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苑春》
7. 第七章
第七章
“见过陛下。”
裴昇见了来人,忙单膝跪下,低头行礼。
朱明宸看着他,瞳仁黑得幽沉,牙关咬得发紧,就让他在那里跪着,不发一言。
狗东西。
去了辽东都司还能回来。
还敢出现在这里。
时辰一分一厘流逝。
整间屋子静而无声。
徐昭夏暗道不好,猜到这位祖宗又闹脾气了。
裴昇从入锦衣卫起就替太后娘娘办事,这位祖宗向来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是头一遭了。
有时她都觉得这位祖宗的气性太大。
各为其主的事,裴昇从来就没得选。
况且真要论起来,有几次还是裴昇帮了忙,给她漏了口风,不然这位祖宗在朝堂上受的气还要更多。
算来是她欠裴昇的多。
想着,徐昭夏忙走到了这位祖宗跟前,笑吟吟问道:“陛下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是说好辰时到?”
朱明宸低头看向她,薄唇紧紧抿住,眼里的幽黑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层薄薄水雾。
让徐昭夏见了觉得隐隐有些心虚。
是,她是答应过他少见裴昇。
还和他承诺过,若不得不见,必会先告诉他。
可那是因为他在朝堂上受了太后娘娘的委屈,恨极了寿宁宫的人,裴昇又去了辽东都司,她想着没多少机会再见,才说出来哄他的。
没谁会当真。
可他倒是当真放在了心上。
只是这时候还真不能深究这些,赶紧让裴昇起来离开才是。
徐昭夏笑意不减,知道他再怎么样不会拒绝自己接近,便含笑上前,抬起手,在他微微讶异的视线之下,将指尖抬起,落在了他喉结不远处。
朱明宸仿佛被电了下。
又闻到她身上浮动的香气。
喉头痒得似有人拿着根羽毛在不住地扫,勾起他的馋意,让他想得紧,却又不给他半点。
她总是这样……
随随便便就亲近。
不设半分防备。
不知道他早就想把她当女人幸。
让她几天几夜都下不来床。
她从不把他当个男人看。
想到这里,朱明宸不由昂了昂头,面上冷得不能再冷。
徐昭夏最是了解他,看着不好惹、脾气坏,顺着他时,真不见得多难哄。
便是祖宗,也只是个小祖宗,更别说内里还是好的,坏也坏不到哪去。
她笑着将他喉下的系带轻轻一扯,将暗蓝八仙纹的斗篷解开了来,捧着斗篷搭在手臂上,眉眼温温润润,脾气好得不能再好,“无论如何,陛下能早来,我总是开心的。还没用过早膳罢?我让越安给陛下端红豆粥来,这里的粥香甜好喝,陛下也尝尝看。”
她一面笑,一面引他往里头走,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跪得纹丝不动的裴昇。
朱明宸对她一举一动都看得紧,见她视线落到裴昇身上,面上越发冷了。
越安已经端了红豆粥,并几样小菜,捧着托盘到了门口,小声通禀了声,“姑姑,粥备好了。”
徐昭夏便又劝了句那位祖宗,“陛下,粥不吃要凉了,进去我给陛下盛碗,趁热才好喝呀。”
她声音放得格外柔,朱明宸甚至觉得她正踮起脚尖,攀着自己肩膀,朝自己脸上轻轻地吹气。
让他又酥又麻,浑身都舒张了来,哪里都透着舒服。
他没忍住。
跟了她进去。
放过了那条狗。
徐昭夏见这位祖宗终于肯动步子了,回头朝裴昇打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出去。
裴昇离开时朝里头看了眼,已看不见两人身影。
他捏紧了手里的绣春刀,有那么一瞬间,想不顾君臣尊卑,索性放胆冲进去,从小皇帝的身边带走那人。
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
每当他和昭夏独处,便会被那个小皇帝有意无意打断,昭夏宠惯了人,又觉得是亲自养大的,没放在心上。
他却总觉得,那个小皇帝心思没那么单纯。
喝粥时,朱明宸没喝两口就放下了,问起那些书怎么回事。
徐昭夏不敢再说是裴昇送来的,只说白塔寺里有座藏经阁,她托了几个小沙弥帮她找了些,用来打发时间。
朱明宸黑着脸,问了是多大的小沙弥。
“十四五岁罢,还都是孩子,不过心地纯善,是好孩子。”
朱明宸哦了声,脸色阴晴不定。
那么多书,又沉又重,若非献殷勤,不会特意送来。
她把谁都看做好孩子,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几分本事。
却又想到刚才扫了眼,上面夹板刻了“四书章句集注”,根本不像藏经阁里有的书。
不,不是小沙弥送的。
是裴昇送她的。
徐昭夏本来在对面坐着,见他开始动筷了,放下心来,慢慢将心思放到了今日的安排上。
那位陈家的小娘子也不知辰时能不能准点到……
天气阴沉沉的,也不知会不会如她所愿下场雨……
猛然听见那位祖宗将调羹重重一撂,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忙起身道:“怎么了?可是烫着了?”
又因起得急,没留意自己膝上没好全,两腿一软,手下意识扶住了桌面,撑着才没跌倒。
“姐姐怎么了?”朱明宸一下子到了她身边,不知不觉生得壮实的臂膀将她拥着托住,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怀里,温热呼吸交缠在一块,带着点湿意。
徐昭夏汗毛竖立,莫名多了几分战栗,出于本能地推了推他,让他别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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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太近,“我没事,叫越安进来就好,你先坐下,别大惊小怪……”
却听见脚步声一停,转头看去,是紫玉停在了门外,紧捂住双唇看着里头,又立马低下头,不敢再看。
将自己的声音死死压在喉咙里,心口跳得异常快。
徐姑姑怎么会,这般模样……
脸颊发粉,娇弱无依地靠在陛下身上,像被雨打过的娇花。
要不是被人用臂托着,两腿颤得站都站不稳。
似是承受过什么。
“紫玉来了也好,陛下,你坐下再吃些,我去抹些药油。”
徐昭夏向紫玉招了招手,没让那位祖宗有机会开口,匆匆去了里间。
朱明宸有些恍惚地坐下了。
开始他是担心姐姐。
可抱在怀里时,才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姐姐刚才的样子,很像那时候。
他都以为是到了夜里,可以让她坐到他身上了。
徐昭夏收拾好出来时,仍是由紫玉扶着,到了厅上一看,那位祖宗已经用完膳,在窗户那里站着了。
看着高高大大的,负手时也像个大人,生得英武威风。
徐昭夏莫名有些成就之感。
尤其想起他小时候瘦瘦小小的,浑身就剩下把骨头,她想起来都觉得难受。
“怎么站在那里?别受了凉。”
她听见了雨声,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台上,心中暗暗一喜。
看来是老天也要助这个孩子成段好姻缘了。
“姐姐伤了膝盖,就这般高兴?”朱明宸把她身边那个宫女赶到了外头,将她扶了坐下,将她整个人罩在自己身影里。
“你怎么知道我伤了膝盖?”徐昭夏吃了一惊,她没和他讲过。
又想到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徐平还来和她说过他气得整晚不睡的事,没道理他不知道她在寿宁宫下跪的事。
不待他答,便笑着含混了过去,“也快好了,没什么。对了,白塔寺陛下没来过几次,有座亭子建得好,依山傍水的,这时候还能看见丹鹤。”
她仰头看着他,将那座亭子说得千好万好,动人心扉。
朱明宸开始还在认真听,后来脸色始终淡淡。
徐昭夏还以为他是嫌下雨麻烦,想着他到底是把自己当姐姐的,有些话一说,他倒是会听。
便道:“我也想去看,只是腿脚还得缓一会儿。陛下,你先去探探路,我随后就到,可好?”
朱明宸定定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徐昭夏觉得他的眼底幽深如海,让她都看不透,只觉得心口隐隐发疼。
可马上他又笑了,天真纯然,让人觉得方才是幻觉。
“姐姐要我去,我听姐姐的话,自然要去的。”
“但姐姐也要答应我,回来后许我件事。”
8. 第八章
第八章
徐昭夏自然是应了。
又马上想到刚才被他罚跪的裴昇,心口猛得一跳。
他不会是要她,再不见裴昇罢?
这她当真是做不到。
便在他要走时试探了句,说若麻烦的话,当即就告诉她也行,她着手准备。
朱明宸在披斗篷了,听出她话里的试探之意,回头看了眼她,把她坐在椅子上时,纤瘦显眼的一把好腰默默记在脑子里,笑着道了句“还不急”。
她没必要准备,会……找合适的地方坐着就行。
背对着他,正对着,都行。
徐昭夏却在听见他话之后彻底放松了下来。
看来他真是要东西,没打算要她从此避着裴昇不见。
不然早就说出口了,不会忍。
徐昭夏心里压着的石头放下,看了眼雨势还好,便叫越安把油纸伞寻出来,赶紧将这位祖宗送了去。
目送着这位祖宗撑伞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徐昭夏多了几分感慨。
真是长大了,过不了多久,都要有自己的妻子了。
谁能想到七岁那个孩子,经历了那么多凶险,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成了皇帝不说,还要娶妻生子了。
若当初救她的那个孩子还在,只怕也会……
又笑着摇了摇头,那个孩子十七岁还不至于要娶妻。
那里又不是这里,只要没大病大灾,老人都能活到七八十岁,不会赶着把这件事做了。
不过只要一想到立后之事了结之后,她就可以放下身上担子,去江南看看,去教一些这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徐昭夏总还是高兴的。
也不知她的本事够不够教他们。
徐昭夏叫来了紫玉,因腿脚不便,请她帮自己去方才送来的两口大箱子里找了《四书章句集注》送过来。
紫玉脸上闪过羞愧,低头嗫嚅了句,“奴婢……奴婢不认得字。”
徐昭夏愣住了,又马上笑道:“不妨,你来扶我过去。你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不识字,宫里的匾额认起来都费劲,还念错过两回。那时我就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字给认全了,能写就更好了,便时常去那些太监们上课的内书堂,厚着脸皮跟大学士学。学着学着,也就会了。”
她说得虚实参半,用意谁都听得出来,想让人好好读书识字,日后比她还厉害。
紫玉低低哎了声,挨近她时,心里头闪过个念头。
方才是她想岔了,姑姑不会做出那样放浪之事的。
连她才来了几日,姑姑就把她当家里孩子般待,那位贵人得她一手带大,姑姑怎么会肯引诱?
只怕就算那位贵人对姑姑生了心思,求着姑姑,姑姑也不会答应的。
都怪她在那腌臜地方待了太久,看谁都觉得脏。
紫玉越发咬住了下唇,眼里温温热热的,觉得自己将姑姑想成那样,对不起人。
徐昭夏以为她还在为自己不识字难受,想了想,又告诉她道:“反正我这些日子只怕要闲在这里了,等会若能找到千字文或者龙文鞭影,我先教你认些简单的,不出两个月,你就能将平日用的字认全了。”
紫玉嗯了声,越发小心地扶着她。
刚走到外厅,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七八个小沙弥进了院子,抱着油纸伞的伞柄双掌合十,行完礼后,问道:“施主,要我们搬去藏经阁的书在哪里?”
徐昭夏错愕道:“何人对你们说要搬书的?”
“刘掌印。”
徐昭夏一下子噤声了,是那位祖宗身边的刘敬。
果然,这里话音刚落,刘敬便匆匆忙忙赶了来,在阶子下道:“徐姑姑,等下午新的书就到了。陛下说这批书成色不好,还是搬去藏书阁囤着罢,那里地方大,也不差这两口箱子。”
“那你们搬罢。”
徐昭夏闪到了一旁,让小沙弥进来了。
她也料到,那位祖宗猜到这些书是谁送来的了,有些无奈。
反正裴昇的这份情她记着就是,没必要在这个关口上惹恼那位祖宗。
刘敬来了又走,徐昭夏留他喝口茶都喝不上,知道今日他也有得忙,太后娘娘那里不可能没交代过,谁都得心里有数,不能坏了立后之事。
她回自己屋里拿了带来的礼记,叫紫玉识了些字,又夸她聪慧。
眼看着差不多到辰时了,她想陈家小娘子该到了,听说陈夫人也会来,倒有点像普通人家的相看。
也不知这位岳母看女婿,看得满意还是不满意。
“姑姑想到了开心的事?”
紫玉见她笑意温柔的模样,好奇问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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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再过不久,宫里许就会出件喜事了,你也能沾沾喜气,吃几颗糖……”
见紫玉若有所思,徐昭夏猛然又想到她为何被送来自己身边,忽地止住了话头。
她没办法把这么小的孩子,和谈婚论嫁摆到一起。
“姑姑,没事的,我觉得只留在姑姑身边,也……”
“姑姑,出事了!”
越安忽然撞开了院门,弓背叉腰喘着粗气,扶着木门略缓了换,又冲进了厅里。
“姑姑!”
她见厅里没人,马上又跑到了徐昭夏屋里,正好撞上出来的两人。
不用人问,越安已经飞快地将事情说起,“姑姑,奴婢送了陛下去亭子那里,正在回来路上,忽得听见有人说陈家娘子出事了!”
“奴婢眼看着那些锦衣卫倾巢而出,戒备森严,赶紧回来告诉姑姑!”
说着话,又有锦衣卫过来,说是裴指挥使吩咐的,告诉她们陈家娘子和其母亲在来白塔寺的路上,乘着车,被不知哪里而来的野马,撞了个天翻地覆,车架子都散了。
裴指挥使已是赶去。
徐昭夏隐隐头疼。
盼着别出什么事才好。
又想到那位祖宗到了石亭,有好一会儿,眼看着陈家娘子去不了了,再让他待下去也是空等。
“越安,你去亭子那里……罢了,我亲自去一趟。”
徐昭夏想到那位祖宗的脾气,不觉得越安能劝他回来。
“可姑姑你的腿……”
“好多了。”徐昭夏摆摆手,让她再去找把伞。
到了水边,约摸能看到亭子的影子,徐昭夏果然也看见那位祖宗正脱了斗篷,坐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一枝看不大清楚的花。
只是好像才淋过雨,身上都湿了。
徐昭夏叹了口气,他就没爱惜过自己的身体,等他成了婚,被妻子多念叨些,许才会放在心上。
“姐姐来了!”
朱明宸一抬头,便是那个人走进来的身影。
等她走近后,哑然了片刻。
她打伞不留心,没注意到雨水顺着伞往下滴。
滴到身上,滴透了衣裙。
隐隐透出里头兜衣的形状,像是哺育过不止一个孩子。
哪里像人姐姐。
9. 第九章
第九章
徐昭夏倒没注意旁的,越走近越发现他身上湿得厉害,脸色一沉,伸手捏了捏他的衣袖。
当即就湿了。
“陛下,你又贪玩,这么大的雨,还偷偷跑出亭子去。”
她没问,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训人的模样。
朱明宸好不容易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看向她的脸,眼中发着雾气,慢慢将手里捻着的那株梅花抬到她眼前。
似被人冤枉的孩子,闷闷地说着。
“姐姐说过要看丹鹤,我在亭子里望了会儿,没看见。那时雨不大,我就出去找了找,也没找见。但遇到了梅树,想起姐姐喜欢梅花,就折了一枝。”
他把梅花塞到人手里,转身去拿被他撂在石桌上的斗篷,一声不吭。
徐昭夏握着那枝梅花,有些不知所措,隐隐后悔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
快走了几步到他身边,按住了他拿斗篷的手。
朱明宸虽没推开她,但也没看她,看着她身后的石柱子,双唇紧紧地抿着。
徐昭夏见他浑身上下透着委屈,愧疚越来越深,硬是从他手里夺下了那件斗篷,要给他披上,“是我不好,冤枉了陛下,我给陛下认错,好不好?”
朱明宸扭过了头。
徐昭夏倒是许久没见他闷声不理人的样子。
多数时候他总是把脾气发出来,暴炭似的一点就炸。
到了闷声不语的时候,就真是委屈坏了。
徐昭夏越发觉得对不住他,更加把自己身段放低了些,只要能哄他开心,倒不在乎别的。
“陛下长大了,我常听旁人说起陛下宽宏大量,看着就是个明君。陛下这个明君天子,原谅奴婢可好?”
等了会儿。
“不是”,朱明宸缓缓看向她,淡淡道,“我不是明君,姐姐不用哄我。在姐姐眼里,我就是个贪玩的。”
说完,他抄起石凳旁那把带来的油纸伞,便准备走了。
徐昭夏见自己一番话后,他反倒越发闹起脾气来,虽不知哪里说错了,暗道了句越大倒是越难哄了,还是追了上去。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个孩子腿长身高,她根本赶不上。
况且风急雨大,她出来时穿得没多厚,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上又是股热汗,被冷风一吹,忽得打了个喷嚏。
朱明宸听见了,在将要走出亭子时猛然停了下来。
回头,大步走到她跟前,抢过她手里的斗篷,哗啦一下展开,披到了她身上。
双唇还是紧紧抿着,什么话也不说,也没看她眼,低头给她披完之后,拿起伞就走下了亭外石阶。
徐昭夏这回不急着追了。
身上被斗篷内里的细绒拥得发暖。
这股暖意,像蚂蚁在她身上爬着。
让她心里的愧疚达到了顶峰。
她是真的伤了那个孩子的心。
朱明宸回到刘敬给他安排好的下榻地方时,回头看了眼靠近竹林的那座院子,罕见地露出抹笑。
也露出一点符合他这般年纪的雀跃。
刘敬看见了,吓了一跳,忙低下了头,只道:“沐浴的汤水已经备好了,陛下可要就去?”
这位主子看着年轻,可不是个好惹的,做事狠绝,不留余地,太后娘娘看着风光煊赫,其实在这位主子手底下吃过不少亏。
“去。”
朱明宸敛起笑意,由他引路,脑子里想的是方才姐姐追了他两次。
那么急,生怕他跑了似的。
仿佛他去哪里她都紧紧跟着,不会离开半步。
忽然又想起姐姐淋湿的那一片形状。
和夜里看着不大一样。
好像很涨,裹的那片布就快要兜不住。
刚好走到湢室前,朱明宸停下脚步,不由将五指张了张,觉得自己应是可以。
刘敬忙跟着停下来。
朱明宸余光扫到他,又想到今日种种,淡淡吩咐了句,“今天的事,要处理干净。”
刘敬忙应是,“等过了今夜,陈娘子就会被放回来,那些人也会照陛下的意思,先去浙江呆一阵子,避了风头再说。”
朱明宸点点头,又想到那两口大箱子,脸色发沉,进去湢室前道:“记得把书送到姐姐那里,越快越好。”
刘敬这回应得前所未有地快。
等这位主子进去后,他去安排了。
徐姑姑的事耽误不得,旁人不清楚,他不敢不清楚。
等整整五口红漆大箱子搬到徐昭夏住的客堂后,她被震得一呆。
刚想着要先处理好手头陈家娘子的事,别惹怒了太后娘娘。
又生出和那个孩子好好道歉的心。
但也知道孰轻孰重。
那个孩子毕竟是她亲自带大的,闹得如何僵,她心里总还有数。
陈家娘子马车翻覆一事,却始终没消息传来,她派越安去找锦衣卫打听,得到的答覆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裴昇也一直没回来。
雨又越下越大。
裴昇冒雨离开白塔寺,却不是为什么陈家娘子。
任她父亲是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只要她一日没坐上皇后之位,也不过是个普通世家娘子。
裴昇奉寿宁宫之命,护的是白塔寺里那个小皇帝的安危,次之是督着他与陈家娘子见上一面。
辰时过后,刚有锦衣卫上报,陈家马车人仰马翻,便又有人报上来,道那个小皇帝不久前出了白塔寺,顺着官道纵马而去。
裴昇当即想到那个小皇帝对立后之事的抗拒,马不停蹄,赶到了马车倾覆的地方。
却只有陈夫人在哭啼不已,指着山谷里泣不成声,道有股子山匪跑来,截去了她家里娘子。
那伙山匪气势嚣张,听她报出自己门第之后,不见丝毫畏惧之色,掳了陈家娘子便走,不顾她一声声哀求。
裴昇越发肯定是那个小皇帝的手笔,能这么胆大妄为,除了他也没别人。
命人送陈夫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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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后,他亲自带着人马赶赴山谷里头,循着所谓山匪留下的踪迹,步步紧逼。
雨滴打在脸上,浸湿了他的面庞。
越安收起伞,从廊下进来时,冷不丁被屋檐滴下的水砸到了脸,顾不得擦,跑进了里头。
“姑姑,裴……裴指挥使还没回来!”
徐昭夏将手里的礼记放下,借着紫玉的手站起来,给她递了块干布巾,“擦擦。有没有口风透出,是他回宫里向太后娘娘复命了?”
“不像”,越安用布巾胡乱抹了把脸,“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早大发雷霆,不至于现在也没个动静。”
徐昭夏知道她说得没错。
太后娘娘若知道这里的事,必然会认定是那位祖宗的错,不管有无证据。
此时还风平浪静,只可能她还不知道。
最好的便是能瞒着人,悄悄地把陈家娘子找回来,查清幕后黑手,还那位祖宗一个清白。
她养的孩子她清楚,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再不情愿,也就是见了人拂袖而去。
究竟是谁要害那位祖宗?
想着,徐昭夏心里一跳,想到件旧事来。
在那位祖宗还没当上皇帝的时候,宫里不止他一个皇子。
有天她一觉醒来,不知那位祖宗到了何处,怎么找都找不到。
最后是五天后,在宫里一处偏得不能再偏的枯井找到了他。
再晚几个时辰,要不是井壁上还有些青苔附着,只怕那位祖宗就会活活饿死在里头。
徐昭夏又摇了摇头,不对,此时不同往日,先帝也现在也就剩了那位祖宗一个孩子,旁的都是远宗,就算太后娘娘大怒,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们继位。
到底是谁会做出这件事?
徐昭夏想得额际隐隐发疼,不知不觉已是夜深,裴昇还是没半分消息。
越安给她煮了壶茶,送进来。
徐昭夏没喝,听着窗外雨声不断,对她道:“不行,不能再等了,若过了夜,太后娘娘查起来,知情不报,无错也要平添三分错!越安,帮我研墨,我当即写个请罪封送到宫里去!”
越安看着姑姑这样子,知道若非她被罚来白塔寺,早就为那位祖宗亲自入宫请罪了。
研着墨,她眼睫颤了颤,越发觉得对不住人。
姑姑这么好,她却……
写完后,徐昭夏交给了她,让她连夜找人送出去。
等越安出去,又揉了揉眉间,散些躁意之后,她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知不觉,伏在了书桌上,身段柔软。
房门悄悄地开了,走进个人,将人轻轻抱到了怀里,往床帐走。
朱明宸本来想试试他可不可以的。
到底还是没试。
只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抚着。
看着她为他蹙紧的黛眉,侧过头,在她握笔太多生出的薄茧那里,温热地亲了口。
压不住笑意。
姐姐,他的姐姐。
10. 第十章
第十章
徐昭夏倏地睁开眼。
微亮的天光透过纱帐,柔和不刺眼。
她下意识慢慢坐了起来,靠着床头雕花镂空的围栏,低了头看。
微粉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触感。
带着令人发颤的温热。
莫名叫人想到虎狼的鼻息。
她心口忽得一跳,忍不住轻晃了下脑袋,觉得自己不大对劲。
怎么会想到这些?
要说虎,虎房确实养了几只,但都是那位祖宗在派人照料,她对这些还是畏惧,没去过里头几次。
更别说感受到虎的鼻息。
当真是年岁一大,熬不得夜,都恍惚了。
又忽地想到,自己不是坐在书桌前吗?怎会到了床上?
“姑姑醒了?”
越安从门外进来,向这里扫了眼,见人已经坐起来了,忙过来帮着勾起床帐。
她没看人,一味地说着话,将雾青的床帐勾在铜钩里,帐角轻荡。
“昨晚上姑姑也太累了些,伏案睡着了,也不知到床上来休息,还是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姑姑安置好。”
徐昭夏没疑心,她本就猜到是越安在帮忙,只是越安并非爱抱怨的性子,今日说了这么多话,该是昨晚确实让她为难。
“你有心了,回宫后,我让小厨房做几道你喜欢的菜,好好谢你。”
徐昭夏笑着起身下榻。
越安下意识伸手去扶。
徐昭夏这次却没怎么腿软,之前有几次也是在西苑,睡太久的缘故。
“不用”,她朝越安又笑了笑。
越安见她确实还好,脸上虽然透着粉晕,是睡后自然有的,不是有几次那样,眉眼透着股松泛,倦地不得了的模样,两颊粉润地叫人光看上一眼都脸红。
心里好受了些。
用过早膳后,徐昭夏看了眼天色还早,问越安宫里有无消息传来。
“徐平派人传话,说请罪折递进去了,旁的没说。”越安回了句。
徐昭夏一时没应,望着干净的红木桌面,怔怔地想了会儿。
而后抿了抿唇。
这事躲不掉,早晚要闹出来。
最重要的,是把那位祖宗择出来,别让他因此受责骂,和太后娘娘越发生分。
这两年她看两人是越来越不对付了。
想着,徐昭夏揉了揉眉间,让自己打起精神,去了寺里的厨房。
给那位祖宗亲手做了碗素面,提在食盒里,走到他下榻的客堂。
这间客堂位置在白塔寺后头正中,离她那里不算近,但宽敞得多,院子洒了水,早早便有人打扫过。
是只留给宫里至尊至贵的那几个人用的,当真是几代皇帝都住过的地方。
刘敬见她来了,有些为难道:“那位祖宗还睡着呢,姑姑到里头坐着等会?”
那位祖宗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昨夜回来得算早,却在屋子里画了不少东西,不久前才停笔。
他不敢擅自闯进去叫。
“让他睡着,别吵醒他。”徐昭夏却知道这个孩子心里有气会睡不着,昨天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该是在床帐翻来覆去到半夜。
她看了眼卧房方向,眼里愧疚堆得要溢出来。
没想到还坐不到两刻钟,那个孩子就跑出来了,穿了条宽松绸裤,寝衣就那样大敞着,胸膛精壮白皙,看着都冷。
“怎么这般模样就出来了?”徐昭夏不由站起来,走过去替他将寝衣拢了拢,指尖无意间按在他胸膛上,被烫得一颤,紧接着被人猛然握住了手腕。
“姐姐做什么?”朱明宸重重地看着她,呼吸隐隐发急。
他才不过离开她几个时辰,她就来了。
她就这般在乎他。
她本就这般在乎他。
朱明宸想到那封请罪折,短短的几瞬里头,心里已然百转千回,藏不住的高兴,悄然翘了翘唇角。
“你再是闹脾气,也不该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徐昭夏见他不肯好好穿衣,还拦着她,见她没法挣开他,还笑了,仿佛在故意与她置气……
她暗暗叹口气,软声说了他一句。
朱明宸看着她心疼人的模样,四肢百骸都似被人暖了一遍,慢慢松开了她的手,道了好后,摊开双臂,让她帮自己穿。
像早上起来,家里妻子伺候丈夫那样。
徐昭夏抬头瞥了他眼。
朱明宸想起自己还在和她生气,消去笑意,淡淡地看着她。
徐昭夏一惊,转而想到,他这是愿意在给她台阶下。
帮他穿了寝衣,昨天的事就一笔勾销,不然,他还记着,不会原谅。
她替他穿了,指尖不断碰到紧实的块肉,莫名地有些头皮发麻。
他是真的大了,往后这些事还是旁人来做,她再做,就透着怪。
穿完后,朱明宸又握了握她的手,道“姐姐辛苦了”。
冰释前嫌的姿态,让徐昭夏自己猜的没错。
她温然笑道:“进去屋里穿好袍服再出来,我煮了素面,你尝尝看。”
朱明宸吩咐人去取了两个瓷碗,说要分着吃。
徐昭夏本想说自己吃过了,考虑到才和这孩子重归于好,况且还要和他说陈家娘子的事,便没拒绝。
“过会我陪姐姐去后山逛逛罢,听说还有温泉,姐姐可以试试。”
徐昭夏见他一心来这里玩的样子,心里微微发沉,“陛下,只怕不行。”
“为何?”
“其实要你来这里……”
见他脸色慢慢暗下,徐昭夏顿了顿,却还是接着道:“是要见个人,今后可能做你皇后的人。”
“可我只见了姐姐。”朱明宸说时,五指慢慢蜷紧,像在握住什么东西。
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徐昭夏却不打算再瞒着他,直白道:“是陈家娘子,陈首辅家里的小娘子,听说她品性极好……”
“姑姑!陈家娘子来了!裴指挥使也回来了!”
紫玉的声音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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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徐昭夏压住了那位祖宗,让他就在这里呆着,别插手。
自己带着越安和紫玉匆匆赶到了白塔寺大门前。
只见裴昇一身飞鱼服已然湿透,沾着草叶泥尘,身边门槛坐着个脸白身柔的小娘子,咬着唇望向他,莫名依赖。
“昭夏”,裴昇见她来了,三两步走上前,肃然道,“我要回宫一趟,这位是陈首辅家里的娘子,太后娘娘交代的事,你应还记得!”
他语气急促,郑重万分地低声叮嘱,“务必,务必要让陛下见过她!”
徐昭夏应了,说她记得,让他赶紧回去复命。
又注意到他身后的那个小娘子似是意识到什么,脸唰得一下白了,在他经过时怯生生地叫了句“裴指挥使”。
裴昇看都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昭夏靠近那位陈家娘子时,只见她泪眼汪汪,见有人来,一下子将脑袋埋入了膝头,不让人看。
“这里不时有人来,怕是会惊扰到娘子,娘子先随我进去可好?”
陈静漪身子僵了僵,却仍保持了埋膝的姿势未变。
徐昭夏蹲下身来,慢慢劝道:“是裴指挥使托我来照顾小娘子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娘子看在裴指挥使面上,体谅我等些?”
陈静漪还是不动。
但徐昭夏见她缩了缩身子。
便向越安吩咐道:“你去取顶帷帽来。”
等帷帽拿来后,她轻轻戴在了陈静漪脑袋上,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给她盖了。
陈静漪缓缓抬起了头,站了起来,隔着帷帽看向她,带着打量的神色。
她知道她,是陛下身边的人,不是裴指挥使的。
“请。”徐昭夏让小沙弥带路,带着她去了正中那间客堂旁边的一处院落。
一进里间,那陈小娘子就匆匆忙忙躲进了卧房,隔着门道:“我不出去。”
“除非我母亲……或者裴指挥使来。”
徐昭夏一时错愕。
陈家不可能没和这位小娘子说过这次来白塔寺是为什么。
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
不想见那位祖宗。
但要逼着两个孩子不情不愿地相看,又不是她能做出来的。
徐昭夏派人去找陈夫人过来。
自己坐在了门外守着。
因昨日熬得晚,有些倦了,支着头靠在椅边桌上,眼底淡淡青色。
当真是……不该再在夜里耗费心神。
只是……只是那个孩子的事,她又不能干看着不管……
徐昭夏慢慢闭上了眼,过了会后,猛地睁开了眼,扶着桌角呛咳不止。
她刚才……刚才仿佛在仰面承受着一个人。
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被人深深探入的感受还在,被那人按住两手的无力还在。
与她同样惊心动魄的,是一门之隔的卧房里,目睹了一切的陈静漪。
满脸惊骇,难以置信。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徐昭夏刚缓了会儿,脸上不自然的晕红散去不少,就听见越安的声音从门外隐隐传来。
“陈夫人,到了,娘子就在里头这间。”
徐昭夏忙迎了出去,见个狄髻妇人,穿了件水田纹比甲匆匆而来,眼角隐隐泛红。
“您别急,陈娘子好好的”,徐昭夏引着她到了卧房门前,对里头人道,“陈娘子,陈夫人来了。”
哗啦一声,卧房门开了,陈静漪戴着帷帽走出,先叫了声母亲,又忍不住看向徐昭夏,心猛跳了几下。
刚才她是睡着了,还是……不敢睁眼。
可无论如何,陛下可是她亲手带大的,两人竟然亲密成那样。
她光是想都觉得胆战心惊。
陈夫人喜极而泣,早已上前握住了自家娘子的手,见她只是看着徐昭夏不说话,忙问了句怎么了。
“没。娘,谢过徐姑姑之后,我们家去罢。”陈静漪低下头,扯了扯母亲的衣袖。
她不久前才过了十六的生日,想的如意郎君不是这般。
她要嫁的郎君,须得护着她,眼中只有她一人才行。
想着,她眼前闪过个身穿飞鱼服的身影,悄悄咬住了下唇,眼睫轻颤。
徐昭夏见她还没见过那位祖宗,就赶着要走,眼皮猛跳了跳,不动声色笑着拦下道:“举手之劳,不算什么。倒是陈娘子衣裙看着湿了,方才没合适的换,我看陈夫人带了一套,先换上才是,别受了寒。”
陈夫人点头道是,“静漪,娘先陪你进去换好了再走,不急。”
徐昭夏将人劝下之后,又派越安去请那位祖宗过来,说她有事找他。
等了会儿,这边衣裙换好了,妆面重上了,发髻也梳得妥帖之后,却迟迟不见那位祖宗的身影。
陈静漪却已经挽着母亲的手,就要走出这里。
徐昭夏忙又提起这里素斋做得好,让两人吃了午膳再走。
陈夫人不知在里头听人说了什么,也坚决要走,怎么拦也拦不住。
徐昭夏不能真拦着人不放,要强取豪夺不成?
只得亲自将她们送上了马车,送着两人离开。
马车里,陈夫人心慌意乱,看向自家娘子的眼中透着担忧。
怎么会和那位裴指挥使在外过了一夜?
裴昇除去担着指挥使,还是那位浔阳王的儿子,早晚要回浔阳去。
更何况,太后娘娘派人来传过话,自家娘子是要配给陛下的,这……这岂不是臣夺君妻?
陈家如何担得起这个罪过?
“静漪,昨夜之事,你只当从未有过,谁都不能提!尤其在陛下面前!知道没有?”
陈夫人耳提命面,语气郑重,还让她务必要听话。
“为了陈家,为了你父亲,也为了你自己!”
太后娘娘可不是好相与的,她老人家亲自定下的事,没人扳得动。
陈静漪愣住了,脸上血色退了个干净。
她本以为和母亲说了,母亲就会帮她,可母亲却让她闭口不言,还提到了陛下。
分明就是还要让她入宫,还要让她做那个皇后。
她想到那位陛下伏在那人身上的样子,带着深深的迷恋、占欲,恨不得将人一口吞下般。
身上忽得一冷,打了个透彻心扉的寒战。
徐昭夏眼看着马车驾远之后,脸色转淡,对越安道:“你亲自回宫里一趟,和徐平去寿宁宫打探打探,看裴昇如何了,太后娘娘有无旨意。”
越安听她口风不似平时温柔,紧了紧神,“好,奴婢这就去。”
交代完后,徐昭夏转头去了那位祖宗的地方。
刘敬见她脸上似是罩了股怒意,素来温柔的面容上多了不少锋芒,心下一惊,忙迎上前叫了声徐姑姑。
“那位祖宗呢?”徐昭夏口吻带了不少厉色。
刘敬心里越发突突,小心翼翼笑道:“陛下在里头呢,方才去了……”
徐昭夏没听后面的,已是提起裙角跨过门槛,闷声不语地走了进来。
厅里看了一圈没找到,刘敬已是跟了上来,忙接道:“陛下在卧房里头,才回来……”
徐昭夏直直闯进了卧房。
差点没被眼前那位祖宗的模样气坏身子。
他就那样仰面躺在织锦缎面被上,大喇喇地敞着四肢,脑后枕了个随手拽来的软枕,睡得不亦乐乎。
徐昭夏一步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在压抑着火气。
她是真生了气。
本来那位陈家娘子出事,在太后娘娘那里他就脱不了干系。
若是方才好好见过一面,彼此相看过,太后娘娘再要追究,也有了说辞。
可他这样躲着人不见,关在屋子里睡大觉,分明是踩着太后的气管任性。
只怕等裴昇复完命,陈夫人再去寿宁宫一趟,斥责他的懿旨便要下来了!
他还能这般轻松惬意?
朱明宸察觉到房里进了人。
正想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这么大胆,敢闯他的卧房,不怕被他送给虎房里的那几只虎吃。
忽然闻到了股腻得化不开的温香。
随着那人走近,那股香越来越重,缠在他的鼻尖不说,还钻到他的心里,让他抓心挠肝,恨不得将她按在身下,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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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哪都去不了。
只能看着他,亲近他,做他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喉咙渴得冒火,一下子睁开了修长凤眼。
果然是她。
徐昭夏到了床边,隔着张脚踏,脸色微峻地看着他,“陛下睡醒了?”
朱明宸一时没听她在说什么,只盯着她的双唇。
还有些红肿,咬上去很软。
后知后觉她是来找他算账的。
看向她的眼,疑惑地嗯了声。
徐昭夏道那就好,“免得陛下还在梦里,听不清我的话。方才我让越安来请陛下,陛下为何不去?”
朱明宸错愕地皱了下眉头,“姐姐找我?”
“是,我有重要的事找陛下。”
朱明宸立马坐了起来解释,还想站起来,“我方才去了方丈那里,听他说了通佛理,才回来,困得很就睡了,没听见姐姐叫我……定是刘敬失职,没告诉我!刘敬!滚进来!”
他朝着窗外喝了声。
声势惊人,连徐昭夏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
“倒不必如此”,徐昭夏已是信了大半,见他这样,倒觉得有些兴师动众了,又见他要站起来,觉得他还是坐着好,太高大的样子总让她觉得管不住他。
她按住了他的肩膀,“我等会去问他就是,陛下别急。”
又朝窗外吩咐了句,“不必进来。”
刘敬隔窗应了声是。
但他从头到尾连半步都没挪过。
屋里头只有主子和那位姑姑两个人在,依着主子的性子,他要是敢闯进去,那真是瘸了眼,冲着找死去。
朱明宸被人按住了肩,心神微荡,忍了忍问道:“姐姐有什么事找我?现在告诉我,我替姐姐去办也是一样。”
徐昭夏脸上怒容不知不觉散了,正正经经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觉得也是个能见人的体面郎君,怎么就不招那位陈家娘子待见呢?
无奈地摇了摇头,“人都走了,哪里还有你帮忙的余地。陛下,你不知道那位陈家小娘子当真生得好,礼数也周全,我看着都喜欢。”
朱明宸却没什么遗憾,那个人他又不是没见过,刚才她应该也看见了,胆子略小一点,就该回家求着她父亲别把她送到宫里来。
或者嫁给昨天救她的裴昇。
“陛下这时候觉得后悔了?”徐昭夏见他顿了下,垂着浓长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不由打趣道。
却忽然被人拽到了床沿坐下。
不期然地,被人迎面抱了个彻底,推不开。
那人埋在她的肩头,闷声闷气道:“没后悔。姐姐多疼我些便好。”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这般闷闷不乐,徐昭夏一听,便知道他还是放在了心上。
毕竟他已得知了那位小娘子会是他的皇后。
没见上一面,不可能不记挂。
真还是个孩子,会口是心非。
徐昭夏心中软了几分,被他靠着,本还有些不自在的,听完后彻底放松,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往后还有机会。这次见面的时机不大好,等定了旁的地方,你再见她就是。”
朱明宸没应,在嗅她颈窝香气,胸膛渐渐攒了股热气,散不掉也压不下去,真想咬上她一口。
她倒是大方得紧,还要安排下次。
怎么不大方到把他想要的统统给他?
只懂得偏心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徐昭夏见他久不吭声,只将脑袋压在自己肩上,赖着人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闷着生气不大愿意理人,埋到她的怀里,要她抱着劝很久。
养只猫大抵也是如此。
徐昭夏唇畔溢出抹笑意,温柔垂眸。
但他毕竟是大了,她肩膀这么被他压一会儿就觉得酸疼,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哄他,便轻笑着推了推他,“陛下别赖着了,倒像没长大,先坐正些,我还有正经话要和陛下说。”
朱明宸慢慢松开了她,眼神却没从她脸上离开,脸色不大好看道:“什么?”
偏他这样,徐昭夏心疼只多不少,笑意越发温柔道:“我想告诉陛下,陛下是皇帝,又是个让人看了喜欢的郎君,只要陛下愿意,要什么得不到?待有意娘子,除了多些真心,再多些耐心等才是。”
朱明宸说了句是吗,被她的话听得莫名振奋起来,尤其那句让她看了就喜欢的郎君。
扫了眼她说出这句话的双唇,生得盈润润的,还透着粉,怎么咬不会觉得满足,只会想多来几次。
他已经很耐心在等,没在她清醒时就做那些事,就是不想让她厌恶自己。
可她现在说喜欢他。
徐昭夏见他整个人变得高兴不少,知道这是劝好了,松了口气,有心情开起玩笑道:“陛下刚才那样,可是去方丈那里听了太多佛理?可别是生出念头,要出家做和尚去了。”
随口一说,越想却越觉得轻忽不得。
佛理本谈不上好或不好,但他年纪太轻,什么事都没经过,性子也没定下来,听多了这些容易想偏。
要是真生了看破红尘的念头,连她都未必拉得回来。
徐昭夏刚想好好跟他说说这件事,不能听了那些秃和尚几句玄妙的话,就想着求佛。
他却已经先答了声“不做和尚”。
“有姐姐在,我怎会想出家?”
朱明宸定定地看着她,闪过些她闭着眼,脸红又喘不过气的画面,暗哼了声。
和尚不能破戒,他怎么舍得不碰她。
身上那么香,腰那么软,他根本爱不释手。
在他如有实质的视线之下,徐昭夏心口猛地一跳,不知怎么想到自己计划去江南的事。
这孩子是真把她当成了家人。
才会说自己在,便不会出家。
但若自己不在呢?
她不喜欢宫里,总有一天要离开,去江南或是别的地方。
那时这个孩子怎么办?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
她不是那种不负责任说走就走的人,到要走的那天,早已办妥立后之事,他也顺利亲政掌权。
等有了自己的皇后,又享受到权力的滋味,只怕求着他出家,他也不会肯的。
“你不想出家就好,不然少了你这样的明君天子,大晋百姓该怎么办?”
徐昭夏彻底放下了心,笑着起身,让他好好休息,等会要用午膳了再起来。
安抚好了他,她匆匆走出房门,想的是不知越安从宫里回来没有。
朱明宸半坐在床沿,单腿踩在脚踏上,感受到她衣袖从自己臂上轻轻划过,滑得握不住,顺着看向她离开的背影,纤纤袅袅,柳腰圆臀,喉结悄然滚动了下。
一举一动都在让他心荡神怡,她却还浑然不知,就那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
还觉得他会想立旁人为后。
还觉得他会想出家。
早晚有一日,他让她看看,他是不是和尚。
朱明宸忍不住松了松襟口,散着心里积下的滚滚热意,半开的衣襟领子露出的胸膛精壮有力,一看就知道能把人按自己的心意摆弄。
差不多后,想到还没解决的事,把刘敬叫了进来。
刘敬见主子衣衫不整坐着,不敢站得高,忙跪了下来。
“杨钧和走的时候,是你亲自送的?”
听见主子发问,他连忙应道:“是,奴婢将杨大人亲自送到了后门,看他坐着马车走的。”
礼部的这位杨大人,二甲进士出身,算是最早投向主子的一人,替主子办了不少实事。
当初能入了主子眼,还是靠杨大人殿试时那篇忠君体国的策论,主子前两年命他去库里翻了出来。
主子看了后见过杨大人一面,就让他从此改了心思,没再替太后娘娘办事。
刘敬有时想起来都觉得惊骇,统共加起来就两炷香的功夫。
况且殿试时主子不过八九岁,即便是听了旁人提起,难道就此记住?还能在两年前刚好想起,让杨大人为主子所用。
边想,他头埋得又低了几分,恭敬愈盛。
别看主子在那位姑姑面前像个孩子,有时还闹脾气,私下里处事却不见半点稚嫩,时常让他觉得见到个在皇位浸淫数十年,老谋深算的帝王。
光是站在他跟前,就生不出半点忤逆之心,只有臣服。
听完回话,朱明宸坐着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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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盯着他家里。还有,派你手底下的人去陈府一趟,告诉陈文康,昨夜发生之事。”
寿宁宫那个老家伙行事霸道,借立后之事想让他言听计从,他从未想过区区一个小娘子就能让这件事半途而废。
但若加上个内阁首辅呢?
若敢把不贞的女儿送进宫里,陈文康就该有胆量承受他的怒火。
无论如何,他是君,陈文康是臣。
更别说,在不少人眼中,他行事荒诞,无法无天。
由不得陈文康不惧。
刘敬又想起到明日冬至假就尽了,多问了句,“明日有朝会,主子是今夜还是明日赶早回去?奴婢好备车马。”
朱明宸不大乐意提这件事,但他愿意做个昏君不回去上朝,那人肯定要生气,便淡淡道:“明早。”
又咬牙加了句道:“另外,告诉越安,后山的温泉池子,让她带姐姐去,姐姐前些日子风寒不好,太医说最好多用温泉养着。”
他本还想在温泉里头替她揉揉腿的。
她又不肯去。
徐昭夏回到自己那间客堂不久,越安也从宫里回来,顾不上喝口水,来到了厅里找她。
徐昭夏将手里的千字文交给紫玉,让她到自己的屋里看,笔墨现成的,也可以对着书,学写字。
交代完后,紫玉低下头,叫人看不清神色,默默退了出去。
姑姑还是不放心她。
徐昭夏看向越安,问道:“裴昇复命之后,太后娘娘是什么态度?”
越安摇了摇头,“裴指挥使已经从寿宁宫出来,太后娘娘派人送了他回去,还赐了他东西。他走后,听寿宁宫传来的消息,太后娘娘看不清喜怒,但摔了个茶杯,还命人不许收拾。”
那就是觉得裴昇有功了。
不然不会安排人送他。
也是动了肝火。
不难看出,她的怒火不是在那位陈家娘子,便是在她们这位祖宗身上。
偏偏明日又要朝会了,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徐昭夏愁得揉了揉额头。
两个孩子没见上面,太后娘娘吩咐下来的事没办好,她那封请罪折也不见回复,太后娘娘要做什么,没人猜得准。
想着,她给裴昇去了封信,让越安赶紧送去。
裴昇在家里收到侍女递来的信时,才换下飞鱼服,虽穿了身松江棉常服,整个人仍是挡不住的锋利笔挺。
但他一拆开信,眼神落在娟秀的笔迹上,想到那人的脸,眼中不由露出笑意。
看完后,走到平日办公的桌案旁,提笔蘸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回她。
让她别担心,不会有事,顾着自己便好,那位祖宗胡闹惯了,太后娘娘心里有数。
至于立后之事,他没在信中提及。
更没提起,礼部几位大人被急召进寿宁宫,拟立后懿旨。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寿宁宫内,几重檀色帘幕早已放下,芙蓉石熏炉中的龙涎香浓。
帘外红方桌周围,礼部几位大人站了一圈,选出个人主笔落字,写好了立后懿旨,请宫女送了进去。
良久,里头传出个威严女声,听得人脑后一凛。
“不好,再改。”
接连改了七八版后,天色渐黑,烛火也送了进来,照在金砖墁地上的影子幢幢。
就着烛光写下又一版奉上去后,礼部几位大人不约而同抹了抹额头的汗油,暗自祈求不要再改了。
冬至假到头这天奉召入宫,来了便是写懿旨,写完又说不好。只说不好,又不提哪里不好,改了又改,没个定数,比当时科举还难捱些。
只是这次却有些不同,太后娘娘看了许久,没叫人再打出来,而道:“果然都是翰林院出身,写得很好。明早朝会,就由礼部来宣读颁行罢。”
礼部几位大人互相对视了几眼,没想到还有更难捱的一关,都不敢应下,只支支吾吾道:“立后事关重大,懿旨拟好后,如若可以,还是经内阁、司礼监票拟为宜,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太后娘娘冷冷哼了声,“老身早与陈首辅通过气,况且是他家里的娘子,难道有不应之理?不必再交内阁票拟,皇帝年岁不小了,自当娶妻立后,为大晋繁衍子嗣。”
“可……”礼部几位大人还有疑虑,“司礼监那里……”
“你们是想说,皇帝陛下不孝,不肯接纳这道旨意?”
“不敢,臣等不敢……”礼部几位大人惴惴不安,你推我挤,都不想碰这个苦差事。
不是违逆太后,便是触怒皇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后娘娘为何要赶在冬至后首次朝会颁布这道懿旨。
就是要让陛下措手不及,只能答应立陈家娘子为后。
可当今这位陛下祖宗,却是个不服管教的。
明里暗里和太后娘娘、陈首辅打了多少次擂台,输赢不论,倒是日渐成势,露出的手腕叫人心惊。
这次他们若帮了太后娘娘,往后等陛下亲政了……
只怕年纪轻轻,就可以告老还乡。
但若不帮太后娘娘,朝中面上仍是她在做主,大事小情说一不二。
“杨钧和,你来。”太后娘娘见这群人唯唯诺诺,就是不肯应下,烦了,直接点了她亲手提拔的一个。
杨钧和低头敛眸,连忙应下。
敲定了人选后,太后娘娘摆了摆手,“都出去罢,今夜你们在礼部呆着,任何人不准走漏风声。不然,老身唯你们是问!”
杨钧和回到了礼部后,避过众人同情眼色,正襟危坐,拿了份邸报慢慢地看,随手批注。
等太监送来廊食,他吃了后,命太监进来收拾干净。
拎走他吃剩饭菜和碗筷的太监,在走去尚膳监的路上,悄悄掀开饭碗,将压在碗底的纸卷塞进了袖筒。
夜色低垂,透着黍米香的纸卷悄无声息送到了白塔寺。
刘敬看完后,吓了一大跳,忙到了竹林客堂。
却不敢走得太近,差不多离卧房还有几十步,冒着胆子轻咳了声。
越安正守在卧房外,用副惊恐的眼神看着他,指了指里头,朝他摇摇手。
那位祖宗可才进去不久。
平时没两三个时辰,不会结束出来。
刘敬苦着个脸,用眼神告诉她没办法。
不是他活腻了,这件事十万火急,真要让立后懿旨在明早颁布了,主子不知道得发多大的火。
乾元宫和寿宁宫得血流成河。
那位陈娘子约摸也是活不成了。
可等了会儿,不见主子从里头出来,他以为主子没听见,又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往前走两步又退了回去,再次咳了声,还低着嗓子道:“主子,奴婢有要事禀报。”
做完这些后,竖起耳朵听。
脚步声朝房门处走来。
片刻后,哗啦一声,房门开了,脸色发沉的朱明宸站在石阶上,见刘敬畏畏缩缩地站在远处,压着声叫他滚过来。
刘敬忙跪到了阶下,越安也跟着跪了。
两人都装作没瞥见主子衣襟大敞,胸膛上有两道淡粉划痕,一直延伸到腹下。
“奴婢刚收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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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敬不敢耽搁,将太后娘娘要发立后懿旨的事说了,就在明日朝会。
一旁的越安听得胆战心惊,手里攥了把汗。
这是要定下皇后娘娘了?
那姑姑怎么办?
本就没过了明路,被这位祖宗暗里不知欺负成什么样,要是再多个女主子,姑姑往后的日子比谁都艰难。
“是吗?”朱明宸双唇深抿,被人打断本就不悦,听了之后眼里更是席卷起滔天怒意,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心慈手软,让旁人可以左右他。
正要放声,忽然想起房里那人,负手昂了昂头,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声音低冷道:
“刘敬,去把消息透给陈文康,若他今晚没有去寿宁宫求见,陈家不必再留着人。”
说完,他拂袖转身,回了卧房。
刘敬倒是猜到主子会这样做。
太后娘娘要立后,也得先有陈家娘子在。
若没了陈家娘子,这道懿旨形同虚设。
朱明宸回到床帐里面,见那人在锦被里头睡得安稳,丝毫不知有人要逼他立后。
心里涌上股委屈。
掀了被子偎近她身形,在她颈窝处埋着脑袋,低低叫了声“姐姐”。
他们都欺负他。
他不想立后,也不想娶妻。
除非她愿意做他的妻子。
可有人就要做他的主,他只好以牙还牙。
偏这些不能和她说,她只会劝他试着接受。
不论是陈家的,还是旁的李家、宋家的。
她根本就没想过亲自嫁给他。
朱明宸想着便在她颈窝轻轻咬了口,感受到她身子一颤后开始推他,还要往软枕里头躲。
他恨得贴了上去,还要再咬口,低头时却舍不得地亲了又亲,把那淡淡红意消去。
见她睡得酣沉,闭着眼一无所知,任凭他自己惊心动魄,百转千回。
朱明宸哼了声。
生得宽大,指腹又有些粗茧的手掌入了锦被里头。
替她揉了膝后,按了腰、疏解了涨意,还到处碰了碰。
让她……至少她的身子记住他。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徐昭夏从梦里惊醒,坐了起来,柔滑的缎面锦被从身上滑落,堆在腿间。
心跳尚未平息,扑通扑通响着,传到耳朵那里,似有人拿着小鼓在敲。
被人压着,喘不过气的感觉还在。
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喉管的烧灼。
梦里那人仿佛是初次,似将她当成了教导人事的女使般,恶意作弄。
她屈腿坐着,想了会后,额边微微发涨,闭眼揉了揉。
暗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来这里太久,到底受了影响,连做这等梦,也将自己代入了个服侍人的。
走出卧房后,才渐渐淡忘了那种感觉,叫人按住了手,被迫仰头承受。
“姑姑休息得不好?”越安在门外迎着,瞥了眼,看见姑姑衣领子边缘处泛着红意,似是蚊虫叮咬才有的。
可眼下天寒地冻,蚊虫绝迹,不会是它们。
她知道自己明知故问了。
是那位祖宗留下的,似是给人烙印,让旁人见了便知是他的人。
“没有,只是被子太厚了些,睡得太沉。今天夜里减去一床就是。”
徐昭夏找到了自己这般异状的缘由,莫名也松了口气,该说不说,梦里那人当真过于压迫,气势逼人。也得亏是在梦里,她身边没那样人。
去厅里用早膳的路上,她看了眼天色,不算太早。忙又问道:“此时该是朝会了罢?”
“是”,越安低着头,“姑姑不必担心,那位祖宗昨儿晚上就回了,还叫人来报了平安,想必不会迟。”
徐昭夏笑了笑,道是。
不免又想起来他还小那时候,冬天里不爱早起,偏偏要去大学士那里受教,总是她先起来,抱着他在怀里,让他闭眼再多睡会,她给他慢慢穿好衣衫。
一晃眼,他都十七岁了,还当了皇帝,再不用人操心他早起不早起的事。
但又想到他和那位陈小娘子相看不成的事,也不知太后娘娘会做些什么,若是强按着那位祖宗立后,只怕反倒激起他的逆反心理。
照她看,还不如慢些来,她看那位祖宗不像对陈小娘子没意思,只是需要时间。
吃过早膳后,越安又被她派到了宫里,和徐平同去守着奉天门,有事赶紧告诉她。
至于她自己,这一时半会倒是空下来,问过了紫玉这几日功课做得如何,又教了她几页字,让她在厅里桌子上练着。
自己拿起本那位祖宗送来的四书章句集注,慢慢地看起来,过了许久才哗啦翻上一页,仔细认真。
过了会儿,却听见外头门被人敲响,小沙弥的声音传来道:“施主,有位男施主想要见你。”
另一道声音紧随其后,“昭夏,是我。”
是裴昇!
徐昭夏脸上不由露出笑来,见紫玉也站起来,忙让她坐下安心习字,“不是外人,你做你自己的功课,不妨事。”
她亲自去了外头相迎,想着紫玉在厅里头读书,把裴昇带到了旁边小书房里,给他倒了杯茶。
还打量了他眼,见他只穿了件家常圆领袍,笑道:“昨日那样紧张,今天怎么这般轻松惬意?”
裴昇从她手里接过茶,端在了掌心摩挲,一时没喝,看着她笑意淡淡,如她所言,确实十分放松。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小皇帝今日之后就该有位皇后,往后跟着就是妃嫔妾室,该不会再像此前这般,缠着眼前这个温柔不知拒绝的人。
有时他看着两人相处,觉得那个小皇帝在装傻充愣,看着是个孩子做派,表现出的却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欲,要将她吃干抹净。
“有件事,我昨日本打算在信里说的,想了想还是当面告诉你好些。”
裴昇饮了口茶,不经意间便流露出贵公子的做派,看见便知他家世不凡。
“什么?”徐昭夏心思全放在了他的话上。
“太后娘娘准备在今日,给那位祖宗立后。”
徐昭夏愣了下,手一晃,茶杯里的茶水泼了些许出来。顾不得擦,她急声问道:“是……直接下懿旨?”
裴昇见她这般情急,心里猛然一跳,暗暗观察起她来,“昭夏,你是觉得,不该立后?”
徐昭夏眉头锁了锁,“你也知道那位祖宗的性子,本来情愿的事,被人逼着难免平添三分曲折。这要是不和他打声招呼就给他立后,想也该知道事情小不了。”
说着,她倒是真的担心那位长不大的祖宗不给太后娘娘半分面子,当着朝臣的面就撕了那道懿旨,神色不由慌了慌,将茶杯搁下,急忙起身道:“裴昇,改日再谢你,我得入宫一趟!”
裴昇拦在了她面前,微微皱眉道:“那位祖宗再是无法无天,总有个度,昭夏,你不必如此着急,况且太后娘娘让你来的白塔寺,眼下还没松口。”
“你不了解他”,徐昭夏断然摇头,“他看着大,内里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给他甜头时看着千好万好,但凡惹了他不高兴,屋顶都给你掀开来。”
“话不多说,我先行一步了”,徐昭夏没说太多,略略解释了句,就要绕开他。
裴昇被她话里的偏疼听得心口微酸,不由拉住了她的手腕道:“我看着却不像,昭夏,你有没有想过,他早已不是个孩子,只是在你面前才……”
话未说完,小书房的门被人一推,“我说呢,到处找不到人,原来是在这里!”
长公主朱意真推门而入,见两人手还牵着,眼中笑意滚滚,冒着戏谑。
定睛看时,又见徐昭夏眉眼松倦,露出的雪颈也透出些许红意,她是过来人,看着这些便知道约摸是被人近过身了。
不由打趣道:“裴指挥使几时来的?”
裴昇松开了桎梏的手掌,躬身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徐昭夏在他身旁不大舒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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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了下眉。
这还是裴昇第一次冒犯她。
虽然也知道是为了她好,怕她掺和进那位祖宗和太后娘娘的纷争里去,但还是让她觉得不适。
替她做主的不适。
他毕竟是武将,力气太大,若他不想松开,她是真的走不了。
朱意真见两人之间怪异得紧,笑意越发深了,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本宫有事找昭夏,倒是打搅到你们了。”
“不曾”,裴昇刚答了句。
便听见身边那人道:“裴昇,若没别的事,你先回去罢。”
裴昇心口微窒。
朱意真视线在别扭的两人身上挪移,笑着道:“是我来得不巧了。”
裴昇余光看了眼那人后,敛了敛神色,向她告退而出。
“他惹你生气了?”朱意真倒是极少见到徐昭夏对人这般不客气,觉得惊讶。
转而却又笃定了方才的猜测,两人该是有过了什么,徐昭夏的态度才这般非同寻常。
徐昭夏却道没有,也朝人行了个礼,“殿下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奴婢去办?”
在长公主面前,她无法再说要回宫,毕竟她在白塔寺受罚,私自离开是明着抗命。
朱意真坐了下来,漫不经心看了眼周遭,问道:“本宫送你的那个孩子怎么不在?你不喜欢?”
“奴婢命她在厅上识字,这就让她过来。”
“不必”,朱意真看着她温柔认真的神色,好笑道,“昭夏,你怎么想起教她识字了?难不成做咱们这位陛下的房中人,还得通读四书五经,考个状元不成?”
徐昭夏却再自然不过道:“读书识字总没有坏处,她年纪还小,须得多学些才好。”
又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那个地方,她视作孩子的年纪,早已可以为妻为妾、当奴作婢了。
在沉默的片刻,她也想到了这位长公主的来意。
公主之尊,却主动提起小小宫女。
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若是得了机会,奴婢会荐一荐她。”徐昭夏回了句。
又想着,若太后娘娘真下了懿旨,给那位祖宗立后,典礼仪式再快也要走上个把月。
真要在这时候往那位祖宗身边塞个人,她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还是得拖着,拖到那位陈娘子入宫,拦下这件事。
朱意真却当她教人识字是为了让紫玉学着讨人欢心,和那位陛下能说得上话。
便含笑道:“你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要是能早日让她怀个孩子,也是你的功劳。”
徐昭夏还是不擅做这等事,又提起白塔寺新近砌好的温泉池子来,问她想不想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听见院门被人咣当一声撞开,越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急得火烧眉毛。
“姑姑,快去西苑一趟罢!那位祖宗,他,他在朝会踹翻了两位大人……”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徐昭夏当即赶到了西苑。
没管太后娘娘变相设下的禁足令。
马车还没停稳就推开车门疾步走下,落地时还差点摔了。
她稳住身形,领着越安径直走进里头,守门的佩刀侍卫见是她,都没敢拦。
还告诉了她陛下在虎房。
徐昭夏在虎房外看见了刘敬,正在那里对着紧闭的红漆大门走来走去,六神无主。
隐隐的,还能听见隆隆虎啸之声传来,似是里头那几只虎被激怒了,声势骇人。
徐昭夏心里沉了沉,问道:“他几时进去的?里头可有人陪着?”
刘敬见是她来了,如蒙大赦,忙回道:“主子从奉天殿回来就将自己关到里头了,伺候的人姑姑也知道,顶天了在外边听候吩咐,到不了主子身边去。”
徐昭夏深吸了口气,叩了叩门,里头虎啸声猛然一震,听得人胆寒,头皮发麻。
门后传出道低低的声音道:“陛下说了,谁都不见。”
“是我,徐昭夏。”徐昭夏想起里头那几只虎怎么来的。
还是两年前,那位祖宗外出巡猎碰见了,心生喜欢,圈了回来养。
但百兽之王岂是那么温驯听话的?
有次竟有一只冲出铁笼,朝那位祖宗直扑过来,亮了锋利爪子。
那位祖宗也是个不肯让人的霸道性子,不管不顾,单凭着一股蛮劲就和它角力起来。
太监宫女人人怕得四散奔逃,不敢上前。
她到时,吓得心口骤停,看到那位祖宗骑在比他身量高上大半的老虎背上,两手压制虎头,身上衣袍零落,遒劲的肩骨凌厉怒张,仿佛要化作利刃。
她忙求着一同赶来的裴昇上前,和锦衣卫众人把恶虎关进了铁笼子里。
徐昭夏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后来却又发生过几次。
她后知后觉每次那个孩子受了委屈后,就会特意兽斗,发泄心里撒不出的火气。
归根结底是太后娘娘或陈首辅压得太狠了。
她发现后斥责过那个孩子,还让他允诺不准再犯,他要做什么发泄心里委屈都行,就是不该拿自己性命玩笑。
她也没想着斥责一次那个孩子就会听话,为防止这件事,没再让那个孩子单独来过西苑,除非有她陪着
后来倒是真没再有过,老虎都好好关在铁笼子里。
谁知今日却又听见里头传来虎啸之声……
徐昭夏难以抑制地对太后娘娘有了微词,那般急于立后,全然不管这个孩子愿不愿意。
真将他当成了手中傀儡!
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心里对这个孩子的怜惜又多了几分,正打算再度叩门,红漆大门却悄然开了条缝,从里头探出个小太监道:“徐姑姑,陛下请您进去。”
徐昭夏让刘敬和越安留在了外面。
才走到虎房里,便感觉身上热了几分,里头随侍的宫女默然近身,要给她脱去披袄。
“不必,带我见那位祖宗去!”
徐昭夏看见门口的这片地上散着帝王衮服,上头的金线隐隐跃动,早顾不得自己,只想着要快点见到那个孩子。
他进来就扒了龙袍,除去里头热,只怕也是心里火气旺得没法疏解,只能拿衣服泄气。
宫女领着她往里头走去,弯弯绕绕的,徐昭夏来过几次,但没走明白过。
虎房很大,她管的是里头的人员膳食,像打理乾元宫一样。
真要谈布局如何,她到底还是畏惧虎兽,进来得少,不怎么熟悉。
走了有段路后,虎兽特有的气味钻入鼻中,越来越重,也让她的心沉了又沉。
那个孩子果然是和老虎呆在一块。
“徐姑姑,到了。”宫女停下来,隔着几步路指了指黑檀木门,守着这里规矩没上前。
徐昭夏一下子推门而入,“陛下!”
她跨过门槛,匆匆往里头走,边走边看。
没找到人,就一直朝深处走去。
终于在铁笼子不远处发现了那位祖宗。
他正斜倚着软榻,手边拿了支箭簇,低头默默转着,箭头寒光在徐昭夏眼中屡屡闪过,让她心里颤了又颤。
这般危险的东西,他就拿在手里玩,要是伤到了自己怎么办?
徐昭夏正要劝他放下,忽听见“咻”的一声,那支他手里的箭簇,飞到了铁笼子里,稳稳落入长颈铜壶里头,震得壶壁嗡嗡惊响。
铁笼里的两只巨虎似是受了惊,骤然焦躁起来,暴啸之后,不住得击撞笼门,“咣当咣当”。
徐昭夏喉中干涩,吓得似有人攥住了她心脏,但看那个孩子情绪不对,还是壮着胆子走过去,到了他身边,坐在软榻一角。
“陛下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事,和我说说可好?”
朱明宸看了她一眼后,没说话,只是又拿起了根箭簇,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也许随时会伤到自己,但他不在乎。
徐昭夏看得心里发急,不由凑近了他些,想从他手里取走。
随着她靠近,朱明宸的鼻端被股温香腻住了,从她衣襟里头源源不断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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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往他骨缝里钻。
钻得越来越深。
他猛然停下了动作,将箭簇往头顶一举,紧紧抿唇看向她,“姐姐不要命了吗?”
徐昭夏趁势昂起身子,从他手里夺下了力气,远远地丢到一旁。
一口气做完了后,微微喘气坐回原位,看着他道:“这里没外人,你只管说,今日受了什么委屈?”
朱明宸刚才差点没扑上去。
在她昂起身的时候。
像在把自己送给他。
听完她的话,垂下乌浓眼睫,仍是不吭声。
看着就知道受的委屈比天大。
徐昭夏心顿时软成了泥,声音越发放柔了道:“陛下告诉我,我替陛下出气去,哪怕要我这条命呢。”
她哄他。
朱明宸缓缓抬头。
他不要她的命,只要她的心。
要她眼里没别人,只有他。
出口却是。
“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只配做个傀儡。”
“怎么会?陛下在我眼中是天底下最英武有用的郎君,谁都没陛下出色。”
徐昭夏应得不假思索,哄惯了他,这些话倒是都有。
见他又不说话,似是不信,想着倒是可以用历朝历代的事激励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要有个榜样才行。
“太后娘娘可是下了立后懿旨,要陛下娶陈家娘子?其实没什么。陛下也知道光武帝的旧事,两次立后,多少有旁人促成的缘故,只是后来倒也得偿所愿,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没谁会说光武帝无用。”
说完后,却见那孩子牙关咬得越发紧了,眼里也覆了层忍辱负重的水光,衣袖底下的手臂隐隐颤抖。
“陛下,你说是不是?”徐昭夏没觉自己说得哪里不对,这等说法对陈家娘子是残忍些,但人有偏心,在这个当下她也只能先考虑这个孩子。
可他怎么看着越发怨重了?
朱明宸忽然抓起一支箭簇,猛然朝铁笼丢掷过去,嗡的一声,巨虎咆哮紧接其后。
徐昭夏惊得颤了颤。
朱明宸翻身下榻。
徐昭夏追了上去,“陛下,若是我哪里说错了,你……”
朱明宸背对着她,冷笑呵呵道:“原来那个老妇还没死心要给我立后!姐姐,我这个皇帝算什么东西?真要养个傀儡,不如废了我,立个新的!”
徐昭夏顿住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立后的事。
那今日朝会发生了什么?
让他觉得这般委屈。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徐昭夏没继续追。
退出虎房后,把刘敬叫到了跟前。
蹙着眉头,让他把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她听。
刘敬也没保留,说了个大略,把前因后果疏通了一下。
冬至后的首个朝会隆重至极,那位祖宗赶早就穿妥了衮服,去到了奉天殿见朝臣。
过去之后,却发现谁都到了,独独缺了两人。
太后娘娘和陈首辅。
开始那位祖宗倒是耐心等了会儿,没催。
等到日头高了,站在宫檐底下也免不了晒到,那位祖宗就没了耐心,催人去请太后娘娘。
去的人一直没回来。
那位祖宗就命省府台部各个衙门的朝臣赶紧行朝贺之礼,行完之后,尽都散去。
谁知竟使唤不动左右那两班穿着文武补子的朝臣,那些人就站着,木头桩一般。
那位祖宗彻底黑了脸,拂了袖子就要离场。
这时候反而冲出两个人来,跪在他面前说走不得,冬至大朝乃是祖宗之法。
太后娘娘和陈首辅没来,便该等着才是。
那位祖宗听后哦了声,不为所动地向前走去,将拦在路上的两人踢翻在地,头也不回走了。
接着就纵马奔到了西苑,钻到虎房里头。
“我知道了。”徐昭夏看了眼又合上的虎房大门,有些无奈。
这种事说大不大。
但若放在个才十七的孩子身上,可真没多少比这还没脸的事。
正是自尊要强的时候,却被太后娘娘当着朝臣的面狠狠下了一道。
让他看清楚,这大晋的主人还不是他。
徐昭夏心疼不已。
又多问了句,“早上他赶着去朝会,没怎么好好用膳罢?”
刘敬道:“只吃了两口八珍糕,水都没喝一口。”
但他看着主子倒是餍足得紧,似是吃过了。
徐昭夏想了想,这时候还不到午膳时候,吃些容易消化的垫垫肚子倒是还好,他那样半大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别饿着了。
她叫来越安道:“你去厨下看看有没有肉糜粥,别忘了撒些葱在上头。”
徐昭夏提了食盒再到虎房里头时,那位祖宗又换了间居室,看不见那几只猛虎了,亮堂干净,还有扇大书架。
连围榻上也堆了几本书,看名字就知道是讲兵法的。
可那位祖宗心思不在这些书上,打横躺于睡上两三个人也绰绰有余的榻面,拿了本泥金黑底的书在看。
徐昭夏扫了眼,上面写着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舍利子是诸法空相”①之类的佛家用语。
心口猛跳了下,伸手夺了过来,翻到封面一看,果真是般若经!
“陛下真要出家做和尚不成?”
她语气发急,带着质问,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没了几分面子就要遁入空门,真要这么做了,她算白养他这么多年了。
朱明宸躺着,两臂摊在榻上,仰眼看向她道:“她不是要立后吗?我自然也可以做和尚。”
徐昭夏隐隐听出叛逆的意思。
也听出他不是因为面子才这般。
坐在他身边,替他扯过了薄被在腰腹盖着,见他一本正经,不由好笑道:“你就用这等法子不做提线木偶?嗯?要你立后和要了你命一样。”
朱明宸自发躺到了她腿上,闭上了眼不说话。
闻她身上来不及换衣,越发浓郁的幽香。
徐昭夏有些不自在,毕竟是这么大个人,身上又热,靠过来不可能毫无感觉。
只是他看着受了天大委屈,却又闷在心里,倒让她没心思再想别的。
她抚摸着他束起玉冠的头,缓缓道:“早上的事,我都知道了。陛下被那样对待,是该生气。太后娘娘和陈首辅行事也太没分寸了些……”
她絮絮叨叨,说的尽是站在这位祖宗这边的话。
说了有一箩筐后,却又道:“可陛下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朱明宸猛然睁开了眼,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再摸,用眼神质问着她。
他错了哪里。
这般举动,让徐昭夏心里忽然蒙上层阴翳,她莫名一寒。
又觉得是最近事太多,人都变得怪了。
看着那个孩子变得棱角分明的脸,才长大的模样,陌生却又熟悉。
她渐渐放松下来,温柔笑道:“陛下不是知道我在白塔寺吗?受了委屈为何不去找我,反倒自己到西苑来。”
朱明宸像被人凭空灌下一碗蜜水,甜丝丝的,甜得他通体舒泰,整个人踩在云端般。
动鼻子嗅了嗅,拉着她手问道:“姐姐给我带了什么来?怎么有肉香?”
徐昭夏被他稚气的模样看得一笑,把刚才搁在床边矮几上的食盒打开,端出了肉糜粥。
见他没打算起来,就那样躺在她腿上仰面看着,手动都不动一下,她暗暗摇了摇头。
这般懒。
却还是体谅他受了委屈。
一口一口喂了他吃。
朱明宸咽下肉糜粥时,只觉往后若有了孩子,倒是不能给她带。
她太会疼人,会让孩子不舍得离开她。
寿宁宫里,长公主如不速之客闯入,正好遇到锦云姑姑送了陈首辅出来,点头示意了下,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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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走去。
“母后!”
她得宫女指路,绕到东配殿后,见到了母后,正在那里闭目养神。
两鬓旁的凤冠垂珠,随着呼吸隐隐震颤。
她默默放轻了脚步,让人去取鹤氅过来。
太后娘娘倏然睁开了眼,生有皱纹的眼角,却拥着双精明透亮的眼。
“坐。公主府呆得不痛快了?”
朱意真说没有,笑着坐到她身边,抱着她手臂道:“听说那个不成器的,伤了两位好好的朝中良臣,果真有此事?”
“其一而已。真正要紧的,还是他大了,翅膀硬了……”太后娘娘握住了朱意真的手,“安定,但凡你……”
她没说出后面的话。
朱意真却再明白不过。
但凡她是个男儿身。
太子之位、皇帝之位,何至于落到那个贱婢之子头上。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母后说其一,还有其二吗?”
“你该知道我想给他立后的事,定的是陈家。”
“出了变故?”
“刚才你该看见了,陈文康才从这里离开。他天还没亮就在外求见,我当什么急事,却是要为他家里娘子推了这桩婚事!”
朱意真察觉到自己被人握住的手一紧,忙劝道:“找旁人也是一样。母后下道懿旨的事。”
“不,不一样”,太后娘娘望着殿门处照进来的日光,眸中却伏了片冷暗,“不管什么缘由,白塔寺的事也好,他自觉家里门第配不上也罢,只要开了这个口,就是他在给陈家寻退路。觉得皇帝或早或晚总要亲政,皇帝又是个荒诞胡为的,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他怕了。就说那个虎房,我听说还是皇帝亲自喂养,旁人都不敢近前半步。”
“母后没答应陈首辅?”朱意真问了句。
“恰恰相反”,太后娘娘忽然笑意一深,“从你父皇走后,老家伙和我同进退了至少也有四五年,好不容易开次口,我哪能不应。只是……既然为臣,就没有事事如意的道理。”
身为女儿,朱意真也无法时时猜透母后的心思,好在母女两个亲近,她也就直接问出了口,“母后打算做什么?”
“他家里娘子毕竟到年岁了,是嫁人的年纪,我看着裴昇倒好,配她不算辱没。”
朱意真心漏了一拍,裴昇?
旋即反应过来,裴昇是母后亲自扶持起来的,陈家那位若是嫁了裴昇,陈首辅无论如何也没法和母后撇清干系。
要为陈家寻退路,亦是无望。
只是……
她无声却惋惜不已。
只是可惜了昭夏。
与裴昇看着那样般配。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朱意真在寿宁宫又呆了会儿。
见母后怒意平缓得差不多了,吩咐锦云姑姑将滋阴润燥的山药莲子乳鸽汤端来,想陪母后早早用了午膳。
太后娘娘摆摆手,让她去礼部瞧瞧,“今天那两个拦在皇帝跟前的是忠臣,你替我看看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功于社稷。”
出寿宁宫坐上肩舆,不久便到了礼部。
朱意真听引路太监道,那两个忠臣分别叫杨钧和、陆远,除去都是永隆十三年的进士,陆远还是杨家女婿。
那两人肩上受了伤,正在廊下揉着,见长公主亲临,忙举手行揖。
朱意真笑着说免礼,“两位大人早上挺身而出,本宫有所耳闻,两位大人是社稷有功之臣,本宫倒是个坐享其成的,说来惭愧。”
说着,她又命宫女去太医院,将院判请来,给两人看伤。
杨钧和、陆远忙道不敢,面上不胜感激,小心应承,好不容易才拒绝了这位长公主的好意,将她好生送出了礼部。
陆远瞥了杨钧和一眼,了然中略带嘲弄。
谁不知道长公主奉的是太后娘娘之命,他这位同窗兼老兄,在礼部熬了这么些年,终归还是寻到了把青云梯。
但,青云易上,也易跌。他难道看不明白,大晋正统在陛下身上,即便太后娘娘再是权势熏天,霸占的帝王之权,终究要还回去。
只是人在官衙,人多眼杂,陆远没多说什么。
下值后,两人一同出了礼部,闷头朝宫门走去,都未主动开口。
路上遇到了裴昇入宫,陆远跟在杨钧和身后过去,听他奉承这位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
“裴指挥使,几日不见,看着倒是满面春风,听说指挥使至今不曾婚配,难道要红鸾星动了?”
裴昇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杨大人说笑了。
又说有公务在身,不多奉陪,扶刀迈步离去。
杨钧和笑意如常,目送他走远。
陆远忍不住学着他的语气,讥讽了句,“杨大人几日不见,唾面自干的本事,倒是叫人望尘莫及。”
杨钧和将手负在身后,到了宫门外后,笑意渐渐消失,看着他直言道:“你怪我今日拖了你,挡在陛下面前,怪我拉你下水,从今往后要被人看作太后娘娘一派,毁了你忠君清正之名。”
陆远也收起了讥诮神色,淡淡道:“你早知道我不愿步入此间纷争。即便真要选,为官忠君,颠扑不灭的道理,你为了一时抢在人先,心甘情愿被人利用,做个绊脚石……这可真不像我当年认识那个志向凌云的探花郎,只怕你也早忘了。”
到底还是权欲惑人眼目,多说无用。
陆远见家里马车也到了,停下口中的话,向青布马车走去。
杨钧和在他身后负手而立,倒是没生气。
也许他比谁都要了解当今这位陛下。
虽年纪轻轻,却是个虎狼之君,看着桀骜不驯,私下的手腕凌厉,一举一动从无虚发。
今日的拂袖离席,看似半大孩子闹脾气,却是个再明确不过的讯息。
幼帝已有君王威仪。
卧榻之侧,岂再容他人酣睡。
他做的不是绊脚石。
而是,垫脚石。
西苑虎房,深处居室。
衔环银香炉摆在围榻不远地方,缓缓散着百合香。
三面围栏的黄花梨榻沿,徐昭夏看了眼膝上睡得正香的那个孩子,满眼心疼怜惜,不知该如何疼他才好。
刚才肉糜粥吃得那般香,想来和刘敬说得没差,他早上就没吃多少。
那些人当真委屈了他。
也不想想从那么小的时候,他肩上就担着大事小情,眼下又正是敏感叛逆的年纪,还要被生生压着。
竟真就不体谅半分他吃的苦。
可谁叫他是晚辈,永远都矮一头,心里火气烧得再旺,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生受着。
徐昭夏越想越是怜惜,不忍心叫醒他,小心翼翼替他拆了玉冠,随他睡在了自己膝上,默默坐守着。
不知不觉,脑袋却也有些沉重,垂头合上了眼,呼吸悠长。
过了会儿,从梦中惊醒,眼瞪得大大的,指尖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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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颤,红得似要滴血。
膝上那个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床薄被,盖在她紧拢的腿上。
她人也被挪到了围栏处靠着,抵得木头温热,腰后隐隐发软。
忽又听见帘外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脸颊更是一下子涨红到发热。
在那个孩子面前,方才她……她竟然梦到……
徐昭夏额际猛然涨疼起来,紧紧咬住下唇,觉得自己当真是年纪到了,竟然不管何时何地就……
得尽快想个办法疏解。
不然也太不像话。
成什么样子?
“姐姐醒了?”
正在呆呆想着,徐昭夏听见那个孩子进来的动静,眼皮跳了跳。
抬眼看向他,发现他睡了个觉起来神清气爽,脸上怒意散得干净,余下的只有少年风流,朝气蓬勃。
只是手还湿着,似沾过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洗过一遭才干净。
水顺着他的长指流淌,从指尖滴到地上,又洇入地上铺的毡毯。
“怎么不擦干就……”徐昭夏想也不想就下榻,边指责边关心,和从前一样。
没想到腿兀得发软,差点跌倒在地。
朱明宸忙冲上前,绕过她腰肢的长臂健壮有力,将她稳稳地托在了自己腿上,没让她真跌倒。
徐昭夏身子下意识颤了颤,与他触碰时,总觉得有些怪异的熟悉,猛地推开了他。
朱明宸确认她站稳后,退得干脆,没半分犹豫,只是担心地看着她,“为我的事,姐姐最近是不是都没休息好?”
“……有点”,徐昭夏认了下来,扶着榻沿支撑,感觉到哪里奇怪,真要说,又说不出什么。
她归结于在亲手养大的孩子面前做了那样的梦,太过不堪,甚至叫她有些难以面对这个孩子。
但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是她不好。
“陛下休息好了,先出去罢,也快到吃午膳的时候了。我再歇会。”
徐昭夏揉着额角,知道自己还是得缓缓。
顺便想想他闹出的这个篓子。
要如何平息。
18.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徐昭夏坐车到了白塔寺,回了那间林间客堂,便吩咐越安去找徐平。
让徐平打着乾元宫的名头,悄悄知会陈首辅一声,让他老人家在中间做个人情。
徐昭夏看了这几年,发觉这位陈首辅倒是个办实事的,并不单纯为了权势倾天,满足私欲。
有几次通过气后,还会在太后娘娘面前替那位祖宗说句好话。
越安出去后,紫玉捧了个杏仁黄的木匣子进来,打开来是十四个分两排放的锡罐,她说长公主命人送来的。
“说是今年的老君眉,姑姑和越安姐姐不在,奴婢便先做主收了。”
不年不节的,徐昭夏想不到这位殿下怎么突然给自己送茶,命紫玉合起匣子后,她去房里写了封信。
出来交给紫玉,让她找人送到长公主府。
还吩咐道:“若好了,你来我房里一趟。”
这间客堂是有书房的,只是徐昭夏习惯在卧房里头放张桌子,摆上些笔墨纸砚,读书写字睡觉都在一处。
也是到了这里后,那个地方给她留下的所剩不多的印记了。
她垂头沉沉地想了会儿后,不再多想,走到书架边上,挑了几本启蒙用的,堆在手上放着。
身后脚步声传来,她笑道:“有这么快?”
却看见那个孩子穿了身绿云纹曳撒,笑眯眯地站在她跟前,整个人神采飞扬,似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你怎么来了?”
徐昭夏记得不是才让他好好在西苑休息?
怎么就跑过来了。
朱明宸听了不满道:“姐姐嫌弃我?”
又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手臂上托着的书全都拿走,心情很好道:“这些书有什么好?姐姐就喜欢埋在里头。”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会愿意埋在他怀里。
他做什么都说好。
他会很小心,不让她吃太多苦头。
朱明宸暗暗想了下,看着她雪白干净的脸,心神不由荡漾了起来。
徐昭夏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近一两年他情绪也没这般外露过。
看着更像个懵懂不知事的孩子,喜怒都写在脸上。
“和西苑不同,这里是出家人清修的地方,没多少东西供你玩,我是怕你闲得无聊。”
徐昭夏想从他手里拿回那些书,等会要给紫玉的。
朱明宸后退了半步,不给她,让她的手停在半空,他还朝她昂了昂头。
然后低头看了眼都什么书,值得她这样。
《千家诗》。
《童蒙须知》。
《幼学琼林》。
最底下是《江南状元文集》。
“姐姐想当状元,我命人去办就是,不过赐个匾额,来奉天殿见我,穿状元冠带朝服,办起来也不麻烦。”
徐昭夏眉心猛地一跳。
怎么把这本书混进去了。
这时候可不能让这位祖宗知道她往后想去江南。
说句不好听的,他眼下就是个没断奶的孩子,听她要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怕就要闹得天翻地覆。
觉得她要抛弃他。
只有等他成婚之后,身边有妻子陪着,也开始亲政了,才会真正长大,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真到了那时候,不用她说,他也会想着不要受她管教,巴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
“状元是人家读书人千辛万苦考来的,你倒开这样的玩笑。”徐昭夏从他手里把那本文集夺过来,塞到了书架深处,其余倒是让他拿着,反正他力气比小时候大了不少,拿得住。
“姐姐别气,我再不说了。”朱明宸正想着那本文集有什么缘故,让她这般异常,一眨眼又被她佯怒的模样勾得心里发痒,不由向她走近了些,眼底深处晦色暗沉。
紫玉闯进卧房里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霎时顿住了脚步,心口猛然扑腾了几下。
姑姑像是被那位祖宗堵在书架前,想走走不得,只能由着人性子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那天夜里听见的几声似猫儿一样的叫声。
“姑姑……”
紫玉嗫嚅开口,被那位至尊至贵的人一扫,含了脑袋在胸前,莫名惊骇恐惧。
“你回来了?”徐昭夏却没发觉什么,只当她害怕这位祖宗,在他跟前站不住。
要说也正常,她才十来岁,这位祖宗又板起了脸,看着肃然威严,确实容易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赶紧从这位祖宗手里把书要来,走过去递给了紫玉,“你拿着这些先过几遍,等有空了我再好好教你。”
紫玉低不可闻地哎了声。
又感觉到那人也走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不悦,不由咬住了下唇。
她想起长公主要她来姑姑身边的命令。
做……做他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越快越好。
但光是站在他面前,她就觉得恐惧,这位皇帝陛下和长公主说的不大一样,并不好糊弄。
徐昭夏见紫玉吓得身子发颤,忙挡在了那位祖宗面前,让紫玉下去歇着。
过了几日,天气又转冷了些,昨天夜里还下了场大雪,越安说客堂外的竹子都被压倒不少。
徐昭夏推窗看了眼,果然是,正要和越安、紫玉一起出去,将竹叶上的积雪扫去,便看见小沙弥请着几人入了院子。
是那天的陈夫人和陈家娘子。
坐在厅上,陈静漪喝着手里的茶,有些不知滋味地看了眼和母亲寒暄的那人。
前天父亲回来后将母亲叫到书房,让母亲告诉她,再过两天,赐婚的懿旨就要下来了。
她向上天许的愿有了回音。
羞怯之后,涌上的却是隐忧。
她不傻,看得出那位裴指挥使对她敬而远之,没觉得她这个人有多好,也无意借父亲、陈家之势。
但母亲虽避着她谈那些夫妻闺房之事,她到底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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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耳朵。
记得不少婚前甚不对付,婚后却过得蜜里调油的例证。
甚至有次她偷偷听见母亲和嬷嬷笑说,婚前越是看不中的,婚后反而容易越看越是动心,吵架吵着吵着也能吵到房里去。
说这叫做冤家。
想到这些,陈静漪的心安了不少,又好奇裴昇身边有无通房妾室,悄悄派了人去打听。
回来的人告诉她,裴指挥使身边干净得很,平时饮酒不会狎妓,更无旁的乱七八糟之人。
只是……
她问只是什么。
回来的人答道,都说裴指挥使之前去辽东都司两年,是为了有份功劳傍身,好求娶乾元宫那位徐姑姑。
太后娘娘与皇帝陛下不和,若无功劳在前,只怕不肯轻易松口。
陈静漪如遭雷击,一下子红了眼,当夜就央求了母亲,要来白塔寺。
“徐姑姑。”
徐昭夏听见那位陈娘子忽然开口叫她,看过去道:“娘子有什么事?”
陈静漪咬住了下唇,想说的话涌到嘴边,却又知道不合适,不该说。
娘娘的懿旨还没下,她不能透露半句。
“这茶”,她垂了垂眸,“很好喝。”
徐昭夏温然一笑,又和她母亲说话去了。
这也是个孩子。
陈静漪看着那人和母亲寒暄的样子,仿佛两个妇人间的交谈,她却是个生嫩的,心里的闷气又重了些。
裴昇怎么会喜欢年纪这般大的?
那些该只是谣言,不是真的。
却在和母亲告辞时,见那人站在那里,明净端庄,仿佛个琉璃做成的美人,心里的弦猛然崩了。
临下阶前,她攥住了斗篷内里,走到那人跟前道:“徐姑姑,我与裴指挥使不日便要成婚,到时还望你来喝杯喜酒。”
陈夫人一吓,忙将她拉到身后道:“在外人面前瞎说什么!”
又道:“徐姑姑,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
陈静漪透过母亲的肩膀,定定地看着那人,告诉她。
徐昭夏错愕了下,皱眉疑惑,见她眼中隐隐敌视的光芒,心下惊了惊。
为何?
怎么会……
电光火石之间,她知道这件事大概不假。
裴昇真的要娶眼前这位陈娘子了。
两日后,太后娘娘懿旨,昭示天下。
得知时,徐昭夏正在这位祖宗这里,和他对着张九九消寒图上的梅花点色。
她下笔一重,笔尖的朱砂红便洇出大块,她毫无知觉,整个人顿住了。
“姐姐?”
她听见身旁的那位祖宗叫她。
但没心思应。
也忘了自己应没应。
片刻后,她听见身旁那位祖宗,将手里的笔狠狠摔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玉做的笔杆裂成几块,猛跳起来。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徐昭夏顿时惊醒般,讶异地看向那个孩子。
要来九九消寒图时不是还好好的?
这又是闹哪门子脾气。
朱明宸死死盯着她。
徐昭夏被他看到些许头疼。
但旋即想到自己画出界的一笔,一时有了头绪。
他这是既想要图好看,不留败笔,又不想再画一遍,嫌麻烦了。
“方才是我不好,手颤了。再要张图来,我好生填一遍,陛下歇着喝茶就好……”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位祖宗唇抿得越发紧了,重重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就出了厅堂。
徐昭夏疑惑,没懂他气在何处,况且也不说。
方才送来消息的刘敬,目睹了全程,背后冷汗直冒。
见主子一走,急忙开口道:“徐姑姑,方才主子叫了您三声,您……您一句也没应!”
刘敬觉得这天真是塌了大半。
主子对这位姑姑生气是生气。
但要说到算账,恐怕还得算到他头上来。
要不是他把太后娘娘赐婚的消息传进来,徐姑姑不会分心,更不会没听见主子说话。
徐昭夏脸色一僵,转眼的功夫开始内疚起来,原来是自己不好。
余光一瞥,看见那位祖宗的深黑氅衣还搭在衣施上,她忙收了下来,急匆匆向门外而去。
这回却出乎她意料的难哄。
到了给太后娘娘祈福完,回乾元宫的日子,那位祖宗还是没原谅她的意思。
不过回宫后,她暂时顾不上了,先去太后娘娘那里回话,一并献上开过光的佛串、玉坠。
本以为要受顿责骂,或许还有惩戒,她心中已做了准备。
却在进来后不久,听见宫女通传,道裴指挥使到了。
太后娘娘揉着额头,朝她摆摆手,让她出去。
没打算继续计较的意思。
徐昭夏与进来的裴昇擦肩而过。
错身的瞬间,她见他憔悴了不少,虽还穿着那身飞鱼服,却少了那日见面时的意气风发。
甚至下巴还留着未曾刮干净的青色胡茬。
徐昭夏在心中暗暗叹息,有股怅然一闪而过。
又因为隔天就是五日一次的朝会,才回来,不少物事都得准备清点,以备无虞。
她忙了很久,直到深夜,早上很早就起来,赶到那位祖宗的寝殿,问刘敬他起了没有。
抬眼的功夫,那位祖宗便穿身寝衣就出来了,见她在,只当没看见,绕到屏风后,叫刘敬给他更衣。
徐昭夏知道这个孩子还在委屈,让刘敬赶紧过去,自己悄悄退了下去。
朱明宸出来时没看到人,脸色沉了几分,甩开袖子将手负在身后,冷冷瞥了眼刘敬。
就他这个多事的。
刘敬低下了头,没敢说话。
大事上主子比谁都英明,遇到徐姑姑就成了个半大孩子,想人眼中只能看见他,多半分别人的影子也不成。
分明将人当成了自己所有。
朱明宸抑了抑呼吸,暗道好,好,都好……
都惹他不痛快。
既然他不痛快,就得有人陪着。
裴昇要成婚了,那个老妇却还稳坐在寿宁宫。
“告诉杨钧和,这个时节正好,他有多少本事,也该让朕看看了……”
话说一半,却见那人进了里头,手里拿了个不知什么东西,温柔笑着走来。
“今日是冬至后第一个朝会,陛下戴着这个,白塔寺求来的,可以护着陛下。”
朱明宸脸上的深沉威严转瞬退去,取而代之,是负气倨傲的少年模样。
他用不着人护,更不用这些没用物事。
徐昭夏笑着,将他负在身后的手拽了出来,给他套上了根红绳,上头还有只小而胖的金虎,是他的生肖。
朱明宸看见了,暗哼了声。
但没脱下来。
昂着头淡淡道:“朕要去上朝了。”
御辇出了乾元门后。
刘敬看见主子摩挲红绳上那只金虎。
一路上没停过。
送走了这位祖宗后,徐昭夏才算松了口气,晚睡的疲倦涌上身,握拳锤了锤肩。
坐着假寐了会儿,听见有人走入。
紫玉掀帘而入,指着外头悄声道:“裴指挥使在外边等着姑姑,说有事找。”
徐昭夏脑袋有些昏沉,轻摇了摇。
“那奴婢找个借口回绝了裴指挥使。”紫玉马上就要去。
“不,我去见他,在外边哪里?”
徐昭夏在乾元宫外围的朱红宫墙那里看见了裴昇。
他佩刀而立,冬日暖阳落到他身上,却似乎融不尽他身上冷意。
如同一柄刚从刀鞘里抽出来的寒刃。
“昭夏,你来了。”
裴昇低头看着眼前之人,眉眼温了不少。
徐昭夏笑了笑,“找我什么事?”
语气熟稔地好似过去,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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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同。
“陪我走走罢。”
裴昇与她并肩在宫墙底下走了起来。
像从前许多次一样。
异姓藩王送到京城的落魄质子,初来乍到茫然无措的冷宫宫女。
他们并肩行过许多路,也谈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话。
随着年岁渐长,当初的情谊,生出别的滋味。
裴昇是如此,便不信她对他无意。
但他知道,从赐婚的那日起,她只会对他无意。
这等事上,她待她自己会严苛到不留余地,有时候她就是这般古板,叫人安心,也叫人绝望。
“昭夏”,裴昇停了下来,侧头看着她白皙干净的脸,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却是她过去的模样,一幕幕,一重重,想得他心口发涩,喉头发苦。
徐昭夏抬头看向他,“你说。”
她猜到他要说赐婚的事。
作为朋友,她当然要祝福他,既然懿旨不可违,那便高兴些,高兴些好。
裴昇却问了句,“你想不想离开京城?”
徐昭夏微愣,“怎么想起问这个?”
裴昇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没想过否认。
“若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来江南浔阳罢,我照拂你。”
“我要回去了,其实早该回去,父王已经垂老。”
是他在拖着,想带她一起走。
徐昭夏听他语气不像高兴,脸上黯淡蒙尘。
莫名也有些难过。
在这个地方,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但回了浔阳,不比在京城,他会更自由,至少这是件好事。
再说,陈家娘子天真可爱,两人看起来也算般配。
她正要说出那些贺词,却听见他仿佛预判道:
“是不是想恭贺我?”
他在她面前微微笑着,“我猜对了。所以作为奖赏,不要说那些祝福,也别去那场婚宴。”
徐昭夏笑不出来。
裴昇走了,她一个人站了会儿。
慢慢靠到宫墙上,仰头看天。
想到了那位祖宗身上。
裴昇比他还大些,他还只是个孩子。
如果也像裴昇这般笑不如哭,她真忍得下心逼着他立后?
她又要如何做才能放心离开?
徐昭夏脑袋越发昏了,又晃了下,却没什么用。
倒葱般栽倒在地,神识不清。
紫玉从宫墙的另一处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姑姑!”
20.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华盖殿内,正上着早朝,文武官员按仪制站在东西两班,塞满了整座大殿。
年岁最轻的也有四十上下,不是蓄胡便是白须,皆是省府台部摸爬滚打上来的,精明老练。
他们捧着笏板奏陈完毕,朝金漆雕龙纹宝座上的年轻皇帝略略点头示意,真正的目光却放在龙椅后面的帘子上。
眼下是户部侍郎郭端奏事。
两年前命各地清丈田亩的数量已经出来了,下步便是要重订田税。
不知为何,帘后太后娘娘听了那数量后默而不发,郭端尴尬不已,只得又看了眼皇帝,“不知陛下……”
朱明宸靠坐在椅背,往下俯视了他一眼,只问道:“你是今天最后一个?”
郭端愕然,答了声是,“臣所奏,事关田亩税赋,陈首辅也颇为重视……”
朱明宸摆摆手,让他住口,站起身,环视了底下文武官员一圈。
尤其是前头那个陈文康。
他重视的,可未必能让那个老妇点头。
似笑非笑道:“听说如若事关重大,诸位爱卿便会到寿宁宫求见。朕觉得这个法子好,人多口杂,除了吵闹,什么都定不下。若真有要朕决断的,到乾元宫见朕时再说罢。”
他微微向后侧头,朝帘后看了眼,“母后,朕有事,先走了。”
年轻的皇帝无所顾忌地丢下了文武朝臣,大摇大摆出了华盖殿,满殿静默。
片刻之后,帘后传来压抑着怒火的女声,“继续说。”
他这是公开和她叫板,让朝臣选寿宁宫或者乾元宫站呢!
真是翅膀硬了!
坐上御辇回去时,朱明宸把方才那些人的神色略微琢磨了一番,倒是有些好奇谁会先来他的乾元宫。
他看陈文康的脸色可不大对劲……
不知不觉,他手又摸到了红绳上那只小金虎,唇角不由向上翘了翘。
这些都在他的把握之内,甚至就连她也是,她那么疼他,怎么舍得他孤苦伶仃,总有松口的一日……
行到半路,忽然有个太监匆匆忙忙地迎面跑来,看见御辇后忙躲到一旁,行礼后到了刘敬身边,凑声说了些什么。
刘敬脸色登时一变,为难地看向主子。
“说。”朱明宸心情肉眼可见得好。
刘敬没敢再看他,飞快地将事说了。
那位裴指挥使趁着主子上朝,去了乾元宫,见了徐姑姑。
两人避开众人在宫墙底下呆了好一会儿。
裴指挥使离开后,徐姑姑神色难受,独自又缓了会儿才回去。
朱明宸哦了声。
听不清喜怒。
但下一秒,他就拽断了手腕上的红绳,将红绳连带金虎丢了出去。
紧接着又怒声吩咐,“去捡!”
刘敬不敢假手于人,麻溜地自己跑去了。
朱明宸面色沉得能滴下水来,心房似有人放了把热火,烧得他脏腑灼伤,喉腔滚烫,非得做些什么不可。
那条狗。
不知廉耻的狗。
若非要是死了她会记得更深,他真会要了那条狗的命!
又喝令一声,让御辇停了下来。
不等停稳就跨下来。
乌靴踏地,袍角张扬,宛如个捉奸丈夫,怒意凛凛地回到了乾元宫。
紫玉正端了碟樱桃出来摆,见这位这般架势,忙往后一躲。
“滚出来!姐姐呢?”
紫玉吓得一颤,不敢再躲,颤颤巍巍走了出来,“姑姑在……在房里……”
朱明宸问到了那人所在,顶着张怒意勃发的脸,一路上宫女、太监退散,不敢拦他,他也就畅通无阻到了西配殿后的耳房。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猛地推门而入。
迎面是股腻软的温香,闷头罩脸袭来。
让他的心尖跟着颤了颤。
想到什么,十指悄然攥紧,紧到发疼。
这样的香,他闻过,但不该在这时候。
裴昇才走不久,她在里头做什么?
还是裴昇来了后,他们两个……
不,不会,她这样得体规矩的人,怎么可能……
定是那条狗,那条狗欺负了她!
要成婚了,所以狗急跳墙!
该死!他定要将那条狗碎尸万段,株连九族!
“紫玉,樱桃送去前头了吗?等会那位祖宗就要回来了,你让他尝尝。他不爱吃这些果子,却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得用些,正好回来的时候渴,顺手就吃下去了……”
徐昭夏从屏风后出来,还在低头理着花鸟裙,总不是特别平整,她看着不大舒服……
忽得感受到气氛不对,乍然抬头,吓了一大跳。
“祖宗,你怎么来这里了?”
又见他神色格外不对,整个人紧绷地站在那里,攒了浑身的力气蓄势待发,看着她,眼角都发红了。
“是不是朝堂上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徐昭夏忙将他前后都看了看,全须全尾的,倒是没人敢朝他动手。
朱明宸忍着把她身上衣裙解开,亲手好好检查一遍的念头,抑声问道:“……姐姐刚才在里面更衣?谁欺负姐姐了?”
她不喜欢那条狗,要是喜欢,这么多年,早就想着法子出宫去了。
可她没有,只陪在他身边。
一定是那条狗……
“谁会欺负我?”徐昭夏更是笃定了他在朝堂上受了委屈,以为她在这里也会受波及。
更心疼了。
硬拉着他到湘妃竹椅坐下,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明宸见她还要替那个人掩饰,牙已是咬得快要碎裂,她难道还顾着什么狗屁情谊?要他放过那条狗?
徐昭夏见他不说,只是两眼发红地看着她,又怒又委屈,忙拍着他的背缓解,“不气不气,那些人都是一时风雨,等陛下君临天下了,有他们的报应。”
见他还是不说话,就那样直勾勾盯着她,和那天一样,徐昭夏顿了顿神。
难道这里头也有她的错?
她想了后,立刻就意识到该向他说裴昇来过的事。
别让他在外头受了气,回到乾元宫了,还为这个又生气。
便坐在他身边那张竹椅,给他倒了杯茶,温笑道:“不过我倒是要先给自己请个罪呢。早上裴指挥使来过……”
砰的一声,朱明宸手里的茶杯应声而裂,杏绿的茶水顺着他指尖滴下。
徐昭夏忙抽出手帕,给他擦手,还仔细看了看有没有哪里伤着,也有些气道:“你这孩子!我不过说了句裴昇来过,至于气成这样?”
“姐姐方才为何更衣?”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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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宸看着她,眉眼的极细微变化,也都落入他的眼底。
若真是那等事,他今夜就让那条狗暴毙而亡!
徐昭夏倒没多想,解释道:“我在宫墙那里多靠了会儿,谁想到前几日下雪又化雪,整面墙还潮着,涂的朱砂粉一化,全沾到身后了。你记不记得,我早上穿的还是件浅色衫?叫人想混过去也不成。”
“……真的?”朱明宸沉默着看了她半晌,才问。
“我骗你做什么?”徐昭夏见他脸色顿时缓和不少,从刚才要打雷下雨的模样,变成了最多下点小雨的乌云,不由笑道:“我在乾元宫能出什么事不成?”
朱明宸信是信了,却还是觉得不痛快。
她怎么回到乾元宫了还去见那人?
那人都要成婚了,男女有别,该避着些。
徐昭夏还在给他擦着手,翻来覆去擦了个干净,边叮嘱道:“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问,朝堂上的事我懂得不多。但有一点,身子是你自己的,别糟蹋了去。你不高兴了,去西苑怎么着都行,骑马射箭,投壶驯虎,但就是别让气存在心里。”
朱明宸见她要把自己的手还回来,朝她又伸了伸,“还没好。”又道,“朕知道了,朕听姐姐的话,不会与那些人计较。”
过了会儿,窗下刘敬来报,说陈首辅求见。
朱明宸去了东配殿书房。
徐昭夏将刘敬请到一旁,问今日是哪位大人在帮着太后娘娘刁难那位祖宗。
刘敬一时哽住,想了会儿悄声道:“或许是户部的郭大人罢。”
徐昭夏又追问了不少刁难的细节。
刘敬支支吾吾,“就……郭大人手里有件棘手事,明知……明知主子一无所知,满朝文武之下,直接拿来问主子,气得主子直冲出了华盖殿,后来连御辇都不坐了……”
徐昭夏点了点头,“怪不得他这般气盛。”
她转头去了小厨房,吩咐做份绿豆梨花汤。
旁的都可以暂放下,这孩子的火气得降降。
刘敬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暗暗想着雷雨天还是少出门些,他可不想闪了舌头。
书房里,朱明宸看着坐在圈椅上的老人,神色淡淡道:“没想到是陈首辅先来找朕。”
“臣不敢当”,陈文康当即起身行礼,为他那句首辅称呼。又顺势道,“臣此次前来,是为了……”
朱明宸接下声来,“田亩厘清后,重定田税之事。”
“陛下英明。”陈文康看了眼那位少年皇帝,与先帝略有相似的面容上,却是多了份桀骜难驯。
假以时日,或也可称之为,雄主之气。
朱明宸却没再开口,坐在太师椅内,手搭着扶手,向他抬了抬眼,让他自己说。
即便他知道会听到什么。
那老妇听了清丈的田亩数量后便沉默不语。
不是因为数少了,而是多了,多得太多。将那些宗室在各地的田亩都计了进去。
那老妇不愿冒险得罪宗室,所以不开口。
可他不同,那些宗室若挡在他要走的路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陈文康说话繁文缛礼颇多,他听得厌烦,只得想想那人来排遣。
没发生别的,她方才只是在更衣。
他闯入她更衣的地方了。
怎么比夜里还香些?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陛下?”
陈文康将来龙去脉讲完,没听见表示,向那位年轻天子看了眼,发现他若有所思,像是在想什么重要事。
轻声提醒了句。
朱明宸缓缓回过神来。
对方才那个问题没答案,但也不觉得是坏事。
往后,他们自然不会只在夜里有,青天白日的,也能看得更清楚些。
她开始只怕不会愿意,但有他陪着,多了就惯了。
他边想着,指腹在扶手圆润处摩挲,想得唇畔含笑,手心隐隐发痒。
依她的性子,少不得要名正言顺,不然都会想推开他,觉得做的是错事,不应该。
她就是这般规矩古板。
陈文康心里打起了个突突,在这样年轻的天子面前,他竟感觉到些许不安。
“陈首辅说的,朕都听见了,既然厘清了田亩,不论宗室百姓,都该为国缴税,没有宗室例外之理。不过——”
陈文康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陛下有何担忧,臣自当解惑。”
朱明宸靠在圈椅背上,打量他的紧张与警惕,淡淡一笑道:“陈首辅莫不是忘了,朕这个皇帝,就是个纸糊的,做不了主。”
“怎么会?陛下乃是先帝亲自立的太子,陛下若做不了主,那天底下也没人能……”
“虚话朕不想听”,朱明宸直接打断了他,鹰隼般深邃的黑眸落在他身上,“过几日有份折子送到内阁,朕希望陈首辅批的是可字。”
陈文康心里惊得一顿,试探道:“不知陛下送来的折子,事关何处?”
“见了便知道了。”
说完,朱明宸摆了摆手,要他退下的意思明确。
也是要他过了那份折子,再来谈今日之事。
陈文康见他没给半分转圜余地,只得行礼告退。
徐昭夏端着绿豆梨花汤、樱桃进来时,发现那位祖宗在写着什么,神色肃然威严,看着很有几分为人君主的模样。
心中欣慰,不由多看了几眼。
但马上就被那位祖宗发现了,他将毛笔一丢,眉眼顿时多了几分独属少年的纯然,眉眼笑得灿烂,问她:“姐姐给我送什么来了?”
浑然还是个孩子。
徐昭夏在心里默默泄了口气。
刚才她就在想,要是他做任何事都是那副堪当君主的模样,就好了。
那就不用等什么立后、亲政,光凭他那副模样,她就知道他应对得了,旁人在他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偏偏只是偶尔才会这般。
他还在慢慢长大的阶段,根本就没长成顶天立地,可以运筹帷幄的大人。
她不可能放心离开。
“绿豆汤,刚放凉了些,你喝几口。还有樱桃,别忘了吃。”
泄气归泄气,对照顾他这件事上,徐昭夏比谁都用心,毕竟是第一个她养了这么久的孩子。
有时她都会想,若有个自己的孩子,只怕也就是这样了,教他读书写字,替他缝衣补袜,冷宫里到夏天没冰块降温,还要摇着蒲扇哄他入睡。
“姐姐呢?”朱明宸见她这意思是要送了就出去,忙起身拦在她身前,差点就上手把住她的腰,往怀里按。
她怎么才来就要走,没半分舍不得,他就很想她,离开一时半会都觉得受不了。
“我还有些事忙。况且,陛下不是还在处理公务吗?我在这里怕是会打扰。”
“已经好了,姐姐等我片刻。刘敬!”朱明宸急忙把人叫进来后,指了指桌案,让他带出去处理。
自己则是拈了颗樱桃,送到徐昭夏唇边,“姐姐先帮我试试甜不甜。”
徐昭夏笑着伸手,想接到手里,“少了这一颗,剩的你也得吃。”
她是知道这个孩子不喜欢吃果子的,也不喜欢太甜的东西,用这个法子少吃一点是一点,她看得出来。
朱明宸却把樱桃一举,不让她拿到,朝她挑眉道:“姐姐不喜欢我喂的,看来不好吃,那我也不吃了。”
徐昭夏无奈地扬了扬眉,见他也不嫌累,手举得老高,只得道:“你拿下来些,我吃就是。”
朱明宸将樱桃送到了她唇边,看见那柔软的粉唇一张,露出细白糯齿,隐隐还能看见濡湿的舌尖。
他推着樱桃入她口时,喉结不由滚动了下,忽然心痒得厉害。
她怎么能这般讨他喜欢?
哪里都长得合他心意。
就连旁人觉得大了些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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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眼里都刚刚好。
比他大有什么不好?疼着他,宠着他,惯着他。
便是有了孩子,也越不过他去。
“好不好吃,姐姐?”
朱明宸问得认真,两只眼看她看得挪不开,想吮她口中的樱桃汁。
应该会好吃。
徐昭夏心里闪过些许异样。
不就是一颗樱桃吗?
碟子里还有几十颗。
怎么看起来他偏偏对这颗馋得紧。
徐昭夏眉心猛跳了下,很快又平静下来道:“好吃,陛下多吃些,是温室里头养出来的,甜得不腻口。”
朱明宸转头却端起了绿豆梨花汤,单手掌着汤碗,喝得干净。
降火清心。
喝完后,却好似没看到那碟樱桃,只问带了帕子没有。
用了人帕子后,见她又有提樱桃的意思,紧接着道:“方才我见了陈首辅,倒想起裴昇娶的是他的女儿,姐姐当时还说,是给我的。”
“悔了?”徐昭夏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陈家那位娘子,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诧异道。
“没悔,我都没见过她。只是觉得姐姐骗我,说什么在白塔寺见到了谁,就要立谁为后,还说皇后会是她。明明我只见了姐姐。”
朱明宸按着她在自己的圈椅坐下,又给她唇边递了块樱桃,感觉到她温热呼吸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鼻尖快要点到他的虎掌。
心里又酥又痒。
按她的说法,她才是皇后才对。
天底下也没人比她更适合。
徐昭夏下意识又吃了颗,但没在意,倒是想起他这几日闹的性子来,觉得是个机会和他讲开。
“白塔寺的事都过去了,还说来做什么?倒是听见赐婚的懿旨下了后,我走神了,没听见陛下叫我,是我不好。”
“裴昇毕竟帮过姐姐一些忙,姐姐担心他,也是情有可原。”
反正那条狗要成婚了,之后就会滚回浔阳。
姐姐再也见不到他。
徐昭夏被这个孩子今天的通情达理惊到了,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欣慰道:“那是我看低陛下了。”
他原来这般大方。
当真是个好孩子。
22.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再呆了会儿,到底徐昭夏还是逼着这位祖宗吃了半碟子樱桃。
见吃空了,刚打算起身收拾了碗碟出去,刘敬在门外通报了声,说寿宁宫派人来了。
“滚进来说。”朱明宸不悦地眯起凤眸。
本就不喜吃樱桃,眼下又被人打搅,他就那样站在圈椅旁,长臂还搭在靠背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敬走进书房。
刘敬余光扫见,主子借着圈椅的掩护,将徐姑姑护在椅子里头,半拥半抱,看上去比寻常夫妻还亲密些。
知道这是主子刻意为之,自己进来怕是搅了主子好事,心下狠漏了一拍。
“奴婢特来禀报,外头太后娘娘命人把年前堆在内阁的折子全送来了,让主子这几日看着批阅。奴婢扫了眼,有千余本。”
朱明宸哦了声,转头问坐在圈椅里头的人道:“姐姐陪不陪我去西苑?”
徐昭夏听他话里意思,是没打算理会送来的折子了,要去西苑找乐子。
本来站在他立场上,这摆明了是太后娘娘在刁难,不理会是对的。
但她却也觉得是个机会。
那些折子总不会是假的,他总要亲政,学着处理政务,多练练手没坏处。
“我听说,明君都是勤政爱民的,不会嫌折子多,也不会嫌事烦。”
徐昭夏从圈椅上起来,拉着那个孩子的手臂把他按在椅子上,笑道:“我看陛下就很有明君风范。叫人把折子搬进来可好?我陪着陛下慢慢批阅。”
朱明宸没应,只看向她微粉的指尖,想着刚才被她碰到的触感,温热柔软。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愿意将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尤其是主动坐在他怀里时。
或者用力些也行,反正他不计较。
刚说完,刘敬却又小心翼翼道:“还有就是,长公主殿下在万春亭歇脚,也派了人来,叫徐姑姑过去。”
徐昭夏记着这位殿下的好意,应了下来,又劝了那位祖宗几句,便让越安进来守着,自己走了出去。
朱明宸望着她离开的身影,纤细柔美,清丽端雅,偏偏是去见旁人。
掌中捻着根笔管,差点将笔管捻断。
早晚有一日,她只能跌在他身上,哪也去不了。
到了万春亭后,徐昭夏带着紫玉见到长公主,行礼后,被长公主怀里那个小世子说了声免礼。
朱意真笑着碰了碰他的脸,“属你会心疼人。这就是你成天在家里念叨的昭夏姑姑,见到了,该开心了罢?”
被人当面拆穿,小世子羞得钻到她的怀里,说没有。
他……他就是很喜欢昭夏姑姑嘛,之前他摔在路上哭,昭夏姑姑抱起了他,帮他擦完手后,还喂他吃了饴糖,饴糖甜甜的。
看着那纯真的孩子样,徐昭夏也不由露出一脸笑意来,朱意真瞧见了,又看了眼她身后的紫玉,让她别站着,坐在月样杌子上说话。
徐昭夏应了,敛裙坐下,笑意渐收,暗暗想着要如何开口,说辜负了她嘱托,立后不成的事。
却又看见小世子又扭过了头,见她坐得这般近,眼巴巴地看着她。
似等着她主动说抱自己。
在家里,那些侍女都争着抱他的。
朱意真见他这个不值钱的模样,直接将他塞到了徐昭夏怀里,笑骂道:“小没良心的,一块饴糖就把你收买了!”
又对手足无措接过孩子的徐昭夏道:“昭夏,你也生个孩子得了!这般讨孩子喜欢,自己却不生养一个,可惜了。”
徐昭夏好不容易接过来那孩子,正小心地调着位子,听了微愣后道:“这我倒没想过。”
又摇摇头,笑得无奈道:“许正因为不是自己的,才能没顾忌,多宠些。那时我不知世子肠胃弱,吃不得甜,才拿了饴糖哄他。”
“多大点事,值得你翻来覆去的说”,朱意真对她看了又看,就是喜欢她这般有分寸的性子,叫人觉得放心妥帖。
可或许也是这样太守规矩,和裴昇拖到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未有个结果,硬生生插入了个陈静漪,落得个劳燕分飞的下场。
随行宫女倒了两杯茶,朱意真让她润润喉,心下感慨之余,又向紫玉瞥了眼。
徐昭夏注意到了,抱着孩子的手微顿,低头恭敬道:“白塔寺之托,奴婢辜负了殿下,没有办妥相看之事,还未找到个机会向殿下请罪。”
“都过去了”,朱意真想到裴昇就知道她也是在这件事里头吃了亏的,没想着怪她。但是立后的事,她从母后那里听了一耳朵,许是要从小门小户里头选些看得过去的,入宫来伴驾。
至于皇后,约摸就是其中之一,家世模样不必出挑,过得去就行。
母后也是让那个贱婢之子气到了。
“不久后若是立了皇后,昭夏可想过出宫,来本宫府上做个女学士?这孩子很喜欢你,若有你带着读书,该会乖些。”
徐昭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轻声问道:“皇后娘娘的人选,现已经定下了?”
“还要些时日,等这批选秀的良家子入宫再说……对了,本宫给你的人,觉得可还好?经你这么一调理,本宫看着比刚见到她的时候,俊俏不少。”
徐昭夏道不敢当,又说已经安排她在那位祖宗面前走动了,只是若要更进一步,还要等些时日。
朱意真笑中隐隐透出些许威压,道:“你办事,我自然放心。还得告诉你,她是知了人事的,咱们这位陛下,可未必有她知道的多,把她当个教引宫女来用就是。”
这话,便是要尽快将人送到那位祖宗侍寝的意思。
徐昭夏听得明白,心中暗叹了声。
也许在这里这样才是对的,在宫里头谈感情,还是和注定会三宫六院的皇帝,多少有些……天真。
她也知道。
但还是想着,两个孩子要是能心意相通,自然而然再发生那些事,许是比单纯的教引或是泄/欲好些。
人毕竟不是物件,有感情会更好些。
但这位长公主殿下,在她面前和气不假,却也是天潢贵胄,先帝在的时候就深受荣宠,说出的话不容人置喙。
徐昭夏应了下来,说她会尽快挑个日子,让紫玉给那位祖宗……教引。
朱意真点点头,看着她这闺秀般的生涩勉强模样又笑了,把孩子从她怀里抱回来时还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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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了句,“过不久就是春闱了,本宫给你留意几个,免得你说起这些事来,放不开手脚。”
徐昭夏呛住了,脸上咳得发白,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
从来到这里开始,她就没想过这些。
这里的人,与她从来都属两个世界,往深里谈情,只会争锋相对,两败俱伤。
朱意真却误会了,以为她还在为裴昇神伤,没再多说。
回到乾元宫后,徐昭夏问了宫女,得知那位祖宗还在书房,那几千本折子已经送进去了。
她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紫玉,带她回到了西配殿后的耳房,仔细看了看外面有无人后,将门闭了起来。
紫玉身子一缩,站在角落里不吭声。
刚才长公主殿下说话时没避人,她就在旁听着。
她打从心里害怕那位皇帝陛下。
“紫玉,坐。”徐昭夏也隐隐感到棘手。
但眼下已经到了不做不行的地步。
若不提前和这个孩子说好,她心里更难安。
“奴婢站着就好,姑姑要说什么,便说罢。”紫玉低着头,脸沉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
“……你是不是,不愿做这件事?”徐昭夏也没坐下,亲自倒了杯茶塞到她手里。
紫玉没说话。
她没资格说不愿,况且说了也没用。
“看样子你是不愿。这样罢,我和长公主殿下再开口,宫里有不少愿意领这份差事的,不是非你不可。”徐昭夏见她这个样子,也不用多问了,已经在想要如何才能让长公主殿下同意换人。
紫玉捧着烫热的茶水,热气熏得她眼圈发红,本以为事成定局了,可眼前这个人告诉她,她会去想法子解决。
她是真的把她当孩子看,教她读书写字,也替她遮风挡雨。
紫玉低着头想,她本就是脏地方出来的,再多做些,又算得了什么。不要让姑姑为难才是。
“姑姑,我愿意,我愿意的。”
“你说,你愿意?”徐昭夏沉吟了会儿,问道,“紫玉,这是你真心话吗?我问你的意思,不是在逼你。”
她还是觉得这么大的孩子,该在校园里才对,若是心不甘情不愿,被人迫着去做这样的事……
当真可怜。
“和姑姑没关系”,紫玉低低道,“我也想侍寝,也想生下陛下的孩子。只是,做完这些后,我想离宫,跟在姑姑身边,去江南,去浔阳。”
“你如何知道我想去江南?”徐昭夏真的被她惊到了,这件事她没和任何人讲,只在心里酝酿过。
“早上,姑姑没披斗篷就出去了,我怕姑姑冷,就送了过去。从另条路走的,绕到宫墙那里时,正好听见了姑姑和裴指挥使的话。姑姑若去浔阳,我想跟姑姑一道去。”
紫玉拧着衣角,几乎是死命壮着胆子才说出这一切。
她告诉自己不要轻易信人。
可还是忍不住。
姑姑她那么好,好到她舍不得骗她,也不想骗她。
两人没注意到,窗下有道高大黑影停驻了片刻后,骤然拂袖离去。
呼吸压抑闷重,宛如暴雨将至。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徐昭夏和紫玉谈过之后,就知道她是不愿。
什么愿意侍寝、生下孩子,不过是走投无路,强逼着自己接受。
既然如此,就没法视而不见,徐昭夏让她出去后,揉了揉眉头,想了有半晌。
过了两日后,她打发宫女叫来越安。
“姑姑可是有事要我去做?”越安叩门后,见她虽是道了声进来,却是微蹙着眉出神,似有什么难办之事。
忙走到她跟前,主动开口问了句。
徐昭夏回过神来,起身按着她落座,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道:“是有件事要托你去做。你也知道,那位祖宗年岁大了,按规矩,得有几个身边人。你看这乾元宫里头,可有情愿做这等事的?”
越安当即如同在椅子上被针戳了下般,一跃而起,诚惶诚恐问道:“姑姑的意思是,给那位祖宗挑几位寝殿里伺候的?”
她暗暗祈祷着可千万别是这个。
那位祖宗本就对姑姑格外上心,偏姑姑将他当成了孩子,许多异状都没深究。
要是让那位祖宗知道了,姑姑想给他安排女人,非得火冒三丈不可……她都不敢想,姑姑要怎么才能过得去。
“……是,你看着可有好的?其一要情愿,其二便是看着品性过得去。若有,我安排个日子,让她到御前侍奉,在那位祖宗面前过过眼。”
“不好!这件事做不得!”越安立刻答道。
“乾元宫没有,外头呢?”徐昭夏因为觉得那个孩子还小,没在这些事上留心,一时间想不出什么人。见她说不好,便以为是乾元宫内没合适的。
“……奴婢的意思是”,越安艰难开口,小心劝阻,想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位祖宗性子霸道,不喜人安排着来,便是姑姑,只怕也不好插手这件事。还是顺其自然好些。”
徐昭夏又何尝不想?但长公主殿下叫她去的意思,分明就是在催她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总之,你这些日子多帮我留意着些。”
徐昭夏看了眼那位祖宗在的书房方位,暗暗头疼。
还没等越安应下,忽然听见起了阵喧闹,就是从书房那里传来的。
她连忙去看发生了何事。
却在书房门口看见洒了满地的折子,门前还倒了两个寿宁宫的小太监,肩上还留着靴印,正在那里哎哟地叫疼。
从敞开的房门望进去,里头空荡荡的,已经没人了。
她心下一沉,忙叫人将两个小太监扶起来,又问陛下去了何处。
一旁的宫女战战兢兢答道:“出……出去了,去了哪里,奴婢不知。”
“是陛下动手伤的人?”徐昭夏忍着气问。
宫女低下了头,不敢回答了。
那就是了。
徐昭夏心里多了股失望。
说话间,徐平已是匆匆跑了进来,“姑姑!”
徐昭夏让他先别开口,冷静下来,压住了心里的气,走到寿宁宫那两个小太监跟前,关心道:“可还疼着?两位公公若不忙的话,还请留步片刻,在乾元宫用了茶再走。”
她让越安将两人领了出去,拿些银钱安抚,别把事闹到太后娘娘跟前。
而后将徐平领到了殿后一处槐树底下,深呼吸了几口后,咬牙问道:“你说,不许隐瞒半句。无缘无故,陛下为何踢人?眼下跑去了哪里?”
徐平见她气得厉害,忙解释道:“并非陛下的错!姑姑该看见了,寿宁宫又派人送了千余本折子来,还勒令陛下连同之前那些,务必在三日内批阅完毕,给太后娘娘送去。那两人看着年纪小,却是太后娘娘派来监工的,以小监大、以下克上,明摆着要压陛下一头,陛下气不过,这才踢了人!”
徐昭夏听着他说,慢慢平静了心绪,虽还是觉得打人不对,但和之前比起来,怒意确实去了不少。
那位祖宗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要强逼着他做什么事,真比要了他命还难。
想着,倒是又生出了些怜惜,语气也软下来道:“他气归气,大冷的天里,乱跑去了哪里?西苑?”
“姑姑猜得倒是准!”徐平笑了笑。
眼看着四下无人,想起刘敬走前交代他的事,趁着姑姑也笑起来的时候,开了口。
“还有件事,奴婢从旁人那里听见了,觉得还是得跟姑姑通个气。”
徐昭夏让他说,瞧了他眼道:“你今日倒是支支吾吾的,没平日敞亮。”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姑别打趣我了。是这样的,奴婢听说,那位祖宗心里头似是有了人,只是有些难处,还不好开口。姑姑若有什么别的安排,得将这个考虑进去,别坏了事。”
“嗯?”徐昭夏惊讶地扬了扬眉,错愕之后,脸上浮现了惊喜的笑意,“你说的是真的?”
真要有这么个人,她也不用费心去找旁的宫女了,安排那位祖宗喜欢的就是。
又觉得奇怪,怎么那位祖宗半点口风都不漏,倒是瞒得紧。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的窍。
“该是……不假。”徐平咳了咳,想起刘敬交代他别把他说出去。
徐昭夏却猜到了,除了刘敬能知道这些事,也没别人了。
那更是八九不离十了。
想着,笑意越发深了,有这么个现成人在,就好办了。
那个孩子倒是也十七了,在那时候,也是能早恋的年纪,虽说她总觉得还是早了些。
最好还是过了十八,成人了再有这些比较好。
不过眼下倒属于瞌睡送了枕头来,早恋就早恋罢,不能就说是件坏事。
徐昭夏心上压着的大石松了不少,也有心思好生处置那些折子的事,她命徐平把折子收拾好了送到西苑去,让寿宁宫的人看见,但别让那位祖宗知道。
等她料理完乾元宫的这些事,明日去西苑亲自劝他,好歹给太后娘娘几分面子。
可还没等明日,夜里就先出了事。
她刚理完乾元宫的账目,把各人奖惩过了遍,准备熄灯时,徐平着急忙慌地在门外叫着,说不好了!
越安也赶了来,在外连连叩门。
徐昭夏连棉衣纽子还来不及扣好,便哗地一下打开了房门,乌发如瀑,及腰轻荡。
“姑姑不好了!”
徐平喘着粗气道,“寿宁宫那里传来消息,说太后娘娘怒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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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连站都站不稳,头看着就朝地上栽去了!宫门也开了!长公主殿下赶到寿宁宫,正急命太医过去,还大发雷霆,当即拉出去几个宫女,说照顾太后娘娘不力,杖毙不恕!”
徐昭夏脸一下子肃了起来,疾声问道:“是今天下午,陛下打了人、扬了折子的事?”
徐平猛摇头,看了眼左右,凑上前道:“是……内阁递上的封票拟,送到了太后娘娘跟前。上头写的是,陛下生母虽是早已仙去,但诞下了陛下,便是有大功于大晋,该进尊号圣德皇太后!”
徐昭夏额际狠狠跳了一下。
她只见过那位祖宗的生母一面。
只知道,那个妇人曾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如今要太后娘娘亲自首肯,封这位昔日的身边宫女为皇太后,与她平起平坐……
徐昭夏吹着冷风,试图让自己过热的脑子冷静下来,思索片刻,让徐平在这里守着,自己带着越安往西苑赶去。
不管怎么样,现在是太后娘娘出事了,那位祖宗不能不在。
先把他带回来,才是正经。
徐昭夏赶到西苑时,夜色已至深浓,她从停在虎房前的马车上跳下来,往里头走去。
步履匆匆,长发未来得及挽起,在腰间荡得越发厉害。
“陛下!”
引路的宫女止步,她一人闯了进去,额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却发现那个孩子比她狼狈更甚。
虽是赤脚薄衣地仰面躺倒,两手枕在脑后,懒懒地看着她走进来。
敞开的衣领露出的白皙胸膛,虽有着健硕块垒,但上头红痕交错,似是血迹干涸后留下的,看着触目惊心。
下巴上也有残留的爪印白痕。
“你又去兽斗!”徐昭夏一时什么都忘了,站在他跟前,指着他,气得隐隐发抖。
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朱明宸只是那样淡淡地看着她,打量着她,从头到脚。
既然想给他送女人,怎么不把自己送给他。
他会让她舒服的,至少比裴昇让她舒服。
那条轻易就娶了别人的狗,值得她这样惦记?
去江南?想都别想。
徐昭夏见他一动不动,受了伤也不在乎,就那样咬紧牙关看着她,心忽然像被人攥紧了,一下钻疼。
没人会舍得伤害自己,她养大的孩子也是。
他只是太委屈了,太难受了。
那几千本折子的事,他生母的事,压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都足以让人崩溃。
“罢了……是不是疼了?在这里等会儿,我去找药来。”徐昭夏眉眼间神色软得不像话,没再发火,也没再有指责他的意思。
刚转身,却被那个孩子拦腰抱住了,遒劲有力的手臂紧紧锁住她,似烙在她身上劈不开的锁链。
又感觉到那个孩子将脸深深埋在她腰后,远超平时的亲近,她心里莫名慌了下。
来不及推开,已听见他闷声道。
“姐姐,你亲口告诉过我的。”
“当了皇帝之后,我想要的,都会得到。”
“不用再看旁人脸色。”
2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听见那个孩子似在喃喃自语的话,徐昭夏顿时心软成泥,带了股酸涩。
他还是年纪太小了,受了些许挫折,便被折了锐气,觉得难以承受。
需要有人在旁告诉他,这些都是小风雨,他是皇帝,未来的路比谁都平坦易行。
“你先松开我。”
她说话声柔中带着抚慰的意思。
朱明宸心尖似被人拿羽毛扫了下,闭了闭眼,深嗅了口她发尾的馨香,这才慢慢松开了她。
他坐在榻沿,看着她转过身,仰头的视线随着她蹲下的身子落下,似是要趴在他膝上般,蹲在了他身旁。
看着不再是平日那个事事替他做主的姐姐,反而像是要他宠着的妃嫔。
他咬紧的牙关松了松,盯着她不说话,脸上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昭夏笑了笑,道:“陛下是觉得,如今的日子要看人脸色,不舒坦,是不是?”
她特意放低了身段,不仅是想让自己的话他能听进去,也是想让他知道,那些话不假。
“但我和陛下说过的话,不是骗陛下。当了皇帝,便是天下的父亲,要什么都能得到。可想做人父亲,便要有撑得起天下的本事。陛下登基才不过三年,许是才将朝堂上的人初认了个清楚,要论起处理政事,还显得稚嫩,要说当个人人敬服的皇帝,还有路要走。”
“是吗?”朱明宸视线没从她含笑端庄的脸上挪开,看着那双烛光底下越发明亮干净的漂亮眼儿,想的是她真会骗人。
小时候告诉他,只要当上皇帝,就什么都有了。
现在告诉他,得当个人人敬服的皇帝,才可以想要什么有什么。
从始至终,她都只把他当个孩子哄,说过的话都不当真。
“自然,我还会骗陛下不成?”
朱明宸挪开了视线,从看着她眼,转为看着她身后那片漆红的地板,没答声。
徐昭夏见他似是把自己话听进去了,在思考的样子,扶了榻沿起身,悄悄退去了外间,让宫女找了金疮药来,另再打盆热水送进来。
她从热水里捞出巾子,拧了拧后展开,半弯着腰给那个孩子擦胸膛上的伤。
擦得身上皮肉都温软后,她又将金疮药倒在手心,一点一点地抹上去,动作细致认真,没错过丁点大小的伤痕。
抹完后,又将那个孩子的衣襟合拢起来,仔仔细细地系好带子,便准备出去了。
朱明宸默默受着她的服侍,随着她指尖触及,胸腔里暗伏了团炽火,想把她卷进怀里,连带着烧干净。
是,只要他受伤了,她都会照顾他,比谁都要尽心尽力。
可她还是想走,想去江南,想离开他。
为什么?她就没半分舍不得他?
“姐姐要去哪里?”他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给你要碗安神汤来,夜深了,你喝了就睡下。”徐昭夏安抚地看着他。
“可姐姐深夜来,不就是为了接我回宫?”朱明宸攥住她不放,随着年纪增长,越发深邃的眉眼浸在烛光里头,阴影处处。
她倒是舍得把他丢在宫里,让他孤苦伶仃过下半辈子。
还准备把他推到别人身上,让他召人侍寝。
“我跟姐姐回去就是。”
徐昭夏倒没猜到他这般懂事。
该是想通了。
坐在马车里时,她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暗沉沉的树影,才刚欣慰不少的心里,又止不住添堵起来。
这次回去,还不知要发生些什么。
太后娘娘气倒了,长公主殿下入宫陪侍,这位祖宗也受了伤,少说也得养上四五日。
“每次回宫,姐姐总是不大开心,姐姐其实很不喜欢宫里罢?”与她同坐在车里头的朱明宸忽然问了句,语焉不详。
徐昭夏随口答了句倒也不算,“不过是回宫后要处理的事不少,得上心些,没法像在西苑时那般放松。”
当然这只是其一。
最重要的还是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事事要论尊卑贵贱、体统规矩,每日提心吊胆,生怕行错什么,给身边人带来祸事。
“那往后我多陪姐姐在西苑住。”朱明宸应得再自然不过。
徐昭夏哑然失笑,“好,陛下有心了。”
也觉得他当真是人小,想不到以后的事,往后他立了后,自然和皇后住在宫里,西苑再是放松,也不过是闲暇时来几次,哪能就住下来。
朱明宸见她应得痛快,低沉了许久的情绪高昂不少,还想着得在虎房里再多摆些她爱看的书,连带着书架也得添置。
却又看见她再度扫了眼车窗外,眉眼间又是那般忧心忡忡的模样,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敷衍了他一句。
长指紧紧一握,骨节瞬间分明不少,透出沁血般的怒红。
回到乾元宫后,徐昭夏连逼带哄地押了那位祖宗睡下,还和他约好明日一大早起来,陪他在书房里批阅那些折子。
做完了后,已是后半夜的尾巴,天色虽还暗着,但过不久就要发白发亮了。
她连忙带着越安赶到了寿宁宫,求见长公主殿下。
在殿外等着的时候,她听见里头脚步声动,还飘出阵阵苦涩药香,垂着头,想这件触怒太后娘娘的事是谁做下的。
为何要故意挑拨太后娘娘与那位祖宗之间的关系。
寿宁宫里的朱意真躺在美人榻上假寐,闻见药味后忽地睁开了眼,起身到了床边。
看着母后躺在枕上,那般虚弱不堪的惨白模样,她心里头像是被蚁在啮咬,揪心地疼。
母后这般要强的人,被人当面打了这样一个脸,还是用的那个贱婢名头。
当初若非母后抬举,父皇怎会让那个贱婢近身,又怎会让那个贱婢有机会生下孩子?
如今倒好,贱婢生贱种,以为当上了皇帝,就可以骑在母后头上耍威风了。
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亲自给母后喂着药时,又听见乾元宫来人,她眼都不抬便道:“让她滚!”
宫女领命去了。
徐昭夏应了是,脸上却没生气,只是拉住那位宫女低声问了句,太后娘娘是否安然。
那宫女做了个喂药的动作,便匆匆又进去了。
徐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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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懂了,带着越安回去后,翻出了解郁安宁丸,等了会儿后,又到了寿宁宫求见。
这回她没说自己要进去,只让宫女将丸药送去,说这个是不久前太医院开的方子才制成的,看看是否能用上一二。
宫女进去后不久,出来后手里的丸药不见了,悄声告诉她道:“殿下听说是徐姑姑送的,就命人收下了,只是里头忙着,姑姑不必再来,殿下要见姑姑时自会派人。”
徐昭夏点点头,谢了她后,慢慢走回了乾元宫。
她也没指望那丸药真起什么用,只想替那位祖宗略表心意。
也是为了告诉寿宁宫里头那两位主子,这件事是旁人恶意离间,与那位祖宗无关。
越安见她奔波了大半夜,心疼道:“天快亮了,姑姑回房睡一会罢。”
“不用,我就在这里坐坐。对了,你去休息罢,让紫玉来替你,今夜辛苦了。”
徐昭夏揉着微微涨痛的额角,在那位祖宗寝殿外的厅上坐了下来,朝她摆摆手。
越安出去找了紫玉,一时却没找到,进来回道:“同屋的宫女都说晚上睡觉时还见了她,眼下不知去了哪里。还是奴婢来陪着姑姑罢?”
“没事,找个值早班的过来就是,你早点回房……”
话音未落,只见紫玉匆匆忙忙赶来,眼圈发红,像是夜里没睡好,“姑姑找奴婢吗?”
徐昭夏心思不怎么放在其他上,见她来了,嗯了声,继续坐在圈椅里头想事。
越安却记下了紫玉这副模样,去找了刘敬。
徐昭夏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围榻上,身上还盖了件玄色大氅。
宽大的氅衣将她整个人裹在里头还有余,不觉得冷。
再一展眼,却是在书房里头,那位祖宗离她不远坐着,手里拿着封信在看,唇角噙笑。
“姐姐醒了?还说要和我一同早起,骗我。”朱明宸把手里那封信压到折子底下,负手走了过来。
徐昭夏正要坐起来,一动,感觉到鞋袜被人褪了,外衫也脱了,身子有些僵愣。
朱明宸随意在她身边坐下,不经意道:“那些宫女粗手粗脚的,扶姐姐也不知小心,好在还知道让姐姐睡得舒服些,帮姐姐脱了衣。”
他拿过外衫要帮她穿。
小时候闯进她卧房,也帮她拿过,还被她夸懂事。
但毕竟变成了这么大个人杵在跟前,徐昭夏觉得怪了些。
便道:“陛下可否先出去下?”
朱明宸放下外衫,没问为什么,她说就听话地出去了。
站在厅上等她时,想到方才刘敬来回话,告诉他。
紫玉被人叫去了寿宁宫,从朱意真手里拿了两粒药,能激人欲性。
被吩咐下于他饮食中,令他失狂。
朱明宸看了眼书房的门,不用亲眼看,就知道那人穿衣套袜是什么样子,规规矩矩,衣领要完全对正,纨袜系齐。
她从来都是这般,从他小时候到现在。
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谁叫她要养大他,又让他喜欢上了她。
他只好想尽办法,留下她。
25.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过了两日,徐昭夏从徐平口中得知,太后娘娘会怒火攻心到这般地步,除了封号本身外,还是因为提出此事之人,乃是礼部的杨钧和杨大人。
徐昭夏看过这位杨大人的文章,文采斐然,听说他是先帝永隆年间的进士,当时就颇有盛名。
但他在先帝一朝并不显,长年在翰林院呆着,也就是这四五年太后娘娘当政,才被提拔到了礼部,还做了大前年会试的考官。
连她都觉得,这样的人,摆明了是太后娘娘自己人,为何要做出这般背叛之举?
挑拨了太后娘娘和那位祖宗,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朝堂之事,徐昭夏只觉在雾里看花,无论如何都看不分明。
想着,心里对那位祖宗的怜惜也更甚了些。
倒是难为他了,小小年纪,就要趟进浑水里,面对这么多老狐狸。
连太后娘娘这般手腕老辣之人,都难免动气伤身,更何况他呢?
徐昭夏想了会儿,让徐平出去,继续盯着朝堂上动静。她自己则是去了小厨房,让人将当归、黄芪加到乳鸽汤里,给那位祖宗好好补一补气血。
又过了两日,眼看到了朝会的日子,她早早起来,给那位祖宗穿衣戴冠。
本来还有些担心太后娘娘会在朝会上对那位祖宗发难,寿宁宫的太监来传消息,说要罢朝一日。
太后娘娘的说法是,近日来思念先帝过甚,哀伤悲痛,无法起身,所以这次的朝会不必再开。
徐昭夏忙看了眼收拾停当的那位祖宗一眼,果然见他脸色阴沉沉的,瞥了眼那太监,面无表情道:“是吗?既然如此,就不开了罢。”
徐昭夏见他不大高兴,急忙让越安送走了那太监,跟在那个祖宗身后,见他往寝殿里走,边走还边脱着才上身的蓝罗盘金绣五爪龙袍,上前拦住了他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不用上朝,我回去睡觉。”朱明宸语气不爽,脚步倒是停下了,没把她推开。
徐昭夏听了他赌气的话,好笑之余,也有些心疼,白白起了这么早,偏还叫人放了鸽子。
这也是太后娘娘在给他下马威看。
“睡觉是小事”,她替他龙袍重新扣好,温声道,“只是陛下别积了气在心里,多不值当。不然倒叫关心陛下的人心疼。”
见他面色似有缓和,趁热打铁道:“早膳准备了陛下喜欢的牛乳饼,去尝尝可好?”
“……姐姐陪我吃。”朱明宸看了她会儿,同意了。
不过徐昭夏也担心太后娘娘当真又出了什么事,派越安去寿宁宫打探了一番。
越安回来后道:“长公主殿下还在寿宁宫守着,但太医院的人只留了两个,奴婢看着该是无碍了。”
徐昭夏点点头,放下了心。
晚膳后,那位祖宗去了湢室沐浴,她闲来无事,便回房拿起那本《江南状元文集》看。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教书育人也是这般。
她小时在南方长大,老师们待学生放养的多,任其成才的意思。
再往后北上读了师范,便明显感受到那里的老师更重教化些,誓要将学生打磨成有用栋梁。
而从她手里拿着的这本《江南状元文集》来看,这个地方的才子们文风灵秀,自然天成,比起北边,倒更像她之前所在南方的风格。
也更合她的喜好。
要是真去了江南,该是也能适应。
徐昭夏也有些好奇,这时候的江南,是否真如诗词里头写的那般烟雨朦胧,引人流连。
她倒真想去看看。
正出神,却听得嚯啷一声,窗子被股狂风吹开了,窗扇来回摆个不停。
往外一瞧,浓密阴云已是将晚霞彻底覆住,天上黑沉沉的,提前入了夜一般。
也让人觉得这样的天气里头,会发生不好的事。
徐昭夏起身去关窗时,莫名有些不安。
刚好又看见越安带了寿宁宫的宫女过来,说是长公主殿下请她去寿宁宫一趟。
徐昭夏让越安留了乾元宫。
吩咐她若那位祖宗问起,就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先睡下了,别告诉那位祖宗她去了哪里。
正要带紫玉出门,又觉得不妥,便独自去见了长公主殿下。
行过礼后,刚好看见长公主殿下将怀里的小世子递给锦云姑姑,让抱着他哄睡。
“昭夏你看,就他生得怪,旁边有人说话倒睡得着,没人抱着就惊醒了。”
朱意真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昭夏见她语气缓和,和昔日没差多少,本还有些局促的,瞬间自在了不少。
“世子年岁还小,离不开人也正常,不算怪。”
朱意真笑了笑,让她坐在了身边,打量了她几眼道:“你养孩子倒是有一手。说真的,还是上回那句话,往后去不去我府里?有你这样的人带着他,本宫放心。”
徐昭夏起身行礼,感激之余,却再次婉言谢绝了,“殿下看得起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只是奴婢知道自己的……”
朱意真摆摆手,“罢了,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冷不丁,她又提起春闱会有各地举子来京赶考,只怕会有不少出色的。
话里话外,便是告诉她,可以派人去盯着些,若有中意的,便来禀一声,婚事不成问题。
徐昭夏应了声。
朱意真看她那样子,就知道还是没放下裴昇,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有缘无分之人,尽早放下才是,别困住了自己。”
徐昭夏错愕,转念间猜到她误会了,觉得认下来也好,不然只怕这位殿下还想给她做媒,便也就笑笑,算是默认。
等陪了这位殿下快一个时辰,夜色渐沉,外头风声越烈,雨点也噼里啪啦打在殿顶,她想着该回去了。
正要措辞,朱意真看破了她的意图,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乾元宫方向,想着眼下那里动静只怕正大呢。
让她回去,难保不坏事。
便命人换了壶茶,指了指道:“和送你的老君眉一样,尝尝。”
徐昭夏只得又耐着性子陪了她一会儿。
又过了快半个时辰,忽然落下道惊雷,窗外霎时亮了亮,更是炸得耳边一响。
锦云姑姑抱着的小世子惊醒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手脚乱蹬。
这里乱成一团,上上下下忙着给小世子安神,正在此时,传来越安在外求见。
徐昭夏趁乱向长公主殿下告辞。
出了寿宁宫,便被狂风吹得一晃,豆粒大小的的雨滴朝着脸上砸来。
“姑姑,那位祖宗出事了!”
越安忙打着纸伞上前,将她遮在里头,两人挽着手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乾元宫赶。
徐昭夏已是听她说了个大概。
那位祖宗中了毒。
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正将自己锁在寝殿里头。
谁也不信,谁也不见。
徐昭夏听了后,默不作声,但走得越来越快,踏起的雨水四溅,将她长裙底下一圈彻底淋得湿透。
“姑姑,慢些!别跌了!”
越安到后来渐渐有些跟不上,举着伞追在她身后,语气担忧。
徐昭夏已是提裙跑了起来,心跳砰砰砰砸得她耳膜发疼。
但她浑然不在意,一心只想着那个孩子。
他千万不能出事,她受不住。
等到了乾元宫,她已是气喘吁吁,站也站不稳。
刘敬赶上来,也撑了把伞给她遮,“姑姑,你终于回来了,陛下在里头锁了门,谁也不见!”
“去请太医了吗?”徐昭夏喘着粗气,朝寝殿走去,边走边急声发问。
“去了,但去的人迟迟没回来。我已另派了人去宫外,速请济春堂的大夫来!”
徐昭夏的心一个劲儿地向下坠,太医院的人请不到,怎么会?
除非是受命不敢前来。
又在寝殿阶下见到了跪着的紫玉,身子被风雨打着,双手叫用粗绳紧紧缚在腰后,衣衫不整,隐隐能看出才收了鞭刑。
她猛地一顿,终于开始接受,那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今夜之事,许就是……长公主殿下亲自授意。
为了给太后娘娘出气用的。
下的毒是轻是重,谁也猜不准。
果然刘敬见她看向紫玉,便跟着解释道:“她说奉姑姑之命,给陛下送碗汤,才进去不久,陛下就出事了,叫奴婢捆了她……”
徐昭夏难掩失望地看了眼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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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会是她!
那天说的那些话,她原以为两人算是敞开了心扉,没想到今日却是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是她信了不该信之人,才酿成今日的恶果!
紫玉在雨中抬眼见是她回来了,本来还在抿唇顽抗,只让刘敬放她进去,却打死也不说下的是什么毒。
此时身子忽然一颤,张了张唇,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姑姑,别……别过去!
刘敬见状,忙一挥手,叫人紧紧捂住了她的口,拖去殿后关起来。
寝殿正大门紧锁,谁也打不开。
徐昭夏用力拍着门,声音和着雨声传进去,“陛下!是我!”
可楠木制成的殿门厚重,多大的力气都撼不动,声音也难以尽传进去。
徐昭夏手拍得通红,也未听见里头有半分动静。
心越发地下沉几分。
“刘敬,你去找几个人来,看能不能把门撞开!”
“是!”刘敬连忙去找人找木头桩子。
徐昭夏在殿门前来回走了几遭,见刘敬那里没这么快,又透过门缝叫了几声。
希望那位祖宗能听见。
正当她叫得有些心灰意冷时,殿门忽得一开,滚烫炽热的长臂将她拽了进去,殿门应声而闭。
刘敬带着人也到了,影子应在门户上,只听见里面主子道:“滚下去!滚!都给朕滚!”
徐昭夏见眼前这位祖宗脸色赤红,每吐出一个字都似在喷火,忙道:“他们走了!陛下别生气,先冷静!冷静下来!”
朱明宸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望着她娟秀干净的眉眼,感受到体内的焦灼热望铺天盖地涌来,将他烧得神魂炽盛,难以抑制。
他本以为自己控制得住。
却在喝下那碗汤后,发现自己错了。
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都是关于他和她的。
他将她肆意地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在床上、在梳妆台、在衣柜前。
还有湢室的紫绒软榻上。
她不会说这是错的,只会抱住他的脖颈,亲吻着他,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没谁比得过他,她最喜欢他。
还说她不去江南了,就乖乖呆在他身边,做他的皇后。
正当他以为,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她时,她到了。
不是他想出来的样子。
却远比他想出来的还要让他喜欢。
……她好漂亮,湿漉漉的。
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他惊心动魄。
朱明宸陡然松开了她,往里头走去。
“姐姐别跟过来!”
果不其然,他听见她跟上来的脚步声。
徐昭夏不知不觉被他引到了寝殿深处,摆了张阔大精致的螺钿拔步床。
床边不远的桌子上还有一对红烛在烧,烛泪融化了滑落。
她心思没在这些上,只关心地问着那个孩子,“陛下,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姐姐先出去,留我一人在里面就好。”他声线异常低抑。
说话间,忽然扶住了雕花床柱,手背青筋怒张。
徐昭夏忍不住上前,“陛下,你别怕……”
正想安慰他,却看见了他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幽黑,似要把人吸进去,直接被震住了。
“好,那我先到外间等你……”
话音未落,她被人用似要将她揉碎的力道,死死控住了腰。
床帐悄然落下,徐昭夏被迫紧贴着那个孩子,感受到什么,挣扎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大脑一片空白,张口欲言,哑然无声。
那个孩子,他……他怎么会……
不,他现在不是个孩子了!
那样的昂扬壮硕。
远不是个孩子该有的。
徐昭夏呼吸带颤地推着那人,眉眼含肃,让他赶紧停下来,别犯下大错。
却被他十指扣紧,牢牢锁在身下,压制得彻底。
徐昭夏颈窝落下密集得令人晕眩的啄饮,她晃着脑袋怎么也躲不开。
甚至他还得寸进尺,想她大方容纳他。
“姐姐,我好疼……”
“姐姐,你疼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