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竹马是灭世魔头》 1、第一回:杀魔不成反遭魔囚 传闻,迷津渡口有一个天下第一凶的杀阵,杀阵底下镇压着数以万计的邪魔怨灵。 为防邪魔冲破杀阵封印祸乱人间,仙门每年都会派高阶修士前去看守。 被选中的修士皆天资卓绝,世人称之为守阵人。 ——楔子·启—— 白霰纷纷,冷雾渺渺,迷津渡口千里冰封,青鸾殿内却一片春情。 铜壶刻漏滴到三更,柳枭放开了怀中人,他披衣下床,给床上的人找水喝。 一只冷白的手掀开了纱幔,床上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他衣衫半遮,眉眼微敛,愣愣地看着透过窗台照进来的满地月光。 柳枭见他醒了,过去扶他起来,让他背靠着自己,喂他喝水。 沈濯喝了一点就没有喝了,偏过了头。 在柳枭以为他要把自己推开的时候,沈濯侧身趴在了柳枭胸膛上,将手放在柳枭的心口处。 柳枭觉得他今晚很乖,故而放任他抱着,刚紧绷起来的肌肉也逐渐放松。 每次停下来是柳枭最温柔的时候,无论沈濯给他什么脸色,他都会克制住,不会轻易发脾气,今夜也不例外。 他搭在沈濯身上的手下移,一边给人揉腰一边轻声问:“身上还难受吗?” 沈濯没有回答,柳枭又继续揉。 柳枭在这档子事上总有些没轻没重,沈濯性子也硬,为此没少吃苦头,许是今夜两人都喝了点酒,所以才这样好说话。 揉完了腰,又揉肚子。 沈濯像是终于回过神,猛地一缩,抬手按住了柳枭手背。 柳枭笑起来,“怎么,揉腰使得,这里不行?” 沈濯神情冷,声调也冷,“别碰我。” 感觉到他似乎有要逃走的架势,柳枭随即将人抱得更紧,“怎么好了一会儿就翻脸,难道我刚才没让你快活?” 眼看着沈濯脸色越来越差,柳枭也不停,仍不依不饶在他耳边道:“你我成亲三年,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没碰过的?” 沈濯十指收拢,握起了拳头,柳枭垂眸,反手将他的手抓住,拿起来细细端详他的手指。 是常年握剑的手,但没有长一点茧,骨肉匀称,骨节修长分明,白里透红,十分干净。 抓着沈濯的手看了一会儿,柳枭说:“小仙君这掌纹不一般。” “你看得懂什么。”沈濯把手抽出来。 柳枭又捉回去,“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他把沈濯手指捋开,指腹在沈濯掌纹处摩挲,一本正经道:“这一条,是感情美满,金玉良缘,这一条,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一条是无病无灾,无上福泽,小仙君这是万里挑一的上等命格,贵不可言。” 沈濯冷笑。显然,他并不认同柳枭的话。 这里是圣魔城,是邪魔的老巢,大凶之地。 他身边是圣魔城主,魔头本尊,大凶之人。 今年,是他来到圣魔城的第三年,大凶之年。 今日,是他被这魔头囚在身边的第一千零一十四天,大凶之日。 今时,是他被柳枭抱在怀里的不知道第几个时辰,大凶之时。 由上可见,他此刻的境遇,都和柳枭口中的这些字词沾不上任何边。 “你不相信?”柳枭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的不悦。 沈濯说:“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没可能。” “我就什么时候美满。”沈濯把话说完。 这回轮到了柳枭不悦,他和沈濯难得有这样温情的时刻,因此对于沈濯清醒之后的再次发作,他有点儿不想接受。 “亲我一下。”柳枭说。 沈濯看魔头一眼。 小仙君眼角残余着消不掉的红痕,琥珀色的浅淡眼眸清润漂亮。 二人对视片刻,随后,柳枭一个翻身,把沈濯按回床榻上,重新开始亲他。 出乎意料的是,沈濯只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再抗拒,勾着柳枭脖子回应他。 小仙君主动并不多见,魔头很难抵抗他这样。 柳枭身上的温度烫得几乎要将人灼烧,力道也变大,将人压在身下吻得更凶,直到心口猛地一痛。 ——是沈濯把剑刃插进了他心口。 柳枭艰难地抬起头,对上沈濯的眼。 那双眼还含着水,眼尾红得灼人眼,目光却清醒而冰冷,仿佛不久之前的温情都是假象,他从前没有喜欢过柳枭,此刻亦然。 非但没有一丝温情,甚至还藏着无限厌恶。 血不断从心口溢出,顺着短刃,沾湿沈濯的手掌,模糊了不久之前被柳枭抚摸过的掌纹,又蜿蜿蜒蜒流到沈濯白皙劲瘦的手腕上,混杂着他身上其它的指痕吻痕,显出一种斑驳可怖的美艳之感。 柳枭却仿佛毫不在乎流了多少血,他咬着牙,目露凶狠,一错不错地盯着沈濯,一字一句道:“这么久了,还是这一招。你就这么想杀我?” 沈濯说:“你是魔,魔都该死。” “那小仙君可知道,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柳枭伸手掐住沈濯脖子,他手上用力,面上的神情说不清到底是愤怒还是伤心。 沈濯陷在被褥中,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素白中衣,他脖颈修长脆弱,整个人像垂死的蝴蝶,分明不堪一折,却敢坚定地将剑刃往柳枭心口又捅深一寸。 柳枭垂首,看他握着剑刃的手,这是一把没有剑柄的短刃,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 柳枭真身是魔,寻常的兵器伤不到他一分一毫,能让他感到痛又血流不止,这就必然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是诛魔剑?还是什么不世出的灵剑? 沈濯总是能很轻易就从那些人手里拿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这里关着的人、怨灵、邪灵,乃至魔都喜欢他。 “为了杀我,费了好一番心思吧。” 柳枭握着沈濯的手,将那剑拔了出来,用了点劲,将他两手都按在床上,“说,这是谁给你的。” 沈濯说:“没有谁,是我自己找到的。” “想替那些人遮掩?你不说我也知道。”柳枭一点点掰开他手指,将那把剑从他手中夺走,扔下了床。 “这里囚着的所有人都会死,你听话一点,我让他们死得慢一些,否则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柳枭,你这个疯子。”沈濯骂他。 柳枭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 怎么会有人喊魔头疯子。 下一刻是不是又要搬出那些礼义廉耻的大道理来招安他了? “这样就疯了?我还没开始发疯呢。你师门那些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邪魔生来就是恶种,跟邪魔讲道理是不是太可笑了些?就这样也敢孤身闯魔窟……沈若慈,谁给你的胆子?” 沈濯没办法跟他解释,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孤身闯魔窟,只是守阵时不慎掉进了这里,谁知道运气能背成这样,叫他撞上了魔头本尊。 他是仙门中人,从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见到魔,哪有不杀的道理。 所以见到柳枭的第一面,他就拔了剑。 结果杀魔不成反被囚,被这魔头困在这里日日折磨。 这几年来,他从未停止反抗柳枭,打过、骂过、明杀过、暗杀过,都无济于事。 柳枭是这座魔城的主人,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而今夜,显而易见,他又失败了。 沈濯闭上眼,说:“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这样羞辱我。” 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却实在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柳枭困惑不已:“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你,我说过了,我不会杀你。” 沈濯却像是累极了,连声音都那样轻,“你这般折辱于我,与杀我又有何异?快动手罢。” 二人静默无言,片刻后,柳枭看见沈濯眼尾又红了一分。 方才被捅一剑都不觉得有多疼,这会儿柳枭却莫名难受起来,感觉心口堵得慌。 有时候,他不知道沈濯是故意,还是无意为之。 但不管沈濯有意还是无意,柳枭总会很轻易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绪,着实是很让人费解的一件事。 或许他真的应该杀了沈濯。 可是…… “你哭了?” 柳枭蹙起眉。 “我没有。” 又红了一些。 柳枭把紧攥着他手腕的劲撤走,说:“你别哭。” 沈濯根本就不会哭,他睁开眼睛,推开柳枭,从床上下来,不知道是腿软还是没力气怎么的,没走两步又跌在地上。 柳枭还维持原来那个动作在床上,血流了满身,他却视若无睹。 今夜闹成这样,又是不欢而散。 一如过往无数个和今时今刻一样的夜晚。 然而在柳枭看不到的地方,沈濯不动声色捡起了那半截剑刃。 “如果我不是魔,你会喜欢我吗?” 黑夜里,沈濯听到柳枭低沉着声音这样问。 他问得这样诚恳,语气这般小心翼翼,近乎卑微,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来看,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个初涉情爱而不得其法、苦苦奢求心上人看自己一眼的可怜人了。 但沈濯却不明白柳枭为什么会这么问。 就算柳枭不是一只魔,他这样对沈濯,难道就能让沈濯喜欢,得到沈濯的心? 而他口中的喜欢,又是哪一种喜欢,像他这样违背沈濯的意志,强迫沈濯,对沈濯胡作非为,就是喜欢? “我想应该不会。” “我就知道。”魔头语气像是失落又像自嘲,“你走吧。” 沈濯背对柳枭跪坐在地,微偏过头,问:“你会放我走吗?” “你说呢,这里是魔窟,活人进来是出不去的,死了这条心吧。”柳枭再次一盆冷水浇灭他希望。 “那好吧。”沈濯明白了。 既然出不去,也杀不了,那要破局,或许就只剩这一个办法。 沈濯握紧手上那截沾满了两人血迹的短刃。 他运转灵力,注入剑中,毫不犹豫地将剑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 2、第二回:回少时却忘前尘事 ——第一卷·少年游—— “师弟,醒醒。” “小濯怎么样了?这都两天两夜了,怎么还没有醒?” “许是太累,在睡呢,母亲勿忧,大夫说最迟明日白天就能醒。” “阿濯莫怕,哥哥在这。” “……” 周遭声音乱糟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沈濯如同被困于怎么醒也醒不过来的噩梦里,他意识几度沉浮,秀长的眉拧成一道线,挣扎许久,终于醒转。 “师弟你醒了?” “师弟醒了?太好了!我去叫师父师娘过来。” “师兄来了……” 沈濯头脑昏沉,刚要撑身坐起,一人匆匆赶来按住他肩膀,“千万躺好勿动,牵扯着伤口就不好了。” 他眨了眨眼,刚醒来时不能视物的情况有所好转。 等到看清来者的脸,沈濯一愣。 “……哥、哥哥?” 沈榅——沈濯多年不见的兄长,此刻身着明月山庄的青色弟子袍,正坐在他床沿,温和地看着他。 “小濯感觉怎么样,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没事。” 这话出口,沈濯心里浮现出一种熟悉的怪异感。 什么没事,出大事了好吗。 他怎么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还没等他将这件事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屋子内就又涌进一大批人。 明月山庄里,沈濯许久未见的父母师长、师兄师姐们,将他的床榻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个个都探着脑袋神色关切,专注地看着沈濯,仿佛他是什么脆弱易碎的宝贝似的。 沈濯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目光从这些人的面孔上一一滑过去。 “太好了,阿弥陀佛,可算是醒过来了。” 双手合十感谢佛祖的这个是娘亲。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喜极而泣自我宽慰的这个是老爹。 “师弟这回可真是遭了大罪了,可别让我逮到是哪个贱人下的狠手,竟敢欺负到我明月山庄头上,皮不给他扒了!” 一半心疼一半愤怒的这个是师姐。 “肯定是学宫里那群不学无术天天没事找茬的渣滓。小濯你放心,等着吧,哥哥我迟早把他们揪出来,让他们统统跪下来给你磕头谢罪。” ……这个自称是哥哥的,却不是他亲哥,沈濯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是他兄长的同窗,苏昱。 …… 怎么回事,他是到了天堂吗?怎么见到这么多故人? 是他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在做梦? 沈濯稍一细思,头就疼得厉害,最后把视线转回到离他最近的亲哥——沈榅身上,“哥哥,我怎、怎么了?” 然而无需等沈榅回答,在沈濯尾音落下的当下,他就肯定了一件事。 他竟回到了少年时候…… 沈濯自幼性情孤僻,不善言辞,说话并不连贯,常被人笑做结巴,他小时候又体弱多病,因此没少受同龄人欺负。 如今昔日亲人师友在侧,他又疑似因为被欺负了而遭到师门上下围观,开口说了三句话又句句结巴,可不就是回到从前了么。 “你在学宫里被人打了,伤到了脑袋,还晕过去迟迟不醒,把我们都吓坏了。”一个嘴快的师兄接道。 “没有元祐说的那么夸张,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养养就好了。”沈榅牵过沈濯的手,温声问他:“小濯还记得是哪些人动的手吗?” 沈濯说:“我不、不记得了。” 他此刻记忆模糊,人是都能认出来,可一想事脑袋就疼得不行。 不仅脑袋疼,身上其他地方也疼,像是在炙火中灼烧过,又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一般。 “没关系。”沈榅又道:“你安心养伤就是,凡事有我。” “是了,还有我们在呢,欺负你就是欺负我们一整个明月山庄,这事没完,我们一定会给你讨个公道的。” “好了好了,阿濯刚醒,让他先好好休息吧,大家都别围着了,卯时二刻了,该上学的上学,该练功的练功去。” 见人已经清醒过来,父母一颗心落地,将围着的人都打发走,又叮嘱了两句,离开沈濯屋子,只留沈榅一人照料。 沈濯应该是睡了很久,再躺不住,沈榅给他拿了两个枕头垫在背后,又把熬好的药端过来。 沈濯闻到苦味脸就皱成一团,“能、能不能、不……” 沈榅一眼就看出他抗拒,“要喝的,流了那么多血,不补回来可不行。” 他半哄半强势地喂药,“你不喝的话,爹娘要担心了。” 沈濯只好乖乖张口喝药,没喝两口,又咳嗽起来,不知怎么,一咳他心口处就隐隐作痛,一些杂乱的记忆到了脑海,可来不及细想,那些记忆又转瞬间烟消云散,无论如何也记不起。 沈榅见他一张小脸皱得可怜,叹了一口气,愁道:“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喝不下去药,病怎么好得了呢。” 他哥哥也还是和记忆里一般无二…… 眼前景,美好得像梦,却又真实到不像是个梦。 沈濯看着他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沈榅的手背上摸了摸。 沈榅不解,“小濯在干什么?” 沈濯亦不解:“你是……真的吗?” “怎么这么问?”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不好,不好的梦。” 随着沈濯的清醒,他甚至已经不记得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很不好,醒过来的那一刻,他心里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难过包围着,堵得他喘不过气。 “是做噩梦了吧。”沈榅轻揉他的脑袋,道:“没事了,梦里都是假的,哥哥在这呢。” “是、噩梦吗?”沈濯半信半疑,“那为什么……身上,会痛。” “哪儿疼?” 沈濯把手放在心口,抓皱了上衣布料,“这儿、我感觉,有一点儿疼呢。” 沈榅脸色微沉,“很疼?哥去叫大夫。” 沈濯又拉住他,“不要、不要大夫……” 没有很疼,可以忍受,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心口会难受,毕竟据师兄说的,他只是伤到了脑袋,但如果要喊大夫过来看的话还是算了。 “真不用?” 沈濯摇头。 沈榅只好坐回来,伸出手,帮他揉了揉,安抚地笑道:“那揉一揉,就不疼了。” 沈榅动作轻柔,让沈濯想起小时候,练武受伤了喊疼的时候,他哥哥也曾这样安慰过他。 好像被关心自己的人揉一揉,就真的哪里也不疼了。 沈濯呆愣地看着此刻的沈榅,心渐渐平静下来,也露出个安抚的笑。 他应该确实是做噩梦了。 而现在噩梦醒来,一切都还在。 又或许他已经死过一次,而此刻是新生。 上天又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少年时候,再次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 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沈榅给他揉了会儿心口,又继续喂他喝药。 沈濯不太习惯被人喂,决定自己来。 沈榅有些迟疑,但还是把碗递给了他。 药被放得凉了一点,苦味也消散许多,沈濯埋头几口干了,喝完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摊在靠枕上双目放空。 沈榅在一边安静看着,突然道:“他们都走了,可以告诉哥哥,是谁欺负了你吗?你在学宫晕倒之前,都遇见了什么人?” 他先前嘴上说着元祐师兄说得夸张,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怒形于色,但对于沈濯在学宫里被欺负了这件事,他显然还是十分在意,不然不会等大家走了之后又刨根问底提一遍。 学宫…… 他晕倒之前…… 沈濯细细回想。 不久之前脑海中闪现过的画面重又浮现,沈濯看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人抱着,那人箍着他的力气很紧,身上似乎还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语气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可是沈濯那个时候什么都回应不了,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脸,最后目光只能落在对方的下颌上。 那上面溅了几滴血,沈濯有心帮他擦了,却抬不起手。 这人是谁? 会是哥哥口中欺负了他的人吗? 还是哪个对他施以援手的过路人? 想得头疼,沈濯捂住脑袋,神情痛苦。 沈榅见状,连忙道:“不记得就不想了,没事的。我们不想了。” 沈濯抬起脸,对沈榅道:“我好像……忘记…一些事。” 一会儿是难过的梦,一会儿是破碎的记忆,沈濯已然区分不清。 他越努力回想,那些东西就越模糊,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虚实难分。 ……真的只是做梦了吗?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明明刚刚好像还记得一点的。 “你伤还没恢复,记不起来是正常的,是哥太着急了,没事,慢慢会好的。”沈榅安慰他,像是有些懊恼,不再追问。 “哥……” “嗯?” “我今年……多大了?” “十四。”沈榅面露惊诧,“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吗?” “十、十四吗?”那确实是还在上学宫的年龄。 但……他上的是哪个学宫来着? 沈榅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稷阳学宫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沈濯努力回忆。 沈濯回忆失败。 沈濯破罐子破摔:“都、都不记得了。” 现在看来,他这脑子暂时是不中用了。 好在他哥虽然有些难以接受这事实,却也丝毫没有要放弃他的意思。 “没关系,我慢慢告诉你。”《 》 3、第三回:别山庄少年赴学宫 “大椋王道与仙道并行不悖,稷阳学宫地处南州,乃江南四大学宫之首,亦是王朝最高等级的官办修仙学府,放眼整个大椋,也只有北都的乾元书院勉强可以与之齐名。” “每隔三年,稷阳学宫会举办一次文武试,广招四方诸境的少年人才,层层选拔,各大修仙世家门派会送门内最为优秀的一批年轻弟子前去应试,除此之外,王朝的部分宗室贵族子弟也会参加,从比试中脱颖而出者便可留下,正式成为学宫亲传弟子,入文武院听学。” “稷阳学宫严进宽出,在读的弟子行动自由,成年礼之后不论学成与否,皆去留随意,留下的人多半进了天枢阁,辅佐我朝君主,不留下也没什么可惜,从稷阳学宫走出的说是王朝最杰出的青年也不为过,到哪儿都会大放异彩,或是立派招徒,或是隐于江湖,皆无禁忌。” “我……我有一个、问题。” 一道干净的嗓音响起,沈濯举起手,提问。 正是早秋的午后,暖阳融融,沈濯一身红袍,坐在莲动池边的小亭子里,看师姐们投喂池中游鱼。 他被欺负又伤到脑子的事已经传得山庄上下无人不知,就连山庄附近村落的村民也有所耳闻。 有一回沈濯跟随兄长下山除水祟,那岸边的渔民还伸出手比了个数字,问他这是几。 这让沈濯很不高兴,他只是记忆丢了,为什么这些人的反应好像是他连脑子也丢了? 沈濯将这归因于自己的结巴。 因为每次他张口说话,都让他显得很像是个脑子不太好的傻子。 虽然知道大家是出于关爱,但沈濯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强的时候,此事或多或少还是对他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些影响。 久而久之,他便更不爱说话了,常常一天下来就开口讲几个字,大有从结巴倒退成哑巴的趋势。 不过他越是沉闷,越是有人爱逗他,沈榅回学宫之后,山庄这些弟子更是无法无天,练功之余第一大乐事就是逗师弟,又是围着他讲笑话,又是给他投喂各种好吃的,以逗得沈濯开口说话为乐。 这天下午,山庄给学院的弟子们放了半日假,他们又结伴来到沈濯住的竹喧院,在春芳亭下摆了许许多多的吃食茶点,什么山下买的藕粉桂花糖糕、自家酿的秋露白,把个正在潜心练剑的小师弟一通好哄,拉来一同享乐。 沈濯是个不太会拒绝的性子,别人投喂什么就吃什么,这会儿肚子撑得滚圆,靠着柱子晒太阳,不由昏昏欲睡。 众人聊着聊着,谈起稷阳学宫趣事,沈濯歪着脑袋听了会儿,就来了精神,问了几个问题。 小师弟难得主动开口讲话,师兄师姐们自然是抢着回答,知无不言。 其实沈榅前两日也和他说了一些学宫的事,但他哥哥像是怕他听了太多伤神,每次都没有说多少,只捡关键的讲两句,点到为止。 比如沈濯是今年秋刚被选入的稷阳学宫,只上了两个月的学就因为受伤被接回了山庄。 又比如学宫的师长知晓他情况之后大方地甩手给他批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在家里休养好了再回去上课,切莫忧心学业,倘若觉得不够还可再延期。 也就是说,沈濯想什么时候去上学就什么时候去上学,学宫不做强制。 确是元栎师姐口中的“严进宽出”“行动自由”“去留随意”。 只是这么一个无上权威的严进之地,沈濯是怎么进去的呢? “师弟想知道什么?问吧!”元栎将手中鱼食尽数挥进鱼塘,拍拍手提起火红色石榴裙摆,坐到沈濯面前。 沈濯便将他心中疑惑说了。 元栎听完,笑道:“你是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稷阳学宫?” 沈濯点头,耳朵尖微微发红。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骨经脉不怎么样,他刚刚练剑的时候就发现了。 沈榅从不跟他细讲这些,偏偏他丢失的恰好就是和学宫有关的这段记忆,方才听元栎师姐说稷阳学子如何如何厉害,他是越听越心虚,学宫里人才云集,但恐怕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混进去的,所以学宫的师长才无所谓他去不去上课。 元栎又哈哈笑起来,卖关子道:“你觉得自己是怎么进去的?” 她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人拍了一下,“又在这里欺负人,你们可别太过火了,大师兄回来知道了不得收拾你们。” “哎我去,你干嘛,我这跟小师弟讲故事呢,哪里就欺负人了?师父师娘都没说什么。”元栎回头,故作生气地嗔了来人一眼。 沈濯也着急道:“没、没欺负。” 来者是个和元栎年纪相仿的少女,腰上挂着把刀,气势凌人,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又往元栎后脑勺拍了一下,一双狭长的凤眼分外有神,“那也不准再逗他玩了!” 沈濯记得她,正是他刚醒来那时在床前为他打抱不平的师姐,明月山庄这一辈的弟子名字从元,这位师姐名叫元砚。 “好好好,我不逗了不逗了。”元栎抱着脑袋挪了个位,总算恢复正经,对沈濯说:“你就是考进去的啊,怎么这么问?” “考……进去?”沈濯瞥了一眼自己身边那把木剑。 “对啊,稷阳学宫分文武二院,文试九场,武试九场,择优录取,师兄修剑,入的武院,你修灵道,入的自然就是文院啦。” 所谓文武,通俗点来讲,就是字面意思,要动手打打杀杀的,统称为武,如剑修、刀修、体修、器修等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只有你不想学的,没有学宫教不了的。 若是不想直接打打杀杀,则都归于文院,什么符咒、阵法、魂术、幻术……也是想学什么就学什么,稷阳学宫会根据不同弟子的体质、特点来因材施教,最后选择以什么入道,则交由弟子本人决定。 沈濯天生蕴灵体,性灵纯净,故为灵修,入文院。 “虽然世人都说稷阳学宫看重天赋,不过依我之见,天赋也是能力的一种嘛。” 元栎似乎也看出沈濯在顾虑什么了,她摸摸沈濯的头发,说:“师弟能入学宫,当然是以实力取胜,可千万莫要妄自菲薄呀。” “是这个道理。”终于听到一句人话,元砚欣慰,“你也少跟他们说话,这些都是落了榜的,自己的功课都还没学明白呢。” 元栎被骂了也不恼,“师姐教教我,我不就会了?下次一定考上,给咱们明月山庄争光。” “那岂非有得等了?稷阳学宫三年一试,要招你,岂不得再设个晚年班?” “好你个元砚!小小年纪说话便这般刻薄,看我不撕了你的——” 二人说着就捋起袖子扑倒对方,滚做一团,沈濯大惊,生怕她们打出个好歹,从亭子上跳下来要把两人拉开。 元砚正打得起劲,余光扫到沈濯惊慌失措的小脸,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坐起,恼道:“光顾着收拾你,险些误了我正事!赶紧滚吧,我要送师弟回学宫了。” 沈濯拉架的动作一顿,“回学、宫?” * 按理说,沈濯脑袋上的伤是不至于被接回家休养这么久的。 他们修行之人多半皮糙肉厚,受伤挨打都是家常便饭,就是被人给一巴掌拍到地里去,抠出来药浴一泡,第二天也照样活蹦乱跳,抗造得很。 但是沈濯不同,他的体质比较特殊。 沈濯有世间罕见的蕴灵体。 所谓蕴灵体,即自身可孕育无穷无尽的灵力而无需借助任何外力,他不需要汲取天地灵气,自己就可以生发灵力。 但有个弱点,就是承载这体质之人不能流血,不然灵力会流失得特别快,境界也会掉得特别快,而要止血也特别难——需要高阶修士源源不断注入大量修为灵力方可得救,否则没等血流尽,人就先过去了,如同草木碰上剧毒的百草枯,枯败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 虽然弱点致命,好处却也不少,毕竟如今世间灵脉凋敝,四方灵力不足,大椋诸境,修士为争抢灵力充沛的宝地而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日日都在上演,为了争那么点灵力,今日我杀你全家,明日你屠他满门的恩怨纠葛故事养活了不知道多少茶馆酒肆说书人。 好在这几年王朝兴盛,四海安宁,大家都有所收敛,从明抢转为暗斗,各大家族聚首,表面都是其乐融融,一派祥和景象,倒也算相安无事。 说回沈濯。 沈濯的灵力不是说抢就能抢的灵脉,只能为他一人所用,无法转移,无法借用,故而只要不是有人成心加害,他倒也没什么性命之虞,若沈濯勤加修炼,假以时日功法大成,自是前途无量,届时若真有甚么奸人歹人妄想贪图他灵力,对方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那个本事来拿。 可偏偏沈濯幼时体弱多病,修行得晚,现在也不过修到第二重炼气的境界,体质是珍贵,天赋也确实是高,可相比之下实力还是有点不够看了。 他又生得那个性子,还长了一张挨欺负的脸,在山庄大家待他友善,尚且爱逗他玩儿,这到了外面,难保不会有小人故意欺负排挤他。 就是不欺负,也少不得要招惹一二,拿某位手痒的师姐的话来说,小师弟长得粉雕玉琢,性格又软,谁能忍得住不戳一下? 沈氏夫妇对沈濯并没有什么望子成龙的期望,只盼他平安就好,在他们看来,稷阳学宫收沈濯,无非是想看看这世间唯一一个蕴灵体长什么样,让他们看看倒也没什么,但自家孩子送过去没多久就险些丢了小命,这属实触到了夫妻二人的逆鳞。 因此,在把人接回来之后,他们是有让沈濯退学的打算的。 “明月山庄家大业大,要什么没有,作甚要将好好的人送去那是非之地吃苦受累给旁人作践?就是把濯儿留下养他一世,我也不是养不起。” 送沈濯下山之际,徐之柔望着沈濯的背影,这么说了一句。 沈父和她并肩而立,一同目送少年们离去,“话是这么说,你我又能真正关照他到几时?总归是要长大的,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徐之柔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出身越州徐氏,少时师从青云宗,也是曾跟随师长云游天下历练过的,江南四大修仙世家,南州苏氏、宣州谢氏、越州徐氏、浔州沈氏,明月山庄占了两个,沈濯长在这样的家族里,这样的家世背景,已经是极高的起点了。 不过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罢了。 “若非为了让他日后少受些罪,我是决计不可能放他回去的。” 说到这里徐之柔细眉一挑,面露憎恶道:“都怪徐之行那个狗东西,爬到诫院就得意忘形了,当初把人招进去的时候信誓旦旦说什么万事有他,结果这才多久就出了事,堂堂诫院学官看个人都看不好,嘴上说着彻查严惩,到头来还不是替人包庇了那小贱人,为了巴结上面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东西!这回要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我定要他的命。” 沈家两个孩子性格都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执,他们的母亲却是个性烈如火的强势性子,明月山庄的弟子亦大多随她。 沈父失笑,“哪有人这样骂自家兄弟的,不是查清了吗?溯影珠你也看了,霍家那孩子无心推了一下,阿濯也没站稳,意外罢了。” “沈弥章!你还说我,有你这么当爹的?徐之行被权贵迷了眼,你个当爹的也糊涂油蒙了心不成?居然还笑得出来,等我把你从这台阶上推下去,你就知道是不是意外了。”徐之柔说着就要推。 “夫人莫恼,是我错。”山路千阶霜雾重,沈弥章怕她跌了,连忙把夫人拉住,安抚道:“听闻柳兄家的公子今年也进了稷阳学宫,和咱们濯儿正好同在文院,我记得夫人不是同他夫人交好吗?” “你是说枭儿?可我先前听姮卿说他无意入学宫,这是留下了?” “正是了。”沈弥章安她心道:“你也见过那孩子,他心性是极好的,投亲不如访友,孩子们的事不如交给孩子们来解,还要劳请夫人陪我走一趟,咱们上柳兄家搬救兵去……” *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青山渐远无寻处…… 那头夫妻二人正商量着托人办事,这边沈濯已经跟随元砚,登上了去稷阳学宫的夜船。 沈濯有些晕船,在窗边恹了吧唧趴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江风吹得身上发凉,才转身回到床上,躺下。 动身匆忙,他也疲惫,阖上眼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听得耳边似乎有细微声响,又迷迷蒙蒙转醒,努力撑开眼皮。 却见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人个子很高,一身暗金玄袍几乎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屋内没点灯,只有一点儿从窗外泻进来的月光,清冷地照在这人身上,使得他似幻而非幻。 他是谁。 为什么要这样盯着自己看? 是又做梦了吗? 可为什么心里突然又难受起来…… 沈濯看不真切,意识也朦胧不清,不高兴地微拧起眉,一言不发地和这人对视。 他似乎是困极,抑或是只以为是个梦,这样和人对视了一会儿,便缓缓耷拉下眼皮,脑袋往边上一歪,睡了回去。 那人在他床前半跪下来,拇指指腹在沈濯额头已经结痂的伤口上摸了摸,又滑到他眉心,将沈濯在睡梦中蹙起的眉抚平。 “马上就要见到你了。” 他动作很轻,语气也很轻,像是生怕把人碰疼了,又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沈濯,仿佛暗藏无尽贪婪,一点儿也不想离开。《 》 4、第四回:古渡口初遇亦重逢 云台山麓有个名闻遐迩的千年古渡,名曰西津渡,又称金陵渡。 金陵渡南衔京口,北抵广陵,自古以来便是吴楚通津的古渡,素有江南第一渡的美称,江水浩荡贯通南州,两岸繁华,文人墨客、侠士商贾,天下名利之客往来不绝。 沈濯下渡船时,已经是又一个深夜。 虽是夜间,码头处却热闹得很,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灯火连绵亮若白昼,沈榅一早便到了,坐在岸边的茶肆门口等着接人。 沈濯远远就看见他,下船后直奔他而去。 “不好意思,让一让让一让!借过——” 周遭人头攒动,他走得急,街上赶车的小贩吆喝着迎面而来,沈濯避让不及,仓促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个坚硬之物。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沈濯身上一轻,被人从身后一手揽过腰抱了起来,往边上带。 与此同时,一股幽凉清冽的气息袭来,像是雪后梅香,干干净净地包围了沈濯。 卖货郎推着车摊擦肩而过,沈濯被人圈在怀里,很不习惯,下意识慌张地伸出手,按在搭在自己腹部的那只宽大的手背上,身后之人随即将手抽走,扶住他肩膀,帮他站稳。 沈濯平稳落地,他侧首抬眸,看到对方衣袍领口上金线绣的纹络,目光再往上,是这人的喉结、下颌、以及冷淡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他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对方却偏头轻轻咳嗽了一声,匆匆提步离去,只留给沈濯一个背影。 从背影看,这人穿一身墨青长袍,以一根桃木簪和一条青白相间的发带束发,身量颀长挺拔。 应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仙门弟子,气质虽冷,却贵极雅极,清绝出尘,渡口人来人往,他混在汹涌的人潮中,仍旧可以被一眼找到。 被出手相助了,是该上前说一声谢谢的。 沈濯有意追上前去道谢,没走两步,胳膊肘就被人抓住了,转头一看,正是来接他的沈榅。 “你没事吧,被碰到哪里没有?”沈榅神色些许紧张,抓着他上上下下一通检查。 沈濯连连摇头,说:“没事……” “没事就好,我和你哥打老远就看到你了,都是靖尔兄,非要买什么琼花露,不然我们早过来了。” 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沈濯这才注意到沈榅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这二人和沈榅年纪相差无几,皆佩了剑,身形偏瘦那个长得格外好看,气质儒雅,意态风流,乃是沈榅的同窗挚友,江南四大修仙世家之一出身的苏昱。 另一人个头高高大大,面容英俊潇洒,手中提着两只红绸封口的酒坛子,想必便是苏昱口中那靖尔兄了。 孟靖尔露齿一笑,把酒抱在怀里拍了拍道:“什么琼花露,这是菊花酒好吧,古语有云‘饮菊酒,祸可消’,正好今儿个重九,拿来给咱们小濯接风洗尘再合适不过了。” “怪我,是我没跟上……”元砚姗姗来迟,正低声向沈榅告罪,孟靖尔听到又说:“不不不,怪我怪我。” “我真、真没事……”沈濯指着人潮某个方向,“那人拉了我一把。” 众人齐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长街对面停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前乌泱泱站了一堆侍从,清一色的宽袖兽纹黑袍皂靴,袖口收敛,腰间佩刀,领头的是个穿着轻甲的青年男人,正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俯身对着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随后便开道带队离去。 沈濯要指的那个人却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是霍家的马车。”苏昱一眼就认出了,“上京的贵公子居然会出手助人,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语气颇为阴阳怪气。 孟靖尔问:“你怎么知道是霍家?” “除了他家还有谁出个门这么大阵仗?”苏昱抱着双臂悠悠说道:“那马车上挂着的灯笼不是写了么,那么大个霍字,瞎子都看到了。” 没看到的孟靖尔本人:“……” “霍家的马车?”元砚听到这句话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沈濯注意到她握着刀柄的手很是用力,不禁问:“怎、怎么了吗?” “没事。”元砚咬牙切齿。 ……沈濯觉得很有事。 莫非霍家的人和元砚师姐有什么过节? 他再一看其他人,却见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样,他哥抿着唇默不作声,孟靖尔浓眉倒竖,苏昱的笑……也透露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冷意。 怎么回事?难道在场的人都和这个霍家有过节? 沈濯拽了拽沈榅的衣摆。 “怎么了?”沈榅这才回过神,垂首问道。 其余人也纷纷低下脑袋看他。 沈濯顶着一道道关照的目光,仰起头慢吞吞来了句:“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话音落下,沈濯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众人顿时皆笑,莫名都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苏昱一把揽过沈濯肩膀,两眼弯弯道:“这是一路都没怎么吃东西吧?走,今夜哥哥我请客,咱们下馆子好好吃一顿去。” * 苏昱带沈濯来的是南州当地一家著名酒楼——千樽楼。 夜市食肆林立,苏昱拉着沈濯朝热闹处走,沈榅等人就在这两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还没到吃饭的地方,远远就瞧见那门口排着一条长龙,一进门,又见这里头装饰豪华,十分气派,几乎是座无虚席,食客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显然是生意极好。 沈濯却没有等,他们一出现,立刻就有小二来迎他们上楼,原是苏昱早在此处定好了座席,只等人来。 沈濯落座,等上菜的间隙,听到楼下惊堂木响,说书声来: “世人皆知,天地之初,鸿蒙未开,万八千岁,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天地合气,而万物自生。世间万物都离不开‘气’,天有阳气,地有阴气,草木有草木之气,凡人诞生后,又有了五谷烟火之气,仙人修行则倚仗真气灵气,南州城乃修仙圣地,自不必说……”12 “这老头气来气去的,还在说蒙学呢。”苏昱见沈濯听得认真,插了一嘴道。 台上那位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转而又道:“就比如南州城如今最负盛名的修仙世家天荫宗苏氏,其先祖青木子就是依靠一株灵木之气得道化仙,开山立派,据说此人一岁开蒙,三岁入族学,十七岁高中榜首,二十岁登堂拜相,官运一路亨通,之后却辞官回乡,遁入玄门,一朝悟道,创下天荫宗数千年修仙基业……” 苏昱抚额。 沈濯转头,问:“他是不是……是不是能听到、你讲话?” 孟靖尔哈哈笑,没等笑完,却听那说书人又道:“远的不提。近百年来靠江南灵脉之气得道者也不在少数,比方说前几年刚兴起的渔阳孟氏,听闻先祖发迹之时,不过是个砍柴的樵夫,大字不识,一看书就头晕,却不知怎么竟教他在上山砍柴之时捡到本稀世的功法宝典,这位祖宗少时读书别人求他读都不读,愣是个打死也不读,这会子却好学起来,央人来读给他听,他于山中一通苦心钻研,倒还真学出了名堂来,也是得了道、升了仙。” 孟靖尔登时变脸,笑意转移到苏昱脸上。 沈濯:“这位先生好像是冲着你们来的?” 沈榅见沈濯听了连结巴都好了,也是啼笑皆非,“是也不然,他天天胡诌,你再听听就知道了。” “说那孟氏做什么,他家不过瞎狗踩到屎——走狗屎运罢了!” “就是就是。” “还是说回江南四大家吧!” “对啊对啊……” “好好好,老朽依客官们的。既然提到了南州苏氏,那就不得不提浔州沈氏,苏氏以文冠绝天下,沈氏则是武中翘楚,要说这渡生宗沈氏可大有来头,别人家发迹功在一人,他家却有三位——这第一位正气浩然,一柄灵剑惊动天下,妖魔见之遁形,鬼怪见之求饶,真乃不世出的少年英才,他一出,世间的剑修,竟是无一人能与之相敌!” “第二位则是位姑娘,人长得花儿一般娇,手上那把刀也耍得花儿一般漂亮,你今日欲与她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她明日提刀将你头颅砍下挂树梢上,不愧是断情绝爱之刀痴也!这不自然么?也得道了。” “再说这第三位……啧,这第三位么,据说也是冰雪聪明,颖悟绝伦,其体质更是世间罕见,妙不可言!诸位可知道是什么——?” 听到这里,沈濯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他闷着一张脸,对沈榅道:“哥哥……他说的、他说的是我们呢。” 不错,这位说书先生所说的这三人正是浔州沈氏的三个稷阳学宫在修弟子——沈榅、元砚、沈濯。 那想必刚刚苏、孟两家的先祖事迹,也带有不少此人的杜撰成分了。 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真的不会被抓起来吗? 答案是,不会。 非但不会,酒楼中人还纷纷应和、踊跃回答: “我知道!不就是那传说中的蕴灵体?听闻世间只此一人,有这体质之人可生发至纯灵气,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这岂非是天道气运之子,天生的修仙圣体?” “可不是,真是人各有命,别人辛辛苦苦修炼攒的灵力,他一出生就有了,人比人气死人呐……” “羡煞我也!” “靠体质算什么能耐,得有命享才是正理,空有天赋而力不能及,如稚子怀金于闹市,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且看他担不担得住再说吧,不然福断了命没了,便是天生蕴灵圣体又如何?” 旁人都是低声议论,唯独这人嗓门大,突兀响起,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苏昱他们不约而同都去看沈濯的反应。 沈榅一向和颜悦色,听到这句也蹙起了眉,显然不悦。 而莫名被卷入风浪漩涡中心的沈濯…… 沈濯在埋头吃鱼。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不错,正是蕴灵圣体!” 他也不再卖关子,铿锵直言道:“世间仅此一人,贵不可言,说是天道气运之子也不为过。自数百年前四方降魔之后,天下灵脉枯竭,如今四方诸境灵气凋敝,仙门败落,多少人苦苦修行仍不得其法,却横出这么一号人物,气为万事万物之根本,而今天赐此等机缘灵泽,此人必定得道成仙,人挡杀人,魔挡杀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时,楼上某处雅间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 “说得好,赏。” 话音落下,只见不知何处而来的金叶子漫撒至台上,如金色星雨,纷纷而下,璀璨至极。《 》 5、第五回:道可道说道亦非道 “好!” 苏昱也出了声,倚着栏杆笑吟吟道:“先生这回书说得极好,我也赏,不仅要赏,今夜酒楼在场众人的单我也买了,请诸位吃好喝好。” 他一露面,满楼骚动,击掌者有之,欢呼者有之,探出脑袋去看苏昱真容者亦有之,一时间竟是纷纷沸腾起来。 “是天荫宗苏昱公子……” “谢苏公子请客!” “祝苏公子在来年稷阳榜上一骑绝尘,拔得头筹!” “那就是苏家的小公子?早听闻南州天荫宗苏昱公子才貌双绝雅量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何止呢,快看他身边人,想必就是浔州沈家那几位了,我说今晚上怎么好好的说起江南四大家来……” “真是风华正茂啊,稷阳学宫莫不是看脸选的弟子?怎么个个都长得这样好?” “什么看脸,学宫文武院各九场大试,那都是各大掌宫掌院严格把关的,修仙虽重天赋,但更重心性悟性,能入稷阳学宫的哪个是吃素的?某些个心术不正之流怕不是自己上不了台面,才躲在背后咒人家吧。” “哎呀,可积点口德的吧!” “听说小的那个才不过十四岁,也算是后生可畏了……” 酒楼内闹哄哄的,台上也忙着捡金叶子,乱作一团,说书人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都合不拢了,暂时也将讲江南四大修仙世家的事抛之脑后了。 苏昱笑眯眯看着沈濯,说:“确实不是吃素的,我们小濯可是吃鱼的。” 沈濯咳呛了一声,小脸通红,忙找水喝。 沈榅给他拍背递茶,沈濯捧着杯子,吃饱喝足之后,才想起来问苏昱,“你怎么请客……会不会、钱不够?” 明月山庄一向崇尚开支节俭,不讲究铺张浪费,在沈濯的印象里,只有长辈们才会这样请客,也多是在逢年过节之际,为了家族亲友交际往来罢了。 苏昱动辄就包下一整个酒楼的饭钱,出手这般阔绰,无疑是沈濯见过的同辈人中,最为财大气粗的一个。 元砚笑着对苏昱说:“师弟心疼你的钱袋子呢。” 这儿却有个一点儿也不心疼的,孟靖尔一边专心干饭一边道:“小师弟有所不知,你苏昱师兄他家里有矿,就是再请个十天十夜也使得,你就放心吃吧。” “胡说什么,吃你的吧。”苏昱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饭碗。 孟靖尔遂继续埋头哼哧哼哧扒饭。 沈濯又去看沈榅,见他神色平和,微微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看样子,应该也是认同孟靖尔那句话,并且不觉得有什么。 沈濯便不再问了。 毕竟刚才还有一个连面都没露的陌生人张口就是一片金雨洒落。 都说江南富庶之地,民丰物阜,而江湖刀光剑影,人心莫测,沈濯虽生于江南,长于江南,人生的前十几年,却从未远离明月山庄,见过外面的江南。 这外面的红尘天地,这片江湖,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不过初次离开明月山庄的沈濯初来乍到,又忘了许多前尘往事,对于某些东西不甚了解,也是情有可原。 本以为总算能好好吃饭了,谁料才消停一会儿,底下人又嚷了起来,“别说咱们江南四大家了,这都多少年的老生常谈了,不如说说北地上京吧!今年不是有许多上京来的王孙子弟入稷阳学宫听学吗?” 顿时有人附和: “这个好!就说这个吧。” “我也听闻这一届的京城王孙子弟很是出挑,据说今年新排的稷阳榜倒叫这些人闯到前面去了几个,南州的仙家后辈反倒不行了。” “谁知道是不是靠自己本事上的呢?如今王道仙道不分,稷阳学宫办了这么多年,我看也烂得差不多了。” “那稷阳榜也是仙道第一权威的榜,等有强过这个榜的再说吧。” “说说呗?说书老头儿呢?掉钱眼子里去了?” 金叶子捡得差不多的说书先生直起身来,清咳两声,有求皆应:“好!既然客官们想听上京王孙,那老朽不才,恭敬不如从命,便来讲讲这王孙们的来头。” “话接前头——数百年前邪魔祸乱凡间,四方濒临灭世,王朝与仙门百家联手,齐力降魔,损失惨重。自降魔一役后,魔道陨、仙道损、王道兴,至如今,天下灵气衰微,唯江南一地尚存灵脉。” “为挽救愈渐式微的仙门,也为了防止邪魔重现于世再度作乱,我朝自建立起,便是王道与仙道并行,大家也知道,江南四大修仙世家之所以以南州苏氏为首,正是因为南州苏氏是世间唯一一个儒道双修的名门望族。天荫宗先祖士子出身,以儒入道,修成儒道合一,其后人世代为官,仙道不通,则入仕,官道不通,则修道,如此家学渊源绵延逾千年,世人见了,争相仿照,有仙缘者拜入天荫宗,南州苏氏也由此壮大,衍生出如今的各大世家来。” “恐怕有人要问了,修仙修己,在于出世‘无为’,求的是长生,信的是天命,循的是道法自然,需避世不问苍生,不轻易干涉人间因果。为官治人,在于入世‘有为’,齐家治国平天下,则需投身红尘,见天地众生、涉万般因果,悲悯济世,不信天命,这两者怎么可以同时修呢?” “是啊。”沈濯也一副不解的样子,他问沈榅:“为什么呢?” “非也。”沈榅不疾不徐地回答:“剑可以入道,刀可以入道,儒自然也可以入道,未曾入世,何谈出世?无为之人,亦可有为,因果有定数,善恶有轮回,但求问心无愧,不论宿命奈何。仙道与儒道只是修行方式不同,却都是修心之学,境界共通,殊途同归,并不相悖。” “沈大公子此言不虚。” 说书人赞同道。 “因缘果报有定数,自在修心安天命,这也便是我朝仙道与王道可以并行的原因,儒者,治世之学,可以入道,王者,仁政之学,亦可入道,道可道,非常道,亦非非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世间诸气生于道亦归于道,若说气有形,道则无形……” 苏昱又插一句道:“这老头又开始道来道去的了,倒是说说王孙啊,谁要听你比兴了。” “是是,老朽又说远了,这就来说说上京王孙。”说书人直切正题:“总而言之,大椋王道与仙道并行,故而天下人皆可修道,百姓可,士族可,王孙子弟亦可,北地上京王孙虽是后起之辈,势头却也猛得很,依今年的稷阳榜排名来看,同样也是四家,且待老朽一一道来!”《 》 6、第六回:说王孙酒楼起纠纷 “你看到了吗?” 霍闲目光锋利如刀,落在酒楼那头,对端坐在对面的人愤愤道:“那个请客的就是苏昱,还有他身边那个,渡生宗明月山庄的沈榅,就是他几个前两天在出云崖把霍昭打了!昭弟他们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榻,这事你管不管?” 他对面坐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看着十七岁上下,一副生人勿近不怎么开心的样子,眉眼冷淡,声调更是冷漠:“不管。” “什么?!” 霍闲不可置信地转回头,一掌拍在案上,“还是不是兄弟了!他们把昭弟打成那样你没看见?还有你兄弟我,若非我身手矫捷躲得快险些就叫那些个歹毒之徒给乱刀砍成齑粉了!” 案上茶水抖三抖,对面之人仍不为所动:“不是你的人动手在先?” “放屁!你都不知道那童脸狼有多能装!昭弟根本就没碰到他,是他自个儿故意摔下去的。” 对面之人皱眉:“你进学宫之后是不是丢东西了?” 霍闲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熄火问:“丢什么了,没有啊。” 对面:“那你的脑子去哪了?” “……” 台上惊堂木一拍,说书人道:“上京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贵族分为四大家——霍柳周魏。先说今年的稷阳文武榜第一,柳氏与霍氏。世人皆知,大椋以武平天下,以文治天下,霍家和柳家的先祖,便是以战功创下基业,封侯拜相,其后辈虽大多不再从军,却也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到这一辈,家族仍然繁盛,其中亦不乏修道的好苗子。” “譬如这望郡霍家平西侯府如今的小公子,姓霍名闲字无拘,据说出生之际便有道人算出其身带三缘,乃是道缘、仙缘、佛缘,这可把霍老太奶给高兴坏了,常言道兵者不祥之器,行伍出身之人大都杀气重,至子孙后代亦受其害,多半无缘仙道,这位霍小公子一占便占了三样,今年稷阳学宫武试,果然就叫他给杀了出来、夺得了武院魁首。正所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稷阳学宫惯例,考中稷阳榜前排者可携带符合条件的修士入宫旁修,各大修仙世家多是携宗门之中的其余出色子弟,这位霍闲公子则是带了霍氏本家的兄弟进了武院。诸位可能又要问了,霍家毫无道学渊源,这万一霍小公子带进来几个酒囊饭袋怎么办,岂不是坏了学宫风气?” 酒楼上下再次喧闹起来: “是啊是啊,上京城那些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来学道,学得明白吗?可别修道不成走火入魔了。” “早说了稷阳学宫如今不行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进来了,假以时日必出大祸。” “也不能这么说,王孙子弟本来就可以修道啊,这都多少年的旧例了,要出问题早出问题了。” “……” “等等,我想起来了!前阵子那个把浔州渡生宗沈家的二公子从出云崖上推下去的,是不是就是霍家的弟子?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是叫……霍昭!” 沈濯正捧着孟靖尔先前买的菊花酒一口一口细细品尝,闻言微微眯起眼。 ……这人说什么? 把我……从山崖上……推下去…… 不是说只是打架么? 怎么…竟是下这么狠的死手么……什么仇、什么怨…… 霍昭。 鬼使神差地,沈濯想起了不久之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青袍公子。 众宾喧哗。 楼内有不少修仙子弟,对此事或多或少也都有所耳闻,江南仙门子弟和北地王孙子弟相处一向不太融洽,这件事早在他们之间传开,只不过掌宫怕事态发酵严峻,有意压下此事。 如今听到有人提起,大家的愤怒难免被激起了些: “霍家这是欺我们仙门无势,王孙子弟来修我们的道也就罢了,连我们的人也要踩一脚,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畜生,依我看,这样的人该赶出学宫才是,怎么掌院还将人留了下来?” “上头有人呗,霍家人都能进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无非打声招呼的事……” “铛——!” 一柄匕首从天而降,深深扎进了台上的红木案几中,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霍闲抱臂站在楼上,俯视台下:“说得不错,我霍家人什么干不出来?招呼已打,诸位继续。” 那说书的见楼上竟站了个活生生的霍家人,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起身拱手作揖致歉道:“霍小公子息怒,老朽并非有意冒犯,多有得罪,失敬失敬……” 霍闲扫视一圈,又道:“稷阳学宫旁修也要经过掌宫重重考验,什么酒囊饭袋仗势欺人,别说是入不了你们的眼,就是在我们霍家,也是要被打死的。我霍家人一向行得正坐得端,诸位也不用在底下人云亦云,如有不服,大可来战。” 他年轻气盛,一现身便如凶神恶煞一般,其言语听着是在放狠话,却又似乎颇有一番隐情,众人也不再高声议论,转为窃窃私语。 说书人亦道:“确实是这个道理,老朽也正要说这个呢。” 霍闲眉一拧,“还要说?” “罢了罢了,那就别说霍家了,不如说说柳家吧?” “是了,说说剩下三个吧!总不会今夜楼里都是你们稷阳学宫的人吧。” “……” 霍闲的脸色一时间变得难以形容的诡异,他有意开口再说点什么,又想到身后那个实在气人,索性不管,他反正是被围攻了一遍,火气正上头呢,让柳枭挨挨骂也没什么。 于是说书人又坐了回去。 突来这么惊险的一出,他是汗都下来了,可被众人架到这儿,不想说也得说,只好抹了一把汗,接着道:“那便应客官们的,简单谈谈苍郡柳氏吧……” 霍闲正打算好好听一听,却见柳枭突然起了身。 “哎?你起来干嘛?” “吃完了,走。” 霍闲知道这人是又犯他那什么少爷毛病了,他追过去,“欸,别走啊,你不留下听一听?没准儿他们夸你呢?你真走啊!我这还没怎么动筷呢——柳枭!” 这边柳枭下楼,那头沈榅等人也不再停留,匆匆离席。 沈濯受伤失忆之后,沈榅在他面前便有意避免提及霍家人,今夜这一出,确实是意料之外了。 好在沈濯看着面色尚可,苏昱偷瞥他神色,见他是一副吃饱喝足后的餍足模样,便也放下心来,前去付账。 然而店小二却道:“苏公子,今夜楼内的账已有人结过了。” “结过了?”苏昱疑惑:“谁结的。” “是和苏公子同桌的沈大公子结的。” 沈榅…… 苏昱往立在酒楼门口的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看了一眼,面色闪过一丝不愉,道:“知道了。” “好嘞,公子您慢走,下回再来。” 出了千樽楼,众人漫步于长街之上,苏昱缀在沈榅身后,一言不发,难得安静。 沈榅似是察觉到什么,放慢脚步,与苏昱并肩同行,问:“怎么了,晚上吃得不开心吗?” “开心。”苏昱开心得很,“要是沈大公子不抢着结账,就更开心了。” 沈榅失笑:“今夜是小濯的接风宴,原该我来请的。” 苏昱皮笑肉不笑:“是,接风宴要请一整个楼,沈公子不愧是江南天字第一号疼弟弟之人。” 沈榅有来便有往:“那苏公子岂不是江南天字第一号疼师弟之人?” 前面元砚听到两个人在后面争论这个,实在好笑,揪了一下沈濯袖摆,拉他一起听,“走慢点,你听大师兄和苏昱在聊什么。” 沈濯竖起耳朵,发现他们聊的好像和自己有关。 他迟疑地说:“……钱?” 元砚不以为然,“又不是没钱,也不知道在争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啊?”一边的孟靖尔加入他们的偷听小队,低着脑袋放轻声音鬼鬼祟祟道:“结账的事?账单善渊兄不是结了吗?” 善渊是沈榅的字,他们这一群人中沈榅最为年长,说是大家伙儿的哥哥都使得。 元砚拍他后脑勺,恨铁不成钢道:“这是结账的事吗?” “哦,我知道了!”孟靖尔被打一下便恍然大悟。 沈濯夹在这二人中间,越听越迷糊,“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他怎么听不懂? “小师弟还不知道吧,你苏昱兄在追你哥呢!”孟靖尔将这个稷阳学宫人尽皆知的秘密告诉了沈濯。 沈濯:“?” 追什么? 孟靖尔继续说:“不过苏昱这都追了几年了怎么还没得手,你们家大师兄也太难搞定了吧?苏昱哪里不好了,他怎么就不动心呢?不是我说,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 元砚瞪他,“你懂什么。” “你就懂?你不是修的断情绝爱无情道吗?” “我断情绝爱也比你聪明,学着点吧你。” 两人隔着沈濯斗起嘴来,沈濯的思绪还停留在“苏昱正在追求他哥哥”这件事上,只觉得耳朵边嗡嗡的,他不动声色加快脚步,将自己从这两个人中间抽离出来,挪到不远处独自消化。 苏昱停下脚步,“我是为了我自己,你少自作多情,说了我请就是我请,我可不想欠你什么。” “是我欠你。”沈榅格外好说话。 “善渊兄就非要跟我分得这么清?” 他们同年入的稷阳学宫,早亲近惯了,平时都直呼彼此姓名,若称什么字啊公子啊的,不是开玩笑,就多半是生气了。 沈榅正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是啊,架都一块儿打了,做什么分得这么清?欠来欠去的,也太见外了。” 两个十七岁左右的公子正走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说话的那个,正是今日在酒楼内为维护本家兄弟大出风头的霍闲。 苏昱正憋着气,看到这人直接炸了,偏偏霍闲还在那儿悠悠地拱火:“苏昱公子酒楼掷千金为博他人一笑,只可惜某人不领情,唉,柳枭,你说什么时候有美人为我一掷千金?那我得感动死吧?肯定二话不说命都给他,绝不辜负美人的心。” 柳枭冷冷道:“别说蠢话。” “啧,你怎么回事?”霍闲冷不丁被兄弟捅一刀,分外恼火。 但秉持着敌人在前不可自乱阵脚自相残杀的战略原则,还是按耐下来没有发作,重新提起笑来,以兄弟刺己之矛攻他人:“是这个道理了,为不爱自己之人一掷千金,这得是多大的蠢货才干得出来的事啊?苏昱公子你说呢?” 苏昱忍无可忍:“霍无拘!” “我在这呢,喊我干什么?” “前两天的打没挨够是不是?” “苏昱公子怎么知道?实不相瞒,苏公子那一招剑术我至今还回味无穷,久不能忘。” “是吗?那便让你再回味一二!” 说罢,苏昱拔剑。 霍闲就等他这一刻,“好,在场众人都看到了,今日是南州天荫宗苏昱苏公子先拔的剑,可别再说我霍家仗势欺人了!” 音落,霍闲也亮出剑来。 两道森寒剑刃在人潮喧嚣的夜市中闪着银色辉光,一齐越至屋檐上方,遥遥相对。 “不好,大师兄他们又和人打起来了。” 元砚见势不妙,连忙叫住沈濯。 沈濯闻言心下一沉,折返回来,一阵风过去跑得比元砚还快,灵巧地往围观的人潮深处钻。 刚从人群中挤出脑袋,就见一道寒芒,直冲他门面而来!《 》 7、第七回:重九夜红尘落细雨 暗刃直冲沈濯而来,事发突然,根本不由沈濯反应,他瞳孔睁大,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只听“铮”的一声,那不知从何处来的暗刃瞬间被打落,嵌入地中! 沈濯身子发软,被一股力扯到一边,一人拖着他站稳,沈濯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侧头看到正抓着自己的这人。 ——竟是不久之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位公子。 “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来了?那上头是谁呀?” “还能有谁,霍家和苏家那两位小祖宗,话说他们是真有仇啊?从学宫里打到学宫外,掌宫管不管啊,在大街上就动起手来,伤到人怎么办?” “上面的是霍闲,那下面这位不会就是他那本家兄弟霍昭吧?” “好像就是他,刚才在千樽楼里我见过他,和那霍闲是一路的。” “这看着挺正派一公子,怎么做出推人下山崖之事……” 霍昭…… 他真的是霍昭? 沈濯如梦初醒,甩开这人的手,和他拉开距离。 对方一愣,看向沈濯。 沈濯也看着他。 这人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只是被这样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沈濯心里多少有些发怵,脑袋也隐隐作痛起来。 好在这人并没有要跟沈濯说话的意思,顶着张冷若冰霜的脸盯了沈濯一会儿后就别开视线,仰头观战。 苏昱凌空一剑挥去:“霍无拘!你用暗器?” 霍闲抬臂横剑抵挡:“放屁!谁用那下三滥的玩意儿了,少胡乱攀咬他人!你们二对一我还没说什么呢。” 柳枭面沉如水,对上头和人打得难舍难分的霍闲喊道:“还打?赶紧滚下来。” 霍闲腹背受敌,立即吐血三升,“你怎么也帮他们?!” 沈榅其实也在观战,并未出手,他似乎亦是察觉到不对,当机立断,劝苏昱收手。 “苏昱,别打了,今夜人多,恐生事端……” 虽然和霍闲结仇,但从这为数不多的两次交锋来看,霍闲虽莽,却不是小人,不会使用这种阴邪歹毒的招数,沈榅又要盯着沈濯,又要关顾苏昱这边,难免分身乏术。 果然他话还没说完,数道刃光再次从四面八方飞来。 “小心——” 众人纷纷惊呼,电光石火之间,沈榅抬剑,汹涌剑气将朝他们涌来的暗器尽数斩落。 然而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却见又一波刃雨袭来,一时间竟是没完没了了! “有人浑水摸鱼……”苏昱这时也反应过来。 孟靖尔:“他大爷的!哪个王八蛋扔的刀片?” 沈榅:“元砚,先带小濯走!” 元砚:“别围着了,散开……都散开!上赶着吃刀子吗?!” “……” 街上乱成一锅粥,元砚挡完暗器,回头,岂料一个错眼没看住,沈濯就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踪迹。 她顿时色变:“不好,小师弟不见了!” * 沈濯是在躲开了暗器之后被人带走的。 他本来只想离那个霍家公子稍微远一点,才倒退走了两步,后背就碰到了什么人,街上本就挤得很,沈濯一心扑在战况上,便也没多当一回事,直到腰腹被一把揽住,他呼救都来不及,就这么被带走了。 这人也没带他走远,环顾四周,还是在街上,估计他和他那走散的兄长只隔了从街头到街尾的距离,两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酒旗飘飘,没有争执不休之混战戾气,只有人间烟火之美食香气。 唯一不妙的一点,就是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那个银色面具半遮面、一道红线缠腕间的黑袍公子——有点烦人。 “你要吃这个吗?” “喜不喜欢兔子灯?给你买一个要不要?” “那儿有套圈的,想不想玩一下?” “给你也买个面具戴,好不好?” “花糕吃不吃?脆枣呢?那……松子糖?” “……” 饶是这人声音再好听,也着实是有些聒噪了。 “我吃、吃饱了。”沈濯板着脸一一回绝,“也不想玩,哥哥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以沈榅他们宝贝自己的程度,他消失一会儿,不知道有多少人得炸翻天,沈榅肯定会心急如焚,元砚肯定会气得砍人,而他的父母,也肯定会受怕担惊到立刻赶来,将南州翻个底朝天。 那戴着面具的男人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停在一个香料铺子前静默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铺子老板娘当真以为他们是一对出门游玩的兄弟,笑盈盈道:“公子买两只吧,茱萸囊驱虫辟邪,给你弟弟佩是极好的。” 沈濯去扯他袖子,“哥哥?” 对方终于回过神,俯身问沈濯:“……你碰到陌生人也管他叫哥哥吗?” 当然不是。 只不过沈濯此刻小命捏在这个怪人手中,装乖罢了。 这人把自己带走了,也不杀自己,也不表目的,像只是纯粹带他来玩儿,沈濯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他不悦,落得个一命呜呼的下场。 他知道总有些人喜欢逗弄自己,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好玩儿,但也不乏带着恶意靠近自己的人,脑袋受伤之后,他忘了很多事,这会儿还不能很好地分辨出,眼前这个人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可不管这人是哪一种,丢失了许多记忆的沈濯目前能做且仅能做的,就是装乖。 沈濯用排除法:“你是霍家的人吗?” 这人露出的半张脸面色沉了一分,“什么蠢货,不认识。” 用这么好听的声音骂人,真是暴殄天物。 沈濯又问:“那你是认识我哥哥……” 对方脸色又沉一分:“沈榅那个废物?” “……” 沈濯无法容许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诋毁自己的哥哥,这会儿连要先保住小命的事也忘了,瞪着这人,一双圆猫儿眼中似有火在烧。 看到沈濯生气,这人反而笑了起来,甚至连原先低沉的语气都轻快了不少:“连弟弟都看不好,不是废物,那是什么?” 沈濯在心里将这人咒骂了一遍,面上却再不敢显露,意识到自己刚刚气焰太过嚣张了,赶紧耷拉下眉毛,示弱道:“我这么大了,可以看好我自己……你不要、不要这样说我哥哥。” 对方却不吃他这一套,“是么,那你怎么还被我绑了来?” 沈濯绷起脸。 对方这下装都不装了,朗声哈哈大笑,和沈濯见过的许多人一样,好像把沈濯逗得不开心,他们自己就开心了。 沈濯不想再理他,转身就走。 那人跟上来,穷追不舍:“怎么生气了?因为我说了你哥哥?” “好了,是我说错了,我再不说了,别气了?” “再理理我吧,沈濯?沈小公子,沈若慈。” 沈濯脚步一顿,他迟疑地回头,问:“你叫我什么?” 什么糯糍? 这人一晚上举止怪异怪话一堆,别不是发癔症认错人了吧! “没什么。”这人却淡淡道,他见沈濯终于肯赏脸跟他搭话了,也不再逗弄人,而是垂眸安静而认真地看着沈濯。 沈濯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这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带重量又带温度,沉甸甸地、热乎乎地包裹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那我、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他问这人。 这人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先俯下了身,将一个鼓鼓囊囊似乎是香囊的东西系在了沈濯腰间,系好之后,他站直身,轻声道:“再等一会儿。” 沈濯垂首看那香囊,不解地问:“等什么?” “等一个一定会来找你的人。” 他话音落,一滴水滴到了香囊上,在绛色布帛上晕开了水纹。 下雨了。 “重阳有雨大宜禾,来年丰收不肖说。”这人突然念起谚语来。 一缕略带苦涩的清香萦绕鼻尖,沈濯缓慢地、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抬起头,这么一会儿功夫,方才还在面前的人却已经不见影踪。 他在原地茫然地愣了会儿,随后四周张望。 不见了。 夜市通宵不息,一眼望去,周遭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人潮,月还是那轮月,月下之人,似乎也还是原先那些人,却又像是早已换了一波人。 今夕何夕? 今夕何年? 沈濯一时竟恍惚得有些记不清。 他如同和亲人走散的孩童,神色无助,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不知为何,他心里猛然涌起一股既汹涌又空荡的情绪,仿佛弄丢了什么东西,再也想不起,也再也找不回来。 那个人劫走他,又走了,来时不打一声招呼,去时也不打一声招呼,仿佛只是一阵过路的风,来到南州,稍作停留,顺势缠绕了沈濯一把,缠完就走,只有离开之前的那句话留了下来,在沈濯耳边,叮咛般一遍遍响起。 “重阳有雨大宜禾,来年丰收不肖说。” 重阳有雨,大宜禾,来年丰收,不消说。 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 沈濯想起了,今夜是重阳夜。 今夜是重阳夜,是沈濯跟随元砚师姐来到南州的日子,他晕了一路的船,到金陵渡口方才透上气。 今夜沈榅和苏昱给他安排了接风宴,沈濯喝了孟靖尔师兄为他买的菊花酒,宴上的菜色一绝,酒也好喝,还有人说书论道。 今夜一个戴着面具、手中缠着一道红线的陌生男人,在他的腰间系了一只香囊,里面放了吴茱萸、山苍子、菊花,可以驱邪防病。 今夜南州下了一场细雨,重九这一日下了雨,预示接下来一年将风调雨顺,百姓们的庄稼会有一个好收成…… 这个地方,这片江南富庶之地,有王道、有仙道、亦有红尘道,一个人进来就如沙子落入大海,像是很快就能被人潮冲散,消失不见,再也找寻不到踪迹。 但沈濯知道这只是错觉,因为就如同刚才那个人所说的,一定会有人来找他。 他只需要等,等一个一定会来找他的人。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最先找到他的人,不是沈榅,不是元砚,不是苏昱也不是孟靖尔,却竟然是……一个不久之前出手相助他两次、而自己却还是从那人身边远离的人。《 》 8、第八回:消误会两小无嫌猜 雨势变大了。 柳枭找到沈濯的时候,沈濯正站在街头一动不动。 大家都在忙着避雨,街上一柄柄颜色各异的油纸伞来来往往,唯有沈濯,失魂落魄地立在雨幕中,像是被人夺去了魂魄,仅剩皮囊身躯留在那儿,一个漂亮至极却了无生机的假人。 柳枭本无意来寻沈濯。 他不是那种好多管闲事的人,顺手的事做了就做了,若要他特意去做什么,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然而世间事大多总不如人愿,很多时候,越是他不想做的事,就越是会找上柳枭,因此柳枭总是被动地做了很多计划之外的违心之事。 比如说今夜抵达南州,如果不是霍闲非要大张旗鼓来渡口接他拉他一起去吃饭,他根本就不会走进千樽楼。 再比如不久之前,倘若霍闲不犯贱去挑衅苏昱他们,他也根本不会卷入这群人无聊的斗殴事件中,被人误会是霍家的人,还把沈家那个小公子在眼皮子底下弄丢了。 沈濯消失之前,最后一个接触的人,是自己。 虽然这件事和柳枭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但那些人显然不会这样认为。 看他们着急的样子,就好像沈濯这么大了却仍然是个不能自理又不能自保的易碎之物,这些人会为了他不计后果打一场接一场架,也会为了他露出慌张神色,变得不再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仿佛天都塌了一般。 属实可笑至极。 柳枭本无心插手这件事,只是想到若他放任事态发展不管,霍闲那个脑子缺根筋的蠢笨之物多半又会把事情搞砸,无论今日沈濯是死是活,明日学宫的流言蜚语一定都会像今夜从暗处而来的刀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往霍家身上扎。 而同为王孙子弟且和霍家交好、又在今夜现身此地的柳枭难保不会被殃及。 浑水搅沙,只会将水越搅越浑,为了此身的干净,也为了日后的清净,柳枭也只好出手,帮帮兄弟,也算是帮自己。 故而柳枭没有留在原地和那些人扯皮。 要解今夜之局,首先要做的是找到沈家那个小公子,找到了,人没事,自然万事大吉,一切好说。 若是没找到或者人有事…… 那就只能让霍闲自求多福了。 可是那个小公子会去了哪里? 会被什么人带走? 这条街这么长,人这么多,这样毫无头绪地找真的找得到吗? 万一人根本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是极有可能会发生的事。 甚至,最坏的结果,此刻已经出事了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柳枭蹙了下眉,原先在街市穿梭的步伐也缓了下来。 沈家那个小公子的事,柳枭在京中也有所耳闻,说是体质特殊,性格软弱,又在稷阳学宫被霍昭欺凌,这样的人要在外界立足并非易事,容易招祸,果不其然,这才刚回来就又出了事,不过他命还算不错,投生在了沈家,父母恩爱,兄友弟恭,就算本人真的如传言中那样除体质外一无是处,这世上也永远都会有人爱护他、维护他。 他那个哥哥那样疼他,想来早在沈濯身上下过许多功夫,必然有这类突发状况的应对之策,凭借信物也好,凭借感应也好,他要找沈濯应该不难。 但柳枭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柳枭来找沈濯的话,就如大海捞针…… ——这无疑是一件更可笑的事。 好在这片海并没有很深,柳枭的运气也很好,他没有花多大功夫,就叫他给找到了。 只是那根针为什么杵在那儿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是被什么人欺负了? 还是受了惊? 雨下这么大了,却连避也不知道避一下吗? 会不会是真的出事了…… 柳枭不再迟疑,他步伐逐渐加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朝沈濯而去。 * 一滴雨水从睫毛上掉落,沈濯眨了眨眼睛,仿佛才回过神。 远处那道墨青色的身影确凿无疑是直冲自己而来,眼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他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慌了起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那人又走近了。 沈濯再退一步。 那人更近。 沈濯转身拔腿就跑。 “别动!”身后人追了几步,朝他大喊了一声。 沈濯立时便又定住,不动了。 柳枭跑到他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喘着气问他:“你跑什么?” “我……我不知道。”沈濯也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 “你怕我?” “……” 是怕吗?可是又不太像,这感觉有点儿奇怪,沈濯一时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他摇摇头,又点头。 “果然是怕。”柳枭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声调重新变得冷淡,问他:“怕我什么?” 沈濯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你是霍昭吗?” “你觉得呢?” 这是沈濯觉得他是谁他就能是谁的问题吗? 沈濯不说话。 柳枭又问:“你希望我是不是。” 这要沈濯怎么回答? 一个出手相助自己两次的人,又在刚刚似乎很是担心地来找自己,沈濯但凡稍微多长一点心眼,就应该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传言中那个把自己推下山崖的霍昭,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一定就是传言出了什么差错。 总而言之,这不是希不希望的问题,是他极有可能把人误会了的问题。 他在原地沉默,又不知道走神儿到哪里去了,好像柳枭问了个多难回答的旷世大难题。 柳枭看到沈濯看着自己,他瞳色偏浅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干净清透如一汪可以一眼望到底的湖泊,长而卷翘的浓密睫毛上沾着细密雨珠。 淋了雨,按理是该狼狈的,他却显得更漂亮了,皮肤白得过分,唇色红润,一副气血充足的模样,仿佛刚才失魂落魄的是另一个人。 只是额头上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淡粉色的疤痕,在他堪称完美的一张脸上留下了唯一的瑕疵,看上去格外扎眼。 没等到回复,柳枭也不陪人傻站着,他把手遮在沈濯脑袋上,带着沈濯疾步走到附近的茶馆檐下避雨。 沈濯跟着他走,再次闻到他衣袍上那股清冷的雪后梅香味,他的衣袍也已经被打湿,是和沈濯一样在街上逗留了很久的缘故。 等到走到屋檐底下,沈濯突然开口:“我希望,你不是。” “……” 柳枭发现了,沈濯说话总是很慢,而且有时候会有些断续不连贯,现在还多了一个问题——反应慢半拍。 但尽管如此,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字正腔圆,毫不含糊,显然是有很认真地在说。 柳枭现在有点儿明白为什么有人说,沈濯好欺负了。 而沈榅那些人那般紧张这个弟弟的原因,柳枭也知道了。 雨下得更大了,雨丝细密如空濛烟霭,水珠顺着屋檐滑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许多水花,又落到低洼处,晕出一道道涟漪,那细小的波纹一圈接一圈,一圈绕一圈。 柳枭回他:“那我就不是。” 沈濯问:“真的?” “难道有假?” 沈濯又问:“那你是……上京来的吗?” “嗯。” 沈濯再问:“你是稷阳、稷阳学宫的人吗?” “嗯。” “那你在哪个院呢?” “文院。” 文院……竟然和沈濯同在一个院。 沈濯也闷闷“嗯”地应了一声,片刻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柳枭。”《 》 9、第九回:返学宫结清旧纠葛 “柳枭?” “你是说那个今年稷阳榜文院排名第一的柳枭救了你?!” “真的假的啊,他不是自从夺魁之后就没来过文院吗?连入学大典都没看到他人,我还以为他就是来学宫考着玩玩儿的。” “有小道消息说这人上一届也来应试了,而且应的还是武试,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留下……” 距离沈濯在街上失踪又被找到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沈濯最后平安回到稷阳学宫弟子苑,现在正坐在窗棂边,抱着个半人高的大包袱静静观雨。 屋内还有两个人,身形模样十五岁上下,皆着霜白色校袍,腰间佩玉牌,是和沈濯同住一处的文院弟子,一对来自民间的双胞胎兄弟,一个叫朝槿,一个叫朝葵。 兄弟两人长得极其相像,性格却有所不同。 朝槿安静——这一点有点像沈濯。 朝葵就闹多了,看到沈濯回来就追着他一通关怀,又叽叽呱呱问了许多问题。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沈濯就几乎将自己在家休养到今晚发生的种种,都说给了他们。 朝葵听到柳枭就滔滔不绝,朝槿也眼冒微光,看样子,他们应该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文院第一很是崇拜好奇。 沈濯问:“那他、武试是第几?” 朝葵说:“这咱们就不知道了,反正最后是你哥拿的第一。不过这人文试这么厉害,武试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说到这儿,他又问:“对了,你哥去哪了?怎么不见他人?” 沈濯说:“他回去了。” 其实是领罚去了。 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殴一事不知被谁给检举到了掌宫那里,他们一行刚到稷阳山山脚下,打架的几个就被学官请去了学宫惩院。 动了兵器的统统没逃过,只有沈濯和柳枭被放了回来。 “这样……”朝葵看了一眼他的包袱,叹了一口气,语气失落地问道:“你真的要搬走啊?” 沈濯点头。 是的,他刚回到学宫,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行李,搬家挪窝。 沈濯收拾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反正这里的事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跟第一次来没差别,那住哪儿都是一样。 可今夜和朝槿朝葵二人相处了这么一会儿,沈濯只觉二人都待自己友好,朝葵虽然话密了些,沈濯却并不反感。 但他还是要搬,因为霍昭——那个传闻中把他推下出云崖、害得沈濯受伤的人,也住这儿。 学宫弟子四人一院,大家同吃同住共同修行,彼此之间自然是要亲近过旁人的,其实离得近了有些摩擦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沈濯这事确实有些太过了。 事到今日,沈濯也有点儿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和霍昭发生了什么矛盾,竟然会闹成这样。 但也只有一点儿。 毕竟能和人闹成这样,一定是很不愉快的事,沈濯磕了个头破血流才好不容易把那些糟心事忘了,可不愿重新再想起来。 屋子外传来脚步声,朝葵从窗户口探出脑袋去看,说:“肯定是接你的人来了。” 他并不想沈濯搬走,思索着要怎么做能再争取一把,将人留下,就算留不下,也想着该怎么敲打来者一番,好让沈濯到下一个住处好过一些,事实上,除了霍昭,这里的其他人都很喜欢沈濯。 他猜的没错,来者确实是来接沈濯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来的那个,不是旁人,竟是那个学宫上下皆知、这一届的文院排名第一—— “妈呀,怎么是柳枭?!”朝葵连忙把脑袋又缩回来,拉着沈濯的手激动道:“文院排名第一的柳枭来接你了!” 说话间一道高挑的身影踏进屋内,柳枭换了一件月白大袖衫,衣袂飘飘,显得他更为落落出尘,更像个修道的小仙君了。 他进来先是环视一圈,随后走到沈濯跟前,问:“收拾好了吗?” 沈濯站起来,说:“好了。” 柳枭又往他的包袱上瞥了一眼,“就这些?” “嗯。”其实沈濯觉得已经很多了。 柳枭抬手,将沈濯的行李收入储物戒,说:“走。” 沈濯向朝槿朝葵告完别,提步跟上。 “怎么是你来……去、去哪儿?”对于来接他搬家挪窝儿的人是柳枭这件事,沈濯表示惊讶。 柳枭说:“你哥暂时回不来,托我来接你。” “那我今晚跟谁住呢?” ——虽然他并不认识文院的其他弟子,但沈濯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问一下。 柳枭欲开口,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沈濯紧跟着他,险些撞上,他稳住身体,也随之停下来,顺着柳枭的目光看去。 只见院落门口,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公子正站在那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对方昂着头,面容高傲,右手拳头紧紧握着,似乎是在……生气。 沈濯听到身后朝葵说了声:“霍昭怎么也来了……” 霍昭,原来这个人才是霍昭。 沈濯站直身,那霍昭朝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但还没到跟前,柳枭在前面的身体微侧,是个禁止人靠近的意味。 霍昭应该是认识他,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也不再上前。 “有什么事吗?”柳枭道。 “我想和沈濯说两句话。”他的意思是让柳枭他们避退。 柳枭却道:“在这里说就可以。” 霍昭的拳头握得更用力了,几乎可以听到那骨节磨擦响动的声音。 沈濯说:“你说吧。” 霍昭看着他,话纠结了好一番才出口:“你的伤好点了吗?” 这人竟然先关心自己,沈濯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 “那就好。” 霍昭说完,沉默。 他盯着沈濯许久不再开口,柳枭就问:“说完了?” “没有!”霍昭慌忙否认,又是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出声,对沈濯道:“我那天不是故意的……” 看他的样子,像是真的有什么难言苦衷,然而不论究竟是不是故意,沈濯已经没办法再给霍昭回答。 沈濯说:“那天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 这是句实话。 听到这句话,霍昭目光闪动,面色凝固,仿佛没反应过来。 沈濯又补充:“是我,忘记了。” 柳枭皱了一下眉。 他一句忘记,轻飘飘两个字,却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重重压在霍昭心口。 霍昭来找沈濯之前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会发生的情景,却没有料到沈濯会说“忘记”。 忘记的人可以把一切都翻篇,重新开始,但记得的人不会,霍昭尽管说了“不是故意”,却也知道这话有多苍白无力。 害他跌下山崖或许不是出于本意,但从沈濯进入学宫之后,霍昭因为沈濯靠体质混入学宫一事而多次挖苦为难于他,却是板上钉钉,不可否认的事实。 世人都说,霍家人军户出身,杀孽太重,无缘修道,霍闲是唯一的例外,霍昭出身一般,只是霍氏极偏远的一条旁支,是沾了霍闲的光,自幼跟随霍闲习武修道。京中王孙子弟多高傲,他信奉的也是军伍中那一套,能者上庸者下,而凭借体质入学宫的沈濯,自然无法入他的眼。 世人对霍家总是严苛,既要说行伍之人粗鄙,又要求他们做战无不胜之兵,对于沈濯这种天赋有余后天不足者,反而可以有无限包容,这叫霍昭如何能服气? 又见沈濯性格温吞,天天在跟前晃,许多人都奉承他捧着他,便更是心中窝火,因此一些冷嘲热讽之言也毫不顾忌地往外说,反正沈濯总归是那样,任凭搓圆捏扁,好像怎么欺负也不会怎么样。 于是就越发肆无忌惮,在路上碰见故意去撞他一下,把他画好的符咒弄坏,抓蛇放到他被子里去吓他,沈濯始终都没有说什么,直到那天在出云崖,他们起了争执,动起了手来。 那天带着人在出云崖拦住沈濯,无疑是霍昭做的最过火的一件事,他当时确实没有起过推沈濯下山的念头,而至于沈濯为什么会掉下悬崖,这个原因,霍昭却不想再深思。 抑或者说,不敢深思。 都说兵者凶器,可没有拿起过凶器,也会成为杀人凶手吗? 霍昭最初不肯承认,他告诉霍闲,是沈濯故意的,沈濯故意摔下山崖,想要陷害自己。 可是在这之后的某些时刻,他的心里也会闪过些许悔意。 什么样的人会不惜用性命去陷害一个人? 一定也是受了委屈伤害,被逼无奈,就算这其中有一时偏激冲动,可那个让他做出这样可以说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决定的人,难道就真的一点没错吗? 沈濯又真的是为了陷害他吗?倘若不是呢?倘若是沈濯承受不了霍昭的话一时犯了糊涂呢?他家人那么疼爱他,只怕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过重话,学宫上下都传沈濯除了体质一无是处,不及他兄长万分之一,是走后门才得以进的文院,虽是些风言风语,对他起不了什么实质影响,可人心都是肉长的,霍昭被人骂一句莽夫都要和人打一架,沈濯听了这些又怎么会好受?他年纪又还这样小,心智未成熟的人,有时候会做出一些不顾后果的伤害自己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锋利更有甚于刀刃之物,那些口无遮拦的、或有意或无意的恶意言行,也可以是一把杀人的利刃,看似无足轻重,却有着可以诛心的威力,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霍昭虽是军户子弟出身,却并没有沾过血、杀过人,他听父亲说,有些人会把自己杀的第一个人记一辈子,到死也不会忘,如果霍昭背上的第一条性命是沈濯,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一辈子。 沈濯看似怎么欺负都无所谓,但也好像并不是这样。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又能说什么? 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已出口的话再收不回,沈濯额头上的那道浅浅的疤还在那儿,明晃晃地昭示着霍昭都对他做过什么。 “对不起。”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这三个字能说。 霍昭看着沈濯,他们是相仿的年纪,今年都不过十四,沈濯还要再小几个月份,连今年的生日都还没过,如果这些嫌隙裂痕都不曾有,他们或许是可以做朋友的。 沈濯却没有和他计较什么,他轻轻说:“已经、已经过去了。” 确实已经都过去了。 如今一切皆忘,那些不好的回忆,他也不想再记起,沈濯好言好语,希望霍昭也不要再提。 按理说,被原谅了,应该要松一口气才是,但霍昭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儿快意。 难道是还在担心自己记恨他? 这是不可能的事,沈濯此人,是从来不记恨别人的,这一点想必大家也知道。 可是为什么霍昭还不走开? 沈濯伸手去扯了一下柳枭的袖子。 柳枭会意,对霍昭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 “嗯。” 柳枭像是早等得不耐烦,他拉过沈濯的胳膊,一个多余的字也懒得再说,带人离开了。《 》 10、第十回:别往事入住清幽院 接下来的一路,沈濯都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地跟着柳枭,离开弟子苑,路过好几处弯弯绕绕的亭台轩榭、山间小径、小溪流水,才终于到了他的新住处。 ——是个格外清幽的院落。 还没到地方,沈濯就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意,天地静谧,耳边唯有唧唧之虫鸣、啾啾之鸟叫、呼呼之风响、簌簌之林动、潺潺之水流声,一路过来,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沈濯几乎以为自己到了什么世外之地,从此无需与人交际,过问世事,只需逍遥世外,做个隐士。 又或是关在这儿闭门苦修,修不成则不准出……他有点儿疑惑柳枭是不是带错路。 但很快,视野中就出现了院落,远远便见几点烛光隐在林间,走近来,是一道圆拱门,门上题“春涧中”三字,旁边立一块巨石,上以小篆刻“天意怜幽草”。 过了门同样也十分安静,不见人影,亦无人声,庭院中栽了一片小毛竹,还有几棵桂树和梅树。 沈濯离开弟子苑那会儿雨势便已经转小,至现下已云销雨霁,月出空山。月色下,庭中积水空明,花木交错扶疏,香气宜人,柳枭带着沈濯穿过回廊,引他入屋。 屋内窗明几净,十分宽敞,陈设布局简单雅致,和他先前住的弟子苑迥然不同,沈濯不禁问:“我以后……就住这儿吗?” “嗯。” “那这里、还住了谁?” 虽然这地方清幽得不像是个住人的地方,但毕竟这是在学宫里,这么大的地方,肯定住的不止他一个人。 柳枭说:“我。” 沈濯说:“啊?” “你很意外?” “……” 他不该意外吗? 毕竟他眼前的这位是传说中的文院第一,而沈濯,不过是个空有蕴灵体而对修道一无所知的废物点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约就是这么个情况。 没有想到学宫给第一名分到的是这么好的院子,听说柳枭两个月没来学宫掌宫和掌院都没说什么,看来考第一还是有很多好处的,怪不得大家都想考第一。 “那除了你……还有谁呢?” 按照四人一院的惯例,这里至少还应该再有两个人。 沈濯希望他们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物。 尽管这学宫里的任何一个人,估计都比他厉害。 柳枭说:“你还希望有谁?” 沈濯发现,柳枭很喜欢不直接回答别人的问题,而是反问。 这个问题,沈濯却没法回答柳枭。 如果要他在学宫选,他一定会选沈榅,还有元砚。 但沈濯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首先,沈榅他们都是上届弟子,而且他们都在武院,元砚更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无论如何,学宫都不会给沈濯这个特殊待遇。 其次,一个蕴灵体沈濯就已经很是承担不起,要再有什么特殊待遇,那他走后门的流言,就要坐实了,即使学宫愿意让他选,沈濯也不能这样做。 此外,还有一个最为棘手的问题——沈濯怀疑自己真的是走后门进来的。 要不然就是他跌下山崖时真的把脑袋摔坏以至于修行相关的知识都忘记,不过后者可能性目前看来并不大。 “想好了吗?” 看他似乎真的在冥思苦想,柳枭突然出声。 沈濯摇头。 柳枭看着他,过了会儿,说:“想也没用,这儿就我们两人住,没别人。” “……啊?” 柳枭又问:“很意外?” 何止是意外,沈濯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发现,他可以接受很多人一起住,也可以接受一个人住,但没有办法接受,只有两个人住。 这意味着,沈濯白天从文院学习完离开回到住处,有且仅有一个人可以面对,就是柳枭。 而他们日后除了同住,还极有可能同吃、同行、同修。 可是柳枭是文院第一,而沈濯…… 柳枭:“你在想什么?” 沈濯:“我、我……” 他在想现在更换学舍还有可能吗?来得及吗? 沈濯不敢问,他如今还没有和柳枭结仇的资本,一个霍昭就已经把他整够呛,他的脑袋虽然说还算坚硬,但要是再挨一次摔,沈濯能不能活下来另说,就算活下来,难保他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傻子。 “我有一个问题。”柳枭说。 “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 是的,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待在明月山庄,在来学宫之前,沈濯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山脚下的几个村落,而且都是在长辈们的陪同下。 沈濯点头。 他想要解释:“因为我的体质有点特殊……” 他的体质有点特殊,在别人看来,是无上天赋,在沈濯的家人看来,却是无上枷锁,沈濯不能受一丁点儿伤,否则就会有性命之虞,所以沈家人一直都将他保护得很好,就将他养成了如今这样。 要是一直待在明月山庄便也罢了,然而要行于世间,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你不能受伤?”柳枭似乎也猜到了。 沈濯点头。 这在明月山庄不是秘密,虽然沈家人有刻意对外界隐瞒,但这种事要遮掩也难,正所谓财大有险树大招风,世人何其精,江南四大修仙世家一举一动都在天下人眼中,一点风吹草动便是江湖皆知,柳枭就算从前不曾听闻过,凭借他现在已有的消息和他那颗聪明的脑袋,要猜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柳枭看出的也远不止这些,他说:“那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你不能受伤,为什么身边没有人跟着?” 在上京城,凡是贵族人家出行,身边都有一堆护卫随从,以保证主子人身的绝对安全。 就是此时此刻,看似无人的院落中,仍然暗中潜伏着数位柳家宁北王府的死士,这些人皆训练有素,武艺高强,但凡柳枭有一点危险,他们会立刻出现。 沈濯这样的出身和体质,那他的家人就更该重视这些才对。 因此沈濯会掉下山崖这件事就很让人困惑。 要么,是跟着他的人失职了。 要么,就是沈濯身边根本没有人跟着保护。 ——这就更矛盾了。 既然沈家的人为了避免沈濯受伤甚至都不肯让沈濯出远门,那在把沈濯送出山庄后,为什么反倒让他屡屡出事? 所以柳枭说不应该。 沈濯说:“有的。” 柳枭问:“那人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如果有危险,他们、会出现。”沈濯离开前,他的父母是这么说的。 柳枭对沈濯这句话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至少从今天发生的事看来,沈濯碰到危险的频率并不低,而沈家的防卫,可以说是烂得一塌糊涂——在王府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怎么了吗?” 沈濯觉得柳枭的脸色有点差,他好像总是不高兴,不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地冷着一张脸,说话的时候就说着话冷着脸。 沈濯总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惹得他不快了。 但沈濯是万万不能惹到柳枭的,如果惹了他,沈濯以后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很难。 他一双眼有些不安地看着柳枭。 “没事。”柳枭把储物戒递给他,“去收拾,早点休息。”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沈濯叫住他,似乎想说什么。 整个晚上,沈濯看上去都有些不安,看来是真的不曾出过远门,先前表现得不想跟柳枭一起住,现在又像是离不开他,怕成这样。 柳枭道:“我就在隔壁东院,有事喊我就行。” 说完这句,柳枭转身,离开了屋子。 * 从屋子出来,柳枭却没有再动,而是站在屋檐下,望着庭院。 不多时,一道黑色的人影在柳枭身后显现,“公子。” 柳枭说:“何事?” 来者是柳枭的亲从,名叫言宋,开门见山道:“殿下来信了。” “给我。” 言宋将书信递上。 柳枭打开书信,看了一会儿,又将纸原封不动折了回去。 “殿下在信上说什么?” “没什么,要我帮忙照看一个人罢了。” “沈家的小公子?” “嗯。” 言宋口中的殿下不是别人,正是大椋王朝当今的长公主,柳枭的母亲,宁北王府的女主人。 作为一个随从,按理不该过问主子太多事,但言宋自幼就跟着柳枭,是被当作心腹培养的,柳枭待底下人从不端主子架势,所以言宋偶尔也会和他聊两句。 言宋知道柳枭和长公主素日里并不亲近,尤其柳枭长大之后,长公主几乎就没怎么管过他的事,柳枭要做什么,她从不插手,她也很少拿自己的事要求柳枭,而今日竟会为了一个外人特意递了封信来,这沈家的小公子来头可真不小。 然而不管怎样,二人到底都是至亲母子,哪怕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只要能让两个人产生点联系,有总比没有的强。 柳枭说:“今晚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他是在问今夜在街上使暗器、劫走沈濯的人有没有找出来。 言宋办事很快,答道:“使暗器的抓到了,还在盘问,属下猜测是江南仙门世家的人,多半是冲着霍小公子去的,至于带走沈小公子之人,暂时还没查到眉目,对方隐藏得很深,应该是位高人。” “继续查。” “是。” 言宋说完之后又消失在黑夜中,柳枭在檐下站了会儿,转身,看到沈濯站在门口,正看着自己。 他走过去,问:“怎么了?” 沈濯说:“我哥哥他们……” 果然还是担心,估计是刚才忘了问,现在看到言宋向柳枭汇报事情又想起来。 柳枭道:“在惩院,每人领了二十鞭。” 听了这话,沈濯面色瞬间变得更忧愁,好像宁可这二十鞭打在他自己身上,分外担不起似的。 柳枭说:“怎么,心疼了?” 沈濯说:“都是、因为我……” 小小一个人,倒爱揽事。 柳枭说:“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如果不是沈濯被人欺负,他们也不会结仇,不会打架,也就不会受罚,这些人都是学宫中最优秀的那一批人,堪为众学修之表率,往日只有被夸的份,哪里受过这样的罚。 虽然柳枭好心安慰他,但沈濯并没有感到好一点。 “霍闲做事不动脑子,今夜之事由他挑起,是他要长教训。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来教他,你没必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至于沈榅和苏昱……” 沈榅和苏昱,自然和霍闲半斤八两。 柳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换了个话题,“今夜带走你的人是谁?” 柳枭的话题转得很快,沈濯的注意力也很快被转移。 只见他绞尽脑汁般地想了想,回道:“是个很奇怪的人。” 其实他之前就向沈榅形容过,柳枭也听了一二,确实是个怪人。 “不过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坏事……”沈濯把之前讲过的话又说一遍。 “是吗?” “是吧……他就陪我逛街,哦,还给我、给我买了一只香囊……” 这是沈濯不曾提到过的。 “什么香囊?” 沈濯将腰间那只茱萸囊解下来,“这个。” 柳枭摊开手,“给我。” 他是想要查看一番。 沈濯便只好递给他,柳枭接过香囊,放在鼻尖嗅,沈濯看着他,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那个人应该不会在街上买的东西上动手脚……如果要害沈濯,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柳枭也确实没闻出来什么,“没问题。” 说着没有问题,却没有将香囊还给沈濯。 沈濯只好自己讨要回来:“那、那还给我吧。” 柳枭:“你还要留着?” 沈濯:“不可以吗?” 柳枭:“一个陌生人,还不知道是好是坏,你留他的东西做什么。” “可是他真的没有做什么、坏事。”沈濯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柳枭冷笑。 沈濯不解,“你笑什么。” “笑你天真。” “……” 他是真的天真,难怪连霍昭那种人都能欺负他,柳枭人生前十六年没有见过像沈濯这样的人,而今夜遇见了,或许是上天注定要让他教教沈濯也不一定。 既然沈家的人都没有教过,那柳枭只好尽一下同修者的本分,教一教沈濯,“有的时候,看似没有干什么坏事,可能代表他要干一件最坏的事。” 沈濯:“……” 什么坏事? 为什么总有人想要对他做坏事? 而且为什么他总觉得柳枭现在干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呢? 沈濯不明白。 他从柳枭手中夺回香囊,没再理人,转身回屋去了。《 》 11、第十一回:落霞峰弟子见掌院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柳枭来喊沈濯起床,带他去食堂吃早饭。 稷阳学宫是个由多座高耸入云的山头共同组成的修仙学府,不用灵力的话,逛完几座山头大约要花上数月。 沈濯不认识路,灵力使用得也不怎么熟练,只能紧紧跟随柳枭。 奇怪的是,柳枭分明也是初次入学宫,按理来说,应该和沈濯一样,是个不认识路的路痴才对,但他对这里却似乎十分熟悉,或许是用了什么探明方向的术法,毕竟这人是稷阳榜文院第一,在这方面自然是炉火纯青。 朝槿朝葵他们听到柳枭就心潮澎湃的心情,沈濯这会儿也能共情一二了。 到了膳食堂,沈濯点了一份素粥,坐那儿一边吹一边捧着喝,柳枭过来的时候,却见他手中端了满满一堆吃食,甚么粟米羹、鸡子茶、蒸饼馒头……诱人香气直往沈濯鼻子里钻。 沈濯惊讶:“你、你吃这么多?” 第一名的食量原来是这样的,那看来沈濯是永生永世做不了这个第一了。 柳枭把吃食一一放下,说:“一起吃。” 沈濯轻轻响了个饱嗝儿,“啊?我、可是…我已经吃饱……” “……” 沈濯吃饱,并且沈濯已经放下了碗。 他看着柳枭吃。 柳枭虽然拿了一堆吃的,但进食时却并不狼吞虎咽,十分端庄优雅。 他一定是在家里食不言寝不语的那类人,吃饭就好好吃饭,不像沈濯,在饭桌上,总是爱走神。 沈濯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快吃好了,才问:“我们今天的安排、是什么?” 实不相瞒,失去记忆的沈濯已经忘了在稷阳学宫修行是个什么体验,对于接下来的安排,也全然不知。 柳枭说:“先去掌院那里报到。” 报到…… 是了,柳枭一个自从考中就没来过学宫的,以及沈濯一个修了两个月不到就回家养伤的,他们确实是需要先报个到来着。 不然突然出现,未免也太过冒昧了些。 “那、报完到呢?” “上早课,练功。”柳枭抬眼看他,“你在家没有修炼过?” 浔州沈氏怎么说也是四大修仙世家之一,沈濯这种特殊体质,就算要防受伤,也不该放任其荒废功课、白白浪费天赋才对,这个明月山庄到底在搞什么? 还是说他是掉下山崖之后摔伤脑子才变成这样? 柳枭想起,沈濯说过,他忘记了。 既然可以把霍昭这个人都忘了,那么把修行过的东西顺带也忘了亦并非没有可能。 “修过的。”沈濯解释,“但我修为、还只停在,炼气……” 他似乎很不情愿将后面那两个字说出口,本来话就说不流畅,这下更是磕巴了。 修仙界修为等级分九大境界,第一境通灵,二境炼气,三境凝心,四境入世,五境悟道,六境渡劫,七境大乘,八境化仙,九境,也就是最高一境,为神域。 四方降魔一役后,如今的仙门已大不如前,修为能至渡劫就已经是极为难得了,突破大乘境者则寥寥无几,化仙与得道飞升无异,数百年来皆无人能做到这一点,神域更是只听过没见过。 稷阳学宫弟子的修为虽说目前还到不了后几境的高度,可再怎么也该在入世左右,像沈榅他们已经到悟道后期了,而沈濯竟然才停在第二层炼气…… 他可能真的没怎么修行过。 柳枭问:“炼气几阶?” 沈濯又慢吞吞地:“初、初阶……” 不管几阶,在柳枭面前大概都是不够看的。 柳枭修为会是哪个境界呢? 不消说,文院第一,修为必然只高不低。 沈濯好奇,但沈濯没有问,反正他后面肯定会知道。 好在柳枭也没再说什么,像仅仅只是关心一下他如今舍友的修行情况而已。 沈濯便也安心下来。 没有被第一名瞧不起,是个还算不错的开端,希望接下来可以继续保持。 * 落霞峰,是稷阳学宫数座云雾缭绕山头中的一个。 文院的掌院住在这里。 沈濯来报到的时候,恰好碰到掌院起床。 是的,起床。 堂堂大椋王朝第一官方修仙学府稷阳学宫的文院掌院,竟然起得比弟子还晚,真是闻所未闻,让人大为吃惊。 两个扎着双髻的小道童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神情略显抱歉,表示让沈濯和柳枭等一等。 弟子等师父,是应该的。 沈濯说:“好。” 柳枭说:“一刻钟。” “……” 沈濯惊讶地看了柳枭一眼。 柳枭的脸色虽然并没有到不耐烦的地步,但也称不上多耐心。 ……所以文院的第一竟可这般放肆吗? 这和爬到师父头上扯师父胡子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这个掌院并没有胡子。 ——只见柳枭话音才落,那扇门便“欻”地一下被推开,一道身影疾步而出,带来一阵清风,来者极为年轻,似乎不过三十,着一身鸦青道袍,手中捏一柄折扇,扇柄画了一枝竹枝。 这人见了柳枭,脸上迅速堆起笑,又飞快变脸,拿竹扇往左右两位道童脑袋瓜子上一人赏了一下,斥道:“往日怎么教你们的,有弟子来怎么不进来通报?竟然还让人站着等,真是没礼貌!” 说完他又打开扇子朝自己直扇风,仿佛被气得不轻,急需降火。 沈濯:“……” 在沈濯看来,能坐到稷阳学宫掌院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和渡生宗掌门长老们是差不多的年纪,不说白发苍苍,仙风道骨,至少该是个稳重老练、一眼看去就极有威望与号召力的端庄正经之人。 然而眼前这位青年男子,却无论如何都和“端庄正经”这四个字搭不上边。 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掌院赏完道童,又来赏沈濯,拉着沈濯的手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又对着他额头上那块疤发出了两声似乎是心疼的怪叫,“哎呦喂,我天呢,这可得疼坏了吧?” 沈濯身上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他忍了半天才忍住没有把手抽回来,顶着掌院关怀备至的目光道:“不、不疼……” “傻孩子,哪能不疼呢,伤在徒儿你身,疼在掌院我心呐。”心疼坏了的掌院给他交代道:“霍家那小混蛋本掌院已经收拾过了,沈徒儿莫怕,为师保证往后学宫里再也不会有此类恶劣的事件发生!” 柳枭似乎是终于看不下去,他握住沈濯手腕,把沈濯的手从对方那里解救出来。 “你别逗他。” 掌院遂收手,目光投向柳枭,“好的世子,数日……” 柳枭打断:“在外面别叫我世子。” “好,柳徒儿。”掌院很快改口:“数日未见,别来无恙,今日再见,爱徒看上去比以前开朗多了。” 开朗。 沈濯不知道掌院是怎么从柳枭那张看谁都不高兴的脸上看出开朗这两个字的。 想拿这人开刀还差不多。 掌院热情寒暄一番,将二人引入屋内,请人入座,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才终于问起正事,“对了,你俩今日登门,是有什么事吗?” 柳枭喝着茶,没理他。 看样子,他应该很后悔今天带沈濯来了这里。 于是只好沈濯来回答:“回、回掌院,我们是来报、报到的。” “报到?”掌院疑道:“报什么到,你们不是已经报过到了吗?” 沈濯是报过,但那也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吧? 至于柳枭,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不需要走报到这一道程序的。 掌院又道:“说到报到,我记得我昨夜也给你们说过道了啊。” “什么昨夜?”沈濯没听明白。 “说书。”柳枭提醒。 沈濯反应了一会儿,盯着掌院的脸逐渐回过味来,他睁大眼:“你、你你是千樽楼那个说道、道道……” 掌院学他:“对、对对,我就是那个千樽楼说道、道道的说书老头儿。” 他折扇一开,掩面而笑道:“怎么样,本掌院给你二人讲的这道之一课,听完感觉如何?” 到底是稷阳学宫不给学官们发俸禄导致堂堂文院掌院居然还要在外说书挣钱,还是这个掌院在王朝和江湖中有着多重身份? 沈濯问:“你是特意给我们讲的?” 掌院答:“对啊,你们俩一个旷课,一个休假,都没来学宫上课,为师只好亲自给你们开一遍小灶了。正所谓求仙需问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这个道字,你们可要好好参悟啊。” 没听懂,但沈濯点头。 掌院亲自授课,实在是受宠若惊。 并且现在看来,柳枭根本没有上这一课的必要,这个掌院他多半是讲给自己听的。 可是,为什么呢? 管他为什么,总之先感谢:“弟子、谢掌院教诲。” 这一句把在柳枭那儿屡屡碰壁的掌院听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他看沈濯的目光顿时又多了许多长辈的爱重,“爱徒无需多……” “说完了没有。”柳枭再次打断。 掌院看向他:“柳公子有话要说?” “没有。”柳枭放下手中茶,起身,眼神示意沈濯也动,沈濯迅速接收,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柳枭:“没别的事先走了。” 掌院喊住他,“哎,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柳枭停下刚要迈出的脚步,对沈濯说:“你到外面等我。” 沈濯应好,向掌院道别,立刻开溜。 他脚步飞快,逃也似地出门,如避洪水猛兽,绕过拐角时还差点滑了一下,掌院望着他背影直笑,“哎呦,真是个傻小孩,沈家怎么养出来的,这性子可真好玩儿……” “喻时微。” 喻时微,掌院的大名,被柳枭带着警告的意味直呼出口。 喻时微这才有所收敛,不笑了,“听说你把他接到了春涧中?” 春涧中,柳枭在稷阳学宫里的住处,从来只有他一个人住。 世人皆知,宁北王柳旸镇守北境边关,功勋赫赫,位高权重,上京城王公贵戚分四大家,其中有一个就是柳氏。 宁北王府的声望不仅源自柳旸,还有极重要的一部分,来自于宁北王妃——萧姮卿,同时也是大椋当今的长公主殿下。 大椋王室子嗣单薄,当今圣上年幼,即位时还尚在襁褓之中,今年也不过八岁,幼帝生母、即故太后于幼帝即位的第二年薨逝,崩逝前,将幼帝托孤于长公主与宁北王府,自此萧姮卿垂帘听政,代皇帝处理朝政国事,宁北王也相当于半个摄政王。 整个大椋王朝,在权势方面,可以说无人能盖过宁北王府与长公主府。 二人膝下育有一子,便是柳枭。 柳枭虽身份高,却极为低调,世人只知道王府是有一个世子的,但这世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性情如何,那是一概不知,就好像这世上压根儿就没这个人,王爷和王妃在外也几乎从不与人提及自家这个孩子。 直到三年前,稷阳学宫文武院开放弟子大选,柳枭应试,他的名字才渐渐在世人面前传开,但武试比到一半,柳枭就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突然退场,从那之后便又销声匿迹了。 如此,众人自然也更不可能知道,宁北王府的小世子,乃是稷阳学宫掌宫亲自培养的关门弟子,自出生起就住在稷阳山,集百家所长,走的是无情剑道。 修道这么多年,柳枭一直都是避世不出,待在山中的岁月比在王府的日子还要久,这是他第一次有入红尘的迹象。 这么从来神秘莫测、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忽然有一天要入世了,还将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公子带回了自己的居所,就是不熟悉柳枭此人者,听了这事多半都要好奇一番,更别提文院掌院喻时微了。 以喻时微那狗在路边打群架都要围观一波大发议论给狗们取诨名再排个一二三四名的尿性,要不是碍于柳枭身份,他不将人打趣得脸飞红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他问完之后,柳枭果然不答。 没关系,喻时微可以再问:“话说回来,你还记得吗?” 柳枭:“记得什么?” 喻时微道:“当初你文试夺魁,掌宫是有意让你和沈家小公子一同修道的。” 说到这儿,他叹息一声,颇为可惜似的,“当初怎么说你都不肯以王孙子弟的身份入学宫,现在不还是肯了?你不想接触的沈小公子,现在不也开始在接触了?非要人家脑袋挨一下才肯答应,你说早点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喻时微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柳枭的面色已经极为难看,他紧盯着喻时微。 那双漆黑冷峻的眼眸底下所暗藏着的……分不清是寒意多一点,还是杀意多一点。《 》 12、第十二回:闻人语误坠莲花池 要问柳枭无情剑道不成会走上什么道,喻时微认为,那多半会是一条布满血腥的无尽杀道。 仅仅只是这么打趣了一下,柳枭竟俨然表现出一种要立刻把他杀了厚葬的气势。 哦不对,喻时微是不会被厚葬的,多半麻袋一卷扔乱葬岗了。 意识到自己干了个猛的,喻时微赶忙在柳枭发作前挽救道:“你别误会!我们没有对那沈家小公子做什么。” “是么?”柳枭声调阴沉:“最好是这样。” ——喻时微知道他并非为了给这个才认识一天的小弟子出头,柳枭并不是什么多好心的人,他之所以面露杀气,是因为喻时微刚才的话,十分冒昧地挑衅到了他。 宁北王府的小世子从不受人威胁,拿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来要挟柳枭,设计他拉他入局,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那不是找死么? 好在掌院大人回味得快,不然这好不容易人要留下来了,估计又得被他给整走了。 稷阳学宫一向惜才,任何一个被招进来的弟子都是整个王朝最优秀的修仙子弟,更别说柳枭是掌宫的关门弟子,今年的文院第一,三年前那一场武试,他若是留下来,还有如今的沈榅什么事呢? 这人修的无情剑道,按理说,是应该去武院大显身手的。 喻时微知道,像柳枭这样自出生起就富贵已极的人,根本不在意这点名利,他要是想要早就有了,既然不要,那只能证明他本人根本不想要。 但他可以不在意,别人却不会这样想,栋梁之材就立在那儿,长势迅猛,气势凌云,哪个看到的人不想取来一用呢? 所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王朝需要像柳枭、沈榅这样的少年天才、青年才俊,尽管他们修的是道——在这样一个随时会有邪魔再度祸世的战后时代,唯一可以抗衡邪魔的修道之人,自然是王朝延续泱泱大国数百年盛世繁华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架海金梁。 “世子放心,你不想做的事,又有谁能算计得了你?” 喻时微又和颜悦色解释道:“那小公子只是恰好出了这么个意外,真不是我们动的手,我刚刚也不过是为他可惜……” 柳枭:“可惜什么?” 这世子心真是海底针,怎么随便跟他开开玩笑都会踩雷! 喻时微觉得一定是自己出门之前没算卦,早知道今日就不该赖床! 他心虚笑道:“那沈小公子脑袋磕坏了,我这不是怜惜他嘛,要是他早跟你住一处,哪能叫霍家人把他给欺负了去……” 柳枭则似乎觉得很可笑那样,无声冷笑,“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和他一同修道。” 喻时微再怎么插科打诨也没用,柳枭很显然对学宫在他身上的谋算看得一清二楚。 沈家的二公子天生蕴灵体,若能和柳枭双修,对彼此的修为提升都大有裨益,这自然是最好的。 就算双修不成,二人一道修炼,互相帮扶,日后对学宫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们最开始的算盘就是这样打的。 但柳枭此人,怎么可能接受长辈包办婚姻呢?且不论他本人愿不愿意,哪怕他愿意,凭他那个冷淡的性子,能不能讨到道侣还真难说。 喻时微作为一个过来人苦口婆心道:“年轻人,话不要说那么满,万一呢……” “没有万一。”柳枭留下这句话,不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喻时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舒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柳世子怎么越长大越不近人情了,这么对长辈,真是没礼貌!” 小童从门外探进脑袋。 一个关心道:“师尊您没事吧?” 一个嘲笑道:“师尊又被世子骂了吧,就说您今日诸事不利不宜出门,您是偏不信邪呀。” “去去去去!”喻时微挥袖子让他们都滚:“你们知道什么,他迟早要栽,我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能隐世一辈子的人,又不是和尚,血气方刚的年纪,干什么把自个儿整得无欲无求的样子,且等着看吧!他是我朝世子,身上的担子可重着呢。” 两个童子对他做鬼脸,没一个搭理他。 * 掌院殿外有一个亭子,名叫秋水亭。 秋水亭周遭有一片水,名叫长天池。 而长天池中,栽了一大丛红莲,红莲灼艳明净,清涟池水间还游着几尾锦鲤,小鱼灵活可爱。 长天池边,则立着一道霜白色的身影,那小公子长得粉雕玉琢,肤若白玉凝脂,眸似秋水含波,在日光下静静盯着水面,发呆。 他盯着盯着,就不由自主地蹲下来,趴在岸边的栏杆上看。 看了会儿,他又缓缓伸出了手…… ——柳枭走出殿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只见沈濯半边身子几乎都要越过池子边的汉白玉石雕护栏,伸出手不知道是想捞什么。 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掉进池子里了? 柳枭问:“你在干什么。” 身后冷不丁传来柳枭低沉的声音,沈濯一惊,猛地回身,岂料动作幅度太大,他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往后一栽,“扑通”一下摔进了莲花池里。 “。”《 》 13、第十三回:坠莲池梦回古战场 “带长剑兮携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耳边传来战鼓擂动之声,伴随着仿佛亘古不息的慷慨悲歌。 金戈铁马的将士们整装待发,奔赴战场,军阵严整,旌旗蔽日,乌压压一片,从头望不到尾。 可是,谁能来告诉沈濯,这是哪里? 从睁开眼睛起,他就不知为何到了这里,他站着的地方,应该是个破败已久的城楼。 然而城楼之下,却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厮杀的残酷战场。 没有记错的话,他刚刚应该是在掌院的落霞峰才对。 难道他掉下莲池被淹死现在已经灵魂出窍了? 为了捞鱼被淹死,不知道爹娘和哥哥知道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肯定会很伤心,把掌院池子中的水抽干再用眼泪填满也不是没可能。 可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哪个地方在打仗吗? 大椋是太平王朝,已经许久未和邻国交过兵了,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怎么还会有地方在打仗呢? 难道他的魂魄飘到大椋以外的地方了? 战鼓仍然没有停。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濯发现,天黑了。 纷飞的战火和马蹄踏起的黄沙遮盖了天日,显得整个战场都灰蒙蒙的,这会儿才算是真的入夜了。 兵马褪去,留下哀鸿遍野的战场,残破的军旗浸在血泊中,已经辨别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似乎是个古文。 沈濯看了一会儿,又将军旗放回了那个士兵手中,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沈濯又捡起来看。 是一个平安扣。 玉器是羊脂玉,圆弧的形状,以一条红绳穿着中心的孔,被血染了,仍然可以看得出其温润的色泽,没有什么纹饰,是祛邪免灾保平安用的,沈濯脖子上也有一条用以护身。 沈濯放回去。 他继续走。 到处都是人,但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还有浓郁的血腥味,秃鹫在上空盘旋,似乎在等这场大火过去,它们就可以下来享受一顿佳肴。 月光出来了,冰冷地洒落,照亮这片血流成河的土地,沈濯走了很久,路过很多面目全非的尸体,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这或许是个远古的战场,两军交战,两败俱伤。 他又继续走。 入夜之后,这里就愈发冷了,甚至飘起了雪。 一种彻骨的寒包裹了他,沈濯打着颤,脚步也变慢,意识越发模糊。 渐渐的,他走不动了,停了下来,雪太大了,没一会儿,银白的雪就将满目疮痍的战场全部覆盖。 沈濯皮肤痛、骨头痛、筋脉、血液、连同魂魄,都痛得像是被困在无边烈焰中焚烧。 是的,他发着抖,淋着雪,却感觉自己在被火烧。 他晕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他终于看到人了。 天气很好,草长莺飞,城中的妇人们两三结伴到河边浣衣,沈濯也不再痛了,他晒着太阳,感觉有和煦的风在他身上轻轻拂过。 他听到这群年轻的妇人们边捣衣边话家常,说家里的小孩儿,又谈到自己离家行军的丈夫。 小孩儿还没长大,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夫人们都很是头疼,但脸上并没有太多抱怨。 丈夫外出打仗已经很久没有归家了,最久的一个,甚至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而他的孩子今年已经九岁了。 什么时候归家? 不知道。 这个国家还在打仗,听上去兵火连天的还不止她们一个国家。 那些被征入伍的士兵,可能明天战胜的消息传来,他们就会回来,但也可能永远都回不来。 沈濯猜,这应该是一个诸国混战的离乱朝代。 他没有舒服多久,天再次暗了下来,仍旧是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侵袭,他又痛起来了。 但这次不同于上次,这次他从始至终只感觉到冷。 他又晕了过去。 第三次醒来时,他到了一条人潮拥挤的街上,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很低,他得仰着头才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路过的行人。 但尽管抬头,也并不能够很清晰地看到人脸。 他的肚子有点饿。 一个魂魄,居然也会感觉到饿,看来死了之后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在街上游荡,希望有人可以给他吃的。 然而并没有。 没有人注意到他。 沈濯可以理解,毕竟他是个魂魄。 吃的是暂时找不到了,他决定先去找点水喝,于是他走到了河边。 他靠近,却在清澈透明的河面上,看到了一道影子。 这河面上映照出来的,竟然是一只有着黑色、橘色和白色三种色彩的小猫。 沈濯不可置信。 他远离了河边,等了一会儿,再次靠近。 还是那只猫。 他再次远离。 又靠近一遍。 还是那只猫! 沈濯动了动,那水中的小猫便和他一起动。 沈濯抬起手——看到了一只猫爪,猫爪毛绒绒,猫毛脏兮兮。 “……” 他的魂魄竟然是一只猫! 这真是太惊悚了。 不过想到还好没有变成其他的什么丑陋之物,算是百惊之下唯一的慰藉。 沈濯没花多久就接受了这件事,生存要紧,他趴到河边喝水。 猫喝水比人喝水困难得多,沈濯不是很熟悉地舔,喝了好久才总算把肚子填满了。 这次沈濯没有再那么快晕过去了,一连好几天,他都在城中流浪,到处翻吃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很后悔。 他从前在明月山庄吃饭是很不积极的那一个,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 原来要生存,最首要也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吃的。 可是他已经是一只魂魄,为什么还要忧心生存的事呢? 沈濯带着这样的忧虑,饿着肚子睡了过去。 他今天没有找到吃的。 沈濯变成了一只魂魄,又变成了一只猫,这一切都是那天在掌院殿外妄图去捞掌院池子里养的锦鲤害的。 所以人不该起歹心。 不然…… 不然就会变成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咪。 沈濯决定去找明月山庄。 他这几天已经在各处茶楼酒肆打听过,了解到一些消息,比如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再打仗,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王朝的名字叫做大椋,这里是江南浔州,浔州有个庇护此地百姓的修仙大宗,叫渡生宗,渡生宗属于一个闻名天下的仙门世家,世家的家主姓沈。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沈濯的家。 沈濯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空荡荡的,饿得要命,走路也走不动。 浔州还是太大了,几乎没有离开过明月山庄的沈濯,人在家门外,却找不到家,崩溃得想死。 但他现在已经死过了,还变成了一只猫,就算让他瞎猫碰见死耗子,摸到了回家的路,爹娘和哥哥能不能认出自己,也是个很大的问题。 但不管他们能不能认出来,沈濯都要回家。 并且他知道,即使他们认不出来,沈家的人也绝对不会为难一只猫,沈濯很可能还是会有一个家,只是没办法再和他们做家人了。 那就做一只家猫吧,不用修仙,逍遥自在,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没事扑扑蝴蝶,比做人还要快活。 沈濯这样想着,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可是……他真的走不动了。 难道就要这么死在外面,身体死掉,魂魄也死掉,从此消失于天地间么? 虽然他并不怎么想入世,但他其实还是有点儿留恋这个人世的,而且他最近有在变好,来到了稷阳学宫,交到朋友,还认识了柳枭。 是啊,还认识了柳枭,他是跟着柳枭出事的,不知道他死了之后,他家里的人会不会为难柳枭。 希望不要。 柳枭这人看着总是不开心,霍昭那个坏人欺负了沈濯,都来跟他道歉了,柳枭救了沈濯两次,是个顶顶的大好人,沈濯要是这么死了估计柳枭心里也会过意不去吧。 那从此以后可能又多一件不开心的事了。 沈濯趴在路边,虚弱地眯着眼,趴了一会儿,他又爬起来,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安静等死。 他躺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头顶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抚摸,沈濯睁开眼。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原先躺着的地方变成了华丽柔软的锦袍,衣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卷云纹。 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正把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碰它。 “你醒了?”那小公子见他醒了,就把他放到了几个小瓷碗前,瓷碗很精致,应该是从哪个餐馆里拿过来的,装了些小食,还有水。 沈濯饿坏了,两眼冒光,飞快地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了小公子一眼。 小公子也在看他。 漆黑的眼睛很温柔地注视着沈濯,沈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是一只猫。 他得出两个结论。 一:这个人居然能看到他。 二:这个人的眼中的他,居然也是一只猫。 ——看来他死后是真的变成猫了。 小公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小猫不再吃东西了,眼睛又流露出担忧,“怎么停下了,是不好吃吗?” 沈濯摇摇头,又怕产生歧义,就拿脑袋去蹭了蹭这公子的手,碍于毛发太脏,他只蹭了一下,就和这人分开了。 那小公子却并不在意他身上脏兮兮的,又摸了摸他,眼神重新变得温柔,“吃吧。” 沈濯于是继续吃了,等他吃完,这公子起身,似乎是要走了。 沈濯突然有点儿不想找家了,他跟着这人。 但这小公子并没有要带他走的意思,只是看了小猫一眼,便离开了。 沈濯也就没有再跟。 纵使这位好心的公子真的想养他,他也是不能待在人家身边的。 因为他并不是猫,而是一个游魂。 家还是要回的,他们家是修仙的,不会害怕沈濯这个魂魄。 托这位公子的福,吃了东西,沈濯又有力气赶路了,他继续走。 走了又不知道多久,到一天晚上,他终于走到了明月山庄附近的一个村落。 远处是水墨画中的江南水乡,起伏的是山,平坦的是田,弯曲的是河,亮着点点灯火的地方,是烟火人家,沈濯激动得脚步都加快,彩色的小狸花猫飞快在田埂上奔跑,稻浪翻滚,间有两三声虫鸣,空气中可以闻到淡淡的稻花香。 直到路过一处院落,沈濯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哭。 沈濯走进了这处人家,屋子里是一对夫妻,透着窗子,沈濯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妻子在哭,丈夫在叹气,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沈濯听不大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这么小”“活不了了”几个字。 什么“这么小”? 又是什么“活不了了”? 沈濯没听明白。 他想要靠近再听清楚一些,可是屋子里的人似乎发现了他,只听有人低声说了句:“谁在那儿?” 一道冷光朝沈濯袭来,小猫慌张地弓起背。 与此同时,耳边也传来了一道接一道、似乎很是焦急的呼喊声。 “沈濯……” “沈濯?醒醒!” “……” 在心提到嗓子眼儿的当下,沈濯浑身一抖,猛地睁开眼,彻底清醒。 入眼是柳枭近在咫尺的脸,他浑身湿漉漉的,正抱着自己,那张好看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似乎更冷了,可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自己,仿佛在沈濯醒过来之前,这个人就已经担心地看了自己很久。 沈濯呛了两声,又吐出一点水。 一边的掌院赶紧过来帮他拍背,喻时微整个人被惊得快魂飞魄散,边拍边嘴里不停念叨着:“你没事儿吧?吓死我了,这长天池水深千尺哪!你怎么掉下去的……” 摸鱼摸掉的。 沈濯眼珠转动,慌忙转移话题,“我、我刚刚、好像……做梦了……” 柳枭声音低哑地问:“什么梦?” 什么梦,梦见他以为自己死了还变成了一只猫在到处流浪? 沈濯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虚弱地闭上眼,不再说了。《 》 14、第十四回:梦初醒狼咪两交心 沈濯又晕了过去。 但这次应该没有什么事,因为抱着他的柳枭不再喊他的名字了,而他也不再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场景。 倒是掌院,又开始在那儿草木皆兵地大惊小怪:“哎呀没事儿吧,他、他他他他…他怎么又晕过去了!” 柳枭说:“问你。” 这罪名可太重了,喻时微赶紧撇清:“怎么就问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总不能要我特意在这池子旁边立个牌子写此处水深禁止靠近吧?” 这里好歹是稷阳学宫,天下第一的修仙学府,学宫里的弟子别说下个水,就是顺势在水里擒个贼打套拳都是小事一桩不在话下的,真要这么写了,那不是笑话么? 叫别人往后还怎么看他们稷阳学子? “你怎么不说是他自己的问题,这传说中的蕴灵体怎么这么娇贵,怪不得他父母都不让他修仙呢,又是掉山崖,又是掉池塘,这三天两头出意外如何吃得消……” 娇贵程度直逼喻时微园子里养的稀有花木珍贵药草,感觉一个没注意就会被养死了,这沈家夫妇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可真不容易…… 想到沈家夫妇,喻时微又道:“我还是再查看一番吧,万一身上哪里有伤可不是好玩的,他爹娘可是把他当宝,特别是他娘,你是不知道徐娘子的性子,那个暴脾气,上次出云崖那事差点没直接提剑杀上殿来,得亏徐之行和他爹在前头拦住了,不然真担心整个学宫都要被徐娘子给夷为平地了……” 喻时微显然对那日的场景记忆深刻,至今仍心有余悸,唠唠叨叨个不停。 柳枭没搭理他,也没有把沈濯交给这人,他用内力将两人身上的湿衣服都烘干,把怀里的人打横抱起,“我带他回去。” 喻时微收回手,“呃……那也行。” 那可太行了!再好不过! 他倒不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但既然有柳枭在前面扛着,他何必要去揽这个活呢。 最好二人再好好培养培养感情,一举多得,美甚! “那你好好照顾他,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需要什么灵丹妙药,你也尽管来我这里取就是!对了,等他醒来你也别逼着他着急练功,暂且先把身子养好,不必忧心课业……” 喻时微这边话还没说完,柳枭就已经带着人消失了。 * 沈濯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 一觉从白天睡到晚上,回到学宫的第一天,他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干。 不,还是做了点事的,他去掌院那儿报到了,还因为想摸掌院的鱼掉进了池子里。 想到这儿,沈濯又了无生趣地闭上眼,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脸,恨不得就这么睡死过去,再也没脸面对他人了。 他这么蒙着面直挺挺躺了会儿,耳边响起一个不带感情、没有声调起伏的声音:“你在扮演尸体吗?” 沈濯一惊,将被子扯了下来,露出半张脸。 然后,他就对上床边一双发着幽幽蓝光、眼尾上扬呈倒三角状、深邃凌厉、极有压迫感和震慑感的眼睛。 ——是一只大黑狼! “啊!”沈濯吓得立马从床上跳起来。 “你、你你是什么……” ……学宫里为什么会有狼,柳枭养的吗? 而且刚刚明明听到有人在说话,难道那声音是这只狼发出来的? 那头狼体积庞大,感觉站直了都有沈濯胸口那么高,它炯炯有神的眸子盯了沈濯一会儿,又跳上床,朝沈濯伸出了爪子。 被褥深深陷进去,沈濯怕得一点儿都不敢动弹了,他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么魔幻的一天,又是白天变成猫,又是晚上撞见狼,他实在是承受不了再多一点刺激了。 听说狼也是吃人的,它会扑倒猎物,先用最锋利的狼牙咬住猎物最脆弱也最柔软的脖颈部位,咬破血管,死死不放,直到猎物从剧烈挣扎到再也无法动弹,再慢慢撕扯,分食骨肉。 吃沈濯都无需费力,只要轻轻咬破皮,他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像是为了印证这一点,狼伸着爪子,越靠越近了。 “不要……不要吃我……” 沈濯声音微弱地求饶,尽量保持镇定,他紧闭上眼,浓密而漂亮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但黑狼并没有扑倒沈濯,也没有露出獠牙咬沈濯的脖子,只是将前爪放在了沈濯额头,似乎在试探温度。 试探完,狼爪放下,它“说”了第二句话。 “你在害怕什么?” ——这只狼真的会说话,看来他应该是柳枭养的灵宠之类的,既然有主人,想必比野生的要安全一些。 沈濯睁开眼,没那么害怕了。 但也只好了一点儿,他回答这只黑狼:“你是只狼,我、我当然……怕。” “修仙的人也会怕狼。”狼嘲笑他。 “嗯……”沈濯很没有出息地应了。 “鱼怎么不怕?”那狼又问他。 沈濯:“……” 为什么这只狼会知道他摸鱼的事? 柳枭跟它讲的吗? 柳枭居然把这个也说给灵宠听…… 看他沉默,那狼又开始说话安慰他了:“任何人都会有害怕的东西,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话是这么说,可谁不希望自己是个心中无所畏惧的人呢? 明月山庄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要“无所惧”,世人偏爱强者,欣赏勇敢大胆的品格,不吝赞美,而沈濯只是运气好了一些,或者说,命好。 他知道很多人都看不上他,剥去沈家之子这层身份,剥去蕴灵体的头衔,他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 “可是、我害怕的东西……太多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怕的东西,他会怕,怕虫、怕蛇、怕这只狼,甚至有时候连人也怕,好像他骨子里生来就刻着“软弱”二字,别说修仙,连好好做个人都够呛。 沈濯从不跟人讲这些,今天讲给了一只狼听。 他跟这狼坦白:“我天生就胆小、不勇敢,是一个软弱的人……” 然而黑狼却说:“天生大胆是一种大胆,但还有一种大胆,是明明心里害怕得要命,却仍然敢于去做,换言之,后者才算真正的勇敢。我倒觉得,你比任何人还要大胆。” “……什么意思?”沈濯不明白它这话从何而来。 “出云崖那次,霍昭并没有真的推到你,是你自己摔下去的。” 狼补充:“你可能忘了。” 沈濯一愣。 竟然……是他自己摔下去的吗? “你怎么知道这个?”沈濯问。 “学宫内的溯影珠可以重现过去所发生过的场景。”黑狼道。 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 他是真的忘了,居然妄图从一只狼那里要到自己当初的答案。 “我想,有四个原因。” 狼倒也真给他答案,它一一列举: “第一个原因,你承受不了那些流言,觉得自己确如他人所说的那般没用,想要一死了之。” “第二个原因,你知道霍昭只是为难你,并没有真心想害你,你想让霍昭吃一个教训,这件事发生后,他从此永远都不会再欺负你。” “第三个原因,你想要把事情闹大,让家里人为你出头,掌院知道之后自然会出面解决此事,从此学宫不会有人敢在明面上为难你,那些流言会被处理,而学宫内诸如此类的欺凌事件也都会得到遏制。” 沈濯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脑子。 他说:“我想原因……应该是第一个。” 黑狼那双幽蓝色的瞳孔更为锐利地盯着他,“如果是第一个,那你就是最大胆。” 沈濯问:“为什么这样说……” 黑狼说:“其他几个不是冲着‘死’去的,尚有生机,唯独这第一个,存的是死志,连死都不怕,还不算大胆?” 那确实是……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大胆了。 毕竟生死之外无大事,活着是最重要的,人活着,再怎么难,都有无限希望与可能,可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如果连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物吗? 沈濯不知道。 他想或许应该是有的,但他已经不会知道自己当初是出于什么想法做下的这个决定了。 至少在恢复记忆之前,他不会知道。 沈濯问:“那……第四个原因呢?” “第四个原因,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狼还会卖关子。 黑狼又说:“其实你完全用不着怕我。” 沈濯问:“为什么?” 黑狼:“你有这世间最强的蕴灵体,只要你用心修道,三千世界的大道之门都会为你敞开,没有人能是你的对手,包括我。” 沈濯知道这个道理,但知道和做是两回事,他告诉黑狼,“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修……” 黑狼说:“因为你的心还没有向你的道打开,等到你打开了,就可以修。” 沈濯沉思。 他从来只听过道拒人,没听过人拒道的,听到黑狼这样说,他也不由反思起来。 “你没有想过做强者吗?”黑狼又问。 “我不知道……可能想过吧。” 要说从来没想过,那是假的,但要说仔细想过,那确实又是没有的。 何况沈濯还忘了一些事。 “没关系,你已经进了学宫,可以慢慢想。”黑狼很包容地说。 沈濯看着它,在这一刻,忽然有点儿明白世人喜欢强者的原因了。 眼前这只狼,同他的主人一般,是强者中的强者,不需要动用爪牙,只需要站在那儿,就能让人感觉到惧怕。 最关键的是,它既可以做到让一个人怕它,也可以做到让一个人不怕它。 沈濯突然又觉得,修道似乎也有一点意思了。 拥有至高天赋、拥有坚定本心、拥有过人智慧、拥有无人匹敌的能力,他就能完完整整地拥有自己的人生,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有所畏惧,亦可无所畏惧,因为他可以有力量去抵抗这种恐惧,甚至有力量去消解别人的恐惧。 ——如此人生,对于不论身处怎样的朝代、无论身在何地、无论拥有着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的、永远都心有畏惧之物的世人而言,具有莫大的、甚至于足以致命的吸引力。 所以大家都想做强者,而修道可以成为强者。 沈濯若想做强者,焉知他做不成呢? 这世上有生来就有的天赋,但强者未必生来就是强者。 他有世上最好的蕴灵体,这已经是极高的天赋了,只要他想,他可以做到任何他想要做到的事情,修成任何他想修成的道,天下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让他惧怕的。 他甚至都不需要怎么做,他原就可以是强者。 他只需要学会先打开自己的心。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的。”沈濯很是感谢地看着这狼,认真说道。 又不禁夸起它:“你真厉害,你不愧是柳枭的狼。” 那黑狼原先坚定的目光凝滞了一瞬,随后狼头偏开,不再看沈濯。 沈濯居然向一只狼交了心,这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他试探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这只狼光滑亮泽的黑色毛发。 他摸到了,是很细腻、软软的、又有点硬的手感。 沈濯一下一下地摸,黑狼长相凶猛,性子却很温顺,任由他摸。 于是他真的就如这只狼所说的那般,不再怕它了。 沈濯又想把脸贴上去。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这只狼的眼珠子扩大,突然变圆,它眼睛的幽蓝光芒褪去,化成一种浅淡的棕色,眼神也从之前的凌厉转为呆滞清澈。 黑狼毛发悚立,四肢顶地猛然弹跳起来,大叫一声:“嗷——!你干嘛!” 沈濯又立刻把脸撤回去,“没、没干嘛……” 黑狼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狼,缩在角落里打量着沈濯,好像也很害怕沈濯。 一人一狼在床上面面相觑,都很不明所以的样子。 最后,是那黑狼率先放下了戒备。 确认自己没有危险后,它放松警惕,在那低声自言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沈濯一头雾水,他问:“你、你怎么变了……” 这狼难道还有两副面孔? 答案是——是的。 这狼确实有两副面孔,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止一副面孔。 只见它眼珠子似乎是心虚那样,胡乱转动了几圈,然后它洒脱地回答沈濯:“哦,那是我的另一个狼格啦。” 狼又一次朝沈濯伸出前爪,按在沈濯的额头上。 摸完,它喜出望外道:“终于退烧了,太好啦!你感觉怎么样?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呀?”《 》 15、第十五回:演武场真相初揭晓 许久没有进食,沈濯确实饿了。 他穿好外袍,黑狼给他准备了食物,坐在桌对面的凳子上看着他吃。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那场梦的缘故,沈濯这次吃饭特别积极,以超过往常的速度和食量解决了这顿晚饭。 黑狼很欣慰地表示:“你看着这么瘦,吃的还挺多。” 沈濯:“……”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决定暂时不解释,问黑狼道:“你是柳枭养的灵宠吗?” “嗯……算是吧。”黑狼说:“公子好久没有放我出来了,我还没太适应,你刚刚没被我吓到吧?” 沈濯摇头。 他又问:“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好问题!”黑狼一下子来了精神,它轻咳两声,向沈濯隆重介绍自己:“我乃天上地下唯我惟一之宇宙无敌大幻兽,是由供养我生命的主人之灵血幻化而生!我的兽生准则是忠诚于主,听主指挥,唯主是从,为主而生,为主而死,肝脑涂地,指哪打哪,我是九月初三那天出生的,所以我的大名叫狼九三,你可以唤我——九三君。” 沈濯听完,道:“原来你是只幻兽呀。” 狼九三说:“我是的呢。” 沈濯笑起来,说:“我叫沈濯。” 狼九三说:“我知道你的名字。” 是了,它知道的还不止名字。 沈濯问:“我的事……是你的主人告诉你的吗?” 狼九三突然又变得支支吾吾:“是……是的吧。” 沈濯觉得它有点怪怪的,好像眼睛变成棕色之后,它和之前那只幽蓝色眼的狼就成了两只狼。 不过他没有在意这个,“好的,九三,那你的主人去哪儿了?” 狼九三声音弱了下来:“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溜达过了,这次出来唯一看到的人就是你,所以关于主人去哪儿了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呢。” 沈濯明白了,这只幻兽也不知道它主人去了哪里。 “可能是去练功了……还没回来。”沈濯对幻兽说。 他这会儿吃饱喝足,有点撑了,站起身,想走一走消食,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柳枭回来了。 柳枭走到他面前,见他似乎要往外走,问:“你要出门?” 沈濯说:“我肚子有点撑,想散一下步。” 柳枭看了一眼他的肚子,“吃过饭了?” 沈濯正要点头,狼九三挤了过来,插话道:“吃过了呢,满满几大碟一刻钟不到全吃完了!” 沈濯:“……” 柳枭没有对沈濯和早上天差地别的晚饭饭量发表意见,他说:“行,那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沈濯:“去哪儿?” * 柳枭带沈濯去的地方,是稷阳学宫的武院。 虽然沈榅在武院,但沈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入学宫之后,沈榅每次找他都是直接去的沈濯那里。 柳枭揽过沈濯的腰,带他腾空而起,随后平稳落在一栋建筑的屋顶之上,沈濯很少被人用轻功带着飞,正惊奇地四周看,柳枭就按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视线转了一个方向。 柳枭说:“看底下。” 沈濯于是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这是一个空旷的演武场,月光铺在地面上,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场上陈列着许多不同种类的兵器,应该是武院弟子日常做练习所用。 而那场中站着沈濯熟悉的几个人。 哥哥、苏昱、元砚师姐、元祐师兄…… 以及他们对面那个反手负着已出鞘的剑在背、站得笔挺的黑袍公子…… 是霍闲? 沈濯顿时着急道:“他们、他们不会又要打架吧。” 柳枭说:“你再看一会儿。” 底下苏昱说话了:“霍公子比完了剑还不走,是还有话要说?” “我今日是来道歉的。”霍闲说是道歉,态度却并不卑微。 “奇事。”苏昱又道:“不知道霍公子错在哪里?” 霍闲说:“我们的事是个误会。” 苏昱冷笑:“误会?什么误会?你轻飘飘误会两个字,我们家小孩儿可是命都没了半条,现在人也欺负了架也打了,单凭一个误会,就以为能一笔勾销了?” “那苏昱公子想要如何?”霍闲倒也讲究公允:“半条命吗?我给你就是。” 苏昱却不为所动,严声道:“要给也轮不到你给,叫霍昭来。” 霍闲道:“霍昭已经向沈濯道过歉了,也得到了沈濯的原谅,你们也已经教训过他了,今日是我们的事。” 他话说得正,确实也无可指摘。 出云崖事件的中心人物是沈濯和霍昭,如今当事的两个人已经把事情都翻篇了,其他人的态度如何,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苏昱是站在最前方声讨之人,虽看着像是不饶人,实则也讲道理,“就算要说开,也不由我说了算,你得问我师兄才是,善渊兄觉得过去了,那就过去了。” 沈榅手中也拿着剑,但他的剑却早已收入鞘中。 他们昨夜刚挨过罚,这会儿还在禁足,今夜约这一场,其实也算犯禁了。 苏昱讲道理,沈榅更讲道理,他不偏不倚道:“本就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我与你并无私仇,自然也不会要你性命。至于小濯是否已经原谅了霍昭,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我,所以霍公子之言,请恕我暂时不能偏信。” 沈濯动了动,柳枭又把他按住了。 但柳枭似乎并不是怕他出声,只是怕他掉下去,因为他正抓着沈濯衣袍后领子。 沈濯看向他,说:“其实……我已经不怪霍昭了。” 柳枭说:“不怪他?” 沈濯点头。 而且黑狼说过,当初霍昭并没有推他下山,沈濯觉得这件事闹得这么大,自己或多或少也有点责任。 柳枭却不管,他说:“再听听。” 沈濯也只好继续沉默旁观。 说话的仍然还是沈榅,“另外,霍公子口中所说的误会,也请恕我不能接受,据我所知,学宫内关于我弟弟沈濯的一些流言,是由你们霍家的人先传出来的,而带头欺凌他的,也是你们霍家之人,不知这其中是哪里有误会?” 他其实不该到事后才知道这些,沈濯入学宫之后,沈榅一直都有在暗中护着他,只是后来他因为接了掌宫的任务,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并不在学宫。 而沈濯就是在他离开学宫的这段时间出了事,消息传来的时候,沈榅的任务才刚结束,学宫都没回,直接回的明月山庄,他那时什么都不知道,整个人都懵了,问沈濯,沈濯却把事情都忘了。 回到学宫沈榅便立刻着手调查了这件事,了解到一切源头就是霍家,他那天找霍昭也只不过是为了问个清楚,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是人太多,又起了口角,才至于大打出手。 如今冷静下来,再动干戈也无甚意思,又听到一向张扬跋扈不肯低头的霍闲说什么误会。 沈榅也很想知道他口中这误会指的是什么。 霍闲道:“沈濯的传言确实是霍家传开的,这一点我们认。但告诉霍昭这件事的人,却是来自你们仙门。” 听到这,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元砚开口,“此话当真?” 霍闲道:“自然真,我霍家的消息从不有假。” 元砚道:“你有什么依据?” 霍闲高声命道:“把人带上来!” 音落,几个黑袍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走进了演武场,侍卫把那男子扔到地上,男子当即发出不堪忍受的痛叫,他鼻青脸肿,浑身上下都是血,显然是受了重刑。 仙门中人不怎么折磨人,一般有仇都是当场现报,现报则多是直接杀了,至于严刑拷打、审讯逼问,这是上京城的手段。 腥臭的血腥味让人不适,苏昱眉头紧皱:“这是什么人。” 霍闲说:“是昨夜在千樽楼前使暗器之人。” 一天的时间,把人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苏昱不禁看了霍闲一眼。 霍闲踢了那人一脚,道:“说吧,你们是谁的人,都做了什么,这里皆是你们仙门世家的子弟,把你们宗主做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们听。” 不知道霍家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那人显然是欲死而不能,面目狰狞了少顷,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我是玄天宗勇仙真人座下弟子,宗主告诉我,今年稷阳大试,上京子弟风头太过,又说沈二公子凭借蕴灵圣体破格入了稷阳学宫,和霍家的公子同住一舍,让我们以此为切入口,挑拨这两人,使霍沈两家结仇,为的是离间王孙子弟和仙门子弟,但我们并没有想要害公子们的性命,我知道的就这些了,请各位公子姑娘们放过,高抬贵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他匍匐在地不停求饶,额头磕出血洞,鲜血染红地面的碎石。 沈榅问:“我弟弟破格入学宫的事,你们宗主是怎么知道的?” “这……沈公子,这我们实在不知了,我们只是奉命办事的,真没有要害沈二公子之心,公子、沈大公子……您素有贤名,从不滥杀,请您向霍公子求求情,饶过我、饶过我吧!” 元砚目露凶气,握着刀的手肉眼可见地用力收紧,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显露。 她目光投向沈榅。 沈榅面色淡漠,双唇紧抿,没再说什么。 元砚遂上前,“既然你知道我们大师兄有贤名不滥杀,那想必也知道,我浔州沈氏上下一心,最是护短,也最恨他人挑拨算计。” 那人双目眦裂,元砚却不再多言,抽刀过喉,将人了结。 殷红的血喷溅而出,她一眼也不看,寒声道: “元祐过来,把这人的尸身送回玄天宗,就说是明月山庄送的人,再送他一句话,我浔州沈氏不日会亲自登门道谢,请他们做好准备,莫教人家说我们招呼未打,伤了和气。”《 》 16、第十六回:稷阳学宫一二三事 “听说了吗?浔州沈氏日前在上斌峰向玄天宗约战,重伤玄天宗宗主及三大长老,那陈宗主打输了还被仙盟发了惩戒令,向天下人公开致歉渡生宗,这件事现下在仙门都传遍了!” “浔州沈氏向人约战?这可真是前所未闻,他们家不是一向奉行以和为贵么,这回怎得这么霸道,可知是因何约战?” “还能因为什么,沈家那个小公子的事你不知道?听说就是因为这陈家在中间挑拨了霍、沈二人,才至于险些酿出惨剧……” “那确实是该打,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怎么想的,还敢离间仙门和王朝……” “谁说不是呢,打他一顿都是轻的了,江湖人心险恶啊,非得把勾心斗角那一套带到学宫里来,搞得乌烟瘴气的对他们有什么好?” “喜欢搞事呗,某些人当初挤破脑袋也挤不进仙门四大家,怀恨在心多年,自然是逮着个空子就钻咯。这回要不是被霍家人给抓出来了,指不定后面怎么下黑手呢。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蠢人,你说这事干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吧,偏就爱干,这不,碰上硬钉子,挨揍了吧?以为挑了个软柿子,真当人霍沈两家吃素的呢……” “……” 过路学宫子弟们的议论声渐渐远去,沈濯垂下头,对正俯身帮他系腰间玉牌的柳枭说:“事情好像闹得更大了。”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摔下出云崖一事会牵扯进来这么多人,还引发出来这么大的风波。 柳枭给他系好玉牌之后,又扯了扯丝绳,确认不会再掉落,才站直身,“不是闹大,是让真相水落石出,把真凶抓出来,才不会再受其害。至少对方会懂得收敛,短时间内不会再度来犯。” 沈濯把他的话想了想,“你说得也对。” 他重返学宫已经有几天了,虽然学宫外似乎风波不断,但学宫里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 他和柳枭这几日相处得也不错,本以为和这位冷淡的第一名同住会有诸多不便,但没想到柳枭除了看着没什么人情味之外,其他的方方面面都堪称完美,不仅对沈濯关照有加,根本不在乎他修为低,也不在乎沈濯是因为什么进的学宫,更是一句难听的话都没对沈濯说过,因此沈濯很好地适应了。 想到这,沈濯又来一句:“这样看来,我是因祸得福了。” 柳枭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何物,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道:“什么?” 沈濯说:“要不是我摔下山崖,也不会碰到你这样好的舍友……怎么不是因祸得福呢?” 然后柳枭就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话,“胡说八道什么。” 好吧。 沈濯原谅他,毕竟这个祸字不太好。 有些人会很忌讳这个,特别对于读了很多书的柳枭而言,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避谶。 祸从口出的危害,沈濯已经领教过,从此应该铭记于心。 至于沈濯为什么会知道柳枭读了很多书呢? 那就要问问柳枭这些天都带他做了些什么了。 因为磕伤脑袋失去记忆,沈濯很多刚入学了解的东西都忘了个精光,需要重新了解,于是柳枭只好担起这个重任,上课之余还带他逛学宫,边逛边给沈濯讲解学宫内的规章制度。 比如稷阳学宫的弟子除了每日的例行早课和一部分必须修习的规定课程之外,其余课程选课自由,剩余时间则都由学宫弟子自主分配,你可以闭关修炼,以“悟”得道,也可以外出游历,以“行”得道,当然,两者结合着来是最好的,学宫会提供适合修行的场地,以及最大的帮助,全力助你修行。 ——也就是元栎师姐之前给沈濯讲过的,稷阳学宫严进宽出,在修弟子进出随意,此地门生拥有极大的修行自主权,他们在考中之前便已经是极为优秀的修士,而这里相当于助他们修行更上一层楼的青云梯,只要你用心修炼,学宫会倾尽全力托举。 再比如学宫内只有包括掌宫、四大掌院在内的学官,你没有固定的师尊,这些师长都是仙道的佼佼者,在往届稷阳榜上排名十分靠前,你可以拜师,也可以不拜师,如果不想正式拜师,所有的师长们都算你的半个师父,你可以找他们请教任何问题,师长都会知无不答,但他们不会强制你做他的亲传弟子,不强制你承担继承其衣钵的使命。 新届学子在入学宫前,大多是有其原本的师门或宗门派别传承的,进入学宫之后,原本的传承仍然会延续,不会因为你是稷阳学宫的门生,就把你逐出原本的师门了,相反,你原本的师门会以你进入稷阳学宫为荣。 学宫虽分文武院,却课程共通,文院弟子可以修武院的课,武院弟子也可以学文院的术,皆无禁忌,只需在师长开课前预约即可。 以上是自由之处,学宫当然也有严苛之处,譬如学宫重视礼法,重视心性品行,修为可以不高,天赋可以不佳,心性却绝不可坏,凡事要讲礼仪,有风度,守秩序,行得正,坐得端,戒骄戒躁,稷阳学宫严禁门生辱骂师长、门生互相辱骂、拉帮结派、聚众斗殴、衣冠不整……对此等有违礼法之举严令禁止绝不姑息,抓出来就严惩不贷,惩院院长会教你好好做人。 再譬如学宫内是严禁议论王朝的,不可对王朝发表任何负面言论,这里的师长大多都是王朝的人,很多弟子在修完之后,也会面临一个是否进入王朝的选择,据说历届进入王朝的人还不少,沈濯的舅舅,徐之行,就是从仙门到王朝,之后又回到稷阳学宫做学官,培养下一代修道苗子,如今已做到了训院的学正,负责执行学规、考核在修子弟功课及品行,承担一些管理与辅助职责等等。 这些沈濯两个月前听了一遍,现在又听柳枭讲一遍。 至于为什么同样作为新届弟子的柳枭会对学宫这样熟悉呢? 答案是——柳枭居然是掌宫大人的内门亲传弟子,他从小到大在这儿修行,早就把学宫上下通过另一种形式给摸熟了! 换句话说,稷阳学宫就相当于柳枭的第二个家,在自己的家里逛,他能不熟悉么? 在这期间沈濯就发现,柳枭确实把这学宫里的现有资源给利用到了极致,但凡沈濯问到的师长,柳枭都能将其履历给沈濯道明,每个师长柳枭几乎都有接触过,师长的特点是什么,修的什么道,教弟子的风格……柳枭都能说出来,而所有的仙门典籍,他也都有所涉猎,除了仙门的典籍,其他的经史子集,柳枭也大多通读过了。 沈濯刚开始那几天,几乎每天都要惊讶几次,然后对柳枭发出赞叹,再得到柳枭冷冰冰的侧脸,和微微红的耳朵尖。 虽然柳枭没有制止他的行为,但沈濯感觉,自己确实是有点没见识,于是后面他便有所收敛,不再想到哪句就说哪句了。 不过因为他每天都和柳枭说很多话,沈濯也得到了一个非常大的进步,那就是他可以完整地说完一整句话而不再磕巴了。 除了语速还是会有点慢之外,毫无缺点,沈濯很满意。 他猜测这是柳枭这人几乎从不逗他的缘故。 柳枭非但不会逗他玩儿,还认真和他说很多话,而且分寸掌握得特别好,不会过度忧心沈濯,把他当瓷器,但沈濯说的话他都有放在心上,一一回应,算是沈濯走出明月山庄之后,见到的最最好的人了。 当然,其他的很多人对他也不错。 回到学宫的这几天,他接收到的都是友好,一时间也有点怀疑,自己之前真的遭受了什么被欺凌的待遇吗? 感觉不大像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沈濯决定不再想这些了,现下尘埃落定,一切静好,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 沈濯又问柳枭:“我们今天去逛哪里呢?” 他重返学宫的第二天夜里,柳枭带他去逛了逛武院,后面走累了还是柳枭背他回去的,最后也还是没能逛几处。 再然后柳枭就没带他去过武院了,光是文院就足够沈濯了解好一阵了,到现在他也只不过知道早课堂、文儒院、藏书阁、灵草轩、练功台等等,几个新届弟子常去的地方。 稷阳学宫之大,无所不有,他现在算是窥到一角了。 怪不得仙门子弟都以考上稷阳学宫为追求。 听闻昔日四方降魔时毁了不少珍贵仙门典籍和稀世灵器法宝,王朝抢救下来的也都在这里。 据说有很多书籍连仙门世家那里都没有,只能来学宫借阅,还不一定能借到。 而这些典籍对学宫弟子大多都是开放的,除了部分禁书,其他的都可以凭本人的弟子玉牌借来一览,当然了,只能在藏书阁内浏览,只可抄录,不可外带。 至于灵器法宝,则是连借都没得借了,学宫内的弟子要观摩一二都需费一番周折,必先资质过关,得到学官的授权,或者被师长带来看,才有机会一睹其貌,当然了,也是只能在藏宝阁内看一眼,不可上手,不可外带。 今日柳枭带沈濯来的就是学宫的四大藏书阁之一——仙法阁。 “稷阳学宫的藏书阁共有四个,最大的是文心阁,收藏的多是历朝历代的经史子集,亦包括修仙史,在册共二十六万八千余卷,剩下三个,分别是仙法阁、佛法阁、百书阁。” 柳枭一一给他讲解:“仙法阁,也叫道学阁,主要记录修仙之术,收藏的是一些以食饵、丹法、玄典、武术、符咒五种修行方式为主的术法书籍,除此之外,诸如幻术、魂术和阵法一类术法也都被整理在册。佛法阁,顾名思义,藏有大量佛经及佛学相关的典籍,至于百书阁,则分类较杂,藏书多为我朝立国数百年来所出,诸如未被收录进以上三阁的草药图谱医学典籍,以及风水舆图、奇门遁甲占星算卦、民间异闻杂事怪谈、琴棋国画戏曲杂剧等书册,从古至今,不一而足,凡天下所有的,经过阁主筛选后,皆有机会被收录其间……” 听到这儿,沈濯来了点精神,问:“那话本子有吗?可以看吗?” 柳枭停下来,盯着这个不久之前还在昏昏欲睡听到最后却瞬间来劲儿了的人,冷酷地说:“没有。” “好吧……”沈濯略感遗憾。 柳枭捕捉到他的失落,“你看过?” 沈濯摇头,“没有。” 柳枭想也没有,“那你从哪里听到的话本子?” 沈濯作思索状,看样子他也从柳枭的冷酷中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在思考要不要把背后告诉他这件事的人抖落出来。 但没想到柳枭的脑子这么好使,一下子就猜到:“朝葵说的?” 猜到也没什么了不起,沈濯最近和朝槿朝葵走得近,换个脑子不太聪明的人肯定也能猜到。 沈濯大方承认:“嗯。” 他又问:“为什么没有?不是说藏书阁无所不有吗?而且你刚刚明明也说到了……” 杂文戏曲什么的,如果沈濯的理解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包括话本子在内才对。 柳枭说:“想听说书去找掌院说给你听。” 沈濯立刻就打消这个念头了:“那、那还是不了、不听了……我不听了。” 如果文院掌院喻时微在这里,听到这句定然会暴跳如雷,柳枭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一幕留下来,下次见到掌院放给他看。 柳枭边考虑边问:“为什么不听,他讲得不好吗?” “他讲得很好,但……”但是沈濯听不懂。 而且沈濯觉得喻时微这人有点奇怪,要不然就是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要不然就是说一些怪话,而这两种话恰好是沈濯最不喜欢听的话。 柳枭似乎也看出来了:“是有哪里不懂?” 他既然问了,就是有想帮他解一解的意思了,老师主动问,学生不能不答。 于是沈濯搜索出还记在脑海里没忘的那句,请教柳枭:“掌院上次说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 ……人什么来着? 好吧,看来他这仅剩记住的一句也没能记全。 柳枭帮他接下去,“人遁其一,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沈濯点头,“对,这句是什么意思?” “此句前十二字化自《易经系辞传》,原句是‘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是一句术语,大衍,就是推演天地变化规律,大衍之数,是推演世间万物变化规律所需要的数,这句话是说,占卜时用五十根蓍草,实际则取四十九根来运算,经后人化为‘大道五十’一句,四十九代表已知的规则,剩下一条象征未知和变数,是天机,不为人所预知,也不为人所控制。然而天机虽难寻,却也是‘机遇’,哪怕先天命数已定,人或许可以通过后天的尽心努力,去做出改变,即‘人遁其一’,正如先人所言‘尽人事以听天命’。” 柳枭顿了顿,放慢了语速,继续道:“世间规律变幻莫测,掌握变化之规律者,与神无异,即后半句所言:‘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这样说,可以明白吗?” 沈濯一直盯着柳枭的嘴唇看,听到柳枭问自己懂了没,就点点头,又继续盯。 但那张好看的嘴唇不再动了,沈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问:“你、你讲完了?” 柳枭把他的所有反应都收入眼底,“嗯”了一声,开始查验:“我讲了什么,你用你的话说一遍。” “我、我……我……”沈濯好了几天的结巴又开始犯了,他磕磕巴巴,柳枭直接懒得看,往前走了。 沈濯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又火速跟上去,“柳枭,柳枭,你别走,我没有走神不听你的话……” 柳枭停下来等他,“是吗?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嘴唇形状那么好看,声音又那么好听,为什么总是冷冷的也不笑。 但沈濯是不会在这样的场景下把这句实话说出口的。 他说:“我在想……我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 柳枭:“你说说看。” 沈濯又细细想了一下,才说出口:“其实掌院是想说,虽然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道,可总有一条道,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预测,甚至没有办法改变的,那些我们可以推演出来的道,就像我们现在可以修的道,是用心修炼可以实现的,但总有不可以预测的天机,或者说天命,我们改变不了,只能认命,或是尽全力与之一搏,像书上说的那样,谋事在人,但成事却在于天。” 他很难得通顺地说完超过十个字的话,这段话一出,饶是一向从容淡定的柳枭都有些惊讶。 沈濯却没有意识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可是掌院为什么要我们好好悟这个道呢……难道现在是有什么我们改变不了的天命吗?” 他看向柳枭,琥珀色的眼睛专注认真,像往常一样等待柳枭给他答案。 然而这个问题,柳枭却没有回答他。 他又变得冷冰冰的了,“天命不是你我可以随意揣测的,别问道了,你不是闹着要学幻术吗?快去看吧,再晚点关门了。”《 》 17、第十七回:听无情道倒头即睡 说来众人可能不信,沈濯之所以闹着要学幻术,是因为喻时微。 但事实确实如此,这其中渊源还得从他去掌院那儿报到那天开始说起。 说来也很简单,主要就是沈濯掉入长天池之后,做的那个怪异的梦,并非出于偶然,而是人为因素导致——他不慎触发了喻时微在落霞峰内布下的某道幻术。 作为稷阳学宫文院掌院,喻时微平日里除了爱捣鼓他园子里的灵木药草之外,第二大爱好就是捣鼓各式各样的灵阵和幻阵。 灵木药草——大多都被养死了。 灵阵幻阵——大多都被搞废了。 废掉的他也不销毁,反而随手到处扔,导致落霞峰里的小弟子和小道童们经常不慎踩到,从而触发,然后经历一些灵魂出窍的奇妙之旅。 落霞峰触发幻阵机关最频繁的某个道童表示,掌院布的幻阵和他养的药草一样,看似是灵药,实则是毒药,总而言之从那些幻阵走过一遍的感觉并不美妙,甚至可以说是极为糟糕,让人不愿意回想,也不愿意再经历第二遍。 对此,经历过自己变成一只猫且到处流浪一事的沈濯表示赞同,并决心好好研究一下,掌院捣鼓的这劳什子幻阵究竟是个何东西。 柳枭听完他的梦之后,就带他来了这里。 仙法阁,是有专门收藏一些记载此类幻阵的古书典籍的,虽然不多,而且阅读权限比较高,需要通过考核方可借阅。 好在柳枭有这个阅读权限,而且出乎意料的是,沈濯居然也有。 看守藏书的阁主说,因为蕴灵体是最适合修幻术的,所以他可以看。 沈濯听完更是兴趣盎然,搬了本大块头的书,在那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啃。 他孜孜不倦地看。 然后,他发现,这上面的文字,他竟然是一个都看不懂! 他问柳枭:“这些字我怎么不认识……” 他很好奇柳枭是怎么看的,莫非他十几岁就已经精通古今中外多种语言了? 柳枭说:“这些都是数百年前某个已经灭亡的古国文字,你当然不认识。” 沈濯头疼道:“那我要怎么看呢?” 难道第一步就卡住了? 还是说他要先去学个古文? 那不得要个个把年才能学完? 那他还来得及么…… 柳枭肯定有办法。 沈濯求助地看向万能的柳枭。 柳枭确实有办法,只见他两指并紧,指尖聚灵,在那书籍上方画了道极为飘逸然而沈濯看不懂的符文。 画完之后,那本砖头厚的古籍上的字都显出银光,仿佛活过来似的,漂浮在半空,并且那些字也都化成了沈濯能看懂的文字。 沈濯又一次惊讶地看柳枭,“这是什么?” “是幻术的一种,译文术,可以翻译文字。”柳枭像是怕他又少见多怪地吹捧自己,很快又说:“这是幻术的入门术法之一,等你学了,以后懂的会更多。” “这个竟然才是入门吗?”沈濯觉得这就已经很神奇了,“那更厉害一点是什么?” 柳枭道:“译文术一般只能维持一天不到的时间,要继续看还得重新再画,再厉害一些的,能维持得更久,相应的,需要耗费的灵力也会更多,比如学宫里的溯影珠,就属于更高阶的幻术,还有你那天在掌院那里不小心触发的那个幻阵,也属于高阶幻术中的一种,幻阵和施法之人的体质修为息息相关,还会消耗不慎闯入幻阵之人的灵力,喻时微修为已至渡劫,他随便一个幻阵威力都不可小觑,所以你当时触发之后才会昏迷那么久。” 那个幻术让沈濯睡了一天,后面几天人也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消耗了他多少灵力。 喻时微还在那装,拒不承认,非得说是沈濯自己身子骨太脆皮的缘故,沈濯气不过,就决定来修一个,回赠掌院,为此缠了柳枭很久。 想到这,柳枭唇角轻微上扬,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继续道:“如今天下灵脉衰竭,修幻术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你有蕴灵体在身,反倒是最适合修这个的。” 沈濯记起来了,“元栎师姐说过,我修的是灵道,是不是就和这个有关?” 柳枭说:“差不多。” 原来灵道是这样。 沈濯觉得,他并不反感修这个。 他问柳枭:“这就是我的道吗?” 柳枭道:“不一定,你可以慢慢再看,也可能会变。” “那你的道是什么?”沈濯只记得柳枭跟他提过,他修的是剑。 但修剑也有许多道可以走,比如沈榅一开始修剑道,后面就修了有情道。 柳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他,“我修剑,走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 柳枭竟然修的是无情道,从字面意思来看,似乎是和沈榅相反的道。 所以他才这么冷冷的吗? 因为要无情? 可是……对什么无情呢? 柳枭虽然看上去冷淡,但沈濯和他相处下来,却觉得他本质并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按理沈濯应该是要再刨根究底地问一嘴的,可是这回沈濯听完,却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就垂下头去看那些文字。 柳枭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二人坐在一起专心浏览幻书,直到页数越翻越慢,随后那纸张不再动了,柳枭的肩膀猛地一沉,他偏过头,看到沈濯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安静地睡着了。 * 最后还是柳枭把看书看到一半就睡过去的沈濯背回住处。 在到地方之前,沈濯醒来了,他趴在柳枭背上,揉揉惺忪的眼睛,问:“怎么回事……我又中幻术了吗?” 柳枭说:“嗯,中了一看书就犯困的幻术。” 沈濯顿时又心虚起来,他把脑袋贴回去,开始装睡。 但没能装多久,因为柳枭很快就从春涧中的山道入口走到庭院门口,沈濯不想下来也得下来了。 可柳枭并没有把他放下来,而是背着他径直走入屋内,将他安置在床上。 “要直接睡还是吃点东西再睡?”柳枭问。 其实这会儿已经很晚了,他们白天上完课后才去的藏书阁,去之前也已经吃过饭了,而且柳枭的境界好像不吃饭也行,只是沈濯年纪小修为低,又不知是不是修行的缘故,别人修行修完都清心寡欲,沈濯却相反,常常半夜发饿,自从上次吃了一顿夜宵后,沈濯发现夜宵似乎比正餐更好吃,于是更加爱上,一发不可收拾。 他饿了就会偷偷呼叫狼九三,狼九三听到立马过来给他弄吃的,然后就会惊动隔壁的柳枭,柳枭偶尔会过来看他一看,陪他吃夜宵,偶尔则不管,但每次他偷偷吃夜宵,柳枭都会知道。 沈濯也能理解,毕竟狼九三是柳枭的幻兽,虽然他们之间约定过,绝不将此事告诉别人,不过显然,柳枭并不在这个“别人”的范畴里。 “不吃了。”他决心好好修道,戒除一切诱惑,包括夜宵。 “那睡吧。”柳枭起身欲走,走之前又想起什么,对沈濯道:“接下来的两天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不能陪你上课,我让九三跟着你。” “……去哪里?” 柳枭没说去哪里,只道:“不在学宫。” 沈濯又问:“是去做任务吗?” 沈濯记得沈榅他们隔三岔五会接一些掌宫掌院分配的任务,主要是去一些被邪魔侵染过的地方消除魔障、破解诅咒、收复失地,或是民间有邪祟作乱,他们前去剿灭,沈榅不接任务的时候听到有这种事也会自发去处理。 沈濯和柳枭虽说是新届弟子,暂时不需要接任务,但若要做的话却是并无禁忌,只看是否以学宫弟子的名义做罢了。 柳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继续嘱咐沈濯:“也可能不止两天,你有事就问九三,也可以去找你哥哥,他最近都在武院,千万不可乱跑。” 沈濯倒是觉得,这个柳枭越来越像他哥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乱跑?” 柳枭道:“那你记住你说的话,不要等我回来发现我说的你都没做到。” 什么意思? 难道沈濯是那种会趁柳枭不在家在他的房子里面杀人放火之人? 这么不放心他干嘛还要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他倒头就是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没有再响起柳枭的声音,沈濯把埋在被子里的脸露出来,屋子里已经不再有另一人。 * 柳枭走了,沈濯开始了一个人上下课的日子。 稷阳学宫的基础入门课很少,大多都是针对有一定修行基础的、相对高阶修士开设的高级术法课程,有柳枭在身边的时候,柳枭会为他讲解,柳枭讲得深入浅出,沈濯几乎都能听懂,可是柳枭不在,沈濯就像听天书。 好在,上课的时候,有朝槿朝葵陪伴,而下课之后…… 下课之后,他碰到了霍昭。 自从上回在学舍一别,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霍昭。 不知怎么,霍昭看上去比上次还要狼狈不少,他迎面走过来,别人都是两三成伴,唯独他孤身一人。 沈濯本以为只是恰好遇到,他会就这么走过去,但霍昭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前路被挡住,沈濯也只好停下脚步,往一边绕路。 然后霍昭身体一侧,又把他的路拦住了。 沈濯再换一边。 霍昭再挡。 沈濯脸色沉下来,抬头看霍昭,很是困惑,“你挡我的路干什么?” 霍昭问:“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什么躲他? 沈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第三次尝试继续往前走,再次被霍昭拦住。 “沈濯,你那时候其实把我当朋友了,对吗?”霍昭用听上去很消沉颓丧的语气说。 沈濯没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怎么会把一个欺负过他的人当朋友?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前路走不了了,沈濯于是转身原路返回。 霍昭在原地站了会儿,又跟上来,锲而不舍地说一些沈濯听不懂的话,“你真的忘了吗?你入学宫那天,第一个和你说话的人,是我,后来我们一起上课,你总有许许多多问题,问的那个人也都是我,我那个时候受人蒙蔽,误解了你,现在我知道了……” 沈濯问:“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是把我当朋友才会一直找我说话对不对?你这阵子对柳枭也是这样,你也把他当朋友了,对吗?” 霍昭越说越激动,他抓住沈濯的两只胳膊,目光紧紧盯着他,迫切地向他求证,好像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终于得以问出口,又好像很期待得到沈濯一个肯定的“是”。 沈濯胳膊被他拽得很疼,他蹙起眉来,开始挣扎。 霍昭却死死抓着他不放,语气焦灼地不停说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次回学宫好像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你真的忘了吗?其实你根本没有忘对不对?是因为你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不想再跟我说话,所以才装作不认识我,躲着我……还是因为你现在已经有柳枭了?柳枭,你不了解柳枭,他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不知道,他这种人,若无利益驱使,他不可能对任何东西上心,他对你好不过是为了利用你罢了,他想要你的……” “不是这样!”沈濯大声打断他,“柳枭不是这样,你别胡说……” 沈濯感觉霍昭的眼神特别可怕,像着魔了一般,他的话,沈濯也不能细思,一想,脑袋就疼得要命,失忆之后,他经常有这样的时刻,只要一凝神去回忆些什么,就会头疼。 所以沈濯也渐渐不去想了。 偏偏今天运气这么差,碰上霍昭,说个不停,非逼他去想起些什么不可,还在那诋毁柳枭。 柳枭是什么样他还不知道吗? 柳枭救过自己,还帮自己那么多,是沈濯走出明月山庄之后,沈濯碰见的最好的人。 倒是这个霍昭,不知道是抽的哪门子疯,都已经疯得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了。 沈濯被他说得脑子嗡嗡的疼,想要把狼九三叫出来帮忙,但只在心里喊了一声,一道力就把他往后揽,让他成功摆脱了霍昭的纠缠。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有些苍白的、不太高兴的脸。 ——昨晚说过这几天有事不在的、才分开了几个时辰不到的、那个刚刚被人诋毁了一通的柳枭,此刻正站在他身边,目光带着阴森寒意,警告地看着霍昭。《 》 18、第十八回:明明明月照彻微尘 柳枭将沈濯从霍昭那儿解救下来,带回了春涧中。 沈濯揉着被抓疼了的胳膊把霍昭骂了一通,骂完之后,看到柳枭脸色越来越不好了,关心道:“你怎么了?你不会是生病了吧?不是说……不是说这几天有事吗?” 怎么才一天不到就回来了? 柳枭说:“我不走了。” 沈濯:“嗯?” 怎么突然又不出门了,不会真的是生病了吧。 沈濯看着柳枭的脸,突然想起自己和他初遇的那天晚上,他那个时候的嘴唇就和现在一般,不带一点血色。 那夜他还咳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沈濯抬起手掌贴到柳枭额头上,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探出来什么区别,他又踮起脚拿额头去贴。 在快要贴上的时候,柳枭头微偏,躲开了。 沈濯又贴。 柳枭伸手扣住他的肩膀头,和他拉开距离,“没事。” 他声音也比以往更为低沉。 沈濯并不相信:“你生病了。” 他几乎是笃定地说。 “说了没事。”柳枭目光放在他的胳膊上,问:“你有没有受伤?” 沈濯揉了一路的胳膊,柳枭始终走在前面一言不发,但他肯定是看到了。 沈濯摇头,“没受伤,就是他手劲太大了,掐得我好疼。” 他又开始骂霍昭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突然发疯,他还说你!” 不用他告状,柳枭在出现之际就已经听到了,但他还是问:“说我什么?” 沈濯却又说什么都不说了,只骂霍昭:“一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我才不会相信。” 柳枭听了会儿,把他推进屋去,让他早点睡,还嘱咐他这几天夜里不要出门,弄得神秘兮兮的。 夜间,沈濯沐浴完躺在床上,回想傍晚霍昭的那几句话,又想起柳枭那会儿阴测测的眼神,翻来覆去,越想越睡不着,他喊狼九三,狼九三就蹭到他身边。 “怎么了小濯,你睡不着吗?” 沈濯睡得四仰八叉,被褥也乱糟糟,他把头靠在幻兽毛茸茸的肚皮边上,问这只黑狼:“九三,我问你一个问题。” 狼九三说:“什么问题?你问吧!” 沈濯便问:“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说柳枭吗?” “嗯。” “他是个很好的人呀,怎么这样问?” 其实沈濯想了解柳枭,问谁都比问幻兽好,因为在唯主是从的幻兽眼里,主人是天,主人是地,主人无一处不是,狼九三只会洋洋洒洒列举柳枭的优点,绝不会说主人半点不好。 但沈濯还是想问黑狼,“可是,他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好像有心事,都没见过他开心过。” 狼九三说:“柳枭从小就这样,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很严重的大病,后来每个月都会有几天不舒服,所以他就老是一副不高兴凶巴巴的样子,但其实他心不坏的,你怎么了,是不是他犯病吓到你了啊?” 沈濯连忙摇头,“没有……”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冒出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他猜得果然没错,柳枭真的生病了。 第二个念头是:柳枭看着这么无所不能不像凡人的人,居然也会生病,甚至生的还不是普通的病。 他这么想着,喃喃出声:“没想到柳枭也会生病……” 狼九三习以为常,“人食五谷杂粮,都是肉体凡胎,怎么会不生病呢?除了身体上的病,他还有心病呢。” “心病?”沈濯诧异。 柳枭才十几岁,就有心病了? 狼九三道:“对呀,是他和他娘亲的故事了,你不知道吧,其实柳枭这人挺孤僻的,别说对别人冷淡了,他和父母都不亲近,逢年过节连家都不回的……” “为什么?” 沈濯有些诧异,他是在家人的爱中长大的小孩,在他的心中,家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明月山庄中有很多和亲人分散的孤儿,他们都很想要找到至亲,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柳枭父母都在,他为什么却和家人不亲近呢?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他,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这一定是很私密的事,沈濯和柳枭认识不过半个多月,是不好打听人家这种事的,他也不再问狼九三了,把脸埋到狼毛里,郁闷地哼哼了两声。 幻兽问他:“你怎么了?你也有心事吗?” “没有。”沈濯这个年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能有什么心事呢? 但他今晚确实心里乱得有些睡不着了。 沈濯坐起来,望向窗台,夜光正透着薄薄的碧纱窗照进屋内,他赤脚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树影影影绰绰,一弯纤细弦月悬于夜空,天上无云,星与月澄澈莹净,仿佛触手可及。 但人是触碰不到月亮的,最接近触碰的一刻,是任由月光照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刻,如此,便也算相见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黑狼说到柳枭母亲的缘故,沈濯今夜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想起的是小时候,某个夏日夜晚,暑热未消,他们一家去山顶小筑避暑赏月,父亲搬了张竹榻,置于阁楼外的露台,让他和哥哥躺在上面看月亮,母亲靠在父亲怀里,他和哥哥就分别枕在母亲膝边,山林蚊虫多,阁中熏了艾香,沈濯闻着那股气息宁静的香药味,望着天上明月,突然问母亲:“为什么明月山庄叫明月山庄,为什么不是明日山庄呢?明明日光比月光更温暖、更明亮,不是吗?而且月光看着就冷冷的,不好。” 徐之柔便告诉他:“日和月并无分别,我和你爹取明月二字,是因为我欣赏月的品格,日光虽好,但若一直只有日光,就不好,庄稼会被晒死,水会蒸干,百姓生活也无法继续维持下去,这个时候就需要月亮了,就像人需要休息一样,月光出来了,奔波劳碌一天的人便可得喘息了。我们今夜看的月是缺的,等到十五,它就会变成一轮玉盘,过了十五十六,它又渐渐残缺,到初一,又变回一弯月牙,月缺则圆,月满则亏,如此圆缺往复,岁岁年年,变化千百年,亦不变千百年,百姓观月安排年历农时,这怎么不算月的一种功德呢?书上写月,总说月光清冷孤寂,但它只是看着冷清罢了,实际上,能照彻天地万物,对一切都一视同仁,它就不会是一样冷的东西。日光普照大地,月光也普照大地,日为阳,月为阴,日亦有‘阴’,月亦有‘阳’,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们都在这个道里,过着我们自己的生活,忙碌时上路,闲暇时,便停下脚步赏一赏月,等阿濯以后修道了,就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 沈濯当初半懂不懂,现在想想,似乎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这样说了。 至少月本身确实不是什么冷清事物,凡人拥有日月是幸运的,如同天赐珍宝,应该心怀感恩。真正冷的事物,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也是什么都有,但什么都混沌不清,什么都杂乱无章,就像沈濯做的那些梦,又像掌院口中那个“人遁其一”、永远预测不了也掌控不了的天命。 沈濯举头望了会儿明月,低头思了会儿故乡,转头,又想到柳枭。 那么,柳枭这个表面看上去冷冷的一个人,会不会也是某道被沈濯误解了的月光呢? 沈濯又推开门,离开了屋子,狼九三见状,紧随其后,沈濯脚步匆忙,但前进方向很明确,目标是柳枭的院子。 狼九三似乎以为他要做坏事,跟在他屁股后面鬼鬼祟祟问:“我们这是去哪儿?没看错的话,这前面是我主人的屋子呢,小濯?你在梦游吗?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嗷呜!” 沈濯转身一把抱住它,捂住它的嘴巴,“嘘,小声点,我不干什么,只是来看看他。” “不行哇小濯,柳枭生病的时候人不能靠近,会很惨!”捂嘴也没用,幻兽不用嘴说话,它着急忙慌地扒拉沈濯,试图让他打消前去探望柳枭的念头。 沈濯被它扒拉得衣衫都歪了,直往下掉,露出了锁骨,他身上可就这么单薄的一件,可不能被扯掉了,他紧紧抓着自己衣服,又忍不住问:“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生病不能靠近?” “就是很可怕,巨巨可怕!你千万听我的,不要冲动哇,你放心,柳枭命硬得很,死不了的,咱们过两天再来看他!”狼九三咬着他的衣摆就要把沈濯往回拽。 沈濯和它抢衣摆,越听越糊涂,柳枭生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听上去很严重的样子? “到底什么病,难道柳枭生个病还会吃人吗……九三,九三你别拉了,我衣服要掉了……” 一人一狼在柳枭门口争抢衣摆,一阵阴风吹过,柳枭屋内的灯齐齐燃起,刹那间烛火摇曳,满室通明。 门被破开,柳枭只罩一件玄色丝绸长袍,腰带随意地绑着,裸露的胸膛薄肌线条优美流畅,上面还沾了汗,他背光站在那儿,脸色冷白如纸,墨发如瀑般散落,露出英挺锐利的眉眼。 沈濯听到动静,于慌乱之中和他对上一眼,被他身上的寒意惊得一时间连动作都忘了,后背发凉,呆滞原地。 “我不是说了,让你夜间不要乱跑吗?”柳枭一字一顿,分外沉闷地出声。 不知怎么,沈濯下意识就倒退了一步,“我……” 他才刚说一个字,柳枭就已经上前,不容抗拒,将他一把掳进了屋内。 等到沈濯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柳枭扔到了床上。 柳枭的床很大,外罩轻盈如纱的床幔,沈濯被扔到被褥上,柳枭下一刻就向他俯身,层层纱帐垂落下来,晦暗光影间,沈濯看到柳枭紧抿的唇,和他深邃的眼睛,他的相貌看上去和往日并无差别,还是那样非常好看的骨相皮相,但气场却已全然不同,平时,最多只是冷,这个时候,却多了许多凶戾之气,让沈濯不禁想起那夜的黑狼,被这样充满侵占欲和压迫感的眼睛注视着,是会让人很容易就产生一种自己要被杀掉、或者说被吃掉的恐惧的。 柳枭的手开始撕扯沈濯的衣服,狼随主人,真是一点儿也没错,沈濯的衣服不一定会被狼扒掉,但一定会被柳枭扒掉,他赶紧想办法自救,喊道:“柳枭,柳枭!你清醒一点,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杀他?不要吃他?还是不要扒他衣服? 柳枭早就提醒过他,幻兽也拦过他了,是他不听。 那么无论落得个什么下场,都是他自找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怪只能怪沈濯对别人的提醒不上心,总是随心所欲,等到闯祸了才知道后果,偏偏他又是最承担不起后果的那一个,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落入这样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可尽管沈濯说不出什么,柳枭却还是在听到他声音之后,缓缓地停了下来,他撑在沈濯身上,不再进一步动作,却也不退,如同猛兽压制住猎物,暂时没有下口,可危机仍然存在。 “你怎么了……你是在生病吗……柳枭。”沈濯尝试和柳枭对话,担忧地看着他,在这样近的距离,沈濯发现柳枭的侧颈不知何时显出了一道蜿蜒诡异的血色纹路。 柳枭也盯着他,目光直白而克制,从沈濯的眼睛移到他的嘴唇上,整个人又靠近过来,他呼吸每拂过一寸沈濯的皮肤,沈濯身体就会轻微抖一下,最后那呼吸停在了沈濯耳边。 “给我一点、你的灵力。”柳枭几乎是咬着这几个字在说话。 沈濯感觉他应该是很想咬自己,但意识尚存一丝理智,他想要沈濯的灵力…… “我的灵力……我的灵力能帮你治病吗?”沈濯抓住这关键的一点问。 “嗯。”柳枭呼吸变得更急促了。 “给我。”他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沈濯也很想帮他治病,可是…… “我要怎么给你呢……我、我不会。” 哪怕是在这样危险的时刻,答应一个危险的请求,沈濯仍旧选择向柳枭求助。 而明明此刻的柳枭,正是那最危险的本身。 “你会。”柳枭缓慢地回答:“用你的灵力,安抚我。” 他会? 可是……他真的不会啊? 什么是安抚?怎么安抚? 根本没人教过他,他只知道自己有蕴灵体,可是蕴灵体究竟能做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看来人还是得学无止境,否则就确如世人所说的那样,空有天赋,又有何用? 他慌张地去抱柳枭的背,病急乱投医那般,胡乱地抚摸他,以为这样就是安抚了。 柳枭把他的手捉住,按下去,不让他乱动。 然后,柳枭直视沈濯,和他四目相对少顷,咬紧后槽牙,再次向他慢慢靠近。 沈濯害怕的时候,总是会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地抖,声音也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在那小声说着,不知是提醒还是求饶:“柳枭……你知道,我是不能受伤,不能流血的……求求你,清醒一点,不要咬我……” 只要别咬他,万事都好说,到底要怎么办才能安抚柳枭? 柳枭说他会,难道他平时对柳枭做过安抚的举动吗? 突然,沈濯好像想到了什么,而下一刻,柳枭也如他所想的那般,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帮他验证了此刻心里的猜想。 霎时间,一道强劲霸道的灵力强势涌入沈濯体内,在他全身上下快速游动,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 沈濯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就听柳枭说:“沈濯……把灵海打开,让我进去。” 柳枭在入侵他的灵海。《 》 19、第十九回:遗忘记忆错过可怜 两个人的额头贴在一起,灵海相交。 柳枭侵略性分外强,沈濯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就这么让他的意识,强势而不容抗拒地闯进自己的灵海里。 此时此刻的感受,沈濯从未有过,也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形容,他只知道他们所有的想法都是共通的,因为不用柳枭开口说,自己就能知道柳枭此刻在想什么。 他想要侵略沈濯,占有沈濯,想要沈濯的灵海全部都为他打开,而与此同时,柳枭也能感他所感,他感觉到了沈濯的害怕,感觉到他控制不住的颤抖,从身体到灵魂,那种让人忍不住怜爱的恐慌。 柳枭既想侵略他,又想安抚他,他都有在做了,沈濯没办法承受这两种意识在他灵海中徘徊不定,他拼命挣扎,但实际上四肢使上的劲却很弱,柳枭用比他强百倍的力量压制住他,他和沈濯十指紧扣,在攫取完沈濯的灵力之后,开始稳定下来,原先模糊不清的意识也逐渐清晰。 柳枭的理智终于回来,安抚的那个人,从沈濯换成了柳枭。 但是沈濯太可怜了,他的一切安抚都是被动给的,完全是柳枭想取就取,想拿就拿,他想起哥哥明明说过,他的蕴灵体是只他一人能有的,没有人可以拿走他的灵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柳枭可以。 因为他强吗? 但这里的每个人都比沈濯强,难道只要碰到一个像柳枭这样厉害的人,只要他想,沈濯的灵力就会这样轻易地被他人拿走吗? 沈濯不由地感到一种绝望。 柳枭在他的意识里对他说:“对不起……” 沈濯刚刚爆发了非常强烈的绝望情绪,甚至带点恨意,他被掠夺得太疼了,可是听到柳枭向他道歉之后,他这些负面情绪又很快消退,因为他知道柳枭不是故意的。 柳枭在慢慢安抚他,帮他把灵海里被扰乱的灵力像拨弄琴弦那般重新梳理了一遍,将那些负面的意识和情绪一一安抚下去,沈濯在这个过程中昏昏沉沉,坠入了意识深处的漩涡。 柳枭的意识跟着他进去,然后他看到了一段,被沈濯遗忘的记忆…… 是沈濯来到稷阳学宫的第一天。 沈濯是被沈家夫妇一起送来学宫的,父亲母亲在掌院殿里多待了一会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沈濯跟沈榅等在殿外,他这个时候看着和重新回到学宫那几天一样,像初次离家的幼鸟,一双眼睛惴惴不安,定在某处发愣。 沈榅仿佛也看出弟弟在害怕,安慰他说:“喻掌院为人和善,和父亲是一样的,你不用害怕,往后要是哥哥不在学宫里,你有什么事,就来这里找掌院,他都会帮你解决。” 沈濯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来学宫的第一天就问什么时候能回家了,看来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在学宫里待,估计来这里也是父母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才肯答应。 沈榅说:“过两个月吧。” 沈濯没说话,看神情,应该对沈榅给出的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那两个月之后,爹娘来接我吗?”他又问。 沈榅说:“看情况,你想回去,哥送你也可以。” 沈濯点头。 沈濯被安顿下来,父母带他去了学舍,他是最后一个到的,最先到的两人是一对来自民间门派的双胞胎兄弟,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逛学宫去了,剩下的一个,便是霍家那个子弟,霍昭。 他们打了个照面,并未交谈,沈家夫妇送沈濯到学舍之后就离开了,沈榅带沈濯逛了一会儿学宫,到了晚间才把沈濯送回来,临别沈濯还不舍得人走,又抓着沈榅问了好几个问题,武院怎么走,什么时候可以见面,沈榅一一回答,得到这些答案后,沈濯才终于肯放人走了。 沈濯回到学舍,朝槿朝葵仍旧没有回来,院子里,霍昭正在练武,沈濯坐在檐下的柱子边,看着他练,看着看着他眼睛就湿润起来。 柳枭从来没有见过沈濯掉眼泪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沈濯虽然胆子不大,但有时候却显得没心没肺,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很容易把一件事翻篇,哪怕嘴上记仇,也没个记仇的样子,骂着骂着就把人骂忘了。 霍昭注意到沈濯在一边看,并未在意,等到他停下来,路过瞧见沈濯失魂落魄的模样,大吃一惊:“……你哭什么?” 沈濯像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在哭,他抬起手背把眼泪擦了。 霍昭就没见过十几岁被父母亲自送来上学还哭的人,他父母十年前就不管他了,随他怎么摸爬滚打,他早皮实惯了,更别提这不是普通的学校,而是天下第一的修仙学府,他不仅没法理解沈濯这会儿的难过,一时间连自己竟然有这么一位舍友都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惊。 掌院招这么一个哭包进来干什么? 当吉祥物摆着好看吗? 看脸是挺好看的,可……这儿也不是比脸的地方吧? “不会吧,你真的假的,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你第一天来外地上学吗?”霍昭的语气带点不可置信又带点嘲讽。 “你怎么知道?”沈濯没有听出来他在嘲讽自己,有人跟他说话,他情绪更是如同开闸的洪水,眼泪像豆子一般一颗接一颗掉下来。 霍昭并不想知道。 天底下竟然还有长到十几岁才第一次上学的人,稷阳学宫真是卧虎藏龙,让他大开眼界。 “我是第一次……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之前都没有过。”沈濯跟他解释:“我好像……是有一点想家了。” 因为之前都没有过,所以甚至连会这么难过都是始料未及,或许他自己出发之前,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想家想到掉眼泪吧。 霍昭嫌弃得要命,“你行不行?不行直接回家算了。” “可以吗?”沈濯如同听到什么惊天好消息,他眼睛亮了一下,又忧虑道:“可是第一天就回家……会不会,不太好。” “你回呗,学宫严进宽出,你只要进来了,后面一年四季不在学宫里头都行。”霍昭说的倒也是实话。 沈濯回绝他的提议,“不行,我要修道。” 霍昭不知道这人是真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的,“那你就把脸擦干净吧,掉着眼泪可修不了道。” 沈濯还真站起来去擦脸了,擦完之后他似乎好一点了,又在一边观察霍昭,看他擦他手中那杆长|枪。 “你学的是枪吗?”沈濯问他。 霍昭听到沈濯跟自己搭话,也不理人,擦到那枪刃银光发亮才停下来,发现沈濯还没走,就勉为其难回了他一句:“怎么,不可以吗?” “可以……只是我很少看到有人学枪……” 他说话也和常人不同,慢吞吞又黏糊糊,听得霍昭莫名很不爽。 霍昭回呛道:“枪是要上战场的,如今大椋不打仗了,你当然见得少了。” 其实霍昭怀疑就算外头王朝在打仗这人见识也多不到哪里去,沈濯一眼看去就属于涉世未深那种人,也不知道怎么进的学宫。 沈濯来到学宫的第一天体验并不好,晚上睡觉他还埋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场,第二天红肿着眼睛出门,被朝槿朝葵撞见,又是被围着讨论了一番。 好在,朝槿朝葵都没有嘲笑他,知道沈濯想家之后,还特意带着他一同出行,尤其是朝葵,拉着沈濯说了好多话,又给他塞好多好吃的,沈濯渐渐也就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之后,沈濯似乎就已经融入到学宫弟子的行列,就是他的功课总是做不好,早课有很多都听不懂,学到的术法到了他手里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总是使不出来。 文院弟子里,沈濯年纪最小,修为最低,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沈濯只好请教师长,次数多了,他多多少少也有点不好意思,回到学舍,就请教朝槿朝葵,偶尔也会请教霍昭,因为霍昭也很厉害,朝葵私底下跟他讲过,霍昭本来是考中武院的,他的籍册档案都在武院那儿,但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最后来的反而是文院,武院第一也是霍家人,叫做霍闲,霍昭本来是按照霍闲的左右手培养的。 “我猜是他们霍家想派一个人进文院学学文院的东西,日后好全方面发展。”朝葵是这样猜测的。 沈濯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霍昭文院的功课修得也很好。 于是这天,他拿着某道自己怎么画也画不出效用的符咒来问霍昭。 霍昭拿着那张鬼画符看了半天,问他想干嘛。 沈濯略显难为情地问:“我要怎么才能让它亮起来呢……” 这是张幻阵符,亮起来就是有用了,但沈濯照着书上那样画,也按照要求注入了灵力,都没用。 霍昭一问,就发现沈濯根本没搞对施咒的步骤,能亮起来就有鬼了! 他不知道怎么,看到沈濯认真求教的样子,突然很想戏弄他一下,于是他告诉沈濯:“你的符画错了。” 他把符改了,还给沈濯,沈濯拿回去重新试了,那天夜里,他就掉进了霍昭给他改的幻阵里,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第二天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又去问别人了,一点儿没发现是霍昭动了手脚。 真是个白痴,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通过稷阳学宫九大场文试的? 霍昭对这件事的怀疑越发加重,他觉得沈濯不一般。 是一种让霍昭心里极为不舒服的、有特权的不一般。 没多久他的怀疑就得到了证实,文院里一个来自玄天宗的旁修弟子告诉他,沈濯是凭借蕴灵体免试入的稷阳学宫,稷阳学宫办这么多年,他是第一个明目张胆一点试都没考,直接走后门进来的,就算这样,掌宫也没说什么,蕴灵体难得是一个原因,再一个原因,是沈家在仙门负有盛名,他们家还出了好几个天才,都在武院,多一个沈濯,不过是跟上头打声招呼的事罢了。 “哎,想我们苦苦修炼,三年一开的大试,能拿到个应试名额,就算祖坟冒青烟了,像你们霍家,多少年才走出霍公子这样一位人物来?偏偏人家什么都没做就有了,真是不可比呐。” 自那之后,每次看到沈濯,霍昭就会想起这些话,稷阳学宫的严苛,众人皆知,绝对不允许一丝舞弊存在,霍闲那样的家世,进学宫都一点水没给放,王朝几乎是以最严厉的标准要求他,而他跟着霍闲修行,这其中的艰辛,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沈濯的能力太不够看了,他就像一只幼兽闯进危机四伏的丛林里,猛兽都在撕咬,力争上游,他什么努力都没付出,却可以享受胜利果实,和他们共同进食。 猛兽有时候对这样的幼兽也难免痛恨,这痛恨渐渐演变成实质性的拨弄,像猛兽动不动不管幼兽死活那样扒拉幼兽一下,某些在路上撞见沈濯的时刻,霍昭会带着人去拦沈濯的路,有时候是听人嘲讽他一会儿,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故意去撞沈濯一下。 但是嘲讽他——沈濯总是听不懂。 挡他路撞他——沈濯是不会被撞倒的,他看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好像很惜命,每次都会抓住霍昭借力站稳,然后问霍昭一句,“你、你没事吧?” 听上去好像霍昭会因为和他对撞一下就也摔倒了一样。 因此,霍昭心里那股火没能发出来,反倒越烧越旺了。 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沈濯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脑子钝成这样的人? 于是,在偶然发现沈濯怕蛇之后,霍昭捉了一条蛇,放进了沈濯的屋子里。 那蛇钻进沈濯的被窝,在夜晚终于被沈濯发现,霍昭被一声尖叫惊醒,院子里吵闹起来,他起床看戏。 沈濯跌坐在地上,十分狼狈,那三指粗的蛇吐着蛇信子绕在他脚边,有要往他身上爬的趋势,他一动不敢动,整个人怕得魂都没了似的,求助地望向霍昭。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沈濯这个样子,霍昭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一个人修为低,这没什么,他可能只是从前没有修炼过,不管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用心修,总有修为上来的那一天。 可一个人怕蛇,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或许接触久了就不会再怕,但或许在接触之后,反倒越来越怕,怕上一辈子,也不是没可能。 而这却没什么好苛责,因为人都有惧怕之物,霍昭今晚的手段太过低劣了。 沾上沈濯,他竟变成这副欺凌弱小的可笑模样。 霍昭那把蛇抓了,扔出院外,听到沈濯在身后对他小声说了句:“谢谢。” 沈濯又开始追着他问问题了,这可能是那天夜里他帮沈濯抓蛇一事给沈濯带去的错觉,霍昭琢磨不透这感受,他看到沈濯总会产生一种矛盾的感觉,既心烦,又想回答他的问题。 最后常常是霍昭心烦地回答沈濯每一个问题。 比如那天沈濯就带着这样一个问题来问他。 “今天师父在课上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人家修道都修到斩妖除魔了,他还在这大道五十,霍昭真不想回答他。 可看沈濯求知欲这么旺盛,也不好打击他修道的信心,便随口回了两句:“这句话是说,天道不全,其他的几条道都有其规律,是固定的,人改不了,但可以推测,可以遵循,换句话说,就是知命认命。只有这剩下的一条是人力可以改变的,是人可以走得通的道,人可以在人唯一能走的这条道上努力努力成就大事,比如你要是生来就脑子不好,那你的命就是这样,很难改了,但你脑子不好可以干点不动脑子的事,说不定也能干出一番事业,就是前路可能会布满不确定的挑战罢了,是危机,也是转机,全看你自己干不干了。” 沈濯似乎只听到脑子不好这四个字,反驳霍昭:“我脑子……没有不好,只是说话会有点慢。” 霍昭真服了他这脑回路,他咬牙切齿:“我只是举个例子。” 虽然霍昭很想让沈濯意识到他是个脑子不太好的人,但显然,沈濯的脑子确实还可以,他问完之后就好像理解了,也不再追问了,拿到答案就走了。 霍昭就更心烦了。 一直到有一日霍昭他们行过出云崖,沈濯又出现了。 常跟着霍昭的那个陈家旁修已经眼熟沈濯了,他打老远就看到了人,提醒霍昭,“那不是沈濯吗?他是来找你的吗?” 另一人打趣霍昭:“这沈二公子怎么老是找你问问题,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你别说,他长得是真好看啊,咱们这届弟子里最好看的就是他了吧,听闻他还是蕴灵体,要是和他结为道侣,那修为岂非一日千里?还得是咱们昭兄,好福气。” 霍昭愤然打断:“胡说什么!” 那些人仍笑,仿佛以为霍昭是不好意思,霍昭懒得理他们,走了,身后传来起哄声,说什么霍昭跑去会小情郎了。 霍昭只想撕烂他们的嘴。 事后,为此事心烦意乱的霍昭带人再次拦住了沈濯,巧的是,地点还是在出云崖。 他质问沈濯:“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沈濯又听不懂人话了:“什么……什么跟着你?” 他手里不知道抓着什么东西,虚虚拢着,很是小心翼翼。 霍昭瞥一眼,问:“手里拿的什么?” 沈濯便立马打开手掌给他看,是一只有着彩色羽翼的小幼鸟,“我前几天在这里捡到它……它翅膀受伤了,我养了两天,朝槿说它的伤已经好了,但不知道还能不能飞了,所以我想带它回家试试。” 也只有沈濯这种人会认为翅膀受过伤的幼鸟还能在山崖上飞起来。 “别找借口,我问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霍昭又把话题扯回来。 沈濯不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而且声音很大,很凶。 沈濯就从来不这样大声说话,他声音很轻地否认:“我没有……” 霍昭并未相信,他盯着沈濯一步步逼近。 沈濯一步步后退,听到他一句接一句问自己:“你没有?那你为什么看到我来出云崖就跟过来?上次也是!还有你为什么总要找我问一些蠢问题?十岁的孩子都不会这样问了!沈濯,你不会不知道外界在传你什么话吧,你凭什么觉得我霍昭有义务关照你这样一个除体质之外一无是处的人?” 沈濯懵了。 他总是露出这种表情,这种让霍昭看了心烦的表情,霍昭让他收一收:“别装了!你要是真的想提升修为,就好好修道,不要想着走什么捷径,也不要总去纠缠妨碍别人,这样只会招人厌恶,能听懂吗?” 沈濯终于不再懵了,他露出了和第一天见面时一样,很激烈的情绪,但这次不是难过,而是生气。 他白皙的皮肤变得通红,那日出云崖的晚霞特别绚烂,烧红了半边的天,霍昭却只注意到沈濯的表情,那霞光照到他脸上,给他镀上一层生动的色彩,让他变得像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又或是什么轻盈而华美的绢堆出来的人一般。 沈濯伸手来推霍昭,似乎被刺痛,恼羞成怒。 霍昭没有被沈濯推动分毫,并且还手,把沈濯推了一下。 沈濯被他推动了,往后踉跄了一步,他眼睛睁大,不理解地望着霍昭,胸膛明显地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霍昭再次嘲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一回沈濯像是终于意识到这熟悉的目光代表的究竟是什么了。 是嘲讽。 是在笑他。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沈濯不知道。 他不知道怎么一向帮助他的霍昭突然就对他恶语相向了,虽然霍昭平时说话也会有些不太中听,不太耐心,但沈濯知道自己修为不高,懂得也少,问的问题都太基础,那些人传的也都是事实,他没什么好辩驳的,霍昭有时候不太想回他,他也能理解,而且霍昭虽然回得不情不愿但每次都会给他解答,没有糊弄他。 他到底也没对自己做过像今天这样过分的举动。 但……真的没有过吗? 会不会是他会错意了? 现在想一想,如果刚刚那个笑代表的是嘲讽,那霍昭确实是嘲讽过他好多次了。 霍昭放完话,走了,走之前让沈濯好好修行,不要想着再找捷径,纠缠他。 他在纠缠? 原来,这是纠缠。 沈濯第一次在外面交朋友,他不知道这会是纠缠。 原来这是捷径、是妨碍、是纠缠…… 沈濯恍惚着后退,他退一步,又退一步,直到脚下踩空,他坠了下去。 那只幼鸟从他掌心挣扎出来,飞入云深处。《 》 20、第二十回:回顾前因自食苦果 柳枭从沈濯的那段记忆里缓缓退了出来。 他将沈濯安抚好之后,也将意识从沈濯灵海中抽出来。 柳枭睁开眼时,沈濯已经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累得睡着了。 应该是两者都有,他攫取了沈濯不少灵力,往日要持续两天以上的躁动期,现在一个晚上的时间不到,被沈濯安抚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脱胎换骨,那些原先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不适统统都消失不见。 这就是蕴灵体的玄妙所在,仅仅只是灵海相触,就足以安抚柳枭身体里那股每到上弦月显现之际就要躁动一次的无名力量。 柳枭从前有多抗拒,现在就有多可笑,他根本没有办法抵抗一个可以安抚自己的人在他身边转。 发作的时候,沈濯不过在他眼前出现一会儿,他就想掠夺、想占有,甚至想摧毁些什么,这种施虐欲和破坏欲刻在他骨血里,早已和他融为一体,他不知何时起,已经变成这样可怕的一个人。 但他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从今夜起,他在沈濯那里,就会变成和霍昭一样的人。 不对,他应该比霍昭还要更面目可憎百倍才是。 霍昭只是被一叶障目,心被蒙蔽,没有看清沈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而柳枭将沈濯看得清清楚楚,也将他的处境了解得明明白白,却仍旧害沈濯落入这样的危险境地。 只是沈濯不知道。 喻时微义正严辞地说学宫没有算计柳枭,实际上他们什么都算计了,早就布好局,等着柳枭自己走进去。 沈濯免试入学宫的传言或许并不是学宫放出来的,可学宫做的要比这狠多了。 传开这些流言的人不会知道,沈濯之所以能破格进入学宫,不单因为他有蕴灵体,更是因为掌宫曾对柳枭透露过,得到蕴灵体的安抚,可以极大程度改善柳枭如今被上弦月所扰的情况。 四方降魔之后,王朝和仙门分庭抗礼多年,史前未有。 为了对抗邪魔,王朝只能倚靠仙门,仙门欲灭王朝而取而代之之心早已昭然,只是大家都装作没看见罢了。 毕竟他们还要一齐对抗随时可能再度卷土重来的邪魔,数百年前那场胜利,也只不过是将邪魔封印住而已,那些被封印的邪魔无时无刻不在妄图冲破杀阵,若百年前那场人间浩劫再来一次,王朝和仙门也不必再斗,直接三方同归于尽,天下清净。 王朝办稷阳学宫,除了想培养属于王朝自己的修道势力,抵御邪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为了震慑仙门。 所以上京城有天赋的王孙们都被送去修道,柳枭也不例外,学宫培养他这么多年,是希望他能做王朝最锋利的一柄剑,立在最前方。 可是三年前的武试,柳枭退了。 而三年后的这一届,也是在掌宫的强制要求下,柳枭才肯出山一试。 他们内部矛盾内部消化,上次的意外,掌宫不想看到它再重现一次。 三年磨一剑,今年的成果掌宫应该是很满意的,或者说,王朝很满意,武院第一是霍家,文院第一归柳家,仙道新届稷阳榜前排,竟是没几个仙门之人。 天下之主,磨起刀剑来一点儿都不比修道的人差。 但到底还是有柳枭这样的异类,被倾尽全力培养出来,却自己一意孤行,选择沉寂。 明珠主动蒙尘,也只有明珠才做得出来了,拥有明珠者,只想将明珠陈列于世,待价而沽。 柳枭是王朝推出来制衡仙门的先锋,往后还会是中坚人物,还没面世呢,这就想退了,他想退,学宫又怎么可能让他退? 再等个三年吗?还是十年,三十年? 修道者等得,王朝却等不得。 掌宫他们不敢强行逼迫作为世子的柳枭,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办法。 为了让柳枭重回此局,他们找到了蕴灵体。 当初掌宫在他面前随口提及蕴灵体,后面喻时微又向他透露沈濯被掌宫招进来了,如今就在文院,再然后,他又偶然听到了沈濯在学宫内被欺凌一事。 事到如今,柳枭就是再不想面对,也不得不面对,他何其聪明一个人,掌宫第一颗子落下来,柳枭就看出她的棋路了。 把沈濯这样白纸一张却自带争议的人招进来,无论免试的消息是否是掌宫放出来的,沈濯都注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一石惊起千层浪,学宫甚至都无需推波助澜,什么都不做,不出面帮沈濯处理流言,任其发酵,总会等到出问题的那一天。 霍昭等人为难沈濯的事学宫真的会不知道吗?掌宫会不知道吗?上位者想要封锁一个消息,不会允许一点儿风声出来,哪怕出来了,也有千万种手段压下去,他们只是不管罢了,非但不管,甚至还在出事前将沈榅等人都派出去执行任务。 最终他们等到了想要的结局,沈濯因为和霍家人起冲突掉下了山崖,柳枭入局,甚至还另有收获,沈家人和陈家人打起来了,王朝是最爱看仙门中人自相残杀的戏码的,这一招一石三鸟,是掌宫大人的棋路。 一个无辜之人因为柳枭被卷入阴谋之中,差点连命都没了,她算准了柳枭这样心性的人,不会坐视不管,而柳枭也确实是如他们所愿入局了。 只是这所有的风波和代价,沈濯承受。 柳枭看着沈濯,他刚刚应该是哭了,现在眼尾鼻尖还是红的,眉头皱着,湿润的睫毛一绺一绺,可怜地搭在下眼睑,整个人缩成一团在不安地沉睡。 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人,大概要以为他是不是睡前被什么坏东西揍了。 柳枭今晚对他做的这件事,也和欺负他无异了。 不知道掌宫是怎么说动沈家的人,让他们答应把沈濯送过来的,如果沈濯的父母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是掌宫刻意隐瞒,根本没说。 如果他们知道,那沈濯便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受宠爱。 但看上去不太像是后者,就算要卖孩子,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把人送过来,至少要两方见过面,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可他们此前并没有见过面。 而且事后沈家夫妇还找到长公主那边去了,萧姮卿特意递了信过来,叮嘱他关照沈濯,那么,最大的可能,是掌宫拿了什么东西和沈家做交换,且这样东西一定是利于沈家或者沈濯本人,而非柳枭。 可掌宫为的却是柳枭,不管她是用的什么交换过来沈濯,她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柳枭更好地修行,提升境界,缓解上弦月带给他的负面影响,并且让柳枭以王朝子弟的身份入学宫,给仙门的人看。 沈濯今年才不过十四岁,他们就敢打这样的算盘,希望沈濯能和柳枭结为道侣,日后一同双修了。 徐娘子若是知道王朝的这些谋算,只怕真的会杀过来将稷阳学宫夷为平地。 护在羽翼下养了十余年,一看就知道什么苦都没吃过的人,来学宫之后,却是吃了很多苦。还不是修行的苦,净被人算计了。 纵使被算计,他也仍旧一无所知,那天夜里柳枭借黑狼之口,推测沈濯摔下出云崖的四个原因。 那第四个原因,他没告诉沈濯,只说沈濯很快就会知道,他带沈濯去演武场找答案,以为沈濯看完会问,沈濯却没有再提,仿佛把这件事忘了。 原来是因为这四个原因都不是正确答案。 他根本不是不想活,也并非为了让霍昭后悔,不是为了制止流言,更不是为了要找出真相,他只是突然失去一个朋友,太过恍惚,不慎踩空。 那些关于算计、关于利益的部分,是像柳枭这样的人,才会有的得失计较、权衡考量,沈濯没有。 而这真正的原因,也恰恰是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一个——意外。 任谁来听了,都不愿意相信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吧。 这代表沈濯真的毫无心机,不懂自保,不懂反击,甚至连什么人要害他都不知道,看似是被掌控的棋子,实则是不受控制的变数,无法按照掌宫最完美的那个预设走下去,如果这场意外最后是悲剧收场,那沈濯便是这样白白地丢了性命。 而正因为只是一场意外,任何一个在这过程中或有意或无意中伤过沈濯的人,都不会受到惩罚。 找谁要说法呢? 沈濯根本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方杀的,王朝不会承认,掌宫不会承认,玄天宗不会承认,霍昭也不会承认。 甚至掌宫还可以把沈濯免试的传言坐实,给他安一个太年幼承受不了流言于是自尽的罪名,溯影珠重现的场景清清楚楚,沈濯确实是自己摔下去的,沈家人想要公道也无处说理。 倒是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因为掌宫一定有手段让沈家人开不了口。 或许只需要一句话。 “孩子已经死得不明不白,难道要让他死后的名声也变得不清不白?” 只需要这么一句,沈家多半不会把事情闹大,最后又是私下利益置换,息事宁人,再埋下一颗结仇的种子,等到该爆发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爆发了。 至于柳枭,柳枭是那个最初的罪人。 这件事他没有做错的地方吗? 他明明有可以制止这一切的能力,却放任事态发展不管,只因他太高傲,哪怕看出棋路,也不肯低头一步。 他不知道沈濯因为他进了稷阳学宫吗? 他知道,他只是觉得这是上面的人造的孽,和他没关系,就这么放任一个人,因他而入局,因他被算计,因他差点丢了性命,明明只要他想,就有一千种办法可以制止沈濯入学宫,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这个意外真的是悲剧收场呢? 万一呢? 再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一个棋子的生死罢了,王朝会在意吗?失去了一个蕴灵体,他们还会找到别的替代。 仙门的人会在意吗?他们巴不得将事情闹大吧。 那届时自己该怎么办? 哪怕像他这样冷心冷情、从不做任何于事无补的诸如“如果当初没有那样做”的假设的人,在看到沈濯额头上那块难消的疤痕时,也还是不免会想起喻时微的那句话。 如果当初没有拒绝掌宫请他回学宫的要求,是不是沈濯就不会受伤了? 柳枭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若真的看到有什么人因他而出了事,也是会有一瞬的心灰意冷吧。 更别提他和沈濯如今已经产生了联系,往后的日子里,他和沈濯的羁绊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像两根交错的线,越缠越紧,越缠越无法分开。 到那个时候,这件事就会从一粒沙变成一根刺,梗在他心间,越扎越深,永远也拔不掉。 柳枭跟沈濯说人都有惧怕之物,这就是柳枭最惧怕之物。 羁绊。 他们这类人聪明在这里,也悲哀在这里,总是可以预见很多事,然后安静地看着它们照自己预想的那样,一点点、一步步地发展下去,而毫无阻止的力气。 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柳枭看着沈濯熟睡的侧脸,想了很多。 而此时此刻的沈濯,对此一无所觉,紧皱的眉头在被柳枭用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之后,就舒缓地展开了。《 》 21、第二十一回:问心有愧亏欠无需 次日清晨,沈濯是在柳枭的床上醒来的。 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拧眉心,第二件事,则是揉脑袋。 脑袋其实没有受到任何外界攻击,但他就是觉得既沉又乱,像被人暴揍过,得摸一摸才能好,等到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意识也逐渐回笼后,他才发现这儿,并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帐幔垂着,虽看上去轻薄如纱,却并不怎么透光,屋内还熏着一股淡雅宁神的香,丝丝缕缕暖人心脾,有别于柳枭身上往日带着的那股清冷霜雪味。 此外,床上的被褥也乱得一塌糊涂,被子一角被他搭在肚子上,剩下的大半,则都被他压在了身下。 好在,他的衣服还在,完好无损。 然后沈濯就又发现,屋子寂静得落针可闻,柳枭不在。 他去哪儿了? 而且他竟然没有把自己叫醒弄回去。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失去意识前的一幕浮现在沈濯的脑海,那个时候,柳枭正和他额头抵着额头,在他的意识里安抚他的灵海…… 柳枭的声音很轻,又很近,像就贴在沈濯的耳边,温柔地跟他说“别怕”。 沈濯甩了甩脑袋,不再想了,把被子踢开,起身下床。 除了脑子乱得像团麻之外,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行动如常。 沈濯推开门,绕过弯曲回廊,向庭院中走去。 晚秋的清晨,天蒙蒙亮,山雾弥漫,空气中带着凉意,沈濯衣衫单薄,被风吹得像一株微微摇晃的小草。 桂树开花了,香气扑鼻,沈濯走着走着,就听见庭中隐约传来风过枝叶的簌簌林动之声。 沈濯循声走去,视线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是柳枭在庭院中练剑。 他舞剑时的身姿轻盈,剑法飘逸灵动,剑意冷极孤极,如空山飞雪,冷月流光,那寒凉的银色剑刃拂过枝叶,看似要将其斩碎,却并未碰上一分一毫,只由凌厉剑气掀起一阵阵风,花枝摇曳作响,叶落沉泥归根。 沈濯立在庭前不动声色地看,柳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沈濯,一直到他最后一道招式收剑,红枫落了满地,桂香也馥郁到了极致,他负剑在背,回身,精准对上沈濯的眸光。 视线相触的那一瞬间,沈濯脑海像过了一道电般,猛然闪现出来许许多多的画面。 他和柳枭灵海相交时,柳枭和他十指紧扣的手。 在藏书阁不小心睡着后,柳枭把他的脑袋从肩头上轻轻扶起来,背他回住处。 不慎坠入莲池之际,柳枭毫不犹豫跳进水中,将他托起。 重九夜的渡口,人潮如织,柳枭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带他避开疾驰而来的摊车…… …… 为什么他能看见一些意识并不清醒时刻的画面? 沈濯正费劲想着,柳枭就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柳枭垂眸,身体挡住风口,问沈濯:“你醒了。” 沈濯迟缓地点点头。 柳枭又问:“感觉怎么样?” 沈濯又迟缓地摇摇头。 柳枭沉默。 过了会儿,柳枭再次开口:“我小的时候,中了一种蛊毒,名叫上弦月。” 他毫无任何铺垫,突然就向沈濯说起他的病来。 沈濯看着他,听到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样,面色不带一丝波动,平静地和沈濯坦白一切:“上弦月蛊,会在每月初二,新月显现之际发作,一直到天上出现上弦月的这一夜,发作时,痛苦难耐。这种蛊毒没有解药,我的体质与其他药相克,不能服药,也抗拒他人的灵力,但是你的蕴灵体,主安抚安息,可以有效缓解蛊毒带给我的痛苦。” 他说是痛苦难耐,具体是什么痛苦,却没有细说。 柳枭停顿须臾,继续道:“昨夜,是十月初二,发作的第一天,最难压制,我控制不了,你刚好出现了,所以……” 所以他就对沈濯做了很过分的事。 接下来该说什么呢? 过去的十七年,柳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他是该向沈濯说对不起的,但现在还太早了,他真正要坦白的还没有说。 “你来稷阳学宫,是因为掌宫发现你的体质对缓解我的病有帮助,特意去找了你父母。你入学宫,归根结底,是因为我,被议论,是因为我,被霍昭欺负,也是因为我……” “什么啊。”听到这里,沈濯突然出声,打断他。 柳枭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的判决。 沈濯说:“不是的。” 柳枭罕见地懵了片刻,“什么?” 沈濯说:“我不是因为你才到稷阳学宫的,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来,跟你没关系,你可不要想太多了。” 他语气坦坦荡荡,并不含安慰意味,仅仅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但是柳枭记性很好,他说:“可是你来学宫那天哭了……” “……什么?”沈濯愣了一下,然后才恍然想到什么,小脸顿时就红了,他色厉内荏地提高音量,“什么啊,你看错了!我、我怎么会哭……你不要、不要胡说八道。” 柳枭敏锐地眯眼,“你想起来了?” “没、没有……”想没想起不知道,反正结巴是肉眼可见地又回来了,他又捂住脑袋,说着:“我的头好疼……昨晚、昨晚你太凶了。” 柳枭神情微变,立刻垂首查看他,一边道:“对不起。” 沈濯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让柳枭不要揭他的底,看他又好像开始自责了,赶紧把手放下来,打消他突如其来的愧疚,“没事儿,一点事儿都没有,不过,下次你还是不要这么凶了,或者你可以教教我,怎么安抚你、对你我更好一点呢?” 他竟然还想有下次。 柳枭说:“没有下次了。” 没有下次,下次你再犯病可不是这样好说话了。 沈濯腹谤他。 他瞅着柳枭现在这一张沉得不行的脸,感觉自己要再不说点什么,这人真以为他多亏欠自己了。 但沈濯是不需要任何人对他心怀亏欠的。 他问柳枭:“你是不是以为、我生气了?多大点的事儿,你怎么早不说,还要出去,不准我看你,就准备这么硬扛吗?” 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么一件大好事,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沈濯也是生过病的人,哪里不能理解呢? “你知道吗?我五岁的时候,也生过一场病,病得都快死了,后来我听我娘说,当时都准备、给我打棺材了,不过最后我也还是活下来了。虽然不太清楚,你的那个上弦月发作起来是什么感觉,但生病有多不好受,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既然我的蕴灵体对你有用,你为什么不找我帮你呢?” 为什么呢? 沈濯又想起柳枭刚刚那段话,很快也明白了,“是因为你以为……我是因为你被骗来学宫的?不是啊,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要是不想来,谁来说也没用的。” 不知道是不是脑袋被刺激了一通的缘故,昨夜灵海被搅动之后,沈濯确实是记起了一部分被他遗忘的记忆。 当初爹娘来问他要不要去稷阳学宫学习修道,沈濯的回答是好。 在那之前,他看沈榅和元砚师姐他们都在外游历,早就已经想学点什么了,只是他们看他年纪小,又怕给他磕了碰了,做什么事都不带他,别说外出游历了,在家他想习个剑都没人教他,还是沈榅看他可怜,给他做了把木剑,教了他两招,沈濯拿到还可开心了。 沈濯长到十几岁,最多也就是在家里的学堂,上过几门识字的课,养点温顺亲人的小动物和无毒无害的花花草草,他修道的基础,则是由爹娘手把手指导着打下来的。 他知道学宫招他是因为他的蕴灵体,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免试入学,原来会是这样一件十分遭人诟病的事,他后来意识到也有点儿不太好意思,所以一直都在潜心修习,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有所成,不求学成什么天下第一,至少,要把除体质外一无是处这个名号给摘去。 他的体质对柳枭有帮助,如果柳枭好好跟他说一说这件事,他是很乐意帮柳枭的。 这没什么,况且柳枭还对他那么好。 现在看来,柳枭应该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不是因为沈濯是蕴灵体,才对沈濯好,因为他并无一点要利用沈濯蕴灵体的意思,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说,刚刚还愧疚地和沈濯道歉了。 柳枭仍执意道:“无论你是不是因为我来的学宫,我不能找你帮忙。” 沈濯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觉得柳枭只是表面看着淡漠,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实则心里固执得很,沈濯都没放在心上的事,他反倒十分在意。 沈濯不明白,“为什么?” “人心难测,你怎么知道我是好是坏?”柳枭像是也无法理解沈濯,他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万一我骗你呢,万一我对你做坏事呢?我的病和你的病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灵海相交会很危险,想必你昨夜也感受过了。” 会很危险,对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甚至难受得要命,要不然也不会那样可怜,那样求饶。 不仅死命地挣扎,还哭了。 沈濯似乎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他低头沉思一番,再抬起头看柳枭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明亮,“那你这个病,要怎么治才能好呢?有没有我帮你缓解,不是那么危险的办法?” 他用像往日请教柳枭功课那样的语气问。 “没有。”柳枭很快否定,又说:“以后有人跟你说你的体质能帮他,你也不要信,更不能帮。” “可是……我不想帮也没办法呀,昨晚、昨晚……你都那样……” 虽然他主观上很想帮柳枭,但柳枭昨夜那行为,客观上来讲,确实是在对他做坏事,毕竟他都没有答应,柳枭就不容拒绝地把他掳进屋子里去了,他让柳枭清醒一点,柳枭好像也没有清醒到哪里去,只在攫取完灵力之后,才开始安抚他。 “所以任何人都不要信,这点是最重要的,听到了吗?”柳枭加重语气,神情严肃地再次强调。 沈濯点头,看样子像是听到了。 至于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柳枭怀疑是因为沈濯从前说话并不流畅,所以他平时总是下意识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自己有没有听见,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沈濯很快便不再纠结这件事,因为柳枭今天看着好像已经和往常一样了,看来他昨晚的安抚对柳枭体内的那个什么蛊毒确实有效。 有效就够了。 至于以后会不会碰到什么真心贪图他灵力的歹人,等日后再说吧,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沈濯对自己这特殊体质早就习惯了,大不了,他再多用点心修行就是了。 他这会儿精神放松下来,肚子就感觉到饥饿,便问柳枭:“你吃饭了吗?” 柳枭:“饿了?” 沈濯点头。 柳枭让他回屋去穿衣洗漱,他洗漱好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屋内却没有柳枭的身影。 狼九三在这个时候蹭到他腿边,问他:“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沈濯问它:“你主人去哪儿了?” “他啊,他去惩院了。” 柳枭大清早去惩院干嘛? 沈濯问:“他去那做什么,不吃早饭了吗?” “有事吧,你别管他,他十天不吃都饿不死。”这只幻兽最近天天跟着沈濯,现在已经连自己的主人到底是谁都分不清了,大有一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背主架势,爪子扒着沈濯又关心道:“你昨晚没有被柳枭吓到吧?” 说没被吓到,那是假的,但要说有多害怕,倒也没有。 沈濯摇头。 幻兽呼出一口气,“那就好,把我吓死了,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差点失眠了。” 沈濯正惊奇幻兽还会失眠,又听它来了一句,“你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了,太危险了……” 现在想来确实是有点危险,好在柳枭是个好人,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而且还让他发现了自己可以帮他,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沈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不是我去找柳枭,怎么知道,我的蕴灵体对柳枭的上弦月有用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幻兽把他的话复述一遍,疑惑道:“得什么虎子,你要和柳枭生孩子了吗?什么时候?” 沈濯:“……?”《 》 22、第二十二回:见舞剑剑修教学剑 接下来的一天,沈濯照旧是一个人去上课,柳枭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沈濯那时候在院中练功,正打太极拳学习“以意导气”呢,见柳枭的身影缓缓走来,他停下动作,朝柳枭跑去。 柳枭白天刚好一些的脸色又变得有点苍白了,沈濯仰头看了一眼天上那弯和昨夜形状相似的勾月,不由担心道:“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有。”柳枭目光落在他身上,道:“怎么这么晚还在练功?” 身上穿得也单薄得很,山间入夜阴气重,入秋尤甚,沈濯这种没怎么修行过的身子骨,待久了肯定遭不住,他最近修行劲头十足,换作旁人倒没有什么所谓,只是放在他身上,便未免太急功近利了些。 每天早上天还蒙蒙亮就爬起来,守在院门口,边打瞌睡边等着柳枭出来陪他一起上早课,夜间又埋头苦修,要么钻研道法要么打拳要么打坐,偏偏他这个年纪又渴睡,常常是打着打着就睡着,身体一软,逮着块地儿便神游太虚去了。 有时候柳枭会撞见他露天在外,不是四脚朝天就是四脚朝地,或是抱着块石头就倒那儿呼呼大睡,没办法,只能将他捞起来抱回屋内,而在屋里的时候,狼九三看见他趴在桌案睡着了,便会提醒柳枭,柳枭就又从隔壁东院赶过来把他弄到床上去。 沈濯睡得死死的,一点儿没感觉,每次都要等到第二天才知道,一脸诚挚地向柳枭表示感谢又保证下回一定不了。 嘴上说得可好听了,面上神情也十分认真,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结果下次练困了还是照睡不误,压根儿不带改。 柳枭都懒得说他。 沈濯说:“这不是掌院说,我的身体太差了么……载不动灵力,让我有空就练练拳法。” 柳枭让他牢记的话他当耳旁风,喻时微推卸责任的话他倒是听进去了。 柳枭说:“太晚了。” 其实沈濯倒也没真刻苦到这地步,是柳枭迟迟不回来,他想等一等来着,闲来无事,索性练功,他手上也没有剑,只好打打拳了。 想起剑,沈濯就想起了柳枭今晨在庭院中舞剑的画面。 从前在明月山庄,他也喜欢坐在一边看哥哥和师兄师姐们练功,在他见过的所有用剑的人当中,剑法最好的无疑是沈榅,沈榅的“剑”,既含无尽力量,又极具观赏性。 而现在,这一最好之中,又多了一个柳枭。 沈榅的剑意柔中带刚,剑道极正,有剑中君子之风,柳枭的剑意,则清冷无尘,暗藏一种剑走偏锋的惊艳,更像一名孤身仗剑走天涯的隐世游侠。 虽然早就知道柳枭修的是剑,沈濯此前却未曾见过柳枭用剑的样子,他平日里甚至都不带剑,这是沈濯第一次看柳枭舞剑。 沈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冷的剑,看他舞剑,心中会生出一股无边的孤寂感,仿佛天地之间只剩舞剑与观剑二人,再无其他。 沈濯有些好奇,就旁敲侧击问了句:“你白天舞的那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问起剑,柳枭也不意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怎么,想学剑?” 沈濯倒是又露出那种惊讶的表情了,他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不知道柳枭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既然被看破了,也省得他再拐弯抹角了。 沈濯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说:“不过你也知道,我的这个体质……我哥他们都不准我练剑。” 那确实应该不准,刀剑无眼,兵器是最凶的东西,对于沈濯这种动不动就磕了碰了,一不小心就容易完蛋了的人来说,可以列作最危险的事物之一了。 不让他练也在情理之中。 柳枭:“以前都没碰过?” 沈濯:“碰过……” “碰过?”柳枭略诧异地轻挑眉。 “碰过木剑……算不算?”沈濯把后面的半句话说完。 “……” 沈濯说完之后,像是也有点难为情,脸颊微红,他知道柳枭多半不会嘲笑自己,也不会看不起自己,只是他的面子也是面子,好歹也是稷阳学宫众多修道子弟中的一员,却连正经的剑都没碰过,说出去谁信呢? 但他没有想到柳枭会说这么一句。 “你想学剑的话,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沈濯愣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这句话接收,那双猫儿似的眼睛缓缓睁大起来,再三确认没有听错:“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学?” 柳枭要教他练剑…… 他想学幻术都缠了柳枭好久,这人才肯答应,现在他还没问呢,柳枭居然就主动说要教他学剑。 “真的。”柳枭声音温和地说:“不过要过几天。” “为什么?”沈濯下意识问,然后很快自己找到答案,“是不是你的病还没好全?” 柳枭嗯了一声,又加条件:“而且你要学,也得从木剑开始,可以接受吗?” 怎么不能接受呢? 能有人教他练剑就已经是非常好的事了。 沈濯生怕柳枭反悔,赶紧连连点头,“接受,接受,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你这个上弦月一般什么时候走呢?” 柳枭说:“再等两日吧。” 沈濯眼珠子转动两圈,又确认一遍:“你真的教?不骗人?事先说好,答应了人,可是不能反悔的……” 看他这谨慎的态度,应该是以前在学剑这件事上被人骗过或者被人反悔过。 “不骗人。”柳枭承诺说:“也不反悔。” 沈濯立刻展颜而笑,他眼睛亮亮的,脸上露出那种被什么意外惊喜砸中的神情,像是原本只是想要一颗糖,结果给糖的那个人却给了他一筐糖,而且是真的给,不是故意拿出来引诱他,他开心得甚至跳起来抱住了柳枭,勾着柳枭脖子“叭”地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柳枭,你怎么这么好?”他发自真心地问。 柳枭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始料未及的一下让他僵在原地,停止思考,五感尽失,他被扑得身形轻微晃动了一下,当下几乎是怔住了,双手出于本能托住沈濯,不让他掉下去,好一会儿方才回神,垂下眸,对上沈濯近在咫尺的一双笑眼。 沈濯的身体热乎乎地贴着他,几乎无距离,柳枭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心跳挨在一起,各顾各地起伏跳动着。 沈濯根本没觉得自己这举动有哪里不对,他整个人都挂在柳枭身上,手指碰到柳枭的后背,莫名察觉到什么,又试探地往下面摸了摸。 柳枭没防备被他按了一下后背,发出“嘶”的浅浅抽气声。 沈濯笑颜还未完全消散,语气就已经带上担忧,问柳枭:“你怎么了……你的后背……” “没事。”柳枭空出一只手去抓他手臂,想制止他进一步动作,沈濯收紧胳膊抱着他不放,继续摸。 柳枭眉心微蹙,又闷哼一声,再次去抓他的手。 然后沈濯盯着他,盘问道:“你今天去惩院做什么了?你是不是去领罚了?” 二人四目相对,空气安静得过分,然而沈濯并没有等到柳枭的回复,因为这个时候,庭院中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那个,不好意思,我来得不巧了,打扰你们一下,为师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掌院大人折扇遮面,露出双笑意盈盈的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底下,温柔和善地看着他们。 ——竟然是喻时微! 沈濯被吓了一跳,慌忙松手,从柳枭身上掉下来,柳枭扶住他手肘,帮他站稳。 沈濯问好:“喻掌院晚上好。” 喻时微笑道:“沈徒儿也好。” 柳枭道:“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喻时微收了笑,手伸入道袍宽大的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听说柳公子今天在惩院受罚了,为师来给你送药。” 一听这话,沈濯的脸色就变了。 他猜得没错,柳枭真的去领罚了,为什么?是因为昨晚那件事?可是他不是说过不怪他吗? 见两个人都没有反应,喻时微拉起沈濯的手,把那瓷瓶放到沈濯掌心,嘱咐他:“戒鞭一道普通人就吃不消了,他背上挨了三十道,现在疼着呢,你帮他上药吧。” “三十道?” 沈榅他们在外打架斗殴被罚了二十道,沈濯就心疼得不行了,这会儿神情更是一副承担不了的样子,像是那三十道戒鞭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似的。 喻时微道:“对啊,惩院规矩严苛,凡是学宫中人,做了错事,就得受罚,古往今来,皆无例外。” 稷阳学宫创办逾百年,定死了的规矩,哪怕柳枭是世子,还是掌宫的弟子,惩院也不会徇一点私情。 沈濯说:“可是,我并没有怪他,也算做错事吗?” “你不怪他是你的事,学宫有学宫的决断,所谓惩诫,惩之以后戒,就是让人长记性,下次不会再犯,你今日想帮他,所以你不怪他,明日他食髓知味,继续伤害你,你还会一直不怪他吗?做错事受罚是天经地义,你无需帮他说话。” 喻时微一直都给人很好说话的印象,这是沈濯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掌院的威严。 沈濯也知道喻时微说的并没有错,但…… “可是……他只是生病,没有故意伤害我。” 不是故意的伤害,也要受到惩罚吗? 喻时微反问:“是吗?那我也生病了,你把你的灵力分点给为师吧。” 他摊手就想要。 沈濯:“……” 沈濯:“你才没有生病。”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生病?我的病可比他严重多了。”喻时微的手也不收回去,颇有一种没拿到灵力就不罢休的架势,让沈濯一时间都有点分不清他是演的还是真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我骗你干嘛,你要来把一下我的脉吗?”喻时微又把手腕露出来。 沈濯往他腕上狐疑地看了一眼。 “你不信?那为师只好自己来拿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喻时微说着就往前走近一步。 这时柳枭开口了,“你别吓他。” 沈濯差点都要信以为真了,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喻时微,不理解他此刻为什么这样做。 喻时微又笑起来,说:“骗你的。你看,我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要信了,你这么好骗,连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万一日后真碰到什么坏心眼的人,被人骗完了才发现对方是坏的,可怎么办呢?”《 》 23、第二十三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沈濯。” 柳枭把神情迷茫的沈濯叫回神,对他说:“我书房案上有一个盒子,你去帮我找一下。” 他支走沈濯,又看向喻时微。 “这么看我做什么,怪我向他戳破你的事?”喻时微故意拖长话音道:“没听错的话,我来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猜到了,说来,你还得感谢我才对。” 柳枭冷声道:“谢你什么?” “教诲之恩,不该感谢?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学完了就忘是吧?”喻时微看上去很是生气,“你想瞒着他,今日这顿鞭子,你就是白挨了。” 柳枭知道他来这里说这一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他一张极具冷肃感的脸上又显出那种厌恶不耐的神情。 “你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凡事都要算计点什么,不然就亏了?” “不然呢?”喻时微坦然承认,“难道像你一样自找苦吃,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白白荒废大好光阴才叫好?” 柳枭不语。 柳枭说的没错,喻时微来这里确有目的,送药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无利益不起早,他做事只讲究这个,柳枭不说,那只能他来说,能坐上稷阳学宫掌院这个位置,心里没点沟壑城府谋划算计,怎么坐得上去呢?说他俗也好,说他功利也好,说他不择手段,都好,喻时微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有属于喻时微本人的一面,亦有着可以代表王朝的那一面。 “我就不信你不想让他长点记性,要做到这一点,光说没用,得让他真的感觉到痛才行,伤害他他可能因为对方是他在意的人,所以能轻易原谅,那伤害他在意的东西呢?你等会儿再去看,就会知道我教的比你教的有用多了。” 喻时微一段话将所有都摊开来点破道:“你和沈家人都犯了同一种错误,便是将他保护得太过,这外面的尘世刀光剑影,他终究要自己面对,不是吗?你们舍不得他痛,所以不教,那以后怎么办?以后难道要让别人来教?别人下手可不会这么温柔。狠刀子下了,准头不对,功夫白费,这个道理不必我说,你自己应该也早就明白了吧。” 柳枭挨三十道戒鞭都能做到一声不吭,听到他的话,却像是被刺痛了一般。 这些人,想必也是靠这套说辞,去说服的沈家人吧。 柳枭嘲讽道:“说这么多,以后该算计的时候,你们也照旧不会手软,又在这里装什么爱徒心切?” 就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喻时微自诩对人性洞若观火,碰到柳枭这种看似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冰块,实则心里时刻燃烧着一团照亮人心肮脏的熊熊烈火之人,也难免感慨一声,自愧不如。 对这种看什么都清醒透彻的人,说什么都没用,谁在他面前都掩饰不了,统统都得现原形。 现原形就现原形吧,反正喻时微也没什么可藏的,只是到底当了这么多年师长,他曾经也是教过幼时的柳枭、被柳枭喊过师父的,这会儿被他说得也像是有点伤心了,“这是还在怪我们做事太狠了?” 柳枭:“我怪不怪,你们想做的也都做了。” 喻时微:“说来说去,我们在你那里就那么畜生不如?” 柳枭不说话,想来应是十分认同这一句。 喻时微一口气吊在心口不上不下,“随便!你可以这样想我,我无所谓,掌宫可是一手把你带大的人,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难道她真的会放任她的门生在学宫出事不成?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都是畜生,那沈濯再怎么说也是蕴灵体,我们是脑子抽了还是疯了,真能让蕴灵体就这么没了?” 他说的也无可厚非,蕴灵体这样难得,他们拿到手上,就一定会利用到极致,怎么会轻易让这颗子就这样废掉? 疯了才会做的事。 那柳枭为什么还要这样生气呢? 因为喻时微知道,柳枭在意的并不仅仅是出云崖这一次,而是在这之后,类似于这种事件可能会发生的无数次。 沈濯已经是一枚入局的棋子,往后的日子里,他会在该他发挥作用的时候,被王朝一次又一次地推出去。 这还是在沈濯背景硬的情况下。 他若是一颗没什么背景的棋子,王朝做得会比这过分百倍,他们真正的手段还没使出来呢,偏偏是仙门世家那边的,背后支撑强大,现在又多了一个柳枭看着,王朝想动也难,便只能采用这种怀柔之策,徐徐图之。 而要想让他顺遂平安地走到最后,就只能像喻时微说的那样,教他学着长记性了。 喻时微就想不明白,柳枭明明什么阴的黑的手段都见识过了,就算以前曾灰心过,这会儿也早就过了天真的年纪,按理早该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如今又为什么要护一个仙门的人护成这样。 当然,护比不护好,有牵连,日后拿捏起来就更衬手。 不过像柳枭这样的人,竟然会对一个人上心,这倒真是有些稀奇了。 看来这个蕴灵体确实有点能耐。 喻时微这会儿心里可谓是矛盾至极,既想让柳枭和蕴灵体结合,又不想柳枭为了蕴灵体而与王朝作对。 喻时微道:“你不是说不管他的事吗?怎么现在又管得这么紧了?” 柳枭道:“和你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你二人都是我文院弟子,交际往来,我自然要盯着。”喻时微是个尽职尽责的掌院,他朝柳枭挤眉弄眼,“那个……那个什么……” 柳枭没明白他想说什么:“什么?” “我刚刚要是也没看错的话,他是不是亲你了?” “……” “你俩什么情况?” “没情况。” “真的没情况?”喻时微觉得自己身为文院大家长有必要提醒一句:“虽然我们确实有希望你们培养感情的意思,但……他现在只有十四岁,你知道吧?” 柳枭咬牙道:“别说废话。” “我这可是提醒过你了,可别到时候出事了又赖到我头上,我可不背这锅。”喻时微提前声明,语重心长道:“你们现在还小,很多事都不懂,有的时候打打闹闹一不小心就越界了,你别嫌我太啰嗦,忠言逆耳,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你们这个年纪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柳枭忍无可忍,“说够了没?” 没够,喻时微实在还想再说。 不得不说,这俩小孩儿还真挺好玩儿,一个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一个天大的事发生了都不当一回事儿,还真挺搭,炸起毛来的样子也各有各有的可爱。 想到这儿,喻时微不由笑了,“够了,等以后想起来再添罢,对了,刚刚还听到你说你要教他学剑?” 这人到底躲在这里听了多少? 柳枭决定明天给春涧中加一道“喻时微不得入内”的结界。 柳枭:“我想,这和你也没有关系。” 喻时微:“啧,你这话说的,哪里没有关系了?你把他教成了,我带出去也有面子,我可是和慕星来打过赌,还等着你二人学成去对打隔壁武院呢。” 慕星来是武院掌院,手底下门生众多,且都极其出众张扬,喻时微本人张扬,徒弟却大多内敛低调,文武院的两位掌院一直都不太对付,两院的人比试起来的时候,连王朝和仙门的那点隔阂都得先放一边,只顾本院输赢。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武院擅用刀剑兵器者本就甚于文院,靠纯武当然比不过,文院的人学喻时微那股狡猾狐狸劲儿,靠巧智就没输过,他说比试,无非是得了一个修剑的柳枭,想大肆炫耀罢了。 柳枭怀疑他是不是做梦给自己做飘了,“你想太多。” “我当然想的多了,为师多想一点,你们往后就好过一些呀,你可要多多体谅为师的良苦用心啊。” 喻时微再次苦口婆心道:“我也不是要你给文院争光,但你是王室中人,怎么着也不能让仙门的人在咱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吧,真铁了心要和王朝一刀两断?别忘了,仙门都对王室做过什么,血海深仇,这才几年,你要是忘了,我不介意再提醒一遍。” 他显然对上届文武两院魁首都是仙门的人不满已久,又翻起昔年王庭宫变之事,柳枭对这些早已厌倦,不愿再听。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柳枭开始赶客。 喻时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嘴皮子磨破了嗓子眼儿也冒烟了都没用,也没招了,摇着扇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 喻时微终于走了,柳枭舒出口气,回身,看到沈濯远远站在回廊尽头。 显然,他也在等喻时微离开。 柳枭让他去书房找东西,原意是想支走他,他倒还真把东西找到了。 “我在你案上找到两个盒子……是哪一个?”他把两只盒子都捧给柳枭看。 柳枭拿走了其中一个。 “那这个我放回去吗?”沈濯问。 “不用。”柳枭说:“那个是给你的。” “给我的?”沈濯有些意外。 “嗯,打开看看。” 沈濯没想到柳枭会给自己送东西。 难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 他把手上这只雕刻着精致草木花纹图案的盒子打开,看到里面是一条红绳系着的白玉挂坠。 是一枚平安扣。 “我有这个。”沈濯对他说道。 柳枭知道他有,昨夜他挣扎时,不小心露出来过,但柳枭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他们天天在一起,有的时候距离会很近,沈濯每次低头,柳枭都能看到他脖子上露出来的一点红绳,贴着他的皮肤,在衣领下若隐若现,想也知道,底下挂的多半是玉石一类,保平安用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买的?”沈濯问。 “之前逛街的时候,刚好看到就买了。”柳枭说。 “逛街的时候?”沈濯想了想,他们这半个多月来都没有离开稷阳学宫,柳枭在和他认识之前就买好这块玉了? “那你……怎么想起来送给我?”他有点儿怀疑柳枭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对他心怀愧疚,所以送他一个礼物赔礼道歉。 柳枭说:“觉得很适合你,很早就想给你了。” 他皮肤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玉石一类的宝贝,过往在沈家的时候,长辈们最爱给他送的也是玉石和平安锁。 “谢谢。”沈濯仰头说:“我很喜欢。” 他确实很喜欢,而且还想戴上,不过他脖子上那条是不能摘的,所以只能把柳枭送的这条收好了。 开心了一会儿,他又记挂起柳枭的伤,“你还好吗?我帮你上药吧。” 柳枭说:“不用。” “为什么?”沈濯对柳枭的拒绝表示不满,“喻掌院说……你的伤,是在背上,你自己怎么上药呢?” 柳枭道:“我叫言宋。” 言宋是他的护卫,沈濯有点儿不乐意了,“可是……掌院说,让我帮你上。” 他坚持要帮柳枭上药,柳枭拒绝无果,只能答应。 其实领完罚之后柳枭就已经在惩院上过药了,但一天过去,药效也散得差不多了。 柳枭把上衣褪了,盘腿端坐床边,沈濯半跪在床上,甫一瞧见他的后背,拿着药瓶的手就有些不稳了。 柳枭的后背,缠着数道绷带,鞭痕的范围非常大,几乎是布满整个背部,血迹斑斑驳驳,已经从白色的纱布底下渗出来不少,随着绷带一圈圈揭开,那最下面裂开的皮肤和翻露的血肉也都展现在沈濯面前。 柳枭注意到他拿着绷带的手在轻微打颤,他问:“吓到了?” 沈濯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你……你疼不疼啊?” 是疼的,但柳枭在这一刻也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明明身上很疼,却总是对问出这句话的人回答说“不疼”。 柳枭摇头。 “一定很疼。” 沈濯很少受伤,也非常不能忍痛,哪里磕了一下都要揉半天,这种程度的伤要是出现在他身上,他肯定得痛得哭晕过去。 柳枭居然说不疼。 而且刚刚他还不知轻重地跳到柳枭身上,拿手去摁了,柳枭也只是轻轻闷哼了一下。 换作沈濯,早就痛得嗷嗷叫了。 他这会儿有点惭愧,也发自心底地佩服柳枭。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掌院,如果不是我非要去找你,你也不会……” 喻时微的话果然应验,伤害他,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看柳枭负了伤,他就承担不住了。 但喻时微自以为什么都懂,却并不了解沈濯,沈濯看似懵懂,其实内心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很难因外物而改变,他有着像小动物一样的脆弱,却也有像小动物一般的机敏,有他独有的生存之道、独属于他自己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柳枭和他相处这几天,渐渐也发现这一点了。 柳枭把心里话吐露出来,“到底是谁更傻一些?” 沈濯不答,他并不认为他们两个人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对于柳枭主动去领罚这件事,也并不理解。 可三十道戒鞭受都受了,再争论也无益。 执意认为这顿惩罚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在,沈濯心中过意不去,上药时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他虽然不曾给人上过药,但从前在家里,照顾过不少受伤的小动物,所以上药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不难。 只有在上完药之后,给柳枭缠新的干净绷带时,手法略显不熟练。 沈濯把这归结于柳枭太大块头了。 他之前照顾的都是一些体型很小的,花儿鸟儿一类的活物。 而且动作再轻,柳枭也还是会感觉到疼,沈濯看到他身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额头上也出了很多汗。 沈濯缠到一半,停下来,问柳枭:“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们靠得很近,沈濯带着热度的呼吸时不时便扫过柳枭的胸膛和腰腹,柳枭垂下眼睛,就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柳枭偏开头,说:“没有。” 沈濯就重新开始动作,花了比上药还久的时间,才终于帮他把绷带缠好了。 他给柳枭打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结,又说:“我那里,有吃的止痛的药,你等等,我去拿给你。” 柳枭刚想制止他,他就跳下床一溜烟儿跑没影了,鞋也不穿,再回来时,就见他怀里抱了一堆瓶瓶罐罐过来。 柳枭看着他,有一瞬的愣神。 身为宁北王府的世子,他这里要什么没有? 也就只有沈濯会把喻时微送过来的东西当作灵丹妙药,还恨不得把自己的好东西也都搬给柳枭吧。 被人用一颗真心,全心全意地对待,不带任何算计,没有一丝杂质,全然平等,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感情存在。 但柳枭接下来却要说一句煞风景的话了,他先是喊了沈濯的名字。 沈濯放下那些瓶瓶罐罐,一边在里面翻找着一边应他,“嗯?” “你今天……亲了我。”柳枭这样平静地陈述。 沈濯做那个动作时不觉得有什么,听到柳枭事后特意提起,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柳枭斟酌片刻,最后说:“亲吻,是只有亲近的人之间才可以做的事情。” 沈濯埋着头不吭声,良久,才闷闷地接上一句:“可是,可是我以为……我们已经很亲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