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死后被迫身陷修罗场》
7. 扮演
“不是怕鬼么?我陪你,我小时候也算过命,煞气重,鬼见愁。”
孟尧看了一眼周晚桥,果然看见他的脸沉下来。
然后他很快地低下头,害怕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被傅为义看见。
“低头躲什么。”傅为义的声音有些不耐,伸手扯住孟尧的手腕,说,“上楼啊,不是要休息吗?”
孟尧收起表情,抬头时换上一副喜忧参半的模样,眼神小心翼翼,讨好得恰到好处:“你真的陪我吗?”
周晚桥像是真的累了一样,看不下去这对未婚夫妻拉拉扯扯,抱着胸冷哼一声,就转身去召唤他的猫。
傅为义没说话,拽着孟尧往楼上走,步子迈得很大,还好孟尧不比他矮,勉强跟得上。他也不怕傅为义拽他的手腕,和上一次一样,反手勾住他的手绳,像是很亲近一样。
临到拐弯之前,孟尧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半夜潜入傅为义房间四十分钟,显然对他居心不轨的竞争者的表情。
周晚桥抱着茯苓,靠在门厅的柱子边,没了半分倦意,冷漠地看着他。
孟尧低眉避开,仍旧勾着傅为义的手绳,拐进了二楼的走廊。
卧室门“咔哒”一声关上。
下一秒,傅为义懒得绕弯,直接把孟尧甩到床上。
床垫下陷,孟尧仰靠着,姿态乖顺,呼吸却略显急促。他抬眼凝视傅为义,眼神黏腻,情绪翻涌得一览无遗。
“是拿安眠药,还是想‘捉奸’?”傅为义慢慢地问他,“是真被吓到了,还是想让我给你撑腰?”
“你不是挺会装的吗,刚才在周晚桥面前演得不错。现在没人了,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孟尧抬眼望他,心想,傅为义果然是聪明的。要不是孟尧已经磨练了八年,傅为义应当能把他的意图一眼看穿。
不过他的眼底仍旧泛着湿意,像是痴心妄想被傅为义看穿,为自己挽尊的声音很轻:“我......真的睡不着。”
孟尧边说边抬起手,轻轻扯了扯傅为义的衣摆,动作轻的如同一种撒娇。
傅为义不为所动,卧室的灯光自上而下,他逆着光,更显轮廓深刻,近乎无情,琥珀色的眼睛冷厉得不近人情,但仍然是好看的。
如果可以,孟尧想要用力扯住傅为义的衣领,把这个俯视着他的人,让他从八年前就不得不爱,时至今日仍为之饱受折磨的人压倒在自己身下,用唇、用齿、用最肮脏的方式拥有他。
他不想要再假装卑微的苦恋者,隐藏自己的真实,收获轻视的目光。
可惜现在的孟尧只能忍耐。
“孟尧,空难的事情我一定会查清楚。”傅为义开口。
他说这句话时靠得很近,俯下身来,一只手抬起,卡住了孟尧的脖子。
孟尧下意识地抻直了脖颈,喉结上下滚动,白净的脖子在灯下泛出一点冷光。
他望着傅为义近在咫尺的面孔,并不觉得害怕。
傅为义手指缓缓收紧,精准掐断他的气息,孟尧的脸逐渐涨红,视野发晕,他却反而笑了起来。
“我已经查到你母亲的汇款。”傅为义低声道,声音冷酷,“我会继续找到更确凿的证据。”
“你不会因为是我的未婚妻就逃过牢狱之灾。”
他低头,额前几缕发丝垂下来,几乎蹭到孟尧的脸,语气更加低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仗着未婚妻的身份做什么。”
“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生命受到威胁的紧张,还是因为傅为义凑近的气息和体温,孟尧的心跳变得很快。
他从喉咙里挤出回答:“好。”
钳制脖颈的手骤然松开,空气重新进入肺叶,孟尧捂着脖子低下头,咳嗽了一阵,而后喘息着平复呼吸。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抓着傅为义的衣角,仍旧不怕死地靠近他,说:“傅为义,这几天你对我好上心,比以前上心多了,我好开心啊。”
孟尧缓慢地、温顺地伏低身体,在傅为义的腰侧蹭了蹭,动作让傅为义想到周晚桥养的那只猫,亲昵又熟稔地索求关注。
他下意识伸手想把人扯开,孟尧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仰头对上他的目光,脸上还是在笑。
傅为义看着他的笑脸,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威胁还是真实的伤害,对于眼前这个爱傅为义到疯魔的孟尧来说,只要是傅为义的施与,就都是一种赏赐。
从少年时代起,孟尧就喜欢傅为义。
在意识到继承人身份和正室之子所代表的利益的重要性之前,是傅为义让孟尧恨上他的哥哥。
孟家与傅家世代交好,傅为义和孟匀青梅竹马,是许多人看好的一对,若能修成正果,两家也算是更进一步。
孟匀性格温和却疏离,并不喜欢傅为义,高傲的傅为义却把所有耐心与温柔都给了他,这让孟尧妒火中烧。
明明长着相似的脸,为什么傅为义只喜欢他的哥哥,不愿意看他一眼?
孟匀死后,孟尧消停过几天,葬礼之后,又变本加厉地缠着傅为义,哪怕傅为义扔掉他的礼物,忽视他的话语,明确地表示对他的厌恶,他也不愿放弃,从十几岁缠到了今天。
有他人在时,孟尧还会收敛一些,勉强端出孟家少爷的样子,要是逮到傅为义一个人,他的态度堪称低廉。
恐怕真的和傅为义前几天想的一样,这场订婚对孟尧来说,不是惩罚,而是经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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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的奖赏。
他就爱傅为义到这种地步。
傅为义思考的几秒钟里,孟尧攀附着他的身体向上,形状漂亮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脸,很专注地注视着傅为义。
手指勾着他的手,嘴唇碰上了他的嘴唇。
他先是贴着傅为义的下唇,停了一秒,而后探出舌尖,亲昵而暧昧地舔吻,空出的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
白花果的气息逼近,和曾经的孟匀身上如出一辙,再次让傅为义的心奇异地搏动起来,他睁着眼,对上孟尧黑亮的瞳仁。
还是和孟匀如出一辙。
傅为义很多年没有正眼看过孟尧,这些天,他发觉孟匀和孟尧的长相确实像到诡异的程度。
只是过去孟尧见到他,神色总是讨好而恋慕,傅为义才能够清晰地分辨。
孟尧吻得极慢,他微微垂下头,舌尖柔软地勾勒着傅为义的唇形,从唇角一路扫到上唇,湿热的气息落在肌肤上,带着一点近乎下作的渴望。
当他垂下眼睫,专注地亲吻傅为义时,看起来和孟匀没有任何不同。
是熟悉到几乎让人作呕的熟悉。
这个未经允许亲吻傅为义的人,比不久前亲吻傅为义的男孩吻得更虔诚,胆大又怯懦,爱情从他的唇齿间流泻,和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像傅为义袒露,供他碾碎。
傅为义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推开。
孟尧被迫后仰,那双唇离开了傅为义,带出一丝细微的水光。
傅为义用指腹用力抹去嘴唇的湿痕。
“我的嘴唇比较软,还是你的恋爱对象的嘴唇比较软?”孟尧还在不知死活地提问。
傅为义似笑非笑地看着孟尧,问他:“刚才看见别人亲我,所以你也要亲?你吃上未婚妻的醋了?”
孟尧痴痴地盯着傅为义被他吻得发红的唇,见到傅为义没有生气,好像又获得了勇气,挣开傅为义捏着他下巴的手,继续尝试靠近他,在他面前停下来,忽然又笑起来,说:“为义,你的嘴唇最软。”
他的语气又带上刻意的恶意,面孔却依旧纯良:“我哥肯定没有亲过。”
说完这句,又像怕傅为义生气,孟尧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神情柔软,说的话却毫无逻辑。
“你就当成我哥亲了你吧,不要生气。”
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他接着说:“我和我哥亲起来应该没有差别。”
“你不要再亲你的那个恋爱对象了,他肯定不如我像我哥。”
傅为义听着他自说自话,忽然又产生了一种晕眩到近乎作呕的感受。
他冷冷地看了孟尧片刻,用陈述的语气问:“你很想我把你当成你哥。”
“我记得我说过,我觉得很恶心。”
8. 替身
孟尧整个人趴在傅为义身上,仰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甜腻到诡异,声音轻飘如梦话:
“你把我当成我哥,就不觉得恶心了。你肯定想他亲你吧?你想他怎么亲你,什么样的吻,我都可以给你。”
“孟尧。”傅为义垂眸,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只知道你很贱,但你以前,没有贱到这种程度。”
得益于他那过人的记忆力,傅为义还隐约记得第一次见到孟尧时的场景。
“你还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吗?”他说,目光落在孟尧的脸上,像在审视一件蒙尘的旧物,“你八岁那年,跟着你那个妈登堂入室。我去孟家做客,在会客厅见到你,喊了你一声‘孟匀’。”
“你立刻回头,很生气地瞪着我,说‘我不是孟匀’。”
“你还记得吗?”傅为义质问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嘲,“你明明那么讨厌被人当成他的影子,现在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要了?”
孟尧恳切地说:“因为我爱你啊,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就是太爱你了,太爱你了。你把我变得不像我了。”
分明那样抗拒被人与孟匀混为一谈,孟匀的阴影曾如乌云般笼罩着他全部的人生。
如今他为了得到傅为义,却自甘下贱,抛弃多年来的坚持,自愿成为他最厌恶的人的替身。
明明曾那样抗拒孟匀的影子,如今却主动披上那层皮,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甘愿化作尸骨上复活的一张脸。
这份疯狂让傅为义产生了一丝扭曲的兴趣,他眼底浮起一种近乎戏谑的审视。
“既然你要当孟匀,”他抬起手,用指腹拍了拍孟尧的脸颊,而后掌心覆在颊侧,缓缓下滑,像在逗弄一只摇尾乞怜的狗,“那就别露出这种下作的表情。”
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做个像孟匀的样子给我看看。”
孟尧盯着傅为义,一点点收敛神色,把脸上的缠黏、讨好、痴迷都剥掉。
只勾了勾淡粉的唇角,露出一个温和又疏离的微笑,与爱与欲都没有关系,让人觉得近在咫尺,又难以触及。
“像吗?”他轻声问。
傅为义低头看着他,沉默了几秒。这张脸,这个神情,几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他抬起手,扣住孟尧的脸颊,拇指细细摩挲着他嘴角那完美的、疏离的弧度。
“挺像。”他的声音低沉而懒散,带着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的冷漠,“学孟匀说一句话,试试。”
孟尧吸了一口气,用那种清淡的、克制的语调,缓缓说道:“傅为义。”
“请放开我。”
傅为义的眼睫颤了颤,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目光在孟尧的脸上又停留了几秒,狭长的眼微微眯起,而后俯下身,温热的唇擦过孟尧的耳廓,气息危险而暧昧:“学的真像,差点就把我唬住了。”
孟尧脸上的面具瞬间破碎,又变回那个讨好的、急切的他:“可以吗?你满意吗?”
“别这样笑。”傅为义说,“既然要当孟匀,就当得彻底一点,别让我在你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关于如何成为“孟匀”,孟尧非常有心得,他确信傅为义会对他感到满意。
“为义。”孟尧再一次用孟匀的方式叫了傅为义,只不过更亲近了一些,然后矜持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傅为义吻了他。
“如果是孟匀的话,确实可以当我的未婚妻。”
傅为义这样说。
*
“傅总,癫痫一般不需要通过打针来治疗。如果用到了注射药物,通常说明病情已经进入持续状态,病人应当意识不清。”
“艾维斯,”傅为义食指轻轻敲着桌面,询问他的副手,“所以,你认为‘今天打针不疼了,老师说我表现好’这句话,有问题吗?”
“有问题。”艾维斯答得很快,“这说明他在打针时是清醒的,且能正常交流。这不符合常规的癫痫治疗。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儿童的记忆偏差。”
“如果不是记错了,”艾维斯补充道,“那记录的,也可能是其他病症的治疗。而且您说,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即便虞家在医疗上确有问题,也很难再找到物证。”
这些内容傅为义都已经想到,他上午已经询问过崔殊玉相关的细节,提到了这句话。
崔殊玉似乎没放在心上,只说会去问问院长还记不记得他的哥哥的事情,就急急地问傅为义什么时候可以再和他见面。
思考见面时间的时候,傅为义脑中闪过的却是昨夜孟尧那张真假难辨的脸,相比之下,崔殊玉那点单纯的心思,瞬间变得寡淡无味。
于是他只说了自己最近很忙,有时间了会给他打电话。
尽管不太情愿,崔殊玉还是不敢耍脾气,还体贴地嘱咐傅为义要照顾好身体,才挂断了电话。
他挥了挥手让艾维斯下去,靠在椅背上思索。
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他那向来精准的直觉,在无声地向他预警。
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他决定暂时搁置,静待后续。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傅为义走到地下车库时,季琅正懒洋洋地靠在一辆黑金色跑车旁,头发凌乱,袖子挽到手肘,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正在喀拉喀拉地咬碎,像是等了他很久。
他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高领,外面罩着时髦的机车外套,腰线收得极细,整个人像从廉价杂志封面里走出来的艳俗模特。眼尾细长上挑,睫毛浓密卷翘,染着一点不自然的红。
季琅生的像他那个做了季家情妇,却又早逝的母亲,他的相貌是好看的,却是那种廉价的艳美。
漂亮,却没有质感,像夜场里搁久了的花,还是那种红得过分的野玫瑰——香艳、浮夸、注定不长久。
见傅为义出现,季琅抬起头笑了一下。
“阿为,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迟。”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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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埋怨,却又透着欣喜。
傅为义走到他面前,向他摊开手。
季琅从兜里掏了一颗薄荷糖给他,看着傅为义修长的手指撕开包装,把薄荷糖含入唇齿之间。
“俱乐部那边新来了两辆车,你喜欢的类型。”季琅舔了舔犬齿,咬碎了嘴里的最后一块薄荷糖,语气轻快地发出邀请,“今晚有空吗?”
“今晚?”傅为义问他。
“你有空吗?”季琅转转手里的车钥匙,说,“没有约吧,我专门来接你呢。”
傅为义含着薄荷糖,径直走向副驾驶。
季琅立刻过去,殷切地替他拉开车门。
“路上不堵,我开的快,很快就到。”季琅补充。
傅为义坐进副驾,手肘撑着车窗边。
季琅迅速关门上车,发动引擎,跑车发出低沉的一声轰鸣。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熟练地挂挡,车灯亮起,像一道锋利的刀口,穿破地下车库昏黄的灯。
“系安全带啊,阿为。”他偏过头提醒,语气轻快,“你不系,我会分心的。”
傅为义拉上安全带,给自己扣上。
季琅一踩油门,跑车猛然驶出坡道,冲上夜幕下的城市高架。
窗外风声呼啸,红绿灯影从挡风玻璃上一晃而过。季琅开得很快,不过还算稳。
途中,他忽然问傅为义:“你不开心吗?”
“有吗?”傅为义反问。
“我从十岁就认识你了,阿为。”季琅说,“一看你我就知道你不开心。”
傅为义咬了咬嘴里的薄荷糖,没说日记本的事情,说:“昨天孟尧突然发疯了。”
季琅握了握方向盘,问:“怎么了?”
傅为义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昨天带崔殊玉回去,他看见之后竟然吃了未婚妻的醋。还和我告周晚桥那个老男人的状,想我给他撑腰。”
“哦?”季琅表现得很有兴趣,“孟尧以前就那么喜欢你,肯定是忍不住了。”
傅为义哼笑一声,说:“他还和我说,想让我把他当成孟匀。”
“他和孟匀长得确实像,我都差点被他唬住。”
季琅嗤笑一声,说出了傅为义没说的那句“他配吗”,让傅为义的嘴角上扬了一下。
“我记得以前很多人说他像孟匀,故意叫他孟匀,他生气得哭着去找老师。”季琅接着说,“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还挺有意思的。”傅为义说,“让我想逗他玩玩。”
季琅握着方向盘,眼神暗了暗。
车窗反光映出傅为义那张懒散的脸,他把薄荷糖含在颊侧,脸颊微鼓,几乎有些孩子气,唇角的笑意里带着愉悦、怜悯,还有点狠毒的玩味。
然后他顺着傅为义的话,问:“怎么玩?”
“看看他能不能真的变成孟匀。”傅为义颇有兴趣地说,“他好像离疯不远了。”
9. VEIN
跑车驶过高架桥,在渊城城北的偏远路段转了几个弯,前方灯火忽然聚起。
远远看去,那是一圈沉在黑色丝绒幕布上的光晕,像是废墟里孵出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怪胎。
“到了。”季琅说。
傅为义抬眼看去。
四周荒僻,无人居住的地段里沉着大片野草与废弃厂房,像城市边缘褪色的褶皱。
一整片被铁网围住的场地豁然开阔,巨大弧形弯道横亘在正中,赛道铺着进口复合橡胶材质,边缘镶嵌着定制灯轨,宛如一条夜色里奔腾的金属猎蛇。
赛道两旁是落地玻璃包厢,外立面全部采用镜面反光材质,灯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进来,形成一种人工构建的幻境。
观众席则为阶梯式布局,设有专属酒水台和电子下注台,气味里混着香槟、烟草和发动机燃烧后的焦香,属于一场永不落幕的夜场盛宴。
这里就是VEIN俱乐部,渊城最大、也最隐秘的跑车俱乐部,名义上属于季琅。
这是季家在他成年后分给他的唯一一块产业。
季家现任家主年轻时情妇众多,私生子也不少,大多被打发到国外或者送进不闻不问的寄宿学校,从未登上台面。相比之下,季琅已经算是“运气好”的那个了。
因为他和傅为义关系好,得了点“面子上的重视”。
季琅领着傅为义走进,沿着夜场铺设的VIP通道穿过一排落地包厢。通道两侧是参赛用车,整齐排开,车身反射出艳色的灯火,像一条披着霓虹的铁蛇。
“那辆黑曜石漆的是Pagani Zonda R。”季琅回头朝他笑,语气殷勤,“纯手工拼装的复古赛道版,今早才运来的。你肯定喜欢,我专门把初次驾驶权留给你了。”
傅为义扫了一眼。那辆车,外壳是纯粹的黑曜石漆,线条凶狠,性能极致,在黑夜中如同一头蛰伏的、肌肉贲张的野兽。
这正是傅为义最喜欢的那种东西:野性,不驯,昂贵。
于是他接过钥匙,坐进Pagani Zonda R驾驶座。低矮的车身让他不得不微微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搭上方向盘,拇指缓慢摩挲着高级真皮纹路,对这辆车颇有几分兴趣。
季琅站在车外,手臂撑在车顶上,低头看着傅为义的侧脸,知道现在傅为义的心情重新变得不错,于是开玩笑说:“这车就是你的风格,脾气大,难伺候。”
傅为义抬眸扫他一眼,回他:“好的东西才难伺候。不好的东西我懒得要。”
季琅挑了挑眉,绕到另一辆银灰色迈凯伦旁边,拉开车门:“我陪你开一圈,试试这车到底好不好。”
引擎轰鸣,车灯刺破昏沉的夜色,两辆跑车一前一后驶入赛道。
高架赛道如同蜿蜒盘旋的钢铁巨蟒,盘踞在霓虹交织的灯火之间。夜风扑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呼啸。
傅为义踩下油门,瞬间的推背感将他牢牢按在座椅上。
季琅紧随其后。他死死盯着前方傅为义的车尾灯,像追逐了十几年那样,沉稳地掌控着速度与节奏,不越过,不掉队,将自己变成对方最完美的影子。
他知道傅为义喜欢冒险,每一次过弯都踩着失控的极限,于是他也奉陪着,将自己逼到极致。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鸣,好几次,车身都险险擦过护栏,于毫厘之间上演着精准而疯狂的死亡游戏。
季琅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傅为义的神情。眼神沉静,姿态端肃,那双琥珀绿的眼珠在仪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冷光,没有半分狂热的起伏,却又比任何人都更执着于征服极限。
傅为义曾经向季琅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喜欢追求速度与极限。
他喜欢的不是速度本身,而是控制极致速度的感觉。
那种将近失控却精准抓握的掌控感,会让他在过弯时几乎生出一种幻觉。
——仿佛命运就在他掌心转动,稍微偏转就会粉身碎骨,可只要他握得足够稳,世界便会向他俯首。
傅为义不害怕失控,不畏惧受伤,他更厌恶无聊、重复、可预测的人和事。
他一向如此。
而季琅则像这样追随着傅为义的背影太久了。
自少年开始,从泥沼里被傅为义拉起的那一刻起,他就忍不住仰望,想要靠近,甚至偷偷地......窥伺。
最后一个直角弯转完,Pagani重心迅速回正。傅为义右手微推,方向盘回中,脚下刹车一踩到底。车身狠狠一顿,前轮精准地压住终点白线,没有越过分毫。
引擎不甘地喘息了一下,熄火。世界仿佛瞬间静止。
傅为义没有立刻动。他松开安全带,手肘支着车门,视线透过挡风玻璃望向远处赛道的尽头。
一秒后,他推开车门下车,动作干净利落。鞋跟落地声在空旷的赛道上清晰可闻。
季琅随后停下,下车时呼吸还有些紊乱。
傅为义却没有看他,只低头点了根烟。
衔着火的瞬间,那点明灭的火光映出他冷白的下颌与微张的薄唇。他吸了一口,单手插兜,转身朝观众席方向走去。
季琅跟在他身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慢慢地咬碎。
那股冰凉的甜意,才堪堪压下了心口翻滚的、灼热的躁意。他快步追上去,手臂顺势搭上傅为义的肩膀:“还不错吧?”
傅为义的脚步略顿,眉眼斜挑地看了他一眼:“嗯,还不错。”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点少有的、真切的满意。
这已经是极高的夸奖了。
季琅还想说什么,傅为义的电话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来点显示是“孟尧”。
两个字让季琅恶意丛生,他扯起唇角,故意揶揄的对傅为义说:“这就又开始查岗了吗?”
傅为义没有回答,任由电话响了一会儿,才在自动挂断前不紧不慢地接通。
指尖夹着香烟,视线落在赛道远处闪烁的灯火之上。
“嘟”
“为义。”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刻意模仿出的、孟匀那种柔和而疏离的腔调,“你什么时候回家?”
让季琅一遍遍诅咒,最终死去的人的魂魄似乎回到了世间,季琅盯着傅为义手中亮着的屏幕,想要确认对面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个人真的阴魂不散,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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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为义的声音让季琅稍稍冷静了一些,他比往日多了几分耐心,没有斥责孟尧,说:“你又睡不着?”
“你在哪里?”孟尧问他。
被“孟匀”查岗,傅为义竟觉得有些新奇,像每一个晚归的丈夫对伴侣报备行程一样,说:“我和季琅在VEIN。”
“季琅?”
就在这时,一行穿着高级西装的人从VIP通道走进来,领头的那个男人修长挺拔,穿一件深灰色的大衣,手上戴着一副灰色丝质手套。
脚步匆匆,走廊昏暗,傅为义的目光与那人短暂地相接,而后擦肩而过。
路过傅为义身边时,掠起的风似乎带着淡淡的苦艾气息。
傅为义察觉到冷淡的目光在他身上驻留片刻。
但他今天对这个人兴致缺缺,没有回望,夹着烟,仍然在听电话。
“对,只有季琅。”傅为义对电话那边说道。
*
那个人正在讲电话,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夹烟,火光晃动,忽明忽暗,眼睫被灯光剪成细长的弧。
不似凡人。
他没有穿外套,衬衫领口略开,锁骨下方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暧昧红痕,唇角微垂,神色不是常见的挑衅或是懒散,难得地有耐心,电话那头大概是他的未婚妻。
身上的气味不是纯粹的薄荷味,还带着夜风、尼古丁、混合着机械油味——VEIN的味道,他大概刚下赛道不久。
虞清慈收回目光。
“虞总,那位是不是傅总?”身边的客户问他。“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他说:“不用。”
*
电话挂断。
“真像。”季琅说,“我还以为孟匀真的还魂了。”
傅为义转了转手腕上的手绳,说:“一点像能唬住我?”
“所以......”季琅顿了顿,问,“你想怎么玩,真把他当未婚妻?”
“你知道栖川孤儿院吗?”傅为义不欲与季琅谈这个话题,没回答他,直接一转话锋。
季琅说:“知道,我妈进季家之前,我还去住过两天。”
“哦?”傅为义似乎有一些兴趣。
“那时候季家还不想认我,在做亲子鉴定,把我扔在那里住了几天才接我和我妈回去。”季琅解释,他知道傅为义对自己的身世不感兴趣,就没有讲太多。
傅为义果然没有很关注这一部分,问他:“你有了解过医疗条件吗?”
季琅想了想,说:“我那时候太小了,都不太记得了,也没生病。”
“行。”傅为义说。
“怎么了?”季琅问,“是发现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傅为义说,“我有点好奇。”
两人经过吵闹的娱乐区,季琅问:“阿为,现在要回去吗?还是我再叫些人来,我们继续下半场?”
傅为义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不了,我未婚妻又说要亲自来接我,我可不能让他久等。”
季琅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好吧,那我送你出去,顺便见见......孟匀。”
10. 赛车
夜色沉郁,停车场的灯光自下而上,将每一辆豪车的车漆都映照出锐利而冷色的光影。
傅为义单手插兜,跨出最后一级台阶,目光掠过空旷的停车场。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
孟尧就站在那辆黑色的轿车旁,靠着车门,微微低头,像是在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披着浅灰色的薄呢外套,身形瘦削而挺拔,在寒冷的夜风里,有种遗世独立的冷感。
傅为义在一旁的垃圾桶边停了停,将指间的烟头碾灭,才继续向前走。
季琅歪着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孟尧。明明和前几天是同一张脸,那股讨好卑微的气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而疏离的沉静。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孟尧听到动静,抬起头。他微微眯了眯眼,像是适应了一下刺眼的光线,而后,那双干净的眼眸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傅为义的脸上。
“这么快就到了?”傅为义问他,“等多久了?”
“刚到。”孟尧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是孟匀式的,客气又疏远,“在路上给你打的电话。我先问了艾维斯,他说你没带他,是季琅来接的你。我想,你们应该就在城北,便直接过来了。”
季琅夸张地张大了嘴,对傅为义说:“阿为,你未婚妻实在是太贴心了,我都要羡慕嫉妒了,连你在哪里都能猜到,还专门来接你,太辛苦了。”
孟尧没被他话里的刺伤到,只是淡淡地说:“不辛苦。而且,我也很好奇VEIN是什么样的,还没来过。”
他转向傅为义,目光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我记得为义很喜欢跑车,所以也想自己来看看。”
傅为义略略扬眉:“那你现在是想接我,还是想看跑车?”
孟尧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好意思,但还是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想看你在VEIN开跑车。如果可以,也想自己试试。”
季琅闻言嗤笑一声:“我的俱乐部不提供新手练胆服务,不过你要是想试试,可以坐阿为的副驾,第一视角感受一下。”
“那就副驾。”孟尧答得很快,目光仍然落在傅为义脸上,干净、坚定。
傅为义也笑了,说:“想坐可以,别哭着要下车,我不会因为副驾坐了人就减速的。”
孟尧说:“我知道,我没有想你减速,我就是想看看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傅为义冲他勾勾手,说:“那就走吧,我带你再走一遍。季琅,把钥匙给我。”
季琅随手一抛,把钥匙扔给他。
黑曜石色的Pagani尚有余温。傅为义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冷白色仪表盘瞬间亮起,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不紧不慢地系上安全带,转头看向孟尧。
“发什么呆?上来。”
孟尧应声坐进车里。他缓慢地系上安全带,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复杂的仪表盘,最终还是落回傅为义的侧脸。
车厢内,冰凉的皮椅、淡淡的薄荷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仿佛这辆钢铁猛兽的每一寸,都烙印着傅为义的味道。
跑车引擎再度启动,发动机的低吼自脚下传来,令人心跳发烫。孟尧轻轻握紧了膝盖,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但紧张与期待还是令他脊背微微发僵。
傅为义侧脸轮廓在冷白的仪表灯光下显得锋锐而清晰。他的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脚下踩油门的动作却异常果断。
下一秒,车身震动,发动机轰鸣声压过一切细碎的杂念,Pagani猛地冲出车库,驶入夜色。
速度骤然拉高,前方的弯道不断向内收紧,灯光、风声、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鸣声交织成一片足以吞噬感官的漩涡。
傅为义瞥他一眼,问:“怕了?”
孟尧看着前方飞速倒退的景物,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痛苦的亢奋。他摇了摇头:“没有。”
这怎么能让他害怕呢?与傅为义相处的每一秒,都是踩在失控边缘的飞驰。
他本身就是一阵能将人灵魂都卷走的飓风,在危险、失控、控制与反制中,带来极致的快感与幻觉。
驾驶座上的人没有再说话,专注地控着方向,神色冷淡,动作精准,每一次过弯都踩在临界点上。
车窗紧闭,孟尧却仿佛能感受到冷厉得夜风扫过他的脸颊,冰凉刺骨却令人精神振奋。
傅为义的轮廓在车窗外飞掠的霓虹灯影里忽明忽暗,每一次光影变化,都像是锋利的刀片在孟尧心上划下细长的伤口。
这一刻,孟尧终于明白,傅为义为什么会迷恋这项运动了。
与此同时,看台上隐秘的VIP包厢里,虞清慈正端坐在窗边,面色冷淡。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手套边缘,视线毫无温度地落在远处赛道上那辆疯狂驰骋的黑色跑车上。
那辆车像一只疯兽,横冲直撞,肆意践踏规则与界限,几乎快要撞上护栏时才骤然减速,每一次都精准而疯狂。
有人在他身后低声问:“那是傅总?”
“是啊。”
“开得真漂亮,我也想试试那辆Pagani。”
虞清慈微微皱了皱眉,他向来厌恶这种场合,厌恶这种躁动而喧嚣的危险运动,也厌恶那个驾驶跑车的人。
傅为义。
车辆的玻璃隔绝了向内的视线,那个代表着失控、放浪和肆意的人就坐在驾驶座上。
——带着他的未婚妻。
随意踩下油门,发出令虞清慈不悦的噪音。
穿着松懈,痕迹都不遮掩。
虞清慈转开眼,扯了扯手套的边缘。
再一次,Pagani在终点前停下,傅为义偏头看向孟尧。
孟尧也转头看向他。
傅为义发现,孟尧的表情比自己想象的冷静许多,脸颊微微泛红,应当是因为兴奋。
“你不怕啊。”傅为义颇为意外地问他。
“不怕。”孟尧说,“我应该害怕吗?”
傅为义少见地不吝惜夸奖,对孟尧说:“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害怕。”
他松开安全带,车门一把被推开,冷风灌入。
而后起身下车,绕过车头,步履沉稳,走向副驾驶一侧,抬手搭上车门把手,轻轻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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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弹开。
风顺着他打开的缝隙涌进来,裹着他身上的气息与夜晚的凉气。
傅为义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车顶沿边,向孟尧伸出了另一只手。
“下车吧,”他说,眼神带着些讥诮的温柔,“我的未婚妻。”
尾灯残亮,红光映在他的侧脸,像一层浅薄的火,在他的脸上燃烧,在他的睫下晃动。
“我们该回家了。”
*
对崔殊玉失去兴趣之后,傅为义将他抛诸脑后了一段时间,直到再次接到对方的电话,才想起来已经快有一周没有联系他的“男友”。
大概是实在沉不住气了,又不敢随便打扰傅为义,崔殊玉还找了个借口。
“为义,我看了日记,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今天去栖川孤儿院查我哥的档案和病历了。”他说。
“是吗?”傅为义原本打算直接挂断电话,让艾维斯问清楚崔殊玉想要什么,再顺理成章地结束这段关系。听到这句话,他顿了顿,倒也起了些兴致。
“但是,病历我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档案也是。”崔殊玉说,“我不如你敏锐,看不出来。”
“所以你是准备让我看看?”傅为义问。
“是啊,我都拍了照,现在我打了车,正在往你公司来。你现在忙吗?我可以上来见你吗?”
傅为义并没有太多意愿浪费时间见他。
短暂的沉默落下,崔殊玉像是害怕他真的会拒绝似的,赶紧补了一句:“为义,你知道吗,我还看了我哥在孤儿院拍的最后一张合照,照片里有个人你也认识。”
“谁啊?”傅为义淡淡地说,“我认识的人太多了。”
“你真的会感兴趣的。”崔殊玉语气透出讨好,“你经常要见到的一个人。不过照片里他还很小,但你肯定能认出来。”
“名字。”傅为义问。
“我想让你猜猜。”崔殊玉像是终于抓住一个可以吸引傅为义注意力的点,语气里藏着点兴奋,“你一定能认出来,真的,那样才有意思。”
傅为义捏了捏眉心。他不喜欢猜谜游戏,更不喜欢别人故意吊他胃口。崔殊玉的做派一如既往地幼稚,偏偏又带着些执拗。他原该不耐烦地挂掉电话,但“照片里的那个孩子”这句话仍旧留下了些痕迹。
他认识的人里,还有谁,是从栖川孤儿院长大的?
“好吧。”他松了口,“我接下来有空。你到了以后让前台带你来我的办公室。”
崔殊玉像是立刻松了一口气,语气雀跃:“好!我还有十——”
话音未落。
电话那头猛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金属撞击声,像是钢铁狠狠砸进另一块坚硬物体的声音,刺耳刺得发颤。下一秒,玻璃碎裂的炸响紧随其后,仿佛整个车身被生生扯裂。然后是一连串混乱的重物碰撞、人声惊叫,还有急促的汽笛声穿透而来。
像是手机掉落在地上,又被什么滚过,杂音持续了几秒,忽然就全都消失了。
傅为义皱起眉,手指离开了手机侧边的挂断键。
电话另一头只剩下空白的静音。
11. 车祸
崔殊玉出了车祸。
他乘坐的车辆在城西下环路出口突发事故。车辆失控撞上护栏,侧翻后起火。救援队到达时,火势已蔓延至整个车头。驾驶人当场死亡,副驾驶严重烧伤,确认为崔殊玉。无目击者。
他第一时间被送往渊城第一医院抢救,现已转入重症监护病房,生命体征极不稳定,脑部有弥漫性损伤。
医院走廊尽头的吸烟区,傅为义站在窗边,身影被头顶惨白的灯光拉得极长。他没有去看望那个名义上的“男友”,只是用指节无声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沿,神情无波无澜,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艾维斯垂首站在他身后,汇报着调查结果。
“手机?”傅为义开口,声音被压得很低。
“没有。几乎和车头一起烧成了焦炭。”
“日记呢?”
“副驾驶座下找到一个残缺的纸块,碳化严重,字迹全无。”
傅为义的指节停下了敲击。他盯着艾维斯,目光锐利如刀:“车载记录仪。”
“数据完整,没有问题。事故前十一秒,驾驶员突然猛踩油门加速,同时大幅度偏转方向,全程没有踩刹车。”
“副驾操作的可能性?”
“后排也装了副驾监控,崔殊玉没有任何异常动作。”
“技术问题?远程入侵?”
“车况正常,没有刹车失灵的迹象,也没有发现远程入侵的痕迹。”
傅为义点了点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低头点燃。火光一闪,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一道锐利的阴影。
艾维斯迟疑了一下,补充道:“警方初步结论是驾驶员操作失误,可能涉及疲劳驾驶或突发精神问题。家属已经签字认领了遗体。”
“驾驶员身份。”傅为义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网约车平台正规注册司机,驾龄五年,无任何事故记录。已婚,有两个孩子,家庭情况稳定,社会关系简单。”
“异常汇款记录?”
“没有。近三个月的银行流水和线上收支都查过了,一切正常,没有可疑的大额进出账。”
“精神状态?”
“警方走访了他单位的同事和家属,都反馈他近期情绪稳定,没有反常,也没有精神病史或服药史。”
傅为义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抽完了那根烟,将烟头在身侧的金属扶手上用力一按,火星滋啦一声,彻底熄灭。
“所以,现在官方的结论是,”他抬起眼,语气平淡得近乎嘲讽,“这就是一场意外。”
艾维斯语气克制:“是。”
一场干净得无懈可击的车祸。一个背景清白、无任何动机的司机。一个即将带着秘密来见他的、前途光明的大学生。所有线索都在指向“悲剧”与“偶然”。
可越是干净,就越是肮脏。
傅为义的内心称不上悲伤,而是一种被挑衅的烦躁。
如果真的是一场阴谋,那么对方的目标必然不是崔殊玉,他本人没有任何价值,有价值的,想来是他即将带来的那个秘密。
脑中串联起那些碎片:栖川孤儿院,虞氏慈善基金,癫痫去世的哥哥,那本被烧毁的日记......每一个环节都合乎情理,但组合在一起,却散发着一股精心策划的腐臭味。
栖川孤儿院......虞家。
他皱起了眉。
“傅为义。”
有人扣了扣吸烟区的玻璃门,低声喊了一句傅为义的名字。他闻声抬头,看见了站在玻璃另一边的周晚桥。
“节哀。”周晚桥拉开玻璃门,轻声道。
玻璃门合页略微锈蚀,被推开的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金属响动,打断了走廊尽头的静默。
傅为义下意识拍了拍身上的烟味——周晚桥从不抽烟。他随口说:“人又没死,节哀什么。”
“那就......祝你的小男友早日康复?”周晚桥的祝福听起来总像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揶揄,诚意欠奉。
傅为义勉强接受:“也行。你来干什么?孟家的事还不够你忙的?”
周晚桥没回答,只抬起手,像从前很多次那样,自然地想去摸傅为义的头发。
那是一个带着安抚与掌控意味的动作。傅为义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接受,猛地偏头甩开,皱眉看他。
周晚桥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微笑着说:“你男朋友差点死了,我总该过来关心一下你。”
躲开周晚桥的手之后,傅为义扯扯唇角,说:“我没事,本来打算分手了。”
“也是,都四个多月了,你确实该分手了。”周晚桥说,“那你还特意跑来医院干什么?”
“来付钱。”傅为义敷衍道。
周晚桥轻笑出声:“你是觉得车祸有问题吧。”
说到这个傅为义就觉得烦躁,他又拿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却没点燃,只轻轻咬着滤嘴:“看不出问题。”
周晚桥极有耐心,径直在吸烟区的铁制椅子上坐下,抬头招招手,示意傅为义坐到他身边,缓声道:“坐下说吧。我帮你想想,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远处病房门口护士推着输液架经过,轮子压过地砖,带着一点长时间未清理的“吱呀”声。
傅为义看了周晚桥片刻。他和过去很多次为自己答疑解惑时一样神色安定可靠,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深色西装没有半分褶皱。
眉目舒朗,眼神沉静,嘴角含着一点近乎礼貌的弧度,注视时很容易给人安心的感受,轻而易举使人信服。
傅为义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抬步过去,在周晚桥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抱胸向后靠去,说:“车辆没问题,司机也没问题,警察查过监控和行车记录仪,结论是意外事故。”
“那小崔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是什么地方?”周晚桥提问。
“他是来找我的。”傅为义说,“从栖川孤儿院出发。”
“栖川孤儿院?”周晚桥声音稍微压低,微微前倾了一点,抓住了要点,“他是那里长大的吗?”
“是的。”傅为义说。
“他去孤儿院做什么,拿东西?”周晚桥接着问。
“上周我陪他去拿了他哥哥的遗物。”在不牵扯核心利益的问题上,傅为义非常信任周晚桥,也相信他的能力,于是和盘托出,“看见日记里有一句话,直觉不太对劲。崔殊玉大概是为了找理由见我,就去孤儿院查了档案。”
“日记里什么话?他哥哥多大了?”周晚桥颇为感兴趣。
“说打针,看那句话的意思,还是集体的。”傅为义稍微顿了一下才补充,“他哥哥是癫痫去世的,具体年龄我不清楚,不过他今年是二十岁。”
“二十岁。”周晚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日记呢?我看看。档案也是,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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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了。”傅为义摊了摊手。
周晚桥微微挑眉。
傅为义低笑了一声:“挺合理的,车祸都烧没了。”
“档案孤儿院还有,是吧。”周晚桥缓缓向后靠回椅背,“但是崔殊玉醒来之前,没有人有权限查看。”
“你觉得正常吗?”傅为义侧头看他。
“很巧合。”周晚桥沉吟片刻,下了结论,“但他身上有什么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的呢?”
“我想再去孤儿院看看。”傅为义还记着崔殊玉所说的,照片中熟悉的人。
“这是正确的。”周晚桥认可道,“我陪你去吧,什么时候?”
“明天。”傅为义微侧头,“你有时间吗?”
“如果你需要我,我总会腾出时间的。”周晚桥语气很轻,尾音几乎像在叹息,显得他好像真的很关心傅为义一样。
第二天上午十点,傅为义再次抵达栖川孤儿院。
院长听说了崔殊玉的遭遇,非常真挚地表达了同情和悲痛,傅为义甚至看到了她眼底的泪花。
但她还是遗憾地拒绝了傅为义查看档案的要求。
傅为义并不意外,离开档案室之前,问了一句:“小玉说昨天看了一张孤儿院的合照,想让我也看看,这个我能看吗?”
院长说:“他说的应该是一楼走廊展览窗的合照,我们每隔一年都会拍,你下去就能看见。”
傅为义走出门,周晩桥在门口等他。
“展览窗?”他说,“我知道在哪里。”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有些陈旧,午后的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投下细碎的金色尘埃,四周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像在一条凝固的时间长河里逆行。
一整面墙的玻璃展窗里,一块块木质画框按年代排开,从左侧的黑白影像,到右侧的高清彩照。照片的风格几乎一成不变:庭院中央,穿着统一制服的孩子们按身高排列,身后永远是那棵老樟树。
傅为义根据年份,很快找到了崔殊玉所指的那张照片。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童稚的面孔上缓缓扫过。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排中间的一张脸。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他,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那个男孩大约十多岁,头发短而整齐,目光里透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
他站得很直,制服干净,领口的扣子扣到倒数第二颗,显得一丝不苟。眼睛是偏长的内双,眼尾略垂,鼻梁挺直,尚且年少,脸上就已略有骨感。
他不像周围的孩子那样或笑或闹,只是安静地站着,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礼貌的弧度,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集体场合的拍摄。
傅为义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却还是没能想起这熟悉感的来源。
他后退半步,又靠近,试图从不同角度唤醒记忆。
这熟悉感并非简单的“似曾相识”,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触碰到某个巨大谜团边缘的悸动。这张脸背后,一定有什么他忽略了的关键信息。
“你过来看一眼,”他喊周晚桥,“这人你见过吗?”
说完,他终于转过身,想让周晚桥也来看看。
然后,傅为义找到了那张脸的主人。
就是站在他身后,正带着温和笑意看着他的。
——周晚桥。
12. 真假
周晚桥走到傅为义身边,语气温和:“怎么了,要我看哪张?”
傅为义没有作声,只盯着他的脸,从眉骨到颧线再到眼睛,一寸一寸比对着。
周晚桥察觉到了,略一偏头,目光坦然:“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周晚桥,”傅为义低声说,“这是你吗?”
周晚桥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看见了照片中那个少年。他观察片刻,随即笑了,自然地承认道:“是我。”
傅为义仍盯着他,眼里带着一种尚未平息的狐疑。
周晚桥仿佛被他看得有些好笑,低声道:“很奇怪吗?我也是栖川孤儿院长大的。”
“为什么我不知道?”傅为义问。
“你父亲把我的资料都清得很干净了。”周晚桥语气不疾不徐,“不过这张照片,他们大概漏了。”
“我三岁进入这里,也是虞氏慈善基金的资助对象。”
傅为义挑眉:“我爸会娶虞氏资助的人?也不怕是商业间谍?”
周晚桥反问:“我是商业间谍吗?”
傅为义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娶周晚桥。
那年周晚桥才二十三岁,在傅氏集团旗下的投资风控部工作,履历干净得近乎刻意,查不到任何漏洞。
现在看来,是被他父亲提前清理过。
傅振云一向谨慎,对虞家更是严防死守,平生只喜欢玩女人,在周晚桥之前,傅为义从没见过他往家里带男人,更没有想过和谁结婚。
就连生下傅为义的那个情妇,也没能得到一分一毫的地位,连名字也没留下。
可他偏偏娶了周晚桥,还不惜清洗掉他过往的一切痕迹,只为了名正言顺。
傅为义嗤了一声,呛周晚桥:“你不是才说资料都被清干净了?真要是间谍,也没人看得出来。”
周晚桥轻叹了一声,语气微妙地带着几分委屈与无奈:“我这么护着你,你还怀疑我?”
傅为义没接茬,转回正题:“所以你知道有什么情况吗?”
“拍这张照片时我已经十一岁了。”周晚桥说,“那会儿我在外面念书,孤儿院里发生什么,我不太清楚。”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记得,当年好像确实出过一件大事。我可以试着找找那时候的报道。”
“你怎么这么好心。”傅为义说。
周晚桥笑了笑,语气温和得几乎像是在哄他:“我当然没这么好心。真要找到了——”
他慢悠悠地说完:“你得拿点什么来换。”
又是这套。
傅为义忽然想起了高中时候。那时候周晚桥也总用这套“交换”的方式,逼他在明面上给出一份尊重。
而在傅为义拥有解决绝大部分问题的能力之后,这种“交换”在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可现在,周晚桥又找到了机会。
他眯着眼,看起来像是在笑,实际上更接近在估价。
傅为义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他知道周晚桥又想从自己身上拿走什么。
他现在拥有的东西可比当年多太多了。
只是不知道,周晚桥这回想要哪一件。
“你想要什么?”他问。
周晚桥还是卖关子,语气和缓:“到时候你会知道的。我不会为难你。”
“行。”
不管周晚桥图谋什么,傅为义都给得起。
离开孤儿院的车上,周晚桥照例和傅为义闲聊,好像二人很亲近,真的是一家人一样。
“这几天,有一股来自海外的势力也想从我们手里分走孟家的一杯羹。”他说,“实在是让我有点烦恼。”
“海外?”
“整个交易是通过一家注册在蒙塔泽群岛的壳基金转手的,叫启明资本,法务文件没问题,但法人信息全是代持。我查不到最终实控人。”周晚桥说。
傅为义微微皱眉,孟家败落,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这不假,但是傅为义希望绝大部分利益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周晚桥笑笑,轻声安抚:“你别皱眉,既然答应了你会做好扫尾工作,我不会手软的。”
“不过说起来,孟家昨天向我提出一个要求,想要孟尧回去一趟,说他母亲想见他一面,越快越好。”
提到这个女人,傅为义就又想起那场空难:“空难重启调查进度怎么样了?你有新的消息吗?”
“我的消息来源和你差不多。”周晚桥说,“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不过我想,应该快了吧。”
“你的未婚妻,你要让他回去一趟吗?”
“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回去?”傅为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人在渊城,不就是回家一趟,想跑也跑不了。”
“我要是连他们母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让见,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周晚桥表示认可:“也是。”
傅为义语气平淡,话语里的残忍却不加掩饰:“最多两个月,孟绍铭就会破产,闻兰晞也会进监狱。这是我在孟匀葬礼上许诺的。”
“在监狱外见的最后一面,我总不能不同意。”
回到傅宅时已近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宅子里静悄悄的。傅为义推开大门,一眼看见孟尧正站在窗边,垂眸接着电话。
“嗯,妈,我会和他说的。”
“为义不一定会同意。”
“我也想你了。”
“我没办法,他又不会听我的。”
“我会问问他的。”
听见傅为义的脚步声接近,孟尧转过脸,迅速结束了通话。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眼中却藏不住一点不安。
“为义,我妈妈说......”
“我知道。”傅为义打断了他,“你想回去的话,可以回去。”
“你可以在监狱外见闻兰晞最后一面。”
孟尧弯弯唇角,凑近傅为义,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说:“谢谢你,为义。”
“她好像很着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我担心她的精神不太稳定。”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孟家出事以后,她的状态一直不是很正常。”
“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接你?”傅为义挑眉,“我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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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你?”
孟尧歪头,撒娇一样说:“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我。你不会让我跑了。”
“你真聪明。”傅为义拍了拍他的脸颊,赏赐似的说,“十二点以后你要是没回来,我可以来接你。”
“你真好。”孟尧轻声回应他。
换了身衣服之后,孟尧出了门,傅为义让傅家的司机送他回孟家。
暮色四合,最后的霞光从地平线敛去,夜风开始变得阴冷,卷起庭院里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孟家的住址距离傅宅不远,也在城东,车程大约十五分钟。
车辆平稳地驶入庭院,熟悉的景物在窗外倒退,孟家的宅邸在暮色中像一座沉默的、用金钱与秘密堆砌的坟墓。
孟尧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他知道,今天母亲叫他回家一定另有用意,并不是简单的“想他”。
或许,有一场恶仗即将到来。
“妈,我回来了。”他推开门,脸上带着一贯的孺慕。
客厅里,一个女人穿着合身的旗袍,妆容精致,正在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君子兰。
金色的剪刀在她保养得宜的手中开合,利落地剪去一片枯黄的败叶。
听到声音,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爱的微笑,笑意间却有些不协调与阴森。
“尧尧终于回来了。”她放下金色的剪刀,走上前,亲昵地挽住孟尧的手臂。她的指尖微凉,隔着衣料传来。
她关切地看着孟尧,好像很心疼似的,说,“你受苦了。”
“妈。”孟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说,“我......也不算受苦。”
闻兰晞关切地摸了摸孟尧的眉眼,指腹的薄茧带着修剪花枝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草木涩味,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孟尧先发制人:“妈,傅为义说他查到......你给机组人员的汇款了。”
闻兰晞动作一顿,说:“我知道。”
“......当时明明都处理干净了,怎么还会留下破绽。”
“妈......”
闻兰晞笑了笑,说:“没关系,尧尧,傅为义想做什么妈妈都不怕。只要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就好了,妈妈最爱你了。”
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孟尧的脸颊,和以前一样充满母爱,力气却略略重了一些,指甲若有若无压着他的皮肤,说:“妈妈这两天想你,都只能看报纸。”
“傅为义不让我回家,我没有办法。”孟尧垂下眼,说。
闻兰晞的手从他的额角划到脸颊,“你越来越像孟匀了。”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冷:“离开我和孟家,站到他身边......你谋划了很久吧。”
孟尧猛地抬起头,脸上一片茫然,似乎完全不能明白母亲为何忽然发难。
“傅为义那么喜欢你,现在这么努力为你报仇,还要把我送进监狱。”闻兰晞口中吐出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
“孟匀。”她一字一顿,终于撕破了伪装,“披着我儿子的皮活了这么多年,你终于不用演了是吗?”
13. 落跑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温柔抚摸的五指骤然收紧,尖利的指甲深深划进孟尧的脸颊,拉出几道血痕。
孟尧脸上血色尽褪,表情惶然,抓着母亲的手,颤声问:“妈,你在说什么,我是孟尧啊!我是你儿子,孟匀已经死了,我们不是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最近又没按时吃药,妈?”
闻兰晞死死地盯着孟尧,看着他流血的脸颊,半晌,松开了手,脸上那种慈爱的、温柔的微笑又重新浮现,只是显得更加诡异。
她拉着孟尧,让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转身从一个老旧的影集里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骑在一匹木马上,笑得天真烂漫。
“尧尧,你还记得这个木马吗?”闻兰晞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这是你五岁生日,爸爸特意从国外给你定制的。你当时高兴坏了,抱着它睡了好几天,谁碰都不行。”
“结果有一天,孟匀只是想摸一下,你就把他推倒了,还哭着说,那是你一个人的,哥哥也不能碰。”
她凝视着孟尧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探针:“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推倒他之后,他磕破了额头,流了好多血。你爸爸当时......是怎么罚你的?”
孟尧垂下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愧疚与恐惧的回忆神色。
“我......不记得了。”他用一种近乎胆怯的声音说,“妈,那时候太小了,我只记得我那时候......好害怕。”
合情合理,极为正确的回答让闻兰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然而,这片刻的沉默后,闻兰晞眼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了。她猛地将照片摔在地上,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你还装!当时看见那根手绳挂在你身上我就该知道你是孟匀!你根本不是我儿子!
她步步紧逼,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眼神怨毒:“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是换命出了差错,把你的魂换到我儿子身上了?”
如同想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闻兰晞的身体都在颤抖,“我的尧尧呢?孟匀,你把他怎么样了?你是怎么杀了他,活下来的?”
闻兰晞尖利的指甲再次抓来,孟尧茫然地看着癫狂的母亲,向周围的仆人求助:“快!快叫医生!夫人又犯病了。
“她是最近没按时吃药吗?你们快找医生过来!”
没有人理会他,空气死寂,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仆人,此刻都站在阴影里,眼神空洞而陌生,如同蜡像。
陷阱,终于收网了。
“杀了他。”闻兰晞忽然说。
暗处应声走出来几个高大的人,将孟尧钳制住,按倒在地上。
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撞得他头晕眼花。
闻兰晞拿起桌上的青瓷花瓶,那曾是她最喜欢的摆设,她举过头顶,狠狠砸在孟尧身上。
一声闷响,花瓶的重量砸得他背脊几乎断裂,紧接着是爆裂脆响,陶瓷碎片四散飞溅,锋利的瓷片划破了他的衣料和皮肤,刺入血肉。
孟尧闷哼一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呛咳了一声,剧痛从背部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趴在碎片中间,仍然在固执地抬头,问:“妈......你怎么了?我是孟尧啊......”
“你还想骗我!”闻兰晞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的肚子,让孟尧想要呕吐,“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你披着他的皮活着这么多年,你怎么能演的这么像?”
她蹲下身,抓起孟尧的左手,目光死死钉在他手上的戒指上。
“......你还嫁给了他喜欢的人。”闻兰晞冷笑一声,“傅为义知道你是孟匀了,是吗?才会那么宠爱你?”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的尧尧那么喜欢傅为义,他理都不理,你凭什么?”
“海水那么冷,我的儿子连尸骨都没有!”
“妈!我......我就是你儿子啊!”孟尧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在徒劳地争辩,“是你让我和孟匀换命的,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我是孟尧啊!”
“你不是!”
闻兰晞双目发红,状若疯魔,凑近了,尖利的指甲嵌进孟尧的指缝,然后极为用力地一扯。
戒指在设计时就套的极紧,象征永不分离,这时却成了刑具。
闻兰晞根本不管孟尧的手指是否会脱臼,是否会皮开肉绽,她用尽全力,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筋骨摩擦声中,终于将那枚傅为义亲手为孟尧带上的婚戒,连着皮肉血丝,生生拽了下来。
十指连心的剧痛瞬间贯穿全身,孟尧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那根手指的骨节仿佛已经错位,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
她将染血的戒指拿在手里,神经质地看了几眼,然后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地上,终于崩溃地哭了起来:“这本来......是我的尧尧的戒指!”
强行拽下带来灼伤一般剧烈的疼痛,和身上每一个伤口的疼痛一样鲜明。
但当那枚小小的金属圈落在满地狼藉的陶瓷碎片中间时,孟尧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束缚。
这是傅为义给他的,不能弄丢。
指尖和手掌被锋利的碎片划破,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在地上摸索着,将那枚冰冷而熟悉的戒指重新抓在手里。
温热的血包裹着冰冷的金属。
这是他深入虎穴的赌注,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号,是他破局最重要的道具。
闻兰晞忽然停止了哭泣,发出一连串尖利的笑声。她看着被死死按住,浑身是伤却攥着戒指的孟尧,用一种近乎愉悦的语调下令:“杀了他,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把他扔到河里。”
她偏着头,梦呓一般说:“海里那么冷,我的尧尧肯定很冷......”
后脑传来一阵沉重的钝击,世界在瞬间被剥夺了声音和色彩。
坠入无边黑暗与寒冷的前一秒,孟尧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十二点,傅为义,你一定要......
找到我。
*
大门关上,傅为义去书房继续处理因为白天行程而积压的工作。
十一点四十三分,所有的工作结束,最后一封邮件发出。
还有十七分钟就要到达和孟尧约定好的十二点,孟尧仍然没有回来。
手机屏幕亮起,他打开一个加密软件,屏幕上浮现出一张城市地图,一个闪动的光点正代表着孟尧的位置。
看着屏幕,他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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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起一道森冷的弧度。
果然不在孟家。
等抓回不听话的孟尧之后,该给他上什么锁才能让他安分?
傅为义当然在孟尧身上留了定位器。
孟尧的定位在城东北的郊区,并且还在不停地移动。
如果傅为义没有记错,渊城的港口就在东北方。
装的很聪明,其实蠢到以为这么用拙劣的手段就能逃离傅为义的身边。
就算真的被他逃到港口,他也有办法把孟尧抓回来。
傅为义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走到书房门口,拿起外套,同时给艾维斯拨了电话:
“我未婚妻跑了。”
语气无波无澜,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今天晚上我要找到他,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接近零点,渊城北环的夜色彻底落了下来。
傅为义坐在黑色轿车的后座里,指节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窗外霓虹流转,光影掠过他的侧脸,明暗之间,是他眼中克制到极致的风暴。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时间在仪表盘上来回跳动。
傅为义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已经预演了无数种将孟尧抓回后,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
——惊恐,求饶,还是抵死不认?无论是哪一种,都将是他今夜无聊行程中,最值得期待的余兴节目。
十一点五十五。孟尧依然没有出现。
果然要傅为义亲自去接。
艾维斯已经带着手下先行前往,追着那个闪动的光点,一路追踪到东北边港区的老河岸。
零点二十七,电话响起。
“傅总,找到了。”艾维斯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在河边的排水渠旁,身上有伤,人还活着。是现在把他带过来还是您亲自来处置?”
有伤?傅为义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在河岸边?回家一趟,孟尧怎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傅为义推开车门。
冷风卷进车厢,带着港区独有的潮湿铁锈味。
他下了车,步履极快,黑色风衣在身后猎猎作响。
“让我先来看看他伤的怎么样。”傅为义的声音没有起伏,“这决定了要不要把他活着带回去。”
现场灯光昏暗,手电的光柱在废弃的乱石与铁桶间晃动。
泥地上,一道被鲜血浸湿的身影静静地躺着,如同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破败物品,衣服破碎,浑身是伤。
血水沿着地面蜿蜒而出,染进一旁淤积的水洼里。
孟尧趴卧着,这才数个小时不见,他露出的小半张脸苍白如纸,脸侧有着深深的抓痕,嘴唇发紫,双目紧闭。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泥土的潮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那件他亲眼看着孟尧穿上的、干净的浅灰色大衣,此刻已变成了破碎的、被污泥和血染透的破布。
傅为义垂眸看了他一眼,如同审视一件不听话的财产。他抬起脚,用昂贵的皮鞋尖踢了踢孟尧的肩。
那具身体毫无反应,像一具快要散架的空壳,显然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傅为义脸色沉了下去。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
半晌,他抬手捋了一下额发,低声说:“真有本事。”
14. 兴趣
傅为义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还没折腾你,你就先把自己搞成了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是谁未经我允许,把你搞成这样的?”
“我等你自己告诉我。”
傅为义伸手探了探孟尧的鼻息,气息微弱,但是尚有。
他直起身,对艾维斯说:“叫医生。”
医疗组一直在待命,很快就到了现场,小心又专业地把孟尧移到了担架上。
傅为义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定位,熄灭了屏幕,目光移向孟尧的左手,去找那枚他不久前为他的未婚妻戴上的婚戒。
定位器就装在婚戒里,这枚因为过于合适而很难摘下的戒指,就是傅为义栓上的绳索,让他在任何时候只要轻轻一扯,就能把孟尧带回身边。
但是担架上的人紧握成拳的左手的中指指跟空无一物。
“停。”傅为义抬手示意救援暂停。
一股冰冷的,远超此刻夜风的寒意从傅为义心底升起,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他现在又开始思考,要不要让孟尧活着回去。
掐着对方沾着鲜血泥沙的手腕,傅为义把孟尧的左手手抓起。
中指上,一圈触目惊心的勒痕从指根勒到第二关节,皮肤泛红发肿,像被烧灼过。
这是强行扯下戒指留下的伤痕。
傅为义冷笑一声,几乎就要让人把只剩一口气的孟尧扔回河里,或者是干脆掐死他。
不知好歹的东西。
在下令之前,一个念头忽然击中了傅为义:婚戒都没了,定位为什么还在孟尧身上?
视线重新落回孟尧的左手。那只手,虽然无力地垂着,却紧紧握成拳。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孟尧紧握成拳的左手。
看见了他抓握的东西。
婚戒。
孟尧的掌心紧握太久,早已沁满了汗与血。
那枚戒指被死死攥在手里,金属边缘嵌进肉里,压出一道深痕,指节到掌心的纹路都塌陷进去,血迹沿着掌纹干涸发黑。
傅为义低声笑了出来。
缓缓拿起那枚躺在伤痕累累的掌心的戒指,他看着孟尧那张惨白的,失去血色,仍然让他觉得熟悉的脸,心脏又开始怪异地跳动,产生了想要呕吐的感觉,抬手撑住额角,感受着兴奋到灼热的血液泵入心脏。
真他妈见鬼。
孟尧,你对我的爱救了你一命。
从今晚开始,我对你刮目相看。
“好了,走吧。”
他把婚戒收进风衣的口袋里,说:“带我未婚妻回家,然后把他治好。”
“明天早上,我要他醒来。”
“是,傅总。”
艾维斯微微躬身,声音沉稳地应道。
他向身后的医疗小组递了一个无声的指令,动作精准而高效。
团队立刻开始作业,将伤者小心翼翼地移上早已备好的移动担架。
艾维斯没有去监督医疗组的工作——那些人都是顶尖的专业人士,无需他操心。
他的目光,始终不动声色地停留在傅为义的身上。
作为跟在傅为义身边时间最长、距离最近的副手,艾维斯自认为对老板的每一种情绪都有着数据库般的精准认知。
他见过傅为义在商业谈判中运筹帷幄的冷静,见过他面对挑衅者时毫不掩饰的轻蔑,也见过他厌倦一个情人时,那种不带丝毫温度的冷酷。
但今晚,这一数据库出现了异常。
就在几分钟前,当老板发现孟尧手指上那枚嵌着定位器的婚戒不见时,艾维斯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那是一种风暴欲来的前兆,是独属于傅为义的、即将摧毁一切的暴怒。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老板一个眼神,他就会下令让孟尧的失踪变得“合情合理”。
然而,转折发生在一瞬间。
当老板掰开孟尧的手,看到那枚被血肉紧紧攥住的戒指时,那股滔天的怒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艾维斯从未见过的一种神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荒谬、错愕,甚至是一丝病态愉悦的复杂表情。
傅为义的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趣,是真实的在意。
艾维斯在心中默默调出了关于“孟尧”的所有资料。
出身、背景、与傅总的过往......一切都清晰明了。
起初,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这不过是老板众多游戏中的一环,或许因为牵扯到孟匀,而多了一层“复仇”的意味,但本质上,孟尧仍是一个可随时被替换和抛弃的物件。
但现在,艾维斯推翻了这个判断。
担架从他身边经过,他瞥了一眼孟尧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这个人,是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毁式的方式,在傅为义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上,留下了一些痕迹。
他究竟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疯子,还是一个算计到了极致、深谙如何取悦傅为义的天才演员?
艾维斯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一点:从今晚起,孟尧先生,将不再是情人或玩物的分类。
*
傅为义的私人医疗团队能力拔群,第二天中午,孟尧醒了。
接到电话的傅为义立刻推掉了其他工作,从公司回了家。
“傅总,孟先生一直在问他的婚戒。”电话挂断前,艾维斯略显为难地补了一句。
他抬起眼,看见病房里的孟尧已经重新躺好,护士正在为他更换另一袋药剂。
孟尧侧着头,目光执拗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十几分钟前,孟尧刚醒来时,看见自己被纱布精心包裹,却空无一物的中指时,呼吸骤然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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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身体紧绷,立刻追问他:“我的戒指呢?”
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嘶哑,但是极为焦虑,极为急切。
护士立刻上前,温声安抚:“孟先生,您刚醒来,不要激动......”
孟尧完全没有听她的话,他一手撑着床垫,不顾身上伤口的拉扯,执着地想要坐起来。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房间里飞快地扫视,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语速越来越快:“戒指在哪儿?是谁拿走了?我的戒指呢?”
直到艾维斯告诉孟尧戒指很安全,由傅为义保管着之后,他才稍微安定了一些,但是仍旧在急切地等待着。
傅为义掂了掂已经清洗干净的戒指,淡淡说:“告诉他,等我回来,会亲自还给他。”
推开房门时,一股消毒水和药剂混合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单调而清晰的声响。
孟尧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姿势靠在床头。身上的伤口都做过清创,因在水里泡了太久,不可避免地发炎,医生正给他输抗生素。
他脸上的伤不再像昨晚那样狰狞,但出现在那张本来干净无暇的脸上,还是显得可怜又刺眼。
“会留疤吗?”傅为义问。
医生回答:“有一条比较深,可能留,不过后续可以淡化。您不用担心。”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向床边走去,垂眸看向孟尧。
孟尧抬起眼,看见他后伸出手来,声音不大:“为义......我的戒指呢?”
“说吧,怎么回事?”傅为义低头看他,指尖轻轻把玩着那枚戒指,“我满意了,再还给你。”
孟尧抿了抿嘴,好像很为难地样子,半天没有开口。
傅为义挑了挑眉,俯下身,在他耳边慢慢道:“如果你的回答让我不满意,我会立刻把你掐死,再扔回河里。”
被傅为义的恐吓吓到了似的,孟尧僵了僵,下唇都被他自己咬出牙印。
他垂着眼,解释道:“是我妈妈,她前几天看见我和你出席的照片,把我认成了孟匀。”
“我和孟匀没法用DNA区别,她本来就......一直都有点偏执。”
“昨天她想杀我。”
说到最后,他黑亮的眼睛里已经积了一层朦胧的雾,眼眶泛红,手指无声地攥紧床单,声音更低了,气息都要被压碎一般,仿佛他已经难以承受:“我真的......没想到。”
傅为义还记得不久前,他从孟家接走孟尧的那天,闻兰晞一直送孟尧到车上,拉着他的手流眼泪。
那时还是母子情深,如今却是痛下杀手。
不过——
“闻兰晞觉得你是孟匀?为什么?自己的孩子都能认错?”傅为义盯着孟尧,“所以你到底是谁?”
孟尧反问他:“如果我现在说,我就是孟匀,你会相信吗?你会爱我吗?”
15. 异样
傅为义笑了,说:“我当然......不会相信你。”
孟尧于是回答他:“所以我是孟尧。”
“我妈妈她真的精神出问题了,你要是想把她送进监狱,她可能都过不了精神评估。”孟尧接着说,“你要是想惩罚她,可以直接把她关进疗养院。”
“我怎么惩罚她不用你费心,孟尧。”傅为义说,“她未经我同意把你弄成这样,我会让她付出同等的代价的,你在床上躺多久,她就会在床上躺多久。”
孟尧不会误会傅为义是想为他复仇,这不是国王在保护自己的臣民,而是所有物被他人破坏之后的警告和报复,傅为义在意的还是他自己,而不是关心孟尧。
“我知道了。”他这样回应傅为义,然后再一次伸手,向傅为义讨要,“你满意吗?我可以拿回我的婚戒吗?”
傅为义从口袋里拎出一根链子,链子下方,那枚戒指晃荡着。
“你的手指还有伤,不能戴戒指。”他突然变得体贴,说,“我给你准备了链子,你挂在脖子上。”
“谢谢你,你对我真好。”孟尧想把链子拿过来戴上,但是傅为义手一抬,戒指从孟尧的指缝溜走。
“我帮你戴。”傅为义说,“链子是特制的,一般的东西切不断,锁扣也只有我会解。”
“戒指可不能弄丢了。”
孟尧顺从地直起身,抻长脖颈,让傅为义把这条只有他能解开的链子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冰凉的链身滑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最后,带着戒指重量的链坠安静地垂落,贴在他锁骨下方。
傅为义替他戴好,把链坠塞进他领口,按了按他的后颈,说:“好了。”
“等你的左手好了,再来找我摘。”
孟尧摸了摸锁骨下方悬着的戒指,他昨晚拼尽全力保留下来的,金属圈尚未带上体温,微凉,贴在皮肤上,存在感鲜明。
代表婚姻。
代表枷锁。
“为义。”在傅为义离开房间之前,孟尧对着他的背影说,“谢谢你昨晚真的来接我。”
“不谢。”傅为义略略回头,唇角带着几分不知真假的笑意,“毕竟你还是我的未婚妻。”
*
“我想重新查两件事。”
傅为义敲了敲办公桌,副手站在他身边,垂着头,时刻准备着为他效劳。
“第一,空难里死的,到底是谁。”
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吗?真是可笑。
除非那起空难本就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让孟尧的母亲闻兰晞心怀疑虑,不得安眠至今。
在见到孟尧做出孟匀的表情时,才会反应如此剧烈,仅凭几张照片就对可能是自己孩子的人起了杀意。
“第二,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和虞家有没有关系。重点查查周晚桥还有没有留下什么马脚。”
傅振云死在傅为义刚满十七岁那年。
他是老来得子,那时已经年过六十,和周晚桥结婚前就身患重病。但傅家到底是傅家,延医续命十年八载本不该有问题。
然而,婚后才短短两年,他就猝然离世。
傅为义当然怀疑过周晚桥,也试着查过。然而所有医疗记录都显示:傅振云是因病重去世,未见人为加害的痕迹。
当时,他只能放下了这种怀疑。
可在知道周晚桥受过虞家资助之后,这怀疑又卷土重来。
虞家本就经营医疗,又有自己的药物研发部门。如果周晚桥和虞家联手,用了什么新型药物呢?
可他又为何迟迟不下手,如今对傅家尽心尽力,还帮傅家对抗虞家?
这一切,傅为义必须找到答案。
“当然,”他说,“在查清楚之前,我希望先给闻兰晞一点教训。”
视线缓缓抬起。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孟尧因伤在家休养,缺席活动。
孟家主母腹部中弹送进医院急救。
正规报道措辞暧昧,只说“疑似误伤,原因仍在调查”;而小报则话里话外,把矛头指向傅为义。
渊城人口中他心狠手辣的罪证,又添上了两条。
不过傅为义本人并不在意,对此甚至乐见其成。
*
酒庄里灯光昏暗,空气里是酒香和木料的味道。
季琅坐在吧台边,看着近处那个靠在高脚椅上的人。
傅为义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半晌,冷冷吐出三个字:“闻兰晞。”
季琅轻笑一声:“虎毒不食子,她倒是心狠手辣。”
这里是傅为义的私人酒庄。他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偶尔和亲近的人聚会,更青睐这里。
宾客们不约而同地问起孟尧的伤。毕竟那是傅为义的未婚妻,伤到卧床不起,他们都想知道,是不是惹到了傅为义,好提前调整对他的态度。
原来不是傅为义动的手。
而且,对孟尧动手的人,也已经被傅为义“安排”了。
“我本来以为孟尧是想跑。”傅为义抬起头,“想着干脆杀了他好了,或者打断他的脊椎,让他跑不了。”
“我找到孟尧的时候,他半死不活,趴在河边上。”
“都快没气了,手里全是伤,还抓着我给他的戒指。”
“真有意思,一个人会爱另一个人到这种程度吗?”
季琅听着傅为义饶有兴致地说话,产生了极为不悦的感受。
——傅为义真的对孟尧感兴趣了。
孟尧的爱算什么?季琅远比孟尧更爱傅为义。这么简单的事,季琅也能做到,只是没有这个机会傅为义看到。
沉默的时间里,已经有人在回应傅为义,说:“真稀奇。”
季琅于是忍不住,说:“我要是和阿为结婚,我也抓着戒指不放。”
酒庄里响起一片哄笑,傅为义也笑了,他笑起来总是带点讥诮,微微挑眉,但是真的愉悦,真的被季琅逗笑了。
“哦?”傅为义玩笑似的问他,“你也要和我结婚?”
季琅抬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自己的唇上点了一下,眨眨眼,给了傅为义一个飞吻:
“这里——谁不想和你结婚?”
傅为义笑的更开怀了,把酒杯举起来,表面敬他,实则揶揄:“季琅,你想的话,排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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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前面一点。”
又是一片笑声。
晚一些的时候,傅为义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向众人摆摆手示意,然后出去接了电话。
傅为义走出去一些之后,季琅也跟了过去。
隔着一些距离,季琅听见傅为义的声音,语气仍旧是一如既往的轻慢,但是中间停顿许多,没有打断电话那边的人,真的在倾听。
“我在酒庄。”
“对。”
“不舒服就叫医生。”
“不能洗澡,不舒服就让佣人帮你擦。”
“今晚回来。”
“晚点。”
“你不用来。”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傅为义“嗯”了一声,唇角带着笑,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几乎不需要思考,季琅就知道对面是谁。
还真像是一对恩爱的未婚夫夫。
一个月前,傅为义还对这个人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宣称要惩罚他。
如今在酒会上提起对方,讥讽还在,却也有几分真的兴趣,电话里更是称得上耐心。
季琅事实上从未排进傅为义的队伍里。
反倒是孟尧,因祸得福,死死抱着那枚戒指,报复变成了真的婚姻,留在了傅为义的身边。
“哒”。
季琅听见打火机的声音。
傅为义没有立刻回到酒会,而是靠在酒庄外的廊柱上,点了一支烟。
他把烟夹在唇间,火光亮起时,他的脸颊下燃起深红的火,映得眼窝更深,眉骨更锐。
夜晚有一些风,傅为义低着头,火苗凑近,手背弯起,护着那点微弱的光。
烟头烧亮,他才抬眼,吐出一口薄雾。
这时季琅才走了出去,叫他一声。
傅为义转头看他。
眼睛里的火是幽幽的绿。
季琅那时有一种冲动,告诉傅为义,刚才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想和你结婚,如果你给我戒指,我也会到死都紧抓不放。
但季琅现在还抓不住那团火。
“你要走了吗?”季琅走到傅为义身边,“谁又打电话催你,孟尧?”
“差不多。”傅为义说,“怎么了?”
季琅在幽微的火光里和傅为义对视,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你现在回去的越来越早了。”
他问:“你喜欢上孟尧了?”
“呵。”
傅为义笑了一声,脸色却沉了下去。
他叼着烟,微微仰头,静静地打量着季琅,目光像刀刃,一寸一寸地从他脸上划过去,冰凉、锋利。
“你觉得,”他语气懒散,却带着点低哑,“我喜欢他?”
季琅并不怕傅为义的冷脸,嘴角甚至勾了勾,回道:“你接他电话的时候,好耐心啊。”
他顿了顿,又慢慢补了一句:“你还亲手......处理了他妈妈。”
傅为义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没说话,只是盯着他,那双眼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也像是在慢慢剖开眼前的人。
过了几秒,他低声道:“季琅,你今天不太对劲。”
16. 窥探
季琅攥了攥拳,几乎瞬间就出了冷汗。
他面上仍旧镇静地笑了笑,问:“我怎么了?”
傅为义凑近了一些,弯曲手指,用指节碰了碰他的脸,说:“怎么,我对孟尧感兴趣让你不开心了?”
那冰凉的指节像是一种警告,又像是一种亲昵的审判,所触及的皮肤瞬间燃起一片滚烫的战栗。季琅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用脸颊去蹭那只手。
他屏住了呼吸。
傅为义撤开了手指,接着说:“你不用紧张,我又没有审问你。”
“季琅,我允许你实话实说。”
季琅很快镇定下来,把那点质问原封不动地丢回去:“阿为,你今天也不太一样,让我有点担心。”
“你对孟尧太上心了,他不是你的复仇对象吗?你别忘了孟匀。”
傅为义哂笑,但没有接话。
烟在他手里明灭,将要熄灭,他慢悠悠地说:“所以你担心我,才这样?”
他像不经意似的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是真想和我结婚呢。”
目光在季琅身上停了一瞬,又移开。傅为义抬步,把烟在栏杆上碾灭,随手扔进垃圾桶。
季琅感到手心已经湿透,心口发紧,脸上的笑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随意地搭上傅为义的肩,说:“你别吓我啊,我那是开玩笑呢,阿为,你怎么就当真了。”
傅为义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气味,夹着些微的醇酒气味,还有一点粘上的烟味,仍然是好闻的。
认识这么多年,也算勉强称得上真正的朋友。对着季琅的时候,他总归要松弛几分,甚至还肯开玩笑。
侧头看了季琅一眼,傅为义唇角微挑:“是你吓我。”
“你可以放心。”他亲昵地拍了拍季琅的手背,说,“不管是以前的那些人,还是孟尧,都不会影响你在我这里的排序的。”
“真要排队的话,你肯定在他们前面。”
施舍一般的安慰,属于傅为义的一点温和,季琅理应感激,他却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不甘。
比起“排在前面”,季琅更希望被傅为义选择。
短暂的几个月也可以。
但傅为义永远不会选择他。
傅为义冲季琅伸出手,说:“糖呢,给我一颗。”
季琅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递给他。
二人返回前厅,又待了一会儿,各自喝了几杯,傅为义才起身准备离开。
季琅也喝了酒,没法开车,傅为义便施恩似的吩咐司机送他一程。
挡板放下,车里很安静,位置离得不算很近。
傅为义半倚在后座上,手肘搁着车窗沿,微微仰着头,眼睛半阖着,像是有些微醺了,想要小憩一会儿。
在他闭眼的时候,季琅专注地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季琅见过很多次傅为义入睡的样子。
他入睡之后,那双锋利的、敏锐的、讥诮的眼睛闭上,眉目略略舒展,刀剑入鞘,温和、安宁,会给季琅一种温柔的错觉。
好像唾手可得,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不会敏锐地怀疑季琅的心思,让季琅一身冷汗地为自己辩护。
车辆平稳地行驶了一会儿,季琅能够分辨出,这时候的傅为义已经进入睡眠。
季琅从座位上直起身,慢慢的,向傅为义靠近。
只要傅为义此刻睁开眼,自己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可那张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睡颜,像伊甸园的禁果,诱惑着他献上自己的灵魂,只为换取一次品尝的机会。
“阿为。”他无声地叫了傅为义一声。
傅为义阖着眼,果不其然没有任何反应。
指尖碰触到眼前的人的脸颊,傅为义的脸事实上也是温热的,柔软的,唇角平静得近乎温顺。
俯下身,呼吸贴近傅为义的脸,那股薄荷和烟酒混杂的气息更浓了,带着点热,季琅的酒量极好,也几乎要微醺。
手停在傅为义下颌处,指尖略略用力,抬起他的脸,季琅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唇。
傅为义的唇很薄,生就是薄情的样子。唇色浅淡,唇峰明显,弧度总是讥诮,吻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季琅受到了蛊惑。
距离已然很近,傅为义长而直的睫羽根根可见,季琅仍然在看他的唇。
吻起来是什么感觉?冷的还是热的?和脸颊一样柔软吗?有多少人吻过?孟尧吻过吗?季琅也可以吻吗?
就在季琅要将距离缩小到零的时候,车忽然停了下来。
季琅猛地坐回座位,手心湿冷,心跳快得失了节奏,片刻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傅为义睁开眼。
他嗅到过于浓郁的樱桃酒香水味,略略皱起了眉,转头看向季琅,对他说:“季琅,你今天香水喷的太浓了。”
季琅立刻打开了车窗,向傅为义道歉,说:“不好意思。”
傅为义说:“道什么歉。”然后打开车门,说:“走了,下次见。”
*
回到家之后,季琅打开了手机。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房间。
从一个隐蔽的视角,季琅看见傅为义推开浴室的门,走出来,松松地穿着浴袍,头发还微微湿着,被他一手捋到脑后,露出那张好看到过分的脸。
房间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
孟尧并没有住进去。
这是季琅在傅为义的房间留下的摄像头,非常微小,藏在床头柜下沿的装饰缝里,不容易被人察觉。
他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好这个角度,既能看见傅为义入睡时的模样,又能看到他醒来后走向窗边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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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摄像头里,季琅见过......周晚桥。
不止一次。
最近一次,是傅为义订婚前夜。
深夜,周晚桥走进房间,随手锁上门,俯下身,对傅为义——
下流地,为所欲为。
傅为义知道吗?知道他那个“小妈”对他抱有这样肮脏的心思。
季琅想过是否要告诉傅为义这件事。
但他能怎么说?
说我在你房间装了针孔摄像头,所以看见了周晚桥半夜进你的房间?
季琅怕说出来之后,自己会先被傅为义抛尸进海里。
他只能卑劣地在暗处窥伺,想象那个在傅为义身边的的人是自己,对傅为义他想做的所有事,让他不住颤抖,喘息不止。
季琅很难甘愿,却只能如此。
只能勉强作为傅为义的“朋友”,站在他身边。
正如季琅今晚说过的,想嫁给傅为义的人可以从渊城排到海外,但季琅认为,自己比其中的任何人喜欢傅为义的时间都更久,为傅为义做的事也是最多的,就算是排队,他确实也应当排在前面。
他从十二岁第一次见到傅为义开始,就将他当作自己此生追寻的唯一目标。
若要夸张一点说,他曾把那个高高在上、光芒万丈的人,当作黑暗人生里唯一的信仰,用以苟活了很多年。
季琅就是这样爱着傅为义,爱的比任何人都要深重,都要长久,都要沉默。
这么爱傅为义的季琅,这么多年仅仅是装了一个监控,让自己能更多的见到傅为义,事实上根本不算过分。
至少比那个周晚桥值得宽恕。
监控里,傅为义脱掉浴袍,应该是在换睡衣,季琅能清楚地看见他肩背的线条。
傅为义的肌肉并不夸张,骨架修长,身形瘦高,薄而有力的肌肉贴着骨骼,线条干净,近乎完美。
那不是健身房里堆出来的身材,而是多年格斗、射击、运动训练留下的。
季琅知道,尽管极少有人能逼得傅为义亲自动手,但他轻而易举就能夺人性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危险、致命的魅力。
谁能抵抗完全占有的诱惑?
但是,又有谁能将傅为义抓握在手心,而不鲜血淋漓?
季琅尚没有能力尝试。
周晚桥也尚且没有摆到明面。
至于孟尧。
不就是运气好一些,得到了傅为义的兴趣。兴趣也仅仅是兴趣而已,傅为义的兴趣从不会长久。
季琅会拥有足够的能力,届时,即便是鲜血淋漓,用尽所有力气,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也不会放弃尝试。
——尝试将傅为义握在手心。
就在这时,他另一支专门用于处理私事的手机在桌面上传来一声极轻的震动。
17. 蛰伏
季琅的目光从傅为义沉睡的影像上恋恋不舍地移开,那份病态的痴迷与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他拿起那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二哥”。
接通了电话,季琅声音里又带上了那种惯常的、略带讨好的谦卑:“二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冷哼,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季琅,我警告你,南区酒店那个项目你少插手。老三那个蠢货把事情搞砸了,自有我来收拾,轮不到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献殷勤。”
“我知道了,二哥。”季琅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波澜。
“知道就好。安分守己地跟在傅为义身边当你的哈巴狗,那是你唯一的价值。别对季家的东西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
季琅将手机缓缓放回桌面,脸上的谦卑笑容一寸寸地消失,最终化为一片漠然。
他转动着椅子,面向另一块亮着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不是傅为义的卧室,而是一张复杂的股权结构图和几份加密的财务报表,正是季氏南区酒店项目的内幕消息。
他的那些所谓的“哥哥”们,一个个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被季家的权势养得脑满肠肥。
他们看不起他这个私生子,把他当作傅为义身边的一条狗,却不知道这条狗的牙齿,早就能轻易地撕开他们的喉咙。
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季琅发出一封加密邮件,指令冷静而恶毒:
【让他继续。烂摊子越大,我们收尾的时候功劳才越大。把所有原始文件做好备份,尤其是他亲手签过字的文件,一张都不能少。至于那个副经理,给他一笔钱,让他安心把这个黑锅背好。】
发送完毕后,他删除了所有通讯记录。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将视线投回那个监控屏幕。
屏幕里,傅为义似乎在梦中感到了些许不适,微微蹙起了眉。
季琅的心瞬间又被揪紧了。他多想此刻就在傅为义的身边,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但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季家这艘腐朽的大船,他必须先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它的掌控权一点点蛀空,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
那些看不起他的、愚蠢的亲人,都将成为他向上攀爬的阶梯。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季家后花园的泥地里。
大概是一个暮春的午后,因为阳光是暖的,暖洋洋地照在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盛开的玫瑰花上,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花香。
但春天的美好那时向来与季琅无关,他被人一脚踹在膝弯,狼狈地跪倒在地。
雨后松软的泥土混着青草的汁液,立刻浸透了他那身廉价却干净的裤子,冰冷而黏腻的触感顺着布料一直贴到皮肤上。
“哟,这不是我们家那条见不得人的小野狗吗?”为首的正是他那位嫡出的二哥,季荣,比他大上几岁,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居高临下的恶意。
他穿着昂贵的衣服,皮鞋擦得锃亮,此刻正用那双鞋的鞋尖,一下一下地碾着季琅的手背。
“怎么不叫唤了?你那个当婊子的妈没教过你怎么讨好人?”
季琅死死咬着下唇,把血腥味和屈辱一同咽进肚子里。
他的妈妈不是婊子,他的妈妈很温柔,尽管不能在这样的时候保护季琅,但她在这个冷酷的家庭里把他养到这么大,季琅不希望任何人羞辱她。
不过,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
季琅知道,任何反应都只会换来更变本加厉的折磨。他那双漂亮的、遗传自母亲的漂亮眼睛此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里面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死寂。
“把他那张脸按进泥里去!”另一个男孩,是季荣的跟班,兴奋地提议,“长得和个女孩似的,真丢我们家的脸。”
几双手立刻抓住了他的头发,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头颅狠狠向下按去。泥土和草根的腥气瞬间扑面而来,冰冷的泥浆糊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几乎窒息。
季琅本能地挣扎起来,双手在泥地里乱抓,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但那点力气在几个比他高大的少年面前,如同蝼蚁撼树。
“在干什么?”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现场嘈杂的哄笑。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循声望去。
十二岁的傅为义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姿态闲散地靠在廊柱上,仿佛只是路过,顺便看了一场无聊的闹剧。
“傅、傅哥?”季荣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他松开季琅,快步跑了过去,“您怎么来了?我爸正找您呢!”
傅为义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泥地里那个浑身脏污、还在剧烈喘息的身影上。
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昂贵的、一尘不染的皮鞋踩过柔软的草地,最终停在了季琅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垂眸,审视着这个跪坐在自己脚边的人,那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近乎审视货品般的平静。
“你,”傅为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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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叫什么名字?”
季琅抬起头,泥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脸颊滴落,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自带光芒的人,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为义似乎失去了耐心,微微蹙眉,对季荣和那群跟班们摆了摆手,语气像在驱赶几只苍蝇:“都滚远点,吵死了。”
那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后花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拂过玫瑰花丛的沙沙声。
傅为义再次看向季琅,这一次,他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干净、骨节分明,掌心向上,与周围的泥泞肮脏格格不入。
“站起来,”傅为义的声音里带着天生的命令,“坐在泥里像什么样,你被人打了都不知道打回去吗。”
“哦,你是怕打回去会被打的更狠是吧?”
“真可怜。”
季琅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仿佛看到了救赎的圣光。他迟疑地、几乎是颤抖着将自己那只沾满了污泥的手放了上去。傅为义没有嫌弃,只是用力一拉,便将他从泥沼中拽了起来。
那力道很稳。
对傅为义来说,这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可能只是心血来潮的施舍。
季琅不是在那时候就喜欢上傅为义的,英雄救美而爱上的戏码实在是太俗气,他不是那么俗气的人。
但那一刻,确实重新定义了他的世界。
让他明白傅为义身边是安全的。
季琅很聪明,从那时起,便跟在安全的傅为义身后,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傅为义也确实为季琅提供了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庇护,比他的母亲还要多。
往后漫长的岁月里,靠着忠诚和钻营,一点一点靠近,他终于从一个卑微的跟班,成了能与傅为义并肩而行的朋友。
喜欢上傅为义的契机不可追溯,甚至有可能只是病态的依恋,但是无法自拔,不可抑制。
“阿为,”他对着屏幕,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语气是与刚才下达指令时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再等等我。”
“很快,我就会有足够的能力,站在你身边了。”
在这时,季琅的房门忽然被推开。
“宝宝,还没睡觉吗?”
甜蜜黏腻的语气得与季琅如出一辙,完全听不出属于一个中年女人。
季琅眼底那份未及收起的、近乎虔诚的温柔瞬间凝固,随即被一层滴水不漏的、温顺的笑意所取代。
他放下手机,回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女人,笑着说:“妈咪,我准备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18. 比较
傅为义在樱桃酒甜腻的香气里睁开眼睛。
他几乎以为季琅就在他的眼前,密闭的车厢里,香气浓郁到令他不适。
今晚,他的发小从一开始就有一些不对劲。
但他掩饰的很好,傅为义几乎无法琢磨,只能凭借直觉做出判断。
季琅很少对傅为义的恋爱对象有什么意见,很多时候甚至还会对这些人给予帮助,混的有些熟悉,但是对孟尧,季琅却很不一样。
充满了防备和敌意。
傅为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小就开始养的狗会对自己强娶来的未婚妻有这么大的敌意,数次针对,话里带刺。
就算自己真想玩玩孟尧,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是季琅也喜欢孟匀,记挂着给孟匀报仇,不希望自己善待孟尧?
又或者......他在玩笑话里,说了真话?
傅为义以为自己养的是一条忠心耿耿、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却没想到,这条狗背着他,似乎也开始有自己的秘密了。
是关于孟匀,还是关于他自己?
傅为义会期待找到答案的那天。
*
踏入客厅时,傅为义一眼就看见了沙发旁的孟尧。
听到动静,孟尧抬起头,撑着沙发扶手缓缓站起身。
他身上的伤未痊愈,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每一步似乎都牵动着伤口,让他忍不住微微蹙眉。
即便如此,他还是执着地朝门口走来。
傅为义就站在玄关处,没有动,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孟尧在他面前站定,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垂下眼,像是在确认自己的领地一般,微微俯身,将脸颊贴近傅为义的衣领,轻轻嗅了嗅。
“......是和季琅去喝酒了吗?”他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问。
傅为义将沾染了酒气和夜风的外套脱下,随手扔在他身上,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讥诮:“你是狗吗?”
孟尧对这种程度的辱骂毫无反应,反而顺从地接住那件尚有余温的外套,又把它凑到鼻端,仔仔细细地嗅了一遍,然后皱起整张脸。
“他的香水味沾到你身上了,”他抱怨道,“好难闻。”
傅为义嗤笑一声,说:“那你去让他换香水。你怎么下楼了?”
“医生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孟尧抱着他的外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所以我就下来等你。”
傅为义停下脚步,转过身:“别动。”
他扶着孟尧的脸颊,微微用力,孟尧顺从地低下头,让他看自己的脸。
孟尧脸颊上的伤口上敷着透明的凝胶状药膏,变成了淡粉色,傅为义不太关心他身上的伤口,只问他:“脸上的伤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恢复的比预期要好。”孟尧回答,“一直有按时涂药,现在看来,留疤的可能性不大。”
“那很不错。”傅为义夸奖地拍了拍孟尧的脸颊,“做的很好。”
孟尧脸上笑容的弧度扩大,见傅为义态度好了一些,又坚持问:“你们今天是在哪里?”
“酒庄。”傅为义简短地回答他。
“季琅是抱你了吗?”孟尧跟了傅为义一段路,忽然问,“酒庄的位置很少吗,他靠在你身上吗?”
“发什么神经。”傅为义懒得理他。
孟尧还抱着他的衣服,又把半张脸埋进他的外套里,整张脸皱起来,说:“你身上都是他的香水味。好浓。”
“你和季琅有矛盾?”傅为义问。
孟尧放下衣服,把脸重新露出来,对傅为义说:“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以前从来没人敢对傅为义提这样的要求,傅为义看着孟尧认真的表情,觉得颇为有趣,说:“哦,原来是我的未婚妻吃醋了。”
“孟尧,你是不是气量很小,连我发小的醋都要吃。”
“我不是气量小。”
孟尧用他很黑、很纯净的一双眼,很诚恳地看着傅为义的眼睛,“我只是太爱你了。”
傅为义被逗乐了,低低笑了出来,像听见一句不合时宜的笑话,却也颇有几分受用,眉眼间带上了几分真心的愉悦。
“嗯,我知道。”
“你爱我爱的半死不活都舍不得把婚戒扔了。”
他伸手拽出孟尧脖子上的链子,拉着链子把孟尧拽近了些。
孟尧顺从地靠近他,温声问:“为义,艾维斯说你明天要出差,你要去多久啊?”
“两天,或者三天。”傅为义回答他。
孟尧立刻问:“去哪里?”
傅为义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被孟尧体温温热的戒指,淡淡道:“城郊,一个项目开发地。”
孟尧还想再问,傅为义却先一步打断了他,说:“想知道细节,让艾维斯发给你。”
“不是,我是想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孟尧大着胆子问。
傅为义挑了挑眉,一时没有回答。
“我不会打扰你工作的。”孟尧立刻补充。
“不可以。”傅为义回答他,“你在家好好养伤吧。”
而后甩开了孟尧,转身向楼上走去,说:“我要休息了。”
孟尧几步追了上去,从身后半抱住他的腰,让他暂时停下了脚步,还在追问:“那你和谁一起去?”
傅为义有点不耐地啧了一声,但是孟尧仍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还能有谁。”傅为义说,“合作方。”
“我听说是和虞家合作,是吗?”
“是。”傅为义抓着孟尧的手腕,把他的手扯开,“和虞清慈,行了吗?”
孟尧的眼神暗了暗,想起了订婚那天,傅为义身上沾上的气味。
他没有表达什么意见,只是又重新抱紧了傅为义,低下头,用没有受伤的脸颊贴上了对方的脖颈,轻轻吻了吻他的颈侧,说:“那我在家等你回来。”
傅为义忽然想起什么,提问:“你觉得...我和虞清慈,谁比较好?”
孟尧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你。”
傅为义笑了笑,摸了摸孟尧的头顶。
手心触碰到的头发很柔软,傅为义的心情也变得舒畅。
孟尧和孟匀的不同也不全让傅为义讨厌。
孟匀就绝对不会毫不犹豫夸奖傅为义。
他和虞清慈同在学校的乐队,颇有几分交情,也曾对傅为义说过,他认为虞清慈比傅为义更加成熟,总是高看虞清慈一眼。
让傅为义颇为不平。
傅为义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看法,也不认为自己比虞清慈要差分毫。
但孟匀总归是不一样的。
如今孟匀死了,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如虞清慈,但这根刺早已深埋心底,溃烂化脓。
他要在所有方面都胜过虞清慈,以此向那个死去的灵魂证明:你是错的,你不该不爱我,更不该认为我不如他。
而孟尧毫不犹豫的回答,给了他一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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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虚幻的胜利感。
仿佛通过这张嘴说出的,就是孟匀此刻的心声。
傅为义已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好,比虞清慈更是如此。
这份胜利感冲淡了连日来的疲惫,让他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些许。
“好了,孟尧,”他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耐心,甚至连捏着对方下巴的力道都放柔了许多,“上去休息吧。”
他难得地,对孟尧说了句“晚安”。
*
直升机缓缓降落,停在停机坪上。
螺旋桨卷起的狂风还未停歇,裹挟着砂砾和干草,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舱门被人从外拉开,傅为义踏上停机坪。他低着头,任由风将他黑色的风衣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虞清慈呢?”他声音压着风声问,听不出情绪。
工作人员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低声答:“虞总已经到了,正在休息区等您。这边请。”
这里是静岚谷度假村选址地。
这片广袤的土地,是二十多年前,由傅为义的父亲傅振云,与虞清慈的叔叔虞微臣,联手从政府手中拿下的。
在他们的蓝图里,这里将被打造成一个集顶级私人医院、抗衰老疗养中心、马场、高尔夫球场和奢华酒店于一体的、只为金字塔顶尖人群服务的“人间天堂”。
这曾是两家关系最亲密的“蜜月期”的产物,一个充满了勃勃野心的宏大计划。
然而,随着傅、虞两家关系的微妙变化,这个项目被无限期搁置了。
如今到了他们这一代手中,这个积灰已久的计划才终于准备被重新启动。
选址位于渊城近郊的西北方向,依山傍水。三面环山,一面临湖。
五公里外有个没落的小镇,名叫埃文镇,曾因滑雪和湖畔度假业兴盛一时,如今只剩下稀少的人烟和陈旧的基础设施。
但湖依旧美得无可挑剔。长长的湖岸线贴着山脚蜿蜒,像一条弯曲的玉带。
秋日阳光薄凉,湖水映出浅青色,风掠过时,水面碎成一片片细碎的银光。几块灰白的浅滩裸露在湖中央,平添几分冷意。近岸的芦苇已经枯黄,在风中沙沙作响。
休息区是临时搭建的一座玻璃房,嵌在这片荒凉里,显得有些突兀。
傅为义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暖气与淡淡白茶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落地窗边的浅灰色维多利亚式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沙发后是一排高高的拱形窗。
阳光从斑驳的玻璃里透进来,在他脚边铺出一圈冷白的光。
他身前的小圆几上,摆着一只薄瓷骨白的西式茶杯,杯身有低调的浮雕花纹,边缘描着极细的金线。
茶水温热,氤氲着浅白的雾气。
带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拿起了杯子,虞清慈穿着深灰色的高领衬衫,系着一丝不苟的暗纹领带,领子遮到下颌。
他的眼睫垂着,像一对黑蝶伏在眼睑上,冰茶色的眼珠在光里看着有些透明,毫无情绪地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整洁、冷白、刻板,像陈列在华贵布景里的一尊人偶。
傅为义走近,人偶开始活动。
虞清慈转过头,密密的眼睫掀起,略微仰起脸,看向傅为义。
两人视线短暂地碰在一起,如同刀锋擦过玻璃,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
“虞总倒是有格调。”傅为义懒洋洋地开口,走近一步,嘴角勾着笑,“喝得这么讲究,不介意给我也倒一杯吧?”
19. 决心
他向前几步,在虞清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态随意地交叠起长腿。
虞清慈似乎懒得在这种小事上与他计较,很有绅士风度地抬手示意,立刻有工作人员为傅为义倒了茶。
而后他低头看了看腕表,声音平淡无波:“勘测十分钟后开始。”
工作中,傅为义当然不会幼稚,他抛下个人恩怨,一整天都没有和虞清慈吵架。
除了工作沟通,几乎没有说别的。
工作人员按照既定安排,先带两人沿着主入口至湖边走了一圈,重点查看了规划中的车道、栈道、观景台、主楼基址、湖边淤泥情况等几个关键位置。
午后,他们又驱车绕到山脚北侧,看了几处需要加固的边坡和曾经的旧建筑遗迹。
下午三点左右,还陪同地质勘测组在两处地窖遗址和封死的井口取样检测泥土和地下水质。
整个过程持续到傍晚,天色渐暗,风凉得厉害,湖面上已经起了雾气。
傅为义和虞清慈全程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交谈,除了确认设计调整和几处施工安排外,始终对彼此面色冷淡。
最后工程师请示两人是否要连夜继续查看山后的备用地块时,虞清慈看了看表,干脆利落地说:“留到明天。”
项目负责人便立刻安排好晚上的食宿。
由于这里到城里有一定距离,他们决定在附近小镇上暂时落脚,准备第二天再继续检查备用地块和施工营地。
小镇没有直升机坪,只能坐车穿过山路。
傅为义皱着眉,勉为其难和虞清慈上了一辆车。
虞清慈似乎比他更不情愿。一上车,他就紧贴着车门,靠窗而坐,双臂抱胸,闭目假寐,与傅为义之间隔出了一个泾渭分明的真空地带。
又一次被如此彻底地嫌弃,傅为义心底那股恶劣的念头再次升腾起来——他想玩玩虞清慈,不是很想让虞清慈好受。
“虞清慈。”
虞清慈没动。
“虞清慈。”傅为义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他惯有的懒散,尾音微微拖长,像猫的尾巴不耐烦地扫过。
那人浓黑的睫毛终于微动,慢慢睁开了眼。冰茶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
“嗯?”
傅为义明知故问:“你坐的这么远,很讨厌我?”
虞清慈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聊,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重新阖上了双目。
傅为义也不恼,换了个话题:“你叔叔最近怎么样?”
虞清慈这次连眼都没睁,从鼻息里递出一句:“还好。”
父母早年因为一场车祸双双去世,虞清慈的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接过了他的监护权。
不过自从虞清慈接手家业之后,他的叔叔就搬去了海外,过上了提前退休的贵族的生活。
倒不是什么边缘化或者是权斗落败,虞清慈对他叔叔说得上敬重,纯粹是个人的选择。
车子在一个急转弯处颠簸了一下,虞清慈手臂撑在门上,忍不住蹙了眉,抬手捏了捏眉心,好像很不舒服。
“你晕车?”傅为义问。
虞清慈缓缓睁眼,动作依旧倦怠。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更白了,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几乎隐隐透出来。
晕车能致死吗?
当然不能。
既然死不了,傅为义想,干脆做一回好人。
“你们虞总晕车了。”傅为义对前排的工作人员说,“脸白得跟纸一样,再不吃药就吐在车里了。”
“吐”这个字眼,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虞清慈的神经。这位重度洁癖患者的眉心终于有了明显的褶皱,声音也冷了下来:“我没晕车。”
“哦——”傅为义拖着尾音,从善如流地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药,剥开包装,摊开掌心递到虞清慈面前,语气里带着点故意的体贴:“吃吧,反正也快到了。”
虞清慈垂眸,视线先是落在他掌心的药片上,随即又抬起,审视着傅为义的脸,像是在剖析他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藏着什么恶劣的玩笑。
不过,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僵持太久。戴着丝质手套的指尖极轻地擦过傅为义的掌心,将药片取走。
但是虞清慈还是没有吃,只是对傅为义再一次强调,说:“我没有晕车。”
难得好心,对方还不领情,傅为义懒得再理虞清慈:“你说没有就没有。”
说话间,车辆抵达了小镇,驶过主街。
驶过主街,两侧是灰白或米黄色的低矮小楼,多是木制或石砌,带着简陋的哥特尖顶或法式山墙,窗台上还能看见早年遗留的铁艺花架,空空荡荡,锈迹斑斑。
路灯是弯颈的复古铁艺,昏黄的灯泡罩在磨砂玻璃里,一呼一吸地闪着光。少数开着的杂货店、酒馆里透出些许光亮。
傅为义看见街角一座破败的教堂,尖顶上挂着一口生锈的钟,风吹动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金属颤音,像是从很远的年代飘来的回声。
教堂正门半掩着,门廊的石阶上有几只野猫蜷成一团。
车辆最终停在一栋经过翻新的三层白色石砌小楼门口。
这里就是他们今晚的落脚点。
民宿一层是公共区域,没有电梯。傅为义不想爬楼,先选了二层。虞清慈没什么意见,拿了三楼的钥匙卡。
傅为义率先下了车,接过钥匙卡,穿过修剪整齐的庭院,推开了民宿的大门。
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地板是深木色的,铺着灰白羊毛地毯,壁炉里火苗低低地跳着,照亮墙上一排黑白摄影作品。靠近落地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傅为义扫了一眼大厅,不甚感兴趣,先上了楼。
*
是夜,傅为义略加休息,又处理了一些工作之后,有些无趣,下楼准备去庭院里抽烟。
壁炉边,虞清慈正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头静静地阅读。
傅为义的脚步经过钢琴时顿了顿。
忽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虞清慈是会弹钢琴的,他也曾经“有幸”见过。
高中时代,傅为义不算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学生,他自恃聪慧,常常无视规则,来去自如,随心所欲。
那天他在教学楼里游荡,想寻找一间空教室,让他能专注自己的功课。途径四楼的音乐教室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钢琴声。
弹奏的,是Clair de Lune。
弹奏者显然拥有很强的技巧和掌控力,钢琴曲被他弹得干净、克制,每一个音符都被握在手里,不曾失控。
对傅为义来说,琴声里的优美本身并不重要,他听出来的,是弹奏者近乎苛刻的技巧和令人不安的掌控力。
所以他对弹奏者颇有些好奇,也不在意是否会打扰到,直接推开了教室的门。
然后,他看见了虞清慈。
十七八岁的虞清慈,和如今差不多一样寒冷、倦怠。傅为义印象中的虞清慈,自不可追溯的时间开始,一直是这样半死不活地冷漠着。
但极为罕见地,虞清慈没有戴手套。
这也是为什么傅为义会记得这样一件事。
落在琴键上的手是傅为义几乎没有见过的。
那双手常年被藏在手套里,如今得见全貌。
修长、骨节分明,却又比他想象得更薄、更脆弱,薄到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埋在皮肤下,像雪地下蜿蜒的蛇。
琴声骤然停下,虞清慈抬起头,和傅为义对视了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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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得不错。”傅为义真心夸他。
虞清慈一言不发,戴上手套,盖上琴盖,把曲谱装进包里,提起包,离开了琴房。
仿佛傅为义的存在打破了这里的洁净,使他再无可能继续弹下去。
当年的真心夸赞,虞清慈不领情。
被自己打断的琴声,傅为义偏想听虞清慈再弹一次。
他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随意地按下黑白键。
钢琴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
看书的虞清慈合上书本,将视线放置在傅为义身上,用眼神询问傅为义为什么要打破宁静。
“我记得你会弹琴。”傅为义倚在钢琴边。
指尖在琴盖上轻轻敲着,声音不重,却很烦人。
虞清慈“嗯”了一声,又重新低下头,继续翻书。
“手生了吗?”傅为义又问,眼神落在对方戴着手套的手上,“还是说,虞总的手现在只会用来签合同了?”
虞清慈没理他。
傅为义走到虞清慈面前,靠在他的椅背上,看清虞清慈在翻的是一本外文小说。
“你要是想听钢琴曲。”虞清慈终于被他打扰,“可以让人给你找个播放器。”
傅为义俯下身,单手撑在他座椅的扶手上,将他圈在自己与壁炉的火光之间,语气带点轻慢:“播放器就不好听了。”
虞清慈撩起眼皮,静静地回视他。
壁炉里一块木头“啪”地爆裂了一声,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
他用一种陈述的口吻说:“你想我弹。”
“可以吗?”傅为义笑了,直起身,语气里满是揶揄,“我有这个荣幸吗?”
虞清慈重新垂下眼,表示拒绝:“我不是餐厅的钢琴师。”
“那你教教我怎么弹。”傅为义寸步不让,又把虞清慈当成了今晚的乐子,“我自己弹给自己听。”
虞清慈终于难以忍受。
他合上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壁炉的火焰映在他冷白的侧脸上,把那张本就干净的轮廓切出几分凌厉来,如同一块剔透又锋锐的冰。
“傅为义。”
“嗯?”
“你太吵了。”
虞清慈把书放回书架上,转身打算上楼,不想再与他纠缠。
傅为义不想让自己的乐子就这么跑了,跨出一步,再次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虞清慈,我会污染你周围的空气吗?我一下楼你就要走。”
“打扰了你的清净,污染了你周围的空气,就这样把你赶走,我真是罪大恶极,太不好意思了。”
话是这么说,但傅为义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反思的意思,虞清慈当然听得懂。
“你要是无聊,镇上有酒馆。”虞清慈保持着良好的修养,向傅为义建议。
傅为义还想说什么,可惜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在傅为义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的几秒钟里,虞清慈成功绕过了他。
走到门厅尽头、踏上台阶前,他听见傅为义的声音落进电话里,低而认真,比刚才同他说话时更像个样子。
电话那头大概是工作,也可能是某个长辈。
傅为义眼中恐怕少有与他平等的人。
虞清慈偶尔能算,但不是现在。
他总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把身边的人当成排遣无聊的乐子。
今晚是这样对他,他同样也会这样逗他的未婚妻。
虞清慈还见过他这样对待他的发小,以及其他一些他的拥趸。
不需要讨好傅为义,不想成为傅为义的乐子,更无意与傅为义深交。
虞清慈不是傅为义脚边那群摇尾乞怜的狗中的一员。
未来不打算,也不可能成为。
20. 偏移
“为为,你在静岚谷?”周晚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温和。
傅为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冷的边缘,对这通来电颇有些意外。
周晚桥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们在家中朝夕相对,需要通过电话传达的,通常都是重要的事。
“是啊。”傅为义说,“你不是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吗?”
“你没和虞清慈闹矛盾吧。”周晚桥说话的方式好像傅为义还在高中,他担心傅为义和同学闹矛盾。
傅为义被他这副腔调逗乐了,看了看虞清慈上楼的背影,对周晚桥说:“我把他惹毛了,他现在闹脾气,一个人上楼了。”
周晚桥似乎也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坦然,也笑了,语气里带着纵容:“那你要不要去道个歉?”
“算了吧,他才懒得理我,”傅为义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周晚桥也不是真心想维护傅为义和虞清慈的关系,随口问了一句就正经起来:“你要的报道我给你找到了。”
傅为义的呼吸一滞,原本懒散的姿态瞬间收敛了些:“发给我看看。”
周晚桥那边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你回来以后来我办公室看吧。”
“怎么,你怕我赖账?”傅为义问他。
“没有。”周晚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电子版的已经找不到了,我只找到了纸质的原件。年代久了,纸张很脆,字迹也不太清晰,不适合扫描,还是你自己回来看比较好。”
傅为义说:“那行,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要找我,我什么时候没空?”周晚桥说,“等你出差回来,直接来我办公室就行。”
傅为义走到庭院里,把烟抽出来,咬在嘴里,问他:“你想好要我用什么换了?”
周晚桥说:“想好了。”
“什么东西?”
“等你来了我告诉你,很简单的。”
“周晚桥,你还卖关子。”
“真的是很小的事情,没必要提前说。”
“小事?”傅为义挑眉,语气里满是质疑,“周晚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周晚桥轻声说,像一句叹息,也如同一句情人间的呢喃,“记得早点回来看。”
“嗯。”傅为义按了打火机。
“为为。”周晚桥又叫了他,“你又在抽烟啊。”
傅为义手一抖,火苗颤抖,没点燃,他甩了甩手,把打火机握在手心里,说:“正准备。”
然后补充:“我今天没抽几次。”
“少抽点,”周晚桥嘱咐他,像是长辈对晚辈最寻常的关心,“不是好习惯。”
还记得刚开始,傅为义完全受不了周晚桥这样管他,要是那时候的他,早就把电话挂了,不过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
把打火机揣回兜里,烟夹在手里,他说:“好好好,听你的。”
周晚桥又随口说了几句什么,而后话锋一转,像是不经意地问:“你和虞清慈住在一起?”
“谁跟他住一起?”傅为义立刻反驳。
“那你怎么说他上楼了?”周晚桥的追问温和却紧逼。
“我们住同一幢楼,”傅为义解释道,“刚在楼下碰上了,说了两句话而已。”
“不喜欢他就少和他接触,”周晚桥玩笑似的劝他,“别像以前一样,总惹人家生气。你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知道吗?”
傅为义终于有些受不了这种过家家一般的扮演游戏,不耐烦道:“周晚桥你真烦......我知道了。”
周晚桥于是也没再多说,目的达到便收了线。
电话挂断前,他只留下一句温柔而毋庸置疑的话:“工作辛苦了,我等你回来。”
傅为义挂了电话,那支未点燃的烟被他随手扔掉。
他回到客厅,目光被书架上那本虞清慈刚放回去的书所吸引。
L’Amant, de Marguerite Duras.
《情人》,杜拉斯。
他指尖摩挲着封面,眉梢微挑。在满架严肃的典籍中,虞清慈偏偏选择了这一本。
爱情。
虞清慈也会读爱情小说吗?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笑虞清慈的故作姿态。
触碰别人都觉得恶心的人,会躲在房间里读一本关于情欲纠缠的小说?这画面本身就足够荒诞。
他翻了几页,找到了虞清慈刚才在看的部分,纸张冰凉,字句映入眼底:
Ce qui se passe, c’est justement le silence, ce long travail pour toute ma vie.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那行字上,琥珀色的眼睛落在纸页上。
傅为义默念了一遍,法语的音节在唇齿间无声地滚动,带着一种冰冷的诗意。
“所发生之事,正是沉默,贯穿我一生的漫长苦役。”
起初那点因窥见旁人秘密而生的轻浮笑意,不知何时已经凝固在了嘴角。
沉默。
傅为义将其视为一种武器,一种与生俱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姿态。
但这句话......它听起来不像武器,更像一种刑罚,一种不得不背负的、无期徒刑般的苦役。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在那行字下压出一道浅浅的印痕。
虞清慈,你对这本书的兴趣在哪里。
这句话会触动你吗?
傅为义觉得很有趣。
壁炉里剩下的火光忽明忽暗,烙出一阵荒诞的暖意。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饶有兴致地继续翻书。
杜拉斯的文字并不算艰涩,但其间弥漫的情绪却像一片浓雾,沉重而黏稠。
傅为义起初还带着审视和探究的心态,想从字里行间找出能与虞清慈对应起来的蛛丝马迹。但读着读着,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漂远了。
白日的奔波,深夜的通话,还有晚餐配酒的后劲,此刻都缓慢地浮了上来。
壁炉里的火光渐渐衰弱,跳动的火焰变成了摇曳的微光,如同催眠的钟摆。书页上的字开始模糊,交叠,最后融化成一片无意义的黑色符号。
傅为义的呼吸变得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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匀而绵长,头无意识地靠向了扶手椅柔软的侧边。他的手松了一些,那本翻开的书便悄无声息地滑落,一半搭在他的膝盖上,一半垂向了地面。
小镇的夜晚安静,稠密,从窗棂渗入。
楼梯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像猫的脚步。
虞清慈自楼梯上走下,来拿因上楼太急而落在客厅的外套。
客厅里本该是漆黑一片,但壁炉里残存的余烬还在散发着最后的光和热,将扶手椅的轮廓勾勒出来。
也勾勒出了椅子里那个熟睡的人影。
虞清慈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阴影里,看着傅为义毫无防备的睡颜。
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刻意的挑衅和玩味的笑容,睡着的傅为义显得......很安静,甚至眉宇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让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都变得模糊起来。
虞清慈的目光下移,落在了那本从傅为义膝上滑落的书。
他很快分辨出来,这就是刚才在读的书。
一瞬间,虞清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是一种他最厌恶的、私密领域被悍然侵犯后的本能警惕。
他的书,他独处的空间,此刻都沾染上了傅为义的气息。
他甚至能看到书页上那道被傅为义指尖压出的浅浅印痕,像一道刺眼的、不洁的证据。
虞清慈迈步走了过去,动作依然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而,当他俯身,指尖即将触碰到书页时,靠在扶手椅上的人,在睡梦中轻轻蹙起眉头,似乎是感觉到了寒意。
壁炉的火就快要熄灭了。
虞清慈的动作顿住了。
他本该直接抽走那本书,再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将这个人和他留下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一同抛在身后。
傅为义是否会感冒,与他何干?
他甚至应该为这小小的报复而感到愉悦。
这是傅为义自找的。
虞清慈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角色互换后的场景——若是他不慎在此睡着,傅为义必然会微笑着打开一层所有的门窗,再体贴地为他倒上一杯冰水放在身边。
如果虞清慈没有因此着凉生病,那一定是因为他训练有素,身体素质良好,绝不会是因为傅为义的仁慈善良。
他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许久,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塑。
那份源于本能的厌恶,与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陌生的情绪在内心交战。
最终,后者占了上风。
虞清慈最终还是对自己妥协,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放弃了去拿那本书,他转身,从沙发背上拿起一张薄薄的羊绒毯,抖开,然后极其小心地、计算着所有可能发生肢体触碰的距离,将毯子轻轻盖在了傅为义的身上。
为他盖上毯子,不是关心,只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场闹剧,让他明天能正常地离开,好让自己的世界恢复原有的洁净与秩序。
虞清慈这样告诉自己。
做完这一切,如同完成了一件耗费心力的任务,拿上自己的外套,他转身回到楼梯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楼上。
21. 试探
傅为义再醒来已经是后半夜。
也不算是被冻醒的。
尽管壁炉里的火早已彻底熄灭,只剩下冷却的灰烬,夜的寒气也正在从落地窗缝隙中无声地渗透,薄而锋利地刮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但傅为义并没有感受到很多的寒冷。
他皱了皱眉,意识混沌间,动了动身体,随即感受到了一阵不属于他自己的、柔软的暖意。
睁开眼,傅为义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张薄但保暖的羊绒毯。
毯子是浅驼色,质地极好,带着一股干净而温暖的气息。
傅为义坐直身体,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毯子从他肩上滑落。
他盯住毛绒的表面,大脑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开始飞速思考。
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入睡时,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是谁会担心他着凉,给他盖上毯子?
这间民宿的工作人员?不可能,他们不会在现在擅自进入有人入住的房间。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荒谬到近乎可笑的可能。
傅为义的目光缓缓移向楼梯的方向。
黑暗中,三楼。
住着那个连与傅为义共处一室都仿佛难以忍受的人。
虞清慈?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被傅为义碰一下手腕都要用消毒水搓掉一层皮的人,会好心到给他盖上一张毯子?
这是什么新的、他无法理解的羞辱方式吗?
还是说,虞清慈终于被傅为义惹到精神失常了?
傅为义的视线继续在昏暗的客厅里扫视,尝试寻找其他线索,最终落在了他睡前看的那本书上。
书没有在他的膝上,而是被整齐地合上,放在了扶手椅旁的小桌上。
放的很正,如同被尺子丈量过。
傅为义探身,从小桌上重新拿起了那本书,翻开。
书页间仍残存着不属于傅为义的,苦艾的气息。
这种气息也同样混杂在羊绒毯上。
傅为义的指尖在冰凉的封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起初的荒谬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强烈的,近乎于捕猎者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与好奇。
他一直致力于打碎虞清慈那副完美无瑕的冰冷面具,他以为会看到愤怒、憎恨或者失控。
但他没有想到,面具的裂缝之下,透出的第一缕微光,竟然是......这个。
一种不合常理的、矛盾的、甚至是......温柔的举动。
这比看到虞清慈气急败坏要有趣一万倍。
傅为义站起身,把毯子扔在椅子上,又把书放回原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虞清慈,你好像......比我想的,要更容易对付。
对你,我也有了新的想法。
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整个小镇,空气湿冷。
教堂矗立在街角,石墙上爬满了藤蔓,厚重的木门推开,发出“吱呀”声。
早晨小镇的礼拜已经结束,教堂内部光线昏暗,空气仿佛凝滞了数十年,弥漫着一股独有的、混合了旧木头、冷石灰与潮湿尘土的陈旧气息。
这里没有点燃的烛火,唯一的光源,是从穹顶两侧高处破碎的彩绘玻璃窗中艰难渗入的几缕天光。
那些金色的光柱在凝滞的空气里变得有形,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其中上下翻飞,缓慢地舞动,如同被惊扰的、沉默的金色魂灵。
傅为义站在接近门口的位置,听完了专业人员的分析。
在挥手让众人散开去各自工作后,他独自一人,迈开长腿,皮鞋踩在满是尘土的石砖上,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哒、哒”声,打破了这里的静默。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个正背对着他,站在圣坛边一丝不苟地检查石材腐蚀程度的背影。
圣坛立在教堂的最深处,上面的石材边缘已经风化,透出灰白的内里。
墙壁上,原本色彩鲜艳的壁画也已斑驳褪色,天使与圣徒的面容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悲悯而又漠然地注视着这片神圣与腐朽并存的空间。
虞清慈的背影一如既往地修长挺拔,充满秩序感,干净到纤尘不染,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虞清慈。”傅为义叫了他。
正在平板上标注数据的虞清慈闻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并没有转身,用行动表示着他的不耐与轻视。
傅为义毫不在意。他走到圣坛前方的第一排长椅旁停下,伸手碰了碰布满灰尘的椅背,指尖沾染了些许。
他看着那点灰,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又清晰地足以让虞清慈听到。
“这里怎么这么冷。”他说,“我好冷啊。”
立刻有随行人员察觉,轻声上前询问:“傅总,需要为您取一件外套吗?”
傅为义摆了摆手,目光却穿过昏暗的空气,牢牢地锁在虞清慈的背影上。
他慢悠悠地、像是不经意地抱怨道:
“哎,好像是昨天晚上不小心在楼下睡着了,有点着凉。”
他顿了顿,补上了那句最直接的挑衅:
“都怪那本书太好看了。不愧是虞总爱看的书。”
虞清慈略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傅为义看了看指尖粘上的灰尘,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方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还好有个好心人给我盖了毯子,不然我今天恐怕要感冒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故意的、探寻的玩味:
“到底是谁这么善良,这么......温柔,我真想当面感谢他一下。”
终于,虞清慈放下了手中的平板。
他缓缓转过身,平静地、不带一丝温度地看着傅为义。
“这与工作无关。”
傅为义擦干净了指尖,又把整只手细细擦了一遍,收好方巾,走到虞清慈面前,歪歪头,故意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语气说:
“虞总,昨天你和我住在一幢楼里,我睡着的时候,你有听见有人进来吗?我好想......当面感谢一下这位好心人。”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脸上那副虚伪的诚恳,承认道:“是我。不用感谢。”
傅为义愣了一瞬,随即用一种非常夸张的、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的语气说:“原来真的是你啊。”
他走近一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戏剧化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与“感动”。
“虞清慈,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还以为你会巴不得我冻死在楼下,现在看来,实在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字字句句的“夸奖”与“感谢”,由傅为义的嘴里说出来,便淬上了一层最恶毒的讥诮。
虞清慈无暇为自己昨夜的举动后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傅为义的表演。
傅为义向前,向虞清慈伸出了那只刚刚被他用方巾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手,脸上的笑容近乎真诚与温和:“既然误会解开了,那不如,我们以后就化敌为友,行吗?”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充满了羞辱意味的、赤裸裸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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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慈垂下眼,视线从傅为义那只完美无瑕的手上扫过。
他刚刚夸张而显眼地把这只手擦拭了一遍,表面是在照顾虞清慈的洁癖,事实上是一种无声的嘲讽,虞清慈能够轻易分辨。
傅为义所说的话根本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又有了新的方式在虞清慈身上找乐子,具体方式虞清慈尚不清楚,但是现在就应该防备。
所以他没有和傅为义握手言和,而是对傅为义刚刚碰过沾着灰尘的长椅的手说:“没必要,很脏。”
狭长的眼微微眯起,傅为义看了虞清慈一阵,似乎是对猎物没有掉入陷阱感到了一丝不满。
他嗤笑一声,缓缓收回了手。
“看来,我还是没有这个荣幸,当虞总的朋友啊。”
他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随即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像是终于被虞清慈的冷漠惹恼,再也找不到半分乐趣。
事实上,当他转过身的刹那,唇角勾起的,却是得偿所愿的、充满了兴味的弧度。
他并不急于一时。
毕竟,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比激怒虞清慈......要有趣得多的新玩法。
虞清慈对傅为义,似乎不是全然的讨厌和忽视。
因为他绝对不是那种会做多此一举的“善行”的,善良的人。
他和傅为义的本质一样冷漠。
......那是为什么呢?
傅为义想,他会撬开这道不经意的裂缝,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勘测在傍晚时分结束,螺旋桨卷起的巨大气流中,傅为义乘坐直升机返回城里。
返程之前,他给周晚桥拨了电话,得知对方仍在公司,似乎准备通宵处理事务,便让飞行员直接将航线终点定在了傅氏集团大厦的顶层停机坪。
抵达时,夜幕早已降临。
从高空俯瞰,整座渊城像一片由光织就的金色海洋,车流是其中奔腾不息的河,高楼是错落的岛屿。
城市的繁华与喧嚣被隔绝在千米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失真的、沉默的壮丽。
直升机在顶层停机坪平稳降落,巨大的旋翼缓缓停歇。
傅为义在一阵猎猎作响的夜风中走下飞机,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通往大厦内部的专属电梯。
周晚桥工作的地方,是傅家位于城东核心的总部大厦。
自傅振云在世时起,这里便是傅家权力的心脏,与傅为义那座充满未来感的新兴科技公司大厦遥遥相望,风格截然不同,更显古典与厚重。
傅为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电梯无声地滑落,停在大厦的中层。
周晚桥的助理早已等在门外,见到傅为义,立刻恭敬地迎上前来,为他打开了厚重的办公室大门。
“傅总,”助理侧身,声音放得很轻,“周先生一直在等您。”
傅为义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光线将那片区域从深沉的黑暗中切割出来,像一个独立的、与世隔绝的舞台。
周晚桥就端坐于光影的中心。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工作时才会戴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他的眼眸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更加端庄持重。
“周晚桥。”
正在办公的人应声抬起头,抬手摘掉了眼镜,随手放在桌上,看着傅为义,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等待许久的熟稔与亲昵:
“你来了。”
22. 吻我
“我要的报道呢?”傅为义向前几步,靠在办公桌边,向周晚桥索要他应得的交易品。
周晚桥起身,踱步到办公室一侧的门边,用钥匙打开柜门,取出了一个用无酸纸袋精心保存的、泛黄的旧报纸夹。
他将报纸平铺在自己面前的桌上,轻声说:“二十年前的旧报纸,差点就埋在故纸堆里了。”
傅为义俯下身,报纸社会版面的一角,一则不算起眼的新闻标题如同一枚尘封的钉子,瞬间钉入他的眼底:
【渊城某福利院发现数名患先天神经病症儿童集体癫痫,怀疑为基因缺陷导致】
指尖在那行标题上划过,指腹下是纸张粗糙的颗粒感,傅为义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所以这里的福利院,是栖川,对吗?”
周晚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指节轻叩报纸的日期栏,那上面是一个二十年前的日期。
“小崔的哥哥是癫痫去世的,是吧。”
“是。”
“年份也对上了,他应该就是在这次事故里去世的。”周晚桥说。
傅为义目光微凝,开始细细看下方的小字。
报道语焉不详,只说有三个孩子去世,五个留下永久损伤。
每一个字都很得体,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提到了社会各界的捐赠、专家组的会诊,结论严谨地归于“罕见的家族聚集性遗传悲剧”,对福利院的处理方式给予高度肯定,并呼吁社会给予这些不幸的孩子更多关爱而非探究。
“报道本身看不出任何问题,”傅为义下了结论,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比车祸还完美的一次意外悲剧。”
周晚桥冷静地和傅为义一起分析:“一场三死五伤的事故,报道篇幅却这么小,放在社会版的角落。标题用语是怀疑,正文结论却是不容置喙的悲剧。通篇都是呼吁爱心,用道德和同情替换了本该存在的追问。”
“比如,为什么集体发作?诱因是什么?这些孩子的身世背景是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深究,只能找到这一份报道?”
傅为义嗤笑一声,说:“不愧是虞家,真傲慢。”
完美的封口,这本身就是一种炫耀。
告诉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知情人:看,我们有能力让一切看起来合理合法,让悲剧成为慈善,让罪恶成为不幸。
“当时虞家是谁在主事?”傅为义问,“是虞微臣吗?”
“是他。”周晚桥点点头。
虞微臣,即虞清慈那位已经去了海外的叔叔。
“下一步呢,你要查下去吗?”周晚桥慢慢地引导傅为义。
“要不要查下去......”傅为义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你觉得,虞家的人为什么没有把这八个孩子都处理掉?留下五个活口,不怕有后患吗?”
周晚桥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傅为义的思路。
这是一个顶尖猎手才会有的思维方式——当猎物设下的陷阱天衣无缝时,不要去研究陷阱,而是去研究猎物本身的习惯与傲慢。
有那么一瞬间,周晚桥感受到,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共识。
“因为处理掉的痕迹太大,而留下几个有永久损伤的基因缺陷儿童,是对这篇报道最好的印证。”
周晚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是物证,证明这确实是一场值得同情的遗传悲剧。更何况,在虞家眼里,这五个留着永久损伤的废品,根本算不上后患。”
“对,是废品。”傅为义重复着这个词,嘴角的弧度愈发冷锐,“他们傲慢到相信,自己能掌控这几个废品一辈子的命运,让他们永远无法开口,永远活在被定义好的悲剧里。”
他终于回答了周晚桥最初的问题,语气斩钉截铁:
“所以,我不查案。”
“查案是跟虞家比拼他们经营了二十年的资源,我没那么蠢。”
傅为义伸出两根手指,在“五个永久损伤”的字样上点了点,力道沉稳。
“我找人。”
“查下去”是一个模糊的方向,而“找人”,则是一个无比清晰、充满杀机的目标。
不去碰那些被虞家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物证,而是去寻找那个被他们当作战利品和废品一样留下来的、活生生的人证。
周晚桥真心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选这条路。”
他转身走回刚才的柜子,这一次,他从一个更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了另一个更小的、同样用无酸纸袋保存的东西。他没有直接递给傅为义,而是将其中的一张照片抽了出来,反扣在桌上。
“既然要找人,空口无凭是大海捞针,”周晚桥说,“这是我花了很大代价,从一个退休的户籍警那里弄到的东西。”
他凝视着傅为义,缓缓道:“为为,如果你想要的话,等一下,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
“不会过分的。”周晚桥说,语气温和得像一张网,“到时候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换。”
“换成什么?”
“每周回来陪我吃一顿饭。”周晚桥说。
“周晚桥,”傅为义觉得荒谬,笑了起来,“你真的又要让我感受家庭的温暖吗?”
上一次听周晚桥提出这个条件,还是七年前傅为义的父亲刚去世的时候。
“你也可以看看我等一下的条件,再决定愿不愿意。”周晚桥从容地回复。
“行。”傅为义说,“我陪你玩,让我看看,你查到了什么?”
周晚桥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终于将那张照片完全推到傅为义面前。
傅为义拿起那张照片。它是一张老旧文件的翻拍,照片的质感很差,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文件的标题是【特殊情况儿童转出记录】。
下面罗列着几个名字,但大多都因墨水浸染或磨损而无法辨认。只有两行字迹,尚能勉强看清。
第一行写着:【白予,转至‘安康精神疗养中心’】。
第二行则更加残缺:【周......桥,由......家属......领养】。
周晚桥向傅为义解释:“下面这个是我,我是以查我自己的名义去找的,因为我记得,和我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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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有神经疾病的孩子离开孤儿院,不知道会不会是这场事故的幸存者。”
“你以前被领养过?”傅为义问。
“是。”周晚桥说,“我名义上被一个虞家的远亲领养过,不过他们只给我打钱,没有什么感情。”
傅为义拿起照片,放进口袋里,说:“知道了,我再顺着这个名字找找看。”
而后他问周晚桥,“行了,你一直不肯直说的条件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周晚桥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推开了办公室一侧的休息室的门,对傅为义勾勾手,说:“来这里说。”
傅为义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他跟着周晚桥,走进了那间位于办公室深处的休息室。
门被周晚桥在身后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微响,将外界彻底隔绝。
休息室不大,但布置得极其雅致。一张线条简洁的单人床,床品是沉静的灰色。一侧墙边是小小的吧台,上面放着几瓶威士忌和干净的酒杯。
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高级的焚香气息,和周晚桥身上的气息一样。
干净、沉稳,却也让这方寸之地显得密不透风。
傅为义径直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周晚桥看了看他,给他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接过了那杯水,傅为义却没有喝。他只是用修长的指节夹着冰冷的杯壁,目光垂着。
“行了,别客气了。”他终于开口催促周晚桥,“你到底想要什么东西,搞得这么神秘?”
周晚桥没回答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然后缓步走到傅为义面前。
他比傅为义要年长几岁,身形也略高一些,此刻站近了,投下的阴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目光落在傅为义略显疲惫的眉眼间,他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你出差辛苦了。”
傅为义直觉这个人是想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才会如此铺垫。
到底想要什么?他最近拿下的那个项目?还是某个董事会的重要决策?
傅为义保持着耐心,对这些要求并不介意,对周晚桥究竟要说什么充满了好奇,迎着对方的目光对视回去。
周晚桥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理了理傅为义微皱的衣领。
傅为义蹙了蹙眉,但没有躲,周晚桥总是喜欢用这样的动作来彰显自己和傅为义的亲近,他不算不适应。
理好傅为义的衣领之后,周晚桥随即退开,在房间里那张唯一的单人床边坐下。
他不在工作状态时,总是显得有些慵懒。
目光重新落在傅为义的脸上,像在丈量一件早已看中的私有物,从傅为义显露出些许不耐的眉眼,一路滑到他紧抿的薄唇。
傅为义被他看得心生烦躁,几乎要起身离开。
在他的耐心告罄之前,周晚桥终于缓缓开口:
“我的第一个交换条件是......”
他抬起手,用食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意味,轻轻点了点自己色泽很淡的唇角。
“你吻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