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被男鬼缠上怎么办GB》
1. 第 1 章 闺秀剑
刀剑碰撞的轻响,骤然刺破了宁静的夜色。
屋顶上,二人快剑乱刀,缠斗得不相上下。
邹鸣沁的每一招都直击对方要害,可惜皆被他闪身躲过。
但她还是逐渐占了上风——邹鸣沁很清楚,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她必须以最快速度结束这场僵持。
正当此时,对方抓住了她似乎走神的这一瞬间,手中剑直直挑向她的脸。
邹鸣沁微微后倾,转而抬起左臂,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将剑捅进了对方的左肩——
“喝啊!”
剑锋堪堪刮过脸颊,刺破了她的面纱。
她心下知晓,对方这一剑不可能再有余力。
于是,不仅丝毫不避,而且再度用力一转手腕,让自己的剑更深地旋进了那人体内。
“呃!”对方明显吃痛。
邹鸣沁要的是活捉,方才转手腕,也正是为了让剑能更深地卡在此人体内,好让他无法轻易逃脱。
然而,正当她要乘胜追击时,对方忽然从袖中抽出了什么。
一阵浓且呛人的白烟蔓延开来。
邹鸣沁被熏得不得不闭眼,心下自知不妙,下意识抓紧了剑柄。
却还是感觉到,对方用尽全力地将身一扯,挣脱开来。
她心知,一旦让此人逃跑,再要找就难了,于是全力向前一刺。
对方的剑挡住了她,擦出“叮咣”一声脆响——
不知是不是烟雾导致了幻觉,邹鸣沁竟觉得,那声响不止是在她的耳边,还在她脑中同时敲了一下。
烟雾好一会儿才散去,邹鸣沁忍着双眼的干涩疼痛,四下找了找那人的踪迹。
除去最初几步留下了一些血迹之外,后面再无可追的踪迹。
以防被敌人设局,加上她也不确定那阵烟雾是否有毒。
邹鸣沁细想片刻,还是围上了兜帽,重新隐入黑夜。
.
.
她从开着的窗口跳进房间里,立即关紧了门窗,而后将身上沾了血的斗篷和轻甲摘下。
面纱被勾破,露出邹鸣沁的下半张脸来。
烛光下,脱去伪装的人,有着一副雪白端正的面容。
单看外表,一点不像方才身手敏捷的剑客,而全然是位弱柳扶风的闺秀。
——当然,邹鸣沁也确实是位“闺秀”。
邹鸣沁是当朝上一任丞相邹伦的独女,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过,她爹早早死于一场大病,自己唯一的兄长也早早夭折。
不得已,母亲楚嫦只好变卖府宅、遣散家仆,带着邹鸣沁搬到了她从前买下的一栋小院里。
楚嫦心里门儿清,知道那些名声、架势都是虚的,只有自己与邹鸣沁此后的日子是真的。
她虽出身显贵,却也为生活学会了织布。至于此前存下的钱,都分毫不吝地砸到了邹鸣沁身上。
是以原本是个病秧子的邹鸣沁,不仅强健了体魄,练成一身武艺,而且也没落下该读的诗书。
至于她刚刚为何要与一位不知名的剑客缠斗……这就要从两年前,邹鸣沁投入晴瞬公主门下说起了。
晴瞬公主由梅妃所生,自幼聪慧。她及笄后,更是得了皇帝特许,临朝参政。
邹鸣沁既是丞相之女,又饱读诗书,心底怎么可能不想着入仕的那一天。
得知晴瞬公主唯鉴贤才,不看性别后,她便投入其门下,秘密做了公主的幕僚。
在外替晴瞬公主行事时,她会戴上面纱,以“铭覃”身份示人。
“今日守宋太傅府,果真有人行刺。虽拦下并重伤,然未能抓捕。”
邹鸣沁提笔在一张纸条上写完,等不及墨迹干透,便打开窗吹了个口哨,唤来一只白鸽。
这是她平常用于与晴瞬公主联络的飞鸽。
她把纸条塞进鸽子腿上系着的竹筒里,放走它,而后重新回到书桌前思考。
两年以来,晴瞬待她宛如至交好友,也越来越重用她。
去年晴瞬开始在朝中推行新政,倡办女学、招用女官。
邹鸣沁正是作为她的代理人开办了京中第一家女子学堂,今年春试,她也和学生们一同参与了第一届男女同考。
明早就是放榜之时。
她们很看重这次考试,也知道这个过程中极易有人浑水摸鱼、趁机捣乱。
因此,在考试结束后,邹鸣沁便一直住在这所客栈,负责监视主考官——宋太傅。
既是为了监察宋太傅本人的动作,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要对他下毒手。
果不其然,今夜便有人出手了。
可惜,邹鸣沁最终还是疏忽了一时,不慎放跑了那位刺客。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想到这里,邹鸣沁不免有几分烦闷。
她本是势在必得,故而并不介意把脸露出来。
不料人没抓住,若是那人记住了她的脸,知道她就是邹伦的女儿,指不定日后还会惹出不小的麻烦来。
“哈——啊……”
此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了懒懒的哈欠声。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恻恻的风,桌上烛光一跳,险些熄灭。
邹鸣沁浑身一僵。
没记错的话,她方才放走鸽子后分明关好了门窗,屋子里哪来的风?
而且,此人若能在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进屋,武功必在她之上。
还是说,此人在她回到屋里之前,就已经在这间房中潜伏着了?
她飞快思考着对策,一边拎剑一边转身。
剑锋所指那一侧,是一个姿态懒散的男人。
不对,等等……那是人吗?
那人身形虚浮、足不触地,浑身上下竟然是半透明的,隐约可见他身后的柜子。
烛火映照之下,他没有影子。
“啊……你继续,我不打扰了。”
见她用剑指着自己,那男人干笑了两声,竟缓缓举起双手来。
“我就是困了,打个哈欠……啊哈哈,你瞧这事儿闹得。”
邹鸣沁并不理会他的话。
任是武力再高强的高手,也难以做到这副姿态。
难道,是什么不为人知的江湖秘法,障了她的眼?
是人是鬼,刺一剑便知!
她凝眸,举着剑往前用力一送。
只见剑身虚虚穿过了那人的身体,然后随着她的力,实实地钉进了他身后的木柜子里。
“哎哎哎!”他连忙叫了几声,双手一下子举得更高,仿佛真被她刺中了似的。
“你不是人。”邹鸣沁道。
那男人、不,那男鬼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还是说,”邹鸣沁仍然持着剑,话锋一转,“你是刚刚那刺客的同伙,给我施了障眼法?亦或是那阵烟雾的效用?”
男鬼双手合十,对着她拜了两拜。
“都不是,大侠您明鉴哪!我只是个孤苦无依、刚穿越过来的倒霉蛋。”
说完,他还小声嘀咕着补了一句。
“我连你是谁,都还不知道呢……”
这番无事生非的言论,在邹鸣沁听来相当诡异。
但她一时间也没办法用别的方法证明,自己到底是不是中了什么幻术。
眼见当下这男鬼也不像是要捣乱的样子,就算要捣乱,她的剑都刺不中他,只怕暂且也拿他没办法。
这样一想,邹鸣沁便定了定心。
既然如此,不如先好好盘问清楚。
“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男鬼似乎很怕她那柄剑,往旁边飘了飘,答:“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刚来到这儿。刚刚我的系统说,你是我的攻略对象。我得从鬼开始奋斗起,要么帮你实现愿望,要么攻略你……呃,简而言之,就是让你喜欢我,才能化得人身。”
他话语中提到的好几个词,都是邹鸣沁从未听过的。
她勉强理解了一番他的意思,皱起眉头来。
“你的……嗯,系统?那是什么东西?”
男鬼接着老老实实答:“就是一个存在于我们之上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它的宿主,得听它的才能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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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为什么它会选中我?”邹鸣沁道。
“我不知道……它也没和我说啊。”
男鬼挠了挠头,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邹鸣沁这次倒是完全读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没得选的,要是可以,我也不想这样啊。
“反正你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嗯……你贵姓是邹吧?”
他认认真真地拍了两下胸口。
“邹小姐,你也可以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我指不定还能帮你呢。”
帮她?
邹鸣沁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
方才她也注意到了他所说,如果他能帮她实现愿望,就能化为人身。
但在她的经验里,人们与天道、鬼神做交换,是必须要十足谨慎的。
因为,这看似是一条捷径,可人要付给天道和鬼神的代价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我的愿望不需要你帮我实现,我也不会爱上你。”
邹鸣沁直截了当地坦言道。
“所以,你换个人选吧。”
那男鬼愣了愣,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一说法的可行性。
他闭上眼,皱着眉顿了一会儿,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交流。
嗯……或者说,更像是在吵架。
“呃啊啊啊烦死了……”
没过多久,疑似吵架完毕,男鬼转身锤了两下墙,可惜因为没有实体,愣是没锤出半点声响。
“我的系统说换不了。”他叹了口气,“总之,邹小姐,辛苦你忍耐一下了。”
邹鸣沁:?
“我以后可能要一直这么跟在你身边。”男鬼有点无奈地说道。
邹鸣沁仍然皱眉:“跟在我身边……直到我找你许愿,或者我爱上你为止?”
“啊……大概是这样?”男鬼显然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再叹一口气。
接着,似乎是怕邹鸣沁误会,他又连忙摆摆手,急道,“不过,你不用刻意帮我的!”
邹鸣沁本来想说,自己倒也没有要刻意帮他的想法。
但这么说属实有些伤人,于是她默默咽了下去。
“我现在来到了这儿,无亲无故的,没什么牵挂,说实话也没那么想成人。何况,成人也不见得就是件好事——像现在这样,不用和人社交,不用努力学习工作,虽然有点无聊,但摆烂躺平也还挺爽的。”
“那,我最后再确认一件事。除了我,其它人能看到你、听到你吗?”
如果这只鬼从此要跟在她身边,那么免不了会知道她在做的事情。
邹鸣沁并不希望他的存在会增加自己行动的风险。
男鬼急忙连连摇头:“仅你可见。”
“好。”邹鸣沁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要正式认识的意思了。
“我叫姜折阔。生姜的姜,折断的折,广阔的阔。”男鬼姜折阔自我介绍道。
“好的,姜折阔。”邹鸣沁认真道,“我允许你跟着我,但有几件事。”
“第一,在我做事的时候,不要打扰我;
“第二,不许吓唬我;
“第三,最重要的一点。不该做的事情,不要想着对我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懂?”
姜折阔也毫不敷衍地点头。
“没问题!我在的时候,你就当我是一团空气好了。”
话音刚落,便见邹鸣沁点了点头,随即走到桌前开始擦剑上的血迹。
她仔细擦完,而后便抱着剑倚靠床头,闭目养神起来。
整个过程里,全然是如他所说,把他当成了空气一般。
真是令人咋舌的满满执行力啊……
这邹小姐多少得是个ESTJ吧!
姜折阔目瞪口呆,但也没多想。
正好他刚刚就已经困得不行,干脆也跟着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殊不知,邹鸣沁就是这样的性子。
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没那么重要的事,而后养精蓄锐,把精力留给更难打的硬仗。
比如……天亮之后,春闱结果的公布。
2. 第 2 章 黄榜疑
寅时三刻,邹鸣沁便睁开了双眼。
昨夜她放走鸽子时,是掐过点的。
按照晴瞬公主平日就寝的习惯,若是路上没出什么意外,这会儿也该有回信了。
邹鸣沁打开窗,外头还是一片漆黑。
她转头,看见桌子上趴着个半透明的姜折阔,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五味杂陈。
休息了一晚上,自己仍然安全无虞。
要说是毒或障眼法,显然已经不太可能。
……居然真的是只如假包换的男鬼。
并且,她还允许了他缠在自己身边,看来一时半会是摆脱不掉了。
“咕咕。”
伴随着扑棱翅膀的声音,是飞鸽回来了。
邹鸣沁走到窗前,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
“保重安全,隐匿踪迹,暂撤回府。吾已加派暗卫,待卿归。”
晴瞬公主的指令和她预料中区别不大。
邹鸣沁三两下收拾好东西,正要出门,看到还在睡觉的姜折阔,心中犹豫了一瞬。
她就这么走了,不叫醒他,是不是不太好?
但也只是顿了一下,邹鸣沁还是戴好了新的面纱,背上剑走了出去。
算了,他既有所谓系统相助,估计有的是办法找到她。
再者,要是他因此找不到她,对邹鸣沁来说也算好事一桩。
至少省心了很多嘛。
天光微亮时,邹鸣沁回到了当今的邹府。
“娘,我回来了。”她一眼就看到庭中站着的女人,忙上前叫住了她。
楚嫦转过身,见是邹鸣沁,眉头舒展开来:“臭丫头,舍得回来了?”
不过,她的眉头只舒展了一瞬,又紧紧皱起来。
“你身上血腥气这么重,受伤了?”
楚嫦握紧邹鸣沁的手,连忙查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不是我的血,娘亲。”邹鸣沁赶紧拍拍她的肩,表示安慰。
“虽然,那是你我的贵人……可我还是要说,殿下怎么总是为你派遣这样危险的任务?”
楚嫦虽然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也清楚邹鸣沁是在为晴瞬公主做事。
“诶诶,此言差矣。”邹鸣沁哄道,“殿下可比我自己还惦记我这条小命呢。娘,您也相信相信我,我行事一向有分寸,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境的。”
“知道。”楚嫦叹了口气,不和她计较,“你今日回来,是因为放榜的事吧?”
邹鸣沁点点头。
“希望一切顺利。”楚嫦握着她的手,喃喃道,“你若能成功入仕,也算你我母女二人心愿得成。”
.
.
在楚嫦的推掇下,邹鸣沁严格按照礼法,做了最全套的焚香、沐浴,还去祠堂好好拜了拜列祖列宗。
做完这一切,邹鸣沁和楚嫦刚走出祠堂,便见平日伺候楚嫦的丫鬟长锦跑了过来。
“小姐,鸿雁学堂的连恻老师来了,我让她在正厅等您。”
“好,我这就去见。”邹鸣沁朝长锦点点头,又向楚嫦挥了挥手示意。
连恻和她一样,也是晴瞬公主的幕僚。
邹鸣沁是鸿雁学堂的主办人,但平日里并不出面。
连恻的身份则不必像她那样遮遮掩掩,故而她也负责在学堂中教书。
“鸣沁,吉时快到了。殿下已经叫人预备好了房间,我们现下过去,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见到她,连恻站起身来作完一揖,说道。
邹鸣沁点点头,也不再耽误时间,便直接同她出了门。
一些邻居看见了,都祝福道:“邹小姐,祝你高中啊!”
她笑着停下脚步,端庄地行了个回礼:“谢谢您。”
她参加科举的事,周围这些街坊邻居都是知道的。
邹鸣沁表面上也的确是鸿雁学堂的首批学生之一,故而此时看见她与连恻一同出行,无人见怪。
一路到了晴瞬公主为她们准备的房间,邹鸣沁走进去,还看见了好几名女学生。
“老师!”她们朝连恻问过好,又亲昵地围住了邹鸣沁。
“邹鸣沁,你上次生病之后,好久都没来学堂了!怎么也来看榜?病终于好啦?”
邹鸣沁捂嘴笑着:“我也考了试啊,凭什么不能来?”
“说起来,我可真是紧张。”其中一名叫霍慈的女学生道,“我们写的东西,真能比过那些读了十年书的男书生么?”
其她人纷纷道:“算了,比不过就再说嘛!明年、后年,又不是没得考了。”
“要我说,为何非要男女同考呢?若是能男女分开考,分开录取,岂不更好?”霍慈道。
邹鸣沁却摇了摇头。
“此前惟有男子才能读书、考试、做官,若女子也要进入这官场,就必须要与他们同考。否则,便永远没有证明我们考得过他们的机会,也就自然证明不了我们一样能读好书、考好试、做好官。”
“是的。若是连这点都证明不了,就算能够分开考试、分开录取,只怕女官们分配到的职务,也是完全无法与男官们相比的。”
连恻接话道。
“换而言之,他们能做实事,我们挣得头破血流,也只能担个虚职。”
她的话说完,外头忽然隐隐约约响起了鸣锣的声响。
“礼部的仪仗到了!”邹鸣沁道。
果然,那锣鼓声由远及近,礼部官员走在前方,率领着一众人员,带着黄榜走来,阵仗很是隆重。
屋里的姑娘们一时间忘记了方才讨论的话题,注意力都聚焦到了黄榜上。
她们围在窗边,静静盯着朝这边走来的仪仗队伍,心里却还在催促,恨不能让他们再快一点。
楼下,张贴黄榜处的周围,已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当礼部官员们走近时,众人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领头的几位官员打开手中巨大的黄榜,站上高处,将它张挂到墙上。
晴瞬公主为她们找的房间位置很好,不仅免去了在榜下人挤人的麻烦,而且,从这扇窗,正好能看见黄榜,却又不至于被提前搭建、用于防雨防风的“龙棚”挡住视线。
但是……
“咦?邹、鸣、沁……这榜上,怎么找不到你的名字啊?”
一个含着困意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上响起,咬字里还带着几分熟悉的慵懒。
邹鸣沁猛地向上看去,果然是姜折阔。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没工夫和他废话,接着一目十行地看榜。
“连恻老师,榜上有你,我看见了!”忽然,霍慈叫道,“可是,这排名怎么那么后……”
连恻确实榜上有名。
可是,除了她之外,她们整个鸿雁学堂,竟再无一人上榜。
邹鸣沁后脊发寒,手心却在冒汗。
长这么大以来,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睛。
邹鸣沁下意识想要从头再看一遍,头顶上的鬼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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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声了。
“邹小姐,我看了三遍了,榜上没有你的名字。”
姜折阔看上去也十分讶异。
“这不对吧,我系统说你是卷王+天赋怪来的。你是不是被人做局了?”
被人做局?
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答案了。
邹鸣沁回过神来,屋内的姑娘们虽然都在为连恻贺喜,但包括连恻本人在内,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哎呀,没事……刚不都说了吗?”霍慈干干地笑了两声,“明年、后年,都还有得考呢。”
她这话一出,大家都勉强振作了些,赶紧互相打哈哈、当作安慰。
邹鸣沁轻轻拍了拍连恻,二人对视了一眼。
“好了,你们先回学堂吧?大家都还等着消息呢,好的坏的,好歹都回去告诉她们。”
连恻拍了拍几个学生,又陪她们说了一会儿话。
把学生们送上马车后,邹鸣沁披上披风,取出面纱戴上,同连恻坐上了另一辆马车。
“去公主府。”
马车微微颠簸,她的思绪渐渐清晰了些。
邹鸣沁毕竟还年轻气盛,这又是她多年的执念,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却完全出乎了意料,她难免被过度的落差感转移了注意力。
不过,细想下来,此事绝对有蹊跷。
鸿雁学堂虽然初建一年,但其中任教的老师,大多都有深厚的备考科举的经验。
她和连恻,还有刚刚在场的那几位女学生,都是学堂老师们一致认为不可能落榜的考生。
而她们的落榜,也并不像“明年后年还能考”说的那样、只是关乎她们个人前途这么简单。
晴瞬公主自参政以来,手握权势愈大,风头几乎盖过了其它皇子。
太子未立,一切皆有可能——即使,在此之前,从未有一个女人成为太子,或是皇帝。
此等情况下,晴瞬公主所面临的各方阻力可想而知。
推行女学女官的政策,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试探。
这意味着她不仅是招揽,此后她还要在朝中真正放置,并且任用自己的势力。
落实这一政策所遇到的阻碍,比想象中还要多。因此,她们努力了一年多,也只建起了鸿雁学堂这么一处女子书塾。
而男女同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证明女官的竞争力。
如果她们之中真的只有连恻一人上榜,那么明日朝堂上,无数官员便有了最正当的理由,可以从根源上否认女学女官政策的合理之处,进而要求废止新政。
“那样的话,我们就前功尽弃了。”邹鸣沁喃喃道。
一股微微的凉意拂过她的肩膀,轻得像是不存在:“邹小姐,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这件事一定会有转机的,慢慢来吧。”
邹鸣沁被这股不同寻常的寒意惊了惊,一看,果然是姜折阔在拍她的肩。
“谢谢。但能离我远一点吗?你很冷。”
她一时间忘了马车里还有个连恻,忍不住道。
她语气并不重,但姜折阔还是平白有些郁闷和委屈。
“哦。”
苍天大地,他以前在现代虽然不是什么万人迷,但也不至于这么招人嫌吧?!
这就是当鬼的待遇吗,心好凉。
姜折阔默默飘到了马车另一角呆着。
“鸣沁?你在和谁讲话?”连恻有些不解地开口。
邹鸣沁默默垂眼,心想,姜折阔这等玄异的存在,还是不说为妙。
3. 第 3 章 公主府
马车兜入一条小巷里,停在了公主府最隐蔽的一扇门外。
邹鸣沁和连恻顺利进府,走进议事厅的时候,里头已经乌泱泱坐了不少人。
吕晴瞬端坐在最中间的主座上:“你们来了。”
二人行过礼,找到空位坐下。
“既然人齐了,就开始议事吧。”吕晴瞬道,“方才会试揭榜,诸位可都看过了?”
“殿下,我认为,当下的情况已足够说明,我们不该再把注意力都放在鸿雁学堂上了!”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说道。
姜折阔也跟着邹鸣沁进了厅中,见这人形色激动,便八卦道:“这人谁啊?”
邹鸣沁轻咳了一声。
姜折阔知道她不可能出声回答自己,只好百无聊赖地接着听。
男子续道:“殿下,我们在鸿雁学堂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如今的结果,大家都不愿看到,但也是当初预想过的最坏局面……因此,我以为……”
“这人怎么说话这么不利索,表达观点前还要先叠三层甲,跟我水课教授上课吐槽领导有得一拼。无聊。”
姜折阔打了个哈欠,干脆飘到她手边的茶台上,又趴了下去。
邹鸣沁:?这就又睡下了?
算了,她也乐得少管一只鬼。
说话的男子叫王洞,一向和她不太对付。
他一直认为鸿雁学堂的建设是徒劳无功、事倍功半,而更希望晴瞬公主能把注意力多放在军队身上。
“王大人,我且说一句。”邹鸣沁开口道,“如今会试虽然有了结果,但未必是真正可信的结果。办学一年以来,成果究竟如何,诸位理应有目共睹。”
王洞冷哼一声:“你是觉得,在殿下几番布局、监视下来,还能有人做到偷天换日、篡改结果不成?”
邹鸣沁闻言皱眉:“王大人可要慎言,当心祸从口出。纵使监管再严密,还是出了这样的结果,不是么?”
“你!”王洞一拍桌案,厅中不少人都唬了一跳。
被唬住的还有趴在茶台上、刚睡着不久的姜折阔。
“结果如此,便说明我们肯定在什么环节出了纰漏。”邹鸣沁巍然不动,伸手拿起茶杯,顺带屈起手指,隔空点了点姜折阔的额头。
姜折阔一脸懵地被吵醒,还未反应过来,又被邹鸣沁隔空点了两下,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更懵了几分。
她喝了口茶:“我认为,鸿雁学堂既已走到这一步,便不能因这会试的结果而退回去。否则,这一年来,前功尽弃。”
“铭覃说得对。”吕晴瞬适时开口,“王洞,你冷静些,当下是大家一同解决问题要紧。”
“殿下,我……”他还没说完,便被吕晴瞬打断:“好了,本宫现在问的是会试的事!”
王洞收了声,邹鸣沁便接着讲。
“朝中诸多人本就对新政有不小的异议,若我们就此退却,新政还能不能推行下去都不好说。”
吕晴瞬道:“不过,王洞说的也有道理。现下既然出了这种事,调查是必要的,但不能在明面上。”
连恻道:“殿下,不如表面上顺应这一结果,暗中则派人去查。”
“而这期间,也可以腾出精力来发展其它事务,至少军队那边……”王洞又道。
吕晴瞬忍无可忍,斥道:“本宫是要扩张势力,不是起兵造反!这时候若在私军上大动干戈,难道你就受得起圣上的猜忌?蠢物!”
王洞彻底安分下来。
众人再议了一会儿,大概有了些眉目。
吕晴瞬扶额,说自己困乏了,便遣散众人,只让邹鸣沁留下。
“其实本宫知道,军队是最要紧的,若被本宫那几个皇兄皇弟先握了兵权,其它的东西便都是虚的了。”
连婢女也只是远远跟在后头,邹鸣沁扶着吕晴瞬往卧房走。
“然而,王洞只能见到此处之缺,却看不到彼方之溢。殿下在朝中是众矢之的,无数双手都想拉您下来。唯有先将您在朝堂的位置稳固下来,才好再去谈军事。”
她准确地点出了吕晴瞬的难处,惹得这位公主大叹一声:“这就是本宫为何要扶持你,还有连恻这些人。王洞读的是死书,脑中的道理也是死理,他如今也就只剩下忮忌你们的份了。”
“再者,他是个男人,便不会懂一个女人站在朝堂上,比一个男人站在朝堂上,要多出的那些个难处。”
吕晴瞬冷笑了一声。
“本宫的兄弟,就从来少有先结党,还是先养兵的疑虑。”
邹鸣沁不语,只是继续扶稳她的手。
“黄榜之事,必有蹊跷,不仅要查,而且要暗查、速查。”吕晴瞬认认真真看着她,“此事,我不信别人,便交由你来办。”
说到这里,她唤了自称,变成了更亲昵的“我”。
她一直把邹鸣沁当好友,故而私下总是会放下那些礼仪,用更亲近的姿态与她相处。
“是。”邹鸣沁应下。
“不过,办不办得成是一回事,你自己的安全是另一回事。昨夜那场打斗,没伤着吧?真是……我明明派了暗卫的。”
吕晴瞬提起这事,反倒有些紧张起来。
邹鸣沁笑道:“没伤着。只是没抓住人,实在可惜。现下看来,或许那刺客和今日的事脱不了干系。而且,还有一事……打斗时他刺破了我的面纱,不知有没有看清我的脸。”
“算了,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吕晴瞬道,“你查清这件事,遇到任何危险都不要逞强,行动有不确定的,随时传信给我。过一会儿,我会点一小支暗卫,在暗处跟随、保护你,配合你行动。你看如何?”
邹鸣沁点头:“此事,我一定会查清。”
“切记不要声张,包括我们内部的人。”吕晴瞬道。
邹鸣沁心下了然,她知道吕晴瞬的顾虑。
公主的幕僚虽然大多都还算忠心,但内部隐隐有冲突之势,这在她和王洞身上就足以体现出来。
吕晴瞬当下对王洞的信任和耐心,已然快要消耗殆尽。
甚至可以说,她已经在寻思着,要如何淡化王洞在这一集体中的作用和地位,只是还苦于找不到他的马脚。
至于连恻这一类人,虽然值得信任,但此事让太多人知道得太详细,总归没有益处。
若不是万不得已需要支援,还是低调为好。
转眼间,她们已从议事厅走到公主卧房门口。
“殿下,您好好休息。”邹鸣沁道。
“嗯。这些日子,辛苦你守在宋太傅那儿,你一定也劳累了,快回去歇歇吧。”
吕晴瞬笑道。
“也该陪陪你母亲,楚夫人在府中想必总是牵挂你。”
“我知道的,多谢殿下关怀。”邹鸣沁笑了笑。
“还有,我知道我很啰嗦了——但是,你还是要千万保重,不要……”
吕晴瞬还要再强调一遍,邹鸣沁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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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胆大包天地截了她的话。
“知道、知道,我定不劳公主殿下烦心。”
她笑着拍了拍吕晴瞬的手背,吕晴瞬一愣,随即同她一起笑出了声。
.
.
邹鸣沁穿过回廊,快要到达公主府门口时,忽然想起了姜折阔。
方才一路,他似乎都没跟在她身旁。
她四处看了看,忽然福至心灵地想:难道他还在议事厅的茶台上睡觉?
不是吧?!
邹鸣沁方才顾着正事,丝毫没注意他的动向。她已经初步适应了身边跟着一只男鬼的生活。
要不就直接走掉?反正过一会儿,他指不定就又会自己出现在她马车上了。
她早上的时候把他丢在客栈里,他不也自己回来了吗?
邹鸣沁犹豫了两下。
鬼使神差的,她还是转过身,特地绕回了议事厅。
议事厅外只有公主府的洒扫小丫鬟,说里头没人。
但心善的小丫鬟还是答应了她奇怪的要求,帮她开了门。
邹鸣沁径直走到茶台跟前,果然,姜折阔就在此处。
虽然里头没人,但是还有鬼啊!
他还真是在这儿睡觉呢。
而且看样子,还睡美了——她记得,他刚睡下的时候还是紧贴着茶台桌面的,这会儿已经飘飘然到半空去了。
人,不,鬼怎么能困成这样。
他变成鬼之前到底是有多缺觉?
邹鸣沁默默腹诽,而后转身环视一圈,确认周围无人之后才在茶台上叩了两下。
“喂,醒醒。”
姜折阔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干嘛?”
干嘛?
这话莫名把邹鸣沁逗乐了。
她又乐、又颇有几分无语地说:“回家了。走不走?”
姜折阔又眨了两下眼。
“还是说你要继续在这睡?那我以后都不叫你了?”邹鸣沁道。
“不。”
姜折阔一口回绝,伸手把一头睡乱的短发捋顺,这才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那我跟着你回家睡。”
邹鸣沁应了一声:“那就动作快点。”
一人一鬼走出议事厅,邹鸣沁特意谢过小丫鬟,这才出了公主府。
上了马车,姜折阔看起来才清醒了些。
他坐在她旁边,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却又总是刚张口就闭嘴了。
“想说什么?”邹鸣沁挑明了问。
她直视着姜折阔,不知为何,他却反而不敢看她的眼睛。
姜折阔小小声道:“那个……我就是想问问你。邹小姐,你今天开会的时候干嘛要戳我两下啊?”
戳他两下?邹鸣沁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议事时点了点他。
“哦,那不是你被王洞吵醒了吗?我想着让你接着睡,他说话就爱那样,不影响。”
邹鸣沁解释道。
“我当时不能和你讲话,就这样做了,也不知道你会意没。”
姜折阔闻言,头垂得更低了。
他挠挠头,声音不知为何也更弱了些:“啊,这个……”
“不过,”邹鸣沁忽然笑了起来,“我看你后面也确实没被影响,睡得还挺实啊。”
“嗯……啊啊,我……”
姜折阔似乎想要说什么。
不过,一直到马车驶至邹府门外,他最后也没能说出来。
4. 第 4 章 小叔闹
邹鸣沁下了马车,走进院子里,忽而听到屋里头传来一阵放肆粗鲁的笑声。
听声音,是个男人。
她进了正厅,最先看到长锦迎上来:“小姐,您总算回来了。”
“哟!鸣沁啊,你回来啦?”
还没等她说话,正厅客座上的男人已然大声唤道。
“来来来……好姑娘,快让小叔看看你!”
原来是他。
男人骨相消瘦,生得贼眉鼠目,偏生那一肚子里又满是油水,给人一种脸与身子不相匹配的割裂感。
“这男的看着不像好人啊。”
姜折阔跟在她身旁,偷偷同她说道,语气中颇有嫌恶之意。
还真说对了,确实不是什么好人。邹鸣沁心想。
她父亲邹伦出身寒门,有两个不成器的兄弟,这邹亮就是其中之一。
邹伦还未逝世时,这两个人就一直缠着她们家,怨邹伦直上青云却如此狠心,对他们既不帮扶、也不提携。
邹伦逝世,母亲楚嫦变卖宅府时,二人还来闹过一次。
那时她们母女孤立无援,只好破财消灾。
这么多年,他们拿着那一笔钱,不知去了何处逍遥,再也没有来找过她们。
当然,也可能并不是没找过,而是找不到——
毕竟楚嫦和邹鸣沁,在不久后就搬到了现在的小院子里。
此事楚嫦做得很低调,自然也就更不可能上赶着去通知他们。
现下邹亮突然找上门来,大抵是因为知晓了她参加科举的事,于是故意找人打听到了她们母女的所在之处。
“小叔登门拜访,怎么如此突然,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
邹鸣沁端起滴水不漏的微笑,走到楚嫦身侧坐下。
邹亮举起茶杯痛饮一口:“这不是今日春试放榜嘛!你是长兄之女,如今要奉行他的遗志,我这做小叔的,免不了心中关切,怎么能错过呢?”
“那鸣沁的过错可就大了,不但让小叔失望,还叫您白跑了一趟。”
邹鸣沁瞧着楚嫦并不太好的脸色,微微点了点头安抚她。
“嚯,你这孩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小叔是计较这些的人吗?”
邹亮笑着说完,又四处看了看她们家中的布置,慢悠悠道。
“不过啊,你一向懂事,若是你一定要补偿小叔,我也是接受的。”
姜折阔原在一旁看戏,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叹道:“哇塞……”
邹鸣沁仍然从容回道:“那是自然。不过,二叔怎么没和您一起来?”
“他啊,”邹亮干笑两声,不知为何,答得有些含糊,“他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就不来了,免得为你们招晦气。”
“原来如此。”
邹鸣沁笑了笑,这才开始慢慢放软刀子。
“您今日看着,真是面色红润、身康体健,想必近来是有喜事吧?”
邹亮闻言,笑得更用力了,简直就是极力想用夸张的笑声去掩盖什么。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多年来不见你们母女俩,如今久别重逢,都是亲戚,自然开怀。”
他嘴中啧啧称快,眼睛却不敢同邹鸣沁对视。
“何况,鸣沁这孩子长成了这般模样,颇有长兄当年的为人风采,我如何能不欣慰啊?哈哈哈……”
邹鸣沁面上八风不动,心中却觉得十分诡异。
她既没有上榜,邹亮来这一趟,多少有些无处可借题发挥。
几人有来有回地寒暄了一番过后,他便带着邹鸣沁给的“补偿”走了。
“可算是走了。”楚嫦松了一口气。
邹鸣沁拍拍她的手:“娘,莫怕,我在这儿呢。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刚出门没多久,突然就来了。”楚嫦皱眉道,“而且,总觉得他和以往不太一样。”
这一点,邹鸣沁方才也隐约察觉到了。
“是不一样。按照往常他的性子,今日知道我没中榜,早就冷嘲热讽一番了。但他这一次来……却只是要了点钱,说话做事还是顾着体面的。”
邹亮这么做,总感觉……像是以后,还想要和她们常来往似的。
“当年分明已经闹得水火不容了……此人真真是没脸没皮。”
饶是楚嫦性情温和,也忍不住沉声骂道。
而后,想起揭榜的结果,她又有些担忧地捧起邹鸣沁的手。
“阿沁,虽然这次没中,但往后还能再考……你心中不要介怀太多。”
“我不介怀,而且这个结果,当初我们不也预想过吗?”邹鸣沁摇摇头,“反倒是娘,你应当更宽心些。”
她没有告诉楚嫦,黄榜名单有蹊跷的事。如吕晴瞬所说,这件事还是不要卷入太多人才好。
.
.
与长锦一起,将楚嫦送回屋后,邹鸣沁也回到自己房中。
姜折阔捂着眼睛飘了进来。
邹鸣沁颇为疑惑:“你干什么?”
“啊?哦,我这不是非礼勿视嘛。”
姜折阔神色颇为严肃正经。
“你们这个朝代的人,应该很注重未婚女子的清白吧?这是你的闺房,我还是不看比较好。”
闻言,邹鸣沁笑了。
“我房中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这倒无妨。不过,你要是不嫌累的话,一直捂着也可以。”
姜折阔点点头,二人一时间无话。
过了一会儿,姜折阔开口道:“哎,邹小姐。”
“怎么了?”邹鸣沁道。
“你今天为什么还要给那个极品小叔钱呢?”他道,“我刚刚用系统预测了一下,他尝到了这一次的甜头,之后还会接着来找你们的。”
“我忙于各种事务,常不在家中。若不维持这层体面,恐怕娘一个人在家时不好应对。”
邹鸣沁解释了一句,也没多说。
“原来如此……”
姜折阔若有所思。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
外头的人没有回答,而是接着敲门。
三下轻、四下重,短短长短长短短,一共重复了三遍。
这是晴瞬公主定下的暗号之一。
她手下,多有像邹鸣沁这样隐匿真实身份的幕僚,或是在外不轻易露面的暗卫与杀手。
因此,她们碰面时,就常常用各种暗号来确认彼此身份。
邹鸣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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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这就是吕晴瞬方才在公主府里同她说过的,要派给她差遣的那一小支暗卫。
她打开门,果然看见一个女人。
“进来说。”邹鸣沁带她进屋,而后把房门关上,“我是铭覃。”
“崔岩雀。”女人说完自己的名字,又道,“公主派了十五人来,但不好大张旗鼓地来邹府,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同你接头。”
邹鸣沁颔首:“明白。现下我就有事要你们帮忙,你且替我传达下去。”
崔岩雀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
“第一,帮我列出一份详尽的名册,尽可能包含参与过春试相关事务的人。不止是考官和誊抄、看管、运送黄榜的人,而是前前后后的各个环节里,接触过这些事务的所有人。”
邹鸣沁知道,这事儿要查起来可不简单。
于是,说完之后,她认真地看向崔岩雀:“此事可以查得慢些,但必须查仔细。”
“嗯。”
崔岩雀面色平静,似乎并不觉得为难。
“五日之内会给你。”
“嗯!”这个时间,几乎就是邹鸣沁心中的理想时间,“你们多保重。”
见崔岩雀如此靠谱,她不由得也振奋了些。
“你也是。”崔岩雀淡淡地对着她一笑,而后便转身要走。
不过,邹鸣沁心中总还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对邹亮来访的这件事。
左思右想,不如动手调查。
“等等!”她叫住崔岩雀,嘱咐道,“替我监视一个人,把他所有行踪都报给我。此事不难,派一个人去就行。”
邹鸣沁说了邹亮的名字、特征与身份,崔岩雀很快会意。
二人各自点头示意告别。
目送着崔岩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邹鸣沁关好门。
为什么要特地去查邹亮?
她心里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只是凭着直觉在行动。
“姜折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男鬼今日见证了她经历的这一切,指不定能看出些被她和楚嫦忽略的不对劲来。
这一声没有人应,邹鸣沁环视屋子一圈,都没有看见他。
她走到书案后,才发现他整个人蜷了起来,又睡着了。
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方才明明还好好的。
而且……姜折阔这个姿势,与其说是睡下,不如说更像是昏迷。
回想起来,虽然她们二人刚认识不久,但姜折阔似乎一直都在犯困和睡觉。
她一时半会儿看不透姜折阔,对他背后藏匿着的、那个被称作“系统”的东西,更是一无所知。
不过,邹鸣沁觉得,比起“鬼”,姜折阔无论是性子,还是给她的感觉,其实都更像是“人”。
那么,总是说着奇怪的话的姜折阔,曾经应该也是人吧?
让原本的姜折阔由人变为鬼的,是何事、何人?
又为什么,它们偏偏要选中她,让她和姜折阔捆绑在一块儿?
并且,还要把姜折阔重新成人的机会交到她的手中……
邹鸣沁心里的疑问又深了一层。
她没有惊扰姜折阔,转身走出门外。
5. 第 5 章 折阔志
次日一早,邹鸣沁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沉浮着,忽然感觉身旁传来一阵凉意。
她睁开眼,只见姜折阔正双手托着腮、捧着脸,无所事事地趴在她床边。
“干什么?”
邹鸣沁倒也没被吓到,几天过去,她现在只要一感觉到不寻常的阴凉,就知道定是这只男鬼在活动。
姜折阔笑眯眯的,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喜事:“没事,你继续睡吧。是不是我在这儿打扰你了?”
“那不然呢?”邹鸣沁干脆起床,“有事直说。”
“真的?那我可要给你带来一个有用的消息了。”
姜折阔仿佛就在等她说这句话,立即叉起腰来,转了两圈。
“你那个极品小叔,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你们,这个时候突然找上门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邹鸣沁点点头:“确实奇怪。”
“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他以后还会来找你的吗?”
姜折阔神秘兮兮。
“他的目的,可不止是攀亲戚、从你这儿要钱这么简单。”
邹鸣沁认真地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觉得,已经让人去查了,应该这两天内就能抓住他的马脚。”
“啊?”闻言,姜折阔从容得意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五雷轰顶。
邹鸣沁很疑惑:“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让人去查的?”姜折阔看起来有点崩溃。
“就昨天啊……”邹鸣沁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你那个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他点了点头。
她昨天就对姜折阔总是犯困的事产生了很多疑问,这倒是个问清楚的好时机。
“你先说吧。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邹鸣沁穿好外衣,一边坐下梳头发,一边问道。
姜折阔稳住心神,道:“监视你……不,准确来说是监视你家。他受了别人的委托,负责盯着你的行动。”
她听完,便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邹鸣沁试探道,“靠你那个系统吗?”
“某种程度上,算是吧。”姜折阔道,“准确来说,是我和它做了交换。不过,你也太聪明了,我这次交换算是白浪费了。”
“昨天你突然睡着,还有你经常犯困,就是代价,对不对?”邹鸣沁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
姜折阔闻言愣了愣,倒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打岔道:“那倒没有,这算得上什么代价?我就是纯粹的懒而已。”
但邹鸣沁心里的答案已经得到了证实。
她不再追问下去,只是诚恳地道了谢:“谢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没事,能帮上你就行。”姜折阔倒是很自然,只是看上去有些恹恹的。
邹鸣沁不再接话,二人之间沉默下来。
姜折阔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的这个系统还真是诡计多端——
不久前,姜折阔以灵魂形态来到这个朝代,被系统自动绑定了邹鸣沁。
系统自带一个虚拟商城,里面几乎什么道具都可以换,要是用好了,也能称得上是姜折阔前世看过的那些爽文里的金手指。
当然,在商城里兑换是需要积分的。
而他要是想赚取积分,就必须推进自己的“主线任务”,也就是在“让邹鸣沁对自己好感度提升”和“帮助邹鸣沁搞事业”之中二择其一。
“主线任务”有了进展,他就能获取相应的积分,能兑换不同标价的道具和信息,其中价格最高的便是那足足需要十万积分的“实体化永久使用权”。
他的系统不知道出了什么bug,检测不出邹鸣沁对他的具体好感度,因此,姜折阔也只能选第二条路了。
但邹鸣沁好像根本就不需要他来帮忙,她一个人就可以推动着一切往前走。
昨日,他觉得邹亮不对劲,系统便说自己这里有提示。
等他真要从它嘴里套话时,它又话锋一转,说那是付费内容。
姜折阔心想着,这指不定对邹鸣沁来说很有用呢?
于是咬咬牙,直接在系统的诱导下,贷了整整大半天的自主活动时间,换算成积分,然后买下了这条信息。
结果还真是被坑了。
系统肯定早就知道,邹鸣沁自己便会去查此事。
姜折阔上辈子是个每天都很忙、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的大学生,说实话,他最擅长的就是摆烂。
更别提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好不容易才燃起一点斗志,却又很轻易地被扑灭了。
他转过头,看到邹鸣沁正坐在书案前,提笔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什么。
姜折阔飘过去看,她正好写下“着重查他近日见过何人,是否会面频繁,是否联系稳定”。
“哎,邹小姐……我有些话,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邹鸣沁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回纸条,笔下不停:“说。”
“你……真的要继续查这件事吗?”
姜折阔斟酌着措辞,还是忍不住道。
“也许,邹亮只不过是明面上被遣来监视你的棋子之一。除了他,还会有更多危险等着你。就算这件事查到最后,成功了,可是那又能如何?”
邹鸣沁听他的话,反而皱起了眉。
她一面不解于他的问题,一面坚定地回答:“要成大事,往哪条路上走都不缺艰险。”
“我若是怕,一开始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邹鸣沁叠好小纸条,塞进传信的竹筒里。
“此事若是办成,哪怕别的都不提,至少我与学堂的姊妹们,也都能夺回自个的公义。”
姜折阔微微愣住。
她虽然说得是“此事若是办成”,但他听得出来,邹鸣沁言语中对最后的结果没有半分怀疑。
她这样的人,好像根本就不会提前预设自己的失败。
可是,邹鸣沁的理想并不只是个人的成就那么简单。
“你心里想的,毕竟是一个王朝的事。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时代的。”姜折阔道。
“打一打不就知道了吗?”
邹鸣沁神色如常。
她吹响口哨,等待着鸽子飞来。
飞鸽停在她书案上,邹鸣沁起身找了几粒粟米给它,而后不紧不慢地系好竹筒。
她笑着摸了摸鸟儿的羽毛,看着它把粟米粒吃完,“呼啦”一下飞出窗外。
“还是说……姜折阔,你是不是自己就没打过,所以才失望了?”
邹鸣沁把目光投向他,笑意不减。
面前的男鬼,身上套着形式简单的奇装异服,留着极短的头发。
不犯困的时候,他有清澈而莹亮的一双眼。
此时,这双眼睛正微微瞪大。
邹鸣沁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它流出泪水时的样子。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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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姜折阔是个人,她可以猜想到,她们应该是年龄相仿的。
然而,姜折阔头脑里的所思所想,和她有着天差地别。
“我在做的事,其实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在做。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且尽力再说吧。”
她肆意地昂起头,全然不知,此时姜折阔心中排山倒海般的震惊。
以及……羞愧。
邹鸣沁太过于敏锐,她竟然问他,“你是不是自己就没打过?”
——是的。
系统,攻略对象,主线任务……初到这个世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失真的。
尤其,他自己现在还是个无知无觉、与周围的一切实体都无关联的鬼魂。
直至这一刻,姜折阔才发现,原来这几天来,他对待邹鸣沁的态度是暗含着傲慢的。
这种傲慢,来源于他并没有把她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当作与自己同一维度的存在来看。
换而言之,他将这一切,都视作为一场沉浸式的游戏。
然而,这一刻的邹鸣沁实在太过肆意、鲜活,甚至是惊人。
她是如此笃信自己的理想,同时也丝毫不质疑自己的行动,无惧于路途中的一切危险。
姜折阔感到羞愧,因为他终于意识到——
邹鸣沁不仅是一个活人,而且还是一个不会被他人轻易改变、动摇,拥有完全自主意识的人。
她站在此处,便是一声轻笑,一声笃定:
你看好了。
.
.
天黑后不久,邹鸣沁便收到了崔岩雀的回信。
信中先是说了那份名册的调查进度,而后又向她说明了邹亮那边的情况。
“他每天的行踪倒是很正常,也没去见什么奇怪的人。”
邹鸣沁皱起眉。
“姜折阔,你那个系统可不可靠啊?”
“按理来说是可靠的。”姜折阔有气无力。
要是都这样了,系统卖给他的还是假消息……
那他也真的没招了。
邹鸣沁倒也不气馁,还反过来安慰他。
“好啦,现在看来,邹亮那边估计用了些遮掩的方法。这不就说明,你这条信息来的更有用了吗?快别垂头丧气了。”
这话听得姜折阔两眼一热:“邹小姐,你人真好……”
邹鸣沁见他这幅样子,反倒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得又把脸绷了起来:“别别别。”
姜折阔:?
“我还没怎么见过,男人露出这种表情呢。”邹鸣沁嘀咕道。
她说的是实话。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邹鸣沁自小见到男人哭,要么就是生死临头,要么就是面对恩情大义。
总之,她极少见到会有男子像姜折阔这样,居然以一种……嗯……
类似……示好的姿态?
如此轻易地被动容,而后露出要落泪的神情。
而且,还是一种要哭不哭的感觉。
大概也正好因为他是鬼,没法真正流出眼泪来吧。
姜折阔很疑惑:“我这样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觉得我在夸大?可是我真的觉得你人蛮好的,嗯……就是……哎呀,这样说又好奇怪。”
“没什么问题。”
邹鸣沁咳了两声,深思熟虑地想了好一会儿要怎么表达,而后才补充道。
“就,看着也还挺顺眼的。”
6. 第 6 章 连恻隐
既然邹亮这边暂时查不出什么东西,邹鸣沁便打算先放一放。
反正,不论如何,她已经知道了邹亮的目的是监视自己,也好做出应对。
等崔岩雀她们列出那份名册,兴许还要再过上几天。
邹鸣沁打定主意,中间等待的这几天也断然不能白白浪费。
一是要好好陪陪母亲,二是也要把学堂的事务都安排、交代好。
这样若是之后她腾不出空,连恻等人也自会有主张。
天亮过后,邹鸣沁戴上面纱,乔装了一番,打算去一趟鸿雁学堂。
姜折阔照例跟着她,虽然神色还是懒洋洋的,但难得不见他困倦。
“今天这么早出门,你还戴上了面纱……邹小姐,我们是又要去见那位公主吗?”
邹鸣沁摇了摇头:“不是。”
“昨日不是说,我这件事,并不只是一个人在出力吗?”
半透不透的面纱之下,姜折阔隐隐约约看见了她在微笑。
“今天就去看看,我的同路人还有谁吧。”
.
.
到了地方,邹鸣沁没有走学堂正门,而是抄进了一条小路。
姜折阔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提醒道:“邹小姐,你们学堂的侧门,好像不在这边来着?”
“嗯,是啊。”
还没等姜折阔再疑惑下去,邹鸣沁淡淡应了他一声。
然后,找准一处高度相对低一些的墙边,后退助跑了两步,轻功一使,便借力跳了上去。
姜折阔:?
原来完全没有打算要走门吗!?
说好的学堂幕后主理人呢,怎么进去还要靠爬墙啊喂……!
不过,她居然连翻墙都能翻得这么帅。
姜折阔带着满满的震惊、淡淡的敬佩,也连忙跟在她身后,穿过墙进入了学堂。
早晨的鸿雁学堂已经颇为热闹,远远可以听见前厅和大堂里传来的念诵声。
她们进来的这块地方是学堂后院,是提供给一些老师和学生借宿的地方。
“现在还没到统一晨读的时候。”
邹鸣沁靠在一棵树旁,认认真真听着前堂的诸位念“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
姜折阔感叹道:“她们这么早就起身,自发地晨读起来了?真勤奋啊。”
“嗯。”邹鸣沁笑得颇为欣慰,“看来这次春试的结果,不仅没有让大家气馁,反而还激起了她们的斗志。”
她转过身,往院子里的一间屋子走过去。
“行了,先干正事,连恻也该起床了。”
邹鸣沁站在屋门前,敲了敲门。
连恻很快开了门,见到是她,微微一愣:“鸣沁?”
“嗯,我们进去说。”邹鸣沁道。
连恻点点头,侧过身让她进屋。
“我近日有些事务要忙,恐怕不便时刻与你们保持联系。”
邹鸣沁开门见山。
“学堂如果在这期间出了什么意外,你直接上报给公主。”
连恻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有人盯上了学堂?”
“这倒说不准。况且,向来就盯着我们学堂的人,难道还少么?”
邹鸣沁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古籍。
“其她的事,我暂时不便与你多说。连恻,学堂就拜托你了。无论发生什么,保住学生们的安全是最要紧。”
连恻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也要珍重自身。”
这时,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鸣沁,你……近来可有见过什么亲戚?”
“亲戚?”邹鸣沁立即想到了邹亮,“何出此言?”
“我前两天去医馆,帮小殷抓药,在里头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拿刀出来,逼着孙大夫免费给他药,吓了我和孙大夫一大跳。”
连恻回想起那一日,仍然心有余悸。
“孙大夫同意了,他拿着药本来都走出去了……却又忽然折返回来,说他心情好,不白拿大夫的药,只是先赊账。”
“然后呢?他在账单上写了我的名字,是吗?”邹鸣沁道。
连恻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他写的是城西邹府,也就是你们家。”
那这个人,估计就是邹亮了。
“好,我知晓了。”
连恻看着她:“那人看上去老奸巨猾,又凶神恶煞,会不会暗中要害你们?我那日实在受了惊吓,一时间忘记了要同你说。今日见了你,才忽然想起这事来。”
“无妨,你能同我说这件事,我已然是感激不尽。”
邹鸣沁道谢完,又从怀中抽出一枚玉符。
“这个,你且收着。”
连恻一看,那玉符雕成一只乌鸦形状,用的又是上好的墨玉,不由得一惊。
“鸦符……这是殿下赐予的?”
“别问那么多,殿下自然知道我的安排。”邹鸣沁一笑,把鸦符塞进她手里。
连恻犹豫了一下,立即把鸦符藏进了贴身的暗袋里,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隔间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小殷!”连恻立即把隔间门打开,冲了过去。
姜折阔被这咳嗽声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连恻的妹妹,连殷,平日里也是住在学堂里的。”邹鸣沁低声解释道。
现下不好同他多说,她也走进了隔壁屋。
只见一位仅着素白寝衣的少女扶着墙边,正捂着嘴,咳得声音都嘶哑了,却还停不下来。
“阿姊,没事……”
连恻一边给她斟水,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的咳嗽这才渐渐缓了下来。
连殷抬起眼,这才看到了邹鸣沁。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铭覃大人,您来了。”
邹鸣沁点了点头,声音听上去与平时稍有不同:“我来同你姐姐议事。你近日还好么,是不是孙大夫的药又不管用了?”
“啊,大概是吧。”连殷又笑了笑,“对我还管用的药,越来越少了……”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与平日里的内敛不同,连恻有些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
“阿姊会帮你,寻新的药方和大夫……会慢慢好起来的。”
连殷点点头,脸上仍然挂着浅淡的笑容。
她并没有否定连恻的话,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缓了好一会儿,才同连恻说道。
“阿姊,我有些疲乏,先小睡一会儿,好不好?早课的时辰也快到了,你别耽误了大家。况且,铭覃大人说不定还有事……”
连恻仍然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你现在感觉真的还好么?若一会儿身子有不适,便立即让菡萏去给我报信。知道么?”
她点点头,掀开被褥坐回床上。
这时,一个毛茸茸的头才从里头钻了出来。
“菡萏,你也是,知道了吗?”
连恻摸了摸那只猫儿的头,轻声确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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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叫了一声表示应答,连殷笑着拍了拍连恻的手背,又向邹鸣沁投去了含着歉意的目光。
“好好休息,别多想。”看着她睡下,邹鸣沁说道。
连恻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二人一时间沉默下来。
“好了,时辰也快到了。”顿了顿,连恻强打起精神来,“鸣沁,你可还有要嘱咐我的事?”
邹鸣沁摇摇头,倾身抱了抱她。
“照顾小殷,现下还要担扶着整个学堂,辛苦你了。”
连恻的眼眶几乎一瞬间便红了,她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这都是我该做的。何况,现下已经很好了,毕竟殿下愿意怜悯我,也有你们帮着我。我不敢再多奢求什么。”
走到屋外,连恻把门关好。
二人一起往大堂的方向走,到了最后一个拐角,邹鸣沁才停下脚步。
“好了,就到这里吧,我最近不好在她们跟前露面。”
连恻点点头,捏了捏她的手。
“祝你办事一切顺利,千万保重自身。若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你尽管来找。”
.
.
同进来时一样,邹鸣沁挑了个没什么人的小角落,翻墙出去。
她把面纱一摘,又解了身上的披风。
正要把东西都收拾好,转头却看见姜折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怎么了?”
姜折阔回过神来,轻声道:“她们两姐妹……还真是……”
他似乎是想在脑中搜罗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
“可敬,又可怜。”
邹鸣沁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记住可敬就够了。”
怜,是一种很特殊的情感与态度。
在邹鸣沁的认知里,如果怜悯无法带来实质的帮助,那么它就与轻蔑无异。
想必姜折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说出口前犹豫,并最终选择把“可敬”放在前面。
“嗯。”姜折阔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位连殷小姐……她具体是得了什么病?”
过了一会儿,姜折阔忽然问道。
邹鸣沁摇了摇头。
“这怪病没有名字,但大抵是种肺疾。连恻先前在宫中待了很多年,那时候小殷的身体似乎还很好。后来她有机会出宫,回到家才发现,家人都已经在一场火灾中死光了,只剩下小殷一个人。也许是吸了太多烟尘吧,此后她的肺病便再也没好过。”
她说完,又看向姜折阔。
“不过,连恻和连殷都不是甘心认命的人。”
她们两姐妹的命运最终如何,邹鸣沁也无法提前预知。
但,邹鸣沁始终觉得,她们不会走向太坏的结局。
毕竟……“就连她们屋里养的那只猫,菡萏,也是瘸了一条腿,但仍旧能跑得快、还能抓老鼠的。”
邹鸣沁说完这句,正好走出了巷子。
外头艳阳高照,大街上正喧闹得很。
“走吧,我今天的时间很紧呢,只怕不够用。”
姜折阔赶紧跟上:“咦,还要去哪儿?”
“长锦这两天身子不爽,我得帮忙去买些东西……我娘还给我列了张单子出来。”
邹鸣沁的脚步愈快。
“还有一件临时多出来的事。”
她得去一趟孙家的医馆。
毕竟……还有人在等着她去还账呢。
7. 第 7 章 孙圣手
大街上人来人往,孙氏医馆则开在巷子最深处,算得上是热闹中取了几分清净。
邹鸣沁刚走进巷子里,就嗅到了一股药味。
一人一鬼到了孙氏医馆门前。
待她跨过门槛,进入屋中,药气便更加浓郁了。
“孙大夫。”邹鸣沁笑了笑,“今日你这里倒是生意冷清。”
“哟!是邹小姐啊。”
孙晟首见来人是她,立即举着蒲扇迎了上来。
“我这与旁人不同,既是开医馆的,那生意冷清、无人问津才好呢!”
邹鸣沁闻言,掩面笑了一阵,而后才稍稍收敛了笑意。
孙晟首跑前跑后,在地上放了把椅子,好让她有地方坐。
又赶紧回来,拎起那把扇子,继续看着炉火。
他一边看火煎药,一边问道:“邹小姐,你今日上门,所为何事?是你身子又不好了吗?”
邹鸣沁摇摇头。
孙晟首是楚嫦的旧识,曾是民间有名的游医。
他到处给人看病,从来都是分币不收,顶多只收取一些药钱。
而且,他并不像寻常的江湖郎中那般行蒙拐骗,是实打实的医术高明。
邹鸣沁幼时身子骨弱,隔三差五就生病,哪怕一时治好了,也始终留着个病根在那儿,再好的大夫来看了,也是治标不治本。
后来,孙晟首正好定居在了京城,楚嫦便带她来求治。
他用的方法和药材,也没什么不寻常。
但没过几年,邹鸣沁的体质,竟真的渐渐康健了起来。
如今,孙晟首虽不再四处游历,但孙氏医馆仍然保留着“只收药费、不取看病钱”的规矩。
所以,当初连恻带着连殷四处寻医时,邹鸣沁便向她们引荐了孙氏医馆。
“孙大夫,你我是熟人,我也就不绕弯子,在你这儿旁敲侧听了。”
邹鸣沁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前几日,是不是有一个男人来此处持刀夺药,而后,还在你的账本上写了我的住处?”
孙晟首回到京城时,她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所以他大抵也是不认得邹亮的。
听到这话,孙晟首果然怔了怔。
“这是连恻同你说的?”
“幸亏她记着这事,还与我提了一嘴。”邹鸣沁有些无奈,“我要是不来,你怕是一直都不打算告诉我了吧?”
孙晟首叹了口气。
“那人估计就是求药,给他也就是了。我那天立即写了一封信给楚夫人,只是说得委婉,要她注意安全。若你真知道了这件事,免不了节外生枝,也就多一分危险。”
邹鸣沁知道他为何会这样想。
她在孙晟首的眼中,不过还是一个柔弱天真的小辈。
只不过,这件事和她现下在查的东西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兴许,我知道那人是谁。”
邹鸣沁大致描述了一下邹亮的外貌,果然在孙晟首口中得到了印证。
“他都拿了哪些药走?”
孙晟首细细回想,又翻了翻自己的小札,而后为她列了一条单子出来。
三副药方子,第一方有白及、三七、地榆、黄芪,第二方是当归、乳香、没药、骨碎补等等,第三方又有党参、续断、熟地黄、白芍、杜仲等药材。
他指给邹鸣沁看:“这几副药,通常都用给失血过多的伤者。第一副药方,可助止血固脱,后两副则主要有活血化瘀、去腐生肌、大补气血、续筋连脉的效用。”
“这么说,这应当是给同一位伤者用的药,只是用的时间不同。”
邹鸣沁思索着。
“听起来,这个人的伤势,理应是外伤严重、失血过多,并且还伤及到骨脉了?”
孙晟首点点头。
邹鸣沁一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邹亮自己好好的,依照他那自私自利的性子,也没什么人能值得他大费周章一番,特地来医馆抢劫几副药走。
除非,他是要去讨好谁。
可这些药都不算名贵——但凡是需要他去讨好的人,绝对看不上这么一星半点东西。
除了她的父亲,邹伦。
但邹伦已逝世多年,按理来说,世上已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于是这一点便也不成立了。
“这些药,该不会是给你另一个叔用的吧?”
耳畔忽然响起姜折阔的声音。
邹鸣沁的脑海如同被一只船桨狠狠搅动了一下,顿时翻涌起千波万浪来。
姜折阔这么一说,她才回想起——
那日邹亮登门时,她曾问过一嘴,二叔邹宇的行踪。
但那时,邹亮只说他生了一场大病,便把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
后面与她谈及邹宇的事,他也明显要紧张许多。
是了,邹宇。八九不离十。
邹鸣沁心中一敲定,这才感觉脑中所思都连接起来,通畅了不少。
如果是邹宇,那就说得过去了。
邹亮是极度利己之人,哪怕是对亲兄弟,在与他利益不合、或是要拖累到他时,他也不会心软,只会立即抛弃对方。
邹鸣沁想,假定现在有一个幕后操盘手,名叫甲。
甲若想借邹亮来监视她,必然提前会把邹亮调查个遍,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利弊。
好处是,邹亮接近和监视她,并不容易被她察觉,也可以搜集到更多情报。
而坏处在于,邹亮此人太容易为利益和生死屈服,几乎没有契约精神可言。
一旦她发现这件事,只需威胁邹亮一番,或对他开出更高的价格,只怕邹亮顷刻间就能倒戈。
所以,要牢牢控制住邹亮,甲不仅要以重利来诱他,还需言明背叛的代价,把他的把柄捏在掌心,方可制住他。
当然,邹亮若是连自己都顾不上,自然也不会在意邹宇的安危。
可万一——他会成为下一个邹宇呢?
所以,他才会乖乖按照甲所说去行事。
甲要续邹宇的命,他便听令抢药来。
至于这药是否名贵,是否真的有效,并不重要。
“邹小姐?”
邹鸣沁抬起头,正对上孙晟首略带担忧的眼睛。
“我没事,孙大夫。”邹鸣沁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
孙晟首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猜到那些人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了?”
“这倒没有。”邹鸣沁含糊地应了一句。
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对着孙晟首作了个揖:“不过,今日还要多谢孙大夫告知我此事。之后,还望孙大夫帮我隐瞒好此事,切莫让其她人得知。”
“这是自然。”
孙晟首道:“只是,府上唯有你与你母亲,连守卫的家丁也无一个,若真遇上那人……你还是尽量别主动去寻敌,做好防备,切莫逞强,随时传信来。”
“是祸躲不过。”邹鸣沁道,“多谢,我一定仔细留意此事,定不打草惊蛇。”
.
.
出了孙氏医馆的门,姜折阔显然是憋了许久的话,迫不及待地同她谈论起来。
“你小叔那天说你二叔生病,估计是谎话。”
邹鸣沁在路边慢慢走,沉吟道:“大抵如此。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他是单纯抢药给邹宇,为何要在走出医馆大门后,又特地折返回去赊账呢?”
这是她现下最困惑的一点。
姜折阔天马行空:“万一他当时只是一时兴起呢?毕竟若你二叔受了伤,他估计也不痛快。把账记在你们邹府头上,想必可借此发泄一番心中怨忿。”
“更何况,你小叔应该不知道你们与孙大夫相识吧?”
姜折阔说着说着,竟真有几分头头是道。
“这就能说通了。普通人面对持刀抢药的劫匪,估计被吓得魂都飞出九重天外了。哪怕劫匪赊账,记了一户人的名字,这普通人估计也不会选择通知那户人家吧?毕竟,谁会愿意再被牵扯进与劫匪有关的事里?只不过,孙大夫并不是这样的普通人,但你小叔可不一定这么觉得。”
这并不是全无道理。
然而,邹鸣沁心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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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邹亮不知道她和孙大夫相识,难道他背后的甲也对此一无所知么?
为何,他偏偏选中了孙氏医馆?
邹鸣沁不觉得,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必须要解决的疑问,是这个“甲”的真实身份。
自从她在心底假设起这个人的存在后,邹鸣沁便将这件事与揭榜前夜,她在太傅府周围遇到的那位剑客联系了起来。
此人突然要派邹亮来,费尽心思地接近她、监视她。
如此目标清晰、指向明确的行动,背后只有一种可能——
她的身份暴露了,但对方又还不能彻底确定,她是否就是铭覃。
邹鸣沁平日里做事谨慎,除了那次对招中被划破了面纱,几乎从没有露馅的时候。
而对方固然可能看到了她的容貌,但那时夜黑风高,她们对招又极快,看不清楚、无法确认也是极为正常的。
“先这样吧。”
邹鸣沁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邹亮这条线索,我是揪定了。不过,既然一时想不出来,也不必再白费时间精力,且再等等岩雀她们的消息。”
“是啊,邹小姐,你辛苦了。”姜折阔似乎也很感慨于此,“你这日日要动脑,还时不时要和人打架,实在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邹鸣沁也没应他,只是继续揉着太阳穴。
过了一会儿,忽然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借我冰一下。”
“啊?”姜折阔没听懂。
“把手给我。”邹鸣沁伸出手。
他乖乖照做,把手搭了上去。
明明邹鸣沁是碰触不到他的,但他还是跟着她的动作,用手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
一阵凉意敷住发热的头脑,邹鸣沁不由得舒爽地呼出了一口气。
“啊、啊……是这样吗?邹、邹小姐?”
姜折阔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还有毫不遮掩的无措。
“嗯,就这样敷一会儿吧。你的手举得久一些,应该也不会觉得太累吧?”
邹鸣沁微微仰着头,往前走着。
姜折阔声音已然细若蚊蚋:“嗯……不会累。就是,我……哎,算了。”
他庆幸,还好鬼不会脸红。
不过,邹小姐那么聪明,估计也什么都看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姜折阔的动作更小心翼翼起来。
他还记得之前在马车上,邹鸣沁嫌他太冷。
这样还会太冷吗?
稍微移开一点……这个距离,应该不会显得太冒犯人家吧?
“邹……邹小姐。”
“嗯?”邹鸣沁应道。
“现在这样,还算舒服吗?”
邹鸣沁点点头,声音里带着微微笑意:“感觉挺好的。”
哎,这小男鬼每天巴巴地跟在她后边,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偶尔也还能有这样的妙用嘛。
还是自己聪明啊!
邹鸣沁怀着这样的小小得意,决定趁着时间还不晚,赶紧去完成今天的最后一件要务。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姜折阔又小声唤她:“邹小姐。”
他讲话突然这么小声、拘谨是为什么?
算了,这男鬼一向思想清奇,可能是刚刚大声说话多了,讲累了吧。
“怎么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姜折阔道。
邹鸣沁从袖中掏出那张小清单,抬起头,朝他扬唇一笑。
“趁集市还在,赶紧把东西都采买好。不然回到家,只怕我娘又要念叨我不靠谱。”
她脚步加快了些,嘴中却嘀咕起来。
“然后,好好吃顿饭。”
姜折阔没听清:“什么?”
“我说,要吃饭——”邹鸣沁稍微放大了点音量,“饿煞我也!”
她急着赶路,也没留意到姜折阔的神情。
如同上一次被她惊住那样,他又怔愣了好一会儿。
而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8. 第 8 章 入险局
这一夜,邹鸣沁正抄书习字时,窗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声。
三轻四重一敲完,邹鸣沁便知道,是崔岩雀来了。
打开窗,果然是她。
“怎么不走门?”
崔岩雀跳进房中,只简短地解释道。
“在外头看见书案的烛火亮着,你在写字。这儿离你近,不用劳你再起身去开门。”
这扇窗就在书案旁边,她甚至不用站起来,抬手就能碰到它。
这番回答让邹鸣沁颇为意外,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不出来,你如此心细。”
“只是习惯罢了。”崔岩雀道,“你们这些在闺中做小姐的,裙裾总是太长。我穿惯了便衣,就常常忍不住担心,裙摆会绊住人。”
邹鸣沁愣了愣,道:“关心这个,未免有些烦费心神。我也从小穿惯了这样的衣裙,自然会留神裙摆。”
说着,她站起身来,想邀崔岩雀去桌子旁坐下。
她习惯性提起裙子,便没再看脚下。
却不想,自己刚说完“自然会留神裙摆”,她就踩到了衣裙的一角,身子往前一趔趄,幸好崔岩雀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此为意外。”
邹鸣沁脸都红了,忍不住咳了两声。
崔岩雀倒也不介意,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她重新站稳后,才松开了手。
邹鸣沁心中既觉得古怪,又觉得震撼。
她一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毕竟世上所有的闺秀小姐、名流贵女都穿这样的裙子,这是她们身份娇贵的证明。
所以,对于它带来的那么一点点不便,习惯就好了。
——仿佛只要习惯了,它就不存在了。
“先说正事吧。”崔岩雀看出她走神,提醒道。
她们走到桌旁坐下,邹鸣沁问:“名册呢?”
崔岩雀取出几张纸,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以及这些人对应的职务。
“能接触到试卷和黄榜的人,都在这上面了。”
邹鸣沁接过名单,仔细翻阅起来。
“我先看,你接着说。查这件事时,有没有发现什么蹊跷?”
“嗯。这次春试的誊录官是府衙文吏刘丙,在调查他时,我潜入了他家书房中。”
崔岩雀指了指名单上的一处。
“我意外发现了一处暗格,里头有一叠文书。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就偷偷拿出来了。”
邹鸣沁惊得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喜道:“可以啊!快让我看看。”
她依言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邹鸣沁接过来,略略翻了一遍,纸上写的都是论政的文章,还有几篇叙事说理的诗文。
这些文章所讲的角度虽各有不同,但都是根据今年春试的试题来写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文章她都不陌生。
黄榜上名列前茅的考生,所写的文章都在其中。
还有几篇,写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潦草僵硬。
但邹鸣沁细看它们字里行间,总觉得一些措辞与词句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翻到最后一篇,邹鸣沁刚看了一个开头,一阵惊骇便涌上心头。
——这是她的文章。
不,不对……
准确来说,这是以她的文章为基底,加以修改过后的版本。
“有人换卷。”
几乎是脱口而出,邹鸣沁的眉头紧皱起来。
在誊录这个环节换卷,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考生们把墨卷上交后,弥封官会当场糊名,而后统一整理收齐,送到誊录处。
誊录官和誊录手们,会立即对墨卷进行誊抄。
誊抄好的朱卷,也会先经过对读官之手,由对读官大声念出朱卷上的文章,以核对其内容是否与墨卷上一致。
这个环节进行得极快,且一直处在公开的环境下,设了多重监督。
故而,要想找机会把试卷换走,还做到毫无破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重。”
邹鸣沁喃喃道。
“一个人是断然做不成这件事的。这份名册上的人,至少要有一半都在协助这件事,才能做到在公主的多重监管下,仍然天衣无缝地完成了换卷。”
她稳住心神:“还有什么消息吗?”
崔岩雀摇摇头:“其它的,倒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
邹鸣沁把那叠文章收好,立即提起笔。
“岩雀,现下除了你,其她人还有空吗?”
“大家都还在各处监视着。不过,你若有指令,我们随时可以配合。”崔岩雀道。
邹鸣沁简明扼要地写了现下情况之紧急严重,还有自己的推测,而后将它塞进竹筒里,交给了崔岩雀。
“你动作快些,派一人亲自将这封信交给殿下。其她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剩下的事,她稍稍有些犹豫。
但只思虑了一瞬,邹鸣沁心一横,还是很快做出了决定。
“过会儿子时二刻,我们准时在长安街会面,你带我去刘丙府上。”
崔岩雀动身后,邹鸣沁也立即麻利地换好了一身衣服,扎紧头发,戴上面罩。
“姜折阔,醒醒、醒醒。”
今日午后,他说着要小憩一会儿,便一直睡到了现在。
邹鸣沁无端联想起上一次,他这样毫无预兆地昏睡,似乎还是因为和那个系统做了什么交换。
难道,他又和系统换了什么东西?
她接着唤了几声,他仍然睡得人事不知。
邹鸣沁咬咬牙,没再继续叫下去。
偏偏是现在。
崔岩雀已经将誊录官刘丙在书房暗格里藏着的文章都取了出来,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他们发现。
到那时,必定会惊动了对方。
一旦拖延,再想行动就更容易受限。
所以,她还是决定今晚立即就去刘府一探。
为了不打草惊蛇,又至少还能有个照应,她只叫上了崔岩雀一人。
这种时候,若是有姜折阔这么一只鬼在身边跟着,指不定能帮上些忙。
算了,他也没重要到不可缺失的地步。
邹鸣沁从邹府后门偷偷地溜了出去,赶往长安街。
夜色如浓墨一般,淹过屋顶上疾行的人影,吞没了脚步敲在瓦片上发出的轻响。
“过一会儿,我先进去探一探,你在外头,随时准备照应。”
邹鸣沁与崔岩雀对视一眼,闻言,崔岩雀点点头。
二人到了刘府,大致查探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暂时没发现有人,邹鸣沁向她递了个眼神后,便轻悄地翻下了屋顶。
她顺着连廊,一路上经过的屋子都已熄了灯,只剩下外头还点着小灯,能看见几个丫鬟在值夜。
邹鸣沁隐约觉得不太对——虽已是午时,但还不算太晚。
总不至于全府上下都已经睡了吧?
她提起十二分警惕,将脚步再放轻了些。
靠近回廊尽头的书房,邹鸣沁兜到窗外,一手放到剑柄上,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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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轻轻推了一下窗。
——窗没有关严,只一推便开了。
进展如此顺利,邹鸣沁的疑心却更重了几分。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是黄榜案目前唯一的线索,如果断了,想要再追查就难了。
无论里头是否有埋伏,是否是陷阱,她都必须试试。
“吱呀”一声轻响,窗子打开,邹鸣沁闪身翻进了书房中。
她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停在原地,仔细听了听四周的动静。
没有人。
邹鸣沁站起身来,摸到书案旁。
只见案上一片狼藉,墨珠飞溅,纸张散乱。
打斗的痕迹很明显。
她再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墙上已被打开的暗格。
看来,崔岩雀拿走文稿的事,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那么……
刘丙,现下在何处?
她来不及深想,开始翻找书案上的东西,试图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还没有找到线索,邹鸣沁却忽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邹鸣沁躲进书柜后面,将呼吸放缓。
她另一手按在剑上,心下默默点着脚步声对应的人数。
一、二、三。
粗略地数,至少有三个人。
“老大说,今夜那个人指定会来。”
一个粗混的男声说道。
“可是,我们都把刘丙处理完了,那人也还没来啊?”
谁会来?
难道,说的是她和崔岩雀?
邹鸣沁的心高高提起。
——他们的老大是谁?
以及,刘丙果然已经被处理掉了。
看来,这里早就已经被搜过一遍,不会再有真正有用的线索了。
刘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诱饵。
另一个浑厚的男声说道:“别废话了,老大说的话就没有出错过!我们揣度不来,照做就是了。”
“等等,哥,你看,这把凳子的位置是不是移动过了?”
粗混男声忽然道。
一个略尖细的声音道:“还真是。”
邹鸣沁八风不动,只是屏住呼吸,把剑握得更紧了些。
脚步声离她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
心跳不断加速,邹鸣沁在脑中快速思索着该作何反应。
这个书柜后面的空间很小,且只有一个出入口,一旦他们走到这儿,她必然被发现无疑。
到时,在此处一是打斗不便,二是对方占着出口。
那可就真是瓮中捉鳖了——她无处可逃。
邹鸣沁瞅准离自己最近的一扇窗,抽出剑来,便立即向前冲去!
与此同时,还不忘对准书柜用力一踹。
屋内的几人听到声响,立即要过来拦截她,不料书柜轰然倒地,妨碍住了他们的脚步。
邹鸣沁借机破开窗子,快速压低上身,极其灵活地钻了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听见一声铮然剑响,一枚剑锋随即刺入了她的视野——
“咣!”
邹鸣沁抬手拎起剑鞘,挡住了这一剑。
她脚一踩窗台,借着力跳开几尺远。而后,拔腿就跑,毫不恋战。
邹鸣沁一边运着轻功,一边观察四周。
余光之中,她看见身前身后的各处,都纷纷冒出了身着黑衣的刺客。
邹鸣沁汗流浃背了。
这也太多人了!
来之前也没人告诉她是这种大逃杀啊!!
9. 第 9 章 料峭夜
邹鸣沁甩开了身后追着自己的黑衣人,躲进了一间屋子里。
终于能够稍作休息,她大口喘着气。
也不知道崔岩雀那边情况如何,有没有被抓住。
不过,崔岩雀毕竟是晴瞬公主手下的暗卫,武功自然比她扎实许多,想来不必过于担忧。
现在,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是要撤退,她也得先找到崔岩雀。
不然,单凭她自己,恐怕是跑不出去的。
“咳咳……”
忽然,一阵微弱的咳嗽声传入耳中。
邹鸣沁立即拔出剑,转过身。
声音的来源是里屋。
如果是埋伏,只怕她早在刚进来的时候,就该被袭击了。
“救,救我……”
她心一横,握剑挡在身前,快步走了过去。
黑漆漆的屋里,隐约可见床榻上正严严实实地绑着个人。
“刘丙?”
邹鸣沁叫出心中猜测的名字。
对方立即疯狂点头,口齿不清地提高了声音:“救我,我不、不想死……啊啊……好痛……”
“闭嘴!”邹鸣沁低声喝道,伸手捂住了他的口。
她翻出随身携带的急效药丸,塞了一颗到他嘴里,而后用剑抵住他的脖颈。
“回答我的问题,兴许你还能捡回来一条命。”
刘丙愣了愣,而后拼命点头。
邹鸣沁道:“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是宋太傅……宋太傅让人给我的。”
刘丙哆嗦着答。
“把东西给你的是何人?”邹鸣沁追问道。
刘丙咽了咽口水,忍痛回答:“……我只知道,他叫周乙。”
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把字一个一个地往外挤,才得以说出口。
邹鸣沁还想再问,却忽然见刘丙喘气愈缓,而后竟直直地瞪着眼,松了气儿。
与此同时,一股难言的腐臭升腾而起。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刘丙的腹部烂了一个巨大的血洞,还在不断扩大,似是被什么东西腐蚀、灼烧了一番。
看来,他早就被下了毒。
邹鸣沁小心避开尸体处流出的血和腐液,在这间屋子里又搜了一遍。
不过,这似乎只是用来暂时押放刘丙的地方,空空荡荡,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
她移步至窗边,仔细听脚步声和人声。
外头似乎已经没什么人了,也或许是那些人都隐蔽了起来,正等着她往外送命。
不管了,在这里猜外头是有人还是无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邹鸣沁掀开窗,跳进了外头的花丛中。
花刺深长、尖利,一下划穿了衣料,扎进她的皮肤里。
邹鸣沁没空管它,只是借着花草间的缝隙看外面。
她顺着花丛缓慢地挪动,在靠近连廊的地方看见了几个黑衣人。
“还有抓到别的人吗?”
“没有了。”
“奇怪……我们方才追的那个,从身形上来看,分明就是个女人。”
“兴许你看错了?”
“再找找吧,我不信。她们今夜绝对不止一个人来了。”
她在花丛偷听着黑衣人的对话,只觉情况愈加复杂。
听这个意思……是有人被抓到了?
而且,还是个男人?
可是,今晚明明只有她和崔岩雀来了。
难道是崔岩雀放出了信号,让其她人来支援了?
还没等她想明白,忽然又来了一个黑衣人。
“喂……那个男的,不见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着。
仿佛是怕表述不清,他还强调道:“……凭空消失!”
这一句话惊动了在场所有人,包括邹鸣沁。
黑衣人们都跟着跑去找人了,邹鸣沁反倒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些人终于走了,她有机会出去了。
而且,那个疑似是她同伴的男人,似乎也成功逃脱了。
她刚站起身,忽然感到一阵阴恻恻的风吹过,一只冰冷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邹鸣沁一惊,转头却看见了姜折阔的脸。
——仍然是半透明的脸,半透明的身子……
她的视线往下,锁定到自己的手腕上。
……但这次,还有一只真实存在的手。
“嘘,跟我来!”
姜折阔握紧她,短促地唤了一声。
邹鸣沁迅速回过神,也知道现下不是能浪费时间说话的时候,便立即跟上了他。
一路潜行,一人一鬼很快就到了刘府花园中一处隐蔽的角落。
“我探查过地形了,刘府四处都有人在巡查,等着抓你们。只有这里没什么人驻守。”姜折阔道。
邹鸣沁点点头:“崔岩雀呢?你有没有看到她?”
“去找你之前,我假借你的名头,给她留了个信号,让她来这边会合。”姜折阔转过头,看了看身后,“先出去吧,别的我回去再同你解释。”
翻过墙,果然看到崔岩雀已在等候。
与此同时,手腕上无比真切的触感瞬间消失,邹鸣沁看了一眼姜折阔,他松开自己之后,那只手也立即淡回了半透明的虚体。
“铭覃!”她刚跑过去,便被崔岩雀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有没有受伤?”
邹鸣沁摇头:“都是小伤,不碍事,我们快走。”
二人披好兜帽,重新隐入夜色中,赶往邹府。
邹鸣沁时不时回过头,看身后是否有人跟着她们。
刘府里的黑衣人并没有追上来。
姜折阔飘在她们背后,神色有些怔忪,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
.
回到邹府,邹鸣沁立即把门窗都关牢,而后才摘下面罩、卸下斗篷,瘫坐在榻边。
饶是她练过武,今夜的行动对她来说,也算得上是惊险万分、消耗过度了。
崔岩雀拿了伤药来,替她处理身上细微的伤口。
姜折阔呢,则是刚一回来,便靠在床边睡着了。
正巧崔岩雀还在这里,她一时也没有机会去问他,今夜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只好暂时作罢。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记忆或眼睛出了错——
邹鸣沁总觉得,在灯火映照下,姜折阔的身体,似乎比平日里还要更透明一些。
“你进去没过多久,我便见到有人在寻你。”
崔岩雀一边给她抹药,一边道。
“我看见他们追你,便下去引开了一部分人。之后越来越多人来追我,你突然又跑出来,我看见他们抓住你了,你还做信号让我先去花园那边等。”
想必这就是姜折阔的手笔了。
她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身上带了些暗器,找机会放倒了几个人,就出来了。”邹鸣沁道。
为了不再让崔岩雀纠结这个问题,邹鸣沁说起了自己见到刘丙的事。
“我躲藏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刘丙。”
邹鸣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可惜还没仔细盘问,他就死了。我原本还想着,能不能用点办法把他也带出去。”
崔岩雀很震惊:“那他可有给出什么线索?”
邹鸣沁点点头:“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帮我查一个叫‘周乙’的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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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有可能是假名……先查着再说吧,他很关键。”
另一个人,邹鸣沁暂时不打算和崔岩雀说。
宋太傅……
居然是他。
宋元,正一品太傅,是朝中声望很高的中立派。
为人清正高洁,温和善授。
对于目前的夺嫡之争,他没有发表过任何实质性的看法,也从未表明过要站谁的队。
皇子皇女们都是他的学生,其中也包括吕晴瞬。
她对这位老师亦十分敬重。
在宋元担任今年春试的主考官后,吕晴瞬一直担忧他被卷进争斗中,故而暗中派遣了一众暗卫和邹鸣沁去保障其安全。
虽说邹鸣沁当时也有监视他的职责,但她全程都没发现什么不对。
加上,那时确实有刺客出现在太傅府周围,所以在之后调查黄榜案的过程里,她和吕晴瞬都未曾怀疑过宋元。
是的,他在改卷的过程中并没有展露出任何问题。
然而,这是因为问题并不出在改卷上,而是出在卷子本身。
刘丙只是一颗棋子,生死之间,他实在没必要说谎话骗她。
换卷的事,原来和宋太傅脱不开干系。
“我现在写信给殿下,把简单的情况先告知她,过后再详谈。”
崔岩雀给她包扎完,把布条打好结再剪开。
邹鸣沁走到书案旁:“现在外头情况不明,你若是不方便走,不如先在此处歇息一夜。明日一早,我们一同去见殿下。”
“也好。”崔岩雀应下。
.
.
简单梳洗过后,邹鸣沁吹熄灯火,躺在了床榻上。
她今日被追着杀时,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运作轻功,身体自然是疲累的。
然而,真正躺下时,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任凭辗转,神识都清醒得很。
姜折阔就靠在她床头背面,正沉沉地昏睡着。
难说是幻觉还是实感,邹鸣沁总觉得隐隐寒凉。
他身上惯有的森冷,似乎正透过薄薄的木板,渗入她的领地。
到了这时,她的头脑终于稍微空出来一些。
——还不如不空呢。
那只手简直像死人的手,冰冷彻骨,只是并不僵硬,还能算得上柔软。
但又很瘦,比她的手瘦得多。
那层皮肤之下的骨肉,牢牢硌在她手腕处,实在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这是他今日交换的东西吗?
不,不止。
岩雀说看到“她”跳出来,把人引走,说明那时的姜折阔,是全身上下完完全全的实体。
以及,今晚回来之后,她发现他似乎变得更透明了,这应当不是错觉。
难道,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吗?
邹鸣沁侧过身躺着,一只耳朵贴在枕头上,越发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自从姜折阔出现,尽管他说可以帮她,她也从未主动向姜折阔寻求帮助。
她一直觉得,人在天地中行走,万事皆可为,万物有其道。
然而,若人要和天地做交易,那么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大到超脱人的思想所限。
起初,她以为姜折阔是鬼神的一部分,所以只是让他跟着,不求助也不驱赶,顺其自然。
但现在,她越来越意识到,姜折阔很可能同她一样,也是一个“人”。
那么,和鬼神天地做交易的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作为筹码?
他会落得什么下场——而被那所谓“系统”所绑定的她自己,如果坐视不管,又会走向何处终局?
邹鸣沁捏紧了被褥,心脏仍然咚咚地、如擂鼓般狂跳个不停。
10. 第 10 章 人命观
次日一早,邹鸣沁便和崔岩雀一同去了公主府。
昨夜她已在书信中大致说了刘府的事,故而等她们都坐下之后,吕晴瞬把下人一遣,叫人把门一关,便直接进入了主题。
“昨夜如此凶险,你应当多召集些人手。”
吕晴瞬看着邹鸣沁,叹了口气。
“就算是怕打草惊蛇,好歹也让人代你前去。”
邹鸣沁道:“一开始,暗格中的文章就是岩雀发现的。然而,她毕竟不清楚此案细节,我亲自再去搜一遍,才可确保不错过任何线索。”
“……也是。”
吕晴瞬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崔岩雀。
“你可有受伤?”
“谢殿下关心。回殿下,属下并未受伤。”崔岩雀道。
吕晴瞬点点头,挥了挥衣袖:“你先下去吧,在外头守好,本宫与铭覃还有事要议。”
“是。”崔岩雀先是行礼,而后便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二人时,吕晴瞬立即拉起邹鸣沁的手。
“你呢?”
她眼尖地看到邹鸣沁手腕处露出的一截布条,便掀起她的袖子。
“这是怎么搞的?”
“只是被花刺划到了,伤的不深,看着有几分吓人罢了。”邹鸣沁笑道。
吕晴瞬抚着她的手背,柔声道。
“崔岩雀是死士,你是本宫的臣下。她负责接应,你却冲在最前头,这是你掂量不清。”
邹鸣沁脸上的笑意,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她摇摇头,道:“殿下,不是这样的。”
“你派她来,本就是为了帮我做事查案,让她接应我,有何不可?何况,如我方才所说,事关重大,惟有我自己去查找一番,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说完,邹鸣沁的声音更低了些。
“昨夜,我阴差阳错地得了些线索,只是为了保险,不敢明写在信中。”
她将刘丙招供出宋太傅和周乙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吕晴瞬。
听完,吕晴瞬的脸色果然冷肃了许多。
“太傅德高望重,本宫未曾想,原来他也参与了此事。”
邹鸣沁听出她话中的震惊和失望,却也没有出声安慰。
“他是主考官,若是有他助力,换卷一事,确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吕晴瞬冷笑一声。
邹鸣沁道:“现在,整件事中还有几个大的疑点。”
刘丙是负责誊抄朱卷的誊录官,如果他是按照周乙带来的文章来抄写的,那么,他们要怎么保证朱卷和墨卷内容的完全一致?
如果在对读官核对朱卷和墨卷的时候,朱卷和墨卷已经是同一个版本,那么墨卷又是在什么时候被换的?
这个过程太快了。
考生们在现场写完墨卷,交上去,当众糊完名,而后立马便会送去誊录。
在这个过程里,哪怕换下了原本的墨卷,要及时给出替换的墨卷,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或许,墨卷根本就没换。”
吕晴瞬皱眉道。
“春试的朱卷和墨卷,现在都保存在礼部的书库里。不如将其取出来,到底换没换,一看便知。而且,里头说不定还会藏着什么线索。”
邹鸣沁点点头。
“我今夜便去看看。”
不过,她倒更倾向于墨卷已经被换的猜测。
毕竟,敌人一定也想过这一点。
誊录结束后,墨卷便最先被彻底封存起来,放进礼部书库。
等改完卷后,朱卷也同样会被封存起来。
春试过后三个月,书库旁都会由直属于皇帝的御林军把守。
在这时候偷偷更换试卷,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若是墨卷不曾被更换……
一旦她们发现黄榜排名不对劲,提出诉求,并拿出相当的证据,那么礼部就有义务,从书库中拿出她们的墨卷和朱卷来配合调查。
墨卷和朱卷的内容存在明显的不相同,便是巨大的破绽。
她认为,敌人既然想要做得天衣无缝,便不可能放任其留下。
.
.
回邹府的路上,邹鸣沁邀崔岩雀共乘一辆马车。
崔岩雀虽然怔愣了一下,但还是依言上了车。
二人没有闲聊,车厢中仅有马蹄踏地的轻响、车轮转动的声音,还有街上传来的隐约人声。
昨晚没睡好,今天清晨又起了个大早,邹鸣沁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铭覃大人。”
崔岩雀忽然唤她。
邹鸣沁睁开眼:“嗯?”
“你不该同我太过亲近。”
她很认真地看着邹鸣沁。
邹鸣沁愣了愣,勾唇笑了:“亲近?我只是和你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而已。”
“不止……”
崔岩雀还没说完,她像是被提醒了一般,恍然大悟道。
“哦,对,是不止。我们还在同一间屋子里,一块儿过了夜。”
崔岩雀叹了口气,看出来她在打岔,仍正色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我是公主手下的死士,我的命是公主的掌中之物,我随时可以为了公主殿下所需的一切献上它。”
她沉声道。
“你是殿下所器重的幕僚,是助殿下成大业的谋士。殿下既派我为你所用,你便不该对我心存怜悯,此为大忌。”
吕晴瞬,崔岩雀。
一个是玩弄权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是名声不显、立于阴影的暗卫。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说出了如此相似的话。
邹鸣沁并不完全否认她们的说法。
没错,死士是死士,幕僚是幕僚——
她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人生的活法自然也相异。
所以,死士本就该最先冲入危险之中,幕僚也本就该在高处指点筹谋。
邹鸣沁并没有越过这条界限,她不至于掂量不清、拣小弃大。
今日吕晴瞬和崔岩雀会说这样的话,估计也是因为昨夜姜折阔造成的误会,她们都以为那个冲出来吸引敌人,被抓走的人就是邹鸣沁。
但除此之外,邹鸣沁有一点并不赞同。
“若没有从他们手中逃离的计策,我不会蠢到拿自己的命去换你的命。”
崔岩雀仍然直直地望着她,而邹鸣沁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同样认真地看着她。
“你虽然是殿下的人,但命却在你自己手里。”
邹鸣沁笑了。
人是一样的,有聪明的和不那么聪明的,有体质好和体质差的,有活得好的,还有死都不能死个痛快的。
可是不管怎么样,人是一样的。
人命没有谁高贵、谁低贱一说。
就连皇帝,逝去后下了葬,百年后露出的也照样是白骨一副,和田间的农民、街上的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人,甚至有可能掌控不了她的思想,她的心,她的一举一动。
可是她的命,却是真真正正、从生到死,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至于我对你……那不能被说成怜悯,岩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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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一同破这黄榜案,崔岩雀是她的共事之人。
所以,她倚仗她、信任她。
她们同生共死,后背相付,虽交流不多,但不乏真心。
崔岩雀会提醒她注意裙子,为她包扎伤处,她们是朋友。
所以,她敬重她、关心她。
邹鸣沁想到她一开始说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恣意至极。
“不过,亲近?我更喜欢这个说法。”
崔岩雀一时间怔住,竟回答不出话来。
最后,她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我果然说不过你……”
只说完半句,剩下的又噎在了喉间。
邹鸣沁也不急着听她讲,只是仍然噙着笑看她。
过了许久,崔岩雀才极轻地补了一句。
“……罢了。”
.
.
下了马车,邹鸣沁回到自己房中。
方才行驶到中途,崔岩雀因为还要去查周乙的事,便提前离开了。
她走进里屋,一眼便看见姜折阔。
今早她离开的时候,他就没有醒。
现在她回来了,他仍然还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那个姿势。
……要不是鬼本来就没有呼吸,她都想伸手指探探他的鼻息了。
别说,习惯了这男鬼每日跟在身边絮絮叨叨、叽叽喳喳后,一时间安静下来,她还真有些浑身不自在。
更不要提,她现在正有满肚子的疑惑,想要在他那儿盘问出答案。
算了,慢慢等吧。
“咕咕!咕!”
鸽子的叫声从窗外传来,邹鸣沁赶紧跑到窗边,把窗打开。
从竹筒中取出纸条,上头写的是,“刘丙确已死。其子所称,丙因夜深目眩,误跌入府上池塘而溺。”
夜视不明,失足跌入水池而溺亡,这是他们对外解释刘丙死因的说法。
那帮人,估计还并不知晓,她昨夜误打误撞,见到了刘丙最后一面。
这也许是他们失算的一环。
除此之外,昨夜的局,做得当真高明。
引她不得不入局,再布下天罗地网。
即便她能够成功逃脱,有用的证据也早就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一经发现,便销毁人证物证……”
邹鸣沁一边思索,一边喃喃着。
“怎么会如此及时?”
仿佛她们的所有行为、动向,都在敌人意料之内一般。
她又想起了邹亮。
虽然这几日他没有来访,但现在来看,显然不止是他一个人在监视她。
也许,邹亮就是“甲”派来的一次试探。
先借由邹亮,确认她的身份,而后再在暗处,派人来监视、查探她的行动。
一点点地引诱她、算计她,进而操控她。
邹亮监视她这件事,果真和黄榜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许这两件事的背后,是同一股力量在推动。
邹鸣沁敏锐地意识到,如果只是按照目前的线索查下去,或许突破不了“甲”的封锁,只会陷入停滞和危险。
但……若是更隐蔽地沿着邹亮这条线,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深挖到底,也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邹鸣沁一手扶额,半倚在桌边,闭上了双眼。
还有太多疑问未解决。
思绪混乱,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又轻轻呼出来。
先看今夜的行动吧——
她要去礼部书库,一探究竟。
11. 第 11 章 探书库
与此同时,姜折阔的意识正迷蒙地游荡着。
他完全动不了,也睁不开双眼。
虚空中,姜折阔拨开周围的黑雾,大声喊着:“喂!不是说关一天就好了吗?”
“原定交易:宿主支付自由行动时间24小时,兑换成积分240,换取实体时间120分钟。”
系统的电子音悠悠传来。
“违规记录:按照规定,宿主换取的积分,将在强制禁止行动24后准时发放。因宿主强行突破小黑屋,强行实体化,所以现在额外罚取自由行动时间8小时,请宿主注意。”
电子音毫无情感波动,只是冷静地输出一些让人发疯的坏消息。
“……”姜折阔沉默了。
不是骂不动了,是他真没招了。
这个系统套路好多,坑起人来毫不手软。
姜折阔一朝梦回自己实习时。
系统宛如那种,看着他认认真真投简历、勤勤恳恳面试,最后还在合同里给他埋地雷的hr。
“昨晚那是情况紧急啊!”
姜折阔辩解道。
“我去迟了,邹小姐她们有危险怎么办?”
“宿主多虑了~邹小姐是天命之人,主线是既定的,不会因为宿主的行动发生巨大、不可逆转的改变。”
系统再度欠揍地回答。
“不过,昨晚宿主的行动判定为‘帮助邹鸣沁推进事业主线’成功,这边会补偿给您100积分喔~宿主可以使用一部分积分,来维持自己的灵魂形态稳定性呢~”
它不说,他一时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用自由行动时间来和系统换取积分,本质上类似于贷款,是赔本必亏的做法,只是姜折阔不得不用。
一开始的时候,系统就警告过他,贷款多了但不及时还上的话,他的灵魂体就会被用来“抵债”。
简而言之,就是他的灵魂体会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透明,默认的自由行动的时间也会随之减少。
直至他把贷款的积分全部还清,再用一部分积分来修复灵魂体;
或者达到贷款上限,灵魂体彻底消耗殆尽,他也会被永久关在这间小黑屋里。
“唉……”
姜折阔瘫坐在角落里,心里乱得很。
到底怎么回事呢?
一开始,他明明就已经和邹鸣沁说清楚,自己也想明白了的。
他负责好好摆烂就好了,反正只要不兑换积分,系统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助她一臂之力?
天命之人。邹鸣沁的命运是既定的,她注定会走向她的理想。
他呢,则是一个如此平平无奇、毫无优点的人。
上辈子就从未拥有过世俗的成功,这辈子穿越过来,哪怕他有了系统这个“金手指”,也还是完全用不好。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让邹鸣沁倾心,也并不觉得邹鸣沁需要他来帮忙。
姜折阔分明只是好奇,想看看邹鸣沁到底是如何,靠着自己的力量突破桎梏、获得成功的。
她真的能做到吗?
如何做到的过程,当然没有最后的结果重要。
他以为自己只会关心最后的答案,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现在却越来越想要帮她,拼尽全力、心甘情愿地,想要她以最顺遂的方式,走到这条路的终点呢?
另一边。
负责在礼部书库驻守的御林军领军,是个颇为正直的人,曾经受过吕晴瞬的举荐之恩。
故而,吕晴瞬早就写信给他,打好了招呼,让他今夜偷偷放邹鸣沁进去。
邹鸣沁出门时,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隐匿的方式和着装。
果然,她刚从邹府侧门走出巷子,便察觉到似乎有人在跟着她。
她的行动,只怕早就被人看在眼里了。
既然如此,那便让你们好好看看吧。
到了书库门口,邹鸣沁戴着面纱,走到在书库门口值岗的军士面前。
她拿出吕晴瞬的手令,对方一看便会意,立即让开身体,为她开了门。
邹鸣沁走入书库,里头燃着几盏灯。
大概是因为书库没有窗,且只有入口那一扇门,平日里也不会轻易打开,所以内部很闷。
烛火燃得并不烈,只环散出一圈黯淡的微光。
这种藏书和文件过多的地方,又不能随意点燃火折子。
邹鸣沁只好借着那昏暗的火光,照着暗格里找出来的那些文章,一排一排地寻找对应作者的档案。
“呼——”
忽然,一阵风吹过,本就微弱的灯火一下子就熄灭了。
“诶?”
邹鸣沁转过头,罪魁祸首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
“怎么这也能熄啊……”
邹鸣沁白了他一眼,心里却又觉得好笑,只好死死憋着。
不知为何,看到姜折阔的一瞬间,她心里轻松了不少。
“快帮我一起找。”邹鸣沁低声道。
姜折阔点点头,飘到另一边,也仔细地对照起档案来。
没过一会儿,他惊喜地叫道:“邹小姐,我找到你的了!”
邹鸣沁顺着他指的地方,拿出了自己的档案。
“好。”她手里也已经找到了另外几人的档案,“还有几个人的,你再帮我找找。”
“还有?还有谁的?”姜折阔有些懵。
他刚刚只顾着找邹鸣沁的了。
邹鸣沁想起,那天崔岩雀来的时候,姜折阔已经在沉睡了,所以不清楚也很正常,便把还没找到的几个人名告诉了他。
有了姜折阔帮忙找,邹鸣沁也就暂时从书架子上移开了目光,转而开始拆手中的档案。
她拆的第一份,便是自己的那一份。
打开来,里头还有两层纸封,一层放墨卷,一层放朱卷。
邹鸣沁先是取出朱卷,仔细看了一遍。
果然,朱卷上头的内容,就是暗格里的那一版文章。
她又立马打开墨卷,取出来一比对,不由得心惊。
这张墨卷,并不是她在贡院里考试时自己写的原卷。
它的内容和朱卷上的一模一样,而字迹,又分明是邹鸣沁本人的字迹。
邹鸣沁放下这份档案,打开了手上找到的其她几份档案。
霍慈的,连恻的,还有其她几位鸿雁学堂的女学生的——无一例外,她们档案里的墨卷和朱卷,也都和邹鸣沁的是同种情况。
墨卷真的被换了。
而且,除了文章水准与她们毫不相符,墨卷上的字迹,都能明显看出她们平日里各自的写字习惯。
邹鸣沁在心中稍微捋了一下。
她们在考试时写出原卷,收卷,糊名,誊录。
誊录官刘丙所抄的朱卷与她们的原卷不同,所以,原卷应当在誊录环节之前就被换掉了。
那么,现在的墨卷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在收卷和糊名的环节里,虽然可以换下她们的原卷,但不可能有多余的时间,去准备一张字迹与她们相同的替换墨卷。
所以……
“我们在写的时候,那个人也在写。”
邹鸣沁喃喃着。
“什么?”姜折阔听到她说话,问道。
邹鸣沁摇了摇头:“剩下几个人的找到了吗?”
姜折阔点点头,邹鸣沁跟着他走过去,把剩下的几份档案也拿了出来。
这几份,是黄榜上前几名的考生档案。
邹鸣沁拿出他们的墨卷和朱卷,放在灯光下,与她们的仔细比对。
卷子上的内容,全都和刘府书房暗格里发现的文稿一致。
同时,字迹各不相同,应当是有人刻意按照她们的写字习惯去写的。
邹鸣沁发现,包括她在内的女考生,墨卷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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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字,与黄榜前几名的男考生比起来,似乎都有些发红。
但灯光太暗,她也不太能确定,只是将这一疑点记在了心里。
“这是你当时写的文章吗?”姜折阔问。
邹鸣沁摇摇头,似乎是觉得他的问题太离谱,忍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可能?”
她并没有刻意夸耀,语气淡淡,却仍然显出一股子倨傲。
“这份墨卷上的文章,把我写得好的地方全删了,改得文意模糊、啰嗦无趣,也难怪中不了榜。”
又观察了好一会儿,邹鸣沁确保自己已经记下了所有细节,应该没有遗漏什么东西,这才按照原来的痕迹,重新封好各份文档,一一放了回去。
姜折阔有些疑惑:“我们不把这些档案拿走吗?”
“今夜毕竟不是偷溜进来,是借了公主的名义,被御林军放进来的。”
邹鸣沁摇摇头,解释道。
“若是胡乱拿走,只怕会惹来麻烦,实在没那个必要。”
“那倒也确实……”姜折阔问道,“那我们现在是回去吗?我……有事要和你说。”
“不,先去一趟公主府。”
邹鸣沁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两下,笑了。
“不过,我也有话要问你。所以你大可不用担心。”
不知缘由地,邹鸣沁感觉心情还不错。
这会儿看着,他倒是没有昨夜那么透明了。
她连小动物都没养过,充其量也就是平时会给传信的飞鸽喂几颗粟米。
姜折阔细胳膊细腿的,长得虽然还算高挑,但时不时就要昏睡过去,平日里也常常是一副气血不足的样子。
第一次“养”鬼,她还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把他给养死了。
姜折阔懵懵地看着她,一时间倒没搞清楚,邹鸣沁为什么笑。
难道是觉得他蠢笨了吗?
“恭喜宿主哦~邹小姐对您的好感度上升10点,奖励您200点积分。现在进行具体好感值查询……*#%&!故障提示,故障提示,抱歉,系统无法检测对象‘邹鸣沁’的具体好感值,抱歉。”
他还没琢磨过来,系统忽然在他脑中噼里啪啦输出了这么一段。
好感度?上升10点??!
姜折阔大脑宕机,更琢磨不过来了。
系统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查邹鸣沁的具体好感度就出bug,姜折阔已经习惯了。
但……收到邹鸣沁对他好感度提升的通知,这还是第一次。
虽然不知道现在的好感度总值是多少,但当然不会太高。
所以,邹小姐也许只是对他更信任了一些……
可是,可是……!
姜折阔好想大喊出声,但邹鸣沁就在他旁边,他自然不能喊出声来。
只好揣着一颗乱跳的心,鼓足了劲在空中转了好几圈。
“怎么了?”
他的异常,惹来邹鸣沁的注意。
姜折阔回过头,正好对上她的双眼。
他深深地吸气,又轻轻地把气吐出。
难道……难道她对他有好感吗?
他有在招她的喜欢吗?
不,不不不。
姜折阔强压住心绪。
邹小姐连人都不喜欢,更不可能喜欢鬼了。
或许,她只是开始把自己当成朋友了。
“没事没事。”
姜折阔回答道。
邹鸣沁皱了皱眉:“真有事的话,不要憋着,说出来就好。”
说完,她移开了目光。
徒留姜折阔一只鬼,呆呆地愣在原处。
呃啊。
他刚刚才努力平静下去的少男心啊。
可是,可是……
可是啊啊啊啊啊啊!
“嗯!”
姜折阔一边继续在心里大喊大叫,一边应着声跟了上去,紧紧地飘在邹鸣沁身后。
12. 第12章 晴瞬心
深夜,晴瞬公主府。
邹鸣沁把在礼部书库中有关墨卷和朱卷信息,都详细汇报给了吕晴瞬。
“做得还真是天衣无缝……哪怕是我们知道了不对劲,却连一丁点证据都找不到。”
吕晴瞬皱眉道。
“而且,现在你的行踪也暴露在对方那里,只怕接下来,这案子会越来越不好调查。就算是揪到什么线索,也会被对方立即销毁,就像那个刘丙一样……”
邹鸣沁点点头。
但她没有灰心,只是安慰道:“虽然现在主动权全然不在我们手上,但也不是没有破局之道。”
“你想将计就计?”吕晴瞬猜出她的想法。
“对方既然派人来监视,估计也做好了被我发现的准备。”
邹鸣沁一手托起脸,分析道。
“不过,对方应该很自信于我即使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也没法通过他们反击。”
追查邹亮的事,崔岩雀没有亲身去做,而是专门委托了一个暗卫。
那人叫梁吹,做事很妥当也很隐蔽,精通易容术,且非常善于伪装。
她也是吕晴瞬手下身份最多、隐藏最深的暗卫。
所以,敌人大抵还不知道邹亮已经被她盯上。
“也有另一种可能。”
吕晴瞬喝了口茶。
“对方很确信,就算你察觉到了邹亮,从他身上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邹鸣沁笑出了声。
这倒没错,确实是如此——虽然查了这么些个日子,但她们真的还没在邹亮身上获得什么有效信息。
多亏姜折阔用系统预测了邹亮的卧底身份,心里有了底,她才舍得让梁吹继续锲而不舍地深挖下去。
唯一借由邹亮推测出的邹宇下落,也是在孙氏医馆偶然得知。
“那就是我们运气好了。”邹鸣沁笑道,“哪怕是十成中,对方有九成确信我查不到,可毕竟还有剩下那一成。”
“对了,你方才说的那个推断。”
吕晴瞬凑近了些,正色道。
“那些人,要如何才能做到,与考场上的你们同时写出替换的墨卷?你可有想法?”
“主考官宋太傅是监考之人,手下必然也有可派遣的巡考使。”
邹鸣沁早已在来的路上思索了许久,便将自己大致的推断说了出来。
“若是我来策划这件事,那就会让记忆持久的巡考使去特定的考生旁监考,而后趁机记住她们已经写下的内容。这时候,把记下的文段同时转述给替写墨卷之人,先修改成现下的版本,再由擅于模仿字迹者抄下。”
吕晴瞬恍然大悟:“若是这么做,还真能办到……且确实是足够隐秘。”
“没错。虽然不确定那些人是不是这样做的,但我们可以先解决已经确定的问题。”
邹鸣沁的手指叩在桌面上,她沉思着。
“比如……模仿我们笔迹的人,是谁?”
鸿雁学堂中,参加这次科考的女子,虽然从前也写过诗词、著过文章,但几乎都没有机会传到外头去。
她们并不显才名,也不太可能会有流落在外的手稿。
所以,要习得她们的字迹,没有那么容易。
多多少少,是要与她们皆熟识,且常有机会见到她们写字的人。
吕晴瞬的眼中,闪过一抹冷肃。
二人对视的瞬间,知道彼此都在暗自心惊。
“那人……说不定是学堂中的人。也许是老师,又或许是学生……可,会是谁呢?”
邹鸣沁的脑中,学堂各人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闪过。
按理来说,学堂里最不可能会出叛徒。
鸿雁学堂招收的第一批女学生,既有出身名门的贵小姐,也有身份低微的民间女。
但无论如何,在她们正式进入书塾之前,邹鸣沁都对她们做过调查。
至少保证家世干净、知根知底,才会让她们入读学堂。
那些女孩子,也大多都向往入仕做官,读书、中举是她们的心愿,又怎么会在这样一场事关重大的春闱中,选择背叛所有人,投奔敌方呢?
她将学堂里的所有人都寻思了一遍,也没想出有哪一位是不对劲的。
但邹鸣沁又始终觉得,自己似乎隐隐忽略了什么。
只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管怎样,若真是学堂中有人做出了这种事,想必也并非她本意。”
邹鸣沁叹了口气,道。
她说完这句话,吕晴瞬却依旧沉默着,没有给出回应。
只是良久后,才轻声喃喃了一句,“或许吧。”
邹鸣沁心中沉了沉,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暗自又在心中叹了叹气。
吕晴瞬,毕竟是这个皇朝的公主。
况且,她还是一位手握权势、野心勃勃、意在夺嫡的公主。
她光华万丈,比她的所有兄弟都要更适合做皇帝。
所以,邹鸣沁自一开始投入她门下时,便已经清楚。
吕晴瞬往后,必然与历史上每一位强势的帝皇一样,既怀着牵系万民的贤德佛心,又拥有果决狠辣的雷霆铁腕。
在她眼中,每一条为她所用的人命,都早已标好了价值。
所以对于吕晴瞬来说,邹鸣沁的命,就是比崔岩雀的命更宝贵;
而同样的,无论叛徒有什么样的矛盾与苦楚,叛徒就是叛徒。
吕晴瞬甚至可以原谅她,但却一定不会放过她。
.
.
商议过后,已过丑时。
更深露重,吕晴瞬邀她留下,在公主府上暂住一夜。
但邹鸣沁还是婉言拒绝,坚持要回邹府。
“……行吧。”
吕晴瞬有些失落,忍不住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盯着邹鸣沁,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她隐隐察觉到,邹鸣沁的心中,也对她有着避之不及的畏惧与疏离。
她自然最清楚其中缘由,也知晓邹鸣沁这样做,才是最最得宜。
但还是不免在心间琢磨着,渐渐咀嚼出了几分酸涩。
“那你坐我府上的马车回去,我现在就让人去备车。”
邹鸣沁点点头:“多谢殿下。”
“不必说这些无用的话。”
吕晴瞬还是不由自主地将一丝烦心挂在了脸上。
但顿了一会儿,她咂咂嘴,又不情愿地补上了一句。
“很晚了,你快些归去罢。我自会多挑几个身手了得的暗卫,一路护送你回去。”
邹鸣沁闻言,颇为大逆不道地笑出了声。
“怎么!你还不乐意?”吕晴瞬心中种种,顿时搅和在一起炸了锅。
她摇摇头,竟还无辜道:“我都笑了,哪里是不乐意的样子?”
吕晴瞬看不得她这副卖乖的模样,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也会如此多虑。”邹鸣沁道。
“哪里是多虑?”吕晴瞬又忿忿地转了回来,“刘府那日,你都险些要被那群贼人捉住杀了!后面我派暗卫去查,也没探出那群人是什么来处。”
“现下还要继续查案,一日不揪出这事的来龙去脉,便一日不能确保你的安危。”
邹鸣沁看见,她双眼莹润发红,竟然是含了泪。
她不由得愣住。
她的本意,哪里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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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吕晴瞬伤心?
反倒是觉察到二人之间的气氛古怪,这才想要出言逗趣,好与她调解一番。
“邹鸣沁,本宫的关心,竟被你说成多虑。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本宫竟不知自己在你心中,还有几分权重?”
闻言,她也有些怔愣。
吕晴瞬的心思是何等敏感,这番话又是说得何等真挚。
虽是在责骂她,却半分没有要压制、威迫之意。
邹鸣沁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应。
最后,也只是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惹怒殿下,并非我本意,铭覃……愿当万罪。”
吕晴瞬牙齿龃龉,许是一声“滚”都已经滚上了喉间。
但最终还是没能脱口,只是转身一拍桌案,挥袖道。
“你且回罢!”
.
.
吕晴瞬给她准备的马车很好,驶起来很稳当,车中铺着厚实的软垫。
车内很暖和,外头寒凉的夜风一丝也透不进来。
姜折阔坐在她对面,偷偷看了她好几次,似乎是想和她说些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邹鸣沁脑中,仍然在回想着方才和吕晴瞬的对话。
晴瞬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自二人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
她自幼便是极有主见之人,对于身边众人,也自有一套相处之道。
谁人可全盘交付,谁人可深交、却又始终应当留空一寸,谁人需表面交好……她与每个人交往之时,都早已有了定论。
吕晴瞬首先是她所侍奉的明主,而后是她所信任的盟友,再是她所押注的储君,最后才是她所欣赏的朋友。
邹鸣沁相信,吕晴瞬一定也明白这一点。
既然明白,那又为什么会生气呢?
“姜折阔。”
她想不明白,干脆叫姜折阔来解解惑。
“我方才说的话,很伤人心吗?”
姜折阔愣了愣,而后犹豫道:“你要听实话吗?”
“废话。”邹鸣沁道。
“仅代表我自己的想法啊……”姜折阔叹了口气,“她那么站在你的角度,替你考虑,为你付出了许多。你却说她多虑,这样听起来就怪怪的,容易让她误会,以为你的言下之意是说她一直在做无用功。”
剩下的,姜折阔没说,但她也懂了。
换而言之,能不生气吗?
邹鸣沁回过味来,这才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有些无所适从。
“何况,说到底她是我要侍奉、辅佐的人,我们虽如友人一般交游,却永远不可能真正抛开身份相处。”
姜折阔想了想:“道理虽然是这样,可你没必要说得那么直白,把这一切都戳破嘛。”
“又不是我先戳破……!”邹鸣沁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他一看她也要生气,急忙住了嘴。
“我错了我错了。我嘴比较笨,但也不是要说你不对。”
邹鸣沁虽没说什么,但也不再说下去,只是转过头,打开了车窗。
夜风混着水汽涌入车厢中,邹鸣沁深深地呼吸着,却还是压不住心烦意乱。
罢了,她本来也不该问姜折阔。
这毕竟是她和晴瞬之间的事。
也许,也许……
也许放着不管,过几天便好了。
她们自然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一切如常。
又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能让晴瞬彻底明白——
她们就是不可能平等地、不带任何隔阂与阻碍地坐在一起,单单只是做一对挚友。
13. 第 13 章
第二日,邹鸣沁难得地起迟了。
幸好没有迟多少,她慌慌张张地起床,梳妆洗漱。
出门前经过正厅时,还被楚嫦叫住。
“难得早上还能在家中见到你。”她打趣着说道。
“娘!”邹鸣沁有些无奈。
楚嫦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脸上的笑却在看见她手上的布条时僵住。
“什么时候伤的?”她道,“是前夜吗?昨夜你是坐着公主府的马车回来的,那就应该是前夜……”
邹鸣沁一愣:“那么晚,你不是睡下了么?我……我太吵,惊扰了你入睡,对不对?”
“没有,就是我自己多心。”
楚嫦不肯让她转移话题,又续道。
“你身子根底不好,不要逞强。在外行事,受些剐蹭亦然是平常,但也不要瞒着娘。”
她还以为,楚嫦会责怪自己在家陪伴的时间太少,且总是冒险。
没想到楚嫦会这样说,邹鸣沁不免动容。
“娘,你就不怪我早出晚归,还日日做些不让你知道的事么?”
“可我有哪次怪完了你,你就真能把我的话听进去的?”楚嫦反倒笑了。
顿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宽缓下来。
“何况,眼下你走的路,我从前也曾幻想过一场。我恨不能看你平平安安、又快又好地走到最后,让我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何模样,有甚美景……”
邹鸣沁愣愣地听她说完这番话,心中震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拉住母亲的手,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的,娘。”
楚嫦笑了笑,只是折返回房中,过一会儿走出来,手里多了块方帕子。
她用方帕子包了几块桃酥,递给邹鸣沁:“既然今日见到你,便拿去路上吃吧?”
“娘,这几块小点心,我哪里吃得饱?”
邹鸣沁笑着说道,语气里却藏了几分撒娇的意思。
楚嫦耸了耸肩:“那没法子。谁让你日日不在府上用早饭,我才没让长锦买你的份儿呢。”
见她还在笑,楚嫦拍了拍她的肩,催促道。
“好了,不是还有事要做么?快去吧!”
.
.
邹鸣沁捏着那几块桃酥,坐在马车上。
在微微的颠簸里,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取出来,用手盛着慢慢吃。
“邹小姐,你妈妈对你真好啊。”姜折阔双手托着腮道。
邹鸣沁颇有些得意:“那是自然啊。”
他笑了笑,心中不知为何,也觉得暖暖的。
也是,若不是这样的母亲,又怎么能教养得出邹鸣沁这样的人呢?
健全,自信,强大,坚韧,无畏。
“对了,姜折阔。”邹鸣沁吃到最后一块,忽然叫了他一声。
姜折阔忙应道:“啊!怎么了?”
“你上次,不是变成实体了么?”
邹鸣沁把手里的桃酥,向他递了递。
“若是还能变成实体的话,你应当也吃得了这个吧?”
他微微瞪大了双眼。
而后,也不知道该说是惊讶,还是奇异。
姜折阔笑了:“邹小姐,你总是能说出一些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话。”
这话一时间让听者分不出是好是坏,他想到这一点,赶紧补充道:“不过,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只是注意到,你方才一直在盯着我吃桃酥。”
对于他的话,邹鸣沁似乎全然不在意,只是问道。
“那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老实说,就算是要过来了,对他来说也没用。
他现在的状态,就算是实体化,也不能拥有正常人类的大部分知觉,估计吃也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能白白浪费了这块桃酥。
何况,他化为实体的每一秒,背后可都是系统积分在熊熊燃烧。
若只是拿来吃块桃酥,未免也太亏了。
但鬼使神差的,姜折阔就是想要。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就算邹鸣沁之后再给他一块一模一样的,那也不是这一块了。
于是,姜折阔轻轻点了点头。
“行,伸手吧。”
邹鸣沁把桃酥用帕子包好,送到他跟前。
姜折阔伸出左手。
随着系统的提示音在脑中响起,他的左手由半透明的形态,迅速变为了实体。
入夏了。
姜折阔的手指有了知觉,最先触碰到的,是初夏微微闷热,而又带着微微湿润的空气。
而后,是她把桃酥放到他手中,手指也随之轻轻刮过姜折阔的手心。
存在感很轻微的、转瞬即逝的温度。
仿佛,她不过是从指缝之间,遗漏了几寸阳光。
姜折阔接到手中,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暖意。
他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她手里握着的,不是桃酥,而是一小块太阳的碎屑吗?
然而,他又很清楚。
当然不是这样,邹鸣沁也无需将太阳握在手中。
做人的日子,距离他已经很远了;
而鬼魂的躯体又实在是太冷,分明她只需要像这样,用掌心的温度去触碰,就已经足够将他融化了。
“系统提示:宿主,为方便您自测自省,明确任务目标,系统将为您开通宿主好感度量化提醒。开启中……”
姜折阔:?
“宿主,您的爱情线任务严重未达标,具体进度不详,同时查询到:您对‘邹鸣沁’的好感度,当前为58点。”
什么意思。
——嗯?!?!
系统不说还好,这一说不仅打断了他方才所想,还惊得他心跳加速起来。
这坑到家门口的系统,查询不了邹小姐的好感度,却能清清楚楚地查出他的?
而且,还是——
姜折阔猛一抬头,又对上邹鸣沁的双眼。
咚,咚,咚。
她似乎被他盯得有些疑惑起来:“干什么?”
“啊……啊,没事。”
58点。
原来是他被攻略了啊……那没什么事了。
实体化仍然在生效中,积分不断扣除的系统提醒,仍在他脑中响着。
姜折阔连忙把桃酥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
身体重新虚化,对周遭一切的触感再度如潮水般褪去。
同一时刻,浅淡的悲伤却像潮水一样,又轻轻漫上了姜折阔的心田。
“好吃吗?”
他听见邹鸣沁这么问道。
“特别好吃!”
姜折阔咧开嘴,朝她笑。
他顿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又问:“邹小姐……下一次有机会,我也请你吃点好吃的吧?”
“好啊。不过……”
邹鸣沁爽快地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地开口。
“昨夜还没来得及问你的事,现下不如就顺便同你说吧,正好也是与此有关的。”
那时她们刚从礼部书库出来,本就说好在去完公主府之后要好好谈谈。
不过,昨晚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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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瞬闹过不愉快后,她就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回想这件事,自然也没了和姜折阔谈话的心思。
一夜没睡好,也与此脱不开干系。
姜折阔点头道:“是,我们昨天说过的。”
“那就从在刘府那一夜说起吧。”
邹鸣沁直截了当道。
“你前前后后睡了总共一天半——显而易见,这就是你和系统交换的代价,对不对?你上一次给我的答案是单纯懒困……真的吗?”
他叹了口气,也没再继续瞒下去。
“是。准确来说,我不是在睡觉,而是被剥夺了自主行动的时间。”
邹鸣沁皱起眉头:“……被剥夺自主行动?”
“嗯。”姜折阔呼出一口气,“系统内有一种统一的货币,可以换取各类物品,包括像之前那样预测得来的消息,还有现在这样我可以实体化的时间。”
邹鸣沁道:“难道你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货币吗?”
“也不是。”
姜折阔摇摇头。
“你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见,我说的那些话吗?想要没有损失地赚取货币,我有两个选择:和你……呃,发展感情,或者帮助你搞事业。”
“原来如此。”邹鸣沁若有所思。
“不过,我有自知之明。邹小姐,你这么厉害、这么好的人,完全没有理由来喜欢我。而我什么用都没有,自然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就是了。”
姜折阔笑笑,道。
“既然这两个选择,是可以让你没有损失的……”
邹鸣沁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
“那,如果你继续以现在这种办法,去换那些货币,你是不是会受伤?”
“是会有点,比如灵体越来越透明,自主行动的时间越来越少……”
姜折阔简略说了两句,见她脸色越发凝重,反倒不敢说下去了。
“不过,也没那么严重啦!这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
她显然是不可能信他的找补,咬紧了牙,而后猛然抬头。
“既如此,往后你更不要再傻傻地换这些积分了。我和你本无联系,我虽背过不少人命,可还不想害死一只无冤无仇的鬼。”
闻言,姜折阔愣住了。
这话,是要同他彻底撇清关系吗?
她宁愿像一开始那样,只是让他作个旁观者,也不愿让他助一份力么?
然而,还没等他多想,邹鸣沁又开了口。
“若我要你,从此以后同我共事,和我一起走眼下这条路——我需要付出些什么?”
姜折阔听懂了她的意思。
原来如此!
他早该想到的啊——系统对于邹鸣沁而言,是不可知的莫测存在,与妖魔鬼神无异。
难怪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借助他和系统的力量。
“你什么都不用付出。”
姜折阔有些激动地说道。
“你只需要走原本的路,就按你心中所想、所愿去做,就好了。”
她还是有些狐疑:“真的?可世上没有只挣不亏的事。”
姜折阔用力摇头。
“真的。因为我能帮到你的并不多。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天命所归,你所获得的,你所要付出的,那都是你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让你走得更顺利、更快意些。”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邹鸣沁的眼睛,说道。
“邹小姐。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无论你决定要辅佐的人是谁,无论你选择谁来成为同伴——你都会拥有辉煌、温暖、光亮的一生。”
14. 第 14 章 扬名势
“我保证……”
还想说,邹鸣沁的手却忽然捂了上来。
虽然她实际上是捂不住他的嘴的,但姜折阔还是噤了声。
“怎、怎么了?”
邹鸣沁看着有些紧张:“你又和系统换了什么消息?”
“啊?”姜折阔呆呆地看着她。
“傻啊!下次别再浪费了,换个我不知道的,行不行?”
他还没反应过来,邹鸣沁收回了手,有些没好气地靠回了车厢后座,微微昂起头。
“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能做成什么样的事——这些我难道不知道么?”
她话锋一转,又显出几分笃定之外的傲气:“何况,人生还有那么长,何必早早知道结局?反倒听得人不爽。哪怕真是像你说得那么好——”
“我也不要这一切,在此刻就盖棺定论。”
这就是邹鸣沁。
分明平日里做事果断、决策成熟是她;杀人不过头点地、下定决心便眼都不眨的是她。
可此刻说着“哪怕真是像你说得那么好,我也不要这一切,在此刻就盖棺定论”的也是她。
肆意张扬、野心勃勃、鲜活而年青至极的,是她。
姜折阔听得又是心中一震,几乎想要笑出声,最终却又只是微微勾起嘴角,深吸一口气。
“宿主,查询到:您对‘邹鸣沁’的好感度,当前为68点。”
姜折阔:……
“我没换。”
他挠挠头,笑着答道。
“你就权当作,我只是为了夸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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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鸿雁学堂门口,邹鸣沁从马车上下来。
“诶?”姜折阔有些意外,“邹小姐,今日你不必遮面吗?”
邹鸣沁摇摇头,笑道:“今日是以学生的身份进去,当然不遮面。不止如此,还要走正门。”
她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大门。
很快便有通传值岗的人来开门,见到是她,也有几分意外:“邹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近来身子还算康健,也有些问题要同老师们请教。前几天,我已和连恻老师打过招呼,说好今日要来上学。”
邹鸣沁笑了笑,对方果然表示理解,而后便放她进了门。
现下正是授课的时辰,邹鸣沁因着起晚了,也不好贸然进屋内打扰众人。
离休息还有一段时间,她干脆往学堂后院过去。
远远地,邹鸣沁还没看见连恻,却瞥清了一痕纤细的人影。
“连殷!”她嫣然一笑,上前同那人打了声招呼。
连殷回过头来,见到是她,也一愣。
“鸣沁?你今日竟来了学堂,可真是少见。身子可还爽利?”
邹鸣沁点点头,蹲下身,随手逗弄了两下正在一旁扒拉花草的菡萏。
她答道:“还算是精神不错,其余的都是老样子罢了。”
“嗯,总归看着比我好多了。”连殷笑道,“眼看着,我也是日益替上你,成了咱们学堂的第一病秧子了。”
她一听这话,不由得有些无奈:“听着倒是个名副其实的第一,可这也不是什么该急着、赶着来争抢的好名衔哪。”
连殷常年久病,使得她面色苍白、形销骨立,就连脊背也常常是微微弯偻着的,眉目亦带有颦态。
才说了这么两句话,她又咳嗽起来。
“那么,外头不是上着课吗,你怎的又到这儿来了?”
邹鸣沁答道:“我来迟了,便想着先来寻连恻老师。”
“我阿姊?”连殷笑了笑,“那你可还要等等。今日是阿姊第一次正式领职上朝,照理来说也该下朝了,但不知是耽误了何事,一直还未归来呢。”
是啊,原来今日已经是连恻上朝的第一天。
邹鸣沁近日忙于查案,竟对此无所察觉。
她今日特地来学堂,不过是为了看看众人是否有不寻常的地方,好对那位极可能混迹于她们之中的“叛徒”做个初步的判定。
不过,连恻现在还未归,会不会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好了,你也别愣着。”
正当她思索时,连殷拉住了她的手,出言打断了她的走神。
“你也是我们学堂里不可多得的才女,不如来帮我看看,我今日写的文章。正好阿姊没回来,我还不知道要给谁评价一番呢。”
邹鸣沁便跟着她进了房中。
连殷的书案旁边,摆着很多书籍和卷轴。
她看着案上那首长诗,末尾二句有言是“每逢夏蠓如艟浪,迷入泪眼雪润窗”。
“你这个以艨艟喻蠓虫,真是有意思。”
邹鸣沁笑着叹道。
“虫入泪眼,冰雪入窗,皆是潮湿难驱赶,甚惹人心烦。”
连殷笑道:“我写的是标新立异,什么深度也没有,谁来都看得懂,只是好让读者一乐。”
“一般人也写不出你这诗中奇葩,文质中杂糅着野性,书看得太少是写不出的,道理学得太深也写不出。”
她说完,却微微敛了笑意,话锋一转。
“不过……你最近遇着何事了?看你的诗,虽是娴静的心境,却也藏着躁意、伤感。”
连殷愣了愣,只是回以一笑,摇了摇头。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小殷,你起了么?”
连殷应了一声:“阿姊,你进来吧!”
连恻这才推开门,一眼看到房中的邹鸣沁,不由得一愣:“鸣沁?你怎么也在此处?”
“老师,你忘了吗?前两日我还给您递了信儿,说今天要过来一趟,有事请教。”
邹鸣沁倒不慌,言笑晏晏间便把谎圆了过去。
“啊,是喔……我近几日太忙,竟然忘却了此事。”
连恻与她颇有默契,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如此,你便先来我房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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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连恻的房中,她有些紧张地问邹鸣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也不是。”邹鸣沁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她隐去调查黄榜案这一原因与始末,只同连恻交代了,自己这几日要在学堂多作考察。
连恻一向是个聪明又知分寸的人,纵使是猜出些什么,也没有多问。
“说起来,今日上朝的情况如何?”邹鸣沁想到她现下才回到学堂,便顺带问了一嘴。
谁知连恻听到这个问题,脸色却微微僵了僵。
邹鸣沁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哪个眼红的,处处盯着你行事,让你不痛快了?”
“倒也没什么大事……你知道那些眼光,我平日里便已经习以如常了,根本算不上为难。”
连恻叹了口气,垂眸道。
“二殿下今日,在朝堂上认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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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邹鸣沁也不由得捏紧了衣袖。
“你今非昔比,就算是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动你分毫。”她道。
连恻点点头:“他自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不过是拐弯抹角地嘲讽了我一番。”
连恻出身贫苦,因着身材、样貌资质很好,便被卖到宫中去做虜隶。
当时,二皇子吕珲旦还在宫中,未曾外建府邸、自立门户,连恻不过是他殿中的一名粗使丫鬟,却因为容貌被看中,从此跟在吕珲旦身侧伺候。
吕珲旦算是很喜欢她,因为她乖顺、温和、听话,还很懂得事理。
他连在书房里练字、上课都要带着连恻,而连恻也在为他磨墨的时光里,偷听了不少教诲,增了许多学识。
本就有一颗玲珑心的女人,从此脑中充盈了笔墨,又怎么会甘心只做一介女虜呢?
她时常记挂着念书,手上的活便也做得敷衍下来。
终于有一天,在吕珲旦跟前犯了差错,惹怒了他。
他要当众掌她的嘴,以示惩戒。
可连恻是知廉耻、怀恻隐、有锐气的女人了,她认了错也不肯哭。
那时,尚还年少的吕晴瞬路过,识得她的骨气,便出手救下了她。
从此她跟在吕晴瞬身旁,再后来,就一路跟到了公主府,再到鸿雁学堂。
“你别管他说什么。”邹鸣沁道,“那都是些没理的撒泼话罢了。”
连恻听她这般敢说,反倒被逗笑了。
“你这丫头,快住嘴吧!这儿也就是公主殿下的地盘,你才敢放肆至此。”
邹鸣沁昂起头来:“那不然呢?我才不向着他好。”
“放心吧,我自是无畏的,只不过心中难免感慨万千。”
连恻微微敛起笑意,只是淡淡道。
“你可知,他早就不记得我姓甚名谁了。他说,他早早见了黄榜上独一无二的女举人,便觉得稀奇又熟稔,没想到见了面才发现,原来是我这曾几何时的枕边暖床人。”
邹鸣沁听得心中一股火从中来,还没要开口说什么,便见连恻抬起了头,又笑了笑。
“那又如何?反正,无论是现下,还是往后——他想再忘记我的名字,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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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聊回正事,邹鸣沁叮嘱连恻,若有近来学堂中众人统一做的抄写作业,不如一并交给她检阅过目。
她还记得在书库那日看到的笔迹,虽然那人学得很像她们,但多少还是会保留一点自己的风格。
邹鸣沁当时就留意到,写替换墨卷的那人,很喜欢在笔画弯折或提勾处下功夫。
先是轻轻一顿,再加重力道,又快又准地一划。
她和连恻等人都不会这样写字,这应当是那人自己的小习惯。
把作业都搬到马车上,邹鸣沁再回到学堂,终于到了课间休憩的时候。
“那我就先去上课了。”她向连恻挥挥手。
连恻点点头:“嗯,你先去吧,我还要先去照看一下小殷。她近来身子虽不见好,看书习字却越发没命地用功……实在叫我担心。”
她这么一提,邹鸣沁也想起,方才帮连殷看诗和文章时,她确实有注意到连殷的手。
病弱的人,本来就气虚皮薄,她手上常握笔用力的几处都起了厚茧,看得出来,的的确确是很勤勉了。
二人就此暂别,邹鸣沁走出后院,往前堂的几间书房走去。
15. 第 15 章 学堂中
邹鸣沁步入书房时,里头的姑娘们正趁着闲暇谈天论地。
“诶!鸣沁?”
第一个留意到她的是霍慈。
“你今日怎么来啦!”
这姑娘一向有精气神,说话也洪亮,此刻一开口,大家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一见是鲜少来学堂的邹鸣沁,姑娘们都顾不上别的,纷纷激动地上前。
“你今日来是来了,可怎么还迟到?”霍慈笑嘻嘻地挽住她的手臂,捏了捏她的手腕,“看着倒是比从前结实了不少,你近日身体一定是强健了许多。”
邹鸣沁一边止不住笑,一边又有些面红。
“我一来,你便拉着我揉捏搓圆,没有不强健的道理。”
她这番调侃,引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另一位姑娘道:“春试过后,好久没见你了,大家心里都想念得很呢。”
“是啊,是啊!你读书那么厉害,春试时只怕也是差之毫厘,我们还担心你就此消沉,不再念下去了呢……”
这人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姑娘拍了拍手背。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会说中邹鸣沁的伤心事,于是也便不再言语。
“那怎么可能?”
邹鸣沁心中涌上一股暖意,急忙道。
“我既是学堂里的人,平日就算是身体抱恙、还要顾着照护母亲,无法与诸位同窗,可在家中也照样看书。”
霍慈笑道:“那就好!改日我们再吟诗作对来比试,想来还能一睹你的风采。”
“是是是,到那时再说吧,我也自然不会谦让的。”
邹鸣沁也笑,而后赶紧把众人遣回去。
“好了,大家方才不是都在交谈、辩论么?快继续吧,这样围着,倒要叫我汗颜了。”
听她这话,霍慈便玩笑道:“是了,方才是谁那般大声,在辩论孟子与梁惠王的义利之争来着?我还未听够,你们各自有理,快接着来谈!”
众人虽因此大笑,却也都各自回了座位上,接着聊先前的事。
“邹鸣沁,先前你的座位还留着,只是有人换了几次座,现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让你坐哪儿。”
霍慈热情地收了收自己案上的杂物,朝她招了招手。
“你要是不嫌,不如这堂课,就先同我挤挤吧?”
邹鸣沁点点头,便挨着她坐下:“自然是好的,多谢你,霍慈。”
她借着这个机会,自然而然地向霍慈讨来了最近写的功课。
霍慈的字很有特点,字形大气,而笔画略浮,大抵是她写得迅速,便稍有些潦草,顾不上琢磨字骨。
在礼部书库中,她也看了霍慈的墨卷。
那份墨卷上的字,虽和霍慈的十分相像,但始终还是比霍慈所写的,要多用几分力。
“霍慈,我许久没来,学堂内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端?”趁着还没上课,邹鸣沁状似无意般问道。
闻言,霍慈有些疑惑,但还是想了想,道。
“也没有吧,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顶多也就有些人之间,擦出过一点点不快。”
她顿了顿,问道:“是谁啊?”
“喏,陈骞啊。”霍慈朝着右前方的座位努了努下巴,“你知道,她好强气盛,一向就爱同我比。她没有通过秋闱,参加不了春试,心中早就憋着一股气。”
邹鸣沁点了点头:“你和她,毕竟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她专门盯着你不放,这也不奇怪。但这不是一直以来都有的事么?难道你们近来还发生了什么?”
“嗯。”
她叹了口气。
“今年春试……我不是没有中榜么?一回来,她果然就对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
这也是邹鸣沁猜想到的结果。
“不过她实在是怪,我那时心里本来就不得志,听她那么说,虽然气得很,但也懒得同她争辩。”
霍慈托着腮,真心疑惑道。
“后来几天我便难免有些消沉,她又跑来激我,说我再这么下去,总算是浪费了天资和先前的努力,不配再作她的对手。”
邹鸣沁意外道:“这么说来,她其实是面冷心热,对你是怀着好意。”
“谁知道?”霍慈摆了摆手,“我当下自然是被她激怒,后来慢慢回过味来,才觉得她或许是好心。”
她回想着以前同陈骞的拌嘴,哼了一声:“可她先前也不是这样的——说不准,她做了什么亏心事,如今才对我稍稍转圜了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邹鸣沁心念一动,面上却不曾显露出来。
她只是继续问:“那,除了你们,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鸣沁,你问这个,到底要做什么啊?”
霍慈摇摇头,倒也没多想。
“别的就没什么了,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大家都是同窗,彼此也都一心。同甘共苦这么久,早就情同姐妹了。”
她又看看右上方空着的,属于陈骞的座位,撇了撇嘴。
“也就是陈骞这个古怪的性子,时常得罪人而已。但说到底,都习惯了,无人会真心同她计较的。”
邹鸣沁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正好也要上课了,书房内渐渐静下来。
陈骞从外头走了回来,霍慈连忙不再吱声。
邹鸣沁则从书卷中悄悄抬起眼来,看了看右上方那人的背影。
.
.
上了一天的课,途中邹鸣沁和霍慈,还有另几个较为相熟的姑娘待在一起,算是见缝插针地问了不少事。
然而,并不见得真有什么异常。
唯一还有几分值得留意的,也就是那位陈骞了。
她对这个人不陌生,毕竟自己也是学堂的幕后主管人,有时与连恻等学堂内的老师交流,也会提起这位学生。
陈骞天资聪颖,也十分勤奋,据说从小就读书写字,知识不仅渊博,而且很扎实。
但也是弄巧成拙,或许正是因为读书过早,导致她始终更习惯于按以往的惯式来解决问题,难免少了几分灵气。
加上现在,科举的试题都更趋向于解决实务上的困难,最是要求考生所答的方案,要做到可行、实用、灵活。
这就难倒了不少人,陈骞也在其中,不甘心也是人之常情。
她与霍慈等人,又素来有些摩擦、争执。
难道……她会是那个出卖她们的人吗?
邹鸣沁自问,心中却越发迷疑不解。
下午放学后,大家纷纷收拾好东西,大多都家去了。
邹鸣沁还不急,便在庭院里多待了一会儿。
“邹小姐,那位陈骞姑娘,会不会和换卷的事有关?”
憋了一天没说话的姜折阔,此刻终于有机会开口。
邹鸣沁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
一方面,邹鸣沁还是觉得,陈骞根本没必要这样做。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也同样渴望考取功名,应当明白做出这样的事,对于整个学堂来说意味着什么。
既害人,更害己。
如果不是另有隐情,那陈骞和学堂她人根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支撑不起这个动机。
另一方面,邹鸣沁又深知人心难测。
她毕竟还没查到根底,难保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却又关系重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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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说。现下不能断定,就先留意着吧。”
天色渐晚,霞光已经染上了半边天。
密密麻麻的云霞,在天空上堆叠摊开。
要下很大的雨了。邹鸣沁想着。
她返回书房,打算拿着东西回家去。
走进去,却见陈骞正坐在那儿,仍然专心致志地奋笔疾书着。
“陈骞?”邹鸣沁提醒道,“你还不回去么,再过半个时辰,也许就要下大雨了。”
也许是她这一问,正好打断了陈骞的思绪。
她抬头见是邹鸣沁,忍不住皱起眉来:“你自个儿要回去,便不必来叨扰我。”
“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一句。”邹鸣沁没有生气,只是平静道。
“像你这样的奇才,断然是无需保持勤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家中病着,也能在春闱中参考。”
陈骞却似乎被她平静无波的态度所刺痛,高声道。
“可你不是也落榜了么?我自有打算,还轮不到你假惺惺来指点!”
这话说得,实在没理。
可邹鸣沁心里思索着霍慈所说的那一句“说不准,她做了什么亏心事”,越发觉得奇怪。
“我们落了榜,你不就有机会了么?”
她干脆把陈骞惯说的话问了出来。
陈骞闻言,愣了愣,却是把眉一横,似乎真动了怒。
“你别把我当成那般阴险狡诈的小人!”
“可这不就是你的言下之意么?”邹鸣沁下定决心,要试探到底,便步步紧逼,“陈骞,你若过于执着功利,读着读着这圣贤书,也迟早走火入魔。”
“呵。”
她冷笑一声,不再理会邹鸣沁,只是重新握起笔来。
“我生得光明磊落,不过是好胜罢了,还不至于要害人。霍慈她们许是同你说了什么,我承认那些话都是真的。其余的事,要怎么想由你去。”
邹鸣沁顿了顿,只是道:“我自幼体弱多病,对风雨也便十分敏感。若是淋了雨,染上风寒,你只怕也没有勤勉的机会了。先回家吧。”
说完,她便离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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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陈骞也太凶了,总感觉无论你说什么,都能被她曲解成另一番意思,然后拿来攻击你。”
马车行驶得平稳,姜折阔则上蹿下跳。
邹鸣沁摇了摇头:“她不过是纸老虎,心地却不见得是个真恶人。方才那番话,她在我这儿已经解了初步的嫌疑。”
“为什么?”姜折阔不太理解,“她不是正好应了你的猜测才对么?”
“陈骞很自傲,因而对她人也就容易刻薄不屑。”
邹鸣沁一边翻看着上午从连恻那儿拿到的功课和作业,一边缓缓道。
“对不如她的人,她是不会多看一眼的。而正因如此,她清楚知道谁比她更强,也就总是把目光锁在她们身上。”
“筛选出‘配做她对手’之人,本身就代表了另一种敬慕。”邹鸣沁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措辞有些矛盾,“你能不能懂?”
姜折阔摇摇头:“你们女孩子的心思,果然复杂。”
“这是什么话?”邹鸣沁嗤笑一声,“男人的勾心斗角,那才多得去了,只不过是你自己的心思太简单。”
她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但姜折阔也听懂了言下之意,不由得有些羞愧。
“所以,在陈骞的心中,除非是她靠自己胜过了对手——否则,在她还比不过她们的时候,她们却又输给了别人,似乎根本就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么厉害。”
邹鸣沁看了一眼他。
“你说,她能不着急、心焦吗?”
16. 第 16 章 紫金卫
“你这么说……我倒是懂了一点。”
姜折阔沉思道。
“就好像,她很自负,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二,所以她既想打败天下第一,又不可避免地承认着、敬佩着天下第一的实力。但此时,天下第一却忽然败给了别人——她心中的目标,和她对自己的评估,都随之下落了。”
邹鸣沁点点头:“就是这样。”
所以,她才觉得,陈骞反而没有了嫌疑。
陈骞虽然有些功利浮躁,也容易因此操之过急、反失其道。
但她这样的人,对自己肯定也极度严苛,她只能允许自己堂堂正正地胜过别人。
而通过陷害对手,来抬高自己,这种事对她来说是真正的耻辱。
姜折阔叹了口气:“不过,今天我也在你身旁观察大家,除了这陈骞姑娘,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不对劲。”
是啊,她今日来学堂,本来是想好好观察一下,学堂里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的。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聊天的间隙,邹鸣沁已经把手里的功课都看了一遍。
其中固然有写字习惯用力的人,但怎么看也不是书库中那墨卷上的写法。
那人写字,是惯于用力,但又似乎做不到一直使力,所以在横竖笔画上力度是较轻的。
只有在笔画弯折或提勾的时候,才加重地顿一顿。
“我还是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
邹鸣沁喃喃道。
到底还有什么细节,是被她遗忘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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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邹府中,邹鸣沁正准备先洗漱一番,休憩一会儿,再去陪楚嫦吃顿饭。
推门走进房间,却见传信的飞鸽停驻在桌边。
想来,应当是崔岩雀那边有了消息。
她打开密信,却发现那上面的笔迹相当陌生,署名处写着的人名,正是梁吹。
再一仔细看,信中竟说,她跟踪邹亮这么久以来,终于有了进展。
梁吹亲眼见到邹亮经过特许,进入了紫金卫府。
紫金卫。
这支皇军,是与御林军、玄鸦卫并列的三大守城军之一。
御林军主要围守皇宫,直属于皇帝;
玄鸦卫则分布在宫城之外各处,现下由吕晴瞬负责看管;
紫金卫是皇帝在宫外的爪牙,既负责守卫,又承担着监管万民百官的重任,行事比其它两支皇军要灵活得多。
她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怎么了?信上说了什么坏消息吗……”姜折阔凑过来看了一眼,愣了愣,“紫金卫?”
若是紫金卫在行动,那么很多事就解释得通了。
晴瞬手下的暗卫,已然个个都是精英。
然而,邹鸣沁的行踪依然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她们这边想要直接反侦察回去,却一直没有结果。
包括在刘府那一夜……敌人的行动快、准、狠,而且完成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饶是吕晴瞬专门派人去查探那股势力,最后也没查出那些人到底属于什么组织。
如果是紫金卫,那确实可以办到这一切。
可,为什么会是紫金卫?
紫金卫作为如此强大的皇军,应当坚决忠于皇帝一人。
就算皇帝想要打压晴瞬的风头,也实在没必要在春试这一关大费周章。
否则,此事一旦败露,天子颜面扫地,吕晴瞬大可以借此煽动舆论,要上位岂不加倍容易?
所以,背后真正的操盘者,应当另有其人。
“这黄榜案,还真是不简单。”
邹鸣沁叹道。
每深查一步,便心惊一遭。
此人若能让紫金卫参与进这件事之中,只能说明,这个人已经基本拿捏了紫金卫上下的大权。
当它不再是握在皇帝手中的刀,那么……
终有一日,它就必定会以最锋利的姿态,指向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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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果然下起了大雨。
“……也不知道陈骞归家了没?”
邹鸣沁一面给鸽子喂谷粒,一面自语。
方才,她写信向崔岩雀求证,梁吹这封信里所说的一切是否完全属实。
毕竟接下来要去探的地方,可是守备森严的紫金卫。
若是被敌人更换过的假消息加以迷惑,那可就不好了。
崔岩雀回信很快,确认消息无误后,邹鸣沁便开始琢磨,要怎么闯进紫金卫。
“我们像上次去刘府一样,不可以么?这一次多加留意,带更多人手去,兴许会好一些。”姜折阔道。
邹鸣沁缺摇摇头:“没这么简单。紫金卫的人个个武力高强,且卫府中机关极多,贸然闯进去不但打草惊蛇,只怕我们自己还要折兵损将。”
“嘶……那确实是难办了。”姜折阔皱起眉头,“而且,还必须一遍就成功。如果分为两次,一次先探明情况,一次再深入调查,只怕会被他们识破。”
“是的。”
邹鸣沁沉吟着。
“这机会实在难得,若能在紫金卫查出什么,此案说不定就能破了。而且,现在敌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查到了这一步,也多亏梁吹隐藏得深,帮我们抓住了邹亮这条线。”
门外雨势渐盛,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纸上,无端听得人心中烦闷。
一人一鬼短暂地陷入沉默。
忽然,姜折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道。
“我有一个办法。”
“说。”邹鸣沁看向他。
姜折阔看了看自己的虚体,说道:“我可以先去紫金卫探清情况,哪里有机关,哪里守卫多,卫府内地形如何,重要的房间在何处……这些都可以先查明。”
“你的意思是……”
邹鸣沁眼前一亮。
姜折阔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等我把这些情况都搞明白之后,你们就自然能够做好准备了。”
“就这么办。”
邹鸣沁扬唇一笑,心下顿时舒畅了许多。
看来,同姜折阔合作是正确的选择。
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助力,实在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用得多。
“嗯,毕竟我现在这个形态,做这种事还挺方便的。”
姜折阔看上去也很雀跃,似乎是在庆幸着自己终于帮上了忙。
次日一早,姜折阔便从邹府出发,前去探查紫金卫了。
邹鸣沁本想借此机会召集崔岩雀,开始部署之后进紫金卫行动的计划。
但意料之外的,邹亮居然在这时候来了。
据楚嫦所说,先前她早出晚归、在外头忙碌查案时,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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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也来过几次。
邹亮毕竟是那边的探子。
如果这时候邹鸣沁召集暗卫们,也许有泄露计划的风险。
就算是今日同昨日一样,转而去学堂,只怕也会让敌人警觉。
于是,她干脆把还没发出的密信收了回来。
邹亮既然来了,她便好好地待在家里,给他一颗定心丸吃。
邹鸣沁往脸上涂了点胭脂,造成一种微微病态的潮红。
她唤来长锦。
“长锦,昨日下大雨,我似乎有些发热,只怕今日不好回去上学……”
长锦立即会意:“小姐,你且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学堂送个信儿。”
邹鸣沁大致梳洗完毕,便脚步虚浮、绢帕掩面,走一步咳两声地挪到了庭中。
“娘,晨安。”
现下正是用早饭的时辰,邹鸣沁先是给楚嫦问了安,而后才看着邹亮,故作惊讶。
“小叔今日也来了?恕我方才失礼。”
邹亮摆摆手:“哎呀,这哪是什么大事!”
看到她素净苍白的脸,邹亮顿了顿,试探道:“鸣沁哪,你今日可是身体有不适啊?”
“多谢小叔关心,我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昨日下学归家时,淋了点雨。”
邹鸣沁微微佝着背,笑了一声。
“小叔上门来,所谓何事?”
邹亮闻言,先是嘿嘿笑了几声,而后有些窘迫地看了看双手,低沉道:“你二叔啊,身子实在是一天比一天差。我也是实在没了法子,才来叨扰你们母女俩……”
“这是怎么了?二叔若是有事,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邹鸣沁面上着急,心中却在冷笑。
借口还挺充足。
楚嫦也配合着邹鸣沁的意思,说是要帮忙。
邹亮大喜,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
他没有想到这母女俩会这么好说话,说借钱就借了。
这事儿一解决,他就是想再赖在此处,多呆一会儿,也没了理由。
果然,邹鸣沁喝完碗中剩下的半碗粥,便有些不解地看向了他。
“小叔,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二叔的病要紧,先去找个医馆看病抓药吧。还是说……钱给得还不够?”
“啊——啊,是……哎呀,你们看,我这要怎么开口呢……啊哈哈……”
邹亮赶紧连慌带忙地下了这个台阶。
正当他思考着,要如何找个借口赖在邹府时,天忽然又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
楚嫦连忙把东西收了收,跑到屋檐底下。
“这天也实在是古怪,说下就下,雨还这么大。”
邹亮表面上也跟着附和,心中却很欢喜,连带着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全都被邹鸣沁看在了眼里。
她捂住嘴,又难以自抑地咳了两声:“既然如此,小叔还是先留在府上吧,等雨势小了,再出去也不迟。”
“诶,是是是……”
“不过,二弟那边会不会缺人照顾?”楚嫦关心道。
邹亮有些慌张,但还是笑了笑道:“别担心,他有人看管着。就是希望这雨能早点停。”
说完,他还故作后悔:“哎呀,早知道方才我便不犯懒了,想着再坐会儿,可这雨一下,要耽误的功夫可就久了。”
邹鸣沁笑而不语。
17. 第 17 章 反制始
借着这场雨,邹亮在府上一待就是一整个白天。
邹鸣沁辛辛苦苦装了一天的病,硬是什么都没干。
等邹亮离开,她正想写封信给崔岩雀,却忽然听见屋顶上有什么东西被移开来,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邹鸣沁往上看了一眼,是房顶的一片瓦被揭了开来。
而后,一只小小的竹管,从上面掉落到了地上。
她心下了然,捡起那支竹管,里头果然是梁吹的讯息。
看来,今日邹亮来到府上,梁吹也在跟进。
“亮二日内三进紫金卫,恐怕敌情有新变,行动不宜再拖,愈快愈好。”
果不其然,邹亮今日突然来访,看来确实是收到了紫金卫那边的命令。
就算敌方仍然没察觉到,她们已经查出了紫金卫的事——估计对方也注意到了她去学堂找人的举动,怕她查出什么信息来。
现下的变化,已足够阻碍到她们的行动了。
邹亮在府上,邹鸣沁为了避免行动暴露,便只能装作无事发生,自然也就导致计划迟迟无法推进。
最迟最迟,在明晚之前,她们必须要出手。
淅淅沥沥的劈啪声响起,外头又下起了雨。
邹鸣沁坐在书案前,心中有些焦躁。
她拿起书来读,却难以集中心神看完一页。
心中虽有一万个声音在叫嚣着冷静,可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是冷静不下来。
夜里的风夹杂着雨哭叫起来,钻进窗缝,溢出几声尖锐的风吟。
“啪!”
一声脆响,湿寒的风冲破了窗门涌进室内。
雨丝洇湿了邹鸣沁手上的书页,她一抬头,幸而这阵风雨里,还裹着个半透不透的姜折阔。
“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她站起身把窗关好,急忙转向姜折阔。
姜折阔还不知道情况已经很紧急,被她难得外露的焦急惊到。
“我把整个紫金卫都绕了一遍,大概的地形都弄清楚了。还有里头哪些地方守卫多,什么时间会换岗,我也都记下来了。”
他向邹鸣沁伸出手。
“邹小姐,碰一下我的手心。”
邹鸣沁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按他所说,轻轻点了点他的掌心。
而后,有什么东西如火花一般,飞速从指尖涌流至头脑深处。
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碰到了什么——
不是像平常那样,穿过了姜折阔的魂体,而是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活人的温度。
但也只是温度,并没有真正的、可述的触感。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邹鸣沁发现,自己的脑中多出了一些“记忆”。
紫金卫内部的布局,结构,岗位……一清二楚。
姜折阔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怎么样?”
“我好像……看见了你今日探查过的东西。”邹鸣沁道。
他闻言,松了一口气,欣喜道:“看来是成功了!邹小姐,现在你快把具体的地形图画出来吧。”
没时间再讨论太多,邹鸣沁点点头,立即提笔,凭着脑中的印象在纸上写画起来。
“这卫府中,有好几处地方都有隐匿的守卫,在外头是看不出来的。”
邹鸣沁看着图上的标记,不由得心惊。
“还好今日你去探查了一番,否则若是直接行动,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听了这话,姜折阔的脊背都似乎更挺直了几分。
他连忙凑过去,指了指图上的一条路线:“这条路人最少,但估计机关很多。还有一条人少、机关也少的,比较偏僻,要绕得远一些。”
“守卫还可拼一拼,机关的话,贸然去试并不划算。”
邹鸣沁沉思一会儿,心中渐渐有了眉目。
“这条人少、机关也少的倒是最方便行动,只是……如果要走这条路的话,就不能带很多人一起进。”
他皱起眉头:“还真是。这条路绕得远,路上可以藏匿的地方屈指可数,别说互相照应,能不互相拖累已经是很好了。”
二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姜折阔。”
忽然,邹鸣沁开口道。
姜折阔立即看向她:“怎么了?”
“你那个系统,卖不卖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东西?”
闻言,姜折阔瞪大了双眼:“邹小姐,难不成你是想……”
“嗯。”
邹鸣沁深呼吸,重新睁开眼睛,已然是下定决心。
“我换个说法,若只有我和你进入卫府内部,我负责找案子的证据,你来保住我这条命。做不做得到?”
姜折阔一愣,而后咬了咬牙,用力点头道:“当然。”
得到了坚决肯定的答复,邹鸣沁很满意。
时间紧急,她不再多言,即刻坐回书案前,开始写信。
写给崔岩雀的,写给吕晴瞬的,写给梁吹的……一封又一封,她快速写下了详细的作战规划,而后将它们都统统塞进竹筒里。
窗外雨势太大了,鸽子飞不起来,要把信送到她们手里,必然比平时要慢上许多。
她守在窗边,心下紧张着、担忧着、却又隐隐兴奋着的一切思绪暗涌,最终都被滴滴答答的雨声暂时冲淡。
邹鸣沁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入梦前的最后一刻,她莫名有些难过地想起了吕晴瞬。
那日她们起了争执,邹鸣沁失眠了一夜。
分明是不值得烦忧的事,可她竟也跟着晴瞬犯傻,在心中百般纠结。
即使这几日都被忙碌填满,她也再无空闲,去细想此事。
可是此刻,她心中念着的,竟然是:
等这一回,去完紫金卫,只怕又要惹晴瞬生气了。
.
.
天还没亮,迷迷糊糊中,邹鸣沁听到脑中“叮”地一声响。
她记得这个声响——在黄榜公示的前一晚,这个声音也曾经出现过。
邹鸣沁即刻清醒过来,习惯性执起身侧的佩剑。
四周却并无异常,只有一个精神抖擞的姜折阔。
“啊,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邹鸣沁,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因为今天的行动,可能会出现很多不确定的意外,所以我花重金换了个东西。”
邹鸣沁正想问他换了什么,忽然就感觉脑中响起了姜折阔的声音。
“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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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听得到吗?”
对面的男鬼分明没张嘴,只是笑着看她。
她多少有些惊讶,不由得微微瞪大了双眼。
姜折阔笑意更深:“听到的话,像你平时在心里想事情那样,回答一句就好。”
真的假的?
邹鸣沁试着按他的说法,在脑海中答道:“听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叫作意念谈话。”
他有些得意地昂起头,用手指拨了拨自己额前的碎发。
“是个好东西。”邹鸣沁点点头,又皱了皱眉道,“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心里想什么你都能知道了?”
姜折阔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这个你可以自己控制的,只有你自己确定想和我用意念交流,我才能听见的。”
她这才满意,又来来回回绕着姜折阔看了两圈,确认他没有变得更透明,或是有什么要突然昏倒过去的迹象后,终于彻底放心。
“虽然早了一点,但也快到时辰了。”
邹鸣沁打开窗,外头的空气还携着雨后的潮湿,太阳藏在厚重的云雾后头,影影绰绰地亮出光来。
既不暴晒,也不再下雨,是很好的天气。
她昨晚大致预测过飞鸽在大雨中受阻的时间,一通算下来,此刻其她人也应该都收到她的信了。
按照计划,她现在直接去紫金卫附近,与崔岩雀她们顺利会合后,便可以找机会溜进卫府里了。
邹鸣沁把自己伪装妥当,而后便悄悄出了府。
.
.
兜到紫金卫附近,邹鸣沁先是去了一家酒楼。
“邹小姐,后头一直有人跟着你。”姜折阔道。
邹鸣沁用意念回答:“知道。有几个?”
“四个。”
姜折阔飘出去,很快就完成任务跑了回来。
“原来平时有这么多人,挤在那么小一个院子里监视你啊?!”
“意料之内。”她倒是没多惊讶,“对方能把我的行踪掌握得那么细致,只怕还不止这四个。这四个人都还跟着吗?去哪了?”
“两个还跟着。”
姜折阔略有些着急。
“哎,还有两个往紫金卫那边去了!我们真的要先去酒楼吗,万一被他们通风报信成功怎么办?一会儿再去卫府,岂不是任他们瓮中捉鳖!”
邹鸣沁摇了摇头,仍然气定神闲地赶路:“放心吧,我已有安排。”
几句话之间,她已经翻到了酒楼二层的一个包厢外头。
她按照暗号敲击窗户,最后一下的声响还没落地,窗就已经打开了。
窗后头是崔岩雀的脸:“来!”
邹鸣沁抓紧她的手,顺着她的力道跳进包厢内。
“人呢?”
闻言,崔岩雀走到屏风面前,拍了拍手。
另外几名暗卫,顿时拉着两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走了出来。
“卫府那边,应该也抓到了,多亏你神机妙算,早早布局。”
崔岩雀向来严肃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意。
“昨夜你的信到得太晚,幸好殿下早有准备,先前就调动了一批玄鸦卫的人,以备紧急时刻遣用,可算是赶上了。”
18. 第 18 章 闯卫府
是的,邹鸣沁的计划,远远不止于调查紫金卫。
摸到紫金卫这一步,其实她们已经无限接近黄榜案真正的幕后黑手了。
何不趁此抓住良机,一举反制呢?
第一步,先把对方的情报来源控制住。
反正她要出邹府,去调查紫金卫,这些跟着她的敌方密探必然会有所行动。
不抓白不抓。
“看到这么多人都在,我才算是真放心了。”
邹鸣沁都没想到,吕晴瞬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齐这么多精良暗卫来帮忙。
看来,她和晴瞬也算是冥冥之中,心有灵犀。
“那接下来,外头的事就交给你了,岩雀。”
崔岩雀闻言点点头:“你放心去吧,我们都按你说的准备好了,有任何不对,立即放信号箭。”
她检查了一下手腕上固定好的机关弩,与崔岩雀击掌道:“一定。”
“万事顺利!”
崔岩雀虽然看着是个冷面人,但在这种时候,从来不会吝啬对她的祝福。
邹鸣沁笑着应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跃出了包厢。
“邹小姐,原来你早就想到了这些。”姜折阔跟在她身旁,松了一口气,“方才我真是白担心了。”
邹鸣沁道:“我才奇怪呢,还以为你昨晚就看过我写信的内容了。”
“一开始就说过的嘛,非礼勿视。”
姜折阔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太呆板,只好把自己当时的想法说了出来。
“况且,你要安排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很清楚了。其它筹谋,你不说,我便没有不声不响知晓它们的权力。”
这话一出,倒是让她愣了愣。
但她也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目不斜视地潜行。
行至紫金卫府防守最为薄弱的一段高墙外,邹鸣沁看见暗处藏着玄鸦卫的人。
果然,这边的暗卫,也都已经按她要求各就各位了。
邹鸣沁朝她们点头示意,随后便借着她们的帮助,轻悄地从卫府的高墙上越了进去。
计划内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潜入紫金卫,尽量搜集到更多线索和证据。
邹鸣沁控制着角度,落地时只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姜折阔,我看不到的地方就交给你了,有任何异动都要告诉我,知道吗?”
她还不是很习惯用意念与别人交流,总是担心姜折阔听不到,说完之后就会下意识看向他。
姜折阔虽然一开始有些愕然,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一说话,他便点点头或比个手势,来表示自己已经收到。
邹鸣沁闪身隐入草丛中,昨晚规划好的路线很清晰,她一边警惕着四周的情况,一边顺着花草的遮掩往前走。
这一小段路的尽头是一个房间,看上去平平无奇。
不过……其中可谓是暗藏玄机。
她三两步爬上栈道,弯下腰,贴着墙听了一会儿,确认里面无人后才进入房中。
“邹小姐!”姜折阔忽然看到什么,急急喊了一声。
邹鸣沁一回头,没有看到任何人。
而他指着地上——原来,是因为昨夜刚下过雨,花丛中的雨水自然也还没干,泥土都是湿的。
她方才踩在上面,现在再行走,便会在路上留下明显的足迹。
邹鸣沁的心狠狠一跳。既然节外生枝,那便只能铤而走险了。
“无事,我有对策。”
进入房中,邹鸣沁先是在地毯上踩干了鞋底,而后便按着昨日姜折阔探查过的记忆,找到了书桌后头的机关。
“向左拧三下,再向右转两圈,最后用力一摁——”
邹鸣沁照做,一旁的书柜果然松动,她轻轻一推,后头的暗道便显现出来。
这间房,可直通紫金卫的地下暗道。
若不是提前探查过,只怕还要费好一阵功夫,才能找到这里来。
况且,外头的人从来不知道,紫金卫竟然还有这么庞大的一张地下暗网。
这些纵横交错的暗道,恐怕都是它们私自建造的。
如今面上的紫金卫府,不过是一个巨大威严的幌子。
一人一鬼悄悄地进入暗道,身后的机关门也随之重新复位。
暗道中几乎没有灯火,越往下走,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邹鸣沁不敢轻易烧起火折子,这里太狭小,又是密闭的暗道,火折子点不点得着另说,就算点着了,只怕散出的味道也会惹人注意。
然而,再不想个法子来照明,只怕她连接下来的路都未必能看清。
“姜折阔,你在哪?”
邹鸣沁心生一计。
“我在这儿!”姜折阔很快回应道,“你能感觉到吗?”
虽然四周暗得很,她根本看不见姜折阔,但邹鸣沁还是点了点头。
——暗道里很闷,而姜折阔身上自带阴风。
只要他一动,她就能准确识辨出他的所在方位。
于是,姜折阔在前面带路,邹鸣沁很快便适应了眼下的局面,跟着他越走越快。
她一只手还摸着墙,一路上的都大致是平的,直到这时候,她摸到了一块尤为明显的凸起:“等等。”
“这是机关。”姜折阔确认道,“应该是触发后,会自动射出箭这一类的机关。”
“这中间有孔。”邹鸣沁仔细触摸着那块凸起,推测道,“这里应该是射出箭的口子,不是机关的触发点。”
如果她是这个机关的设计者,那么,若是想要最大范围内杀掉闯入的外来者,却又不误伤在这里头巡逻的自己人……
触发点,应当就在脚下。
“等等,此处不止这一个孔。”姜折阔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叫道,“上头也有,还有旁边……我看到了,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孔!”
上、下、左、右,四处都有箭孔。
这意味着,如果她们猜错触发点,就要迎来万箭齐发的局面,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
“难怪这里是巡逻守卫最少的一条暗道。”
姜折阔欲哭无泪。
“但我昨天也是跟着那些守卫来到这边的,她们究竟是怎么过去的?”
“既然这条道挖了出来,就必然是为了方便她们自己走的。”
邹鸣沁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接着思考。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前方的地面。
“这里有凸起!”
邹鸣沁刚说完,便又摸到了第二处、第三处、第四处……
足足有六处不明显的凸起,密集地分布在前方一臂距离内的地面上。
姜折阔皱起眉头:“这么多,怎么可能避得开?”
“应该不是避开。”邹鸣沁摇了摇头,“你昨日跟着守卫走过这里时,她们大概有多少人?”
“四个人。”姜折阔回忆着,“嗯……似乎是三男一女。而且,她们路过这里的时候根本没有停下来,也没有什么刻意的动作。今天要不是你摸到,我真的没发现这里有机关。”
没停下来,也没有特别的动作。
那就说明……
邹鸣沁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她再次用手轻轻扫过地上的凸起,大致确认了它们的位置。
“这几处凸起布置的很密,而且彼此间距离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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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鸣沁沉思着。
“紫金卫内部的训练很严格,对守卫平日里走路、跑动的步幅都有明确的要求。如果是至少四个人来巡逻,那么她们走这一段路时,一定会以大差不差的节奏一同踩上来,走过去。”
姜折阔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些凸起不是要避开,而是同时踩过去?”
“没错。”
邹鸣沁点点头。
“如果我没有推断错,这也是她们从不让人单独巡逻的原因。这些机关很明显就是为了防外来者闯入,而若有知情的外来者来到此处,必然像我们一样,认为一个人行动会更保险——”
“这样,也就正中她们下怀,更容易触发这些机关。”
“原来如此。”姜折阔虽然明白了她的话,也觉得确有此理,但还是不免担心,“万一我们猜错了……怎么办?”
邹鸣沁斜睨他一眼,笑道:“那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进来。”
她对自己的决断有信心,同时当然也做好了迎接风险的心理准备。
何况……她最大的防风险措施,不就近在眼前吗?
“如果我的推测真的有误,那就是你该尽力的时候了,姜折阔。”
说完,她站在凸起前,数好要走的地方后,开始吩咐姜折阔。
“你的脚实体化,没问题吧?”
姜折阔点点头,和她站在了同一排。
“我数到三,我们同时迈左脚,然后迈右脚,再迈左脚,要快点走完。你要踩到的凸起在这儿,看见了吗?”
邹鸣沁与他相□□头确认,而后她开始轻声念道。
“一,二,三——”
二人一同迈出步子,以快速的步伐踩着凸点走了过去。
这短短几步,她们踏进了所有箭孔齐齐对准的范围内,甚至听到了里头机关转动的“咔咔”声——
说不恐惧必然是假的,一瞬间也被拉得无限长。
但二人的脚步都没有因此停顿。
走出箭孔区域外,机关也没有真正启动。
邹鸣沁掐紧的手心略微松了松,而姜折阔直接大大呼出一口气来。
“邹小姐,我们成功了!”
他刚刚真的要紧张死了。
在邹鸣沁不知道的地方,他一直卡着系统的商城界面,随时准备用积分一秒兑换各种珍稀的保命道具。
上一次摆出这种架势,还是他上辈子同黄牛人机大战,帮舍友抢演唱会原价票的时候。
邹鸣沁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不过时间要紧,她留在那间书房外头的湿脚印,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
所以她没有再多话,只是继续向前。
一人一鬼按着刚才的方法继续前进,一路上果然很少遇到守卫。
就算碰到几个机关,也都被邹鸣沁有惊无险地一一化解。
“再走百步,前头就是一个转角。”
姜折阔回忆着路线。
“过了这个转角,就到紫金卫的地下监牢了。”
邹鸣沁点点头,正要继续跟着他走。
忽然,细微却密集的脚步声,远远地传入了她耳中。
仔细听,这阵脚步声不仅多、密、轻,而且还有些凌乱。
邹鸣沁心思本来就敏锐,何况是在这样高度警惕的情况下。
几乎只是瞬间,她就明白了这些脚步声的来源——
“书房外的脚印被人发现了,她们在顺着这条路线找我。”
她一边接着触摸、试探四周是否有机关,一边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我们换条路。”
“先不去监牢。走,我们去紫金卫统领的理事密阁!”
19. 第 19 章 真相一
百步过后,转角处有两条路。
向左,可直抵地下监牢——邹鸣沁清楚,此处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紫金卫在地上的卫府里,本来就有私属的狱所。
地下还要特地再新建一间监牢,绝对不是多此一举。
恐怕,里面关着的人,都和敌方真正的阴谋息息相关。
转角向右呢,则可以辗转到理事密阁。
紫金卫的统领名叫萧楼络,正是淑妃的侄子。
淑妃颇受宠信,他又是世家子弟中难得有才干、做实事的人,因而被皇帝信任,年纪轻轻便提拔为禁军统领,管束紫金卫上下。
按此前来说,他也一直干得很好。不仅做事果断干脆,政治立场上也永远保持中立,并未展露出要偏向任何一位皇子或是公主的心思。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人也只是明面上清白罢了。
地下的理事密阁,应当是紫金卫如今真正的军务重地。
若是能混进去,估计她再也不用为“如何找出黄榜案铁证”而发愁了。
邹鸣沁原本的计划,是先进监牢,再看能不能找机会,与外头的同伴里应外合,分头行动。
现下知道了有人在寻她,此事反而好办了。
——虽然风险也在直线增加着。
但邹鸣沁最擅长的事,就是应对风险。
.
.
邹鸣沁到达了转角处,从袖中掏出一枚火折子。
姜折阔穿墙而出,显然是刚去刺探情报回来:“那些人,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怕是不超半柱香的时间就该到了。”
“足够了。”
她擦燃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幽暗的隧道中亮起,霎时勾折出她面部的轮廓。
——同时映现的,还有她那双无比镇定的眼。
“接下来,我们要分开行动。”
此处空气稀薄,火折子烧得比平时要快得多,且那火焰时不时便要熄灭,大大小小的、还没燃烧完全的碎片都飘落到了地上。
“理事密阁四周守卫必定极为森严,现在我的行踪有所暴露,她们收到消息,更可能会加强防守。”
邹鸣沁拿着火折子走上左边的路,所过之处留下一路燃烧过的余烬。
“所以,我若是一个人过去,便只有赶上门送死的份——但你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去理事密阁,然后通过意念传话告诉你那边的情况?”
姜折阔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这样未免太过冒险!一旦你这边出事,我就没有办法及时帮你了。”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现在只有这样两条路可以选,监牢那边地形更复杂,还方便我躲藏。若是你再犹豫下去,后边的人可就要追上来了。听我的,选不选?”
“我……!”姜折阔咬咬牙,转过身往右边飘过去,“你若有危险,不能顾全自身,立即告诉我!”
邹鸣沁点点头,继续顺着左边的道路走下去。
要把姜折阔派遣到理事密阁那边,就意味着她接下来没人带路了。
本来也是要点燃火折子照明看路的,她干脆就遂了这群追兵的愿,把踪迹暴露得再彻底一些。
毕竟,纵是紫金卫的人再料事如神,也绝不会想到。
不错,她确实是孤身一人闯进来的——
可她身侧,还有一只鬼在帮忙呢。
.
.
邹鸣沁沿着墙边一路直走过去,大抵是因为这条路通往监牢,并不属于寻常巡逻的地带,所以机关的数量少了很多。
不过,守卫也相对地逐渐多了起来。
邹鸣沁藏身在暗处,看着前方正整齐划一地走来走去的卫兵。
算算时间,身后的人很快就要追上来了,这里没有别的分叉路,她必须继续往前走。
邹鸣沁抬头看了看,蹬着两边的墙,借力踩上了高处的灯架。
她屏息凝神,附耳在墙上,听着后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直到一小队守卫倏然出现,并一步步追到了她藏身之处的正下方。
她们没有停顿,继续往前。
“一路走来也没看到,难道人已经进监牢了?”
“不可能,如果这儿有动静,我们早该听见了。”
小队里的人讨论着邹鸣沁的下落。
“依我看,对方放火折子的留痕那么明显,本来也就是想引诱我们来追,说不定。”
一个高挑的女人说道。
“而且,还拿捏准了我们不得不追。”
另一个男人接话:“哎,没办法啊,谁让老大还在理事密阁议事?这时候进刺客,那是一个都不能漏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我们先去前面问问监牢的人吧,叫她们一起来找。”
邹鸣沁手中的暗镖早已蓄势待发。
眼看着她们即将离开,她不再等待,手一扬,四只暗镖齐发,精准地没入了小队四人的后颈。
还剩那个男人,察觉到身后不对,他猛一回头。
迎面而来的便是锋利的剑光——邹鸣沁无意要缠斗,一点都没浪费身在高处的优势,一剑便封了他的喉。
用最小的动静快速解决了追兵,邹鸣沁立即把高挑女人身上的外甲与头盔扒了下来,换到自己身上,穿戴齐整。
她把剑收回鞘中,往前走去。
“站住!”监牢门口的卫兵叫住了她,“怪了,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邹鸣沁声音里藏着些许恐慌:“有刺客闯入地下,方才我和其她人一起追踪,经过一番缠斗,她们都被杀了,我刺中了那刺客,她为了脱身便放了个烟雾弹。”
说话时,她眼神看似躲闪,实则是趁机将眼前这几名守卫扫了个遍。
方才叫住她的那名卫兵,腰上正正挂着一串钥匙。
听完她的话,几人面面相觑,皆面带异样之色。
“你怀疑,那刺客来我们这边了?”
邹鸣沁点点头。
“谁会信你的鬼话?你当紫金卫的人也太好骗了。”话还没说完,对方的刀已经到了眼前。
她猛地后仰,避开这一刀,立即往后退了两步,一直半藏在身后的左手骤然扔出一颗烟雾弹来。
白烟四起,几名守卫并没有被唬住,排成阵型挥舞起手中的刀来。
邹鸣沁早有预料,毫不犹豫地又放了一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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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弹。
烟雾弹是为了预留行动时间,照明弹则用来掩盖她的身形与行踪。
她闭上眼,快速冲过去,凭着耳边刀剑破空的声响来判断刀的走向、人的位置。
不愧是紫金卫的人——她虽然占了半个偷袭之利,但她们显然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暂时的失明并没有带来太多的阻碍。
有几刀配合实在默契,邹鸣沁的闪躲但凡再迟一秒,估计就已经被上下两刀拦腰斩断。
但她敢只身强闯,自然也做足了准备。
邹鸣沁一手持剑拦刀,另一手露出淬过剧毒的指虎。
从刀的挥向,她便可知道那人在何处——锋利的指虎一划,里面的剧毒在一刻钟内便可以致人死亡。
她一直把腰上有钥匙的那名守卫牢牢记在脑中,每过一招,便在脑中置换一次他的位置。
就是这里!
邹鸣沁用指虎划过那人的喉咙,另一手用剑往下一挑,果然听到了钥匙串晃动的铃铃声。
她不再恋战,立即转身跑进了监牢,在一个水桶后头蹲了下来。
过去好一会儿,她被照明弹刺得生疼的双眼,才稍微恢复了一点视物的能力。
监牢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声,充斥着一股沉重的死气。
邹鸣沁站起身来,边试探边往外走。
这个监牢不大,里头的牢房又小、又多,还十分密集。
大部分都是空的,邹鸣沁一路走过去,并没有看见几个牢房里头是关着人的。
忽然,她看见角落里有一间被单独隔出来的牢房。
里头只关着一个男人,邹鸣沁一走近,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他瘫坐在地,垂着头,一动不动。
咯吱咯吱的声音没有规律地响着,一只老鼠正在啃食他的手指。
邹鸣沁拎起旁边的灯,又往前走了几步。
虽然看不清这人的脸,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
他的左肩,有一道血肉模糊的、贯穿了整个肩膀的伤口。
“邹小姐。你听得到吗?我到理事密阁门外了!”
姜折阔的声音在头脑中突兀地响起,邹鸣沁回应道:“听到了。那边大概有多少守卫?”
“最里层只有两个人守在门外,外头入口加上连廊一共十四人守着。”
他快速补充了一句。
“这条路上没有机关。”
邹鸣沁点点头:“好,现在你把里面的情况报告给我。”
“嗯!密阁中现在只有萧楼络和其它两名暗卫,他们在说二皇子吕珲旦送来的密旨……”
她一边听着,一边也没耽误眼前的事。
邹鸣沁拿起手中的钥匙串,翻找着这间牢房的钥匙。
听到钥匙碰撞的响声,牢房里的犯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微微抬起头,声音嘶哑不堪:“……你是谁?”
“来救你命的人。”
邹鸣沁终于看清了那张布满血污的脸——
她并不惊讶,也无畏惧,只是轻轻地笑了。
“当然,到底能不能救得成,这事拿捏在你自己的手上。”
“好久不见,二叔。”
20. 第 20 章 真相二
对于这个人是谁,邹鸣沁心中早早就有了预感。
在紫金卫未被牵扯出来前,邹鸣沁曾假定黄榜案的幕后操盘手为“甲”。
“甲”在黄榜放榜当天,便派出邹亮来接近她,此后对她的监视更是从未间断,把她的行踪牢牢拿捏在手心。
除去放榜前夜,那个砍破了她面纱、而又侥幸从她手下逃脱的剑客,邹鸣沁再无暴露过“铭覃”这层身份的时候。
是以在“甲”派出邹亮之前,她的身份便已暴露。
而之后,“甲”又不断地引导着她行动,包括从孙晟首那里得知邹亮曾抢过的药方、进入刘府、跟踪调查邹亮……
“甲”不可能无缘无故知晓这么多。
除非……那个剑客本来就认识她。
为什么邹亮会特地去孙氏医馆抓药?
为什么那药方子治的是重度外伤?
很简单,因为那名和她过招、被她重伤左肩的剑客,就是邹宇。
“二叔,你劳苦功高,为你的主子做了这么多,说什么也不该被关在这儿。”
邹鸣沁打开牢房门,走到离他仅隔三步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你也不是这么乐于奉献、精忠为主的人。你有何苦衷,不如说给我听听?”
邹宇的腹部急促地起伏了几下,一阵连喘带息的笑低低地从他喉中溢出。
“劳苦功高?上一个劳苦功高的刘丙,已经在水里泡得面目浮肿难辨……我还能活着,唯一的作用也不过是为了引诱你前来。”
“这么说,二叔参与黄榜一案是被哄骗,还是被逼迫?”邹鸣沁也笑了,“至于引我前来……我确实来了,可是二叔,你们好像失策了。”
邹宇紧盯着她:“是,他们实在是小瞧你了。”
“不过,这地下的卫府,进来是容易,可再想要出去,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我见过你了,就活不成了。在替换考卷时动过手脚的每一个人……紫金卫……都不会让我们留下声息……”
邹鸣沁心一沉,脑中的另一个疑问也终于有了答案。
邹宇在黄榜案中的作用,果然不仅仅是一个剑客那么简单。
当初她在刘府意外遇到濒死的刘丙,他口中曾提到过一个人,名叫“周乙”。
然而,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已经是极度吃力、奄奄一息的状态,加上后来崔岩雀去查这个人名,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所以,邹鸣沁猜测,刘丙也许想说的是另一个人,只是已经口齿不清,这才只说出了个周乙。
现在看来,“周乙”和“邹宇”的读音颇为相似。
从邹宇的话来看,她几乎可以确信,他就是那个负责帮宋太傅,把修改过的考卷文章运送给刘丙的人。
“邹小姐!”
姜折阔那边忽然十分着急地唤了一声。
“有监牢那边的人过来传话了,萧楼络知道你现在在监牢,正在派人过去。”
邹鸣沁应道:“好,我知道了。”
接着,她再一次看向了邹宇。
“来谈正事吧,二叔。既然紫金卫把你当成工具,利用完便要丢弃——不如卖我一个人情,你手上若是有证据,交给我,我可以带你出去。”
邹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全身颤抖:“我在这儿,原本是要加官进爵的,就像你爹那样……紫金卫固然骗了我,可把我害到这一步的,也还有你那一份……”
他用尽全力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左肩:“你们哪一边,我都不会帮……我恨不得紫金卫阴谋败露,而你,你!今日便能……在这地下卫府里,同我一起……上黄泉路——”
这番话还没说完,便终止在了喉间。
邹鸣沁没有半分犹豫,将捅进他胸膛的剑抽了出来。
.
.
她迅速把监牢中剩下的牢房都看了一遍,没有再发现别的异常。
地下监牢只有一个进出的门口,她必须得撤退了,否则等萧楼络派的援兵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这边一切顺利。”邹鸣沁一边往外跑,一边给姜折阔传话,“继续讲。密旨是二皇子的,内容呢?”
方才她在办事,姜折阔自然没有同她说那边的情况。
“内容我没看见,他们把密旨放进了一个暗格里。”姜折阔道,“需不需要我偷偷摸摸把密旨顺走?”
“废话,能顺当然要顺啊!”邹鸣沁有些没好气,说完又警觉起来,“做这事儿该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利吧?”
上次姜折阔在刘府变为实体过后,直接昏睡了一天多,这事她可还没忘呢。
“不会的不会的。”
姜折阔点开系统商城,看了看自己捉襟见肘的积分,最终选择默默移开目光,依旧振奋道。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邹鸣沁跑出监牢门口时,先前烟雾弹放出的白烟还未完全消散。
这倒是方便她遮掩身形了。
“我先绕另一条路出去,你继续和我保持联系。”
“嗯!”姜折阔应道。
忽然,他愣了愣。
“等等……萧楼络下令,让其中一个暗卫带人去鸿雁学堂了,还说要‘立即动手,不容拖沓’?!”
邹鸣沁心一沉,很快反应过来。
“我最近三番两头往学堂跑,她们早就有所留意。”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步伐更快。
“现在,虽然学堂那边和她们对接的人,还没被我们找出来,但萧楼络既已知晓我闯入了紫金卫地下,必然猜到我们已经接触到这桩案子的核心——这也是该出手灭口的时候。”
好在她做足了准备,昨夜写信让各方部署时,她就嘱咐过要派一部分人去暗中围守学堂。
加上早些日子,她便将晴瞬亲赐的、可动用玄鸦卫力量的鸦符交给了连恻,所以学堂那边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邹鸣沁问道:“萧楼络有没有说明白,是要对谁动手?”
姜折阔那边一时间没有回答。
她正想要追问,忽然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
是萧楼络派的追兵来了!
邹鸣沁一时也不敢再分心,所幸这条路她方才已经走过一次,对那些隐藏的机关都已了如指掌,行动的速度也跟着快上许多。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邹鸣沁故技重施,蹬上了暗道顶部,屏住呼吸。
不过,这次她特地选了两个灯架中间的地带。
虽然少了灯架作为借力点,她必须要花更多的力气,才能继续攀附在顶上。
但还是要谨慎一点,毕竟前面去通风报信的人可能知道她会躲在暗道顶部。在灯架中间躲着,就算点亮灯火,她也不至于暴露出来。
邹鸣沁静静看着下方,先是火把的光出现,而后是密密麻麻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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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还真是下了血本来抓她。
守卫们走近,把火把举得高了些。
她贴紧了墙壁,顶上太光滑,她用力得几乎要将手指嵌进墙里,留下了一排凹痕。
等她们走过去,再走远一些。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这时,脑中忽然响起姜折阔轻轻的声音:“邹小姐……”
她高度集中的思绪忽然被打断,手指险些脱力,身体不由得跟着晃了晃。
“怎么了?”邹鸣沁紧张得一整颗心都怦怦跳起来。
姜折阔说出了一个更令她震撼的名字——
“是连殷。”
“她们要杀的人,是连殷。”
似乎有一道惊雷劈在了身上,邹鸣沁下意识更加扣紧了墙壁,心中却骇然。
她一时间有些呼吸不畅。
然而此刻并不是可以掉链子的时候。
邹鸣沁紧紧盯着那群守卫,一直到她们朝着监牢那边走远,她才顺着墙一点点滑了下来,轻轻落在地上。
她仍然往脑中规划好的路线跑着,滴水不漏地检查机关、躲避守卫。
可是,一旦心中出现那个名字,便好似灵魂出了窍,只剩身体在机械一般运转。
连殷?
怎么会是她?
学堂里的叛徒,在黄榜案中模仿她们字迹、写出那些替换墨卷的人——
和她所熟识的连殷,竟然是同一个人吗?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细节涌至她的眼前。
连殷天资聪颖,与学堂众人关系良好,学会她们的字并不奇怪;
她性子暗自要强,故而写字惯于用力,却又因为身体不好,故而不得不省力,所以喜欢在笔画转折处顿挫;
连恻说过,近来这段时间连殷念书愈发用功,时常写字抄书,一学便是一整天;
还有功课作业,连殷虽与大家一同在学堂中,却因为病体免去了许多课业,故而她当时才找不出破绽……
桩桩件件,原来被她遗漏的线索都藏在这里。
.
.
邹鸣沁一路边躲避边前行,终于跑到了地下通道的另一个出入口。
她打开暗门,准备出去时先观察了一下外头的情况。
此时,大部分卫兵估计都正在往地下聚集,此处较为偏僻,反倒没什么人。
她迅速跑出去,将手腕处的机关弩对准天空,射出了一支信号箭。
墙头立即冒出来几个人,是提前部署在此,等待接应她已久的盟友。
在暗道里,躲避比打斗更消耗力气。
邹鸣沁见到她们,顿时安下心来,身上也稍稍松懈了些,只是喘着粗气朝她们招手。
她们顿时会意,放下来一段绳索,好让邹鸣沁爬上墙头时省些力气。
“外头情况怎么样?”
其中一人回答道:“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中。邹亮已经控制住了,之前在邹府监视的人都抓到了,学堂和邹府都有人守着,暂时无事发生。”
邹鸣沁点点头,还来不及顺下胸口里的气,便立即催促道:“现在速速加派人手去学堂,留下最精锐的一批人在这里继续看守紫金卫,有异动随时禀告。”
她们一一应下,邹鸣沁忽然又想起什么,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
“学堂那边,先不要传信给公主殿下。此事由我查明后,再亲自向殿下禀报。”
21. 第 21 章 互坦言
今日街上久开市集,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马车好不容易兜进了小巷,前进的速度总算是快了些。
邹鸣沁坐在车厢中,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她相信,连殷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
就算她真的是没有任何理由地背叛了她们,邹鸣沁也一定要从她口中听到一个解释。
希望,她们能赶在紫金卫的人追杀过去之前到达学堂。
“铭覃大人,你别忧心。”与她同行的是一名玄鸦暗卫,“今天是播种节,南大街正好连办了一整天的早晚市,行进慢一些是正常的,只是我们方才备车时疏忽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没事,方才我们加派的人在路上,估计会快一些。学堂那边本来也有人驻守,再怎么说也能拖一会儿。”
这话说出来,既是在安抚她,也是在劝说邹鸣沁自己不要太紧张。
————————————
马车到了学堂后方,邹鸣沁解下斗篷,戴上面纱,便直接翻墙进了学堂。
出乎意料地,学堂后院中十分静谧。
墙头上都藏着她们这边的暗卫,邹鸣沁与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只摇摇头,显然是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邹鸣沁嘱咐道:“一旦发现有敌人,立即活捉。”
同时,她在脑中给姜折阔传话。
“姜折阔,你那边是不是听错了?”
他很快回应道:“没有啊。邹小姐,你那边有什么不对吗?”
“嗯,学堂这边没有敌人。”
邹鸣沁刚答复完,心中却缓慢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既然姜折阔那边没出错,那敌人就不可能还没来。
还是说,连殷已经被……
她暗叫不好,立即跑到连殷房门前。里头有什么东西挡着,她顾不得其它,只得抬脚用力一踹。
门后的矮柜轰然倒下,她前脚还未迈进去,一枚飞刀却掷了出来——
邹鸣沁一惊,幸而她足够警惕,立即歪头躲了过去。
她提剑冲进房间,目中却只见到连殷一人。
连殷依然是那副瘦骨嶙峋的身子,苍白的面容,锐利的双眼。
她一手握着一把匕首,另一手捏着三只飞刀——上头都淬了毒。
“连殷,你……”
邹鸣沁还没说完,脚下便踩到了一坨软肉。
她低头,那正是紫金卫的暗卫。
那人此刻印堂发黑、七窍流血,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邹鸣沁。”
正当此时,连殷开口唤了她一声。
“人是你杀的?”邹鸣沁回过神,立即从方才短暂的震惊中脱离出来,走近问道,“连殷,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杀你么?”
连殷将手中的匕首和飞刀扔到了一旁,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坐吧,你现在看上去很疲累。”
她拉住邹鸣沁的手腕,一如往常般邀请她坐下。
她的手,也和往常一样硌人、冰凉,却又有力。
“人是我杀的。至于他为什么来杀我……你现在不也清楚了么?何必再多此一举来问我呢。”
得她亲口承认,邹鸣沁心中有什么东西,终于彻底地沉了下来。
说不清楚是对黄榜一案得破的庆幸,还是对连殷此举的悲怆,有许多东西在这一瞬充斥着邹鸣沁的心,叫她心中实在发堵。
她捏了捏眉心,把面纱摘了下来。
思绪捋得清明了些,邹鸣沁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是铭覃的?”
“一直都知道。”
连殷笑了笑,指指自己的鼻子。
“你戴上面纱,用铭覃的身份出现时,外表确实伪装得很好。但我记得你身上的药味,鸣沁。”
原来如此。
邹鸣沁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这句话一出口,邹鸣沁觉得喉咙哽得发疼。
“我且不论黄榜一案对学堂的亏损有多大——连殷,我只说你。那场火灾过后,殿下扶危,救下了你。帮你治病,让你住在学堂读书,还有提携你阿姊……你本来有很好的前途。”
连殷仍然笑着,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不,你错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前途,这条命捡回来,也不过是苟且残生,余下赎罪的光阴。”
她转过头看邹鸣沁,目光是柔和的,眼底却仍旧是锋利的底色。
“萧楼络找上我,是知道我不会认他的利诱,所以只是威胁了我。一开始,他派来的人被我杀了。可是鸣沁,你要知道,人被盯上之后,总会有许多双手要来夺你所爱、拿你的命,它们是永远都砍不完的。”
邹鸣沁道:“他用连恻来威胁你?”
“不止。”连恻盯着她,眸色幽深地笑了,“还有你。霍慈,陈骞……他要把这一切都毁掉。”
“为什么不告诉你阿姊?或者直接禀报给殿下……”
邹鸣沁的话还没说完,连殷便摇了摇头,道。
“你觉得,我真的能顺利地把消息送出去吗?换做是你,鸣沁,你会把这件事告诉阿姊吗?”
她再次哑口无言。
邹鸣沁低下头,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溅起烫人的湿意。
她咬着牙道:“连殷,殿下不可能再容得下你。还有你阿姊……”
“我知道。”连殷握住了她的手,“至于阿姊,我另有办法。”
“鸣沁,我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但还好,我没有信错人。”
她直视着邹鸣沁,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我虽然答应帮紫金卫完成这件事,但并非什么后手都没留。写墨卷的时候,我事先在墨水里加了磨好的铜粉。虽然刚写下时看不出什么东西,但过去了这一段时间,想必我写的墨卷上,已经有字迹开始发红、发绿,长出锈迹来。”
邹鸣沁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为保全自己和学堂姊妹,我不得已做出此事,心中没有后悔,也自知罪行滔天。但我从一开始,就赌你会勘破我留下的线索,侦破此案,还大家公正。”
连殷把手收了回来,垂眸一笑。
“墨卷上的锈迹,会是破案的铁证,我知道,你现下最需要的便是这个。至于阿姊……带我去见殿下,我绝不会让阿姊受我牵连。”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不由得有些气喘。
但连殷的心中,反倒松快了起来。
她没有说谎,她真的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既希望邹鸣沁快点查出来,又不希望她查得太快;
连殷当然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将会是什么样——
吕晴瞬不会留她一命,连恻恐怕要对她大失所望,而邹鸣沁,在得知了她的真面目后,或许也不会再为她叹息一句吧。
邹鸣沁正想要说些什么,屋外却忽然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是紫金卫那边派来的刺客!
她站起身要出去,却被身后的连殷拽住了衣摆。
“留在这里,陪陪我吧。”
邹鸣沁愣住了。
但她最终也没能说出来什么,只是沉默地重新坐下。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杀掉他的吗?”连殷忽然开口道。
邹鸣沁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用淬过毒的飞刀瞄准要害,快、准、狠、一击毙命,而且很省力。很适合你的办法——你不是第一次杀人。”
连殷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发现了,你不过问两句吗?”
邹鸣沁摇了摇头。
而后,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连殷。……流着眼泪就不要讲这种话了,其实你分明就不想说吧?”
她把自己的锦帕取出来,塞进连殷的手里。
“哭吧。到时候你想说就再说,不想说就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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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种节当天,玄鸦卫暗中将邹亮、还有曾负责监视邹府的紫金卫兵全数抓获,同时活捉了三名闯入鸿雁学堂、试图刺杀学生的紫金卫刺客。
与此同时,玄鸦卫派兵将紫金卫府封锁围守,晴瞬公主亲自入宫,向皇帝请示重新彻查春试黄榜蹊跷的调查令。
疑似参与黄榜一案的学生连殷、宋太傅宋元、紫金卫统领萧楼络等人,皆被晴瞬公主依令带入玄鸦卫中,由玄鸦卫与刑部共同审讯查问。
一时间,朝堂为之所震慑,宫城中人心惶惶。
不过,对于宫外的百姓来说,今天仍然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紫金卫派来的刺客被抓捕后,玄鸦卫便进入了屋中,将连殷也带走了。
邹鸣沁本应该随同她们一起去公主府,但她心里实在觉得沉闷,便婉言说自己还有事要忙,一会儿再去公主府复命。
“邹小姐,听得到吗?”
她刚走出鸿雁学堂,姜折阔便传话来了。
邹鸣沁回道:“听到。你怎么样?”
“一切都好。你们那边是不是行动了?萧楼络刚出去就被抓住了。我趁乱拿到了密旨,理事密阁里有点涉及到这案子的东西,我全都拿回来了。”
姜折阔兴高采烈。
“不过,我现在得快点去找你才行。”
邹鸣沁勉强将语气放得轻快一些:“嗯,辛苦你了……只是我现在想一个人待一阵子,你先回家等我吧,过会儿我去完公主府就回去。”
“啊?这样啊……”姜折阔那边一下子便失落下来,“没事,那你先好好调整一下吧。注意安全!”
她慢慢地走出巷子,天色已渐晚,而街上仍然热闹。
京城的晚市里什么都有,无论是谁,都能在这儿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黄榜案终于水落石出,邹鸣沁应当为这场胜利感到开心。
可是她好像没办法做到,因为连殷。
还因为晴瞬。
学堂的叛徒终于显露出来,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连殷。
邹鸣沁回忆起上一次见吕晴瞬,她们闹了别扭,不欢而散。
吕晴瞬身居高位,眼中必然容不下沙子,就如她当时所猜想的那样,吕晴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叛徒。
可以原谅,却不可以饶恕。
她分明是理解这一点的,可邹鸣沁不能接受。
或许,或许……如果吕晴瞬的心中,同样留存着这样的痛苦,会不会连殷的命运就有可能发生改变?
又或许,如果吕晴瞬仍然克服了这样的痛苦,坚定地处决了连殷——那么,自己、连恻和晴瞬,她们从此又该如何面对彼此?
连恻也许会寒心,出走公主麾下。
而她,她和吕晴瞬……
邹鸣沁意识到,她们之间只会产生更大的裂缝。
她对吕晴瞬的隔阂不会消失,她知道,她们之间的情谊本来就不可能纯粹。
而吕晴瞬也将不得不面对她的疏远,她们会愈发相对无言吗?会日渐感到尴尬吗?她们会自此离心,再无默契吗?
邹鸣沁的心中很乱。
她自小便心志明晰,人情世故上讲究一个对盟友诚挚、对敌人狠心,少有这样情思繁杂、陷入迷茫的时刻。
这时,一句叫卖传入了她耳中:“簪子,耳珠,环佩……仿西域改良的饰物,用料扎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邹鸣沁扭过头,看见了一个饰品摊子。
虽然摊档简陋,但上面摆放着的饰物品相都还不错,至少那些宝石看着都不似赝品。
鬼使神差地,邹鸣沁停下了脚步。
“小姐,您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她仔细看着那些饰物,过了好一会儿,才挑出一支簪子来。
那簪子是金子做的簪身,却反而用木头雕着个狐狸作装饰。狐狸眼睛用了宝石点缀,整支簪子看着轻巧又特别。
“这支簪子多少钱?”
22. 第 22 章 昔日刀
“铭覃大人,请。”
公主府上的仆役大多都认得她,见她过来,便立即开了门。
邹鸣沁走进议事厅,里头并没有几个人。
吕晴瞬坐在主位,旁边依次坐着连恻、连殷、陈骞。
还有一个空位,估计就是留给她的了。
她先是向吕晴瞬行礼:“殿下,我来迟了。”
“无事,快坐下吧。”吕晴瞬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座位。
邹鸣沁环视了一周,只见陈骞风尘仆仆,连恻面色沉重,吕晴瞬的神情看不出喜怒,连殷则全身舒展、衣冠整齐地随意坐着,丝毫不像是被审讯过的样子。
“陈骞,现在你可以说了。你行色匆匆赶来府上,究竟有什么要事?”
这时,吕晴瞬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拿起茶杯,问道。
陈骞咬咬牙,站起身,在众人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震声开口道。
“公主殿下,臣女要自首。紫金卫的人也曾暗中询问过臣女,是否要参与春试换卷一事。”
吕晴瞬微微瞪大了眼睛,邹鸣沁也有些心惊。
而陈骞还在继续说着:“臣女虽婉言相拒,但早就知晓连殷叛变一事。臣女知晓紫金卫的阴谋、连殷的罪行,却一直因有所畏惧而沦丧忠善,故意为其隐瞒,未能及时禀告殿下。”
“陈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吕晴瞬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
“知道!”陈骞抬起头来,坚决说道,“臣女理应与连殷同罪。只求殿下严惩!”
她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义无反顾,看似是在陈列自己的罪名,实际上还是在为连殷求情。
然而,情是求完了,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她自己也就真的要和连殷站在同一侧,共负死生了。
吕晴瞬看着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风雨欲来。
片刻后,高位上的公主笑了一声,将目光投向沉默的连恻。
“连恻,你怎么想?”
“……一切当依律法。”连恻也跟着跪下,深呼吸一口气,十分缓慢地吐出几个字,“若她们罪名属实,理应,量刑格处。”
邹鸣沁看了一眼连恻,她像是带了一层面具,看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手却已经不自觉地握紧成拳,说完一句话,额前冒汗,颈露青筋。
她又转而看向吕晴瞬——那个明明为她所熟知,此刻却又徒然生出一股陌生的女人,仍然似笑非笑地端坐着。
“都起身吧,不必跪着了。重罪理应严惩,科举春试事关重大,没有轻饶的道理。”
吕晴瞬发话道。
“但本宫也知晓连殷的苦衷。待本案查清,本宫自有别的办法保她一命。陈骞,且收起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连恻也是,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你们姐妹二人是什么样的心,本宫很清楚。”
除她之外,场上众人都是一惊。
陈骞、连恻、连殷三人急忙叩谢恩情,唯有邹鸣沁在心惊之余,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连殷这一事,私下已经议出了结果,但明面上还是要配合刑部和玄鸦卫的调查。
眼看着夜色渐深,吕晴瞬便让连恻、陈骞都归家去了。
“铭覃,你等等,本宫还有事要同你商榷。”
闻言,邹鸣沁愣了愣,点头应下。
她关好议事厅的门,见吕晴瞬和连殷坐着,心中的石头又吊了起来。
“连殷,现在你可以说了。”吕晴瞬看了一眼连殷。
连殷笑了笑:“多谢殿下。”
接着,她直直看向了邹鸣沁。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连殷缓缓开口。
“我第一次杀人,是用的柴刀。我杀的那个人,是我爹。”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
连殷自小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殷,让人总想到殷勤;若是连着姓氏一同取谐音,那就是“联姻”。姻亲,殷勤,她不喜欢这些含义,因为它们总让她想到一种沉重的殷红色。
殷红,这个词也不好,连殷觉得。
要是取殷红的同音,变成更鲜艳的嫣红就好了——连嫣,听起来寓意要好很多。毕竟,书中也说过,“嫣,美貌”。
同样的,她也不喜欢阿姊连恻的名字。
恻,意味着恻隐、怜悯、包容,也意指畏惧、不安、心惊胆战。
连殷觉得,连恻是个坚韧、勇敢、心思缜密的人,也实在无需过于善良,这个名字配不上她。
但是,连殷一直很羡慕一个人,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那人是她和连恻共同的弟弟,连曜。
“曜,耀也,光明照耀也。”
这个名字是母父花了半吊钱,去找读过书的老童生取的,他翻遍了《说文解字》,而后得意地选出了这个字来。
它也确实对得起半吊钱,一个字便统称了日、月、星,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光芒啊?
可连曜是个好吃懒做、蠢笨不堪的家伙,日与月与星一同绽放其辉,只有天天为弟弟收拾烂摊子的连殷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她快要被这光辉刺瞎了。
连曜配不上他的好名字。
后来,家中供连曜去私塾上课,愈发穷得揭不开锅。
连恻就是在这时候进宫的,父亲笑着说她要进宫侍奉数不清的贵人了,实在是享清福的命。
母亲信以为真,喜极而泣。
连殷懒得戳穿父亲,只是成日忧心。
她知道,连恻进宫不是去享福,只不过是去做虜隶罢了。
可这世道也实在是怪,阿姊做了虜隶后,家中反而宽裕了些。
宫里偶尔会开门,让里头的虜隶出来见见亲人。连殷也去见过连恻,阿姊虽然看着疲倦,但面色是真的好了许多,浑身也圆润起来了。
当虜隶的人比当平民的人要过得更好么?连殷真心实意地疑惑过。
这个疑惑很快就被解开了。
家中一有了闲钱,父亲便常常痴迷于喝酒。
弟弟连曜偶尔也会偷一些出去,与私塾中结交的公子们一同去逛吃酒楼,最后红光满面地回家来。
——只有母亲和连殷,仍然是日日做活、下田,有时喝稀粥,有时啃窝头。
连殷明白了,并不是当虜隶就比当平民更好。
而是不止阿姊是虜隶,她和母亲其实也是虜隶。
只不过阿姊的主子是宫里的贵人,她和母亲的主子是父亲和弟弟。
谁的主子过得更好,虜隶自然也就配沾上点光彩来。
可是说到底,她、母亲和阿姊,没有分别:她和母亲的提心吊胆,和阿姊在宫中的提心吊胆,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可言。
正如阿姊随时有可能被贵人们的怒气牵连,她和母亲也一样可以被父亲随意拿捏、叱骂、打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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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殷敢怒不敢言;母亲既不敢言,也不敢怒。
父亲和弟弟呢,则无所顾忌,面对她们时,他们敢怒、敢言,当然还敢动手。
世上的人一旦有了等级的差分,就一定会出现弱肉强食的场面。
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母亲,于是就成为了最先被宰割的人。
家中唯一一头猪,因为母亲的疏忽,染病死了。父亲在责骂她的时候,一怒之下抡起刀,失手就把她砍死了。
他错手杀了人之后,竟然只是惊惶了一下,而后没有哭,也没有吓,只是把刀扔在了脚下,吩咐连殷去把母亲埋了。
“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否则隔日就是我来埋你。”他这么说。
连殷战战兢兢地,把母亲葬在了柴房前头,从那一天开始,她整整一周都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睡不着的日子,连殷想母亲,想阿姊,想有关于自己的一切。
然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她也会像母亲一样被杀死。
可是如果——
如果她也敢怒,敢言,也敢动手拿起刀来呢?
她真的这么做了,拿起柴刀,趁着父亲酗酒沉睡,像平时砍柴那样砍掉了他的头。
原来答案这么简单,原来只要她像父亲和弟弟一样敢怒、敢言,并且比他们更敢反抗——
那么,她就有权力像父亲杀死母亲那样,将父亲的生命抓在自己手中。
“我第二次杀人,用的是火。我这次杀的人,是我弟弟。”
连殷到底还是习惯了给人做虜隶的日子,所以她没有父亲那么冷静。
她不仅吓到了,而且痛哭了一顿。
可是连殷还是觉得,纵然她做的是错的,她也不能再做回虜隶了。
她哭着放了一把火,想毁尸灭迹,然后把自己也烧死。
可是,她本来就是因为不想死,才犯下这一切荒唐的罪行,她又怎么甘心让自己活活烧死在这场大火中呢?
连殷呛着浓烟,涕泗横流,最后还是奄奄一息地爬出了屋外,捡回一条命。
“我虽放火烧掉了房屋,但仵作还是能从父亲的尸身看出嫌疑。”
连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只是,那衙门的长官是殿下的人,当时殿下正好在同他商议要务,得知此事,便召见了我。后来,殿下特赦我留在她身边,将此案一笔勾销,当作疑案封底。证据也都摧毁干净,再不许任何人翻案。”
她再抬起头,对上邹鸣沁复杂的目光。
邹鸣沁眼中已经含了泪,只是不肯眨眼让它落下。
她心中悲怆,而更多的却是恐慌。
并不是恐慌于身边竟有连殷这样残酷的人,而是——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不是为了让我惧怕你,厌弃你,进而恨你不能去死?”
邹鸣沁看得很清楚,连殷的眼底仍然有火在燃烧。
可是那火烧得太不顾一切了,仿佛很快就要彻底熄灭掉了。
她猛然联想到,方才在连恻和陈骞面前,吕晴瞬说“保她一命”;
然而邹鸣沁那时便觉得怪异,心中并不敢相信。就算这个人是连殷,吕晴瞬也不该如此迅速地改变态度,为她破例。
所以……
“你的下一句话,是不是就要告诉我,要我陪你做局,而你——”
“自会心甘情愿地偿命?”
23. 第 23 章 不眠夜
她这话一出,连殷也愣了。
连殷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是听了这番话,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自己涌了出来。
“邹鸣沁,你若是在查学堂中的叛徒时,也有这么聪明就好了。”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反倒释怀地笑出了声。
看见她笑,邹鸣沁反而再隐忍不能,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恳切道:“连殷!你不是非要选这条路。”
连殷摇了摇头。
“鸣沁,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邹鸣沁心中却更加觉得恐怖,她想说,却又觉得口中的言语都是那般酸软无力。
于是,她转头看向吕晴瞬,下意识想要让她来和自己一起劝连殷。
然而,吕晴瞬眼中思绪万千,虽然复杂,却也带着坚不可摧的冷意。
她走近,轻轻拉开了邹鸣沁的手,叹气道:“夜深了,都折腾一整天了,你让连殷先去歇息吧。”
接着,吕晴瞬打开门,唤了侍从过来,叫她们把连殷送回房中。
待连殷走出去,门再度关上,吕晴瞬才转过身来。
“本宫也乏了,且与你长话短说。”
她没有看邹鸣沁,只是长久地凝望着方才连殷坐过的座位。
“本宫和连殷这层关系,少有人知,就是连恻也是不知晓的。当初帮连殷这一把,是因为本宫向来欣赏有勇气、不堪折的女子,觉得连殷她不过是想保全自身、为母复仇,不该落得个与恶人共沉沦的下场。”
吕晴瞬的声音愈发地轻,而手中的茶杯却越捏越紧。
“连殷很聪明,本宫把她当作妹妹一样对待,允诺她读书,帮她留意在宫中的阿姊,后来才认识了连恻。她不愿卷入争权夺利的漩涡,所以没有成为本宫的幕僚。可惜如今……还是事与愿违。”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陪她这样糊涂下去?”
邹鸣沁忍不住抓住了吕晴瞬的肩膀,颤声道。
“——那是她的命啊!”
她真的不明白。
吕晴瞬分明也很珍视连殷,不是吗?
而就像她对连恻、陈骞所说的那样,她们明明可以用别的方法,让连殷免于一死。
即便连殷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邹鸣沁也还是无法相信。
她不相信那是连殷自己的死志。
拿起柴刀的是她,烧起大火的是她,握着匕首、掷出飞刀的也是她。
连殷分明是想要好好活着,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够了!”
吕晴瞬挥开了她的手,冷冷道。
“邹鸣沁,不要忘了你是什么身份,更别忘了本宫又是你的什么人。”
浑身热血忽然冷了下来,邹鸣沁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陌生。
“你曾经说过,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我们二人一如寻常挚友,我对你信任到底,万事可知无不言。”
闻言,吕晴瞬嗤笑一声,反问道:“先守尊卑,再谈情义,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希望的吗?”
至此,邹鸣沁终于感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正刺中了她的眉心。
晴瞬的眼中显然有着悲怆之意。
是了,这是邹鸣沁一直以来所想要的,而吕晴瞬也终于做到了——
她们永远不会真正地平视对方,永远不会纯粹地、毫无隔阂地只谈情义。
邹鸣沁垂下手来,袖中有什么东西滑到了掌心中。
温润的木质,锋利的金棱,原来是那支狐狸簪子。
原本,她是想找个机会,把它送出去的。
但现在,邹鸣沁只能沉默着,用掩藏在袖中的手,将其一点点推了回去。
良久,吕晴瞬再度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窒息的静默。
“我并不是不惜她的命,也不是不谅解她的苦衷。其一,就算我留她一命,也断然不会再容许她待在身边,为我做事。无论如何,连殷都犯下了罪行,如果这回你没能翻案,黄榜一事便就此定下了——这对我们的大业有何影响,你很清楚。”
吕晴瞬定定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其二,邹鸣沁,你并不了解她所想。连殷心中一直想要求死,只不过是黄榜一案给了她一个借口。当年一把火烧光连家后,她一直生活在悔恨中。她不肯好好治病,终于拖到如今的地步,不过是在自罚罢了。”
“这次她做了背弃于我的事,若我放过了她,连殷余生便要在更深的忏悔中度过。而她如今要我们陪她做这个局,不过是选择了最皆大欢喜的结局。如此,连恻不至于同我离心,她也不必再多遭心魔折磨。”
邹鸣沁想到连殷如今的样子,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她又隐约回忆起曾经初见连殷的样子,那时连殷还比现在要丰润一些,似乎反而能与描述中那个气力充盈、提刀砍柴的姑娘重合起来。
“……我还是不认你的道理。”邹鸣沁竭力压下眼中的泪意,躬身请罪,“今日是我冒犯了殿下,若要领罚,我没有怨言。”
吕晴瞬看着她,叹了口气。
“来日把所有证据整理好,关于黄榜一案,还有很多细节要商议。”
她看出邹鸣沁的固执与挣扎,揉了揉太阳穴,显出难掩的疲倦来。
“回去吧。连殷的事就此说定,从明日起,不要再提了。”
————————————
回邹府的一路上,邹鸣沁都还未缓过神来。
她心不在焉地打开房门,直到面前忽然出现一个鬼影,瞬时被吓了一跳。
“哇啊,怎么了?”他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被吓到,连忙担忧道。
邹鸣沁看清眼前的正是姜折阔,垂眸道:“……是你啊。”
他立即觉察到,她似乎不止是疲倦,而且还很难过。
“邹小姐,你今天奔波了一整天,在紫金卫里又经历了一番惊险,肯定很乏累了,快坐下歇歇吧。”
姜折阔又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了好几筒书卷,捧到她跟前。
“你今日让我拿的东西,密旨,还有一些是萧楼络和别人的书信,我都拿回来了。”
邹鸣沁接过那些证据,点点头:“先放这儿吧,明天我仔细看过之后再说。辛苦了,谢谢你,姜折阔。”
“不客气不客气!”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能帮上你的忙就好。”
姜折阔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承接住了她的情绪,不论好坏,他照单全收。
分明是一只阴冷无形的鬼,不知怎么的,却让邹鸣沁联想起了小时候,在后院里养着的那只狗崽子。
那犬儿已经死去多年了,但邹鸣沁还记得,自己每次触摸它,双手都能被那种毛茸茸的温热感包住。
邹鸣沁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忽然又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今日她失态之极,心中也震撼至深。
邹鸣沁这才发现,自己在和一个人相识时,明明从未真正完完全全地了解过对方,却又总是以为自己已经看懂了一切。
可是不是的,人其实是很复杂的。
她知道晴瞬有情有义、恩威并施,她知道连殷坚忍不拔、勇于反抗。
但她不知道,吕晴瞬身处高位,手握着并不寻常的权势,也必将遭其反噬与控制,不能时刻只凭道义与情感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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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样不知道,敢于弑父杀弟、离经叛道的连殷,原来也在每一个日夜中,承受着孝道德行的鞭挞与谴责,直到滋长的心魔彻底耗尽她的心气、磨折她的身体,终于将她击溃。
再看眼前的姜折阔,她又一次感到心中泛起了微妙的涟漪。
她并不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别人帮了她什么,她一定会还以同等重量的东西。
惟有姜折阔——他的存在超出了邹鸣沁的“常理”,有如从天而降的神助,而她说是要与他达成合作,其实也不过是一直在纵享他无偿的助力。
“姜折阔。”
她在想:姜折阔这个人,会不会也有她不知道的一面呢?
“你上辈子是人吧?”
姜折阔愣了愣,没想到她会将话头转向自己。
他笑了笑:“是啊。”
“你上辈子,是不是一直在给人当虜仆?”邹鸣沁问得很直接。
他又是一愣,这次愣得更久一些。
“为什么这么问?”姜折阔没有觉得冒犯,只是莫名有些紧张。
邹鸣沁直言道:“不是很明显吗?你开口闭口都是称呼我为‘小姐’的。”
这个回答完全在姜折阔的意料之外,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后,他摇摇头道:“不是的。邹小姐,在我们那边,称呼小姐是一种礼貌。”
“……不过,虽然我不是奴才,但真要说起来,我做的事,有时候也和奴才没什么区别。”他摸了摸后颈道。
“就像现在这样吗?”邹鸣沁道。
姜折阔又又又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我现在,很像你的仆人吗?”
邹鸣沁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无权主宰你的一切。”她思考了一会儿,才续道,“但你一直在把这种权力往我手里塞。”
他怔怔地听着,一时间哑口无言。
“抱歉,我不该这么说。”邹鸣沁道,“但你没生气。对吗?”
姜折阔干笑了两声,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
他只是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对啊,明明邹鸣沁这些话是该让他觉得冒犯的,可是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如果她不说出来,他从来都不会觉察到这一点。
他不生气,不止是因为他对邹鸣沁有好感。
上一次感到愤怒,是什么时候呢?
姜折阔自问,并且真的把自己问住了。
他依旧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这个问题,于是连忙重新对着邹鸣沁笑了笑。
“我只是觉得……今夜你回来得很晚,看上去也不大好。我想让你高兴一些。”
邹鸣沁又想起不久前和吕晴瞬、连殷的对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支狐狸簪子藏在袖子里,贴着她的小臂,一旦留意起它的存在,便只觉它顿时发烫起来。
冷静下来后,她虽仍然做不到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但邹鸣沁知道,自己心中已经接受了吕晴瞬的说法。
即使这种求死,并不是连殷自己真正的愿望,而是另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这种意志赋予给了她。
但它也确确实实已成为了连殷自己的意愿。
无论是邹鸣沁,还是吕晴瞬,都无权代替她做出选择。
邹鸣沁对着姜折阔勉强勾起一个笑容,道:“无事,我只是累了。睡一觉,明日便会好起来的。”
后半夜,一人一鬼各自歇下。
尽管有着各不相同的心事,但她们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也许是吧,也许是这样。
明日便会好起来的。
24. 第 24 章 结案前
第二日。
邹鸣沁一整夜都没有睡好。起身后,她环顾屋中,却没看见姜折阔。
洗漱、更衣完毕后,她又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书柜旁边看到了他。
不知为何,昨夜他分明还是好好的,这会儿却变透明了许多。
难道昨日在紫金卫府中行动时,他骗了她?
毕竟,他一路拿回这些证据,想必总得费些力气。
如果没有姜折阔,邹鸣沁当然也有信心拿到它们,但整个过程绝不可能像昨日那么顺利,只怕多多少少会有伤亡。
“姜折阔?”邹鸣沁唤了一声。
他没有反应。
虽然这个说法不好,但就是养了只犬儿猫儿,生了病都还能送去让畜医看看。
而姜折阔每次陷入沉眠,她什么都做不了。
青年双目紧闭,眼睫纤长,眉头轻轻蹙起,唇角微抿。
他的脸色苍白而浅淡,浑身透光,实在很难不惹人生怜。
若是把窗打开,只怕顷刻间便要看不见他了。
她试图用手轻轻触碰他,只摸到一团静止的、冰冷的气。
分明还是炎夏,邹鸣沁却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严冬的风。
她叹了口气,到床尾的矮柜里拿了张薄薄的衾被。
邹鸣沁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别扭的感情,她明明知道姜折阔是个虚魂,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算碰到他,也只会穿过他。
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想让他别那么冷。
出乎意料的是,她把那张衾被放下去的时候,它竟然真的轻轻覆盖在了他身上,而没有像以往那样穿透他的身体。
嗯……?
嗯??!
邹鸣沁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不是心动,而是心惊。
她想起,姜折阔从一开始就说过,他要从鬼变回人,只有两种方法。
要么,被她爱上;要么,助她直上青云,心愿成真。
姜折阔确实在黄榜一案中帮了她很多,或许这便是他显化的缘由。
时间不多,邹鸣沁压了压心中的疑问,决定先带着证据去公主府,等回来姜折阔醒了,她再询问也不迟。
————————————
公主府,议事厅。
自春试揭榜过后,此处已有好一段日子没再举办大型的议事会,难得又热闹起来。
邹鸣沁走进厅中,第一眼看到的是吕晴瞬。
吕晴瞬也立即看到了她,两人目光相撞,随即又各自心照不宣地移开。
有些微妙的感觉,浅淡地蔓延开来。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仍然止不住地发涩。
公主手下的大多幕僚都齐聚在此,只是邹鸣沁一眼看过去,唯独不见连恻。
她没有多言,只是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黄榜案虽然还在彻查中,但大致的案情,诸位也都知道了。”吕晴瞬说完,看了一眼邹鸣沁,“铭覃,还有什么证物,都呈上来吧。”
她站起身作了一揖,随后将姜折阔从理事密阁中带回来的证物都呈送给一旁的侍官。
“这是二皇子殿下给萧统领的密旨。”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邹鸣沁接着说道:“还有萧统领与宋太傅的一些书信往来。”
这些书信,几乎完整地记录了宋元一开始是如何反对、劝诫二皇子,不要将手伸到科举中,而后又逐渐转变为配合态度的。
“这些可都是铁证啊,若是拿出来,只怕他们的罪名统统都要坐实了。”
王洞面上闪过一瞬的惊喜。
他立即谏言道:“殿下,二皇子风头正盛,在朝中又向来与您敌对。眼下二皇子插手科举、夺权害人已是板上钉钉,何不趁此机会将其彻底扳倒?”
“今日诸位聚集于此,就是为了商榷此事。”吕晴瞬叩了叩桌案,“如王洞所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其她人呢,你们意下如何?”
“殿下,我以为,与其大动干戈地向二皇子宣战,不如先将这些证据留下,以示威慑。”
邹鸣沁看了一眼王洞,平声道。
“二皇子知道我们手中拿捏着他的软肋,估计往后都不敢再对我们轻举妄动。”
王洞冷笑一声:“夜长梦多,有些机会错过了之后,可就永远回不来了。铭覃,你还是被妇人之仁束住了手脚。”
“不过是政见不合,便开始攻击我的为人了?”
邹鸣沁也笑出了声。
“王大人,那我是不是该回你一句——男子气概教你无礼又失智啊?”
“你——!”王洞忍不住要一拍桌案,却又不得不顾及吕晴瞬,只好咬牙闭嘴。
“此案我一路跟下来,二皇子和紫金卫做得极其谨慎,几乎不会留下关键的证据。”
女子气概相较起来,就要敏慧又体面得多。邹鸣沁当然是秉承着以大局为重的是非观,轻轻翻过了王洞这一页,接着讲自己的看法。
“但偏偏是最该销毁的,反而被留下了——书信的内容想必大家也看过了,宋太傅很可能是被逼无奈,才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这些书信既是他们威胁宋太傅的赃物,也是二皇子给自己留的后手。”
吕晴瞬点点头:“密旨的话,确实不好及时毁去。但这些书信能留下来,想必是为了防范事情败露后牵扯到他,便可借书信,把罪名推到宋元一人身上。”
“没错。春试黄榜一案事关重大,有损皇威。哪怕牵涉再多,皇上也必然要彻查、重罚,不惜剔骨割肉。依我看,宋元、萧楼络这些人是注定难逃死路的。”
邹鸣沁指了指那卷密旨。
“宋元德高望重,萧楼络位高权重,他们下了台,朝堂清洗一番过后,动荡是难免的。殿下翻案有功,此时便正好得势。”
她这一番话出来,其她同僚纷纷赞同。
“铭覃大人说的有道理。”
“殿下,若此时我们还要放出二皇子的把柄,虽可彻底扳倒二皇子,但也显得用力过头,只怕反倒会遭皇上忌惮。”
“那不就变成了我们尽心尽力,铲除异己,最后还为她人做了衣裳么?”
“反正这一次,折了萧楼络,二皇子失掉左膀右臂,也总算是元气大伤。留下这密旨,也可教他顾忌几分。”
经过此番讨论,黄榜案该怎么处理算是有了定数。
一散场,邹鸣沁便回了府。
虽没有和晴瞬起什么冲突,但她们今日一直保持着微妙的、避嫌般的疏离。
邹鸣沁说不清自己心里的异样,也不知道能同谁诉说一番。
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也只有那只男鬼。
说给姜折阔听完,也许她就会好些了,就像昨晚那样……
然而,当邹鸣沁回到府中,急急忙忙打开门时,却只看到姜折阔仍然闭着眼,身上披着她出门前盖上的衾被,一动不动。
她这颗心一路上都在狂跳,此刻又忽然落了空,实在不好受。
邹鸣沁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一种陌生的烦闷,还有一种更陌生的躁动。
她实在不擅于对付这些情绪,最终也只好转身坐回书案前。
喝了五杯茶后,又拿起书来看。半晌,邹鸣沁才觉得缓过来了些。
姜折阔毕竟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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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些时日,同样是她的朋友,她的同盟。
她一面是担心他出什么事,一面为他忽然昏睡过去、却又一句交代也没留给她,而多多少少有些生闷气。
白白让她担心的家伙!
等他醒了,她一定要好好说他一回。
————————————
只是,彼时邹鸣沁并未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邹鸣沁写完一篇练笔的文章,打算起身动一动,好让浑身上下不至于酸痛疲乏。
黄榜一案,因着人证、物证确凿,调查的速度十分之快,如今已至尾声,只差审判。
皇帝十分重视此事,早在一周前便下旨,命刑部和玄鸦卫时时汇报案子进程,最终的审判则定在上朝之时,由皇帝亲自主持判决,百官共同见证。
明日便是判决的日子,邹鸣沁、霍慈等涉案的考生,也得了皇帝的特许,可以在朝堂上旁听判决。
先前忙了那么久,这段日子,邹鸣沁反倒算是闲了下来。
只是人一有了闲暇,便容易纠结心绪、胡思乱想。
她与吕晴瞬、连恻等人平日里商议正事,仍然是事事如常。
但邹鸣沁先前的别扭还未解决,总是这一夜将将压下去,来日见到她们就又勾了起来。免不了心烦意乱、黯然神伤。
还有那个姜折阔……
她在桌前坐下,正好能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姜折阔。
他毫无征兆地睡了半个月,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饶是邹鸣沁一开始有脾气,这会儿也被磨没了。
不过,姜折阔身上似乎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
邹鸣沁还记得,他刚陷入沉眠的那一天,身体比从前还要透明许多,几乎快要完全看不见了。
但现在,他的魂体已经慢慢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那张盖在他身上的薄衾被,邹鸣沁干脆也没移走。
她不知道这男鬼要睡到什么时候才睁眼,或许只要那张被子重新穿过他,落在地上,他就离再次醒来不远了吧。
“小姐,该用饭了!”房门被人敲了敲,长锦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邹鸣沁应了一声,走出屋外。
“温书累不累?”楚嫦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关切道。
她摇摇头,在桌边坐下,发现今日的菜色都是有寓意的。
状元及第粥,桂花糕,红烧猪蹄,清蒸鱼。
“怎么突然做这么多菜?我们三个人哪里吃得完。”邹鸣沁道,“不止长锦忙活,娘,你肯定也没少劳累,怎么不去叫我一起?”
楚嫦大笑:“就是取个寓意,盼着你及第高中、金榜题名、蒸蒸日上嘛。等明日案子审完,圣上定会叫你们重考一次,我也算是早做准备,为你祈祈福。”
“单独重考的话,不合规矩吧。我猜是直接让我们明年再考,最多最多也是免过下次秋闱。”邹鸣沁摇摇头。
知道她兴致不高,楚嫦顿了顿,也只是轻叹一声:“那也好过白白蒙冤、遭人陷害嘛。来,吃饭吧。”
近来分明是好事更多,黄榜一案终于破了,邹鸣沁也平安无事,楚嫦自然是开心的。
但邹鸣沁却似乎一直闷闷不乐,心有郁结,也不肯和她多说几句。
一顿饭用完,邹鸣沁便直接回到了自己房中。
但没一会儿,长锦便走过来,悄悄同楚嫦耳语道:“小姐又出去了。”
“……无事。你跟着她,看看她要去哪儿。若不是什么危险禁地,你便不用理了,回来告诉我就好。”
楚嫦轻轻摇着团扇,凝望着墨一般黑的夜色。长锦应下她的话,领命而去。
25. 第 25 章 告别诗
邹鸣沁从马车上走下来,玄鸦卫府便映入眼帘。
与紫金卫相比,玄鸦卫的卫府年头要更久远些。
玄墙黑瓦,与夜幕融为一体,沉肃而又精简。几星零散的灯火点缀,算是稍微添了些许暖色。
她走到卫府门前,这才想起吕晴瞬先前赐予她、让她好随意进出玄鸦卫的鸦符,现下还放在连恻那里。
所幸门口的守卫认出了她:“这是……铭覃大人?”
“正是。”邹鸣沁朝她作揖,“我今日忘带了鸦符,不知你可否通融一下。”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我们得先去上报一声。”
守卫点了点头,便进去通报了。
就在这时,邹鸣沁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人正在暗处盯着她。
她猛一回头,却只见到不远处的屋顶,几只寒鸦扑棱着羽翼,一闪而过。
难道是她前段时间被监视得太多,所以现在整个人都有些过于紧绷,出现幻觉了?
“铭覃大人,请进吧。”
正当她皱眉思索时,通报完毕的守卫从府中走了出来。
邹鸣沁朝她微微笑了笑,进了卫府中。
她今夜来玄鸦卫,是想要见一个人。
卫府里的监牢关着许多人,邹鸣沁跟着引路的守卫,穿过数十间牢房,走到了一条小道前。
守卫介绍道:“这里头,便是单独关押重犯的牢房。您要找的人在转角第一间,不过,刚刚好像还有人来找过她,也不知道出去了没有。”
“多谢。”邹鸣沁颔首道,“那我自己进去吧,就不劳烦你了。”
她往小道深处走去,还未绕过转角,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殷,等过了明天,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是连恻。
听到这句话,邹鸣沁的脚步仿佛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方才她便在想,这个时候,会是谁来看望连殷。
她没有猜错,果然是连恻。
邹鸣沁静静地站在小道尽头的阴影中,听到连殷笑着回答:“嗯!阿姊,你快家去吧。今日你办完公务便立即来看我,说了这么久的话。;可你饭都还没吃呢,真不饿么?”
“我哪儿有心情饿啊?”
连恻叹了口气,苦笑道。
“虽然知道殿下要办的事,向来是不会出差错的。可……我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一想到你,就总是心悸。说不上来,只是胸中好像压着一口气,慌得很。”
连殷一听,赶忙说道:“定是你近来公务缠身,还要分神来忧心我,饮食不当、心神疲乏所致。”
“说的也是。”连恻反倒笑了笑,“我看你在这儿住了这段日子,反而面色红润了不少,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那你就更不必担心,我在此待得委不委屈了!”
连殷的语气放软了许多,仿佛是在撒娇一般。
“阿姊,你回去罢。就算你真不饿,菡萏估计也该叫唤了。明日是大日子,我们都得好好养足精神。”
“是啊,菡萏还在家中等着。”连恻一拍脑袋,“既然你困倦了,那我便先回去吧。”
姐妹二人又依依不舍地聊了一阵,连恻终于准备回去。
“明天过去,就一定没事了。”
连恻隔着牢房的栅栏,握住连殷的手。
“这些日子,你不在,菡萏也不习惯呢。等你回家,还得好好哄哄她。”
“嗯!”连殷点点头,笑了笑。
连恻要放手,却又被她拉住。
似乎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连殷微笑着,轻轻说了一句。
“阿姊,别怕。”
说完,她又低下头来,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我也不怕。”
————————————
连恻跟着守卫的指引,从另一边的出口离开后,邹鸣沁从入口的转角走了出来。
连殷坐在地上,忽然看见她,不由得一愣:“你……”
邹鸣沁出现在这里,她其实并不意外。
让她愣住的,是邹鸣沁红透的眼眶。
“你都听见了?”
邹鸣沁点点头,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走到连殷跟前,叹息一般说道:“我也只是想来看看你。”
“嗯。”连殷笑了一声,手通过栅栏间的空隙伸了出来,为邹鸣沁擦了擦眼泪,“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牢房里又闷又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意。
连殷的手指很温暖。
“对了,这个还给你。”
她从袖中取出来一方帕子,叠得整整齐齐。这是紫金卫事发那一日,邹鸣沁递给她擦眼泪的帕子。
“我早就托人洗干净了,想还给你。你一直不来,我只好一直放着。所幸最后这一晚,你还是来了,也不枉费我盼了这么久,总算心里没落空。”
邹鸣沁接过帕子,发现上头还多出来了两句诗,应该是连殷待在狱中无趣,绣上去的。
“诚以殷血涤烈骨,英魂炼吾此志中。”
她心头一震。
连殷此生,没能做一个诚挚的人。
她弑父杀弟,放火烧家,为的是报杀母之仇,掌自身命运,当得起一个“烈”字。
黄榜一案中,她看似背叛吕晴瞬,却也欺瞒了吕珲旦,从头到尾,把这场荒谬的争斗玩转在手中,连邹鸣沁都成了她的棋子。
如今,她决意赴死,骗了她的阿姊,负了她的同僚。她确实不是一个诚心、纯粹的人。
然而,她要说“诚以殷血涤烈骨”。
——赴死,竟然是她对生命,对这一副“烈骨”最大的诚意。
“我很迷恋反抗的感觉。”
连殷靠着墙边坐下来。
“杀人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每次动手的时候,我都会跟着幻想——那把刀砍在脖子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无法不畏惧,不仅畏惧,还要跟着幻痛。”
她看着邹鸣沁,眼中的底色是温暖的。
“但我大口呼吸着,我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被砍死的人不是我,被毒死的人不是我,被烧死的人也不是我。我活着。”
她不仅明白自己正活着,而且很清楚,自己是凭何活在了这世上。
“当然,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你有罪。我知道我有罪,早该死了偿命来。”
连殷笑了笑。
“我常常想,如果阿姊知道我做过这些事,她该怎么看我?我无法想象那样的情景,所以只能一直瞒着她,期盼她永远不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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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自己的妹妹是这样的恶鬼。”
“你不是。”
邹鸣沁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她。
“连恻就算知道,也不会把你当成恶鬼。连殷,你不该预设所有人知道真相后,就会恨你、谴责你——因为正在恨你、谴责你的人,是你自己。”
“如果你真的对这副烈骨有诚心,就该好好地活下去。”
牢房中的人愣住了。而后,她轻轻笑了笑。
“是啊……我从不后悔现下所犯的这一切,可是我又无时无刻不在鞭笞自己,该偿还了,该负罪了。”
连殷看着邹鸣沁,笑道:“你说得对,活下去,比选择死更需要勇气。我现在还有回头路吗?”
“只要你愿意。”邹鸣沁道,“没有回头路,我也能杀出来一条。”
“噗哈哈哈……”连殷听了,开怀地大笑起来。
笑完过后,她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与邹鸣沁隔着栅栏碰了碰拳。
“下辈子吧。到那时,我要像你一样,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磨不灭的心志。”
————————————
六月初四,天光祥异,有百年一遇之吉兆。
皇帝当朝审判黄榜换卷一案,百官旁听,威仪盛大。
晴瞬公主作为翻案发起者,数日以来一直居于舆论中心,此刻正坐在仅次于皇帝之下的位置。
对于涉事其中者,这是一轮游不出去的漩涡;
而对于事不关己者,这无疑是一场异常精彩的好戏,只等人证、物证粉墨登场。
先登堂的是邹亮,油头粉面、尖嘴猴腮,吓得浑身颤抖、神志不清,三言两句便将紫金卫如何威逼、如何利诱的事全部抖落了出来。
加以物证一出,原来是在卫府地下搜到的、邹宇随身的玉牌,证据确凿。
判官一拍桌案,赏赐白绫一尺。
看客反响平平,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这似乎是邹伦的弟弟”,反倒引起满堂哗然。
再上场的,是玄鸦卫在邹府和鸿雁学堂中所捕获的紫金卫兵。
虽打死不认,但身上都无一例外地搜出紫金卫的令符。
接着,是证物的集体展出。
宋太傅与萧统领的书信、萧统领下令所用的密信……官员当堂一一校对,字迹为真,童叟无欺。
判官龙颜大怒,又一拍桌案,革了两人的职,赐萧楼络砍头之刑,宋元流放疆外。
萧家虽未牵扯其中,却也难免受到牵连,该罚的都罚了一轮,连在宫中什么都没做、只好急得团团转的萧淑妃也被顺手罚了一月禁足,传圣旨的太监已经屁颠颠地赶过去了。
看客有的心下暗喜,有的面色凝重。还有一人端坐于堂中,手却已经狠狠地攥紧,前额冒出一脑门的冷汗来。
此人便是吕珲旦。
皇帝旨意下完,他才勉强松了口气,一抬头却对上吕晴瞬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仿佛是在说:你猜,本宫是会把你的密旨放上来,还是不会呢?
可恶!
他恶狠狠地盯着吕晴瞬,只恨眼神不能变成刀子。
可惜,除此之外,吕珲旦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命、他的事业、他的一切都捏在了吕晴瞬的手里,动弹不得。
26. 第 26 章 入官场
“父皇,还有最后一个人证。”
吕晴瞬开口宣布,“带连殷上来。”
下面众人都已经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她是连恻的亲妹妹,是鸿雁学堂中的学生,一时间都不免议论纷纷。
连殷戴着沉重的镣铐,左右都围着玄鸦卫兵士。
她一步一步走上朝堂,虽然发丝凌乱、面容苍白,但衣衫完好、手脚利索。看上去,她虽然入狱半月,但几乎没受什么刑讯。
“草民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殷并无惧色,不卑不亢地行了礼。
她对自己模仿学堂众人字迹、抄写替换墨卷的罪行供认不讳,接着,又将案件细节一一透露出来。
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命人赶紧去开礼部书库,把里头的墨卷拿出来作证。
半个时辰后,礼部官员和刑部官员一同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们手里的档案,封痕稍旧,但完好无损。
一打开来,里头墨卷上的字迹,竟真如连殷所说,泛起或红或绿的锈迹。
“草民被逼无奈,只好按萧统领之意行事,但心中一直坚信此事终将真相大白,故而将铜粉混进墨水中,刻意留下证据。”
连殷说完,再一鞠礼。
皇帝当了一早上的判官,终于在她这儿放宽了紧绷的神色:“你将功补过,朕看在眼里。且先将此女押回牢中,听候发落。”
“谢皇上。”连殷平声道。
吕晴瞬也适时笑道:“父皇明察是非,赏罚分明,实在英明。”
连殷被周围的卫兵重新拉起来,往厅堂外头走去。
她半路回头,先是看向连恻,又看向了吕晴瞬。
最后,她在人群中以目光搜寻,迟迟未能锁定想找的人。
直到邹鸣沁也回过头,连殷才捕捉到她的双眼,而后粲然一笑。
邹鸣沁直直看着她的笑眼,一股辛辣的泪意直冲眼前。
她堪堪憋住,终于不敢再看连殷,又转回头来。
这大概,就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邹鸣沁想。
“诚以殷血涤烈骨,英魂炼吾此志中。”
这两句诗实在写得不算好,至少和连殷之前写的那些相比,它韵律不通、平仄不齐,单单是带着一股子疯狂燃烧、却又心火将尽的意气。
但也是在这一刻,邹鸣沁好像明白了。
这就是连殷所说的,她一路走到了底才显露出来的——对此生最高、最纯粹的诚意。
————————————
黄榜一案,就此有了定论。
该罚的都罚了,该赐死的都赐死了,只有该赏的还没赏完,该平反的还没平反。
“今日,鸿雁学堂的几位落榜考生,也都在堂上。”
皇帝一清嗓子,平声道。
“因换卷一事,致使尔等未能中榜,朕也觉得实属遗憾。不如,朕就为你们破个例,近择吉日举行殿试,通过者为官,未过者则按常规,等来年再考。如何?”
邹鸣沁、霍慈几个连忙出列,纷纷跪在地上叩首:“谢皇上恩典。”
“尔等当中哪一位,是邹鸣沁啊?”
就在这时,皇帝忽然问道。
邹鸣沁当即回答:“回皇上,正是民女。”
“你先平身,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她应答了一声“是”,而后便起身婷立,抬头而敛目。
礼数周全,姿态挺拔,而又巧妙地规避了锋芒外露。
皇帝不由得笑出声来,夸赞道。
“不愧是邹伦的好女儿,你同他一样,有将相才貌。”
“民女惶恐。”这话虽然是极高的夸赞,但出自皇帝之口,对于邹鸣沁而言,也便成了悬在梁上的一把尖刀。
见邹鸣沁把姿态放得更低了些,皇帝挥了挥手。
“你是黄榜一事中,调查破案的功臣,朕也在晴瞬那儿听闻过你的谋略。她既向朕举荐了你,加之你立下破案之功,朕便没理由不奖赏你。”
邹鸣沁这些天来和吕晴瞬并无过多交流,此事并不在她意料之内。
吕晴瞬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告诉包括邹鸣沁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邹鸣沁和铭覃,就是同一个人,并且,这个人此后也仍然要为她所用。
“你既也是考生,想必有意入仕。朕就升你为礼部典籍主事吧。”
皇帝当朝传旨擢升,这叫做“宣制”,比常见的口谕要更加正式,对于受赏者而言,是极高的尊荣。
何况她现下顶多也只算一个秀才,能跃升至从七品文官,实属破格封赏。
“谢皇上隆恩,臣日后必将夙夜兢兢、克己奉公,为皇上解忧。”邹鸣沁按照规矩,叩拜谢恩。
自此,这场朝审大戏算是真正落了幕。
————————————
下朝后,邹鸣沁身边围过来不少人。
她寒暄了几句,谢过霍慈等人的祝贺,便挤开人群往外头走,三两下甩开了后头跟着的人。
邹鸣沁看准无人的空档,追上吕晴瞬的轿辇:“殿下,臣有事相告。”
“怎么?”吕晴瞬挥挥手,轿子落了地,“邹大人,你同本宫在这宫道上光明正大地聊起来,不太好吧?若是被看见,难免落人口实。何况,时间紧急,你这会儿也该收拾收拾,赶回府中预备着接圣旨了。”
“还需落人口实吗?”
邹鸣沁忍不住想笑。
“殿下,你今日所为,不是早就已经坐实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么?”
吕晴瞬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在埋怨本宫做事前,没有提前告知你一声吧?”
“自然是不敢,也不会。”邹鸣沁道,“只是,殿下要拿我做棋,早与我通个气,让我有个准备,不是更好么。”
“你这样的聪明人,更适合先斩后奏。”吕晴瞬眯起眼来,“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那本宫现在就告知你一声。”
她自高处伸出手,指腹轻轻碾过邹鸣沁的下巴。
“朝堂之上,日日都有大戏出演,讲究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黄榜一案已成过往,新戏开场,能不能演成一出好戏,得看你的了。”
邹鸣沁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吕晴瞬这里,黄榜案是个引子。
此后轮到她登场,她就是吕晴瞬要捧的人。
想要成角儿,就不能沉湎于过去。
“连殷的事,忘了吧。”吕晴瞬凑近她,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道,“到此为止,别让她白白去死。她要以身铺路,你我惟有好好地走。”
邹鸣沁没有说话,只是对上吕晴瞬的眼睛。
良久,她低下头,答道:“臣先告退了,定不负殿下所期。”
她转过身,加快了脚步。
晴瞬啊晴瞬,这番话,你何尝不是说与自己听。
否则,筹谋算尽的人,眼中怎么也会有泪光闪动。
————————————
皇帝在朝上便为她宣制,这会儿诏书早该拟制好了。
邹鸣沁一路紧赶慢赶回到邹府,远远便见楚嫦已等候在门外。
邹府周围已聚集了不少乡邻,都是在贺喜。
看来这消息传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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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她今日一遭,在朝堂上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邹伦之女,又是对二叔和小叔大义灭亲,又是秘密投入晴瞬公主麾下……这些议论是少不了的。
接下来估摸着有好一段时间,她都要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邹小姐回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齐齐转头,看到了她,都围了上来。
“恭喜恭喜啊!”
邹鸣沁一一笑着应过去,一边道谢一边说:“大家也不必在此处围观,且先家去罢。过两日我们府上会摆几桌宴席,恳请乡亲们到时赏个脸来坐一坐。”
众人听了都更加欢喜,也知道这巷道狭窄,拦住了宫里来的人就不好了,纷纷都回了自己屋里去。
“娘亲。”邹鸣沁上前,握住了楚嫦的手。
楚嫦笑中带泪,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
“宣旨的人好像来了!”长锦忽然说道。
宫中的掌印太监已经走了过来,后头还跟着几个小仆从。
邹鸣沁等人连忙摆好架势迎接。楚嫦细心,早就将接旨要布置的礼器摆在了门前。
“公公,一路过来辛苦了,这点儿心意,您就笑纳了吧。”长锦将手中的荷包递过去。
那太监笑了两声:“这是哪里的话。皇上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制,我们做虜隶的是一刻也不敢怠慢,可知邹大人往后是要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
“那也是一码归一码,颁诏一事,终究是有劳公公。”
掌印太监这才笑眯眯地收下礼金,道:“好了,都准备接旨吧。”
众人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立贤无方,治国之要。夫邹鸣沁,尔秉性忠良,才德兼优……”
长长的诏书骈文念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尽头。
“……锡之敕命,授尔以职。尔其夙夜勤恳,奉公为民,以展平生之所学,以慰朕躬身之期盼。此乃不世之遇,尔其钦哉,毋负厚望。钦此。”
邹鸣沁、楚嫦等人跪谢接旨,走完整个流程的礼数,终于站起身来。
又与掌印太监寒暄了几句,送走宫里的人,邹鸣沁轻轻松了口气。
“看来,昨晚那一桌子好菜,算是应验成真了?”楚嫦笑道。
邹鸣沁想起那几个菜色,不由得无奈:“还真是呢。”
“多年来心愿得偿,怎么还是笑得这么勉强?”楚嫦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我虽不知你在帮晴瞬公主做事时,遭遇过什么。但既然选了这条路,便不要后悔。”
“娘,行至巅峰,或许没有我想得那么快乐。”邹鸣沁道。
楚嫦闻言,却反倒笑了。
“涉及权斗之中,人便很难再纯粹了。”
她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
“你想要行至巅峰,一开始就不该是为了快乐。不是么?何况,只要有权在手,总比无权无势的人要活得好多了。”
邹鸣沁愣了愣,随即点头。
她的初衷分明一如楚嫦所说,近来却不知为何有所动摇。
行至巅峰,本来就不是为了纯粹的快乐。
何况,手里握着权力的感觉,是否真的快乐——她现下是无法预设的。
等那一刻真正到来,她才有回过头来评述这一切的理由。
无论如何,她也该回归初心了。
————————————
邹鸣沁打开房门,想好好泡个澡,换一身舒服的衣裳。
却见屋内有什么东西耸动了一下,似乎是为她开门的声响所惊动。
——等等,那不就是姜折阔平时睡觉的地方吗?
27. 第 27 章 少男心
难道这家伙终于舍得睁眼了?
但为什么非得裹在被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邹鸣沁揣着疑惑一步步走近,到了他跟前,一边伸手要掀开那衾被,一边唤道:“姜折阔?”
然而,她一下手便感受到了一阵阻力,对方正严防死守着不让她扯开。
接着,姜折阔的头从被子里冒了出来,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来。
“我……我在这,你别掀开。”
一双涟漪带水的圆眼,挺拔的、薄薄的鼻子,唇角一点浓墨般的小痣,困在唇边的毫厘之间晕染不开。
邹鸣沁凝眉直视着他,姜折阔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升腾起可疑的红云,忍不住别开眼去。
这是第一次,她把这人的五官如此清清楚楚地看了个遍。
邹鸣沁戳了戳姜折阔的脸。
实实在在的触感,稍微有些过于冰凉的皮肤,但戳起来很软,以至于求证的目的虽已达成,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多戳了两下。
“邹小姐,你……”
姜折阔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两眼,话才刚开了个头,又被邹鸣沁冷脸打断。
“把被子掀开。”
哈?
姜折阔头晕转向,但看她面色严肃,实在不像是存了什么旖旎心思。
只好将身上的衾被掀开一半,露出雪水里掺了牛乳一般的上半身,白皙透亮。
轻薄的肌理,蜿蜒的线条,勾勒出来的身体细腻、精瘦,为数不多可称作“瑕疵”的,也不过是几粒平白无故、随心点缀的痣。
其中有一颗,正正落在了他左胸前。
暗红色的点晕,与细微分明的黑痣交相映衬,犹如两滴不相融的墨痕。
他垂着眼,尽力忍受邹鸣沁的目光从上往下滑过自己。
尽管他没有觉察到任何的冒犯与评价之意,但他反而在她平静且好奇的眼神中,愈发感到了羞耻。
“……可以了吗?”
邹鸣沁点了点头,先是返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套便服,丢了过去:“先穿上吧。”
姜折阔终于松了口气,裹在被子里慢悠悠地挪到了屏风后面。
换好衣服,虽然略微有些不合身,但一想到这是邹鸣沁的衣服,姜折阔便再说不出一句挑挑拣拣的话来。
“所以,你睡了这大半个月,自此以后就算彻底变成活人了?”邹鸣沁已经坐在桌边,自己喝了口茶,也顺便给他倒了一杯。
姜折阔摇了摇头:“也不算。你现下封作了朝堂官员,我也算是得到了回报,此后都有半日的时间,能以人形活动。”
虽然对邹鸣沁说的都是真话,但姜折阔多多少少隐瞒了一些细枝末节。
邹鸣沁正式升官,是系统所定的关键节点之一。加上直接致使邹鸣沁升官的黄榜一案中,姜折阔确实出了不少力,所以系统给了他更多的实体化时间,也让他获得了不少积分。
不过,他原本是不需要昏迷这么久的。
被关小黑屋,原因无他。
姜折阔在紫金卫中配合邹鸣沁的行动,又是拿证物又是吸引敌人注意力,超前花费了太多积分,被系统判为违规,强制罚着他关了半个月。
幸好邹鸣沁得以晋升,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出来。
“那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普通的人有区别么?”邹鸣沁好奇道。
“我现在有了呼吸,恢复了一点点知觉,但和正常人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姜折阔答道,“比如没什么气血啊,体温低,心脏跳得很慢之类的。”
话音未落,只见邹鸣沁直接将手覆上了他的前胸。
姜折阔:?这对吗?
“邹小姐……”
他磕磕绊绊地唤了一声,到底没挣扎也没抗拒,就这么任由她触碰。
难道这半个月里发生了什么,让邹小姐对他的情感发生了变化……?
“别说话。”
邹鸣沁平声说完,过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道。
“还真是,你的心脏虽然会跳了,但跳得未免也太慢。”
话才刚刚说完,便感觉掌下的心跳颤巍巍地加快了些。
“……你心律不齐吗?”
邹鸣沁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姜折阔那苍白的脸上,硬是涨得让人看出了几分血色,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这才了然,原来是害羞了。
“咳咳。”
这下邹鸣沁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立即松开手来,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
她发现,自己对姜折阔的心思实在很奇怪。
一方面,她心底明明白白地给他定了性,知道这是一只非人的男鬼。
因此,比起与其她盟友的相处,她和姜折阔之间的合作,就多了几分纯粹的利用在里头。
另一方面,邹鸣沁知道他也曾经当过人,大多数时候还是把他当成人来看的。
只是她在现实中从未见过姜折阔这样的人,他看上去分明与她年龄相仿,但却给人一种古怪的天真感。
姜折阔的外向中带着讨好,人情世故里流露出蹩脚的表演痕迹。
以至于邹鸣沁对他的警惕消弭了许多,也开始止不住地好奇,他曾经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她知道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什么样的人来;
可她还不知道,什么样的遭遇会将人变成鬼。
对于半人半鬼的姜折阔,她无意中忽视了与常人相处的礼仪与规则,而更要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的好奇心与侵犯欲。
这算是什么感情?
邹鸣沁完全想不明白。
方才下手摸的时候倒是爽快,这会儿回过神来,她不由得微微有些尴尬。
“姜折阔,我问你。”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问一下比较好。
姜折阔坐正了些:“怎么了?”
“我方才那样做,还有之前同你说的话——是不是容易让你不爽?”邹鸣沁严肃道,“如果是的话,我同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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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反倒被邹鸣沁这个态势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没事没事!”
姜折阔笑了笑。
“我没觉得,只是偶尔会有些惊讶……反倒是我自己,才总害怕做了些什么不对的事情,冒犯到你呢。”
他的言语和行为都实在让人觉得边界模糊,不知道要到哪一步,才算是逾越。
她其实很害怕和这样的人相处。
因为,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在他那里都能被包容、被默许。
那么久而久之,你就会更容易依赖他、信任他。
于是,在面对他的时候,你就逐渐什么都敢说、也敢做了。
邹鸣沁越想越觉得怪异,只好作罢。
她看着眼前的人,又回想起方才的事:“对了,照你刚刚所说,你是不是随时都还可以变回鬼魂的样子?”
姜折阔点点头。
“好。”邹鸣沁闭上了眼睛,“那你还是先变回去吧。”
姜折阔:?
他好像又被嫌弃了。
姜折阔依言变回了魂灵形态,低低地一路飘回了床脚。
最要命的是,这时候系统还发了话:“哎呀,宿主,不好意思,刚刚延迟掉线了,现在重新为您查询好感度……”
“查询‘邹鸣沁’对您的好感度,失败。另外,这边查询到您对‘邹鸣沁’的好感度,当前为100点。”
姜折阔猛地刹住了步子。
“……咦咦咦?宿主,邹小姐刚刚对您做了什么?竟然在十分钟内就彻底俘获了您的心呢~”
系统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每一刀都实实在在地补到了姜折阔心上。
所以,邹小姐是宁愿看他那副“鬼样”,也不想见到他的人形吗……
姜折阔一边失落难言,一边又暗暗觉得自己不争气,怎么邹鸣沁随便呼吸两下,再碰他两下,他就完全沦陷了?
……可是她都那样看他了。
还命令他掀被子。
而且触碰了他的心跳。
“这明明是人之常情吧……”姜折阔捂着心脏想。
“什么人之常情?”脑中忽然响起邹鸣沁的声音。
他浑身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下意识用了意念传话。
“睡觉!”姜折阔找补道,“我就是还有点困,想睡觉也是人之常情吧?”
邹鸣沁不明所以,点点头道:“嗯……是啊。”
姜折阔回过头,照旧趴在了桌案边上,闭上了眼睛。
而邹鸣沁也没再追问什么,只是到屏风后面换衣服去了。
姜折阔这边心乱如麻,却不知邹鸣沁那边,也只不过是表面上看着风轻云淡。
她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回想着刚刚脑中忽然响起的、姜折阔的声音。
又是控诉她嫌弃他的人形,又是自责因她三两句话便沦陷。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少男心事?
28. 第 28 章 新居所
当天夜里,惊雷伴闪电,轰轰烈烈下了一整晚的暴雨。
屋里的窗户没关严,被风雨撬开,惊醒了榻上的邹鸣沁。
她走近窗台,冷风混着雨点迎面打过来,神志一下子就清晰了不少。
皇帝虽然下旨为她授了职,但正式上值还要等到霍慈她们考完试后。
也许,她该趁这最后几天空闲,去找一趟吕晴瞬。
次日艳阳高照,邹鸣沁一踏进公主府,便被丫鬟带到了吕晴瞬的房间里。
“你来了?”吕晴瞬笑着喝了口茶,“也不提早告诉我一声。”
“嗯,有事相商。”邹鸣沁道。
“昨夜,连殷已在狱中触墙自尽。今早,萧楼络在集市中处刑斩首。五日后,举行殿试,你按期上值。”
吕晴瞬说着,顺势也为她倒了一杯茶。
“未尽之事,该在这五日内处理完毕。”
邹鸣沁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茶水,浅啜了一口:“吕珲旦的密旨,殿下没有留在自己手里,对不对?”
“嗯?这也没能瞒得住你。”吕晴瞬饮尽杯中的茶水,“这点小事,我心里还是很有把握的,故而没有告诉你。”
小事?
邹鸣沁笑了笑。
昨日皇帝特地单独封赏她,吕晴瞬又毫不避讳她“铭覃”的身份公之于众——这些都是吕晴瞬对她的警告。
换个说法,吕晴瞬很清楚她的立场,做这些事并不是要捆绑她,而是在提醒她:不要就此停步,也别因为优柔寡断坏了她们的大事。
“一切都按殿下的想法来办。”邹鸣沁道。
吕晴瞬笑道:“以你的敏慧,不可能没想到过这一点。密旨这样的把柄,若是真的握在手里迟迟不示人,可是会贬值的。而若是要像王洞所说那样公之于众,一举把吕珲旦扯下来,又未免做得太过,容易殃及自身,白白便宜了那些个自诩‘黄雀’的人。”
“所以,殿下便暗中将密旨呈给皇上,不仅表了忠心,让皇上对吕珲旦避而远之,而且还适当地避开了锋芒。”
邹鸣沁一边说,一边看着吕晴瞬,见她眼中笑意渐深,便知晓自己句句都说中了她的心坎。
“如今,二皇子摇摇欲坠,其它皇子尚不及您,殿下已经是皇上心中最信任的人,距离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
吕晴瞬点点头。
“看似一步之遥,但也可能是咫尺天涯。”
她的目光定在邹鸣沁身上。
“你打算怎么帮我?”
————————————
“邹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邹鸣沁去了一趟公主府,回来便把他从被窝里拎了起来。
姜折阔稀里糊涂地睁眼,还没清醒过来,便依照邹鸣沁的吩咐,变成人形、换好衣服……
等他回过神、缓过劲来,自己已经和邹鸣沁在同一辆马车上了。
“你的新住处。”邹鸣沁简要答了一句。
姜折阔掀开车帘子,往外一看,马车已经驶到了城郊。
最后,马车停在了一座小院子外头。
虽然所处偏僻,但这座院子修葺得颇为雅致。
“我也是第一次来此处。”邹鸣沁下了马车,回头看了一眼姜折阔,示意他跟上。
二人走进院子,里头早已有人在等候。
一位中年女子在前,后头领着几名小厮。
见到她们进来,中年女子上前两步,向邹鸣沁微微福了福身,道:“铭覃大人。”
邹鸣沁认得她,这女人名叫晗笠,曾经在宫里当职,侍奉过吕晴瞬很多年,后来也跟着吕晴瞬出了宫。
“晗笠姑姑无需多礼。”邹鸣沁也向她回了一礼,而后往一旁让了两步,拉了拉身侧的姜折阔,“人在此处,我已经带来了。”
姜折阔闻言,顿时满头问号。
这话听起来大大的不妙,她不会真的要丢下他不管吧?!
晗笠笑了笑:“好。那就请二位一同进来吧。”
她领着二人进了里屋。
院子内摆满了新鲜花草,清风丝丝缕缕间,香气漫溢。灰瓦白墙,大理石台,假山矮树,虽然整栋院子并不大,但也布置了许多精妙的园林景观。
姜折阔一路上四处张望,心下暗暗惊叹。
与此同时,越发有些忐忑不安。
邹鸣沁并没有告诉他,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也没叮嘱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说这就是他此后的新住处。
听她对那位女子的称呼,难道这位名叫晗笠的女人也是邹家的亲戚?又或者是宫里的人?
“公子如何称呼?”晗笠的声音将姜折阔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愣了一下,如实回答:“姜折阔。”
“姜公子,此处是晴瞬公主名下的别苑,自今日起,便是你的住处了。”晗笠微微笑道,“当然,是暂时的。”
姜折阔指了指自己:“啊?我吗?”
“是。来人,把布匹、器具都呈进来。”晗笠朝着屋外喊了一声,那几名小厮便把东西都搬进了屋里。
邹鸣沁适时开口:“晗笠姑姑,剩下的便由我来同他交代吧。”
晗笠点点头,也没多问,等小厮们把东西都放好,便带着他们一同走出去,还贴心地把里屋的门给她们关上了。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姜折阔在屋里坐下。
邹鸣沁长话短说:“你的身体既然已经可以由虚变实,那便不宜再日日跟着我。变成实体,意味着此后看见你、接触你的人,就不再只有我一个了,所以你得先有个身份。”
“我没那个本事,凭空为你捏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出来,但晴瞬公主有。”
她双手环在胸前,半靠在姜折阔身旁的茶桌上。
“而且,你的存在很特殊。我同她保证,之后你一定能派上用场。你觉得怎么样?”
姜折阔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没问题。”
“……真没问题?”
他一口气刚抒出去,听她这么一说,又重新提了起来:“怎么了吗?”
邹鸣沁看他的反应,实在忍不住道:“我就是稀奇,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
这是什么问题?
姜折阔眨了两下眼睛,看着邹鸣沁的表情,心下琢磨着她是什么意思。
他该生气吗?难道邹小姐给了他什么暗示,他自己没看懂?
“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应该生气的地方?”他挠了挠头。
这话一出,邹鸣沁彻底没了脾气,先是觉得无语凝噎,接着反倒笑了出来。
“我一句都没和你商量过,就自作主张把你推到人前,你有生气的缘由。何况,看你刚才面色凝重……”
“啊,刚刚我确实是有点担心。”
姜折阔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又如同触电一般,立即低下头来。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邹鸣沁皱了皱眉:“你一不是我的虜仆,二不是我的狗,何以用上‘不要’这么个说法?”
“邹小姐——这样的话你说过许多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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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折阔笑了笑,打断她的话。他再度抬起头,二人目光交汇在一起。
“我现下只是一个鬼魂,也算是靠你才活到今日,勉强有了人身,要说是你养的我,其实也不过分。”
他状似无意、又像故意一般,轻声开口。
“何况,我从一开始便说过,我可以帮你的忙,任由你利用、摆布。换而言之,就算真的让我当你的狗,那也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所以,不用在乎我的感受……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邹鸣沁看着他那双眼睛,分明是温和、清透的圆眼,此刻却染上了一丝说不清的探究、道不明的深邃。
姜折阔盯着她的双眼,道:“而且,未经商量,自作主张——你既然会这么做,就说明,你其实是认可、接受这一切的。不是吗?”
只是,她既无法将他完全视作正常的友人,也做不到把他放在虜仆或狗的位置上来对待。
这很正常,因为他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也不是一条真正的狗。
对于邹鸣沁来说,他只是一只鬼,拥有与人一样的心,却也可以被当作虜仆或走狗。
无需有任何的负担,毕竟他也不会有怨言。姜折阔一直是这么想的。
反正他也在其中获利了嘛……虽然这个利处,他其实并不是很需要。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喜欢邹鸣沁,他愿意无条件地帮她,说难听一点,哪怕真的是当狗——
那也不是谁都能胜任得了的!他能当好,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我……”邹鸣沁心头一震,愣在原地,半晌只得承认道,“你说得没错。”
她别开头,不再看着姜折阔:“但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诶?
这下,轮到心甘情愿、甚至乐于当狗的姜折阔愣住了。
“恭喜宿主哦~邹小姐对您的好感度上升……现在进行具体好感值查询……*#%&^!故障提示,故障提示,抱歉,系统检测失误,抱歉。奖励您200积分。”
系统突然在脑子里抽风,虽说检测失误,但那两百积分实打实地进了姜折阔的账户,并没有被收回。
姜折阔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懒得去深想。
他还等着邹鸣沁继续说下去。
然而,邹鸣沁站起身来,不再执着于刚刚的话题:“好了,说回正事吧。”
她指了指房间里摆放着的布匹和器具:“过会儿,那些小厮便会为你量身。等做好衣服,你便可以直接入住了。”
“那我还能继续跟着你吗?”
姜折阔也站起来。
“反正……我也不是完全变成实体,一天中还有剩下一半的时间,是和先前一样的。”
邹鸣沁看着他,看得越久,越觉得他像一只狗。
眨眼的时候,像狗在吐舌头;说话的时候,则像狗在摇尾巴。
而且……和她以前养过的那只小狗一样,成日都要跟在她后头。
“不行。”邹鸣沁摇了摇头。
姜折阔那双眼睛很圆,容易显得清澈明亮。
一听到她这话,他眼里的亮光倒是立即熄了一半。
“如果有要紧的事,你就用意念传告给我,需要会合时再见面。”
她看着他那楚楚可怜的神情,顿了顿,还是补上了一句本无必要的解释。
“行了,只是让你待命,方便行事……不是不要你了。”
这话实在别扭,说出来之后,更是怎么想怎么古怪。
邹鸣沁莫名感到两颊发烫,于是赶紧转过了身。
29. 第 29 章 承前志
几日后,专为鸿雁学堂几位女考生而办的殿试加试结束,几人都顺利通过,当日便领了授职的诏书。
这也是邹鸣沁上岗当值的第一天。作为典籍主事,她的差事并不多,基本上都是些校对书目、编纂史籍的活计。
“邹小姐,你在干什么呢?”
脑中忽然响起姜折阔的声音。
邹鸣沁顿了顿笔,回道:“编录文书。你那边有何要事?”
“倒是没什么事……”姜折阔似乎有些心虚,“就是想着,值岗时间也快到了,你应该没有很忙。”
这话一出,邹鸣沁已经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了。
“一会儿我要去一趟学堂,不得空去你那里。”
她叹了口气。
“姜折阔,你要是嫌无趣,可以出门逛逛,我又不是没给你钱。”
奇也怪哉,自从姜折阔搬到城郊的小院去住,她们之间似乎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先前姜折阔休眠了半个月,邹鸣沁早就重新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日子。
反倒是姜折阔,似乎不跟着她就无事可做,仗着可以用意念与她对话,时不时就要在她脑中问候两句。
寒暄完这件事,又提一嘴其它有的没的,最后统统绕回一个问题:邹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啊?
语气还总是可怜巴巴的,好像她真的已经把他丢在那里,不闻不问了十天半个月一样。
“哦……你好忙啊。”
姜折阔略失望地解释道。
“我也没有催你过来,就是问问。问问而已啦!”
邹鸣沁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说。
————————————
走出礼部值房,邹鸣沁与几位同僚一齐走到宫门外,便婉言谢绝了他们的邀请,上了自己家的马车。
一路行至鸿雁学堂,还没进门,便已经能听到里头热闹嘈杂的人声。
邹鸣沁身上还穿着官服,刚迈入门内,便被几位学生叫住:“鸣沁!”
她们如今也知道她的另一重身份了,却反而对她更亲近了些,上前嬉笑道:“铭覃大人升了官,我们也终于能见到你的真容一回了?”
她猝不及防被这群如日上梢头的少年围住,霎时便感觉满怀都是青春气息,不由得愣了愣。
“知道我是铭覃大人了,还敢这么同我玩笑啊?”邹鸣沁也笑了。
“哎呀,铭覃大人是我们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的大人物,哪怕见到了,也不敢妄议几句。可邹鸣沁是我们的同窗呀!”其中一位姑娘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玲珑心?”
另一位姑娘也凑近了些:“早知道你就是铭覃,我们也不用那么畏惧她了!”
“怎么,现在就不畏惧了?”邹鸣沁颇有些不平。
“现在是只有敬佩、敬佩!你现在是大官了嘛……”她笑着托起邹鸣沁的衣袖,啧啧叹道,“这官服,被你穿得身姿挺拔、俊丽如玉,我恐怕还要对你多一层倾慕了。”
众人一听,都乐不可支。
“其她人呢?”邹鸣沁看了看四周,问道。
今日,在黄榜案中因故落榜的女考生们,都得以通过殿试,封官受职,实属鸿雁学堂的一件大喜事。
庭中也摆了好几桌宴席,照理来说大家都在此庆祝,霍慈这几位主角更该在场才对。
“许是在后院梳洗更衣吧,她们刚回来领完旨也没过多久。”
陈骞摇着扇子走过来,顺带着给她扇了两下风。
“连恻老师应该才下值不久,如今也该在路上了。”
见到她,不知为何,邹鸣沁的心安定了些。
“好久不见,陈骞。”她朝陈骞伸出了手。
陈骞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握住了她的手:“好久不见。等着我,明年指不定就又是你的同僚了。到那时天天都有得见,如何?”
这人还是老样子。
邹鸣沁忍不住笑道:“很好。”
天色渐深,也是时候该用晚饭了。
几位考生都从后院出来了,霍慈一如既往地跳脱,从后厨那儿端了四盆菜,再龇牙咧嘴地晃到众人面前。
虽然端得东倒西歪,走得摇摇晃晃,但好歹没把菜倒在地上。
“姗姗来迟,不好意思!”
她嘴上还要贫两下,众人都被逗乐。
“得了得了,我们哪敢让你这进士大人来上菜!快快放下吧。”
邹鸣沁、陈骞几个一边笑她,一边赶紧从她手里接过盘碟,稳稳地放到了桌上。
霍慈瞧见邹鸣沁,整张脸一下子皱了起来:“啊!”
“怎么了?”邹鸣沁吓了一跳。
“你来的是时候,那天在朝上我根本找不到机会说你。”
她拉住邹鸣沁的手,仔仔细细看着邹鸣沁的脸。
“啧啧……真是没想到,和我同窗了这么久的居然就是铭覃大人。”
果然是这件事。
邹鸣沁失笑:“我有难处,并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们这么久。”
“谁在乎这个!”霍慈颇为夸张地摆了摆手,“你呀,明明年纪和我们一般大的,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病秧子。”
“结果到头来,你没来学堂的日子里,原来都是在忙着破案。”她拍了拍邹鸣沁的肩膀,“我真心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另外几位姑娘也接道:“是啊,鸣沁,谢谢你。要不是此案得破,我们也没有今天。”
邹鸣沁愣了愣,低头笑了起来。
“那就先坐下吧,大家一块儿好好吃顿饭,庆祝庆祝!”
“对啊,快趁热吃!今天的菜色可都是好东西……”
众人都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坐下,各自动起筷子来。
————————————
天色渐渐暗下来,整座鸿雁学堂里还洋溢着喜气。
难得有这样的欢庆时刻,饭饱了还不够,必须要酒足才行。
“我有点醉了,先去外头吹吹风。”
她们边聊边小酌起来,几杯酒下肚后,邹鸣沁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座席。
霍慈忽然想起什么,叮嘱了她一句:“对了,连恻老师……现在都还没回来,咱们该派人去找找,可不要出什么事了。”
“知道了。”邹鸣沁笑了笑,“不会有事,你们放心玩吧。”
她慢慢步出学堂大门外,又往后院方向的小巷子走了一段路。
过了转角,果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女人正靠坐在墙边。
“都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吃饭?”
听到邹鸣沁的声音,连恻抬起头来,目光转瞬由惊讶变为了然。
有些苦闷地,她微微勾起嘴角,没有回答。
邹鸣沁知道她在想什么,走过来,也蹲在了她身旁:“身体要紧。你饿不饿?”
连恻摇了摇头:“还行。”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两声。
连恻下意识看向邹鸣沁,二人眼神相对,而后一齐轻笑出声。
“走吧,我们去找点东西吃。”邹鸣沁率先站起身来,朝连恻伸出了手。
她微微愣了愣,握着邹鸣沁的手也站了起来。
二人慢悠悠地散着步,走出冷清的小巷子,学堂里传来的笑声也渐渐远去。
华灯初上,大街上少不了打着灯笼的酒楼馆子,处处都有店小二在吆喝。
她们并没有交流要去哪里,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径直往前走,似乎心中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
过了大概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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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鸣沁和连恻迈进了一家小面馆。
人很多,店面不大,所幸门外还有一张空出来的小桌子。
“老板,葱油面加鸡蛋!”邹鸣沁往柜台的方向叫了一声,得到那边“诶”的回答后,才转而看回连恻,笑道,“真是巧了,幸好这儿还有一张桌子。”
葱油面是很简单的菜品,老板很快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赶了过来。
“客官,这是您的面。”
她没有问为什么两个人来吃却只点了一碗面,只在抬起头看到邹鸣沁和连恻的脸时稍微愣了愣。
“是你们啊!好久不见您二位来了。”
邹鸣沁笑了笑:“你还记得啊?”
“那是自然的。”老板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里头便有客人叫她。
她抱歉地笑了笑,便转身进屋了。
连恻搅匀了碗里的面与葱油酱,趁着热气夹起一筷子面条,顺畅地吸溜进嘴里。
“味道一点都没变。”
刚煮出来的面很热,随着连恻的动作,碗里升腾起雾蒙蒙的水汽,模模糊糊地隔在她们中间。
听她的声音还很冷静,但邹鸣沁看着连恻吸了吸鼻子,眼中似乎有点点水光。
“我还记得。学堂还没建起来的时候,我们忙前忙后,那一阵子经常一齐到这儿来吃面。”
邹鸣沁笑了笑,凑近了些,朝她讨要。
“哎呀,你吃得好香,快分我一口。”
连恻终于被她逗笑,一边给她递筷子,一边骂道:“君子应循礼,不与她人共食,你是在学堂里吃得肚皮圆润了,这会儿还犯嘴馋。”
邹鸣沁嬉皮笑脸地,才不管她说了什么,接过筷子,毫不介怀地吃了一大口面。
绵润的葱油均匀地包裹住了每一根面条,葱香与酱香一同滚过舌尖,面条里的谷物香气则姗姗来迟,在咀嚼间一点点漫溢出来,直至填满整个口腔。
火急火燎地吞下去后,嘴中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椒麻,以充余韵。
这家面馆子的老板做菜很有讲究,即使是葱油面这么平常的食物,也能做出与众不同的美味。
京城中其她店家,大多迎合民众口味,制作粗面、面片,但这个老板是南方人,坚持用细面条,面也就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入味,轻轻一嚼,香味就轻而易举地释出。
“好吃。”邹鸣沁吞得太急切,呛了一下。
呛完之后,她的眼角也有了泪痕。邹鸣沁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连恻继续把面吃完。
距离上一次来这儿吃饭,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葱油面的味道如初,来吃面的人却已全非。
“连殷不吃辣,每次来都是点别的,就属她吃得最贵。”
连恻用手帕擦了擦嘴,笑道。
“那时候,我们三个人来吃,一共要点四碗。她一个人吃两碗,你吃一碗半,我每次吃了半碗就饱腹,剩下的全然倒进你碗里。”
邹鸣沁也拿出手帕来,伸到她脸边,给她擦了擦眼泪。
连恻呼出一口气,道:“黄榜案得破,霍慈她们通过殿试,这是她们应得的,也实在该庆贺。但我心里没有喜气,进去了不仅自己觉得难捱,也必然叫她们都尴尬。”
“我知道。”邹鸣沁覆上她的手背,“你一直没回来,我就猜到了,所以出来找你,果然一找就是一个准。”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因为这封信被她贴身放了太久,信封上还余留着体温。
“这是连殷让我给你的。”
连恻接过那封信,看到上头熟悉的字迹,先是讶异地睁大双眼,而后再看向邹鸣沁时,眼一眨,泪便自顾自地滚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想同你说些什么。但她说,你看完了,一定会懂得她的。”
30. 第 30 章 侵心者
连恻看完那封信后,到底有没有明白连殷的心,邹鸣沁不知道。
但她坐在一旁,陪着连恻哭了许久,直到最后,连恻自己擦干了眼泪,说要回去。
“你的眼睛都肿了,不如再缓一缓?不急这一会儿。”
邹鸣沁提议,连恻却摇摇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把那封信珍重地收好,“还没给菡萏准备吃的,得赶紧回去,不然它该叫唤了。往日连殷对它最是上心,我得替她顾好这狸奴。”
想到那只猫儿,连恻微微笑了笑。
邹鸣沁一愣,随即点点头。
二人重新往学堂走,正想偷偷地溜回去,没想到门口早就站了一群姑娘。
看见连恻,霍慈立即跑了过来:“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我就是在外头逛了逛。”连恻笑了笑,“你们怎么样?今晚玩得还算开心么?”
“开心的!”霍慈挽着她,一路叽叽喳喳地往里头走,“就是你不在,我们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啦……”
邹鸣沁跟在后头,悬着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她们定然也看到了连恻红肿的双眼、颊边的泪痕。
但敏锐如这一群女子,她们心里也放不下连殷的死,又怎么会不懂连恻的五味杂陈呢?
没有一个人刻意问起连恻方才去做了什么、为何不一起来庆功,只是陪着她一起回了后院。
“菡萏啊,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在这儿呢,怎至于忘记她?”
“是啊,方才我和陈骞去过小院子里了,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她,给她喂了只大鸡腿。”
“噗哈哈……一只三脚小猫,也把你们足足遛了一刻钟?”
“菡萏平日里养得壮实得很,她性子又精明利落,这有什么好奇怪嘛……”
————————————
夜深了,邹鸣沁躺在床上,分明困意上涌,却迟迟无法入睡。
想到已经过了时辰,算是新的一天了。
这一天是连殷的头七。
左右睡不着觉,邹鸣沁干脆起身,披了一件外袍,走到外头去吹吹风。
她想给连殷烧点纸钱。
怕吵醒楚嫦和长锦,邹鸣沁轻手轻脚地叠了几张黄纸,放到火盆里烧。
“连殷,你此番一闭眼,来世再睁开,一切都是重来过。”
她看着纸物一点点被火舌吞噬成灰烬,喃喃自语。
“到那时,你便能改一个姓名,换一方家世,不会再像此生这般叫你厌烦。我没有什么能说的,就祝你,能走上这辈子最想走的那条路吧。”
哪怕连殷已经不再是连殷,一切记忆于她而言都已经湮灭,一如火中的纸品。
邹鸣沁坐在连廊的栏杆上,静静看着燃烧的火盆。
“邹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侧后方突然传来声音,邹鸣沁回过头,姜折阔飘在半空,正不解地看着地上的火盆。
邹鸣沁难得生出了几分吐露心事的冲动,便拍了拍旁边的栏杆:“过来坐。”
“喔……”姜折阔依言坐下。
他看着火盆,又看看她手边的黄纸,隐约猜到这是在干什么,但不知道她在祭奠的是谁。
照常来说,姜折阔不会随意过问这种事,毕竟这是别人的隐私。
但……
“邹小姐,这……是烧给谁的啊?”他转过头,盯着邹鸣沁道。
邹鸣沁叠完最后一张黄纸,把它丢进了火里:“连殷。”
“……连殷小姐?”姜折阔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由得震惊,“她怎么会……”
邹鸣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同他简单说了一遍,姜折阔听完,也陷入了沉默里。
良久,姜折阔才开口:“邹小姐,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连殷小姐的时候,我和你说,我觉得她和她姐姐既可敬又可怜。那时候你告诉我,觉得可敬就够了,因为落不到实处的‘怜’只会变成另一种轻蔑。”
“我很佩服你,不止是因为你这么说,还因为你真的做到了。你并不是不觉得她们可怜,你是既怜了她们,又实实在在地帮了她们,让她们变得不再可怜了。”
邹鸣沁瞪大双眼,看向了他。
“但这一次……你也帮不了她了,因为真正让她死的,是你、她姐姐,还有公主都改变不了的东西。所以你无法放下她——你讨厌这种让她重新变得可怜的感觉。对不对?”
姜折阔垂着眼,声音很轻,似乎并不知道他此刻有多语出惊人。
邹鸣沁感到心口的地方隐隐泛疼,这话语好似又长又锋利的铁钉,牢牢地刺透了她。
是啊,连殷的死最让她无法释怀的,是这种心念破灭的感觉。
明明有无数种办法能留住她,但又比谁都清楚一切都注定只能是权宜之计。
纵然她双手有力,伸出去,只要连殷肯搭上来,邹鸣沁就一定能拉住她。
但连殷竟然不肯——不,是她不能伸手。
有一双她们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的大手,浇灭了连殷的心火,让她重新变得“可怜”。
这种感觉,就连邹鸣沁自己都说不出来,她也根本不奢望有人能理解。
然而,姜折阔是懂她的。
她们并肩坐在一起,沉默而平静地看着黄纸全部烧尽。
烧完了,也该回去睡觉了。
邹鸣沁把火扑熄,扭头看向姜折阔:“今晚过来找我,是有急事吗?”
“没有。就是……”姜折阔说了一半,忽然卡了壳,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想出来一个合适的说法,只好挠了挠头,言尽于此。
总不能把真实原因直接说出来吧——他要是说“就是我有点想你”,未免也太突兀了。
况且,此时二人非亲非故,又不是恋人,连暧昧都算不上。
他单方面暗恋人家,说这种话和性骚扰没什么区别。
“就是来看看?”邹鸣沁道。
他愣了愣,没搞懂她是随口接了这句话,还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来给他个台阶下。
“对,我就是大晚上无聊睡不着,来看看。”姜折阔点点头,“邹小姐,很晚了,我现在就回去……”
“等等。”
比邹鸣沁给他台阶下更令人出乎意料的事,邹鸣沁居然在这时说出了这两个字。
姜折阔坐在原地,看着她把火盆放好,而后轻轻一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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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坐在了围栏上。
大有长谈一番的架势。
怎么回事?Deeptalk要来了?
姜折阔不由得有些紧张,坐得也愈发端正了些。
“按你的性子,刚刚不会主动问我在祭奠谁。”
她看着姜折阔的眼睛,目光深邃。
“为什么?”
被邹鸣沁直接盯着,他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扯什么谎话。
于是只好实话实说:“我……我上辈子就是死在这一天。”
该死的自作多情啊。
他有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邹鸣沁会不会是在祭奠他?
姜折阔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邹鸣沁。
久久没听到邹鸣沁说话,他下意识抬头,想对她道歉:“对不……”
“姜折阔,死是什么样的感觉?”邹鸣沁忽然问道。
“可能要看死法吧,有些人可能死得很痛苦。”
姜折阔回想了一下。
“我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疼,就是太累了。”
其实,姜折阔不太清楚自己的死因。大致来说,他应该是在毕业之前的实习期过劳猝死的。
但或许也还有精神疾病的影响……
“累?”邹鸣沁想起他之前同她讲过的话,“因为你过得与虜仆无异吗?”
姜折阔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事,有些羞愧地笑了笑:“大概是吧。所以现在来到这边,跟着你做事,我真的觉得很满足。”
狗尾巴又摇起来了。
邹鸣沁认认真真看着他:“姜折阔,你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一直很好奇这件事,但并没有到非问不可的地步。
直到今晚……她前所未有地想拨开姜折阔身上,那些看不见的迷雾。
她想知道,姜折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什么东西让他成为了现在这样。
一个能读懂她的人。
为什么?
邹鸣沁不由自主地想要反过去,哪怕是探究他、冒犯他、入侵他的一切……抽筋剥皮,敲骨吸髓,弄懂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一说完,她又顿时觉得自己失言。
平日里,她总是能将自己的好奇心和侵犯欲克制得很好,唯独在姜折阔这儿失了灵。
“当然了,如果你不便告诉我,可以不……”
还没说完,姜折阔便道:“你真的想听吗?”
“你想说吗?”
邹鸣沁换了一个句式,将问题抛了回去。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
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姜折阔懂得她的意思。
很少有人这样对待他——要冒犯他其实很简单,而他也不会多作反应。
私事嘛,又不是禁忌,总归不是什么不可言说之物。
要保持边界分明,也很简单,彼此维持现状,就可一直体面下去。
但邹鸣沁一边明晃晃地展露出了她对他的探知欲,一边又坚定地把选择权递回他的手中。
更确切地说,她是把他的行动,重新交还给了他的意愿。
“当然。”
姜折阔笑着点了点头。
31. 第 31 章
第一次在社交软件上刷到“空心人是什么”的帖子时,姜折阔很自然而然地点了进去。
“外表忙碌,内心空洞;看似清醒,实则麻木。处于信息爆炸的时代下,却反而更加迷茫,充满了无意义感和虚无感。”
姜折阔顿了顿,轻轻动了动手指,习惯性点了个赞,然后划到下一个帖子里。
第二次遇到有关于空心人的帖子,是在父亲和他的聊天窗口里。
姜折阔和对面的人虽然有血缘关系,但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属实算不上相熟。
除了每个月一号准时转账生活费,对方唯一会主动发起的交流,就只有转发一些短视频和帖子给他了。
姜折阔没有点开帖子,打字回复道:“爸,这个你上周就发过一次了[玫瑰][爱心]”
对方没回。
第三次看到空心人,是在水课的presentation上。
姜折阔其实根本没有在听台上的同学说话,只是坐在教室里打游戏。
一个操作失误,游戏人物阵亡,“失败”的特效字样弹出来。
等待重开的间隙里,姜折阔终于有空闲抬起头,而后便看见PPT上的文字:
“空心人非常浅薄,ta们也会有娱乐活动,但追求的只是浅层的、短暂的刺激,并不会有深层的思考。”
怎么又是这个。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姜折阔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厌倦和烦躁。
又或许,这股复合的情绪也可以被称为“愤怒”。
————————————
姜折阔有时候会觉得很孤独。
从小到大,他没有真正的朋友。
并不是缺少玩伴,他只是没能找到一个愿意进入他的世界的人。
小时候,姜折阔早早学到了为人处世的礼貌,因而比起同龄的那些粗莽的小男生,他更喜欢和同样有礼貌的女孩子玩。
也许从这一步开始,他就走错了?
进入秩序更迭的青春期,女男之间的友谊极其容易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扣上性缘帽子,姜折阔和她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一起玩了。
同时,他又已经成了男生圈子里出了名的“妇女之友”、“娘娘腔”,于是也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
姜折阔觉得很孤独。但幸好,孤独是一种可以忍耐的感受。
上中学后,他的父母终于彻底离了婚,姜折阔从此跟着父亲生活。
父亲对他的精神世界毫不关心,能多关注两眼他的成绩单已是仁至义尽。
姜折阔很努力地学习,同时很珍惜新的环境和新的朋友。
他小心、谨慎而细致地观察着周围的所有人——大家喜欢什么?这段时间在流行什么?要怎么做才能融入?
打爆火的手游,把新潮的网络热梗挂在嘴边,看时兴的小说。
这里面没有什么是他真正喜欢的,但姜折阔做得很好,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再孤独了。
——他不喜欢忍受孤独。
————————————
母父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分居,一开始姜折阔没有固定的居所,这周在妈妈家里住,下周就在爸爸家里住,谁有空就跟着谁。
后来姥姥和姥爷看不下去,就把他接回去照顾。
那确实是一段很快乐的日子,姜折阔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不在乎是否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他。
他的要求不高,只要姥姥和姥爷爱着他,他就不必逼迫自己去融入同龄人之中,也不必暗暗期盼着母父多看他两眼。
妈妈和爸爸之间情感淡薄,永远像是隔着一层膜在相处;她们很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因而在对待姜折阔时也是一样的。
她们各自守好边界,谁都不要打扰谁,谁也别想干预谁。
但有些时候,姜折阔真的觉得很孤独。
他想要被打扰,想要被干预一下。
有没有一个人,能不管不顾地打破那层膜,自顾自地来听听他心里的话?
把他当成一本书来读,翻开封皮,一页一页地读下去,直到结尾。
为了等待这个人,他主动把自己身上的隔膜去掉了。
姜折阔告诉每一个与他相处的人:你可以冒犯我,你可以侵略我。
你可以阅读一下我吗?
好吧,没有这样的人。
甚至没有人回答“不可以”,她们匆匆看了一眼,接着与他谈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幸好姜折阔每天都在玩手机,从来没有错过任何热点与爆梗。
他给出了满分回答,正中对方下怀。
于是,朋友们都心满意足地笑了。
姜折阔也跟着笑。
————————————
姜折阔上辈子的人生就是这样,短暂且无聊,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邹鸣沁是古代人,他贫瘠的语言很难描述出那些,对她来说与“奇观”无异的现代事物。
于是,他只好避重就轻、半省半略地讲,越讲越觉得无趣,越讲越觉得干巴,到最后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也怕她听烦了。
“大概就是这样吧。”姜折阔简单地收尾道。
一说完,他便忍不住偷瞄邹鸣沁的反应。
他太害怕得到邹鸣沁的否定了。
不仅因为他喜欢她,更是因为,邹鸣沁已经是至今最接近于他渴望的人了。
她尊重他、友待他,同时又在不知不觉中探究他、了解他。
邹鸣沁问及他的过去,对于姜折阔来说,这就是在阅读他。
只不过是使用了听书的功能而已。
“我……”邹鸣沁开口,紧接着又顿了顿,换了一个说法,“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但总之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听完你说的这些,我终于明白了。”
姜折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然后,她的目光直接对上了他的双眼:“你这个人,就像没有心一样。”
呲喇——
难以言状的兴奋涌上了姜折阔的头脑,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她整个捏在了手里。
锋利而直白的话语,像刀片一般,正正抵在他整颗心脏最饱满、最紧密也最脆弱的地方。
即便只是轻轻一划,也惹得血肉翻涌、热泪淋漓。
好痛,可是比痛更强烈的是快意。
“对。”姜折阔颤抖着承认道。
说完他就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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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因为,他在邹鸣沁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怜悯。
这是姜折阔最想要的,也是最不能承受的东西。
邹鸣沁不是一个会轻易怜悯谁的人,她的怜,总是出现在她的手可以触碰到的距离里。
这个念头刚在他脑中闪过,姜折阔便听她说道:“抬起头来,看我。”
抬头,看她。
姜折阔确确实实就像一本书一样,正被注视着、翻阅着,无处可逃,全无保留。
“现在呢?当鬼的这些日子,你还和上辈子一样吗?”
他摇摇头:“我想……现在应该和以前不一样了。”
邹鸣沁的眼睛亮了亮:“说与我听听。”
“邹小姐,我很感谢你。”
姜折阔很真挚地说。
他初来乍到时,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实感,无论是事物还是人,都好像和一场游戏没什么两样。
但邹鸣沁一次又一次地震撼了他。
在姜折阔看来,她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而永远充满信心地走在证道的路上。
邹鸣沁是如此坚韧、强大、有魄力的人,遇到疑案她就去破解,碰上不合的政见她就去证明,再凶狠的敌人她也敢算计、挑战、一旦抓住弱点便会毫不犹豫地击杀。
没有什么困难能真正压倒她、束缚她。
可她也会对复杂的人情感到疑惑,为她人的命运与选择落泪。
她利用他,却也尊重他、怜悯他。
原来真有这样的人。
“面对你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又庆幸,又羞愧。”
他自嘲般笑了笑,“庆幸是因为,我这样一个人,竟然也有资格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如何拿到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可以成为你同路的伙伴之一。”
邹鸣沁道:“那为什么会觉得羞愧?”
她不懂,姜折阔什么都不欠她的,有什么好羞愧的?
“越是和你相处,我越是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浅薄、空洞、愚蠢、冷漠。”
姜折阔看向别处。
“我是不配的……”
他是不配的,他是不配的,他总是这样同自己说。
“我不觉得你不配。”邹鸣沁站起身来,换了个姿势,靠在身旁的柱子上,“换而言之,就算不配也没关系。”
姜折阔的话被她打断了,听到邹鸣沁所言,他长久地怔愣在原地。
“……而你总是用行动告诉我,不配也没关系。”
半晌,他还是将自己刚才想说的话,轻轻说出了口。
“被你选择的,就配留在你身边。”
他转头看邹鸣沁,却发现她皱起了眉头。
她说:“你现在好像是有心了,可你的心并不属于自己,姜折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贬、自轻。”
话已经聊到这个份上,邹鸣沁干脆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疑惑统统倒了出来。
“你平日里未免也藏得太好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样数落你自己的。为什么?”
他已经被她说得有些发蒙,刚要张嘴回答:“是因为……”
“因为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
说完后,她抬眸,仍然直直地盯着他。
32. 第 32 章 攻略他
“喜欢”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跃出来,径直砸中了姜折阔。
他一时间感到全身僵直,心尖震颤,全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为什么这么说?”
他试图狡辩,看着邹鸣沁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又底气不足地低下头。
“……很明显吗?”
姜折阔实在抵挡不住,只好嘀咕道。
“嗯,”邹鸣沁点点头,笑道,“很明显。”
“邹小姐,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没有回答姜折阔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呢,你又是因何发现自己喜欢我的?”
姜折阔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头晕目眩,大脑一片空白,现下还没缓过来,又被她问住了。
因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自己总在不由自主地仰望她、追随她;只要邹鸣沁需要,只要他可以做到,他好像什么都愿意干。
还有最显而易见的——系统一直在播报他对邹鸣沁的好感值,到现在已经满100了。
这就是喜欢吧?
难道这一切,还不足以让他确定自己喜欢邹鸣沁么?
见他迟迟未回答,邹鸣沁没有执着地强求一个答案。
——又或者说,她已经猜到姜折阔的答案是什么了。
她叹了口气,道:“姜折阔,那个系统在骗你呢。”
“你……”姜折阔闻言一惊。
“其实,你的系统,也在我脑中说过话。”邹鸣沁道。
当然,它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
初见姜折阔的那一晚,邹鸣沁在外头与邹宇打斗的时候,曾听到脑中响起“叮”的一声。
那时,她以为是刀剑碰触发出的声响。
但在她和姜折阔见面,她允许他此后跟随自己的时候,脑中又清晰无比地“叮”了一声。
那个古怪的、不似人类的声音紧跟着在她脑中响了起来——
“尊敬的邹鸣沁邹小姐您好,我是专注于为您解决人生大事的系统,我们为您绑定了一只名叫姜折阔的男鬼,此后您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他喔~”
它说的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让邹鸣沁有些听不懂了。
“无论是让他为您提供情感服务,还是驱使他为您的事业卖命,只要您想,他可以为您做到一切,让您顺利地完成人生大事。”
这次她听懂了系统的意思。然而邹鸣沁的警惕心不仅没有放低,甚至还更加强了些。
她无视了系统的言语。
系统仍然自顾自地在她脑中说话:“……现在来检测姜折阔对您的好感度……初始好感度是26点。您对姜折阔的好感度是……*&……%……%+……$#无权限,检测失败。”
“滚出去。”邹鸣沁忽然开口。
系统顿时不吱声了,但邹鸣沁知道它还在。
她从小到大不信鬼神,但也听过不少灵异传说。目前为止,她还没有那种被鬼上身了、无法挣脱的感觉。
如果这个自称“系统”的东西,真的是某种她无法碰触和反制的神灵,那邹鸣沁就更不愿意与它产生干系了。
就如同她拒绝姜折阔的帮助一样,她警惕一切看似有如神助、实则却隐含代价的捷径。
邹鸣沁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想要控制她自己。
“听到了吗?滚出去。”
系统依然沉默,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没怎么再说过话。
邹鸣沁猜想,它并不能随心所欲地降罚于她。
或许正正相反,她还可以通过某种规律,反过来牵制它。
她和姜折阔相处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系统还是会在她脑中通知几句,类似于姜折阔现在对她的好感度涨到了哪里云云。
但它再也没说过,邹鸣沁对姜折阔的好感度是多少。
邹鸣沁依旧当作耳旁风,毕竟姜折阔的动心太明显,她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查询中……检测到姜折阔对您的好感度已满,到达100点。”
系统第一次为她播报这个消息,是在黄榜案结束后、姜折阔陷入昏迷的第三天。
之后几乎每一天,一直到现在,邹鸣沁都会收到这条通知,一天一次,雷打不动。
她不知道,系统是否也告知了姜折阔同样的内容。
但……
系统在骗她。
邹鸣沁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
“我对你,又是何感情,你可知晓?”
她这话一出,姜折阔愣了愣,接着诚实地摇了摇头。
直到今天,姜折阔才知道,原来系统也绑定了邹鸣沁。
虽然她们的待遇似乎完全不同。
但他心境上的那些变化,果然都没能瞒过邹鸣沁。
邹鸣沁,对他又是何感情?
他不知道。
或许是盟友,或许是……朋友。
姜折阔习惯于将关系交给她人来定义——或者,不如说,是他自己没有勇气,来确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边界与节点。
面对邹鸣沁,他就更没有勇气了。
但,他也想要主动争取一次。既然邹鸣沁已经猜到了,她早就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了,可她却说系统在骗他。
他想,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邹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的心意是假的?”姜折阔道。
“不,不是的。”邹鸣沁道,“我只是觉得,人与人的情义,不能、也不该简单地换成数量来计算。”
在她看来,姜折阔是一个心思简单真挚、纯粹而又敏感的人。
所以,当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却又不包含一丝一毫的窥探和侵略,而仅仅是倾慕时——邹鸣沁就猜到了他的心。
不敢多偷看一眼,不愿多冒近一寸,不舍得多胡言一句。
这就是姜折阔的喜欢,而不只是系统所通报的好感度点数。
邹鸣沁跳下栏杆,端起地上的火盆,一边清理方才烧完的纸烬,一边接着说:“况且,你的好感度都满一百多久了?”
是哦。已经满了有一段时间了。
姜折阔有些恍惚地看着她转过头来,双眼微微弯起,眉目间渲出了灵动的少年气:“你昨天是一百,今天也是一百,是一样的,此后也不会再往上升了。”
“可是……”
她面上的顽劣与伶俐更甚,眉头微微一挑。
“难道今日的你,就不比昨日更喜欢我吗?”
“这超出了一百的部分,又该如何计算,如何感知?”
姜折阔怔在原地。
“所以,姜折阔,你现在还是没有心,因为你的心不属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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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她要端着盆往屋里走,他也站起身来,习惯性要跟上去。
“姜折阔。”
邹鸣沁进了屋,却转过身来要关门,不让他进去。
他想起自己现在有了新住处,于是也停在了原地。
“不要再轻易自贬了。你配不配得上所获得的一切,那要问你自己。只有一个例外——你配不配得上我,这应该由我来回答。”
心跳再一次加快起来,他看着邹鸣沁的眼睛,趁着她还没关上门,鼓足勇气,伸出一只实体化的手拦在门边。
姜折阔轻声道:“那,我现在配得上你了吗?”
邹鸣沁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平日行走于阴策阳谋之中,喜怒不形于色,少有这样真情外露、极尽得意的时候。
“你往后给我睁大双目,好好地看清楚,我邹鸣沁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的心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
“至于这个问题,等你有了心,我再告诉你答案吧。”
说罢,她拍了拍姜折阔放在门边的手。
他被她一碰,脸顿时一热,下意识便松开了。
门轻轻关上,姜折阔仍留在原地,心头一阵震颤。
原来是这样。
对啊,人的情感怎么可能真正被量化呢?
邹鸣沁是一个复杂的、真实的、鲜活的人,所以她的爱恨,是系统永远都无法检测准确的东西。
在不知不觉中,他确实被系统“骗”了。
正因为他是“鬼”,所以他的情感,会被系统认为是可以用数字来概括的。
姜折阔又想起邹鸣沁对他说的话:“你这个人,就像没有心一样。”
她说得没错。
也许就是没有心的人,才会变成鬼吧。
————————————
姜折阔飘回了自己的小院里。
这会儿躺在床上,他感受到了陌生而难得的、真真切切的困意。
在黄榜案了结、邹鸣沁做官之前,他的自主行动时间不多,虽然看上去嗜睡,但能睡着都是因为被系统拉进了小黑屋里。
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属于“人”的疲倦了。
“姜折阔?听得到,就吱个声。”
就在这时,脑中忽然响起了邹鸣沁的声音。
姜折阔一下子清醒了一半,忙不迭回道:“我在!”
“今晚我和你说的话,不要让它重重地压住你,当作一阵风,轻轻吹过去就够了。”
闻言,他不由得笑了笑,心里有一股暖意在上涌。
“我明白你的意思。能和你这样说话,我很开心,也很痛快。”
“嗯,那就好。”邹鸣沁那头似乎也笑了笑,“那就晚安了?”
“晚安!”姜折阔回道。
意念传话告一段落后,姜折阔重新闭上眼。
大概又翻了好几次身后,他才隐隐约约地回味出了什么来。
嗯……
……她们这样,算不算是睡前聊了天?
算不算,是有一点点暧昧?
——想到这里,姜折阔完全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又把眼睛闭紧了些,试图把脑内的思绪都清空。
……
……应该是算吧。
今晚的邹小姐,明明、完全、绝对是一直在攻略他啊!
33. 第 33 章 启新章
从衙署中走出来,扑面而来的是寒凉的风。
邹鸣沁忍不住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这段时日没发生什么大事,虽然朝中局势暗流涌动,但总归没有什么明面上的风波。夏季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秋意渐浓。
“邹小姐,我已经到了!”姜折阔又在用意念给她传话,“你下班了吗?”
他日日在这个时间问候她,邹鸣沁也渐渐习惯了。
姜折阔喜欢把下值出宫说成“下班”,她一开始还听不懂,后来也觉得他这个说法还怪贴切的。
“刚下,你先点菜吧,我过去还得一会儿呢。”邹鸣沁回道。
自那一次夜半谈心过后,虽然她挑明了姜折阔的心思,但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发生什么转变。
当然,姜折阔更惯于成天邹小姐来、邹小姐去地朝着她摇尾巴除外。
他闲着没事做,有时便会约着邹鸣沁去外头逛一逛、玩一玩。
她忙的时候当然顾不上这种邀约,但姜折阔对此也适应良好,没过多久他就摸透了邹鸣沁的日常事务和行程,只挑她有空闲的时候,佯装无意地随口问一句。
今日,二人约好去京城中最有名的醉仙楼吃顿晚饭。
邹鸣沁把身上的官服换下,这才坐上马车往醉仙楼去。
如今,她面上的工作并不算忙,皇帝赐给她典籍主事这个职位,其实是很微妙的一步棋。
典籍主事官阶不高,日常工作只不过是整理、编纂文书的活计,并没有多少实务和实权。
但与此同时,历朝历代都有不少高官是出身于主事一职,因为典籍主事可以比她人更多地接触到礼部尚书等大官,还有宫内的各位贵人。
黄榜案让宋元和萧楼络下了台,揪住了二皇子吕珲旦的把柄,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人来填补空缺。
皇帝要给吕晴瞬放权,默许她在朝中提拔自己人,但又要顾及其她皇子。
邹鸣沁想,估计自己这个典籍主事还得再当一段时日。
马车悠悠地驶到了酒楼旁,邹鸣沁刚从车里走下来,脑中便忽然响起带着笑的声音。
“邹小姐,你抬头看一眼。”
她下意识抬起头,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二楼的窗口处。
姜折阔坐在那儿,双手趴在窗台,头垫在手臂上,正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邹鸣沁心里不由自主地下陷了几分。
“坐正些,这么趴着,你就不怕掉下来?”她故作严肃地回道,果然姜折阔立马就又坐直了身。
她说得这么没道理,他怎么也肯依?
这下逗得邹鸣沁忍俊不禁,抬脚走进了醉仙楼中。
一上二楼,邹鸣沁走进包厢,忍不住称奇道:“我还以为,你只是趁早来抢了个普通雅座。这些包厢都是要提前预订的,你这是借了哪位贵人的名头?”
“秘密。”姜折阔笑了笑。
她摆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不是说先点菜吗?”
桌上空空如也,按她坐马车过来的速度,如果预先点了菜,这会儿也该上完了。
“我虽然是有了半天的人样,但吃东西还尝不出几种味道来,所以还是按你的喜好来点吧。”姜折阔说着,把外头的店小二叫了进来。
邹鸣沁点点头,心下了然。
“蟹黄豆腐,卤牛肉,葱香炒鸡,白菜鸭血汤。嗯……再要个白灼虾。”
鱼虾蟹是京城里的稀罕物,极少能吃到新鲜的。
醉仙楼在南边有稳定的供货源,若想在京城中遇上好的河海鲜出品,除了皇宫御膳房,便是此处了。
她在饮食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忌讳,于是便说了几道惯常会吃和难得想吃的菜肴。
姜折阔自己没有味觉,却偏偏要邀她来酒楼吃饭,大抵是想借此了解她的饮食爱好。
“我也爱吃这些!”店小二记好菜名出去后,姜折阔说道。
“是吗?”邹鸣沁笑了笑,“等你变回人的那天,再同我来一趟这儿吧。”
她声音清朗,面色如常,这话自然地由心到口流露出来,真切而又随性。
姜折阔愣住,对上她的眼睛时又惶然地低垂了头。
“好啊。”他仓皇地答了一句,而后便端起茶杯来。
姜折阔心跳怦怦,莫名回想起邹鸣沁说“你往后给我睁大双目,好好地看清楚,我邹鸣沁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的心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时的模样。
可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的心究竟是怎样一颗心?
他有时候觉得,邹鸣沁这人的心眼实在很坏。真真是又坏又精明。
她有一双锐利的眼,还有一颗玲珑的心。于她而言,他的一切小心思都只不过是昭然若揭的把戏。
于是,她引导着她们之间的一切——他根本没打算将这份喜欢诉诸于口时,她却精准地踩着他心中最隐秘的渴求,逼他痛痛快快地承认,自己就是喜欢她。
邹鸣沁将更多的可能性展露在他面前,可是当他急迫地想要一个答案时,她却又将门关上,同他说:“这个问题,等你有了心,我再告诉你答案吧。”
如果没有心就会变成鬼,那么等他有了心,他就能做回真真正正的人了。
他摸不准邹鸣沁的心,他不知道对于邹鸣沁来说,什么样才是喜欢。
邹鸣沁动心的时候,会如何对待那个人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更喜欢她了。
“宿主,这边查询到,您对邹小姐的好感值是……&¥#!检测失败……@#%检测成功。您对邹小姐的好感值是100点。”
系统在脑中不合时宜地通报起来,姜折阔却是一惊,有种如梦初醒的开阔感。
昨日是100点,今日仍然是100点。
超出的部分无法测量,可是姜折阔现在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
“邹小姐,你有没有吃过荔枝木烧鹅?”他放下杯子,一手托腮。
邹鸣沁点点头:“当然吃过了,你喜欢这道菜?”
“嗯。等我变回人那天,再来这醉仙楼里的时候,我还要多点一道荔枝木烧鹅才行。”姜折阔非常认真。
“变回人”对于此刻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假想,他如此认真地对待,反倒显得孩子气了。
邹鸣沁笑起来:“可以。”
他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也许是他解读得过了头。
可是,他好像终于离邹鸣沁的心更近了一些。
“等你变回人的那天”——她会这么说,是不是表明着,她也在等待着那一天?
姜折阔怦怦然、又惶惶然地吃完了一顿饭。
人在靠近幸福的时候,最容易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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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反而是恐惧。
他的心脏,同时因幸福和恐惧而疯狂跳动起来,仿佛正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又难受,又松快得他想要流泪:他活着。
————————————
吃完饭,邹鸣沁把店小二叫进来,正要付钱,却被姜折阔拦住。
他把钱付完,这才对邹鸣沁说道:“是我邀请你来,怎么能让你结账?”
她眨了眨眼,要说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听到包厢外面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王公子,现下入了秋,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醉仙楼里的螃蟹,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到的,今日也是为了见你,我等才有机会享此口福啊!”
一阵夸张混乱的笑声紧接着响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人回答道:“你们呀,可别抬举我了!要不是……赏识,我……”
这人说话的声音不大,邹鸣沁只听清了一半。
但她隐约觉得,这音色似乎很熟悉。
是……王洞的声音。
邹鸣沁看了一眼姜折阔,在脑中用意念同他说道:“去外头看一眼,里头有没有咱们认识的人。”
姜折阔点点头,打开包厢门,往外探了个头。
“基本上都是不认识的人……”他重新把门关好,压低声音,“不过有一个,是那个老和你唱反调的王洞。”
果然。
邹鸣沁快步移至门口,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正好能看见那群人。
他们正陆续走进旁边的包厢,能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背影。
只有一个人,在说话时侧了侧头。邹鸣沁看清了他的脸,认出来这是兵部尚书之子杨守夏。
此人在杨家小辈中排行第五,是京城中有名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故而即使有个当兵部尚书的爹,也难登入仕之途。
不过,邹鸣沁知道,他还有另一副面孔。
吕晴瞬的对手众多,除了二皇子吕珲旦,再有比较得势的,便是六皇子吕淮仁。
吕淮仁年纪不算大,心思却缜密沉静,少有主动站上风口浪尖的时候。
但他总是能趁着其她人相斗的空隙,抓准机会,从中得利,故而不可小觑。
在商榷是否要将二皇子给紫金卫的密旨公之于众时,邹鸣沁便有过疑虑,认为应当留一手,不要风头过盛,免得“黄雀在后”。
这黄雀,指的就是六皇子吕淮仁。
而杨守夏自幼得以出入宫廷,与许多公主皇子皆交情不浅。
邹鸣沁曾经监视过一段时间六皇子府,亲眼见到杨守夏频频暗访吕淮仁。
想必他表面上玩世不恭、不问权策,背地里却早已站好了队。
“他们大概是六皇子党的人。”
邹鸣沁低声道。姜折阔闻言,不由得愕然:“那王洞为什么会和他们同行?”
这就是她所好奇与疑虑的。
王洞是吕晴瞬手下的幕僚,已经跟了她好几年。他替吕晴瞬管理的事不少,其中甚至还涉及了公主府私军、暗卫等层面的事务。
尽管吕晴瞬提防着他,已架空了他许多实权。但若是他和六皇子党私下搭线,此事必定牵扯众多,后果仍然不堪设想。
邹鸣沁附耳于墙边,仔细听隔壁的声响。
姜折阔的身体由实变虚,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邹鸣沁点点头,他便穿墙而过,到了另一侧包厢中。
34. 第 34 章 卧底计
那群人虽然欢声笑语,但一聊到某些重要的事情,声音便会压低许多。
邹鸣沁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所以然。
没过多久,店小二便来委婉地催促她该离开包厢了。
她应了一声,往醉仙楼外头走去,兜到了醉仙楼旁边的无人小道里。
“聊了什么?”她问姜折阔。
姜折阔那边答道:“都是官场寒暄。不过,这群人明里暗里都在示意王洞与他们为伍,王洞似乎也提到了什么……布防图?”
闻言,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布防图……如果是玄鸦卫的布防图,那对六皇子那边的人来说,确实是不错的筹码。
“你继续留在这边,替我听听他们聊了什么。我现在去一趟公主府,这边结束之后,你再过来。”
邹鸣沁快速作出了决策。光在这里听这只言片语,也不是个办法,若是能向吕晴瞬调取一部分的暗卫,有了方向,查起来自然会快许多。
接着,她似有意、又似无心地补了一句。
“今日多谢你。”
姜折阔那头愣了愣,又似乎是有些紧张:“谢什么?”
“没什么。”邹鸣沁笑道,“醉仙楼出品的当然是难得的佳肴,况且我不过是闲暇吃个饭,还能撞上王洞跳船,这一趟出来得很值,不是么?”
这次她故意说得戏谑,姜折阔若是与她足够默契,就没有听不懂的道理。
果然,他也轻轻笑了笑:“是很值。”
姜折阔没有在外谋生的工作,若他没有瞒着她做些活计,仅靠她给的那些,是不足以订下醉仙楼的一等包厢的。
何况,方才王洞出现时,姜折阔看上去并不意外,反倒有种早有预料的感觉。
邹鸣沁想,估计他是像先前预知邹亮受人委托监视她那次一样,与系统做了某种交换,得到了这个消息,才如此大费周章,邀她来此处。
当然,原因也有可能更单纯些。
这段时日,他不止一次两次地问她,有没有空闲和他出去吃顿饭?
说他蓄谋已久,只不过是想要见上她一面,又有什么奇怪呢。
————————————
邹鸣沁走进公主府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吕晴瞬似乎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造访,而邹鸣沁进房的时候也有些诧异。
——连恻也在。
“我有要事禀报。”邹鸣沁拱手道,接着便把今日在醉仙楼的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
她没说话前,吕晴瞬的脸色有些难看,看她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探究。
待邹鸣沁说完,她反倒松了口气,骂道:“这个王洞,真是不枉本宫早早便留了一手来防他。还有吕淮仁这个贱人……”
邹鸣沁察言观色,已然觉察到她不同寻常,又见连恻在场,心下顿时有了猜测。
果然,还没等她问,连恻便开口道:“六皇子那边的人,也给我传了密信。”
想必这就是连恻今日在此的原因。
“他若真是想挖人,不可能不联络你。”
吕晴瞬瞥了一眼邹鸣沁,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现在看来,吕淮仁是不管不顾地要离间我们。”
她和吕晴瞬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既亲近又稳固,吕淮仁兵行险招,虽然阴损,但实在有用。
一方面,他可以尽早拉拢王洞这种正处于摇摆中的人;
另一方面,他虽然没有向邹鸣沁发来邀约,却一一联络了其她人,很容易就能营造出一种感觉——邹鸣沁到底是没和六皇子党接触过,还是其实已经暗中搭上了线,只是面上瞒着吕晴瞬?
这是一粒专门下给吕晴瞬的疑心种。
“王洞的异心,派人来刺探一二便可知晓;先前连殷的事,难免让外人猜疑殿下您与连恻离心,只怕也是因此,他们才敢找上连恻。”
邹鸣沁坐下喝了两口茶,没有因此扰乱阵脚、着急辩解,依旧气定神闲地分析着。
“至于我……我与殿下相识这几年,一直深得您信任与重用。黄榜案一过,我站在风口浪尖,我与殿下的关系越稳固,吕淮仁他们就越头疼。我在您这儿事事得意,他料定我不可能被说动,所以要分裂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您生出疑心来。”
连恻沉吟:“既拉拢了我们这边的人,又趁机使我们离心……好一个阳谋。”
不错,这是阳谋。
吕晴瞬和邹鸣沁之间,无论是利益上,还是情感上,都没有什么大的矛盾。
毕竟她现在是晴瞬公主手底下的红人。
然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自古以来,几乎没有上位者能容忍“功高盖主”,哪怕那所谓的“功高盖主”之人是能臣,是贤才,是忠心得恨不得肝脑涂地的人。
吕晴瞬和她,本质上也是一样的。
吕淮仁很聪明,抓住了她们之间这唯一的破绽。
一旦吕晴瞬开始忌惮她,她断然不能再无所顾忌地行动,二人难免滋生嫌隙……时日一久,物是人非,她们再变成什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邹鸣沁静静看着吕晴瞬,眼中平静无波,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握紧成拳。
就像晴瞬信任她那样,她也同样全心全意地相信晴瞬。
然而,邹鸣沁很清楚,关于权力与平等,这是她和吕晴瞬之间一直屡屡产生摩擦、却从来没能真正解决过的议题。
“殿下怎么看?”
如何平衡好君臣与挚友两层身份,还是说二者之间真的只能取舍其一?
邹鸣沁问出口,声音中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了一丝紧张。
还是那种奇怪的感觉。曾经,她一直信奉着,她们之间是先君臣、后挚友,哪怕再要好、再合拍,她和吕晴瞬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平视彼此、纯粹交心。
可是,如果吕晴瞬真的要像所有君主怀疑臣下那样,用疑虑的眼神来直视她——
邹鸣沁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
她想要的,是吕晴瞬从头到尾都信她,绝不掺疑地看透她,记住她的心志,与她不设隔阂地肩并肩。
不知道吕晴瞬究竟有没有感受到,邹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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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目光中的那一丝慌乱与担忧,她淡淡开口道:“吕淮仁此人,实在蠢过了头。不止自作聪明,还以为万事皆在他掌控之中。”
邹鸣沁和连恻都愣了愣。
下完这句确切的定论,吕晴瞬敛目揉了揉太阳穴,接着说道。
“本宫走到今天这一步,起码看人的功夫还是比他要准的。他刻意跑来本宫面前搔首弄姿地舞这几下,最后也顶多不过是大费周章,把本宫原就不想要的人当成宝捡走。”
说完这句,许是脑中画面感太强,吕晴瞬竟还忍不住笑了一声。
“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连本宫是什么人都勘不破,就卖弄起谋略来,”她懒洋洋地斟了杯茶水,方抬眼看邹鸣沁和连恻,“你们说,他可不就是个蠢物吗?”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锤定音。
缓过神来,邹鸣沁也笑了起来。
是啊……关心则乱也好,当局者迷也好,总归是她小看了吕晴瞬。
彼此交游这几年,吕晴瞬当然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岁岁年年、日日月月,她们何尝不是触摸着彼此的心与魂,才同行着走到了如今。
就用最简单粗暴的说法——她到底想不想越俎代庖当皇帝,想不想要那主宰天下的权与锁——答案,吕晴瞬很清楚。
哪怕是不纯粹的情谊,她也不该质疑她们对彼此的默契。
————————————
“现在六皇子先一步行动,我们之后是不是该做些什么?”邹鸣沁道。
连恻思索了一会儿,忽而低声道:“我有一个法子。”
“殿下,六皇子既然使出此计,必然是不见成效不甘心的。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让他看到一些好处,麻痹他、迷惑他,进而反过来潜入他们内部。”
她诚恳而坚定地看向吕晴瞬。
“我可以当这个人。”
邹鸣沁几乎是下意识反对道:“不行。”
“确实,你说的确实可行,但不该由你去。”吕晴瞬也摇了摇头,“吕淮仁背地里的手段狠辣阴毒,连恻,你去太危险了。”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连恻的态度异常地坚决:“可是,若是由其她人前去,更容易打草惊蛇,惹其怀疑。我正好收到了六皇子招揽的密信,如此一来便能少去许多麻烦。”
吕晴瞬捏紧了茶杯,深深看了一眼连恻。
事出反常必有因,吕晴瞬能猜到连恻的心,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该顺她的意,还是直接按下此事。
“不,我们有更合适的人选。”这时,邹鸣沁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
连恻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就连吕晴瞬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疑惑。
按理来说,若是真的要执行这件事,当下没有比连恻更好的人选了。
但……
“邹小姐,我到公主府了……是直接和门口的人说我要进去吗?”
脑中传来姜折阔的声音,邹鸣沁用意念回复道:“嗯,让她们先通报,然后你跟着她们进来就行。”
她这边,确实还有一个更合适的“鬼选”。
35. 第 35 章 释前嫌
姜折阔顺着侍从的指引,来到了众人议事的房间。
侍从敲了敲门,往里头喊了一声:“殿下,人已经带过来了。”
“进。”姜折阔听出来,这是邹鸣沁的声音。
侍从把门打开,姜折阔有些好奇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他用鬼魂形态跟着邹鸣沁来过这儿不少回,但以实体现身,这还是第一次。
姜折阔绕过屏风,第一眼先看见邹鸣沁。
难道是他的错觉吗?邹小姐怎么好像在笑。
“草民姜折阔,参见公主殿下。”
他对着吕晴瞬行礼。
吕晴瞬笑了笑:“城郊那座小别院,你住得可还习惯?”
“谢殿下,殿下的恩情,草民没齿难忘。”姜折阔一板一眼道。
他上学的时候文言没学好,平日里和邹鸣沁说话露馅倒无所谓,真对上吕晴瞬这些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古代人,只好挖尽心思搜刮大脑,好背出点小时候看过的古装剧经典台词。
“呵……”吕晴瞬似乎被他逗得更开怀了些,“你既这么说,现下就是你还恩的好时候。”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邹鸣沁和吕晴瞬相视一眼,而后看向了连恻。
“姜折阔,擅方术、伪饰。若要挑选六皇子身侧的卧底之人,非他莫属。”
连恻皱了皱眉:“可是,举国上下有名的方士不在少数,我却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此等大计不容有失,我认为,不能轻易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放心吧,连恻。”邹鸣沁拍了拍她的手,又笑着看了一眼姜折阔,语气中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他有没有真材实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演好这个‘方士’。而且,他的命,如今是在我手里。”
姜折阔面上无波无澜,只是定定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看上去高深莫测、气定神闲。
殊不知,此刻他心里那叫一个又是慌乱不解,又是无奈好笑。
邹小姐真是天才,居然能给他圆上这么个身份。
邹鸣沁一边劝说连恻,一边还腾出空闲,在脑中与姜折阔解释此事的始末。
姜折阔对她的安排没有一点异议,只是难免有些紧张。
听上去,这可不是一件好完成的差事。
“我还是觉得,如果要派人去卧底,就不能有一丝大意、出一点差错。”
连恻别过头,道。
“殿下……请您明确给我指示。”
吕晴瞬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连恻,你先回去吧。改日,本宫再传信与你。”
————————————
最后,吕晴瞬也没立即表态,只是让其她人都出去,留下邹鸣沁一人在内。
先前,邹鸣沁便同她讲过姜折阔的事。吕晴瞬听完,要说没有一点点的怀疑,那必然是假的。
姜折阔此人确实来路不明,虽可以为她们所用,但又何以叫邹鸣沁捏住把柄?
然而,邹鸣沁紧接着告诉吕晴瞬,她手里握着的不止是把柄,还有姜折阔的命。
如此一来,姜折阔便成为了一个不仅可用,而且还让吕晴瞬很舍得去用的棋子。
“连恻她……今日如此坚决,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等姜折阔和连恻都出去后,邹鸣沁回想起刚刚的事,不由得思索道。
吕晴瞬摇了摇头:“连恻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邹鸣沁一愣,一时间未能读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真以为,连殷之事过后,我和连恻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她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邹鸣沁道:“连恻是明事理的,她不会怨你——”
“不是怨我。”吕晴瞬道,“是她的心。她的心志不在此了。”
月光静静洒入窗内,映出她双眼中时明时灭的几分落寞。
“鸣沁,其实有一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吕晴瞬虽是在对邹鸣沁说话,但却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窗外。
“生在皇家,主动夺权,坐上高位。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注定会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只能、也只会俯视众生的一切喜怒哀乐,而权力越重,真心便越轻。”
在她身边,所有和她一样长着两只眼、一张嘴、一个鼻子的人都会俯下身来,成为她的虜隶。
而她……她也是虜隶。
她是另一个东西的虜隶——一个无形、无迹,但她们都知道,它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东西。
这个问题,吕晴瞬并不是第一次自问。
可是她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慢慢地也就总是劝自己不去想。
直到连殷跪在她面前,求她成全死志;
直到邹鸣沁站在她对面,看着她的眼神却显露出了陌生;
直到……吕晴瞬张开双手,发现自己不但紧握住权力,同时也主动背上了锁链。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从前最惧怕、最厌恶的样子。
“是,但也不是。”
这时,邹鸣沁轻声开口道。
吕晴瞬一愣,转过头看她。
她们眼神相对,吕晴瞬第一次在邹鸣沁眼里看到毫不遮掩的悲悯。
——也许是对她的。
也许不止是对她的。
“权与锁,相生相伴。一个人能够承受的权与锁都是有限的,所以越是处于高位的人,就越容易承受不住。一旦承受不住,就会走向异变。你我都是一样,晴瞬。”
邹鸣沁挪了挪脚下的椅子,离她更近了些。
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但是,你不会成为皇上那样的人。至于原因么……虽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他一定没有想过你的这个问题。”
吕晴瞬虽然先是说连恻的事,而后又毫无预兆地提起这个问题——二者上下并不相关,但邹鸣沁却奇异地懂得了她的意思。
连恻最初加入她们,最大的目的便是不再做宫里的虜隶,而可以与连殷一同堂堂正正地活着。可以读书、学习、明志,不必再以色侍人、卑躬屈膝。
然而,连殷死了。
连殷仍然没能逃过被卷入权斗旋涡的命运,即使她杀了父亲与弟弟,一把火烧掉了过去的一切,即使她读书、学习、明志,不以色侍人、不卑躬屈膝——
她仍然是夺嫡争斗中的一颗棋子,没能获得自由,仍然是虜隶。
只是这一次她无法再像杀死父弟那样,直接地反抗,因为让她当虜隶的东西,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连恻在妹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害死连殷的真正凶手,是她们谁都无法奈何得了的东西——即使连恻自己有一天成为了高官,即使吕晴瞬做了新的皇帝,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所以,她志不在此了。
“如果反抗无法成为最有用的自保手段,那么就只剩下奔离。所以连恻的心不在这里了。”
说完,邹鸣沁顿了顿,转而认真地看着吕晴瞬。
“可是,我不是这么想的。”
吕晴瞬也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似乎浮起了一层水光,她说不出话来。
邹鸣沁说道:“就算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无法真正改变现状都好——我还是要尽全力帮你去做到。因为就算不能彻底改变,也总能产生动摇。”
“比如,如果是我坐上那个位置……那么,下一个皇帝,就不会是父皇那样的人。这也算动摇,是吗?”吕晴瞬道。
“当然了!”邹鸣沁点了点头,“不仅如此,如果是你坐上那个位置,或许以后的女人,就不会再有我们现下的烦恼。”
她们不会再想:为什么女子不能读书?为什么女子不能当官?为什么……女子就不可以当皇帝?
她想起,自己最初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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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来到吕晴瞬麾下,只是单纯地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邹鸣沁想入仕,想做官,想要像邹伦那样,做个为民办事的好宰相。
可是科举、仕途、朝堂,都是只向男子开放的。
她觉得,吕晴瞬和她有着一样的烦恼。
因为吕晴瞬也是女人——是不能当太子,也不能当皇帝的女人。
既然男人当皇帝的时候,只有男人能做官。
如果吕晴瞬能当皇帝,那么女人入仕,也自然就能成为天经地义的事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至少,她们并不是什么都没能改变。
那么,总比一成不变地延续原本的一切要好,不是吗?
“这就够了。”邹鸣沁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这点动摇,我愿意赔上一切。”
即使她们走到最后,也未必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但为了那一点点的动摇,她也要继续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吕晴瞬长久地凝望着她,终于忍不住轻轻眨了眨眼,蓄满眼眶的泪霎时便落了下来。
“鸣沁……”她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邹鸣沁,“我信你。”
人都是一样的,掌中权力愈重,内里真心便愈轻,她们也不能幸免。
但此时此刻,邹鸣沁很确信,自己完完整整地触碰到了吕晴瞬的真心。
哪怕未来有一天,她们渐行渐远、各自转变,她也不会忘记这一瞬的确信。
那是一颗很沉、很重、实实在在的真心。
“晴瞬,我有东西要给你。”
邹鸣沁松开她,忽而小心地从衣襟处的暗袋里,取出了一个扁长的木盒子。
吕晴瞬有些疑惑地接过,打开来,发现里头是一支簪子。
金质的簪身,很沉,簪头却是个用木雕的狐狸头像,平添了几分轻盈,而又刻意减去几分华丽、藏起些许锋芒。
狐狸的眼睛是红宝石做的,看上去贵气逼人。
“这是……”吕晴瞬没想到她会突然拿出这么个东西,不由得问道。
这簪子样式并不繁杂,在民间很流行,但用材又显得别出心裁。
邹鸣沁笑了笑,拿过簪子,翻到它背面,找到了一枚暗扣。
她按开那暗扣,里头原来有个小凹槽:“这儿,可以藏些针、金属丝一类的暗器,按一按狐狸眼睛,便可以弹射出去。”
“这里,”邹鸣沁把暗扣合上,又把簪子尾部拔开,“簪子内部已经被我打磨中空了,可以放些药粉。狐狸耳朵处我挖了几个小孔,抖一抖就能将药粉洒出去。”
“当然,情急之下来不及想那么多,直接用簪尾刺人也没问题,我已经把它磨得很锋利了。”
解释完簪子的用法,邹鸣沁珍而重之地把它重新放回吕晴瞬手中。
“其实,这只簪子我很早就买了。抱歉,到今天我才给你。”
吕晴瞬怔怔地看着那簪子,竟然反而更想哭了。
她一时间完全止不住眼泪:“邹鸣沁,你……说着要先尊卑、后情义的是你,现下说这些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怎样啊?”
“我想好了。在你这里,哪怕赌上我的人头,我也要逆尊卑,循情义。”
邹鸣沁一边抬手帮她擦眼泪,一边笑侃道。
“我要感谢你,晴瞬。在这个问题上,其实我比你更矛盾,犹豫地更久,可是今晚是你告诉了我答案。”
她笑得释然。
长久以来,她胸腔中那一股郁积已久的气,终于在这一夜渐渐散去了。
如果是按常理来说,那么君臣之间,最应严守秩序尊卑。
哪怕是挚友,也理应放在君臣后头。
但就如她所说那样,吕晴瞬就算是做君主,也注定会是一个与寻常君主不同的存在。
邹鸣沁还是相信君臣有序,上下尊卑。
可是,她看着面前人的双眼,实在没有办法去质疑那颗真心的份量。
36. 第 36 章 磨合期
邹鸣沁在公主府待了一整夜,与吕晴瞬反复商讨,最终讨论出了派遣去六皇子吕淮仁身边卧底的人选。
“希望连恻能保护好自己。”吕晴瞬把密信绑在飞鸽腿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忧心。
“放心吧,她如今可不是谁都能拿捏的人。”邹鸣沁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何况,有姜折阔和她相互照应,就算是有什么事,我们也能及时出手。”
连恻如今已经厌倦了参与争斗,吕晴瞬知道,放她归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毕竟是个看重恩义的人,如果不让她做点什么,以彻底还了吕晴瞬的恩情,只怕她是不会下定决心离开的。
这就是昨日,连恻一直力争要去吕淮仁身边潜伏的原因。
此事足够危险,也足够重大,如果她能完成,那么她的心结便可解开了。
吕晴瞬既然懂了这一点,也只好顺其意。
心照不宣地配合——这是最后一件,她们能为彼此做的事了。
——————————————
邹鸣沁走出公主府的大门,吕晴瞬已经提前为她备好了马车。
她掀开马车的门帘,一抬眼便见到了姜折阔。
若无其事地上了车厢,端端正正地坐下,慢条斯理地把裙摆理好——做完这一切,邹鸣沁才小声道:“我记得,我没叫你来啊。”
“我想见你。”
姜折阔毫不避讳地直视她。
“我……有事要问你。”
往常都是他当了面红心跳、移开目光的那一个,这会儿他如此直白坚定,反倒让邹鸣沁有些不习惯。
而且……虽然不算咄咄逼人,但能看得出来,姜折阔似乎有些生气。
更准确地说,是着急。
邹鸣沁平淡如水:“什么事这么急?问吧。”
“去六皇子那边潜伏,我具体该做什么?怎么做?”姜折阔问道。
“身份我不是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么?方士,对你来说应该很好发挥吧。”
她一边答,一边暗暗有些不解。
这人怎么回事,这么着急,还特地赶过来,就为了问她这些?
“你只需要获得吕淮仁的信任和重视,好好照应连恻就行了。剩下的,到时我自然会给你传信。”
姜折阔点点头,接着问:“那公主这边呢?你是怎么让她相信我值得担此重任的?”
“当时不是带你去城郊的别院吗,那个时候我就和她提过你了。”邹鸣沁道,“只不过呢,系统的事肯定是不能说的,所以我也给你编了些身世,让她知道你可信、可用。”
姜折阔再次点点头,而后语气平静道:“你很在乎她,对不对?”
“嗯……”邹鸣沁正要下意识回答,忽然愣了愣。
等等,他刚刚问了句什么?
“你对她的在乎,是朋友之间的在乎,还是别的?”
她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姜折阔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追问了一句。
邹鸣沁难得被他的问题堵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吃醋——他忮忌吕晴瞬,仅仅因为她是邹鸣沁的挚友。
“……我没有磨镜之好。”她直直盯着姜折阔的眼睛,“但我确实很在乎她。于公于私,她都是我珍重的人。”
姜折阔怔愣了许久。半晌,他轻轻点了点头:“对不起,我刚刚不该这么问你。”
“嗯。”邹鸣沁道,“知道就好。”
她的语气没有过多起伏,却听得姜折阔心里咯噔了一下。
马车平稳地往前行驶,车厢内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这几天你好好准备一下,具体何时行动,等我有了消息再同你说。”邹鸣沁说完,便闭上了双眼,揉了揉太阳穴。
她昨天一夜没睡,多少有些疲乏。
“好。”姜折阔应了一声,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先回去了。”
他的身影渐渐虚化。
邹鸣沁闭目养神,待他走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姜折阔而言,她大概是个善变又无情的人吧。
给了他希望,挑明他心意,让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暧昧的人是她;
明知车里有另一个人在患得患失、胡思乱想,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人,也是她。
她知道,刚刚姜折阔的心里,恐怕还有一个想问、却无法诉诸于口的问题。
但她不肯给他问出口的机会。
邹鸣沁睁开眼,看向窗外,心中莫名泛起一股烦躁和酸涩。
待到把它们都拂去,便只剩空茫茫的一片。
在她这里,姜折阔到底是什么人?她对他,又究竟是什么感情?
邹鸣沁逃避,只不过是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
三天后。
邹鸣沁刚回到家,身上还穿着官服,一进门便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人影。
“岩雀?”她颇为惊喜地喊了一声。
崔岩雀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这一身衣裳,笑道:“你这身官服,看起来很是利索。”
“嗯?”邹鸣沁按照她所说,自己看了一圈,也笑了,“确实如此,往后是再也不必担心踩到衣角、不慎摔倒了。”
二人显然都回忆起了同一件事,不由得又是相视一笑。
她们已经有一些时日没见过面了。
“今日是殿下遣我来,同你对接六皇子那边的事务。”
崔岩雀压低了声音。
“连恻大人已经按计划回了信,果然被他们约去醉仙楼吃饭详谈。殿下问,你打算何时让姜折阔这枚棋入局?”
邹鸣沁沉吟道:“连恻既然已经和他们搭上线,那么现下就可以让姜折阔出场了。”
王洞、连恻等人纷纷回应六皇子党,吕淮仁一计多得,这虽然是他喜闻乐见的,但进展太过于顺利的事,难免让人多几分疑心。
然而,邹鸣沁并不打算暂缓行动,来消除他这份疑心。
相反地,她要让姜折阔用最声势浩大、最引人注目的方式,出现在吕淮仁面前,让他明知有风险,却仍然忍不住豪赌下注。
让这件事变得更顺利一些,更合吕淮仁的心意一些……直到喜悦彻底冲破他的谨慎,淹没他的多疑。
————————————
这天早晨乍然冷了许多,邹鸣沁围着厚厚的披风,刚起身,便听见外头有人在敲门。
打开门,原来楚嫦和长锦。
“方才公主府来人了,殿下给咱们送了些炭火来。”楚嫦笑着说道。
长锦端着炭进屋,麻利地把它们码放进炉子里,而后点燃:“殿下真是看重咱们小姐,这样好的炭烧起来,整间屋子都暖了。”
“殿下是心细的人。不过,也劳烦公主府的下人了,这么冷的早上还要特地走一趟。”
邹鸣沁喃喃着,忽然想到什么,忙问长锦。
“那装炭的箱子在哪里?”
长锦有些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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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搬到伙房里去了。小姐,怎么了吗?”
她摇摇头:“无事。”
天气一冷,用飞鸽传书多少有些不便,如果是重要的讯息,一般会直接让暗卫亲自来传递,或是通过一些特殊的方式传送。
吕晴瞬给她送炭不奇怪,但现下毕竟是特殊时期。
以防万一,她还是去看看为好。
吃完早饭,趁着楚嫦在屋里,长锦出了门,邹鸣沁来到伙房,开始检查那箱木炭。
她顺着箱子摸了一圈,蹭得两只手都被染黑了,终于在箱盖缝隙处,碰触到了一方柔软的绸布。
果然!
邹鸣沁把绸布一点点扯出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和炭灰,只见上头写着:
“暂避风头,近日勿来府上,一切密信交由玄鸦相送。”
她松了口气。
前两日姜折阔便去了六皇子府上,崔岩雀她们一直在那附近监察情况,但什么风声也没传出来。
这也不算是一桩坏事,因为姜折阔和她可以在脑内对话,他既然没同她求救,就说明事情还能按计划进行下去。
与此同时,崔岩雀她们都没见到姜折阔再出六皇子府,他应当是成功留下了。
不过,邹鸣沁心里总归还是有些担忧。
按照姜折阔的性子,如果一切真的足够轻松和顺利,那他多多少少要在她面前说道几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
自那天在马车里相对无言后,她和姜折阔之间就似乎多了一种古怪的气氛。
她说不清楚缘由。
邹鸣沁不喜欢别人随意越过她制定的边界,评判她的情感。
所以,当姜折阔提出那样荒唐的疑惑时,她心中确实是愤怒的。
加上她那日熬了个通宵,实在没功夫同他纠结太多,所以便干脆敷衍了下来。
然而,姜折阔真的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她的冷落,接着又悄无声息地收敛了她们之间的边界。
这让邹鸣沁很不习惯。
不,准确来说,她还有些失落。
算了……她和姜折阔应该敞开心扉,好好聊一聊。
但不是现在。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邹鸣沁把箱盖重新合上,轻悄地回到了自己房中。
近来礼部事情不少,她今日虽然休沐,但也还要腾出空来办理公务。
加上吕晴瞬开始进一步架空王洞,于是玄鸦卫那边的一些事务也交给了她来处理。
邹鸣沁洗净双手,端坐于书案前,正要提笔点墨,脑中却有一阵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来——
“啪!”
笔掉到了地上,邹鸣沁却听不到一点响声。
持续的嗡鸣在耳中呼啸,她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切断……
邹鸣沁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让剧痛变得缓一些。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根本就没有多久,邹鸣沁终于感觉到疼痛如潮水般一点点退了下去。
然而,紧接着,脑中便响起了熟悉的一声:“叮!”
“警告,警告!邹小姐,系统为您绑定的对象姜折阔……滋滋……正在断联……”
“姜折阔处于濒死状态……警告,警告!检测绑定对象生命状态中……该世界时空陷入暂停……进度1%。进度5%……”
系统的声音一股脑涌了进来,邹鸣沁却在这混乱的通报里,读出了一个确切的信息。
姜折阔……濒死?
37. 第 37 章 跨虚实
“你在哪里?”
太阳穴还残存着隐隐约约的余痛,邹鸣沁却顾不得那么多,试图向平时那样用意念给姜折阔传话。
“姜折阔!能听到吗?”
没有任何应答,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快,一下比一下重。
邹鸣沁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换了个口吻:“他在哪儿?”
她在问系统。
刚刚还警告不断的系统,此刻却彻底安静下来。
“别装死,我知道你在这——”邹鸣沁握紧拳头,“姜折阔在哪里?快告诉我!”
“滋滋滋”的声音又在她脑中蔓延开来。
系统答道:“确定绑定对象姜折阔生命状态中,进度43%……当前无法启用确定其方位,抱歉。”
废物。
知道系统能听见,邹鸣沁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而后不再浪费时间,迅速拿起佩剑、戴上帷帽,便跑出了门。
姜折阔不可能无端出事,一定是吕淮仁做了什么。
就算现在人不在六皇子府,她赶过去,也至少可以先找崔岩雀等人,进一步问清楚情况。
六皇子府离她家不是一般的远,邹鸣沁顾不得那么多,想去巷口陈姨家中借一匹马,以最快速度赶过去。
她跑出家门,却发现小巷中空无一人,意外地冷清。
似乎有什么不对。
邹鸣沁继续往外跑,果然,巷口陈家的门也紧闭着——可是,寻常这个时候,陈姨早就已经出来做生意了。
她握紧手中的剑,走出小巷,外头的大街依旧空空荡荡。
没有人声,就连动物都没有——被风吹拂的树枝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天边似乎有什么水波一般的纹路在漾动,邹鸣沁的心越跳越快。
系统方才似乎提到过,什么世界时空……暂停?
不管怎么说,她还有机会。
只要能找到姜折阔……
她施展轻功跳上屋顶,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尽力往前奔跑。
分明是这样冷的天,温度骤降,耳边是因她奔跑而带起来的风,呼呼作响。
邹鸣沁的额角却渗出了细汗。
不要死,姜折阔……!
等我来找你,等我……来救你。
她在心中不由自主地默念着,脚下步子迈得愈来愈快。
越是靠近六皇子府,四周的一切波动得就越厉害。
邹鸣沁一路上都没有看见除了她自己之外的活物,到了六皇子府旁边,不出意料,果然也没找到崔岩雀等暗卫。
但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邹鸣沁蹬着矮墙,借力翻进了六皇子府。
她没有来过这里,但既然现在这儿没有人,她便只需要往波动最剧烈的地方走。
邹鸣沁一边观察四周空间的状态,一边往皇府深处走,循着波动的指引,来到了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外头。
心脏在惶然地跳动,她没有一丝犹豫,抬脚用力踹开了房门。
“唰——”
一阵刺眼的白光随之席卷而来,邹鸣沁捂住眼睛,脚下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着。
“姜折阔!你在这里吗?”
她能感觉到周围波动得更厉害了,甚至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在无声地涌流着。
邹鸣沁将手移开,慢慢睁开了眼。
这显然不是这个房间原本的大小,她环顾四周,一时间看不到任何墙壁和边界。
她进来的时候分明快被白光刺瞎了,可此处似乎能吞没一切声音和光亮。
无尽的黑暗,与安静。
邹鸣沁心里有惧怕,但并不是对眼前这一切。
她毅然拔剑,往前用力一砍——
“喝啊!”
那厚重得仿佛要凝聚成实体的黑雾,竟然真的被剑破开了一丝缝隙!
虽然很快就又被吞噬了,但邹鸣沁开始不断重复挥剑的动作。
她挥得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迅速,那缝隙还未来得及被新的黑雾填补上,便越扩越宽——
直到一片浅淡的微光出现在前方。
邹鸣沁双手持剑,大口喘着气,直直盯着前面的人。
姜折阔流着血,双眼紧闭,倚坐在那片微弱的光中间。
“姜折阔。”
她叫了一声。
大概是离得够近,这一次他终于听见了。
听到她的声音,姜折阔浑身一震,而后一手撑住自己的身子,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邹鸣沁每往前走一步,周围的黑暗便消退一寸。
“褪色”的四周终于重新变回原样,房间的原貌显露出来。
姜折阔倚在窄窄的墙角,身下是血泊。
些微的阳光从没关严实的窗缝中透进来,轻轻拓印在他脸颊上。
是她……
又是她。
又是邹鸣沁——这个利用他、怜悯他,不许他越界一点点,却又肆无忌惮地入侵他、阅读他的人;
这个把他当成一本半路打开的书,却又将他翻到最后一页的人。
这个点破他的心,让他不要自轻自贬,说着“不配也没有关系”,却又在他追问“那我现在配得上你了吗”时,连一个确切的答案都不给他的人。
她踹开了房门,赶跑了黑暗,像天神一样忽然降临到他面前。
“确定绑定对象姜折阔生命状态中……进度100%,检测到其生命状态为:存活。停止解除您与姜折阔的联接……”
脑中的系统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播报,这一次邹鸣沁却没有觉得烦躁,只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吗?”邹鸣沁在他跟前站定,微微俯身,伸出了手。
她的心还是没缓过来,依旧跳动得又重又快。
邹鸣沁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整个人被恐惧攫住的阴影仍然笼罩着她。
来的路上,她分明有一万句话,想要对姜折阔说,想要弄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说不出,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也伸出手,抓住了邹鸣沁的手,却没有借着她的力站起来。
姜折阔轻轻拉了拉,她顺着他的动作,往前再走了一步。
而后,他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将它慢慢地贴近自己的脸。
下一瞬,湿润、黏腻与温软的触感,同时爬上了邹鸣沁的指尖与掌心。
他托着她的手,将半边脸枕进了手掌心,没有过多地蹭动或紧握,就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轻悄珍重地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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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鸣沁甚至能感知到他面上微微抽动的肌肉,触碰到那湿黏温热、不知究竟是血还是泪的液体。
“我好痛……”姜折阔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的字音从他嘴中漏出,“我好害怕,好害怕……”
他说着说着,便失控地哭了起来。
邹鸣沁任由他牵着。鬼是没有眼泪、也没有血的,这是她认识姜折阔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流血,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哭。
手中触碰到的脸颊正在轻微地颤抖,如同紊乱的脉搏与心跳,透过指尖,一路抵达了邹鸣沁的心脏。
她恍惚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姜折阔自此会痛、会哭、会流血、会害怕。
他与这个世界终于产生了真实的交集——他是一个真正的、有心的人了。
“别怕,姜折阔。”邹鸣沁说,“我在这里。我们回家。”
他的胸口与肺脏都几乎被刀剑捅穿了,流了一地的血。
姜折阔大概是疼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只是依旧用脸旧贴着她的手,嘴中喃喃着:“好痛……可不可以让我再牵一会儿?”
他的双腿已经完全虚化了,只有上半身还是实体。
邹鸣沁半是劝、半是哄地说道:“你在变透明,先回家。”
“……把伤口包扎好,要牵多久都可以。”
顿了顿,她似乎心有犹豫,但终于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这话对于姜折阔来说,似乎是一剂效果出奇的止痛药。
他拉着她的手一点点站了起来,搭上邹鸣沁的肩膀时,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
她听到姜折阔说。
邹鸣沁扶着他往外走:“为什么道歉?”
“你不该来找我……会破坏原本的计划的。”他说,“是我的错。”
她愣了愣,道:“你命都快要没了,还说这些。”
何况,虽然她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周围的时间似乎都被暂停了,恐怕现在这里只有她和姜折阔两个活人,根本就没有破坏计划这一说。
二人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突然,邹鸣沁拉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肩上压了压。
姜折阔不明所以,却听邹鸣沁有些无奈地说道:“放松一点。”
她能感觉到,姜折阔应该是怕自己太重,不敢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一直在有意避开她。
“哦……”他愣愣地应了一声。
————————————
回到家中时,姜折阔已经重新变成了鬼魂的样子。
他下意识要像往常一样,靠在邹鸣沁床尾的柜子旁,却被邹鸣沁拉着摁在了床榻上。
“不用包扎了……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己好的。”姜折阔磕磕绊绊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方才是谁在喊痛?”
姜折阔顿时语塞,别过了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解释道:“今天……是我太逞强了。”
他现在是鬼魂形态,不能算有血有肉的“生”,自然也就不存在与之相对的“死”。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姜折阔算是有着不死之身。
姜折阔原本是想利用这一点,让吕淮仁彻底信任自己的。
毕竟,他拿到的人设是“方士”。
38. 第 38 章 定钟情
吕淮仁当然会需要一个方士,前提是他真的能显灵载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要让吕淮仁相信他的能力,最简单有效的法子,便是让他自己来验证。
于是,姜折阔告诉他,自己已经修成了仙躯,若是不信,大可以亲自来杀他一回。
“然后……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姜折阔摸了摸真·空荡荡的心口,虽然能感知到系统正在为他修复躯体,但他还是不免感到余悸。
吕淮仁比他想象中还要阴狠,说杀便杀也就算了,单是刺穿心脏,都已经够一个普通人当场死亡了,这活阎王居然还让属下对着他余下的内脏,依次捅了一轮。
如此一来,虽然他是不会死,但先前攒了那么久的积分,也基本上算是全部回收给系统了。
而且,那种身临其境的、濒死的知觉,是姜折阔从前绝对无法想象的痛苦,如今亲身经历了一番,他实在没办法轻飘飘地用一句“玩脱了”来总结带过。
“对不起……对你来说,我是不是越来越没有用处了?”
意识到自己又要陷入那种濒死的恐惧中,他连忙将思绪收回,看向邹鸣沁。
邹鸣沁道:“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用。”
他愣了愣,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用的话,我就帮不上你的忙了。”
——那样的话,就更配不上你了。
黄榜案结束后,他有了实体化的机会,离人更近了一步,姜折阔一开始当然是欣喜的。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心里却逐渐多了一种古怪的无力感。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直到今天——
获取吕淮仁的信任,保持与邹鸣沁的联系。自己明明是能做到这些事的,可是最后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姜折阔一直在想:为什么呢?
按理来说,人不应该是越升级,就变得越厉害、越如鱼得水吗?
他先前完全是鬼魂的时候,分明还能在一些关键的事情上出一份力。
可是,自从有了属于“人”的实体化时间后,他怎么反而越来越力不从心,反而还会给她拖后腿了?
这样下去的话……如果有一天,他完全变回了人,要怎么办?
他又要开始怕死、怕痛,又要变得充满畏惧与自卑了。
那时,他还能留在邹鸣沁身边吗?
换而言之——他之所以有资格待在她身侧,本来靠得不就是拥有别人没有的优势吗?
“姜折阔。”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这只手的虎口处,有常年持剑留下的茧。
她的手也携着凉意,但还是比姜折阔要温暖得多。
几乎是手指触碰到他的那一瞬,姜折阔便下意识地蹭了蹭。
她动,他也动,一时间说不清楚是邹鸣沁摩挲着他的脸,还是姜折阔自己贴进了她的掌心。
“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我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用。”
邹鸣沁手下微微用力,抬起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
“你是一个人,姜折阔。你不是一定要对别人有用才行。”
“我知道,可是——”他下意识想要坦白,话到了嘴边却又迟迟说不出口。
她没有逼他立即说出来,也没有岔开话题。
二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或者,比起沉默,倒不如说是在等待。
“你——”
“我……”
好不容易要说,却又偏偏异口同声。
两个人都没把话说完,反而是邹鸣沁看着瞪大双眼的姜折阔,笑了出来。
“可是我喜欢你。”
姜折阔轻轻说完,又忍不住望着她,加重了语气,再度开口。
“邹鸣沁,可是我喜欢你!”
出乎他意料的是,邹鸣沁只是很平静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姜折阔不由得语塞。
他正要说话,却见她把手撤了下来。
紧接着,下一秒,她便在榻前坐下,用手碰了碰他的。
姜折阔愣住了——他不敢猜,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而后,邹鸣沁的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
她扬起唇角笑了笑,说:“刚刚不是还没牵够吗?那就再拉一下手吧。”
像两枝根系不同、却又偏偏越长越近的藤蔓一样,她们的手缓缓地缠在了一起。
“我也喜欢你。”
如同蓄谋已久,又好似只是随口一说。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却听得人很心安。
姜折阔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们相互交叠着的手。
邹小姐……
他喜欢的人……
牵手了……?!
不不不,不只是这样……她还说,“我也喜欢你”。
十指连心啊……十指连心。
直至今日,姜折阔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交握的双手,将两个独立、分离的人连接在了一起。尽管无言,心跳也会渐渐同频共振。
“傻愣着想什么呢?听清楚了吗?”邹鸣沁发问道。
姜折阔回过神来,猛猛点头。
“有觉得好一点吗?”她又问道。
他点了点头。
“那现在,”邹鸣沁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还担心自己对我有没有用吗?”
姜折阔的大脑有些宕机,只是习惯性地又要点头。
她看得出他还没缓过来,也不和他计较。
“行,还担心的话,”邹鸣沁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以后每日都要像这般,给我牵一次。”
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说这话的语气里,竟然还捎带着些严肃的意味。
“多来几次,习惯之后就好了。”
简直犯规啊……姜折阔忍不住笑了出来。
“……牵就牵。”他腾出尾指,免于同她的勾缠。
邹鸣沁还没来得及疑惑,他为什么突然抽出手指,便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伸过来,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
————————————
那一天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流动的,邹鸣沁已经不太分得清了。
姜折阔在她房里待了许久,明明感觉过去了很久,但外头的天色始终是早晨的样子。
直到她也抵挡不住困意,托着额头睡去——再睁眼时,天光大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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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重新躺在了榻上。
邹鸣沁刚打开门,便见到了长锦。一问才知道,时间仅仅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四处不见姜折阔的人影,她心里不由得又有些紧张起来,难道那怪奇的一切都是梦吗?
“能听得到吗?你还好吗?”正当此时,脑中忽然响起姜折阔的声音。
邹鸣沁连忙惊喜地回复道:“听得到!你现在在哪?”
看来,意念传话恢复了。
“还在六皇子府的那间柴房里。”姜折阔快速回答道,“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行。”邹鸣沁点了点头。
看来,姜折阔此招虽险,但成效还真是不错。
一个捅心穿肺都杀不死的人……依照吕淮仁的性子,定然是要留在身边为自己所用的。
一方面,吕淮仁定然忌惮他;另一方面,吕淮仁又不能不用他。
而她们本就不需要吕淮仁全心全意信任姜折阔。
姜折阔的出现,既可以转移六皇子党对连恻的注意力,又能让她们灵活监测吕淮仁的行动与状况。
这时再针对吕淮仁设下死局,就要易如反掌得多。
————————————
邹鸣沁处理了一天的公文事务,多少有些劳累。
傍晚时分,她把窗户打开,想着透透气,忽然看到不远处一晃而过的人影。
她笑了笑,握紧身侧的剑柄,眼见着那人闪身朝着这边过来,随手抽出剑来,转而刺了出去。
“咔!”
清脆的一声撞击,来人鱼跃一般从窗台腾跳进屋里,同时抬手用剑鞘极快地挡住了邹鸣沁的剑锋。
她身上还捎着外头的寒风,就这么涌入温暖的屋内,与炭火烧开的暖意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咦,我还以为你是没看清楚,才对我动手的。”崔岩雀瞥见邹鸣沁脸上的笑意,不由得一愣,接着笑道,“好啊,原来你是有意为之!”
邹鸣沁笑着收起剑来:“我现在不方便总是用剑了,正巧手痒,能与你交手一刻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崔岩雀干脆朝她招了招手。
她横指窗外的庭院:“你若是不介意,不如我们在外头正儿八经打一场如何?也能让你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我娘可还在这院子里呢,惊扰不得。”邹鸣沁咋舌,“你这家伙,快别贫嘴了。”
崔岩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把窗子重新掩上,转而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连恻大人托我给你的。”
邹鸣沁接过那封信,仔细读了一番。
只见连恻写道:“姜折阔此人,行事诡谲无踪,恻始终不敢全盘信任。今日亲眼得见其心肺俱破、脏腑流离,竟仍得存活,实非常人可为。吾以为,借阔算计吕六,恐为我方隐患,始终无定数可言,时策时反,需持警惕。”
连恻也知道了姜折阔今日被“杀死”了一次的事,看来,吕淮仁并没有打算瞒着府上的这些人。
又或许,这也是他的试探。
姜折阔毕竟在吕晴瞬名下的别院里住过,要查到这一点绝非难事。
估计也是因为这一点,吕淮仁才对姜折阔格外警惕,不惜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来对待他。
39. 第 39 章 蜜意浓
既然她也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姜折阔“诡谲无踪”的行事,那不如就顺其自然。
连恻对姜折阔充满警惕的态度,落到吕淮仁眼中,正能证明她与姜折阔之间没什么关联。
所以,当下的局面对于吕淮仁来讲,是身边多了个对吕晴瞬失望、而真心投靠他的连恻,还出现了神秘莫测、与吕晴瞬这边颇有渊源、却又似乎可以策反的姜折阔。
一个是可信可用,一个是实在无法不用。
“放心,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邹鸣沁在小笺上写下这么一句,想了想,又把它揉成了团,重新取了一张来。
“提防姜折阔,明面上归顺吕六,此后尽量少传话,行动以玄鸦为信。”
她把小笺折叠好,又封严实,这才递给崔岩雀:“这是回信,麻烦你帮我给回她了。”
干脆让连恻提防姜折阔好了,这样最不容易出差错。
不过……她也确实该再好好想个解释了。
吕晴瞬必定也会知道此事,如果她拿不出一个更合理的说法,只怕吕晴瞬也很难彻底相信姜折阔。
毕竟,晴瞬之所以愿意相信姜折阔,本质上还是因为信任她。
崔岩雀收好小笺后,便向邹鸣沁告辞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邹鸣沁便又听到了窗户被打开的声响。
“怎么——”
她转过头,对上的却是姜折阔笑盈盈的眼。
“……是你。”
姜折阔虚虚地飘进屋里,转身把窗重新关严实,身形这才缓缓地凝实了些。
身体乍然接触到有些冷的空气,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而后搓了搓手臂:“我一时间没找到更厚的衣服,本来够穿的那套,又被吕淮仁他们弄坏了……所以就这样来找你了。”
邹鸣沁眨了眨眼,实在不太懂他是怎么想的。
只好一边去拿自己的厚斗篷,一边道:“按先前的惯例算,今日你还有大半个时辰能化人形,而后才是鬼形的时间。来找我是一回事,可你本不必来这么早。”
“何况,你只穿这么些,没有不冷的道理。若是实在觉得冻,便先化回鬼形吧?我也就同你说说话,不必……”
她絮絮叨叨地拿来斗篷,刚给姜折阔披上,便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眸,笑道。
“你这屋里好不容易烧得这么暖,我就过来看一眼你,怎么好意思让你这儿染上寒气。”
邹鸣沁愣了愣,这才读懂他的意思。
鬼身上天然就带着一股阴冷气,她早前也说过这事许多次。
看来姜折阔面上不声不响,心里倒是全部默默记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松开手:“也不差你这点儿。快披好吧,坐。”
姜折阔把斗篷系好,又与她一同围着炭火炉子坐下,这才正色道。
“吕淮仁的疑心虽然还在,但起码是接纳了我。”他道,“他把我安排在了府邸中心的房间,离他的院子也很近。呼……所以这个计划还是很成功的!”
邹鸣沁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看他这副样子,估计早晨时受的那些伤已经无碍了,于是也放下心来。
“他确实是个狡猾的人,把你安置在府邸中心,既是体现对你的重用,又很便于监视你、防范你。”
她沉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打转。
“毕竟……一个杀不死的方士,既可助他一臂之力,也可随时置他于死地。他敬畏你,这就够了。”
姜折阔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那你和公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我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他一说话,那双明眸就跟着一眨一眨。
——这和讨要奖励的狗儿有什么差别?
邹鸣沁想,也许不过是少了个嘴里衔着的草球。
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她的手就已经自然而然地伸过去,重重揉了一把姜折阔的头发。
手感不错,就是有点毛糙……他该保养保养自己的发丝了。
邹鸣沁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发现姜折阔眼睛都看直了。
“干什么?”她忍不住愉快地笑出声来,“没说完就继续说。”
他张了张口,再要说却反而支支吾吾起来。
邹鸣沁耐心地等了半天,看着他涨红了脸,抬起头,欲语还休地偷看了她两眼,又飞快地重新低垂了眼。
最后,姜折阔声如蚊蝇般憋出来一句:“……谢谢。”
谢谢……
谢谢?
邹鸣沁先是愣了愣,而后忍不住掩袖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一笑起来便不得了了,邹鸣沁乐不可支地笑了好一会儿,笑到身子都软了,这才舍得停下来。
“不用谢。”她还没说完就伸出手,趁乱将他微翘的头发又揉了两下,“姜折阔,等这阵子过去,你该好好找个空闲养护一下头发了。”
姜折阔什么都没说,就是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扭过头去:“这不公平,你欺负我。”
“你不喜欢吗?”邹鸣沁问得很有礼貌,手上动作却没停。
“……也不是不喜欢。”姜折阔飞快地讲完这句话,而后更小声地补了一句,“我也想摸摸你的头发。”
邹鸣沁把手撤了回来:“不行。”
“为什么?”姜折阔有些不服气。
她正在兴头上,也乐得陪他聊这种幼稚到不行的话题,便认认真真答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那这样好了,以后我不摸你的了,你也不许摸我的头发,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姜折阔沉默了。
他迟迟不说话,邹鸣沁便双手环胸,又问了一遍:“如何?”
“不行!”
姜折阔加重了声音,表态道。
邹鸣沁点点头:“不行?”
“不行。”他提着椅子又挪过来一些,靠着她更近地坐下,“……至少你要摸我头发。”
“嗯?”
目的得逞,邹鸣沁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却没有顺他的意。
她别过头,含着笑的声音轻飘飘:“那就随我往后的心意吧。”
————————————
两个人再怎么样,也都还是年纪尚轻的人,初尝心意相通的滋味,哪怕是谈着正事,也难免伴随着一番打闹。
“正好你今夜来寻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榷。”
闹够了,邹鸣沁心里还记挂着怎么向吕晴瞬解释的事。现下姜折阔就在面前,不妨问问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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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想的。
“先前我便没能和晴瞬说得太明白,现在要同她解释清楚你杀不死的原因,就更不容易了。”
听她讲完,姜折阔顿了顿,也陷入了沉思。
“公主本来就知道我是‘方士’吧?”姜折阔道,“不如就说,我确实是通鬼神的方士,但欠着你的人情,你手里也有我的把柄,所以我没有背叛你们的道理。”
邹鸣沁摇摇头:“晴瞬不是信鬼神的人。”
“天下无奇不有,公主破例相信一次也并非不可。何况,我本来就是个半吊子鬼,要真用人的道理来解释,就连你这样的人也会被难住。”姜折阔笑了笑,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她愣了愣,也勾起嘴角笑了笑:“行。”
是她的错觉吗?
总感觉姜折阔有些变了。
她说不出具体是怎样的变化,但邹鸣沁挺喜欢他现在这样的。
“好了,既然已经有了对策,那该说的也都差不多说完了。”邹鸣沁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你什么时候走?”
姜折阔道:“我才来了多久?你就要赶我回去。”
她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姜折阔便立即眨了眨眼,抢先开口:“我这就走。”
邹鸣沁:?
“我没打算赶你。”
她又不是块木头,多多少少能懂得姜折阔这股黏糊劲从何而来。
然而,当下毕竟不是只顾谈情说爱的时候,邹鸣沁不喜欢做不合时宜的事。
“这几日要做的事很多,今晚我很忙,把你晾在旁边不好。”
况且,要真能单纯地晾着姜折阔,那也就罢了。
留他在这里,最可能出现的情景是……
邹鸣沁脑中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来。
她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姜折阔托着腮在旁边看。
但凡她看一眼,只怕他的目光又要立即锁定邹鸣沁了。
姜折阔的目光总是湿漉漉的,她目前还没找到抵抗住它的办法。
这么想着,邹鸣沁抬起头,正要再说点什么,就对上了姜折阔的眼睛。
与她方才想象中如出一辙的神情。
“……看我干嘛?”邹鸣沁屏息定气。
姜折阔不明所以:“你就在这儿,我不看你……那还能看谁?”
“你以前也不这样。”她回想了一下从前的姜折阔。
“我以前也想一直看着你的……!”姜折阔急急道,“只是当时我怕你不喜欢,所以一直不敢看。”
得了,这人果然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邹鸣沁板起脸来:“一码归一码,喜不喜欢另说——现在就算是你知道我喜欢,那也不能一直看着我。”
“哦。”他应了一声,把身上的斗篷摘下,而后依依不舍地站起来,“那我真走了啊?”
邹鸣沁随意地点点头,走到书案前,准备开始研墨:“嗯。”
“斗篷给你放这儿了。”姜折阔拉长声音,“真的要走了喔——?”
“你要是每次都得这么腻歪,明天开始就不准来了。”
邹鸣沁抬眼看他。
闻言,姜折阔全身“唰”地一下变得透明,而后麻溜地飘出了屋外。
40. 第 40 章 卧底行
夜深了,邹鸣沁躺在榻上,翻了个身。
按理来说,她已经处理完今日所有的要务,目前一切计划都进展得还算顺利,此刻应该感觉到难得的放松才对。
但她辗转反侧,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邹鸣沁看人很准,她也知道姜折阔是个怎样的人。
姜折阔纯粹、真诚,长得不错,身材不错,平日相处起来也很融洽。
这些她都喜欢。
最重要的是,姜折阔与一般的男人还有一点不相同之处。
她们在一块儿,真正做决定的人总是邹鸣沁。
她是更灵活、更自由的那一方。
要伸出手还是收回来,要靠近还是分离,这一切都随她的心意来。
邹鸣沁清楚地知道,自己当然是喜欢他的。
既然喜欢,那么也当然是想同他相恋的。
但是……现下,真的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吗?
邹鸣沁本不打算这么早表明自己的心意,她还可以再游刃有余地观望、等待一段时间。
只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她的阵脚。
在姜折阔唤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地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邹鸣沁的确抱着一种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的冲动,才给出了“我也喜欢你”的回应。
虽然现在时间还很短,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邹鸣沁还是会疑心。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到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的苗头。
邹鸣沁闭上眼,强迫自己把所有杂念都抛开,好尽快沉入睡眠。
如果这段恋情,真的会阻碍到她们的大业的话——
那么,她不介意先停下来,再等一等。
次日早晨,姜折阔悠然走进厅堂,只见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朝堂上归为六皇子一派的臣子,还有一些吕淮仁较为信任的幕僚。
他大致环视了一圈,目光从王洞、杨守夏这些熟面孔身上一掠而过。
这时,另一人自他身后款款走入堂中,姜折阔下意识回过头,对上了连恻的双眼。
她们的对视只持续了微妙的几秒,便各自心照不宣地移开了目光。
姜折阔随意找了个离主位不远不近的地方,正要坐下时,吕淮仁便在几位仆从的簇拥下大步迈了进来:“姜卿,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他愣了愣,不卑不亢地答道:“托殿下的福,在下一切安好。”
就在前一日,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尚还年轻的人,还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对他宣告了极其残酷的“死法”,在一旁冷眼看着暗卫把他五脏六腑捅了个对穿。
仅仅过了一日一夜,他便又莫名其妙成了“姜卿”了。
这厅堂中坐着的大部分人,此前大概都是不认得他的。
吕淮仁一进来便点了他的名,其意不言自明。
“本王可是专门吩咐过,要让你坐本王身侧那个位子的。”
吕淮仁嘴角勾起,一双眼却不含笑意地扫视了一遍厅内的下人,而后转回了姜折阔身上。
“还是说……难道,没有人记得要为姜卿指引落座?”
这话听着是在问姜折阔,实际上却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了威慑。
姜折阔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更是不寒而栗。
跟在吕淮仁身侧的、大概是府上管事一类的侍从,在这时候赶紧往前两步,站了出来。
那管事双手紧攥,置于额前,从刚才到这会儿,腰就没有直起来过:“殿下喜怒,是这群下人愚笨,还未认得姜大人是何样貌,此后定然不会再犯。”
“呵……”吕淮仁轻笑了一声,听不清其中情绪是冷嘲还是热讽更多一点。
他摆了摆手,任由管事躬身站在原地,自顾自步至堂中主位。
“最好是此后不再犯,但此事也需得有个人来担责,才能了事。你自个看着办吧。”
姜折阔就这么坐在吕淮仁旁边,也算是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尽管吕淮仁还只不过是个皇子,但姜折阔恍然想到,若是没有吕晴瞬的存在,那么未来要坐上帝位的,不是二皇子吕珲旦那样的阴险混蛋,就是吕淮仁这样的狠毒坏人。
实在是有够糟糕的。
虽然这表面上不过是六皇子府再普通不过的一场议事会,但姜折阔已经能隐隐猜到,恐怕今天自己的戏份是不会少了。
姜折阔自诩不算聪明,但胜在服从性很高、谨慎求稳,遇事不决知道求助。
于是赶紧在脑中连线邹鸣沁:“吕淮仁这会儿已经来了,而且他一直在有意无意、明里暗里地让其她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怎么办啊?”
“稳住,别露出马脚。”
邹鸣沁那头很快便回答道。
“就做你最擅长的事——把姿态放低,把话说得好听又婉转一些,不必回避他对你的疑心,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你来路不明,但一定要表现出忠诚。”
……把姿态放低这种事,他做起来确实很轻车熟路。
但邹鸣沁所说的这种,就算放在讨好型人格里,也得是最高级别了吧!
姜折阔深吸一口气,准备好见招拆招。
“近日朝中的形势,诸位也都心知肚明。”吕淮仁抿了一口茶水,“有什么要议的吗?”
杨守夏最先站起身来,作揖道:“回殿下,恕臣无礼。但此事是臣一定要提的,自黄榜一事过后,立太子之声势愈来愈浩大,若再不做争取,只怕圣上的心迟早要偏向某些人。”
“若真要立晴瞬公主为太子,何至于拖到现在?”另一位臣子道,“黄榜那件事到现在,也有足足几个月了。”
杨守夏道:“女人终究难当继承大统之任,这自然也是圣上的顾虑。但……”
“就算真的立她为太子,也不是就此定下了局面。自古以来,入主东宫,最后却一落千丈之败寇也不在少数。”那臣子刚说完,便被吕淮仁的一声咳嗽打断了。
全场顿时静了下来,有什么东西似乎齐齐压在每一个人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吕淮仁道:“马卿,你这话,本王实在不能苟同。”
他笑了笑,朝连恻和王洞那个方向指了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从晴瞬公主那边过来的人呢。”
“殿下!请您明鉴。”那位姓马的臣子顿时离了座位,直直跪下来。
与此同时,场上却有更多人的目光,悄悄落在了连恻和王洞——尤其是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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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身上。
“马卿说的话,可是糊涂还是大智?你们二位怎么想,不妨说与本王听听。”吕淮仁恰到好处地转圜了话题,将这令人窒息的问题丢到了连恻和王洞身上。
王洞抢先道:“黄榜一案过后,二皇子看似仍然风光,实则已被排除在外。而晴瞬公主当今风头最盛,圣上虽仍有顾虑,但难保哪天不会突然改变主意。臣与杨大人的看法是一样的,无论何时,先下手为强都不算晚。”
听完他的话,吕淮仁笑意更深,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而是看向了连恻。
连恻感觉整块头皮都在发麻,但还是凝了凝眉,道:“有一件事,大抵是在座各位大人都没细想过的。”
这话一出,吕淮仁也跟着挑了挑眉:“哦?”
除去一旁侍奉的女侍从,她是场上唯一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有权参与这场论政、在此中发言的女人。
连恻感受到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暗自咬了咬牙。
接着,她抬起头,声音与神情都再看不出一丝动摇与破绽。
“隔月初,便是晴瞬公主的生辰。我想,这对于晴瞬公主来说,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她按捺住心中的不适与怪异。
“无论是鸿雁学堂出来的女官,还是朝中原本就归为公主一派的老臣,晴瞬公主在朝中的势力与声望都已稳固,太子之位于她而言,不过是手中之物,未曾入囊罢了。”
连恻笑了笑:“只需在生辰宴上略施巧计,让圣上见一见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吉兆’,再流传出去,让百姓都知道,便可趁此造势。”
她说完,场上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
接着,吕淮仁笑着鼓起了掌。
“哈哈哈……”
他曲起指节,叩了叩桌面。
“看看,看看!你们自诩深谋远略,又可曾想过这样的高策?”
他刚说完,姜折阔便听见身侧一位臣子嘀咕道:“不过是妇人眼界……”
“好一个妇人眼界!”吕淮仁忽然将手中的茶杯扔了出去,正正砸中那人的额头,“吕晴瞬就是凭着她那妇人眼界,一步步把本王逼到了这步田地!废物!”
“殿下饶命!”那人顾不得头破血流,即刻求饶,还不忘贬损连恻两句,“何况,何况这女人……先前也是晴瞬公主那边的人,她的话又有几分能信?若是晴瞬公主真的如此占优,她何必还要过来投靠咱们!定是心怀鬼胎啊殿下!”
吕淮仁挥挥手,什么都没说,便有暗卫上来,将那人拖了下去。
众人连唏嘘都不敢发出一声,连恻虽然仍挺直腰板、昂首挺胸地坐着,藏在袖中的手臂却在轻微地战栗着。
姜折阔摸不准吕淮仁此刻的心思,但他知道,自己被派过来,最初也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便是掩护连恻。
连恻与他、和王洞都不一样。
除去连殷之死造成的、她和吕晴瞬之间的所谓矛盾,她几乎再没有别的动机来投靠吕淮仁;
与此同时,连恻对于吕淮仁来说,到底有没有到姜折阔这种不可替代、不得不用的程度,谁都拿不准。
他必须站出来,帮连恻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殿下,不如听听我的看法。”
41. 第 41 章 人民观
全场的目光瞬间从连恻那边转而聚焦到了姜折阔身上。
“姜卿,你可终于开口了。”吕淮仁道。
姜折阔站起身来,朝他行了一礼。
“殿下还记得我刚来找您时,说的第一句话吗?”他微微勾起嘴角。
吕淮仁道:“当然,你给本王算了命。”
在场的人都有些哗然。
无论在何时,为上位者的命运作占卜,都是一件极具风险的事。
姜折阔开口道:“那时,我说殿下身负帝命,却没说具体的行动时机。”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打断他,只听他继续说下去。
“在下算过,晴瞬公主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内部紊乱空虚,早有坠落之势。”
姜折阔说到这里,适时地笑着看了一眼连恻、王洞二人。
“转折之时,便是她今年的生辰宴。”
他说得直白,吕淮仁听完,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他没有立即承着姜折阔的话说下去,而是再度发问:“姜卿如此神机妙算,本王手底下这些人是还不知道的。既如此,为了让大家信服,本王还想再让你当场算一算——你自己的命数,又是如何?”
姜折阔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方才说得很好,继续放心大胆说。”另一边的邹鸣沁在他脑中说道。
于是,姜折阔闭上双眼,神神叨叨地做起了类似于算卦的动作,嘴中也念念有词。
而后,他睁开眼,略微抬眸。
“其实,在下很早就算过自己的命,否则也不会来到此处,投入殿下的手底下。”他道,“然而,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的命运有没有发生改变,所以再算一次也无所谓。”
吕淮仁挑眉:“哦?那你改命成功了吗?”
“既知天命,则顺循引。我是为了从命才来到殿下身侧,又何谈改命呢?”
姜折阔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终于缓缓揭开了谜底。
“我曾经算到,自己会辅佐一位疑心于我的明君,成为其大业中的重要助力。我还算到,终有一天,我会因他而死。”
整个厅堂都陷入了死寂。
吕淮仁似乎也完全没想到姜折阔会这样说,明显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样的君主,你为何还要辅佐他呢?”
“命运是不可轻易更改、牵一发而动全身之物。”
姜折阔直视他的眼睛。
成功了,吕淮仁在动摇。
“在下本已炼就不死之躯,这一点,殿下是亲自验证过的。然而,越是通鬼神者,越应当担起自己的命运。”
他有意扩大了声量,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我为了躲避命数中注定的死亡,便放弃辅佐他的使务,终有一天会招致鬼神怨怼。”
姜折阔说完,顿了一下,才继续往下沉声道。
“如若鬼神发怒,降罚于人间,那便是影响我朝国祚的大事。”
话音掷地有声,而后久久无人开口。
吕淮仁先是震惊,而后又慢慢展开笑意。
他没在要求姜折阔继续往下说,只是轻飘飘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就是本王,也不得不为姜卿的仁义、才能而折服。若本王是你命中的那位君主,定然不忍心对这样的姜卿痛下毒手。”
场上众人皆噤若寒蝉。
————————————
从议事厅里出来,姜折阔吹到外头的寒风,这才感觉清醒、真实了些。
真是一场漫长且要命的头脑风暴+小组展示pre+服从性测试啊!
他回想着方才暗流涌动、惊心动魄的一切,忍不住腹诽道。
不过,今日这一出戏,总算是没有白演。
后面包括吕淮仁在内的众人,议事时的思维明显都受了他的影响。
姜折阔对于“吕晴瞬坠下高位之时,便是她的生辰之日”的预言,一方面给连恻先前的说法打了掩护;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有连恻的看法在前,姜折阔的说法也便有了一个默认的解释,进而合理了许多。
他虽然没有在明面上维护连恻,甚至还在“算命预言”里将她连带着王洞影射了一番,但总归是和连恻借着对方的立场,互相消除了嫌疑。
吕淮仁最终决定,赶在生辰之前尽力收集吕晴瞬的把柄,而后在其生辰前后找机会揭发检举。
姜折阔的心里,要说不兴奋,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找邹鸣沁,想要同她字字句句详细地说,自己方才是什么心情,有什么感受,听到她的意念传话时又有多么安心……
然后,还要勾着她的手指,郑重其事地感谢她。
不过,邹鸣沁现在大概还在忙。
这么想着,他也不愿再多打搅她,于是收回了想要同她意念传话的念头。
————————————
另一边,城中一座偏僻的小茶楼里。
邹鸣沁与吕晴瞬面对面坐在雅室中,四周静谧安宁,只能听到窗外流水的声音。
吕晴瞬名下有不少产业,这座茶楼也算是其中之一。
不过,做其它产业是为了赚钱,建这处茶楼却意不在此。
茶楼建在京城中,却避开了热闹繁杂之地,平日也鲜少开门迎客,为的是闹中取静、隐匿行事。
这里是吕晴瞬私军的隐藏据点之一,她常常会过来喝茶,顺便视察一下军队的情况。
“姜折阔那边传信给我,说吕淮仁打算在你生辰前后布局。”邹鸣沁为她沏了一壶茶,“我敢说,至少半年内,这是引他露出破绽的最佳机会了。”
吕晴瞬接过邹鸣沁手里的茶,吹了吹上头的热气:“嗯。连恻是怎么献的策?”
“她说,你离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极可能在生辰宴前后设计些‘吉兆’来,既是安了皇上那颗疑心,也能传出去让百姓知晓。”
邹鸣沁说着说着,便不由得笑了。
“连恻此计甚妙。我们与她打好配合,不仅能借此事推你上位,而且在吕淮仁眼里看来也没了问题,左右不过是一切都正按他计划发展着,他反倒没理由来扰乱我们了。”
吕晴瞬颔首:“还有一重作用,她让吕淮仁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想必他也能对连恻多信任几分。”
“那就顺着这个方向去办吧。既是将计就计,也是我们自个本来就想做的。”邹鸣沁道。
“嗯,事不宜迟,你早些上奏吧,毕竟你现在的职位,本不该管这样的业务,只能先试探一下父皇的心情和想法。”
吕晴瞬点了点头,又吹了吹杯中的茶水,而后啜饮了一小口。
不知道是尝出了什么味道,她竟然笑了笑。
紧接着,吕晴瞬举起杯,一口气将茶杯里的水饮尽。
“这茶,全天下也只有你会泡给我喝。”吕晴瞬笑道。
邹鸣沁愣了愣,自己也尝了一口,这才大悟:“哎呀,我又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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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按自个的习惯,冲得太淡了。我再为你沏一壶,等着。”
“不必了,我很喜欢。”
吕晴瞬夺过她手中的茶壶,自己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接着,她朝着邹鸣沁举了举茶杯。
“敬你,敬百姓,敬女子。”
这话乍然听来,说得未免有些突兀。但邹鸣沁却霎那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鸿雁学堂刚刚起步的那段时间,来报名入学的女子并不多,其中几乎全都是吕晴瞬一派中,官员家里的适龄女眷,来迅速响应支持的。
但她们原本的计划不止是招收世家小姐、官家闺秀,邹鸣沁还放出了许多很好的条件,诸如不收学费、提供食宿等,想要收一些普通百姓家的女学生。
怎么会无人问津呢?
绝不会是女人自己不想读书。她知道,有很多女子都觉得读书是男人做的事,自然对此不那么感兴趣;
可是邹鸣沁也知道,总是会有例外的。
于是,她开始往深处去挖掘原因。
邹鸣沁这才发现,也许是因为鸿雁学堂给人的陌生感和高位感太强了。
公主倡办的书塾,收的学费那么少,各方面条件都好得太不现实了——这乍一看是很好的事,可民众不是傻子。
越便宜的就越昂贵,百姓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这个学堂能长久地办下去吗?
还是说,只是公主一时兴起的政治产物,兴亡都由一人说了算?
学堂只是单纯的学堂,还是表面将学生骗进来,实则把学生当作弄权揽政棋子的机构?
它是真的要拥抱底层民众,还是又一次当权者草菅人命的游戏狂欢?
这些问题,她们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于是,百姓对鸿雁学堂实际上缺乏了解,进而不够信任,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邹鸣沁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点,于是便常常拉着连恻、连殷她们一起,在城中跑东跑西。
那段时间,晴瞬公主手下的所有商铺都默默地举行起了民惠活动,有施粥的,有送粮的,送的不多,但能借机宣传鸿雁学堂,很快就获得了一波好感。
鸿雁学堂所在之处位于市中心和城门口中间,虽然不是最繁荣的地带,但来往的人也很多。
邹鸣沁便做了个大胆的尝试——和连恻、连殷一同,在学堂门口送茶给过路的人。
当朝商业发达,城中商户更是众多。白日里风尘仆仆的商人,若是能在这炎炎夏日中喝到一杯茶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与此同时,邹鸣沁猜测,商户人家应当更容易接受新事物,加上想要打破“贱商”名头,许多商户都很支持孩子读书入仕。
时间很快便证明,她的猜想和方向是对的。
邹鸣沁用的茶叶是好茶叶,自个沏茶也毫不含糊。她与连恻、连殷两姐妹一边送茶,一边观察民众的反应,连着几天不断改进,最后冲出了最合适的茶水。
既有原叶的香气,又足够恬淡解渴。与此同时,水温不好太高,略有暖意便可。
于是,在她们派了一个月茶之后,鸿雁学堂也终于招满了第一期学生。
回忆起那时的事,邹鸣沁不由得有些恍惚。
左右也不过是一年多时间,她们经历并击破了多到数不清的困难,付出了曾经从未想象过的代价。
“敬你,敬百姓,尤其敬女子。”
邹鸣沁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茶,而后同样向着吕晴瞬高举起杯子。
42. 第 42 章 暗流涌(加更)
两人又在茶楼雅室中坐了一会儿后,吕晴瞬看了看天时,起身道:“我今日约了几位老臣在府中议事,你要不要一起去?”
邹鸣沁点点头。
二人坐上马车,一路平稳地抵达了公主府。
不过,这次刚下马车,门口的侍卫便有些着急地跑了过来。
“殿下,鸿雁学堂的一位女学生来了。”
闻言,吕晴瞬和邹鸣沁不由得相视一眼。
是发生了什么事?谁会在这时候专程过来求见吕晴瞬?
吕晴瞬问道:“现下人在哪儿?”
“回殿下,内侍方才领着她进府里了。”侍卫道,“还有黄大人、付大人和安大人,都已经到府上了。”
“知道了。”吕晴瞬颔首,而后转向邹鸣沁,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先去看看来的是谁,问一问她所为何事。过会儿再直接去书房议事即可。”
邹鸣沁点点头,又道:“如果是需要请示的事,我能带着她去寻你吗?”
“嗯。如果没那么紧急,就让她先回去。”吕晴瞬道。
“好,我有分寸。”邹鸣沁应了一声,便向府中的侍从问道,“方才是谁负责把人安置好的?带我过去吧。”
她跟着侍从,一路走到议事厅旁边的侧厅,进去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陈骞。
她紧紧绞着手指,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只有头顶细细的一条发缝——她平日里虽无半分遮掩、却又没有几个人能看到的东西——随着垂头的动作,静静地朝向门口。
犹如一只细长的眼睛,又像一张紧抿的嘴唇。
沉默的,倔强的,口是心非的。
“陈骞。”邹鸣沁唤了她一声。
陈骞猛地抬起头来,方才脆弱的姿态顿时又不知道被她藏到了何处。
印象里,陈骞似乎从没在人前低过头。
邹鸣沁走进侧厅,坐在她身旁:“发生何事了?”
内侍默默地退出厅外,把门关上,偌大一个侧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这时,陈骞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邹鸣沁,不自觉地紧抓住她的手。
“帮帮我,鸣沁……”
她下意识咬着牙,说起话来牙齿不免打颤,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前些天,我父亲被仇家找上门来,现下不知道去了哪里,几个铺子都被人砸抢了一通,母亲这几日都以泪洗面。”
邹鸣沁心下一惊。
陈骞家中是从商的,不说富得流油,至少也温饱知足。
这儿毕竟是京城,天子地下有王法,照理来说,若是普通的、商业上的仇家,也不敢把事情做得这般狠绝、又这般明目张胆。
陈骞继续道:“可恨我兄长软弱无能!家中一夜之间临近破产,他不想着去寻父亲,也不救铺子,反倒要将我嫁出去换钱抵债……”
“什么?”邹鸣沁大跌眼镜。
听她说到这里,邹鸣沁心中反倒升起了某种猜测。
“你们报官了吗?”她连忙问道。
陈骞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
上头用朱墨写着“轻举妄动,必教偿命”的大字,看上去可怖极了。
“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来求殿下开恩。”说到这里,陈骞惶然低下头来,终于隐忍不能,呜咽起来。
邹鸣沁实在见不得她这个样子,只好挽住她的手,一边用绢帕为她擦眼泪,一边柔声引导她说清事情始末:“别怕,殿下,还有我,都不会视而不见的。你先同我讲讲,现下关于这仇家,你们知道是谁了吗?有什么线索吗?”
“还不知道是谁。我父亲为人本分诚信,很少树敌,哪怕是有过什么摩擦,也不至于恨他到这个地步。”
陈骞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道。
“而且,父亲说不定是被那些贼人掳走了……他现下生死不明,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在我们家头上啊……”
这太不对劲了。
京城王法严明,如若不是有背景的人,绝对不敢轻易犯下这样的罪祸。
而陈骞家中又没有什么真正的仇敌,怎么会遭人报复至此?
除此之外,她哥哥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
出了这等大事,第一时间竟全然不关心生父的死活,也不想着挽救家中的产业,而是要逼迫妹妹退学,嫁人抵债。
他要将陈骞嫁给什么人?抵的又是什么债?
“你兄长,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邹鸣沁问道。
陈骞仔细想了想,道:“家中曾寄望于长兄读书入仕,还想过要给他捐个芝麻官当当……后来我进了学堂,母父才渐渐不再提起此事。”
“他在私塾读了多年书,故而不曾管过家业,对经商之事不屑一顾。”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但兄长还算是懂得克制明理之人,从不沾染那些败散家财的事情。”
邹鸣沁点点头:“我知晓了。你们先暂时不要报官,陈骞,你在此等候我一下,我这便去禀报给殿下。”
“是。”陈骞还是有些不安地下意识掐着手,却被邹鸣沁轻轻拉开。她一愣,轻声道,“谢谢你……鸣沁。”
邹鸣沁拍了拍她的手:“嗯,别担心。我很快便回来。”
————————————
邹鸣沁快步赶到书房门口,侍从见到是她,大概是吕晴瞬提前吩咐过不必通报,便直接开了门放她进去。
“……总之,朝中的事,还要劳烦诸位大人了。”
“殿下不必言谢,这些都是臣等应当做的。若是进展顺利,臣何尝不希望公主殿下早日入主东宫。”
刚走近,她便听到吕晴瞬和几位大臣的声音。
宋元出事后,迁为太傅的黄振停、兵部侍郎付初,还有工部尚书安首济。
这三位都是朝中重臣,也是一直以来都站队吕晴瞬、深受她信任的人。
其中,工部尚书安首济还与邹鸣沁的父亲邹伦,有过一段引荐之缘。
故而,这会儿也是安首济最先发现了她:“啊……这是小邹大人吧?”
邹鸣沁笑了笑,作揖道:“安大人言重,叫我鸣沁便好。”
她虽然已经跟在吕晴瞬身边几年,但先前一直是幕僚,自然没有什么会见这些重臣的机会。
如今她入朝为官,想必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次吕晴瞬才会如此自然地让她一同来议事。
“臣这边还有一件事,要先行向殿下禀报。”邹鸣沁说完,便附到吕晴瞬耳边,简要地将方才陈骞家中的事讲述了一遍。
吕晴瞬皱起眉头来:“此事要彻查。但这个节骨眼上,不好在明面上查,否则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放大舆论。”
“臣的想法也是暗中调查。”
邹鸣沁点点头,又问道。
“殿下,需不需要将陈骞和她的家人另行安置,以确保她们安全?”
“加派暗卫,你去玄鸦卫调人。”吕晴瞬沉思过后还是摇头,“转移受害者,便做得太明显了些。况且,本宫怀疑此事与她兄长断不开关系,若是直接出手,想必也会打草惊蛇。”
没再过多商榷,二人达成了共识后,邹鸣沁便行礼道:“既然如此,臣便先行告退了。”
得了吕晴瞬允许,她立即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此事拖不得,毕竟关乎陈骞与她家人的命,邹鸣沁只想尽快办完、办妥。
回到议事厅侧厅,邹鸣沁先是托侍从去准备马车,把陈骞安全送回去,而后又握着她的手,说了几句安抚的体己话。
陈骞走后,邹鸣沁自己也上了马车,往玄鸦卫卫府那头赶了过去。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古怪,也许是平日参与在这争权谋利的漩涡中,见过太多看似偶然、背后却是由敌人操纵着的勾心斗角,所以对于陈骞这件事,她也习惯性地在直觉上感到不安。
要说是吕珲旦,或者是吕淮仁在后面操盘,都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为何偏偏要选择陈骞?
她虽然是鸿雁学堂的学生,但相比起来,要搞乱她们这边的阵脚,去打压已经中举当官的人,必然会更加有效。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调查一番,等待新的发现,才好再下决断了。
邹鸣沁足够谨慎,从侧门进了卫府,而后调了十名暗卫,其中五名前去陈家保护陈家人的安全,另五名则负责监视调查陈骞的兄长、前去寻找陈骞的父亲。
做完这一切,她又神鬼不知地溜出了卫府。
————————————
次日上朝,吕晴瞬顺嘴向皇帝提了自己生辰礼的事。
邹鸣沁趁机上奏,言明晴瞬公主生辰将近,她请愿越职主办与生辰宴会相关的仪式。
主要理由有三:其一,礼部尚书近日因病休隔于家中,礼部其她官员皆事务繁忙,而她手中的要务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可以分担此事;
其二,晴瞬公主一心为民、倡行俭朴,往年的生辰礼规模盛大、耗资众多,她能做到既保证礼法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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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仪完备,但又能省下资金,让公主更加满意。
其三,当下南边正遭涝灾,百姓叫苦不迭,需要大量救灾物资与钱币,礼部开支必须谨慎,而她愿为圣上分忧。
这三条理由砸下来,虽然越职办事是不合规矩的事,但皇帝也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毕竟,若是放在往年,吕晴瞬的生辰是至少要提早一个半月就开始准备的大事。
今年距离她生辰仅剩不满一个月的时间,都还没有开始筹备,只能说明皇帝也正为此事头疼。
吕晴瞬顺水推舟道:“你敢把话说得这么满,看来是底气十足。父皇,不如此事就交给她来办?”
皇帝看了一眼她:“毕竟是你的生辰,若是合你的意愿,便这么办吧。”
他转头给了身侧的宦官一个眼神,那人便立即会意,跑去找拟写诏书的官员了。
此事进行得比预想中要更顺利,邹鸣沁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悄悄用余光看了一眼吕淮仁。
他目视前方,似乎没有过多的反应。
很好,吕淮仁的反应在她的预想之内。
邹鸣沁将目光收回,当朝叩谢皇恩。
下朝后,邹鸣沁在人群中熟练地找到连恻的身影,而后快步跟了上去,走在她身旁:“连恻,等等我!”
连恻转过头来,虽然表情没什么起伏波动,但眼中却有些震惊。
与此同时,她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身旁许多人都看向了这边。
邹鸣沁不以为意,笑道:“今日我要去学堂视察一番,既然顺路,不如就同坐一辆马车吧?”
“嗯,好啊。”连恻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也点了点头,接下了她的话茬。
一直到两人进了马车,连恻才明显放松了些。
她小声问道:“方才他一直往我们这头看,万一招致他的怀疑,该怎么办?”
这个“他”,自然就是指六皇子吕淮仁。
“别担心。”邹鸣沁也把声音压得很低,“他心中暗喜还来不及呢,怀疑什么。”
两人为防止车外隔墙有耳,一路都只是闲聊,到了学堂里,才终于能敞亮地说两句话。
“今日我主动接下了殿下生辰宴筹备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个中原因。”
闻言,连恻点了点头:“这也在我意料之内。”
“我与你走到一起,吕淮仁必然会更加留意你的行动。”邹鸣沁从衣衫的暗袋里取出一沓纸来,“既如此,我们便不要浪费了这个机会。”
连恻接过那些纸张,看到字迹各异的书信、账目,不由得愣了愣:“这是……”
“吕淮仁既然想要些‘罪证’,那便由你亲手交给他。”
邹鸣沁扬起唇角,将那些资料都仔细地翻开,一页一页让连恻过目。
“简而言之,你接下来这段时日要做的,就是在吕淮仁的面前,全力与王洞抢功劳。”
这些“罪证”都是邹鸣沁精挑细选过的,既符合连恻这个身份能找到的东西,又正好是王洞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信息,所以不会有差错。
吕淮仁已经一步步走进了她们设下的局里,但事情还没有这么简单。
这个狡猾的六皇子,一直痴迷于坐山观虎斗,不肯亲自下场,其实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也在于他根本不敢。
比起吕晴瞬和吕珲旦,他仅仅是在文官里有一部分支持者,而既不能像吕珲旦从前那样直接操控紫金卫,也无法像吕晴瞬那样管理玄鸦卫。
吕淮仁连私军都不一定能养得起,他若想要赢,便只有一直当“黄雀”,直至等待到上位的时机,而连当捕蝉的那只“螳螂”的资本都没有。
所以,要将这样的人扯出来对付,不是一件易事。
哪怕现在已经确认他会在吕晴瞬的生辰时动手,她们也还需作更多、更深的部署。
因为吕淮仁非常擅长借刀杀人、推卸责任,所以除了引他出手,更重要的是逼他浮出水面。
连恻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接下来的日子,一有要事,我会立即传信,务必保持联系。”
“不,你不必负责传信。”邹鸣沁摇了摇头,“如果是必须要传出来的信息,你先想办法传给姜折阔,若是不行,再找玄鸦暗卫。”
听到姜折阔这个人名,连恻还是有些犹疑:“可他……”
“放心吧,至少在这件事结束之前,姜折阔都是我们这边的人。”邹鸣沁握紧她的手,“信我。”
连恻用力抿了抿嘴唇,这才应声:“好。”
43. 第 43 章 险遇刺
因着揽下了筹备吕晴瞬生辰的事务,邹鸣沁在礼部官署忙活了整整一天。
冬日的天本来就黑得早,她从官署出来时,外头已是夜幕沉沉,万家灯火通明。
天一冷,夜越深,人心里就越盼着回家。
官署外有马车在等她,邹鸣沁上了车,把帘子拉好系紧。
车厢内比外头要温暖许多,车子行驶间伴着轻微的摇晃。
邹鸣沁倚在窗边,一手撑着额头,不知不觉便有些犯起困来。
忽然,窗帘被风吹得翘起了一角,而后又立即贴了回去。邹鸣沁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马车外的风向是往里吹的,窗帘怎么会向外面翘呢?
她还没思考明白这件事,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马车也随之强烈地颠簸起来。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邹鸣沁往旁边一滚,正正躲过上方刺来的弯刀。
她反身重重踢向了那柄刀,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金属制的刀面发出闷响,竟然真的被她揣弯了一半。
邹鸣沁听到车夫的惊叫,立即弓着身子往前冲了两步。
她一手挡在身前,一手摸向袖中的暗器,破开帘子一跃而出。
视野终于清晰,不再局限于车内。她看见车夫从车前摔下,滚了几圈,正缩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叫唤;
而身后……
刀刃劈开寒风的呼啸倏然袭来,邹鸣沁侧身一步,堪堪避开这一刀,同时振臂一挥,袖中飞镖连出三枚,直击来者!
虽然命中的概率很低,但趁其躲避的时间,邹鸣沁迅速观察周围情况,疾步后退,与面前身着黑衣的蒙面刺客拉开了距离。
看样子,情况不算太坏,只有这一个人,暂且没看见别的同伙。
对方刚刚的一招一式都直逼她要害,绝非是吓唬人的虚把式,而是真心实意、准备充分地要杀她。
邹鸣沁因着在官署呆了一整天,所以为了守规矩,身上并没有带剑,除去刚刚扔出的三枚飞镖,她身上也就还剩些银针、药粉了。
她侧了侧身,微微挡住身后的车夫。
“还在这干什么?快走!”余光瞟到那车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邹鸣沁连忙喝道。
马车现在的位置,正是在一条小街巷中,周围住户不多。
穿过这条巷子,再兜两个弯,就到她家里了。
她身上没带剑,只能靠闪避、无法直接回击,继续和敌人周旋不是个好办法。
邹鸣沁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对面的蒙面人。
那人直直冲过来,她仍然挡在原地没动。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刀锋快要挨到邹鸣沁的鬓发——
她双脚稳稳地扎在地上,上半身猛然往后一仰,紧接着双手撑地,盯准那人的手腕,往空中迅速飞踢。
邹鸣沁用了巧劲,不算费力,却将所有力道都集中于一个落点,逼得那人手腕一震,不得不松手,刀也随之飞了出去。
“喝啊!”
她一见刀落了地,立即趴在地上将腿一扫,那柄刀被踢到了更远的地方。
这套连招还没完,邹鸣沁抱着必让敌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决心,挥袖将手中药粉尽数洒向那人的眼睛。
而后,她在地上连滚了几圈,直至刀柄被她牢牢握进掌中。
“呃啊啊啊啊……”那蒙面人的眼睛被她的药粉灼伤,手腕的痛楚也还未缓解,此刻正面红耳赤地在地上翻滚。
邹鸣沁轻巧地转了转手腕,带动着刀锋在风中甩出残影来,最终指向那人的喉间。
“谁派你来的?”她一手挑破那帘面巾,另一手从衣襟中扯出手帕,冷静自若地擦了擦脸颊边蹭上的尘土。
那人并不说话,面部肌肉隐隐用力,神色却痛苦不已。
她笑了笑,刀刃抵着他脖颈处的皮肤,割开一条浅浅的血缝来:“别想着努力咬舌自尽了,现在整张脸都麻了吧?眼睛痛不痛?”
敌人专门挑了她没带武器、孤身一人的时候下手,还特地等到四周人迹稀少时才行动,想必是自以为算无遗策。
然而,到底还是轻视了她。
邹鸣沁毕竟幼时体虚,练武根底不算好,所以武功只能说是能打,但够不上真正的“高强”。
她胜在心思缜密、毫无畏惧。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境,邹鸣沁永远冷静,永远能够保持思考,然后选择性价比最高、最好实现、对自己最有利的办法。
敌人只有一个,武功与她不相上下,所以邹鸣沁有任其近身,而后夺刀的底气。
再者,既然带不了武器,那以她的警惕心,带在身上的其她防身品就必然不会简单。
这药粉是特制的,没有毒性,但可致人灼痛感强烈,与此同时伴随着麻软无力之感,时效长达一整天。
“你主子既然只派了你一个来,恐怕不是真的决心要杀死我……而是想要告诉我点什么,对吧?”
邹鸣沁一字一顿道。
“我不介意给你个痛快。”
他狠狠地瞪大双眼,目光锁在邹鸣沁的脸上。
真遗憾,看来他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
她不再浪费时间,旋即用力往下一捅。
————————————
邹鸣沁翻遍刺客全身,没有找到任何可证明其身份、来由的物品和象征。
马车已经翻在地上,马儿倒是还在原地,但车夫方才也已经跑走了。
她提着鲜血淋漓的刀,思考了片刻。
此处不宜久留。另外,她还得叫人来收拾一下这个场面才行。
正这么想着,一阵隐秘的刺痛从手臂处蔓延开来。
邹鸣沁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扎进了自己背部的肌肉中,她再一回头,只能看见几抹残影朝自己闪过来。
啧,果然没那么简单!
不出意外,刚刚刺进来的银针是带毒的。
贸然运功只会让毒素扩散更快,邹鸣沁克制着自己躲开这一击,而后举刀砍下。
这一刀挥空了,但也给了邹鸣沁喘息的空隙。
这回出现的刺客不止一个,而且在短暂的对招中,对方的水平是好是歹,邹鸣沁已经心知肚明。
她中计了!
既然不能硬刚,那就只能尽己所能逃跑了。
虽然家就在不远处,但邹鸣沁不想把危险带给楚嫦和长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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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果断转身往前冲去,几步借力便轻巧地踩上了巷子屋顶。
耳边风声猎猎作响,身后传来脚步落在瓦片上的声响,节奏不一、错落起伏。
邹鸣沁没有回头,一边凝神听着敌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一边调整呼吸继续跑。
她在屋顶和巷子间上下跑动,试图在夜色中躲藏遮掩,甩开刺客。
然而,无果。
她的轻功练得很好,但也只能维持不被对方轻易追上的局面,根本没办法真正甩开后头的人。
邹鸣沁握紧刀,越发听清了自己胸腔中又重又快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现在,该怎么办?
“咻——”
忽然,一道细微的破空声穿透了风。
“咻、咻、咻!”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邹鸣沁转过身,发现身后多了一个黑衣蒙面人——
然而,她手中的暗器,并不朝着邹鸣沁涌来,而是准确无误地没入了那几位刺客的体内。
眼看着几人已经乱斗起来,邹鸣沁立即反应过来,往回疾冲了几步,加入了这场缠斗。
她起初还有些谨慎,想要在尽量不拖后腿的情况下帮上忙。
但邹鸣沁很快就发现,既是她在攻击中露出一些小破绽,那位不知名的蒙面人也会立即补上她的空缺,配合她的动作。
二人一语不发,连一句交流都没有,却默契地背对而立,不一会儿便扭转了场上局面。
邹鸣沁往前挥刀,那人便立即补缺;她往后退一步,那人紧跟着她的动作往前延展身躯,袖中弩箭齐射而出——
方才还将邹鸣沁逼得狼狈不已的刺客们,顷刻间都已经无声无息地瘫倒在地。
“少侠好武功!”
邹鸣沁朝对方一抱拳,真挚道。
“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说不准已是性命不保。”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从衣襟中取出一面臂章。
是玄鸦卫的臂章,上头绣着一只振翅的乌鸦。
原来如此,是自己人。
邹鸣沁彻底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而后,她快速跳下地,将几具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最开始那个刺客身上的服饰,与后面这几个的并不相同。
虽然都是黑衣蒙面,但前后两拨人服装的材质明显不一样,后面那几个刺客的服饰则是同一类材质。
也就是说,要么是同一方势力来杀她,只是派了一个打头阵,后面的则在判断清楚她的实力后再出手;
要么就是,两拨人都要来杀她,而后面那拨人用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策。
现下她心中的猜测,更偏向于后者。
黄雀在后吗……
真是再熟悉不过的策略。
邹鸣沁几乎一瞬间就联想到了六皇子吕淮仁。
难道是他?
是他也不奇怪,她接下了主办吕晴瞬生日宴的任务,吕淮仁要对她赶尽杀绝是完全有理由的。
只是,不应该是现在。
这件事怪就怪在这里。
44. 第 44 章 母女惑
邹鸣沁仔细想了想,既然吕淮仁现在的计划,是在吕晴瞬生辰宴上戳穿她的“罪行”,那么他对于邹鸣沁主办吕晴瞬生辰宴这件事,应当是喜闻乐见的才对。
就算之后要剪除吕晴瞬的羽翼,也应当放在生辰宴之后。
若他真的现在就等不及要杀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在吕淮仁的认知里,邹鸣沁所带来的威胁已经足够大了。
以及,他仍然在怀疑姜折阔和连恻等人,所以一边按着姜折阔和连恻献出的计策执行,一边又要打她这边一个措手不及,以确保即使她们提出的计划带有私心,也没办法顺利实现。
“怎么样?”身后传来一个清冷温和的声音,是那位蒙面的玄鸦暗卫,“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邹鸣沁摇摇头:“前后来杀我的应该是两拨人,分属不同的势力。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有用的了。”
“此处不宜久留,铭覃大人,先撤退吧?”那暗卫朝她点了点头,“这些尸体和痕迹,我会叫人过来处理。”
“好。”
她应下,看着那双于面巾上方显露出来的、略有些熟悉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有些犹疑地问道。
“我能问一下,你为何要蒙住脸吗?”
那人愣了一下,笑了。
她故作神秘道:“我是千面影卫队的人。”
闻言,邹鸣沁了然。
千面影卫队是玄鸦卫中颇为特别的一支,她们平日中并不以暗卫身份出现,比起一般的暗卫要更具隐蔽性。
队内的人大多有多重身份,所以即使是在玄鸦卫内部,她们的信息也高度保密,不是所有人都能知晓的。
先前调查黄榜案时,她就曾和千面影卫队的队长梁吹合作过。
“原来如此。”虽然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和声音都似曾相识,但邹鸣沁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影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铭覃大人,你背上的伤没事吧?”
是了,她方才背上中了一针。
邹鸣沁摸了摸后背疼痛的地方,摇摇头:“针似乎扎进了很深的地方……但不是很痛。就算不知道有没有毒,但应该是没有,否则刚刚打斗了那么久,不可能不毒发。”
“我一会儿帮您取出来吧。”她很自然地开口道。
这句话的语调,让邹鸣沁觉得异常耳熟。
有一个名字卡在嘴边,呼之欲出——
“……长锦?”
说完,邹鸣沁愣住了。
对面的人也愣住了,接着,她似乎笑了笑。
而后,她上前一步,摘掉了兜帽,拉下了面巾。
兜帽和面巾下掩藏的,确实是长锦的脸。
“不愧是小姐,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随着笑意,她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再认识一回吧,铭覃大人。我是千面影卫队队长,梁吹。”
她重新端正神色,朝邹鸣沁伸出了手。
————————————
直到回到家中、由长锦——也就是梁吹照拂着把她背上的创口处理好之后,邹鸣沁仍然有一种正处在梦中的恍惚感。
长锦,就是梁吹?
——那位吕晴瞬手下身份最多、隐藏最深的暗卫,玄鸦卫中最神秘的千面影卫队队长?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奇事。
长锦本是一位孤女,被楚嫦无意间救回来,此后便收养在身边。
她为了报恩,主动要服侍楚嫦的日常起居,一直到如今。
所以,在邹鸣沁的印象中,长锦就是一位大她几岁的姐姐,而长久以来照顾着她和楚嫦母女俩的生活。
她是因何际遇,才会进入玄鸦卫,练就自己方才见识到的那一番绝世武功;又是历经多少,才成为那位千面万相、神秘莫测的影卫梁吹的?
梁吹对她而言是陌生的,而长锦呢,则是那样熟悉的身侧人。
然而,此时此刻,当梁吹和长锦的影子重叠为同一个人,邹鸣沁才发觉,自己对长锦这个人,原来连一点点深入的了解都没有过。
这种认知,对于邹鸣沁来说相当恐怖,惊起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你……就是梁吹,这件事,我娘可知晓?”
梁吹正帮她用束带包扎,闻言,她手下稳稳地打完了一个结,答道:“知晓。”
这是邹鸣沁意料之外的答案。
她转过头,紧盯着梁吹的眼睛:“所以,你是从很早之前开始……就替晴瞬公主监视我和我娘吗?在她知道这一切的前提下。”
梁吹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她摇摇头:“小姐,你这话要是叫夫人听见,她又该感叹了。”
“感叹什么?”邹鸣沁道。
“感叹你早慧,在太小的年纪就接触了多面的人心、复杂的外界,以至于时时警惕,一旦有不对劲,便容易把事情都往坏的方向去想。”
梁吹笑着,把最后一个结打得又严实、又整齐,便把她的衣衫重新披好。
“夫人有自己的苦衷,她瞒了你许多事。今夜,也是她发觉你遭遇敌袭,这才派我出去寻。出去同夫人聊聊吧,你心里的一切疑惑,她都会告诉你的。”
邹鸣沁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站起身来。
听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她误会了这一切?
母亲……到底对她瞒下了什么?
“走吧,她已经等了许久了。”梁吹唤了她一声,接着,她搀住了邹鸣沁的手臂。
邹鸣沁顿了顿,应了一声:“嗯。”
————————————
楚嫦的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烛光,烧着温暖的炭火。
推开门后,邹鸣沁看到了母亲一如既往柔和的双眼。
她笑:“坐吧,鸣沁。”
而后,楚嫦向梁吹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梁吹顿时会意,走到了屋外,还替她们关好了门。
“娘……”邹鸣沁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楚嫦应了一声,将手覆在邹鸣沁的双手上。
她一怔,低下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下意识地掐紧。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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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嫦的语调很平稳。
“江南曾经有一大姓世家,人才辈出。哪怕是小辈之中,亦不乏声名显赫者。其中便有一位小姐,她自小便崇拜着父兄,总想要像他们那样扬名立万。她也确实有几分才气,读书读得很通透,习武也习出了门道来。”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邹鸣沁,目光中竟然捎带上了几分怀念。
“她和你很像。”
闻言,邹鸣沁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浑身霎冷,止不住为之一颤。
“十六岁那年,这位小姐不愿照着家里的指派嫁做人妇,便趁着夜色奔逃,从此行走于广阔天地间,以足履为笔,将侠义作墨,挥洒刀剑、书法不停。”
邹鸣沁问道:“她成为一名侠客了吗?”
“没错,她成了一位大侠,可惜为了躲避家族追逃,不得不隐没名声。”楚嫦笑了笑,“好在,她很快乐,一度想着,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那么后来呢?”邹鸣沁问出口,心中却蔓延开难言的酸楚。
她何至于连这故事里的主角究竟是谁都想不到?
这位小姐后来变成了什么样,邹鸣沁分明是清楚的。
“后来,她偶然救下了一位上京赶考、却被打劫的穷书生。才女佳郎,一见钟情、日渐倾心又如何?小姐很幸福,她从未遇到过如此懂她的知音。穷书生对书理亦有疑惑,她随口便解了他的难题。”
至此,楚嫦顿了顿,转过身斟了一杯茶水,一口饮尽后方继续讲下去。
“穷书生大喜,在之后的考试里,他化用了那通透的观点,加之本身便有才华,一举夺魁。这时,与他同行的小姐也被在京行商的族人认出,重新和家中有了联系。”
再之后的故事,邹鸣沁是知道的。
小姐与书生喜结连理,诞下一子一女。
书生青云直上,成了史书留名、百姓称道的好丞相。
而她,在夫君显赫时相夫教子,丈夫死后,便变卖家产、在一座属于她的民居小院里,守着“邹府”牌匾上的异姓。
“娘……为什么呢?”邹鸣沁只觉得眼睛和喉咙都异常干涩。
“我在生下你兄长和你之后,便武功尽废,再无精益的可能。多年看家管事,连基本功也荒废了。”
楚嫦悄无声息地将“她”换成了“我”。
“至于梁吹……她是我唯一的徒生,承习了我所有武艺。她最初进玄鸦卫,也是我的授意。当时我还不能完全信任晴瞬公主,自然要保障你的安全。”
母亲已经亲口将疑惑统统解开,邹鸣沁却陷入了更大的失语之中。
她是楚嫦的女儿,在兄长夭折、父亲早逝之后,她成为了楚嫦在世上最后、也最亲的亲人。
可是,就如同她恍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朝夕相处的梁吹那样,邹鸣沁惶惶然地察觉到,自己对母亲的认识也相当有限。
她从不了解,楚嫦年轻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原来眼前这个细柳一般静谧、温和、消瘦的女人,曾经是那样一位仗剑天涯、满腹经纶、孔武有力的盖世英雌。
45. 第 45 章 定心志
这天夜里,邹鸣沁做了一个梦。
昏昏沉沉间,她仿佛成为了楚嫦,亲身体会着楚嫦生命中的每一寸苦辣酸甜。
风华正茂的少年时期,她读透万卷书,打通浑身筋骨,心里想的是扬名立万、行侠仗义;
趁夜奔离,自此又是一番天地广,却又无法堂堂正正地留下自己的名头。
再后来,她遇到了自己的真爱,怀着一腔忐忑嫁做人妇,生下儿女。至此,她心中仍然惦记着那个高远、美好、宽阔的梦。
只是,她追逐了多年,为什么它却越来越遥不可及了呢?
她有怨恨过自己生不逢时吗?她是否想过“要是没有这些我会过得更好”?
她有讨厌过当下的这一切、有想要歇斯底里地叫喊和质问吗?
心痛难当。
在这痛楚中,邹鸣沁的意识又脱离了楚嫦的视角,回归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似乎就站在母亲的对面,一无所知地旁观着楚嫦的痛苦。
楚嫦,她的母亲,她的娘。
长子夭折,女儿天生体弱多病,她有没有怨怼过——邹鸣沁注定无法完全承袭她的武学造诣?
她一定曾在某个邹鸣沁不知道的时刻,把心志和期望全数交托给了女儿。
直到今天,邹鸣沁才彻底明白,为什么长久以来,楚嫦总是那样期盼着她考中功名、入朝为官。
——她并没有母亲年轻时那样优秀,可是这样的她,却能够代替母亲,走到母亲从未到达过的、更远的地方。
那么她的另一半梦想呢?
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那一半,楚嫦交给了梁吹来完成。
“她和你很像。”
楚嫦的脸转向邹鸣沁,而后,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是在看她,更是在透过她看过去的自己。
邹鸣沁浑身直冒冷汗,惊呼一声,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止不住地大口喘气,全身微微颤抖。
今夜方历经了一轮刺杀,她浑身的肌肉还带着些疲惫酸痛,不免随着呼吸起伏痉挛。
邹鸣沁又想到了那时从天而降的梁吹,她几枚暗器便能了结敌人,身手不凡、快而不破。
梁吹侍奉了楚嫦这么多年,又是她至亲至信的徒生。
邹鸣沁忽然懂得了,自己心中升腾而起的那一股恐惧到底意味着什么。
会不会……
会不会,会不会有一个瞬间——甚至是很多个——楚嫦也会想,要是自己的女儿不是她就好了?
甚至是……
如果她从来就没有遇到过邹伦,没有因为爱情走入阁院中,没有归认家族,没有成婚、没有生下这个女儿。
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更圆满?
明明楚嫦从小就对她呵护备至,邹鸣沁也分明知晓,母亲对自己的爱都是真切的,绝对造不了假。
可是,她心中还是有这魔障一般的疑虑,在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这时,一阵微凉的风拂过,轻轻抚去了邹鸣沁鬓边的黏腻湿意。
她下意识绷紧全身,手已然摸上床边的剑柄。
“鸣沁!”
却见姜折阔的身影透过墙飘了进来,渐渐凝实。
她愣了愣,默不作声地松开了剑柄:“你来作甚么?”
姜折阔挠了挠头:“是我吵醒你了吗?对不起,本来只是想着来看你一眼……这几天我们都没见面。”
邹鸣沁暗暗叹了口气。没错,她这两天确实是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姜折阔。
“是我要道歉才对。”
她招了招手,姜折阔循着她的动作行至床边,在地板上坐下。
“姜折阔,我恐怕要违背先前与你的约定了。”
他一听这话,顿时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我细细考虑过,当时确实是我太冲动了,所以……”邹鸣沁意未尽而话已止。
“我知道的,没关系!”
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姜折阔已然飞快地接上话头,仿佛怕极了邹鸣沁说出些他不能接受的话来。
“我也觉得这样对你不好,毕竟我连人都不是,现在虽然同你在一块儿,但也确实是不成样子,我……”
还没说完,便被邹鸣沁捂住了嘴。
姜折阔把话吞回嗓子里,怔怔地看着她。
邹鸣沁叹了口气,看他这副样子,反而扬起嘴角笑了笑:“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和你就此分开?”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他眨了两下眼睛。
“我只是想说,当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比她先前所想象的还要更至关重要得多。
因为,这不仅是她自己的前程,也不止是吕晴瞬、连恻、陈骞、以及学堂中的女学生们的未来——
还是楚嫦的执愿,是全天下万千女人的默念。
如果她们能成功,那么往后千秋万代,或许就不会再有生不逢时、心志难成的女人。
女人也可以上朝堂、考科举,可以闯荡江湖、名留青史。
邹鸣沁甚至在想,如果楚嫦不是她的娘呢?
如果楚嫦和晴瞬、连恻等人一样,是她的伙伴呢?
那么,或许成为一代名相的人,就不会再是她爹了。
这座小院的名字,也早该被称作“楚府”了。
“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做成。而一旦抱有这样的心志,便必须舍下其余的一切杂念——惟有如此,才可做成。”
姜折阔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爱情是可以更替、值得舍弃的,但她的前程不可以。
他作为被轻待、被暂时遗弃的那一方,心中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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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有些失落。
但姜折阔望着邹鸣沁那双眼睛,又忍不住觉得,分明这就是邹鸣沁会做的、该做的事。
她是这样的一个人,理所当然就会做这样的决定。
而他最初之所以会被吸引,之所以会轻而易举地爱上她,不正是因为,她就是这么个人吗?
邹鸣沁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强大的、坚韧的、聪明的,充满斗志、永不放弃、理想主义的,时刻都在冷静着思考一切、解构再重构一切,并最终付以实践的。
他不是爱她有可能抛弃事业跟着感情走,也不是爱她或许要把他看得比姊妹亲友更重,更不是爱她是否会把他的情绪放在第一位。
他爱着邹鸣沁,不是为了这些,统统不是。
姜折阔明白,自己一开始就只是单纯地想要邹鸣沁走得更远、更顺。
他甚至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得到她的垂青,是否会在茫茫人海中被她扫视一眼。
“我懂得。”姜折阔抬起头,看向邹鸣沁,轻轻说道,“我会全力配合你,直到这一切如愿……”
下一秒,他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托起,一张柔软的嘴唇印了下来,力道并不轻柔。
她吻得没有任何技法,姜折阔同样没有经验,只能用另一种殊途同归的青涩加以回应。
邹鸣沁的嘴唇甚至是微微干燥的,唇舌交缠间,却很快便把彼此都濡湿了。
半人半鬼的存在,连口腔里都是冷的。
她亲得又快、又急,手下不由自主地越扣越紧,姜折阔被迫仰起头来,好不容易分离一瞬,彼此都气喘吁吁。
交换空气、温度、湿度,宣示情意、心绪、欲念。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第一次接吻。
嘴唇藕断,目光却还丝连。
姜折阔还没反应过劲来,忽然听到脑海深处响起她的声音。
“我不是有意要让你难过。”
他抬起头,正对上邹鸣沁深邃的眼。
这一眼实在是看得太深、太尽。
她们明明是面对面,随时可以开口说话,邹鸣沁却没有直接同他说,而是选择了意念传话的方式。
姜折阔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她完全看透了一般。
而那颗仿佛被她读过的心脏,此时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鲜活而又踊跃地充血、膨胀,快速跳动着。
“我……”姜折阔抹了抹有些红肿的嘴唇。
“我没有难过。”他摇了摇头,直视邹鸣沁的双眼,续道,“鸣沁……我现在真正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
邹鸣沁怔愣:“……是吗?”
“嗯。你是怎样一个人,有着怎样一颗心……我都知晓了。我好好地看到了。”他道。
姜折阔笑了笑。
“谢谢你。”
能爱着这样一个人、追随这样一颗心。
实在是太好了。
46. 第 46 章 反算计
时机正好,邹鸣沁想到自己今晚被人刺杀的事,便旁敲侧击地问道:“对了,你这几天在六皇子府,有没有见吕淮仁特别关注过谁?”
姜折阔摇摇头,停顿一下又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邹鸣沁神色平静,没有流露出丝毫破绽。
她暂时不打算告诉姜折阔刺客这件事。
毕竟,当今形势愈发严峻,不仅她要全神贯注,而且姜折阔也不能分心。
若是让他知道了此事,多多少少会影响姜折阔的行动。
“那其它的呢?可有新情报?”邹鸣沁岔开了话题。
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手,说道:“这个还真有。”
“吕淮仁不召见我的时候,我会变成鬼魂形态,去偷听他和他手下那些党羽、大臣议事。”
姜折阔细细回想着那一日的情景,皱眉道。
“他们似乎想要再次挑起你们和……嗯,那个谁来着?混蛋?反正就是二皇子。他们想再度让公主和二皇子斗起来,吕淮仁则能置身事外。”
意料之中。
“有没有更具体的计划?”她心下了然,问道,“比如说,要怎么挑起?”
姜折阔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他们似乎也还没定下来。不过,吕淮仁先前不是说要在公主的生辰宴上捣乱吗?我想,他估计是不会舍得用自己的名头来泼脏水的。”
“你指的是,他很可能让人以吕珲旦的名义来行动,好一石二鸟?”邹鸣沁笑了一声,“还真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福至心灵的一瞬间,邹鸣沁联想到了今夜的刺客。
这么来看,若这两拨人实际上是同一拨人,似乎也能说得过去了。
背后的决策者特意将她们分成了两拨刺客,看似不同,实际上一是试探她的身手,以保证第二拨人的刺杀一定能成功;
二则是就算两次行动都失败,也可以给她造成“这是两方势力”的幻觉,以干扰她后续的调查。
邹鸣沁看着半空中的某一处,喃喃道:“吕淮仁在年龄上看来,不过还是个少男。成天想这么多弯弯绕绕真是辛苦他了。”
就怕他梦寐以求得到皇位还没坐上,自己先因着心力交瘁累死了。
——————————————
次日,屋外阴雨连绵,寒风渗骨。
屋子里烧着炭火,还算是干燥温暖,但邹鸣沁伏案运笔,总还是觉得有些冷。
她写半页纸,便要把手放回暖炉上捂一捂,才不至于僵住。
邹鸣沁的身体是练武后才慢慢好起来的,但幼时染过几场严重的风寒,总归还是留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容易遭寒气入体,需要比平时更注重保暖才行。
因此,哪怕屋子里有些闷,楚嫦和长锦也要仔细紧着她,不让她常开窗。
往日她最怕在冬天时读书,因着比平常更容易犯困,总是看几页,还没记住只言片语便趴下了。
但现下也总算是有了一回例外。
策划吕晴瞬的生辰宴,毕竟是时间紧、任务重,加上还要俭省经费、又不能落下皇家排场,总归不是一件能简单办好的事。
她当时在朝上虽然极力自荐,但心里也只有七、八成的底气,对当下这焦头烂额的忙碌更是早有预料。
好在这是吕晴瞬的生辰宴,很多事情她们都能直接拿出来说,邹鸣沁的压力并不算太大。
“主厅布置宜采用朱红色为主,上座以金黄绸缎、虎皮坐垫铺饰,以彰皇帝威严……”
她正写着字,忽然听到窗边被人轻轻叩了两下,不由得顿了顿笔,墨水顿时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啊……”邹鸣沁一愣,还是先开了窗。
与冷风冷雨一同潮涌进屋的,是冷冷的崔岩雀。
邹鸣沁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崔岩雀赶紧把窗关好,见她还在捂着鼻子微微颤抖,也不敢靠近,便将她跟前的纸张拿开了些,免得它们被溅到桌案上的雨点洇湿。
“没事吧?”崔岩雀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她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把脸擦干净,方才舒出一口气:“小事。”
“就是我这张纸,”邹鸣沁指了指那张未写完的纸上的墨晕,笑道,“这下是要重新写过了。幸好上头写的字还不多。”
崔岩雀怔了怔,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可惜我写字不好看,否则定然帮你重写。”
“行了行了,你过来路上淋了雨,冷不冷?小心风寒入侵内里,快赶紧过来烤烤火。”
邹鸣沁知道她是这么个实心眼的人,也不再顺着这个话题同她玩笑下去。
她取了一张毯子过来,两人一块儿坐到了炉子旁边。
她正色道:“可是六皇子府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连恻大人和姜大人传信回来,说是计划一切顺利。吕淮仁那边瞒着她们做的筹谋,我们也已经按照她们给的线索查到了,都派人过去监视着了,公主生辰那天只要有指令,随时都能控制住,一个都跑不了。”
崔岩雀说完,又掏出了一沓书信和纸张来。
“还有这些,是你先前让人去查的事,已经有了初步的眉目。本来是她们要送过来的,见我顺路,便干脆交由我一起给你了。”
邹鸣沁接过这沓纸,仔细翻看了一阵——是前段时日,陈骞家里的事。
信上写着,她们先去查了陈骞的兄长陈晨的行踪。
谁知,这一查,许多事情便浮出了水面,一时间明了了许多。
陈晨明面上虽然功不成名不就,但如陈骞所说“从不败散家财”,还算是“懂得克制明理之人”。
可实际上,他背着家里人,偷偷光顾京中赌坊多次,是好几家违法营业的地下赌坊中有名的老熟客。
上个月,他私自抵了整个陈家的身家与产业,却输得一塌糊涂。
陈晨倒也没有慌不择路,他不是省油的灯,赌坊要派人去收债,他便以他们暗自盈利、有违皇法为由,要同赌坊的人鱼死网破。
这才以对峙之势,瞒住了家里人,也拖下了这场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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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赌坊的人竟然像是不要命一般,宁愿完全撕破脸皮,也要在陈晨这儿讨回威风,于是不仅将陈家铺子统统砸了一番,而且疑似绑架了陈晨的父亲。
“原来如此……这祸事果然是因他而起。”邹鸣沁想到那一日的陈骞,忍不住咬了咬牙。
玄鸦暗卫们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深追查陈父的踪迹与下落。
然而,此事远比她们想象的要更复杂。
陈父像是遇了鬼一般,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找不到人,玄鸦卫只好转头去查赌坊的背景。
与陈晨联系密切的赌坊一共三家,其中闹事的那一家,背后原本的出资人,正是二皇子吕珲旦。
不过,那闹事的赌坊老板郎似乎已经和二皇子分道扬镳了,现在是颇有带着一群人独占山头为贼王的势头。
这一点还未得到确认,玄鸦暗卫特地在后头追加了一个“存疑”的标注。
知道陈晨还不起债,逼他将妹妹陈骞卖过来当妻子抵债的主意,也是这个老板郎自己出的。
难怪陈晨到现在都还在气定神闲地瞒着陈骞她们,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陈骞往这大火坑里推这一把。
邹鸣沁看完所有情报,抬手便将信纸往桌上一拍,沉声骂道:“畜生……!”
她没有收力,震得桌子四条腿都跟着抖了抖。
崔岩雀还不知道陈骞这件事的具体情况,被她的火气之大惊了一跳。
“怎么了?”
邹鸣沁摇了摇头,立即返回书案处,挥笔展纸,不一会儿便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一封信。
“帮我给她们,接着往下查。”她把信递给崔岩雀,仔细叮嘱道。
崔岩雀点点头,正要离开,却又被她叫住了。
“再坐一刻钟吧,不差这么一小会儿。”邹鸣沁的音量不大,“你身上的雨还没干呢。”
————————————
下了大半天的绵绵雨过后,天终于晴了,只是冷风里还捎带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湿意。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屋顶上传来轻微且混乱不一的踩踏声。
邹鸣沁喝下一口热茶,这才围好狐毛大氅,打开了房门。
她提前嘱托过梁吹,此刻她穿着夜行衣、披着面巾行于屋顶之上,是在为邹鸣沁引开六皇子布置在她们周围的大部分暗卫。
梁吹身手了得,要甩开那些人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至于邹鸣沁,她要先出门去醉仙楼,而后在醉仙楼的包厢里与梁吹会面,再让梁吹换上她的衣裳、假扮成她,不声不响地回去。
之所以费这么大劲,是因为邹鸣沁要秘密地去见一个人。
她给玄鸦暗卫写的信里,交代了一句“彻查六皇子是否插手此事”。
吕淮仁这套换汤不换药的手段,她已经见够了,识破了。
要想挑起争端,坐收渔翁之利,可没有那么简单。
她也该让他尝尝,睁着眼吃哑巴亏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47. 第 47 章 策乱斗
庭院中鲜花着锦、四处生机,府邸内却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吕珲旦颓坐在窗边,缓缓地修剪着那些长得太过头的花。
它们本来是在外头当作装饰的,却又生长得过于努力,以至于不知不觉便顺着窗子,探头进了屋里。
咔嚓,咔嚓,咔嚓。
他手下动作出奇地规整,随着剪子的两片刀刃摩擦不断,一朵又一朵开得正好的鲜妍奇花落入泥土中。
房顶处忽然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如同一滴水珠碎在了瓦片上。
这几日常下雨,他熟悉这种声音。
天才刚晴了一会儿,难道又要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了吗?
“二皇子殿下真有闲情逸致啊,只是把这些花儿都齐齐剪下,窗外光秃秃的,便不好看了。”
一个不甚熟悉的女声乍然响起,比雨更清脆、也更雀跃地落在了窗边。
吕珲旦一惊,手中剪子顿时飞速一旋,毫无预兆地朝着来人的颈侧袭去。
邹鸣沁显然是早有预备,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只是微微一顿,一手抓着窗台的木栏杆,另一手往前挡下这一击。
还不等吕珲旦应变,她撑着窗台朝空中一踢,准确无误地甩飞了那把剪刀。
锋利的银光在空中一闪而过,落进了庭院中的不知哪一处。
“哎呀。”邹鸣沁笑了笑,顺势翻进屋内,“看来,被限制了紫金卫的力量过后,二殿下过得并不是很安心啊。”
按从前紫金卫的阵仗来看,这二皇子府,她一个人是万万闯不进来的。
可如今来看,邹鸣沁路上虽然会遇到几个暗卫,但顶多也就是打斗几下便能放倒的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在整个府邸内来去自如。
黄榜案过后,吕珲旦的势力虽然说不上败落,政治上在朝中也还能占据一席之地,但单看军事一项,已经是被大幅削弱,几乎不可能再对吕晴瞬造成威胁了。
吕珲旦看清楚眼前这不速之客的模样,眼中升腾起纯粹的恨意。
他咬咬牙,冷笑道:“你倒是胆大包天,竟敢自己找上门来。”
“我知道,二殿下心里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只是,我心里也不见得有多想与殿下碰上这么一面。”
邹鸣沁自顾自走到他对面,施施然坐了下来,没有一丝别扭。
“我既敢来这儿,当然是有重要的事要与殿下相商。”
吕珲旦将身侧的佩剑拿到手里掂了掂,阴毒地笑了笑:“何事?吕晴瞬忽然暴死府中,要我去观她的丧礼吗?”
这话从他嘴中喷出来,忮忌的火焰几乎要随之烧到邹鸣沁脸上了。
他当然是想戳痛邹鸣沁的心窝,见她脸上的表情僵了僵,立即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邹鸣沁看到他这副样子,心下反倒是平稳了许多。
吕珲旦身为皇室中人,又曾是太子之位的有力争夺者,此刻却凶态毕露、连伪装一下的心力都不再有,可见他确实已经失势至此。
强弩之末者,大抵也只能借着幻想她人的惨状,来获得些微可怜的快慰。
“与其操心晴瞬公主,殿下不如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死吧。”
邹鸣沁不再卖关子,而是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压在了她们之间的茶几上。
“夺嫡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旦开始相互倾轧,不到一方彻底灭亡,便永远没有结束的那天。而现在……殿下真的还经得起再一次争斗吗?”
短短几张纸上,写着地下赌坊的营业流水、老板郎的近日行踪,还有陈家被赌坊老板郎手下的人抄砸一案。
在看到这些信息的第一眼,邹鸣沁就确信,这件事背后不可能是二皇子吕珲旦在操盘。
第一,他如今不可能再有这样做的底气;
第二,他基本上已经没有了这样做的实力。
吕珲旦已经失去了对紫金卫的控制,并且还被皇帝严加看管,各方面的行动自由都大大减少。
除去紫金卫的军事势力,对他而言,正有如被砍断了左膀右臂;
而被严加防备,则像是连加以救治、接上断肢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若吕珲旦在紫金卫之外的其它私军真的足够强大,他大可以直接起兵逼宫,不成王便为寇。
换而言之,如果他真有那般强的军事势力,那么皇帝早就第一个容不下他了,怎么还会至于接受他的妥协,留他这条命苟延残喘至此?
“……这些消息是从何而来?”吕珲旦将那几张纸放回桌上,重重锤下一拳。
显而易见的恐慌在他的面目之间蔓延开来。
“陈骞是鸿雁学堂的学生,她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自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顺手一查而已,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多事端来。”
邹鸣沁不动声色地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吕珲旦,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殿下,你真的还经得起再一次争斗吗?”
他狠狠咬牙,道:“你们和吕淮仁那个疯子斗,不要想着把脏水泼给我!”
“殿下这就找错人了,现下要把脏水泼到你身上的人,显然不是我们。”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加重语气道,“是六皇子殿下要借着你的名头,来耗费我们的精力。可惜能不能耗死我们还不好说,但你——必定会成为第一个死的人。”
“啧……”吕珲旦垂下头来,半晌没有回应,终于闷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来。
“我今日来,不是向殿下寻求合作的。”
邹鸣沁缓缓说道。
“只是,殿下真的甘愿就此消沉下去、任由自己成为她人手中的棋子吗?与其不情不愿地走入一场必输的、两败俱伤的争斗中,还不如将那位挑起争端的人找出来,将其一并扯进这场乱斗内。”
她神情严肃,目光紧紧锁着吕珲旦的双眼,其中几近蛊惑一般的坚定神色,竟然让吕珲旦感到难以挣脱。
“叫那自以为能坐收渔翁之利者,也知晓一回,被人算计入局、到头来做了砧上鱼肉,是什么样的感觉。”
说到这一步,邹鸣沁知道,吕珲旦想必也已经明白,当今并不是他要不要合作的问题,而是属于他的死路一条,已在迈步可及的不远处。
他没得选。
————————————
晴瞬公主生辰当日,天大寒。
邹鸣沁前一晚干脆借宿在了公主府,第二日起来时,便能直接与公主府里的下人们沟通各类事项了。
“正厅、侧厅都已经布置好了,还请铭覃大人检阅过目。”
公主府的管事朝着邹鸣沁笑了笑,做出请她进门的手势。
虽然知道了她就是邹伦之女邹鸣沁,但公主府上上下下认识她的人,都还是习惯称她为“铭覃”。
邹鸣沁倒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有些喜欢被这么叫。
毕竟,铭覃这个名字是完全由她自己起的。它甚至没有冠姓,因此每次被称呼“铭覃”时,都让邹鸣沁生出一种变得更加自由的错觉。
毕竟,世间“邹大人”、“小邹大人”数不胜数,可“铭覃大人”却是独她一份仅有的。
“好,我这就进去看看。”她回以管事一笑,而后便迈进厅中,检查起各项礼器、仪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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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没有问题,都是按着她先前的策划来布置的之后,邹鸣沁与管事等人打过招呼,便离开了正厅。
为了她行事方便,吕晴瞬特意给她安排了离主院这边最近的房间,哪怕是慢悠悠地散步过去,用不着多久也就到了。
今日的天气比她预想中还要冷。这会儿时辰还早,既然有空,她打算回屋再添一件衣裳。
“姜折阔,你醒了没?”
邹鸣沁一边往屋子那头走,一边闲着无聊在脑中给姜折阔传话。
那边很快就颇为稳重地回了一句:“醒了!”
“怎么感觉你话都变少了许多?”邹鸣沁略有些疑惑,“紧张啊?”
那头的语气有些懊恼:“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啊……”
“错了,是听出来的。”邹鸣沁纠正道。
她假装古板正经,实则是为了打岔。
果不其然,姜折阔被逗得一乐,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找我干嘛?”
“没干嘛。”邹鸣沁慢慢呼出一口气,“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倒不是在故意哄姜折阔。
今日的生辰宴,无论是对她日后的仕途,还是对她们的大业而言,都实在是“兹事重大”,不能出一点差错。
邹鸣沁心里也同样很紧张。
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面前,刚打开门,许是早上起来时忘了把窗关好,寒风顿时冲了个对流,刮得她忍不住低下头咳了好一阵。
邹鸣沁一边咳嗽,一边赶紧进屋。
她刚把门锁好,便听到窗也被人关上的声响。
门窗之间隔着一道屏风,窸窸窣窣一阵衣料的摩擦声从屏风后传来。
她顿时起了警惕之心,手按在剑柄上,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便见一个人影从屏风后连蹦带跳地钻了出来:“邹小姐!你没事吧?”
……这家伙。
“过来。”邹鸣沁招了招手,他便噌噌跑了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揽住了姜折阔。
他似乎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就定在了原地,僵僵地,任由她紧紧抱着,也不敢回抱她。
“……鸣沁。”过了好一会儿,姜折阔轻轻唤道。
“嗯?”
“你是不是也很紧张?”姜折阔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了手,而后一边走到帘子后面,翻出一件兔绒夹袄,一边道:“我们再对一遍流程吧。”
姜折阔点了点头,跟在她后面。
“什么时候引雷火?”邹鸣沁问。
他答:“祭祀的时候引一次,吕淮仁找的证人进场前再引一次。两次都要等皇帝在场,不能伤到人。”
她点点头,想要把夹袄上的珠扣别好,奈何这件夹袄用的扣子比较复杂,不是她平时习惯穿的那种,便扣得有些慢:“证据都准备好了吗?岩雀她们就位了吗……”
还没说完,面前忽然多了一双手。
“证据备了三份,一份在你这里,一份在连恻小姐那儿,还有一份在我手里。崔小姐她们已经就位了,连恻小姐身边有人在暗中保护。就算你们两个的证据出了什么差错,我也能立马把备用的送过去。”
姜折阔一边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帮着她,很快就系好了扣子。
她忽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他被这毫无预兆的一声笑扰乱了心神,不由得抬头看她。
邹鸣沁眼中含着笑意,她张了张口,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干嘛不说话?”姜折阔嘟嚷道。
“怕说出来了你会开心过头。”她挑了挑眉。
48. 第 48 章
姜折阔拖长调子“哦”了一声,也忍不住笑了:“看来至少是件好事。”
“好了,时辰快到了,你别这个时候出岔子。快回去吧。”邹鸣沁戳了戳他的后背,将他往外推,“小心吕淮仁找不到你,又要大发雷霆。”
经过姜折阔这么一打岔,邹鸣沁的心情也松快了许多。
她送走姜折阔,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深呼吸一口气,推开门往外走。
公主府邸内张灯结彩,主院内外都围满了金丝红绸。院子里正中间架起一座祭坛,上头摆着一口重鼎。
厅内、院中已然有不少宾客到访,站在门外都能隐约听到,管事已经开始在主厅里响亮地报起礼单来。
“小邹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邹鸣沁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怔了一秒才意识到是在呼唤自己,方转过头去。
叫住她的人是杨家五公子杨守夏,也是六皇子吕淮仁暗中结交的盟友之一。
“杨公子别来无恙。”她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杨守夏朝她作了一揖,口中啧啧称奇道:“我早就在家父那儿听说了,你是位蕙质兰心的奇女子。今日来赴晴瞬公主的生辰宴,见了此番景致,才真正得知你的厉害之处。”
“蕙质兰心和奇女子都说不上,朝堂之中人才济济,我不过是普通为人。”
邹鸣沁不卑不亢地回道,并没有因为杨守夏看似友好的态度而放松警惕。
“我倒是好奇,杨公子是因何称奇?”
他一晃手中羽毛扇,环着外头的景观指了一圈:“你向礼部申报的款项,不过是往年生辰宴的一半不到,可这布置却并不失华丽威严,反倒还添了几分清丽新奇。”
整体看来,生辰宴上的种种仪置和往年相差并不大,不失皇家排场。
但这次主要的装饰都集中在主院和门堂,避免了像往年一样在全府上下都添绸裹锦的铺张;
同时,将往年的黄金鼎更换为镀金铜鼎,而布置所用的大部分绸缎、珠帘都沿用了去年的库存。
还剩下一些装饰庭院的植物盆景,按理来说该用上各类名贵的奇花异草,但如此一来,不止花草本身价格昂贵,而且天气一冷,必然要分走不少人力物力来养护它们。
幸而吕晴瞬府中本来就有好几棵梅树,若是能暂时移植到主院中,就既能起到赏心悦目、沁人心脾的效果,又省下了一笔钱款。
因此,邹鸣沁先前特地抽空去寻了一位农植专家,请求她出手相助。在她指引之下,不仅提前把梅树顺利移植到了主院里头,而且还提早了梅树的花期,让梅花几乎提前了大半个月盛开。
想必这就是杨守夏所说的那几分清丽与新奇。
邹鸣沁费了不少心思,既保全了晴瞬公主该有的皇家威仪与颜面,又在各个方面增减得当,大大减少了不必要的开支。
“身为人臣,自然要为君上排忧解虑。”她淡淡地答道,既没有明扫他的面子,又暗暗避开了杨守夏话中的捧高之意。
今日吕淮仁既安排了行动,此刻杨守夏又来找她搭话,用头发丝想想也知道他的目的不会太单纯。
果不其然,杨守夏下一句便是:“不过,光是院中这一座黄金鼎,想必已经足够造价不菲了。小邹大人,你是如何做到省下其中这笔钱的?”
别说挖坑了,他这锄头都快抡邹鸣沁脸上了。
这问题来得实在冒犯,只要她回答了,无论答什么都正合其意。
知道她这座鼎是镀金铜鼎的人并不多,若她如实回答,杨守夏便多了一条情报,她们一会儿的行动也随之多了一分阻碍。
若她遮遮掩掩,按照吕淮仁这党人的作风,说不定大着胆子就敢直接给她扣上搜刮民膏、压迫工匠的嫌疑,好造谣她欺下魅上。
这帮男人勾心斗角的小动作,她已见得多了去了。
“鸣沁!”正当邹鸣沁准备好见招拆招时,身旁忽然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哎,这不是杨五公子吗,你们聊什么呢?”
原来是霍慈这阵及时雨,免去了她对付杨守夏的功夫。
邹鸣沁顿时暗自松了一口气,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倒不是什么要事,只是杨公子请教了我几个问题。”
“不是要事,那就留着之后再问嘛!”
霍慈颇有些责怪地朝杨守夏瞥去,语气上倒还顾着宽宏大量。
“她今日可是场上的大忙人,若是因回答你这几个问题,耽误了生辰宴的行程,那可就不好了。”
“倒也没这么夸张。”邹鸣沁笑了笑,“不过,我确实还有事务在身,不如下次再同杨公子细说吧?”
她们二人说起话来默契自如,你方唱罢我登场地顺了一出红白脸对戏,又是直白、又是体面,还噎得杨守夏再发不起口头功来。
寒暄几句后,杨守夏便脸色不太好地悻悻告辞了。
邹鸣沁这才拉起霍慈的手:“可算是多亏你替我解围了!”
“我说的也是实话嘛!今日你是负责这生辰宴的官儿,除了皇上和殿下,谁也扰不得你。”
霍慈灿然一笑,又附在她耳边悄声道。
“何况,我最讨厌这种表面上跟个没事人一样,话里却要偷偷摸摸夹枪带棒的试探了!平日里工部那群人可没少这么干,逼得我只好练出一番装傻充愣的打岔本领。”
她这话听得邹鸣沁又是心中酸涩,又是忍俊不禁:“你这才不是傻呢!你是万千书生中杀出来的女官,往日连书都读不了的人,如今却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要超过他们——这群男人自觉被你抢走了些什么,当然要想尽办法挤兑你。”
“那也奈何不了我。”霍慈嬉皮笑脸地耸了耸肩,压低声音道,“他们再怎么忮忌我,我背后也还有公主作靠山呢!”
是啊,她们身后还有吕晴瞬担当着呢。
邹鸣沁看着眼前的霍慈,心中却奇异地想着:然而,你我也同样是晴瞬的靠山啊。
她一直打心底里喜欢、敬佩这个小姑娘,因为霍慈身上有一种几乎无可打败的快乐与志气。
霍慈的确还太年轻气盛,算不上稳重,但邹鸣沁可以在她身上看见希望。
如同烧不尽的火焰一样,这是霍慈给她的印象。
而对于当下除了口诛笔伐、党争权斗,就是酸文涩墨、守旧排新的朝廷而言,霍慈她们这群女人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种入侵与挑衅。
当她们带着希望,在这儿打下、守住一块无法轻易动摇的阵地,吕晴瞬的脚跟也就自然跟着站稳了。
所以,当吕晴瞬在高处为她们划出一条新道路时,她们能够去大胆地走、并好好地走到头,其实也是在为吕晴瞬扶稳掌权的地基。
她们是彼此的靠山。
小到一言一语的解围,大到开辟一片全新的天地。
邹鸣沁笑着伸出手,拍了拍霍慈的手背。
“你瞧吧,人最怕自己没有的东西。他们慌神的就是你这股锐气呀!”
————————————
吉时一到,宫里的轿辇也停在了公主府门口。
平日里,除去巡访民间,皇帝几乎不会出宫。
出宫建府的公主皇子也不在少数,一般都是在自己府邸上办生辰宴,皇帝则会从宫中派人送来祝福和赐礼。
只有格外受宠爱的,才能在自建府邸后,仍然回到宫中举办盛宴庆祝生辰。
而吕晴瞬这种情况则更上一层——她在自己府上办宴会、行祭礼,皇帝因此出宫,亲自到场来祝贺观礼,代表的就是极高的重视。
往年,吕晴瞬也至多是回宫中过生辰。像今年这种皇帝亲自驾临公主府的情况,不止是对她而言,在众多皇嗣中都是第一次。
这也让更多人有了考量与猜测,认为皇帝心中的太子人选或许已经定了下来。
此刻,公主府上下众人,还有诸多宾客都齐齐跪了一地,恭候帝驾。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跨过公主府的门槛,沉声道了句“免礼”,身旁的太监连忙起身,深吸一口气,高声传报道:“免礼——”
这是因为今日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以防跪在后头的人没法及时听从圣谕,皇帝身边的太监便会帮忙传令,这是常理。
然而,那尖细的男声一响起来,邹鸣沁竟莫名觉出了几分喜感。
总归御前不能失仪,她堪堪忍住要笑的冲动。
场上响起一片整整齐齐的“谢皇上”,邹鸣沁跟在场上的几位公主、皇子,还有好些个大官后面,也站起身来。
这时,她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噗嗤”的笑声,如同一捧稀薄的泡沫,争先恐后地连着爆裂开来。
她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瞟了一眼——那低着头、抖着肩膀、唇边还提着压都压不下去的笑意的人,不就是一身方士装扮的姜折阔吗?
真亏他心大,在这种场面下还真能偷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邹鸣沁用意念给他传话。
姜折阔回道:“皇帝说话不够大声好笑,那个公公还要帮忙当人性扩音麦更好笑……”
“他俩一个接一个地念出免礼这两个字,总有种皇帝念了一遍发现不够大声之后,就变了个声音又喊了一次的感觉,啊啊啊笑死我了……”他似乎是一边憋笑,一边认认真真为邹鸣沁解析自己的笑点在哪里。
邹鸣沁好奇道:“扩音麦是什么?”
“一种可以把声音放大的仪器。”姜折阔答。
俩人明明就在同一条道上,却只得用意念一来一往地聊天,让姜折阔不禁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这种感觉就像……她们是同桌,然后在课上说悄悄话、一起偷偷笑一样。
一种放肆的、私密的、似乎还有点危险刺激的快乐,并且只属于她们二人。
“好笑归好笑,你现在可不是只有我能看到的鬼魂,总要谨言慎行些。在皇上跟前失了礼仪,可是要被治罪的。”邹鸣沁道。
她一本正经,谁知姜折阔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也是刚刚笑完才想起这一点……还好我身边没人会把我的笑声放大、拖长,然后再来一遍。”
这话说得太有画面感,邹鸣沁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太监站在姜折阔身旁,将他那声“噗嗤”加大音量、拖长尾调复述一遍的情景。
笑意比理智更先带动了邹鸣沁的脸部肌肉——她还没来得及低下头,就“噗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四周倏地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邹鸣沁在自己笑出来的那一刻就暗叫大事不妙。
“谁在笑?”皇帝缓缓发话了。
察觉到旁边的人都在看向自己,邹鸣沁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回陛下,方才是微臣笑了。”
皇帝道:“朕想知道,邹卿在笑什么?”
“臣是见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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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衷地觉得开怀。”
这种情况,她总不能说实话,于是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今日是公主殿下的大喜之日,能为殿下策划生辰宴和祭礼,又得圣上亲临眷顾,臣心中喜不自胜。臣原本不过是小小典籍主事,能担当此等大任,是圣上的恩赏。心中一旦激动难耐,面上这才失仪。”
邹鸣沁跪下叩首,颤声道。
“臣自知冒犯圣上之罪非同小可,恳请皇上责罚!”
“行了、行了,邹卿请起罢。”皇帝招招手,亲自拉起她来,“本来就是喜庆的日子,若是连笑一下,朕都要治你的罪,未免也太荒唐。”
邹鸣沁赶忙谢过皇帝。
皇帝又和颜悦色道:“朕也许久没来过晴瞬这公主府了,既然这次是你负责主办,便由你在前头引路,为朕介绍一下各项仪置罢。”
“是,臣遵旨。”她行了个礼,心下知道方才的事是真的已经过去,这才放松了些。
姜折阔在这时给她传话:“邹小姐,我错了,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邹鸣沁虽然听到了,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于是干脆沉默着。
这次往浅了说,是她没能自控,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往深了说,则是她太过儿戏、迟钝,在这种时刻竟未能分清楚主次,把心思放在了同姜折阔的闲聊上。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和姜折阔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真正让邹鸣沁浑身一冷的,是她惊觉,自己未能时时刻刻谨记、遵循先前立下的志言。
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还有更关键的事业等待着她去完成。
其中的很多时机,于她而言都仅有一次——她不能转移一下注意力,因为它们正是一旦错过,就可能再也不会有的东西。
何况,邹鸣沁一向骄傲于她卓越的自控力。
幸好方才挽救了回来,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如何……为了生辰宴这一日,她,晴瞬,还有连恻她们筹备已久。
她心中顿时涌起惭愧、愤怒和悔恨,这是对她自己的。
————————————
吕晴瞬挽着皇帝的手臂,邹鸣沁则跟随在她们一旁,负责在皇帝巡视时作出适时的讲解。
大概逛完了主院、东侧院,在众人环绕着府中的池湖散步时,皇帝身边的公公凑上来,说道:“皇上,照理说吉时快到了,是否要先摆驾主院院子,开始祭礼呢?”
皇帝点点头,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主院过去。
祭礼初启,皇帝端坐台上正中间的位子,晴瞬公主次之,台下则或按官阶品级、或照与晴瞬公主的关系亲疏,从近到远坐满了人。
待司天监的祭司当众念完祷词,女巫们齐齐跳完祝舞后,终于到了祭祀礼的重头戏——熹礼,俗称照鼎。
熹,即光辉、长明、炽热,通常有吉祥喜庆的好寓意。
熹礼,顾名思义也就是与光、火有关的严肃仪式,代表着对年轻人的祝福、贺喜与愿景。
大鼎中提前布置好了木柴等燃料,只需专门的祭使执火炬将其点燃,便算是完成了熹礼的第一步。
祭使双手执炬,在寒风中缓步走向院中央的大鼎。
风向是顺风,但火炬大概做过特殊的处理,因而火焰在风中也几乎不会肆意摇动,而是稳稳地燃烧着。
邹鸣沁低下头,举杯喝了一口酒。
酒是旁边的侍从在炉子上温热了的,一喝下肚,便裹得全身都暖和了。
三,二……
她在心中默数着。
一。
在她心中这句“一”落下的同一时刻,一道白得刺目的闪电毫无预兆地自天空劈落,如一把长剑般直直捅进了深鼎中——
“嗡——轰隆隆!”
大鼎被撼动所发出的嗡鸣,与震耳欲聋的惊雷一同在众人耳边炸开,场中顿时慌乱一片。
“快护驾啊!”太监和护卫喊着,齐齐挡在了皇帝身前。
邹鸣沁心中虽然早有预料,但面上还是装足了恐惧,一边大叫着,一边捂住脸倒向一旁。
她趁机抬头,越过人群重重,望向了台上离鼎距离最近的人之一——
身前一时间挡了不少侍卫与虜仆,但相比起惊慌失措的皇帝,吕晴瞬仅仅只是捂住耳朵,微微别过了头,几乎可以说是在场最淡定的人。
声波散去,雷电不再,一时间又是风平浪静,只有人群内还惶惶不定。
这时,吕晴瞬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振声开口道:“诸位。”
只是两个字,台下瞬时安静了许多。
她逆风而立,每一根发丝都被完整地盘进发髻之中,惟有微微摇动的步摇正发出轻响。
风吹起她的衣摆,吕晴瞬站在台中央,平静地看着台下所有人,似平视,又似睥睨,一时间威仪无限。
那口被闪电劈中的铜鼎完好无损,只是嗡嗡声还在微微外泛,昭示着方才的惊雷奇电并非幻象。
方才的波动还殃及了庭院中那棵盛放的梅树,火一般红透的梅花一半落了满地,另一半卷在风里。庭中一时暗香浮动,花瓣纷飞,恍然间好似寒冬变作了暖春。
鼎中的木柴被雷火引燃,无需祭使点火,便已熊熊燃起明黄色的火光,在风中往上窜烧,亮得晃眼、热得惊人。
“如众卿所见,熹礼已成。”
她行至熹火前方,高声宣布。
49. 第 49 章 少年气
吕晴瞬微微扬起嘴角,而后转过身,向皇帝行了个礼。
“父皇请心安,看来方才不过是一场意外。儿臣想……祭祀礼应当可以继续了。”
皇帝还有些怔神,四周几位太监也面面相觑:“皇上,这……”
“既然都平安无事,那就继续吧。”皇帝摆摆手,让身侧的太监和护卫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台下众人见皇帝都已表态,自然也不敢再现出惊慌的模样,都各自强行定了定心神。
惟有那位紧握着火炬的祭使,仍然维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
她定定地注视着那口重鼎,神情渐渐由惊撼变得平静。
“陛下,此为天降雷火,祥瑞之兆。”
祭使站起身,将手中早已熄灭的火炬投掷进了鼎中。
“雷电凭空击落,引得金鼎长鸣,其火长燃不息……天神已为公主殿下完成了熹礼,实在无需臣再行赘余之节。”
做完这一切,她虔诚地跪下,朝着皇帝和吕晴瞬的方位叩首。
祭使这一番言语,已然是在当众宣布:方才的异象有了定夺,正是意指“祥瑞”。
而这“祥瑞”既出现在吕晴瞬生辰宴的熹礼上,其背后的真正寓意更是不言自明。
场上一片沉默之时,邹鸣沁率先站起身来,先是朝着皇帝和吕晴瞬行礼,而后举杯向吕晴瞬祝贺道:“殿下才智敏捷、得天眷顾,前程必如此火,长燃不息、千秋熹明!臣敬陛下、殿下一杯!”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侧首看了看吕晴瞬,眼神中含着不可说的意味深长。
吕晴瞬则扬唇一笑,举杯回道:“邹大人豪爽。”
她们隔着半空,遥遥对视,交换了一个默契万分的笑容,二人一前一后仰头喝下了手中的酒。
这时,另一边也有人站了起来,高声道:“臣同敬陛下、殿下!贺公主殿下吉祥安康,贺我朝国祚绵长!”
邹鸣沁转头看去,这个人是杨守夏的爹,兵部尚书杨商舒。
众人缓过神,连番敬起酒、说起吉祥话来,原本有些凝滞的氛围也重新活络了起来。
场上无一人提起立太子之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近日朝堂中愈吵愈凶的、关于东宫之主如何定夺的话题。
然而,随着雷电劈入鼎中,便愈加熊熊燃烧、明亮炽烈的熹火,一股微妙的氛围也在这场祭礼和宴席上蔓延开来。
众人的敬酒和祝贺,几乎已经等同于某种暗地里的表态。
不过……还没结束呢。
邹鸣沁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温热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摇荡,她的双颊已然浮起微红,头脑却越喝越冷静,越喝越清醒。
“我劈得很准吧?”脑中响起姜折阔的声音。
邹鸣沁不着痕迹地抬眼,目光落在对面远处姜折阔的位置上。
姜折阔只是以方士名义被邀请来的客人,地位和名头都不算太高,所以被安排在了座次末端。
他虽然在同她讲话,但眼睛却看着别处。
邹鸣沁低下头,忍不住笑了笑:“吕淮仁看着你那眼神都快能喷出火来了。”
“我刚想和你说这件事!”姜折阔愤愤不平道,“他坏。”
她还没来得及问,姜折阔就又补了一句:“我们今天明明在同一个地方,他害得我都不敢看你。”
“嗯。”邹鸣沁安慰道,“可是你今天做得很好啊。”
这话说完,姜折阔那边迟迟没传来回应。
她有些犹疑,不由得微微抬头,往姜折阔那边看了一眼。
二人的眼神悄然撞在一起,因着不好被人看到,所以彼此都显出了几分遮遮掩掩。
邹鸣沁重新低下头,佯装无事地问道:“干嘛那么呆?”
“我也说不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姜折阔才弱弱地补上。
“就是,感觉自己像一只狗,然后你刚刚的语气,就像是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说我做得还不错。”
邹鸣沁险些又要憋不住笑:“我可没摸到。”
说实话,这种感觉她也有过不止一次。
姜折阔忽然这么一提,反倒让她真的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冲动。
摸摸他的头,亲口同他说:你做得很好。
但邹鸣沁舒了一口气,只提醒他道:“过会儿也别掉以轻心,要再接再厉。”
他很快就应了一声,没再多说别的。
————————————
姜折阔觉得自己不能再和邹鸣沁这么聊下去了。
两个人明明同在一堂,却要假装素不相识。
好不容易闲聊两句,却又觉得更是情怯、更是想念。
说得再通俗一些,就如邹鸣沁所说的那样,她可没摸到他的头。
姜折阔莫名就觉得头顶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只温暖的、茧厚的、属于邹鸣沁的手。
这样一想,心里就更酥痒痒的。
方才那道惊雷,自然是姜折阔的杰作。
系统的商城开价也是有够黑心,顺利兑换完【雷电*1】之后,他正暗暗肉疼着呢,忽然就觉得脊背一寒。
原来是吕淮仁正看着他。
姜折阔默默庆幸:还好吕淮仁不能给他意念传话。
他挺直脊梁,假装什么都没感受到,就这么无视了六皇子殿下愈烧愈旺的怒火。
吕淮仁同样为这次生辰宴准备已久,虽然姜折阔和连恻等人都早已提示过他,生辰宴上指不定会出现一些被特意安排的“祥瑞”。
但另一边,这也是计中计的一部分。
邹鸣沁刻意声东击西,提前策划过几次“祥瑞”:比如让可信的侍从穿上特制的鞋子,只要调整鞋底的机关,踩在地上时便会有糖粉从鞋底溢出,等侍从在上菜等过程中多次经过走道,不知不觉间便可以用足迹在地上画出一些吉祥的符号,而糖粉正好能吸引虫蚁过来,使得符号显形。
又比如,请人制作出透红色的墨水,而后将红墨日夜浇溉于梅树土中,生辰这日便能使梅树开的花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红色。
为了降低吕淮仁的戒心,让他产生自己掌控全局的错觉,邹鸣沁将这些消息分享给连恻,再由连恻告知吕淮仁。
吕淮仁自然觉得局势在握,也分别做了部署来破坏这些“祥瑞”。
然而,还是出了岔子。
并且,这个祥瑞是他亲眼所见的、从天而降的雷电,是符合字面含义的“晴天霹雳”。
他安安稳稳坐在这席间,可不是为了等这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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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霹雳来击中他的!
如果这不是奇迹,吕淮仁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为的法子能促成这件事。
除非……做成这件事的人,本身也有着超越常理的神力。
他几乎是心头狂颤地看向了姜折阔。
任凭他死死盯着,那位投入他麾下、一直以来神秘莫测、却又知无不言的方士,长久地竟不肯回头看一眼。
“父皇,儿臣身体有些不适,恐怕要暂时离席告退,去外头透透气。”
他愤而扭过头来,向皇帝行了个礼,得了准许后便立即起身离去。
邹鸣沁自然注意到了这方异动,借着举袖饮酒的动作,悄然观察着屋顶上、回廊间的人影。
一、二、三……五。
她看到了五个暗卫,不是她们这边的人,大概是六皇子身边的暗卫。
其中藏得最隐蔽的那个人,此刻正伏于屋檐,方才之所以能被邹鸣沁发现,正是因为吕淮仁走了之后,那人便立即伸出手来,朝姜折阔那边扔了一小块什么。
虽然那人伸手、抛掷、收回的动作执行得堪称飞速,但还是被邹鸣沁捕捉在了眼里。
“那个人给你扔了什么?”邹鸣沁意念传话给姜折阔。
他回:“吕淮仁和我们约定过,根据纸团的指示配合他。有人给我扔纸团,估计是吕淮仁想找我单独谈话。”
“去。”邹鸣沁道,“一会儿你要是没有及时赶回来,会影响下一道雷火吗?”
“可能会有一点,但是我一定尽全力,不会出岔子。”
严肃地保证完,姜折阔这才换了个语气,装作轻松道。
“你说,要是我什么都还没说,吕淮仁就又让人把我砍成臊子……那该怎么办?”
没想到,邹鸣沁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不要说这种话。”
姜折阔一愣,想解释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
紧接着,邹鸣沁却又道:“紧张可以,害怕也可以。你有这样的感受很正常,你可以直接和我说,告诉我你有多紧张,有多害怕。但不要说这种话——我非常不喜欢。”
这一次,她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姜折阔乍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有一股热流在不自主地上涌。
“对不起。”他想了很多,却觉得好像只有这三个字,适合在此刻说出来。
“嗯,原谅你。”
邹鸣沁即刻答复道,而后,她的声音里似乎夹带进了几分并不明显的笑。
“你安心去吧。我今天喝了酒,打起架来会发疯,就是吕淮仁要动手,我也一定能把你毫发无损地救回来。”
这话说得好似玩笑,听她认真的语调又像是承诺。
姜折阔也笑了。
不管怎样,那端坐在席间,正悠悠饮着酒,而后同他说出这等狂言来的铭覃大人,实在是哪怕什么都不干,也已足够张扬耀眼。
她将局势紧握在手心,是这场上真正的执棋者。
姜折阔,当然也是她盘中的一枚棋子。
只是,作为恋人,他在被她捻起、落下的那“咔哒”一声之前,总归还是遥遥地触碰到了她。
她的温度,她的才思,她光明正大的垂怜,还有她眼中的——
此等少年意气。
50. 第 50 章 生变故
姜折阔一出主院,门口便出现了一名侍从。
单看穿着打扮,她看上去像是公主府里的丫鬟。
但对方一抬头,与姜折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便知道,这是吕淮仁安插在公主府这边的人。
“我不太识路,敢问净房在何处?”姜折阔咳了一声,问道。
侍从点了点头,道:“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姜折阔跟在对方身后,往一旁的小路绕了进去。
这弯弯绕绕的路程,自然不是通往所谓的净房。
没过一会儿,姜折阔便见到了不远处的矮树下,正冷着脸的吕淮仁。
“参见六皇子殿下。”姜折阔朝他行礼。
吕淮仁走近了几步,却没有出声让他起来。
“姜卿……你能告诉本王,”吕淮仁用力掐住了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方才那道雷火,是怎么一回事吗?”
姜折阔毫不慌乱,也没有半分被胁迫的不自然:“殿下不相信,那是天神降下的祥瑞吗?”
“世上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吕淮仁的手骤然收紧,“就算那真是祥瑞,也应当是属于本王的才对!你不是算过,本王才是那个有帝王之相的人吗!?”
“啊——你说的那个,应该是我当时算错了。”
他似乎恍然大悟了什么,一拍脑袋,笑得十分无辜。
——无辜得简直凭空显出了一股欠揍的气息。
“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也有会犯糊涂的时候呢。更遑论我们这些修道者,偶尔出些差错也是常有的事。”
吕淮仁怒而从身侧抽出剑来,“唰”地一声,那剑身已然横陈在姜折阔颈侧!
“胆敢欺瞒本王,你可知会是怎样的下场?”
那锋利的剑刃已然割破了他的皮肤,但姜折阔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神情。
“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在下暂且不知。但殿下却可以想得,方才那道雷火若真是我的手笔……那教它劈中的是鼎,还是人,也自当由我来抉择。”
他的声音轻飘飘落下,吕淮仁的心脏却不由自主地重重一震。
紧跟着,他手上的劲头也随之一松,剑锋偏离,眼看着便要往姜折阔砍去——
然而,下一秒,眼前的人忽然凭空消失了。
“什么!”
惊呼脱口而出,吕淮仁紧咬牙关、面色铁青,从手中倏然滑落在地的剑,分明昭示着他内心的恐慌与失措。
从一开始,他就无法不忌惮姜折阔。
他以方士的身份出现,明明在吕晴瞬名下的住宅里待过,却说要投入自己麾下。
若只是一个普通的佃作,那也就算了——吕淮仁随时可以利用他,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杀死他。
然而,姜折阔获取他信任的方法,是让他亲手杀死他一次。
——没有任何戏法和手段可摆布的,是真真实实的、不留余地地杀他一次。
吕淮仁当然没有给他留活路,他亲眼看着暗卫把姜折阔的五脏六腑捅得血肉模糊,这是绝对作不了假的。
姜折阔真的被他杀了一次。
而且,姜折阔也真的活了下来。
一个杀不死的方士,其神力已经足够令人信服。纵然吕淮仁不是信教拜神之徒,也无法不被摆在眼前的事实动摇。
换而言之,他怎么可能不忌惮这样的一个人?
吕淮仁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几乎所有真正重要的决策,都是背着姜折阔秘密进行的。
然而,最令他担忧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无论他到底是不是吕晴瞬那边的人,至少目前为止,姜折阔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吕晴瞬。
而姜折阔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些事,他却毫无制止与反击之力!
吕淮仁捏紧了拳头,牙关止不住地打颤。
“来人。”他沉声唤道。
守在不远处的暗卫立即现身,看到姜折阔不见踪影也是一愣:“殿下有何吩咐?”
“那个人准备得如何了?”
“回殿下,随时都可以行动。”暗卫低着头答道。
吕淮仁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
回到席间时,祭礼已经结束,宴会开始,菜肴陆陆续续地被人端了上来。
吕淮仁入座,一眼就看到了姜折阔。
他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神情平静地喝着酒。
吕淮仁紧紧的死盯着他,几乎要用目光将他全身上下割成片。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没有——姜折阔的脖子,本该是被他割伤了的。
然而,无论怎么看,他的脖子上都完好无损,再没有那道伤口!
吕淮仁愈发心神不宁。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今天的行动恐怕是很难成功了。
然而,在留有后手的情况下,不尝试一次,吕淮仁绝不甘心。
喜乐齐奏,歌舞和鸣,数位教坊司的舞伶在台上,围绕着中间那口重鼎变换身形、挥舞绫罗,展现出美丽、和谐的姿态。
一曲终了,正当众舞伶齐齐退场之际,其中一人却忽然上前一步,突兀地跪了下来。
“皇上!草民有冤要诉,只是青天在上,却投靠无门、申求难告……”
局势突变,台下众人皆议论纷纷。
皇帝身侧的太监正要让人将她拖下去,却被皇帝抬手拦住:“听她说完。”
“且慢!”吕晴瞬忽然出声,而后看了一眼皇帝,附在手下侍女耳边快速地说了几句什么,这才重新开口,同那舞伶说道,“天子面前,不可胡言。你要鸣冤,可是想好了后果?”
吕淮仁道:“皇姐这是在做什么?场上都是何等人物,这位伶人自然是心里有数的,何必多此一举朝她施压。父皇既然都发话了,便且听其怎么说道罢。天子在此,法道便在此,父皇公正爱民至此,难不成还能判出什么不公来?”
吕晴瞬没有再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
台下的邹鸣沁,却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纵然是猜到了吕淮仁还有什么保住自己的后手,但他这番掘完坟墓还要沾沾自喜的本事,邹鸣沁实在是不得不佩服。
“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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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自会听顾你的冤情。”皇帝道。
“谢皇上!”那舞伶伏首在地,上下哐哐磕了两个头,怆声道,“草民本为罪臣后代,与幼弟沦落贱籍、孤苦无依,自知应当努力劳作、侍奉贵人,以赎祖上之罪。”
“然而,幼弟被分配到采石场做工后,不小心得罪了人。采石场场主故意为难草民的弟弟,使其劳难致死……”
她说着说着,全身便连着声音一齐颤抖起来。
“草民失离至亲,已是整日沉湎于悲痛之中,可这还不够……一周前,曾有一伙黑衣蒙面人前来打劫,王城脚下的公义之地,也敢将民居砸抢一空。草民在家中寻到了那些人遗落的东西,是,是……”
说到最后,她反倒犹豫起来,似乎是面露惧色。
然而,舞伶这时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样物品,却让在场之人都陷入了惊诧之中。
是一枚令牌,玄玉材质,天青色流苏,玉牌正中间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昂首挺胸的乌鸦。
——正是玄鸦卫之人才能持有的身份令牌!
皇帝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你弟弟,是被分到了哪个采石场?”
“回皇上,是城北石场。”舞伶流着泪答道。
场上再次一片哗然。
城北石场,虽为皇家所管,但京城中的人都知道,这座石场本是晴瞬公主手下的产业之一。
城北石场,又是玄鸦卫,指向吕晴瞬的矛头已经再明显不过。
“荒唐!你可知,你若没有证据,便是在诬蔑皇亲?”吕淮仁拍案怒斥,“今日还是皇姐的生辰,你一等贱民,竟然敢将此等罪祸往公主头上扣!”
他话音刚落,吕晴瞬却悠悠开口道:“淮仁这是急什么?本宫平日里从未见你这般激动,难为你屡屡替本宫开口说话。”
“难为今日有这么大的喜事,本王没有理由看着皇姐受冤。”吕淮仁对上她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咧嘴道。
“那本宫还真要多谢你了。”吕晴瞬笑道,“不过,淮仁说得对,玄鸦卫的令牌也不是没有过在外丢失的先例,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你可还能拿出其它佐证?”
那舞伶咬了咬牙,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从衣衫的暗袋中取出了一沓东西来,里头有纸、有布,显得有些杂乱。
她将东西呈上,由太监交到皇帝手中:“草民恳请皇上明察,还草民一个公道!这些证据,不止是草民一个人得来的……还有城中许多民众,都早就忍耐已久,只是苦于上诉无门。”
似乎当真像她说的那样,那些东西里有城中民众的实名请愿书、有商铺掌柜记录苛捐杂税的账单,还有城北石场记录的劳工名单和账本。
“苛捐杂税、狐假虎威、欺下瞒上……”皇帝翻阅完,语气沉痛道,“朕日理万机,竟不知王城脚下的民众还过着这样的日子。”
然而,紧接着,他再次开口,却唤道:“珲旦,晴瞬,你二人有何感想?又作何辩驳?”
此话一出,吕晴瞬、吕珲旦同时一愣,台下的吕淮仁却低下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不甚明显的笑。
51. 第 51 章 二度雷
“从这账单上来看,这样的状况已不是近日才有。”皇帝将那些纸递给吕晴瞬,又让太监送了几张到吕珲旦跟前,“你们仔细看看吧。”
之前,负责监管全城的是紫金卫,也就是二皇子吕珲旦手下的势力。自黄榜案结束后,紫金卫大换血一通,其许多重要的职能也因此转移到了玄鸦卫手中。
苛捐杂税、吞削民脂的根源应当是为非作歹的官僚,然而若是没有与守城军的勾结,官僚是不可能单独做成这件事的。
吕淮仁看着沉默的吕晴瞬和吕珲旦,不安的心这才稳定了下来。
谁知,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场上的寂静。
“皇上,臣有要事,需得即刻禀报。”
他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不由得瞳孔一缩,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是邹鸣沁。
又是这个人!
皇帝盯着她,过了几秒才应允道:“说吧。”
邹鸣沁走出席间,一步步到了台上,最终停在了那位舞伶旁边。
“不知臣可否看一眼这些证物?”邹鸣沁道。
太监将证物转交到她手中:“邹大人请过目吧。”
她微微颔首表示感谢,接着便翻阅起来。
“皇上,这些证据有问题。”邹鸣沁抬起头,声音不大不小,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镜湖中,引起千层波浪来。
皇帝皱眉,加重语气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是假证?”
“掺假,但不全是假的。”邹鸣沁道,“这位女子也是可怜人,正因如此,才给了幕后指使者可乘之机。”
她没有理会台下的纷乱,首先举起了那几张由同一家商铺的掌柜提供的账目单子:“这些单子都是同一家商铺所提供,分别是今年五月、九月和十月的账表,用的却不是同一种纸。”
“这种纸由麻料与竹料混合制成,厚薄适中、纸质较为细且韧,缺点是容易发黄、易受虫蛀。”
指着五月和十月的账单说完,邹鸣沁将九月份那张账表单独抽了出来。
“按理来说,这几张单子应该是五月份的发黄最严重,接着是九月,再到十月。然而,九月这张单子是其中最新的,纸质也明显更好一些。按照臣办公的经验,这应当是衙署内部特供的藤纸。”
吕晴瞬道:“所以,这张账单,可能是官府中的人伪造的?”
“这正是臣要说的。”邹鸣沁点点头,“商铺掌柜仅仅给出几张账单,并不足以成为证据。”
紧接着,她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本城北石场的账目:“至于城北石场……臣每两个月都会代公主殿下去那边视察一遍,臣手里这本账是仔仔细细对着石场的本账抄的,皇上请过目。”
若按照这个说法,两本账应当是内容一致的,自然也就能互证真假。
然而,邹鸣沁刚刚已经翻过了,舞伶手中提供的那本账,与她手中这本存了不少参差。
果然,皇帝翻看完之后,脸色也更沉了些。
舞伶给出的城北石场的劳工名单上,从十月份起就没有了她弟弟的名字,所以她弟弟应当就是在九月死的。
这么多不对劲都指向了九月,而这个月份——正好是黄榜案刚破不久,朝中迎来一番清洗的时间。
吕珲旦适时开口道:“此案复杂,也需得重视,但今日毕竟是晴瞬的生辰,不如便将案子留于此后仔细调查吧?”
按理来说,吕淮仁是要出声阻拦的。
做了这么多准备,不就是为了把事情从无到有地闹大,好让吕晴瞬和吕珲旦相斗相伤么?
然而,他开不了口。
因为,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逐渐脱离出了他的掌控。
——他的性子一向谨慎周全,让那舞伶拿出来的证据,也是他自己亲自检查过许多遍的。
邹鸣沁方才能够指出来那些缺漏,只能说明,舞伶手上的证据也被人动过了手脚。
吕淮仁咬咬牙,心想着,这个哑巴亏是不得不吃了。
“陛下,臣方才要禀报的事情可还没说完。”
谁知此时,邹鸣沁再度往前迈了一步,开口道。
“来人!将陈骞她们请上来。”
————————————
待陈骞搀扶着她的母亲走上台前,场上局势显然又变了一番。
“此事原本还在调查中,既然今日时机合适,便先行向皇上汇报。”邹鸣沁行完一礼,转身看向连恻所在的席位。
连恻会意,站起身,也走到了台上,行礼道:“皇上,陈骞本为鸿雁学堂的学生。半月前,她向臣与邹大人求助,臣作为师友,无法坐视不理。”
她将陈骞家中的遭遇大致讲了一遍,却又巧妙地添上了一些小细节。
这时,邹鸣沁出声道:“这番遭遇,场上诸位必然熟悉。被疑似玄鸦卫的组织抄家抢砸,家中有人死去或失踪……与方才这位女子所说的经历很相似,不是么?”
“然而,玄鸦卫既然由公主殿下管束着,陈骞又是鸿雁学堂的学生,哪怕是玄鸦卫真出了什么问题,按理来说也不敢欺压到陈骞头上去。”连恻接话,“故而,此事必有蹊跷。”
皇帝皱着眉问:“可有查出什么东西来?”
“这不是臣的分内之事。”邹鸣沁道。
皇帝大手一挥:“都说了这么多了,朕哪里有计较你僭越的意思?说你知道的。”
邹鸣沁微微勾唇,这才说道:“谢皇上隆恩。臣已查出,害了陈骞一家的组织其实是民间的一伙匪帮,以一家黑市赌坊的老板郎为首。”
“陈骞的兄长陈晨,正是那家赌坊的常客,欠下了许多债款,最终引祸上身。陈父也正是因为被这群人绑架才失踪。”
说到这里,也该拿出一些切切实实的证据了。
邹鸣沁回到座位,将提前准备好的证物呈了上去。
“这帮歹徒受人指使,假借玄鸦卫之名,在城中欺压百姓。臣以为,这位女子的遭遇说不定也与他们有关,不如此后将两案合并在一起调查。”
她虽没有明说,但证物中却是明明白白地写出了那家赌坊和二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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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吕珲旦曾经的合作关系,以及它现在与六皇子吕淮仁麾下的人来往密切之事。
皇帝似乎已经对这一切有些厌烦,揉了揉太阳穴,大致翻看了一下邹鸣沁提供的证据,便颔首道:“真相水落石出前,朕不会冤枉任何人。此事必须要彻查,只是今日的闹剧便到此为止罢!”
众人齐齐跪下:“皇上明察。”
将陈骞等人重新带下去后,邹鸣沁和连恻也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邹鸣沁不经意间抬眼,正对上吕淮仁淬了毒一般的眼神。
被同一个人反复算计、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吧?
无能的愤怒。
她很满意吕淮仁此刻的反应。
但是,她不喜欢别人用这种饱含杀气的眼神看她。
“预备——”
邹鸣沁看着吕淮仁,她缓慢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纯粹快乐的笑容。
“放。”
吕淮仁正对邹鸣沁的笑容和注视感到不解,只是隐约觉得脊背发凉。
空中再次传来“轰隆隆”的异响——
正在这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一刹那,一道比刚刚更加猛烈的电光汹涌而至,直直劈向了六皇子吕淮仁!
他瞳孔紧缩,一时间惊吓过头,竟然连“救命”无法喊不出口。
喉间失声,身下失桎,只能往后一倒,紧紧闭上了眼睛……
邹鸣沁一手挡着脸,遮住刺目的白光。她的目光却从指缝之间穿过,直直地、紧紧地锁定在吕淮仁身上。
雷电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这种惊变在短短一场生辰宴上竟然还能发生第二次,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不知道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尖声喊了一句:“救命哪!六皇子殿下晕过去了!”
所有人这才如梦初醒,闹哄哄地乱成了一团,后怕的后怕,救治的救治,几乎没有人再有心思去细想这两道奇幻的雷火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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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众瞩目的晴瞬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是在一片风光中开场,最终却在一片混乱中草草结束。
在外人看来,这场混乱的生辰宴对晴瞬公主的名声破坏不小,使得她原本已经十分稳定的夺嫡优势变得动荡难安、飘忽不定起来。
但无论如何,至少此刻,书房中的吕晴瞬、邹鸣沁几人笑得花枝乱颤、极致放肆,实在不像是失了意、落了魄、乱了阵脚的样子。
“哈哈哈哈……”
吕晴瞬笑得忍不住连连摆手,到最后实在没了力气,这才撑着身子坐正。
“你们不知道,看见吕淮仁袍子后边湿了那一大片的时候,本宫用了多大的劲儿才憋住笑。”
邹鸣沁连忙作势要上前捂住她的嘴:“堂堂公主殿下,这种话怎么能说呢!”
“哎呀,你是不知道,从吕淮仁满六岁不再尿床之后,本宫就再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吕晴瞬说着说着,笑意又有些止不住起来。
“唉,这真是今年本宫收到最精彩的生辰贺礼。”
52. 第 52 章 恻与火
笑罢一阵,几人开始商讨正事。
“今日算是接住了吕淮仁这一招,开了个好头。”吕晴瞬环视众人一圈,“但这毕竟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不能有任何闪失。”
说完,她看向姜折阔,微微笑了笑。
“今日实在有劳你出手了,姜卿。”
姜折阔也笑着拱手让礼:“这点小事,还不足挂齿。”
“不过,本宫很好奇,你能算出天命这件事,是单纯拿来吓唬吕淮仁的,还是确有其事?”
她似乎是半开玩笑,又半当真地发问。
“殿下想知道自己的命数吗?”姜折阔道。
吕晴瞬沉思了片刻,而后摇摇头。
这点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姜折阔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他笑着问:“世间万物广阔,众人不过其中渺渺,然而世上实在少有对命运毫无兴趣之人。在下想斗胆问一句,为何?”
“本宫信命,知道命数是人生来就定好了的东西。”
吕晴瞬缓缓开口,却再次让姜折阔感到有些意外。
反倒是邹鸣沁,听到这话时,忍不住轻轻流露出几分笑意。
“人是有心智的,心里想着什么,命运就会靠近什么。然而,能否真的实现心中所想的一切,谁也说不准。与其知晓自己的命运,倒不如什么都不管,跟着自己的心走,自然就会走到该走的路上。”
姜折阔说道:“可是人生总有无常,万一最终走上的,并不是一开始想走的那条路呢?”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吕晴瞬不置可否,“哪怕是真有意外,那也是命数的一部分。即使提前知晓了,也不见得就能避得开。放任她去,吾自坦然。本宫觉着是这么个道理。”
放任一切无常到来,她自会坦然地向前迎接。
姜折阔笑了。
“殿下,你的命运会很好的。”他朗声说道。
纵然姜折阔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方士,也不见得真能随心所欲地看到每个人头顶的命运。
然而,这一刻他十分直观、具象地感知到,吕晴瞬和邹鸣沁确实是完完全全的一路人。
在他和邹鸣沁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他曾忧心忡忡地劝她不要再继续查下去,毕竟一个人是永远无法和一个时代抗衡的。
邹鸣沁给他的回答是:“打一打不就知道了吗?”
那是邹鸣沁第一次震撼到他的心。
那种近乎咄咄逼人的鲜活、锐气,仿佛任凭千万次击打,她也不会因此折倒。
这与吕晴瞬所说的“放任她去,吾自坦然”其实是一样的。
不去预设途中会有多少个导致失败的理由,先全力拼一拼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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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立案调查了。”邹鸣沁思索了片刻,“局已经布好了,不过,现在当中还有一颗不够确定、也掌控不了的棋。”
连恻猜道:“你指的是二皇子?”
她点了点头。
有关于这场生辰宴,她们原本的计划,仅仅只是引导吕淮仁按她们的路子走,让他无法再隐藏在暗处出手,只要行动便会露出破绽。
但中途又出现了邹鸣沁遭刺杀、陈骞家中出事等等意外事件,其中多少与吕珲旦、吕淮仁二人有着不小的渊源。
梁吹暗中帮邹鸣沁查过那群刺客,至今也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崔岩雀与其她玄鸦暗卫,在调查陈家的案件时,一开始也只查出了那群赌坊帮众和二皇子吕珲旦有过瓜葛。
后来邹鸣沁起疑,嘱咐她们,要格外留意这件事是否还牵扯过六皇子吕淮仁,最终才查到,原来吕淮仁的手下曾秘密联络过那家赌坊的老板郎,要求他们正常去找陈晨收债。
陈晨先前曾欲以违法盈利为由,要与赌坊老板郎鱼死网破,而赌坊帮众之所以忽然态度一转,敢把陈家闹个翻天都无所谓,正是因为得到了吕淮仁的承诺和帮助。
然而,之后玄鸦暗卫再想细细调取证据,却发现与之相关的人证、物证都几乎已经被销毁了。
由此,邹鸣沁意识到,吕淮仁的目标并不只是扳倒吕晴瞬那么简单。
他不仅想借生辰宴破坏吕晴瞬的威信,而且还要用这一系列动作再次挑起吕晴瞬和吕珲旦的纷争。
所以在这接二连三的几件事之中,邹鸣沁分明屡屡怀疑吕淮仁,却又屡屡更先查出吕珲旦牵涉其中的迹象。
吕珲旦不过是吕淮仁扯来的幌子,他就是要让她们斗,自己则好趁两败俱伤上位。
所以,邹鸣沁她们的应对也在不断暗中调整。
邹鸣沁去逼吕珲旦和她们合作,为的不是长远的联盟,而是在生辰宴上破开吕淮仁布的这一棋,让他的“鹬蚌相争”之计无法得逞。
至于姜折阔放的那两道雷火——它的作用,也远远不止是为吕晴瞬造势扬名那么简单。
姜折阔这名方士,想必给吕淮仁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从一开始,他用“杀不死”这个名头,来向吕淮仁证明自己的“神力”时,这片阴影便已经根种在了吕淮仁心里。
这对于邹鸣沁来说,实在是误打误撞、阴差阳错之下的意外收获。
毕竟,用不死之身来证明自己,是姜折阔自己的主意。
但她决定好好利用它。
既然吕淮仁如此谨慎、不留痕迹、几乎无懈可击,那她就从攻心入手,彻底摧毁他这个人好了。
第一道雷火,用来完成吕晴瞬的熹礼——这样一来,吕淮仁心中多少受到冲击,且又意识到姜折阔果然不是真心效忠于他,必定怒极;
待他与姜折阔决裂,此时姜折阔装神弄鬼,在人形和鬼魂间变换,吕淮仁的不安便大大加深;
再到第二道雷火,正当吕淮仁以为自己扳回一局、心态稍稳之际,“天雷”与“神罚”一同降下,他就是原本再不信神佛,想必这下也只有崩溃的份了。
“接下来的局面已经很明了,六皇子会用尽一切手段避免自己卷入其中,同时给我们泼脏水。我们要做的,一是看看还能不能赶在他灭口毁证之前,找到他的把柄;二是把脏水泼回去,总之把他拉下来再说。”
邹鸣沁分析完这头,又开始头疼吕珲旦的事。
“但二皇子的话……就比较难说了。要真论起来,我们和六皇子,他恐怕一个也不想帮,所以未必能配合我们。”
吕晴瞬一口吃完了一块糕点,点头含糊道:“二哥他现在完全就是一头丧家之犬啊。”
“那……如果是让他不得不帮我们呢?”姜折阔思索道,“不妨学一学六皇子的策略,我们也躲藏起来,挑起他们的争端。如果他和六皇子的矛盾更重,那他为了自保,也只能与我们一同对付六皇子吧,就像这一次一样。”
邹鸣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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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了口气,摇摇头:“当然是想过的,但很难有具体的实行方法。”
众人短暂地沉默了一阵。
这时候,连恻忽然出声道:“我有一计。”
吕晴瞬似乎有点意外,但神情也更严肃了些许,看向她道:“请说。”
“不是要泼脏水么,既然要做,不如就做到极致。”
连恻抬起眼帘,目光炯炯,语气却平静得可怕。
“杀二皇子,把罪名推给六皇子。一次过,永绝后患。”
她说话的音量其实与平时无异,然而这话一出,实在有如惊雷炸耳。
其余三人都瞪大了双眼,吕晴瞬沉声道:“不可。”
“有何不可?”连恻却没有像平常一样点头称是,而是往前迎了一步,再度加重语气,反问道,“殿下,有何不可?”
她平日里分明是个温润熙和的人,少有动气显怒的时候,给周围人的印象也大多是冷静、理智、谦和而坚韧的。
这幅样子着实也有些镇住了邹鸣沁,她反应过来,下意识拉住连恻,唤道:“连恻!”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谈生死再正常不过。夺嫡本就是你死我活一场斗,殿下心中也自然明白这道理吧?”
连恻却没有回头看邹鸣沁,而是继续目不斜视地望着吕晴瞬的眼睛。
“难道,殿下心中,至今仍未做好最后的准备吗?”
这话似乎戳中了吕晴瞬的心,她看着连恻,忍不住叹了口气,率先败下阵来:“本宫自然早就想过这些事,也未曾想过要逃避。”
“我只是没想到,这话,竟然是由你来开口同我说。”
说到一半,吕晴瞬换了个自称。她的声音也放轻了许多,一时分不清是在感慨,还是在叹息。
哪怕是吕晴瞬,也难免囿于对连恻平日的印象,以至于忽略了她性格中原本就存在着的、和她的姊妹连殷如出一辙的、更为刚硬暴烈的那一面。
在那样平凡且困难的家庭里,孤身入宫为虜的连恻;
在宫中侍候皇子、做活挣命,还要如饥似渴地偷偷读书、学习的连恻;
在众人面前被羞辱、被惩戒,即使认了错也不肯哭、不肯弯折骨梁、不肯叩拜谢恩的连恻;
在学堂中独当一面的连恻,在朝廷上作为本朝首名女官、充盈锐利的连恻。
在堂中重遇二皇子,被嘲笑后却说“反正无论是现下,还是往后,他想再忘记我的名字可就难了”的连恻。
杀二皇子。
这是视她为虜的人,是直接害死了她妹妹的人,是挡在她跟前的绊脚石,是扎进她心里的一根长刺。
有何不可?
殿下,有何不可?
如果这些话,一定要有一个人最先说给吕晴瞬听,那么这个人——
只能,也只会是连恻。
因为——
吕晴瞬微微抬头,重新对上连恻的目光。
她方才质问时,流露出的愤怒足以让面目扭曲,而现在,也还能看出余怒在她脸上滑过的痕迹。
“说说吧,你打算具体怎么做?”
因为,她心中的愤怒,正如同一把火。越烧越旺,越燃越猛,从心尖那一点,逐渐蔓延至全身,烧过每一寸思绪与神智。
折磨她日日夜夜,淬炼她时时刻刻,督促她保持冷静,逼迫她捏紧愤恨。
因为,连恻忍耐已久。
53. 第 53 章 间隙闲
隔日,皇帝在朝上正式下旨,命刑部主持彻查舞伶与陈家这两个案子。
原本按理来说,玄鸦卫是应该辅助刑部一同参与调查的,但因为这次玄鸦卫自己也被卷入了案子当中,所以在真相水落石出、得证清白之前,都需要刻意避嫌。
下值后,邹鸣沁走出礼部衙署,门口已经有马车在侯着她了。
自从吕晴瞬及笄参政后,虽然一路腥风血雨,但她每一步都走得刚刚好,故而一直风盛势猛。
细细回想,也只有黄榜案当时差点将她扳倒,阻滞了她们的新政,但最终也及时翻案了,还反将了吕珲旦一军。
生辰宴内里的玄机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外头对吕晴瞬的风向毕竟还是发生了一些转变,有两派人借机又吵了起来。
一拨人说毕竟那天雷是神谕,是祥兆,何况吕晴瞬也没做什么;
另一拨人则认为,就算那雷火是神降下的,那也险些劈死了六皇子吕淮仁,也许正是预示着这女人会残害手足、不计一切手段夺权上位,晴日天雷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吉祥。
虽然动摇不了她们如今的根基,但邹鸣沁也明显感觉到,身边有不少保持中立的、一直以来关系还算融洽的礼部同僚,这几日都在故意与她保持距离,想必是为了避嫌。
她掀开马车帘,抬眼便见到了两眼弯弯、托腮扬唇的姜折阔。
“方才不是还同我诉苦,说吕淮仁正派了人,在到处追着你杀么?”
邹鸣沁并不算意外,神色如常地弯腰进了车厢,把帘子收好。
“这会儿怎么还敢来找我,难道是你嫌吕淮仁的暗卫出动的还不够多,要同我这边跟着的会合啊?”
姜折阔嘿嘿笑着,坦然道:“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就是有点儿想念你了。”
“腻歪。”邹鸣沁往后挪了挪,“昨日明明刚在公主府见过呀。”
“那不是在说正事吗!我也没闲工夫想咱俩的事。”
日子久了,姜折阔也渐渐习惯了同她在一起,说起话来便越发直白坦诚。
“何况,你都多久没有和我单独待在一块了?今天左右能腾出点空闲,我偷偷来接你下班,陪你回家……这不是挺好的。”
马车行进得稍稍有些颠簸,时不时就摇啊晃啊一小阵。
邹鸣沁听他这么说,不知不觉便勾起了嘴角。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面部微酸,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刚一直在笑。
忙里偷闲,悄悄陪她回家……好像也是还挺不错的。
“过来,坐近点。”邹鸣沁拍了拍身侧的垫子。
“干什么?”姜折阔一边问,还没等邹鸣沁答呢,又一边诚实地蹭了过来。
邹鸣沁胡诌了个理由:“我冷,和你一块儿取取暖。”
“那不行了。”
谁知姜折阔立即停下了动作,而后赶紧往反方向挪了两下,朝她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邹鸣沁小姐,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会觉得冷,就是因为我在这里啊?”
闻言,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邹鸣沁也有些讶异,自己居然在那一瞬间忘记了姜折阔还是只半鬼的事。
想来也是,现下的姜折阔,相比起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早就已经脱胎换骨,几乎是变了个人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半鬼”,心下感慨良多,主动倾了倾身,用力将他一把拉了过来:“得了,我那是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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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过来就过来嘛!哪有那么多废话。”
“你方才还嫌我腻歪呢。”小肚鸡肠的姜折阔十分记仇。
邹鸣沁一只手绕过他脖颈,从侧边勾住他的下巴,稍微一使力,便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脸扭了过来。
十分记仇的姜折阔依然小肚鸡肠,哪怕是已经对准了她,还是故意移开眼神不看她。
——虽然,他的脸颊,早在她伸手勾住它的那一刻,就已经习惯成自然地自己蹭进了邹鸣沁的手心里。
“……干什么?”
姜折阔乍一开口,刚吐出三个字来,便被一张柔润的嘴唇覆盖住了。
一触即离。
“和你腻歪腻歪。”
邹鸣沁坏得彻底,他还没品出滋味,更未能回过神来,此人反倒恣意一笑。
“不干什么。”
铭覃大人权力场上无敌手,玩弄起情人来也果真是好手段。
姜折阔愣愣地想着。
她不费吹灰之力,他却心甘情愿地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们不常亲吻,往常就算是有,邹鸣沁也不会有意控制力道,常常亲着亲着,就惯于使劲、难耐起来。
这次,她难得不同他纠缠,只是轻轻一碰就放开,却又留下了一点湿润柔软的残余触感,惹得人心痒又情怯。
姜折阔脸红红,心嗵嗵。
憋了半天,最后只能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地坐正坐直。
“哦。”
她们各自坐得好好地,却又身侧依着身侧、手臂挨着手臂、尾指摩挲着尾指地贴在一起,邹鸣沁身上的暖意仿佛也正一点一点地钻进他体内。
他偷偷看着邹鸣沁唇角溢出的笑,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