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坊怨》
7. 第 7 章
残雪作飞花,落入暮寒中。
这一夜,众人要在山野停留。
江吟月看着魏钦手绘的地形图,戳中一处,“翻过前头的雪山就能抵达官道旁的驿站,到时候咱们寻个借口越过就是了。”
她拿起魏钦不知从哪里采摘的野果,脆生生咬了一口,酸得眯了眯杏眼,随后又咬了一口左手的烧饼,就这么一口野果一口烧饼地吃着。
等魏钦拾回枯木,她跳下马车,蹲在不远处吹燃火折子,点燃自己搭建的小火堆。
一路上,魏钦承担了所有活计,除了烧火一事。
一名詹事府的年轻官员偶然路过,见魏钦站在远离一堆堆篝火的空地上,意味深长地看向江吟月,“这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大小姐吗?魏编修好福气,能得江大小姐洗手作羹汤。”
正在煮水的江吟月挑起眼梢,认出他是她在沦为全京城笑柄前,三番五次托媒人登门有意与江府结亲的高门子弟,后因得知太子“心意”,立即放弃结亲,不久后迎娶了工部侍郎府上的七小姐。
“烧火煮水而已,赵大人觉着稀奇?”
“别的女子做这些,自是不会稀奇,换作娘子,当然稀奇。”
江吟月听出奚落之意。
当年触手不可及的贵女有了烟火气,让家世稍低的他生出扭转落差的满足和虚荣了吧。
小人嘴脸。
“赵大人左手的鸡腿是从何得来?”
男子笑道:“御厨秘制。”
“右手的酒呢?”
男子故意嗅起酒香,“从同僚那里讨来的。”
“乘坐的车呢?”
“御手驾驭。”
江吟月戳了戳火堆,扫视一眼伴在太子身边的臣子和近侍,语气寻常道:“我尚且烧火煮水在途中寻些价值,赵大人呢,除了充当人数,对殿下可有哪些价值?”
男子些许迟钝,江吟月不紧不慢又道:“三年了,赵大人在詹事府止步不前,没能加官进爵,就连此行充当人数,也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才争取来的吧,怎么没见伴在殿下身边?”
“你......”
江吟月佯装恍然,“哦,是花架子不中用啊。”
男子面如锅底,青一阵白一阵,手里的美酒和鸡腿忽然不香了。他嗤一声,也不打算再维系体面,“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可三年前面对质疑和讥笑,怎么没见娘子应对如流?是理亏吗?”
眼见着江吟月冷下脸来,男子不做停留,迈开大步,“污点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
话落,后襟一沉,他下意识转身。
江吟月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笑道:“有污点了,可惜了这身昂贵锦衣,赵大人不妨洗洗看,也算在途中亲自动手做些有价值的事,还能见证污点是否洗得掉。”
男子额头绷筋,哪有高门贵女如她这般不庄重的,竟用雪泥砸人!
堂堂男儿,不与小女子计较,他磨了磨牙,甩袖离去。
另一边,御厨备好食材,起锅烧油。
香气四溢。
卫溪宸坐在檀木马车内,交代富忠才为江吟月和魏钦备些饭菜。
富忠才吩咐下去,手持盥洗的银盆和布巾,打算为太子擦拭身体。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但卫溪宸喜净,每晚都会细致擦拭。
健硕的身躯在风灯下泛着暖色光泽,卫溪宸接过富忠才拧干的湿帕,一点点擦拭胸膛。
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道陈年旧疤,是为他的小青梅挡下一箭留下的。
可转头,小青梅就独自逃生了。
富忠才暗暗觑一眼,为太子更衣后,步下马车,与等在车外的严竹旖点头示意。
“娘娘怎么不回自己的马车?”
严竹旖对太子身边的红人一向礼待,递上一个青铜暖炉,叮嘱道:“您老年纪大了,注意保暖。”
“多谢娘娘惦记。”
富忠才没有拒绝这份美意,顺水人情,他命人备了两份晚膳,送进太子车中。
夜里狂风肆虐,吹拂峨峨山野,雪作飞花霏霏,碎玉清绝,昔去今来,冬日复冬,皎白依旧。
三三两两围坐篝火取暖闲聊的人们相继散去,各自回了马车。
江吟月窝在车内的小榻上,提灯夜读,余光瞄向从车壁摘下水囊的魏钦。
男子只饮了一口,便将水囊挂回车壁,默默取出被褥在车底打地铺。
江吟月哑然,她偷偷在魏钦的水囊里掺了热水,就想看看魏钦在不经意间是否畏热。
冷热中和趋于温,换作其他人,不会有过激的反应,魏钦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宁愿口渴,也不会饮用。
怪癖。
江吟月吹灭手中烛台,将书卷枕在后颈充当枕头。
夜里寒冷,江府侍女为小夫妻准备的厚被子都盖在了江吟月一人的身上,压得她胸口发闷,噩梦连连。
“我没有......你们血口喷人......”
“小姐。”
陷入众矢之的无法辩白的女子在听得熟悉的声音后,睁开湿润的睡眼,怔怔望着三寸灯火中的魏钦。
“他们不信我。”
深夜会释放白日积压的委屈,强颜欢笑的壁垒也会松动,流窜出脆弱与敏感。江吟月鼻音浓重,似喃喃自语,又似倾诉。
魏钦抬手,迟迟没有落下,最后隔着被子拍了拍被还没彻底缓过来的女子,“他们不重要。”
“你信我吗?”
“信。”
江吟月干涸的心在久久等不来甘露后,突然迎来一滴润雨。她坐起身,盯着七魂六魄好像少了几魂的男子,总觉得他有些不真实,躯壳被仅剩的残魂牵引,靠执念行走世间。
“你好像没有笑过。”
魏钦垂眼,单薄的寝衣不御寒,他浑然不觉,静默坐在榻边。
江吟月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想要汲取一丝温暖,却被他的体温逼退。
她拉开距离笑了笑,“睡糊涂了,你不习惯与人肌肤相触。”
可下一瞬,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她的额,重新抵在魏钦的肩头。
“小姐除外。”
雾蒙蒙的杏眼微微闪动,江吟月挣扎着直起腰,好奇地盯着魏钦淡色的薄唇。
他刚刚说什么?
“你......再讲一遍。”
魏钦被她盯得不自在,别开脸看向别处。女子没有萌动的羞涩,只是一味的好奇,再听一遍就能懂了吗?
“是小姐不习惯吧。”
不习惯被他触碰吧。
被反“咬”一口,江吟月拉住正欲起身的魏钦,想要反驳,却在几乎鼻尖对鼻尖时,本能避开。
她后知后觉,魏钦在证明到底是谁在排斥夫妻间本该有的亲昵。
否则,颀长精壮的身躯怎会一拉就向她倾倒呢。
江吟月愣住,回想洞房那晚她被魏钦脱去嫁衣心生排斥中途喊停的场景,一时分不清是魏钦不喜与人触碰,还是她不习惯被魏钦触碰了。
“我......”
“没事,夜深了,休息吧。”
魏钦躺回地铺,没有被冷落三年的怨气,平静好似一潭永远不会被激怒的深水。
深不见底。
**
清早彤云散去,曦光万顷倾泻,映亮皑皑山野。
常年晨练的将士们大多比文臣起得早些,绕圈的绕圈,打拳的打拳。
卫溪宸也在其中,一袭白衣与雪山相融。
接过侍卫递上的箭,他撑开长弰弓,正要瞄向草靶,箭尖一转,直指刚刚步下马车的魏钦。
两双同样狭长的眼不约而同地敛起。
魏钦没有避开。
无形与莫名,隐隐流淌在两名男子之间。
卫溪宸拉满弓,却在箭尖所指的方向出现另一人并挡在魏钦面前时,调转箭尖,射穿靶心。
江吟月不知一大早卫溪宸为何箭指魏钦,虽知这一箭不会射来,但她还是毅然挡在魏钦面前,淡淡睨着对面的人。
在一片叫好声中,卫溪宸抛出弓,转身离开,无人能琢磨得透适才一瞬的剑拔弩张因何而起。
双手接过弓的侍卫不解道:“殿下今日只射了一箭。”
富忠才唉了一声,“是啊。”
“富管事?”
“收了吧。”
富忠才跟上太子,没敢多嘴。
江吟月转过身看向魏钦,觉得太子莫名其妙,“你怎么样?”
魏钦摇摇头,取出谷物,喂马匹吃粮。
其余马匹也都在低头吃粮,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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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匹又癫又燥的杂毛马。
杂毛马被拴在木钉上,无人问津。
江吟月走过去,还未靠近,就被它扬起的前蹄逼退。
显然,昨夜有人教训了它。
狠狠地教训了。
发怒的马匹嘶鸣着,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名马卒走过来,好心提醒道:“这小畜生性子太野,被娘娘身边的剑客寒笺抽了二十来鞭,不见服软。”
寒笺......
江吟月知晓此人是严竹旖从扬州带来的家奴,他还有两个妹妹寒艳和寒熏,正是那两名女使。
三人对严竹旖唯命是从。
董皇后在拦截严竹旖一跃成为正妃后,特许寒家三兄妹入宫,成为严竹旖的专属侍从。
一张一弛,恩威并施,抚慰了严竹旖的落差,至少明面上,严竹旖是接受了这份人情。
也不得不接受。
江吟月看着杂毛马,摇了摇头。
用过早膳,众人起身赶路。前方雪山不算陡峭,但霜冻难行,马车载人更是举步维艰,太子下令徒步或骑行,减轻马匹的负担。
江吟月跟在车队后头,时不时看一眼被寒笺牵着的杂毛马。
马匹被绑住前蹄,一蹦一跳,几次前仰栽倒,免不了寒笺一顿鞭打。
寒笺生得壮实,面相凶狠,奈何压制不住杂毛马的气焰。一人一马在后方斗狠,被车队甩开距离。
掉队的杂毛马没有纯正的血统,没有得到随行将领和马卒的青睐,几乎被遗忘。
江吟月走过去,“再打,会把它打死的。”
平日里如同影子般不声不响的寒笺语出惊人,“死了也好,无人在意。”
江吟月冷哂,“回你家小姐身边吧。”
寒笺横过一眼,“娘娘命我管教这匹马。”
“打服了就能任她骑行,以此挽回颜面是吗?”
“江娘子慎言。”
江吟月才不在意寒笺的目光里暗含的警告,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剑,手起剑落,斩断了捆绑马匹的麻绳。
杂毛马立即扬起前蹄,蹬开寒笺。
寒笺没想到江吟月如此冒失,他勃然大怒,意欲夺回佩剑,却被斜前方突然逼近的人影踹出一丈远,差点滚下山坡。
魏钦淡淡睨着缓缓起身的寒笺,感受到对方被激起的火气,却浑不在意,拿过江吟月手里的剑抛掷过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那语气,如同在藐视残暴的武夫。
寒笺握紧拳,自随娘娘入宫,七品以下官员哪个对他不是客客气气的?今日还是头一遭被一个七品编修藐视。
可为了一匹马大打出手,会坏了娘娘的名声,寒笺收剑入鞘,面无表情地越过二人,像是不打算计较,却在与魏钦擦肩的一刹,挥出一拳,砸向魏钦的侧腰。
以牙还牙,一笔勾销。
他的拳,可碎石断玉,足够击断这名文臣两根肋骨。
光休养就要三个月。
可挥出的拳头被人紧紧攥住了,难以收回。
骨节传来剧痛。
他惊愕地看向身侧的年轻文臣,不可置信。
魏钦面色如常,在快要攥折寒笺的指骨时,蓦地卸去力气,拉着江吟月让开路。
这边的动静引起车队后排的注意,寒笺不做停留,沉着脸离开。
江吟月注意到两人的力量相搏,惊讶之余,注意到被解绑的杂毛马意欲逃离,她眼疾手快,拉住缰绳和一绺鬃毛,翻身上马。
“吁!”
马匹不服,弹跳起来,扭胯甩腚,作势将女子甩下背去。
魏钦没有及时制止,他退到一旁,静观江吟月驯马。
马匹闹出的动静很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注意,看好戏的议论声在车队中传开,隔绝在了太子亲卫围成的人墙外。
有眼力见的心腹们可不会因看好戏打扰到太子殿下。
卫溪宸乘马前行,跨坐的汗血宝马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
皎皎白驹,万里挑一。
可不知怎地,他似有所感,蓦然回眸,视线随下坡的弧度延伸,掠过人群,目光所及是那奋力驯马的粉衣小娘子。
娇斥的嗓音震慑着不服管教的马匹,身姿在马背上轻盈灵动。
亦如记忆中鲜活。
8. 第 8 章
卫溪宸拉住缰绳,车队随之停了下来。
由女使搀扶步行的严竹旖也回过头,瞧见远处的一幕,蓦地扣紧女使的手腕,没有在意女使痛苦的表情。
她的心更苦。
那匹不服管教一味撒野的杂毛小犟种,在江吟月的调驯下,竟慢慢温顺下来。
朝向后的双耳同时一拧,歪向两边。
懂马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再烦躁的表现。
詹事府的一名老臣在看过热闹后会心一笑,“驯服了啊。”
另一名老臣应和道:“江嵩之女可不是花架子,若非当年不懂得收敛,惹怒陛下,至今空置的太子妃之位还不是囊中之物。”
“我看老弟你要收敛点。”
“是是是,多嘴了,多嘴了。”
严竹旖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看向闷头走来的寒笺,丢下一句“自行受罚”,转身走向太子。
“妾身可与殿下同乘?”
卫溪宸顿了片刻,倾身递出手,将她拉向身后,没再去注意车队后头的情形。
“继续赶路。”
众人不敢怠慢,收起玩味。
前方探路的马卒却突然折返,“启禀殿下,前方十里,一拨兵马正向这边靠近。”
来者足有百人,兵壮马肥,气势如虹,为首将领更是魁梧奇伟,威风凛凛。
车队众人各有所思。
严竹旖扯了扯卫溪宸的衣袖,“殿下,出门在外,谨慎为上,咱们还是先藏身,暗中观察吧。”
一旁步行的富忠才瞧了严竹旖一眼,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敢明晃晃亮出身份的队伍,还能是不速之客吗?
卫溪宸轻轻摩挲缰绳的纹理,眺望江宁的方向一眼,一夹马肚,继续前行。
沿途桠枝飘飞花,剔透晶莹午日里。
晌午时分,人马相继翻过雪山,于山脚下暂歇。
卫溪宸独自回到檀木马车,支颐假寐,没急着赶往驿站,似在等待什么。
未时未至,阵阵马蹄起波澜,引得车队马匹不安,反倒是被江吟月驯服的杂毛马高仰着脖子,摇摆长长的鬃毛。
比不得御马敏锐。
江吟月失笑,随着马踏平地声渐重,她心中有了猜测。
没一会儿,十来人的队伍先行抵达,身披铠甲的将领匆匆下马,跪地抱拳,浑厚嗓音中透着对贵客的恭敬,“江宁都指挥同知程高,奉都指挥使令,特来接应太子殿下!”
紧随其后的下属跪地道:“末将等参见殿下,殿下洪福金安!”
又过了片晌,马蹄声声不绝,黑压压的甲胄士兵相继跪地请安,声势浩大,在空旷的山脚下回音不断。
檀木马车中终于传来一道清朗嗓音,含笑温润。
“诸位爱将请起。”
一抹白衣打帘而出,宽袖被风吹鼓,如鹤展翅。
飘逸出尘。
卫溪宸站在车廊,目光落在江宁都指挥同知程高的身上,“辛苦将军。”
程高躬身,不敢直视储君,“殿下跨越迢迢山水,舟车劳顿,末将等只是中途接应,并无辛苦。”
卫溪宸步下脚踏,亲自扶起这位从二品大员,“前有驿站,将军随孤乘车前往吧。”
“殿下抬爱,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程高迟疑了下,小心扫过车队众人,稍一抬手,示意下属送上小轿。
“听闻良娣娘娘与殿下同行,末将特命人打造一顶软轿,可减轻娘娘途中颠簸之苦。”
卫溪宸闻言摇摇头,倒也没有阻拦,却见两名士兵抬着轿子越过严竹旖,朝车队后头的江吟月小跑而去。
“恭请娘娘上轿。”
车队哗然,有人窃笑,有人看戏。
严竹旖维持着端庄,身形略有不稳。
江吟月很想揉一揉两名士兵的眼睛,是怎么精准辨认错了人?
“你们的娘娘在那边呢。”
两名士兵慌忙转身,大冷的天汗流浃背,灰溜溜去往严竹旖的面前,跪地请罪。
适才,二人放眼望去,不约而同一眼捕捉到车队中长相明艳的女子,没注意到另一清秀女子......
严竹旖示意女使将二人扶起,“不知者无罪,请起。”
讨好不成反闹笑话的程高尴尬至极,立即附和道:“娘娘大度。”
严竹旖没计较,坐进小轿,帘子垂下的一瞬,上扬的嘴角骤然压下。
两拨人马汇集,继续赶路,在暮色黄昏里抵达驿站。
仍在车尾的江吟月给魏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与富忠才打声招呼,就此辞去,并买下这匹杂毛马。
相逢是缘,可惜是孽缘,她不愿停留去放大怨意。她想,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原谅卫溪宸,即便卫溪宸不在意,遗忘了前尘。
这或许就是过来人口中说的,缘分的尽头不是生死离别,是在释然中遗忘。
而她不是无法遗忘卫溪宸,是无法遗忘那段被误解谩骂的过往。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真心也是。
卫溪宸教会她,真心必败。
她伸出手,抚了抚拉车的马匹,“再劳累一段路,咱们去前方休息。我都不知道魏钦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杂毛马伸过脖子,挡住江吟月的手,大有争宠之意。
江吟月忍俊不禁,远远瞧见魏钦拎着钱袋回来。
富忠才拒绝了他们的辞行,未言明是太子的意思,但显而易见。
卫溪宸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势必授意过富忠才。
看魏钦卸下车辕,江吟月兴致缺缺地跳下马车,闲逛似的走进驿站,问驿工下榻的院落。
这座驿站较大,两人还是被安排在偏僻的小院,门闩都是坏的。
魏钦去了马厩那边,江吟月独自推开客房,要了一桶热水。
她勉强挂上门闩,走到水桶前打湿帕子,背对房门一点点擦拭着身体。
撸起裤腿时,左膝多出一片淤青,多半是驯马时不慎磕到。
她使劲儿按了按,忍不住“嘶”了一声。
难怪那会儿有些隐痛,是轻微脱臼了。
恰好有人叩门,破损的门闩顺势脱离。
江吟月提着裤腿转身,喊魏钦帮忙正骨,却见门外之人快速转过身。
是太子卫溪宸!
他的手里拎着程高从江宁带来的鹅油酥和桂花糖山芋。
都是江吟月幼时喜欢的小吃。
江吟月放下裤腿和裙摆,黑睫如翅颤得厉害,“殿下不懂避嫌?”
“孤叩过门。”
“请回。”
不问来意就逐客吗?卫溪宸有些不舒坦,不知是因她的无礼还是见外。
眼前闪过女子左膝的淤青,加之那句“正骨”,他突然转回身,迈进门槛,径自走到女子面前。
“脱臼了?”
措手不及的江吟月立即怒道:“不关殿下的事。”
“脱臼的隐患可大可小。”
江吟月左耳进、右耳冒,敷衍了事地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颇为强势。
哪知,卫溪宸非但没有离开,还放下牛皮纸包裹的吃食,曲膝蹲在江吟月的面前,在江吟月向后退时,抬手握住她的小腿。
裤腿被撸起时,江吟月失去平衡,倚在身后的桌沿上。
三年不曾有过的接触在电光石火间发生。
卫溪宸扣住江吟月受伤的膝,细细摸索,在她欲要避开时,猛地发力。
“嘶......”
“好了。”
卫溪宸抬起头,仰视既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女子,浅色的瞳微黯。他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提醒女子近几日切莫乘马。
江吟月非但没有领情,还指了指桌上的吃食,又指向门外,无声地逐客。
四下无人,她才敢不计后果地放肆。
卫溪宸何等清傲,冠玉面渐渐绷紧,他转身离开,没去管桌上不受期待的吃食。
笔直的身姿融入日暮中。
天边晚霞愈浓,远望潋滟,近观刺目。
江吟月拍了拍被攥皱的裤腿,疲惫地趴在桌上,不懂卫溪宸的意图。
弥补吗?不计较她的临阵脱逃了?
造化弄人,人心难辨,就在刺杀前夕的一次宫宴上,卫溪宸疲于交际,带她躲进御花园的一座假山里,远离虚与委蛇的寒暄,笑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日常琐事。
日理万机的人,总是会抽出精力陪伴她。
“太子哥哥,我都及笄十日了,你的及笄礼呢?”
卫溪宸很少卖关子,却迟迟没有送出她最看重的及笄贺礼。
她耍性子不高兴,气嘟嘟要回大殿,正要越过靠在假山上闲适淡然的男子,却被男子扣住腰身拉了回来。
一记吻,落在她的脸颊。
男子笑意缱绻,低声问道:“收到了吗?”
那是卫溪宸仅有的一次失礼,越过雷池,将脸颊似火烧的她紧紧拥入怀里,让她唤他的名字。
然而,没过多久,一场蓄谋的刺杀突然袭来,围攻出宫的储君。这场刺杀,成为他们情断的分水岭。
舍弃储君自顾逃命的责备声甚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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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上时,卫溪宸依旧待她温柔,视为座上宾,却再没有亲近过她,是她后知后觉,他们之间多出一个严竹旖。
之后一段时日,太子每每带她进出东宫,都会带上严竹旖......
三年前他们分道扬镳,若非父亲一遍遍提醒她得罪东宫的后果,她或许会打破体面撕心裂肺地大闹一场。
“储君之威不可践踏,轻则贬为庶人,重则发配苦寒之地”,是父亲几乎咬碎银牙挤出的警告。
“太子不再骄纵你,别任性了,算爹求你。”
“可他不该利用女儿。”
“是你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不得圣上喜爱,才给他人做了嫁衣!”
没有太子的纵容,连委屈都成了无病呻吟,她烧了三日三夜,昏睡不醒,再没收到过东宫送来的补品和太子的关切。
而太子对她唯一的补偿,是一句“吟月,孤可为你赐婚,朝中俊才,任你挑选”,令她再陷风波。
京中高门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惹上她这个笑柄,一同沦为他人谈资。
江吟月收回思绪,苦笑一声,嗓音清甜带哑。她拿起两包吃食,丢进门口的纸篓,起身修理门闩,又打湿帕子继续擦拭身体。
魏钦回来时,她换好一身衣裙,清清爽爽,不见忧伤,也没再提起脱臼的事。
“你的老伙计叫什么名字?”
魏钦会意,知她在问拉车的马匹,“追风。”
“那新伙计就叫逐电吧。”
魏钦严肃地看着她,在她有所意会时,取出衣管里的钱袋。
显然,交易没有谈成。
“严良娣的意思是,那匹马是太子所赠,千金不换。”
君子不夺人所好,江吟月无意与人争抢,可寒笺鞭打的力道足以打死那匹初长成的倔强小马。
严竹旖想以鞭打的方式征服它,无非是要挽回昨日丢失的颜面。
买卖讲究你情我愿,江吟月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像从前那样跑到卫溪宸面前软磨硬泡吧。
“算了。”
江吟月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心善之人,超出力所能及的事,没必要强求。她站起身,想要开窗通风,左膝蓦地一疼。
卫溪宸正骨的手法娴熟,但脱臼终究是错位,即便轻微,也要恢复一段时日。
看她皱眉捂住膝盖,魏钦走上前,丰富的驯马经验让他无需多问都知晓发生了什么,“我看看。”
“没事的。”
论倔强,江吟月拗不过眼前的男子。
左膝处明显的淤青,在笔直雪白的腿上宛若一朵干枯色的蔷薇。
魏钦剑眉微挑,“有人替你正过骨?”
“是、是啊。”
被施以帮助非己所愿,没什么好心虚的,江吟月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讲述起那会儿的阴差阳错。
魏钦没说什么,扶她去床上休息,自己默默离开驿站,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手里提着一袋冰,用薄布包裹。
十根手指因到溪中砸冰冻得红透。
江吟月有些内疚,被再次撸起裤腿时,依然盯着他冷白透红的指节。
魏钦的手匀称修长,指腹有茧,以红花油为江吟月推拿时,有丝丝微痒顺着细腻的肌肤蔓延,直击尾椎骨。
江吟月蜷缩起脚趾,有点难为情,女儿家脸皮薄,难以适应被人毫无阻隔地触碰。
她偷偷觑了一眼站在床边弯腰倾身的魏钦。
一张过分精致的脸,神情认真,令江吟月隐隐觉得他是温柔的,可他严谨的样子又显得冷峻疏离。
“在看什么?”
魏钦突然抬眼,迎上江吟月偷瞄的视线。
江吟月的脸有些热,说不出的赧然,左腿上传来男子指尖的力道,刺激着她的寸寸皮肤。
明明是寻常的推拿,却因孤男寡女变得狎昵。
须臾,魏钦松开江吟月的腿,用简易的冰袋为她冰敷患处,发现她脸蛋红红。
“抱歉,冒犯了。”
江吟月深吸口气,不觉得被冒犯,魏钦是在帮她。
“你脸上有东西。”
一抹油润擦过侧脸,魏钦以指腹蹭去,发现是红花油。他对上女子弯弯的杏眼,知她在逗他,以此打破尴尬。
“你脸上也有。”他低沉开口。
江吟月躲闪不及,皱着脸被魏钦“以牙还牙”,双颊变得油润润,如羊脂玉上涂抹了一层桂花蜜。
落入下风的江吟月认了怂,紧紧盯着桌边擦拭手指的魏钦。
这人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与她胡闹的?
9. 第 9 章
用过驿工送来的晚膳,江吟月趴在小床上研究地形图,余光瞥见魏钦提着水桶进来,不用猜就知道,水桶里的水是从井中打上来的,冰冷刺骨。
她装作若无其事,余光仍凝在魏钦的身上,见他在角落解开苎麻衣衫,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以布巾擦拭背脊。
灯火在他的薄肌上映出流畅紧致的线条,与浑身腱子肉的彪形体魄不同,凸显秀逸。
可他的背上,留有一道陈年鞭痕,从左肩头至右腰窝。
不难想象,挥鞭的人使了多大的力气。
“魏钦,从没听你提起过自己的生父。”
那个背上巨债自戕而亡的男人。
魏钦一顿,继而快速擦拭,起身拢好衣衫,“旧事旧人,不值得提起。”
“他时常打你。”
江吟月语气笃定,放下地形图,趿拉着鞋子走到魏钦面前,仰头盯着男子有些紧绷的下颌,“你恨他吗?”
“不值一提。”
“没有父亲是不值一提的,除非你恨他。”
魏钦幽邃的眸轻垂,高大的身量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女子的整张脸,“小姐也有不愿提起的人,不是吗?”
江吟月一噎,眼中的关切瞬间化为冰碴,可将心比心,她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算了算了。”
她摆摆手,回到小床上闷闷不语,是她的错,搭伙过日子罢了,不该刨根问底逼人敞开心扉。
不止吏部,为了确保无后顾之忧,父亲早在榜下捉婿前,就已派人前往晋阳和扬州两地,仔细调查过魏钦的身世。
魏钦出生商户,生母是醋商之女,身子羸弱,在魏钦幼时病故。其父性子火爆,每每生意失利,都要拿魏钦出气,一顿鞭子算轻的。
这些旧事,是江府管家从魏家街坊口中探得,那些旧邻提起魏钦的父亲,仍旧咬牙切齿。
旧事难以追溯,但伤害是沉甸甸的,魏钦沉闷的性子与旧日伤害紧密相关。
江嵩说过,若将每个人比作琴师,魏钦弹奏的曲子不会是雅俗共赏的,弦在他的指下,是紧绷的。
琼林宴上,初见魏钦的太子笑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在座诸位加起来,都没有榜眼看上去深沉。”
太子一语,道出魏钦心思沉重。
是褒是贬,各有各的理解。
江吟月拉上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魏钦默默取来被褥打地铺,紧靠在她的小床边,侧身背对。
是没有与她置气吧。
揭人伤疤的江吟月不再心安理得,被愧疚吞噬。
梦中忽闻鞭声,她逆光小跑,想要制止挥鞭的中年男人。
不要打他!
魏钦,很疼吧?
江吟月猛地睁开眼,心有余悸,在意识渐渐回笼后,扭头看向地铺。
空荡荡。
人呢?
夜昏沉,万籁俱寂,梦中的鞭声逐渐清晰,江吟月顺着声音寻去,直抵马厩,刚好瞧见寒笺鞭打杂毛马的一幕。
马厩距离江吟月所在的偏院最近,距离太子、程高等人的院落较远,寒笺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吧。
江吟月冲上前,与之相随的只有明月和影子。她拦在寒笺面前,瞥一眼躲得远远的马卒,冷声道:“没完没了了?”
寒笺累得喘了口气,“小畜生不服管,就要打。看门狗不就是打服的。”
“多少银子?”
“什么?”
江吟月抱臂,摆出商讨之态,“我要买下这匹马,多少银子管够?”
“娘娘说了,千金不换。”
“那是你家娘娘的意思,我在问你。”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聪明人自会懂。严竹旖是不会在意一匹被打死的马,只要寒笺虚报,这件事就能翻篇。
明日一早,车队启程,她会带着马匹改道绕行,远离糟心的人事。
她摸不透也不愿揣测太子今日不允她与魏钦辞行的目的,但太子没理由一再设阻。
好聚好散,是太子教会她的。
江吟月丢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扬扬下巴,“这里没你的事了。”
寒笺颠颠钱袋,万年不笑的脸露出一抹深意,默不作声地离开。
江吟月抚了抚杂毛马,“以后,你就叫逐电。”
安抚完马匹,江吟月回到偏院,见魏钦等在月下,“你去哪里了?”
还以为他闻声去了马厩。
魏钦拿起搭在臂弯的斗篷,替她披上,“殿下召见。”
大半夜折腾人?
江吟月腹诽,没有十万火急的大事,都说明太子还是年轻气盛,不懂得体恤他人。
被魏钦牵着手腕不情不愿前往主院客堂时,客堂灯火通明,程高等将领陪在一旁,个个脸色忧忧。
两刻钟前,江宁都指挥使司送来密报,都指挥使遭人绑架,下落不明。
打乱了程高接应太子的行程。
卫溪宸下令连夜动身赶赴江宁,亲自坐镇,以防军心动乱,但有一事,需要交付魏钦和江吟月。
“良娣娘娘与我们同行?”江吟月并不知晓密报的内容,莫名其妙得了一份苦差,自然不愿。
卫溪宸没功夫多做解释,也不可能逢人公开都指挥使遭人绑架一事,“竹旖此番随行,就是为了返回扬州探亲,正巧与你们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语气温淡颇为严肃,不怒自威,容不得江吟月拒绝。
事发突然,不容耽搁,卫溪宸弃车乘马,于深深夜色中回眸,不知目光落在谁的身上。
握鞭的手一再收紧,十指泛起白痕。
“动身。”
有太子为表率,将士、官员纷纷弃车乘马,队伍浩浩荡荡排开,消失在无限拉长的月影中。
被蒙在鼓里的江吟月拉住魏钦往回走,懒得搭理同样来送行的严竹旖。
期盼占满太子视线的严竹旖落了空。
太子有收藏哥窑的喜好,她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东宫最稀有的哥窑花瓶,稀有到珍藏者都不忍触碰,还是灰青、粉青、米黄色的哥窑中最劣质的那个,劣质到如同鸡肋,顶着哥窑的名头,才勉强跻身收藏之列。
太子的感情太内敛,与储君的身份有关,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杀人于无形,可他对江吟月的恨太明显,恨里还掺着怨。
这是此行中,严竹旖对太子新的了解。
三年的绝口不提,是在压抑恨与怨吧。
有怨如何释然?
不甘作祟,严竹旖久久没有收回眺望的视线,却在身后传来脚步声时,突然开口:“下次收买寒笺,记得分我一半银两。”
江吟月扭头,见严竹旖背对她抬起手,手上悬挂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江尚书最擅收买人心,作为嫡女,却连皮毛都没有学来,看来虎父膝下未必有犬女。”
离开太子的严竹旖站在冷月中,言辞犀利,目光幽深,全然不似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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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那个善解人意的菟丝花。
不远处站着寒笺三兄妹,还有太子留下的几名侍卫,恰好为她此刻迸发的气场添翼助力。
江吟月挽着魏钦的手臂,耸了耸肩,“我不过是想要几十两银子换回寒笺的善,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助纣为虐者同样无可救药。”
严竹旖制止了欲要上前理论的女使,“夜已深,就别耽误人家夫妻耳鬓厮磨了。”
江吟月紧紧挽住魏钦的手臂,才不在意对方有意无意的奚落,可下一瞬,魏钦抽回了手。
“......”
飕飕北风化刀,泠泠薄霜做剑,削铁无声,锋利刺骨。江吟月还保持着挽手的动作,被风刀霜剑劈砍得失了淡然。
魏钦抽回了手,他当着严竹旖的面抽回了手,叫她颜面何存?
江吟月僵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瞧见严竹旖幸灾乐祸的样子。
正当她陷入窘迫甚至有些羞恼时,抽回手臂的男子忽然勾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你今晚不宜走动。”
倒躺在一双有力的手臂间,江吟月错愕抬眸,从她的角度,只能看清魏钦被明月打出阴影的下颌。
失掉的颜面瞬间翻倍回涌,她扭头看向正朝她投来视线的严竹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稍,隐隐带着挑衅。
并非得意,而是摸透严竹旖看不得她好过的心理。
看着严竹旖面无表情的脸,江吟月搂住魏钦的后颈,歪头靠在他的胸膛,慧黠地朝着低头看来的魏钦挤了挤眼。
皎皎桂魄映树影,印在魏钦一侧脸上,延伸至脖颈,那凸起的锋利明显滚动了下。
他低哑开口,“抱紧。”
江吟月顺势用力搂住他的脖子,红润的指尖扣在男子肩头,陷入苎麻衣衫中。
小小娘子还沉浸在斗气中,没有意识到他们的举止过于亲密了。
回到偏院小屋,江吟月作势跳下去,却在直起身时,被魏钦扣住背脊。
“别走动了。”
魏钦仅用一只手托举着江吟月,如同单臂挂着一个孩童。他走回床边,将“孩童”放在被褥上,脱去她的鞋子,想要再行检查她的伤势。
江吟月压住裤腿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养几日就好了。”
“小姐在同我见外?”
“没有......”
一路上见识了魏钦的倔强,江吟月一贯是拧不过就妥协,她主动卷起裤腿,至膝盖上方一寸,露出又白又嫩的腿。
上面的淤青更明显了,是干枯蔷薇的色泽。
魏钦擦干手,戳热指腹,稍稍抬起女子的小腿,搭在自己的大腿上,搭配药油,为她按揉起膝头。
明明在做正经事,可江吟月觉得耳热,明显感受到魏钦腿部肌肉的硬挺以及他指腹老茧隔着药油划过她肌肤的粗粝触感。
一盏灯火,荧荧暖融,女子在赧然和疲倦中慢慢闭眼,歪头靠在墙上,浑然不知几时几刻。
一只清爽干净的大手将她的脑袋托起,引她躺向绵软的被褥。
“唔......”
沉睡的女子发生一声懒倦轻吟,无意中轻轻衔住男子没来得及抽回的指尖。
食指指尖传来濡湿温热,魏钦那双漆黑的眸微动,他该收回的,可不知怎地,慢了动作。
唇肉的软弹滑嫩,曼妙不可言说。
魏钦蜷起手,将残留的点点湿润握进掌心。他静静凝睇入睡的女子,为她拨开散落的发。
10. 第 10 章
京城。
深深宫阙,层楼叠榭,珠围翠绕的汉白玉桥上,还未安寝的顺仁帝在璀璨宫灯下悠闲地喂着鱼。
汉白玉桥建在寝殿,桥下流水淙淙,锦鲤成群。
“算算日子,江宁那边该有所准备了。”
一旁手摇羽扇的白发翁笑而不语。
没人敢让帝王的话落地,除了这位白发翁。
顺仁帝抛出全部鱼食,由跪地的宫女擦拭手指。
“顺风顺雨不能历练人,朕设此局,煞费苦心。这还是太子第一次遇难关,但愿他顶住压力,不辜负朕的期望,稳住江宁军心。”
白发翁上前一步,大冷的天仍摇着羽扇,摇散的是帝王周遭的胭脂香。
他嗓音沙哑带笑,“老臣斗胆,给陛下提个醒儿。太子殿下遇见过难关,是他亲手斩断的情关。”
“岳父!哪壶不开提哪壶!”
面对帝王怪嗔,白发翁笑意不减,苍老的眼细长如柳。
说来也怪,帝王口中的岳父并非董皇后的父亲董首辅,而是懿德皇后的父亲崔太傅。
懿德皇后薨逝十六年,崔太傅仍被人们称为国丈,朝臣常常戏谑一山不容二虎,便称崔太傅为大国丈,董首辅为小国丈。
太子行二,同父异母的大皇兄已随着自己母后懿德皇后去了。
那一年,顺仁帝悲痛自责,若非打破“立长不立贤”的规矩,执意立次子为储君,他的发妻也不会选择葬身火海。
银筝悠扬,不解阑珊心绪。
珊枕珍美,不添锦衾暖意。
顺仁帝偶尔会与崔太傅提起旧事,叹息悲生白发。
崔太傅每每摇扇不语,看似释然,可悲痛欲绝往往寡言,为了怀念长女,崔太傅与夫人生下次女崔诗菡,出生即封县主,定居扬州。
往事如烟,白发翁背着手走出宫门,没有回头看一眼巍峨的殿宇,坐进马车时,被一名值勤的正六品校尉拦下。
追着马车一路小跑的校尉扶着头盔,气喘吁吁道:“末将多次送去兵部的自荐石沉大海,求太傅解惑,是否还有调任的可能啊?”
被称朝廷百晓生的崔太傅,人脉甚广,消息灵通,常常为人解惑点睛。想要晋升的校尉守了多日,终于得来当面求解的机会。
崔太傅慢摇羽扇,慢条斯理地笑道:“搏一搏。”
车夫挥鞭,驾着马车扬长而去,留下在原地喜出望外的校尉。
回到府邸的崔太傅接到来自扬州的家书,没有急着拆开,瞥了一眼递信的老伙计,随口报了一处住所,“此人擅长治疗痹症,尽快去问诊吧。”
在京城生活近五十年的老伙计竟不知偏僻巷陌的犄角旮旯住着这么一位名医。
崔太傅回到书房,拆开次女崔诗菡寄来的信笺。
崔诗菡在信上请示父亲,是否要好好招待来自东宫的贵客。
“贵客......”
崔太傅那双漆黑的细长眉眼泛起岁月的涟漪。
十六年了。
他的长女含恨而终十六年了。
**
清晨卷帘幕,呵气成薄烟,江吟月抖了抖灌风的衣袖,被檐下碎雪激得浑身战栗。
今冬异常寒凉,淮南淮北都在飘雪,连雀鸟都蜷缩在枝头不愿放声欢唱。
驿工送来早膳时,江吟月已收拾好包袱,准备继续赶路,谁也不知她的包袱里何时多出一把火铳,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被太子收走的火铳,兜兜转转又回到她的手里,铳膛内增了弹丸的分量。
继续赶赴的迢迢长路上,江吟月扭头看向马车后头的墨绿小轿,忍不住拽了拽魏钦的袖子,无声地控诉。
抄近路越山野,是为了缩减赶路的时日,严竹旖倒好,命两名侍卫抬轿跟在后头,是生怕扬州的亲友旧邻不知,这是从二品大员用于巴结她的赠礼吗?
江吟月有所感,严竹旖可不单单是为了省亲。今非昔比,她再不是被其父用于攀交的筹码了。
“你们是邻居,可曾听说扬州哪户人家给过严竹旖难堪?”
驾车的魏钦看向从帘子里探出脑袋的女子,腾出一只手将她按了回去,“外面冷。”
“我不冷。”江吟月又探出脑袋,等着魏钦的回答。
“知府千金。”
“说来听听。”
魏钦平静地讲述起旧日里旁观过的一些往事,没有询问江吟月为何感兴趣,似也预测到了严竹旖此番探亲,会将当初睥睨她的人一个个踩在脚下。
**
一拨人走走停停,翻山越岭,途径城池,在不知不觉中,朔风渐去,细雨润冰封,残雪悄然融化,终于辞别这一年的极寒天气。
二月东风吹来,柳木萌动。
越往南,天气越和暖,柳眼梅腮,岚光花影。
魏钦身上那件苎麻衣衫也终于看起来正常一些。
江吟月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手捧地形图认真识别路线,已因那顶破轿子耽搁了几日路程,她打算越过前面一座县城,不做停歇。
女使寒艳直言道:“娘娘昨夜腹痛 ,动则汗出,需要到小城寻医问诊。”
江吟月闭眼调息,不想与严竹旖正面冲突。谁让人家是东宫侧妃呢,三日一小虚,五日一大虚,养娇的身子,不适宜长途跋涉。
小城正值早市,叫卖声不断,一行人穿过比肩接踵的人群,沿途寻到一间医馆。
医馆不便有闲杂人等,除了一名女使作陪,其余人皆退了出去。
坐诊的女科大夫为严竹旖刚刚搭上脉,忽然收起手,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的清秀妇人。
“娘子已成婚三载?”
“婚”字稍稍刺耳,严竹旖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女科大夫笑了笑,再次搭脉。市井不乏大隐于市的高人,别说羁旅者就连当地百姓都未必知晓,这位不常坐诊的女科大夫乃是杏林游医。
一试便诊出眼前女子仍是完璧之身。
成婚三年未行房,女子身子又无大碍,多是丈夫的缘故。
女科大夫不便多问,只交代严竹旖道:“娘子肝气郁滞,情志抑郁,还要放宽心才是,我为娘子开些疏肝理气、化瘀通脉的药方吧。”
“多谢。”
情志抑郁吗?倒是真的。严竹旖命女使递上额外的赏钱,出手阔绰。
**
等待的工夫里,江吟月拉着魏钦去往斜对面的香饮铺子,点了两碗糖水。
两人临窗而坐,江吟月睇一眼窗外踱步的四名侍卫,无意识地搅拌着碗里的杏仁糊。
“阴魂不散。”
魏钦看向窗外,修长的食指轻轻敲打着勺柄。从太子离开至今,这四人不同于其他侍卫,一直形影不离跟随在他二人身旁。
是太子特意吩咐的吧。
不想自己亏欠的女子再在途中遇险。
将严竹旖托付给他们夫妻,不过是个由头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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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着他们吧。”
江吟月懒得理会,闷头喝下一整碗杏仁糊,就那么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扫过一整条长街。
一间客栈映入眼帘,她的左膝在魏钦的调理下,恢复如初,原本就是轻微的脱臼,处理及时,没有留下隐患。
“魏钦,我想沐浴。”
二人去往客栈,身后四名侍卫如影随形。
敲打算盘的掌柜笑道:“今日天字号房全满,二位可要一间人字号房?”
沐浴不过几盏茶的工夫,江吟月要了一间人字号房,边随小二上楼边扭头去看那四道碍眼的身影。
等小二提来浴汤填满竹桶,江吟月挡住欲要避嫌的魏钦,反手合上门闩,“他们四个鬼鬼祟祟的,我不放心,你留下来陪我。”
“我去门外守着。”
“不可,你就在这里。”
有魏钦在,她在满是陌生气息的城中才能心安。
人字号房狭小又无隔间,连遮挡视线的屏风都没有,魏钦勾出一把绣墩落座,背对浴桶浅抿一口小二送来的茶水。
茶水粗质涩口,他浑然不觉,温淡的面容在听到背后的水花声时微微凝滞。
饮茶的速度随之变缓。
房间宁静,唯有水声充斥。
江吟月舒服地掬着浴汤淋洒身体,偶尔觑一眼一动不动稳坐如山的魏钦。
在她心里,魏钦于情欲上与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等同。
三年来也印证了这一事实。
客栈的皂角太过粗糙,她拿起又放下,双手扒着桶沿,露出一张湿漉漉的小脸,“包袱里有羊乳皂角,帮我拿一下。”
魏钦的背脊微动,是轻喘的动作。他自包袱里取出一块香气扑鼻的皂角,触手温润,质地奶白,却不及氤氲水汽中女子的透白肤色。
递送皂角时,两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
粗粝的老茧无意抚过一抹滑腻。
细腻如瓷。
江吟月接过皂角,缩进水中。
咕嘟咕嘟的水泡向上漂浮。
魏钦没作停留,转身背对,可眼前还是不可抑制浮现出刚刚的画面。
未着寸缕的女子,湿发成绺,搭在前胸后背,圆润肩头半隐其中。
他走到窗边,撑开一条窄缝,捏了捏高挺的鼻骨,忽然闻到指尖残留的皂角香。
体魄健全的男子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漫不经心,直到身后传来“哗啦”一声。
出浴的声响。
继而是窸窸窣窣的布料声。
“可以了。”
魏钦转过身时,江吟月换了衣裙,较于冬日更为轻薄的衣料贴在潮湿未干的肌肤上,衬托出婀娜身形。
她站在浴桶旁绞发,歪头露出一截白里透粉的脖颈。
魏钦走过去,拿过布巾替她擦拭长发,动作轻柔细致,连耳廓也没落下。
耳朵敏感,江吟月觉得痒,缩缩脖子,懒倦的模样像一只惬意的尺玉猫,就差倚在魏钦身上寻找支点了。
她扬起脑袋一笑,本想说自己有些饿了,可视线所及,是魏钦凸起的喉结。
异常锋利。
她好奇地打量,直至视线被布巾遮盖。
魏钦换了一条洁白的帕子,遮住她的眼睛。
再经历过情关也是一个在情欲上一窍不懂的女子。
魏钦视线下移,落在女子因沐浴变得殷红的唇上。
那道锋利的凸起,轻滚了下。
11. 第 11 章
后半晌,一行人继续赶路,沐浴过后的江吟月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心想着要如何从寒笺手里解救逐电。
“寒笺一早就是严家的家奴吗?”
魏钦没做多想,“嗯。”
“当年护送严竹旖入京的人是寒笺,严竹旖不愿给人做填房,被你拒绝后,为何不求寒笺带她远走高飞?”
寒笺对严竹旖唯命是从,不会拒绝的,可他们还是如期抵达京城。
江吟月也不管魏钦有没有听进去亦或生出兴趣,继续分析道:“还是权衡过利弊,宁愿做填房也不愿与家奴结合。”
这无可厚非,但江吟月清楚记得,严竹旖哭求太子收留时,声泪俱下道:“臣女宁愿死,也不会给人做填房。”
严竹旖容色算不上姣好,但一双眼万种风情,潸潸泣泪时,惹人怜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菟丝花的依附是为了在逆境中共生,江吟月不觉得心机是恶,换做是她,未必有严竹旖的机变,她介意的是严竹旖的颠倒黑白。
在引开刺客的分叉口上,她忍不住回头,想要再看太子一眼。刺客来势汹汹,她怕没机会再见到心上人了,也是那个回眸,她发现遮挡太子的灌木丛中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影,是名女子。
女子怯生生地缩回脑袋,隐蔽起身形,想来是害怕被刺客误伤。
事发突然,附近的百姓东躲西藏,她没工夫细想,报着必死的心,向刺客暴露了踪迹。
后来东宫初见,她误以为严竹旖是宫女,不承想,正是那日躲在灌木丛中的女子。
所以,她不喜欢严竹旖,与太子喜欢谁无关,仅仅是不喜欢严竹旖这个人。
**
又行了几日,在沿途歇脚时,江吟月拎着麦麸绕到后排去喂杂毛马,刚巧遇见坐在路边低头研究地形图的寒笺。
也好巧不巧,听到女使寒艳与寒笺打着商量。
“哥,这里距离咱家不到十里,咱们同娘娘求求情,顺道回趟家,夜里就宿在村里,一举两得。”
寒笺闷闷的,显然是动心了,可身为奴仆,哪敢让主子迁就。
“算了。”
“咱们五年不曾归家,难得的机会。”
江吟月不动声色地越过,等喂完马匹折回,见寒笺还呆呆坐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地形图。
“想家了?”
女子试探的声音传入耳畔,寒笺凉飕飕一瞥,卷起地形图意欲起身。
江吟月盯着男人的背影,随口丢出交换条件,“我可以想办法成全你们兄妹。”
寒笺的回头是在意料之中,胸有成竹的江吟月指向逐电,“人要懂得投桃报李,你说是吗?”
夕阳倾洒在女子明艳的容颜上,与那身霞色衣裳融为一体,眴焕粲烂,为广袤山峦再添秀色。
被严竹旖呼来喝去的寒笺有些不适应与人谈条件,臣服惯了,快要忘记如何拒绝与接受。
风萧萧,沙飘零,望不到尽头的山路上,江吟月扶着魏钦的肩站起身,手张喇叭状,朝随行的一众人喊道:“前有村落,咱们去借宿一夜,诸位也能睡个好觉。”
借宿总比风餐露宿舒服啊,侍卫们当然不会拒绝。
另一辆马车中的严竹旖挑帘望向笑吟吟的女子,不懂她在欢喜个什么劲儿。
对面的寒艳和寒熏两姐妹默默无声,按捺忐忑与窃喜,可她们并不理解,这位自幼锦衣玉食的江府千金为何会奋力争取一匹非纯血统的杂毛马。
相传江尚书的马厩里圈养着数匹御赐的汗血宝马。
被蒙在鼓里的严竹旖直至抵达村落入口,才知这是寒家三兄妹的老家,但她不清楚寒笺与江吟月的交易,只当是无巧不成书。
抵达农户时,众人瞧见一名满头花发的老媪正在院子里劈柴。
寒笺推开栅栏门,未语先哽咽,魁梧的身躯轰然跪地。
“儿不孝!”
寒艳和寒熏亦是抽抽涕涕,泣不成声。
“娘,女儿回来看您了!”
老媪不可置信地看向突然出现的儿女,泪水模糊了苍老的眼,她颤颤巍巍上前,不知该先扶起哪个孩子。
常年瘫痪在床的老汉急得不行,隔着房门唤着儿女的乳名。
夜幕拉开,今夜,万家灯火为这家人点燃了一盏。
江吟月沉浸在成全他人又一举两得的欣慰中,没有注意到一旁默默退离的魏钦。
由老媪作保,侍卫们住进附近的几户人家。
严竹旖被老媪安排在自家的厢房,不见愠色,还看望了瘫痪的寒老汉,送上随身携带的补品。
“最近村里不太平,娘娘夜里一定要上门闩。”
寒艳赶忙道:“奴婢守着娘娘。”
“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陪陪二老。”
严竹旖是聪明人,知晓收买人心的重要性,这份包容与理解,足够寒家三兄妹感恩戴德了。
江吟月和魏钦则被安排在隔壁人家的厢房,同样被提醒夜里加强警惕,不可外出走动。
邻家的老伯一边提来热水,一边叮嘱道:“周家的媳妇跟人跑了,周家汉子遭不出嘲笑,疯魔了,时常在梦里纵火,烧毁他人房屋,醒来后又全然不知。”
江吟月不解,“梦里如何纵火?”
老伯掩口,“可能招上什么了,跟行尸走肉似的。”
江吟月合上门,拧干湿帕想要擦拭身子,“你转过去。”
“我出去守着。”
魏钦拉开房门,身影出现在孤灯暗澹的小院。血气方刚的年纪,遭不住那若有似无的体香。
对面的厢房窗前,映出一抹小小身影,摇头晃脑,朗读着书卷。
当读到一个成语时,小童一顿再顿,不清楚释义,也不认识最后一个字,“阳和启......启......”
“启蛰,又称惊蛰。”
小童推开窗,诧异地看向借宿的来客,一身书卷清雅气,貌若潘安俊如画,却又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疏离感。
小童眨眨眼,“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魏钦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时来运转。”
“那这个呢?”
他走过去,看向小童戳中的一行字,“静宁见春,祉猷并茂。”
小童以为魏钦是教书先生,立即恭恭敬敬求教道:“是何意呀?”
魏钦刚要解释,忽然瞥见一道火光掠过,焦糊味伴着白烟自小院的篱笆墙蹿起。
小童惊呼道:“起火了!起火了!”
嘹亮的嗓门响彻深夜,惊醒了附近的村民。
魏钦敛眸看向跑远的黑影,一跃而出,飞燕矫健。他追着黑影掠过几户人家,穿过稀疏树林,在紧锁对方的身形后,飞扑向前,将人撂倒在地。
两团身影扭转一团。
对方力大惊人,似疯似癫,说着模糊不清的话,一脚蹬开魏钦,抓起落地的火把燃烧林木。
“都去死。”
“全都去死。”
他披头散发,胡子拉碴,拎着火把气势汹汹走向缓缓站起的魏钦。
力量相搏。
魏钦被那人躬身抱住腰,后背重重砸在树干上。
男子壮如熊,身量罕见高大,有天生的力量优势。
难怪全村人都不敢出面制止。
巨型的怪物。
魏钦被撞得心肺俱颤,咳出血水,又被男子掐住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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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管闲事,也要死。”
魏钦脖颈后仰,以额砸向对方头颅。
男子向后退去,眼冒金星,待反应过来,面前直冲来一道暗影,如猎豹袭来,直击他的面门。
两道身影倒地,一上一下。
林中火势转大,冒起黑烟。
魏钦跨坐男子腰身,一拳拳砸向对方脸庞,眼底淬着不知名的怒火,“还装疯卖傻吗?”
“啊!!!”
“还装吗?”
被揍到鼻青脸肿的男子龇牙咧嘴,没想过会遇到多管闲事的陌生人,“犯得着吗?!”
魏钦一拳拳砸下,直到对方哭嚷着求饶,才停下手,他见过太多疯子,装疯卖傻的占大半。
又一拳下去,砸得男子歪头晕了过去。
远处依稀传来村民的脚步声,魏钦站起身,环顾燃火的树林,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窒息,他扼住脖颈,挺拔的身躯轰然跪地。
背脊如蝶翅震颤。
他目光发滞,视野模糊,被火燎尽眼底。
“着火了,林子着火了,快取水来!”
“林子里有人!”
村民们的声音急切焦躁。
相继赶来的左邻右舍手提木桶。
魏钦单手撑地,小臂绷起条条青筋,周遭的炙烤令他难以呼吸,肺部疼痛难忍,可就在身体倾斜时,一双冰凉的小手搀扶住了他。
“魏钦!”
没顾村民阻拦的江吟月越过溪流,跑进燃火的林子,曲膝半蹲扶住皮肤滚烫的魏钦。
魏钦闻到一股伴着清凉的熟悉香气,他无意识地抱住这抹清凉。
江吟月知魏钦畏热,却不知是不是童年的经历留下的烙印被这场大火炙烤得通红,又一次烙印在魏钦的旧伤上,她只知道不能任他在大火里消耗。
“咱们走,我带你走。”
魏钦环着怀中的女子,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倾斜向她。
黑烟滚滚,迫在眉睫,江吟月架着快要失去意识的男人一步步艰难行走着。
“逐电!”
一匹棕白交织的马匹越过溪流,应声而至,鬃毛在火光中飞扬。
江吟月费力将魏钦推上马背时,一只满是伤疤的手帮了她一把。
寒笺匆匆擦过,加入扑火的人群。
林壑中吵吵嚷嚷,一棵棵被烧焦的林木不知何时能再迎澹荡春色。
“驾!”
心病难医,江吟月想要尽快带魏钦离开这片火海,她目光如炬,逆风纵马,任夜风刮过脸颊。
一向大大咧咧的女子,很少有责无旁贷的自觉,最深刻的一次是冒险为太子引开刺客,而这一次心境重现。
这一路相伴相随,都是魏钦在照顾她,该换她来保护魏钦了。她从不想做谁的累赘,而是想要在雪虐风饕中为身边人撑起一把伞。
一缕长发衔在唇边,她全然不觉,一手牵缰绳,一手扣住魏钦环在她腰身上的双手。
魏钦像是没了意识,倾身倚在江吟月的背上,有那么一瞬,仿若置身火海,耳畔是人们撕心裂肺的喊声,他意识很乱,目光空洞,有血水在向喉咙上涌,直至感受到一只温热的小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指尖插入他的指缝,紧紧相扣。
紧绷的心弦渐渐松缓。
他合上眼,环紧手臂,汲取最后一丝暖意,有着他并不排斥的温度。
江吟月驾着逐电,在月下村落中穿梭,马蹄飞驰穿梅林,长袖迎风拢梅香,梅林过后,是一片桃蹊柳陌,她使劲儿握了握魏钦的手,想要让他瞧一眼沿途的风景。
盎然在悄无声息中盛放,心伤也会在潜移默化中淡去,一定会的,魏钦。
江吟月说在心里。
12.第 12 章
回到农家小院,江吟月拧干布巾,替魏钦擦去脸上的余烬。
趁着魏钦没有醒来,江吟月小声问道:“你想你的娘亲吗?”
暴戾的生父,在魏钦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如火炙烤,是他畏热的缘由吧。
那他早逝的生母呢,又是怎样的性子?
一道古怪念头闪过脑海,江吟月放下布巾,学自己娘亲哄人的方式,将昏迷不醒的男人抱在臂弯,轻轻拍拂,嘴里哼着助眠的曲子。
可成年男子的身躯很重,没一会儿她就感到手臂酸涩,哼出的曲调与宛转美妙搭不上边儿。
“不行不行,你太重了。”
将人放平在床上,江吟月喘了喘大气,正要起身去犒劳逐电,忽被人握住手腕。
“别走。”
短促的一声过后,意识不清的魏钦将江吟月抱进怀里,半压在小床上。
曲起的右膝搭在江吟月的两条腿上。
如紫藤攀援住桃木,一点点收紧、桎梏。
江吟月扭过头,见魏钦没有醒来的迹象,不知他内心深处最不想远离的是哪一位故人,“好,我不走。”
她试图起身陪在一旁,却被更为紧实地压制住身体,动弹不得。
魏钦的鼻息吹拂过她颈窝的碎发。
均匀,轻渺,温热。
为了不扰醒睡梦中的男子与故人重聚,江吟月不再挣扎,呆呆盯着厢房的屋顶。
没有姊妹的她,与贴身侍女虹玫会时常同床共枕,姑且把魏钦当作虹玫吧。
才不会尴尬难自处。
可魏钦的身体硬邦邦的,尤其是他的腿,与虹玫纤柔的身体差别极大,腿上的肌肉坚硬紧实,压得她喘不过去。
还有一处,也是虹玫不具备的......
意识到魏钦那难以忽视的存在,江吟月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儿。
成婚前一晚,母亲语重心长地开导她要与丈夫安稳过日子,还拿出一本小册子,说是每个新妇都要过目,可她仅翻看了几页,就恼羞成怒地走开。
才不要和人做那些怪异的动作。
可那薄薄几页纸里,就有此刻将她架在烈火上炙烤的存在。
二月天气转暖,魏钦又常年穿着单薄衣料,这会儿被魏钦夹在膝间,江吟月很难忽视也避无可避。
“一只羊,两只羊......”
未经人事的小娘子苦兮兮数着羊,想要催眠自己,可严丝合缝地贴合令她出了一层细汗,连呼吸都变得潮湿。
她扭头看向魏钦苍白的面庞,竟在阒静的深夜心疼起这个男子。
破晓前的夜漫长幽暗,不知何时睡去的女子皱了皱眉,脸颊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下。
泠泠清凉。
烛台燃尽,江吟月凭借一丝月光寻找清凉的源头,发现魏钦的脸近在咫尺。
那清凉的触感是他的......唇。
男子还是没有醒来,只是翻动身体时,无意识地触碰。
江吟月有些恍惚,这一吻冰冰凉凉,与太子吻她脸颊时的唇温不同。
可唇凉的人,心是热的。唇温的人,心是凉的。
**
清早炊烟起,寒家两姐妹有说有笑,陪母亲忙活在灶台。
家中许久不曾热闹,老媪笑得合不拢嘴,加之周家那个“疯子”被治服,别提多欣慰。
“那位姓魏的小郎君是什么人啊?”
寒艳示意母亲小声些,“是圣上钦点的榜眼。”
老媪瞪大眼睛,“榜眼啊,真有出息,难怪身手了得!”
寒熏咳了咳,“娘,文臣很少有身手了得的。”
“那更难得了。”
老媪特意为魏钦宰了一只溜达鸡,想要给青年大补一下。
**
江吟月是在暖融融的被窝里醒来,她揉着眼皮坐起身,发现魏钦正在收拾包袱。
“你醒了。”
魏钦拧一块布巾,走到床边,一手扣住江吟月的后颈,一手替她擦拭脸蛋,依旧不声不响,也依旧细致入微。
没听他主动提起畏火的事,江吟月没有多嘴追问,有些心伤黏连皮肉,掀开即会撕裂。童年的创伤,要用一生治愈。
临行前,对面厢房的小书童来到魏钦的面前,问他是否还会回来。
答案是否定的。
漫漫人生会遇到许多投缘的人,但大多是匆匆一瞥,擦肩别过,不复相见。
小童年纪尚轻,不懂离别的含义,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等待回答。
魏钦一向待人温淡,却抬手比划起彼此的身量,“等你长到我这般高,就会再见。”
小童眉开眼笑,“到那时,我就能参加科举了。”
“嗯。”
也只有朝堂上再见了。前辈与后生,或会成为一段佳话。
魏钦揉揉小童的脑袋,与相送的村民们颔首示意,驾车率先离开村子。
除了寒家老夫妻,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感受到村民们对魏钦的谢意,一夜未出房门的严竹旖颇为感慨,忽然有些嫉妒江吟月有个好爹,在女儿打烂一副好牌后还能扳回一局,觅得魏钦这样的良婿。
别看魏钦默不作声的,从少年时起,他就是同窗学子中最受瞩目的那个,人微才秀,差一个成名的时机。
科举的时机到了,他没有错失,以乡试解元名动扬州。
阅人无数的江嵩,给女儿押了一宝,赌魏钦能够出人头地。
哪像她的父亲,卖女求荣!
严竹旖挑帘眺望扬州方向,眼底一片幽深。
**
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太子殿下,早已抵达江宁都指挥使司,其间,从巡视卫所稳定军心,到抽查经历司、断事司近十年收入在册的公牍文书、刑狱案件,再到屯田练兵、军资放发,大小事务必躬亲,巨细无遗。
都指挥使获救当日,太子在江宁的巡视临近尾声。
听着布政使和按察使的马屁,卫溪宸站在江宁的一座城楼上提了提唇角,屏退其余官员和将士,留三人在侧。
他负手而立,白衣胜雪,眼底却无前几日的平静和温煦。
“关于这次绑架案的匪徒,三位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三司指挥使之首的布政使瞄了一眼被绑架的都指挥使,义正言辞道:“务必从重处置!”
负责此案的按察使点头哈腰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端了那些绑匪的老窝,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卫溪宸笑着摇摇头,率先步下城楼,留下大眼瞪小眼的三名大员。
擒贼先擒王,若真较起真,按察使是不是要带兵前往皇城,去擒皇位上的九五至尊?
罢了。
父皇交代的差事是皇命,皇命不可违,三司指挥使不过是遵循密旨,布置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是为考验他而设。
卫溪宸看破不能说破,向后挥了挥袖子。
此间事了,该前往扬州了。
扬州盐务账目出现异常,不知有哪些人在兴风作浪。
车队原定明早启程,闲来无事,卫溪宸终于有闲暇精力领略一番江宁的景色了。
吵吵嚷嚷的街头,微服出访的太子殿下扶住一名嬉闹没看路的小伢子。他唇畔微扬,面色和悦,越过呆愣的小伢子。
夜幕还没拉开呢,怎地看到清雅月色啦?
小伢子不懂何是“惊为天人”,只觉眼前惊艳。
路过的老宦官越过发呆的孩童,追上前面的男子,“听说这条街有不少玉石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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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殿下要不要挑选几样,路上把玩?”
卫溪宸没有特意去寻玉石铺子,只是碰巧遇到时,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挑挑选选了几家铺子,也没有钟意的,最终在一处摊位上看到一枚青梅簪。
吸引卫溪宸的不是做工,而是玉料足够接近新鲜青梅的色泽。
他出神地望着簪子,不知想到什么,在摊主凑近时,转身即走。
富忠才忙追上前,“殿下喜欢,老奴这就买下来。”
料子是粗糙了些,但胜在喜欢。千金难买殿下喜欢啊。
“不必了。”
卫溪宸失了闲逛的兴致,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打从记事起,他很少闲逛,仅有的几次都是与江吟月一起。
那时的他们,穿喧闹街头,看包子出笼,嗅深巷酒香,数星榆点点。
谁能想到,后来的他们分道扬镳,他绝口不提自己的青梅。
故人影,终成涟涟江水尽头一缕褪去的月波。
**
更深夜静,万籁俱寂,安静的床帐中,沉睡的卫溪宸突然拢起眉头。
有鬼魅疏影缠绕梦境。
梦中云岚模糊视野,银铃般甜美的嗓音染了笑,穿透烟雾笼罩,一声声唤他“太子哥哥”。
声音无需辨识,闻之便知是何人。
他冷脸看“她”影影绰绰地靠近,扭着曼妙身姿。
“太子哥哥,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他人。”
女子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有泪花在眼里打转,“我不该赌气嫁给他人,太子哥哥,你帮帮我,我想和离。”
那一刻,卫溪宸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
“当真?”
一句没有回音的问话溢出薄唇时,眼前的女子突然化作缥缈云岚,渐渐消散。
他抬手去抓,掌心落空。
卫溪宸慢慢睁开眼,梦中骤生的喜悦随之淡去。他按着侧额坐起身,被梦境中的女子波动了情绪。
如一幅隽永的水墨画掀起一笔波澜。
脸庞的柔和线条有了锋利之势。
梦中的江吟月仰着素净小脸,杏眼映出他的轮廓。
满心满眼都是他。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轻易拥有过又忍痛割舍的,他以为可以云淡风轻,反而耿耿于怀。
那场刺杀,他因她的临阵脱逃倍感落差,少年冲动下,他对她施以报复,用她最不能接受的方式,剜心刮骨,还以赐婚再度刺激她,只为抒发被“丢下”的怨气,可当他得知她定亲时,怨气被错愕取代,心口还未愈合的箭伤崩裂渗血。
三年只字不提,是他自以为的洒脱。身在朝堂,儿女情长是其次,是父皇和心腹老臣们交给他的道理。为一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女子丢了魂、失了魄,不是储君该做的事。
可这些年,他一直在释怀和介怀中反反复复。
卫溪宸按住左胸口,那里隐隐作痛。
**
即将抵达扬州前,江吟月一直在沿途寻摸着什么,直到远远瞧见一家书坊,她叫停马车,提裙跃下,“等我一下。”
魏钦将车停在书坊对面,没一会儿就见江吟月举着一幅字小跑出来。
她在风中挥动手中卷轴,其上四个大字格外显眼。
水沝淼?。
魏钦领会其意,水能克火,她是在祝福他克服心障。
耳边突然回荡起岳父江嵩在招他入赘时说过的话,“本官也不是在威逼利诱,你若半点不情愿,大可离去,但有那么丁点儿的意向,可耐心寻一寻小女身上任性之外的长处,说不定恰恰能打动你。”
可能江嵩也没有预料到,三年前抛出的鱼饵有了回应。
魏钦恰恰寻到了。
13.第 13 章
临近晌午,几人在一处背风的山脚下歇息。
侍卫拾来枯木搭建火堆,将从村里买来的牛肉叉在木架上炙烤。
严竹旖看着远离火堆的魏钦,依稀想起多年前,那个背着箱笼往返市井和私塾的少年。
少年十六、七,背影挺拔高挑,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在人群中最是打眼,连知府千金都会无事献殷勤,亲自为少年送上御寒的手捂和斗篷。
她也只是目睹了少年拒绝的一幕,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就被知府千金记恨了。
“魏二哥金榜题名,高中榜眼,不知林知府是否后悔没有强行招魏二哥为婿。”
将牛肉烤得滋滋冒油的侍卫头领姓郑,忍不住笑道:“看走眼、押错宝是常有的事,可能那个时候的魏编修不突出吧,毕竟是寒门养子,生父还是个商户。”
在一些高门的眼中,士农工商,商为末等,即便是扬州盐商也会被看作满身铜臭的狡猾之流,何况是小商小贩。
姓郑的头领有说有笑,有意巴结严竹旖,品阶又高于魏钦,忽略了被讨论的当事人,讲话没遮没拦。
四名负责保护江吟月的侍卫默默退到一旁,既左右为难,便不掺和。
江吟月刚要反唇相讥,被一旁的魏钦拉住衣袖。
“没事。”
闻言,严竹旖点了点额,看了一眼滋滋冒油的烤肉,没什么胃口,“适才路过山涧,可否劳烦哪位大人捞两条鱼来提鲜?”
姓郑的头领自告奋勇,却还不忘“提携”魏钦。
“魏编修能驯马,定也能捞鱼,一起吧。”
江吟月呛道:“郑佥事自个儿连两条鱼都抓不到吗?”
郑佥事为了巴结严竹旖,故意为难道:“肯定没有魏编修捞的鱼儿肥美。”
魏钦按住江吟月,迈开步子随侍卫头领去往河边。
河水潺潺,郑佥事在河边伸个赖腰,半转身子看向魏钦,挪动下巴,示意魏钦一起捞鱼。
“识时务者为俊杰,严良娣得太子独宠,吹吹枕边风就能让你我吃不了兜着走。魏编修未免为人清高了些,不懂人情世故,哪像同列金榜的状元郎啊,三年间从翰林修撰直入内阁,混得风生水起。”
看魏钦站着不动,郑佥事有些火大,区区七品文臣,即便调任,也不过六品盐运司运判,敢在他面前冷脸端架子?
岳父是尚书又怎样,他的背后还是......
“啊!”
没等郑佥事直言不快,突如其来的一脚令他猝不及防,身体失衡,向后仰倒,不偏不倚坠入河水中。
湿了衣袍。
“魏钦,谁给你的胆子以下犯上?!”
水性极佳的将领猛然起身,大半的身子陷入水中,仰头怒视居高临下的魏钦。
魏钦双手拢袖,不急不忙地踱着步,那份有恃无恐令郑佥事感到陌生,仿若一个闷葫芦在无人的角落开出娇艳的花,不再掩饰瑰丽妖冶的一面。
有着高位者的泰然自若。
他徐徐开口,比平日里的语气都要淡上几分,“郑佥事也不差,舞得一手好剑,讨长公主欢心,扶摇直上。”
短短半年,从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宫门守卫,一跃升任四品将领,无疑是长公主在推波助澜。
郑佥事僵了怒颜,此等隐秘,连圣上都被蒙在鼓里,他一个翰林院编修是如何得知的?
像是被人戳破了惊天的秘密,郑佥事勃然大怒,“你血口喷人!”
“佥事大可回宫参奏下官恶语中伤。”
郑佥事被激得面红耳赤,哪会想到一个闷葫芦会语出惊人。
别说参奏,就是稍稍掀起波浪,于他都是祸事,明智之举是息事宁人,堵住魏钦的嘴,不给长公主惹麻烦。
为了斗气而失宠,犯不上,犯不上!
他灰溜溜爬上河岸,咄咄逼人的气势转弱,僵硬地换上笑脸,点头哈腰赔起不是。
能屈能伸。
魏钦拢着衣袖坐在河边的巨大磐石上,并未看他一眼,“四条鱼,劳烦佥事。”
郑佥事立即喜笑颜开,“应该的,应该的。”
当香喷喷的烤鱼被郑佥事分发给严竹旖和江吟月每人两条时,严竹旖品尝鲜味的兴致减了一半,不可置信地看向在魏钦面前献殷勤的四品将领。
江吟月也是一愣一愣的,不知魏钦拿捏了对方哪一根软肋,“喏,分你一半。”
魏钦接过烤鱼,熟练剔去鱼刺装盘,递还给江吟月。
好巧不巧,严竹旖被鱼刺卡住,她咳了咳,又灌了一口女使递上的水,才勉强咽下不算坚硬的鱼刺。
她冷冷睇了郑佥事一眼,却见郑佥事视线躲闪,一副惊弓之鸟之态。
休憩过后,江吟月坐在马车上,小声询问起缘由,当得知郑佥事与长公主有染,并没有太过惊讶。
长公主是皇帝胞妹,心向东宫,有这层关系,也不能声张此事。
“我爹都可能尚不知晓。”
“还有岳父不知晓的秘辛?”
“有啊。”江吟月凑近魏钦,压低声音,“大国丈崔太傅被称宫廷百晓生,比我爹掌握的秘辛多得多。”
耳边东风拂过,吹起鬓角碎发,魏钦没接话,替江吟月掖了掖薄斗篷,以毛茸茸的兜帽遮住那张巴掌大的脸。
指尖无意中擦过的是女子嫩滑的肌肤。
两人对视一瞬,先后移开目光。
魏钦移开得慢一些。
夜里下起细雨,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躲进马车里,唯有寒笺一人在雨中伫立,寸步不离守在严竹旖的马车旁。
江吟月收回视线,扭头看向与她挤在一个车厢的魏钦,忽然觉得他们有些相像,同样守护着身边的女子,同样寡言少语。
“车里有蓑衣,拿给寒笺吧。”
昨夜寒笺帮忙扶魏钦上马的事,江吟月没有口头道谢,但记在了心里。
正在为江吟月削果皮的魏钦抬了抬眼,自长椅下的箱笼中取出蓑衣,挑帘丢给寒笺,又继续将村民赠送的鲜果切成小块,插上竹签喂给江吟月。
听村民说起此地时常有狼群出没,在入睡前,魏钦在车队周围撒下驱逐野兽的药粉。
回到马车时,江吟月已栖在小榻上将自己裹成蝉蛹。
也不知为何要裹得严严实实......
车壁风灯一盏,投下暗淡光圈,男子脱去湿了的衣衫,又自箱笼取出一套崭新的,附身、直腰的瞬间,灯火在他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挺拔的身躯在衣衫之下飘逸出尘,未着寸缕时薄肌分明,身形优雅似豹。
躲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的江吟月偷瞄着,想起昨夜被魏钦夹在双膝间的经历,脸颊滚烫。
“在看什么?”
“没......”
被子被掀开时,偷窥变得昭然若揭。
仰躺的视线中,男子站在小榻边向下俯看,而江吟月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自下向上,游弋过男子的小腹、胸膛。
一览无余。
魏钦的身形有着说不出的美感,江吟月讪讪解释道:“我被你吵醒了。”
看她脸蛋红红,魏钦曲指碰了碰她的肌肤,异常的体温令男子微微蹙眉,附身以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你在发热。”
“我没有......”
江吟月愣愣看着眼前放大的俊颜,仰躺的身体变得僵硬,她该怎么向魏钦解释自己发热的缘由呢?
总不能承认是联想到昨儿夜里那抵在她胯骨上的炙热汹涌吧。
她眨了眨眼,出了些许薄汗,被魏钦抱坐起身时,打了个冷颤。
单薄的衣裳敌不过雨夜的潮湿沁凉。
魏钦将原本要更换的外衫披在江吟月的身上,继续以额抵着她,感受她的体温变化。
无意中的脉脉温情煎熬着未经人事的女子。
江吟月在说过三遍自己无碍后,泥鳅似的钻到榻角,“你快穿好。”
关心则乱,魏钦意识到她为何异常,抬手从她肩头抽回衣衫,穿在自己身上,反手扣上腰封,又恢复了青竹般秀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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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气韵。
没有发热就好,他拿出一床被子铺在小榻边,背对江吟月和衣躺下。
紧张和压迫骤然消失,江吟月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扭头瞧了一眼男子被灯火打上柔光的背影。
“魏钦。”
“嗯。”
“这一路多亏有你。”
魏钦薄薄的眼皮微动,他没有睁眼,不知过了多久,喃喃一声:“也多亏有小姐。”
榻上“沉睡”的女子悄然翘起唇角。
**
星榆点点璀璨环月,宿在紫檀马车中的卫溪宸阅过最后一份有关扬州盐务的密报,面容淡淡地靠在凭几上,捏了捏眉骨。
宽敞的马车行驶在平稳的官道上,跳动的火烛映在男子琥珀色的瞳仁中。
扬州盐务账目异常,若与盐运使严洪昌有直接关系,会连坐家眷,包括他的女儿严竹旖。
目前掌握的证据还没有指向严洪昌。
此行扬州,太子是以犒赏盐商为由,暗中调查盐务账目,既在暗,便会有一个“靶子”在明,成为一些盐运司官吏忌惮又针对的目标。
卫溪宸向后仰靠,抬手撑在额上,心中在行一盘棋。
魏钦是他选中的棋子,早在户部尚书陶谦举荐之时,他便有了谋划。魏钦以盐运司运判的身份前往扬州,势必会成为这个“靶子”,方便他转移那些人的注意。
想到魏钦,卫溪宸的眼前不合时宜地浮现一抹倩影,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他有些排斥,温润的面容浮现浅浅不耐,可就是难以摒弃那抹徘徊的倩影。
“太子哥哥,我后悔了。”
梦中的她,温软柔媚,没有满身是刺。
奈何只存在梦中。
这次偶遇,他的克制似乎被撼动了下。
**
明媚日光催花开,盎然春色渐浓,在经历一个极寒的冬日后,江吟月等人迎着花香,终于抵达酒香缭绕的扬州府。
女子背着小包袱跑在最前头,被刚出笼的鲜肉包吸引。
抱着两屉打包的肉包回到马车前,江吟月递给魏钦一份,在被侍卫打趣问及为何没有其他人的份儿时,她指向临街玉箫环绕的珠箔小楼,又指向层台累榭的热闹街市,理直气壮道:“你看好了,这是何处?是大名鼎鼎的扬州!”
太子“托付”他们夫妻二人护送严竹旖返回故乡的任务到此结束。
可不算撂担子。
侍卫做出恍然的表情,夸张地拍了拍脑门,“娘子说得是,说得是!”
闻言挑帘的严竹旖露出一抹笑,“路上多谢二位照拂,日后还会相见,就不做折柳相送伤离别了。”
说着,面无表情地撂下帘子,吩咐寒笺越过二人。
江吟月深深睨了一眼寒笺,放任他们将逐电牵走。
被侍卫强拉带拽的逐电嘶叫起来,变得焦躁不安。
江吟月坐进马车,静等寒笺兑现承诺。严竹旖是不会在意一匹被驯死的马匹,虽是下下策,但对寒笺而言已是在违背主子的意愿。
“寒笺会不会后悔今日所为,愧对严竹旖?”
往来的交集中,江吟月隐约觉得寒笺对严竹旖的臣服是出自真心,不掺功利。
魏钦没当回事儿,“心随情愿,风过无悔。愧对是愧对,但场景重现,他的选择亦重现。”
心随情愿,风过无悔......
这话似乎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江吟月有些意动,放下肉包,以食指感受风向,过往种种在指尖掠过。
往者已矣,纠结便是放不下,看淡便获重生。
当不再在意过往的亏损,就不会画地为牢。
她闭上眼,幻想当年最在意的一张王牌任风吹动,旋转在指尖,化作细碎云烟,随风散去。
风过无悔,没必要一味责怪过去的自己,以那时的认知,场景重现,选择亦重现,不是吗?
江吟月静静笑了,在草长莺飞的春日,该与垂头丧气的那个自己告别了。
“扬州,幸会。”
14.第 14 章
马车内,女使寒艳低声问道:“娘娘,咱们要直接回府吗?”
以娘娘现今的身份,大可等待府上人前来迎接。
适才入城接受盘查时,娘娘已亮明身份,这会儿得知消息的可不止严府的人,知府那边也会有人禀报的。
严竹旖稍稍调整坐姿,华丽的长裙层层叠叠铺展而下,她懒洋洋的,有着胸有成竹的从容。
在城门口等待,哪有叫他们倒履相迎来得威风。
知府也要亲自登门拜访她的。
“给林知府传个话儿,就说本妃想与琇儿姑娘叙个旧。”
寒艳会意,点头称是。林琇儿是扬州知府的千金,昔日没少给自家姑娘添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女此时在合计什么。
马车抵达严府时,严竹旖没有急着下车与亲人团聚,她看向高高悬挂的牌匾,笑意深深。
从宅到府,从正八品到正三品,父亲的一切殊荣还不是她这个不受宠的女儿争来的。
严洪昌携妻子蔡氏和嫡子严锦成小跑出府门,红着眼睛来到马车前,“竹旖啊,为父可把你盼回来了!”
刚满十八岁的小公子严锦成提醒道:“爹,该唤阿姐一声娘娘。”
严洪昌躬身作揖,朗声改口道:“臣,都转运司指挥使严洪昌恭迎娘娘回府!”
嘹亮的嗓音回荡在府邸前,不掩自豪与欣喜。
严竹旖支额杵在车窗上,刻意翘着的双唇妍丽水润,与清秀的面容几分突兀。原本的得意与炫耀在见到自己父亲的一刹,化作难以压制的怨,她弯腰走出车厢,由弟弟扶着步下脚踏,留下一句“劳烦爹爹款待随行的贵客们”,就再也没去留意点头哈腰的父亲,挽住紧张忐忑的母亲,从正门走进府邸。
被挽住手臂的蔡氏有些僵硬,亲手教导出的女儿变得高不可攀了。
“太子殿下派人提前送来好些贽礼,娘和你爹受宠若惊啊。”
蔡氏语气恭敬,小心翼翼,连家常话都变得字斟句酌。
“母亲言重了,殿下未亲自登门,不算贽礼。”
蔡氏赶忙摆手,“哪敢奢望太子殿下亲自登门,这已是对咱们的厚待了。”
严竹旖知母亲是个没有主见的深宅妇人,凡事都听从丈夫的。她没有将怨气转移到母亲的身上,也没有怒其不争,早已知晓凡事要靠自己争取。
**
东宫良娣归来,满城轰动,掩盖了榜眼的光彩。
魏钦携着江吟月叩响家门时,冷清的宅子内传出熟悉的动静,是大房娘子章氏在训斥一对儿女。
魏老爷子健在,魏家两房没有分家。
魏钦的父亲是次子,在收养魏钦的隔年,与妻子顾氏诞下一女,取名魏萤,先天身子骨羸弱,药罐子不离身。
听到叩门声,章氏踢了儿子魏鑫一脚,“没出息的东西,去开门。”
魏鑫揉着腚,不情不愿地拉开宅门,刚要没好气地询问对方身份,耷拉的小胖脸登时变得夸张。
“弟、弟、弟......”
“低什么低,还不够低人一等?”
章氏气冲冲走过来,推开目瞪口呆的傻儿子,尖尖的下颏比儿子拉得还长。
“阿钦......来啊,都出来啊,看看是谁回来了!”
随着尖利的嗓音响起,各院将熄的灯火重新燃亮,魏钦的大伯魏伯春扶着魏老爷子走出正房,魏钦的养父养母随后赶到宅门前,小妹魏萤紧随其后。
一家人惊讶又欢喜,养母顾氏红了眼眶,一把握住魏钦的手臂,“娘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瘦了,也高了,让娘好好瞧瞧。”
养父魏仲春按捺喜悦,跛着脚上前,在瞧见儿子身边的女子时,使劲儿拽了拽妻子的袖口,“儿媳......”
顾氏太想念儿子,满心满眼都是儿子,以致没有留意儿子身边的年轻女子,当她看向江吟月时,竟情怯地讲不出一句场面话。
还是魏老爷子镇得住场子,推了推长子,“愣着做什么?快把咱家的孙媳妇迎进门!”
江吟月是被众星拱月引进门的,除了尴尬还是尴尬。闭门不出的三年,她疏于应酬往来,一时难以适应,担心张冠李戴惹出笑话。
但也仅仅是一瞬的凌乱,无需魏钦介绍,她交叠双手,朝着魏家最年迈的老者敛衽一礼,“孙媳给祖父请安。”
魏老爷子微微局促,随即笑眯一双苍老的眼,嘴里应着“好好好”,转身就去取祖辈传下来的金镯子。
江吟月瞧瞧瞄一眼另外两位长辈的脚踝,先行向腿脚正常的中年男子以及他身边的妇人见礼,“见过大伯父、大伯母。”
魏伯春笑着应声,又与妻子章氏对视一眼,示意妻子去取事先备好的见面礼。
章氏揉了揉拉长的下巴,忙不失迭去往自己的院落,生怕晚一步会叫高门出身的侄媳妇觉得魏家失礼。
江吟月又看向另一对夫妇继续行礼,只是语气忽然赧然。
“父亲。”
“母亲。”
魏仲春和顾氏不约而同地上前,比江吟月还要赧然。他们想象过儿媳的模样和气韵,与儿子在书信中的描写也大差不差,可当面见到,还是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腼腆。
相比这对木讷的夫妻,章氏的女儿魏欢更擅长交际一些,她大方上前,福了福身子,“欢儿见过二嫂。”
江吟月看着眼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淡笑颔首,目光却不自觉掠过魏欢,看向另一个小姑子。
小妹魏萤看着光鲜靓丽的高门贵女,没有同堂姐魏欢那般不管不顾地上前亲近,她站在最远处,仔细打量着嫂嫂的模样,好奇又怯生生的。
魏钦抬手,“萤儿,来。”
魏萤身子弱,走路都是弱不禁风的,未语先哽咽,“嫂......嫂。”
没有妙龄女子的娇脆嗓音,声音轻柔带咳。
江吟月扶住她,点头回应,笑意带了一点儿怜惜。哪个妙龄女子甘愿在韶华时光里与汤药为伴,足不出户,被人称作药罐子?
一一打过照面,江吟月随魏钦去往正院的客堂,接受着家人的嘘寒问暖。
夜已深,魏老爷子在几次强撑后坐在主位上打起盹,鼾声如雷。
魏伯春汗颜,叫上傻儿子一起搀扶着老爷子回屋去了。
章氏张罗的夜宵也在老爷子的鼾声中被叫停。
顾氏担心儿子儿媳疲累,寻个借口遣散了家人,领着小夫妻去往自己和丈夫的院落,安排住宿。
走进魏钦居住的东厢房,江吟月仔细打量着纤尘不染的家私,材质虽不名贵,但胜在整洁素雅。
不比江府,魏家宅小,厢房算不得宽敞,没有梳洗的湢浴,仅以屏风隔断,设有浴桶。
江吟月望着浴桶的杏眼熠熠璀璨。
“魏钦......”
魏钦点点头,添满浴桶后,自觉走向门口,“我去分发伴手礼。”
得偿所愿的江吟月满心满眼都是沐浴,她合上门,快速脱去衣裙,扎进有些烫人的水中,掬起一把水,搭配皂角搓揉肌肤,体会到如鱼得水的惬意。
终于可以洗去一路的疲惫。
她抬起小巧嫩白的脚丫,搭在桶沿,来回晃动着,虽没有贴身侍女虹玫在旁端茶递水,但足够舒坦了。
魏钦的卧房简洁明净,散发木质香,与魏钦身上清清爽爽的气息很贴合,没有令她生出身处陌生环境的不适。
足够好了,不是吗?
知足常乐。
她笑了笑,比起在帝后面前谨小慎微,如今的公婆能够让她感受到寻常人家的温暖和随意,无疑更适合大大咧咧的她,至于夫君......魏钦比太子好上千倍、万倍!
轻轻哼了一声,她无意识地站起身,莫名沉浸在骄傲中,没有发现自己没有准备更换的寝衣。
人果然不能忘乎所以。
噗通一声,她又扎进水中,眼巴巴盯着没有上闩的房门,希望魏钦可以早些回来,不要一直与家人叙旧。
卧房无漏刻,窗上月影阑珊,浴桶中的女子在漫长的等待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叩门声也没有察觉。
“咯吱。”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魏钦挺拔的身影被月影镀上一层暗色,他走进房门,慢慢来到浴桶边,眸光微微凝滞,觉得眼前的一幕与偶尔会读到的话本里的桥段有所不同,没有香艳的俗,白的有些刺眼。
魏钦少年时就不喜同窗私藏的那些情爱话本,只因心中无情,不愿沾惹风花雪月,可他还是在近水楼台目睹了皎皎明月。
“小姐。”
他轻唤一声,弯腰将人从水中抱起。
随着水流的哗啦声,沉睡的女子突然惊吓,昏沉的意识一瞬回笼,她惊愕地盯着男人的下颌,身体趋于僵硬。
男人的指腹隔着布巾扣在她的手臂和腿弯,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的粗糙老茧。
一个读书人为何指腹会有老茧?或许与年少驯马的经历有关,或许与习武有关,江吟月顾不上这些细节,只想要低头看一眼自己,却又觉得难为情,很怕薄薄的布巾没有遮住敏感的部位。
她扣紧双膝,一瞬不瞬盯着魏钦的侧脸,暗淡光线下,男子深邃的眼窝与挺直的鼻骨勾勒出绝美的侧颜。
黑夜为他披上华丽外衣,冷俊而矜贵。
郡王、皇子气场不过如此。
夜色中的魏钦,多了一丝浑然天成的神秘。
江吟月被放到床边的小榻上时,还是愣愣的,待魏钦曲膝蹲在她的面前,她才赶忙紧了紧身上的布巾。
江吟月想要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却见魏钦伸过手来,像是要替她擦拭身体。
“不、不用了。”
许是被惊吓到,她嗫嚅的声音细若蚊呐,糯叽叽吐字不清。
魏钦顿住捏在布巾上的手,“路上都是我来服侍小姐的。”
这能一样?江吟月裹紧布巾向后缩,避开那只被烛台投下暗影的手,她从未在他的面前裸露过,无法适应“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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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
“衣裳。”
见女子拉下脸,魏钦垂下浓密的睫羽,默默为她擦干裸露在外的双脚和小腿,随即去取衣裳。
江吟月探头去瞧,心里慌慌的,她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自己衣不蔽体。
“我没有......”
“没事。”
魏钦放下衣裳,没有去看有些自责的女子,转身安静离开。
沉闷又细腻的人,总是会让江吟月产生自己在欺负他的感觉,可魏钦又非任人欺负、拿捏的性子,他的身上充满矛盾的气息,鲜活被冰封,形成无形的屏障。
外人难以窥视他的内里。
与之相处久了,连江吟月都变得矛盾,一来希望他们之间可以顺其自然,二来又扬言若魏钦可以遇到心仪的女子,大可与她提出和离。
不喜被矛盾缠绕的女子竭力摒弃杂念,
她换好寝衣,跑到门前,将站在月下的男子拉回厢房。
魏钦身上很凉,江吟月提醒道:“你先沐浴。”
魏钦抬眼看她,她目光飘忽,转过身去,“我不看你就是。”
外头乌漆墨黑,她并不想去外面等着,再说,被公婆看到,免不了一番言语试探。
身后传来脱衣声,江吟月信守承诺没有回头,她寻摸到顶箱柜,从中拿出婆母事先备好的被褥,叠放在架子床上。
“今晚......今晚就别睡地铺了。”
**
夜寂静,碎碎堕叶落江月,随着澄澄滟滟的江水漂向远方。
扬州的春比京城来得早。
月洒窗纸,江吟月躺在榉木拔步床的里侧,将大半床位让给魏钦。
这是魏家,不能鸠占鹊巢,江吟月又向里挪了挪,尽量让彼此感到舒适。日后是何种情形、能与魏钦并肩走多远,她无法预估,眼下还是要维系儿媳该有的样子,不能叫魏家人看出端倪。
他们大抵是水到渠成可体面解绑的盟友。
“睡吧。”
她背对魏钦,表现得大大方方。
魏钦站在床畔,面庞几分紧绷,静默良久,吹灭灯盏,掀起被角躺了进去。
未落帷幔的拔步床内陷入阒静。
皂角的气味与女子身上的暖香幽幽融合,在黑夜中诡异地缠络。
两人各自静躺,被子间隔着一个碗的距离,可就是有莫名的尴尬充斥在床上。
江吟月侧躺不动,纵使腰背酸乏也不声不响。她闻着被褥的棉絮味以及枕头的药香,了无睡意。
隐隐的皂角味攻克着棉絮和药枕形成的静逸睡屏,是魏钦身上散发的气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江吟月躁动。
三年不曾圆房的两人,并非同床异梦,而是目不交睫,无眠无梦。
须臾,身侧的压迫感突然消失,江吟月扭回头,眼见着魏钦坐起身。
“我去睡地铺。”
“你回来。”江吟月嘟着小脸拽住魏钦的一只袖子,“让公婆瞧见,会怎样忖度咱们的关系?”
原本是离开京城散心的,她不想节外生枝,惹来不必要的忧烦。
魏钦顺着力道前倾,修长的身躯微微靠近江吟月,透过薄薄月色,依稀可见女子白皙俏丽的面容,不自觉凝了眸子。
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的江吟月松开他的衣袖,向后靠去,被这股诡异陌生的感觉搅得毛躁难耐,对魏钦,她一向本着合作者的心态,虽未点明,但彼此该心知肚明,可这个闷葫芦看她的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魏......”
“小姐先睡。”
江吟月被适才古怪的暧昧扰了心绪,没再阻拦,她需要静静,一个人静静。等魏钦披着长衫离开,她用手扇了扇身上冒出的热气,钻进被子里蒙住脑袋。
没了清冽的男子气息,好眠的她很快坠入梦境,黑睫随着呼气规律地颤动,毫无察觉魏钦是何时回来的。
看着一动不动的“粽子”,魏钦拉下被沿,以防止江吟月被自己闷醒。
熟睡的女子没了自保的锐利棱角,温软恬静,很像一只贪睡没有戒心的猫崽。
魏钦曲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那张万年冰封不动声色的面庞柔化开一抹霁色,“小姐。”
他轻唤睡梦中的她,漆黑眸底渐起波澜。
有水声荡过耳畔,是他将她从浴桶中捞起时拨动的声响。
那会儿女子皮肤上的水珠浸透他的衣袖,蔓延开潮湿,柔与坚硬相贴,严丝合缝,撩拨悸动。
适才的同床共枕,更是发酵了这份悸动。
魏钦慢慢倾身,微颤的唇一点点靠近江吟月的脸颊,一吻比蜻蜓点水还要清浅。
撑在被子上的大手却凸起清晰的青筋。
可下一瞬,女子无意的梦话令魏钦那双漾起波澜的黑瞳沉了下去。
“哥哥。”
魏钦坐在黑夜中,静静凝着女子,半晌,起身离开。
哥哥,是兄长江韬略还是她的太子哥哥?
15.第 15 章
江吟月是在被兄长塞了一只鸡腿的美梦中醒来,她迷迷糊糊抿了抿唇,发觉嘴上干净无油。
是梦啊。
又梦到许久不见的兄长了。
三年战事换来大谙边境太平无事,从兄长的家书里,江吟月感受到兄长的成长,心态已从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蜕变成经验老道的悍将,其中辛苦,唯有镇守边关的将士们清楚。
如今大谙海宴河清,兄长也该被调回朝中了。
江吟月期待与兄长的碰面,正想象着兄长的容貌变化,忽然闻到一股饭香,转头看去,方意识到枕边无人。
魏钦端着托盘走到桌边,将饭菜摆盘。
被鸡腿馋醒的女子寻着饭香走到桌边,却还不忘请安的事,“几时了?”
“寅时三刻。”
“先用膳不合规矩。”
“家中没有那些规矩,先梳洗吧。”
江吟月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支开一条细缝窥察公婆所在的正房。正房门窗紧闭,看样子老两口还没有起身。
按理儿,魏仲春是要卯时上直的,这都寅时三刻了,也来不及请安了。
江吟月放下心来,心安理得接受着魏钦的服侍。
除了衣来伸手。
坐在魏仲春亲手打造的妆台前,不知情的江吟月扬起脸,任由魏钦擦拭。
魏钦力道轻柔,在擦过她的唇瓣时,不由想起这两片粉唇昨夜吐出的两个字。
哥哥。
手上的动作微顿。
被布巾擦拭得有些痒,江吟月腼腆一笑,提醒魏钦下手重了。
可魏钦没有停下来,直把那两片粉樱擦得殷红。
丝丝微疼在唇肉上蔓延,江吟月下意识向后躲避,不解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隐约察觉出他的浅浅愠气。
“你怎么了?”
“小姐昨夜梦到了什么?”
“我有梦呓吗?”
“嗯。”魏钦眸光淡淡的,仿若雪莲冰封在他的瞳仁深处。
江吟月却笑了,笑靥如花秀丽,“梦到哥哥了,哥哥又长高长壮了,皮肤晒得黝黑,一笑起来牙齿特别白。”
兄妹情亦是一生的牵绊,提起自己的兄长,江吟月不掩想念,想要尽早与兄长团聚。
魏钦的眼底悄然柔化开冰晶,雪莲自绽放。他没有见过大舅哥江韬略,但从人们的叙述中,那位年轻一辈最突出的将领才貌双全,与江吟月的形容出入很大。
江吟月没多心,拿过布巾自行擦拭后,转过身面朝铜镜,等着魏钦为她绾发。
魏钦的手艺不亚于虹玫,很快绾起随云髻,斜插一支石榴簪。
石榴红彤彤,搭配红裙最合适,江吟月迟疑地与铜镜中的魏钦对视,不确定地问:“好看吗?”
三年来,她从没穿过大红的衣裙。
雪肤红衣的年轻女子自然好看,魏钦点点头,惹笑镜中女子。
知他寡言少语而非吝啬夸赞,江吟月扶了扶精致的发髻,没当回事儿。
**
用过膳,江吟月站在宅子门前目送魏钦和公爹前去上直,无意中发觉一条巷子的几户邻家不约而同地探出脑袋,东张西望。
江吟月有些好笑,故意在门口多停留了会儿,任他们打量,随后与婆母顾氏坐在院子里闲聊。
抛开临近的三年,江吟月时常与高门妇甚至诰命夫人打交道,多是寒暄的场面话,还从未与顾氏这样不善言辞的妇人接触过。
寒门并非全是没落的名门士族,但凡族谱上出现过八品以上官员,其家族即可称为寒门,魏氏便是后者。魏老爷子曾任正八品县丞,如今魏家大爷魏伯春任职正八品盐课司大使,二爷魏仲春品阶稍低,任职从九品盐场副使。
而魏家两位儿媳,长媳章氏出自盐商之家,顾氏幼年失怙失恃,寄居在官居县尉的叔父家,由叔父与魏老爷子牵线,嫁给了魏家次子。
寄人篱下的经历,让顾氏养成处处忍让的唯诺性子,但江吟月发觉,妇人每每谈到自己的养子,言语间满溢欣悦,不自觉流露骄傲。
“阿钦性子随我,少言寡语,人沉闷,还要你担待些。”
江吟月不觉得这是妇人的客套恭维,而是寄人篱下养成的自谦自馁。
抬举他人的同时贬低了自己。
“稳重多寡言,挺好的。朝廷勾心斗角,言多语失。”
顾氏诧异抬眸,看向坐在晨阳中的儿媳,与自己想象的高门贵女不同,眼前的女子娇娇俏俏,如盛开的桃花,蓊郁鲜活,没有站在云端的矜贵清高。
儿子当年寄回家书,说是被正二品尚书选中为婿,她和丈夫既惊诧又忐忑,即便亲家公屡屡寄信相邀一叙,他们夫妻都没敢应邀,一来路途迢迢,丈夫的旬假不足以往返,二来自惭形秽,担心高门看轻他们,还不如不见。
夫妻二人自认为在仕途上帮不到儿子,便也不去拖后腿。入赘在一些人看来算不得光彩,偶尔会有一些人半假半真地调侃魏仲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夫妻二人多是一笑置之,嘴长在别人身上,做好自己就成了。
顾氏露出笑,没有提及今早免去请安的事。她与公爹、丈夫商量多日,才做出这一决定。起初也是担心高门贵女会嗤笑他们穷讲究,东施效颦,此刻看来,是他们多心了。
不过魏老太太走得早,老爷子不喜繁缛礼仪,省去了儿孙晨昏定省的规矩。
江吟月又与顾氏闲聊了会儿,忽然听到后巷一声马鸣。
她心口一动,顺着声音小跑到后院,甫一拉开门,就瞧见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探了进来。
是那匹杂毛马,逐电。
后巷静幽,没有发现送马前来的人,江吟月静静抚摸着逐电的脖子,若有所思。
逐电的马鞍上插着一张纸条,江吟月摊开扫过一眼,虽不认识寒笺的字,但那口吻无人可模仿。
“太子殿下即将亲临扬州犒赏盐商,还请江娘子自重。”
什么啊?
她还唯恐避之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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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吟月被气笑,不知寒笺以何种身份对她加以警告?严竹旖的亲信、好友知己?
另一边,坐在公廨中的盐运司指挥使严洪昌,此时正在接见吏部直接委任的盐运司运判魏钦。
家中出了一位东宫良娣,严洪昌早已坐稳正三品盐运使一职。
与魏钦算得上街坊旧识,严洪昌两撇短须向左右飞扬,“来啊,看座。”
他端着盖碗轻轻吹拂,并未示意下属为魏钦上茶,“以咱们两家的交情,贤侄昨夜该先去严府做客叙旧才是。”
等魏钦坐稳,他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年轻人,记忆里那个背着箱笼独自赴京赶考的少年依旧寡言寡欢,容色倒是比先前更昳丽了。
还是尚书府的酒菜养人啊。
今非昔比。
三鼎甲榜眼足够耀眼了,再加上尚书女婿的身份,少年再不是才秀人微的寒门书生。
盐运判官分管区域盐务,对盐的运输、税收及仓储等进行监管,连接朝廷与地方,加强了朝廷对地方盐务的管控。
这份差事,可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不比钦差,堪比钦差。
严洪昌吩咐副官带着魏钦与盐运司的官员们打照面的空隙,传来一名心腹,“魏钦是朝廷指派的运判,还要多加关照。除了盐场那边,还有窝商、运商、场商、总商,任一处都不能出篓子。提醒他们,言多必失。”
心腹点点头,后半晌与魏钦迎面擦肩时,脸色有些微妙。
魏钦想起户部尚书陶谦叮嘱他的话,扬州盐运司盘根错节,你在明,展开调查势必会遭受一些势力的阻挠。
在明......
朝廷是否派出其他人暗中调查呢?
魏钦走出衙署时,肩头沾惹一片桃花,清明将至,冬日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过去。
扬州的春日比京城来得早,忙于赶路,一转眼过了早春,忽略了沿途风光。
**
春夜扬州城,青柳柔桡,才子洒豪情,深情薄情看不清。
夜市千灯,透帘烛火,谁人倚阑愁?
舞榭歌台,笙歌慢,红袖舞翩翩,好一番夜景旖旎,人缱绻。
月阑珊,魏钦穿过一整条胭脂飘香的长街,见一说书人站在茶馆小楼窗前,与看官们讲述宫廷野史。
有两名公子哥结伴上前,被茶馆跑堂笑脸拦下。
“不好意思,今日客满。”
“我们可都是慕名前来。”
“没办法,太红火,二位下次再来捧场吧。”
两人扫兴离去,魏钦也没做停留,步入寻常巷陌,脚踩横斜树影。
倏然,一人一马从巷子另一端奔来,光凭马蹄声就知是千里挑一的良驹。
劲装少女跨坐其上,俯牵缰绳,如雨燕轻盈。
与魏钦擦过时,少女侧睨一眼,犀利的眼锋几分老辣,她很快收回视线,纵马越了过去。
“驾!”
十五、六的年纪,刻意压低的声音沙哑如暮年老者。
16.第 16 章
回到宅子,魏钦先去了祖父那里,随后回到涵兰苑,与父亲说起今日在盐运司报到的事宜。
魏仲春不过盐场小小副使,在盐运司说不上话,他跛着脚走到儿子身边,叮嘱了几句。
魏钦一一应是,回想东厢房,被一盏烛台映出的身影吸引视线。
任职翰林院编修时,每每下直回到江府,都是灯火通明、华灯耀眼,可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保留。
江吟月身为府中小姐,有贴身侍女虹玫相伴,两人情同姐妹,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从不会刻意守着时辰等待他回府。
魏钦静立门外,一只手保持着推开扇门的姿势,直到烛台边那道身影转过来。
“回来了。”江吟月放下手中书籍,笑着迎上前,细细打量他身上的新官袍,“还挺合身的。”
魏钦跨进门槛,随手带上门,瞥了一眼桌面上敞开的书籍,问道:“在看什么?”
“九章算术注,是从临街的书肆借来的。”
江吟月喜好读书,从天文地理到异闻话本,都有涉猎,初心不在于精通,增些见识总是好的。
魏钦问道:“闷在家中会无趣吧。”
江吟月摇摇头,初来扬州,她满是好奇,何谈无趣,何况家中还有一位鹤发童心的老爷子。
她与魏老爷子一见如故,聊了一个午日,直到老爷子鼾声大起。
“衙署那边怎么样?”
引着魏钦坐到桌边,她提壶倒水,推到魏钦面前,打算静静聆听。
魏钦言简意赅,说了几处要点。
江吟月心下了然,魏钦是朝廷指派到扬州的盐判,却无钦差身份加持,势必会遭到一些人的猜忌、提防甚至针对。
也是做贼心虚,明知盐务账目出了大篓子。
就不知都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你先按兵不动,静观他们兵荒马乱,说不定会不打自招。”
魏钦没将被提防、被针对的事放在心上,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谋划,但被江吟月安慰,脸上浮现一丝欣然。
“你......笑了?”
还从未见过魏钦笑呢,江吟月觉得稀奇,趴在桌子上,仰头去看男子被灯火打出阴影的脸。
嘴角有淡淡还未消失的弧度。
江吟月不觉得魏钦是被礼教驯化的古板之人,他的吝笑一定与童年的经历有关,被扭曲的亲情伤害,心上枷锁,自我防护。
这一笑看似寻常,却是一株冲破枷锁的心芽遇光而发。
“魏钦,你多笑笑,很好看,像小倌。”
魏钦若有似无的笑在倏忽之间敛得干干净净,“你见过?”
“教坊司就有,但我是在话本里读到的。不信我背给你听,纸醉金迷的象姑馆里,唇红齿白的瘦削男子手持木折扇,凤眼秋波,一步一生......唔?”
念念有词的江吟月被绕过桌面的魏钦捂住嘴,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着,烛台适时发出“啪啦”一声火星。
魏钦的大手覆在女子粉润的唇上。
江吟月笑弯一双眼,流露出故意逗他的慧黠。
“凭你的长相,多笑笑一定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逗人的心思不减,那张粉嘟嘟的小嘴一开一合,来回擦过魏钦掌心的纹路。
掌中的触感滑腻柔软,酥酥麻麻一路越过掌根、腕部,直抵整条手臂。
捂在女子嘴上的手也在无意识地收紧,似在阻止女子的口无遮拦,可魏钦那双平静的眸子愈发黑沉。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江吟月使劲儿点点头,弯弯的杏眼晶晶亮,话语含糊道:“你笑一笑,我便叫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魏钦没有笑,无比认真地凝睇坐着的女子,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慢慢蜷起在衣袖中。
更阑人静时,他披着外衣单手撑头,斜椅床围,定定看着熟睡的妻子,一双凤眸比白日里还要幽深。
掌中少了女子鼻息和唇肉的贴合,空落落的,克己复礼在这一刻不再坚固,他曲指轻触女子雪腮,一点点游弋至她的唇角。
风雨再狂肆,都不如她的笑具有冲击。
鲜活,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三年了,她碎裂的心修复了几成?
**
翌日一早,江吟月收到一封请帖,来自一位久居扬州的老太妃,邀江吟月半月后前往府上一聚,贺她的七十大寿。
江吟月与老太妃没有打过照面,但江家已故的老夫人与老太妃是昔日闺友,有这层渊源,作为小辈的江吟月理应前去拜会。
异乡拜会老前辈,还是头一遭,江吟月不想怠慢,与婆母商量,打算去一趟街市挑选一样玉饰做贺礼。
“徐老太妃啊,在扬州那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一旁听风的章氏啧啧两声,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孝敬这样的人物,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大大方方。”
顾氏觉得长嫂有些话多,江府千金还是名门闺秀呢,能忽略这些礼节?
老太妃既邀请小夫妻一同前往,顾氏默默回到房中,取出绢布包裹的银票,悄悄塞给儿媳,不确定地问:“够吗?”
担心江吟月拒收,妇人扣紧儿媳的手,“你和阿钦成亲,我们都没出过彩礼,一直过意不去,这钱你收着,就当彩礼了。”
入赘和娶亲不同,聘的是上门女婿,这也是一些眼馋的人阴损魏家夫妇的理由,好不容易盼出个榜眼,却做了高门大户的赘婿。
没骨气。
可顾氏不这么想,也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她只知道真诚是能够让日子细水长流的。
江吟月看了一眼银票的面额,估摸着婆母是将江氏送来的彩礼,折合成这张银票一直珍藏,就打算寻个机会送还呢。
“多谢娘。”
“一家人,别跟娘客气,让妙蝶陪着你去挑选,她熟门熟路。”
妙蝶是魏家门侍和厨娘的女儿,担了照顾二小姐魏萤的活计。顾氏合计想给儿媳添个婢女,这事儿还要与掌家的长嫂商量。
章氏虽出身盐商之家,但家境并不富裕,节俭惯了,都没有给自己的女儿配置婢女。
江吟月揣好银票,由妙蝶领着前往附近几家玉石铺子。
妙蝶是个机灵的,领着江吟月前往的都是小有名气的店铺,玉饰琳琅满目,可江吟月挑挑选选一整日,都没有钟意的,最终看中一枚满绿翡翠雕刻的如意。
妙蝶倒吸口凉气,完整的一枚满绿翡翠如意,极其昂贵,高门贵女出手果然阔绰。
掌柜同样惊讶,“这位娘子好眼光,但这枚如意是镇店宝,只用于观赏。”
江吟月算算日子,也不急于一时,大可复刻一枚。
掌柜笑着摇摇头,“手艺可复刻,原石难求。世间每一块翡翠都是不同的,娘子可要冒险一试?先说好了,选中哪块原石,落子无悔。”
妙蝶又倒吸口凉气,暗暗扯了扯江吟月的衣袖,赌石有句行话,妙蝶早些年听魏老爷子说过,“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寸玉难辨,万一赌输了可如何是好?
可江吟月还是笑吟吟的,淡然流淌在笑意中。
“娘子可决定好了?”
“嗯。”
掌柜拿出几十块原石,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弯腰挑选的女子,从起初的漫不经心到端正态度,仅在江吟月挑选的几处细节上。
行家啊。
掌柜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论言谈和出手,应出自富贵人家,可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小姐,也未必习得这门手艺。
就像懂玉未必识籽料!
“就这块了。”江吟月素手一点,冁然一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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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无悔,切开吧。”
**
清明时节,柳丝吐新垂碧砌,细雨纷纷润轻寒,一场春雨一场暖。
路上商贩多穿着单衣,吆喝着自己的买卖,一声“萧山的青梅嘞,又硬又酸嘞”吸引了马车中的男子。
男子挑帘,看向无人问津的酒水贩子。
“萧山的青梅?”
“是嘞,刚摘不久的。”小贩挑选一大颗碧绿色的青梅果子,小跑到华丽的马车前,仰头笑道,“这批青梅用来泡酒,保管酸甜适度,香气浓郁回味。公子买一些回去,还能讨情妹妹欢心。”
小贩年纪不大,嘴贫没个把门的,笑嘻嘻递上手里的青梅。
窗边的男子迟迟没有去接,在小贩云里雾里收回手时,一旁的老宦官伸手接过。
“够硬的啊。”
小贩赶忙回道:“泡酒的话,越硬越好。”
老宦官丢出一个钱袋,扬起下巴,“装车。”
小贩立即扯开钱袋,在发现是一袋子纹银后,差点惊掉下巴,“太、太多了。”
老宦官摆摆手,示意车队继续前行。
细雨打湿窗边疏帘,老宦官偷偷觑了一眼疏帘旁静默的太子殿下。
男子的手中握着一枚青梅簪子。
虽不清楚殿下为何口是心非,买回那枚已经略过的簪子,但无论是色泽还是形态,的确可媲美新鲜的青梅,只是袖珍了些,适合女子佩戴。
“殿下要尝一颗吗?”
卫溪宸看向老宦官手里的大颗青梅,清澈的眸子泛起细碎霜辉,他淡淡开口,声音朗润,没有因老宦官的擅作主张而愠怒,人是平静的,平静的有些寡欢。
清风朗月的太子殿下已多久不曾露出真实的情绪?
他自小便是被寄予厚望的储君,要走一步看三步,要淡然自若、处事不惊,纵使被激怒,也要云淡风轻扼断对手的脖子。
脾气是在老成持重中一点点锤炼。
富忠才递过青梅的手有些酸,他讪讪收回,自己咬了一口,酸得挤眉皱脸,“幸好殿下无心品尝,也太酸了,合计还没熟呢。”
上了岁数的人,以插科打诨的方式想要糊弄过去,可对面的男子突然开口,寡欢中多了淡漠。
“丢了吧。”
“啊?”
“全丢了。”
富忠才不敢忤逆,立即让人将一筐青梅丢在路边。
车队远去,孤独倚在路边的整筐青梅被蒙上一层烟雨面纱,消失在卫溪宸的眼尾余光中。
他伸出握簪的那只手,慢慢摊开,没有刻意丢弃青梅簪子,却在经过一处颠簸坑洼时,任其脱落掌心。
碧绿的簪子坠地,应声而碎。
有什么好回想的,木已成舟,过去就过去了。烦扰心绪的回忆断不可没处辞,为储君者,不该拘泥小情。
愧疚生出的情,不是相思。
不是......
他闭上眼,任细雨打湿黑睫。
马车途经颠簸,晃晃悠悠,闭眼假寐的男子却不动如山,像是被什么困住心境。
浅梦中,细雨滴在少女脸上,如泪流淌。
她看着他,无声控诉,转身便披上大婚嫁衣,坐进被云雾抬起的喜轿中。
他原地远视,几分难以置信,那个任性骄纵的少女没有哭闹,甚至在他以赐婚为由言语刺激时,也没有歇斯底里,她用极端的方式与这段少年情谊诀别。
卫溪宸在剧烈颠簸中睁开眼,莫名怅然若失,一时不知是否是梦境带来的恍惚。
诀别无言,情碎难拼凑,昔日情谊薄弱如同人心。
他按按眉骨,摒弃杂念,只当路途疲惫滋生梦魇,放大积压在心底的前尘情绪。
“再快些。”
御手闻言应声,甩出马鞭,驱策汗血宝马极速飞驰。
17.第 17 章
太子的车队日夜兼程,如期抵达扬州。
扬州城外三十里,早有大批人马等候。
除了扬州知府和严洪昌各自所携的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巨贾盐商,还有两位久居在扬州的显贵。
远远瞧见车队的阵仗,扬州知府和严洪昌争先上前,亲自在草坡上铺就猩红毡毯。
“臣,扬州知府林喻,参见太子殿下!”
“臣,盐运司指挥使严洪昌,参见太子殿下!”
其余官员和盐商相继跪地。
卫溪宸打帘走出,负手站立在车廊上,腰间的白玉玉佩随风摇曳,一下下擦过衣间的缂丝纹路。
“诸位请起。”
不比知府林喻的谨慎,严洪昌以双膝在猩红毡毯上快速挪动,来到太子车驾前,仰头泣不成声:“得殿下恩泽,感激涕零,臣今日终于心愿成真,得见殿下真容!荣幸备至!”
卫溪宸看着哭得情真意切的严洪昌,淡笑着步下马车,亲自将人扶起。
“孤这次专为犒劳盐商而来,还要托指挥使一一介绍。”
“殿下哪里话,是臣的职责。”
两人的寒暄交织在风中,温声细语,无人敢偷听偏又都想偷听。
想要探究太子殿下对这位算不得岳父的妾室之父,是怎样的态度。
不远处,徐老太妃对身旁的清丽少女窃窃私语道:“这个严洪昌,平日作威作福,这会儿绵软得跟乌龟似的。”
“您别埋汰乌龟了,乌龟可没他的谄媚相。”
正说着话,清丽少女忽然与投来视线的储君对上视线,她淡眸上前,发出嘹亮又沙哑的请安,令重重人墙为她开启。
“太傅崔声执之女崔诗菡,参见太子殿下。”
清丽少女个头不高,嗓音浑厚,连春风都为她擂鼓,增了气势。
卫溪宸敛眸,忽然有些恍惚。
大谙朝只有一位出生即被册封的女婴,是已故懿德皇后的嫡妹,百年名门崔氏在这一辈紧剩的明珠。
懿德皇后乃天子发妻,而他的母后董氏,是在懿德皇后逝去后,被册立的继后。
有着这层渊源,皇室对崔氏一族一向礼遇,崔氏的风头一度盖过第一望族的董氏。
卫溪宸走向崔诗菡,温笑道:“京城一别,已有十年光景,孤已认不出县主了。”
崔诗菡站起身,透着一股牛犊的倔劲儿,“十年一别,臣女也快认不出殿下了。”
这话多少有些不恭敬,众人面面相觑。
卫溪宸一笑置之,没有计较,他面朝徐老太妃,颔首一礼。
“老太妃的七十寿辰,孤还要到贵府上讨一杯酒水沾沾福气。”
老者客气道:“恭候殿下大驾。”
徐老太妃是先帝淑妃,在顺仁帝登基不久后,自请回了扬州故里。
卫溪宸随意环视,淡笑问道:“怎么没见魏运判?”
严洪昌匆忙上前,“今日有幸得见殿下的皆是五品以上官员,魏运判品阶较低......殿下若要召见,臣立即派人去传!”
“不必了,前往驿馆吧。”
储君不必向他们解释什么,众人自然也不敢多问,立即紧跟太子车驾。
严洪昌顿了顿,忽觉老脸热辣辣,太子下令下榻驿馆,而非严府,多少有些减损严家人的颜面。
可良娣终究是妾,比不得太子妃。
**
太子前往扬州犒劳盐商不是秘密,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多日,这会儿挤在道路两旁,争先恐后。
一名看热闹的老媪不慎跌倒,正挪动着想要爬起,面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
夕阳倾洒在男子温润的面容上,别样温煦。
卫溪宸扶起错愕的老媪,温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与此同时,人群中出现一顶墨绿小轿,一身月华长裙的严竹旖步下轿子,提裙小跑到太子面前,盈盈一欠身,“妾身见过殿下。”
像是精准掐算了时机,适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卫溪宸淡笑点点头,正要带她一同走进驿站,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女音,他扫过对面的一间铺子,瞧见一个年轻姑娘挽着妇人的手臂路过,有说有笑。
声似故人,非故人。
卫溪宸舒展的眉微拢,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痛觉,是旧疾所致。
严竹旖在听到声音的一刹,含笑的嘴角变得僵硬,还以为江吟月故意出现在这里,使些欲迎还拒的把戏呢。
**
间隔一条街的玉石铺子内,江吟月检查过预定的翡翠如意,确认完好无损,笑着让掌柜装盒。
回去的路上,在途经一条细长窄巷时,有哒哒马蹄声传来,江吟月带着妙蝶侧身避让,见一人一马从面前掠过。
乘马者一身干练劲装,身材娇小,腰间悬挂一枚腰牌,刻一“崔”字,在与主仆二人擦肩时,不慎掉落。
“吁!”
原本驾马前行的少女已经很打眼了,落地的烫金腰牌更是吸引了江吟月的注意。
“帮忙捡一下。”
妙蝶抱着装有翡翠如意的木匣不便弯腰,由江吟月捡起,递给马背上的少女。
少女扬扬下巴,水嘭嘭的脸蛋在日光下白里透红,“多谢。”
“怀槿县主不必见外。”
少女故作高深地眯了眯眼,握紧马鞭倾身,“你认识我?”
春风淡荡,吹动爬满墙头的紫藤,人站在墙下,花香满衣,连发丝都浸染清香。
江吟月没有戳破少女刻意营造的偶遇,歪头笑而不语。
怀槿县主崔诗菡撇了撇嘴,跨下马背,反握马鞭拱了拱手,“十年一别,江娘子久违。”
十年光景匆匆过,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宫门前的香砌旁。
顺仁帝保留了懿德皇后生前种在宫门香砌里的一片石榴树,一日,崔诗菡独自一人蹲在香砌前哭鼻子,刚巧被随父进宫的江吟月遇见。
崔诗菡是崔太傅为怀念长女与夫人商议后生下的,被一些人调侃为懿德皇后的替身,这会儿正被一群年岁不大的官眷们小声非议。
小小年纪的江吟月叉着腰走到那些入宫赴宴的官眷面前,凶巴巴指正他们不该背后议论人。
年纪更小的崔诗菡抬起泪眼,头上多了一只五颜六色的花环。
江吟月小大人似的安慰道:“你别哭了,我把太子哥哥送我的花环送给你。”
哪知,崔诗菡非但不领情,还扯下花环掷在地上,脆生生哭嚷道:“我才不要董家的东西!”
太子是董首辅的外孙,自然算是董家人。
好意被人抛掷在地,还是太子送赠之物,那时还不懂后宫风云的江吟月噘起嘴巴,捡起花环,气呼呼戴在自己头上,“不识好歹。”
“你才不识好歹,董家没有好人!”
时过境迁,那时只当崔诗菡童言无忌的江吟月,如今能够体会她的委屈。长姐自戕,作为幼妹的崔诗菡还要被人腹诽是代替长姐为崔氏续宠的工具。为了隔绝流言蜚语,年仅六岁的她就被父亲送往扬州,背井离乡,而两个少女交锋的那日,是崔诗菡离京的前一日,她偷偷跑出太傅府,在石榴树前与长姐作别。
董氏和崔氏,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因懿德皇后的死,永远不可调和。
世事无常,物是人非,再碰面,江吟月已嫁他人,与太子不欢而散。崔诗菡也不再是人们口中的哭包,出落得英姿飒爽。
算不上故交的两人倒也没有一见如故,但同因董家人受到过委屈,多少有些惺惺相惜。
作为在扬州久居十年的人,崔诗菡靠在马背上,深深嗅了嗅风中的花香,“可有品尝过地道的淮扬菜?”
“还未。”
“我知一家,每日都会客满,需要提前打招呼,改日,我请你去尝尝。”
江吟月并非扭捏之人,既遇上,甭管是与不是巧遇,都该坐下来聊一聊旧事,“好啊。”
当晚,江吟月就收到崔诗菡派人送来的口信,约她择日一叙。
江吟月提灯站在后院门前,雪白的衣衫被灯火映出暖黄色泽,鎏金似的逶迤在地,如墨夜绽放的雪莲。
女子生得明艳,不笑时偏于冷艳,蛾眉曼睩,风姿绰约,可一笑起来,眼底的那股灵动又为她增添了亲和。
后巷空无一人时,青荧灯火随之淡去,不比高门大户会彻夜灯火通明,地处市井小巷的魏家门前,一盏纱灯来回晃动,光缕暗淡。
一袭墨黑融于夜色的男子走出巷口老树,摘下兜帽,安静打量着周遭,这是江吟月嫁入的人家,没有深深几许的院落,站在高处,可一眼望到头。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为了看一看江吟月的夫家,是旧识间仅剩的一点儿惦念。
站在不远处的老宦官默叹,身为局外人,似乎比局中人看得更清楚。
**
休沐日,太妃寿宴,扬州徐府聚满达官显贵及巨贾商人。
徐府由当地名匠打造,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宾客满棚,这边男客举杯寒暄,那边女宾结伴闲逛。
草木扶疏的时节,到处蓊郁茂盛,清香怡人。贵女们悉数到场,傅粉施朱,光鲜夺目,比妍丽的花朵还要娇媚,倒映桃花池,婀娜多姿。
花园的戏台早在数日前已搭建,这会儿戏班正在热场,等待好戏开罗。
一些贵女附耳低语,说着各自听来的小道消息。
“据说太妃寿辰,太子会亲临。”
还未得知消息的女宾们惊讶连连,都想瞧一瞧父辈口中芝兰玉树的太子爷是怎样的风华清绝。
“徐府请到了说书人龚先生。”
“听说是位年迈致仕的宫廷史官,改行做了说书先生,一座难求。”
“林琇儿今日会缺席,八成是为了避开严良娣的风头。”
昔日,严竹旖作为小官官眷,不可避免与在座诸多贵女有过交集,其中一些人后襟发了凉。
“还有呢,榜眼魏钦会携妻子同来,那可是正二品尚书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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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贵女在言笑中掩去心底失落,一袭布衫的清隽书生,又入过多少人的春闺梦。
“要我看啊,林琇儿不到场,与良娣娘娘关系不大,倒是与魏钦有关。”
当初林知府为了女儿威逼利诱未能如愿,看热闹的众人还以为魏钦不想吃高门这口软饭,哪曾想,是瞧不上从四品知府的门第,想要跃上更高的府邸。
正二品的大员才是朝廷手握实权的一批人,尚书江嵩更是佼佼者。
“不知那种高门养出的女儿是何气韵。”
“我倒是听了些风言风语,传闻这位尚书千金,本是皇后钟意的皇媳人选,却因性子跋扈、张扬恣睢,被圣上打退了亲事,还做了严良娣的垫脚石。”
“还有这事儿?”
众人窃窃私语,被徐府的热闹喜庆掩盖了声量。
江吟月与魏钦到场时,先在礼桌前送上那枚价值不菲的翡翠如意,随后夫妻二人暂且分开,江吟月随府中侍女去往女宾那边。
魏钦从妻子的身上收回视线,随小厮走进抄手游廊时,一侧凌霄蜿蜒攀爬,遮蔽璀璨春阳。
缕缕光线斜射,在廊道上铺开纵横交错的光束。
魏钦走在光束上,靠近廊外的一侧脸上忽明忽暗。
一道娇小身影成了忽明忽暗中的靓色。
一件提花袍子,腰束革带,小小的人儿,穿着男装,手握折扇,迈着四方步迎面走来。
领路的小厮立即点头哈腰,“呦,怀槿县主今儿来得早。”
“有太子早吗?”
小厮大惊失色,环视一圈,皱着脸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嘘。”
太子殿下亲临寿宴的事虽不是秘密,但贵客的行踪,府中人是半点不敢透露。若非太子殿下想要现身,宾客们怕是连他的人影都捕捉不到。
哪知这位怀槿县主,一语道破秘密。
崔诗菡没搭理冷汗津津的小厮,看向小厮身后的魏钦,不见悦色,语气寻常道:“这不是魏家的二公子嘛,许久未见,该称阁下一声榜眼还是运判大人啊?”
寒门子和高门女哪有多少交集,偏偏魏钦在扬州颇具名气。
翩翩魏家郎,皎皎如月光,照进太多闺中女子的心门。
见魏钦仅仅只是颔了颔首,崔诗菡不觉难堪,轻摇折扇从二人身侧走过,慢悠悠地闲庭信步,她没有去女宾扎堆的花园,直奔花园旁的小楼而去,被守在楼外的生脸门侍拦下。
擒着慵懒语调,她不紧不慢道:“麻烦通传,崔氏女求见。”
没等两名门侍有所反应,楼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宦官含笑道:“县主请。”
崔诗菡挑了挑眼,随老宦官步上三楼雅堂,行礼后,直接落座在一抹白衣对面。
伴在侧的徐府长辈们深觉不妥,但无一人敢出声呵责。
“改日,可否有幸邀请殿下临江吃酒?”
少女刻意压低的声音含着沙哑,与远在京城的崔太傅像极。
卫溪宸淡笑,没有因崔诗菡的冒失而动怒。
“能与县主饮酒,是孤的荣幸。”
徐府长辈们更惊讶了,唯有徐老太妃拨动着手中念珠,见怪不怪。
董、崔两家原是世交,懿德皇后和董皇后是感情笃厚的闺友,董皇后第一次相看未婚夫还是懿德皇后暗中相陪。
后来,懿德皇后嫁入东宫,时常召董皇后入宫解闷,久而久之,董皇后成了宫里的常客,与即将御极的太子产生感情。
等懿德皇后知晓时,董家已替女儿退了婚事。
新帝御极的次年,董皇后以贵妃身份入宫,与懿德皇后同年有孕,只差了一个月。
争宠的戏码,成了昔日闺友的重头戏。
董、崔两家自此交恶。
徐老太妃返回扬州前的三日,懿德皇后早产,有风言风语称,是董皇后的手笔,只为了让帝王长子出生在不吉利的日子,而帝王极看重命格。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身为外人,徐老太妃不愿沾惹董、崔两家的是非。
“龚先生可到场了?”
一旁的老侍从回道:“到场了,被安排在戏班之后。”
“龚先生年迈,不宜久等,还是请他热场吧。”
“诺。”
在一阵阵抚掌声中,说书人隆重登场。
小楼高耸,三楼雅堂正是听书的最佳位置。
卫溪宸手持茶盏听得认真,听到精彩处,也会随着众人提唇浅笑,直到他的视线捕捉到一抹明艳“色泽”。
海棠红的长裙包裹窈窕身姿,细腰如柳,雪颈如玉,就那么独自坐在戏台下双手托腮。
似被孤立,也似习惯独来独往,不喜虚与委蛇。
卫溪宸看着绾起惊鸿髻的江吟月,手中茶盏变得沉甸甸。
这时,富忠才走上前,“殿下,娘娘到了。”
卫溪宸面上无波澜,没有起身的意思,或是不想现身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崔诗菡睇去一眼,别有深意。
18.第 18 章
作为家主,徐老太妃不能怠慢东宫另一位贵客,她走出小楼,迎上姗姗来迟的严竹旖。
不承想,严竹旖还携了一人。
被传缺席的知府千金林琇儿。
昔日宿敌成密友?
女宾们相继投去视线。
林琇儿生得妩媚妍丽,是少有的美人,还是林知府唯一的骨肉,往那儿一站,便透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场,让一旁的严竹旖失了颜色。
可她手里拎着两份贺礼,其中一份是替严竹旖提着的。
“晚辈恭贺老太妃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徐老太妃让人接过林琇儿手中的两份贺礼,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能得徐老太妃亲自接待,女宾里除了怀槿县主,便是她二人,已是备受瞩目了。
林琇儿是托了严竹旖的福。
但即便没有老太妃亲自相迎,林琇儿从不缺少人们的凝注。
她与严竹旖并肩去往花园戏台,就有贵女主动让出座位。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娘娘万安。”
严竹旖淡笑,示意众人免礼,却见一人不动如山,依旧托腮盯着戏台。
严竹旖恰到好处的笑凝在嘴角,她坐到贵女让出的最佳位置,手摇缂丝小扇,与试图攀谈的人客气寒暄。
端的是雍容尔雅。
林琇儿径自走到江吟月的身侧落座,端起府上侍女递来的盖碗,漫不经心地刮着茶面,可不知怎地,那盖碗就碎在了江吟月的脚边。
茶水四溅,湿了江吟月的裙摆和绣鞋。
“抱歉啊,手滑。”
江吟月看向擒笑的林琇儿,高门堆里长大,这种挑衅她见过太多。
江吟月瞥一眼稳坐佳座的严竹旖。
曾经的江吟月,有仇当即报,如今受过太多非议与不善,她有些麻木了,加之这是徐老太妃的主场,斗气撒泼会失了礼数。
朝一名侍女招了招手,江吟月挪开脚,等待侍女打扫。
林琇儿抓一把榛果在手中把玩,语气淡淡,“我当魏钦会娶什么样的美娇娘,没曾想是太子殿下退掉的次品。”
看台上说书人慷慨激昂,盖过看台下的窃窃私语,江吟月却听得一清二楚。
“自视甚高的知府千金,被昔日冤家压制,替人出头,还真是侮辱了自视甚高这个词儿。”
林琇儿一怔,重重丢开手里的榛果,“少阴阳怪气的。”
“狗都没你趋炎附势。”
“你!”
江吟月目视看台,没有理会面露惊诧的林琇儿。
堂堂尚书之女,用词如此粗鄙,是林琇儿意想不到的,她有所恍惚,不怒反笑,“难怪给人做了垫脚石,粗鄙登不得大雅之堂。”
“撒泼就能了?”江吟月指了指地上的一滩水渍。
林琇儿发觉这女子振振有词的,与她以往见过的名门闺秀都不同。
这时,随着说书人拍响惊堂木,看台下再次响起抚掌声。
龚先生致谢退场,轮到戏班布置场景。
等待的工夫里,有人上前问起林琇儿送给徐老太妃怎样的贺礼。
林琇儿素来出手阔绰,“送了老太妃几匹漳缎。”
“漳缎!那可是稀罕物,产自、产自......”
林琇儿白了一眼,像是嫌对方见识少,“漳州。”
“是苏州。”江吟月纠正道。
林琇儿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开创先河的是漳州。”
苏州虽以丝绸闻名,但漳缎、漳缎,听起来的确像是首创于漳州。
众人竖着耳朵听热闹。
江吟月像是刀锋被磨刀石狠狠地磋磨过,不再有林琇儿的颐指气使,平静如一泓流水,潺潺淙淙,偏偏再锋利的刀子都斩不断、割不开她的心河。
“漳州盛产漳绸、漳绒,苏州按漳绒的织造,云锦的图纹,开创出缎地绒花的漳缎。”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有懂行的贵女小声附和道:“漳缎的确是苏州首创。”
众人表情各异,多是暗笑。
还没见林琇儿吃过瘪呢。
江吟月淡瞥一眼,起身去往人少的地方,即便是以往那个盛气凌人的她,也没有当众纠错让人下不来台面的习惯,不过是以牙还牙,针对这个林琇儿罢了。
离开坐席时,她余光扫过严竹旖,眼尾蓄了点点冷意。
可就在她靠近月亮门时,一道陌生的身影飘然而至。
“太妃请娘子一叙。”
江吟月停在陌生脸孔的小厮面前,没有多心,祖母与老太妃情同姐妹,老太妃或许想要关照故人的后辈吧。
“劳烦带路。”
穿过长长的跳岩,江吟月又抵达另一座花园,袖珍精美,一步一景。
山茶点缀的水榭中,四面霞影纱帘垂落,如同江南烟雨中的天青色。
见徐老太妃正站在二楼窗边浇花,江吟月快步登上旋梯。
二楼客堂不大,四四方方,由三联屏风隔开。
“晚辈见过老太妃。”
“不必见外,过来坐。”老者坐在花香四溢的窗边,朝江吟月招招手,“咱们还没正式见过面,孩子,路上可辛苦?”
江吟月被老者拉住手落座,展颜笑道:“山水迢迢,的确疲惫,但胜在陶冶心境。”
“影响心境的不止有沿途景色,还有身边的人。”老太妃拍着江吟月的手背问道,“你与榜眼郎感情如何?”
长辈习惯与晚辈聊一些寻常家话,包括感情事。有祖母这层关系,江吟月只当老太妃是在关心她这个小辈。
但夫妻间的感情是关上门的私事,何况她与魏钦还处在云里雾里的暗昧中,她对魏钦......说不上什么感情,但一定是依赖的。
“挺好的。”
“听起来有些相敬如宾啊。”
老太妃笑了笑,似一语道破,又似在试探。
隔辈的老人家没必要试探她和魏钦的感情吧,江吟月若有所思,忽然在一阵骤起的风中闻到一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味道。
皇族专用的熏香。
龙涎香。
虽然很淡,但龙涎香的气味太过独特,时常接触的人一嗅便知。
江吟月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眸,眼尾扫过客堂唯一遮挡视线的三联屏折,察觉出什么,虽然狐疑那人为何借太妃之口进行试探,但她没有道破,自然而然改口道:“不是相敬如宾,是举案齐眉。”
“哦?”
“感情甚笃,如胶似漆。”
老太妃被江吟月突然的改口弄糊涂了,笑着摇摇头,亲自沏了绿杨春递到江吟月的手中,“那你们可有怀子的打算?”
“有的。”江吟月瞥一眼雕刻有花鸟松石的屏折,张口就来,“婆母想抱孙子孙女,督促我们尽早些,也好趁着精力足多带带。”
寒门不比高门,奶娘、丫鬟、嬷嬷轮流伺候小主子,江吟月这样讲,也是符合魏家的家境,不至于露馅。
未经人事的女子口出着“狂言”,不管落在听者耳中是不是媚媚动听,总归她的心里痛快了。
也不管旧日怨仇是否释然,她都不能在昔日冤家面前丢份儿。
她过得很好,不能再好了,事实也是如此。
绿杨春的清香蔓延在舌尖,江吟月凝着窗外,再不去注意屏折的方向,惊鸿发髻上斜插的海棠坠子随风摇曳,透过屏折的缝隙,摇晃在一双琥珀眸中。
太师椅旁的角几上,未被动用的绿杨春已然凉透,一只搭在边缘的玉手略有些僵硬。
白衣胜雪的男子眼底一片苍茫,唯有那晃动的海棠坠子呈现出鲜艳的色泽。
卫溪宸还是不知,为何要托老太妃唱这出双簧,明明内心是排斥的,排斥江吟月的一切,可同在一处府邸,不由生出微妙之感,轻松、喜悦、期待编织成银钩,轻易剥离他满心的情绪,只剩想要见她一面的渴望。
卫溪宸闭闭眼,纤长的黑睫随着心口波动。
他想见她。
冲破了克制和冷静。
冲破了身份的枷锁。
不能再自欺欺人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很快转大,淅淅沥沥斜打在水榭窗前的盆景上,拍得浑厚苍劲的雀梅、锦松折了枝。
江吟月被枝头的水珠溅了眼睛,涩涩的,她揉揉眼皮,忽见楼下一道娇小身影走来。
怀槿县主,崔诗菡。
英姿飒爽的少女身穿男装,扬起清丽的脸,用沙哑的嗓音与老太妃打了声招呼:“官夫人们组局打牌,老太妃不去捧场?”
最喜打牌的老者站起身,拉着江吟月步下旋梯,“走,打牌去。”
江吟月知道老太妃是在给屏折后的某人台阶下,也必须给这位贵人台阶下,也好光明正大离开水榭。
可君子不欺暗室,这位贵人是否做到了?
走进湿淋淋的小院,江吟月顿住步子,“晚辈想与怀槿县主一叙。”
“请便。”
老太妃客气笑了,带着等候在水榭外的一众侍从离开,多少有些愧对故人的孙女,可那位贵人的请托不可推拒,自己也是左右为难。
小院中,两道娇俏身影相对,一人将伞面倾斜向另一人。
投桃报李,有来有往,江吟月直言道:“今日事了,县主可愿与我寻一清雅之所品茶?”
“这里还不够清雅吗?”崔诗菡意有所指,带了点调笑,“还有绿杨春的幽香呢。”
“不够,相谈甚欢,清幽才能自现。”
崔诗菡向来是个爽快的,扁扁嘴,耸耸肩,应下了江吟月的邀约。
两人辞别前,江吟月托府中侍从给魏钦捎去口信,说自己与怀槿县主先行离开。
陷入空寂的雨中水榭里,卫溪宸站在敞开的窗边,盯着江吟月用过的哥窑茶盏,釉如凝脂,细腻莹润,其上残留一抹胭脂唇印。
老宦官步上旋梯,来到男子身后,“殿下,史官龚飞去年腊月致仕,返回扬州老家,偶尔会应邀前往茶楼酒馆说书,说的尽是些达官贵人的野史。”
卫溪宸还盯着那抹唇印,漫不经心的“嗯”了声,没什么反应。
无伤大雅,随他吧。
富忠才怯怯地瞄了一眼,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近来,他热衷讲述懿德皇后身前的善举,还写了小传,已非野史。”
卫溪宸那双温润的眸子微敛。
“人呢?”
“已离开徐府。”
**
细雨未歇,走出徐府的崔诗菡接过府中马夫递上的缰绳,朝紧随其后的江吟月挪挪下巴,“雨中骑马,委屈娘子了。”
经历从京城到扬州的迢迢山水,江吟月身上那点儿娇气化为了豁然,“雨中骑马,别有趣味。”
“那家淮扬菜馆还要等上几日,要不刚好去尝尝。”
“好饭不怕晚,今日品茶也不错。”
崔诗菡翻上马背,朝江吟月递出手,小小的身躯跨在高头大马上,向下倾身的幅度有些大,“品茶多寡淡,要不要吃酒?我知一处藏在巷子里的酒肆,味道一绝。”
寻常女儿家可不会在外饮酒,最多在闺阁中沾一点解馋,江吟月顿了顿,还是递出手。
酒香不怕巷子深,还没抵达巷口,江吟月就味道一股独特的味道,醇香浓厚,醉了春风。
细雨润青石,骏马驮着她们来到一间破旧的小店前。
崔诗菡跳下马背,带江吟月走进仅能容纳一桌食客的酒肆。
“店家,把我上次存在这里的黄酒端上来。”
崔诗菡熟门熟路,招呼着江吟月,“他家几十年不变就那三样下酒菜。”
油炸花生、炒花蛤和拌藕片。
店家端上已开过封的黄酒,为崔诗菡斟满,轮到江吟月,被崔诗菡制止。
“她随意。”
店家会意,放下酒坛去备菜。
江吟月也没逞强,酒量极差的她几乎滴酒不沾,但崔诗菡不喜品茶,她不想败兴。
“会不会扫你的兴?”
“我说会呢?”
“那我陪一盅。”
江吟月为自己倒满小酒盅,与少女手中的酒碗相碰。
清脆的声音与滋滋的辣炒声交融。
崔诗菡没介意江吟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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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皮,原本就是她额外加码提出饮酒,可不是所有人都贪杯,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她的酒量。
红彤彤的辣炒花蛤上桌,崔诗菡闷一口酒,吃一口花蛤,辣得“斯哈斯哈”,龇牙咧嘴的,无半点贵女仪态。
喝到尽兴,她一脚踩着长椅,与江吟月行酒令,发觉这个被冷嘲热讽甚至被谩骂的女子没有咄咄逼人的一面,愿赌服输,亲和实诚。
关键是,还会行酒令。
“哪儿学的?”
连输十局的江吟月靠在墙上,懒洋洋笑道:“家兄是将领,少时就在军营摸爬滚打,我刚有记忆的时候,喜欢缠着兄长,偶尔会出入军营,看将士们行酒令,耳熏目染。”
“有这样的兄长,为何半大不大的时候会缠着太子?”
“孽缘呗。”
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眼缘,就敢铆足勇气就纠缠储君,连九五至尊的嫌弃都敢不放在眼里,真是年纪小,不知深浅。
后来当头一棒,敲得她好疼。
江吟月侧靠在墙上,眯眼盯着手里的酒盅,店外的春阳汇成光束,投射在她粉白的脸颊上,她翘起唇,没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已然接受了当初那个莽撞的自己,“那时候,兄长因我一直缠着太子,还与我置过气。”
“被妹妹冷落,吃醋了呗。”
想起自己的兄长,江吟月很是想念,三年不见,想象不出兄长经历了怎样的大风大浪。
崔诗菡也有兄长,还是大谙朝的战神将军,不过可没有江吟月的兄长孩子气。
崔诗菡笑笑,有点苦涩,仰头闷了一碗酒。她打个酒嗝,叫店家的小儿子给魏钦递去消息。
魏钦赶来时,江吟月正被崔诗菡扶上马背。
醉醺醺的女子一沾马背立即抱紧马鞍,软成一摊泥,嘟嘟囔囔不知在同马儿讲些什么。
魏钦快步靠近,作势将要女子搀扶下马,被喝了半坛子黄酒面不改色的崔诗菡拦下。
“人都上马了,就别折腾她了。”
魏钦这人一向话少,深深凝了言笑晏晏的少女一眼,倒也没有怪罪,那目光颇为深奥,冷冷清清。
“吟月。”
在外人面前,他从不用“小姐”称呼江吟月。
“嗯?”江吟月睁开一只眼,斜了斜声源传来的方向。
模糊的视野里出现魏钦高大俊朗的模样。
她嘿嘿一笑,冲着崔诗菡介绍道:“喏,他是魏钦,我相公。”
闻言,崔诗菡揶揄地勾了勾唇角,正要翻身上马,脚踝顿觉一麻,“噗通”一声落回地上。
魏钦隔靴击在了她的麻穴上。
崔诗菡又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单脚撑地,隔靴按揉起自己发麻的脚踝。
发麻的穴位,是魏钦弹出的小石子击中的。
魏钦上前,隔在她和马匹之间,朝醉醺醺快要不省人事的江吟月伸出手,“来。”
轻轻一个“来”字,倾注万般温柔。
龇牙咧嘴的崔诗菡一怔,好整以暇地看着魏钦将江吟月抱下马背,横抱在双臂臂弯。
魏钦没有骑马,就那么抱着酒醉的女子走入璀璨晚霞中,没有与崔诗菡道一句客气的离别。
崔诗菡倒没觉得失礼,抱臂靠在马背上,静静凝着魏钦的背影消失在华灯初上的长街中。
**
臂力不强劲的人很难长久横抱一个人,魏钦却抱着江吟月漫步在纵横交错的巷陌中。
这条巷子多是盐商家宅,各户门前纱灯盏盏,在傍晚连成缕缕光线,点亮黄昏。
江吟月在坠入熟悉的怀抱后,不省人事,蜷缩的模样像一个不设心防的小伢子,时不时还用脸蛋蹭一蹭男子的衣襟。
男子身上青竹和皂角交织出心安的味道,使她浑身放松,软绵绵依偎在一双有力的手臂中。
后背陷入绵软被褥时,她“哼唧”一声,想要解开束腰的裙带。
细细的嗓音浸了酒,软绵绵的。
一只大手扣住她胡乱拽扯的小手。
“我要脱掉......”
她被腰带勒得难受,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继续解裙带。
一丢,将长长的裙带丢在了魏钦的大腿上。
水蛇似的逶迤攀援。
魏钦拿起裙带,原本该叠放好放在一旁,可不知是裙带沾染了香气,还是那柔滑的绸缎带来了如肌的触感,令心无杂念的男子不愿放下这条海棠红的绸带。
其上连枝蜿蜒的金丝绣线在烛火下熠熠发亮,如同引燃的火线蹿起在裙带上,灼向魏钦的手背。
秀窄皙白的手指握住了金灿红艳的“火舌”。
魏钦畏热,却宁愿被“灼伤”,也不愿放手。
他看向仍不老实的江吟月,不知怎地,就将她的双手以裙带捆缚住,阻止她继续扒开自己的衣襟。
锁骨处已有大片雪白透着点点嫩粉,引人采撷。
“嗯?”
双手不能乱动,江吟月睁开一双沁水的眼,盯着床边模糊的身影,她抖抖被迫贴在一起的双手,示意床边的人给她松绑。
散落的惊鸿髻凌乱的不成样子,半披在枕上,浓密如海藻,更衬肤色嫩白透粉。
像是一块从牛乳中捞起的粉玉髓。
魏钦俯身,一侧手肘杵在她的身旁,一点点靠过去,将她拥住。
骨节均匀的大手揉皱了她的后襟衣料。
“唔?”
被桎梏双手的女子又被一条手臂揽住身子,整个人如砧板的鱼肉被人揉搓,不可抑制地发出嘤咛。
“魏钦......你做什么......”
轻轻的气喘不知是谁发出的。
魏钦没有跨越雷池,也没有亲吻软成泥的江小娘子,可他还是逾越了礼数,未经允许,将女子抱进怀中,情难自控地隔着衣衫摩挲。
温香软玉的嘤咛胜过书中颜如玉的娇笑。
原本不喜风花雪月话本的魏钦,腹中墨水似也开始着笔,笔锋细腻柔软,是他被江吟月柔化的一颗心在自行铺展故事的篇章。
魏钦紧了紧手臂,克制了深处的欲念,合上眼,陪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