命的真言! 是于这“河西”的泥泞与困顿、甚至是生死边缘挣扎时,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河东”彼岸的坚韧绳索! 这血的教训,这十四个字凝成的箴言,从此深深地楔入了姬永海的生命。 在后来宦海沉浮、世事变迁的漫长岁月里,在每一次面临抉择、诱惑、甚至是绝境的关头,这片血色的废墟、林彬那嘶哑的吼声和凝重如铁的面容,总会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它如同洪泽湖畔那历经风雨却依旧矗立的古老灯塔,在迷雾和暗夜里,为他标定着方向,提醒他何为根本,何为轻重,何为真正的“河东”之路。 这堂用生命危险换来的课,其价值,远超万金。 它让他益至今,并将继续照亮他的前路!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8章 双肩扛责攻书垒 .一心向暖赴河东 窗外,洪泽湖下游的朔风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裹挟着坚硬雪粒,狠狠抽打着东临湖乡工业办公室单薄的窗棂。 玻璃在风中发出阵阵呜咽,姬永海伏在灯下,油灯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政治经济学》教材。 桌角堆着厚厚一摞文件——红星水泥厂设备更新预算、临河砖瓦厂申请协调电力供应的报告……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指间是劣质香烟浓烈的苦涩。 手指触到粗布棉衣内袋里那块微微发硬的边角,他小心地抽出来。 照片上,妻子昊佳英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南三河岸边的老槐树下,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着。 那笑容干净得像初春解冻的河水,瞬间冲淡了办公室里的寒气与文件堆砌的滞重。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妻儿的脸庞,指尖残留的墨水印子蹭在照片边缘,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灰痕。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拧开笔帽,在笔记本扉页那几行早已刻入骨髓的字迹下,又用力地描了一遍: “干部家属农转非,四条件:副乡级(已达)、三十岁(已达到)、大专证(待取)。 受地市级以上政府或同级别部门表彰(已经达到)”以上四条件缺一不可。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风雪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这纸上的三行字四条件,便是横亘在他整个家庭命运面前的界河。 河东的灯火、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的未来,触手可及却又远隔天涯。 河西的泥泙、靠天吃饭的辛劳、祖辈佝偻的身影,像南三河冬天沉滞的淤泥,牢牢吸附着他的至亲。 他闭上眼,妻子温言细语的嘱托仿佛就在耳畔: “爹妈有我,孩子有我,你只管安心去攻那座文凭的山……等你回来,儿子定会脆生生喊你‘爹’了!”那声音带着南三河水汽特有的温润,却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苦攻书——异乡宦途的双重煎熬 乡工业办公室的灯光,在1983年严酷的冬夜里,常常是东临湖乡政府大院里熄灭得最晚的一盏。 姬永海的时间被粗暴地撕扯成两半。 白昼属于喧嚣的乡镇:红星水泥厂扩建的用地纠纷,几户村民死活不肯挪动祖坟,他得耐着性子,踩着田埂上冻得梆硬的泥块,陪着笑脸,用地道的乡音讲政策、算补偿,磨破嘴皮。 临河砖瓦厂新窑点火在即,供电所的线路却迟迟架不过来,他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顶着刀子般的寒风,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十几里,守在供电所所长家门口等到天黑,冻得手脚麻木,只为求人家第二天派个工。 还有那摇摇欲坠的农机厂旧厂房改造,他得带着技术员爬上爬下,查看腐朽的梁柱,计算着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的预算,冰冷的铁锈蹭得他满手乌黑。 公文包——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忠实地记录着这种撕扯。左边塞满了各种报表、申请、合同草案,纸张被反复翻阅揉搓得毛了边; 右边则沉甸甸地坠着《政治经济学》、《统计学原理》、《工业会计》这些自考教材和笔记簿,书页里夹着自制的书签,是裁得方方正正的旧报纸条。 一次在临河砖瓦厂召开现场会,协调新窑投产前的安全措施。 他蹲在刚出窑还带着余温的砖垛旁,跟老厂长比划着消防沙池的位置,起身时,一本卷了边的《统计学》笔记本从鼓囊囊的衣兜滑落,“啪”地掉在沾满红色砖粉的地上。 工业办公室主任林彬眼疾手快捡了起来,拍掉上面的浮尘,没有立刻递还,而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洪泽湖风浪打磨过的粗粝嗓音,意味深长地说: “姬乡长啊,这纸片片,轻飘飘的,可它是什么?是你往‘河东’那头蹦跶的船票! 是给你屋里头佳英、娃娃、老爹老娘吃的定心丸!攥紧了,别丢!” 那“河东”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姬永海心上。他默默接过笔记本,塞回口袋,那硬硬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船票?定心丸?他只觉得那是一座山,一座必须用血肉之躯去硬凿、硬啃的山。 夜晚属于书本,却从未真正安宁。 一个深夜,他刚摊开《工业会计》的习题册,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伴随着嘶哑的喊叫: “姬乡长!姬乡长!不好了!水泥厂…立窑喷火了!”他猛地弹起,抓起椅背上的棉大衣就冲进风雪。 现场一片混乱,火星裹着灼热的气浪从窑顶喷口窜出,工人们惊慌失措。 他嘶吼着指挥切断电源、疏散人员、组织青壮年用备好的湿麻袋覆盖喷口。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热浪烤得脸颊生疼。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险情才彻底排除。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办公室,一身烟灰汗渍,喉咙干得像砂纸打磨。 桌上摊开的《会计学》习题册在冰冷的晨光里静默着,昨晚计划做完的那一章“成本核算”,空白得像一片无情的雪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离下次考试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他颓然坐下,双手狠狠插入自己沾满灰烬的头发里,用力抓挠,仿佛要把那沉重的疲惫和焦虑从脑子里抠出来。 桌上摊开的习题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表格,此刻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 他抓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疯狂地演算一道成本核算题,数字扭曲变形,笔尖几次戳破了脆弱的纸张。 窗外,东临湖沉睡在灰白的晨光里,只有他桌上的油灯,倔强地燃烧着最后一点灯芯,映照着草稿纸上越来越潦草、越来越密集的算式,直到第一缕真正的天光穿透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冷冷地照在他熬得通红的眼睛上。 孤独是另一种无声的啃噬。办公室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架床,承载着无数个清冷的夜。 他裹紧带着霉味的旧棉被,寒气还是顺着砖缝和破旧的窗框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妻儿的照片就压在枕头下,他时常在辗转反侧时摸出来,就着窗外微弱的雪光凝视。 照片上昊佳英温婉的笑容,孩子懵懂的眼神,是这冰冷异乡唯一的暖源。 他想起离家前夜,妻子送他到村口老槐树下,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替他拢紧围巾,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家里有我。 爹的药,娘的身子,娃的冷暖,你一样都不许分心。 两个星期回来一趟,足够了。 下回你回来,保准能听见娃叫你‘爹’了。” 他重重地点头,把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和滚烫的期盼,一起咽进肚里。 身体的警报在无声中拉响。 连续几夜在油灯下熬到后半夜,鼻腔里突然涌起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 他赶紧仰起头,手忙脚乱地扯过桌上一沓演算过的草稿纸堵住鼻孔。 温热的液体迅速洇开,在白纸黑字的演算过程上染开几朵刺目的暗红花。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望着天花板上被油灯熏出的黑黄印记,心里一阵发慌。 这事,绝不能写信告诉佳英。 她操持一家老小,已是心力交瘁,不能再让她悬着一份心。 他默默清理干净,把染血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桌脚充当字纸篓的破瓦盆最底下。 目标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一年考过六到十门!两年!最迟三年! 一定要拿到那盖着鲜红钢印的毕业证!《大学语文》、《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形式逻辑》、《中共党史》—— 这六张来之不易的单科合格证,此刻正被一张旧报纸仔细地包裹着,锁在他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像六块沉甸甸的基石。 抽屉拉开时,会发出干涩滞重的摩擦声。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9章 孤灯苦读追远路.弱肩撑家守暖巢 短暂的春节团聚,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鏖战。 1984年的春节,他只在家待了短短三天。 除夕夜的饺子刚下肚,年初一给族中长辈磕完头,年初二一早,他就坐不住了。 乡里春节要安排人值班,更重要的是,开春三月份的自考迫在眉睫,还有《国民经济计划原理》和《工业经济管理》两座大山等着他去攀爬。 他把自己关在自家那间低矮的西厢房里,窗棂上还贴着红艳艳的窗花,炕桌上却堆满了书籍和笔记。 门外是孩子的嬉闹声、邻居拜年的寒暄声、偶尔炸响的零星鞭炮声,构成一个喧闹而温暖的河西年的背景。 .他强迫自己盯着书本上那些抽象的术语和图表。 孩子的笑声由远及近,拍打着薄薄的房门: “爹!爹!出来放炮仗!”他喉咙发紧,没有应声。 妻子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乖,爹在看书,给咱家挣大前程呢,别吵爹。” 孩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远去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音。 一种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撞进眼眶。 他慌忙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液体失控地落下,“啪嗒”一声,正正砸在摊开的《工业经济管理》教材上。 “成本核算”四个铅印的黑字,瞬间被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墨迹在泪水里微微洇开。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抽泣,生怕惊动了门外那个为他扛起整个世界的女人。 那滴泪砸开的,哪里是书页? 分明是横亘在河东河西之间,那条汹涌的、名为现实的河。 默持守——故园家累的无声担当。 同一场风雪,席卷着南三河两岸。 河西,姬家那座低矮的农家小院,在1984年深冬的暮色中更显单薄。 煤油灯芯被昊佳英挑得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晃动,勉强照亮她怀里烧得小脸通红的孩子。 她用嘴唇试了试勺子里汤药的温度,小心地喂进孩子嘴里。 药汁苦涩,孩子扭着头抗拒地哭起来,嘶哑的哭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揪心。 “咳咳…咳咳咳……” 一阵拉风箱般急促猛烈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撕扯着夜的寂静。 是婆婆的老肺气肿又犯了。 昊佳英心头一紧,迅速放下药碗,把哭闹的孩子往炕里头挪了挪,用棉被围挡好,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 婆婆蜷缩在炕上,枯瘦的手紧紧抓着胸口,脸憋得发紫,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痛苦的嘶鸣。 昊佳英熟练地扶起婆婆,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在她佝偻的背上轻轻拍抚顺气,另一只手摸过炕头柜子上那个磨得光滑的小瓷瓶,倒出两粒甘草片塞进婆婆嘴里。 “娘,含住,含住就舒坦些……”她声音放得极柔,像哄着另一个孩子。 拍抚了好一阵,那骇人的喘息才稍稍平复。 婆婆浑浊的眼睛望着她,满是依赖和歉意,枯槁的手无力地搭在她手背上,冰凉。 安顿好婆婆躺下,掖紧被角,昊佳英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堂屋。 灶台上,那碗特意给婆婆温着的红薯稀饭早已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粥皮。 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灶台边,目光掠过被灶烟熏得发黄的土墙。 墙上,那张她引以为傲的高中毕业证,在昏暗的灯光下,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与旁边一张同样被熏黄、卷了角的乡办化工厂招工启事并排贴着。 毕业证上的照片,少女眼神明亮,笑容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镜中此刻这个眼窝深陷、鬓角散乱、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妇人,恍如隔世。 招工启事上“高中文化优先录用”的字样,像一根细小的针,时不时刺她一下。 她移开目光,望向挂在门框边的那本老黄历。 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印着吉凶宜忌的小字,停留在今天的日期上——那里,已经有四个小小的、用铅笔画的圈,像一串无声的印记。 她拿起笔,在“永海离家第5天”下面,又画上一个新的圈。圈画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某种翻腾的情绪摁进去。 她对着那五个圈,像是说给孩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又异常清晰: “你爹……不容易。每个星期蹬三十里地的自行车回来,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要忙公家的事,要啃那些比砖头还厚的书,心里头还像长了草似的惦记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太分心了。 从今往后,咱不催他,让他两个星期回来一趟。家里有我,有我呢。” 这话是说给空荡荡的屋子听的,更像是一道刻进骨子里的誓言。 灶膛里残余的灰烬,透出一点点微弱的红光,映着她疲惫却异常坚毅的侧脸。 家庭的重担,比南三河冬天封冻的冰层更沉重,更坚硬地碾压着她的每一寸时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农忙时节,她是顶天的壮劳力。 天不亮就下地,挥舞着镰刀,在齐腰深的稻田里收割。 汗水浸透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背上,又被毒辣的太阳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腰弯下去久了,再想直起来,骨头缝里都像扎进了无数钢针,得扶着膝盖,咬着牙,一点一点才能把腰杆挺直。 插秧时,她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冻得脚趾麻木失去知觉,还要顶着日头,一株株将秧苗精准地插入泥中,一整天下来,腰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僵硬得像块门板。 孩子病了,那便是天塌地陷。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孩子突发高烧,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急促地喘息着,哭都哭不出声来。 婆婆也咳得喘不上气。昊佳英心急如焚,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孩子用棉被裹紧捆在自己背上,抓起家里仅有的几块钱,提上那盏昏黄的煤油马灯,一头扎进漆黑的、风雪怒号的夜里。 去乡卫生院那三里多的土路,平日半个时辰就能走到,那夜却漫长得如同跋涉一生。 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马灯微弱的光在狂风中摇曳,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积雪下是融化的泥泞,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冰冷的泥水灌进破旧的棉鞋。走到半途,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她本能地护住背上的孩子,身体重重侧摔在泥泞里。 脚上的旧棉鞋,一只鞋跟彻底被烂泥咬掉,不知陷在了哪个泥坑。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找鞋,把背上的孩子又紧了紧,干脆甩掉另一只破鞋,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在冰冷的泥雪中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等终于跌跌撞撞冲到卫生院,她浑身泥水,双脚冻得青紫肿胀,脚底被冰碴和碎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丝。 值班医生看到她这副模样,再看看她背上烧得昏昏沉沉的孩子,眼圈都红了。 日子不再像前些年那样紧巴得喘不过气,永海的工资和偶尔的补贴让手头稍微宽裕了些。 但每一分钱,都得在指缝里掂量了又掂量。 给婆婆抓治疗肺气肿的汤药不能断,那是吊着命的。 她定期去镇上回春堂药铺,老中医开的方子里常有几味不便宜的药材,她从不犹豫。 婆婆胃口不好,她隔三差五去供销社,买点鸡蛋糕、麦乳精,甚至咬牙称上半斤红糖,悄悄冲了给婆婆喝,骗她说便宜得很。 孩子正是长身体馋嘴的时候,看到货郎担子上的水果糖、小饼干,眼巴巴地望着。 她心里一酸,也会掏出一两分钱,给孩子买一小块解解馋,再称上几两计划外的奶粉,让孩子夜里能喝上一口热乎的。 轮到自己?新布票压在箱底快发霉了,灶台上那碗凉透的红薯稀饭,就是她今天的晚饭。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70章 焚愿守家为后盾.攻书逐梦架通途 牺牲并非总是惊天动地,更多时候是无声的割舍,像钝刀子割肉。 一天晌午,昊佳英正费力地在院子里用棒槌敲打着被单上的污渍,老同学王秀芬,如今是乡办化工厂的会计,裹着一身城里人才有的雪花呢大衣,笑吟吟地推开了她家吱呀作响的篱笆门。 “佳英!佳英!跟你说个好事儿!”王秀芬的声音透着兴奋,“咱乡幼儿园正缺个老师呢! 园长听说你是老牌高中生,识字多,性子又好,特意让我来问问! 你家姬永海现在在乡里不是做副乡长吗? 跟我们乡分管教育的刁委员熟,让他递个话,这事十拿九稳!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个月还有二十几块钱工资,多好啊!比守着这二亩地强百倍!” 昊佳英的动作慢了下来,棒槌悬在半空。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个月二十几块……这些字眼像带着钩子,轻轻拉扯着她内心深处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 她仿佛看到自己穿着整洁的衣裳,站在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中间,教他们认字、唱歌…… 那是她高中毕业时,曾经朦胧憧憬过的、属于“河东”世界的画面。 她抬起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敞开的堂屋门。 里屋炕上,婆婆蜷缩着,发出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像一架随时会散架的风箱。 旁边的摇窝里,孩子刚刚吃完药,正含着泪花沉沉睡去,小脸还带着病后的苍白。 她眼中的光,如同被风吹熄的灯芯,迅速黯淡下去。 她放下棒槌,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脸上努力挤出惯常的、温和的笑容,对王秀芬摇了摇头: “秀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你看这家里……老的病着,小的也离不得人。 永海他在外面,一个人当两个人使,拼了命地奔,就为着给这个家挣个前程。 我……我得把家守好,守稳当了,不能让他分心,不能让他人在乡里,心还悬在河西这头。” 王秀芬看着她疲惫却平静的脸,又看看屋里的光景,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只是叹了口气,从提包里拿出一张油印的报名表: “唉……你再想想?表我给你放这儿了,填好了给我就成。下月初才报名呢。” 送走王秀芬,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婆婆断续的咳嗽声。 昊佳英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报名表。 表格上“福缘乡中心幼儿园教师招聘报名登记表”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 她盯着看了很久很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最后,她走到冷冰冰的灶膛前,蹲下身,拨开冷灰,露出一点微弱的暗红余烬。 她将那张承载着另一个可能人生的纸片,轻轻放了上去。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起,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速度,迅速吞噬着纸张的边缘。 纸张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昊佳英的脸,清晰地照亮了她眼角无声滑落的一滴泪珠。 那泪水滚过她因操劳而粗糙的脸颊,在下颌处悬停了瞬间,然后滴落在冰冷的灶台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迅速别过脸去,抬起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仿佛抹去的只是一缕恼人的烟灰。 火光熄灭,只余下一点灰白的余烬,灶膛里重新归于冰冷的黑暗。 她站起身,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水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涩意。 她用力搓了搓脸,仿佛要把刚才那片刻的软弱彻底抹去,转身走向里屋——那里,有她无法卸下的、热气腾腾的生活。 支撑她的,是深藏在心底、如同种子般顽强萌发的期盼。 姬永海每一次带回那张印着“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红章的、巴掌大小的单科结业证书,都是昊佳英心中最隆重的庆典。 她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用干净的软布轻轻擦去证书上可能沾染的灰尘,然后按照考试日期的先后顺序,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叠放整齐。 这些小小的纸片,被她用一方褪了色的红绸布仔细地包好,再套上一个防潮的塑料袋。 最后,珍而重之地藏在自己每晚枕着的枕头底下。 那是离她心跳最近的地方。 无数个漫长的冬夜,哄睡了孩子,安顿好婆婆,她才真正拥有片刻属于自己的时间。 煤油灯芯被捻到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轻轻摇曳,光线昏黄而微弱,仅够照亮枕边方寸之地。 她侧身躺在炕上,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红绸布包,一层层打开。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她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着那些证书上庄严的红印章,抚摸着上面“姬永海”三个工整的钢笔字。 指尖划过纸张的触感,仿佛能触摸到丈夫在异乡挑灯夜读的辛劳与汗水。 她反复咀嚼着丈夫每次回来都会念叨的那句话,那是在描绘一幅属于他们的“河东”图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佳英,等我拿到那张文凭,把红章盖齐了,咱全家就能搬到镇上去了!住公家的房子,吃商品粮!孩子能上镇上的好学校!”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寂静的夜晚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暖而充满力量的涟漪。 她想象着砖瓦房窗明几净的样子,想象着孩子背着书包走进镇上小学的样子,想象着不用再为旱涝、为口粮揪心的日子……那点微弱的灯火,似乎也因此明亮了几分。 孩子一天天长大,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对父亲形象模糊的渴望。 他常常趴在冰冷的窗台上,望着南三河对岸那条通往东临湖乡的土路尽头,奶声奶气地问: “娘,爹呢?爹啥时候家来?”每当这时,昊佳英便会把孩子抱起来,走到堂屋那面贴满了旧报纸、糊着厚厚烟灰的土墙前。 墙上,有一张姬永海带回来的、微微卷了边的世界地图。 她抱着孩子,指着地图上一个微小的点——那是他们所在的省份,一个孩子根本无法理解其遥远的概念。 “爹啊,”她柔声说,手指在那个点上轻轻画着圈,“爹在这儿呢,在河那边……不算很远的地方。 他在那儿读书,读好大好厚的书;也在那儿干活,干好多好多的公家事。 为啥这么拼?”她顿了顿,把孩子的小手握在自己粗糙的掌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就为了给咱娃挣一个‘吃商品粮’的本本! 有了那个本本,咱娃以后,就能像城里孩子一样,穿干净衣裳,坐亮堂的教室念书,再不用像爹娘这样,一辈子跟泥巴地较劲了。 爹在给咱家,搭一座过河的桥呢。” 孩子似懂非懂,乌溜溜的眼睛看看地图上那个点,又看看娘眼中映着油灯火苗的、异常明亮的光彩,懵懂地点点头。 风雪依旧在屋外呼啸,拍打着糊窗的旧塑料布。 昏黄的灯火在寒夜里摇曳,却始终不曾熄灭。 姬永海在河东的宦途上,以瘦削的肩膀和熬红的双眼为桨,在知识的苦海里奋力搏击,只为获取那张能摆渡全家命运的船票。 昊佳英在河西的故园里,以沉默的脊梁和冻裂的双手为锚,在生活的重压下寸步不退,牢牢守护着风雨飘摇的家。 他们各自在命运赋予的河岸上跋涉,相隔三十里风霜,却共享着同一份滚烫的期盼。 那期盼是寒夜里的灯,是冰河下的暖流,支撑着他们在“河东”与“河西”这永恒的流转与落差中,咬紧牙关,默然前行。 农转非那看似近在咫尺的曙光,实则还要穿透七年漫长的、充满变数的岁月烟云,才能最终照进1991年的现实。 此刻,1984年料峭的初春尚未来临,他们能做的,唯有在各自的风雪长夜里。 守着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苦熬着,等待着。 以最深沉的爱与最坚韧的沉默,为对方,也为自己,照亮脚下泥泞的路。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71章 路见困局伸援手.心藏良善护民生 洪泽湖下游的暑气凝滞在1983年的夏末,沉甸甸如浸透了滚烫棉籽油的旧棉絮,死死捂在东双沟乡的上空。 姬永海蹬着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从工业办公室出来时,正午的毒日头直射而下,粮站门前那条柏油路早被晒得软塌塌的,车辙印里汪着粘稠发亮的黑油渍。 空气里新碾稻谷的清甜香气,混着远处砖窑厂飘来的浓重硫磺味,闷热粘稠地裹住人——这是独属于那个年代苏北乡村的浓烈气息。 车胎碾过路面,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背负着看不见的重担。车把上晃悠的帆布包,左边袋角露出半截《工业会计》的书脊,边角磨得起了毛。 右边则塞着红星水泥厂用电报表,纸张边缘卷成了波浪——公文油墨的微苦与课本纸张的清香,日复一日交织成他生活的底色。 刚拐过粮站墙角,一阵喧哗便撞进耳朵里。 几个挑着空箩筐的农民围在路边,像临时扎起的一道肉篱笆,对着圈内指指点点。 姬永海捏紧车闸,滚烫路面发出刺耳摩擦声,车胎与柏油摩擦的焦糊味瞬间混入热风。 他支起车梯,摘下被汗水浸透的草帽,额头上深深的勒痕嵌着细沙,宛如黝黑皮肤上镶了一道突兀的白边。 人群中心,一个穿褪色蓝布褂子的青年被一个黄毛小子死死揪住衣领。 蓝布褂子肩上搭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扁担,竹节处被汗水浸成深褐色,地上散落着半袋稻谷,黄澄澄的米粒滚得四处都是,像撒了一地碎金。 “你眼瞎啊!扁担往人身上招呼?”黄毛小子捂着胳膊,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声音像被粗砂纸打磨过,“今天不赔老子医药费,别想挪窝!” 被揪着的青年高出黄毛半头,黝黑脸上沾着几粒稻谷,如同落了几颗倔强的星子。 他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手背青筋蚯蚓般暴起,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硬生生将骂声咽了回去。 他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粮食,又落在对方胳膊上那道浅浅的红痕—— 像条刚爬过的血蚯蚓,拳头骤然松开,声音紧得像被强行捏住的芦苇杆:“是我没挑稳,对不住。 你说,要多少钱?或者我陪你去乡卫生院检查,医药费我出。” “检查?老子没那闲工夫!”黄毛梗着脖子,下巴抬得老高,“一百块!少一分都不行!”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如同疾风掠过八月的芦苇荡。 1983年的东临湖乡,一百块是半头肥猪的价钱,是普通庄户人家一个月的嚼谷,是姬永海这个副乡长近两个月的工资。 他下意识摸了摸帆布包夹层里准备给昊佳英买红糖的那几张薄票子,心里雪亮,这数字对一个复读生来说,不啻于天文。 “我……我没那么多钱。” 蓝布褂子的青年急得鼻尖冒汗,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汇聚,“啪嗒”一声砸在胸前汗湿的衣襟上。 他慌忙去解裤腰上系着的蓝布带,里面小心裹着几张毛票和角票,展开来像只翅膀蜷曲的枯叶蝶: “我先给你三十,剩下的……剩下的我打欠条,明天一定还上。 我叫杜明,就在乡中学复读,你可以去学校找我。” 黄毛一把打掉他手里的钱,纸币散落一地,被热风卷着打旋: “谁知道你明天跑哪儿去了!欠条顶个屁用!” 说着扬起拳头,活像只蓄势待发的螳螂。 “住手!” 姬永海拨开人群走上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多年与乡民打交道的熟稔,像把钝刀,慢慢割开僵持的绳结。 “小李,是你啊。 前两天还见你爹在砖窑厂拉砖,脊梁骨都快弯成弓了,这是咋了?” 黄毛见是副乡长,气焰矮了半截,像只被戳破的鱼鳔,嘟囔着说杜明用扁担打了他。 姬永海没看他,先蹲下身,帮杜明拾掇散落在地的稻谷。 黄澄澄的谷粒沾着尘土,滚烫地躺在他掌心。 竹扁担一头还沾着新鲜稻壳,显然是刚从粮站出来。 他掂量了掂量两只粮袋,果然一头沉甸甸,一头却轻飘,空着的那头木柄足有半尺长,像条不安分的蛇,稍不留神便会甩起来伤人。 “杜明是吧?”姬永海直起身,目光落在蓝布褂子青年身上。 午后的阳光从他背后泼洒下来,给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这事,确实是你没留心,该赔。 但一百块忒多了,他这胳膊看着也没伤筋动骨,顶多算擦破点油皮。” 他转向黄毛,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这样,杜明先给你三十,剩下的七十我先垫上,算我借给他的。 明天让他去工业办公室还我,成不?” 黄毛看姬永海拍了胸脯作保,又见杜明低着头,一脸羞愧,像株被烈日烤蔫的向日葵,嘟囔几句总算应了。 杜明却猛地涨红了脸,耳根子像抹了胭脂:“乡长,不能让您……” “先把事了了。” 姬永海打断他,从帆布包夹层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仔细数出七十块递给黄毛。 那钱带着他体温的热度,边角被长年摩挲得发亮泛白。 “记着,以后挑东西先匀匀分量,别毛手毛脚的。” 他瞥了眼地上残余的几粒稻谷,“粮食金贵,糟践不得。” 杜明攥着自己那三十块钱,目光扫过姬永海递钱时露出的、被蓝黑钢笔水深深染黑的指甲缝—— 那是常年握笔批阅留下的印记,像一枚朴素的勋章,无声诉说着另一种艰辛与体面。 他喉咙一哽,突然深深鞠下一躬,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谢谢您,乡长。 明天一早就给您送钱来。” “不急。”姬永海摆摆手,跨上自行车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杜明正蹲在地上,用手指仔细地把散落在泥缝里的稻谷一粒粒抠出来,指尖被粗糙的砂石磨得发红。 后颈晒出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像碎了的珠子,砸在滚烫的地面,瞬间便湮没无踪。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72章 解困助学存善意.明辨初心护青苗 自行车吱呀前行,姬永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孩子捡拾稻谷时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猛地撞开记忆闸门—— 那年他刚当上生产队会计,头回独自核算工分,手忙脚乱打翻了半箩稻谷,也是这样,在晒谷场上顶着日头,一粒一粒捡拾到日头西沉。 那时的惶惑与此刻杜明的羞愧,隔着岁月长河,竟如此相似。 --- 次日清晨,姬永海刚推开工业办公室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就见杜明直挺挺杵在门口,像根钉进地里的木桩。 他手里紧紧攥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帕子是洗得发白透亮的粗布,边角打着细密的补丁。 “乡长,这是七十块,谢谢您。” 手帕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几张崭新的十元票,簇新得晃眼,下面压着一小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角票和毛票,显然是东拼西凑的家底。 纸币间,还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干燥麦秸秆的清香。 “你这孩子,跟你说了不用急。” 姬永海接过那叠尚带体温的钱,指尖触到新票那清晰的凹凸纹路,仿佛摸到了一颗年轻、滚烫而忐忑的心。 他没有立刻放进抽屉。“复读呢?准备考哪所学校?” “想考地区师范。” 杜明的耳朵又红了,像两片深秋熟透的枫叶。 “家里盼着我能捧个铁饭碗,以后……以后就不用再跟老天爷抢土里刨食了。”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对土地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挺好。” 姬永海心头一动,想起自己抽屉里那几本被砖粉染了红褐色的《统计学》自考教材,封面上密密麻麻爬满批注,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 “好好考,别让家里失望。” 出乎杜明意料,他把那七十块又塞回青年手里,掌心的温热透过纸币传递过去: “这钱你拿着,买几本像样的习题册。 等真考上了,再还我不迟。” 杜明的嘴微微张了张,像有滚烫的话涌到喉咙口,最终却只是用力抿紧,郑重地把钱收进贴身的衣袋。 临走时,他又深深鞠了一躬,背影挺直,宛如一株迎着朝阳拔节的青玉米,浑身透着一股向上、向光的韧劲儿。 姬永海望着那渐远的背影,心头蓦地浮现出河西儿子蹒跚学步的小小身影—— 等儿子长大,也该是这般挺拔模样吧? 他下意识摸了摸棉衣内袋,指尖触到硬硬的相片边缘,昊佳英温婉的笑容便在心里漾开,像投进石子的湖面。 --- 日子如南三河的流水,看似平静地淌过。 那七十块钱和扁担风波,在姬永海忙碌的公文与演算里,渐渐沉入记忆深处。 直到十月上旬,洪泽湖大堤上刮起萧瑟的秋风,才将杜明的名字连同另一个青年—— 鲍旭,一起卷到了他面前。 那天下午,大堤上的风刮得正紧,像无数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撕扯着人的衣角,要把人往浩渺浑浊的湖水里拽。 卷起的枯黄芦苇叶子,锋利如刀片,抽打在脸上生疼。 姬永海刚和县水利局的人勘察完一处老旧的涵闸,闸口的铁锈在风里“哐当哐当”作响,像位久病老人痛苦的咳嗽。 两辆沾满泥点的警用摩托车轰鸣着驶来,车后座的警灯兀自旋转,红绿光芒在灰黄的芦苇荡里诡异地闪烁跳跃,如同两团飘忽的鬼火。 摩托车“嘎吱”一声停在工地旁的老柳树下,车轮碾过枯脆的草叶,发出断裂的脆响。 车上跳下两个民警,领头的老张拍了拍制服上的尘土: “姬乡长,跟您打听两个人,乡中学的,杜明和鲍旭,您认识不?” “杜明认识,鲍旭是谁?”姬永海递过去一根“大运河”牌香烟,烟盒已空了大半。 “前天下午,大堤上翻了辆拉苹果的拖拉机,”老张划着火柴,火苗在疾风里剧烈抖动,像条挣扎的泥鳅。 “一筐筐苹果滚得满地都是,红的黄的,像撒了一地星星。 附近几个村的闲汉一窝蜂上去哄抢,连路过的学生娃子也跟着捡。 失主报了案,我们查了两天,听说当时杜明和鲍旭也在,各捡了两个苹果揣走了。” 姬永海心里“咯噔”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硌住了。 1983年的乡村,哄抢翻车货物算不得稀罕事,饥饿年代留下的烙印尚未褪尽,看到散落在地的吃食,许多人下意识觉得是老天爷的馈赠。 但真要较起真来,性质就全然不同了。 他脑海里清晰浮现出杜明蹲在粮站路边,一粒一粒从泥缝里抠拾稻谷的样子,那份对粮食近乎敬畏的珍重…… “鲍旭也是复读生?”他追问,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跟杜明同班,听说念书比杜明还灵光些。” 旁边年轻的民警小王接口,语气带着惋惜。 “就是性子忒烈,像头没上笼头、没拴缰绳的野马驹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前阵子还跟人在供销社抢肥皂打了一架,把人家玻璃柜台都掀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姬永海没再多想,跨上他那辆老“永久”就跟了上去。 车铃在呼啸的风里“叮铃铃”作响,像急促的催促,又似一声悠长的叹息。 车轮碾过坑洼的堤面,他恍惚想起多年前在南三河岸边,也曾亲眼目睹过翻船西瓜被哄抢的场面。 那时只觉得是“占点小便宜”,如今站在这个位置才彻悟,人生路上有些看似唾手可得的“便宜”,恰如路旁颜色鲜艳的野蘑菇,诱人采撷,却可能暗藏剧毒。 --- 乡中学的教室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的喧闹里沸腾着,粉笔灰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像无数只迷乱的白蝶。 杜明和鲍旭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时,两人的姿态神情截然不同—— 杜明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手里还紧紧攥着本卷了角的《数学手册》,书页翻卷如喇叭花,见了民警,立刻站得笔直,像棵被精心修剪过的、规矩的松树苗。 鲍旭则敞着皱巴巴的校服扣子,里面那件白衬衫领口早已脏污发灰,嘴角还滑稽地沾着一小块干涸的蓝墨水,像只刚偷吃完墨汁的老鼠,他斜着眼睨着进来的众人,脸上写满“老子不在乎”的桀骜,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肩上。 “前天下午三点左右,你们是不是在洪泽湖大堤上捡了人家翻车滚落的苹果?” 老张开门见山,声音像块硬石头砸在水泥地上。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73章 明心认错守底线.恃蛮抗法酿苦果 杜明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像片被寒霜打蔫的菜叶子,攥着手册的指关节绷得惨白: “是……我们……我们路过,见拖拉机翻了,苹果滚得到处都是,就……就各捡了两个。 当时……当时想着是别人散落不要的,不是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若蚊蚋。 “捡的?” 鲍旭猛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赤裸裸的不屑,像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进水潭。 “那开拖拉机的自己都撒丫子跑了! 苹果不捡白不捡!再说了,黑压压那么多人都在抢,凭啥光揪住我们俩不放? 你们是眼瞎了还是存心要整我鲍旭?” “鲍旭!” 班主任猛地一拍桌子,额头上深刻的皱纹能夹死蚊子, “好好说话!这是派出所的同志!” “本来就是!”鲍旭梗着脖子,脖颈上青筋暴凸,像条愤怒的蚯蚓在皮下游走。 “要赔钱让他们找那些抢整筐的去! 我们就拿了俩,还不够塞牙缝的! 你们这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是啥?” 老张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阴郁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不管拿了几个,顺手牵羊就是不对!性质一样! 跟我们回所里做个笔录,把苹果钱赔了,态度好点,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去!”鲍旭像被火烫了脚,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脚跟狠狠碾碎了地上的半截粉笔头。 “我又没犯王法,凭啥跟你们走? 你们有逮捕证吗? 没有就甭想碰我一根汗毛!” “鲍旭!” 姬永海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基层干部特有的那种严厉。 “配合一下! 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不就回来了? 别耍小孩子脾气!” 鲍旭这才看清站在角落的姬永海,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弧度: “哟嗬,是姬大乡长啊!怎么着?认识杜明就帮他站台了? 我告诉你们,想抓我?没门! 我爹是鲍庄鲍支书的亲表叔! 你们动我一下试试!”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推开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要往外冲! 门板重重撞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得窗外电线上的麻雀“扑棱棱”炸了窝般飞散! “站住!”小王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去拦。 鲍旭却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猛地反手一甩! 那一下带着蛮劲和怒气,不偏不倚正打在小王伸出的胳膊上! “哎哟!”小王痛呼一声,脸色骤变。 这下彻底捅了马蜂窝! 老张和小王立刻扑上去,两人合力,像制服一头暴怒的小兽,死死按住拼命挣扎的鲍旭。 办公室瞬间陷入混乱! 桌椅被撞得“咯吱”乱响,一个墨水瓶从摇晃的桌角滚落,“啪”地摔在地上,蓝黑色的墨水在地面迅速漫延开来,像一汪幽深绝望的小小湖泊。 “你们打人!乡政府打人了!官官相护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鲍旭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凉的水泥地,依然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声音尖利扭曲,如同被踩断了尾巴的野猫。 姬永海心头一紧,连忙示意手足无措的班主任去喊校领导,自己则一把拉住那个没被打到的老张,快步走到墙角,压低了声音: “张同志,鲍旭这孩子……唉,就是性子太冲,像头没调教好的小牛犊,莽撞惯了,真不是存心要袭警……” “乡长!”老张揉着发疼的胳膊,脸色铁青,如同烧红的烙铁被猝然泼了盆冰水。 “这就不是性子冲不冲的事了! 这是公然抗拒执法!妨碍公务!性质变了! 今天要不严肃处理,以后我们这身衣服还怎么穿? 谁还把法律当回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混乱时刻,一直僵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的杜明,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像片在寒风中打颤的枯叶。 他突然把手伸进裤兜,摸索着掏出一张五毛钱的纸币——那钱被他攥得太紧,早已皱缩成一团,像只垂死的枯叶蝶。 他颤抖着,几乎是双手捧着递向民警,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民警同志……这是……这是那两个苹果的钱……我现在就赔! 一分不少!我跟你们去派出所……该咋说就咋说……绝不敢有半句假话……我杜明可以对天发誓!” 他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仿佛要用这五毛钱和誓言,洗净身上无意沾染的污点。 姬永海的目光紧紧锁在杜明手中那张被汗水濡湿的五毛钱上——簇新的纸币,边角都被他细心地压得平平整整。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仿佛又看到三个月前粮站拐角,那根失控打旋的竹扁担,看到散落一地如同碎金的稻谷,看到这个青年蹲在滚烫的地上,用手指一粒粒抠拾米粒时那近乎卑微又无比坚韧的姿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命运的岔路口,其实早在那一步的弯腰与拾捡中,便悄然埋下了截然不同的伏笔。 那天下午,杜明跟着民警去了派出所,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他和鲍旭确实是去大堤另一头同学家借数学笔记,路过时目睹了翻车。 是鲍旭先开口怂恿“捡两个尝尝鲜”,他一时糊涂没能拦住,自己也鬼使神差跟着拿了两个。 离开后心里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还曾劝鲍旭把苹果放回去,可惜鲍旭没听。 他不仅主动赔了五毛钱,还工工整整写了一份深刻检讨,字迹一笔一划,认真得像在田里插秧。 天擦黑时,他就被送回了学校。 鲍旭则没那么幸运。 在派出所里,他依旧像头困兽,踢门、叫骂、梗着脖子拒不认错,甚至一把撕下了墙上那张印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旧标语。 最终,他被认定为“抗拒执法”,虽因情节尚轻未予拘留,但派出所给学校发了措辞严厉的通报,并通知了他的家人。 他爹,一个常年被湖风吹得脸庞黝黑如古铜的老实渔民。 接到消息后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派出所。 当着民警的面,二话不说,抡起粗糙厚重、布满老茧和鱼腥味的大手,狠狠给了鲍旭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巴掌带着积压的羞愤与绝望的力道,打得鲍旭半边脸瞬间肿胀起来,像个发酵过度的馒头。 “作孽啊!我鲍家几辈子老实本分,水里火里讨生活,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老渔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即将折断的芦苇,浑浊的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74章 笃行守正登坦途.歧路妄为落尘泥 这事像块投入死水潭的大石,在东临湖乡狭小的天地里激起层层涟漪,迅速传遍每个角落。 茶馆里、田埂上、渡口边,人们交头接耳。 有人说鲍旭活该,年纪轻轻就敢跟国家机器叫板,纯属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 也有人说杜明这孩子有眼色,懂进退,是块能成事的料子,将来或许能像姬永海那样吃上公家饭。 姬永海对此不置一词。 深夜,他独自坐在工业办公室昏黄的灯下,桌上摊着那本被砖厂红粉染了封皮的《统计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昊佳英那句朴素得如同泥土般的话,又一次清晰地响在耳边: “水太急了要绕着走,石头太硬了别去碰。”昊佳英虽不是科班出身,可她说出的话,总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生活的土壤里,透着扎扎实实的道理。 --- 那年冬天,裹挟着洪泽湖湿冷气息的高考成绩终于张榜。 杜明如愿考上了地区两淮师范。 拿到那张印着红字、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特意跑到乡工业办公室,对着姬永海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地还上了那七十块钱,外加一小布袋自家地里新收的花生。 花生壳上还沾着新鲜湿润的褐色泥土,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芬芳。 “乡长,谢谢您。” 杜明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睛却亮得像洪泽湖夏夜最清澈的星辰。 “那天从派出所出来,我想明白了,不管旁人如何,自己脚下这条路,一步一个脚印,踩稳了,踩正了,才能走得远。 就像挑担子,扁担两头得匀实,心,更得放正。” 姬永海接过那袋带着体温和泥土气息的花生,看着青年眼中那簇灼灼燃烧的希望之火,用力拍了拍他已然厚实些的肩膀。 鲍旭的结局,则如同深秋坠落的枯叶。 因为那份来自派出所的、记录着“抗拒执法”的通报,他的政审未能通过,最终名落孙山。 听说他在家蒙头大睡了一个多月,像条被抛上岸、离了水的鱼,失了所有生气。 后来,他跟着跑长途运输的船队去了遥远的南方,再没回过东临湖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再后来,隐约有风言风语传回,说他在外地码头又因与人斗殴,下手没轻重,把人打成了重伤,被判了三年。 姬永海偶尔在乡间小路上听到这模糊的传闻,也只是停下脚步,望着南三河淌的流水,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 1984年的春天,带着洪泽湖特有的温润水汽,悄然降临。 河岸的柳枝抽出了鹅黄的新芽。 姬永海去地区参加一个工业会议,回来时特意绕了点路,经过地区师范学校那刷着白灰的围墙。 隔着宽阔的操场铁栅栏,远远地,他一眼就看见了杜明。 他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师范校服,正和几个同学一起用力抬着沉重的篮球架。 阳光慷慨地洒落在他年轻、淌着汗水的脸上,给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像一株在风雨中扎根更深的玉米,奋力向上生长着,充满了生命的韧性与希望。 这幅景象,如同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定格在姬永海的视线里。 回东临湖的路上,自行车轮碾过开春化冻的泥泞土路,溅起的冰凉泥点子打在裤腿上。 姬永海微微弓着腰,用力蹬着脚踏。 洪泽湖的风带着清冽的水汽拂过脸颊,他眼前却交替闪过不同的画面: 那根在粮站拐角失控打旋的竹扁担,散落一地如同碎金的稻谷,大堤上滚落如同星辰的苹果。 杜明递出的那五角皱巴巴的纸币。 鲍旭被按在地上时那扭曲不甘的脸…… 命运的长河,看似平静流淌,水面之下却处处是看不见的漩涡与暗流。 一步踏稳了,心放正了,或许就能顺顺当当抵达彼岸;一步踏空,一念之差,就可能被汹涌的暗流裹挟,沉入无底的深渊。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厚厚的棉衣,轻轻按了按内袋的位置。 指尖触到那张微微凸起的、硬硬的相片边缘。 昊佳英温婉沉静的笑容,便在这颠簸的归途上,在他心底无声地漾开,如同投进石子的湖面,泛起温暖而坚定的涟漪。 快了,还有两年。 等那张沉甸甸的大专文凭真正拿到手。 就能把昊佳英和儿子,从河西那低矮潮湿的土坯房,接到河东这洒满阳光的岸上来了。 到时候,一定要给渐渐懂事的儿子讲讲杜明和鲍旭的故事——不,或许不只是讲给孩子听,更是讲给自己听。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步登天的捷径? 所谓的时来运转,不过是平日里一步一个脚印攒下的谨慎与踏实。 而那些看似能省力的“近路”,那些因一时贪念或意气踏上的歧途,最终往往要用百倍的代价去偿还。 风,从辽阔的洪泽湖深处吹来,带着水汽特有的温润与微腥,拂过姬永海沾着泥点的脸颊,温柔得如同昊佳英那双常年操劳却依然温暖的手。 他挺直腰背,用力蹬着自行车,车轮碾过泥泞,却感觉脚下的路从未如此踏实。 远处的南三河,在春日晴好的阳光下,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静静铺展在苏北大地上。 河东与河西,滔滔河水相隔。 然而姬永海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懂得,这隔开的,何止是地理上的两岸? 真正隔开命运的,是人在每一个岔路口,在每一次诱惑与冲动面前,那一步的选择,那一步的走向。 就像杜明与鲍旭,起点都在这片贫瘠却也充满生机的河西土地上,仅仅一步之差。 一个走向了洒满书声与希望的师范校园,一个却消失在南下船只带起的浑浊浪花里,不知所终。 车铃在旷野的风中“叮铃铃”地响着,清脆,悠远,像在唱着一支无声的歌谣,一支关于脚下道路。 关于人心抉择、关于这奔流不息也暗藏凶险的命运长河的歌。 喜欢河东与河西的故事请大家收藏:()河东与河西的故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