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难逃[先婚后爱]》
7. 干涸
两天后的中午,舒澄正在跟宣传团队开会,手机在桌上嗡嗡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她以为是宠物益生菌的快递到了,就没有理会。
不知是不是天气转冷的缘故,团团这两天没有食欲,还伴随着轻微的腹泻。她特意咨询了同样养猫的前台妹妹,下单了同款的益生菌。
没想到,十分钟后,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进来两次。
下了会,舒澄回电过去,对面竟然是钟秘书:
“夫人,今天下午三点您有空吗?贺总请您来一趟公司总部。”
她一愣,什么话还得专门去公司说?
“他有说什么事吗?”
“贺总没有透露。”
……
舒澄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钟秘书:“那两点半我去接您。”
“不用麻烦,我自己过来。”她问,“你们总部有门禁卡吗,怎么上去找他呢?”
上次被挡在小区门口的事还历历在目。
他贵人多忘事,是不是应该随身带上结婚证比较好?
钟秘书语塞几秒,立马调整回得体的微笑:
“您是贺总夫人,怎么会需要门禁卡呢?我在大堂等您。”
挂掉电话,快递抵达公寓门口的短信很快也跳了进来。
工作室远不像云尚那么财大气粗,买得起市中心一整栋大楼。从这里开车过去,算上市区的堵车和红绿灯,预计得四十分钟。
为了避免像上次一样迟到,舒澄提前一个小时就从公司开车出发了。
一路上倒是顺利,抵达云尚时刚两点半,她到旁边的咖啡馆喝了杯冰拿铁,消磨到三点整才过去。
云尚大厦矗立在CBD的高楼之中,秋日阳光照射在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上,恢弘耀眼。
走进大堂,数块液晶屏都播放着同一则新闻:云尚集团前日以百亿成功竞得市滨江A3地块商业综合体开发权。
舒澄咋舌,她这个外行人都知道,滨江那块黄金地段是多少开发商眼中的香饽饽,没想到真被云尚拿下了。
贺景廷前段时间常常各地应酬,大概就是在忙这个项目吧。看来只有工作狂能胜任总裁,之前不舒服成那样,舒澄也没见他休息哪怕半天。
西装革履的白领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忙,只有她左看看、右瞧瞧,尤为像个闲散人员。
“夫人,这里请。”
钟秘书直接带她绕到最里面,乘专属电梯直达顶楼。
四十五层的视野极佳,仿佛坐落于蓝天之上,透过落地玻璃,足以将整个CBD商圈尽收眼底。
办公室的门开敞着,里面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贺景廷就坐在檀木办公桌前,正与一位中年高管谈话。他神色严肃认真,黑色衬衣的袖口卷到手肘,钢笔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轻轻转动,气场随性中不乏威严,让人不敢丝毫僭越。
余光瞥见门口到来的身影,他简短地结束了会话:
“进来。”
这是舒澄第一次与他在工作场合见面,稍有一点拘谨地走过去坐下。
钟秘书新送了两盏茶进来,就合门退出去,留下她一个人云里雾里。
贺景廷气定神闲地品了一口茶:
“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
舒澄有一瞬间宕机了。
不是他专门把自己过来说有事的吗?怎么反过来问她了呢?
“嗯。”贺景廷抬眼,“或者,要问的。”
此话一出,她心头微微一紧。
小猫的事……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吗,又会不会是别的事?
可在对面男人审视的气场下,舒澄轻攥住衣角,张了张口又举棋不定。
贺景廷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满意,搁下骨瓷茶杯,清冷的目光扫过来。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轻敲,钟秘书领了一个人进来:
“这位是赵律师。”
刚刚没头没尾的对话就这样中断了。
赵律师将一份黑色文件夹毕恭毕敬地递给舒澄。贺景廷则往后闲靠着,淡然地轻轻转动钢笔,似乎已经对内容聊熟于心。
捏着大概有几十页厚……
“这是?”
舒澄不禁冷汗,卖身契?还是什么东西?
她屏住呼吸翻开,第一页的抬头,竟写着这是一份“婚内财产赠与协议”。
白纸黑字,密密麻麻,舒澄疑惑地翻了好几页,都没看到重点。
赵律师立即上前帮忙翻页,并贴心地总结解释:
“贺太太,简单来说,贺总将通过产权过户和信托等方式,将南市云栖区山水庄园的一套别墅和‘云尚滨江天地’未来百分之二十的分红有条件地赠与给您。”
别墅、分红。
“为什么要给我这些?”
舒澄诧异中直接问出了口。
“这是和我结婚你应该得到的。”贺景廷淡淡说,仿佛这些不是价值数亿的资产,而只是送出一套金首饰那么简单。
他从西装内侧抽出一张薄薄的黑卡:“还有,今后所有的消费,从这张副卡上出。”
她没接,他的手悬停几秒,直接搁在了桌上推过去。
赵律师补充:“这本来是一份婚前协议,但‘滨江天地’的竞标之前没能完成,所以改为了婚后赠与。”
滨江天地,那块云尚刚刚拍下即将建成商场的地。
“我不能收,你该给我的已经给了。”
碍于赵律师在,舒澄没法明说。
暗中对舒家不菲的投资注资,和优质团队、渠道、供应链的整合共享,他已经履行了这段明码标价婚姻的责任。
“那是云尚和舒家之间的交易。”
贺景廷站起来走到了落地窗前,缓缓转动着腕表。阳光如同融化的琥珀,流淌在他挺拔的肩膀上,投下一道斜长阴影。
“这些是我个人给你嫁进贺家的保障。”
房产、持续分红、可支配现金,他认为各方面的安全感都涵盖到了。
“你认为还差什么?”
舒澄恍惚:“保障?”
她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生前在家中的处境,身为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不得不对李兰忍气吞声,包容舒林身边的莺莺燕燕……
难道这些是他事先买断的“免责声明”吗?
但男人没给她问下去的机会:
“别着急,是有条件的。”
赵律师接过协议,翻到末页递到舒澄面前,第一条就写着:
【乙方承诺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严格遵守夫妻忠实义务,不得与第三方发生不正当性关系或情感纠葛。】
十几行的赠与条件,舒澄认真读完了。
内容通俗来说,她不得在婚姻和道德层面,做出任何引起舆论、有损集团和他个人声誉的行为,并要承担应有的身份义务,在必要的商业和公众场合与他保持恩爱夫妻的形象,不然要面巨额赔偿。
“看完了就签字吧。”
贺景廷慵懒坐下,亲自递过来一支钢笔。
舒澄迟迟没接,咬着嘴唇沉默。
保持恩爱的夫妻形象,维护集团的利益,这些确实是他需要的。
但受宠若惊的同时,她总感觉怪怪的——至少这些义务自己本来就没打算不履行。
什么时候连婚内忠诚都要明码标价?
女孩的头低着,目光空在纸页上。长发从肩头滑落,掉到耳侧,挡住了一部分神色。
从贺景廷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垂落的睫毛,捏着协议一角的指尖久久不动,像是很为难。
送她东西,反倒成负担了?
“怕我把你卖了?”
贺景廷脸色阴下来,手中的钢笔搁在木桌上,极具威慑力的一声轻响,像在舒澄心头上警告地敲了一下。
“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想法,怕赔偿负担不起?”
他尾音微微上扬,如刀锋斩破凝固的空气。
“没有。”
舒澄摇头。
她没想法,也断然没这个胆子红杏出墙。
“好。”贺景廷冷笑,“那把这份协议寄给你父亲吧,我相信他很乐意替你签字。”
舒澄愣了一下,面颊刹那因难堪而憋得微红。
父亲谄媚的做派、名存实亡的亲情关系,这些看客们早就心知肚明,但如今被直接点破,她还是快要无地自容。
“不……”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手指蜷了蜷,伸向那支钢笔。
冲动之言,可也没法收回了。
贺景廷眸光暗下去,薄唇懊悔地空张了张,最终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气氛一落千丈,满室的阳光都干涸下去。
突然,钟秘书在外敲门:“贺总,德国HC医疗那边联系您。”
贺景廷起身,语气稍稍生硬:
“我出去一下,有问题找赵律师。”
舒澄垂着视线,点了点头,没敢抬头看他。
十几秒后,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只剩下了中央空调运作的嗡嗡杂音。
过了一会儿,舒澄紧绷的身体才松了一些,注意力回到那份厚厚的协议上。
她简单翻看了一遍,其实内容写得很清楚,条款都尽可能地保障了她的利益。只要不犯错,她在财产上是绝对的受益方。
就算这是他的“免责声明”又如何呢?
现在的处境下,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顶层刺眼的日光照进来,可能这个角度坐得不对,让人眼眶有点发酸。
舒澄打开那支钢笔,在落款处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贺太太,之后的手续我再和您联系。”赵律师微笑着接过文件夹,留下一张自己的名片。
这下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间足有上百平的办公室一尘不染,透过落地窗远眺城市的天际线,开阔而通透。但除了办公桌和会客区,极简到有些空旷,像贺景廷这个人一样,没什么生活气息。
舒澄也不敢乱走,有点无聊地转动着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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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钟秘书推门进来,身边还跟了个放下午茶的小餐车:“我们餐厅的下午茶很不错,您尝尝看。”
“我现在能走了吗?”
“贺总在开紧急会议,请夫人再稍等一会儿。”
她疑惑:“协议我已经签好了,他还有什么事?”
“这个贺总没有交代。”钟秘书微笑,“饮品您想喝花茶还是咖啡?”
舒澄没心思在这儿品茶:“谢谢,都不用了,我还不饿。”
小餐车被钟秘书原封不动地推了出去,甜品的盖子没有被揭开,所以她也没发现那是一块自己最喜欢的柠檬慕斯蛋糕,和婚纱店里的同一款。
虽然不知道贺景廷留她还有什么事,但这下想走也走不了。
舒澄打开手机,顺手点进了公寓里照看小猫的监控。搬到御江公馆前,她在公寓各个房间就放了监控,方便随时随地能看到团团。
等会儿就过去喂益生菌,掺在新买的三文鱼罐头里好了,它肯定爱吃。
舒澄转动摄像头在客厅里寻找,很快就看见团团趴在卧室床边,似乎在午睡。她心里蓦地软软的,赶紧切换到卧室的角度。
然而,看清画面的一瞬间,舒澄如坠冰窟——
小猫匍匐着趴在地板上,双眼紧闭,小小的身子微微抽搐。它面前有一大滩呕吐物,隐隐掺着未消化的食物和暗红色。
她僵了几秒,一边冲出办公室,一边开始给物业打电话。
“哎,夫人,贺总还没开完会,请您在办公室……”钟秘书起身拦人,发现她神色慌张,“发生什么事了?”
舒澄焦急问:“医院,你能不能联系到有救护车的宠物医院?”
这里距离公寓开车至少四十分钟,根本等不及她赶回去再送医!
*
夜晚,手术室门口的走廊上乱糟糟的,一眼望去挤着不少临时输液架。急诊室的门开了又关,小狗的吠叫声此起彼伏,掺杂着主人的低声安抚。
这里陈旧、规模不大,却是离公寓最近的一家大型医院,具备24小时急诊和手术资格。
舒澄垂头坐在走廊上的人群中等待,眼眶还红着,脸颊上未干的泪迹留下斑驳。
——异物阻塞导致的肠梗阻。
幸好物业开锁、救护车来得及时……
钟秘书还要出差,一路负责地跟到了医院,等小猫送进手术室,才匆匆打车去赶飞机。
手术刚刚开始半个小时,预计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结束。
舒澄无比自责,如果不是她这段时间陪伴太少,团团也不会误吞下玩具上的塑料卡扣。
她还天真地以为是天冷换季。
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孩怀里抱着一只很小的流浪猫,只有巴掌大。女孩顾不得它脏兮兮的毛,一直在抚摸着:“马上看医生就不难受了……”
舒澄望着那一大一小的侧影出了神——两年前,团团也是这么大的时候,来到她的生命里。
当初,那一窝流浪猫崽里,只剩下这双蓝眼睛没人要。
白毛蓝瞳,美丽的外表下,是逃不过的天生耳聋。
小猫依靠敏锐的听觉生存,也因此团团从小受尽了欺负,十分没有安全感,人只是靠近几寸,就不停地哈气,张牙舞爪。
“算了,这只猫被退养两次了。”工作人员摇摇头,带她往救助中心里走,“要不还是看看这窝小猫吧,才刚出生不久,也容易养得亲。”
可怜的小猫缩在纸箱角落,一边发出“嘶嘶”的叫声,一边怯怯发抖。因为太过弱小,只能通过虚张声势来保护自己。
“没关系,我很喜欢它。”
工作人员再三劝说,舒澄依旧坚定地将它抱了回来,取名为团团。
一开始,手上的血口子就没有断过,但这一养就是两年,从瘦骨嶙峋,到长出肥嘟嘟的两颊,毛发泛着亮亮的油光。
小猫渐渐被爱喂足,却也只认舒澄一个人,除了她谁都不能靠近。
手术室的灯始终亮着,期间护士出来过一次:“有一小段肠道坏死,为了保命只能做切除,主人如果同意就签个字吧。”
护士走后,舒澄深深脸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颤抖。
由于要做切除,手术时间被一并延长。她陷在漫长的煎熬中,从一开始的焦灼踱步,最后疲惫地缩在角落里麻木。
急诊位于医院大楼的一层,走廊尽头的自动门随人进出开开合合,寒凉的秋风钻进来,带走身体的余温。
突然,一抹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混乱的急诊走廊上,贺景廷一身深灰西装,外边套了件修长的黑色风衣,十分的格格不入。浅蓝色医用口罩掩住口鼻,高挺的鼻梁上,只露出一双深邃冷峻的眼睛。
他突然的出现,仿佛一切嘈杂都瞬间安静下来。
淡定的眼神缓缓扫视过大厅,落在手术室门口定了定,随即大步径直走来。
舒澄抬头看着他靠近,完全愣住了。
贺景廷。
她是不是在做梦?
8. 刺耳
舒澄眨眨眼,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不然贺景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惨白的廊灯下,他居高临下地逆光而立,肩膀遮去一部分光,在她身上笼下一片碎影。
女孩湿漉漉的瞳孔中,是不可置信的、甚至有点像见了鬼的眼神。
贺景廷无奈低唤了声:
“舒澄。”
嗓音低沉暗哑,透过薄薄的口罩,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舒澄不自觉捏紧了袖口,往座位里缩了缩。
是真的啊。
贺景廷没再说话,抽过她手里的检查报告,坐了下来。薄薄的一沓纸,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一页、一页缓缓翻过。
“你……知道了。”舒澄吞吞吐吐,“我的猫……”
贺景廷动作顿了一下,抬眼问:“不是都问陈砚清了吗?”
……
她哑然,看来自己要买止疼药的借口并不高明。
“做完手术,就转到睿安医院。”
那是南市最好的宠物医院。
舒澄只听他又问:“吃饭了吗?”
她如实地摇摇头。
从午后那杯拿铁开始,到现在晚上八点多,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东西。
二十分钟后,贺景廷的助理送来一个保温袋。
舒澄打开,里面竟然是一盒精致的虾饺和奶黄包,还有一小盅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暖暖的温度透过掌心,是那么与此刻格格不入,她一时捧着饭盒没动。
“没毒。”贺景廷瞥来一眼,冷硬道,“不想吃就扔了。”
“……谢谢。”
她软软地道了声谢,夹起虾饺放入口中。
热汤驱散了秋夜的寒冷,让身子都暖和起来,长时间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得到了一丝舒缓。
贺景廷却没有动筷的意思,眉心微皱,在手机上处理着什么事情。屏幕的白光淡淡照射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一皱眉,气场就骤然凌冽,让人不敢说话。
但毕竟是他买来的,舒澄小声问:
“你要不要吃?”
贺景廷摆手,侧过头时,指节抵在口罩上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自从走进宠物医院,他就在间或地咳嗽,虽然力度不大,仍能感受到他对浑浊空气的不适。
“你没事吧?”舒澄不免有点担心,“这里都是动物的毛,要不你先回去忙吧,我一个人也可以……”
话未说完,手机先连续震动起来。
贺景廷没有理会她的建议,从口袋中摸出蓝牙耳机戴上,一边连进会议,一边起身朝走廊人少处走去。
走廊尽头,他站在半敞的窗户前,身影在昏暗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明明距离很远,却仿佛能听到他谈判时沉稳、笃定的声线。
甜甜的馅儿卷上舌尖,舒澄小口咬着奶黄包,有点出神。
贺景廷在陪她等小猫做手术……怎么感觉不像真的呢?
半个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小猫转危为安,立刻被送到了提前联系好的睿安医院。
德国和这里有时差,从转院开始,贺景廷的电话一直没停过。能让他深夜亲自处理的恐怕不是小事,舒澄静静跟在左右,不作打扰。
诊疗后,医生安排了三天的住院观察和输液,好在这里的医疗环境和条件都让人放心。透过监护室的玻璃窗,舒澄担忧地望着团团输液的身影。小猫毛茸茸的缩成一小团,麻药劲儿还没过,沉沉地睡着。
突然,她小臂被人用力地拉向右侧——
一辆匆匆而过的护理车擦过衣角,只差一点就要撞上。
舒澄踉跄半步,鼻尖几乎贴上了身旁男人的胸口,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寂静空荡的走廊里,贺景廷抓着她的手丝毫没松。他本就高她一个头,此时逆光站在面前,有种说不清的压迫感。
这一刻,舒澄都忘了要后退。
贺景廷先皱了眉,秋末午夜后温度骤降,隔着薄薄一层针织衫,女孩微凉的体温透向掌心。
耳机里还在源源不断传出会议汇报声。
“我要听解决方案,不是财务复读,这部分跳过。”
贺景廷打断,一边脱下风衣外套,披向她身上。
这动作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强势,他一手拉住衣领,另一手从后面绕过她肩膀,俯身的瞬间,那股很淡的檀木香再次飘来。
有一瞬像被他圈在怀里,舒澄愣在原地,心跳漏掉了一拍。
修长的手指轻巧一别,第二颗扣子被扣紧。
宽大风衣将她牢牢裹住,带着他的体温,将秋夜的寒气完全阻隔。
她怔怔道:“我不冷……”
话音未落,贺景廷轻触两下耳机,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安静。
与德国总部的会议还在连着。
“百分之八,这是我们的底线。”
他偏过头说话,在监护室的微光下,轮廓分明的下颌微微紧绷,散发着冷峻。
舒澄乖乖地没再出声,指尖轻轻捏住领口紧了紧。
离开睿安医院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秘书外出,来接的是一名中年司机。
回程的路上,贺景廷依旧在工作,蓝牙耳机微弱的一点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上一次和他共乘,还是婚礼结束那晚。但不知为什么,才过了不到半个月,舒澄已经没有了那种想要贴着玻璃远离的过分局促。
回去的路程遥远,黑色轿车飞驶在空荡荡的高速上。
折腾了一整天,她确实是疲惫到了骨子里。身旁平缓的低语,就像是某种让人安心的白噪音,舒澄披着他的风衣,竟真的不知不觉浅睡了过去。
随着轿车颠簸,椅子很软,她的头好几次往下滑,却又困得睁不开眼。
朦胧间,有股力量将她揽进了怀里。西装面料冰冰凉凉,靠上去很舒服。
几缕碎发散乱在脸旁,有点黏黏的,也被一个微凉的指尖轻柔拨开……舒澄本能地蹭了蹭,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再次醒来时,车已经停了,四周异常寂静。
舒澄迷迷糊糊地抬眼,蓦地对上了一双沉静的黑眸。
男人的目光半隐在昏暗中,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侧面车窗都贴心地拉下遮光帘,唯有前挡风玻璃透进一丝车库冷白的亮光,映在他深深的瞳孔中。
那眼神很陌生,似乎饱含着她看不懂的浓重情绪,宛如一条危险湍急的暗河,要将人吸进去。
对视几秒,舒澄竟有些怔住。
贺景廷薄唇轻启:“醒了?”
她后知后觉,竟然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驾驶座空空如也,司机早已离开,自己不知道这样睡了多久。
“你……你怎么不叫我……”她无措地坐直,发现他风衣笔挺的肩线都被压出褶皱,好在没有口水。
“刚到。”
他不再看她,径直下车。刚才那奇怪的眼神转瞬即逝,仿佛是一场幻觉。
舒澄默默跟上,而进屋后,贺景廷落座沙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似乎还要继续处理工作。
客厅的挂钟已经走向了凌晨三点。从睿安医院开回来,要这么久吗?
“那我先去睡了。”
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睛有点红。
“嗯。”贺景廷视线停了几秒,忽然又喊住她,“下周六留出时间,贺正远的寿宴,你和我一起出席。”
贺正远?
舒澄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指老贺总。他的父亲。
她点头应下这分内事,转身去浴室洗漱,随口问:
“对了……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干发帽?”
好端端挂在浴室不见了。
贺景廷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住:“新的在柜子里。”
舒澄果然在洗手台上的柜子里找到一只全新的,也是浅粉色,和之前的很像。毛茸茸的很厚实,甚至质量更好些。
“那旧的呢?”
“脏了。”他似乎想到什么,喉结轻滚了一下,“掉在地上,我扔了。”
她茫然,捡起来洗一下不能继续用吗?
可贺景廷低头戴上耳机,像是要开始通话,不再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
冷雨零落了枝叶,气温骤降,秋天只剩下一个短短的尾巴。
小猫出院当天,舒澄将它接到了姜愿家。
“贺景廷不同意你在家养猫吗?”
姜愿试图摸摸团团的后背,但它对陌生环境还有些抗拒,一个劲地往后缩。
“你先把手的气味给它闻一闻,等熟悉了会好些。”舒澄很轻柔地把小猫抱进怀里,用手指凑到它鼻尖,含糊地应了声,“嗯,现在还不太方便带回去。”
那夜贺景廷对小猫的态度还算温和,但他在医院即使戴着口罩还不断地咳嗽,明显身体不适,后来也没有再提此事,想必不会同意的。
他帮忙联系医院,已经仁至义尽,她不能再得寸进尺。
“那么大的房子,又不用他来打扫,还容不下一只这么可爱的小猫咪啊!”姜愿愤愤不平道,“上次见面他就凶得要命,果然不好相处。”
舒澄有点心虚地笑了笑:“其实也还好……”
像贺景廷这样的领导者,为了集团□□,身体情况一直是保密的。他身患哮喘的事,也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她没办法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
“什么还好,他肯定私下没少欺负人。”姜愿刚染了一头亮紫色的长卷发,靓丽又妩媚,衬上夸张的表情十分鲜活,“你一定要告诉我,虽然我奈何不了他,但是可以偷偷去把他车的轮胎气全放了!”
“好啦,如果有的话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舒澄被她逗笑了,转移换话题道,“谈个恋爱,你怎么风格都变了?”
姜愿刚谈了一个玩乐队的男朋友,一改往日风格,烟熏妆,美式亮粉色吊带,搭件几乎没有保暖作用的破洞毛衣,摇身一变成了酷炫辣妹。
她笑嘻嘻地伸出五彩斑斓的美甲:“为爱紧跟潮流嘛!好看吧?”
“特别好看。”舒澄忍俊不禁,“不过你爸应该不知道吧,至少还没打电话给我。”
“我才不管他。”姜愿大大咧咧道,“反正到时候他说嫁谁我就嫁咯,在那之前我就要把恋爱谈个够!”
姜愿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姐姐早年被迫出嫁,她从小就看透了名利场上的婚姻,立誓要恋爱够本再踏进“坟墓”。
她从大学起男朋友就换得没停过,爱的时候轰轰烈烈,分手了哇哇大哭,爱情故事能写一段传奇……
“下月初他要去音乐节演出,现场真的特别燃,你一定要来啊。”姜愿喜形于色,激动地拿出海报分享,“你看,他绝对是乐队里最帅的吧?”
舒澄瞧着好友谈起男友时生动的神情,心中不禁有些羡慕她的洒脱和肆意。
这样热烈的爱情,此生是与自己无缘了。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来。
来电显示的“贺景廷”三个字,让舒澄的心脏轻轻揪了一下。
结婚以来,他还没有直接电话联系过她。
她有点忐忑:“喂?”
对面贺景廷的声音低沉磁性,掺杂轻微的电流声,显得有点不真实:
“在哪里?”
“在朋友家里。”
他的问题总是简明扼要:
“几点回来?”
舒澄看了眼表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他是有什么事吗?
“我等下就回来了,你找我……”
他淡淡打断:“地址发我。”
挂了电话,姜愿见她神色复杂,好奇问:“这么晚是谁啊?”
“我……”
舒澄顿了顿,我老公、我丈夫,实在太肉麻了,说不出口。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索性直呼其名:
“贺景廷说要来接我回家。”
姜愿吃惊:“啊,为什么?”
结婚至今,也从没见两个人感情有这么如胶似漆。
“……”
其实这也是她想问的。
二十分钟后,舒澄将小猫抱了又抱,再三叮嘱过每天要给它喂零食,依依不舍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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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陌生的黑色迈巴赫已经停在夜色里,刺眼的红色尾灯亮着,见她走近,也没有一点动静。树影绰绰中,像是一头蛰伏在黑暗里、随时发动攻击的猛兽。
贺景廷的车大多就是黑色或深色的,舒澄走过去,试探地拉开门。
只见后排空荡荡的,灯光幽静,映出驾驶座上男人的侧影。
竟然是贺景廷亲自开车。
舒澄自然不敢将他当司机,乖乖地重新坐进副驾驶。
贺景廷直接发动了车子,氛围灯随之暗下去,车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空调暖风轻微的嗡嗡声。
他冷不丁问:“你的戒指呢?”
“放在家里了。”舒澄摸了摸空空如也的无名指,“工作的时候经常洗手,容易丢。”
那枚婚戒是极其稀有的纯净粉钻,足有五克拉,少说价值百万,她实在舍不得让它被工作室的铅灰和碎屑染脏。
“戴着,丢了再买。”贺景廷淡淡说,“刚结婚就摘掉戒指,别人会认为我们感情不好。”
他们的感情?
舒澄怔了怔,看向他。
可只见男人神色平静,像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他左手随性地搭上方向盘,婚戒就戴在那骨节分明、充满力量感的手上,有股说不清的性感。
她没敢多瞧,收回了视线:“知道了……”
前排座椅的空间更加私密,容不得乱动,两个人近得像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舒澄第一次有点怀念钟秘书开车,悄悄将车窗降下来一点。
秋夜的凉风涌进来,稍许缓和了无形的闷滞,贺景廷却像是不太舒服,掩唇咳嗽了几声。
她刚将车窗重新合上,就听他问:“你的猫今天出院?”
他抬手将空调降低了两度。
“嗯,已经安顿好了,先养在我朋友家里。”舒澄乖巧道,“在婚纱店你见过的,姜愿。”
贺景廷没说话,稍稍加速调转了车头,驶上高架。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否对这个答复有顾虑。
她连忙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猫带回来的。”
轿车飞驰在空荡荡的高架上,风声呼啸。
身旁的女孩神情认真,粉唇轻轻抿着,乖巧顺从的样子。偏偏话里话外只有“你”和“我”,偏偏没有一句“我们”,听着那么刺耳。
她所有重要的人和事,都自动将他排除在外。
贺景廷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微微紧绷,暴露此刻压抑的不悦:
“你不是很喜欢这只猫吗,就扔在朋友家?”
“姜愿很喜欢团团的,而且家里不是……没法养猫吗?”感觉到他的气场陡然压低,舒澄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贺景廷皱眉:“你问过我了?”
沙哑的、微微扬起的尾音,在她心头敲了一下。
“……”
他习惯了掌控所有事,大概不允许事情不经过问就决定,包括她的事。她是他的妻子,大概也相当于是他的所有物。
舒澄软声道:“哦,那以后……会先问你的意见。”
可贺景廷脸上的阴云并没有因为这句示弱而散去,车速越来越快,三两下超越了同行的几辆车朝前疾驰,发动机的轰鸣声不断。
舒澄悄悄瞥了他一眼,面色冷得像冰。
难道还要听自己承认错误,说句“对不起”才行?明明没给他添麻烦,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她往座位里缩了缩,也不再出声。
二十分钟后,迈巴赫停在了御江公馆大门口。贺景廷直接靠路边熄了火,丝毫没有要拐进地下车库的意思。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他问:“需要我请你下车?”
又是冷嘲热讽的。
贺景廷说话不是祈使句,就是问句,她很不喜欢,却也不想和他对抗。
“你不回去?”
她说话还是像平时一样温温的。路灯的光斜打在车玻璃上,昏黑与暖黄的模糊之中,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也映着一层薄光。
贺景廷的视线滞了几秒:“出差几天,我要去机场了。”
“那周六晚上的寿宴……”
“我会提前回来。”他顿了顿,忽然问,“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卡?”
自从给了她,那张副卡就没有过消费通知。
舒澄如实答:“家里没买什么东西。”
她的设计费不菲,远足以覆盖自己的支出,最近又没有婚姻共同开销,没有去用副卡的道理。
“我说过,是你所有的消费都刷这张卡。”
贺景廷不是商量的语气。
舒澄本想争辩两句,但想起之前的不愉快,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
她习惯性避免冲突。至少小时候这招是好用的,大人们很忙,也不会真的上心,过两天没准就忘了。
“早点休息。”
贺景廷淡淡的一句,彻底结束了对话。
直到下了车沿着小径走回家,舒澄依旧有点茫然。
他既然要去出差,又为什么突然来接她?
难道是专程和她道别?
想到这里,秋风一吹,她不禁一个寒颤,不可能吧。
女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过了很久,停在门口的迈巴赫都没有开走。
贺景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瞳孔漆黑如墨。那御江公馆的灯火通明中,顶层那一扇窗不知何时已经亮了灯。
忽然,手机震动了两声,一条消息跃上屏幕:
大堂经理:【贺先生,这是几套次卧改成宠物房的图纸和方案,请您过目,最晚后天就能动工。】
列表的上一条,是陈砚清的名字:【你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真要把猫弄回家,开什么玩笑?】
黑暗中,屏幕亮光映在男人苍白的脸上。
贺景廷凌冽的眸光微暗,胸膛起伏着,呼吸声有些重,像在努力按捺着什么。按下删除键的手指骨节泛白,而后将手机“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中控台上。
久久,他无力地仰靠在座椅中,合眼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
9.剧痛
接下来几天,贺景廷都不见踪影。
舒澄在浏览器里搜索了他的名字,才跳出他在广城参加商业峰会的新闻。
一连泛泛看完几条,都没提到这次峰会要持续几天。
她关掉手机,才感到有些好笑。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却生疏到要从新闻上寻找他的行程。
周四立冬,吃过午饭,舒澄照例开车去了疗养院。
疗养院在西郊半山腰上,空气清新、风景宜人,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国内最顶尖的心外科医疗团队。
午后阳光洒进病房,温暖而干燥。
舒澄像幼时撒娇那样,将头枕在周秀芝的腿上,静静地呼吸。外婆身上常年有淡淡的中药味,像家的气息将她包围。
周秀芝轻抚着她散落乌黑的秀发,洞若观火:“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没有……就是想您了。”她轻哼。
粗糙的手指慢慢拨开橘子,周秀芝没再追问,而是耐心将苦涩白丝都摘去,喂到孙女嘴边。
祖孙俩闲聊说笑,静谧的时光飞逝。
傍晚,舒澄留下来陪外婆吃饺子。夕阳暖融融的,走廊外远远传来家属和医护的谈笑声,煮好的饺子香气四溢,好不热闹温馨。
手工包的饺子圆滚滚的,裹着虾仁,像一个个小金元宝。
她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忽然咬到了什么甜甜软软的东西——是一颗红枣。
“吃到这只饺子,说明接下来生活会甜甜蜜蜜、早早如意。”周秀芝慈祥道,“不高兴的事都会过去。”
舒澄突然明白过来,刚刚分饺子时,外婆凑近了是在挑什么。
她也笑了,心里暖洋洋的:“外婆也是,我们都会的。”
然而如此美好的时刻,不知为何,那日贺景廷的话却浮现在脑海中。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
——因为突然结婚,还是因为和我结婚?
如今回想起,那些尖锐的词句中除了不悦与嘲讽,似乎还透着一丝失望。
舒澄垂下眼帘,心中泛起某种说不清的滋味。
她试探问:“外婆,您还记得我小时候,贺家有个哥哥寄住在舒家吗?”
“贺家的大儿子?”周秀芝筷子一顿,“怎么突然提起他?”
“也没什么。”舒澄咬了一口饺子,故作轻松,“最近又遇到他了……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一个品牌的合作。”
暮色沉沉,归家的鸟群从天边飞过。
“那个孩子啊……”周秀芝望向窗外,轻轻感叹。
见外婆不反感,舒澄追问道:“您知道他为什么会住在舒家吗?”
那时候贺景廷还是个少年,父亲的态度很微妙,表面上客气亲切、关照有加,却将他安排在老宅三楼最末的那个屋子,最夏热冬寒的一间。
她当时以为,是由于私生子的身份不见光,但长大后总觉得不对劲,再如何他也是南市贺家的血脉。
“他妈妈是山里考来的大学生,那个年代少得很,我见过一回,特别有灵气……”周秀芝缓缓道,“生下他以后,在学校闹了很不好的名声。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贺家门口一走了之,退学北上去打工了。”
未动的饺子慢慢凉下去。
“那孩子好像身体不太好吧,当时寒冬腊月的,才几个月大就在屋外冻了一天一夜。贺家人本来不想认的,后来惊动了警察弄上报纸,才不得不收下。”她轻叹,“后来扔到舒家,大约是想病死在外面作数吧。”
舒澄愣住了,原来……
哪怕她从小在家不受宠,也不敢想,如果连最亲近的家人都盼着自己早些死是什么感觉。
她问:“那他妈妈现在还找不到吗?”
周秀芝轻轻搁下碗:“很多年前,早都过世了。”
“因为生病?”
“说是意外……”周秀芝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或许是女儿同样早亡留下幼子,触动了伤心处。
老人不欲再多提,转而拉过了孙女的手,意味深长道:“澄澄,外婆只希望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离名利场远一些……在他们眼里没有感情,甚至是生命都不值一提。”
舒澄望着外婆苍老的眼睛,感受着她粗糙指腹在掌心划过,心里不由得湿漉漉的。
可她已经嫁给了贺景廷,一辈子注定无法摆脱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
他也会是那样无情的人吗?
*
凌晨一点,广城半岛酒店十八层。
房间里刻意关了大灯,只留下套间走廊里的昏暗光线。
贺景廷合衣坐在沙发上,双眼紧闭,一手掩在口鼻间,呼吸沉重而迟缓。这样的姿势似乎有些难熬,他只靠了一会儿,就辗转着前倾,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
血氧仪的数据上下浮动着,陈砚清脸色不太好看:“怎么突然成这样,他今天接触过敏原了?”
“没有。”钟秘书压低声音,“贺总来的飞机上就不舒服,吸过两次药。”
“难受三天了才知道叫我?”
算了一下日期,陈砚清恨铁不成钢,却还是飞快地重新评估,给他输上另一种药。
这时,大门被礼貌地敲了两下。
钟秘书前去查看,是助理递了东西进来。
陈砚清摆摆手:“什么工作都明天都说。”
贺景廷动了动嘴唇,只剩下一点气声。
他没听清,只见钟秘书关了门后,拎进来一个金色烫边的红纸袋。包装老式,看起来很讲究,中间印着龙飞凤舞的“德诚”二字。
“贺总,您要的几样都买到了。”
陈砚清好奇,打开袋子,只见里边装了一罐蛋卷、两盒蝴蝶酥和蛋挞。
他知道贺景廷是从来不吃这些甜食的,每次遇上下午茶,除了咖啡外都不会多动一口。
“昨天和瑞恒的李总吃饭,李总说女儿喜欢这家的点心,每次来香港都要往回带。”钟秘书解释,“贺总就让助理今天去买了几样招牌,排队的人可真多,少说要四个小时。”
这才随便翻了两下,贺景廷已经眉头微拧:“拿过来……”
他吐字吃力,气息又重了几分。
“行,你别讲话了,休息一会儿。”陈砚清咋舌,赶紧稳稳当当搁回茶几。病了都如此惦记的东西,估计是带回给家里那位的。
贺景廷不允许惊动酒店,药水袋就简易地挂在衣帽架上,透明药水慢慢流入血管,他紧攥的手指才渐渐松下来一点。
夜深了,旁人退到套间客卧,留下安静的休息空间。
犯病时连躺下休息都成了奢望,贺景廷半靠在沙发上,阖眼清浅地呼吸。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跳过12,系统日历提示的“立冬”二字随之消失。
即使刻意不去念想,这一夜仍是注定难眠,他时而昏沉时而朦胧,被梦魇拖拽着滚落更深的悬崖。
那年他十二岁,第一次知道了母亲还活着的消息。
四处恳求后,司机陈叔终于心软,辗转托人找到了沈玉影的下落。生下他放在贺家祖宅门口后,她没有读完大学就北上打工,竟在两年前回到了南市周边的县城老家。
脏乱的夜市小街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面馆。
昏黄廉价的灯光下,沈玉影曾经姣好的面容在辛劳中变得憔悴,及腰长发用抓夹拢起,举着比纤瘦胳膊还粗的漏勺,在面锅里搅汤。
两只墨绿色的水滴耳坠随之左右摇晃。
但她脸上是常笑着的,对吃面的顾客,对玩闹的小孩,还有对身旁那个黝黑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不停地擀面、切菜、招呼客人,秋风萧瑟中连连抹汗。
少年藏在对街窄道的垃圾桶后面,一待就一夜。看他们收摊时闲谈说笑、相依偎着离开的背影,看沈玉影微微隆起的小腹,看男人为她特制用来煮面收银时坐的高脚凳,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
曾经沈玉影年少离乡,他哮症拖累,丢给贺家是人之常情。
可如今呢,她会想见自己吗?
少年一连三日将膝盖蹲到麻木肿胀,终没有勇气上前,却殊不知自以为秘密的行踪早被人发现。
直到那日立冬,县里来吃面的人很多,沈玉影和丈夫忙到凌晨才收摊。打烊后,厨房只余一盏小小的灯,女人坐在高脚凳上,男人为她按摩酸痛的腰背,亲昵而温馨。
贺景廷默默地远望着,不自觉幻想起,母亲腹中的弟弟或妹妹会何时降生。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从大路镜头疾驰而来,满载的大货车摇摇晃晃,迎头直冲向街对面。
突然,黑夜中一声巨响——
钢筋水泥轰然倒塌,不足十平的面馆瞬间没有了形状,夷为废墟。
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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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在残垣中蔓延,点点滴滴地流淌。
而少年的眼前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呆滞到无法呼吸。耳边响起人们混乱的尖叫,消防警笛在脑海中盘旋,宛如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催命符。
救护车没有来过。
“可怜啊,这一撞连人形都没有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听说那个司机胰腺癌晚期,这本来也要死了,还拉上三条人命,造孽啊。”
……
“之前开货车死的那不是个赌鬼吗,他老婆孩子怎么还有钱出国?”
“啧啧,你是不知道,撞死的那个女的,以前给南市贺家生过一个儿子呢,哪有这么简单……”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脏处爆发,顺着胸骨直冲上头顶。
贺景廷闷哼卡在喉咙里,在混沌中霎时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弥漫开来。他痛得梗塞,整个人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发抖,冷汗不知流了多久,已经顺后颈染湿了衬衣。
但神经被撕扯着,任他怎么挣扎都醒不来。
肮脏四溅的砾石、熊熊燃烧的大火、嘈杂纷乱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如走马灯般反复。
贺景廷发狠地用拳头捣向胸口,一阵剧痛终于将他彻底拉了出来。
视线久久涣散,眼前落地窗外的城市模糊成一个个光斑闪烁。心脏飞快杂乱地泵血,他揪住衣领用力地呼吸,肺叶却像被一张网罩住,无法解脱。
如果不是他,沈玉影会活得很好吧……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个年代富贵风流的公子哥,诱骗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他不仅是沈玉影人生上的污点,也将致命灾祸带给了她。
大货车冲撞后起火,将尸骨残骸烧为灰烬,连衣冠冢都没有留下。
而他也没有资格去祭奠。
他恨这世上所有姓贺的人,包括自己。
贺景廷自虐一般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斩断上涌的急促气息。霜白的皮肤上瞬间泛起红痕,他眼神狠厉,指尖越来越用力,发绀的嘴唇微微张开,无法抑制地颤抖。
这种强烈痛苦的窒息感,竟带来一丝安慰。
眼前光斑闪动着,恍恍惚惚间,仿佛十六岁的他蜷缩在地上,因哮喘发作垂死挣扎。氧气越来越淡薄,周边的一切嘈杂都渐渐冰冷下去。
“小姐,老爷和夫人没回电话,谁也不能去医院。”
“你们都没看到吗,他要死了!”
是小女孩的哭腔,她双手放在他胸口,生疏地按压着。
没用的……
认命的那一刻,却听到白瓷花瓶“砰”地一声砸碎在地上,刺耳而尖锐。
他昏黑模糊的视线勉强开合,是一个清瘦的身影挡住面前——
那个平时在父亲和继母面前低眉顺目、一句顶撞都不敢说的小姑娘,情急之下拿瓷片划向自己的手腕。
“我也快死了,这样能叫救护车了吗?叫救护车啊!”
窗外漫天的大雪落下,他仿佛也变成了一片雪花,无知无觉,在极致的寂静中飘在风中……
掐着脖子的手渐渐松下了力气,贺景廷有些失神,呛咳着伏在沙发上。
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抹红色映入眼帘。
他狼狈地注视了一阵,猛然将那装着德诚点心的红纸袋拽入怀中。
蛋卷和蝴蝶酥都是铁盒,蛋挞的透明塑料盒被助理粗心地压在底下。贺景廷抖着手抽出来,将它放到最上面。
他深深浅浅地喘息着,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小姑娘吃点心时可爱的样子。
她怕掉了渣在屋里会挨骂,总要悄悄跑到老宅后院的秋千上吃。平日很少会笑,细细的眉总是耷拉下去,唇轻抿着,像只小心翼翼的兔子。
然而,在郁郁葱葱的掩映下,从他三楼的窗台望去,恰能看到她一个人眉眼弯弯的样子。坐在秋千上,脚轻轻晃荡,漂亮的眸子里聚着光,一小口、一小口的,像在品味珍宝。
她也是会笑的。
贺景廷深深弯腰,将额头抵在那冰凉铁盒上,失焦的目光慢慢柔软,宛如一条暗夜中流淌的深河。
昏沉的意识中,他脸色越来越白,却像是触摸到了赖以生存的空气,神色沉静下来。
“你哪里不舒服?贺景廷,醒醒!”
“把药箱拿过来,快点!”
好像有人在喊他,可他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
10.别动
立冬过后,南方气温骤降,新闻已经开始预测今年的第一场雪。
会议结束,工作人员鱼贯而出,舒澄走在最后,将陆斯言送到门口。
“那概念设计图下周五之前发到你邮箱,有其他需求随时联系我。”
工作室里很暖和,她只穿了一件杏色的高领毛衣,长发随性地挽起来,利落而不失慵懒。
“好,那就麻烦你了。”陆斯言回想起刚刚会议上她自信大方的样子,没想到短短几年,那个曾有点腼腆的少女已经出落得如此不同,“晚上一起吃个饭?”
“下次吧。”舒澄捧着热咖啡,“我已经约了朋友。”
她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去姜愿家陪小猫玩一会儿,今天工作忙,只能晚上去。
“也行,可别忘了下次我请客。”他笑了笑,示意下属将东西拿过来,“我刚从港城出差回来,顺便带了些伴手礼,我记得你以前爱吃这个吧?”
四五只红底烫金的礼品袋,舒澄一眼就认出,这是德诚家的点心。
七十多年的老字号,这家的蝴蝶酥和蛋卷最是远近闻名,但不仅限购,网上也买不到,只有港城有一家门店。小时候每次父亲去港城出差,她最期待的就是带回这件点心。
“还真是,谢谢。”她好久没吃到了,有些惊喜。
“是我该谢谢你和你的团队,这次愿意帮我们做美术顾问,真的帮了大忙。”陆斯言说话总是体贴谦和,让人如沐春风。
舒澄笑笑,接了过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平日里她的客户天南海北,很多都是熟客,带件小礼物的不在少数。
陆斯言走后,她只取了一袋,照例将剩下的放在前台,让助理分给同事们。
晚上舒澄在姜愿家吃了饭,一起陪团团玩了一阵。贺景廷始终出差未归,她不急着回家,待到九点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四周黑漆漆的,中心花园的景观喷泉在维修,梯子、电钻和假山都隐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看着有些吓人,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突然,舒澄感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
“啊!”
她一惊,踉跄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心跳得有些快,她打开手机一照,发现是几块从喷泉底部挖出来的鹅卵石,被工人随手搁在了小径中间。
舒澄怕有老人或小孩再被绊倒,弯腰将石头都移到了草地里。等她起身要走时,才后知后觉左脚踝隐隐作痛。
刚刚慌乱中扭到了。
她尝试走了几步,好在没伤到骨头,除了有些刺痛没什么大碍,便一步深一步浅地往车库走去。
夜里一路畅通,舒澄提前外卖了一盒扭伤贴,刚将车停进车库,就来了电话——御江公馆不允许外来人员上楼。
“帮我放在大厅前台吧,不麻烦管家送上来,我正好要到了。”
她的注意力在电话上,下车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德诚点心的纸袋落在了副驾驶的座椅下面。
舒澄拿了扭伤贴回去,意料之外的,客厅亮着灯,贺景廷的公文包就搁在沙发上,昭示着他已经出差回家,但她前后看了一圈也没见人影。
又应酬去了?那凌晨之前大概是不会回来的。
她先洗了个澡,其实脚已经疼得不厉害了,但想到明天参加寿宴要穿高跟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药贴贴上。
随手打开电视机,正好在播一档热播综艺。舒澄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总觉得还少了点零食,正想去冰箱拿酸奶时,看见了餐桌上的一抹红色。
德诚家的点心,差点忘了,这才是和综艺最配的!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纸袋,最上面是一盒流心蛋挞,下面还有蛋卷和蝴蝶酥各一大罐。
蝴蝶酥入口,层层叠叠的脆皮发出“咔嚓”的细响,瞬间迸出焦糖与黄油混合的甜香。
正当舒澄吃得心满意足时,大门突然从外打开了。
她抬眼,直直撞上了贺景廷的视线。
他一身深灰大衣,手指还停留在门把上,目光先一步落在了女孩身上。
夜晚秋寒,而客厅里温暖的灯光照在那张白皙的脸颊上。日思夜想的人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刚洗过澡,湿漉漉的长发散落肩头,在浅粉睡衣上洇出零星的水渍。
点心淡淡的奶香味四溢,而她眼中带笑,嘴边还沾着细小的碎渣。
无数次想象过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贺景廷的手微微攥紧了门把,转身合上。
他没想到她会直接打开吃,看来……她很喜欢。
贺景廷将大衣挂上衣帽架,顿了顿,主动打破沉默:
“好吃吗?”
舒澄愣住了:“还不错……”
他怎么回来这么早?
蝴蝶酥很脆,稍有用力就会破,此时已经有几粒碎渣落在沙发上,她连忙去找垃圾桶清理。
“吃吧,等阿姨明天来扫。”
贺景廷瞥了她一眼,径直朝衣帽间走去。脸上还是平时那副淡淡的表情,但舒澄能感觉到他心情罕见的很好。
明明出差之前还冷着脸,好喜怒无常的一个人。
十五分钟后,贺景廷冲澡换了衣服出来。
舒澄正站起来将点心盒收好,他一眼就看见了她脚踝上的药贴。
他皱眉:“脚怎么了?”
“没什么。”
她本能将脚踝往后藏了藏。
贺景廷定定地盯着,似乎不想浪费时间再问第二遍。
舒澄只好如实答:
“今天有点扭到了。”
“怎么回事?”
她小声说:“刚刚在姜愿家楼下,花园里在修喷泉,没注意就踩到石头了。”
他径直走过来:“去看猫的时候?”
提到这个,舒澄有点心虚,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嗯……不过没关系的,不影响明天去祝寿。”
贺景廷淡淡瞥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满意这句话:
“坐下,我看看。”
舒澄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照做。
突然,贺景廷俯下身,单膝跪在了地板上。
他眉头微蹙,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稳稳托住足底,认真地检查。
舒澄的呼吸都停住了,脚上皮肤是最敏感的,男人指尖微凉的触感上下移动,仿佛一根羽毛在心头反复扫过,引起一阵阵颤抖。
“别动。”
贺景廷简单两个字,就让她不敢往回缩了。
他似乎很专业地按住几处骨头,轻轻转动:“这样疼吗?”
电视里的综艺还在兀自播放着,却什么杂声都听不到了。
舒澄心口砰、砰、砰地跳动着:
“不,不疼……”
脚没那么疼了,只是如果他再不放开,她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
终于,贺景廷意识到她的紧张,视线停顿了几秒,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松开手。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站起来:“去医院看看。”
“不用去,真的不怎么疼了。”舒澄连忙拒绝,“本来就是稍微扭了一下。”
好在他没有强求,径直走向厨房,拿玻璃杯倒了一杯冷水饮尽。
空气有些过于安静了,尤其是在刚刚不明不白的举动之后,显得过分粘稠。
舒澄忍不住转移了话题:“明天寿宴我要准备什么吗?”
“刷那张副卡,明天去挑几套合适的裙子。”贺景廷说,“晚上六点我过来接你。”
说完,他就转身回了书房,门关上,客厅重回二十分钟前的宁静。
可舒澄的心绪始终静不下来,方才他指腹划过的触感印在脚底,仿佛怎么都消不去。
还好是刚洗完澡……
她随手抓来一个抱枕,无声地将脸埋了进去。
*
大雨卷走空气中最后一丝温度,淅淅沥沥地将南市笼罩。
御江公馆的地下车库里,顶光明亮而惨白。一辆黑色宾利早已停稳,但继司机离开后,许久都不再有任何动静。
后座光线昏暗,隐隐映出一个男人仰靠的轮廓。
贺景廷双目紧闭,上半身微微前倾,小臂支在扶手上,食指骨节用力地顶着太阳穴,反复碾压。
可疼痛丝毫没有减轻的征兆,顺着头骨如潮水般蔓延,连指尖都过电般地泛着麻。
多事之秋,云尚刚入股HC医疗不久,对方德国总部的高管就受贿被查,一整天各方的争论没有断过。
等会儿还要回贺宅参加寿宴,他深呼吸片刻,从西装内袋摸出一个小药盒。
一片、两片,白色小药片从狭窄的盒口滚落到掌心。
贺景廷不耐烦地摇晃几下,直接将里面的药片全部倒空,仰头吞下。
冰凉的水流过胸腔,脆弱的神经应激收缩,一阵锐痛直冲上头顶——
他闷哼了一声,猛地蜷缩起身体,顷刻干呕不止。
药片的苦涩从喉间上涌,他艰难地死死捂住嘴,将额头抵在椅背上合眼忍耐。
咚、咚、咚。
心脏在黑暗中一下下泵血,呼吸声粗重杂乱,每一次都像用尽了力气。
等贺景廷稍缓过来,衬衣领口已被冷汗染透,丝缕水珠从指缝流下来,弄湿了脚垫。他嫌恶地皱了褶眉,似是一秒都不愿多待,踉跄着下车,联系助理尽快将车开去清洗。
舒澄的回信就是这时弹出来的:
【我快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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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好了。】
静静盯着那行字,他眼中自厌的情绪渐渐柔和下来。指尖动了动,什么都没回,重新放回公文包里。
贺景廷随手脱掉了大衣搭在臂弯,走向长廊尽头的另一台车。深灰色的库里南,前排刚刚更换了毛茸茸的座椅垫,温暖柔软,很适合女孩子冬天坐。
这一排停着的都是他的车,目光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最边上那辆白色车头,在一众深色中尤为显眼。
车身干干净净的,内饰也很简洁,只有后视镜上挂了一串可爱的小猫爪玻璃珠,最末的一颗菩提果上写着圆圆的“平安”两个字。
贺景廷不禁伸出手指,隔空贴上了车玻璃。
那微凉的触感好似抚平了疼痛带来的焦躁……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车尾处多了几道划痕,不长但很深,像被自行车或电瓶车蹭到的。
刮了漆怎么不送去保养?
平时她经常开的车只有这一辆,是其他的车不顺手吗?
贺景廷给钟秘书发去消息,让他明天把这辆车一起送去保养,再物色几款新出的车型。
放下手机,他绕车查看,确实只有这一点剐蹭才放下心。
然而余光中,车里一抹红色吸引了贺景廷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副驾驶的座位下,放着一个十分熟悉的红纸袋。
*
第一次以“贺太太”的身份出席家宴,尤其是从外婆那得知了那些事以后,舒澄有点不安。
贺景廷让买裙子,她便乖乖去了,在姜愿的参谋下一次性挑下七八条宴会款。可发过去问哪条合适,又没回复了。
下午的时候,管家和物业经理上来一趟,测量了次卧的尺寸,像是要改造什么。她有些疑惑,但化妆师正帮她打理头发,碍于不好动,便也没有多问。
临近六点,舒澄满意地站在镜子前。天鹅绒一字领修身长裙,露出锁骨间奢华的蓝宝石,外搭一条薄羊绒长披肩。长卷发蓬松柔顺,显得优雅又贵气,与平时大不相同。
发给他的信息依旧没回音,她眼看快过时间,便拿上手拎包,先行下楼。
“叮咚”一声,电梯抵达车库负二层。
轿厢缓缓打开,她刚要走出去,差点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只见贺景廷就站在门口,即使电梯门打开也没有移步的意思。背后头顶的灯光明亮,在他身上投下大片阴影,气场沉沉地压下来。
舒澄不在状况,随口问:“家里卧室是要重新装修吗?”
他沉默不答,一双幽黑的眸子无声地看着她的脸,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她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拎着一个暗红的纸袋,明显是德诚的样式。
“你也买了这个,家里的还没吃完。”
舒澄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却打开的一瞬间愣住了——
点心盒卡着一张公司名片,浅蓝色上印着“星河影业”四个大字,是陆斯言旗下的公司。
“你是从哪里……”
“我有一百种方法打开你的车。”
舒澄心头一颤,不敢想自己的车门是否已经被拆了下来。
贺景廷冷冷问:
“这是谁送你的?”
回想她坐在沙发上吃蝴蝶酥时满足的样子,他当时竟自作多情,以为她喜欢自己选的点心。
剧痛已经快要将他整个劈裂,心脏重重迸发血液,可他却仿佛被浸泡在冰水当中,整个人冷得透骨。
明明早就看见了名片上的字,可见她不答,贺景廷还是又重复了一次。
“谁?”
想起他上次发火就是因为陆斯言,舒澄有些不敢直说:
“是帮星河影业做美术顾问,他们送的,送了很多。”
贺景廷身穿一套极为笔挺讲究的西装,但从上到下都是压抑的黑色,就连领带都是漆黑暗纹的,整个人气场压抑得可怕。与其说是赴寿宴,竟更像是去参加葬礼。
“是吗?”
他面若冰霜,像是盛怒前压抑的平静。
舒澄不禁抖了一下,却不见他再有任何动静,只是站在原地,沉沉地注视着自己。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小刀在割——
突然,贺景廷轻笑了一声,眸光冷下去。
“反正你已经嫁给我了……”他脸色霜白,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意,“走吧,不要耽误了时间,今晚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比发怒还要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舒澄本能地往后退半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不稳的清脆响声。
“上去换双鞋。”贺景廷目光落在她脚上,语气温和得有些诡异,“我的妻子不需要穿这些给别人看。”
11.发病
大雨瓢泼中,一路无言,贺家老宅。
舒澄幼时曾来过这座典型的欧式庄园,如今院中的老槐树已经枯萎了,被几座假山代替代替。
远远望去,二楼宴会厅灯火辉煌,映出热闹的人影,家宴似乎早就开始了。
宾利霸道地横在入口,贺景廷熄火停车一气呵成,不等侍应生迎接,利落地撑伞下车,绕到她这一侧打开车门。
夜色如墨,雨星如鼓点般打在黑色长柄伞上。四周是空荡寂静的,就连迎宾席都已撤去,只余一地残花。
舒澄犹豫问:“我们是不是迟到了?”
“对于没有不请自来的人。”贺景廷绅士地牵过她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意味深长道,“这个时间刚刚好。”
她后知后觉,他仇恨贺家人,又怎么会是真心来祝寿呢?
管家惊恐地追上来:“对不起,贺先生,没有邀请函是不能……”
但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其他人面面相觑,无一敢真的出手拦他。
厚重欧式大门被重重推开,贺景廷气定神闲地直闯进宴会厅,皮鞋上仍沾着雨星,踏上柔软的满铺羊毛地毯。
吊灯水晶灯闪烁着光芒,足有上百人的寿宴正觥筹交错。
这一眼已有人认出他,发出低声惊呼。
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舒澄下意识想往后缩,却被身旁的男人一把牢牢牵住,看似甜蜜的十指相扣,实则将她牢牢禁锢在身侧,动弹不得。
他丝毫没有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径直拉着她走向最前方的主桌。
“爸,知道您怕我忙,但今天您这么重要的日子,少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好像也不太圆满?我的婚礼您缺席了,您这寿宴我可不能不来。”
贺景廷勾了勾唇站定,轻飘飘道,“您真是好福气,七十大寿办得这么风光,可见这些年操心没白费——祝您往后天天都能这么舒心,多享几年这挣来的福寿。”
贺正远坐在最中心的位置,听了这番明褒暗讽,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他“啪”地一声搁下筷子,被身旁的妻子宋蕴拉了再拉,才没有直接发作。
毕竟如今贺家的命脉还抓在贺景廷手里,没有人敢驳他的面子。
某位叔伯连忙赔笑着起身,将位子让出来:“好侄儿,我们都以为你还在德国出差呢,快坐、快坐。”
“小舒啊,前段时间他爸爸身体不好在国外调养,没能来参加婚礼,希望你别见怪。”宋蕴优雅依旧,示意管家去取来,“见面礼一直没机会给你,快试试合不适合。”
一只满绿冰润的翡翠手镯。
舒澄不知作何回应,微笑了一下没敢接,悄悄观察贺景廷的脸色。
他施施然坐下:“别辜负了宋姨的一份好心。”
宋蕴是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一句“宋姨”是明里暗里的羞辱。
但前者也不恼,十分有涵养地笑看着舒澄:“景廷说的对,别跟我客气。这么漂亮的姑娘,我第一次看见这只镯子,就觉得很适合你呢。”
虚伪至极。
贺景廷冷笑了一声:“可惜我忘记带礼物,不过早就备了的,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会儿就送到了。”
宋蕴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带礼物,你能有这份心过来,你爸就已经很高兴了。”
叔伯们纷纷凑上来敬酒,不少人的生意还仰仗云尚集团关照,来来回回是些漂亮的场面话。
贺景廷更是少见地颇有兴致,酒杯没有几乎没有满过,全都仰头饮尽。脱去了西装外套,他随意将衬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线条。
明明脸色已经白得要命,依旧来者不拒。
一桌佳肴几乎没人在意,凉了又加热,反反复复却没动几筷。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话里夹枪带棒。舒澄捧着热茶装作透明人,看着贺景廷左右逢源的样子,不免有些厌倦这样的场面。
几年前贺家事变,贺正远又气得中风入院,本就愈发失势,今日能坐满这么多人,都是给了多年交情几分薄面的。
如今全场都被这私生子抢去了风头,他神色是愈发难看,酒还未过三巡,就借口身体不适,要上楼休息。
“爸,我的礼物还没有送到呢。”贺景廷看了眼表,上前为他倒上一杯酒,“儿子先在这里,祝您福气满满,笑口常开。也祝您心里头那些重要的事,都能顺顺利利,得偿所愿……”
忽然,宴会厅里此起彼伏,响起手机的提示音。
不少宾客低头查看,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舒澄好奇,也打开屏幕,只见数条新闻跳出来:
【贺氏次子出狱在即?寻衅滋事致减刑取消,三年牢狱再加码!】
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三年前在家族斗争中贺翊因经济罪锒铛入狱,本来下个月有望减刑出狱……
他是贺正远和宋蕴的亲儿子,也是贺景廷名义上的弟弟。
正中在寿宴这晚,当众好一份大礼。
此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停了筷子,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或探寻、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视线全都投向了这小小的一张圆桌。
“你个混账——”
贺正远憋红了脸,一把将桌上的菜掀翻。
瓷盘和酒杯“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汤汤水水一片狼藉。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伸出食指直指着贺景廷的脸,气得浑身发抖。
宋蕴爱子心切,顿时红了眼:“你怎么做得出来,他是你亲弟弟!”
地上溅起的酒液湿了裤腿,贺景廷泰然自若地将酒杯搁在桌上,轻笑道:“可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过寻衅滋事……”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倒是符合他的风格。”
宋蕴捂着胸口伤心得几乎要昏过去,那双岁月雕刻后仍饱含风情的眼中,此时是满溢的气愤和怨恨,却还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
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可真狠心啊……你说贺家怎么养出了这么一只狼崽子!”
“依我看贺家没一个是好东西,赚的是亏心钱……这下场都是活该的。”
突然有人尖叫:“快去叫医生啊,宋夫人的药呢!”
围观者一拥而上,舒澄本能地感到不安,攥紧了手,生怕下一秒场面就要失控。
可在这样的混乱中,贺景廷偏偏慢条斯理地抽出真丝手帕,擦了擦沾湿的指尖。
他温柔地询问:“吃好了吗?”
可那双看似平静的黑眸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危险漩涡,叫她浑身发冷。
“今日身体不适,就先不叨扰了。”
贺景廷环顾四周,目光满意地掠过每个人各色的表情,偏头轻咳了两声。动作十分装模作样,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舒澄感觉他嘴唇真的没有一丝血色。
男人凑近低语,灼热气息喷在她耳侧:
“挽着我。”
舒澄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贺景廷已将她的手牵入臂弯,整个人的重心不稳地压了过来。
她心中一惊,连忙扶住他。触手之处,他身上的衬衣泛着潮,早被冷汗浸透。
大庭广众之下,从主桌到门口这短短百米,舒澄走得举步维艰,努力用肩膀支住贺景廷倾斜的重量。两个人紧紧相依,宛如一对伉俪情深。
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外面深夜下着大雨,雨星随着风刮过,寒气透骨。
哪怕走廊上漆黑无人,贺景廷紧绷的身体仍然不愿放松,一步步往前迈着,顾不上打伞,仿佛一缕幽魂般走向雨中。
直到上了车,关上门,他才终于撑不住似的,整个人闷哼一声,高大的身子在副驾上紧紧蜷缩起来。
舒澄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回应的只有他沙哑的气声:
“走。”
她望了望那灯火通明的宴会厅,毅然重踩下油门,飞快驶离这是非之地。
接连几道闪电在天际炸开,雨势越来越迅猛。雷声震耳欲聋,与之交织的,还有身侧痛苦的喘息——
贺景廷双臂交叠压在胸口,合眼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呼吸声忽快忽慢,似乎在忍耐着强烈的不适。
舒澄稍稍放慢了车速,后知后觉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酸。
方才那些嘲讽的、愤怒的、激烈的声响仍在耳边回荡,她看着他因疼痛而颤动的眼睫,忽然感觉格外的疲惫。
她轻叹:“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又何必非要去?”
反正权势、地位,他早就得到了一切。
听到这句话,贺景廷缓缓睁开了双眼。那瞳孔中原本是空洞的,许久才慢慢聚焦在前方流淌的雨帘上。
他刚刚在宴会厅时,身上那种极致的亢奋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诡异的冷静。
“我不去……”贺景廷笑了一下,脸色煞白如鬼魅一般,“怎么能看见他们这么精彩的表情呢?”
舒澄微怔,他恨贺家也是应该的。
可这狭小空间中迸发出的强烈、激进的情绪,让她本能有些想逃。
突然,她感到一束目光直勾勾地投向自己的侧脸。
贺景廷眼底是一片幽黑,微微眯起眼睛:
“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你记住了吗?”
他的目光阴森森的,近乎是咬牙切齿。
舒澄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指尖紧了紧,加快了油门速度,不敢看他。
“你最好记住……”贺景廷像是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咙口,垂头重重地喘息,“今天是他们的……”
她感到不对劲地转过头,只看见男人颤抖的脊梁,他的唇瓣轻轻开合了几下,仿佛是在痛吟,让人听不真切。
突然,他扑过来一把抓住方向盘。
雨夜中飞驰的车瞬间偏移了方向,舒澄尖叫了一声重重踩下刹车,这才分辨出他念的是“停车”。
车急刹在路边,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她整个人因惯性往前冲了一下,被安全带勒得生疼。
停下的一刹那,贺景廷已经打开车门,踉踉跄跄地冲进了雨中。
雨刮器飞快地摆动着,掀开挡风玻璃上流淌的雨帘,顷刻又被急促的雨点覆盖。
几米外,是贺景廷有些模糊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弓身扶着电线杆,似乎在剧烈地呕吐,整个人摇摇欲坠。
舒澄缓了缓神,犹豫半晌,还是不忍地拿上矿泉水,打伞下了车。
黑夜中大雨瓢泼,才刚走几步,裙子已经被倾斜的雨点打湿,还未走近,却见贺景廷猛地晃了两下,“扑通”一声跪倒在雨水中。
舒澄心下一惊,跑过去为他打伞:“你怎么了?那里不舒服啊?”
眼看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人如此狼狈,但她伸出的手停在他肩膀几寸之处悬住,不知道该不该扶。而贺景廷早已被冷雨淋透了,西装和衬衣紧贴在弓起的脊背上,肉眼可见地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雨水混着冷汗从男人煞白的侧脸不断滚落,无数痛苦的情绪蜂拥,将他的躯体和灵魂撕裂成无数碎片。
身体无法承受住这般灭顶的疼痛,贺景廷只有不断应激地呕吐,可尽数吐出来的只有酒液和没消化的止疼片,不仅无法缓解,反而难受得快要昏死过去。
终于看到那些人震惊的、畏惧的眼神,他今晚明明应该无比畅快的。
突然,一阵尖锐的剧痛猛地冲上头顶——
“呃!”
他浑身一颤,双眼空洞洞地睁大,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几近折叠。
与此同时,胸口越来越闷,呼吸变得异常艰难,贺景廷的眼神慢慢涣散开来。他反复拉扯着领口,试图将禁锢呼吸的领带松开,可指尖胡乱揪了几下,脱力地垂下去……
眼看他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嘴唇微张,宛如一条干涸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东西,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残响。
舒澄立马意识到,他是急性哮喘犯了。
“贺景廷!”
她一声惊呼,再顾不得犹豫,上前将他僵硬的身体扶住。
黑伞被风掀翻在地,翻滚了几圈水花四溅,落在了路边,大雨顷刻也将她浇透。
可贺景廷光是呼吸就已经费尽了力气,薄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一般哮喘病人都会随身携带药物,舒澄慌乱地在他身上寻找,终于在西装内袋翻出一支吸入式药剂。
她不会用,摸索着将药对准他的嘴唇,按了两次都没能让呼吸微弱的人吸进去,只有淡淡的苦涩气息蔓延。
贺景廷满脸都是雨水滚落,脖颈难受挣扎着后仰,却始终无法呼吸,短短片刻,整个人已经快要意识不清。
舒澄有些急了,她确实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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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和他结婚,却也不想他死在面前!
忽然,她想起小时候他冬夜里发病那一次医生急救的几个动作,连忙使尽全身的力气,托住贺景廷的脖子让他上半身抬高,靠在自己的腿上。
“吸气,慢慢吸气。”
舒澄轻拍着男人湿冷的脸颊,试图唤起他哪怕一点意识,同时将药嘴重新塞进他齿间,用手堵住唇缝,连接按下舒张剂的顶端。
终于,贺景廷涣散的眼神似乎在她脸上定了一刻,胸膛微微地上挺,将一口药吸进了气管,脱力地呛出一声。
“咳……呃……”
气息微弱且梗塞,他断断续续地开始咳喘。
秋雨寒入骨髓,冷刺激会加重哮喘,这样待下去只会越来越糟。舒澄见他缓过这一口气,连忙拼尽全力将人架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车上。
将暖风开到最大,她一边踩下油门,一边打通了陈砚清的电话。
“不能去医院,先回御江公馆。”对面冷静叮嘱道,“如果他还是难受,这个药至少要十五分钟后才能再用一次。我马上到,有情况随时再打过来。”
一道道闪电划破天空,将雨夜炸得宛如白昼。
大雨瓢泼,细瘦的雨刮器快要掀不动这密集的雨帘,视野一片模糊。舒澄几次想要加速,却又不敢开得快。
贺景廷双目半阖着,微微弓着身子靠在玻璃窗上,水珠顺着霜白的面颊往下淌,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狭小的前排空间里,充斥着他忽深忽浅的喘息声,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她不免焦灼,加上雨夜疾驰的恐惧,握着方向盘的手快要失去知觉。
终于,御江公馆的灯光若隐若现——
宾利溅着水花驶入地下车库,震耳欲聋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然而,第一次用药后贺景廷只平复了十多分钟,陈砚清还没有到,他就再次开始呼吸紧迫。
“没事,陈医生马上来了。”
舒澄有些怕,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跟他说话,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贺景廷薄唇渐渐泛紫,难捱辗转间,淋漓的冷汗从发间淌下。他平日深邃的眼睛里失去神采,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舒澄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帮他从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把领带松下来。
忽然,贺景廷吃力地抬起手,覆在了她的手指上。
他失温的掌心冷得像冰块一样,慢慢地包裹住她的指尖,移到心口的位置上抵住,继而浅浅吸气。
舒澄怔了一下,没有挣开。
婚后,贺景廷曾几次拉过她的手,都是愤怒或冷淡的。唯有这一次,他病中神志不清,动作却充满温柔,像是抓住了珍宝一般。
两个人的手交叠,随着胸口轻微起伏,她能感受到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不自觉眼眶竟有些发酸。
人活着,也只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而已。
可这个看似强大到无坚不摧的男人,恰连这一点都难以做到。
几分钟后,舒澄掐着表,给贺景廷又用了一次药,效果依然不太理想。他握着她的手指渐渐脱力地往下滑去,又被她重新抓住。
幸好陈砚清赶到的极快,不久后一辆打着双闪的银色SUV就飞驰进车库。他原地做了简单的检查,脸色当场就变了,不允许舒澄动,维持着这个姿势给贺景廷静脉注射。
这两针下去,休息片刻,他总算是缓解了一些,挣扎着开始大口喘气。
陈砚清车里备有轮椅,小心地将人送上楼,架到卧室床上,打开雾化器将药装好连接。
这间角落的次卧平时是上锁的,舒澄从没进来过,里面竟是呼吸机、输液架、心率仪样样俱全,像是一个简易的医院加护病房。
急性哮喘最忌平躺,会加重气管塌陷,可贺景廷发作后整个人几近虚脱,连靠在床头都难以维计。
“他坐不住,你多扶着一点。”陈砚清看了眼舒澄,语气理所应当。
毕竟两个人本就是夫妻,而且刚刚在车库里,她还紧紧牵着贺景廷的手,姿势十分亲密。
舒澄愣了愣,有点犹豫地走过去坐下,小心地伸胳膊撑住了男人下滑的肩膀。但这个动作的支点显然很别扭,贺景廷几乎瞬间不适,雾化罩上的水汽重了几分。
“你这样扶不稳,他会更难受。”
陈砚清以为她没经验,直接上手帮着他靠对位置。
可这样一来,贺景廷几乎是完全靠在了舒澄的怀里,头稍稍偏过一寸,就能抵进她的颈窝。
感受到这微凉的体温,她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
刚刚在雨里是情急之下的反应,她总不能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断气,哪怕是个陌生人都毫不犹豫地会抱住。
可如今他脱离了危险,在这平时睡觉的明亮卧室里,在一个外人面前……
半小时前的他的种种尖锐强势还历历在目,舒澄别扭地抿紧了唇,本能往旁边挪了半寸。
陈砚清没有发觉,自顾自演示,打开他的衬衣领口:
“我去配药,做雾化的时候,你帮他揉一揉这个穴位,会舒服一点。”
贺景廷的胸膛结实精壮,黑色衬衣湿透了紧贴,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舒澄越不过心里的坎,犹豫地呆在原地,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不情愿,怀中靠着的男人突然辗转着坐直。
贺景廷拧紧眉头,眼神幽暗晦涩,薄唇微不可见地动了两下。
他说:“出去。”
屋里另两个人皆是一怔,只见他这一次竟逞强地直接扯下雾化罩,朝着陈砚清的方向,嗓音吃力沙哑到了极点:
“让她出去。”
舒澄呆呆地看着贺景廷额角渗出的冷汗,然后他整个人痛苦地向前蜷缩,离开她的支撑,顷刻剧烈地呛咳起来。
连在他身上的心率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陈砚清一个箭步冲上去:“你是不是疯了?”
贺景廷边咳边固执地重复:“让……她出去……”
一切就在几秒钟之间发生,舒澄的心尖蓦地被刺痛了一下,涩涩地泛酸。
情绪激烈对他来说更是大忌,陈砚清这才反应过来其中的微妙,冲她摇摇头:“那你先……”
“我没说要出去。”
舒澄听见自己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