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云水间》
1. 大水将至
南郇秋天的雨很多,没有偏向的灰色的雨云匆匆席卷天空,城市一下子就暗下来。
温延本来只是出门买菜,大包小包的蔬菜齐心协力对攥着袋绳的手指生拉硬拽,他匆匆加快脚步,希望能快一点到家,好早点放下这些重物。
可偏不逢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的震动,虽没响铃,却催得人烦躁。
他迈进小区,在路边稍作停留准备处理,却发现来电显示是一个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是海外的一家艺术馆,曾经签过他部分作品的巡展负责权,但自从圈内人士开始淡忘他,新入行的艺术家和爱好者几乎不再有认识他的机会时,这份权利被逐渐搁置了。
他想过回收,但年限还没到,没有了“被需求”的艺术创作者很难有能力付出提前终止合约的违约金,他只能一拖再拖,反正就签了十年,再等两年——他告诉自己——再等两年。
但接起电话后对方只是匆忙告知转接,然后频道就立马跳出了一个新的接听者的声音。
“准备好了?你就是,嗯,延?”对面男人的意语里因为口语简化的音非常多,且语速很快,温延本来就不擅长,又几年没用,此时拼命在脑子里搜索着正确的单词,回应的有些勉强。
对面很直接的发出嘲弄的笑声:“艺术馆跟我说你是曾经拒绝过移民邀请的华国天才艺术家,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了,你的意语非常差,你根本没有在我们国家生活的能力。”
长句、极快的语速,温延只能捕捉那些还算没有太过分黏连的词,配合对方的语气,知道大概的意思,他没有反驳,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暗色的天空,鼓了一下腮帮子,收回仰起的下巴,更加勉强的客气问询:“请问您来电为什么事情呢?”
他其实还想加几个听起来不那么客气的词,但当初学意语的时候年纪小,还是特别为了一些需要礼貌的简单沟通,于是教他的老师非常注重敬语和敬辞,他根本没去了解、更加没有去记那些他现在想用的单词,张口又憋回去,实在难受的很,主动权一直在对方手上。
想着对方再说多的他就不认真分辨了,不听懂也就算了,当他放屁,可下一句,对方的用的单词他无比熟悉,不用反应都能听懂:“我新装修了家里,你的那张蓝色和橙色的油画被我女儿挑到了,我想以你的名气,应该要不了多少钱吧?”
提到画,温延脑子里几乎“嗡”了一声,甚至那个人后面的“艺术馆居然还让我去电询问你的意见”和“画布尺寸其实有点不合适,可以重新画一幅新的更好,我女儿还喜欢XXX”之类更加离谱的发言他都顾不上理会。
有雨滴砸下来了,香樟树叶甩出风声,他直接掐断电话提起塑料袋往回跑。
这次不是他不会可以回答这些话的词组了,他遇到过无数次询问出售的问题,也无数次耐心的解释他的《饱和糖》系列是全部只展览不出售的,对面也都连连只道还是想试试问一下,每次互相之间都非常客气,用词完美符合当初局限的词库。
甚至这套说法他闭着眼都能把每个单词流利吐出,这次他居然临场忘词了。
又或者说,选择性忘词。他不想向一个提到某一幅画不愿意花两秒看一眼画的名字,直接用“蓝色和橙色”来指代的人再展露出任何“敬”。
甚至想骂句脏话,但一下子又没有习惯使用的词。
跑得太急,一只很薄的袋子坚持不住,里面的西红柿落了一地,温延又只好回头来蹲下身一个个捡起。
被耽误了两次,大雨没等他躲好就落下,拉开单元门时原本宽松的外衣已经和内搭一起紧紧挂住皮肤了。
南郇秋天的雨试探时就是颗颗往下砸的,真的下起来更是密集得连呼吸都会呛到。
自从五年前他眼睛里的色彩突然褪去,全世界都只剩黑白灰时,他就很少出门了。
那些原本在他的画面里会五颜六色,藏紫带黄的草和树、明晃晃的烈阳和水色的天空、他自己身上拼红带橙的花里胡哨的衣裤,一切的一切在他眼中居然都成了黑白灰,在一个习惯了用艳丽色彩装饰任何东西的他眼中,诡异的可怕,他甚至一度不敢看一件东西超过两秒。
以前他用了太多的艳色,再看黑白灰他只会感觉到死气,他觉得那些东西死掉了,而且只在他的眼睛里死掉了。
他把一切能反射他影子的东西罩上带着花纹的布罩子,他怕看见灰色的自己,也不敢用纯色的布,那也会让他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不过他敢看雨,敢看雪,每次下,都会看好久。
只是玻璃外雨水冲刷,城市的影子一直晃、一直晃。
把掉在地上的西红柿洗干净擦干,放置好未来一周的果蔬,温延在落地窗前点开最近通话回拨。
“阿延?”老校长霍仲丘是他近几年里联系最多的人,大多是对方打过来,通话内容也都是闲聊,只是两天前,他和温延提起了一件事。
学校新招了一个十三岁的大奖天才,和他当年被特招时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要小一点,入校条件是自己当他的老师。
现在还有人能记得他,甚至当做入校条件,这突然让他想起自己当年,学校开的条件就是他现在住的这套四居室,他自己则没有任何想法。
对比起来,他居然第一反应是将这个学生将会对待他的态度代入刚刚接到的那通电话。
校长温和的笑,因为上一次被婉拒,他没有提那个新学生:“你很久没有主动给我打电话了,想和我说说话?”
温延能感觉到老校长知道他主动联系是求帮忙的,但没有提出来让他不好开口。
“霍老师,我想召回签出去的那些……”作品两个字像是烫嘴,他含混过去,“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吗?”
“因为出低价?”校长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声,“刚刚助教老师给我转电话了,他们被你挂了电话就来找我了,那个买家不懂这些,也不懂行内特意标明不售对作者的份量,才会出……你别放在心上。”
他说到价格的时候隐去了,大概是不知道温延根本没听到确切价格,怕再强调一遍他更气,可自从被进入隐退状态性格就逐渐变得温和的温延再一次为作品强硬了口气,他重复自己的诉求:“老师,我想要召回可以吗?”
接着说出自己要付出的时又平下来:“你前天说的学生我收,但我现在可能不太能教好,等他见到我大概会失望。”
他一只手扶着手机,视线随着水迹落下,看向自己身上灰蒙蒙的衣服配色。
自从他看不见颜色,他就换了没有色相的衣裤穿,整个人都是灰灰的,以前花里胡哨颜色的衣服都被放进了高层的柜子里。
但帮他垫付的违约金……他有点急了:“但我可以再带一些基础课,大班课里的理论我可以按培训的话术讲,按普通老师算,什么时候抵完了,再留不留下来您都直接安排就可以!”
霍仲丘听不得温延这些自降身价的说法,在电话那头连连摆手,想起来温延看不见又把手按在桌面上,掌心使了劲:“哎不是不是阿延,说了要你就是要你的方式,你说了,普通学生用不了,那你就只教小梁啊,他是能接受你的方式的学生!”
曾经有人写他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可泱泱大国,即便万中取一,天才也有十几万,学校过去能取他一个,现在就能取新人,未来还能取更多的人,从前他将自己发现的技巧告诉同学,同学试了却失败又失败,他是特殊的,但现在有能学他那些“歪门邪道”的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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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十四岁的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温延的思绪全在马上要欠的债上:“明天我去学校吧,当面见一下,也好安排上课行吗?”
校长却只顾着高兴办成了事,“好好好”个没完:“明天早上九点来我办公室吧,我也约一下他那边。”
挂断电话,原本提着的心只是换了一根绳提的更高,但到底是达成了目的,温延去房间理了干燥的衣服拿去浴室,给自己冲了热水澡。
淋了雨,又没及时洗澡换衣服,温延当晚就发了低烧,冲了常备药给自己灌下去后,为了第二天能按时赴约,睡前他定了十个闹钟。
药的原因,他越睡越困,又难得是强迫着自己清醒的,所以好不容易下床站起来时,他只觉得脑浆又浑又痛。
要见人,他扯掉了洗手台前的罩布,意料之中的,自己是灰色的,但习惯了环境里的灰色,现在看居然也能想象成是黑白老电视里的画面,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头发很久没剪过也很久没梳过了,但每次洗完睡一觉,每根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居然并不乱,发尾及肩,还有弧度。
他没有皮筋,就随手抓来那块花布撕下来一条,拢起发尾绕了几圈绑了个活结。
很久没看见过自己的脸,再次见到他也只是扬了扬眉,鼓了下腮帮子,接着就正常的洗漱换衣服出门。
学校当初定这个位置的房子除了布局有合适的工作室,还因为近,整个小区几乎都是本校的老师学生,出门没几步就到,还没有校门离教学楼的距离远。
好久没见的老校长高兴的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一会,说没想到他会来这么早。
刚坐下,温延摸出手机一看,时间显示9:02,他几乎卡着约好的时间到的,早……吗?
然后就因为头疼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等听见动静抬起头准备清醒清醒时,霍仲丘刚领完人回来,正在门口和学生家长为谁先进屋而推让。
身侧沙发一沉,温延偏过头,一个虽然看起来也是灰色,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花里胡哨劲儿却快要冲到天上去的小孩歪着头看他。
那打扮实在眼熟,温延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没出声,只是唇角萦着笑意。
还没等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开口,霍仲丘的声音先响起来了:“阿延,这就是小梁,梁希,今年十三岁。小梁同学,这是小温老师,你之前说很喜欢他的,他可是第一次同意带学生。”
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关键词,小男孩面上绷着的表情有些破碎,飞速转过头看向校长,大声为自己辩解:“我没说过喜欢他啊!”
这次不仅温延笑出了声,校长更是乐的不行:“所以你不喜欢小温老师啊?那让他走?”
“不行!”
梁希大概是发育晚,个子不太高,突然站起来不仅没有威慑力,还莫名有点演绎暴跳如雷,“你答应我来南郇就让温延给我上课的,你反悔我就让我妈妈带我回中洲了!”
“好好好,”霍仲丘手心向下压了压,“校长爷爷说话算数的。”
得到了保证,梁希抱着手倒回沙发里,小小生气了几秒,就忍不住侧过身来打量着温延。
“你不是冒充的?”梁希皱起鼻子,“你一点也不像温延。”
这种说法放到五年前他一定会有情绪,但现在他只是觉得有意思,放轻声音反问:“那怎么办?温延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梁希略一思索,形容道,“你灰灰的,根本不像个以色彩出名的艺术家。”
“那你很幼稚,也不像十三四岁。”
他随口一怼,话出口后觉得有点耳熟,他好像记得有人曾说过:“完全的理想主义者会一直保持幼稚。”
现在他们俩好像都有点。
2. 单独的展厅
被安排给梁希试课之前,霍仲丘跟他好好讲了这孩子的经历。
现在华国的艺术行业更偏向集体圈子,机会更多的同时不仅目光更多了,向上的难度相比二十年前也更大。
简而言之,梁希从中洲到南郇,比他经历的困难只多不少,他的运气已经能让所有同样努力的人艳羡不已,却还是没比过七岁首作一夜成名的他——温延曾有的运气是不可复制的。
霍仲丘说梁希是两三岁起的童子功,但十岁以后才在国奖颁发现场被人认识,他一直很喜欢温延《饱和糖》系列里特有的色彩,因此了解了他所有公开过的作品,但念叨最多的还是《饱和糖》。
这个消息对于现在的温延来说无疑于天大的噩耗。
梁希是冲着他的色彩来的。
可他真的没办法再还原《饱和糖》了。
去画室的路上,他不停搓着手心,不断想着:也许那孩子还会迟到很久,也许他今天只是了解一下情况,也许他们能互相讲讲自己已经有的作品,虽然他一定说不出里面的颜色,也许也许……
但现实是梁希没有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懒懒散散,他准时到了;但也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说话仅仅是有些不那么客气,说正事的时候他非常致力于夹枪带棒,丝毫不委婉,直白地摊开所有尖刺,并随时开口攻击。
“哪怕是冒充温延你好歹也有点审美,我觉得你根本不是不像温延,你根本是连红绿灯都分不清吧?你是怎么拿到冒充他这个名额的?凭你演技烂?”
于是他一上任就被学生告假了,去霍仲丘办公室准备说清这件事时,老校长兴致勃勃的告诉他,南郇省美术馆的投资方愿意付违约金,只要回国以后让《饱和糖》系列最代表的十三幅作品在他们馆展一个月就行了,其余都会直接送到他自己手上,那么大批量的综合雕塑和画作一年零十一个月的违约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开幕以后会有许多新人认识他。
霍仲丘神情太过激动,温延听后却止步在他的办公桌前,手脚都僵住了。
所以他不仅要当这个招生条件,还要再接受一个新展子是吗?
那他现在还学校的是什么呢?
“谢谢霍老师了。”他最后没提本来准备说的,临时告假也变成在被催促之前无限期的旷工。
他实在不理解,学校是怎么看出来现在的他需要被新人认识的?去世的艺术家留下作品可以被无限传讲,因为他们穷困潦倒却还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艺术。
但他有什么?曾经被高高捧起结果被发现仅仅二十二岁就走到头了,然后成为铺天盖地的天赋流反面教材,甚至五年里一直靠着存款维持生活,都被人们忘了还要因为明明标了不售却还是被出低价,一气之下召回作品结果连违约金都付不起的笑料在人前舞一把吗?
又没有新作,还要拿过时的老本出来博人眼球吗?
他已经能想象到当年他看不见颜色以后挣扎着画出最后一幅他至今连脏成什么颜色都不知道的画被母亲偷偷拿出去后,写那些长篇大论内涵他文章的人如果再看见他会怎么想了。
天空没下雨啊,星星怎么一直晃。
他将自己捂在家里半个多月,最后被霍仲丘电话来问:“你看见它们了吧?我敢说所有参展的画家没有敢和你比色彩的,现在没几个敢一直大面积用高纯和高亮的颜色。”
他挤了两个小时公交到美术馆,才知道美术馆效率很高,展已经开了十多天,开幕那天几乎所有同期参展的在校学生和专职艺术家都被邀来剪彩,但他却连作品已经回国的消息都不知道。
询问过后的说法是,负责发邀请函的实习生掠过温延的名字是因为查资料时都是囫囵吞枣,看到关于他的消息断了好几年,还留存的最新帖标题带了“惋惜”和“陨落”之类的词,以为他英年早逝好几年了。
本来还有点懵,听完直接气笑了。
这次是联合展览,美术馆发了限量门票,凭票游客可以有一名讲解员,预约游客遇到了就跟在后面听,但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有邀请函,居然连门票都没有。
扫了预约码进入,他找到自己的展厅,画框大剌剌敞着,墙面上涂满了涂鸦,所有迈入这间的游客都会先整个环视一圈,有的甚至会小小的“哇”一声。
他猜大概是模仿了他的用色布置了环境,但他能看见形状,离近了甚至能看清笔触,就是看不见任何颜色,一个人在展厅里转得心焦,最后只能在本厅的拱门外靠着墙角找了个地方坐下。
刚坐下,一群少男少女有说有笑,在检票处你推我攘,闸门“滴滴滴”响了七下,进来八个人,检票员传话进来,说让讲解员准备,然后就听其中一个女孩从另一个女孩手里接过那张传说中的门票,双手捧起对着光前前后后的看,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惊喜,压抑着声音:“这是明夏老师设计的吗?好好看啊,这展览到底有谁啊居然让她出门票?!”
“看看不就得了……哎?又下雨了?”
玻璃外墙能看见美术馆外的整片广场和天空,最近秋雨一阵接一阵,天空一直是刺眼的惨白,现在又变成灰色了。
雨落下来声音很响,馆内又挤进来许多路人躲雨。
那个认出了门票设计者的女生兴奋的冲在队伍最前端,那个带门票来的兴趣却没有那么大,讲解员绑好扩音器带路时,她则和另一个浅色裙子的女生挽着手絮絮叨叨的从前排逐渐落到最后。
八人小队一圈圈壮大,当到达他的展厅时,讲解员身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了,温延坐着无聊,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看他们沿着回形的廊道一间间进去又出来。
每进去一次出来就会多几个人,好像被一层一层裹上新的糖浆。
当落在后面的那两个女生从他身边路过时,就听那个带票来的女生指着门外他的名牌对那个穿浅色裙子的女生说:“我妹说她专门为了这个人才主动设计的门票,戴戴连她喜欢哪个艺术家都不知道还说是我妹粉丝哈哈,我到要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
“温、延?”浅色裙子的女生小声念了一遍名牌上的名字,“听这个名字像华国人。”
带票的女生有点好笑:“这本来就是我们国家现代艺术家的联合展啊,你从进来就没听啊?”
“我看不懂他们画了什么啊,就没注意听介绍。”
“嘿嘿其实我也看不太懂,走走走,这个听一下试试。”
队伍没入门框,温延站起身,也跟了进去。
“这些是什么印象派吗?”有个男生尤其懵,不解的摸索着下巴,“白色影子是人是鬼啊?”
那个叫戴戴的女生白他一眼,理所当然的怼:“当然是人啊,会不会说话?”
浅色裙子的目光顺着讲解员指示棒的方向落在第一张画上,听她侃侃而谈:
“我们先来看这一张,这是我们华国现当代艺术家温延最近才第一次在国内现身的一张作品,这位艺术家可能大家现在都不太认识了,但他的作品尽管材料多变,最具代表性和辨识度的一点却始终是色彩的运用,他用色大胆,作品整体往往及其艳丽,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张却偏灰发白,呈现出来的颜色有点像西方上世纪的某两位耳熟能详的著名艺术家的风格……”
扩音器加工过的声音听起来效果不佳,甚至很多时候气息和口水音非常炸耳,女生揉揉耳朵有点走神,视线往艺术馆展厅外的玻璃墙外飘。
跟了一段,浅色裙子和旁边人咬耳朵:“我感觉除了第一张,其它的都好看唉,第一张我看着有点丧丧的,其它的颜色漂亮。”
的确像解说员说的那样:色彩及其艳丽。
非常抢眼。
女生决定认真一点听讲解员说话。
“这些作品是按创作时间顺序排列的,我们一圈走下来可以看到画面逐渐变得稚拙,这也是因为艺术家创作这些作品的年龄越来越小,不过神奇的是,从七岁到二十二岁这十五年的创作生涯中,温延最出名的作品《饱和糖》系列是围绕同一个主角的。
“刚刚听到有人问了一句《饱和糖》是什么意思?其实前两个字很好理解,但名字里‘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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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字至今是没有官方说法的,而且很多人说这个字非常小言,很不正式,这里我们不做评价的好吧。”
讲解员继续正题:
“经业内研究透露,这些作品并无现实对照,应该为艺术家幻想而出。
“也因为从二十二岁以后,这位从幼时一直活跃的艺术家突然消失于大众的视野,也并没有再创作新的作品……前面我们说到了,第一件作品系最近回流,但给定的创作时间却是他二十二岁时,所以,有些遗憾,这名曾经的艺术界的天才,可能真的陨落了吧……”
天才陨落的戏码吗?女生听不懂对作品的解析,对解说员所说的艺术家的故事却若有所思,垂着眸子频频点头。
“接下来,请我们继续下一块展区。”解说员领着又沉重了一圈的队伍穿过画满彩色墙画涂鸦的廊道往里走。
女生则摸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放慢脚步记录着。
“天才陨落。”并附上刚刚搜索出来的艺术家词条。
拐弯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被涂抹成和那位艺术家风格相仿的展厅,渐渐又落在队伍最后。
网络上关于这位艺术家的词条附了几张作品图,她随意翻了一下,原来除了画作他还有各种不同材料的塑像,图片旁标了创作日期和当时的年龄,从小到大依次从较为粗糙的陶土像到后面比较精细的石膏像,甚至还有陶瓷,与画作不同,这些塑像都非常素,没有任何颜色上的装饰。
大部分完全不了解的人对画的好坏没有概念,小时候却几乎都捏过橡皮泥,塑像的图片出来,女生发出气音的“哇”声,身边人凑过来看:“你在看刚刚那个人的作品吗?”
“嗯呀。”词条里还是不全面,女生又转战到交互网站,却发现高赞的帖子大多来自几年前,“感觉他这个故事设定很给我灵感哎,想再看一下。”
“搜集作词素材哦?”
“嗯。”帖子里给出更多的文字内容,看不懂图,于是她看更多的叙述。
七岁才第一次完成作品,在此之前完全没有信息被记录,一夜成名,出身普通,父母发现天赋后倾力培养……
这里“倾力”的形容不知为何让她心里“咯噔”一声,一瞬间非常不舒服,于是飞快扫过这一段,继续往下看。
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名字,叫“将至水”,挺奇怪的名字,不过外传这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的名字,是虚构的,有专家凭此推测温延可能得了某些精神疾病,所以可以通过和幻想的人交流并创作作品,突然失去创作能力是因为……
病好了???
再点开几个,更多怪异的猜测映入眼帘。
这些专家才有病!
“写得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女生退出页面,恨恨的将手机熄屏,甩甩脑袋扯着身边人大步往前跟上落下的距离,把刚刚看见的包括但不限于“创作是因为有病,不创作是因为病好了”的晦气东西甩出脑子,连带着对以他为主题写新词的想法都淡掉不少。
“咋啦咋啦?”身边人原本在走神,突然被拽着往前,一下子有点跟不上,“看见什么啦?”
“网络砖家言论。”女生愤愤回答,“很多。”
虽然这么认为,女生自己却也开始对一些可能想入非非,反应过来后立马问身边人借了一只耳机给自己塞上,生怕自己也变成那些人之一。
温延看见她戴上耳机不再讨论自己,转身回到展厅。
他那张被母亲拿出去的最后一幅作品居然也被选入展览了。
其实他刚画完时心情过分的绝望,一直逃避再看,后来被拿走就再也没看过,此时看着,他依然不知道它的颜色,记忆却好像被拉回了五年前。
大雨落下的声音经过重重过滤和大厅躲雨的人嘈杂的响动融合,好像他也离热闹很近。
只是,从前十五年里他期待的大雨,今年光顾了这世界好几回,却不怎么值得期待了。
他的意思是说,大雨都在催你,你怎么还不来。
你不来,雨和雪都失去了意义。
3. 若有光
“你好?”一根荷叶滚边的丝带垂下,女生的声音带着些许试探,她反复对比手机上的照片与眼前灰扑扑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你是、温延吗?”
声音有点耳熟,温延抬起头,果然是刚刚那个浅色裙子的女生。
只是这次她身边同行的人都不在,她一只手悬在他眼前,大约是试探,手指微蜷,指尖有些钝,还能看见些薄茧,手腕上系着那条丝带。
丝带断口有线头,看着像是从花束上解下来的,但意外的和即便没有颜色也能看出来质感的连衣裙很搭。
“你好。”温延扯出笑回应,“你没有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
“我们都没有带伞,要在这里躲一会雨。”女孩好像很擅长社交,也没奇怪为什么温延知道她有许多朋友,眉眼带着自然的笑,不见外的在温延身边靠墙蹲下,“然后我就想再看一眼你的画,无意看到你,你和网络上的照片真的很不一样,但我突然就想到我今天一早收到了一个礼物,可能还会有其他巧遇,就多看了一眼。”
“你收到了什么礼物?”
“一束很小的花。被不知道哪个人偷偷塞进了我的罩衣帽子里,我朋友提醒我可能是陌生人投药,我就扔掉了花,但留下了这条扎花的丝带,因为它是我最喜欢的黄色,和我今天穿的裙子颜色一样。”女孩伸出手腕晃了晃,笑得虎牙都露出来,“虽然朋友的建议要听,但我还是猜,可能真的是想送给我的礼物。”
温延顺着她的意思看了看丝带,又看了看她裙子外罩着的一件针织的外衣,背后有一个宽大的帽子。
丝带是黄色的。他定了定视线,丝带的灰要比裙子浅一点,他尝试想象嫩黄和明黄,却发现他还是像刚褪色时一样,不仅看不出颜色,连想象颜色的能力都失去了,脑子里只剩下不同深浅的灰色。
“黄色很好看。”可是他看不到。
“那是!”女孩高兴的左右摇晃着脑袋,“我可以听朋友的话规避掉小花可能的危险,但如果危险没了,我就可以完全的把它的出现当做是礼物啦,你说是不是?”
女孩举起胳膊欣赏着手腕上垂下的黄色丝带:“我才十九岁,能有这样的想法,我简直是个天纵奇才!”
温延有点被她的情绪感染:“嗯。”
“所以啊,天才艺术家叔叔。”女孩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肩让他看着自己,“谁都可以在某一时刻认为自己是天才,你不要因为有时展露出天赋,而有时没有,就认为自己往后都做不成了,这可能就是下一个灵感,只是它在形成,或许比其他慢一点,但它可能是个大惊喜!”
女孩子说话的调调很特别,像讲故事那样抑扬顿挫、情绪饱满,说到“大惊喜”三个字的时候尤其。
“就像我学音乐的,弹别人的谱子看一眼就能合,声乐也次次高分,我同学都说我有天赋,直到我遇到了编曲,我学它的时候觉得我自己根本不通乐理,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难的事情!再想到我想上的学校得校考,还一定考这个,我天都塌了好吗!”
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富有情绪绘声绘色的声音,温延下意识顺着她的停顿发问:“那后来呢?你学会了吗?考试成功了吗?”
“超级顺利拿到合格证嘞~”她对适时的发问十分满意,语气里又多了几分骄傲,“我有一次对着我作过的词回顾,莫名其妙就有了调子,然后我就突然发现我居然是会编曲的,有了这个认识,后面不管我写不写得出来,我都觉得我以后一定能写出来。”
光线亮起来,温延视线投向大厅的玻璃墙,墙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被云铺满的天空露出几块本来的面目,阳光就这么透过来。
“元宵!”有人朝这边大声喊,女孩立刻应声,站起身和温延拜拜。
“叔叔,”女孩跑两步又回过头对他笑一下,“理想世界里的天才怎么会陨落呢?”
“谢谢你听我说话呀!”
没轮的上他回应,她就跑远了。
不过他觉得,自己嘴边应该也有一声谢谢没有说。
又坐了一会儿,温延也起身准备回家,在车上的时候,有一个干中介的朋友打来电话,问他现在住的房子里的空房间有没有出租意愿,备用钥匙和照片都在他那存了好久了,一直没有公开挂,今天有人来问,但现在已经过了开学季了,南美周边都没有空房。
温延看了眼车窗外,公路又宽又平整,可车子还是摇摇晃晃的:“是学生吗?我现在不太适合和南美的学生当室友。”
“还是当上老师了?”朋友声音欠欠儿的,“我就说大部分搞艺术的最终都会走到当老师这一步的嘛,放心,绝对不是学生。”
说到这朋友话锋一转,正了正嗓音:“来问的人说是给他们老板办事的,是个不知道什么领导来临时住,走公司的账。哎你说这些有钱人出来出差不住五星级酒店居然租房子,我说了你自己也在住他们居然也不介意,不知道那个领导知不知道自己被这么敷衍?”
“谁知道。”
中介所只有朋友一个人,是他加盟别人公司挂了个名字搞得,地方很小,进去就看到一个西装领带衣着周正的男人背对着门坐在唯一的客人椅上。
代表公司来的?怎么找到这个又偏又小的地方的?
朋友来给他开门,温延压低声音顺嘴问道:“什么公司啊?我家不做办公室的。”
“牛逼公司,你自己问。”朋友龇牙咧嘴的用气声回答,“他说了领导只是住一下,不会半夜点灯看文件。”
听到动静,西装男将两叠装订好的A4纸放在桌面,等着温延落座才开始说话:“房主你好,我代表绯红集团来询问住房出租,看到您的房子很符合要求,这是我们拟好的租赁合同,您可以看一下。”
绯红?排行榜上有名的公司?他们租民用房居然也会找有人住的?
“那请问一下您是什么职位?”温延指尖按着合同拖过来,封面居然有彩印的集团logo,“不是私人,还自备合同,我多问一点。”
“我是秦总的特助,就是秦绯那个秦总,合同是我等您的时候在电脑上修改好和秦总确认后用便携打印机打的,您哪里有需要更改的地方都是可以商量的。”西装男从语气到表情和动作都非常人机,温延着实有些怀疑,拿起他一并推来的名片看了看,目光问询的看向朋友。
朋友弯身和他咬耳朵:“人是真的,你看一下条件,我说真的,你看完就知道我为什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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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找你了。”
于是温延翻开合同一行一行看,一眼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
入住人姓名:将至水。
朋友见他动作微顿,凑过来:“看到了?”
温延沉下声:“你是说要住我家的是将至水吗?”
“什么啊,你看年限和价格啊,一年长租,付清入住要……等等,你说谁?”
朋友牙齿都有点儿打颤,僵着脖子睁大了眼睛转向西装男:“将至水是绯红集团的领导?女生吗?她多大?”
温延伸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按回来,对西装男抱歉的笑笑:“他乱问的。”
但没想到西装男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神色一变,挺直的后背微微放松下去,多了几分活气,眼睛眨了两眨神神秘秘的:“其实我也不认识这个人,秦总说给她按公司领导身份走账,但我们员工都没见过她。
“我做这份工作好多年了,根本连听都没听过这个人,甚至她户口都是我上周去给她补的,这名字和来历谁也没提过,秦总传了空白文件叫我打印资料,打出来字却满了,你说神不神奇?”
这人行为前后蛮割裂的,朋友一副听到了灵异事件的表情,下巴拉的老长,震惊无以复加,温延倒是淡定,在他变成傻子流口水之前把他的下巴安回去,淡淡的“嗯”了一声,提笔在几个空白处签上名字,将其中一份合同推了回去:“我最近一直在家,随时可以搬进来。”
送走了西装男,朋友关上门,手脚触电似的恨不得原地舞一段:“将至水!他说的就是她吧?这世界上还有叫这个奇怪的名字的人吗?虚拟人物真能来现实啊?次元壁啊次元壁!还有他他他说的那个——”
温延重新走到椅子边坐下:“你以为能当上特助的人会随便把这样的信息透露给我们?”
朋友没懂:“啊?”
街口,西装男摸出电话拨通,阳光下,动作间隐隐有极细的丝线牵动:“秦总,我已经按您吩咐把那些话说给温延了,他立马签了合同,应该是信了。”
电话那头秦绯“呵”了一声,手肘撑在办公桌上微微扶额:“他信个鬼啊,你演的什么狗屁玩意?你觉得这行为像人吗?伪人。”
西装男举起自己的一只手看了又看,但因为缺少“质疑”的情绪,声音不太自然:“我难道不像、人吗。”
秦绯听他说没设置过的话实在有点好笑:“行行行,你故障了都,赶紧给我回来。”
“好的。”
这地方偏僻,老街里没什么人,梧桐枝丫遮天蔽日,也不太透光,中介所里就算开着灯都没有特别亮。
“但她是她啊,就算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合同我也会签的。”温延身子往后靠,塌腰往下滑了一截陷进椅子里,视线虚焦飘在半空。
朋友一听这话急了:“骗子啊?!我我我明明看了身份证工作证啥的,都是真的啊!”
“要骗骗得也是我,你急什么?费用会给你的。”
“你不怕被骗?”
“我已经一无所有咯。”
街里穿过一阵风,太阳零碎的神魂趁机在路面以及墙壁上偷跑,一闪一闪亮亮的。
若有光的话,现在就是了。
4. 彩色礼花
“搬家是要带行李的,你呢?”
然愿上下打量着懒懒歪在摇椅里的将至水,已经入秋,现在还穿裙子的如果外出多少搭一件外套,她一身白色过膝裙虽然是长袖,但看起来就和睡衣一样单薄,知道的知道她没有感官不辨冷热,化出衣服来只是为了融入人类,不知道的……她倒是还没有在1904见过外人。
“要不我带你去逛逛商场?买点床品什么的。”然愿灵光一闪,伸出一根手指往手心一点,“这是生活必需品,就是在0054也是要的。”
将至水外表一副少女形态,黑发如藻散开,不是很有光泽,打着卷儿,有些乱,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但其实——
“我又不需要睡觉。”
“但你马上要和普通人合住了,你至少需要有一张布置完善的床好吧?”然愿生拉硬拽的将她从摇椅里拎出来,随手拿了衣架上的外套给她披上,手指勾上车钥匙就带出门了。
编号1904位面原本是间内的周转站,每个位面的管理者都能在这里完成会面,是间内唯一一个融合了各个位面文化信息甚至是生命体的地方。
但因为规则限制,避免不同本源力相遇产生排斥,以至于对这个难得的周转站产生危险,生命体来到此地便会失去原本位面的本源牵引,特征退化、变得弱小、办事需要动手。
而当一个被多层规则桎梏的位面发生繁衍,一群事事“循规”的物种就出现了。
也就是现在地球上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生命体。
将至水这次来这儿原本是为了当然愿和秦绯的证婚人——平常位面内管理者不管是更替还是寻找伴侣都是属于位面内部的事情,怎么都不会打扰到她,但他们俩结合之后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不再是属于某一个位面内部的事情,而是两个位面的联姻——然愿是来自编号0054位面的管理者。
哦,现在是上一任了,她移民1904后那边的职位就进行新一轮更替了。
身为造物主兼规则之力,将至水本来只需要一次普通的降临,但奇怪就奇怪在,一周前,覆盖本位面的监测系统201告诉秦绯,1904位面某处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数据中居然有规则类信息要素,而信息要素不指向任何子规则。
不指向子规则,说明和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管理者层级都无关,排除所有可能,那结果将是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它指向主规则,也就是所有规则的本源,规则之力。
身为1904的管理者,秦绯居然遇到了自己没有权限编辑的BUG,而这个BUG在一个生命体身上——主规则管不着生命体。
她从来只奔走在位面本源中,修补工作类似于“苹果脱力不下落”、“相互受力不作用”甚至“绝对零度降临现实”这种规则紊乱的大问题。而生命体的问题来源于时间和因果,是经历和产生的情绪,这得由能够理解的同类来解决,不管是直接修补数据还是亲自介入,都是她没了解过的范畴。
她的身上没有时间、没有因果、没有情绪、从不感知。
但指向她了,她就来了,她必须对这个间内的所有位面负责。甚至秦绯和然愿还临时向她教学了一下管理者的工作方式,这可是历届管理者前辈经验而形成的处理公式。
临近傍晚,然愿和温延电话确认过,带着将至水拖着刚买的一推车东西来敲门。
温延正在给西红柿剥皮,听见门铃声时心跳微不可查的漏了一拍,但想到刚刚电话里的声音,又平静下来,尽管他自觉已经忘记了她的声音和颜色,却还是能辨认出别人不是她。
将沾了红色汁液的手指冲洗干净,刚想擦手,门外好像怀疑他没有听见,又按了两下铃,于是只是快速在毛巾上蹭了一下就疾步往门外赶。
门被推开的瞬间,视线里突如其来的色彩让他顿在了原地,右手搭在门边,多余的水珠顺着经过腕骨、以及卷起袖子的手臂急转直下又忽然减慢速度,晶莹莹的一滴无声无息的滴落。
将至水目光跟着那滴水珠飘了一下,最终落在地上。
她,是彩色的。
-
温延盯着锅中“咕嘟咕嘟”冒泡的灰色西红柿酱发呆,握着汤勺的手时不时搅动,反应过来了就把开了有一会了的热水倒进去。
刚刚开门以后,满屋子都是另一个女生的声音,但他不管是介绍房间还是问她们要不要留饭,唯一的注意点始终是将至水,不止是因为她是将至水,还因为她是唯一有颜色的部分。
哪怕她穿的是白裙,他都能从中看出七八种颜色来,好像被吹到天空中的泡泡,没有颜色却又能看出颜色,颜色在动作间流动。
更别说常人的肤色,和左手搭着的一件灰红色外套。
走神走得有些明显,等汤再次煮开,他抓了鲜面往里放时没注意,蒸汽冲上来在手心瞬间凝成水珠,烫得他一缩,才回过神来。
“被烫了?”那声音几乎要被油烟机抽气的声音掩盖,但意外穿透力极强,就是过于平淡,淡的听不出语气和情感,只是尾音有一丝极其微小的扬起,勉强可以和陈述句分开。
温延下意识想回头,动作又停在半路,余光里可以感受到一点色彩。
将至水手臂上搭着的那件外套不在了,浑身上下只有皮肤不是黑白的,半抱着臂,食指轻敲,偏着头看眼前的人。
他看起来蛮平常的,刚刚和然愿交流也都一切正常,虽行为略有迟缓,但表面看不出来危险,可能是思维拐点过多,专注力有些分散,细节部分她暂时还没有这么快深挖出来的经验。
唯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身上真的有属于她的规则存在过的痕迹,但已经抽离了,而且他居然会注意自己多过注意正在和他交流的然愿,她倒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存在感,明明过去打交道的人稍微不看着自己一点就马上把她忽略了。
她是规则之力,和所有规则一样,人对于她的存在是有意识的,但一直在潜移默化中,不会在用不到的时候被关注。
温延看向墙壁眯了眯眼,调整自己的状态,然后极其自然的侧过身:“你们在外面吃过了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多煮一点。”
“哦,我不需……”“咚。”
指节与桌面碰撞。
听见然愿的提醒,她轻扬下巴,并没有回以眼神:“不是很饿。”
温延看着她几秒,眉间微蹙,从口袋里摸出三颗手包糖:“那这个给你。”
“什么?”将至水面上不显,但语气疑惑,上前两步接到手里,好像并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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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节与掌心相触时传过来丝丝凉意,比得过雪地的温度。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认识似的,温延鼓起右腮喷出半口气,明明想好的说辞现在突然无措可施了。
“糖。”
未来几天,将至水每天不定时的出现在除了自己房间以外的公共区域,每次出现她总是用特别淡的眼神悄无声息观察温延的举动,很少会出声,有也只是又平又短的几个字。
温延从一开始的注意到后面稍微有些不那么在意,但每次发现她,都会注意一下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但无一例外,每次都是那件流光溢彩的白裙子,跟固定皮肤一样。
如果只要是她身上的颜色他都能看见,那他还真的挺希望她能穿些其他颜色。
但她要是一直不换颜色,他主动给她加点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要出门吗?”看见他换了衣服在大门前犹豫,将至水从二楼向下望,手里捏着一颗糖打转。
因为从没有见过她吃饭,温延时不时就给她塞几颗一模一样的手包糖,闲着她就捏一颗,不吃也不放,就拿在手里玩。
“我一起去。”她说着就按着扶手要往下跳,温延想都没想,大叫一声“别”,话都出口了也没反应过来,惊惧之感久久不散。
将至水止住动作,歪头不解。
“你、你穿件外套,外面有点凉。”找了个理由,看她转身回房间了,他才舒一口气。
想起来几天前刚搬来,他问她吃过了吗,她当时脱口而出却被按回去的那句好像是……“我不需要吃饭。”
好像没人提醒以后她会用少说话来避免说出不对的话,但行为上还是没一点儿回避,比如毫无征兆突然冒出来,比如会看他做饭吃饭但从不会有“想吃”和“饿了”这样的反应,比如刚刚她二话没说转头回房间了,他又好像知道她省略了一句“我不会冷”。
他是该表现出看不出来还是真觉得没问题啊?
走神中,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抬眼,她已经穿着那天的灰红色风衣站在他面前了,不知道怎么下来的。
不过这件衣服,他那天还以为是另一位女生借给她穿的,现在看来长度差不多,但好像肩部宽了很多,也不像是谁的。
温延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她类似于睡衣加外套的打扮,什么都没说,打开门让她先走。
小区没什么人,但走出去就能发现来往人比平常多,其中不乏南美的学生,到了街上,就看见各种中秋节的横幅。
如果闭上眼只是听的话,应该就能感觉到喜气的氛围了,但如果横幅也都是灰白的……温延移开目光。
“砰!”闷闷的炸响声音离得很近,温延循声望去,就见漫天礼花散开,下落时不停翻转闪着亮光。
将至水侧头看了一眼温延,好像明白了什么,抬手张开五指,好些礼花彩带就被她抓进手中。
“温延?”她突然叫他的名字,把手中染上彩色的一大把举到他面前,“这样能看见。”
“是吗?”
视线越过亮晶晶的彩色落在她眼中,她的眸子黑白分明,白的清透,黑的则深不见底,他口唇微张,满是惊诧。
她知道了?
对哦,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5. 纱带
温延半掀的下唇微颤,近乎不可思议的下移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礼花带上,那种惊异,好像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绚丽的色彩。
金银色的圆片、金属色的塑料彩带,稍微翻滚或者波动就能看见粼粼波光,除此之外还有粉红、粉黄、粉蓝之类的粉色美纹纸带。温延忍不住想要伸手接过,但只要离开将至水的触碰,颜色就会毫不留情的褪去。
他手一颤,慌忙松开,彩带落回她手心,又迅速渡上颜色。
只要被她触碰东西就会有颜色,但只要不接触又会融入黑白灰。
“可以持续多久?”她问,没直接提颜色两个字,但温延听出她在问刚刚他拿起彩带时褪色的速度。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有些愣,但还是描述:“有一个褪色的过程,虽然很短但是我能看到的。”
“好。”少女面上没有情绪,只是微点了一下头,五指一收将礼花攥住举过头顶,“你抬头,别人看不到。”
温延抬起头。
“砰。”将至水放轻声音模仿刚刚礼花炸开的那一声闷响,不太像,但张开手时不多的一把瞬间炸开成更小的碎片,像小型的烟花。
是彩色的,反射太阳金光时亮晶晶的。
心脏微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虽然因为单个碎片变小褪色的过程更短,还没等到开始下落就失去了颜色,但他好像因此看到了炸开的礼花。
灰色的碎片落地,有路人踩过去,明明还是有实体的。
“别人真的看不到吗?”视线追着一小片在地上滚了两圈,他对上将至水从见面起从来无波无澜的眼睛。
“嗯。”将至水垂下眼睑,继续顺着刚刚的方向往前走,温延跟上脚步与她并肩,就听她说,“一般来说,哪怕我站在…嗯、舞台?我站在舞台上别人也很难注意到我,我的存在感很低,不论我做什么,有多大动静,都不会被在意。”
“所有人都能看到我,但没有人会主动注意我。”
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完整的话。
“但我发现你会,这是不正常的。”
“你会注意,但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所以我猜,你认识我。”
温延想回答,又被她打断:“可我并不认识你。”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回去,他只能默默在心里与她前面的话辩驳:这不是不正常的。
但将至水好像并不愿意多聊,她既不介意温延知道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又不想费自己的口舌说清。
话题到此结束,两人在众多热闹中穿行,今日有节,还没到傍晚,就有许多小摊小贩亮出了招牌,看过几家,将至水才意识到温延的目的居然就是这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为了贴近节日,小贩们不仅卖月饼、卖扎成捆的桂花束,还把这些东西、甚至兔子形状的玩偶做成饰品售卖。
Duang大一只兔子可以趴在人脑袋上,甚至没拆包装的月饼直接在背面粘上发卡就当件事做。质量不佳或者山寨杂牌就算了,温延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大男人居然还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照着镜子比划。
卖月饼发夹的大娘看他试了半天,手里小旗子挥啊挥,戳戳他又往旁边一个路人女生的方向转转:“小伙子臭美死了,女朋友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拿她试试,小姑娘戴怎么都比男人家好看的。”
路人女生本来只是停下来好奇看两眼温延试东西,发现大娘指到自己,立马转身走入人群,温延顺着小旗的方向看见将至水,把其中几个递向她:“可以吗?”
将至水睇了他一眼,还是走过来。
大娘这才注意到她,暗自疑惑,自言自语:“咦?是这个小姑娘啊,就站在边上我刚刚怎么没看到……”
再看向温延一副非常热衷,甚至不输于装饰圣诞树的手法,明明是“就等这句话了”的样子。
可能是大娘在一边笑得太惹眼,引来了旁边几位摊主前来抓住商机,又向他输送了许多小玩意儿:“这都是手工的东西,三十五一个随便选!”
他不说要哪个,全部一个一个比划过再做决定,最后一圈下来每个摊主只卖掉一两个,但温延收获了一堆小纸袋。
一下子拎了满手,走出去几步,一直没说话的将至水才开口询问:“你买这些是准备自己戴吗?”
温延平时虽然浑身都是灰灰的,但和秦绯那种商务式黑白灰一看就是不一样的,再加上平时他用随手撕的藏青色花布条绑头发,灰中又多了几分落魄,很难配上这些勾着小花的细致东西。
“不好看吗?”温延停下脚步,从其中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条勾着一整簇大小花朵的腕花,“伸手。”
将至水伸出手,灰红色的宽袖遮住整只手,温延捏住缓慢动作卷了两道,整理折痕时又轻又慢,来去行人很多,的确有人侧目,一移开视线又都忘了。
绒线搭在她的手腕上立即显出颜色,四朵大花花心是浅黄色,往外过度就变成了白的,周围深浅不同的小花原本是蓝色、黄色、粉色,还有小巧的绿叶衬托,因为褪色而被迫忘记的本色再一次进入脑海。
两端链接着一段绿色的纱带,可以打一个很大的蝴蝶结。
“我就觉得挺好看的。”
“那行。”
她又看不出来。
正一点点扯齐蝴蝶结的左右大小,口袋里手机又意外地震动起来,温延有点不想理睬,等了半分钟,将至水手一伸将它从衣侧口袋里勾了出来:“有人找你,不理吗?”
她看过然愿和秦绯用这个联系,那天搬来,然愿也是这么联系温延的。
所以她了解到这个和系统应该有差不多的功能,比如和其他位面同样带着系统的人互联。
然愿的系统现在是去带下一任管理者了,在这之前她和秦绯就是通过201和002联系感情的。
挂在她食指上的那根编绳很旧了,表面磨的看不清原本的纹路,温延快速接过手机,电话号码显示“多人备注为物流”。
他把手机贴近耳朵,那边播放了一段“临时号码”和“物流平台”之类的电子音,接着就是一声粗着嗓子的“喂”,温延被震了一下,默默拿远了手机:“……你好。”
“温延先生哇?这边有一批您的东西歪,有好多都是大件货,还都钉着木箱,是工艺品不?您看什么时候在家,比较方便的时候,我们帮您专车拉过去,看您地址上楼的话搬要搬个把小时,您得一直在场看着的。”
是没被美术馆选取的那些旧东西,终于回来了?
将至水顺风听了一耳朵:“是你召回的作品转寄到了吗?”
又是一件没跟她说过,但她知道的事情,温延点点头。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没见过你当艺术家时候的审美,”她大概知道作品反应当时审美的道理,递了个眼神给他刚刚拿走手机时交换到她手里的那些纸袋,“应该比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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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些。”
温延确定好一个小时后的时间,挂断电话,把手机塞回口袋,这次连带着那根模样不详的挂绳也一起塞了进去,不再让它随意坠在外边:“都是打包好的东西,看不到里面。”
一阵风吹过,地面覆盖上一片很薄的阴影,一小片云卷住了太阳。
“行,那我先回去——”将至水食指一收,转身往回走,手上牵着的纸袋晃晃悠悠,“睡觉去。”
她大概默认收下那些零碎,他也不用再找借口给,抬脚跟在后面,心里祈祷她会戴,至少手上那根。
或者不嫌弃那些仿名画或者动画片角色的猫脸羊脸发卡也行。
往回走的时候,温延始终落后将至水一步,左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经意地揉搓手机边角和那根经久的挂绳。
货车说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掐点到小区门口鸣笛,看到就一个人在保安亭前打转,司机摇下车窗探头喊他:“是你不?跟保安大哥说一下放我们进去!”
路程时间卡的紧,搬运过程却说松了不少,虽然发现电梯开门正对着房门省了不少事但进屋还得上两层的工人们怨了几句,还是喊着节奏给他搬到了三楼。
小区本来就是南美学区里的一环阵地,前两排单元楼更是严格按照南美要求建的,是从设计起包给南美的功能性住房,分两层一户和三层一户,其中每户最上面一层必是全通的工作室。
温延真的很久很久没进去过了,门锁都有点生涩,开门时带起的风里都有灰尘翻滚。
他这户是最顶层,第三层工作室是在屋顶的基础上多加的玻璃房,和楼下不一样,虽冬冷夏热,却还是他从前哪怕没有空调暖气也恨不得睡觉都在这凑合的地方。
此时这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经年痕迹,四面带顶的玻璃墙也全用黑色的尼龙布盖上,就连角落的单人沙发、路中间横着的多功能升降画桌、侧边的胡桃木三角画架和半面墙的工具柜和书架都被蒙上白色的布。
这些东西可以说是他整个家上下最贵重的东西了,是他母亲当年一件件给他选来的全部身家,是她花钱最大方的一次。
“乖噻,这地方不用了吗?多久没打扫?”先上来的几个工人哼哧哼哧把东西靠墙放下,直起身子用袖子抹了一把汗,仰着脖子环顾了一圈,“这次重新用起来可得你好一番累了。”
最后四十多分钟就干完了工作,送走工人们,温延下楼提了水桶和抹布、瓷砖刮板上来,路过二楼时对着那扇一直紧闭的屋门发了一会儿呆。
几个小时的打扫,每次换水路过,那扇门都一直没有过动静,说是“睡觉去”,还真是睡得蛮沉的。
尼龙布不透光,最后给挂钟换电池时,温延才发现自己错过晚饭有两个小时了。
为了打扫地面,工人们整齐排好的大小木箱被挪的四处林立,温延累的不想再动,小心翼翼拆掉沙发上的布罩子,把灰尘裹到里面,扔进水桶准备后面一起清洗。
他记得这沙发是灰棕色的,和这里所有东西一样是回冬女士选的,他当时是不喜欢这类暗色,但后来每次在上面打盹都无梦,于是不承认也是满意的。
现在看着倒是比鲜亮的颜色更恰如其分。
皮料没有粘上灰尘,温延只是简单拍了拍,就顺势倒在上面,仰头闭上了眼。
双手搭上两侧扶手,本只是想歇一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然后清醒着做了在这张沙发上第一个梦。
6. 云水间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疑惑的回过头看着身后沙发上好似有人坐着一样的压陷。
不是刚刚坐下吗?为什么不知不觉就站起来了,身上的疲惫感无影无踪,甚至……
不对。
刚刚他打扫用的水桶和刮板,还有拆下来的罩布——视线上移,四周的画面一帧一帧显现出来,好像硬件不足而显示不流畅大型3D游戏。
物品的罩布、玻璃墙的遮光,甚至被他弄乱排序的旧作品都卸掉了木箱的保护,堂而皇之的立在路上。
他第一反应不是做梦,而是其中薄薄的画框直挺挺立在那时,好像有了生命和眼睛,正包围着他,注视着他。
大部分作品没有颜色,但某一些……画中的人影、他眯起眼,近在咫尺的画面居然自动模糊了,连带着某一些灰色、棕黄、雪白的塑像,只要他有了回避的想法,它们就识趣的将自己糊成一团、甚至也褪去颜色。
是梦吧?他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意识清晰,还会按照他的想法改变自己的梦呢。
工作室撤去一切多余的东西,变成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刚换上电池的挂钟——居然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动?!
温延惊愕之余居然有点想笑,这梦不合常理的地方居然还挺多,神奇的是他居然也能意识到,平常只有醒过来才能意识到梦里的自然法则其实乱套了。
看着这些主动回避的旧作,温延突然想起他被南美特招的事情:
当初他因为《饱和糖》系列首作获得意国主办的国际艺术奖项,当地博物馆想要永久收藏那幅作品,并向他提出了移民邀请。
当时十二三岁的他初次听到“移民”这个词,第一反应居然是不安和恐惧,但爸妈在他做出反应之前,直接将这个还处于私下询问阶段的消息广而告之,并美滋滋的表示自己准备同意。
这样一来,国内美协肯定不会毫无行动,传消息示意学校加以劝导,甚至还未有特招历史的多所美术学院纷纷联系他们,开出免试入学的条件。
温延做梦都想上的学校居然纷纷主动联系,小小的他瞪大了眼睛想要答应,却在发声前被捂住嘴,停课关在家里,断了他的一切发言途径。
而回冬女士直接让对面加条件,举一些高校抢状元的例子,最终将自己谈出来的条件摆在温延面前,并极力推荐要直接给入学奖学金的中洲美院,中洲是首都城市,刻板印象就是比其它都好。
最终温延选了当时较为偏僻的南郇,回冬女士有点嫌他没出息,南美的条件虽然是一套房,却是本来就划归学校的地盘上建的新小区,先不说当年房价不高,再不说南郇当年还没有发展起来时房价更低,就凭它地处的省份,都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忘了是什么原因,最后还是选了它,后来南郇被归为东南西北中五大省,并从郇江改叫南郇,南美也成了数一数二的美院,回冬于是笑眯眯夸了他有眼光。
其实他知道,自己能有什么眼光,不过是年纪小的时候就从课本里学了“清高”这个词,天真认为选了好的就像古代的贪官受贿,会遭人耻笑。
长大才知道,若是跌下来,从前再怎么思虑周全都会遭人批判。
十四岁,他作为南美校史最小的学生入学,与当时其他同学格外不同,没有经历过完整的文化教育,而是一路被牵着鼻子走到了那个令普通人望而却步的位置。虽然同学们面对他时都非常友好,但真正的声音总会留下痕迹——他们认为他一定会成为“伤仲永”。
而他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一路风驰电掣,势必打破预言。而正是他毕业两年,走到顶峰准备眺望山脚,却如同当年一夜成名,也一夜之间失去辨色的能力。
他不知道和谁说,最终因为一幅和往日完全不同的作品,不得已将真相向不停催促的母亲怒吼出来,那一夜寂静无声,第二日醒来,世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平复下来后,他拿出手机准备联系一直照顾他的母亲,电话还没打出去,就发现母亲回老家找父亲和大哥前,还把那幅满是情绪和刮刀刻痕的最后一张画布寄了出去,换取了最后一笔收入。
之后他五年无所出,若不是还住在这间房子里,他都要以为过去的十五年都是幻觉。
不得不说,母亲为他换取收入这个行为虽然让当时的他非常不愿,但还蛮及时,那笔钱后来打到他手里,和以往的其它签约费用一起成了他这五年的生活费用。
穿过林立的旧作,温延将手搭在工作室大门的门把手上,想着如果这里是这个房子从前的样貌,那外面会不会也是,可当他压下把手,身体忽的一沉,毫无预兆的向下坠去。
这个位置楼下是将至水的房间,他的视线内最初是一个完全没有生活痕迹的房间,空旷,没有任何行李,衣柜门半开着,却没有一件衣服,而将至水也没有在睡觉,床铺整齐极了,是铺好就没有碰过的样子,房间里也没有其它居住痕迹。
他觉得自己的视角有点高,她看起来也和往常他看见的不一样,如墨如藻漾开的乌发此时是雪白的,皮肤也没有一丝血色,甚至不像是皮肤,衣裙依旧是白的,但质感非常奇怪,正当他从上向下看她,她就抬起一只手冲他招招:“过来。”
也不知怎的,他向下飘,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脚落地,再看她,自己明明是低着头,而她坐着,却是仰望的感觉,她半透明的睫毛垂着,若神龛上的塑像俯视众生,她手指一转,头顶上凭空燃起一簇火苗。
泛着白光,焰心幽蓝透着冷意的火苗。
看到它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她像是什么了,是一支……
蜡烛。
-
温延试探的抬起一只手:“你……”
将至水弯起手臂,指间把玩着的居然还是那颗糖果:“这是我的源相,相当于你们生命体的灵相,在幻山海中就会是这样,我只能在现实世界变幻出普通生命体的外观。”
“为什么叫源相?幻山海又是什么?”似乎被引着,他接连发问。
回答的声音语速极轻、极慢,如焚香时飘摇的青烟:“因为我不属于轮回,所以没有灵相,我非生命。而每一处幻山海,是一、或多生命体意识的衍生,我们现在,就在你的幻山海中,此处无边,随你心而变,能纳万物,却如常世,大概……
“素物不可堪。”
人的意识很难完全跳出现有的认知,所以幻山海诡异多变,却最终都是源自现实的衍生。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本来规则说不能随意窥探生命体的数据,但是你指名要我处理的,我便看一眼,规矩本是我定的,不好约束他人又自己违反,所以只看有何异常,至于为何异常,你可以为自己保留。”
心口提到了嗓子眼,听到她说“可以保留”,他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不知道她能从所谓的“数据中”看到什么地步,想让她看看又直觉不行。
声音继续:“和我猜的一样,你肉身色感被屏蔽了,且在我身上出现回避,此刻我还不懂,而你仍然可选择保留。
“只是我好奇,你知道我?你如何会知道我?我上一次来19……此处,少说是千年前,我们不会见过才对。”
她叹口气:“算了,你可以选择保留。”
生命体的尘缘太重了,她从未揽过。
温延又一次准备回答被堵回去,于是顺着她的话题问:“你说我指名要你处理,处理什么?”
“你的感官问题。”
“怎么处理?”
糖纸被捏住发出细碎的脆响,她收拢手指将它握住,抬头与他对视:“其实我没有处理过,但按理来说,直接在你的幻山海中取得你的同意就可以修改数据了,把出问题的地方捋顺,这样是最直接保障的办法,保证你永不再犯。”
这种办法说出来有一种简单快捷的感觉,人不像人,程序不像程序,萦萦拢绕着怪异:“按理说?那修改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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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完就是处理好了,你不会有幻山海中的记忆,包括见过我这件事都不会有印象,我也就走了。”
果然,尖牙咬住口内的软肉,他下意识磨了又磨,直到鼻腔涌入血腥气才松开,小幅度的摇头,不敢太过激烈的抗议,只是无声的反抗,无声的念着“我不要”。
将至水还不会理解生命体的情绪,却看懂了他说什么,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样能解决的话系统会直接列入管理者待办,都不会多余提示异常因素。
“你可以选择另一种,我觉得以你的职业应该好适应的,但这种方法一般用来给进入新任管理者拟录名单里的人做试题和入职训练的,过程会帮助规则理解。用到任务对象身上……我不清楚。”
这段话里透露着浓浓的劝阻意味,又更加引导着温延追究:“是什么?”
已经不是她作为主规则该了解的范畴,她有点磕绊,边想边解释:“利用本世界生命的情感规则,通过放大和缩小单一感官,刺激感官系统自我调整。非常考验心性,是位面子系统用来筛选管理者的方法,能够通过选拔机制的人将属于人神,可以有资格被授权管理本位面的五源、生命体、以至于有资格改变世界运行规则。
“你只是想找回丢失的色感,所以你可以选,但没有任何人会建议你选。”
人神……这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词汇,在他对神仙鬼怪仅有的认知里,人与人间一直被排在极低的层级里,是其他层级一个不经意就会生灵涂炭的弱小、被动的物种和地域,人也会是神吗?
如果成为人神,是不是可以离她的存在更进一步?
“那我可以看见你吗?”这句话出口十分冲动,意义过于明显,他咬了咬牙,“成功后也要被抹去记忆吗?”
成功是很渺茫的词,但系统和她汇报时说过,每一个即将参与选拔的生命都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当做即将到手的战利品,于是她没有对这个词有什么纠正,只回答他的问题:“正常情况下是助理系统领着的,你的话,因为并非选拔,不用系统寄生监测,所以是我来,能见到。
“而记忆是情感规则的底色,抹去记忆会失去效果,不会。”
将至水对这种办法的讲述十分冗长,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麻烦而耗时的大工作,尽管有所诱惑,也令温延不得不迟疑。
“不是增加工作。”她预料到他的想法,“没有你我也会有其他工作。”
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的外在反应,甚至说最后一句话时,明明没有,温延却觉得她应该想皱眉,从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发现她非常的不近人情,或者说,她身上不存在人情。现在这种状态下更甚,明明抬头看他,俯视感却很重,举手投足间“神明与凡人”的区别感,和任何时候的她都不一样。
让他更想、
仰望。
“选哪个?你选了——
“第二种。”
判断句如同降下的谕,他大汗淋漓的从沙发上惊醒,心跳都重了一拍,砸的人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左右环视一圈,确定自己回到了现实,深呼吸为自己顺气。
“叩叩叩。”
将至水敲门以后停顿了几秒,然后直接拉开走进来。
温延看了眼挂钟,居然已经是凌晨。
她恢复了乌色波浪卷发的普通人形态,走近了却能看见她头顶上趴着一团白白的会发光的小东西,时不时蹦一蹦,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发现他注意到那个东西,她介绍道:“这是我的助理,系统36号。”
“系统?”这个称呼一下子将这个东西拉到了熟悉的定位,他问,“像小说里的一样吗?”
将至水居然是知道小说这个词的,点了下头:“差不多,但它是间内主系统,不是单管某一位面的子系统,是我造出来的系统之一。”
温延:“间?”
将至水:“嗯。
“云水间。”
7. 《晨春晚》(1)
凌晨出发,司机是秦绯安排的,一开始没有搭话,只是在等第一个红绿灯时,他调试了半分钟左右的广播。
晚间电台多是各种点歌和念书,经过司机手的时候频道数字一直闪,最后居然播报起了这个点不该有的社会新闻频道。
“今天是10月8日星期三,于前日始,北榆及其比邻地区,多校组织开展对于常见春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为主题的祭奠和研学活动,活动上,常先生年逾百岁的夫人向晚钟女士现身现场,受到了学生和老师们极大的欢迎和美好的祝愿。
“常见春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其从十六岁起,撰写文章就曾登报面世,至今仍有多达十三篇作品印刷在中小学课本上供学生学习探讨,此次活动,过万名学子手捧鲜花前往先生陵园祭奠,缅怀这位生命跨越世纪、历经洗礼初心不改的伟大文学泰斗……”
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叙述着活动场面,温延听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景色正迅速变化,从高楼变成平房,又从平房又变成瓦房,芦苇叶高耸,随风飘摇。
广播里提到的“常见春”,温延非常熟悉。他的文章涉猎范围广,甚至改编的影视隔几年就会翻新一轮,文集、小说等都一直在中小学必读书单中,更别说小时候几乎每一学期都会遇见的课文,可以说只要在国内上过学的,没有不认识他的人。
而且他去世时有一百二十岁,五年前全国掀起悼念盛况时,有很多人都非常震惊于这样的人居然和自己经历了同一时代。
刚刚还提到他的夫人向晚钟,居然也年逾百岁,至今依旧健康。
思绪刚陷进去,司机突然叹了口气,剌着嗓子说道:“五年前全国都在为这位发文,同辈出名的人全部都早早不在了,还有他老婆,这夫妻俩是真能活呀!
“那时候看报道,他从前友人的后辈居然从世界各地赶去送他,这真的是我这辈子看过的唯一一场这么多人参与、世界人民关注的葬礼了!”
温延瞥了眼将至水,对方无动于衷,但司机这么热切,他也不好让他话落在地上:“嗯,那天我本来还不知道的,正好路过了十字路,就在那看好多人给他烧纸,烧了一整天。”
火光冲天,直到凌晨。
“你看了一整天啊?”司机乐了,透过后视镜瞄他,“小伙挺有闲情。”
温延冲他笑了笑。
司机倒是好像觉得和他说话有乐子,花了两秒想新话头,然后突然“哎”一声:“不是聊常见春嘛,我前两天听在这一块跑的司机在群里说,接到了几个常见春的学生,那大包小包的器材,可热闹,说要采访常先生生前的旧友,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消息?
“说不定那些学生又会写一大堆文章,搞文学的就喜欢写写写,还好啊我早不上学了。”
“叮咚!您已到达。”提示音出现得突兀,广播内容也在此时切换下一个话题,温延才发现自已好像一路上是没有听见导航提醒的,现在居然突然出现。
司机下车绕到侧边为将至水开门,温延跟着下去,打眼就看见下车的路口立着假山石,上面刻有涂红的“程村”两个字,月光下不大清楚。
司机没熄火,起步跑得利索。
将至水翻手招出一幅光卷,拉开卷轴,正是从南美附近到此地的路线,而两个白色图标此时正立在最终地标圈外侧,一个小小的圈和一簇发着白光的火苗。
他见过将至水源相头上的火焰,那个缩小版的火苗应该就是代表她,那那个灰色的圆圈呢?是他吗?
“这个是素堪图。”她解释道,“问题出现它就会出现,做指引作用,结束它就会消失,这张是你的。”
“前面。”她指向小白路的延伸方向,“走过去就会进入幻山海,根据幻山海的形成原因不同,生人进入会根据主人的意识峰值放大一种感官。”
顺着将至水手指的方向是村口,村口没有人家,此时却亮着光,是一处……
“灵堂。”她说。
说着她就收了素堪图,向着那边走去,陌生人的灵堂不认识的人都会有些避讳心理,但温延只是稍一犹豫就跟了过去。
没走几步,移步换景,虚空之中出现一间不着地面的房间,空旷环境之中只有一张书桌,一个年轻女孩在一大摞书本中翻找,然后抽出其中一本,一页一页的翻。
旁边的电脑上是一个未完的文档。
“她是这个幻山海的主人吗?”这地方静谧,只有这一个人,再看不到别的痕迹。
将至水定睛一看,摇摇头:“她不是,应该是在世亲眷,多半是儿孙梦里进到此处了。”
突然,女孩停留在某处,捧着书的手开始颤抖,眼中瞬间兜了一包泪。
她手上的书封面简约,标题突出,赫然是常见春的《旧时笔记》。
这几乎瞬间让温延联想到刚刚车上听的广播,这么巧吗?这居然是常见春的幻山海?可他的陵园不是在北榆,这里是……北榆吗?
南郇和北榆的距离,是半小时的车程能抵达的?
这次不需要将至水指示,温延便迈步过去,走到女孩身边时她一滴泪正好落下,“啪”得砸在书页上,他顺着看去,是那篇很有名的《晨春早》。
开篇以「众所周知,我的名字来源于“晨春”这首古诗」引出,重点描述了幼时邻居家一位小妹,她的父亲文化水平不高,又想给女儿取好名字,就学了他的名字从同一首诗里取了字,两人年龄差六七岁,却因为名字而感情深厚,小时候常常一起读书习字的事情。
和经常在他字里行间中提到的其他友人都不同,这位小妹只出现过这一次,有头没尾,之后都再未曾写过,甚至他在世时就有不少学生问过他,他每次都拒绝回答,依靠文章里微薄的信息只能知道她叫“晨莺”,没写姓氏。
有人猜测她可能没活到长大。
因为事件背景在百年前那个环境,这种说法其实可信度很高。
温延看着女孩泪水越落越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打扰:“你还好吗?”
女孩惊觉有人,快速用袖子抹掉眼泪,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你、你是谁?”
他报了名字,女孩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同样回以自己的名字:“我叫程蓁。”
不姓常,倒是和这个村子的姓氏相符合。
她从桌子底下给他拉出一个板凳,对他指了指:“你坐。”
只有一个板凳,他回头去看将至水,她头顶的焰尖飘了飘,好像被风吹动,却在不远处站定,并没有过来的意思,见他看过去,她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和女孩交流。
于是他收回视线,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了吗?”
程蓁把手里的书垒到桌侧,说话时还有点鼻音,“我写了一本关于我太奶奶的书,还差个收尾,”她又吸了一下鼻子调整状态,“本想写完给她看的,但她突然去世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结尾。
“这个故事是她告诉我的,她希望有人记得,但从我小时候听,它就是没有结局的。”
故事怎么会没有结局呢?
“没有结局?”
其实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故事总是这样,无疾而终,却总是令人念念不忘,程蓁大约遇到了这么一个,温延问道:“什么样的故事呢?”
有人好奇,程蓁眼睛一亮:“你想听吗?”
“如果你很想说,那结局我听完可以和你一起想。”
他能感觉到她很想说。
她“嗯”了声,转了个身,后背靠在书桌上,低垂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温延以为她不想说了,她才娓娓道来。
-
声音恍若从虚空中来,停顿中,将至水提醒他:“这一次,是听觉。”
“好好听,听尘缘里的声音。”
-
故事断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小时候,我问太奶奶:后来呢?
她说没有了,可我不信。好朋友们还没有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故事怎么就结束了呢?
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可再想求她多讲一点,她却已经闭上眼不说话了。
她又睡着了,奶奶放下扫帚过来把我抱起来,让我不要吵她。
“晨盼早莺送冬去,年年岁岁常见春。”
1.
我的太奶奶是南乡一带村子里最后一个裹小脚的女人,昨天有好多扛着摄像机的人跑去她家,说是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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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什么记录片的,想向她了解从前的故事。
太奶奶一百多岁了,身体一直很好,也喜欢学习新东西,到现在还能自己一个人上村头和其它老太太一起搓麻将。
所有人都知道太奶奶脾气好,这次也以为她会请那些人进去她的小木头屋子,坐下来好好和他们说说话。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在听完那些人来意以后,全然不顾的发起脾气,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完了人走了还缓不上来,一口大气没喘上来进了医院。
我是连夜从学校赶回来的,见到太奶奶之前,我从长辈们零碎的交谈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常见春。
2.
几乎所有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常见春。
但我知道的和他们不一样。
或者说,我知道的比他们都要特别一点。
因为,我知道的,除了书里的“常见春,榆河兰川人,启朝末年出生,近当代文学家点点点点”之外,还有些别的,比如他是太奶奶小时候的邻居,两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再比如他那个被后世形容说是天造地设的夫人向晚钟,曾经也是太奶奶追着喊过姐姐的人。
我穿过他们跑进堂子里——太奶奶醒了之后就闹着回来了。
窗户不太透光,屋子也本来就小,人多了就更昏暗了,所以尽管是白天,床边依然点着一个拖着长长双股电线的黄色小灯泡。
我在她床边蹲下来,捧住她的手轻声喊她:“太奶奶……”
声带刚一震颤,眼泪便禁不住落下来。
老人就是一点事都不能出,明明过年的时候来人还能拄着拐杖到处溜呢,现在看起来却是虚弱的像个久卧在床的病人。
我小时候让她和奶奶带过,所以她跟我比平常小辈亲近些。听见我的声音,她悠悠转醒,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嘴里混沌地发出微弱的声响。
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连忙应着:“在呢,太奶奶,我在、我在的……”
她“唔唔”应我,极慢的掀开一点眼皮,又紧紧闭上,我懂了,转头请求长辈们先出去一会儿。
“扶我……坐、坐……”她似大约刚刚睡醒,渐渐清明了许多。
“诶好,我扶你起来!”我连忙起身抓了床里边一侧的枕头出来,按照她的意思抱她起来。
屋里的人都出去了,依旧不显明亮,墙壁斑斑驳驳糊了不知道多少层旧报纸。
“蓁蓁啊——”她喊我,声音里混着长长的叹息声,我听着,好像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那天午饭后。
3.
太奶奶姓许,本名很好听,叫许晨莺,有着她们那个年代独特的韵味。
“晨盼早莺送冬去,年年岁岁常见春。”她抱着五岁的我躺在竹编的摇椅上,借着正午头的太阳光读一本书页焦黄的手抄诗词集,“我的名字就是取自这句诗的,晨莺、许晨莺——蓁蓁记得了吗?”
“记得了。”我用力的点头,“蓁蓁记得太奶奶的名字。”
“那蓁蓁要一直记得。”她捏捏我的脸,说话温温柔柔的,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以后可能除了蓁蓁,就没有人记得太奶奶的名字了。”
外面人只知道用去世多年的太爷爷的姓氏叫她程奶奶,没人在意她自己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那我的名字呢,有诗吗?”我伸手抓住那本诗集,没轻没重的将书页按压出褶皱。
“有的,有的。”太奶奶笑眯眯的,拨开我的手,很快就翻到一页,念出那里的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程蓁。
还是许晨莺的名字好听。
于是我又伸手抓书往回翻。
“蓁蓁要不要听故事?”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五岁的我当然不会在意到她语气里的失落,立刻丢了书叫着要听。
我不会在意,她的眼睛始终望着那首小楷抄写的诗,在第一页。
如今应是阳节至,
桃红柳绿不相斥。
晨盼早莺送冬去,
年年岁岁常见春。
-
随着故事进入正轨,眼前混沌的虚空散去遮掩,显出它本来的样子,嘹亮的婴儿啼哭响彻。
8. 《晨春晚》(2)
女婴的第一声啼哭就在耳边,时间是启越十七年春月的某一日清晨。
后院里,产房门外,许老爷听见这声儿,眼神亮起来,撩开衣摆两步跃上台阶,迎上抱着华丽包裹推门而出的产婆,激动的将孩子接到自己手里。
“恭喜许老爷,这府里生了第一个享福命的小姐!”这话是恭维,以他的角度听着很舒服,乐的合不拢嘴,随手就赏出去半钱袋子银两。
他作为那个年代的老思想,不是不重男轻女的,只因这女儿是他发家时把出来的第一个脉,被当作喜儿,所以是儿是囡无所谓。况且上头已经有了哥哥,多重的缘故,才有了他此时的喜。
许老爷在他那一辈行五,粗名便叫许老五——从前在村子里也没人在意邻里叫什么大名——不懂医术却手握祖上留下来制药的手艺活儿,专给当时城里二弟弟负责经营的家传医铺提供药材。
他二十七岁那年,疫病从城里开始爆发,药材市价暴涨,病死了他的结发妻,也让他发了一笔国难财。
一跃超过了几位当时有名的土地财主,赚了够普通百姓过几辈子的钱财。
他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大儿子的母亲,听闻是一位很贤惠的夫人。跟着他过了一辈子苦日子,走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
埋了发妻,许老爷作为二房长子带着儿子搬进京城,住进了当时大房长子——一位疫死的堂哥留下的府邸,同时接手了堂哥留在人世的唯一骨血——年仅十四岁的堂侄,许则文。
听闻同住的还有堂哥的一位妾室,只是那位夫人不常出院子,难得见她一次,不相熟的。
疫情过后到处都不景气,人人伤元气,像许老爷这样因此发家了的是少数的。于是才过后不到一年,他便娶了现在的弦妻。
续弦夫人从前是家境不错的商贾家小姐,娘家姓汝的,名叫汝意,平日里会识字做账房。
许老爷带着媒人去她娘家提亲,报上了从族谱里扒出来的大名——许秉元。
他的第二任岳丈大人。那时叫汝老爷。
汝老爷正愁帐上的赤字,欢欢喜喜收了礼单,面上还鼻涕眼泪的拉过许秉元的手,说:“咱往后是一家人了,如今我们便不作闲话。三女是个命苦的,姨娘没熬过月子就没了,自小没在自己娘亲手下长大,与贤婿小儿多似,见面少不得怜爱。宅里的……就放下心去罢!”
于是,汝三小姐便入了许老爷的家门,在他三十四岁时,做了他十六岁的新妇。女儿生在他二人成婚后第二年的春月。
介时,邻居常家的大少爷为了上学刚取了大名,是堂侄学堂里的小同学。他自己不大识字,大儿也还未到学龄,小女儿是他第一次为孩子取名,可谓相当慎重。他吩咐下人照顾夫人,自己到了偏厅,又叫去堂侄,悄悄问:“听闻常家小少爷是从诗里取的名?”
堂侄捣蒜道:“是呗!可取得好!常见春!
“不似我,学堂里十个同学得有四个武,三个文,两个谦,不见过这番儒雅的。”
“先生夸过?”
“那可不!”
他心下一喜,忙追问:“是哪篇诗里的?”堂哥便高声背来,拖腔拉调,摇头晃脑。
“如今应是阳节至,
桃红柳绿不相斥。
晨盼早莺送冬去,
年年岁岁常见春。”
许老爷大抵是没这么用心听过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堂侄背完他还问:“没了?”
堂侄点头:“没了。”
他眨巴眨巴眼,然后眼珠子一转,鼓掌大叫:“好好好!”
“早莺、早莺……!”他单晓得“盼”字是好的意思,便一遍遍的念着这几个字,“莺莺这名字好听,招人疼的!‘盼’字用的好,人人盼着,哪个不是招人爱的?盼晨莺,晨莺嘛!”
于是小女儿便叫许晨莺。
-
她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子,但不似哥哥,出生便有奶娘接手去养着,阿娘并不需要分心照看,月子出的很顺利。
于是又过到了第三年,她就有了弟弟。
弟弟满月宴的时候,哥哥们邀了学堂的朋友来家里,其中就有他。
那是她第一次见着了常见春。
他和她的两位哥哥很不一样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深,但总记得,从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个。
许晨莺才会走路的年纪,这点的印象说不定还是因为后面听人提起,补想出来的。
那天常见春带着两个家仆进堂里来,口里叫着她两位兄长读书用的大名:“则文兄!则霖!”
三岁的许晨莺裹着喜庆的红色小袄子,亦步亦趋跟在奶娘后面迎接客人。看见他在过堂解了挡雪的袍子丢给撑伞的仆从,跟哥哥进正厅来。
宾客已经来了许多,她和弟弟被一群人围着,抱一抱,捏捏脸什么的,居然还有人问她记不记得他们是谁?
“你像你弟弟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小姑娘还不懂得哄人要假装作认识,不记得就说不记得,他们于是从奶娘手里接走弟弟,故意逗弄她的说让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记得他们。
她仰头听着这些当然不会高兴,大声叫着驳斥他们:“弟弟那么小,肯定也不会记得人的,他还睡呢!”
说起来当时还奇怪,弟弟是真的乖巧,那么多人抱来抱去,不哭不闹,见人就笑,笑累了居然还能睡着,然后大人们就纷纷笑她。
她就不服啊,去找哥哥,不想他们居然也应和大人的话,根本不帮她。常见春便打断他们:“小孩子本就是不记事的,难道你们记得自己满月的时候谁抱过你吗?”
这两句话听着极为较真,一点不容旁人玩笑的,听着就是。
神奇的是,那些大人听后,居然真的就不再发端了。许晨莺十分高兴且欢喜,抓着奶娘的袖子挤开那几个讨厌的大人,上前去:“你是谁?我现在可以记得人了!”
她那时才三岁不到,是任谁见了都要抱一抱的年龄,所以便以为人都是要抱一抱才算认识了。
他和哥哥们站在一起,也才是刚刚九岁的年纪,除了她和弟弟,便是他最小了。
但小莺莺那时只觉得他比自己高许多,便张开手臂看他,他便抱自己起来。很废劲儿的,毕竟也都是小孩子家家的。他很快就放下了。但莺莺蛮开心的,笑得不行,还要踮着脚圈住他的腿不撒手。
他也没推拒,就说来:“其实你满月时我也曾来,我们两家比邻的。但那时我太小,大人不敢放心我抱小娃娃,怕摔着了,却也拗不过我听说咱俩人的名字取自一处,偏要抱上一抱。
“我大名常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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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着取了晨莺……”
这是新奇的,莺莺头一次听闻,便追问:“最终抱得了吗?”
“刚刚抱得了。”他老实说。
堂哥抓着了话头,同几个看戏的大人取笑:“见春年纪小,那时还不如眼下的则霖高呢。”
哥哥忙摆手,比划比划自己同常见春:“他如今也同我差不多个头,我还小他两年呢!”
“……”
说话间,正到了奶娘该抱弟弟回屋喂养的时间了,便让莺莺跟着去席上玩。
从那天后,她就发现家里总会时不时听见些哥哥们谈论的学堂里的事,多有常见春,分明从那天后没再见了,却莫名觉得很熟了一般。
宴席散了后的几天,仍有路途远的客人暂时留住,是准备在这里过年了。时有识得两个字的亲戚装腔作势的考察哥哥们的学业。
堂哥读书已有六七年,对于这些半文盲随口简单的对子不仅对答如流,还能纠正字序,而哥哥多答不上来。
九月学堂放了授衣假,哥哥们放学回来,难得的兴高采烈:“爹!伯父!学堂要倒啦!先生告老还乡啦!”
爹爹彼时正往饭厅去,前脚还未跨上门槛,便被惊着,反身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气性上来,大骂:“吵吵!吵吵!讲个啥嘛?!”
哥哥隔着过堂两道门见了,一个箭步冲去拉他,他爹推开他站起来,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撒开!”
冬日里穿着臃肿,这一打同拍棉花没差,看着反到颇为亲密。
哥哥停不住一点笑,摊手:“哪个知道?反正今儿个是说和同学几个告别,回乡去了。”
“不问清楚?可有新先生来补?”爹爹立刻严肃起来,“十两银子的学钱呢,没比这些花费更多的了,书没读出个名堂,哪能倒?”说罢转而正巧看见二叔父三叔父同几人进门来,忙招呼:“秉利!秉亨!”
“来的正好,我且问你们——”
“如何?”几个人面面相觑,疾行几步。
“你几个这几日在城里耍来,可有听说则文他几个学堂的消息?几百来号小子跟着读书呢。”
见他真动了脸色,哥哥不好再与堂哥玩笑,初生雏鸡似的躲去一边,边扯着堂哥的袖子边瞄他爹的脸色。
“学堂怎么了?”
“我听闻孟先生告老回乡了,这怎么的可能?他才大我们多少?当初让我家霖子跟则文一块儿也去那读书,还不是冲着他?现下如何?我二十两银子可是交到他手里的,新先生能认吗?”
许秉元越说越急,二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他们家不算多少,但对曾经一两银子能一家老小过活一年的许老五来说,可能现在的家当还同他不太熟悉。于是他急的不成,踱来踱去的踩得脚下青石板子都有些手足无措。
叔父几个还以为什么大事,听完两眼一瞪,纷纷大笑起来:“学堂是官家的,大哥你想太多了!孟先生拿了银子也不是自己收着。新先生定也是拿官家俸禄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身边最近养了好些个洋人客卿,昨儿还贴了告示说要变法呢!”三叔父脸上热腾着酒晕,笑罢从腰间掏出酒壶,饮上一口,然后重重跺在爹爹手心。
“变法?”爹爹未听懂,看着手上不知还剩不剩的酒瓶子,满脸茫然。
9. 《晨春晚》(3)
学堂要改制,延假一直到年后,期间过得很顺畅。
初雪飘下来时,莺莺正趴在弟弟的摇篮边,阿娘刚给他喂好了奶放回去,奶娘就走去开通风窗。
阿娘拿着拨浪鼓,轻轻地摇着,漆红的木珠一前一后敲在福娃娃抱锦鲤的鼓面上,“咚咚、咚咚……”
“夫人,外面飘雪啦。”片刻,奶娘疾步回来,面带喜色,“我看那雪花漫天的飘哇,明早起来,院子里该全白啦!”
“下雪喽!下雪喽!”莺莺欢呼起来,手抓着摇篮用力摇晃着,“阿娘阿娘,下雪啦!”
汝意笑着稳住摇篮,温声应女儿。她力气小,晃的也轻,弟弟当姐姐逗他玩儿,哧哧的笑。
“那莺莺早点去睡觉,明日一早醒来便能去院子里堆雪了唔。”
“好哇!”她从弟弟摇篮边的小脚架上跳下来,扑进阿娘怀里,小脑袋用力蹭蹭,十分不舍得道别,“那阿娘明早见呀。”
和奶娘送阿娘出了屋,她被抱上了床,拥着枕头看奶娘,问她:“明早的雪会很厚吗?奶娘早些叫我,我想去叫阿娘起床喔~”
奶娘一方面认认真真绑好弟弟的被角,一方面笑着答她:“好哇。”
-
未料到晨间的意外之喜,是在院子里见到了常见春。
她拉着阿娘跑去院子里时,见除去下人做事必经的部分小路,主路上也已有了脚印,十分不悦。
他们昨晚就接受了吩咐,知道了小姐很重视这次初雪,晨晓干活时都绕着走。于是她登时便猜到的是哥哥们。
暗戳戳认定了今早第一个来是要抢初雪,没能比得过他们当然不爽,莺莺气冲冲沿着脚印到了湖心亭,在层层掩映的湖水中央,她冲那人影嚷嚷:“许小六!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哥哥正装模作样品着茶汤,听妹妹这么喊他,呛了一大口,烫得直伸舌头,没大没小叫谁呢许七七!?”
“当然是你!为何抢我初雪……”莺莺抓着阿娘的手,正准备仗势欺人,余光瞥见旁边偷笑不止的煮茶小童和堂哥,还有一个人——常见春。
虚张的声势登时噎在了肚子里。
“我、我……”
这下连阿娘也没忍住笑出声。
“莺莺。”阿娘轻轻在女儿后背推了一把,“和哥哥们一起玩儿就是了,别小气。”
我才不小气。莺莺在心里不情不愿的答。
“小娘。”“叔母。”“许夫人。”
三人分别问汝意安,她也微微欠身回应,莺莺这才用着被袄子包的傻里傻气的身法问哥哥们晨安。刚到的几人才随意入座。
“见春的字是先生都自愧不如的。明日元旦,今日特地邀他来家里题对联呢。”
“今日就题?”“那常家呢?”汝意和莺莺同时发问。
“今日逛园子。好几处呢,先想合适的内容。”堂哥回阿娘说,哥哥则在桌子下和小妹互相掐对方作乱的手。
只有常见春捕捉到了她的话,非常认真的回答:“家里有祖父呢,他在朝里做官,我跟着他学,如今也只是尚可入眼。来家里求字的都是找他,多亏则文则霖看得起我。”
“常大人是翰林院的官大人,又曾做过太傅,自然是好的。”汝意知道女儿不懂客套,自然主动替她,小童递上茶汤,她便敬给常见春,仿若对待平辈,“自小跟着常老学习,常公子早是同辈人比不过的了,不必这么谦虚。”
“夫人不必……!”常见春忙抬手挡下,汝意不会强求,自己饮下,看着女儿一阵儿,就开始摆弄盘中的茶具。
昨夜下了雪,今儿的天就白蒙蒙的。落了叶的枝和墨黑的松针都镶了白边,阿娘、哥哥、堂哥、煮茶的童子,还有常见春。飘摇的白气,是两三笔的白描,是精点细涂层层叠加的工笔,是运腕点染的没骨,是圈点勾画的小写意,是枯笔浓墨泼蹭的大写意。
只有不安分、吵吵闹闹的小姑娘,穿着花花绿绿的袄裙,是误入画中的一点春彩。
常见春大早就被哥哥们薅来,自家的伙房还未热灶,于是便与许家几人一起在亭子里用膳。
膳后,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阿娘过了年也才二十,比哥哥们的好些同学也小些。从前在闺中也是小姐,如今嫁人也不过几年,聊着聊着,就忘了辈分。
新年是甲子年,是六十载一轮番的开天之年。爹爹这几日还在和两位叔父商量新开分药铺子的事,忙的不可开交,顾不得他们,于是汝意每日都和女儿一起商量着新玩法,或者管家里采购年货的事儿。
莺莺常能从外面外边采购和做事回来的家仆们手里得到一点小玩意和小零嘴,等到常见春来,就十分慷慨的拿去与他分享。
他每次都非常惊喜的收下,于是让她很久以后才得知,像他同哥哥这样的男子,是被允许随意出入家门的,这些东西最近市集上卖的多到泛滥,他想要就能自己去买,根本不用稀奇小姑娘手里这一星半点儿。
但他每来,还是商量着问她“这个能不能给他”“那个也很喜欢”,这样,她就会特别开心,因为他让她觉得自己很“富有”,让她在那个年纪就感受到了赠与和分享的欢乐。
为了报答,常见春教了她怎么写自己的名字,还有那首包含了两人名字的诗——晨春。
“許……晨……鶯。”
他写的对联,鲜红的纸卷飘在穿堂风里。
金色的字迹未干,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
“許晨鶯、許晨鶯……
……………………………………常見春。”
小孩的字歪歪扭扭的几乎堆叠在一起,难以辨认,但莺莺还是欢欢喜喜的拿去给他看,说送给他
「送冬去,常見春。」
許晨鶯……許、許晨鶯。
他说谢谢,把那张纸叠好了收起来,然后一笔一划,又写了一遍她的名字。这次,还有爹爹阿娘,还有哥哥们的。
黄纸上的墨迹,和平常听说的大不一样。认识一个人的名字是如何写,每一个字是方是圆,仿若看见它们代替名字的主人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看着笔豪引着与后院草药带着异曲同工香气的墨汁,在纸上留下精妙的形状。
常见春的字,也给了许晨莺一种无与伦比的特殊的奇妙的感觉,无形若有形的抓住她的眼睛,让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喜欢上了形态各异的文字。
等到家仆把写好的对联支撑好悬挂在亭下晾干,收拾多余的废纸时,阿娘就替她把它们都留了下来,悉心收好。
“我明日还能跟常见春学写字吗?”她以名字称呼他。
阿娘说:“自是可以的,明日见春还来院里呢。今儿的那支笔有些重了,你抓不住,阿娘差人去给你从市集上带新的。”
她听了非常高兴,得寸进尺:“那我想和哥哥们,还有常见春一起去学堂可以吗?”
汝意抱起她放在腿上,让女儿和她一般高,目视她的眼中含着温柔笑意:“你太小了莺莺。哥哥比你大那么多,也是今年才去学堂呢,你可以先学识字写字。”
她搂住阿娘的脖子,笑得灿烂:“好呀!”
当是几年的时间如弹指,小孩子娓娓列举而来自己所想要:“我想学写常见春那样的字!唔……阿娘的写的也好看,莺莺也可以试试……一直到长成哥哥那么高,就可以和常见春一起去学堂啦!”
常见春的背影不知什么时候没入转角,进了常家的院子。
看不见了。
-
院子的雪被扫出了道路,莺莺才想起来忘了堆雪。
房檐下融化的雪水,仿佛落雨时,滴滴答答,让人止不住失落。
“年里还会落雪的,过几日天更冷呢,还是一场大雪。”阿娘看出她的想法,走来倚在窗边。昨日来了许多客人,把院里的白雪都染碎了。
“比这场大吗?”莺莺这才回头看向阿娘,见她已经打扮整齐,问她:“阿娘要出府吗?”
“会的,去年便是这样,今年也会有的。”屋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奶娘捧着漆案进来,阿娘回头瞧见她,招呼莺莺:“下来了。今儿去你二叔父家拜年。”
漆案里是一套桃粉色的衣裙,看着是她的。
“我也可以去吗?”
“去年莺莺太小了,今年会跑会说话了,自然要开始跟着夫人老爷四处认认了。”奶娘将衣服展开给莺莺看,“啊,新做的衣裳呢!多漂亮!新年里每日都有一身新的,莺莺不是最喜欢桃色的吗?一定欣喜坏了!”
她当然欣喜极了。听说这么多天还会有更多新衣服,立即从窗边垫脚的矮桌上站起来,阿娘就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又顺手拉上窗子,拉着欢欢喜喜的小姑娘换衣裳去了。
那是莺莺记事后过的第一个年,每天睁眼便有一套新衣裳等着穿。也不在家里吃东西,跟着阿娘和爹爹,还有年前就借住在家里的几位外地叔伯,带着年礼,四处去奔走。到了地方,每家都会给煮上一碗泛着猪油花的阳春面,还可以凭自己喜欢淋上浇头。然后剥茶叶蛋的功夫,就会有大人给小辈怀里塞些银两钱币。
过后,就进入了大人们的寒暄环节。这冗长又无趣,莺莺会被哥哥、堂哥或其他新熟识的堂表兄姐抱着,一窝蜂上街去。
许多兄姐说,这是大人一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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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无论如何闹、如何浪费银两都不会管的时候,因为亲戚们给的钱是为小辈驱散邪祟用的,需得赶紧花掉才行,也意味着散去污秽,买来平安。
她因此得见了更多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儿和小零嘴儿。而且平日里从来想要什么伸手便有,没有自己买过东西,对财物没有概念,也不像有些家境略有差异的兄姐,几枚铜钱更不会精细考量,玩儿的格外尽兴。
-
年里最后一轮,爹爹一边的叔伯又在家里聚了一场,放了许多炮仗,不过这都是听哥哥说的啦,她并不在,她跟着阿娘去外公家了。
在外公家,没有人再称呼阿娘许夫人,都唤她汝意或是三妹妹,莺莺也被前几日没见过的兄姐姨娘抱来抱去。
今日没有上街,莺莺和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被带去后院。有个不姓汝的小舅舅是举子的,在用朱砂给人点天元玩儿。
走在前面的汝钰大表姐见了,登时眉梢带喜眼角含笑,兴致勃勃跑过去,还招呼兄弟姐妹几个一起:“哥!你们也快来呀!”“哎,汝钰表姐,我走不快,等等我呀……哎!”
同行的一个表姐比莺莺大几岁,一直被人搀扶着的,走动很慢,现在经不住几步快走就东倒西歪站不稳,幸而旁边兄长和挽着她的奶娘在,没让她掉进池子里。
“完蛋咯,丹林娘要嫁给汝珏啦!”莺莺听见有人大声欢呼,颇有些让人不明所以,于是当时天真的紧,直白问过去:“为什么呀?姚姐姐才七岁呀?”
“她被汝珏抱了呗。”那位兄长和姚丹林都是阿娘的姐妹带来的,年纪差不多,应该之前就有矛盾,一开始见面就有一些针锋相对的。
姚丹林有点病恹恹的,驳不过他就咳嗽,而他总是不轻不重的刺她。
“严承耀。”汝珏大表哥低声斥他,“说话注意点儿。”
“汝珏你有什么可……”严承耀张口回嘴,可汝珏表哥已经逗着妹妹汝钰走远了。
汝钰表姐性子大咧,走在前头蹦蹦跳跳,和举人小表舅一看就很相熟的样子,她一来,他就搁下别人,蘸饱了朱砂让她到近前来。
“天元是画给小孩子的,给我太蠢了……”汝钰表姐直勾勾看他,撒娇似的,“先生,我要花钿。”
汝钰表姐在案几对面坐下,斜斜一倚,自斟自饮。最近腊梅开的香,外公家的后院零星有几棵,就香了满园。
花瓣淋了雪水,变为透明的。
“想要花钿?那我给你弄个新巧的。”小表舅少年中举,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有种风流才子的韵味,“配得上你今日的精巧妆容。”
说罢,便起身跑进雪里——后来的确如阿娘所说的,下了厚厚的雪,绵绵几日不绝,到今日还皑皑——在腊梅树前挑挑拣拣,采了一大把花朵回来,一一在汝钰表姐额前比对,最后选了大小最合适的一朵,用朱笔细细描了深浅,印成花钿。
“这就好了?”汝钰看着蘸着朱砂的花瓣从自己额前揭下,兴奋地回头询问汝珏表哥,又摆弄案子上剩下的花儿,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清脆极了,“给我拿面镜子来……唉?”
“汝钰表姐,它很好看。”不知何时,姚丹林消失了一会儿,现在又突然回来。
与刚才不同的,她眼睛红红的,明明白白是哭过了。
“啊你——丹林,你怎么了?刚刚去哪儿了?”汝钰忙拉她手臂,将她揽到怀里,“哥哥刚才不是扶住你了吗?还是扭到了吗?唉,疼要说呀!我家有药的,让奶娘给你涂……唉你!”姚丹林几欲又哭,汝钰表姐不由得手忙脚乱。
她自己还未有弟妹,但作为眼下一群孩子中的长姐,她求助无援,看向小表舅和哥哥汝珏,欢乐的气氛一时间凝滞又破碎。
搀扶姚丹林的奶娘见自家小姐瘪着嘴说不出话,大着胆子插嘴:“表小姐,我们老爷要带小姐回去了,丹林她是来同表小姐道别来了,毕竟您是主人家……哎呀!没事的!没事的!”不等反应,就急着把姚丹林拉起来,拽着袖子带走了。
眼见人走不见了,半晌,汝钰才好意思问:“怎么姑爷这么早就叫人回去?不似没事儿的呀?到底是如何?”
大家面面相觑,才听先前那个与她不对付,被汝珏斥作严承耀的小表哥漫不经心的唏嘘:“被她爹禁足了呗,咦惹,大过年的,那家人真够晦气的。”
这次汝珏表哥没再斥责他不好好说话,而是长久的看着他,心里都懂了。
许晨莺不懂,但大家都不说话了,她便也不贸然说话,躲在一位一直牵着她的表姐身后,悄悄嗅着空气里的腊梅香。
她嗅着嗅着便走神,想象腊梅混着雪水,能香一整个冬日。
10. 《晨春晚》(4)
立春前,家里收到了来自外公家的喜帖和一封署了阿娘名字的短信,阿娘读完后告诉莺莺,信是那天在外公家遇见的那位叫汝钰的表姐写的,她要在立春那一天同那位举人小表舅成亲了!
邀了爹爹和阿娘,还特地叮嘱一定要带上她。
汝钰在信里请求:让阿娘在礼成后的喜酒时候,和莺莺去新房里陪陪她。
那天见过一次,她是那群表兄姐里让许晨莺印象最深刻的——其次便是姚丹林。
汝钰给她的印象很好,她人长的很美,那天的腊梅花钿也格外娇俏。她记得她,还邀了她,莺莺自然十分高兴。
信末附了一张颜色更逼真、更丰富的腊梅花拓图,落款叫封子瑜。阿娘说,这就是那位小表舅的儒名,“子瑜”是他的表字。莺莺便又想起那天,他为汝钰表姐额间印上腊梅花钿的场景。
“这是汝钰送给你的。”汝意把花拓递给女儿,还将信指给她看,莺莺一个个字识过去,只识得“是”和“莺莺”三个字——常见春教给她的。
有名字的喔,那看来的确是给她的。
于是莺莺欢天喜地的举着花拓到处给人看,几乎拉着府里能被她抓到的所有人听她的炫耀。
收了表姐的礼物,当然是要回一份的。
于是——
她准备去找常见春。
要了她那么多宝贝,回一点儿不过分吧?
-
于是当莺莺站在常家后院的时候,常见春还在厢房里睡午觉,未起床呢。
“常夫人,又来拜访了。”汝意目视着堂侄抱着女儿同长子跑向东边回廊,自己同常见春的娘挽着手去案几摆弄茶具,顺便聊天。
“见春!见春!”哥哥跑在前头喊,不等敲门就推了常见春的房门进去,“起床了别睡了,我家小妹来找你呢!”
“唉——”常见春的书童正在房里,未得反应过来,拦人已经来不及,“许少爷……您…”
书童叫常词,比许晨莺大点的年纪时就被常家买来的,现年十二三岁,还有个同胞的姐姐叫常诗的,跟着常见春的姐姐同在学堂伺候伴读。
他认得许则霖,拦又不敢拦,怔愣间就让常见春给许则霖和许则文闯进去搅了美梦。
“你别慌,我人在这呢。”哥哥扭头拍拍常词,个子不够拍肩别扭,于是手掌落在了他的大臂上,“见春若生了被打搅美梦气也该找我,不叫你给他训的,去吧。”
常词还欲开口,瞧了常见春几眼,见他眉目舒展,虽还有些迷糊,但到底没有愠色,也作罢,扭头退出去了。
到底还是人家好同窗的事,既明白说了吵了人不怪他,再纠缠就是他的不是了。
莺莺被放下在门口,哥哥不让她同自己和堂哥一般随意进常见春的房门。
他整理地快,理好装发唤了莺莺进屋,拿来了一张画满了山川河流的短卷,摊开展示给兄妹三个。
线描工整、匀称。
“这是海外来的。”常见春介绍说,“有我们大启,也有周边的其它国家,叫做世界地图。”
“世、界……地图?”莺莺踩在高凳上,努力探了半个身子压在那东西上,脸凑近了瞧。
这可真是个稀奇玩意儿,她从来没见过呢!
常见春可真不吝啬。
送给她吗?可莺莺还没有拥有它呢,光是看着,现在就有点舍不得再转送了。
可真漂亮啊。
这东西。
“嗯。”常见春又摸了个被白铁片箍成水滴状的小玩意压在上边,“前两天祖父给的我,有三张,说是一套,细节内容有点差别,这张大小是小了点,小的印字得用这个放大镜才看得清。”
“放、大、镜。”
莺莺抓住那个玩意,拨开护盖,凉冰冰的触感,琉璃镜片的中间鼓鼓的,像一块精心打磨好的冰一样。
她不识得几个字,哥哥想来抢去看,她护在怀里不给,侧着身子自己对着那“世界地图”看。
咦?
蚂蚁小字鼓成了苍蝇大小,她都不认得,但深觉有意思,比着一寸寸看,顺着弯曲的线游移下去,小圆片——放大镜下面的总是比前后都浓一笔。
她玩儿得不亦乐乎。
“常见春,”莺莺开心极了,喊常见春的名字,“给我了吗?连这个放、大、镜,两个都给我了?
“我想把这个送给汝钰表姐,”她举起放大镜。
“这个我自己留着。”
又指了指那卷世界地图。
这两样东西她都喜欢,但是说好的来替汝钰表姐讨回礼,分一半儿给她好了。
常见春当然点头同意,告诉莺莺,既然是给她的东西,再送给谁是她自己的想法,不需要问他意见,于是她兴奋得到处照。
照哥哥的鼻头,仿佛一个猪鼻子!
堂哥的眼睛,哈哈,好圆好大!
还有——
在小圆片的世界中,她看到了书桌对面,颠倒又模糊的常见春。
-
汝钰表姐的婚事定在三月三,届时哥哥们都去学堂了,莺莺回忆了一下年里见过的许多兄姐,按他们的年龄,仪式时大概也都不会来,阿娘说,他们下学有些能赶来吃席,但那时她得去陪新娘子,见不到他们。
莺莺站在花坛边上搂阿娘的胳膊,傲娇兮兮歪头:“那他们身边是热闹的,汝钰表姐只有我呀!”
说完又有些犹疑,凑到阿娘耳朵边上悄悄问:“确定汝钰表姐是只邀了我一个人吗?”
她这副背后偷偷确认自己是否是唯一的模样惹得汝意抿着唇笑起来:“能给新娘子压床的喜童就只有一个,那天在园子里小钰就看中你了,封小举人的花拓也只作了那一张,不是进你手里啦?”
这话正是莺莺想听的,她昂首挺胸:“那是,只有我有!”
“那到时得多说吉祥话给姐姐。”
“我说的话都很吉祥的!”
阿娘屈指刮她鼻尖,扶着她的手让她跳下花坛,带她去见外祖母去。
外祖母在外院安排招待,指挥一会轿子来了,送嫁的亲戚们从哪个方向跟能聚拢喜气。
“去。”汝意把女儿向母亲的方向带了一把,“问问外祖母一会儿咱们走哪里。”
莺莺瞧着那块热闹:“好!”
然后蹦蹦跳跳的去扯老太太的衣角。
送亲的汝家很热闹,娶亲的封家宅院更是热闹非凡,莺莺去找外祖母等安排之后,被抓去换了一身小红裙子,绑头发的绸带也换成了坠了金铃铛的红色手编绳。
周围的大人都是不认得的,但大姨母,也就是汝钰的母亲,看见她就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捧着小脸亲了好几下,给她背上绣了喜字的小挎包,告诉她:“一会如果有人给你糖吃或者向姐姐说吉祥话,你就跟在旁边,从小包里摸一枚铜钱给他。”
铜钱每一枚都系了一截红线,纹样里填了朱砂,和新年里拿来买东西的钱不一样,姨母叮嘱她:“给别人的时候千万不要注意还剩多少,摸不到了就是没有了,还揖就可以,莺莺宝贝笑起来甜得个人,小钰那天一打眼就瞧上你,今天一定好好表现!”
“放心!包在我身上!”被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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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重任,小孩子办起来总格外郑重,于是许多人盯紧了吉时前后来找她蹭喜气。
她蛮期待自己会忙,但没想到居然会那么忙,一直到封子瑜亲自来给大家道谢,才终于让所有落座了还试图站起来乱跑的宾客放弃闹腾。
“大人们真是太闹人了,我以前还以为最烦人的是许小六!”等身边没人了,莺莺悄悄对阿娘发牢骚说。
汝意笑了,跟她说马上带她去后院找表姐。
莺莺连连点头,余光里却瞥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女孩子在拱门后头向这边探头,时不时受惊了似的猛然缩回脑袋,偷偷的,很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她举高手臂,张口欲喊她的名字,下一秒与她对上视线,女孩拼命冲她嘘声,眉头紧皱,莺莺有些疑惑,迈步往她的方向去想听她到底想说什么,没想到她转身就往更深处跑去,扬起一条仓促追赶的裙带。
姚丹林为什么要躲呢?学堂放学了吗?为什么其他兄姐都没赶到,她来的早又不上桌呢?
莺莺带着疑惑小跑去拱门后边,却看不见姚丹林的身影。
树影横斜,亭台掩映。
“莺莺,”阿娘从后面拍拍她,顺着她看的方向环视一圈,“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风来时处处是生动的,没人发现某道门柱边颤颤巍巍露出一点的裙摆。
阿娘牵起她,她就跟着回头走,顺便问出心里正想的问题,“姚姐姐怎么不到前院来?”
汝意听到这个姓氏僵了一下,随后继续若无其事带着女儿沿着墙面往汝钰的婚房方向去:“她……她和其她姐妹在后院有单独的席位。”
“前院摆不下了吗?”
“可能吧。”汝意难得的应付,随后换了新的话题,“外祖母教你的话还记得吗?咱们现在去喜房了。”
“当然记得啦!我现在就能背给阿娘听……”
从喜床上下来,莺莺身上勾了好些花生瓜子,汝钰笑眯眯的蹲下身给她摘掉,又重新扔到被子上去,夸她有天赋。
“阿姐,你今天打扮得超级漂亮!”莺莺特稀罕的用手指圈画汝钰肩膀上繁复的绣花和珠玉。
汝钰仰着脸冲她歪头:“哪里好看?”
“和我辫子上的小铃铛一样,响响的!”
“响响的呀?”汝钰捏了一把她被涂红到像年画娃娃一样的脸蛋,乐得开怀。
旁边刚刚撒干果子的几位喜婆提醒她站起来,替她拍干净裙摆上的灰,又扶她去床上坐。
“小姨,今天辛苦你和莺莺了。”汝钰在床沿坐端,松开她们的手让她们去把小食的盒子打开,“晚上咱们不去席上,我这里也是回备好饭菜的。来,”她对小姑娘指指圆桌,“先吃点零嘴,都是我阿娘特地给你准备的。”
“大姨母?”莺莺爬上脚凳,看着琳琅的东西,突然想起来要送给汝钰的回礼,又跳下来摸身上的衣袋,“阿姐,我特意向常见春要了好玩的给你做花拓的谢礼,是一个……唉?”
身上空空如也,甚至刚刚送出去几十几百的作揖,小挎包里的喜钱也早空了。
“啊呀!阿嬷给我换的新衣服衣袋里没有扣子,圆镜掉了!”
今日从汝家到封家再到喜房,这一路行人如织,鞭炮的碎屑堆满了一路经过的所有地方,掉了的东西几乎只有被扫掉的命运,莺莺有点忍不住瘪嘴,意识到时马上捂住。
她还挺宝贝的东西。
想献宝给印象很好的表姐的……
“咚——”
三岁时弄丢了的放大镜,好像是天空的第一滴雨。
11. 《晨春晚》(5)
汝钰瞧着莺莺那双圆圆的眼,自己的小手用力捂住嘴,眼里的慌乱还是抑制不住的溢出来,她忍不住笑了,朝她招招手:“莺莺,来。”
她自认为没带过弟妹没有经验,遇到事情时就下意识流露出最温和的神情,比如小姑娘踟蹰着挪步,她就爽快的将她揽进怀里,甚至拉到身边床上,张开臂膀搂着,温声慢语:“是把想给阿姐的宝贝弄丢了吗?”
莺莺把脑袋埋进她身上的香气里,闷闷的“嗯”,小心翼翼,满是犯错的害怕。
“是你自己的吗?”
“……嗯。”
汝意向前一步,想要做什么,被汝钰眼神止住,她对小姨摇摇头,示意自己来跟小姑娘说。
大红色整个包裹住小小的身体,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声音:“可是阿姐还没有见到过你弄丢的这个宝贝,那你知道阿姐期待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你送的礼物。”
莺莺身子一颤,马上要更难过了的时候,汝钰重复道:“你,是你送的礼物,重点不是礼物,不是什么礼物,是你,你送的,知道吗?
“阿姐还不知道是什么,所以在拿到它之前,在你详细描述了它是什么样子的之前,阿姐期待的都只是礼物,而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东西,知道吗?”
“嗯?”莺莺不太懂。
“意思是,你随时换一个别的东西,只要是你认为好的,阿姐拿到以后感受到的开心是一模一样的。”
“是你弄错了。”汝钰轻拍着她,“你现在弄丢的是你自己的东西,它还不是我的、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的,损失的是你自己,你没有造成别人的损失,只有你自己有资格为了它有情绪,所以,你为什么要害怕呢?
“害怕受到谁的责备呢?你自己吗?可是你完全可以放自己一马,并真正的原谅,自己与自己不会有任何芥蒂,不是吗?
“你只要决定不责备自己,那你就不会收到任何不好的话。”
是……这样吗?
对啊,为什么弄丢了一件自己的东西,最初的情绪是害怕呢?害怕什么?东西主人的责怪吗?
可是明明自己就是东西的主人,只要自己决定不怪自己,那就没有任何人会怪你。
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包括别人的目光,只有声音,声音很轻、很温柔,弱小的不值一提,但此刻盖过了心里暴躁的雨声。
-
突然而至的消鸣声直击大脑,温延长时间的沉浸在许晨莺的视角和感官里,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属于自己的感官猝不及防的打击上头,他往后一仰,眼看就要倒下,后颈衣领就被一股力气拎住。
回过神来,眼前的画面又成了那片虚无,和那张堆满读物的的书桌。
他稳住身形,别着脑袋回头看,将至水依旧站在几步外的位置,右手半抬,唯一伸出的食指指尖闪烁着微弱的白光,应该就是他衣领上的力道。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恍如最安全的保护机制,心里的不安登时消去不少。
但耳鸣声深处,是相互争抢风头的雨声和温和的安抚,他清楚这不是他的感官,是许晨莺的,但却通到了他的大脑里,牵动着他的心绪。
将至水放下手,那股力道消失,温延坐回那张板凳。
“咔嗒。”细小的声音干脆的脱出那些听觉之外,温延循声看过去,程蓁刚刚按敲动触控板,文档跳到了新的一页,一个极简的时间轴映入眼帘。
她没有任何同他类似的反应,是没有看见之前的那些画面吗?
-幻山海无边,随心而变,能纳万物。
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幻山海来自于许晨莺的意识,所以那些,是她想让他看的?是她的记忆?
那为什么看到的不是她的曾孙女,是他一个外人呢?
“弄丢放大镜是太奶奶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听故事的时候我年纪也很小,因此很能共情。”程蓁将光标移到轴上的一个点,轻轻的吐气,“小孩子整天嚷嚷着这个是自己的那个是自己的,但丢了坏了的时候好像就都成了别人的财产,可能因为那时候的所有物都来自于别人的给予。”
她轻触点击,虚无中漾起波澜:“三岁时的小表姐姚丹林、大表姐汝钰、丢失的放大镜,一切都汇聚,但落下时仅仅是一滴雨,我没有过多在意,所以完全没有想到,天空只要落下第一滴雨,就预示着马上或大或小的会下一场完整的雨。
“这场雨下在太奶奶许晨莺五岁那年,那真是一场大雨。”
那日枝头鸟儿蹦蹦跳跳,欢声清越,时间是启越二十二年。
中秋时节,天气刚凉快下来。
爹爹特意等到这个时候,因为气温最适宜,而莺莺连续两年日日往常家跑,因为走大门需要报备,于是两家的后院相邻的院墙之间有狗洞,狗洞堵上了有绳梯,绳梯被拆了的时候,她也学会了爬树。
每日下学时,常见春都能在自家后院的任何地方被许晨莺毫无征兆的迎上来,最开始会惊一跳,或者问问谁带来的,后来,毫无征兆也成了征兆,而休沐的日子,他还能眼睁睁瞧见初见时觉得憨态可掬的小娃娃此时手脚敏捷的从墙头以各种姿势出溜下来。
她见他就为了一件事,学几个字,顺便嚯嚯完他拿上桌的所有纸张,不懈的把已经会的和读书时遇见的所有字写满每一个空隙。
所以没几天,常见春就偷偷在下学回家的路上绕路去文苑买一些稍微便宜一些的纸笔,祖父给他准备的纸笔实在是经不起她那样的糟蹋。
不过他发现她在慢慢学会珍惜纸笔——不是一开始不珍惜,是真的不会,手头功夫做不到。
字的大小和排列飞速进步,常见春也认下她这个学生,将她和常词放在一个归类里,只是常词为他们研好墨、浸好笔就回去自己的矮几上,从不打搅,许晨莺要占他的桌子,还总是探头来问。
常见春时间长了不免有些不耐烦,但行动上早已习惯,每每为她解答完,还延展的多说上几句自己的话。
许晨莺一天天数着自己的生日,祈盼着自己到底是六岁还是七岁时才能赶上哥哥的个子。
“到时候等我像哥哥一样高,去学堂上学的时候啊,先生发现我比同入学的会的多……”她舒笔遥想,“哥哥这两年都没怎么长个子,但我长的很快,没两年应该就能追上他了吧?许小六都九岁了,要是给我赶上,嘿嘿!”
她笑时脑袋靠在雕花的太师椅背上,两根手指夹着笔,胳膊搭在扶手上,颈子伸着,下巴抬得老高,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像一只餍足的猫儿。
乱飘的笔尖画到常见春的衣服,他就叩她脑壳,猫崽“嗷呜”一声缩起脑袋,皱着鼻子瞪他:“常见春!你干嘛呀!”
“女孩子小时候长的快,男孩子大一点了再长也会很快,你小则霖四岁呢,他两三岁时离了母亲后是许老爷带的,吃得不好,幼时个子矮,现在却也与你差一截,再过一两年,怕是不好赶上的。”常见春说话一如既往的较真,嘴角下撇,表情也显得更加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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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扫兴。许晨莺瘪瘪嘴,斜着眼睨他一阵儿,又很快专注于纸笔,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往常都是阿娘催两句再回去,可今日许晨莺是让人逮回去的。
“莺莺,老爷听说你在常家,让立马带你回去呢。”奶娘说话时一直挤眉弄眼,视线不住的往身后两个阿嬷身上递。
“我每日来呀,偏怎么爹爹今日想起来谴人找?”莺莺也一向心浅,搁下笔懵懵懂懂的跟着走了。
走了一段快要拐弯了,回过头和身后的人招手:“常见春,我今日先回家了啊!”
今日走了正门,要跨好些道门槛,拐好几处廊道,莺莺比后面的人快几步,正要进正厅时,不巧听见了爹爹不太高兴的声音:“莺莺每日往常家跑,还刨洞、爬梯又攀树的,哪像个五六岁的小姐?”
阿娘低眉顺目:“她不是日…日日去吧,有时是我带着,看看拨算盘什么的。”
啊?阿娘为何要说谎呢?爹爹不知道她去常家吗?
她什么时候正眼瞧过算盘?她明明只对方正文字上过心。
正当她歪头疑惑,准备开口询问时,奶娘敲门将她推进去:“小姐回来了。”
“爹爹!”她瞪眼,“你干嘛对阿娘说话这么凶?”
许秉元鲜少参与她和阿娘的生活,偶尔去后院也都是慈父姿态,莺莺对他张口闭口从来有话直说。
但这次他没陪着笑,催促汝意:“这几日天气稳定了,不会再燥人了,今晚就给莺莺缠上,后面休养的日子够,过年能跟着走动。”
“我……”汝意早知道这事,眼下顺着,但也有些怕,语气犹豫。
“又不用你动手,小贞不是到后院了吗?”许秉元背着手,抬脚往门外去,“快去快去。”
莺莺听他们的话跟听谜语似的,脑子绕成一团,最后脱口问的是个很没用的问题:“小贞是谁?”
“你小姑姑。”爹爹的声音很冷,连唇边新蓄的须子的黑色里都好似是阴沉的。
对了,常见春也写过爹爹和叔父们的名字,推测出自元亨利贞,但她见过元、见过亨和利,却没听过“贞”是谁,现在终于对上了。
小姑姑是叫许秉贞还是叫许小贞呢?或者,许贞?
她没有像哥哥们一样名字里带字辈,说不定姑姑也没有。
被领去后院的一路上莺莺都在想姑姑的名字,甚至没注意到阿娘比平时牵得更紧的手,手心都冒汗了。
“莺莺,进屋去。”
房门被从后面关上,屋子里点着昏暗的油灯,帘子也通通放下来遮着光。
“怎么用这么暗的灯……哎!你们是谁?!”手臂被钳制住,两个阿嬷一路把她拎到床上用力按住,小姑娘一路喊着救命。
直到一个被油灯火焰映衬得蜡黄的女人的脸冒出来,一手持灯一手把一块干枯朽木塞进她口中,狠狠“嘘”了声,斥令她闭嘴。
“我是许守贞,你亲姑姑。”
女人下三白的眼睛在暗中的灯火下极其刻薄,“现在别急着嚎,会给你上麻沸散,药劲儿过了再叫唤。”
她还是不明白,甚至看到热汤盆子和在火上烤过的绣花剪刀都不明白,只是摇头,死死瞪着眼,不可置信中想起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前年去外公家时见到的姚丹林。
严家承耀表哥瞧不起她,管她叫丹林娘。
许晨莺于是一声不吭,她怕得不是疼,是叫人听见以后讽刺的笑声。
和明明天晴,却不绝的暴雨声。
12. 《晨春晚》(6)
奶娘推开屋门进来,拿起那盏油灯,将火苗靠近了烛芯。
“别点灯。”沙哑的童音从床幔里探出,奶娘手一收,撒了几滴灯油落地。
莺莺直挺挺躺在床上,半分不敢动弹,手脚都僵麻了,硬是睁着眼躺了一夜。
幔帘被人撩开,屋子里已有几分遮不尽的天光,此时就被带着一起漏进来。
瞧见她的样子,奶娘红了眼:“莺莺……”
“为什么呢?”莺莺声音涩到半路就彻底哑下去了,口里喷出的气息飘忽得像荒废的梳妆盒,拉开时消声略有些漆感。
她却全然入了耳里,弯身将油灯放在地上,在莺莺床边坐下,纱幔落了下来,将她们全都关进去。
眼睛早适应了黑暗,莺莺暗色的双目与奶娘对视,奶娘轻着嗓音唤她,捡起她的手拢住:“小姐,你晓得我今年多大吗?”
这是奶娘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自己,莺莺眨了下眼,算是回应。
于是她继续说话:“夫人十六岁嫁给老爷,生小姐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今年二十二了,我是作为小姐的奶娘才入府……小姐知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当奶娘吗?”
莺莺不知,她不记得刚见到奶娘时候的样子。
“要刚生产完,有奶水的。”奶娘自答,“如果孩儿正巧没了,那是更好的。”
从没有人想到这一点,莺莺也的确从未见过奶娘回家,更没见过奶娘的孩子。
“我便是碰巧成了这最好的选择,又因为被夫家赶出门,许家是我当时临到头了天降的救命稻草。小姐……小姐!”奶娘私底下总是喊她莺莺,她也当自己有两个娘亲,此时她的呼吸声中藏着哽咽,和急促的“小姐”两个字。
“两年前小姐的两位兄长就说学堂里换了洋人先生,朝里也养了洋人客卿,可这两年老爷在外忙的生意比从前有什么区别?两位少爷是不是学了什么新的玩意儿?你晓得吗?我晓得吗?夫人晓得吗?
“许家宅院里面的日子和百年前、千年前有什么区别?外人托老爷送给夫人的东西虽然是让老爷承恩,但我们也都见到了,它们对于我们都只是玩乐,你知晓少爷们在外面会不会见到其它?小姐,你闻闻那些香气,看看那些自以为精巧的装饰,它有什么好的?”
莺莺听着奶娘突如其来的话,有些失神,半晌,道:“我喜欢……喜欢……”
“喜欢什么?”
“晴天的声音。”
奶娘默了默,没说“今儿就是晴天”这样的话,昏暗中,她脸上的灰和黄以及铅白的粉都隐去了,莺莺突然发现,她真的挺年轻的。
空气静默的能听见水漏钟的“啪嗒”声,也只能听见这重复的“啪嗒”声。
她不想再讲话了,昨晚那个说是她小姑姑的女人自认为语重心长的和她说了一大板车的话,很多很多,多到她再也不想听人说话。
一晚上过去了,她不记得她确切说的每一句话,只记得她手里持着一盏油灯,声音扭曲成恶鬼,说:“听说你与常家少爷关系好?还要学他读书?
“他那种人家从官,又不会娶从商人家的小姐,小小年纪不要死皮赖脸痴心妄想。你也别尽读些诗词文章,认得账簿上的字就够了,知道吗?”
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今年她才五岁,她要知道什么?
于是她问:“死皮赖脸是什么意思?”
常见春没有教过她这个词。
许守贞突然笑得不行:“原来你们没读什么书啊?常少爷今年十二岁了吧……”
她的话让人听不懂,但就是古怪,听者浑身刺挠,许晨莺突然想到一个形容,叫“饱含着恶意的言语”。
忍不住的,她流露出了初听严承耀张口时,姚丹林的神色。
那种眼神让许守贞十分满意,像是获得了这辈子第一次的胜利。
屋门被带上,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后,水漏钟好像滴了一万次,她终于忍不住动了动手臂,拨开一点点床幔,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莺莺撑着身子探出去捞它,脚不小心挪动,但因为绑的太紧太紧,痛感并没有因为动作加剧,还是一直持续胀痛时那样,她把那玩意碰倒,两根手指夹着拖过来,终于握进手里。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手电筒,每每抓握一次就会“哗啦”响一声,灯丝也会闪烁一下。
以她现在的手劲儿生产出来的光很微弱,从前她可以极快的不停重复抓握,让它发出持续的、更加明亮的光,没什么用,是外人送来好玩的。
许守贞最后和她说的话,是让她好好养着,后面她会来给她换药,教她怎么自己清理,可昨晚她见到了好多好多血,此时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整个脚都是湿乎乎的,空气里的气味也很腥,脑子虚浮,四肢无力,怕是还在出血。
水漏钟滴了两万次。
除了阿娘和奶娘轮番来给她喂饭,再没有人见到她,一开始她们会试图和她说几句话,后来就只剩下“小心”“张嘴”“还疼吗”之类的词了。
许晨莺一夜之间像是被摄了魂魄,自从和奶娘的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很多很多天一句话都不说了。
突然有一天,阿娘收了碗勺后立在那许久不走,几番欲言又止。
莺莺侧了脸去对着她。
汝意被女儿看得乱了准备,端着案子出去又迈进来:“莺莺,常……常见春问,能不能来瞧你。”很多日没见过了。
其实常见春当夜便得知了,要往许家内院跑时被许秉元拦住,这几日许秉元离京去巡分铺了,他才又来。
以前女儿常和她说,常见春固执、较真,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像是不太能同情,但时不时又多愁善感,至于如何多愁善感,主要展现出来的行为又回到固执和较真这两个词上。
她那时听着,实在无法想象这样是哪样,但他来找她时,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他说自己不能理解许家在许晨莺身上延续折足裹脚这个习俗,得知时第一时间就想来阻拦,但他带上了姐姐来,还是打不过许秉元,姐弟俩被轰走了,这次听说许秉元一时半会儿不在府上,故而又来。
“他说在外面等我问过你,他能不能在门口坐一会。”
许晨莺眸色唰的沉下去,坐在床上发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声叫喊,然后接连着一串含糊不清的撕扯,混着类似于“走开”和“离远一点”之类的字眼。
不知是和阿娘说的,亦或是和门外的阿嬷或者常见春说的。
激烈的情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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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过头,是一些看着不像她的愤怒,在这一瞬间泄洪。
她知道了哪怕自己一声不吭也藏不住,别人的关心在她眼里无差别扭曲成了羞辱。
于是她把那天咽下去的尖叫和挣扎一股脑倒给了亲近的人。
汝意想抱住她,被她指甲划了皮肤,最后只能退出去,同意她要求的自己呆着。
疯累了,许晨莺倒下去,脑袋歪在锦缎裁的床单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委屈的哭,把自己缩起来,织花的磨毛从她的眼角前延伸出去,连接上没放下的纱幔外,门底缝隙中侧进来的一片光,显得更远、更远。
耳畔模糊了水滴声,清晰的是呼吸声,还能听到极重的心跳声,仿佛不要命的砸在胸腔,震动一直延续到喉咙口。
绑好的纱幔让这个封闭的空间敞开,房间大得空旷。
心脏要给呕出来了。
许晨莺在这种极端的感觉中迷糊了过去,不知几时,胸口才平息。
恢复感官时,门外居然有嘟嘟囔囔的人声。
细听,居然是常见春在读文章,特别晦涩难懂的文章,但应该是中间,或是收尾部分,他的状态颇有已入佳境的样子,不知道读了多久。
她轻嗤一声,翻过身去好像不屑一顾,耳朵却一直竖着,细细捕捉。
最后一句铿锵落幕,常见春背靠上门板,给自己灌了口水,歇了几秒,竟接着说起了话:“这也将近傍晚了,我该回家吃饭了。”
这也跟她说?许晨莺抱着臂,眼睛看着内侧的雕花木围。
半晌,窸窸窣窣过静得没边儿,还真是走了。
也就这样嘛。许晨莺闭上眼,突然,常见春又“啪嗒啪嗒”跑回来,晃了几下门环,大了点声和许晨莺说话:
“我刚刚读的是你没来的这些天我学过的文章,你应该都听不懂吧?许晨莺,你只是半个月未曾读书习字,我便能读出两个时辰你之前没听过的东西,那你说,若是一个月如何?两个月如何?”
不如何。她默默反驳。
“你这两年日日对往后去学堂这件事信誓旦旦,你忘了了吗?”
忘了。
“可是你从来不学国文以外的东西,就算去了其实也不会得所有的先生欣赏。国文是国文,可萨尔老师会教外语,加里老师会教生产生活技能,还有算学、天文……这些你通通不会,你好奇过天上的星星吗?
“你见过放大镜、用过望远镜,可那些还远远不能够看清星星。
“你甚至没仔细看过那方手电里的零零碎碎,你的好学心还离正式的学堂很远很远,你只是喜欢文字、喜欢诗词,可上学不能只学你想学的那部分,许晨莺。
“许晨莺,许老爷说你以后不去学堂,不去的话,读书这件事在你心里说不定可以永远是一件想去做的事情,而你能自己坚持去做的,正好是你喜欢的字与文。”
常见春还在说,说许多许多,但没有哪句是特别白的陈述,特别断定的决策,很让人一时不知所云,但许晨莺好像有些听懂了,他的话她往往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就像现在。
“明日我再来,每日来借你屋外坐一会,你哪天听烦了,自己来赶我,谴别人我不听。”
每日来?
信了有鬼。
13. 《晨春晚》(7)
常见春把东西全部整好塞进书袋里,背着往外走,迎面撞上来送晚饭的奶娘。
“常少爷。”“嗯,辛苦。”
擦肩而过。
走到檐下时,奶娘下意识的准备停下来点灯,低头暂时让漆案在边上歇一下,却意外地见地上放着两本开页很大的旧书。
“唉?”她回过头想叫住常见春询问,却发现人早走远了,只得先点了灯,然后把书捡进屋里去。
许晨莺这几天开始配合吃饭了,奶娘此时有些松了心弦,往床边走时随口和她说话:“门口丢着两本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少爷忘记了呀。”
她将漆案搁在矮桌上,顺手拿起书翻一翻,一张字条飘落。
“许晨莺……一……”这两年许晨莺没少写字给奶娘看,但她没进脑子记过,整张字条只认得莺莺的名字和一个“一”字,她颠来倒去皱着眉瞧了又瞧,字条被一只小手抓走。
-这些书给许晨莺,本就是她的,她若不来我留着无用,刚刚听她发脾气,怕一股脑都给她会让她弄坏,先留两本,睡够了可以读。
字是铅笔写的,平时她不敢削笔,铅笔又实在比毛笔好控制,所以她总是用钝掉的铅笔,写出来的字抹一把就糊了,放久了又会变浅,但这张字条上的字是用削磨匀称的笔尖落下的,色沉又凌厉,和常见春的毛笔字很不一样,又能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见过他的字,多过见人,字便也是熟识。
这行字……莺莺看了半晌,将纸揉成团扔得老远,“什么东西?看的人眼睛疼。”
她紧紧蹙起眉,顺手揉了把眼睛,将眼睛揉得通红。
然后倒回被子里,连晚饭一起拒了。
之后每日晨读、功课,常见春都在这间屋外的廊道上铺摊子,甚至第一日来忘记带火柴而没有点上的檐下小灯,后来的每日都不再需要许府里的人管掌熄。
或晴或雨,影子总是窸窸窣窣的来,读几遍书,声音大小无妨,反正也不是读给屋里的人听的;再写字作业。
静的时间长,刚开始几天常见春来去还会告知,后来就一句话也不说。
但有人在时常有动静,所以每天几时来回,那个不太准却又差不多的一时半刻,莺莺总是下意识看一眼门的方向,有无人影晃动。
禁闭的床幔在某一天,不知是谁送饭换药时绑起忘记放下,后面就再也没有放下。
日子漫长又静谧,原本每日都是一模一样的,却因为读书声里不同的字句有了今日和明日间区别的实感。
阿娘来给莺莺加被子的那天是大雪日的前夜里。
“今日午时你容娘给你洗过头了吧?这次洗过今年就歇歇了,明日大雪,今夜外边又凉了许多。”阿娘抖开被子铺开,膝盖压上榻边,倾身过去给女儿掖被子,“来,头发拢一下。”
莺莺听话的把散乱的发丝抱进怀里。
回身时,汝意视线掠过女儿小脸时顿了一下,她的乌瞳直直对着自己,一瞬间如同灼烧的刺烫,让她不得不退远逃避。
这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女儿的突然转变实在是明显得让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仿佛一个甜软可爱的孩子突然长出了尖刺,味道也苦如未熟的半生,如染上青霉菌的甜橙,一夜之间变得让人不敢碰。
“你……”不像以前那么亲我了。
汝意抿住唇把差点冲动说出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以前”这两个字有些太过隔世,而莺莺为什么不和任何人亲热的原因她也心知肚明。
就现在她看向自己的瞳仁还是黑黑的,也算最好的了。
“什么?”莺莺出声问询,这个声音一直喜欢把任何话都说得欢脱吵闹,现在却是惜字如金、能省则省。
轻轻细细的。
“明日让我,或者容娘扶着踩一下棉花行吗?后面要练着在软垫上站,定……定型了还是要下地的。”
她自己生在汝家,没经历过这一遭,此前一直尽力了解,想好了怎么逃避,却没想过阻止,因为她出嫁前她的爹爹和许秉元一带而过的那个姨娘,就认为自己是因为折了足才得以进汝家的。
汝家后院高嫁进去的姨娘都是一样的,身生姨娘汝意没见过,但带她大的几个姨娘都这么和她说。
这让她没有阻拦的意识。
可为什么第一反应是逃避而不是理所当然呢?她也不知道。
莺莺抱着身前一大把头发,翻过身,“嗯”了下当做回应。
大雪那天没下雪,直到真正入了冬月,冬至日的更声敲下去的前一刻才落了。
彼时她踩了很厚的软垫,刚刚扒上窗框。
明日晨时外头要白了,常见春应该不会来的。
她这样想,然后仰头看了许久。
身子重心全放在手臂和胸口,久了就麻麻的,奶娘过来关窗,伸手要抱她上床,被她躲开,硬是自己走了回去。
练习走路好些天了,每次下地前,心里总是想着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可实际上针扎刀割,比当年已有七岁的姚丹林差得太多太多。
许守贞说折足就是要在四五岁的年纪,那年姚姐姐七岁,少说习惯了两年,都还是摇摇晃晃,她该如何?
马上又要过年了呀。
拜年的话多是见爹爹那边的亲戚,她跟堂兄姐更熟,却更怕表兄姐的看法,去外公家只有一天,要不……不去了?
可汝钰阿姐有喜了,她是真的想见她,前些日子通了消息,她还闹了要去看的。
莺莺拉起被子团了一个角,埋进脸去,嘴角抑制不住的下撇。
牙齿轻颤。
就保持这个姿势慢慢睡去。
雪在整个京城下,雪在窗户外面下。
屋里暖烘烘的,第二日门外生了个小灯炉,去上学前,常见春还在炉子上重新烧了一会儿手炉。
然后这个炉子就在屋外生了根,甚至在立春那天发了芽。
许晨莺悄悄在独自逛屋子时推开了一点门,那炉子脚边的地缝中有一根细溜溜的,刚展开四瓣叶子的风车草。
她没忍住蹲下去,伸手偷偷拔了进来。
草下方的茎是顶着炉脚长出来的,因此弯出一个结,不明显,但细看能知道。
看了一阵儿,她就随手扔在一边。
近两个月这间屋子打扫的特别干净,所以她可以随意的走动,随意的坐倒,或是躺在铺了地毯的地方。
“叩叩。”屋门被敲了两下,常见春靠着门坐下,“许晨莺。”
他这么久以来,除了第一天,再没和她说过话,今天怎么突然敲门?还叫她的名字。
莺莺没应,只是注意力全去了门外。
“风车草即使被我刻意用灯炉压住,伤了根茎,也还是长出来了,是吗?”
常见春靠在门上,没关紧的门哗啦一声卡进对应的槽中:“它的茎受过伤害和压迫,但它只是改变原本顺畅的理想状态,没有就此中断长出叶子的规划。”
但它不还是被她顺手给拔了?
许晨莺坐在地上,两条腿笔直的伸在前方,她此时看不见自己的脚,但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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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变化以后的袜子形状。
他的视线掠过原本风车草的地方,那里空了,于是他顺手把灯炉拿起来放在另一边,刚刚的位置其实有些挡路,能放着几天没被过路人踢倒,还是因为他特意和容娘还有汝意商量过。
她们知道那棵草是他注意到以后特意压着的,刻意避开不去动,而它的方向正朝着门内,许晨莺只要打开过门多半会注意到它,至少也会发现这个碍事的灯炉。
“欻。”火柴破空燃起,他点亮了灯炉里的棉芯,顺便起来把檐下的灯也拉下来点了。
“给你带了好几次书了,是不是都没看过?”他问,依旧没有回应,像是自言自语,“今日睡前翻一翻吧,你独自一人待着都做什么呢?不无趣吗?
“下次给你带……”
话到一半常见春又摇摇头,“算了,过不了几天是小年了,糖葫芦你自己年里去买吧,你到时怎么也得出门了。”
许晨莺真的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太久太久了,正常来说一间屋子这样放置,时间长了都要坏掉,何况是一个人。
“许晨莺。”常见春又叫了她一声,这次许晨莺“嗯”了一下,声音不大,不确定隔着这点距离还能不能被听见。
不过这并不影响常见春继续说话:“其实我才来的那几天,你阿娘找过我,叫我不要浪费时间再来了,你知道我来不高兴,又发脾气又不吃东西的,我没答应,你知道为什么吗?”
依然没有应声,莺莺以为他还会自己答了,等了半晌却没有。
常见春说:“你不理我,我便不和你说话了吧,放假好些日子了,我晚上不用作业才和你多嘴,你实在是不识好歹。”
莺莺特别想朝他挥一拳头。
以前她叽叽喳喳和他说话,现在换他说几句没回应就成自己不识好歹了?
离了她谁还和他说那么多话?
哦,常词说他同学里朋友很多,那当她没说。
后面照例是常见春读读文章,莺莺听多了有些懒得分注意去辨别字句,正走神,听到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白话?故事?
于是她开始聚精会神听。
然后,常见春站起来,拍拍衣裤,走了。
莺莺:“?”
听动静确实是走远了。
那个小精灵说了什么?为什么读一半?
[尼美尼美未猜得,我的名字叫——]
叫什么啊喂!
等了许久,莺莺终于忍不住去开了条门缝。
冷风陌生的涌入怀里,迷住她的眼。
她抬手揉搓眼皮,忽的被拍了一下发顶。
“没编头发啦?”
常见春忽的出现,挡住了呼呼的干燥的风。
莺莺眼睛被揉得发红,时隔半个秋天及一整个冬天,再次看见常见春时竟然对他的长相都有些陌生。
“……它叫什么?”
“嗯?”常见春扬声。
少年少见的笑了起来,然后把一本封面印着骑马飞奔将军的故事集递给她:“自己看。”
书名《荧火童话故事选》。
他食指拦着其中一页,她指甲扣住拿过来,对着那一页翻开,发现书页左侧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右侧才是方块字,也不是她熟悉的右开本,而是左开。
字小而纸面光滑,看排布是相互对应的。
她看过去,小声念出小精灵哼唱的词:
“我的名字叫……
“汤姆·蒂特·托特?”
?
14. 《晨春晚》(8)
“这是话本吗?左边印的是什么文字?”莺莺指着那些由一个个圈圈勾勾连成细长条的字符,仰头问询的看着他。
一时间好像又是四个月前的场景,许晨莺下意识用最习惯的方式和他说话,只是不再神采飞扬,整个人被这间屋子闷得钝钝的,头发散着,看着梳过,却没仔细编好绾成花样。
小丫头可臭美,在绑小双辫的年纪就已经极其在意发绳织花样式,绳末坠饰品,环珠绕翠。
哦,比起金玉,她更喜欢珍珠。这个她没特意说过,但接触多了的人都能看出来。
有珍珠这个选项的时候,她全部比一遍还是觉得珍珠最好看。
穿的衣服倒还是原先那些式样,但脖子上没挂璎珞,手腕上也没戴香包。
常见春把书接到手里,合上轻抚封皮,封皮上的印画摸起来和平常的油墨不太一样:“这是改制后学堂里教外语的外邦老师送的书,他说这是他从前学方字时在他们国家买的双语书,他有许多本不同的,今天带了来让我们选走去看,我抢得快,得了本故事书。”
莺莺见他说着便准备把书收回自己袋里,没忍住脱口问出:“不是给我瞧的吗?”
“这是我的。”常见春认真道。
“但这篇我都没听完,读故事没有结尾算什么?”
这句话让常见春抓着了,反手把书藏到身后不让她拿到,神色了然:“原来你会听我读书。”
常见春:“我还以为你不回话是根本没听见我说呢。”
躲了几个月,一直装聋作哑,今天终于给引出窝,还逮个正着,莺莺吃瘪的“哼”他,退了一步就闷声要关门,常见春伸手去拦,给她狠狠用木门夹了手:“哎!”
夹着了他也不往回抽,嗷嗷叫着就赌她会松劲儿。
果然,几嗓子一叫唤,莺莺白着脸重新把门拉开,怒目瞪他:“傻呀?!”
大少爷没干过活,手背上夹出了印子还挺显眼,莺莺要看,常见春躲了没给,另一只手把背到身后的书亮出来:“你看我的书还少啊?之前送来给你的那几本原也是我瞧见适合你才给买的,什么时候我说是我的,你就真的不看了?”
还真是。莺莺“哦”了声。
“你怎么来的?”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虽然常见春和她不一样,是可以随意出门的,但进许家……
“我爹后来为什么不拦你了?”
“额……”常见春被问住了,答案不好说,但他从来唾弃谎话,避不过,略一思索还是说了真话,“许老爷不知道我来,只有我家人,还有汝夫人和容姨知道。”
莺莺几乎是瞬间解密了他的来路,伸着脖子想往院墙边的那棵柳树看。
以前常见春每每见她猴子似的翻墙爬树都不赞同,说什么只有一侧有树上下不安全之类的,然后她便瞧见了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伸向常家院子里的那几支枝桠里,掺着些更粗壮、更高耸的、来自另一颗树的老枝。
是从常家院里探过来的。
“我爹说偶然在外边看见这棵老银杏,说是桩子年份久,坚固,移来的时候还结着果,前主人也乐得能卖高价。”常见春解释。
嘀嗒。
常见春的爹爹居然还帮着他爬树翻墙。
“你才学了爬树吗?”以前没见过。
他点头,又摇头:“再过不到两个月就半年时间了,也算不上才吧?”
“不过爬树真的不似我看你做时那么容易,一开始我上去难,我娘担心我,给银杏树下面还放了张凳子垫着。现在不用了,我往这边跳也没再摔了。”
听常见春这么正色的说起怎么学爬树上墙,莺莺有些想笑:“你笨。”她举起手比划了两人差了几乎一半的身高,“我比你小这么多都能蹦上去。”
“嗯,”常见春按下许晨莺快要戳到自己眼睛里的手,“你厉害。”
莺莺站不久,要不就活动几步,要不就得靠着或坐着,说着说着话就往地上一坐。
她没穿鞋,裹着好多层袜子,但坐下来后很快反应过来,将腿盘进裙片里。
视线似有若无的飘着打探常见春的神色变化,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毫无异样,只是见她坐下去,自己也靠着门框坐在地上与她平行高度:“还听吗?”
他重新翻开那则故事,两人隔着一层经久以后被磨光的门槛木,手指着同一句话读着故事内容。
本来只是一篇,后来是两篇、三篇。
直到月光大盛。
然后,莺莺发现,这些故事总是以一个承诺、一个赌约、一个奇遇为开头,并且无论如何都会以幸福生活结尾。
“为什么每一次,”她问,“那些国王、王后和王子,甚至海神、金鱼,都会对农女和落魄小姐信守承诺?”脑袋靠在门板上。
夜晚有风,油灯火焰晃了晃,灯下光晕也跟着摇摆。
她之前读的话本大都是很旧的老故事,家仆替她买的时候都会听老板的推荐,买那些传读度很高的,大家都津津乐道的。
但这些写书人都喜欢诸如“梦幻泡影”“抱瓮坐石”甚至“大义灭亲”的结局,而且里面的海誓山盟、天打雷劈,说时越是坚决,违誓越是理直气壮。
常见春屈指叩她脑壳:“这是童话书,说的肯定是答应就要履行,愿赌就要服输,奇遇就是天赐机缘。小孩子要是都看市井里那些悲情故事,以后认为只说不做是理所应当的,那不坏事了?”
“哦。”莺莺打掉他的手,“那我更喜欢童话,这里面的故事虽然千篇一律了些,但不让人揪心。”
“是本好书?”“是好书。”
小院外门环轻轻敲了两声,常见春合上书开始收拾地上的纸笔书本,站起来时顺手又摁了一把许晨莺的脑袋:“许晨莺,不要揪心。”
“哦。”
少年走得利索,几乎前后脚,奶娘阿容端着饭菜推开了院门。
屋里暗着,但有檐下灯亮着,能看见许晨莺居然开了门,她心里一喜,快了几步穿过院中的石板路:“莺莺,今日晚上有银耳羹,厨子炖的时候加了好些冰糖呢!”
门开着,奶娘直接跨进屋里,将漆案端到桌边,点上屋里的灯,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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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一样摆出来。
她路过莺莺面前时,绣鞋硬底磕在地上有声响。
莺莺还坐在门边的地上,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裙边,脑袋跟着转过去。
奶娘一样样唠叨完了每道菜的细节,收起漆案时还没听见动静,回头发现她没动,笑着走回来对她伸出手:“腿坐麻了吧?奶娘抱莺莺起来?”
檐下灯把她的影子全都推进屋里,半分不留在门槛以外的地方。
小姑娘还是没动,奶娘直接弯腰把她抱起来,在怀里掂量两下:“莺莺马上六岁了,这几个月好像是长了不少吗?抱着都沉些了。”
被放到凳子上,莺莺才再次将视线收近,小声嘟囔:“在床上躺着两个月,下床了也是没走几步就满屋里遍地坐着,能不长肉肉嘛。”
“说什么呢?”奶娘听见了声音却没听清楚内容,弯下腰问询。
莺莺埋头抬眼,糊着嗓子拖长了“唔?”声,奶娘笑着摆手说不问了。
于是她揽过碗勺一口口给自己喂饭。
“奶娘。”她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奶娘应声看向她的眼睛,莺莺问,“专门给小孩子看的书是什么样的呀?”
奶娘犹疑住了,半天才试探着回答:“能教育小孩子品性的吧?莺莺不是听过那什么……天上的仙女儿下凡、小松鼠捡小树枝子的故事嘛?
“能告诉小孩子要勇敢善良、坚持不懈、诚实守信,还能早早知道提防坏人,保护自己。”说着说着奶娘笑意漾开,“那些小动物小姑娘都是仙界来的呀,又可爱又漂亮的,多好。”
听着这些,许许多多过往听过的故事情节一幕幕一字字回流,莺莺轻轻咬着勺子,眼睛乌黑:“那为什么还有许小六这么烦人的哥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一点儿不善良、不守信,还当坏人!”
突然又听见许晨莺嘴许则霖,奶娘心里不知怎么的亮了起来:“则霖少爷出京春游去啦,莺莺想见哥哥呀?”
莺莺摇头:“不是,我是说,为了教育人而写的故事是没有感情的,读了也进不去心里,有可能会把小孩子教成许小六那样的。”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看起来是终于重新有了情绪,奶娘不由得面上失笑:“可能则霖少爷觉得自己剪尾巴了是大人了,有些逆反呢?
“从放假以后老爷追着他打了好几次了。”
外面的事情……
莺莺吐了口气,继续吃东西。
她觉得,她现在想看些童话故事。
不是卯足了劲儿写一篇主人公累死累活,只为了在最后告诉她要天真善良勇敢无畏知恩图报奉献自我的神仙精怪,她想看些,奇遇不是陷阱,得到如愿宝物最终不是酿成祸事,知道目的是达不成的就坐下来歇息,结局一定真正幸福而不是分别远望……
她不想从一篇故事里学到点什么,她都看闲书了,就不能只感受快乐和辛福吗?
或者——莺莺吞下一口甜软的银耳羹,朝奶娘张开手臂:“阿容,抱。”
——身边的人和她说自己是爱她的。
不说的话,抱抱也行。
15. 《晨春晚》(9)
“莺莺这孩子天生……唉,那年真是…”后院的榕树遮阴,汝意和容娘在下面摆了套桌椅,这些天总是待在这。
这里能看见人工湖中心的五角亭,莺莺最近日会在里面躲清闲。
手边堆了一摞账本,上面压了个算盘,算盘上用错金银的工艺嵌了个“莺”字。
这几年爹爹总是催她学看账做账,但她宁愿静下来把阿娘为她准备的绣线浪费在绢布上缝花缝草,也不多碰一下算盘和账本。
哦,算盘碰得多,她刚拿到手时花了两天时间才把那个字弄上去。
两天时间,研究加上手碰了应该不少。
但仅限于此。
她今年十二岁,自从沾过算盘账簿,对当年得知不能上学堂的遗憾少了许多,见过哥哥他们的算学作业以后更甚。
这几年过得轻松,十岁以后过年也不再被爹爹带去亲戚家走动,平时也更少的见到许秉元,哥哥们也只有待在后院时会遇上,平时她只见阿娘和奶娘。
还有偷跑来的常见春。
后来在常见春的隐形疏导下,她慢慢回了些幼时的开朗,但几乎没有再蹦蹦跳跳了。
五六岁的时候常见春说日日来,他坚持了一年七个月零五天,后两年不再日日来,但也隔不了半月,这两年缺的日子更长了,不过他会提前告知被安排去了哪里。
最近半年他向她告假的次数有些多,不知在忙什么。
许晨莺觉得会是什么大事。
不过她知道这个人做朋友时十分拥护“守信”这个词,不论怎么了最后都还是会找她玩。
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许晨莺!”常见春在岸边招了下手,挎着包跑上廊桥。
她最近重新看上了旧连环画,听见自己名字,把书按在桌面,抬起头寻过去。
像是绕城跑了一圈才匆匆回来,常见春冒着汗,气喘吁吁,额发都沾在了皮肤上。
在她对面坐下,从茶洗里捞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硬等着差不多喘匀了气才饮了半杯。
“做什么去了?才回京来吗?”许晨莺随手丢给他半块裁帕子剩的布让他擦汗,自己则慢条斯理的靠上椅背瞧他。
仲夏月气温高的很,出了汗就觉得连空气都潮热,仿佛凝出水来。
“陵帝赶着组织全国改制学堂选留学生,一个月内从各州全送进京了。我东语还行,进了第一批,三日后就出发,要坐好多日的船。”
很赶的时间。
许晨莺动作顿了一下,羽睫垂下遮掩住情绪,弯唇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之前没听你说过。”
“之前没想过我要去。”常见春正埋头翻着挎包,似乎没注意到,“填个人数罢了。”
包里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就见他摸出一本旧册子、两本旧册子、三本旧册子……
最后是一把手摇的小风扇。
“这个。”常见春把那风扇推得离许晨莺近些,“给你修好了,改成了和那个手电一般的,一只手按就行,但不用那么费力,扇叶转起来更像脚踏车,自己会惯性多工作好多圈。”
她上移视线落在那铜制的风扇上,伸手去摸来,一握,风扇飞快转起来,几息以后才开始变慢,好久都没有真正停下来。
是比那破手电省力多了,也不像修之前,需要另一只手拼命摇。
“……你做的?”她知道常见春学得多,连机械怀表都会组装,这种简单的东西对他简直是手到擒来,但还是问。
答案当然是。
“去东国做……留、”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这词,在“学生”前面加前缀,别口,“留学生?”
-
“那年是启越二十九年。”程蓁移动光标到新的时间线,“都说启朝末代皇帝叫陵柑,继位的时候七个月大,但年号都没取出来就无名无实了,也就算了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程蓁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接上:“许晨莺作为京中腹地大院中生长的小姐,足不出户,又在许家那样的拒新固封人家。
“家里的男人们根本不信启朝会覆灭,本家在京城,偶尔出去外城巡铺子查账。
“因为开的是药铺,一开始被伤患求到门口还有空高高在上,后来开始被抢掠就直接歇业,因为发家那场疫,他们很有经验,把药材全藏进了地下,损失算到了掌柜头上。
“许秉元觉得火也没烧到自己身上,更不会多往后院透露消息,其实那时候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全国只有京地还正常运行。”
视角一下子拉得很高,温延眨眼回神到了虚空。
可能是因为时间比较近,记录的方式也相较古史先进许多,这段近代史各方资料蛮齐全的。
温延知道,遂道:“启越二十九年只有七个月十三天,常见春他们那些学生是陵永自救的希望,但是刚被送出去第一个月就改朝换代了。”
程蓁点点头:“后人是这么解释的,但是这些许晨莺是一直都不知道的,她许多年的时间都对院子外的事情一概不知,或者说懵懵懂懂,听见一点但又没有切身感受,和看连环画和小说书没有区别。”
她的日子里,启朝越过了千年大关,启越也不止二十九年。
以许晨莺的视角看,故事一直聚焦在小时候的她,三岁、五岁、十二岁。
温延突然想起外婆,她讲起从前也都是很小的年纪,好似一辈子的事情都发生在童年里。
小时候他听着,将零零碎碎拼凑成一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但好像和眼前的外婆总是不一样。
程蓁点击光标,纪时真正在这片土地上进入新历。
-
水滴入池,环纹接连漾开。
夏日有雨季,每年如此,但那年的光顾让空气尤其潮热。
接连阴雨让药材发了霉,许氏药铺心黑,让学徒连夜擦干净卖出去,得了许多人上门闹事。
许秉元连着半年都没得回家,一是被其他州讨说法的百姓拦住了,二是回京难,所有人都想往京城躲,而他前朝的文牒已经不管用了。
三是京城不接难民,他半路被认出来以后让人又抢又打得不成样,只得回头躲回快要被砸烂的药铺里。
京城攻陷了,但新旗帜只是插上了城墙,没有像对其他城池那样彻底闹乱,城里的许家大宅成了所有散落各州的许家人唯一的避难所。
京城外的许家人能进的来的全聚到了这里,城里药铺的后院,宅子里空房全重新住上了人,而许晨莺也再一次在家里见到了许守贞。
她衣着比上次见到时朴素了不少,进来内院那天更是灰头土脸,看起来一路上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
莺莺再见她的那一刻,推开屋门的手一颤,下意识想退回屋内。
但不巧,许守贞先一步看见了她。
“小莺啊!”女人蒙尘的眼睛霎时亮起来,小跑着来拉起莺莺的手,“姑姑好多年没见你了呀,还记得我吧?”
苦难的痕迹还在身上,神彩却熠熠:“姑姑当年可帮了你大忙,你可不能说忘记!”
手指微微蜷起,她试图抽回手,女人的十指却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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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抓得进退不得。
于是只能强笑着叫了声“小姑”。
“哎!”她笑起来,“乖!”
夏雨如瀑。
阿娘负责给女眷们安排内院的住处,人不多,发现许守贞不在了就谴人找,最后是她自己在莺莺的小院里见到了人。
她料想许守贞会往这跑,但真正看见她和女儿会面时还是紧张了。
踏进院门后就急着想将她带走,柔着声好言:“小贞,床铺都给你铺好了,婆子也烧了水,一路来受苦了,快去泡泡热水,也放松放松。”
接着给女儿使眼色,趁机将许守贞钳制的鹰爪掰开:“莺莺,姑姑才到府里,也不让她先歇下。”
汝意向来柔和,这次手上却下了大劲儿,但还是给许守贞三两句话就挣脱了去:“哎嫂嫂,是我主动来找小莺的,她平时一直一个人住吗?”
好像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扬声,顺便重新拿捏住许晨莺,“女孩子年纪小,体阴,这段日子又没个阳光,容易招不好的东西,我陪她住这多好,也省得多腾一个房间,别让那些下人太挤嘛。”
说完就对着她笑:“小莺,不会嫌弃姑姑的吧?”
灰色的天空整片乍然通亮,煞白的电光在女人堆笑的脸上闪烁,许晨莺小声的回答被随之而来的隆隆雷声掩盖。
…
确定在小侄女的房间落脚后,许守贞乐呵呵的跟着去洗澡,奶娘站在后边看完了全场,没好找到地方插嘴,目送汝意将人带走以后,才上前扶住莺莺。
她浑身都在发着颤,脸白了个彻底。
“奶娘、奶娘……阿容,”莺莺脱力靠在奶娘身上,虚着脚步被拖回屋里坐下,“她是、她是那个……!”
当年的记忆涌上心头,被昏黄油灯照亮的女人的眼神和刚刚被闪电映得煞白的脸在她眼前拼命回闪,最后凝成一声压抑又凄厉的尖叫。
“莺莺,莺莺。我的小姐。”奶娘抖着手去搂她,蒙住她的眼睛,听见外面雨砸下来了,又手忙脚乱的去捂她的耳朵。
莺莺有点怕雨声,这是她第一个发现的。
小时候还爱扒在窗户上看下雨落雪的小小姐,后来每逢变天总是紧闭门窗。
她明明没有淋过大雨,没有被雷电吓过,就是突然不爱听了,情绪不好的时候听见了更是要命。
常少爷、常少爷离家了,乖乖,这要是再出问题了,还有谁能愿意花那么多的时间将她引出来,还有谁有这个能力第二次把她捞上岸。
同辈里这样亲近的朋友太难得了。
汝钰小姐?可人家要顾着自己的家呀。
怎么办,怎么办。
天暗得看不出是白天黑夜,奶娘余光扫了一眼莺莺房里的独有的摆钟——她撤掉水漏钟后总是将这个新得的家伙擦得很干净——发现居然才刚刚下午三点。
“她是许……许、守、贞、、”莺莺没像往常一般圈住奶娘的腰,而是连手一起勾着缩进她怀里,用力的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想起听了鬼故事以后严严实实裹住身体的被子。
奶娘此时就是她保命的被子。
“我、我晚上能、能去你屋里睡、睡吗,,,”莺莺倒吸着气,声音都没办法连贯,眼框用力的绷紧,仿佛要将眼珠子爆出来。
没有半分的伤心难过,只有万分的惊恐。
她真的没办法,只能用力捂住她的小姐可能听见雨声的耳朵。
但莺莺好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捂住耳朵没用,声音像是在她的耳内,
一直响一直响。
16. 《晨春晚》(10)
许晨莺已经好几年没跟奶娘睡过了,十岁以后弟弟有了自己的院子后,奶娘也搬去了原先的侧厢房,她一直是一个人睡的。
奶娘带着她沿着避雨的廊道去侧房,但好不容易被哄下来吃点东西回力气,许守贞竟然又来敲门。
“小莺啊,”女人的敲门不是征得同意,而仅仅只是提醒,两声过后直接推门而入,“厨房来院里送晚饭,我说一道来找你呢,竟见你不在自己屋里。”
又看向她缩在那捏着糖块的手,笑了:“来奶娘屋里吃糖呢?”待看清她的脸后,又张着手迎上来,“哎呀,眼睛鼻子怎么哭肿了?刚刚雷声大,吓到了?没事没事,今天夜里姑姑陪你。”
莺莺求助的望着奶娘,而奶娘只是悄悄在袖子下面握住她另一只手。
“小莺啊,你爹爹是困在护州了,现在就是京城的府外也时不时有人蹲守他,他暂时回不来,你阿娘和老管家撑着内外院,也不容易。”
她不知道这些事,还雾着的眼转向许守贞:“……唔?”
“文哥儿和霖哥儿这些年都跟在大哥身后学管生意,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京城外都乱了好些年了,此时正是反新复启的关键时刻,他们在外面,这一趟回府的路,死生不知哦……”
女人洗干净的面颊显现出本来的颜色,有些黄,没血色,但眼里反出一点晶莹的亮光。
接着就有了哭腔:“大哥这些年接替大堂哥掌着本家,还把文哥儿当亲生儿子养着,现在他们都不能回家,我们所有许家兄弟姊妹都会护着你跟靍哥儿的。”
许则靍,许晨莺的亲弟。
小时候她一直觉得弟弟安静又乖巧,大了点才发现他先天不足,说是省心,其实是病得没精神也没脾气,幸得许家自己有药源,一直吊到现在,于是他尽管是男孩子,也鲜少出门。
汝意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很多。
莺莺听得有点心软,抬了头一直盯着许守贞的眼。
女人此时的眼睛和记忆里的又不一样了。
最终她还是没能跟奶娘睡,回到了自己屋里吃饭。
屋外的雨小了,渐渐听不见声响。
许晨莺的屋里很久没有人这么长时间的絮叨,睡觉前,奶娘送进来一个盖邮戳的信封,说是家仆带进府里来的,刚刚闲下来才想起来给她。
信封上的字是黑色的钢笔笔迹,她不认识的笔迹,疑惑着撕开发现里面还有一层东文的,居然是常见春的信件。
常见春离开已有近一年,居然来信了。
莺莺鼻子一酸,急切地撕开蜡封。
-许晨莺:
展信安。
这是随家书送去的第一封信,到时应该少说有几个月了,他们说东国的信件去家里不易,可能路上还会丢失,所以我此后常常写常常寄出,就算丢失一部分,一年以后你们应该也能常常收到了。
勿回,来去时间久远,如果交流只会让时间拉长,不如我单向写给你们。
我落脚了东国都城,身边同行的有许多同胞,虽有许多不相识的,但一路来有了几个新熟识。
有一个过去是我阿姐的朋友,现在我受姊之托照拂,日日与她同行上课,同路吃饭,她姓向,名晚钟,我和她说了你,她让我多写信给你,尽管我本就决定好了要这样做,可我还是告诉她,我听从她的建议。
这一去,我可能暂时不能归家,如信期艰,归家路更甚。
东国和启国风俗很不一样,同学们大多在人际上状况频出,我也还在适应,不过比路途上好许多,若真难做,我只需和老师们维持便好。
勿忧,附铃兰书签一件,与你幼时表姐所赠花拓类似,见时猜你会喜,故买下。
顺颂时祺。
启越二十九年七月常见春於东都。
果然是一年前了。莺莺悄悄呼出一口气,倒了倒信封,掉出一张小玩意。
用半透的撒花纸包着,里面是一支铃兰。
铃兰花压过,紫色很淡,叶片近乎透明,经络很清晰,被两层透明的如同玻璃的纸片封在里面,能弯折,但比普通纸片硬很多。
“小莺?”许守贞自己铺好了被子,出来看见莺莺坐在桌边,凑过来看,“谁给你写信?常家那个少爷?”
她看了好久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姑姑不识字,他写了什么?你是良家小姐,可不能让人知道你与男子私通信件哦!”
莺莺心头一紧,手比脑子快,把写了东文的那面信封盖下,撒了一个谎:“是向……向家小姐,她去东国做留学生。”
向晚钟是谁?她其实根本不知道,随口拉来,心里发虚的紧,垂着眼睫,向下却看见了自己的鞋尖。
常家姐姐的好友,还得了去东国留洋的机会,人家……
是来自和许家完全不同的人家的大小姐啊,自己怎么敢拉她挡枪。
但……如果是女子,许守贞不会多说吧?
“向家?女子做留学生?”许守贞的声音一下子利起来,没了刚刚苦口婆心的神情,变得刻薄,“你和她认识?少学那种人家的女儿,心都是野的!”
莺莺掩在桌下阴影里的手收紧,此时第一反应不是对许守贞的恐惧,更甚的是对不曾相识的向小姐的歉疚。
害她遭了无端的恶意。
“你……你认得她吗?”莺莺心沉下去,狠心掐住自己的大腿,抬眼直向许守贞,咬字用力,在许守贞莫名的说“不认识”时,握信的那一只手攥皱了纸张锤向桌面,“那你为什么要说她?!”
桌子的响声很轻很闷,和许晨莺差点因为颤抖发不出声的怒音一样。
没有任何威慑力。
许守贞好似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场景一样,眉头紧皱:“哎!小孩子家家的,瞪起长辈来了!”
关注点完全没有分给她的怒意半分,甚至一丝一毫。
莺莺目光沉下,张口欲言又闭了嘴。
“你十三岁了,在家里也不是一年两年,还相信外人会为你好吗?”
许守贞叹了口气,“我是你姑姑,你爹是我亲大哥,他的孩子我只会想着好,折足的女儿才能高嫁,我小时候家里还穷着,没这个好条件能待在金玉榻上,得上山采药的,山上有多险,你想不到的,知道吗?”
她摇着头一直叹气,转身往床边走:“也不早了,你洗漱好就来睡吧。”
姑姑的立场是经年累月的,她也是,谁也没法认同谁,莺莺落下一滴清泪,站起身来拿着信和铃兰花签去幕帘后的书案翻找。
《荧火童话故事选》。
后来这本书还是送给她了,但不是常见春,是他口中那个学堂里的洋人外语老师托常见春送给她的。
扉页上还有他的赠言,东文写的,她一直不知道意思。
翻开,那个写着奇怪名字的小精灵故事的那一页,小精灵的名字旁有一根颜色暗淡的四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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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车草。
仔细看,草茎的末端还有一个弯弯的结,是那天夜里她悄悄下床来,打着灯在地上找了许久的。
同一页,莺莺将那件铃兰花签也夹进去。
再将信纸装回信封,塞进书摞里。
回头时她抹了一把眼下,强迫自己弯了弯唇角,在心里说了句:常常寄?信了有鬼。
如果现实总与愿望相悖,那她这么想了,也能事与愿违吗?
快让她违愿吧。
-
快入年关时,爹爹和哥哥回来了,还带回了堂哥的死讯。
府里一夜间上下缟素,阿娘愣神许久,说要谴人去寻来遗体,被爹爹拦住。
他们能回来已是不易,堂哥是为了护他们被放干了血,又被各种报复,护州难民称快,将护州的几家药铺点了,他停尸铺内,烧的不成样。
这还是因为复启派推出小组和看旗的守军谈判上了,引走了大部分人围观,才让好不容易会面的两个人有机会回逃。
许秉元和许则霖一身伤,需要好生修养,许则靍听闻,默默不言语,被发现时昏了得有一刻钟了,汝意一摸,人已经开始发热,于是亲自守着儿子,衣不解带的照顾。
莺莺一跃成为了唯一能守灵的手足。
老管家说要陪着,让奶娘在正厅铺了软垫子给小姐,自己一床棉被一折两,一半垫着一半裹着,黑色棉衣也不脱,没多久就睡死了。
长明灯的灯油盛了满满一罐,一根棉芯冒尖儿,不知道能烧到猴年马月。
晚上没有炭炉,莺莺冷得睡不着,蹑手蹑脚下了榻,抱着被子坐在长明灯旁的软垫上给自己裹严实了。
大门关着,纸烧多了烟大会呛人,她就露出一只手,一边搓纸钱一边一张一张的烧掉。
这几年她只在院里偶尔遇见堂哥和哥哥,他们不上学好多年,一直很忙。
所以上一次坐在一起说话是什么时候呢?十年以前?
她知道爹爹粗名叫许老五以后就管哥哥叫许小六,哥哥则管她叫许七七,那堂哥呢?
明明出生起就是一家人,她居然很不了解他。
可能是这座宅子换了当家人以后,他这个从小在这长大的大少爷成了寄人篱下的大侄子。
他对许秉元既亲近,又恭敬。
“则文堂哥,我是莺莺。”莺莺下巴搭在膝盖上,用类似嘟囔的声音对着长明灯说话,“好久不见。”
“我才听说家里的生意,以前一直没听过,今天不小心听见家里人讨论了,他们避着我来着,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一直以为家里做药材生意是救命的行当,原来不是啊。”她笑笑,有点忍不住要瘪嘴哭,“从来没想过,原来我的吃穿不是功德,是人血。”
“我还真以为……”她说不出来了,鼻子酸得压不住,捏着纸钱的手还举着,脸先埋进了膝间,身体小幅度的抽动着。
“我还真以为我至少会是好人家的孩子。”
火烧上来,滚烫火舌舔上指尖,莺莺猛地缩回手,抬眼时模糊的视线看见长明灯的火苗闪烁了一下,似随风动。
“吱呀——”大门被人推开,一只红绣鞋跨过门槛,明显折过的小脚尚不足掌宽,落地却非常稳当。
步履轻盈,没有一点声音。
莺莺扭头看去,拉长的影子,年轻女人红衣红裙,大红绢花别在耳侧,装点完善的面容娇媚又妖冶。
17. 《晨春晚》(11)
是一个脂粉妆点巧丽,墨发梳绾整齐的女子,鬓发拢起,明显是新妇打扮,但发髻中又偏要垂下一缕,似是不甘。
虽然面上有粉,看不真切,但走近了,就发现她是真的白,常年不见天日的那种苍白。
女子眼眸乌黑却无神,但垂眼时一只手撩起鬓边碎发别在耳后,举手投足摄人神魂。
一双绣鞋在莺莺身边站定,她蹲下身,捻起一张黄纸,两根葱指夹着悬在灯焰上,橙黄卷上来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莺莺盯着她半晌,也没认出她是哪位亲眷。
她气质实在不像,况且这两年住进来的人没有那个打扮得如她这般精致隆重,更不会有谁在今夜还穿红衣红裙。
“阿姐,”莺莺还是忍不住出了声,“你是谁啊?”
伸向地上纸钱的手动作微顿,但没停下来,继续捻起去烧,女子也没抬眼,莺莺却分明见她唇角勾了勾。
“文郎呀,”她音色娇娆,气息多得溢出,“你可真该死啊。”
这语气听得莺莺寒毛直立,悄悄将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也缩了回去。
人,近在咫尺,声音,也近在咫尺。
“许秉生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本来——”她脸颊侧了一点,笑意加深,“本来你也有的,但是他和你约是前后死的吧?你说这许家,是不是该绝后了?”
她把“该”字咬得很死,近乎于咬牙切齿。
可……
“则文堂哥未娶亲呀,怎么会有孩子呢?”莺莺问她,话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阿姐你是则文堂哥的……”
“相好吗?”
女子的接话猝不及防,目光直直对上的那一刻,莺莺下意识的缩起颈子向后仰,差点滚下垫子。
“你是许秉元的女儿?”她问。
莺莺怯怯的点头,两人的对视让她发毛,但又不敢移开视线。
“那你不应该叫我阿姐。”
“为、为什么?”
女子唇色在暗色里被火光映衬得极艳,红得像血:“因为我是许秉生的——
“妾。”
-
“咚。”
“咚咚。”
心脏跳得很重,响声成了静谧里危险的讯号。
莺莺记忆里很深的地方似乎有一点印象。
爹爹搬来京城许府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同辈里最年长的那位大伯疫死了,他作为族里二房的老大接替。
当时大伯剩下的亲眷除了一位十四岁的堂侄,也就是堂哥许则文,还有一位妾室。
那位妾室不常出自己的院子,和所有人都不相熟,但由于阿娘每月都有一笔月例拨给那个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院,这位妾室尚未完全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没人提过她,还有谁记得她?
她叫什么名字?莺莺根本没有听过。
居然就是眼前的女子吗?
那她……
“许则文算是我名义上的儿子吧?他该叫我一声姨娘的。”女子笑起来,“咯咯”的声音瘆人的紧,又不是很响,但她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可他吻我时叫我阿宛呢,你说,
“他是不是大逆不道?”
莺莺脑子里“嘣”得一声震颤。
宛娘被小姑娘掩饰不住的震惊逗到了,伸手去捏她的脸:“你长得不算难看,几岁了?看着可小。”
手指很凉,冷得她想躲。
“……快十四了。”
“那我整好大你一轮呢。”
大一轮……那就是二十六岁,比、比则文堂哥还小?!
那她嫁给大伯时多少岁?
“我十二岁嫁人的。”宛娘好像料到莺莺会想什么,出口没有任何忌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正好是许秉生得病要死的时候,花钱抬我进来的。
“他找人对了好久的八字呢,以为我是个能给他冲喜的,没料到我进门当夜他就死了。
“说不定我命好,好得是自己,对许家就是个丧门星呢。”
命好吗?
“那阿……宛娘,”莺莺改了口,“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
“好啊。”没料宛娘回答的很干脆,“锦衣玉食,钗环首饰。我从前可没有好日子过。”
眼波微转,“长大了些,还有玉面哥儿陪我夜夜笙歌,临了还拿自己的钱多贴给我,为什么觉得不好?”
莺莺闭了眼。
一时难言。
但宛娘来了精神,继续说起自己:“我自己家的大姐八字不好,嫁得就不如我。我出生时就因为八字特别,是家里所有姐妹里过得最好的,全家只有我有面霜涂,连我娘亲都没碰过那东西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低下头,又开始一张张烧纸:“我三岁就折足,什么重活都没干过,命难道不好吗?”
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要听不见。
难道不好吗?
她自己都将这说成了问句。
那心里还坚定吗?
门外忽然刮起风,“呜呜”得逼着木门,宛娘回头瞧了一眼,手撑着地起身,走去窗户的方向。
隐隐觉得面前空了,莺莺睁开眼,发现人已经走出去好远,视线追过去,就见她探身支起窗。
窗外飘起好大的雪。
是今年的初雪啊。
……初雪?
莺莺突然恍惚,她刚记事时那年要和哥哥们抢初雪来着,那年没抢到的说。
她拢拢被子,把脖颈的位置掐严实了,摇摇晃晃站起来。
快要走到宛娘身边的时候,鲜红裙摆晃动,宛娘掠身出门,顶着风雪走向正厅前的天井中央去。
一首悠悠的小调生涩难听,宛娘边唱边转圈,红裙在沾了薄雪的青石台上翩翩漾开,翻飞起舞。
没多久,她红裙下的脚步缠住,摔倒在地。
莺莺当即丢了被子冲出门去:“宛娘!”
她用力拉她起来,被甩开了手,宛娘一仰身躺在地上,目光虚虚的望着半空:“文郎啊文郎,我可不要像你一样死了还被烧烂,我不要那么丑,丑了……
“就没有人给我好日子过了。”
许晨莺实在是不能理解她。
“你不能自己过吗?死了还要指望别人过好日子吗?”雪飘下来,她浑身被冻得发着抖,质问地上的女子。
耳边只有划破空气的风声呼啸。
良久,宛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呵”,“我活着都是要人养的,你让我死了就立刻学会自力更生啊?”
实在没法说理,莺莺又拉她不起,冷得不行,刚想回厅里避风,就看见宛娘唇边延伸出一道深色痕迹。
她一惊,定神看,发现是一道血痕。
原来她刚刚那声“呵”不是笑,是咳了血。
血沿着唇角流下去,从脸颊边滴到发丝里,又浸入薄雪,染开一小片红。
莺莺伸出手,被宛娘抬起胳膊来打了一下:“回去吧,我等等他。”
彳亍回走,莺莺几步路回了十三次头。
最终紧闭门窗没有管她。
之后的好几天,内外院的亲戚总是在每日晨时絮絮叨叨,说昨晚府里好像闹鬼了。
所有人都否认雪夜外出,莺莺猜应该都是宛娘,她这几日晚上应该都在府里逛着,可能是唱歌让人听见了。
最初那天,晨起时她去石台上看了,血色被厚雪掩盖,扒开也只能看出一点黄。
莺莺根本不知道那个偏僻小院的路怎么走,白日里在府里偷偷转悠也没找到。
然后许则文停灵第七日早上,大家准备用席子卷好用他衣裤鞋帽捏出的替身去下葬时,有人在犄角旮旯踩到了被雪埋得快要看不到的红衣女尸。
所有人一一辨认过,最终说出她名字的竟然让莺莺怎么都想不到。
奶娘淡漠的看了她的脸,说:
“顾宛。”
莺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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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在一旁看了奶娘很久,最后让人去顾宛的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只有一个阿嬷,见有人来慌慌张张上前阻拦,阻拦不成转身要跑,被逮回来问话时眼神一直乱瞟。
去查看的老嬷门儿清,循着她乱瞟的方向,在房间床榻上发现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死了不知道多久,盖着被子,被子里有三四个凉了的汤婆。
尸体里面都生了蛆虫。
小辫编的很整齐,脸和手脚也干净,似是有人一直打理。
阿嬷被带到了汝意面前,支支吾吾说出男孩名叫许明远。
“明”是“则”的下一辈,本来到这个字辈的时候有些犯朝廷忌讳,要越过去用下一个的,但这个孩子顶着忌讳用了。
至于身为上一位主家有名无实的妾室,院里不声不响有了个孩子还取了这个字辈,汝意当即闭了嘴,摆了摆手叫人跟他娘亲的事一起办掉。
-
发现顾宛尸身的是外来亲戚,这事瞒不住,当日就让还在养伤的许秉元知道了,但小男孩没让人看见,却也没避免被猜测。
府里一场白事送走了三个人,夜里大家都睡得早,可一闭眼,莺莺满脑子是宛娘娇娆勾人的嗓音。
于是等身侧的许守贞睡着以后,她又蹑手蹑脚下了床,像那晚没有吵醒老管家一样,没有吵醒鼾声如雷的许守贞。
下了七日的雪跟着宛娘走了,月光亮了整个小院。
莺莺裹着厚毛毯,去幕帘后翻了点零碎拿上,赤脚套上袜子出屋,坐在门外的廊道上坐着看星星。
今夜静的出奇。
已至新年,但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过年要操办年货。
整个府里的所有人好像都刚刚捡回一条命似的,过得心惊胆战。
她收到的常见春寄来的贺岁书信都还没来得及看。
这半年收到的书信几十上百,有长有短,全是平常琐事。
文字里常提到一个人,是那个向家小姐向晚钟。
还有不少其他友人,名字很杂,许晨莺只记得向晚钟。
不得不说常见春虽然说话不那么讨人喜欢,人缘一直却好得离奇。
此时借着月色,莺莺支了根有好几档亮度的新手电。
然后调到低档拆开了信封。
称呼是“晨莺小妹”。
十多年没变的直呼大名终于省去了姓氏,近几封信看得莺莺觉得,常见春算是和向晚钟学了些好东西。
比如委婉。
她继续读下去。
-见信舒颜。
收到时多半已经入年,恭祝你再续新岁。
我与晚钟还在过夏,想你见字时可能落雪,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风扇转过来时,我的燥热达到了顶峰,很想换一点你身边的凉意。
……
零年仲秋常见春于东都。
零年。常见春除了前几封信都写这个什么零年,莺莺搞不懂。
不知道是不是东国那边的特色感染了他。
重新扫一遍,将信纸折回信封里。
扯了毯子准备继续看星星时,视线里闯进一个人影。
奶娘竟然也出来赏月观星。
素衣薄衫坐在斜侧的台阶上。
月光勾勒出她素面的侧脸。
莺莺突然想起之前奶娘说了自己的年龄,进府时二十一岁。
那今年就是三十五岁了。
和阿娘差不了几岁的年纪。
“阿容。”
莺莺突然低声念了她的名字,想起今早她说出宛娘名字时有些过于平静冷淡的神情。
顾宛。
“奶娘,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小时候好像问过,后来只称呼过“奶娘”和“阿容”。
她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一道灵光闪过,耳内突然轰鸣——
她说她叫……
顾容。
顾、容。
18. 《晨春晚》(12)
关于顾宛的情节短促却深刻。
又是一段画面,嗡鸣声响彻时温延被强行拉出来,眼前画面回拢以后,他还是不能及时抽离,精神恍惚了好长时间。
“温延。”将至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白色本源灵力在五指间萦绕,丝丝探入温延的身体。
36号在将至水肩膀上借了一下力,跳到了温延头顶,白色的光团也探出纤细的类似于菌丝的小触手,一根根吸附在他太阳穴周围。
“大人。”36号的身体逐渐由白转向幽蓝的柔光,然后闪了两下,好似眨眼。
有问题?将至水“嗯”了声,示意它汇报。
“这种情况常见。”它说,然而迅速调转话锋,“但像他一样的,还真不常见。”
“不好的?”
“算是。”
将至水沉吟片刻,36号收回触手,一跃重新落回她肩上:“大人,要提前出去吗?进度也走的差不多了。”
对话穿透浓雾,温延喉咙口反腥反得紧,半天才发出“不”字音:“不了,我、我说要让这个故事有结局的。”
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将至水不太明白,只是实话告诉他:“幻山海中的画面分为两种,一种是‘楼’,夹杂幻象;另一种是‘井’,井里全是已经发生过的真实记忆,就是进度到顶了,以前是什么样子也不会改变。”
意思是,没有结局的故事形成的井也是没有结局的。
“多一个人记得也是好的。况且、”他看向电脑屏幕上的时间轴,“说了要帮忙想结局。”
“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吗?”
这个问题和井里的记忆刚好契合,那答案当然也不言而喻。
“行。”将至水退开到一定距离外,凝滞的空气恢复流动。
程蓁悬停的食指在触控板上落下,吐出一半的字音也随之接上:“顾容和顾宛的名字一出,如灵光乍现,许晨莺几乎瞬间想到了奶娘阿容和宛娘的关系。
“我那时候就问呐,太奶奶当时有没有和奶娘求证呢?她摇头了,我当时还追问为什么,现在好像知道一点了。”
温延用力在两侧太阳穴掐了两道,挤出一点清晰的意识。
随着进度的推动,他的听觉好像真的逐步被加强了,而井里许晨莺的所听以及精神状态极端情况下的耳鸣,他也都成倍的接收过来。
雨滴砸落声和消鸣声轮流上阵,他所感受到的就已经不只是幻声,真实的声音被雾住而产生眩晕感更是不可避免。
程蓁低下头:“五岁的我和十三四岁的许晨莺,思维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了。那时候的许晨莺已经能想到说话前预演结果,而奶娘,属于她不想要坏结局的那一类。”
-
莺莺第一次遇到在耳鸣时没有情绪外泄,甚至连自我安慰的捂耳朵都没有,只是悄悄关掉手电,望向那身影很久很久。
冷了就把毯子裹紧一点,生怕回屋时开门关门的声音让奶娘发现自己。
她怕让奶娘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也怕奶娘知道她的的秘密被她发现了。
此时除了混沌,她只觉得自己连呼吸时的起伏都变得柔软。
奶娘叫顾容,生在一个条件不太好的家庭,只是因为生辰八字就被父母定义为无福之人。
本来从小如此也算了,可她偏偏有了一个小她那么多的小妹,而小妹因为八字,尽管家里劳力紧缺,还是过得特别轻松。
或者说相对的幸运显得过分幸福。
年少时她的意识里,小妹就是福气和好命本身,甚至年纪轻轻就嫁进富户。
这么多年虽没见过,但如果她时不时想起顾宛,会不会还是想象她过得很好?
今天,这一直以来对好命的认识是不是被打破了。
突然且彻底碎掉了。
“……”
可顾容是多么会看眼色的人呢?那一束凝视的目光她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她一直等,等到自己确认感觉不到了,才侧目回望,莺莺果然已经靠在门柱上睡着了。
“小姐啊。”她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她抱回屋里,轻轻放回床榻。
莺莺长大太多了,总是穿松几寸的大衣服,让人总以为她还是小时候圆乎乎的结实模样。
真正抱起来才知道,她轻得吓人。尤其近一年多来,她好不容易涨了些的食欲又落回去。
一开始是自己看书练字,停下来做别的就走神,许守贞搬去她房里以后她很少看书了,那把算盘开始发挥作用。
最近看她已经能连着拨了,去几进几也不用每一个都口里念着反复核对。
“唔……阿容……”转身要走时,莺莺迷迷糊糊间伸手抓了一把她的裙子。
奶娘又弯身把她的手掖进被子里。
再醒时天光大亮。
莺莺迷迷糊糊翻身,懒腰伸到一半想起昨夜的情景,踩着袜子几步就跑去了门口——台阶边东西都不在了。
不是啊,她昨天晚上怎么回的床?
又小跑去屋里,冲向幕帘后的书桌。
为了学算盘,她堆了满桌子的书和见缝加塞的信件都收拾掉了,但此时正中的旧账本上面压了个手电,下面压了那封拆过的信。
有东西压着……还好还好。
不是许守贞拿来的,要是她多半要看一遍,看不懂也要摊在桌上让她知道她看过。
“莺莺。”奶娘端了热水进来,在架台上搁下就优先去床上叫人,“来洗漱了……欸?去哪了?”
“在这!”
洗脸和漱口进行的很顺利,一直到坐在梳妆镜前,奶娘一束一束拿起她的头发梳过,谁也没提起昨晚的事。
昨日一天葬了三个人,今天素布就全拆了,但簪发时莺莺推了普通首饰,依旧拿了那朵白色的小绢花递给奶娘。
“这个,其余的加几支白梅,别让爹爹看见我绾前几日那样的素发,但也先别用彩色的。”
她盯着镜子里的人,顺便从镜子里看身后的奶娘,她也只用了白银的双头簪,可能没敢继续簪白绢,折了一朵外院的白梅。
刚刚奶娘进屋莺莺就闻到了,被雪冻过的白梅真的只需一朵就香气四溢。
“素布老爷已经让人撤了,你还在年里戴这个…不好。”奶娘劝说。
“不是为则文堂哥戴的,他的七日过了。”莺莺自己凑近镜子别到右侧,“为宛娘。”
她埋得草率,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帮不上什么,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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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管,还不许念念她吗?
“你又不认得她,其实不必这样。”发丝从指间溜走,奶娘立在她身后,一手还拿着梳子,“她就是个不要紧的人。”
“那奶娘为何为她簪白梅呢?”莺莺透过镜子和奶娘对视,看着她的眼睛,又被她移开目光。
默了一阵,奶娘把梳子按在妆镜台上,偏身出门:“我去给你折。”
许晨莺认识顾宛其实只有一时半刻,她的眉眼、唇角的弧度以至身形,却都印象深刻到仿佛见了很多年。
白梅花。
她第一次见它时,同样第一次见汝钰表姐、第一次见姚丹林、第一次见梅花拓,所以白梅对她而言,就赋予了初见和怀忆的意味。
可能因为梅树在其它院里,奶娘去了很久,回来时带了一大捧。
于是隐隐约约的淡香成了盈满的、浓郁的馨香,捧到她面前时,花瓣上还有刚化过的雪水。
把细枝从粗枝上掰下来的过程中,雪水抖落在地毯上。
她选了枝只开了一朵,另带着一个小花苞的,对着镜子插在绢花旁边。
“行了,”莺莺站起来,从奶娘怀里把花枝全接过来,“剩下这些我修剪一下插起来吧。”
许守贞刚来那一个月,几乎日日催着她,后来汝意看那些亲戚日日聚在一起无事生非,买了几副麻将回来,还将桌子设在了前院,莺莺就没怎么在白日见她了。
过了一段时间正常日子后,小姑除了早起还开始晚归,有时她都睡着了,还能在梦中隐约听见她回屋的动静。
莺莺对她差不多免疫了,现在很少再觉得和她一起睡有什么问题,自己还是能丢了算盘做些小玩意,磨石头、刻木头,还有镶银线什么的,就是水塘上的亭子里没有她清闲的空档而已了。
开春她十四岁那天,来自东国的信总算有一次没预留错时间。
拆开一看,不是信,是一张右下角写着拍摄日期的相片纸,年份是她没记过的,但日子和她的生日大约相差一月。
背面有字迹。
-晨莺小妹: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常、向。
这次的字迹娟秀很多,是她不认识的笔迹,但见落款里有一个“向”字,于是她猜是向晚钟。
是向晚钟的字。
居然如此好看。
莺莺心情有些复杂,常见春居然把自己的生辰告诉了向晚钟,对方居然还给了她这张看不懂主旨的相片。
这算是生辰礼吗?
相片中没有建筑,只有仰拍的一片树冠,枝叶中透出光。
照片没有颜色,但看月份应该是常青树,叶子应该是深绿色的。
从前向晚钟一直存在于常见春的文字中,这一次,是直接经她手的文字。
想象中飘忽不定的向小姐好像落了地,变得真实,许许多多想法翻滚,最终还是让她生怯。
够不着的人,她一直是仰望的。
此时触碰,羡慕中生出了不该有的嫉妒。
她以为自己对任何人都会善意相看。
但照不见的太阳露出光芒了,人就会有贪念。
她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不是这样的。
19. 《晨春晚》(13)
-晨莺小妹:
见信如晤。
今夜没有月光,不过信件到了你手里应该早过了雨季。
……
祝好。
一年二月初向书。
-晨莺小妹:
展信佳。
昨晚写完了一篇功课上交,是用方字写的,因为学校的先生发现有些同学写的文句难懂,好奇是不是因为东文不熟悉的原因。
可能老师还没相信有人是真的文采差。
……
希望让老师想起这个办法的原因不是我。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一年二月中,常、向。
-晨莺小妹:
向晚钟很讨厌,她……(划掉)
↑上面是常见春写的,他今日情绪毛了,莺莺莫见怪。
白天文社的投稿出结果了,他没有入选,但另一位先前欺负过我们同学的东国人入了首页节选,我没有及时听到他说话,于是他决定和你说。
……
一年三月十七,向。
-……
-晨莺小妹。
-晨莺小妹。
-晨莺。
-莺莺。
向书。
向留。
向。
……
信件里由向晚钟执笔的部分越来越多,到后来甚至会接连许多封都只有她一人的笔迹。
有时信封里会夹带一些东西,一般是薄薄的纸片,看着是报纸上裁下来的文章选段。
一开始全是东文,莺莺看不懂。
后来某次常见春写了长信,讲述他参与创办留学生周末小报的过程,并附上第一期样报。
叠好的报纸很厚一沓,可能是为了能塞进信封里,常见春折了五次。
莺莺一一展开以后,正面最上方加粗的黑字赫然是:
“历时十三个月筹备,新国留学生周末报创社成功!!!”
三年四月二十八日贺文\陈新来。
执笔者的名字有些眼熟,莺莺翻了许久最初的旧信纸,在里面找到了他的名字。
一个对自己原名不太满意,一时兴起起了新的,并且对周围老师同学广而告之的男同学。
先前常见春不认识,就因为改名后多次纠正别人对自己的称呼被常见春撞到,才渐渐熟悉。
报纸内容终于成了她熟悉的文字,又因为这个标题占了版头,十分显眼,莺莺顺便通读了一番。
文句慷慨激昂得过分,哪怕是板正的方字也阻挡不住他的热情洋溢。
看完就知道了为什么要让他来写这篇贺文。
因为真的很难再有人能争得过他。
莺莺停下来想象了一下,发现实在无法在脑中具象出这种人。
和她所见过的人差别有些大,太正气,就算是常见春,也没在她面前展露过这种情绪。
不过……
“新国?”
她放下手中的大幅报纸,疑惑的看向这两年难得在她屋里多待的阿娘,叫了她一声,问:“新国是哪个国家?也同我们用一样的方字吗?”
从零年到三年,这个新的纪时一直在这些来信中向前推进。
这个“新”字也因为意义众多被无数次曲解。
但因为这封信、这份报,许晨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它的意义似乎在她能意识到的信息之外。
-
自从许则文出事,许则靍受惊后总是噩梦,以致身子更弱,汝意除去管理内院,其余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他身上了,莺莺有时五六天都见不上她一面。
今晨阿弟退热,奶娘催着她去补觉,汝意却转头来了莺莺房里睡。
此时日头西斜,汝意还歪在躺椅上,半阖着眼发呆。
半天没听她回答,莺莺小跑过来探她额头。
还好,并无发热。
“阿娘。”莺莺又等了几息才放轻了声音唤了一声,视线落在她长发上,猛然发现她多了好些白发,明显到能一眼看见的程度了。
她蹲下身,把下巴搭在躺椅扶手上,静静看她。
小时候她也会这样,把下巴搭在扶手或者阿娘的大腿上,那时的身高刚好够站着这样做。
今年她十六岁,再这样得蹲着。
已经和阿娘差不多高的年纪,但她还是喜欢抬着头看她,被仰视的阿娘,似乎和“能依靠”三个字划等号。
汝意偏过头看莺莺,伸手放在她发顶。
明明刚刚才读进那么多文字,现在却如这个独属于她的小小院子一般寂静。
相处变少以后,再这样看着阿娘的时候会让莺莺一切情绪波动偃旗息鼓。
“是向小姐给你来信了吗?”阿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但已经和幼时清亮的柔和不一样了。
莺莺摇头:“这次是常见春,他和七个同学一起办了报社,还给我寄了第一张报纸。”
“见春啊。”阿娘掌心抚过莺莺的头,将要落下的时候被她抓住,接着一张未施粉黛的脸蛋贴上她掌心,似有若无的轻蹭。
房门敞着,最近刚凉下来一点,正是舒适的温度,云朵溜过以后,阳光斜斜射进屋内。
“他是不是又好久没有寄信给你过了?”
“唔。”莺莺托着阿娘的手不松,“他说这一年都在跟进筹备报社,写得少了,但偶尔掺杂在向小姐的短信里寄过来的都是长信。”
她另一只手举高到汝意面前,比划了一下拿信封的手势:“拿到以后觉得厚了的,就是他了,他写的次数少了以后,拿起笔就要说很多废话。”
汝意目光扫过,偏头笑了。
两人很久没说话,汝意眯着眼虚焦在门外,莺莺盯着她,看着看着也有点走神。
又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了。
常见春都已经三年没回来了。
她似乎好像通过他认识了向晚钟,但她与向晚钟这么久以来既像是单向的诉说,又像是双向的交流。
对她来说,她会默默回复向晚钟的话,但向晚钟听不见也无法来回。
对向晚钟来说,自己单向的给一个没见过的人寄信,虽然从来没有回复,但想到问题会去问常见春——那个和她有十年相处的熟人——间接的与她越来越熟悉。
所以尽管没有听过许晨莺哪怕一句的亲口回答,她对她的称呼也从“晨莺小妹”变成“晨莺”。
再变成,“莺莺”。
“阿娘。”她又突然开口接上交谈,“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和任何人说。”
“是什么呢?”
“就是关于……”她用阿娘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好像自己看不见阿娘,阿娘也就会看不见自己,声音小下去,语速很快,“关于向小姐的。”
“嗯?”
确定下话题里“向晚钟”这个人,那几乎就是会说出来了,但她还是有点犹豫。
良久,莺莺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来:“其实最开始,常见春在信里提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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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同学和好友,但其实到现在,我能随口说出名字的,只有向小姐一个人。”
汝意没有出声,静静听着。
“可能因为从前在京里,常见春从没有和我说过他和哪个好友日日同行,也可能他第一次提到同行就是一位小姐,我……
“我有点嫉妒。”
其实不止一点,但她还没到好意思说出口的情绪点。
“有种朋友被抢走的感觉。”眼睛有点发涨,她将眼皮紧贴在阿娘手心。
温凉与滚烫相贴。
常见春可以有许多好友,向晚钟也可以。
而许晨莺没机会。
“从前我就知道常见春在学堂里人缘很好,但他从来没有着重说过哪一个人,但向小姐出现以后,我就觉得她不一样。”
“她……”莺莺开始哽咽,“她好得过分,第一次被提到就是让常见春多多给我写信,我一句不好的话都放不到她身上,但就是不说出来,我只在心里想想都会觉得自己心思恶毒,阿娘。”
有一抹湿润沾染手心皮肤,汝意睁开眼,坐直身子靠近女儿,更加认真的听她突然而至的剖白。
但她还是选择不插话。
“从小上学堂,还能被选去东国。
“我其实早就不想去上学了,上学根本不是我想要的识字读书便可,上学要学文,还要作文,还有好多好多其它的东西,可我只是喜欢方字而已,也仅仅只有能力认识方字而已。”
“我连看最普通的话本都惊奇,我不可能有能力写出任何新的字句。”
一直知道自己无能是一件事,亲口承认,还陈述着说出自己无能却要耗尽全身力气。
蹲在地上需要力气支撑,这句话说出口,莺莺双膝压住了裙摆绣片,坐在自己的小脚上哭得无声。
一只手被女儿抓着,汝意只能俯身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搂进怀里。
却依旧没有出声说任何话。
莺莺努力抑制了一会儿有些脱缰的情绪,继续说话:“一直到我十四岁的生辰,向小姐第一次亲笔写给我,一张照片而已,但因为上面的字是她写的,我感觉她真正从常见春的朋友成了我的。
“可我不配做她的朋友啊,我对她的感情和她给我的根本不平等,我对她只有特别特别特别……”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特别”,但她说,“特别深的嫉妒心和同样上不得台面的讨厌。我根本就是一个心思恶毒的人,对不对?”
她在发问,但她根本不敢抬头让阿娘看见自己的脸,看见自己的眼睛。
通过眼睛能看见心。
哪怕语言已经将心的形状描绘出来,也不能睁开眼睛让对方直接看见那颗心本身。
汝意揽着她,自己也忍不住抽泣。
“不是的莺莺,你不是的。”她只能和她说这样的话。
“她给我写信两年了,我的坏心思依旧没有消失,但对她字句的依赖已经更胜一筹,”莺莺一边哭一边说,“又喜欢她,又不能完全不讨厌她。”
“一个我从小理想的样子,我离得越来越远,可有人成为了,还让我认识了她。”
这几年平静的生活让她逃离的耳内嗡嗡响声,此时又炸开。
三岁的第一滴雨,到十六岁这一年的过程中,已经无数次滂沱。
“我、我是不是只能成为我能见到的人?”
汝意很想安慰她说“不是”,但自己已经活到三十四岁,还是没有办法给这句“不是”赋予任何依据。
20. 《晨春晚》(14)
“莺莺,过来。”汝意直起身子,自己被女儿借去的那只手手心里已经全是潮湿。
感受到阿娘的抽离,莺莺松开她的手,可自己依旧把脸捂得紧紧的。
汝意觉得这一幕有些许眼熟,悬在半空的手心里有清清亮亮的东西聚集滑落。
她猛得握住。
躺椅上铺了很厚的毯子,原本很催人犯困的,她现在却很清醒。
女儿坐在地上,她就起身绕到边上,从侧边把她整个揽进怀里。
用宽袖将她遮挡住。
莺莺埋头进汝意衣衫中。
小时候她总喜欢钻人怀里,长大了这样就没那么容易,因为躲不住了。
汝意轻轻的舒出一口气来:“这些年我太关注你阿弟了,莺莺,是阿娘缺了你关心。”
“其实这个问题,阿娘实在想安慰你,可是我一时真的也想不出什么,我不能为了让你放心欺骗你,女子生来本就受到许许多多的欺骗,阿娘不想骗了自己再来骗你……”
气息差点断开缝隙,汝意仰起头眨了眨眼。
又重新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新春,你不再去许姓亲戚家走动,但偶尔我会带你回汝家。
“你可能看见过汝钰阿姐那样的,自信、明媚。也可能见到了姚家姐姐那样的,怯懦、被规训的平整。一开始你偏向汝钰,将她定义为‘白’;不懂姚丹林,将她标上‘黑’,她们是完全的两种。
“但你现在又认识到了向小姐,你发现她比‘白’要更白,白到耀眼,这时候你才知道,原本你以为的‘白’其实是‘灰’,只是你没有见过,所以将她当做了顶。”
阿娘的声音真的柔和到了极点,莺莺逐渐感觉心跳声轻了下来,但还是埋着头,只是不再抽泣,静静的听着。
“可能,我是说可能,这世界上还有比向小姐更接近那个‘白’的人,然后再有比那个人更接近的,无数个‘更接近’,那是不是可以说明,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白,所有的亮色其实全是属于‘灰’的呢?”
莺莺松了手劲儿,不再用力的按着眼睛。
这番比喻实在是古怪,却又太容易理解。
“最开始接触到黑白时,你还没有将她们分为两类,这个时候你没有意识,所以你看不见自己的颜色,只是莫名的更趋向那个你能认识的范围里的‘白’。
“后来有了黑与白的区分,结合你自己喜欢的方向,你有了更理想的白色状态,和理想中的白色对比以后,你才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有了颜色,是黑色的。”
她说的是判断句,但本意并不是把莺莺打入“黑”的分类里,她继续道:“但这个‘黑’其实是与你自己的‘白’比出来的,就像最开始的‘白’和这个‘白’比是灰色的,最开始的‘白’不是真正的‘白’,你的‘黑’也不是真正的‘黑’。”
所有人都只是亮度不同的灰色罢了。
“如果你发现自己成为不了理想中的白,而有人是,这个人又刚好愿意和你做朋友,你可以试着靠近。
“靠近是感受,不是争抢也不是占有,这样她就不会因为你变暗,但你说不定可以因为她变亮一点。”
说着说着,汝意的视线飘向屋外,太阳将要落山,阳光泛出橙色,天地明明将熄,这夕阳的橙色却比正午的暖白更加鲜艳。
她也是汝家成长的女儿,但和大部分姓汝的姐姐妹妹不那么一样。
可能是因为带她长大的姨娘们和带姐姐长大的母亲所教养的方式不一样,也可能与父亲是否看重不一样,还可能……她的年纪有些凑巧,正碰上了家里账上赤子的时候待嫁,而许秉元刚巧认识了汝老爷,并有意结亲。
再可能是莺莺真的说中了吧,一个人更容易成为接触最多的人的样子。
没有理由,没有意识。
因为走神,沉默的时间太长,让莺莺有足够的消化时间,很久以后,她慢慢从阿娘怀里抬起头,肿着眼睛和鼻头,问她:“这是什么呢?”
这是什么?
汝意自己也找不出这是什么,她没有感受过。
但这是,“是爱。”她说。
人会想要成为一个样子,如果成为不了,就更加渴望。
当渴望具象成现实,人会嫉恨它的存在。
但又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爱上它。
哪怕很难愿意承认。
因为它完美的契合你认为的“白”。
更耀眼的存在也无法动摇它的地位,因为亿万光年外的光照不到人身上,而它是太阳。
只有太阳的光会照拂人。
-
说出口一次比在心中反复立誓更容易让界限明确,让意志坚定。
经此一遭,莺莺开始每日期待来自向晚钟的下一封信,有时收到了常见春周报和废话,她都没从前那么想要看下去。
她开始更加偏爱简短的留言。
无聊的空隙除了在各种大大小小的东西上刻痕错金玩,就是将分类为“向小姐”的那一叠笔迹反复读来。
向晚钟的文字不只在字体上和常见春有很大的差别,语气上也是。
比如天阴要落雨时,常见春会写:
「东都的天如同被扣上了一口铁锅,阴沉下来时乌云压顶,很是逼仄,我走路都低着头,生怕塌下来先砸到我。」
而向晚钟会写:
「浸湿的棉花约是这个样子的,今夜没有月光,不过信件到了你手里应该早过了雨季。
乌云要是落下来,我就等天晴。」
每个人都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可感觉是一方面,发现了这样具体细节的区别,莺莺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关注了。
她马上可以不靠字迹和落款辨别向小姐了。
“……”
许家亲戚聚集到京城宅院里来以后,莺莺已经很少很少去后院五角亭和前院厅堂这些地方。
但近几天又到了年关,今年家里无事,连外面听说也都恢复了些,于是汝意又开始着手写年货单子。
莺莺破天荒的起大早去逛了后院,还在五角亭里坐了下来。
“阿姐?”许则靍一身素衣,外氅也是青灰色的,毛领围得严实,还揣着手炉。
她本来在看水面的冰,听见声音转过身,看见好久没见的脸:“小八啊,风寒好了吗?”
前些天一夜入寒,他照例生病,于是她就随口一问。
许则靍挨着她坐,一股滚烫暖意与她一早上冻僵了的寒气相冲,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好了,这些天应该不容易再得。”看见莺莺发抖,许则靍马上把手炉塞进她怀里,“阿姐你不要冻着,发热真的很不好过。”
他过过许多许多次,依旧难以习惯。
十三岁的年纪。莺莺看向他,摇摇头又给他塞回去:“我不容易生病,你身体差才会怕见风,我突然冷了暖了才会有事。”
那年常见春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废了几个月功夫把闭门不出的她引出房门,她觉得他比自己高好多,站在她眼前的时候占据她所有视线,像大人一样了。
现在十六岁的她看同龄的阿弟,就觉得他只是个小孩子。
穿得严严实实跟个大包裹一样。
盯着许则靍看了一阵儿,她伸出手放在他发顶。
许则靍没太明白她动作的含义,乖乖巧巧的以为她只是摸自己的头,就坐着没动等她。
莺莺收回手掌,觉得没什么意思。
然后顺手帮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别脑袋吹了风又头疼。”
“哦。”许则靍悻悻的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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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声,整个人都缩进布料里。
可能是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干净,也可能是天气实在太冷,后院罕见的没有旁人。
“你这么早出来吗?奶娘说你很少出院子。”莺莺又看了一会冰面,突然问他。
“听说阿姐来了。”许则靍挪动着蚕蛹一般的身子靠着她,致力于多给她一些温度,“姑伯都说我和阿姐大了,不能住在一起,也别总单独待在一个院子,我就只能时时打听你。
“知道你出来,我人还没醒就叫佣人给我套衣服了。”
莺莺听着,觉得还蛮好笑,“噗嗤”一声,然后在许则靍帽子拍了一下。
“阿姐你笑啦?”许则靍有些惊奇,伸着被绒毛圈得毛茸茸的脑袋凑近她的脸看,“你笑啦你笑啦?”
软毛蹭到莺莺脸颊,挠得她痒痒,就边笑边摁着他的头拉远距离。
“阿姐阿姐阿姐!”“你好闹人。”
远远有小厮打听了位置来这寻莺莺,看见许则靍和她玩闹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
半晌,才壮着胆子隔着曲折廊桥喊了一声:“小姐!”
许则靍慌忙与莺莺拉开距离。
莺莺笑意未消,循声看过去,那小厮扬起胳膊展示手上的信封:“有信!”
“过来吧!”莺莺喊他。
廊桥上有断断续续的积水结的冰,小厮不知为何比往常急性些,小跑过来还滑了一踉跄,险些摔倒。
“小、小姐,给。”
“小心些,不急一时。”
她如往常一般接过,顺嘴关心一下差点摔跤的小仆,慢条斯理的撕封口。
然后发现……
没封?
她顿了一下,两根手指去抽里面的东文信封,出来的却直接是信纸。
“谁拆过吗?”她抬眼直盯着人,语气平常,神色却不太冷静。
平常谁替她收了信,送到就直接走了,今天这人却不,眼看着她拿出信纸,还是等在原地。
莺莺审视地扫他一眼,还是展开信纸。
「新春嘉喜」
就四个字。
而且她竟然一时看不出是谁的字迹。
时收时放,这是谁的写字习惯?
还没有称呼和落款日期。
她又把信封翻过来,居然也是这样的古怪的字迹。
“阿姐,是向小姐给你的信吗?”许则靍又挪回来,伸头来看。
“不、不对……”莺莺小声嘀咕。
“什么?”
“派信的邮差什么时候改晨午来了?”听闻是午前卖报午后派信的。
再等小仆忙完了有空闲给她送来,都已经将夜了。
现在日头才初升。
单层信封,还未封口……
莺莺脑内迅速翻找着信息,然后猛然起身:“带路!”
小厮早就等着她反应,此时立马接上也没她迈步快,落后了好几步才追上前去。
她心跳不止,小跑的步子急促却快不起来,踉跄的要把自己绊倒。
“阿姐!”许则靍在后面不明所以,追了一段,衣服灌进冷风就停下来,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一道又一道门后。
一路上没几个人,但看清是她一时没懂,只是站住脚顺口问句“干嘛去?”
莺莺没答,从后院到大门距离不远却也不近,她只觉得一早上冻僵的脚隐隐作痛,可也顾不上什么。
“欸!”她摔倒在最后一道门前,膝盖磕在石阶。
引路小仆伸手要扶,她摆手,撑着地略略喘息。
“莺莺?”一道陌生声音叫出她的名字,略带试探和询问。
像是在确定她是谁。
“我扶你起来吧,地上凉。”一只手伸过来,手腕处米色的羊绒袖口整齐干净。
21. 《晨春晚》(15)
这声音让她怔愣,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映入眼中的是一双剪水的眸子。
“……向小姐?”
“嗯?”向晚钟微微扬眉,歪了一下头,伸向她的手在半空中做了个“拿来”的动作。
莺莺有些犹豫的抬起手,被她一把抓住拉起来。
她手中沾了地上的雪水,混着些许灰尘,向晚钟抓住她的手腕翻开手心,低下头用手帕给她擦,边擦边笑着调侃:“你居然叫我向小姐,怎么和常见春说的不一样呢?”
向晚钟抬眼,直盯着她的莺莺躲闪不及,被抓了个正着,局促地抿唇。
“他说你不管在谁面前,都会非常掷地有声地叫他全名,对我怎么不一样?”
她不说话,向晚钟看着她:“嗯?”
第二次了,她这么笑着提醒她理睬自己一下的样子。
“……常见春呢?”
终于又听见她说话,向晚钟没再捏她手心,松开她转身往空荡的许家前厅走:“他去拿给你带的礼物去了,就在隔壁。”
莺莺垂眼看自己的手,手指蜷起,隔着向晚钟刚刚留在她手中的手帕,指尖按住还留有余感的手心。
向晚钟背在身后的两只手食指相勾,仰头打量着没什么阳光照拂的天井和繁复的雕花门楼:“你家和我家不太一样,这些雕花很好看,我家早年条件应该比不上,老宅的门梁都比较简单。”
米驼色的大衣和长靴,背影没入木门中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向晚钟在天井中心石台上站定,舒开手臂转了一圈,记忆里相似的画面立马跳脱出来——三年前顾宛雪夜的红衣飘飞。
莺莺脑中“咯噔”一声,匆忙过去将向晚钟拉走。
“欸?”向晚钟没懂,跟着她穿过前厅,在后门边的石阶边停下,“怎么了莺莺?”
那晚的所有直到如今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且暂且没准备和任何人说,只得现编了一个理由:“天井下面站人不好。”
这话出来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向晚钟则是笑了:“看来常见春说得也没错,你挺有意思的。”
她没觉得她迷信,当她就是装大仙吓唬她。
“什么有意思?”常见春从门后跨进来,身后看门的小厮紧紧跟着,合掌连声拜他:“常少爷,您怎么也来了?”
“我给那位小姐开门以后是请示了夫人的,可您是男子,夫人也没有权利放您进府来啊,我要是被发现了随意放人进来可怎么办……”
莺莺背靠着墙,攥紧了手心的帕子。
常见春习惯许家的古怪规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绷着脸故意对人家的话空耳,拱手和小厮对着作揖:“小哥也新年好。”
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听得向晚钟“噗嗤”笑出来,指指他手里提的东西:“行了,客随主便,东西拿来,你走吧。”
“许晨莺,”常见春随手递到向晚钟手里,却和她说话,“别来无恙。”
他似乎比离别前更熟络,可能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社交,但哪怕还是印象中的神色和身影,莺莺依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太自在。
“好久没见。”她点点头,“……常见春。”
“常少爷……”小厮一直朝远处探头,急慌慌的催促。
“回见。”他挥了下手,转身时看到小厮发急,半躬身子故意作偷摸逃跑的样子溜出去。
“他……”莺莺睁眼看完了全程,有些无言。
几年前他每每出现在她面前时总是很正气,但被敲门声提醒时就会手忙脚乱抱着挎包迅速窜上树跑走。
看来这三年多的书读得也不一定有他信里写得那么烦,毕竟他还蛮会苦中取乐的。
送走了常见春,小厮刚将大门插好,回头就看见了不远处乌泱泱一队人压过来。
“小姐你……”小厮龇牙咧嘴提醒,莺莺看过去,心下一紧,立即戒备地挡在向晚钟身前。
她发里簪了莹蓝色的辑珠多宝,背对着向晚钟时她正好能看见,于是不同于莺莺的紧张,向晚钟还有闲情伸出一根指头一一点过她簪子上的珍珠。
常见春还说过她小时候爱打扮,尤其钟爱珍珠首饰,常常把自己挂得跟只五色锦鸡一样。
后来都不戴了,也不编头发了,很长时间都只是散着或者是随意绑一下,问就是不出房门也不见人。
初听的时候向晚钟不想多谈论一个陌生小姑娘的心绪,哪怕说出来时她和常见春其实都门儿清为什么。
她只是调侃:“和你太熟了,估计没把见你当见人。”
常见春:“她没把我当外人,也没把我当人是吗?”
就这么把话题东引了。
现在又戴上喜欢的珍珠了嘛。
虽然距离常见春所说的五色锦鸡似的堆砌很远,至少说明她有这个心情,应该过得不算太差。
头上发饰被触碰没有特别明显的感觉,但莺莺觉得自己颈子都僵住了,没敢回头,余光里看见了向晚钟小动作时的掠影。
“伯父、叔父、姑姑、婶婶。”这三个称呼任意涵盖了所有来人,可还是没有包括最前头来势汹汹的那个,莺莺低下头,“……爹爹。”
“你跑来前厅做什么?”许秉元光瞪着她了,甚至一眼没注意到她身后的人是谁,张嘴便是质问,“我听说了,常家那个小子昨日回来的,你又和他联系了?!”
向晚钟拨弄珠花的手指微顿,温和笑意收敛了些许。
“我没有。”
“别让人逮到!”许秉元甩手哼声,许守贞挤出来拉她,又开始苦口婆心:“小莺啊,小姑都和你说了好多遍了,你们都这个年纪了,他是男子再怎么都是好名声,你可得懂事!别让你爹爹丢脸。”
又是这些话,她实在不明白只是和朋友见面说话为什么算是不懂事、会丢脸。
以往听多了麻木,今日向小姐在这,她只觉得“嗡”一声,兜着雨水的乌云被砸开一条缝来。
“许叔叔,”向晚钟挂上微笑上前,顺便挤开了用铁爪勾住她晨莺小妹的许守贞,胳膊一勾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您误会了。是我早听闻了莺莺,闲了来邀她见面,她知道了我这几年在东国学的是医药,和我说许家药铺药材来源不如以前多的事情,她平时不管这些,会说起了还不是关心许叔叔吗?”
完全在许晨莺认知以外的说辞。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家药铺的情况,唯一一次听说还是有病患买到了失效的药材来家里堵门要说法。
向小姐回来只有一天,已经知道了别的什么吗?
还有她应变的话术,哪怕睁眼看着她说出口都让莺莺怀疑。
和她的文字完全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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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语言表达。
-
许秉元花了点时间确认向晚钟的身份,心里想的是“许晨莺怎么会懂这些”,面上却板下来,施舍似的给了她一个眼神:“许家药山的药材被人觊觎,频频失窃,哪怕是加种也是要年份的,你一个……你能有什么办法?”
莺莺猜爹爹咽回去的那几个字是“你一个女人家”。
她是从小听到大,可在外人面前说出来真的十分丢人。
偏偏爹爹大约觉得这样说一半让人家意会已经是给人面子了。
向晚钟没对这暗里的细节问题有任何反应,莞尔,侃侃道:“药材只是比往年少了,并非质量有任何问题,只要将药草制成药材的过程中,尽可能的让药效保留的更好,使同等质量的药草药性更强,一两药材便有一两半的效果,那一副药便可少耗药材,那不增加药材的情况下,便可抓取次数更多,药铺就能多供些患者。”
“说得轻巧!”许秉元当下便愤然,“我许家制药手艺已逾百年,自是同业者中佼佼,你说提升药材品质便提升?梦话!”
叔伯姑婶纷纷应和。
这毕竟是许家吃饭的手艺,能做到如今程度必定自信,而向家,前朝官宦人家,还是和许家对立的激进派,别说能不能懂这个,光是立场,就一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许叔叔,难处已经存在,为什么不试试解决呢?”这是个问句,当初启国末时,就紧缺大夫和药材,爹娘在她面前说了,她去了东国以后就选择学医学药。
新国立国虽有了几年,可别说四方日渐安定,就连京城的安稳也开始岌岌可危。
她和常见春聊过太多,但成不了救世主,多救一个也是好的。
可掌握着新国医药的多是守旧的世家。
哪怕新国政策支持,新起炉灶依旧很难,许家本家就在京城,还离得如此近,必是他们要劝说的第一批目标。
“哦,”许秉元面露了然,与左右交换眼神后讥讽道,“你不是来找莺莺的,你是那群忘了旧主攀附新贵的狗奴才派来找我的吧?!”
他讥诮笑着,摘了自己头顶的毛皮帽子,摸了把剃的蹭光瓦亮的光头:“我许老五脑袋没毛,不听你们头发短的,也不站他们头发长的。”
一阵过堂风涌过来,许秉元打了个哆嗦,连忙把帽子盖回脑袋上。
“还挺冷的……”许秉元搓搓手,戳了戳小妹,招呼着人回头。
叔伯姑婶说是跟上要走,实则一个接一个的背过身发表着自己的言论,扬着脖子咬字清晰,分明是故意说给向晚钟听的。
许守贞接收到自家大哥的意思,指挥守门的赶人,下三白的眼轻蔑的扫过羊绒风衣,鸡爪子拍拍自己的织花袄子,箍住侄女儿的肩膀将人抢到自己身边:“小莺啊,跟小姑回去。”
莺莺踉跄了一下,咬着牙硬是没敢说出一句话。
乌色的瞳孔黑而深,深到反不出光来,看向向晚钟的眼神只有歉疚:“向小姐……”
向晚钟摇摇头说没事,让她先回去。
可第一次见面实在有些糟糕,莺莺泄气地松了劲儿,才发现手里居然还攥着那块帕子,差点脱手,被她忙不迭抓紧。
上面有一个“晚”字,她忍不住在小姑几乎推着前进的半路回头望一眼。
可人早不在原地。
22. 《晨春晚》(16)
许守贞连推带拽把她抓回院子里,一路上尽是些常谈的话,莺莺边听边走神,指腹反反复复搓着手帕边缘的锁线。
“小莺,你……”“小贞姐,五哥找你,大家都去主厅了。”
小叔匆匆赶来招呼她,打断了她将要倾吐的长篇大论,许守贞表情有些怨,但没敢对着堂弟,怕被觉得是怨自己大哥,只有些恨的盯着莺莺几秒,出去时顺便从外面销上了院门。
奶娘原本在自己屋门口纳鞋底,一手握着一把老虎钳子,看见她来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张着双臂迎上来,将站在院门前发呆的莺莺捧住:“莺莺,怎么了呀?不是说去院子里坐会嘛……阿弟找你去了是不?”
莺莺没吱声,抬手给奶娘看那块手帕。
“你不是没带过帕子……这是?”她接到手里,翻开一看是些泥水印子,又忙弯身去检查她衣裙,“哎呀,摔跤了是吗?走走走,奶娘给你换衣裳去。”
她没注意到边角上的字,莺莺又抢回来揪住帕角给她看:“奶娘,这是向小姐的,我见到她了。”
“向……?他们回来了?”奶娘动作一顿,明显有些发愣,“所以刚刚常少爷他们走正门被发现了是吗?小姐小姐没事的……”
怕她委屈不说,奶娘捧起莺莺的脸,拇指指腹抹过她眼下皮肤,确认不烫才放下心:“奶娘带你去换衣服,现在没人,你跟奶娘说说,向小姐是什么样的。”
脑子有点浑,但尽管日光惨白,亮还是挺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把雕花的镂空全当做出口穿行,碎开的图案落在地上时能看见边缘似乎更亮一点。
奶娘在衣橱里给她选衣服,莺莺就坐在高凳上晃腿,有一搭没一搭往外蹦词儿。
她知道奶娘根本不可能真的好奇向晚钟,于是自己在脑内与先前的想象比对,念一些“这里像”和“那里不像”的词。
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里像哪里不像。
比如她真没想到仅仅是给自己写过很多文字,向晚钟就真的与她熟络,等自己和她说话时会提醒地捏她手心。
奶娘边听着她嘟囔,边替她系裙带打绳结。
“早上出去也不愿意多穿,你阿弟还嫌衣裳上的皮毛夜里冻硬了不够贴合,恨不得裹上被子呢!”
她去架子上搬来月衣,莺莺只要了护肩的一层,奶娘无法,硬是给她绕上围脖堵住领口确保不进风。
最后拨开鬓发摸摸她耳朵,冻得发红,于是又拿了护耳给她包上。
“莺莺,不常生病的人不是不会生病,就是生冻疮了也要难受死的。”
“奶娘,我还能见到向小姐吗?”
得,多半又没听人说话。
奶娘捋捋整齐她的头发:“能,肯定能。”
屋里夜里烧了炭火,到现在还燃着,有温度,但她还是想在外面坐一会,能看见奶娘做活的位置就行,推开门刚想迈出去,目光自己就落在了刚刚奶娘坐着的凳子上。
向晚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那里,脚边放着常见春来送了一趟又被连带向晚钟一齐赶出去的礼物。
“奶娘,你说好话要是一直这么灵就好了。”莺莺小声和她说。
奶娘看去,向晚钟正把自己为莺莺纳的新鞋底放在手心,与手掌宽度差不多长的硬面已经剪裁好,正在纳线。
拖长的蜡线坠着一根黑硬的铁针,而已经修光滑的边缘仿佛会割伤人手,看一眼就会觉得疼。
向晚钟垂着眼看,手上压着的似铁般沉重,她迫使自己放回针线篓子里,后脑靠在木头门框上。
抬头时隐约见换了青花墨色衣裙的身影没入木门的阴影中,她看去,与莺莺对上。
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看了多久。
“……”
奶娘绕过两人,收拾针线篓子拿进屋去:“是向小姐吗?刚刚前院的事不要介意,莺莺自己是很想见您的。”
她把端在腰侧的东西往身后避了避:“院门现在被销上了,我回屋里去,麻烦你陪莺莺说说话。她今个儿好不容易出趟院子,又被逮回来了,应该不会高兴。”
“放心。”向晚钟发现了奶娘有些刻意的动作,点点头往别处看,面上带着谦卑温和的笑,“我也很想见她的。”
听了这话,奶娘登时少了许多担心。
她不识字,莺莺有时在她面前读信她会听见一些字句,但听人读出来和原本的文字不一样。
莺莺现在的声音总是一点点沉下去、轻下去,和幼时的扬起的尾音以及露着满嘴尖牙大笑时给人的感觉差很多,所以她总是先内容一步感受到她的小姐的情绪。
她难以得到和莺莺一样的对向晚钟的感受。
不过现在看来,还不错。
她关上门在屋里继续做了一会儿活,觉得伤眼,又出不了院子,于是上床睡回笼觉去了。
莺莺还立在门后,看向晚钟朝自己走过来,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等到她只离自己两三步远的时候才想起来,慌忙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把那块帕子塞进袖袋里。
“怎么你家奶娘也叫我向小姐?”向晚钟瘪瘪嘴,歪了一下头,摆出一副有些失落的表情,“看来你平时真的是这么称呼我的。我叫你莺莺,你却叫我向小姐,好生疏。”
“我以为……”莺莺低下头,“我以为这是很好的称呼。”
“可是在东国,大部分人第一次见面说话和很多服务人员,没有亲近的称呼才会叫‘小姐’。”向晚钟故意一直盯着她,她不看自己,就凑近了故意在语气中掺上调侃意味,却又尾调降下去,仿佛失落般的,“好多人都这么叫我,你也这么叫,那不和他们一样了?”
不一样吗?
对了,向晚钟给她写那么多信,隔不了几天就会有,哪怕送家书都是没有这样勤快的,她要现在问出这句话,那也太不领情了。
“那叫什么?”她想抬头看她,冷不丁撞上她的视线,惊得后退一步,被向晚钟眼疾手快捞回来:“别又摔了。”
她想想:“你比常见春小六岁是吧,我也比他小一些,但至少比你大,你叫我阿姐?
“等等等……你自己阿姐也不少,你叫我晚钟或者晚晚,‘晚’这个字好像和你的‘晨’字相对,那我以后叫你晨晨也行,显得我们更亲。”
乌云的裂缝被风吹得漾开,天光有一些呼之欲出,暴雨暂歇,冬日里难得的有雀儿落在枝丫上,呖呖的脆音清越。
-
时间轴几乎走到了末尾部分,许晨莺见到向晚钟应该是一件让走势上扬的情节,连那多年以来时不时直击大脑深处的幻声都渐渐稍歇下来。
这一段记忆里融合着惊奇、错愕、嫉妒、自责,以及母亲柔声安抚过后心态的转变。
转变之后的许晨莺尽管依旧离从前的自己越来越远,但她心中多了一丝丝的期冀。
那份期冀是幼时便相识,教她读书写字甚至花费几年的时间引导她走出现实带给她的阴影的常见春都不曾让她产生的东西。
很奇怪,常见春陪伴她那么多年,是她亲自承认最重视的、且唯一的朋友。
他的存在对她来说相当于“救赎者”,可温延竟然才刚刚发现,许晨莺从没有在他身上得到过真正的希望。
为什么呢?
这样大的影响也不行吗?这放到任何一部小说里,不是男主角也得是个白月光一样的存在了。
但许晨莺虽然因为他嫉妒过向晚钟,但从头至尾,哪怕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完完全全都把他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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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
朋友。
面对他时,许晨莺的表现没有一丝别扭,对他的触碰甚至不如向晚钟初见时捏她手心那一下更回味。
“结局美好的故事总是欲扬先抑,相对的结局,过程便总是先扬后抑,这样似乎能让那跌落更深刻。”程蓁叹了口气,“许晨莺的人生从头到尾总在经历先扬后抑,特别是每次的‘扬’其实看来最多只能算是‘平’,‘抑’却突然一泻千里。”
温延从没有听哪篇故事感同身受到如此地步,他点点头,有点找不到自己的情绪了。
“你、”程蓁微顿,伸手捞来原先那本文集,翻到曾无数次打开的那一页,“看过这篇吧?”
《旧时笔记》里那篇写到了许晨莺的文章。
“嗯。”他扫一眼,“看过。”
“我小时候拿给许晨莺看来着,她虽然一开始有些抗拒,但后来还是看了好多好多遍,有一次还嘟囔了一句‘晚姐姐怎么不写我’。
“她那时候都已经百岁了,平时说话要戴假牙才能清楚,可我听她说晚姐姐这个称呼,就觉得她只是身体老了,心里还是百年前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听程蓁又说起已经成为太奶奶的许晨莺:老太太会在午后带着小辈念诗、讲自己以前的事情,也会在无聊时拄着拐去村头,和那些虽然差她很多岁但勉强能融进去的中老年群体一起搓麻将。
却又在所有人都觉得她好处的时候,她会发脾气赶走把她的记忆当做文学创作素材的年轻学生。
和已知的结局一联系,温延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常见春在许晨莺眼里和向晚钟区别那么大。
不是因为向晚钟更温柔易亲近,也不是因为后来的大部分信件都来自向晚钟,更不是因为向晚钟叫她莺莺、哪怕没见过、光靠听说都愿意和她做朋友。
兜来转去许晨莺早就自己说了原因。
向晚钟是她最理想的模样,是她缺失的所有。她也是女子,她的存在让她知道幻想不只是幻想,这世界上有人做到的,而且与她同龄。
这理想不用期待未来某天能实现,因为那个时代就已经可以。
常见春的路似乎更理所当然些,她的哥哥们如果偏要走,哪怕没有他做得好也能走出去。
但向晚钟的路,看似与常见春一模一样,只是因为性别不同,家里轻轻拽一根马绳,就必须退避三舍。
那个时代就是这样,一个倒叙的故事,即便听着听着走进去了,别人拍拍你,指一指开头就既定的结局,也便就这样了。
所以其实无论向晚钟这个人有没有走到她身边,只要她知道她的存在,她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怎么办呢?救赎者只能将她拉出阴影,无论走出多远,阴影还在身后。
发光体不一样,它能让阴影消失。
许晨莺最清楚这二者的区别。
-
“向晚钟像当初的常见春一样,每天来许晨莺的小院,陪了她很久很久。
“和当初不一样的是,她不止教她学习新的东西,还和她一起玩,给她梳头发、戴发卡、化一样的妆、换对方的衣服穿……
“这样的相处方式可比当年和常见春的几年要更容易交心和亲近,许晨莺第一次在长大以后发出笑的声音便是在那段时间里。
“她甚至一度觉得世界艳阳高照,然后在向晚钟同样告诉她自己被安排离开京城的时候,仅仅用当晚睡着前的一个小时时间做了要跟她离开许家的决定。”
程蓁说:“这是一个会让她后悔一辈子,但当我问她重来一次还跑不跑,她那么一个遇到问题一定会过脑思考的人,居然不止一次,毫不犹豫、不加思考说‘跑’的决定。”
23. 《晨春晚》(17)
“回来了?”汝意独自一人坐在桌前。
白描笔掭饱浓墨却不滴落,她近些年难得有空闲自己画绣样,手竟然也不生,拉线落笔平稳、粗细均匀,同她的字一样不缺看头。
“阿娘。”莺莺双手垂着,唇角笑意未收,眼中就凭空多了些许心虚之感。
若说前三年向晚钟对她的了解多少都是带有常见春个人色彩的,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几乎就是认识她亲身经历的所有了。
那天许秉元以及所有许家人对向晚钟那番话皆是不屑一顾,认为她满口胡言乱语,这半年来归国留学生们却在全国各地生出流言。
虽说当初送出去的少说千余人,这批回航的船上只有百人不到,到了家以后还出现在邻里眼前的更是双手可数,但在这处处盯着的时候,只要现了本事的都已经沸沸扬扬。
常家与向家本来是接连两朝的官宦世家,从不沾商事,却连日传出联合收入大量鲜草怪药的消息。
京城与周边的护城里草药供应原本是许家占大头,另外一小部分也几乎都与他有联系,一条线几乎被同一帮人垄断。
自从许家闭门藏药,甚至好不容易漏出来的货物还被发现有问题被集体声讨以后,这些年只有一些能联系上门路的人家从外城运入或者多花钱购入少量货物支撑。
没门路的人幸运些的扛过去了,不幸的从此销声匿迹。
常、向两家的动作引起了讨论,也不免让许家心中不安。
是以没过多久,许秉元领着利亨以及几位掌柜敲了两家的门。
“常大人。”许秉元走在首位,莺莺早见过阿娘长白发、揉眼角,却还是觉得爹爹看起来实在像与她差了一辈儿。
来人语气不善,常老爷自是没有让老爹出来应对,悄悄遣人去通知向家,自己放下茶盏迎接出去。
“许老爷。”“哎!我可不敢当!”
许秉元昂首阔步,鼻孔看人却还是说着“不敢”:“我许家小小商贾人家,哪敢让常大人叫我老爷?”
常老爷“嘿嘿”赔笑:“启朝的大人,如今新朝不算数了,你我如今平……”
“哎先慢着说!”
这可让许秉利先笑出了声:“怎么?没讨上那什么总……总司令赏赐官名儿,还眼巴巴为他们做事?”
“我那是为京、为人!”
“可笑!”
“没官没俸没赏花这么多钱收药不是为了大赚一笔?谁都知道现在京城以及周边的药材价格越炒越高,连新政府的总司令都是靠钱爬上去的,你们一边叫着为民一边朝他们摇尾巴,谁知道暗地里赚了多少?是不是这次意外让人知道了呢!”
“你不要——”“等等等等!”
常老爷面上温和渐僵,刚要起势,向夫人远远招着手大步跑来:“常哥,莫要着急,我和许家人说说。”
来人是女子,许秉元瞥一眼都不,听见声音便翻白眼,等着她用她那女人家的寡断与他好言商量,却不想向夫人温声安抚了常老爷,转头站直了身子端起嗓子:
“许老爷,我们本也准备找你,做药材这块,在京城如何绕不过你,料到你迟早会来,我就说懒得主动开口,多主动反而让自己成了被动——
“我就说这主意不错,你果然来了,还把人给我们聚齐了。”
前两句还挺令人受用,从“料到”那两字起突然就变了调调,许秉元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你——!”
女人摆摆手,随行的仆子上去就将那根手指一折:“我们夫人钟淅,如今向老爷把我们都交到她手里了,她便不比你们被动,随便指人前看看是谁才好。”
“哎哎哎,不要吓唬许老爷。”钟淅招招手让仆子回来,“他的手还有用。”
“原料,我们收回来了,没让你们出钱,只是制药,帮或不帮……”
“做梦!”
钟淅默了两秒:
“绑起来,全部。”
……
三家的合作持续了三个月,许家出技术,常、向两家出力,源源不断的把制好的药材补出去。
这其中几乎没有收入,更没有一分钱分到许秉元手里,落空几次他便罢工了,并放话说他现在身在自己家,就算把整个宅子围了都无事。
可在东国学了三年医药的常见春和向晚钟早在这几个月时间里记下大部分细节并融入自己所学。
常、向两家已经没有官名,不能随便封人家门,许秉元放话,他们也只是对他的威胁置之不理。
向晚钟常常会和莺莺说起他们在做的事情,甚至偷偷带她出去看,即便每次她都不敢去到人前,却也看到了许多。
她见过逃入京城的许家亲戚,对那些为了求药倾家荡产的人有过想象,真正见到,才知道自己的想象还是过于贫瘠。
因为即便是京城,也不是处处繁华。
“莺莺,我问你一个问题。”向晚钟走向许晨莺,靠近她之前摘掉了口罩和手套扔在一边。
“怎么了?”她一直躲在临时义馆的门柱后远远观望,向晚钟走过来时引过来几道视线,于是她收回探出的脑袋,后背紧贴腐朽木面。
“我们是学了你家的一些经验才能做到如此,虽然数量依旧不够,但比从前真的好太多了,即便我和常见春离开,我爹娘和常家都不会再完全没有办法……”
“你们又要走了?”莺莺有些急了,但半天除了急没有一句话能说。
当年千计留学生刚送出去启朝就倒了,哪怕新国尚未稳定,依旧立马派出新人,花费并未来得及雄厚的资源启动一条货轮沿着海岸线去周边几个国家一处处送人下船去接管支持。
所以他们和国内其他读书人不一样,供养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父母,而他们被供养就是为了反哺。
这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接收各种安排,以后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待在自己家里。
向晚钟见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去抓她掩盖在宽袖下的手,轻握安抚:“所以我想问你的是,莺莺,你能跟我们一起走吗?”
莺莺听清了向晚钟在说什么,也正是因为听清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
微微错愕:
“……我?”
-
她不是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但长大以后的她太过于适应现在的环境,即便这个“适应”并不代表喜欢,但哪怕会害怕、会逃避、会痛苦,一切却都是可以意料到的。
是无论如何最终都会选择改变自己去接受的。
“离开”。
这个词,对小时候的她是要蹦起来答应,然后在出发前跑回头再抱一次阿娘和奶娘。
因为意识里,“离开”,代表着踏入奇幻的冒险,不是分别,是新的探索。
但现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已经经历了十三年的削平、打磨,她只会在心里痛苦以及在外表适应,根本完全的失去了对“探索”和“冒险”这两个词的意识。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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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离经叛道。
改变现状这个行为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考虑一下,会很快。
可她没想过会这么快。
……
她来月事比较晚,去年才有,许守贞那晚搬去姐妹房里没跟她一起睡,时不时回来拿几样东西,后来就彻底没回来了。
莺莺又回到了一个人睡觉的状态,身侧的另一个被筒和鼾声一夜消失,她没有任何一秒钟觉得不适应,只觉得无比放松。
只是会在阴雨夜时将一支手电打开立在枕头边,让整个床顶被照亮。
这还蛮有意思,虽然光线太暗,但她要是注意到了哪一处雕花,就会立马翻身起来贴过去看。
今夜无风无雨,她却打开了手电。
然后刚躺端正没一会,她脑内就已经有了无数画面。
全是记忆,没有一处畅想。
如书页翻飞,视线忽然捕捉到了某一处,然后一点点回翻,最终定格。
三岁的小莺莺格外较真:“弟弟那么小,肯定不会记得人的,他还睡呢!”
那些大人们根本不可能在意一个小孩的想法,但她遇到了一个同样较真的人。
那人虽然也是小孩,但比那时的她高上许多,她把他当做大人,并且非常高兴遇见和她一样想法的大人,要抱一下来作为认识的标志。
她当然记得那人是谁,她永远记得,但此时她脑中的画面,是自己。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完全是自己了,思想被引导过的许晨莺不是真正的莺莺,但做决定的得是真正的自己。
“跟着晚姐姐走就是逃离许家,是逃跑。
“我想跑吗?
“我没有想法,但许晨莺会决定跑的,她从来不想过我过得日子,那……
“跑?
“跑!”
她当即翻身下床,又一次没穿鞋,踩着袜子就出了门,先是在奶娘门前停留,思考几秒后直接转身去了阿娘房里。
廊道曲折,上下回旋。
这样的道路换作以往任何一次或者任何其它一人,都是会因为途中多余的思考犹豫纠结的。
但许晨莺没有,她甚至忘记了脚疼,一路跑着,没敲门,没停顿,直接一头冲进去了。
阿娘居然没睡,点着灯在刷绢。
“阿娘!”她现在难以言喻的激动,声音差点没收住。
汝意抬眸望过来,些许诧异:“莺莺?你还没睡?”
“我……我!”她扶着胸口边喘气边走到阿娘身边,“我想跟阿娘说一件事!”
“什么呢?”汝意继续手上动作,一如既往的平淡柔和。
两人此时的心境差距太大。
莺莺一路都没有犹豫的,此时却犹豫了。
“……我明日和晚姐姐说过再和阿娘说吧。”她突然觉得自己会在汝意面前摇摆不定,“阿娘早些睡。”
她抚摸自己还未完全平息的心跳。
第二日与向晚钟说明决定,兴奋地讨论了所有路线和时间——她得避开许家人走,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重大的决定在有了完整执行措施以后,突然落到了实地,不再令人兴奋和冲动。
回到小院中时,汝意竟然在她院里,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手下压着的是昨夜刷好的那块绢,今日成了,她正落笔设计绣样。
听见动静,她只是瞥了一眼:“回来了?”
24. 《晨春晚》(18)
“我就试试,就这一次。”莺莺走到桌边,手指不安的扣着木面,“行吗?”
汝意手腕一僵,笔尖压得狠了,她连忙抬起来,却仍盯着绢面不看女儿,几息才答:“为什么要告诉阿娘呢?”
“我不能……”汝意的话音里混着太多的叹息,莺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不能不和阿娘说,我是该一声不吭的,可您……
“不一样。”
“……阿容呢?”汝意紧紧握住了笔身,“和她说了吗?”
莺莺摇摇头,摇完才反应过来阿娘没在看自己,哑着嗓音说:“没有。”
汝意叹了好长一口气。
没再说话。
不该这样的,阿娘不该什么都不说……!
她一下子心里慌起来,绕过桌子扑到阿娘身边,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去搂她的腰:“阿娘、阿娘……!您……”
理想中阿娘是唯一一个她认为一定会支持自己的人呐!为什么现在是如此态度呢?
这件事她的确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就决定了,但不知为何既坚定又太过于不安,急切想要得到一句肯定,而这句话非阿娘不可的。
汝意却不肯说。
“我不会拦你。”她用指甲刮了一下出错的墨痕边缘。
没刮掉,但绢上多了一道不明显的指甲痕迹,那块墨点看起来好像没那么显眼了。
身下是地毯,趴在阿娘脚边时视角很低。
有些眼熟的视角。
她闭了眼,起身把脸颊贴在阿娘身上:“对不起,阿娘,我有一定要试一试的理由。”
声音很轻,汝意没有听清,也没问。
“……”
许晨莺自从五岁以后就没有爬过那棵树了,可那棵树上仍有一块光滑的地方,比任何地方都适合落脚。
可她竟然怎么也爬不上去。
翻去常家之前,莺莺将全府所有路都走了一遍,每个房间附近都停留,她甚至找到了当年顾宛的小院。
真的偏僻的惊人,在犄角旮旯的竹林里。
她和那位小侄不在了以后,最后一位阿嬷也被汝意换了院子去了。
房子没人住就很容易坏,白墙上长了爬藤,腻子都裂开,但掉不下来。
屋门居然是一块块单独拼上去的门板,此时被从槽里取下来,随意的靠在边上。
所以屋门都是开的。
虽有蛛网,但并不妨碍进出。
莺莺立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
因为在这里生活的那些年被顾宛称作是被人养着的好日子,现在这里荒废了,她再去环顾她所说的好地方必定不会得到与她相同的认识。
已经迟了,那还不如不看。
她转身离去。
奶娘今早去阿弟院里了,现在莺莺也去,许则靍换季又病了,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就又发热,阿娘没再画绣样,也没像往常一般贴身照顾。
奶娘在,莺莺问她,她就说夫人有点事晚点回来。
许则靍脸颊烧得红红的,天刚热起来反而叫着冷,到底裹得没有冬日严实,红着脸蛋子傻气兮兮拉莺莺的手去贴自己的脸:“阿姐,你手好凉。”
“是你发烧,身上热一点。”手背吸收着滚烫,她问,“难受吗?”
“唔……”许则靍笑,按着她的手,“身上冷,但脸上贴着凉凉的就舒服。”
莺莺想抽手没抽出来,用另一只手轻轻弹了一下他脑门,“别烧傻了。”
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看着阿弟的时候莺莺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亲人动摇,回到自己院里的时候却还是径直过去搬了板凳叠着去了常家。
“许晨莺。”常见春穿了身深灰的长衫,眼镜挂在领口,提前在墙下给她搬了桌子来垫高。
见她好不容易骑上了墙头,常见春的母亲和老嬷在两边堵着接她。
她跳下去时身子一颤,两条胳膊被架起,好险没摔。
落地以后,她在原地站了好久。
长裙挡住腿和脚,只露了鞋底,外人看不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它们抖得多厉害,这一落地的重力冲击有多痛。
“晨莺啊,晚晚给你留了衣服,她先去了,让你穿她的衣服跟见春一起走呢。”常夫人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讲述着安排,“车夫一会儿到大门了,你和晚晚个子差不多,只要跟着见春就行。”
说着就挽着她准备去房间里,莺莺尽力撑着正常迈步,脚步还是有些许踟躇。
“等等。”常见春眼眸微动,常夫人回过头,眼神询问。
“许晨莺,你是不是下来的时候震到膝盖了?”
-
常夫人目光一紧:“晨莺,大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忍一时伤不会好。”然后转头给老嬷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即搬来桌边矮凳。
“你坐下先。”
在院子里停下,老嬷于是先给她梳头。
盘起的长发被尽数散下,莺莺听从老嬷的指挥低下头任她梳理。
“许小姐的头发好啊,乌黑发亮的,一梳到底也不会缠梳齿。”老嬷将她长发全拢到手心,“这么一大把嘞,我以前两个辫子都没有你粗的。”
簪钗都被拆下来放进旁边的漆盘里,她垂眼去瞥的时候,发顶毫无征兆被轻拍了一下:“许晨莺?”
常见春不知何时从哪拿来一瓶药剂和一双胶底鞋,翻毛皮面,内里有绒毛,看不出里面什么形状,但好像和向晚钟平日里的鞋子颜色差不多。
“常见春,你又拍我头。”莺莺一动,一缕发溜到鬓边。
他伸手让她拍了一巴掌,在她脚边蹲下好像要捉她的脚腕:“你穿这个鞋应该比较轻松一点,不过可能有些热,我……”
动作比脑子快,她迅速将脚缩到凳子腿中间的脚梁后面,躲避触碰。
反应过来时大脑轻“嗡”一声,弯身护住自己的腿和脚,顺手推开常见春:“你放着!”
长发随着她弯身推人的动作滑下来,挡住半边脸来。
“……我给你放在这。”
常见春抬头正好与她视线对上,叹了口气用力揉了她脑袋一把,“就是给你拿来,别担心。”然后把药瓶盖子打开,摁了两下喷嘴做示范,“你一会换衣服的时候这样,喷一下痛的地方,镇痛的。”
莺莺伸手去接,药瓶快要落入手心时,她调转方向狠戳了一把常见春的鼻头,眯着眼睛对他龇了一下牙:“谁让你又动我头发!”
“好啦好啦。”常夫人过来把儿子拉开,笑着嗔怪,“从小闹到大。”
藏在袖下的手指紧了紧,莺莺松了口气,也就是因为常见春,她才没有那么窘迫,也还是因为常见春,她有失措也得混过去。
换了向晚钟的衣裳与常见春前后脚上了马车,脸罩在帽檐阴影里,几乎没人注意。
常见春带的行李很少,莺莺靠在窗户边上:“常见春。”
她出声。
“我上一次出府,还坐马车,都已经是启越十几年时候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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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怎么吗?”
“那次做什么去了?”常见春看她一眼,这身打扮在她身上很合适,只是他第一次看,就觉得本该这样。
莺莺晃着脚,那双鞋能看出来故意挑了很小的,但对她来说还是不太跟脚,她走路时要压着点脚跟。
“爹爹去护城巡店,很久不回来,阿弟又生病,阿娘带着我跟他,还有奶娘一起去庙里住了几天,捐了一笔香油钱。”她双臂叠着扒在窗边,视线随意掠着倒退的风景,声音被风从窗边带入车内,“我那时候不知道,现在觉得不对。”
“为什么?”
“人人出了难处都去庙里送点钱,可其实外边的人难处有一部分是我爹爹给的,我爹爹的难处又是因为给了别人难处遭了报应。所以为什么这两拨人不互相送钱,却顶着难处试图把钱送出去让不相干的人评理。”
她吹了下飘到唇边的碎发:“特别是这不相干的人边收两边的钱边含糊其辞,根本不真的做出点有用的。”
好久没听许晨莺吐露心声,常见春听着便笑:“不识神佛者,先见了假代表,便成了唯物主义吗?”
“嗯?”莺莺直起身,回过头,“什么是唯物主义?”
马夫拉住一侧缰绳转向,马车车身“哗啦哗啦”一通响,常见春背靠车板稳住身形:“你以后会知道,只解释这一个不好说,不过大抵是你。”
他没有说“你是”,而是说“是你”。
莺莺略微思考,有点想追问,但刚措好词就觉得自己现在不是那么想立马就听。
这个词在她看来比较怪,首先她学过句读,觉得这个词不一定是一个和“烦恼”和“愉悦”差不多的可以很好理解的整词,前后大约要拆开。
以她现在的求知欲,还是不一口气听了吧。
再者说,她更想听向晚钟来解释。
她说话听着“愉悦”一些。
“那你先歇着,我没去过码头,要看着,认认路。”
莺莺趴回去,府外的景色真的真的太久没见了,只是行人来往她都能盯着看。
然后远远就看见前路越来越空旷。
“常见春。”莺莺远远指着地平线,边缘有些亮亮的,她眼睛也睁得老大,“那是海吗?”
海?
“傻。”常见春把刚刚在树下她戳自己鼻头的那招还回去,指腹抵着她脑门点了两下,“京城地处我国腹地,周边什么时候有海了?那是运河。”
“哦。”莺莺略有些失望,“我忘记了。”
“失望什么?”他问,“以后一定能见,跟着出来了,后面不论你想不想,要去的地方都太多了,见海不是迟早的事情。”
“嗯,行。”
…
马车在人潮前停下,车夫一拉缰绳,便有学生打扮的男女递来目光,有人看见常见春,精神一振,还会过来打招呼:“常哥,你和向……欸?
“她是谁?这衣服风格好眼熟,我还以为是……”
那人欲言又止,眼神不住地游移在两人之间,笑得不怀好意:“怎么?常见春你——”
“晨晨。”向晚钟从一侧揽过莺莺肩膀,抬眼直视那人眼睛,微微侧头,“嗯?你要说什么?”
那人一噎:“向姐,你……你在啊?”
“介绍一下,向晨彩,我家的妹妹。”
莺莺懵了半晌,侧头看向身边明明和她差不多身形却让她觉得比起自己更加高大的向晚钟。
向、晨……
彩?
25. 《晨春晚》(19)
“原来是向姐的妹妹,我说怎么这么像哈哈哈!”男学生“哈哈”笑起来,看着开怀,实际上似乎有一点点尴尬。
向晚钟出现,又来了几个人搭话,其中有女学生平时应该和向晚钟是相熟一点的,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的名字:“晨彩小妹,你和晚钟的名字是对应的哎,清晨的彩霞和傍晚的钟声~你们妈妈好会起名字!”
彩霞?
莺莺原本还不懂这个“彩”字从何而来,现在听着有了些似懂非懂,垂眸似有所想。
见和她说话没有任何回应,女学生笑容有些凝滞,和身边人对视两眼,面面相觑,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默然。
“我妹妹比较内向,但你说彩霞她大概在想象。”向晚钟偏头看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不过这个彩不是彩霞的彩,霞光短暂,而彩是颜色,是绚丽。”
听见这样的解释,女学生恍然大悟,疑虑一扫而空:
“哦哦,原来如此。”
不过莺莺听到的却是后半句。
原来不是彩霞呀。
“晨晨,带你去看看船呢?”向晚钟问她,顺手就将她带离了对她而言不自在的陌生人。
常见春收紧手指提了一把行李,没有跟上去,抬脚又落回原地,绷着脸睇了一眼最开始那个男学生:“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条狗,你一说话我才知道——”
他神情若有深意,那人立马追问:
“怎么了常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原来不止猿能进化,狗也能成精。”
“你!”
“见到男女走在一起就想到龌龊事,我道是狗的发情期没过去,原来成精以后一辈子都是春天。”
常见春转身走了,有两个后来的男学生听见他说这话,一时间笑得人仰马翻,徒留最开始的那人气的跳脚。
离开船还有好些时候,向晚钟没带她上船,反倒去瞧其它搁浅的船底。
“这个,看。”她上手敲了敲船底寄生的藤壶,“这个只有海里会长,有这个说明这艘船曾经长期行驶在海上,后来或是被搬运、或是通过入海口进入内河,再来到运河。”
莺莺没见过这个,但见过池水里生长的附着物:“是藻吗?看着有壳,是死掉了?”
“不是藻,但的确死掉了。”
这艘船在海运船里不算很大,但在河运里不算小了:“这个叫做藤壶,和藻不一样,它本身就有壳,寄生在船只、礁石,甚至海洋生物身体表面,有很大坏处……”她解释了很多,最后看向莺莺,“不过,它不能生活在淡水里。”
“嗯……?”
“大海里危险比江河里更多,同样的,资源数量和生物种类也无数倍的绚丽。能够在那样的环境里肆意繁殖长生的东西,到了淡水里,即便无人处理,还是会自然而然的死掉,温和的环境居然不能让它生长。”
她看向莺莺,道:“我是说,出现问题的时候,不一定是某一个人的原因,可以看看是不是环境不合适。”
“……”
码头今日有好些船只,大大小小,多是货船,游船几乎没有,还有便是向晚钟他们这些京城以及周边护城应召而来的学生和老师。
她们晃悠悠了一圈才上船,船上插了小黄旗,甲板栏杆上几乎走两步就有一支,在风中“冽冽”的震动。
上面有图案,一眼望过去大约是一样的,莺莺没忍住伸手想扶住看一眼,被向晚钟眼疾手快的拉退一步。
“怎么了?”她茫然回头,竟然见一向淡然的向晚钟居然悄悄朝桅杆底部的方向瞥了一眼。
莺莺不解的看去,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穿黑色短衣长裤、腰系皮带、手持黑色长形的、约是武器的东西的男人。
那人其实没什么气质,只是向四周扫过的目光带有居高临下的控制感。
“以后遇见这种军旗,都要小心周围有持枪的士兵或者警察看守,不能随意上手触碰。”
她说这话时特意压低了声音,但随后又安抚似的说:“不过没做什么过分的,他们可能只是会瞪人,最多嚷嚷两句站远一点。”
察觉到眼前的少女睁大了眼睛惶恐不安起来,向晚钟一只手拢在唇边笑嘻嘻和她咬耳朵:“有些假警察不是军人,是临时凑上来的关系户,就会特别喜欢仗势时瞪人,表情可好玩了。”
“唔哇……”莺莺瞬间对新国的管理人群有所认识,“和以前话本里写的反面角色的官兵很像呀,新国的皇帝陛下同启朝有什么不同吗?”
胡言无忌了属于是。
向晚钟一把揽过她,胳膊绕过莺莺颈子,顺带反手捂住她的嘴,咬着牙笑得有些勉强:“小妹妹,历代新朝初立都是不好与前朝作比的呢。不过……”
她话锋一转:“新国虽已第四年,但其实暂时没有皇帝,以后不一定会有帝制了吧……”
向晚钟似在思考:“各地将领坐镇一方,也就是现在都有共同的难处,才暂时合作提前接了一部分同学回故土想办法帮忙,这也是半年来本就受难程度最低的北部京护对我们需求量低又人数最多,才将我们送去其它地方。”
莺莺一直能感觉到,向晚钟从不吝啬和她讲述府外世界的翻天覆地,但可能是因为这半年来她一直参与的都是基层的制药和放药事务,她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这些。
原来新国已经有了名字,却一直没有一个总领全国的新帝吗?
这算什么?乱世时的大小藩国吗?
不过她只是疑惑了一会儿,就得到了答案:“京护一片有和过去皇帝差不多的职位,只是外面还有叫法不同的人与他们势均力敌,相互不承认。不过无论如何,新国总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乱世也许是必经,但绝不是永久存在的,嗯……”
“我相信。”“我相信。”
她们异口同声,说完都笑了。
一整个下午都陆陆续续有各种马车以及脚蹬的小三轮从不同大路汇聚而来,在码头前停留,将多多少少的行李搬上货仓。
倒数第三次发船铃声响起时,鱼鳞云本不显眼的缝隙中透出了藏匿已久的太阳金光。
“快看!”有人喊了这么一嗓子,许多人都开始左顾右盼,寻找那位发出声音的小姐。
那位小姐正好离她们不远,莺莺一眼就发现她,她伸手指着西向的天空,眉眼中都是兴奋,蹦蹦跳跳的摇晃身边的朋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个码头都被今天夕阳、也是第一缕能看见的阳光照成金色。
她眯起眼看,倒数第三遍铃声将将落地。
层层叠叠的云像是长出来一只眼睛,而太阳正好在虹膜的位置。
太过巧合的场景天生蕴含诗意,大家热烈讨论的片刻,有一个少年捧着一台相机从船舱里冲出来,急切按下快门。
莺莺认出他是那位邮差家的孩子,这半年她收到了不少从前向晚钟与常见春寄来但一直未到的信与报,并见到了从前一直没能见面的那位早听说身兼两职的信使。
他第一次见莺莺时正好带着自己的孩子,说:“送了您好几年的信件了,第一次见到您呢!这是我的孩子,他跟着我好些日子了,再过几年,可能就是他来送了。”
而那少年捧出一个很旧的相机:“比起送报送信我更想当记者,爸爸你以后还得送有我文章的晨报呢!”
正想着,那位站在桅杆下的警员好似突然收到了什么消息,一时间好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警员一长队地跑上甲板,开始大声吆喝:“大家先不要看太阳了!听我说!”
热闹停息,散落人群纷纷转过身朝向同一位置,此时,倒数第二遍铃声响起。
人几乎全到齐了,此时都聚集在这里。
“刚刚我们城内的巡警传来消息,京城药商许家报警说许小姐偷跑离家,现在正在我们的船上,其父勒令我们立即将人送回!”
领头的男人是这群警员里个子最矮的,肚皮将要把衣服撑破,强行系上的纽扣与扣眼一横一竖,都堪堪立着,紧张万分。
而他正抻着脖子,一手抓着喇叭拖腔拉调:“许家已经知晓是哪位学生私自拐带许小姐出走,介于面子先不直说姓名,请那位学生、或是许小姐本人——
“自觉站出来。”
目光向下扫过:“或是在场各位,有谁见到了许小姐,也可以积极举报!”
一时间闲言纷纷。
莺莺手心里瞬间发满了汗,慌乱的偷瞟那位捧着摄像机的少年,并在他发现自己之前迅速低下头,想远离这个可能记得她的人几步,双脚却如同灌铅,死死钉在原地。
“莺莺。”向晚钟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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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牵起她落在身侧的手,压低声音安抚,“别紧张。”
她的手攥得很紧,声音似乎也有些虚飘,完全没想到许家知道的这么快。
明明从前她无论什么时候偷跑去许晨莺的院子里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如果那位奶娘正巧在的话也是,一开始见她来会自行离开或关门睡觉,后来会多搭两句话。
常见春也说了,许晨莺在许家如同一个隐形人,明明日常吃穿从不缺少,但除了母亲和奶娘会在需要照顾或者闲暇时出现,一直无人管无人问。
因为和弟弟相比实在算不常生病的体质,所以曾经一次生病烧晕过去,也是过了两天病好以后,因为没有用药,病毒散不去在脸上起了黑红的脓包,才被奶娘想起来,几日前曾经突然犯困睡了一天一夜。
这样的注意,怎么会刚巧这次,才半日不到就被发现呢?
“许晨莺。”常见春一直没和她们走在一起,此时也是闻讯而来,站在她们两人身前,“别人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问了工人,还是会按时发船,一定撑住不要吱声。”
莺莺没应声,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在紧张。
警员开始绕圈检查,京护一片学生虽然是全国最多的,但不至于用这么大一条船,其中乘客大多还是跟随一起离开的亲眷以及友人。
许家忌讳说出向晚钟与常见春的名字,需要筛查的人数不算少。
于是警员一边仔细查探每一个随行人员,一边拿着喇叭给莺莺传话。
全是集聚许家任何一位风格特色的威胁。
脚下与季节不符的、满绒的靴穿了这许久,此时才展现出它的保暖能力。
一直只注意到它的柔软,直到她看见有一位争辩无果的小姐被强行露出鞋子检查。
莺莺觉得脚底热得发烫。
“许小姐幼时裹足,若发现有人穿三寸绣鞋的,必严加查看!”
每一句话都会引起一阵波澜,人群仿若听见了极其新鲜的事情,好像每一点关于莺莺的话都有让人难以置信的能力。
她第一次认识到,她习以为常的生活和话语,在这些人眼里仿佛描写远古奇事的话本。
检查到了她这里。
配饰、穿着、妆容,甚至鞋子。
全部过关。
向晚钟松了一口气。
最后一遍铃声骤然响起,领头的警员抬手招了一招:“要发船了,不随行的先撤!”
然后那肥头大耳的男人转身向船梯,迈步前轻嗤了一声,扭过脖子将喇叭贴近嘴边:“许小姐,最后一句我本觉得不该替你爹传出来,但你不配合我们,我们也没必要为你们这种人家着想。”
料想是什么天大的威胁,人人都竖着耳朵听,空气一时除了铃声,只剩下了那人喇叭里的回声。
“许老爷原话是:你弟弟身体不好,虽是男子,但这些年浪费掉的钱财远远超过本应落在他身上的,他已养大了长子,没有后顾之忧,往后分家许二哥儿如果没有立身之本,药材钱,再用多少,得看亲姑爷愿不愿意给了。”
明白这话的意思时,莺莺只觉得自己心跳骤然停止。
手上一松劲儿,一个巴掌大的长方形布包从袖中落进手心,莺莺把手背到身后,一手挣开向晚钟的手,另一只手猝不及防把东西塞进她手心。
布包被捂得温热,向晚钟那么用力抓着她,猝然脱手后又被塞进这个东西,几乎瞬间知道了。
她要退了。
“莺莺!”她咬着牙,眉头紧皱,小幅度的冲她摇头。
而莺莺只是觉得紧张的情绪突然一扫而空,释然又温和的对她笑。
就像无数次她对她一样。
“许晨莺。”常见春伸手按住她肩膀。
他们至少躲过检查这一关了,而且许秉元还明确告诉她回去便是立刻就嫁人的结果。
能逃一天是一天不是吗?
普通人实在没办法理解她现在站出来被送回去的决定,常见春也觉得这不该是最能牵制她的威胁。
“则靍是他亲子,况且还有你娘在……”
还有阿娘。
她笑着说:“是啊,我阿娘也在。”
话落,她毅然摘掉帽子,抬起头,平生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喊:“是我!带我回去吧!”
26. 《晨春晚》(20)
“哟,舍得出来啦?”那人神色语气充满嘲弄,放下喇叭,冲身后的人一招手,“带走。”
“莺莺……!”“许晨莺!”
向晚钟和常见春欲追,伸出的手却被莺莺狠狠推回。
两个人上来拉她,动作粗暴,她一个踉跄朝前扑去,猝不及防间用手撑住甲板,让她瞬间痛得皱起脸的却是脚腕。
鞋本身就不合脚,此时其中一只脱开,她包裹丑陋的白袜露出一半,向晚钟一急,反应比脑子快,扑过去替她遮住。
但还是有人眼快,只仓促一瞬,脑中就已经想象了千言万语。
惊呼声此起彼伏。
刚刚的勇气破得只剩满地碎渣。
“晚姐姐,”莺莺疼得眼圈红透,泪花瞬间泛上来,她想小声问她,出口却几乎失声,“你也觉得真实的我见不得人吗?”
向晚钟哽住了:“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对不起。”
她低下头,几乎跪着给她把鞋子穿好。
因为刚刚说到“许小姐幼时折足”,又加上向晚钟动作快,所以哪怕关注的人多,看见的人也几乎没有。
但向晚钟做出这个反应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反倒是因为没看见,才会有更多的人觉得自己看见了,并想象出更加过分的模样。
莺莺摇摇头,不愿再说:“那个、一定保存好。”
被拽走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西向的天空,黄金瞳也已经合上了眼。
不再有夕阳,层层叠叠的云变成乌色的,好像要下雨。
她被带走,常见春迅速扶起向晚钟以后追上去,被紧紧拦死在船上,笛声长鸣,游船离岸。
“许晨莺!”
有同学上来把常见春往回拉,他眼睁睁看着向下的视野里出现水,用力一挣:“放开!”
翻身从护栏一跃而下。
刚刚离岸,码头边缘的水很浅,他觉得自己这一摔必定骨折。
“我天!常见春跳下去了!”
“他跳船啦?”
“常哥儿!”
向晚钟愣在原地,冲去栏杆边向下看,常见春躺在水滩里爬不起来:“常见春!”
她大声喊。
常见春浑身闷痛,有点喊不出声,想抬手对她摆摆表示自己无事,半天胳膊疼得受不了,只抬起一寸就落下去,最后手腕撑着地动了动手掌,自己也不知道上面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向晚钟后退一步,偷偷将手心里的布包攥紧,隐蔽地藏住。
水从上游冲向下游,好在这地方有特意堆积的石滩,水浅,不至于淹死他,也正是因为特意的堆积,少了水的缓冲,常见春骨折了一只第一时间触地的胳膊。
缓过劲儿来以后疼痛更甚,但伤轻的地方能动,被捞起来躺上板车,一群工人围着推回常家。
进门前,他特意拜托推板车的好心工人绕路去看了许家大门,依旧紧闭到仿佛已无人烟。
常家父母远远就迎出来,常夫人帮儿子动动四肢,给他疼得不行,连声叫停:“真的只有右手有问题,母亲你别担心了,胳膊腿也疼应该是整片淤血,我能感觉到有区别。”
常家家中已经将男女家仆尽数遣出去忙活了,工人们又合力连车带人抬进府内送至屋前,常老爷几番要拿钱财感谢都被拒绝:“我们都有家里人受过常家的恩情,甚至常少爷回京的这几个月几乎每天在我们这些人身边忙活,能有机会帮忙我们心里也顶愿意的!”
“欸,不是不是,我们其实更愿意帮其它忙,这种受伤生病的忙其实还是机会少一点的好!”另一个人脑子更灵光些,拍了三下说话那人去晦气,然后把话说得更圆。
骨头没大事,没断,只是移了位置,绑紧固定住养着就可以,清理过换过衣服扎上绷带,一直等到后半夜,常词晚归让他看见,硬生生被挂着一条胳膊的常见春逼着扶他过墙去隔壁找人。
他不知道许晨莺的院子里今天有没有多安排人看守,怕弄出动静,揣了个手电筒对着窗户纸闪了好几下。
不同于以往的只锁院门,今日许晨莺的房门上挂了三条锁链,连窗户也被用木条钉上了,活像牢里的关法。
“……常见春?”
许晨莺的声音从正中的门缝中传出来,她敲敲门边,用力扯出一条半掌宽的空当。
借着喑哑灯光,常见春磕磕绊绊过去,想蹲下与她平视,腿上瘀肿发力,让他一骨碌坐在了地上,莺莺看见,笑出了声。
“你还笑啊?”常见春把手电按灭,靠在门上,突然就想起十几年前,那段他日日蹲守,她死活不踩的日子。
只是那时她不愿接受现实,自己将自己关起来不想出来。
此时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却是被家人关起来不敢想出来。
“我早就预想过的场景,有什么好不接受的呢?”
天上没有月亮,漆黑过分,露出的半截门缝却还是照进微弱的光,在少女的脸上打下一道不明显的印记。
“我早就知道一定会被抓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真可惜啊,向晨彩这个名字我才用了几个小时,不过还好吧,外面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好。”
常见春和向晚钟,能遇到就好,不能因为两个幸运的人向往所有幸运的人。
幸运的人也不一定幸福,而介于“幸福”和“不幸福”之间,那些大多数的“不足够幸福”的人会更容易想要把自己的阴影剔除,扔向别人。
晨彩虽自由,晨莺或许也有片刻平稳。
只有这片刻是她能稍微光明正大求一求的。
“……”
常见春不说话了。
“你跳下来怎么办呢?还要不要走了?”她换了话题。
“走的。”他点头,“虽然另外买船票自己去追他们不容易,但现在我觉得,我们两个人至少不能全部都不在今日来,再见你一次。”
“跳船太危险,我和向晚钟还是我来吧。”
“谢谢。”
静默了一阵儿,常见春又问:“为什么那么多话都坚持下来了,最不可能的一件动摇了?”
莺莺反问:“什么不可能?”
“许则靍为什么能威胁到你?许家掌握制药手艺,还有药山,就算以后有机会被征调也不至于一点儿不留给你阿弟的。”
他是亲子,虽然常家不偏重男女,但许家十分注重,身为男子的许则靍就算体弱多病,应该也不至于在许家被忽略到不拨药给他的地步。
这样的威胁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最不屑一顾的。
甚至条件不止是逼迫身为阿姐的许晨莺回头,而是以嫁人、指望未来姑爷出钱为买卖。
她弯唇泯然一笑:“我是自愿的。”
爹爹很奇怪,他拿自己的儿子威胁自己的女儿,可偏偏,她真的被威胁到了。
更何况还有汝意,她没法违背她。
“他们这么快发现我不在还不走弯路直接找到船上,我一直知道是我阿娘告诉爹爹的。”
“什么……?”
常见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她告诉爹爹抓我回来,我还是永远永远不会恨她,因为她是我阿娘啊。”
她平静的过分:“她如何安排我都听从。只因为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任何,她做到了她这样的阿娘能做到的最好,所以即便她第一时间把我告诉她的告诉爹爹,我也不会对她有任何不满。”
“而且我也得到了一个机会,把我唯一的价值交付出去了。”
常见春静静的听她说话,听到这个“唯一的价值”时有些不解:“是什么?”
“我今……啊是昨日了,我走前走遍了家中所有地方,将早就找见了位置的——”
她掰着手指一一列举,常见春越听神情越严肃,越听她细数越发生寒。
“……还有所有药山包含的每种药材及分布位置、藏药的仓库位置以及备用的钥匙,我全部复制了一份交给了晚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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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语气中带着骄傲:“我玩了这么多年的小手艺,真的只敲铸金属器是有些难了,不过我熬了整夜居然完成了,火星子给我桌布烧了几个洞……好在爹爹不信有人能找到他藏猫猫的地方,铜锁用了通铸,我只做了两把钥匙。”
五岁以后的许晨莺对外万事都守规矩的过分,此时说出这件事来,常见春认为自己应该感到震动,但没有。
除了对她列举出来的那些感到冷汗直冒以外,居然觉得这事就该是许晨莺才做得出来的。
“我将近十四岁的年纪才得知,我并不是一个良善人家的女儿,我爹的生意养育着我,而我享受到的一切都是无辜人身体里流出的黑色的毒血。
“我没有资格让任何一个受到伤害的病患和他们的亲眷将我与我的家分开来看,真正享受过了以后再以不知情和没决策来撇清关系,不可能的。更别说我不仅不知情的享受了十四年,还知情不动的活到了十七岁,我已是纯粹的属于这一份罪恶的一部分。”
她说:“我接受我的一切,但我希望这次外逃的动静,能让我有机会趁乱传递出这些消息,我希望这些药材能在这乱世中有一丝一毫的功劳可以发挥,而不是永远被藏起,等待失效或者某一天炒出极高的价钱让普通求医问药的百姓为了它们倾家荡产。”
“我希望我的生命不只是被困深院命运中的悲戚,我希望因为我、有生命可以继续活着。”
“我不逃,我希望有人的祈求成真。”
“……”
成真、程蓁。
程蓁眼前视线模糊了,她低下头,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她有些落寞。
后面的许晨莺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听过,但结合太爷爷的存在和逝世多年的大姑婆的出生年月,她也能想到后面如何。
但这真的不该是一个故事该有的结局。
“蓁蓁。”一只手抚上程蓁的肩,熟悉的嗓音苍老中是无与伦比的柔和温润,牵动她的心脏收缩。
一百一十九岁的许晨莺脊背些许弯曲,但并不佝偻,有老态,但眉眼仍然有熟悉的温度。
程蓁抬起头,努力想要分辨那片模糊背后、好久不见的、记忆中模样的太奶奶。
“太奶奶……”哭腔一瞬间泻出,再也没有了隐忍的理由,她张开双臂用力将许晨莺的身体搂紧,“我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你说过的所有,我把它们全部都写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哭声全部埋进了许晨莺的身体里,呜咽、沉闷、无比清晰。
“我好想好想你啊太奶奶。”
程蓁是在许晨莺身边长大的,但最后也成为了许晨莺漫长生命中最后的等待。
小时候她等待长大,她想要长得像哥哥一样高,后来变得无意义;少年时期她等待唯一的好友常见春分出时间来陪伴一个随时在原地的她,后来再无相见;中年时等待儿女,老年时等待最亲近的曾孙女儿程蓁。
她一辈子对所有人说“随时都在”,然后等待所有人在百忙之中给她一点时间。
终于不用再等了……
不、不对,还有一个。
“许晨莺。”一直在远处的将至水终于走到所有人能注意到的位置,“井水清了,你已经可以入忘川。”
说罢她翻手向上一扶,指尖生出火焰。
“啊……你是?”将至水并不符合送人往生的阴差的形象,许晨莺有些疑惑,但眼前少女面容的她又实在和现世中的人不一样,难以猜测。
指尖一点,火苗轻飘飘一斜,如同虚无般的幻山海被烧出了一道裂口,直通着外面的世界。
现实里的晨光已经熹微,四方的灵堂雨棚下铺了稻草和棉花,程蓁和另一位女孩正一左一右睡着。
“带你出去,无常鬼差进不了幻山海,出去以后会有他们来引你轮回。”
出去?
许晨莺拥抱程蓁的手顿了一顿。
这地方原来是能进出的。
她却困了百年啊。
27. 《晨春晚》(完)
“太奶奶,出去吧。”程蓁仰起头,下巴抵在许晨莺腰腹,留有泪痕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很想再看看许晨莺,但她更想许晨莺走出去。
记忆固然是要留住的,但已经有人替她记录下来了,她便可以不再活在那一隅。
“你……是仙人吗?”许晨莺的视线从那一道裂口移回将至水的身上。
这一方天地无边无际,无限循环,她从未找到过边缘和出口。
但这个人随手便把它撕开。
“我?”将至水摇摇头,扫了一眼一旁的温延,“只是个围观的监考,带人进出,保证安全罢了。”
“你若是不出去也可以,但出去以后就不能再进来了。”
“啊……”许晨莺垂眸看着程蓁,掌心轻抚她的发顶,无奈的笑笑,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怎么会再想回来呢。”
将至水不能感受她的心情,只是轻飘飘道:“那便走吧。”
身后的裂隙消失,清晨的露水重,空气里有些许潮湿。
程蓁从临时铺就的稻草垫上醒来,睁眼见到清晰真实的世界,脑子里一时不能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温延站在不远处的白色小道中间,身边的将至水已经恢复成了普通人的模样,与凌晨来时没有什么区别。
仿佛只是在这里简单的站了一夜。
唯一不同的,是跟在他们身边的许晨莺。
她灰色的身影缺少实感,脚下也没有影子,大约就是将至水所说的灵相了吧。
或者说,魂魄。
“哎呀,你醒了啊,我正要来叫你们。”一辆小电瓶刹在灵堂前,车上的中年男人做了两下“起来”的手势,“程蓁,快把你表妹也叫起来,马上大家都来了,六点钟前要出发,把老太太送上山。”
程蓁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翻身去搡另一边的女生。
声带震颤叫出别人的名字时,对现实世界的实感终于收覆。
“元宵,醒醒。”
女生翻了个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坐起身来:“……这是哪啊?”
又看见程蓁:“哦,表姐啊,我想起来了。”
看见一旁垫子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没合上,她居然已经想不起来昨晚到底为什么就躺下睡了:“昨晚我们还没说完,怎么睡着了……”
其实说完了。
程蓁把笔记本收进电脑包里,下意识环顾,然后发现了不远处同样看向她的温延和将至水。
他们……真的在?那许晨莺……?
许晨莺微笑着举起手冲她招呼,不过程蓁看不见。
“姐姐,你的书写完过后能发我吗?”女生揉着眼睛掀开晨起室外有些发潮的棉被。
程蓁把电脑包抱进怀里:“好。”
-
很快一切到位,进山的车开始等待,出发的鞭炮也铺了满地。
有长辈把积攒出的一陶盆香灰递到程蓁手里:“老太太孩子都不在了,你是跟她大的,一会站最前边给她摔盆、抱盒,回来后可以去她遗物里面挑几件留着,其余都给她自己捎过去罢。”
程蓁是第一次参与丧事,还占了个这么重要的位置,她不知道怎么做的,但她知道一定要做好一些。
“许晨莺要跟去看看吗?”
来人一多,温延便不知道自己是要再继续留下还是先行离开了。
将至水冲许晨莺示意了一下那个方向:“去吗?”
摔盆声响,程蓁本来是要喊一声让她跟上之类的话,但开口时略有些哽咽。
“去看看吧。”
白花花的队伍顶着晨露沿村子绕了一大圈,一路扔鞭炮,正午时分才到达山顶。
一直忙在队伍前头的程蓁终于得歇片刻,揪了一支白菊坐在山头的草地上。
“你叫温……”程蓁望着远处山下的田地,风吹起浪,片片金黄。
她一时没想起来温延的名字,顿了顿没多停留,只是笑了一下:“谢谢你听完这些,但是我觉得这本书的收尾,还是我自己来想好了。”
温延站在几步后的位置,看着许晨莺与她并排坐在那里晒太阳。
正午的阳光穿透她打在草地上,云开雾散后的世界亮晶晶的。
“谢谢。”许晨莺说。
“谢谢。”程蓁也说。
一老一少一虚一实。
他觉得自己现在大约不该吱声,而山顶已有风声。
身侧将至水乌发被风翻动,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是从头到尾的局外人。
温延余光看她,看着看着也有些出神。
直到——
“山下怎么又来车了?”
旁边有个亲戚小孩子远远看见来车,跑近了伸头张望,他和这位太奶奶不熟,不懂离别,只好奇是谁迟到了。
“哇,来了个老奶奶,我没有见过。”
老奶奶?
“来了。”她突然说。
温延一时没想到这个将至水都注意到的“来了”的人是谁,也上前几步朝山下看。
刚刚来的大约是那辆黑色轿车,开车的人还在调整方位,从车上下来的影子却已经跨步上了山脚。
“莺莺!莺莺!”急切的呼唤声听起来是位老太太,口齿略有不清。
可许晨莺听见,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灵体本来就轻,几乎转瞬,许晨莺就追到了。
骨灰已经埋好,男人在用水泥堆砌围栏,女人在用黑色油漆涂石碑上早就刻好,现在已经有些掉色的红字。
不请自来的陌生老太太停留在坟前,浑浊的眼珠中沁出点点晶莹,她默念过那碑上的字——
程村许氏晨莺之墓。
侧边一片描黑的晚辈姓名中,最末端的显眼红字是:
曾孙女程蓁祀奉。
“有人记得你的名字,真好。”她哽咽道,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中走近,倾身抚摸碑上早就嵌好的旧照片,“原来你老了长这样,也好看的。”
“莺莺,我从前以为叫你全名不够亲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常见春一辈子都坚持只称呼你全名呢。”
上山的路走得太急,老太太后知后觉的感到疲惫,边说话边扶着摆放贡品的石台坐下。
她侧头看着石碑,许晨莺直直望向她。
后来的后来,乱世如约而终,那时曾经作为小地主的程家落魄以后,举家南迁,而许家早在建国前不知何时就早早销声匿迹。
许则靍听闻许晨莺逃跑是因为自己才回来嫁人的,自责得当时便一蹶不振,甚至没有撑到她回门的日子就没了。
当时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还是常见春想尽了办法托人传到她耳朵里的。
许晨莺再一次尝试用逃跑的方式想要见阿弟最后一面,但那次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常见春和向晚钟的消息是在很多很多年后从小辈那听见的,常见春弃医从文,随后和向晚钟一起跟着一个在破庙里养伤的士兵走了,加入了部队随军,他在军队里做文员,向晚钟做军医。
他们曾经最近的距离,是他们的队伍路过这片南方的土地。
但当她知晓,此事已是历史。
百年没见了。
但是,“许晨莺。”
“晚姐姐。”
我们都……
“等到了啊。”
程蓁远远看着,不自觉又落下泪来。
许多年后,她见证了故事的真正结局。
许晨莺,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向晚钟想要诉说的话如海水般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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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出口的只有极其简短的落幕。
她将头靠在碑面上,缓缓闭上眼,唇边笑容就此定格。
描字的女人没认出她是谁,却也一直没打扰,此时扭头望望四周,大家居然都面面相觑不明状况。
没有人认识这位老太太,但他们都能看出来,她是为许晨莺来的。
又等了两秒,她上前拍拍老太太的肩膀,没反应,又去探她鼻息。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愣住。
将至水一把将温延向后拉了些距离,自己站到前面,警惕的盯着无声无息的许晨莺。
下一秒,许晨莺灰色的灵相渐渐亮起来,原先的灰如同茧壳中的丝质开始抽离,环绕着避开将至水,目的明确地缠绕温延全身,并一点点没入他。
“这是什么?”温延下意识去抓,却完全触碰不到。
将至水的第一反应是把他拉开两步,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无形的东西最容易让人恐惧,但当那些丝质没入,他感觉到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吵闹。
无数声音如梵音环绕侵蚀,抢夺他的感官。
“是尘缘。”许晨莺的、代表着听觉感官的尘缘。
几乎是瞬间,许晨莺一生所听所幻全然归给了温延,以声音的方式,极端的刺激他的内耳。
“我带你走吧。”将至水难得露出了“有些麻烦”的表情,在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向晚钟身上时,拎着马上要丧失意识的温延的后衣领转身离开。
两三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仅仅片刻,来迟一步的无常鬼差看着面前明明未渡忘川却已经被洗涤得一尘不染的雪白魂魄,手上的勾魂锁不知是该收还是该放。
“不是?她是许晨莺?”鬼差诧异万分,“不是说她都延生出‘井’类了吗?魂魄这么干净?”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许晨莺散去了全部尘缘,已经不再有生出情感的能力,此时展现得异常平静淡漠。
无常叹了口气,甩出锁链套住她,语气无奈:“走吧,你的朋友们一直在等你。”
世上无人问津,川内神鬼却一直关注的。
上天为了有一天能让这一切圆满,于是世界上多了三个百岁老人。
你们不要怕被遗忘。
因为此界神鬼皆闻啊。
无常鬼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带着新魂走了。
当日夜里,字正腔圆的阴间时间的社会新闻播报起了仅供一人收听的栏目,司机放倒了副驾驶的座椅,躺在上面用衣服帽子盖住眼睛假寐。
“今天是10月9日星期四,于今日正午12时46分,常见春先生的妻子向晚钟女士宣布离世,生前寻到了百年前失联的友人,《旧时笔记》中《晨春早》一篇里令读者好奇多年的小妹‘晨莺’终现真容,三位少时好友如今均年逾百岁、寿终正寝。
“‘他说晨春早,如今晨春晚。’
“让我们祝贺三位今生得以友情圆满。
“我是绯红集团特供新闻栏目组特邀主持人然愿,感谢收听今天的节目,再会。”
手机铃声响起,震天的催促声让差点儿进入睡梦的司机一个激灵爬起来,手忙脚乱接通电话:“喂,秦总啊。”
“抱歉,忘记和你说,让你接送的人白天突发情况就自己回来了,冤枉你久等了,我已经给你额外打了出差费用,今晚你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
秦绯说话听起来总是过于温和有礼,所以每次因为遗忘导致附加工作时,下属员工即便知道了,当时面对他也生不起气来。
司机连连道好,挂断电话后随手查看了一下收款记录。
这下彻底生不出气了。
他一拍大腿又道了一声“好!”
然后退出车载光碟,打开空调,继续盖上帽子睡去。
28. 梦鱼
夜半月光惨白,烛火摇曳,转瞬将息。
滴落的水声空洞,回声无尽。
“嘀嗒。”
“嘀嗒。”
许晨莺手脚并用爬到门口,仰头向外看,视线中只有木门中间的一道缝隙。
灰白世界中,屋外灯笼大约是鲜红的,此时明灭,仅仅能瞧见的一小截屋檐,檐角不断地向下滴水,水滴与瓦片分离,便是那声音,瞪大的眼中唯余恐惧与震颤。
大水汹涌,瞬间掀翻所有。
-
温延平躺在床上,紧闭的双眼中眼球不停转动,眼睫微颤,胸腔剧烈起伏。
他正在经历一场噩梦,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即便一次次想要进入深度睡眠或是回到现实,也全都失败。
将至水几番伸手想要帮他平复一点,但只要触碰便会有外溢的尘缘顺着指尖裹挟,争抢着进入她的身体。
她再一次收回触碰,随手将那些企图和她融合的尘缘从自己手上撕下来,原地碾碎扔掉。
“怎么回事?”她转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下,轻抬下巴示意36号汇报监测结果。
36号作为主系统从来只跟着造物神主规则,工作时接触的只有世界规则数据,生命体数据的组成规律上一次用到,还是将整理好的数据包同步传输给三千位面里新鲜上任的子系统们。
核对过程有些生疏了,但生成速度依然肉眼难辨。
粗略解读过后,36号开始简述情况:“大人,之前在幻山海的‘井’中他就已经出现问题了,温延解析值这一块几乎没有,说明他平常遇事第一时间很难会客观思考,因为情绪感受对他的影响力几乎是100%。
“普通生命很容易共情,超额共情试题被刷下去的管理者候选人占比一直很高,但即便这样,也没遇到过他这样的。”
“嗯?”将至水从没记过这些,反正不用她上手,她每几年抽出一次时间来听汇报已经实属不易,听过也就忘过了。
“总结来说就是温延对尘缘这种东西的吸引指数几乎是满格,共情值过高,在他身边,尘缘一旦有脱离原主人的迹象,那一定会瞬间奔向他与之融合。
“而尘缘这种东西,说到底就是为生命体产生情感的,拥有尘缘越多的人情感越丰富,不同尘缘代表不同的感性抉择方向,您和我们系统都是不会自行产生尘缘的,所以我们只讲记录,不讲记忆,不会有情绪波动,不会有感性想法,决定一件事讲理不讲情。
“有尘缘的生命体正好与我们相反。而许晨莺的尘缘全部与他融合了,他现在被迫接受了许晨莺这一世的所有产生尘缘的情绪峰值点,虽然对应的听觉感官的确加强了,但按他的体质,这个接收的过程是要这样苦一点的。”
与人神的标准完全背道,该高的数值极低,不该有的数值满格。
这种生命体在以往别说参加测试了,瞟一眼都得给加进黑名单,距离还远着的时候就该变道绕行了。
系统都怕离他近点会炸掉。
一整个失败率百分百的完美存在。
“好麻烦。”将至水后仰倚在沙发上,无所事事观察着温延身上的尘缘流动翻涌。
真不敢想象然愿和秦绯他们那些管理者平常都是怎么处理幻山海中的流出的尘缘的。
嗯……尘缘?
生命体规则真的麻烦。
不像世界规则,该是如何就是如何,虽然损坏以后的修复周期很长,但不用问询对方意愿,直接处理就好。
一开始她创造每一个位面的初心都是不包含位面生命体的,世界就是世界。
可后来,每一个世界都陆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本源生命,它们生长、繁衍、死亡。
然后,生命链就成了验证一个世界规则设施是否完善可运行的最直观现象。
再后来,本源生命在一轮一轮的延续中进化出了意识,意识衍生出灵相,肉身死去,灵相与之彻底分离成为魂魄。
魂魄可以在没来得及生出意识的新生命体中再活一世,但堆积了太多记忆的魂魄产生的尘缘越来越多,新的肉身要承载不住了。
那时,这是一件非常大的问题,甚至对世界能否安稳运行产生影响,她作为世界的造物主第一次遇见了创造之后的维护问题。
她开始奔波于各个位面洗涤爆发的尘缘。
但世界太多,生命太多,她永远也忙不过来,于是她意识到,该造一些拥有与自己相似能力的助手来帮她做事。
于是很快有了系统1号。
系统1号诞生在一个还没有研究出生命体规则的远古时期,仅靠苦力帮助她,很快就报废了。
新的系统开始了更新迭代。
后来,忘记了第几代系统提出了将本源灵力凝聚成流,贯穿所有世界的方法,让所有魂魄进入新的身体前在里面洗干净尘缘。
于是有了“川”。
“川”是由她身上的本源为主干,延伸后分出无数支流的河,形似一棵树,每个位面都是支流连接的一片树叶。
而由于范围涵盖过大,而魂魄可以在渡川时沿途选择去往任何位面往生,为了好分辨路线和方位,“川”的每条支流都有不同的名字。
比如现下的1904位面连接的支流叫做“忘川”,然愿从前管理过的0054位面连接的支流叫做“墓川”,所用字词和不同文明对往生轮回的认知有关。
既然川中水可以洗掉尘缘,那如果这条路温延后面走不下去的话,就带他去减轻些也行。
将至水有些走神,反应过来时惊觉不对,低头一看,果然又有尘缘想往她身上爬。
“大人,它们……”36号也发现了,温延正在消化的是新得的尘缘,外溢的却是自身的。
而且奇怪的是,他那么容易吸引尘缘的体质,自身产生的尘缘却一直向外跑。
非我者进,是我者却倾向将至水这个不相干的新主体。
她再次用力将它们全部从自己身上撕下来,销毁得一干二净。
“让他自己待着吧,我没法帮他。”一靠近就会把自己搭进去,她才不干这种事。
起身离去,顺便关上了房间里的灯。
被随手扔在地上的尘缘碎片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彻底没了生息,消散在空气中。
36号默默将这一幕记录下来,闪了两下存档,一蹦一跳跟在它家大人身后飘走了。
……
素堪图上标记“程村”的光点熄灭,【测试失败】的字样跳出来,如同判决时降下的章盖住原本幻山海囊括的区域,整张图变得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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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奇。
许晨莺的执念消失了,剩余的“井”被全然融给了温延,那她的幻山海便没有了。
将至水收起图,伸手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一片漆黑的虚空中,尾鳍如纱的金红色梦鱼任意游动,时不时穿行枝叶间,皆是空游无所依。
而那颗本源捏成的位面树如同宇宙中心,岿然屹立,树冠遮天蔽日,枝杈横斜。
纯白无暇的本源灵力源源不断的从根系向上涌,灌满每一处经络。
枝杈末端吸饱了灵力的树叶每一片都散发着五行色光,凑近看便能俯视位面内的天地。
将至水走进门内,浑身显出源相,头顶火苗冒出来,原本趴在她发顶的系统被火焰冻得哆嗦了一下,慌忙跳远。
她一步步走近中心,身后房门轰然闭合,切断了温延家与云水间的链接。
待她立于树下,便能发现她的源相看起来与人不同的古怪质感,原是和这棵树一般无二。
将至水翻身上树,在那处完美契合的弯曲枝丫间斜斜倚靠,梦鱼游到她身边,轻轻用头点点她的身体,又用尾鳍拂过她。
见平日灵活的梦鱼突然碰了壁还不知道掉头,一直往她身上钻,将至水伸出一根手指绕着圈搅动它身边的空气,风漩带动小鱼在虚空中打了几个转儿。
无力抵抗的小鱼转得头脑发昏,跌跌撞撞卷去了一边。
“怎么我只是管了次傻事,回来连它也傻了?”将至水自言自语。
看了一会儿那傻鱼,她闭上眼,与树融为一体。
有哪里似乎怪怪的,但被转晕的梦鱼重新游回正轨,没再来敲她,并没有哪里不对。
整个云水间唯一与以往不同的只有她手腕上那条钩织的腕花,是从外面带来的。
大人是忘记了取掉吗?
36号这样想,但也只是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时间快速流逝,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入夜,温延被手机消息声震醒,醒时头痛欲裂,缓了好久才拿起手机,果然不出所料是梁希那小孩。
“梁希”拍了拍“你”。
【梁希】?
【梁希】温延,你是家门被反锁了吗[微笑]
【梁希】半个月了,你就是一天吃一顿也该出门买菜了,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你出过门?
【梁希】不会讲课也不该不出现吧,我以前学校的体育老师每周至少都来一次学校的(:
“梁希”拍了拍“你”
“梁希”拍了拍“你”
“梁希”……
……
温延:“?”
这小孩蹲他啊?连他出没出过门都知道?
不是,他不是之前,不,昨天才出去吗?
中秋节的横幅拉得满大街都是,还有被做成饰品的盗版月饼,还有……
彩色…礼花?
温延没回消息,忽得翻身下床,整个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日期居然已经是10月10日。
从10月8日的凌晨到10月10日晚上,这时间过得怎么会这么不真实?
不、不对。
下一秒,温延只觉到胃里“咕咕”响动,饥饿感几乎席卷。
他从7号就……
怎么没给他饿死。
29. 尘缘
温延下楼时顺手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整个房子光线昏暗,和他每一次午觉睡过头差点儿接上了晚觉,再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天出门本来是有去买菜的意思的,但当时搁置了,回来干了几个小时的活就直接一跃到了今天。
他抬手按在顶灯开关上,又放下,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方那道紧闭的房门,放轻动作去厨房打包了垃圾再出门。
“温延!”身后突然有人喊他名字,气得炸毛,“我一说你不出门就出来,明明看到我给你发信息还不理我?我要找校……唔唔唔!”
发声的源头被物理制服,温延回过头,梁希正被他妈妈捂住嘴,瞪大的眼睛里像要冒火。
女人抱歉笑笑:“温老师,对不起啊,希希不是故意的。”
“没事。”
温延摇摇头,却没把家长的话当真。
很难不是故意的。
“妈!”梁希拨开妈妈的手,“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希希,这个称呼好像女孩子!”
“那上次校长叫你小梁,你觉得像卖保险的怎么不说?”
啊?温延回忆了一下当时霍仲丘提起梁希的称呼。
的确挺像。
“你笑什么?!”梁希瞬间回过头直直瞪他。
温延摊手:“我没笑。”
再一次捕捉到他笑声的梁希暴跳如雷。
“妈你看他!”
“我是你妈,我看温老师有什么用?”
梁希:“……”
温延笑得不行,然后觉得更饿了,和家长说了声去买菜就要走,不料梁希又追上来,拦不住就蹦蹦跳跳在他面前倒退着走,嘴皮子哔哩卟噜叨叨:“温延,我看到你的展子了,全是十几岁的旧画,唯一一张二十二岁画得还是那种,你就算不擅长用低纯色也不至于那样吧?”
刚刚进入少年期的男孩子很少见他这么啰嗦的,特别是说到画,梁希几乎滔滔不绝。
他妈妈慢几步远远跟在后面,这会儿也没再拦他。
温延一直不回话,梁希急了:“你是聋了还是就不想理我啊?我说你不堆砌高纯色会死啊?你不能先看看黑白灰关系吗?你的色彩没上过基础课吗?”
基础?
他终于停下脚步,看向面前一点儿不尊师重道的学生。
其实梁希还不算是他的学生,他没教过他任何东西。
但是基础,他当然学过。
框架、结构、造型……他十几岁的时候整夜整夜练到吐。
第一个带他的老师卖了几十年画都没出名,靠开培训机构赚钱养活,近水楼台把七岁时突然有点名气的他搞到手,就为了有机会能以温延老师的名头涨身价。
小学到初中,温延放了学就去他那里学习,完不成任务就熬夜赶量。说他是天才,但他也经历过为了赶量不包质的往复日子。
甚至因为做雕塑不会搭架子被一个人反锁在工作室里,要不是因为——
温延顺手拉了一把因为急刹踉跄不稳的梁希。
——但他的色彩,好像真的没怎么学过基础课。
他一夜成名的第一件作品是用陶土做的小型摆件,因为正好在年里,来家里拜年的一个亲戚发现了,给拿去参加一个小比赛,获奖后的照片被主办方发在了网上。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巧之处,会火起来大约是因为年纪小,发言的许多人都说自己在六七岁时只会用橡皮泥搓球。
搓得很圆很光滑就已经是佼佼者。
所以他一开始被尽力培养的方向就是泥塑、雕塑以及综合材料,画画只是附加。
但被精心培养而做出的作品一件件都沉了,就在老师不对他抱希望的时候,熬了一夜练习搭架子的他在清晨时分终于睡着,而来开工作室门的老师发现他居然画了一张完整的彩色的画。
那张画正是《饱和糖》的开山作:《凌晨时的彩色月光》。
第二次赢得流量时,那位老师似乎顿悟了。
人们可能不喜欢规规矩矩的完美技术成果。
于是他对温延绘画方面的培养停留在了结构、框架、造型,那些仅够色彩起稿程度的东西。
果然,对用色没有客观意识的温延常常对色彩做出大胆的选择,没有丁点儿约束。
有时候那位老师观看完他作画的过程,甚至会觉得他也许的确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或许这小孩真是天才。
于是温延咬碎了最后一点糖块,薄薄的糖渣有些扎人,他笑了一下:“可能是。”
接着,他继续往前走,路过门卫时保安还咧着嘴对他点了下头,这大约是身边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对他改变过态度的人了。
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话,梁希哪能受得了这种敷衍,眼看着温延走出小区,即将拐弯消失,他气得一跺脚,冲着他大喊:“明天下午我在那天的教室等你上课!”
温延顿了一下脚步。
梁希妈妈正踱到儿子身边,闻言拿出手机翻了翻课表:“你明天下午有文化课,有两节历史、语文……”“我翘课!”“我打你个小兔崽子!”
脚步接续上,温延口中糖渣全化了,他又剥了一颗,把糖纸折好揣回口袋。
菜行一整天都开,他来回过无数遍,闭着眼都知道走多远要转弯,于是没多久就又走了神。
刚刚梁希说到了展厅里他画的最后一张画,当年停止画画就是因为那张,没有颜色的颜料让他不能再肆意涂抹。
看不见色彩的组合与碰撞的效果,黑白状态下很难发现对比色互相的侵染会不会整个脏掉。
但色彩的基础是黑白明暗的关系啊,他曾跳过的那一步,曾经无数次路过基础课教室外,无数次看见林立的画板上画满了仅用黑白灰的色块。
大课老师的讲解声从链接无数单格的广播中传出,他也是听到过的。
既然现在没有超出其他人的色彩观察能力了,那就从这些基础着手啊。
只能看见黑白又怎么样,世界没有色彩又怎么样,物体的明暗、朝向、体积、光影轮廓等等等等,分明更清晰了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的吗?
温延突然感觉到冷却已久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加快了脚步,一步踏上菜行的二级台阶。
“哇,小温来啦?”菜行老板娘都等着到关门的点儿了,余光看见有人影走进店里,抬起头一看乐了。
这附近天天来买菜的人不少,但像温延这个年纪的还一直坚持自己做饭,虽然一个星期来不了两回,但每次都提不少回去,老板对他印象挺深。
“这次好长时间了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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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偷懒了吧?放坏了没有哇?”老板娘给他递上袋子。
温延一样样挑选菜品,平常他只选喜欢吃的种类,再挑选没有磕碰和表皮光洁新鲜的,这次却看起了大白菜和白萝卜,还专挑外皮没有被剥过、叶子没有被掰断的。
“这个萝卜老了呀!”老板娘看他翻来覆去挑得仔细,伸手捞过来,“你别看它叶子比其它的新鲜哦,心里多半长了筋或者黑了,老了太久的拔回来才会不容易蔫儿。”
“是这样?”他经常把胡萝卜当配菜,但不爱吃白萝卜,没料到居然有这种讲究。
那这种拿来当静物岂不是很合适?
“那这个要着,其它的我再挑点。”趁手就把萝卜塞进袋子,移步去下一个菜盒子。
“欸?”老板娘愣了一下,当即便反应过来,“哦哦哦,画画用的啊,以前见你尽挑自己爱吃的,怎么?给画室买静物哦?”
本来只是单纯在菜行看看,现在他突然想买回去:“嗯。”
“那我帮你选,平常看那些老师学生挑多了我也知道要什么样的,长得怪的、老生筋的、纹路深的,反正烧饭的人不要的便宜给他们都满意的。”
温延:“……”教具供应商有经验的说。
老板娘撑了袋子去边上挑拣,温延转头又去选新鲜菜。
正饿着,他看哪个都能想出来怎么吃,没一会儿就又装了好几个袋子。
多拎上一袋老板娘经验选出的大小不一深浅不一的老弱病残回家,客厅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换鞋的时候,温延坐在凳子上悄悄停留了一会儿,觉得今天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将至水来这里之前。
整个房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那道查探的视线明明只存在了半个月不到,怎么一会儿没了就不能适应了呢?
静默了几秒,他提上袋子起身往厨房去了。
赶功夫的时候,他会把每种菜都切一点放进去杂烩,铁锅升温快,油过热时即便没有滴水进去也会蹦起来,他飞快倒进不易熟的胡萝卜片。
这个水分少,不会激出更多油星子往外蹦,还能安抚过热的油。
翻炒过程中,温延随手捏了一块切好的生西红柿零食。
尝到西红柿的酸味,再看看已经放下去的胡萝卜、花菜、红椒,已经包裹了生抽的颜色,从浅灰变为深一度的灰,再放西红柿下去会不会……
放。
随手端着盘子准备往锅里倾倒,突然察觉,有一道不属于他的力量不轻不重的拦了一下。
“等下。”将至水的声音如同意料之外的奇遇在身后响起。
她也会看不下去蔬菜这么胡乱掺杂的搭配吗?
温延动作停在半空,正犹豫如何解释这样烧不会难吃,就看那只手轻飘飘指了一下盘子里的西红柿块,然后很不熟练的捏起一块:“这个能直接吃吗?”
向来淡漠的语气连疑问的起伏都是公式化的,此时听来却好像有了点属于真正发问的波动。
托住瓷盘的手指指尖泛白,因为心脏联通的震颤微微发抖。
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头,现在不了。
喉结滚动时身体都有些紧绷:“可以吃。”
回答时的声线勉强保持住了平稳,但温延还是明显察觉到了自己唇瓣除张合以外的轻颤。
30. 食物的味道
将至水将切好的西红柿放至鼻下轻轻嗅闻。
不是这个味道。
刚刚明明在云水间,不知为何,这里的气味居然从这渗进了那里。
闻到的时候,她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想要尝一下的冲动。
她撇撇嘴,咬下一口随意咀嚼,探头看锅里红红绿绿:“这个现在能吃吗?”
嗯?
温延有些宕机,将至水几乎靠着他的肩膀。
但……她不是从来不吃东西吗?
视线捕捉到她直接要伸手,身体上的反应还是快过了大脑,迅速倒下西红柿把盘子放一边去拦她:“会烫,别用手。”
“我知道。”将至水咽下,收回手转身走开。
可就在同时脑中居然多了想法:刚刚热气升上来的时候,她好像感觉到了一点点温度。
不多,但是太过异常,清晰又明显。
她不是把那些尘缘全都从身上撕掉了吗?为什么还会生出知觉?还会有……
……食欲。
顺手把剩下的半块也塞进嘴里,她在厨房外的餐桌边坐下。
细细的观察着自己的手。
皮肤血色浅淡,掌纹也只是随意排布用于模仿真实生命体的,除了左手食指与拇指指腹一些淡红色的汁水,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
没有太多缺失的细节就算可以了,哪里还会有多的。
更别说尘缘,这种东西太明显,有一点她都能看见。
但太异常了。
-
听见脚步声远了,温延才钝钝地回过头望了一眼。
在看什么?
居然低着头。
他没见过她对自己身上的东西有过注意,不注意穿什么样的衣服在秋天会冷会热,不注意头发是否有梳顺,甚至那根腕花几日没有取下过,也没有注意过夸张的装饰会不会不方便。
“啪。”锅中一点滚烫的热油高高蹦起,不偏不倚的落在温延虎口。
他瞬间回过神,迅速抹掉油星子,用力搓了搓那处。
小小的刺痛转瞬即逝,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晚饭上,铁锅铁铲翻炒时的当啷声随着水汽和油烟一起没入油烟机里。
拿碗筷的时候,温延习惯性的只拿了一副,余光瞥见将至水还在桌边坐着,他又拿了一副垒成一摞,一手端盘一手拿碗,放下的时候,他将筷子顺了顺,状似不经意的问:“今天的糖我吃掉了,你要吃点这个吗?”
将至水目光落在那盘冒着热气的、泛着香味的、卖相乱七八糟的西红柿炒花菜、胡萝卜以及去过籽和筋的红辣椒。
品味精良,做工不详。
“应该挺……好吃的。”几种好吃的东西炒在一起应该不会不好吃的。
对吧?
自从做饭这件事的受众只有自己一个人以后,温延第一次注意到卖相。
“唔?”将至水伸手去捉被他手指隔了一道的碗筷,没够着,勾勾手,“拿来。”
温延立刻递上,眼底光芒忽隐忽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她的评价有所期待。
可将至水只是随意的接过,拿着筷子调整了一下抓握方式,神情专注,像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
不会是……
不会用吧?
“这个是……”温延迅速抓起另外一双准备示范用法,就见将至水已经伸筷,稳稳当当的夹起一片沾了西红柿酱的胡萝卜送进口中。
动作顿在半路,温延对上了将至水略显木然的目光。
实际多半是看傻子的眼神。
“我看过你用,”她偏头,“挺多次了。”
至于在哪里着手、如何运动,这个受力和运动轨迹的方式她应该不至于看不懂。
淡淡的甜味和咸味在口中晕开,稍微咬开,胡萝卜自身的浓烈甜味爆炸。
是这个味道。
加热会让汽化的气体裹挟气味流动,但居然浓烈到可以渗进云水间里,明明现在吃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味道。
见她越吃越慢,一口胡萝卜片居然牵动思索,双眉微微蹙起又舒展,好似这味道又多么不可思议似的。
温延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找准一片厚度相当的简单品尝。
就只是胡萝卜的味道啊,混了点西红柿味,他吃这种胡乱混搭的菜吃多了,并没有吃出什么问题,觉得就是普通的菜味而已,因为刚刚……
他甚至忘记了在用西红柿当配菜时加番茄酱充作佐料。
是最普通的本味。
“很……难吃吗?”第一反应是胡萝卜的问题,“要不你尝尝别的,是有很多人不喜欢胡萝卜的味道,可以试试花菜……”
他另外夹起一朵花菜准备给她,发现两只碗还垒在自己手边,他反手准备拿过来,左手却毫无预兆的一轻,只剩下竹筷本身的重量。
将至水偏头咬住再次尝试咀嚼,这次味道比较清淡,应该是不太吸收其它东西的味道,只有表面和花芽有淡淡的咸味和酸味,还真是不太一样,她所有所思点点头:“我第一次尝味道,尝不出好不好,不过这些植物混在一起还各自一种不同味道,挺有意思的。”
同平常差不多的语气,多了点真实情绪和波动,并无其他,但温延此时脑中千丝万缕缠乱,全是刚刚将至水直接吃下他筷子上东西的最后一幕。
一面不经意的说感想,另一面已经忘记了听。
她怎么能……!
下意识的夹菜,现在他已经觉得不对。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菜,他从前都不太接受身边亲人这样,但她为什么不仅接受了还直接就着吃下去了啊?
这样比夹菜还……这直接是喂了。
不对不对不对。
“不过我还是有点不习惯吃东西,不用给我了。”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几步远外的吧台边坐下,手肘支着桌面,看落地窗外,楼下的路灯。
住进这间房子的半个月,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周围却没有观察他。
但温延视线几乎要将她周身的空气凝出实质。
如果说她之前侃侃的结论是细枝末节汇出的,那此刻几乎铁证如山。
只是现在她没有在收集这件摆到眼跟前的信息。
饥饿的感官都没有那么明显了。
拿着筷子的指尖过分收紧,泛出白色。
-
画画这件事一旦停滞过久,意识再清晰,出手都会同先前有所差别。
比如下笔的力度和速度,转向时候是外翻还是内收,都会因为记忆的模糊和现实对模糊部分的猜测不同。
温延翻出柜子里叠的方方正正的碎布。
他没准备过专门的衬布,但剩余的综合材料里,有纯色的布料。
纯色布料没有花纹影响,阴影部分和受光部分更容易清晰体现,加之他现在看不出实际色彩,选择两种以上颜色时完全不会出现明明色彩对比度很高,但因为明度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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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显灰的情况。
黑白关系?梁希真是提醒到了点子上。
他怎么能忽略这个世界视物这件事的本质这么多年?
黑色作为在画画中一直不被直接使用的颜色,当温延从角落里找出唯一一盒跟随颜料盒才得以进入这个工作室的陈年黑色颜料时,发现从未被拆封的它虽然失去了大部分水分,但完全不像其它后辈一样彻底失效。
一直被称作黑、灰的画面部分其实从未真正用过黑色,所以当它被单独使用的时候,所体现的质感也是前所未有。
熟悉的起稿,不同以往的承接,全凭运气的转折,戛然而止的收合。
温延抬起头,夕阳橙红色的光在失去暖调以后居然还能靠体表的感知辨别冷暖,画纸上的光影甚至更甚过视觉上的呈现。
“喂,你还真逃课来的?”他对一旁哑声的梁希扬了扬下巴,笔头“咕咚”入水的声音也亮堂起来。
少年一改最开始时的倨傲,连腿都不抖了,瞳孔微缩,连呼吸都险些忘记节奏。
“温、温老师……”梁希声音弱下去。
“不是喊名字?”温延有些想笑,这小孩子还真有意思。
第一次见的时候说话就故意地很直,但用词还蛮天真,质疑他是冒牌货的同时说因由:
他看起来灰灰的。
“灰灰的”这个词让温延回他的时候既想学着呛他又不真的讨厌,以至于后面他把梁希分类为无所顾忌的小孩儿,而不是讨厌的熊孩子。
现在听他改变称呼也单纯觉得落地和愉悦,而不是打压到他的畅快。
温延还真没想过打压梁希,尽管他的出现像是要把他这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新潮,但他一直以来都只是担心现在的自己没有办法教他想学的东西。
梁希还真是个带给他机会的好学生。
“温延老师,”梁希倔强的组合了称呼,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中透出讶异,“你昨天听见我说的话了?”
“为什么会觉得我听不见?”那么大声说话想忽略都忽略不了吧?
“因为每次我说话语气不好的时候,我爸就听不见我说了什么,只发现我在大人面前咋呼。”
温延噎了一下,他其实有时也会在长辈面前遇到这种情况。
但现在他有些明白,不是听不见,是注意力不在,是听不进。
-
将至水站在灵潭前细细观察自己的倒影。
头顶源火清透白亮,幽蓝焰心没有一丝杂质。已经能够证明她并未融合尘缘。
但出现微弱感官和情绪波动又证明了她一定携带了尘缘,那到底是什么?这件宿体她找了几个回转了,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全身上下唯一多余出来的东西上面。
手腕上的钩织腕花。
自从温延给她戴上,她就没再想起来过这个东西,更不会想到不属于本源化出的凡物是有产生的规则的。
它有制作的过程和确切步骤,而非直导结局凭空生出,有能够寄托思绪和间接产生尘缘的能力。
她怎么没想到呢?
真麻烦。
将至水“啧”了声就准备去解那还同当时刚刚系上时一般无二的活结,指腹刚捏住丝带,动作刚到一半,一张素堪图乱七八糟的弹出来,延展开铺满视线。
白色火苗和灰色圆圈亮起在一处新的地点。
【“楼”类幻山海产生,请测试者[温延]尽快前往!】
31. 《许愿》(1)
素堪图给的位置已经离开南郇省外了,几乎属于中洲的范围,但紧挨着一条地界线,大约属于两省过渡地带。
这才几天时间?
一般来说匹配给测试者的幻山海有几点要求:
如果是“井”类,责测试者心境状态要与符合标准的幻山海契合,且井主要已经意识到幻山海的存在并认为一切已经停止发展。
比如生命结束,记忆无可能再有推进;或者执念在现实中被化解,幻山海即将消失。
而如果是“楼”类,这可就困难了。
不仅测试者当时的心境要达到可测试标准,预演契合的幻山海还要在测试者达到标准的同时预告出现。
“楼”与“井”不同,“井”是长年累月的记忆片段堆积而成,只要井主不停止去回忆,它就会一直循环往复,但“楼”是幻梦,一切仅此一次,测试者要在幻象开始推进时便进入,才有可能共感完整的情绪。
这要太多巧合,所以“楼”一般的结局要不就是无声无息的梦醒,无人过问,要么就是管理者们在有必要的时候发现,去收拾结束后的残局。
而它本身就是假的,是幻象,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结束后都需要楼主自己重新回到现实,插手的必要性不大。
素堪图选定“楼”类的概率极低,温延居然第二场就遇到了,还是第一场测试宣布失败后刚刚三四天的此时。
他上一场被迫融合了那么多尘缘,共情值那么高的一个人,按理来说精神状态会在危险区保持很长很长时间。
居然这么快就想通了?
“不↑可↓思↑议→——”36号抑扬顿挫的拖长了调子,白色光团在将至水头顶蹦了好几下。
冰冷的源火闪动,小白团蹦到一半定在了半空,回神了似的重新安静下来。
将至水没在意它,只是翻手收了光卷,淡声发问:“上次让你临时监测温延,没有断联吧?”
36号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眨眨眼迅速调出几日内的各项峰值波动表准备替将至水弄清原由,但还未等分析,看着如悬崖般陡然骤降至正常值的波动轨迹,小白光团自己先愣住了。
“大、大人?”
她当然也看到了。
轨迹的高峰部分末尾有一段较为平缓的弧度,虽然处在危险区,但变化少,像在为后面的骤降蓄力。
这代表着恢复正常并不是靠外力手段强行抚平,而是温延自己专门为了这件事进行了精神抗争。
而这么艰难的精神抗争,过程仅仅用了几个小时。
而这时间……将至水拖出时间轴对应,居然就是昨天?
昨天晚上温延做饭那段时间开始,一直到今天凌晨四点以后。
他一整夜做了什么?
-
洗刷完锅碗再向外看,将至水又不在了。
自从从幻山海中出来,她好像就不再需要观察他,以往是总在出现,现在是总在消失。
不过大约是早就已经花时间习惯过,所以温延没有多想,只是提起另一个塑料袋上了三楼工作室。
给这些瓜果蔬菜摆造型的时候,他发现黑白状态中什么放在什么位置几乎不用仔细考虑,看一眼便知道能不能在作图时分清界限。
明度相近的靠近或者在视角里重叠都不好看,换不同背景或者错开,低明度背景放中、或者高明度的物体。
一开始他没有只用黑白调和,而是仍然尝试彩色。
但看不见的前提下,只要不把纯度过高且色相差距过大的颜色混在一起,就基本能保证不脏。
看过颜色的名称后,先降纯再调明度,只用注意素描关系。
整体高纯度的《饱和糖》系列各方面影响都太大,因为高纯色实在过于抢眼,大部分观众都很少注意里面最大面积的明明还是低纯色。
没有大片低纯色的衬托,高纯色怎么可能会真正的抢眼呢?
翻倍的尘缘在思绪快速运转的同时汹涌迭起,然后倾注进落在纸张的笔尖。
生产是没有感情的,但产生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情绪。
梁希被妈妈接走,空荡荡的单间教室里静下来。
温延将画板翻面,只有黑白灰的示范画被盖住,昨晚反复重来的最终结果被身后窗外透进的阳光照亮。
他依旧看不见、也想象不出来颜色,但神奇的是,当物体被挤出完整的形状,深浅不一的灰居然也能如此鲜明。
“阿延,你的个人风格依旧很强烈啊。”霍仲丘背着手立在他身后,“在这张里面,你注意到了很多以前遗漏的东西,画面情感也相差很大,的确,你这几年性格稳重了不少,长大了。”
老校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掌心落在温延肩上:“外人以为画面颜色鲜明是你的风格,也总是以此辨认你的作品,其实不是的,情感色彩浓厚才是。”
“只要见到,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哪怕是普通的静物也是。但很少有人会形容,所以传言才会偏颇。”
这是……?
所以它不奇怪,甚至有点好看?
咚——
其实水滴声的出现代表着突然开朗的意识和领悟,许晨莺留给他的尘缘,他大约能够接纳了。
-
再次见到那位司机的时候,温延懵圈了三秒。
他这次和将至水是坐高铁来的,她居然有身份证,出生日期还是五十年前。
乘务员来座位验票的时候,拿着她的身份证和本人对了好几次,还验证了真伪,脸上表情复杂变幻了好几轮,快要绷不住的时候露出了职业的微笑,多说了一句“您看起来真年轻”。
温延记得乘务员查票的时候没有客套环节才对。
虽然他知道她真实的年龄远远不止这个微乎其微的数字,但这个对人类寿命来说不大不小正好能够想象的数字,在这个情景下出现的时候还真的蛮离奇的。
出闸门以后,将至水走在前面,很突然地问了他:“是有什么错漏吗?”
下意识的,温延将这个问题和刚刚思绪连接:“普通人在五十岁这个年纪,长相可能会成熟亲切一些,你的外形可能和我们印象里差不多年纪大概的模样不太一样,下次可以改一些数字……?”
“哦。”
她理解了一下:“可能每个位面同类生命体在寿命内的成长痕迹不一样,36号随便推的数字不太合适。”
她连普通人类的年龄阶段都没有概念,可以变作任何年龄阶段的外貌,生于天地前,甚至可能余生即是永恒。
真是一个遥远的概念。
他还想象通过测试成为人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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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过才知道,现实与从前的认识不一样。
他经历的测试不同于小说里智力的比拼或者不同选择和硬核实力的闯关,甚至身处其中时,“参与”这个词都得从两个方面解读。
他明明参与了,但获得的经验并不能为下一次提供帮助和规避错误,被判失败时标准是清晰的,无法剑走偏锋、无法用伪装与行为改变成绩导向、无法通过学习成功者获得成功办法。
测试的标准由心而得,没有一个人可以通过外在改变。
人与神的区别在于才学和身体吗?
他隐约猜测是心境。
但这太难控制了。
“领导这么快又带人出差呀?”司机乐呵呵拉开车门让两人上车,“今天不走夜路,挺好挺好。就是地方远了点,秦总告诉我先来中洲等你们出站的时候我还在家里睡觉嘞,紧赶慢赶才按时到哇,这种紧迫的行程居然交给我,那一定是特别信任我!”
使出高铁站后的第一个红绿灯时,司机又开始调电台,主持人声音出来的时候,温延疑惑了一秒立马明白了原委。
上次还奇怪为什么凌晨时候会有社会新闻,但当本来排班在凌晨的主持人的声音出现在大清早,他知道了。
这不是普通新闻,就是专门放给他听的。
这是测试内容的一部分,是故事的引言、是导语。
就像上回提到常见春与向晚钟,那这回一定也与幻山海有关。
果然,内容出来以后刚刚还与他搭话的司机突然安安静静,而主持人直奔主题。
“今天是10月12日星期天,听众朋友们好,这里是由绯红集团特供新闻栏目电台,我是主持人然愿。”
果然。
“近日,一直备受关注的抗癌女孩祝永安终于传出痊愈出院的消息,自从以她名字命名的新型癌细胞‘永安’横空出世,网络上一直热议至今,但随着她一天天的好转,网民们对这种新型癌症的担忧情绪也日渐减少。
“而随着病变范围缩小到如今,祝永安也从当初在流浪途中被父母寻回时的行动困难到如今一切身体机能与常人无异,这一切都被称作天神不忍而为世人祈祷做出的赐福,是奇迹,也是祝愿的成真。
“让我们恭喜祝永安,渡劫成功,余生永安。”
这听起来像是一则喜报,温延一字字听完主持人越发激昂的腔调,更加不解了。
一开始就给出完美的结局,那还会有什么需要考验心性的地方?
上一次是从故事的起源一点点往后发展,新闻中给出的信息也并不是发展的结果。
但这次是什么?如果已经是好结局,那“楼”又是为什么而生?
途中,系统36号已经将已知信息向他解释过了,“楼”,为什么会生?又为什么在一切都已经完美以后生?
难道楼主是一个极其恨那位女孩子的人吗?得知她病愈竟会不喜到执念成疯?
地图所指的终点是一座地处偏僻郊区的精神病院,所以楼主不仅内心执念,外发情绪也已经异常到如此程度了吗?
思维不住地发散,引导自己下意识构思出这样一位共感者的时候,温延皱起眉头。
如果真是这样的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由,他都不愿意、甚至非常抵触与他同情。
32. 《许愿》(2)
“十九岁?”护工麻利理好床铺,抬眼时看见了床头新鲜亮起的病人信息,“呦,这小孩子怎么搞得呀?”
领着孩子来的母亲脸色十分憔悴,眼下发乌,眼白也全是红血丝,看着应该也为此十分忧心,但闻此言,张口却下意识吐出苦水:“哎呀,我都要被他搞疯了,刚刚住院费我又交几万,好不容易上个大学,刚想指望他赚点钱就这样搞死我……”
三两个护士进门,手上拿了个黑色塑料袋和金属探测仪,上来就不由分说将人全部扫了一边:“电子产品通讯设备一会儿家长全部带回家,首饰、刀片都不能带,弹珠、金属制品都要收掉……对了,没有吸铁石之类的东西吧?这个也算。”
新换上的病服宽松到像一个驼铃壳子,被套在里面的人晃晃当当是那根响片。
“脸盆、刷牙杯去楼下买,那些是为特殊医院选好的,盆深度、盆口大小都是有标准的,家长刚刚拎洗漱用品来的桶不行哈,太深了有病人会接水把头浸进去,还有毛巾,厚的特别能吸水的不行,长度超过的都不行,和绳子、充电线一个意思……哎这是皮筋吗?不是必需品都要收掉。”
带来的行李被全部一件件倒出来检查,换洗衣服都被打出去,大大小小的几乎全被塞进那个黑色塑料袋里。
护士把包和袋子全部翻了个边又捋了一遍,刚要抠背包上的金属连接扣,母亲实在没辙给拿到手里:“这个我带走吧,这么小的扣子都不行吗?”
护士们早就对这套入院检查熟悉太过,拒绝起来口气就比较冷硬:“不行,这种硬的东西甩起来砸到很痛的。”
“还有水杯不要保温杯不要会碎的,如果有需要冲泡的食品也可以带走,我们这里病人接触不到开水,只有凉水和温水……”
其中一个护士把收掉的东西全都拍照记录,能让家长带走的全部都塞回了母亲手上。
检查身上违禁物品的护士拍拍手站起来,对这位新入院的病人招招手,明明对面身量同儿童早已相差甚远,她还是用了和家长说话时完全不同的方式:“宝宝,跟我去活动室挂盐水好吗?那边有很多朋友,来,我看看你的耳朵。”
旁边母亲听见这样几乎是哄小孩子的称呼和语气,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复杂,但旁边一直立在那的自家孩子仍然毫无反应。
哦,似乎“嗯”了声,然后护士走他也走,没说一句话。
她下意识跟了几步,被另外的检查护士拦下来:“家长,您继续帮忙理一下东西哦,一会要买的尽快去买一下,封闭区两道门,医生那边不打招呼,您今天出去就进不来了。”
就在病房门口,母亲担忧的伸头朝外看了一眼,见那护士领着人在护士站停了一下,拿了什么东西,踮脚贴在了他耳朵上。
“这是耳豆,你想起来了可以揉一揉,会心情好一点,好吗?”
护士温声细语,而病人一言不发。
活动室里男女老少横陈,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八段锦带操视频:“每天固定时间会喊你们来这里,愿意来的话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玩。”
他倚靠在沙发上,眼睁睁盯着留置针刺入皮肤,再被透明薄膜固定住,液体微凉的温度涌进手臂里。
视线里整包的盐水悬挂在头顶墙壁的钩子上,通过滴斗时规律的点滴,一直盯着看的时候非常催眠。
现实在模糊画面里晃呀晃,一切彻底消失时,无形无影的幻山海如铺天大网罩了下来。
“这次的感官是触觉,触觉包含共感对象身体上确切感受到的一切痛痒、压迫……”将至水提醒道,然而下一秒,视线里的画面开始跌跌撞撞。
少女穿着整洁的病号服在楼道里奔跑,因为要不停躲避来往人群,世界晃得厉害。
综合楼一楼全是普通的就诊患者,感冒发烧、跌打损伤。
此时吵吵闹闹,各色衣着中夹杂着些许等待电梯的病人和家属,捏着报告单或者拿着几盒刚开的药。
但这一切在祝永安眼中都是模糊不清的路人,行色匆匆,稍一转眼就分辨不出来谁与谁。
唯独一个白色身影,刚刚只是一晃而过,却在好似掉帧的世界里清晰异常。
是医生吗?他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心脏有一瞬间的紧绷,她当时就甩开身边母亲的手追了上去。
“安安?!”母亲在身后叫喊她,两声未应,身边刚刚还在交谈的医生摆摆手,“永安妈妈,别担心,她现在基本上已经没事了,而且在医院里住了有两三年啦,这里哪个不认得她?应该是看到谁了。”
母亲“啧”了声,本也没多担心:“我刚刚好像看见时越医生了,她应该是去找他了,我不担心,他们俩这几年一直在一起,当初安安刚找回来的时候病那么重,住了好久的重症,那时候在这边没社交圈,但就认他,时医生好像还跟她很熟,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
医生听到时越的名字,乐呵起来:“小时医生算是陪安安最长时间的一个人了吧?最近几天更是,昨天,他还抢早班专门去等安安,我看啊,两孩子都年轻,安安痊愈这件事基本上板上钉钉了,这两天办完出院,我看啊下个月办酒的时候顺便就能定他俩的日子啦!”
自从以祝永安名字命名的全新癌细胞“永安”出世,她的求医过程基本上全部被各大媒体实时报导在了网络上。
因为从小没有在家人身边,找回来的时候就直接进了重症,所以家人没来得及给她买任何保险,团聚的戏码没上演几天,足够让人倾家荡产的医药费就几乎把祝家压垮。
但她的病经过全方面检查,确认从未有过历史记录,当时的各方专家决定用她的名字来为这个新品种命名,问她叫什么。
母亲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哭着说叫“永安”。
已经得病,“稀有”这件事就突然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因为虽然坏消息是没有治愈保障,但好消息是因为特殊更容易筹得资金和资源。
各方专家,甚至实验室的研究员都来了现场,有人安慰祝家人:“有那么多没有治愈保障的病呢,但得个特别点的不用求都有最好的医疗资源。”
这话听着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那身影隐没在电梯门后,祝祝急切得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却还是晚了一步。
“小姑娘,等下一班吧,电梯很快的。”另一个手臂上绑着绷带的老太太拍拍她,祝祝点点头,靠在墙上微微喘息。
老太太的脸也是模糊的,这世界真奇怪。
但刚刚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在自己视野中那么特殊?
会不会……
祝祝捂住胸口,心脏的存在感很强,这样的嘈杂里,她还能听见跳动。
她有一个秘密,她从来没有刻意掩藏过,但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因为别人都不信。
很早的时候她就发现,在自己身上,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倒流的,但因为这种倒流的方法与旁人的理解不一样,而她的言行也太过正常,至今无人相信。
每当她说起,对方就会问:“那你为什么和我说话的时候不是倒着说的?你看钟表是逆时针转的还是顺时针转的?你不是早上起床晚上睡觉吗?怎么,你晚上起床早上睡觉啊?”
她摇摇头:“没有啊,你看一天是什么样的,我看也是一样的,但是——”
“那就不是倒流啊,你在想什么呢。”她总是被打断。
于是她只能瘪瘪嘴,默默翻出电子日历看着上面标红的日期:可明明,明天已经过过了,后天也已经过过了……
身边人与她的记忆相反,他们总是提起的事,她没有经历过,但却在一点点验证,她的记忆,也同样是其他人的未来。
她无法与人积累感情,也很难与朋友约定做什么,因为在她的世界,亲人是一开始就老的,朋友是一开始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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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只是他们越来越年轻,也与她越来越生疏了。
她总是面临着还未发生过的事情带来的后果,比如在星期四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生气原因不明的朋友。
她根本不知道到底谁做错了什么,但带着苦闷的心情到了星期三,却发现是朋友星期四的坏情绪让星期三的她情绪变坏,从而让朋友产生了这个从星期三一直延伸到星期四坏情绪。
这非常莫名其妙,因为双方都在不同的时间获得了一个生气原因不明的朋友,而事实是,根本没有一个人做了错事,却都承担了后果。
全障碍交流的时间里,她渐渐对社交失去了兴趣,甚至期待着某一天,相处很久的老朋友突然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好,可以认识一下吗?”
这样她就可以用最激动且饱满的情绪和这个老朋友完成对方眼里的初识,自己眼中的最后一次交流。
又结束了一场任务一般的放松。
祝祝叹了口气,她做的每一件额外的事,在这个第二天睁眼便没有的时间线里,都只是在完成任务。
因为她有一个本子,拥有它的时候它就是一本写得满满当当的行程记录。
只要在固定的时间把某一件事做了,那她从前拥有的东西就有了出现的源头。
比如用一支越用越多的护手霜,她需要在拆开它以后尽快去把它买回来。
一天过完,把今天记录在昨天刚刚读过,而今早起床变得干净的那一页上,并继续读明天即将要做的事情。
日记本一天天变得轻薄。
她不太敢多看,因为最开始她粗略翻过一遍的时候注意到,越往前字迹也越来越难以辨认,加之身边人无孔不入的碎片信息,她大概知道自己的结局。
比如妈妈说某年某月某日她终于被找到回到了家中,那对她来说,这意味着等到了那一天以后,她将面临着失去家人的境遇。
比如妈妈说她身体越来越好了,看着现在的样子,再想起当初的她,眼泪都止不住,这又意味着她将经历越来越严重的病痛,且无人诉说恐惧,因为在他们眼中,她其实在一天天被治愈。
再比如说,从前段时间开始,妈妈就总是提起一个叫做“时越”的医生,问她为什么以前他们那么好,最近突然不见面了?
她翻看过去的照片,越看越心惊,不对、不对、不对……
突然?在妈妈眼里是突然?
那么难道说这个人……记得?
这世界上有一个同她经历同样颠倒时间线的人?!
如果是真的。
那是不是说明,她将会拥有一个可以约定、可以赴约、感情可以累积而不是日渐消失,还不用处理他眼里“过去”发生的矛盾的……
朋友?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生命里将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做一件事是有意义的,是有未来的。
而不只是为已经拥有的东西重新下单。
不是……任务。
想到这,刚刚缓和下来的心脏再一次“咚咚”泵着血液,她转身跑向楼梯间想要回到病房,为这个好消息重重制定上一段计划。
而刚刚双手拉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并一头钻进去的时候,她猛得撞进了一个怀抱。
“小心点。”温润的男声自头顶流淌下,那人伸手抵住弹回来的铁门,同时下意识曲臂护了一下她的肩。
祝祝身躯轻颤,抬头时望见一张清晰的脸。
前两天她刚刚在母亲的提示下在相册里看到过自己与他的合照,他就是时越。
怔愣两秒,少女略带紧张的期冀投射在他的身上:“你……认识我吗?”
“原来我们是今天认识。”几乎同时,时越笑出声来,唇边的虎牙让这个笑在惊喜中显得有些无奈,他将手中的笔夹在白大衣领口,对着她鞠躬拱手道,“久仰。”
原来先经历开始,是这样的感觉。
33. 《许愿》(3)
“他们说我跟你差不多大,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现在自己算是多少岁了。”时越在祝祝的病房里坐下,白日阳光填满干净的病房,一切都通透得晃眼,“你有你自己长大或者变小的记忆吗?我一直没有,我有时候觉得我只有对最近的印象。”
“当然有!”
祝祝盘坐在病床边,一拍大腿,然而当手落下,眼中明媚的光又迟疑了,“有……有吗?”
她能形容出很多对别人来说是未来的记忆,但这段记忆似乎不长,记忆中的自己,也一直是现在的样子。
“你知道为什么吗?”时越突然神神秘秘的凑近。
年轻男人清晰的五官在祝祝眼里洋溢着朝气,她被闪了一下,下意识后仰:“……为什么?”
“因为我们俩正在过的日子在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正常啊,所以这个设定全是BUG,圆不过来只能模糊边界,这是个限定游戏你懂吗?”他好像参破了什么奥秘,“这样的日子不会是永远的,它肯定有个目标,我们只要达到了就能过正常的生活了。”
“什么目标?”祝祝好奇。
她没玩过游戏,因为没法累积,记忆里有以前的朋友告诉过她,“以前”他们有人提过带她一起,被她拒绝过好多次,所以每次有人说一起玩游戏什么的她都会拒绝。
这些游戏玩家一般的破局方式,她不太能听懂。
不过……
“你玩过游戏?不会一天天掉数据难过吗?”她突然想到这些,虽然早已习惯累积的东西倒退,但终于能被人理解的时候,还是蹙起眉头,喃喃道,“我连看小说都不敢看日期近的,怕我稍微歇两天没看,后续就没有了。”
看着她懊恼的表情,大约是想起哪本曾经看到一半没了后续,前文也一天天消失没法回顾的小说。
时越“哧”得笑出来,下一秒就被一双燃着怒意的眼睛死死瞪住,他笑容略收,但转瞬又偏过头去再次憋不住。
“你……!”祝祝没辙,一拳锤在被子上。
视线落下的时候,祝祝叹了口气:“其实我听到过一些关于我自己的情况,前两天有很多人采访我出院的想法,再之前我家还办了一场庆祝的酒席,今天也是我刚住进医院没两天的日子,我身边的人都挺高兴的。
“但我隐约知道,我不只是意识在过这个倒退的日子,身体也是,我根本没接受任何有效的医治,我就是在一天天严重而已,只是因为这个发展是逆时间进行的,所以在外人看来我被治愈了。”
说着说着,她头越埋越深,几乎要埋进腿窝里,脊背弯曲得像一只煮熟的虾。
“而且我根本没有任何对于这种不正常生活的陌生感,不像是进入了你所认为的游戏,没有什么目标,我甚至知道再过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就会经历他们口中的‘被找回’,如果我在最病重的时候失去家人流浪,到了那时候的话,我应该离死掉非常近的。”
时越一时失语,他的日子比起祝祝来讲太过平静了,除了普通的“失去”,几乎没在身边人口中听到任何特别的事情,甚至最特别的事情还是最近有人开始频繁提起他和祝祝的关系,而他发出了疑问。
一开始他一疑问就没有后续,近一年才密集起来。
也是在他一次次的疑惑下,身边人的话语开始透露,他知道了自己将要拥有一个和自己相似的朋友这回事。
今天遇见她,居然是这样的。
他没再笑,仔细考虑了这个情况,说:“那到那个时候的话,不管你第二天在哪里醒过来,都一定给我打电话,我第一时间出现,每天都去你流浪的地方接你。”
祝祝讶异的抬起头,再次看见她眼睛的时候,他发现那双眼中瞳仁黑得如同蒙雾的深空,他不由得胸口一紧。
视线下意识偏向附近。
反应过来时,他从领口取了笔下来,刚想随便找张纸写,一部手机就伸到他面前:“我好像有你的联系方式,之前在手机里看到过,但因为你一直没出现,我没有点开。”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通讯录界面,备注“时越”的名字上面,平常统一由系统用大字敷衍的头像部分居然是有照片的,而且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像是来不及聚焦就匆匆定格。
好像……提前看见了什么。
时越随意用无名指和小指勾住笔,反手按住她的手机翻了个面,在祝祝以为他要拿走她手机时,利用注意力的偏差捏住她手机的另一头,一使劲儿将她整只手拽向自己,然后在她白净的手腕上提笔重新写下号码。
“写纸上你记不起来看,拿着手机你马上就切去看小说了吧?脑子记一下吧,晚点再洗掉,记在其它的东西上总有一天会突然消失。”
签字笔的水性墨顺着皮肤的纹路有细微的扩散。
少女有些怔愣,盯着看了两眼,用指腹轻搓了两下,已经干了。
“这……这个也留不了明天的。”祝祝放下病服袖子盖住,“我之前试过,皮肤表面的伤口也只会走正常时间愈合,字也留不住的。”
刚沉重了没几分钟,时越又被她反应逗笑,把签字笔重新收好,顺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响:“今天就记,没有了如果还不记得我再给你写,他们说我昨天上了早班,等到了第一个来你这查你记得没有。”
-昨天,他抢早班专门去……
医生和妈妈的对话言犹在耳,她汇入人群的前一刻似乎听见的。
他现在是在和她做约定吗?
而且,没有失约。
“安安,你……”母亲边推门进来边叫她的名字,刚出声就看见时越未来得及收回的手,顿时自以为的了然。
乐呵道:“小时在啊,没事没事,阿姨就进来放个东西,呐,正好还有手续没办完,马上出院了,事情多,你们玩……”
声音越来越远,在单人病房里绕了一圈就彻底被门关在里面外面。
一时两人都有些尴尬。
在身边人看来现在应该是他们已经最熟悉的时候了,只有两人知道,这才是初次见面。
但好像都十分熟练于和心里还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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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现实旧友在相处中表现熟悉感,稍微确认了从前要好的关系,就下意识忘记了初识时本该有的试探和隔膜。
脑内空了两秒,然后迅速闪信息,最终捕捉到了“事情多”这个词。
时越是医生,怎么会这么闲?
“你有工作要做吗?”她问。
他摇摇头,看她疑惑,解释道:“他们说我还是实习医生,没到自己坐诊的时候,但其实我还没经历该有的大学阶段,根本不懂真东西,但还好多过一天我在他们眼里经验就少一点。”
“就做值班查房的事就行。”他压低声音悄悄和她咬耳朵,“平时有空我就偷偷看医院电脑里的教学,然后围观一些看诊和讨论,靠这个在外面学两句舌。
“重要时候从来不敢说话,生怕都知道我水。”
这下轮到祝祝笑得不行,捂着肚子差点岔气。
她笑起来的时候五官幅度很大,可能是下巴比较圆润,鼻梁再皱起来就会像故意做猪鼻子“哼哼”。
时越这么觉得,就在她鼻头对着他的时候做了个不夸张的鬼脸。
病房门外,有人透过大门上的玻璃探视口偷偷往里看着他们,一脸堆笑。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唉怎么办?”
“xql说话岂是你能听的?”
“我也是永生永世cp粉,我cp谈了我怎么能不知道细节?”
“拍清楚点,别晃,绝症设定还病愈he的结局多少见呐?我们层的视频可是一手资料。”
“祝祝好萌,时越好幼稚。”
“小时也才大二,十九岁幼稚点理解一下。”
“谁让你喊祝祝啦?时越特意取的不一样的称呼,已经威胁cpf了,我们只能叫安安。”
“……”
几位护士和值班医生伸着脑袋在探视口竖着挤了一排,其中还有一位穿着病服的阿婆。
最近八层的好消息,甚至整个医院的好消息都是——
一直以来备受关注的祝永安在办出院手续啦!
对即将失去职务便利见面的时越,私下里他们调侃了好几回“是不是准备结束回学校,因为祝祝也即将可以复学”之类的。
因为当初祝祝被寻回并送进医院的时候,时越只是一个刚刚高考结束,甚至没有对大学上什么专业有目标的普通毕业生,后来努力才赶上大二第一批开实习进来。
谁都知道他的实习机会是紧急的限定需求,所以没人跟他抢。
“这俩小孩是明星吗?我孙女昨天来看我还问的,是他俩不?”阿婆被挤着没看见什么,也没听懂他们说啥,转过脸对着这群白衣们真诚发问。
离她最近的值班医生被拍了拍,她看一眼,道:“阿婆你是别的科溜来的吧?他俩不是明星,是新闻里的,可励志!”
她说完还对阿婆比了个“大拇指”,配上点头“嗯”声的表情,把阿婆唬得眼睛一亮:“那我可得听听!”
“您要听?!”几道视线齐刷刷投来,“我们跟您讲哦……”
34. 《许愿》(4)
“护士姐姐,早班一般是什么时候呀?”祝祝站在护士站前,双手托着下巴挂在台面边缘,像一只睁着圆眼偷窥的毛茸茸的貂。
她已经第三次发出这个问题了,护士看着她,不禁发笑:“一般是七点半到九点这个时间段到吧,怎么?时医生昨天不才换过一次早班嘛?最近几天他好像都是晚班了,白天医生一般在门诊哦,他一直跟的哪位老师你不是知道嘛。”
第一次,明明知道一件事会如约而至,但她却想进一步知道准确的时间。
虽然一大早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难过,在医院里,若是不爱等待完全可以多睡一会掩盖过去,但现在……
祝祝看了眼熄灯的走廊,悬挂的电子时钟显示着八点四十六的数字时间。
还没习惯这么早入睡,特别是现在,心里想着事情,明早多半不用到平常的时间就会醒过来。
“快回房间吧,我要去查房啦。”护士合上名单表,端着写字板起身,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时越什么时候失过约呀,你不每次都开开心心等到人嘛。”
可她真的很好奇准确的时间嘛。
目光紧跟着护士的身影,扫过写字板的时候,她心生一计。
签到表!
对对对,她见过交班时越和同事轮着签名换人,放的也很随意,上面有标每个人的换班时间来着。
好像也没有刻意收,是可以在病人要找某位医生时临时给看一下排班的。
她怎么才想起来。
祝祝眨眨眼,转头去了靠墙的书立里找到那本蓝色文件夹。
时越的名字一个个跳入眼中。
他值班好多哦。
这两天住下来,她只在上午检查的时候在住院区见过医生和他们带的学生,日常都只有护士。
日期一天天接近,大部分签名后缀的时间都比较零碎,而时越的名字后面总是正正好的三十、整时。
一眼便能看出是刻意的卡点。
而昨天……
七点二十六,没有卡时间,但早过了换班点,其他人的下班签名甚至都在他的后面几分钟。
推着找下来的指尖都有一瞬间的怔愣。
走廊外能听见附近病房里压低声音的交谈,但隔着不同空间,即便有声响也仍然安静。
结伴的患者沿着走廊散步溜圈儿,路过祝祝身后时,少女仿佛怕被窥见什么,心虚得落荒而逃。
掩上门,祝祝一溜烟钻进被子,将整个脑袋都藏起来,狭小的环境中呼吸声与心跳声同频。
在所有人都默认的关系中初识,她经历过许多许多次,但这次不是单向了。
而且时越他……
祝祝把自己团成一个团,把来自自己的温热触感全部拢进怀中。
关于人会生会死,为什么还要在世界中过一遭。就在不久前,她即将离开学校的那几周,学校的心理老师同她闲聊时刚刚扯到过。
老师问:“你长期没有参与校园生活,这次复学感觉是什么样的?”
她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因为她在想的是,即将结束熟悉的校园生活,身边人和她的交流渐渐从随意平常变为了试探好奇。
已经确切了会到来的全新旧日,到底该如何做好心理准备呢?
日渐增多的不明显的病理反应已经对她有所影响,但这居然已经是亲人口中的“次数少、反应轻微”,离痊愈近在咫尺。
怎么才能不恐惧呢。
于是她默了良久,问:“老师,如果时间倒流,我带着现在的记忆重新经历过去的抗争,我该怎么调整心态不害怕呢?”
老师摆摆手:“不要这么消极。当然,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之前的痛苦,甚至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害怕的,但你要想,它们再可怕都是过去式,你可以回忆以前的日子,但可以着重记住一些值得怀念的部分。
“听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一直陪着你的,他是不是苦难间隙里的美好回忆呢?任何难捱的日子里,只要有偷闲的片刻,其实都可以成为你自己的支撑,记得这些,还觉得对你来说过去只有恐惧吗?”
不是消极、不是过去式、不清楚痛苦,也还不能感受到值得怀念的片段。
其实这是已知的未来……
怎么办?
她低下头,默默用手支着额头,视线停留在脚尖。
但那时她对漏进耳中的信息都是未知,而已知的碎片唯一的作用只是为她带来恐惧。
在发现老师也只是与她面对面相向而行的人,只会告诉她要期待已经在她背后的“未来”时,她扯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老师只会给她经历正常世界的人角度的答案,但同时她自己也在思考。
现在大约知晓,任何一种前行的方向其实都不影响活一遍这件事情,她走过时觉得比任何其他人都困难,大约只是因为没有同向的人可以沟通。
相向而行,交流的时间是从互相看见到彻底背对背的片刻,能给对方的信息是自己身后的、对方身前的。
对方能获得的已经对自己无用,自己获得的也只是对方带有个人视角感情色彩的碎片。
但同向者从相遇,便可凭意愿同行任何距离。
她走在一条天降的无人之径,平行于世界之外。她悬浮着,外人与她点头打过招呼,因为能看见,于是只道平常,不知她从未触碰到真实的世界。
到底怎么办呢。祝祝紧了紧手心里握着的被角,重重喷出鼻息,翻身仰躺露出脑袋,望着黑夜里的天花板。
母亲正巧接过热水回来,回陪护床上睡觉前伸头看了眼女儿,不料对上她漆黑的眼。
“不睡觉呀?过两天出院了,要是复学,可就没有这么早休息的条件了哦。”母亲上手替她整理被角。
祝祝缩了缩脖子,脑袋陷进枕头:“马上睡。”
窸窣活动声夹杂着床头小立钟指针的滴答声,祝祝本以为会漫长的等待入睡,闭上眼就已经无意识等到了心心念念的第二天早晨。
避开手背针头,祝祝拧上水龙头,简单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就迫不及待抬头凑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
洗手台边,手机锁屏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七点二十八分。
他到了?
少女微一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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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吐掉口中含着用来淡牙膏味的清水,挤出脸颊的酒窝。
还没有查房,母亲仍在睡觉,祝祝轻轻悄悄拉开门准备出去看看,刚迈出步子就察觉到余光里恍惚填上一团人影。
时越还没换上白大褂,一件浅灰连帽显出学生气,此时背靠在病房门边的墙上,盯着手机锁屏专注数数。
祝祝弯起唇角,后退半步隐在墙后,只探出眼睛好笑得看他。
怪不得看他前面全是卡点的签到而今天不是,敢情是训练期啊。
还差一分钟,时越拇指又点了一下将熄的屏幕,不经意的偏了一下头,猛地被一边的她吓了一大跳:“你怎么……!”
“啊哈哈终于发现我啦?!”少女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指着他受惊时慌乱的表情笑得一直捂肚子。
眉与发际的地方还湿漉漉的,刚刚沾过水的脸颊还有点发红。
他调整得很快,镇定下来后没有同她计较:“你刚洗漱好吗?起这么早?”
笑够了她停下来,“我复学后一直不到六点就起来的,这才多久,我生物钟还在。”
“不过我妈妈还在睡,她一般在主治的医生来看我的时候醒。”她拉住他的衣服,“走,我们去露台上玩,这个点在那里做操的爷爷奶奶们应该都去吃早饭了,没什么人。”
她抓住了就自顾自跑,时越慢半拍,晃了一下迅速跟上去。
时间从二十九跳到三十整,几个值夜班结束换完衣服等在电梯口的护士打着呵欠,看到他们的身影一晃而过,困倦中觉得习以为常。
走廊里还没开灯,只有道道从病房门中照出的阳光,忽得来到室外,祝祝被刺了一下眼。
“学校里这个点应该也是空荡荡的,但和这里的空荡荡不一样,这里慢慢的还没醒,学校应该都快下早读课了。”她头发散着,发缕错综,仰着脖子时刚刚过肩的发尾翘起来,比起昨天的在意,今天似乎沉浸了一些。
不知她为什么心态似乎改变了,是因为刚刚出现的他和她一样吗?
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的时间早一点,但他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没什么困难,唯一的感觉,是在还没有真正认识她以前,就有了“一样的话,能陪她过过这样的时间”的庆幸。
视线落在女生身上,很用力的描绘她的细节,但其实很轻,因为她并没有发觉。
时越有点恍惚,不太懂为什么对这个明明才认识的女孩子自己有这么大的关注度,他本来还不信身边人近一年来说的话,只认为他们一人一句添油加醋夸大了事实,现在信了。
关注她、在意她、为赴她的约,“昨天”的自己已经分到了今天的早班,没有迟到,甚至想要准时准点的见面。
心里驱使,情愿验证既定的过去,仿佛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从前知晓了将要到来的“过去”,第一反应是试图错位、打破,眼下只怕会没有赶上。
已知的剧情真正开始时,曾不屑于就位的他想,能够获得这个奇异的机会,成为唯一与她同频的人,能够有机会赴她的约。
这件事。
可真是他的荣幸。
35. 《许愿》(5)
医院所在的地方离市中心比较远,附近都是占地面积比较大的轻工厂、管理所或者电子城。
还有一个隔了两条路的游乐园正在做建设收尾工作,应该就要开放了。
“时越,”祝祝伸手指向不远处那个巨大的粉色摩天轮,“我之前坐过它,和我学校里的几个好朋友一起,原来它现在还没建成。
“那天我们约好了一起过节,是和家人过白天和朋友过晚上的那种。陆陆续续碰面、一起吃过晚饭以后,张张迫不及待想到达它的最顶端许愿,我们就一起去坐,下来的时候就只剩水帘洞还开放了。”
祝祝总是在最后的相处日子里急切的等待相识的那天结束这段友谊,但说起和朋友们一起的日子还是不自觉地笑起来:“后来我就一直觉得坐一趟摩天轮需要很长很长时间,但其实这么大的一圈才只要三十分钟而已,是我们去的晚了。”
和朋友相处的最后日子本应该依依不舍,但由于本来熟悉的人突然短时间内迅速生疏防备,祝祝提前生出的不舍总是无处可施,然后在内心纠结消耗以后,只剩下逃离的想法。
而真正结束了,留下的还记得的片段其实不错。
“还没玩过其它设施,现在居然就没法再玩了。”
她扒在栏杆上,支着脑袋在初升的晨光中半眯着眼望。
时越发觉到她有些低落,侧身看她一眼,哧笑出声,伸手弹她脑门:“傻死了,中洲这地方虽然没有其他地方大,但好歹是东西南北中五大省中最繁华一个,游乐园没寒颤到只有一座好吗?我知道一个,明……嗯,昨天带你去玩一下?”
“明天”与“昨天”在约定中调换,这种用法虽然两人已经分别经历过无数次,却还是第一次说出来。
“这样说好奇怪,但好像又是对的?”祝祝被逗到了,边笑边蹙眉做思索状,“昂?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一定觉得不可能。”
不过,是只有他们两个能适用的奇怪东西。
“去不去?”时越也觉得好玩,“其实你不回答我也知道,我们一定去了。”
“好没有悬念的提议哦。”
“还真是。”
露台来了两个端着饭盒的病人和家属,楼下某辆路过的小汽车鸣了一声笛,病区到了开放时间,又是很平常的一天。
时越笑意未收,却仿佛触发了什么。
张张?
原来叠称姓氏是祝永安的习惯,他就说他们提的“祝祝”这种称呼不像是自己会想出来的。
但祝祝……
真的好可爱。
“祝…祝永安。”默了一阵,时越突然喊她。
祝祝回过头,不明所以:“唔?”
“你一般怎么称呼h……朋友。”
“好朋友”三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在祝祝面前,这个词他用起来并不为过,但正序的关系不一样,从朋友晋升到好朋友的过程有待体验。
“叫名字……?”祝祝的回答更像是询问,她疑惑地看着时越,不明白他这个问题的同时还是认真的回应,“女孩子的话,关系好的都是偶然冒出一个称呼,顺口就叫下去了,像名字谐音、姓氏、动物塑、绰号谐音什么的。”
“比如?”
祝祝:“?”
第一次有人关注这个,她回想了一下,一一例举:
“比如之前我前桌有段时间买了好几件有超长兔耳朵的卫衣换着穿,她长得很可爱,高兴的时候说话一惊一乍的,就一直叫兔子、小兔,她名字里有个月字,因为我这么叫她,即使后来没穿那衣服了,网名还是用了好久的‘月月小兔’;
“猫猫崽、猫大王、仓鼠大人、浣熊,有一对好朋友互相叫吉吉和毛毛。
“还有我之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主角养的猫和我后来认识的一个人名字有一个字一样,我就用那个猫的名字叫她;
“哦对了,好久之前,我跟一群人玩狼人杀,有个姓江的女生几乎每次都抽到狼人身份,越往后玩我们就无条件指认她,我叫她江狼,叫顺口了就叫小胶囊;
“还有姓氏好听的比较简单,大宁宁、小林林、陆陆、张张、姚姚……姓氏不顺口或者、和其他朋友撞了还有谐音的,胡萝卜、小馒头、大小姐、乌鸦、火山、汤圆儿、旺旺仙贝……”
提起自己给好朋友取昵称的功夫,祝祝越说越兴奋,手指掰了好几轮,最终停下来,思索着还有谁有没有被自己忘掉,“额”了半晌,彻底想不起来了。
“算了,她们现在都还不认识我。”
这并不让她失落,因为这些人一直在未来,她眼下没什么对友谊未满的遗憾。
“其实我自己也有有意思的称呼,之前在课后班有个学姐和我比肤色,后来一直叫我小白。我问她那我叫她什么?她说让我叫她猩猩,我以为是天上那个星星呢,真叫了好几声,她才说是黑毛的那个。
“她个子好高,超有意思。然后就是安安、小祝什么的,感觉没什么创意,如果我来取,没有别的契机,那至少是‘祝祝’呢?但没人喊过。”
“祝祝。”时越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接上。
“……啊?”祝祝瞬间回过头,视线不偏不倚的对上,大脑还未反应过来,细微电流先一步推着红晕爬上了面颊。
时越并不移开视线,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似在等待。
可祝祝突然就没了后文。
“时医生!”电梯间里带着口罩的护士捧着登记表,找到露台口时急慌慌对着时越招招手,“快,科主任来了。”
一眨眼功夫,时越一晃而过消失在露台门外,祝祝还愣在原地,耳边犹有一句“我先去了”。
从八楼往下看,这一片的建筑都不高,祝祝能顺着医院里的柏油路越过门诊楼看见大门外的马路。
来来往往大小车很多。
摁亮手机,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
不过如果科室医生来了,妈妈多半醒了,她们可以去吃个早饭。
又站了两分钟,祝祝顺着原路回到病房,妈妈已经洗漱好,刚刚用手机拨通了她的视频。
好像忘了什么。
“妈妈,我回来了,今天早上吃什么呀?”她挂断电话,趿拉着拖鞋进屋,顺手把半掩着的门开到底,然后走去拉窗帘。
妈妈穿了身很旧的破衣服,来医院那天开始就总是穿类似的,说是等出院那天焕然一新的对比明显一些。
她未来的确有超多很漂亮的衣服。
看到祝祝,妈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你爸爸找到一家放养的鸡场,说是准备定一些酒席上用,昨天先抓了一只回来,晚上就炖上了,说拿来给你喝,马上来了等等吧。”
哦,康复宴上那只鸡啊。祝祝点点头。
当时她那桌没人动肉,但是把汤喝完了来着。
“爸爸到哪了?如果不用回头,能让他带一笼昌玉街街角那家的灌汤的小笼包吗?”
她想起从家往南郊来的方向某家早餐店。
妈妈点开爸爸的头像,等待接听的半途笑道:“平时没怎么下街,你上哪知道那么多中洲的小吃店的?你之前在北y……”
人放松的时候嘴快,妈妈想起当时北榆警察跨省打电话告诉他们女儿下落后,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温柔笑意霎时僵在脸上。
“什么?”祝祝没听懂,“北什么?我、我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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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看到附、附近店家宣传的而已。”
母女俩一下子都有点不同的慌乱。
祝祝是不想让妈妈再听到时间倒流的事说她瞎想,而妈妈想起了刚接回来没几天,女儿接受治疗的同时做了其它检查,提到对过去在北榆的一无所知,然后被初步判定为创伤失忆的事情。
那时她和爸爸就私下决定不向女儿再提失散的那些年里的任何信息,以免她想起来不好的。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记者采访,报告里全都没有注重关于她被找回以前生活的笔墨,只是简单说明了找回的日期和方式。
都是他们废了很大心思的。
电话接通,爸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呼呼呼”得全是噪音,粗糙的男声贴近了话筒,喜意盈盈:“怎么啦老婆?”
“老祝你到哪了?安安说她想吃昌玉街的什么小笼包,你过了没有哇?如果不远的话从街那边过一下看看,我不知道哪家店呀。”
妈妈嫌那头噪音大,拉远了手机,“哦,是灌汤的哈,安安说了,网上看见想吃。”
爸爸一听更乐了:“那你们说得太及时啦!我刚过了没多远,前面正好有路口能调头,再晚说就远了,我去给找找,保证安安吃到嘴还是热的!”
老祝的声音透过听筒炸得满屋子都是,主治带队的主任医生敲了门领着几个学生进门都没人发现。
“祝永安家长,我们来看看她情况。”哗啦啦五六个白大褂走到病床前,领头的医生手上什么也没拿,背着手挺胸站着。
祝祝本来站在窗帘边上听爸妈打电话,回过头看见换好了白大褂的时越。
他手里端了个血压器跟在老师后面,看见她发现自己,不作声冲她微微歪头一笑。
“永安呀,这两天身上还会疼吗?”医生例行问话,“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和呕吐啦?喉咙会不会有血腥味?”
之前不疼的,这两天有了一次,不难捱,但是很古怪。
“晚上睡一半,后半夜突然疼了一次,醒了就没什么感觉。”她如实说。
应该就是严重了吧。
“哪天呢?”
她回答,后面有其他医生笔记,主治抬起一只手:“没事啊,比以前好多了,你妈妈说想定下周一回家,可以的,啊。”
然后招招手:“来,小时,血压量一下、还那个血氧。”
祝祝沿着床边坐下靠在叠好的被子上,时越弯腰操作时在她眼前笼下一片阴影:“时、越……”
气音可以压得很轻,血氧仪夹在手指上时指尖有明显的跳动。
祝祝不知道脉搏跳动到底连不连通心脏,但怕血压有波动,下意识屏息调控,视线却还是不能从近在咫尺的时越脸上挪开。
时越全程垂着眸子紧盯数字,几秒钟后取掉握在手里,给记录的同事报告:“血压血氧正常。”
一队人唰唰停笔离开,时越也直起身拆掉血压器快速绑带收拾。
工作状态还真是……
思绪乱飘到一半,时越回头看了一眼背后其他人,确认走得差不多了,露出掌心血氧仪对她晃晃:“别憋气了,祝祝。”
……一丝不苟。
祝祝提了半口气,眼睁睁看着时越再次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地跑远了。
他能看出来啊!她光想着血压了,原来手指头上面那个小东西才是实时的啊喂!
紧绷的颈子塌下来,祝祝吐出一口气,身侧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搓了两下病服衣角。
身边人无一例外将她与时越绑定,碎片多而片面,她本以为最多是特别的好友,却不料从未有过的悸动在他面前如此轻易。
过于轻易了,祝永安。
36. 《许愿》(6)
爸爸来得很快,拎着保温盒进来的时候气喘吁吁地伸着脖子甩掉下巴上的汗珠:“乖宝儿,快点看看这个是不是你要的那家?都过了上学点人还恁多,应该味道不错。”
带着点口音的粗嗓以及塑料袋细碎的摩擦声音冲进病房,静默的空气好似突然活了起来。
中年男人麦色的皮肤热的发红,几日不见漆黑的头发变成了掺着白发的杂乱长短发。
以前爸爸头发是黑色的,没什么发型,但常常修剪,很有精神气。
直到前几天“出院”的时候跟她炫耀,她才知道是一直是有坚持在染的。
忙着到处做准备工作,好几天没见,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生病期间的爸爸。
爸爸妈妈都在她出院以后抱着“迎接新生活”的心态把自己整理的精神抖擞,并多年里一直保持着对生活的热忱。
“出院”那天以后第一次在病床上醒来,她见到了虽然满心喜悦却乱糟糟的妈妈,当时已是望着她失神良久,现在又见到了同样的爸爸,祝祝虽然早料想过,此时真的照面,心里不免滋味万千,连刚刚才有的一点点对病期生活恐惧的平复和脱离感瞬间被拉回现实。
盛着鸡汤的保温盒和用锡纸泡沫裹好的小笼包拎到她眼跟前,爸爸对着她晃晃手里的袋子:“想啥呐?是叫你妈把小桌板升起来在床上吃还是到桌上吃?这两个都带汤,去桌上好不囡?”
食物不明显的热香在鼻间隐约攒动,但祝祝本该被吊起的馋虫硬生生哽住,回答时笑容和嗓音都有些模糊了:“好啊。”
爸爸高高兴兴于是去桌边拆袋子:“要是你喜欢啊,等你出院爸爸经常能带你去吃,那条街离咱们家房子很近的,老热闹,全是吃的,白天蒸汽晚上油烟,你到了那,要吃啥都有!”
袋子被打开以后香气乍浓,祝祝却不合时宜的捕捉到他话中的漏洞来。
她们家后来的确经常去那条街吃小笼包,她被带去了一次就很喜欢,他们偶尔会说“她最喜欢吃的小笼包”,她却一直不知自己从何时说的。
但今天,妈妈的话里有一个关键词“不知道哪家”,爸爸也下意识和她描述了那家店的生意顺便介绍了这条街。
这基本代表着这就是他们眼中的“第一次”。
常常经历友谊的过渡期并结束,“复学”阶段更是频繁,她甚至都要忘了,有开始的不仅仅是人来着。
她明明常常嘱咐身边人或者自己,去买回刚刚“明后天”拿到手过或者“明天”刚刚撕开包装的东西。
可那些太普通,普遍的日常的必须品一直存在于生活,但确切的一种东西,会有第一次见到这件事。
而这在未来的她生活中无数次被爸爸妈妈兑现的小笼包,好像就突然的,止步在今天了。
冒着热气的小笼包一个个排列在盒子里,祝祝接过爸爸掰好的一次性筷子去夹,因为戳破漏汤的前科太多,所以她小心翼翼的。
凑近盒子边缘咬开半透明的外皮,鲜汤浓郁香气和气味涌入口腔。
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然后扬声笑说:“好吃的,我要把它列为我最喜欢的小笼包!”
笑意强撑到一半就染上哭腔,爸爸愣了一下,手忙脚乱捧她的脸:“怎么啦怎么啦?”
又喊妈妈:“哎呀老婆……”
“汤太烫了爸爸。”祝祝拨开他的手。
“舌头烫麻了,疼得。”她弯起眼睛傻笑。
几步外跑到一半的妈妈也听到,摆手:“哎呀,灌汤的东西就是容易这样,烫嘴说明你爸爸跑得快,你小心点就行。”
“嗯!”
昨晚睡觉前没来得及读今天的日记,从下午到晚上都在外面闲逛,后来还试图从护士姐姐那套消息,回来都熄灯了,躺下以后又爬起来,打了手电匆匆忙忙用序号123写了昨天的事情才睡下了。
“还有这鸡汤啊,哇塞好香你闻闻,昨天晚上坐那打瞌睡,差点炖干,就剩这么一罐子……啧,浓缩的都是精华,肯定好喝。”爸爸从小布口袋里拿出一只瓷勺子一勺勺舀进小碗里,冷不丁被妈妈在后背拍了一掌:“灶上烧着你敢打瞌睡?我这段时间没回家看你给屋里糟完了吧?”
“哎呦!”爸爸吃痛,缩了缩脖子,“哪能啊。”
妈妈又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不能就行。”
祝祝抿着鸡汤看他们,随手翻了一下被时间删减得只剩零星几个人的通讯录和朋友列表,时越算一个,其他的有医院里的,但大部分是家人。
想了想,祝祝对着小笼包拍了个照片发给时越:又拜拜一个好吃的,默哀一下[/心碎]
那边过了一会儿回:我今天都在八楼,吃好了可以来。
这么冷漠?
嘴里还含着一口汤,祝祝腾出两只手扣了个问号。
【有点开心】?
三分钟后。
【百里】[语音13s"]
祝祝:“?”
重新捏起筷子,她顺手点开语音,下一秒时越紧贴着话筒的声音在屋内炸响:“我是想说‘今天我都在八楼,有空了随时找我~[/摇尾巴]’,不是‘我今天在八楼,爱来不来[/冷漠脸]’。”
语气变换得太快,她听得发懵,连减音键都没来得及按。
房间里一时有些凝滞,祝祝僵硬的扭过头看向旁边的两位,爸爸妈妈也都直直盯着她,两相对视时,甚至妈妈手指还捏着爸爸的耳朵。
祝祝:“……”
完蛋,尴尬中还有点想再听一遍。
语音转文字的框框里,系统还给配上了波浪线和表情包。
真要命啊。
【百里】祝祝[/难受]
手机又“叮”了一声,爸爸妈妈恢复了行动,并未说什么。
祝祝也机械的回正脑袋,咽下嘴里的鸡汤埋头吸小笼包。
心虚似的等待了一阵儿,祝祝点进自己的主页,编辑信息将昵称改成了【有点吵】。
两秒后时越弹过来一个问号。
【有点吵】我是说手机。
空了几秒,祝祝又补了一个波浪号过去。
【百里】[/再见]
还挺有意思。
祝祝放下手机专心吃东西,手机屏幕亮着,白色的语音条好像一直在余光里晃悠,但指尖只是戳着筷子杆,不经意间一下一下地未停歇。
过了一会儿,爸爸在旁边坐下:“乖宝儿,听你妈说前两天你又跟时越那小子出去玩嘞?玩的啥?”
玩的啥?
她现在哪知道。
“哪前几天,就昨天。”妈妈纠正道,“我天天给你说的话一转眼就不记得啥时候说的了,还有,叫人家时医生。”
祝祝登时开始思考怎么回话,就听爸爸唏嘘着和妈妈顶嘴:“噫嘻,时越他还不是啥正经医生呢,拐我女儿我喊他尊称,以后不把我放眼里怎么办?”
“人家比我们陪安安的时间还长,他不是从……”妈妈又察觉说偏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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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刹车熄火。
关于“未来”的碎片,祝祝就是这样获得的。
妈妈没说完,但她大约听懂了,至少他们的联系真的可以持续到她用上背好的号码的那天。
正默默思索,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在彻底熄屏的前一秒重新亮起来。
【百里】所以你号码背下来了吗?我都忘记查你[/严肃]
手臂上的水笔字已经没有了,她昨天晚上想想还是洗掉了,反正又带不到今天,那最好也不要莫名其妙在前天出现。
“叩叩。”
门被敲响,推着小车的护士姐姐在门口停下:“祝永安今天要挂水哦。”
机器扫描腕带核对,护士姐姐给她消毒滞留针:“今天最后一次了,挂完这个针可以彻底拆了哦……啊有一点凝血,这个上面写的日期你弄掉了呀,哪天的?”
今天突然出现在手上,她根本不知道是哪天的,吱吱唔唔半晌,妈妈上来替她回答:“今天第七天了,她昨天把止流夹弄开了一次回了点血,当时就叫其他护士来冲过了,为了保到今天用最后一次,但后面还是有点回血,你看要重扎吗?”
药液流进血管后经过手腕,冰凉的感觉让手腕一阵酸,祝祝转了转手腕靠在椅背上。
“哎安安,”护士跟她很熟了,平时没少讨论她和时越,倾身时不小心瞥到她手机界面,隐约看见头像熟悉的颜色,免不得好奇,“刚刚还真是你和小时医生聊天啊,怪不得啊~”
咋?祝祝偏开一点屏幕朝向:“他怎么了?”
护士一回想就忍不住憋笑:“他刚刚用电脑写作业呢好像,突然站起来对着手机连发好几遍同一条语音,念到转文字以后有表情包才转发。”
祝祝:“……?!”
“试了五六次吧,后面急得快把椅子挪烂才成功。”笑没憋住,护士收拾好工具,临走前悄悄叮嘱,“一定要听,文字版没有语音好笑。”
祝祝:“……”
已经听了。
但现在重要的不是怎么才能再听几遍这条语音,而是前面五六条是什么样的。
或者现场版视频也成。
可爱。
有点,对,只是有点。
【有点吵】绝对背下来了。
【有点吵】[rua一把.GIF]
表情包动图里的狗子突然炸成一个毛球,祝祝抱着手机反复播放那只动画小狗,牙齿无声咬住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节,左右磨了磨,将那只炸毛狗幻视成时越。
而此时正坐在值班室对着电脑切小窗偷看网课的时越:“?”
【百里】发错了?还是你是那只狗?
预防对号入座这件事,他一般会下意识抢先对方展现出攻击力,于是手比脑子快,回完才想起来对面是谁。
时越一仰身倒在转椅靠背上,没想起来这个椅子底部螺丝有点松,他这一靠,连接处“嘎哒”一声向后倾斜出一个角度,超出预估范围的后仰让时越差点以为要倒,迅速抓住扶手稳住。
隔着玻璃墙,有值班同事正好看见这一幕,爆发出一阵哄笑。
时越确定好它不会真的倒,仰头瘫在这个倒霉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捂住脸。
不要啊,他的确对把刚认识的人当熟人这件事很有经验,但现在为啥是祝祝啊?
这个他真没办法了。
[对方撤回一条消息并百米冲刺滑跪]
另一头刚想打字但收到提示的祝祝:“???”
37. 《许愿》(7)
很多人说学医很难,时越一上午看了三节网课,伸懒腰的时候觉得其实还好,有一种早学过一遍、现在时隔许久复习、熟悉、但不会的感觉。
起初他以为是在已经过去的大四大三的课程里了解过,串联起来才会觉得前期课程有熟悉感,现在想想,其实他对已经“学过”的未来课程实在的也没什么印象。
就只是对眼下的网课觉得又晦涩又眼熟。
“可能我上辈子也像常见春先生那样,弃医从其它,正好就会过这一点点。”
不是说弃医从什么都行吗?他现在能混到偷偷在住院部值班期间被迫自学的地步,但是啥都没学会,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没有及时弃医。
“小时医生,我们去买午饭,你要带吗?”值班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同事从外面探进来半个身子。
时越猛地回过神,抓起一旁盖住屏幕的手机,惊觉居然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
因为检测到面容解锁,锁屏下方的两条未读信息显现出内容。
已经是好几个小时前的了。
【有点吵】在挂水,我睡一会儿,醒了如果挂好了去找你一起吃午饭可以嘛?
【有点吵】就去楼下吃,听说我挺喜欢食堂里的粉蒸肉[/龇牙]
“小时医生?”同事见他埋头,又提醒了一声。
“谢谢啊,不用。”他摆手,“我坐一上午了,一会自己走走去食堂。”
“行,那我们不算你的。”
祝祝到现在都没有来,应该是还睡着。
时越从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依然□□的转椅上站起身,在狭小空间里踱了两圈,拉开玻璃门去T5病房。
T开头的病房是单人间,一层只有东边走廊有十间,祝祝和母亲因为是长期住院的病人和陪护,为了生活方便,从重症出来以后,排了好几天才换进去的。
他敲门的时候祝祝的妈妈正好从洗手间出来,看看他笑了一下:“时医生来啦?安安睡呢,她说中午和你一起吃,刚刚拔了针不用盯了,我就和她爸爸一起出去,你直接去叫她起来吧。”
祝爸爸拎着饭盒等在那,余光扫过时越,没给多注意,时越倒是紧张了一小下。
“我叫……行。”时越在墙角战定,目送着两位家长一前一后从自己身边过去。
就只是随口搭一句便放心地走,是早过了需要忧心交代的阶段。
时越却久久踟躇没能拐进去。
好怪的感觉。
屋内没开灯,百叶窗也合着,但阳光依旧丝丝缕缕印在靠近窗边的地板和小条桌上。
静谧将这不大的空间填满。
祝家父母脚步声渐远,时越才探头看一眼病床。
少女被掩在被子里,白色被罩的边角起伏重叠,她背朝墙壁,不长的黑发散落。
滞留针和普通针不太一样,时间久了拔出来的时候常常不会出血,不需要按压止血。
大概是这个原因,拔过针以后她一只手仍随意落在原位,悬空在护栏的空当中,只是原先滞留针透明敷贴的位置换成了一块白色创口贴。
本以为有家长在自己才会不好意思,没想到当只有两个人时,时越心里反而多生出偷偷摸摸来。
走过去在她床边的板凳上坐下,他有点没想好怎么把她叫醒,视线从高点一寸寸落:从床头氧气道上方的电子信息栏滑到熟睡的面容,再聚焦到她脖颈下方的一颗浅淡小痣,再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手,以及微蜷的手指。
手心朝上,掌纹非常浅淡,指尖圆圆的没有留多长的指甲。
时越停留几秒,思绪发散出去,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将手覆了上去,隔着很微小的一段距离,肉眼看着像在牵手,实际没有碰上,但已经隐约有了痒意。
眼皮冷不丁抽了抽,时越迅速收回手,但由于太急,原本没碰着的反而拉扯到了指腹。
“咚。”他手腕还倒霉得在护栏上重重一撞,响声带着余震突兀漾开。
“嘶……”“啪嗒。”
一本贴着图书馆借阅编号的小说书从护栏边滑落在地。
祝祝梦里被吓得一缩,意识就这么回到了现实。
这是哪……
白天在半明不暗的环境中睡觉,醒来时总容易误以为是黄昏,但当看见时越清晰的脸,祝祝终于回忆起了眼下身处的时空。
“……中午了是吗?”双手合拢搓了两下,因为挂水,打针的那只手在这八九月的热天里干冷发紧。
时越没应声,祝祝撑着枕头坐起来,又问了下一个问题:“我爸妈不在啊?”
“嗯?”伸手在他搭在膝盖上的一只手上拍了一掌,“刚刚睡醒的其实是你吗?”
“……叔叔阿姨刚刚走,应该也是吃饭去了。”回答慢半拍接上。
“知道了。”她扭过身子在枕头靠墙的那侧翻找手机,“帮我把护栏放倒一下,我马上起来。”
“哦哦好。”
时越攥了攥手心,起身握住护栏末端的按钮将它放倒,祝祝顺势掀开被子下来,将被子抖落平整,但没有再叠起来,踩上拖鞋就往洗手间去给那只手单独冲了会儿温水。
出来前余光瞥到时越站在门外,借着抬头的功夫扫了眼镜子里自己的脸,没好意思被人看着照很久的镜子,但回过头来却发现时越的目光偏离她,仅仅停留在门框上。
没看她啊……
祝祝眸光不明显地落下去一分,然不经意看见时越朝向她这侧的左手用力攥着拳头。
什么意思?觉得她会想拉他的手……吗?
不是不是,这么想了之后真的有点想试试怎么办?他只攥住她这侧的手是防着她吗?
为什么,自从从身边人口中得知他们眼里自己和时越的关系以后,见到他的每一刻都在朝这个方向想啊真是的……
明明才第二天见面,心理暗示真是可怕。
“……时越?”祝祝走近一步,轻轻拍拍时越的胳膊。
怎么觉得他也在走神?
“嗯,走吧。”时越应了下就往外走,脚步急促,逃也似的。
祝祝还停在原地,目睹他的动作,心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想。
其实小说看多了,里面的描述有时候现实也能套上。
特别是这现实不那么现实的时候。
她抿住下唇咽下口腔里药水反上来的怪味,不知道是苦还是该尝出别的味儿来,快走两步追上去与他并排。
路过护士站,有几个等同事带饭的护士姐姐正小声交谈,看见她,其中一个站起来扬声调侃:“妹妹,今又和时医生出去玩吗?他下午两点前要回来的哦~”
耳根下麻感“唰”得窜上来,祝祝没忍住回头,下一秒直接被时越一把拽去了电梯间:“吃饭去!”
主角仅仅两秒就消失在镜头里。
“他俩同龄,为什么我总觉得时医生拐骗未成年患者啊?”另一个护士朝着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其他人立刻明白接上,“他穿工作服显老。”
电梯间传来时越干咳的声音,确保对话准确无误传进正主耳朵里,她们目的达成,压低声音对视一圈,笑得不行:“我不行了,演NPC好有意思,你拍下来没有?”
“更新素材加一!”“给你竖个大拇哥儿。”
中午人流量大,电梯一层一层停留,过了好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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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越低头看了眼身上印着“中洲大学第四医院”的白大褂,小声呢喃:“……我显老?”
这对吗?
“祝祝。”他忍不住想向她求证,但开口是,“抬头。”
“唔?”祝祝抬起头,注意力却还在自己的手腕上,眼神不解看他,“你……”
时越突然了然,没憋住地笑让唇角虎牙特别明显:“你头发翘起来了。”
“啊?”祝祝眼珠子向上瞥,但只能看见额前几缕碎发,抬手在发顶一两厘米的空当探了一圈,并没摸到,“没有啊。”
[叮!八楼到了。电梯下行。]
电梯门晃晃悠悠打开,时越半推着她走进去:“我给你弄,在边上一点。”
八楼是中间层,此时电梯里已有好些楼上下来的医患,但由于碰巧是货运梯,空间还算宽松。
周围有了人,祝祝不自在,压低声音提醒:“你等会。”
稍加环视,周围人的五官越发得不清楚。
祝祝又将视线放回到时越身上,多余的思绪霎时模糊混沌,戛然暂止。
时越没注意,直接上手替她捋顺那撮头发:“等什么?”
“你……”她表情严肃,视线飘过好几个人,伸手按住他肩膀,有些急切,“你低点头。”
时越没懂,但照做。
[叮!四楼到了。电梯下行。]
这次哗啦啦进来好些人,还有个母亲带着小孩,边往里进边咿呀讲话。
空间骤然耗尽,祝祝被挤了一下,身子往前进了半步,开口时声音直接贴在时越耳边,但她根本顾不上在意距离:“你仔细看周围的人!”
时越瞳孔微张,场景中的所有、所有、所有,通通化为细细密密的噪点。
封闭空间内如果光线不够的话,这些使眼中画面稍加模糊的生理滤镜并不那么容易被发觉。
就比如他,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就算再注意,也并未有任何异常。
“你能看清我吗?或者看不清其他人?我、和你自己,在你眼里是不是比其他人清晰一点?”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遣词有歧义,但时越能察觉她突然变换的状态。
他发现自己竟然——
是听不懂的。
我们一样。
这样的论断让他觉得这会使自己在她眼里特别,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对。”意识驱使他点头肯定之后,才突然又恢复清醒。
他……撒谎了?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听不懂?
他们难道、其实、是不一样的?
“不……”电梯到站的提示音又响起来,四周乘客如水泻去,眼前亮堂起来,噪点消失,正常的没有一点问题。
改变说辞的解释咽了回去。
时越心脏突然重了几分,走出电梯,世界的真实感太强烈,最好的时机错过,他喉咙像是堵住一团棉花,不上不下,根本无从开口。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把“我要在她眼里特别”这件事看得如此重?几乎是必须保证成立的宗旨。
就因为身边所有人都将他们绑定吗?
不是的,这不是会让他、时越,去按部就班服从于“过去”这个既定事实的理由。
“祝祝。”时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拇指紧紧掐住自己重叠的指节,想用劲,但不敢在她身上收的太紧,握成环状的手很紧的绷着,但当祝祝对上他时,他又向她扯了扯嘴角,强行做出笑容,放缓声音,“你能跟我描述一下你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
此时,他不可否认,他自己正在对祝永安进行着哄骗和套话。
38. 《许愿》(8)
“平常就是普通的世界,想要用的小东西基本都能在身边见到,哪天没有了就重新把它们买回来或者借一下,以免未来某段时间里它的存在变得不成立……但这些都是普通不过的日常,可是——”
祝祝对时越没有丝毫的防备,对记忆的形容几乎脱口而出,但转折突生,她又顿住了。
“可是什么?”时越追问时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可是……”她皱起眉,“可是我在看身边人的时候,只要不盯着看好几眼,他们就会在我眼中特别模糊,从面容、衣着到说话的内容甚至轮廓上都是模糊的,看不清你懂吗?很确切的可以意识到看不清,我本来以为就是记忆偏差,认识的人就好一些,我没觉得他们不清楚过,但现在不确定了。”
“为什么不确定?”
“因为刚刚你和他们站在一起,你太清晰了,像是眼见的、和旧相机录下的视频,两样突然融合在一起。
“就刚刚那个阿姨,带小孩子的那个,我完全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声音听起来直接就是像浸在水里一样的!”
她越说脑子里面越混乱,最后眼睛死死看着时越,看他五官的每一处,似乎在寻找什么,而没有找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另一口气。
可时越也并不比她轻松,她的话、她对眼中所有的形容,全部都让他如鲠在喉。
片刻,他笑了:“我不是说了,我们也许进了一个要通关的游戏,你看小说漫画的时候NPC不也都是不具体模糊的嘛,我呢,大概是你的队友。”
“真的吗?这好真实。”正午阳光下清晰的少年明媚笑容近乎耀眼,她看着他,大脑中迭起的混乱被轻轻的安抚,几乎瞬间,就信了一半。
“也可能是别的吧,但应该差不多。我和你看到的一样,应该就是边缘角色不完善,放心,至少还有我和你一起。”
祝祝思绪一步步抽理整齐,在这个思考都不能够清晰的时刻,视觉上唯一清晰的时越无比值得信任,她点头,粲然一笑,脸侧酒窝显现:“好!你可一定陪我。”
“他们都说我们认识超级久,过去又不会变,还怕我骗你啊?”
“也是哦。”
时越微微吐出一口气,好似放松了,心脏却更加沉重,像灌了铅。
他怎么会这么自然的就把祝祝给骗了呢?不该是这样的。
他怎么会骗人?
不、不、不,他没有全都说谎,他会做到,能做到,“过去”已经摆在那了,所有人都向他验证过,又不会改变。
他又不是没有过试图胡乱改变的行为,但不也都没成功吗?他只是说了一句他也看见这样建模混乱的世界了而已,又不完全是假的,他的确记不清大多数人事物,也没有仔细看过路过的陌生人。
“看不清”和“不看清”,这并没有差别。
只是这唯一的、来自“不同”的心虚,求求祝祝不要发觉。
脑中想法飞速掠过,时越奋力把自己说服,抓住祝祝手腕的手松下来。
“祝祝。”“对了。”两人同时出声,时越让她说。
“我昨天撞到你,就是因为人群中你唯一清晰……我追了好远。”她皱皱鼻头,嘿嘿笑了两声,“我猜我可能遇到同类了。”
“那你猜对了,我也是听同事说了你在综合楼,楼上检查室没找到,故意回头找你的。”
在这样的世界里存在一个同样流向的人,只要知晓,她/他必拼命相遇。
“那现在去吃饭?”
“好!”
医院食堂的粉蒸肉的确如妈妈所说,是她喜欢的口味。
住院部楼下有好些自营的商店餐馆,所谓的医院食堂其实也只是其中一个承包规模最大的半自助家常菜小饭堂。
中午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多都是穿病服或工作服的,因为驻留时间长,早已没了天天跑很远觅食的兴致,所以门诊病人来这的少,坐下以后,陆续有几个认识他们的人路过时点头打招呼。
“时越。”祝祝环顾一周,视野里的路人似乎看起来没那么明显的模糊感了,对话也隐约能辨别出一些方言和连续的字眼,“我刚刚可能想太多,现在就没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了,可能是电梯里太暗,我妈妈之前就说我有点夜盲来着。”
乍起的插曲由祝祝开头,又在短短十几分钟内被她自己合理化的抚平。
时越看着桌上五六个小盘子和小瓷盅,一种菜或汤分一个,份量都不大,都是祝祝刚刚去打来的。
他也把自己盛好的两碗米饭分别摆在自己和祝祝面前:“米饭。”
“夜盲吗?那以后我住院部这边尽量排夜班,白天如果不用待门诊跟老师学习就和你出去玩?以免看不清危险。”心脏上的重量略隐藏起一些,但时越仍有些心不在焉,顺着随意聊天,“我是今年七月来实习的,现在是九月,等到了七月以前我应该就会一直在学校。”
现在的时越还是一个实习医生,不论是在门诊跟其他人一起挤同一个老师的办公室旁听还是在住院部值班,目的都是学而不是用,虽然会忙于做许多零碎工作,但暂时没有什么绝对脱不开身的事落在他头上。
祝祝之前没有想到实习期这件事,这和正序的时间不一样,倒叙的世界,时越该是哪天分到实习名额,哪天到岗,都已经明确了,过了哪天,再从床上睁开眼,他就会被“合理”刷新在学校宿舍。
就像“出院”那天,祝祝前一天晚上在家里的床上入睡,睁眼却是从病床上醒来,然后风风火火拎一大堆生活用品回家,在自己的床上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入睡,然后再次在病床上醒来。
每次变换入睡地点的那两天,她都要经历两遍起床刷新的神奇日子。
“现在九月才过了几天,那我们能一起玩两个月啊?”两个月时间不长,祝祝放下汤盅又开始翻手机日历,然后在手机主页的角落——一个合并的软件格子里找到了一个许久不用的倒计时APP。
没点开前,一个写着“65”的未读消息红点挂在App小方块的尖角。
“时越来医院已经……”起始日七月一日。
“时越!”祝祝豁然开朗,“你是七月一日来医院的,呐这个!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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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机屏幕怼到时越眼跟前:“那就是说我们还能随时见面六十五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下了这个东西哎。”
气氛突然有些默然,时越在走神。
祝祝发现的时候没太明白,明明早上挺正常的,从她睡醒就有些不对劲。
处理身边人从她还不知晓的“昨天”带来的情绪这件事她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本以为在时越身上不会发生,而且她没有断层啊,咋回事?
时越点头应了她的声,但没有搞懂情况的祝祝,后面就没有再多挑起其他话头了。
-
没到下午两点,时越就回到了值班室,此时下午到岗的另一位老师已经签过到,在处理新患者入住和老患者出院的事务。
护士站里还有人正在吃饭,看见两人这么快回来都有些面面相觑。
“祝祝,明天我们去这里。”时越把游乐场的定位发过去,“附近或者顺路能绕到的地方有哪里想停的都可以提前看一下,下午值班室里不止我一个,你要找我的话,叫我出来或者直接发信息,好吗?”
已经尽力平静的话音还是有所端倪,但祝祝能听出来并不是什么隐藏的矛盾,吃饭时对自己的纠结化为了注视时越时眼底的担忧,却也没点明,只是略微蹙了一下眉,坐在自己床沿目送着他走出去。
不在的这段时间应该是有医院里专门负责的阿姨来过了,窗帘拉开,地上有未干的水迹,屋内亮堂的光在水迹的位置反射出刺眼的白,床头柜被擦了一遍,上面的东西被排整齐,还有那本没看完的小说,此时被端端正正放在上面。
不过被子依旧是她走时的样子,这个阿姨不是早上整理床铺的那个,那她放在枕头边的书怎么会跑到柜子上去呢?
祝祝挪过去,半倚在墙上,拿起了那本书。
里面夹着的借阅单写着她借来的日期,她记得这个图书馆离这里很近,回家那天妈妈收拾东西的时候叫她跑去还掉了,这几天她没事就看一看,早饭后还翻过几页,她夹了书签。
在一百零……换位置了?
“啪嗒。”半梦半醒时那一声突兀的东西掉落的响声从记忆里回拢。
她瞬间想到了什么,有点好笑。
床头柜的东西被按大小放整齐了以后,一团绕好的耳机线在上面就很显眼,至少祝祝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存在。
虽然眼下只有她一个人,但……
书页“啪”得合上,祝祝一把抓过那团线,翻身上床给自己塞上一侧的耳机,越过游乐场的定位,翻到了早晨的那条语音。
厚重的、装订成册的书本连同曲起的膝盖一起被她紧紧抱在胸腔前,直通入耳的声音连接着微不可查的振动。
少年的声音中有明显急于解释的迫切,致力于让系统识别的浮夸起伏,还有不那么明显、但在知晓后混杂着想象而放大的、一丝因为重复多次而产生的力竭和无奈。
还有文字版里,系统配上的那个不常见的小表情,[/摇尾巴]。
这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虚假了,至少唯一清晰的那个人正好会让她期待。
39. 《许愿》(9)
路过值班医生的时候时越点头叫了声“老师”算是打招呼,然后就蔫了吧唧的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躺,然后又喜提“咔嗒”一声。
“你来了。”值班医生头也没抬,对着手里新打印的单子在键盘上一点一点敲上,然后拉开药品栏输入关键词开启漫长的翻找。
又有新病人了。
时越靠在椅背上掀着眼皮看着这位没和他搭过班的陌生老师的动作,电脑上的文字以及横横竖竖的栏目框,分明又清晰,他真的很难想象出来祝祝所形容的、她看到的世界。
真的还是不一样吗?
他出着神,努力思索回忆自己关于“未来”和基础的记忆:
他在这个医院是作为实习医生来的,大部分时间在门诊和其他几位实习的同事跟有经验的主治医师学习,学习过程无在乎于记记笔记、交流讨论,没有特别熟的,因为他没有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在工作以外活动经历的记忆。
他记得那几位同事的名字,他们和他一样是中州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但都比他年级高,是大三大四的师兄师姐。
因为经验少,他一直有在晚班期间用科内电脑看医院内部网课的习惯,有时候听不懂基础性问题的不方便耽误老师时间,问他们也都能得到很细致的回复。
这日常的片段他张口就能说出来,只是他没仔细记过,因为都没什么大事。
可没什么……大事、
吗?
时越突然坐正,在医院,特别是这种资源优异的大医院,居然没什么大事吗?
八楼住院部是肿瘤科的,常住或者定期来的都是中晚期癌症患者,哪怕是远道寻来的病患、夜班时所有人都尽力压低声音处理临时安插进来的急诊、大口吐血肤色如蜡般暗黄的晚期病危……这些在护工、护士、医师眼里多见到连生出情绪都会在思考后迟钝考虑的场面,他居然没有多少记忆。
应该是这样吗?
那他的日子与祝永安相比,不止是没什么挫折,更是没什么生活经验了。
像是不被细致思考,瞎编乱造出来的不重要的假记忆一样。
不重要?假记忆?
“咚————”
心脏突然猛地撞击胸口,血液像是瞬间被超额泵出,他下意识蜷起身子,手掌用力摁住胸腔。
钝痛袭来,没什么着力点,就这么大片漾开,按压并不能缓解。
“嘶……”重心不稳,时越一头从椅子上跌出来,后背在面前桌子的边缘重重地刮过,接着便眼前一黑。
“哎你——”身侧医生听见动静慌忙上前查看,字字咬紧询问情况,“你怎么了孩子?你感觉怎么样?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时医生!”
门外接连有人冲进来,情急之下纷纷挤上前想要查看他的情况,但很快都反应过来,散开距离给他足够的喘息空间。
后续环节都进行得很顺利,但由于许多是熟人,即便他意识蒙雾,也听到了许多声自己的名字。
所有认识的人好像都在耳边过了一遍,但唯独没有祝永安。
可是不对啊,这明明是一次意外,且是他记忆里的第一次,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么这么熟悉呢?
这是……关于“过去”的记忆吗?
-
小说书页翻过,祝祝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远处有一队鸟雀匆匆飞过,追逐中发出“恰恰”的叫声。
「蝉鸣缠绵又悠长,四方的蓝天白云中没有树影,但即使是留白,依旧是流动的,这便是无数记忆中最清晰的夏天,因为这正在眼前,叫做今夏。」
眼前的景色还挺能与书中描写对应。
“哎?永安妈妈回来啦?”“是啊,刚和她爸出去顺便买了点水果。”
听见声音越来越近,祝祝撤回目光,刚想转头,结果鼻子一酸,打了个震天的喷嚏。
眼泪都打出来了。
“干嘛呀?你感冒啊?”妈妈正好走进病房,手上提着半把香蕉和一盒切好的西瓜果切,“那西瓜你别吃了,我吃吧,你吃香蕉。”
祝祝正脑袋发懵的揉眼睛,听见这话立马清醒了:“别啊妈妈,分我一口!”
“那你去露台晒着太阳吃,外面太阳可好。”
“夏天的太阳那叫毒好吗?我出去吃,从西瓜里补充的水分还不够我出汗的。”
“坐那阳伞底下吃呗,天天待空调屋里。”
“那我就吃香蕉吧。”
祝祝用手隔着书页跳下床,掰了根香蕉坐到窗户边早上吃饭的那张桌子上去了。
小说情节仿佛笼罩着梦似的滤镜,刚刚断了片刻,再看又仿佛按下播放键,自然而然的延续。
学校背景的小说故事中,每个角色的一颦一笑仿佛都青春洋溢,文字间描述的画面,哪怕是平常的教室和课桌椅,在角色心理和行为的蒙太奇下,都好像该是那种窗明几净的。
心动就应该有阳光来配合演绎。
「阳光」。
现下已经是下午,朝东的窗户背光,上午直射进来的阳光已经不见,但依旧在盛夏里亮晶晶的。
祝祝眯起眼,不久前时越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记忆里好像会比现实更晃眼,她这么想着,好像忘了点什么。
他们中午为什么回来那么早来着?啊……似乎是时越让她提前看明天想玩的内容?
“哦对了!”祝祝手一松跑回床边摸手机,被晾在桌子上的书,前面被翻过去的纸页翩飞,最终只剩下封面和前面几页较硬纸质的插画立在那里,少女跑去又跑来,随手把金属的书签压在书上推到一边,在社媒平台上搜索那个游乐场的名字。
“[附近21.6km]可选择路线有轻轨、地铁、公交等等等,沿路可以转一辆东洲观光公交车,但是更推荐夜景……这是主题游乐园啊,人好多。”
一边翻着相关攻略,另一只手食指在旁边桌面上打点,没一会儿,一道影子投下来,妈妈探过头来:“又准备和小时去哪玩啊?昨天回来说累得能睡晕过去,这没两天就出院了,别急着往外跑了,没事收拾收拾东西,省得查房医生数不到人次次叫我打电话催,我又不是那非要打扰女儿约会的家长。”
调侃中乐呵呵的半是嘲笑口吻,祝祝面颊一烫:“妈妈你别……哎呀我就看看。”
“行吧行吧,你还能自由几个星期,玩就是了。”她撤去祝祝的床上躺下,“陪护的折叠床白天不让展开,我在你床上眯一会,午觉都没来得及睡。”
祝祝一顿,视线落在墙边医院提供的单人折叠沙发,海绵垫子很厚,看起来坐上去会舒服,但如果它展开后变成床的话……
妈妈最近常常说热,盖件外套就睡一晚,看着大小刚好,但夏天能过,冬天如果要盖棉被的话,不用想就一定会很挤。
两侧的扶手是铁栏杆,说不定还冷。
一款冬冷夏热的陪护简易休息床。
如果后面可以的话,不要她天天待在这里了吧。
哪怕用点为了她这个女儿的理由。
略一思索,祝祝觉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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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于是不担心,继续翻着手机。
如果一件事可行,那拖的时间越长去提那个开头,实际实施其实越早,她做什么都不能急。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噜声,祝祝回头看了一眼,妈妈扯了个被角用衣服团起来当枕头,整个人只占了半张床,已经睡着了。
白天中控打得温度低,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把被子给妈妈盖好,拿了挂在床边的耳机线回去点开攻略视频。
-
时越从自己的床上惊醒,一个猛冲坐起身来,床头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按了静音,闹钟一震一震的自己把自己挪了半边悬在空中。
他想了会现在的情况,盯着手机看了好久,手掌覆住自己胸口,心脏跳动正常,并无余悸。
可他在这里醒过来?
“嗡——”手机再次震动,即将落地前的一瞬间,时越伸手抓来按断。
识别到面容解锁,未读消息1。
【有点困】给你发几条都没回,下班走了也不跟我说,累懵了啊?怕你看不见,过零点给你留言,今天见!九点[/盯]
祝祝昨天刚设定的昵称自动变了,日期是九月二号。
已经到了前一天了,昨天到底有没有真的在值班室心悸痛晕已无佐证,但如果后天他正常上班与她相遇,那就代表实际无事发生。
他只是单纯的跳过了那段时间。
而且看她的消息并不知情,同一层楼那么大的动静还能不知情,他们当时真的在同一空间吗?
思绪轻飘飘掠过,时越并没细想,而是看着不充裕的时间,迅速翻身下床洗漱。
租住的房子不大,但两间卧室设施齐全,就在医院附近,正好和同校师兄合租,还省去一半打扫的功夫。
从水龙头前抬起头,隔壁师兄刚起,半梦半醒晃过来找卫生间,看看他时打了个呵欠:“起这么早啊今天又没门诊……哦,你和住院部那个妹妹约会,行,果然对象得从高中带。”
时越边擦脸上的水边目送师兄,生怕他困摔着,顺便问了一句:“你昨天值夜班吗?才回来这么困?”
师兄扶着玻璃门迷蒙着睡眼撂他:“……啧,我们几个的夜班不都被你换走了吗?你忘了?”
“……哦。”昨天刚做好的决定转头就验证了,“那我再换个明天的早班行吗?”
昨天的安排今天也得再铺一遍。
“她们女孩子那边明天好像有个一整天的白班,我忘了谁,你自己去问。”
对上了。
时越应声:“好的,谢谢师兄。”
厕所里人好像睡着了,时越等了两秒,鼓了鼓腮帮子没再吱声,转头回房间换衣服。
电梯开门正好八点五十九分。
少年一身常服,和昨天一样套了件薄的防晒服,是晨光下刺眼到反光像在发光的白色。
“早啊时医生。”
“早。”
路过护士站,提着几个人的早餐垃圾袋准备去扔的同事和他打招呼,他不上班,于是只简单回应。
病房门开着,祝祝今天换掉了病服,头发梳理整齐,二人对上目光时少女举起手机朝他一晃,眼睛亮亮的,而屏幕上数字正好跳到九点。
他不知为何吐出一口气,回以放松的笑。
不一样就不一样,他看不见她形容的东西又怎么样,至少这样她也不会知道他窥见的裂缝。
如果快乐是暂时的,那至少就在眼下。
应该先快乐着过,而不是提前为未知担惊受怕。
40. 《许愿》(10)
“你到底从哪听说的?”祝祝顶着遮阳帽跟着导航指引的方向穿过烂尾商贸楼寻找着最近的地铁口。
这周围的路她还不熟,时越更是就认识站在医院大门口最低视角所能见的一亩三分地,问他往哪走,他唯一能指出来的就是和师兄合租的出租屋的方向。
时越悠哉悠哉跟在后头,祝祝往左边伸个头他就往左边探一步,往右边伸个头他就往右边探一步。
她似乎辨不清东南西北,也看不懂导航上模拟现实一直乱转的指南针,纯粹靠着自己原地转圈儿试探方向,手忙脚乱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
问了,他就答:“你指着的那个游乐场建成开始宣传的那几天,我记得身边有谁说了一句‘哇终于要开放啦!以后想随便玩玩不用跑到什么什么地方去了,虽然那个真的很好玩巴拉巴拉’……”
说到别人说的话时,时越配合着模仿语气,浮夸的同时还配上小动作,祝祝突然转过身对着他,舞到一半的动作定在原地。
两相对视几秒,时越放下手露出无辜的表情,祝祝却突然“哧”得笑出声:“原来你说话中话的时候这么好玩。”
“啊?”时越被她笑得有点耳根子麻,忙放下手站正了。
“比语音好玩。”她又补了一句。
耳根子更麻了。
“……你真听了啊。”他以为身边有人的时候收到语音都会只转文字听。
察觉到时越的局促,祝祝脑中突然闪过坏点子,狡黠一笑,拖长了调子学他那样:“不止我,我爸爸妈妈当时都在,安、安、静、静、听了一遍超~大声的。”
本来祝祝是觉得那遍意料之外的超响声外放会在日期逆行后只留在她一个人的回忆里,且一定是一件每每想起都尴尬的事情。
但现在不了,时越脸红到脖子的样子覆盖她的尴尬记忆,全部变成了快乐。
“我再也不给你发语音了。”他近乎咬牙切齿。
而她听见笑得更欢了,这偏僻地方远离医院就几乎见不到人影,哪怕前仰后合都只有时越一个人接收这份对准他发射的心情。
换下宽松褪色的病服,祝祝穿了身鹅黄色的连衣裙,愉悦的心情似乎都更加明媚。
时越看着她笑,神色平缓下来,上前轻搡,软声劝道:“行了行了,先走吧,这里太阳底下有点晒。”
祝祝把大笑硬压下来,闭得不行,最后憋出一句颤抖又恰好能听出字音的“你好可爱”。
“……你说什么?”时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她刚刚说了什么。
“像小抖……嗯。”祝祝接得快,甚至最后一个字时冒了个很小的气嗝飘了音节。
时越:“……”
但就是听得很清楚。
算了。不跟小兔崽一般计较。
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故意眯了眯透出危险信息,祝祝不给他机会,蹦跶一下转身,拔腿就跑。
19号线的边缘站点,要中途转一程走两站类似回头路才能找到那个公交车最合适上车的站台。
虽然网上推荐的是夜幕里的景色,但祝祝最后决定来回都坐一遍,这样白天晚上都能看见。
“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在东洲专门找一辆公交车坐着玩?外地人比我们本地人了解东洲玩儿的地方。”祝祝一边盯天花板上的指示,一边领着时越在换乘站楼上楼下绕圈子。
这里乘客数量比他们的起始站明显多起来,虽然还没有行成人流,至少不像南郊站点那样荒无人烟,进去了要不是有感应灯带一路亮起来,就那几盏旧灯的昏暗光线,还以为是废弃站不用了呢。
祝祝看标示,时越就看她,亦步亦趋:“我就是外地的,我也不知道东洲有什么玩的。”
下了电梯,祝祝回头:“你是哪的?”
“北榆的。”他答。
“北榆?”这也是大省,但总被爸爸妈妈回避。
祝祝略一听,并没有如父母所担忧的那般在乎这个地方,提起十分平常:“我好像就是被从北榆找回来的,他们都不在我面前说这个地方,可我好像总觉得自己小时候跟大巴车去北榆什么大剧院表演来着,没印象演了什么,也可能做梦去的。”
“是吗?你学过什么?”
祝祝撇嘴:“我这样能学什么?学特长得从头开始,我根本没法。之前在学校光成绩就一塌糊涂,每次先考试再上课,先难题再基础,我就是追着找网课听,也都是节奏混乱满头雾水。但我家里有一架用布盖着的钢琴,还挺新。”
聊到这些家常便饭一样的艰难险阻,时越看她无奈摊手顺带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觉得可爱又好笑,后知后觉注意到电梯要到头,心里一紧张,伸手就要捞人:“小心!”
可对面根本注意着背后,提前一步下了电梯台阶,还背身看他:“怎么了吗?”
“……没事。”时越悻悻地收回手走下去。
再两站路,出口处梧桐树影重重,时越跟在祝祝身后看着她绕一大圈,最后发现要找的公交站台就在出站口玻璃棚的背面。
配着这样的树影,蝉鸣声似乎比在医院望窗外的景时要更搭一点。
“这里还真的挺好看的,站名一般,就是这条路明明叫‘榆木巷子路’,但为什么全是梧桐树?”对着路牌拍了一张发给妈妈报备位置,顺便把漫天梧桐树叶也都框进去。
“因为榆木是这条老巷子里的所有房子。”时越回答,祝祝觉得他声音有点远,一回头发现他在后面好几米远,低着头看墙上钉着的一张锈蚀的铁卷,于是也过去看。
原木深色古旧的小巷子仿佛是这条现代化沥青大道上裂开的一条窥探古今的缝隙,明明不起眼,却被放大来用作整条道路的名字。
祝祝粗略扫过几行介绍的文字,刚要伸头看巷中的景象,忽得听见背后长长的刹车声,她匆忙回头,看清公交车身数字,当即就追去:“是我们要坐的13路公交车,时越快点!”
赶在司机关门前让他看见才得以上车,祝祝扶着柱子边喘气边翻乘车码。
【欢迎乘坐13路公交车,城市公交提醒您,前门上车后门下车,票价两元,请主动投币或出示证件,持卡的乘客请刷卡……】
车子启动,时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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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车窗朝刚刚跑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除了巷子口的空当,四周全是刷了宣传插画的崭新粉墙,这个视角看,墙檐上方都被茂密的梧桐叶遮挡,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只能在祝祝后面刷码往里走。
他们选的公交站离繁华区有些距离,车上人暂时不多,祝祝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然后推时越去她后排也靠窗坐。
都说本地人更少关注当地的风景,所以祝祝在看到无数太阳光点从自己裙子上闪过的时候,像是去了别人故乡的游客般拍下来一并全都给妈妈看,低着头打字描述自己的心情。
时越能看到她的后脑,刚过肩的头发发尾向外翻,他没能忍住伸手勾了一缕,刚碰到祝祝就回过头,正好再次抓包:“好哇,你想拽我头发是不是?”
掌心一翻顺势扶住椅背,否认:“我没有。”
“啧,放你一次。”祝祝睨他一眼,调转话题把手机屏幕给他看,“你看我妈妈,她好冷漠呜呜呜。”
屏幕上,在祝祝一句话好几个感叹号的信息框下面,是一个配了“哦”字加句号的嫌弃脸表情包,时越顺着她手指看过去的时候,一个新消息框弹出来。
【我妈妈天下第一】:去去去拿远点别跟我秀,我要睡觉了不许再吵我[/咒骂][/咒骂][/咒骂]
原来祝祝那边的情况和他一样。
时越“哧”得一笑,祝祝皱起眉头就要发作:“你笑什……”
翻回来看到新信息,她立即闭上嘴,迅速转身,后背贴在椅背上缓缓滑了下去。
“你坐好点一会刹车别摔了。”看她都要蹲到座椅下面去了,时越提醒的话里都溢出笑意,祝祝不做理睬,但默默坐回去,只是整个人都缩到椅背前面,后面的位子只能看到一个发顶。
“你这样看不见外面了。”时越说,祝祝依旧半天没睬,又等了许久,他故作“惊喜”催促她,“快看!前面拐弯以后有一条红砖墙的街!好像有人在拍婚纱照!”
刚发誓要沉寂的脑袋猛地冒出来,两只眼睛扒着窗户向外看,一座仿西方建筑的复古大门前果然有一对拍摄礼群和西装照的男女,女生瘦高,黑色长裙曳地,头纱也是与裙子颜色配套的。
未待看清造型细节,车子彻底进入红砖街道,来往人群变多,祝祝才反应过来,与玻璃拉开一点距离,这下能看见自己五官映出的像,但直视并不清楚,反而是后排的时越,她这样侧着看玻璃,另一边透来的光线被筛掉些。
身侧人的位置看反而更加清楚。
玻璃虚像里的时越冲她歪了一下头。
祝祝缓缓把视线放到前方。
今天是真的看她了。
意识到的瞬间,大腿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祝祝没有设密码,时越的消息直接明摆着,她人没动,垂眼悄咪咪瞟。
【百里】不想和我说话吗[/委屈]
祝祝:“……?”
小g……抖,就是这样的。
脑后某一缕头发被轻轻勾了一下,祝祝还是没动。
两秒后【百里】[/嘤。]
那个句号就挺灵性。
41. 《许愿》(11)
主题游乐园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戴着各种各样不同动物的耳朵和尾巴,或者有戴了毛茸茸兽爪的,还会主动伸手来够她,然后祝祝就会捧住仿真肉垫的爪子像看真的小动物一样对她们笑。
从售票员到NPC再到辅助游客上游乐设施的安全员,只要进入园区的工作范围,就仿佛进入了动物城。
再一次对大耳朵狐狸的毛毛露出痴汉一般的笑容准备第不知道多少次上手摸摸的时候,祝祝被身后的时越强行拉走,并在她的帽子上扣上了一对兔耳朵。
“时越你干什……欸?”祝祝目光一边粘着狐狸下不来一边在时越箍住她的手臂里挣扎,但当发现自己从头上薅下来的是一对做工精致的带有白色短毛的兔耳朵的时候,瞬间惊喜起来,“哇你上哪里搞来的?”
时越重新帮她扣好,但仍不松手把她圈在自己的范围里,示意另一边某个园区内专门开设的摊位:“那边,可以扮成任何动物,工作人员看到了会真的把你当做你扮演的动物对待。”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陈列了各色耳朵尾巴的,立着“披上羊皮,混入羊群”大字标牌的摊位迅速吸引了祝祝的注意力:“真的呀!还有什么?”
少女一个猛子扎下去人就跑了,时越只得追上去,就见她在里面挑挑拣拣:“时越我给你选一个,又大又毛茸茸还要帅气的杜宾狗子好不好?还有这个金属徽章是干什么的呀?”
标牌彩色大字下面其实还有几行小字介绍,大约如下:
[游客可以选择两种动物身份,具有动物特征的耳朵和尾巴为第二身份,即工作人员第一眼将你当做的动物,金属徽章为第一身份,即你可以选择遮挡或展示的真实物种,到底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假扮老虎的兔子?请自由选择解锁你的动物城身份,祝你玩的开心~]
时越读完,顺手在旁边摸了一份玩法说明书揣进口袋,就听负责售卖的扮作绵羊的女生在给祝祝介绍:“耳朵和徽章都代表对应的动物身份哦~可以都选呢!”
并没有直接撒谎,但遵从羊的隐藏属性,故意模糊了规则,时越靠过去站在祝祝身后,胸前已经别了一个剧毒蛇类的卡通徽章:“我不喜欢带毛的,能不要吗?”
“不行!”祝祝反手给时越扣上狗耳朵,顺便给自己配上兔子相应的胡萝卜胸针,“我付钱了,你必须戴。”
说完就一蹦一跳去找下一个动物朋友玩去了。
完全没看规则。
时越看了一眼扮绵羊的女生,对方看见他的狗耳朵没忍住笑了,又看见他胸口的徽章,立马做出害怕退避的反应。
规则会惩罚每一个不认真了解它的……小白兔。
她既然选了一个表里如一的“被捕食”角色,那可再不能随便靠近那些狐狸老虎大灰狼了哈。
跑入动物群的祝祝很快被一大堆NPC簇拥,但这次除了毛茸茸的狐狸,还来了许多皮肤贴了鳞片的爬行肉食动物。
“果然小动物更受小动物欢迎哎。”祝祝还未察觉异样,只觉得花钱买扮演道具的游客在工作人员眼中,应该属于默认“更加愿意”互动的那一类,于是乐此不疲,甚至拿出手机和他们拍照,连他们把道具爪子搭在她肩膀上都只当作是合照姿势,直到……
“呜……”“嘶嘶。”一些恐吓的声音响起。
“怎么还有炸毛功能……呢?”她喜欢带毛还能摸摸的,不是尖爪子尖牙还带鳞片的啊喂!
“时、时越……”被捕食属性的动物们围住,压迫感还是有点强的,所以祝祝哪怕知道是扮演互动都忍不住有点毛骨悚然了。
忽然,包围圈开始出现裂口,时越跑近她将她再次圈走,而试图“捕食”她的NPC只有几个是争抢反应,她最喜欢的狐狸和其它毛茸茸全都扭头跑路了。
“祝祝。”时越虚揽过她肩膀,为她整理了一下帽子,“没事吧?”
本来就没多害怕,就是玩乐心理,但看到时越完全不一样的待遇时祝祝还是不免奇怪,一边靠着他躲避一边悄悄观察刚刚那些NPC:“怎么和人类的互动那么友善,都是小动物反而还凶我啊?”
“因为你是兔子,在他们眼里是‘食物’。”时越解释。
“这么贴角色的嘛……”祝祝瘪瘪嘴,又伸手揉一把时越的耳朵,“那你不是狗吗?就算杜宾能当警犬有编制,但他们也没必要怕你吧?野生动物也怕警察?”
当然不是。
但他暂时不说为什么。
“可能?”他说。
“那我不戴这个了,我要当能摸摸毛茸茸的人。”她说着就要把耳朵拽下来,却被时越拦住。
不能强求,时越故意下撇着嘴角眨巴眼睛耍赖:“可是我花钱买了呀,就只能戴今天一天,明天就没了。”
说完还补了一声“祝祝”。
祝祝没反应过来他是在重复她刚刚的办法,但还是立马转变态度,捧着他的脸用力搓他毛毛:“小抖崽崽别难过,妈妈家里只养了你一只狗儿子,以后再也不带着一身外面野狐狸的味道回来抱你。”
时越:“………………”倒也不必。
“……去园区玩吧,里面有游乐设施。”
负责游乐设施的动物基本上全是食草动物或者家养宠物一类,见到游客就热情招手欢迎,特别是猫猫狗狗这时候就不是什么少见的物种了,刚刚对“自家狗儿子”做了承诺的“妈妈”马上又一整个失忆,投入了大批量毛茸茸的怀抱。
而且很讨厌的是,尽管看到了时越的毒蛇徽章,也只有食草动物们避开了,那些“宠物”们并不接他的茬。
祝祝所不知道的、他利用的第一身份,好像有点失效。
时越:“???”这对吗?
在原地站了半分钟,时越重新研究了一下手册,才发现“恐惧、躲避行为”那一行的末尾打了个括号,并写上了这样一行更小的小字:
[注:初生牛犊不怕虎!园区内幼崽不遵循“恐惧、躲避”规则,还有家养猫猫狗狗们,对“爬行类”动物免疫哦~:)]
爬行动物·时越:“……”
规则也会惩罚每一个不真正了解它的假狗。
于是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角色设定入手,随机询问一只扮演猫咪的NPC,询问道:“你们猫也这么热情,不违反设定吗?”
NPC不屑地睨他,冷漠道:“你看我上去了吗?”
“那她们……?”
“我是家养的,才不干她们这行。”
时越没懂,猫咪半抬起下巴睇他一眼,用爪子拨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轻蔑的笑:“她们是那边猫咖的打工仔。哦,还有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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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很细了,真的。
察觉到时越的紧盯着祝祝的眼神,“家养猫”本要走开,又停下来,对着祝祝的方向呢喃了一句:“不过兔子味儿的猫粮吃多了,新鲜兔肉差不多是第一次。”
然后时越就看见,另外一只扮猫的女生舔了舔下唇,然后抱着祝祝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咪咪你亲我!”祝祝逃离了外面的“捕食”类动物,现在对园内的“猫猫狗狗”完全没有猜疑,被亲了脸也全当做这个小姐姐在跟她玩,睁大了眼睛笑,不会想到又是一轮新的“食物”扮演。
而时越心头一紧,就想:完蛋,下一步就是一口咬下去了。
祝祝成猫粮了。
得赶紧救她。
所以第三次被从NPC手里捞走的时候,祝祝睁大了眼睛瞪着时越:“这次是为什么啊?”
时越余光看见刚刚那只“家养猫”看着这边开始挑眉,仿佛在瞧不起一只争宠的狗,语气弱了下来:“……那个猫咬你。”
这说法真没法不笑,祝祝抿紧唇,但三秒后还是笑了出来:“小抖崽崽。你好好玩儿。”
兔子耳朵中间很薄,透光的部分甚至能看见里面做了肉色层和血管,光透过的时候红彤彤的。
但现在真正耳朵红透了的是时越。
祝祝终于登上摩天轮,这个摩天轮每一个位子都画了动物,她等了一个画着鹦鹉的和她裙子颜色相配的黄色。
今天工作日,游客虽然不少,但就祝祝刚刚那个程度的互动,就代表大多数人其实不是专门来玩、而是结伴聚会观光的,NPC不忙,逮着参与扮演的就起劲儿薅。
视角渐渐升高,祝祝把帽子摘下来给自己扇了扇,额头一圈被帽子捂住的位置出了不少汗。
从刚刚到现在,对面的人都没有说话,但一直看着她,就是一声不吭。
她也看他,视线对上的时候歪了一下头,像是问询,但可能是因为刚刚和NPC互动得太多,加上天气热,莫名的,人的胆子变大了不少。
“时越。”她把帽子放在身侧的座椅上,欠身,然后引着少年的目光追随移动,“刚刚那些工作人员她们都是女孩子,所以可能会更容易选我做营业对象呢?”
时越视线追着她的眼睛。
所以她的意思是他觉得她能和NPC玩而他玩得少不情愿还等急了吗?他没忍住反驳:“我怎么可能想让她们也……”咬我。
祝祝鼓了鼓腮帮子,然后眼睛笑眯眯的对着他,脸颊上有一个很浅的酒窝,领口脖子上有一颗棕色小痣:“那你就是看到咪咪亲我……”
少年的脸突然凑近一段距离,她吓了一跳,临时吸了一口气膨胀的胆子立马缩回原处。
时越皱了一下鼻子,学那些“捕食”动物的方式小幅度龇牙,然后笑了。
“……你耍我。”祝祝身子慢慢直起来,向座椅后面靠,做躲避状。
她想远离,而时越看了她和别人玩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只是随便吓唬一下就算,于是顺手摸来对面座椅上的帽子,像第一次在祝祝手臂上写字时,借用手机把她的手拉向自己一样,又用帽子重新扣在她头上,不碰触她,拦住她后退的动作。
凑近在她另一边脸颊、酒窝的位置,很轻的,亲了一下。
“咬你。”
42. 《许愿》(12)
这一刻被笼在帽檐的阴影里,祝祝整个人僵在原地,和NPC互动时亲亲贴贴的自然全都荡然无存。
笑容散去换上余韵未消的呆怔,咬起的牙尖却是意料之外的思索。
她在思考,反应过来了之后该怎么办?
小说里不是这么写的啊?不应该好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然后等时越先打破突然凝固的气氛……吗?
但现在为什么她立马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因为不知道下一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比较正常而这么尴尬啊?
该死的……惊讶又不那么足够惊讶。
真难办。
而此刻时越已经与她拉开了很短的一丁点儿距离,完全不知道仅仅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对面的祝祝已经进行了一场深度思考。
在遮光的帽檐下,视线两相交汇,少女的眼睛圆圆的,眸色漆黑,在他看清时只剩下了“等待”这唯一的信号。
时越与她对视两秒,突然笑了,伸手在她脸颊上贴了贴:“为什么你是这个反应呢?是……”他有一丝犹豫。
但还是问出:“……我亲你和她们一样吗?”声音渐渐小下去。
“不一样。”祝祝回答得很迅速,几乎没有思考。
这下轮到时越愣住了,那笑落下去的时候,虎牙尖尖还露在祝祝视线里,像小狗在背后偷笑,突然被锁定而闭起嘴时遗忘的犬齿。
“但其实,我今天,才,”她没和人谈过这个话题,第一次脱口时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冒,“第一次被亲亲,就是你……狗和猫。”
烫嘴似的,最后半句匆匆丢出来祝祝抿了一下唇,这才刚刚生出迟到的紧张。
“……那我这样,你觉得不好吗?”时越早松了按住帽檐的手,问出这个问题以后就想暂时退开,但刚有苗头,就被祝祝紧紧揪住袖口,他垂眼看,她的动作更像是要把他本来就薄的衣料子抠出几个手指洞。
再看她,发现她仍盯着他没放,眼神中多了纠结,半天,反问他:“我们的关系一开始就默认是、那个,你不这样想,还是这样直接亲我吗?”
“什么?”
“……情侣。”
“……”
“坏狗。”
她松开手,向后靠在椅背上,偏过头看窗外的景象,摩天轮仅仅上升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高度。
原来从头来的感情虽然可以累积,但外界默认的关系是不被承认的。
祝祝微微抬起一点下巴抑制上涌的情绪,喉咙有点热,也有点想哭。
而仍大脑宕机停在那个特殊的词汇上的时越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人脱开他不再理,好似准备算了,可嘴角忍不住的下撇,鼻头也开始发红,他突然就开始慌。
“祝祝。”他伸手想去拉她,想争取几句解释的机会,但每次都被她推开,“你听我说行吗?”
“不听。”
“我不是这么想的……”“不要和我说话。”
“祝祝……”“不要。”
她嗓音都在颤,齿尖用力厮磨口中软肉,但每多吐一个字,眼眶便多湿润一分。
喉咙口泛着的味道都是酸的。
好朋友就好朋友,她不是不能接受私下实际的关系与身边人理解的不一样,但仅仅三天而已,时越亲她,她就以为他认同的是外人默认的那种关系才会这样,她愿意的,他这么想她立刻就认下,虽然很不合适但她根本不会在意……
可沉默是什么意思?不否认可以占她便宜的权利但是又不承认正在恋爱的关系吗?坏狗坏狗坏狗!!!!!
心里这么想过一遍,祝祝气得发抖,一使劲儿,口里有了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
时越全看入眼中,后知后觉意识到解释在现在根本苍白无力,叹了口气不再多话惹她,而落在膝盖上的手发力紧握成拳头,闭了闭眼。
两秒后,时越突然伸手钳住她肩膀将她强行掰过来面向自己,脑子一热将第二次接触直线升级成吻,一手托住她的后脑,逼着她逃不走、推不动、避不开,被迫承受下一个粗暴又不成熟的亲吻。
一滴滚烫泪滴划过时,祝祝的挣扎停下了,原先用力推拒时越靠近的手用力抠住他衣服的下摆,夏天的衣料薄得让人怕会弄破,于是没一会儿,她放过他的衣角开始用力掐他腰胯,可时越仍不松手。
少年喘息时的独特气味进入她的鼻腔中,有些急促,且比那唯一一滴眼泪还要烫人。
她完全没有反感,承受着,然后在他即将要失控探她深入时,祝祝先一步松口咬下,时越这才吃痛放松半点。
祝祝要后退半分,时越察觉,更加用力按住她的肩将她抱住,用下颌抵住她的颈窝:“祝祝,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亲你、吻你、拥抱你、抚摸你……甚至逼迫你□□你,彻底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不止是情侣关系那么干净纯粹,但在我们两个人真正只认识三天的时候这么和你说,你肯定会觉得过分,甚至恶心可怕,你能接受吗?”
这一段话出口,时越仿佛是憋着一口气豁出去想干一把大的,什么词都咬紧牙往外蹦,越多蹦一个字他心里便轻一分,身体上的外力重一分,祝祝的心跳也更紧一分。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什么逼迫?什么强……强、暴的,软萌小抖为什么随便说两句话就是这么恐怖的用词啊喂!
刚刚才说了自己今天是第一次被人亲亲,亲脸就已经是非常前所未有的体验了,为什么没隔两分钟就直接上强度啊?和当初在学校一样,先大考再模拟最后学知识吗?一塌糊涂的体验啊一塌糊涂……
“祝祝,这个世界奇怪,你觉得艰难不知道怎么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但我只觉得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奇怪的话那你就只能和我一个人延续下去,对不起对不起……但我真的卑劣得想过这样,我其实没有想你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没有想你生这场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怪病,但就现在,至少现在你别拒绝我好不好?求求你……”
祝祝不再掐他,感觉他身上热得冒了许多汗,于是用力抬起下巴,咬死他发红的耳垂:“放开我,我要被你掐死了时越。”
“啊……”时越半天没听见祝祝的声音,自己像是演独角戏,于是越发激动,此刻突然被拉回现实,慌忙松劲儿,少女推他一把,向后靠在椅背上翻着白眼大口喘气:“你……简直有病。”
身体放松下来,时越这才察觉到祝祝和自己都热得冒汗,于是也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视线仍然锁定在她的身上,但刚刚的疯劲儿一点点过去,情绪也一点点化为紧张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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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儿意识过来自己已经蹦出什么诡异的词汇了。
可是……
“祝祝,我其实想说……”他手握成拳摁在铁质座椅上,“我想和你像所有人默认的那样做情侣,但是怕你觉得太快,因为从我们真正见面只有三天,我才见你就想亲你抱你……”“闭嘴!”
生怕他再把刚刚的话说一遍,他好意思说她都不好意思听,祝祝气都没喘匀就迫不得紧急叫停:“你怎么还越说越多了还?”
重新递给他的眼神多了无奈,平复下来些,祝祝吐出一口气,喃喃轻声:“现在的问题是,不仅是你有病,我可能也不太正常,都这样了……还想亲你。”
几不可闻的最后几个字如同羽毛似的飘进时越耳中,混着他自己的心跳,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但祝祝没再说,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真是疯了,现在摩天轮转一大半开始下降了,她还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玩”这个字的娱乐体验。
空气安静了好半天,静到下面的游人的欢快说话声和观光车辆的鸣笛声都能够听清,祝祝才瘪瘪嘴,说:“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真的,我看过的小说,主角都是温温柔柔的,一起等待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静悄悄接一个心动暧昧的吻,好嘛,我的确是心跳加速了,但大概不是被你吓得,就是被你气的。”
“傻抖,这样我还是觉得喜欢你,心脏应该挺好的,一会儿可以去玩点云霄飞车什么的。”
现在时越倒是听清了。
那句……“喜欢他”。
心脏一紧,他再次倾身过去,伸手想捉她,被祝祝躲掉,防备得瞪一眼:“你又想干什么?”
“补上。”他顿了顿,“温柔一点的。”
祝祝脸颊流过一阵酥麻,“啧”了声:“你坐回去。”
时越眼眸微垂,“哦”了声坐好,可下一秒,祝祝猫着腰在狭小的车厢里从对面的位置挪到他同侧,伸手摘掉头上的帽子给自己扇扇,软声:“时越,你……看我一下。”
少年不解得回过头,女孩子迅速凑近在他嘴角很轻的啄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原位。
过了好几秒,他都还在诧异的看着她,就听她语气轻松:“你不看言情小说,表白说得话根本没几句能听的,那我来吧,救救你这个文艺细胞不太丰富的小抖。”
话音停顿的那几秒钟,少年屏息凝神,专注准备捕捉少女即将出口的音节。
就听她说:“我原先以为我喜欢可爱小抖,可直到发现你不是,我才意识到,我喜欢什么类型,主要源自于你是什么样子。”
这个世界颠倒,可直到你出现,我才明白,原来我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只是拥有了预知的能力,从我开始探索,所有所有都在告诉我,你何时来。
那天初见,时越说的第一句话是——“原来我们是今天认识。”
这句话,是这个世界让他准备了好久好久,才等到可以开口。
时越又觉得脑中的那根弦想崩,心脏抽抽的钝痛。
他用力压下,祝祝“嘶”了声,自言自语:“算了,我也没好到哪去。”
“没有,你很好。”你这样说喜欢我,我会感觉到幸福,那如果你也是,我会说,“我喜欢你,我们正在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