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个病秧子要灭世》
1. 末日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
姬珩默数着距离。
五公里,还有五公里这里也会化为寸草不生的“死境”,到时他就会同脚下的天堑大阵一起衰竭、枯萎,最后全身灵力流失殆尽,坐化为黑暗中的一具白骨。
但他不甘心。
自末日降临,三界以飞快的速度崩解,他作为姬族嫡子,作为天尊的继承人,有责任为修界尽最后一份力。
而且他推演过,界面崩塌虽势不可挡,但只要激活脚下这最后一处阵眼,便可重新唤醒天堑大阵,届时大阵会将整个中域包裹起来,犹如一道铜墙铁壁,阻挡末日的来临。
“少尊主快走!侵蚀来了!”崖壁之上有人焦急大喊。
一滴冷汗自鬓间滑落,姬珩十指翻飞,在阵眼处画出无数神符,这些蕴含着大量灵气的神符逐渐点亮整个阵眼,微风浮动,那是大阵运转激起的灵流。
要成了!
姬珩眸光一亮,正要写下最后几道符文,却在这时——
“啊啊——!”崖壁上传来惨叫。
姬珩顾不上分神,立刻起画,哪知还未完笔便有一道恐怖威压兜头罩下!
一点寒光骤亮,是姬珩背后的玉宸剑出鞘了。
剑身如雪,其中镂刻着无数符文,符意汇成一股浩然剑意,呼啸着迎向头顶威压。寒芒交错,两股至强的剑意在峡谷中激起尖锐的剑鸣,山石纷纷滚落,山顶的惨叫声却兀地消失。
不好。
来者不善,竟是杀光了山顶守卫,而这滚落的山石以及天空密布的黑云,昭示着侵蚀来临!
天堑大阵以地脉为基,阵眼都建在幽深的峡谷之中,侵蚀一到,峡谷崩塌,自己必然会被山石淹没,而阵法……
姬珩急急回头,然头顶之人却加重力道,恐怖剑意如山压来,姬珩顿时吐出一口血,除了全力抵抗,再无一丝余力补阵。
“是谁?”姬珩望着头顶模糊的黑影,厉声道:“天堑大阵是最后一道屏障,你阻我布阵是置三界百姓于死地!你疯了?”
然头顶之人无动于衷,反而挽了一个剑花,又是一招剑意袭来,这次侵蚀完全降临,沉重的剑意带着衰败枯竭的死气将姬珩淹没,那一瞬姬珩略有所感。
魔气,来的是魔。
与此同时,高高在上的黑影终于露出半分真容,其容貌清隽出尘,五官如连笔的点墨,其中有一双清谡的墨瞳,冷静到极致。
“对不起。”魔歉意地说。
姬珩认出来人,面上出现一瞬的空白。
只是一瞬,胜负既分。庞大的剑意将峡底之人贯穿,顺便将亟待运转的天堑阵眼毁成齑粉。剑气肆虐,崖壁上出现深深的剑痕,姬珩只觉当胸一击,身体倒飞数十米,摔在地上时身后绽出血花。
巨大的绝望自心底升起,姬珩看见天空乌云凝聚,九霄之上出现了一条滚墨的天梯,而方才将自己打落的人已经转身,沿着天梯一步步登上云霄。
他在飞升!
三界崩塌,中域五百万人正等着永远不可能开启的天堑大阵,而眼前这个人,踏着百万尸骨正成魔飞升!
膝盖碎在了地上,崩塌的峡谷巨石朝姬珩滚滚而来,他立剑于身前,无数落石仍砸在背上,将头顶天光渐渐掩盖。
灵力开始疯狂流逝,身体承受不住堆砌的巨石,骨头被寸寸压断。姬珩奋力抬头,想再看一眼九霄之上飞升的盛景,眼前却只剩模糊的天光。
三界六域,渐渐响起魂魄的哀嚎,在这场末日里,数千万人灰飞烟灭,数不尽的冤魂化作一条黄泉魂海,其惨叫声震彻天地。
为什么?
地狱般的景象将姬珩笼罩,愤怒与绝望将胸膛胀满,五指紧扣在地。
罪魁祸首,竟然祭一界而飞升!
我要……杀了你!
谢昀!
眼眸骤然睁开,绝望不甘的郁气自胸腔内吐出,化为一口鲜血洒在石座上。
“咳咳咳……”姬珩猛烈咳嗽。与此同时,失控的剑意在潭水中冲撞,激得潭水高溅数尺,而姬珩就坐在潭中央,脸色迅速白下去。
几名侍女闻声而入:“少尊主?”
姬珩只觉内府疼痛难忍,全身经脉似都在灼烧,周围不断有侍女来去,或给他探脉,或低声问询。
“无妨。”姬珩一挥手,所有侍女皆噤声,顺从地立在一旁。
他随手从大侍女处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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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帕,擦去嘴边血迹。低头,鲜血在洁白的手帕上格外醒目。
呵。姬珩自嘲一笑,他早知道这口血非吐不可。
前世,他亲眼看着魔头献祭一界而飞升,自己却无能为力葬身谷底。
今世,他于一个月前苏醒,竟然又重生回自己的洞府,而且末日还未降临。只是原身仍在闭关,如往常一样冲击大乘境。他不知自己为何重生,也不知是否为天意,只能顺其自然继续晋升。
哪知前世记忆如刀割,这一个月来他虽全力维持灵台清明,仍不免为心魔所扰,导致这次晋升无可避免地走向失败。
时也命也,前世他不就一直停滞在洞虚期无法登仙吗?
将手帕丢还给侍女,姬珩摇摇晃晃起身,也不由侍女搀扶,独自推开了洞府的石壁。
门开,他下意识眯眼,等着洞外的猎猎寒风以及飘扬朔雪,哪知还未感受到罡风,一股勃勃暖意先至。他一怔,只见门外春意盎然,花团锦簇,对面的山阶上还挂着朱雀仙灯,朱红的凤羽随风轻轻摇曳,熙攘人声也自对山上传来。
前世末日之故,全界灵气流失,天光黯淡,天地冰寒。如今再见这春和景明之象,竟恍如隔世。
“那是……望仙台?”姬珩认出热闹的地方。
侍女恭敬答:“回少尊主,近日是南域主的继位大典,望仙台正挂朱雀灯七日以示庆贺。”
“南域主?”姬珩一愣,眸色骤深,“谢昀。”
“不错,谢峰主正在望仙台。”侍女忽然笑道,“少尊主之前就说要参加谢峰主的继位大典,这几日我们还以为您忘了呢,少尊主要过去吗?”
经侍女提醒,姬珩总算想起前世确有此事,同时也确定了今世苏醒的时间:朝历五百〇五年。
距离末日还有十年。
十年,于修士而言也不过弹指一念。
百万冤魂的哭嚎犹在耳畔,昏暗的天地间惟剩一双幽深的眼睛。
姬珩闭上眼。
“更衣。”他淡淡道,“去见见新晋的南域主。”
谢昀,曾经万众瞩目的南域主,后来献祭三界的幕后黑手。
前世我奈你不何,今世定要揭了你的真面目。
2. 前世遗孳
望仙台地处云琅山脉,曾是上古大仙飞升之所。渡劫的天雷将山顶夷为平地,由此形成一座天然灵台,故称望仙台。
有传说,望仙台存有上古大仙的道意,凡勘破者可成仙。因此修界中人对望仙台趋之若鹜,凡修界大典,都喜在望仙台举行。
山上小桥流瀑,阁楼林立,白玉制成的石阶绕山而上,便见一片松林杏影。姬珩到时,已有许多游玩的宾客。
姬珩出身世家大族,又师承天尊,因此时不时有一些世家子弟和小宗派的长老们与他攀谈。
但姬珩此番过来是寻谢昀,所以与其他人说话时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远处,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么,南域主的人选本来是少尊主。”
“少尊主?怎么会输给那个废人?”
“对啊,夜老在云崖会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不愧是谢氏长子,就算废了也能做域主……”
唏唏嘘嘘,姬珩初时没听明白,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边在议论什么,一时心头种种复杂难言。
议论声没多久,一道厉喝就自人群中响起:“狗道修,敢骂我们峰主?!”
众人皆看向声音来处,却见一名剑修亮出宝剑直指刚才两个窃窃私语者。
那两个谈话的道修见此冷笑:“废人就是废人,还怕人说不成?”
态度嚣张,声音洪亮。
然而话一落地,在场其他许多修士竟也面露愠色,纷纷站起来,一站就是二十多号人,齐刷刷地长剑出鞘,闪着寒光望向那两个道修。
“这……这……”那两个道修顿时失了气势,抹着头上冷汗开始赔笑:“误会误会,是咱说错了……谢峰主天人之姿,当选域主本是实至名归啊,哈哈哈……”
这种场景前世见得太多,姬珩看了只觉无趣,转身准备去后山。
侍女拦住他:“少尊主还是不要去后山了。”
姬珩抬眉:“怎么?”
侍女低声道:“妾打听过,夜老猜到少尊主要来,特意在后山等您呢。这会儿夜老正在气头上,少尊主您过去……”
姬珩脚步一顿。
听了那些议论,他方才想起前世这个时候,他做错了一件事。前世他不觉有错,甚至避着家老们,与家老们生了嫌隙。今世他断不会重蹈覆辙。
姬珩问侍女:“后山除了祖父,其他家老们也在么?”
侍女点点头。
姬珩想起前世自己说要修筑天堑大阵时,一个个梗着脖子拦自己的家老们。事实证明,他去修天堑确实是送死。
姬珩忽然笑了:“正好,去看看。”
说罢,不顾侍女微讶的目光,缓缓走向通往后山的石桥。
.
穿过石桥,是一片清池花圃。后山有一处灵眼,灵气浓郁,许多大修便在此驻足。相比于前山年轻人的火气,这里更适合中老年大修,几位长老交流道术,凉亭里还开了一局慢棋。
姬珩过来时,那些长辈认得他,姬珩一一拜过,交谈声停下,后山竟陷入诡异的寂静。
姬珩似无所觉,直往凉亭处走。刚走上亭阶,便听见“哼”的一声,一枚黑子摔在地上,打出一个三点漂,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姬珩垂下目光,拾起那枚黑子,其余老年人姜纷纷离开,只剩下几位家老坐在凉亭里。
“祖父。”姬珩向亭中央的老者作揖。
老者脸色不太好,倒是对面执白子的老者看了姬珩一眼,呵呵笑道:“孙儿主动来认错了,老岐你就消消气吧。”
说话的正是夜氏的供奉长老,面色不虞的那位则是姬珩的外祖父,夜岐山。
夜老蓄着一撮长长的白须胡,鹤发童颜,端得是一副仙风道骨,但木杖在地上一敲,张口就是一句骂:“混小子,还敢见老夫?平时不都躲着不见吗?这大典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如今却要老夫给谢氏庆祝?真气煞我也——!”
中气十足。
听到熟悉的声音,姬珩心中一软,忍不住抬头看去。
供奉长老打圆场:“谢氏那长子一直颇有人望,当初和珩儿是平票,也不一定就是珩儿坐这南域主的位置,你何必较真?”
闻言夜老更是不忿,指向姬珩:“那你问他,姚家,还有周家,他们的票怎么回事?那天姚家主过来,说珩儿让他投谢昀!”
闻言,供奉长老哑了声,众位家老也都以不赞同的目光看向姬珩。
修界分为东、西、南、北、中、天六域,每一域又与凡世、魔域等相关联,疆域极广。六域各司其职,又以中域为首,每一域的域主都是由各大势力共同投票决定。
时隔三百年,终于等到南域主空缺,夜氏早已打算将姬珩选为南域主,可偏偏……姬珩自己放弃了。
他放弃了万众瞩目的南域主之位,还游说几个世家将至关重要的票选给了谢氏长子——谢昀。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总之南域主的位置以两票之差落到了谢氏。外人都道姬族遗子与谢氏长子棋逢对手,最后姬少主惜败。可本家自己人清楚,这南域主的位置是拱手让出去的,这要一众家老们如何不气?!
夜老背过身去,供奉长老对着姬珩使眼色:“珩儿,快解释下。”
姬珩什么也没说,直接跪在地上。
众家老们一惊。
夜老心疼得直骂:“成何体统?站起来!”
姬珩却郑重地一叩首。
让出南域主之位的原因,旁人不清楚,他自己心知肚明。前世,他出身高贵又得天尊青眼,人人都赞他迟早是修界第一人,因此,他对身外之物十分淡泊。在他看来南域主之位于他只是锦上添花,于另一个人却是雪中送炭。
彼时,谢昀也曾是惊才绝艳之辈,其剑道造诣之高,是年轻一辈翘楚。只是后来渡劫失败,经脉俱损,成了一介废人。而他前世居然欣赏这个废人,所以将南域之位让给了对方。他知道,修界弱肉强食,对于失去道脉的谢昀来说,南域主是对方留在修界的最后机会。他不忍见昔日天才沦落,才让了这一手。
后悔吗?
前世的姬珩并不在意,但今世的他只觉愧疚难当。
末日降临,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谢昀。若不是他当年心软,怎会养出这样一个祸害?若不是他让出南域主之位,魔头又怎能知晓天堑大阵的奥妙?
说到底,是他识人不清。
想起前世与他一起葬身谷底的家老们,姬珩有些自责:“家老们说的是,姬珩知错。”
众家老们都没想到他会主动认错,而且还如此诚恳。
夜老忍不住叹气:“唉,老夫在意的哪是区区一个南域?是为了你的道途!”
修士成仙,契机和资源也十分重要。姬珩如今在修界无衔无职,夜氏能给予他的修炼资源有限,而一旦成为南域之主,也就有了超然的地位与权势,这对姬族、对姬珩都是天大的好处。
姬珩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或者说,前世之死,今世之训。
夜老的脾气是个炮仗,姬珩埋头听训,也不反驳。骂到动情处,夜老气得不住咳嗽:“光跪着不说话!你……咳,咳咳,气死老夫!”
姬珩连忙起身,拍着背给夜老顺气,又走到亭心石桌旁,取了一套茶具。
茶是陵渊山的宗鹤叶,水是煮沸的昆山灵水,沉岩的茶香铺开,姬珩将金澄澄的茶水倒在白瓷里,递给夜老。
亭中家老们见此,露出几分笑意,夜老也哼了声,接过茶。
刚抿了口,便惊讶道:“昆山仙岩?”
姬珩嗯了声。
夜老最爱喝茶,昆山仙岩正是少有的仙茶,在仙市里也是千金难换一两。姬珩来时已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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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准备,这会儿正是投其所好。
夜老喝完茶,骂不出口了。
姬珩这才道:“祖父莫要生气。”夜老哼了声,姬珩看着他,认真道:“我知道您关心我,不必担心,珩儿不会再重蹈覆辙。”
……
自后山出来,姬珩松了口气。
重生之后,绝望、不甘、愤怒,种种负面情绪充斥着他,令他心魔丛生。而这种种,在见过家老们之后,竟奇异地得到了一丝平静。
侍女笑道:“少尊主今日心情不错。”
姬珩顿了下:“有吗?”
“前几日您见到家老们都是远远躲开,哪有今日去主动认错的。”
姬珩沉默了下。
其实是他欠他们太多。
回了前山,姬珩便打发走侍女,一个人在山阶上踱步。
此行他为谢昀而来,人还没见,自然不会回去。而且见过祖父后,阻止末日的心更强烈了。
望仙台崇山环绕,阁楼众多。姬珩问过几个童子,都说不知道新晋的南域主去了哪儿。
前山后山皆是客,谢昀一介凡躯必然不在山顶;大典为他所开,他也必然不去后山。至于前山,有松园竹林,也有桃观杏隅;松竹高雅,却非盛季,桃杏争妍,谢昀却最爱风雅。
姬珩绕过几个园子,走向杏花深处。
淡淡清香随风而至,粉白的杏花铺锦流霞,如进了桃花源仙境一般。姬珩拂开缀满花蕊的杏枝,果不其然看见了谢昀。
前世高高在上的灭世之魔,如今竟躲在一株杏花树下偷闲。那人坐在石桌旁,姿态闲雅,身上披着厚厚的墨色狐裘,只一个侧影,便静如山水云鹤。
姬珩瞥了眼周围,发现有两名侍从站在不远处。
昔年谢昀渡劫失败,一身修为尽毁,但身份一直是太虚仙宗的剑峰主。未出事前声望极高,出事后也有谢家的支持,因此修界的地位没有改变,随行都有侍从左右。
看来想要无声无息地杀他,很难。
姬珩皱眉,正想着如何下手,忽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修者耳目灵敏,姬珩循声看去,发现是一只松鼠跳上了谢昀的石桌。
前世之魔正在逗松鼠。
桌上摆着茶点,茶是顶尖的灵山雾雨,瓜果的也是珍贵的上阳果。望仙台钟灵毓秀,山上的生灵也比山外的有灵智,嗅见这般好东西,松鼠收起两只前爪,大尾巴扫啊扫,眼巴巴地看着谢昀。
讨吃的。
谢昀拿起一枚上阳果给它。
松鼠试探地用前爪戳了戳,见对面人仍是温笑看着,于是抱起灵果跳下了桌,一溜烟地连影子也不见。
谢昀不以为意,周围侍从也习以为常。
本以为只是个插曲,结果不过一会儿,那只松鼠又回了,窸窸窣窣地,还带了一窝小松鼠。
谢昀一愣。
毛茸茸的小松鼠们站成一排,姿态各异,但小尾巴们都扫啊扫地看着他,讨吃的。
谢昀有些无奈,但也只是轻笑了声,干脆将一整盘灵果都放到地上。
“拿去罢。”声音清和悦耳,如流水击石。
小松鼠们彼此望了眼,胆子大的先抱了一颗,随后有一有二,吱吱叽叽地各抱了两三个,摇着尾巴往回跑。
一派热闹间,忽然一股凌厉的剑气自林中袭来,毫不留情贯穿地面。松鼠们被剑气惊得吱哇乱叫,尾巴上的毛被削了大半,吓得瘫软在地,灵果滚得到处都是。
“谁?!”
“大胆!”
侍从察觉有人闯入,纷纷挡在前面。
谢昀也挑眉,但声音仍是温淡的:“不知来的是哪方朋友?”
话落,一个神色淡漠的青年从杏花林中走出。青年一身白衣如雪,背上负剑,神色淡漠如高山上的雪原。
正是姬珩。
3. 君子动口又动手
姬珩本在暗处观察,却看见谢昀在喂灵果。
上阳果聚日月之精华,生于上阳灵树,一枚可抵百年修为。谢昀的道脉被天劫所毁,吃再多的上阳果也不过充沛精神,而这些松鼠们不同。
望仙台一鸟一兽皆灵气所钟,这些松鼠们刚开灵智,一枚上阳果足以受益百年,两枚则有灵气爆体的危险,三枚及以上……那就是送死了。
谢昀没提点,这些松鼠们也不知死活,姬珩看不惯,于是一念剑起,将杏林中的温馨打乱。
不速之客到来,侍从纷纷挡在谢昀前面,松鼠们更是闻风而窜,顾不得什么零食灵果,拖家带口地逃了。
见此,谢昀下巴一低,从椅子上起身。
这其实算两人第一次正式会面。
前世剑峰鼎盛时,姬珩还只是一个刚入道的小弟子,没资格进剑峰;待姬珩脱颖而出成为年轻辈的佼佼者,谢昀已经失败陨落。两人的交集并不多,虽然于姬珩而言,谢昀的大名如雷贯耳,但对谢昀来说,姬珩此人只略有耳闻。
眼前人长眉若柳,身如玉树,内里穿着墨色衣衫,外面披了件厚厚的银玄色狐裘,一双眸子沉静如玉,看过来时,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温雅气度。
和记忆中一样。
姬珩停步在三尺外,问:“上阳果不宜多食,你既施恩于它们,何必又戕害它们?”
谢昀远远就看见来者,来人一袭神纹白袍,容姿清峻,端得是尊贵之姿。
他温言道:“阁下怎会这样想?万物皆有灵,自懂得适可而止。况且它们拿回去,也许是为了给其他幼族呢?”
姬珩冷声:“这些松鼠灵智低下,根本经不起你的考验。”
谢昀道:“古人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来阁下看我是恶人了。”说罢,轻轻挥手,两名侍从退至左右。
姬珩扫了眼:“你对恶人倒是没有防备。”
“只是好奇。”审视的目光落在姬珩背后的剑上,谢昀笑了笑:“许久,都没有剑修来找我的麻烦。”
谢昀乃太虚仙宗的剑峰主,负责收集天下剑册,管理书剑阁。出事前名望极高,出事后却有不少修士不满他剑峰主的地位,明里暗里下了不少绊子。但即使非议再多,剑修一脉仍然对他推崇备至。
谢昀将他打量一番:“阁下应当不是剑峰弟子,洞虚期的修为,连我的副峰主也要自愧不如。”
姬珩“哦”了声:“那我是谁?”
谢昀取过茶杯,慢慢倒了杯茶:“听闻凡出过仙的大族,皆以姓氏为图腾,阁下这身古字仙袍,恐怕身份不低。”
修士飞仙,其留存的仙力也会庇荫一脉。姬珩所穿的正是姬族仙袍,其领口与袖口处有暗绣的古形姬字,这些古字花纹不起眼,寻常人也不认得。
“而今世家大族中,多修符道,习剑的少有,唯一一位符剑双修的少主,听闻十几岁就被天尊收为座下首徒。”谢昀将倒好的茶推至姬珩面前,露出温和笑意,“少尊主,请。”
身份被一语道破,姬珩并不意外。
“谢峰主误会了。”他索性不再绕弯子,“你既知道我身份,就该明白我不是来喝茶的。”
“少尊主气势汹汹,莫非是要与我论道?”
“我奉师尊之命,”姬珩淡淡地说,“你与我走一趟。”
姬珩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天尊,无上无显,至圣至德,乃三界第一人。天尊的名头用起来,没人敢质疑,也没人敢拒绝。
谢昀犹豫了下:“天尊之命不敢不从,只是前几日才见过神使,没听说天尊要见我。”
南域主大典,各域高层都来拜贺,代表天尊的神使也会为新域主降下祥瑞。
左右侍从们也道:“不错,大典第一日神使就来了,那时并未说召见公子。”
姬珩侧过脸:“天尊之令,你们要抗命?”
他修为已至洞虚期圆满,高于在场所有人,稍稍放出威压后,那两名侍从已是额生冷汗,再说不出话。
“唉。”谢昀叹息一声,放下茶杯,“看来少尊主盛情难却。”
“请吧。”姬珩淡声道。
谢昀也朝他颔首:“请。”
这姿态,倒像是姬珩真来请他似的。
姬珩哼了声。人已到手,他也不再客气,直接上前扣住谢昀的脉门,不等侍从们反应,就将未来的罪魁祸首拖出杏花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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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台生机浓郁,惟有山顶是一片荒芜,像是被巨人燃烧的大剑横劈一段,烧灼殆尽,其上残留着几棵焦枯老树,尽显荒凉。
忽然,荒凉之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飞上来的,一个是丢上来的。
这里曾是上古大仙飞升之所。如今飞升的盛景不得见,只留下寥寥焦枯的黑枝,带着千年前留下的雷劫气息。
普通修士是不敢上山顶的。虽然传说山顶留有飞升大仙的道意,但这里还有上古雷息,修为低末者易被雷息所伤,得不偿失。同样,魔修更不敢上来,因为神雷对魔修是致命的绞杀。
谢昀身份尊贵,无缘无故杀了会被天道署诘问,姬珩改变主意,他要揭穿谢昀的魔修身份。距离前世末日不过十年,眼前人若要成魔飞升,此时必然已入魔。
姬珩扣着谢昀腕脉,一眨不眨盯着对方。
谢昀则看了看周围。
两人上来时他被丢来这荒焦一片的山顶。神雷气息对修士有影响,对凡人更是压制,不过一会儿,他额上便出现细密的汗珠。
“少尊主,”谢昀想把手抽出来,却没能挣脱姬珩的桎梏,“你把着我脉门,又带我上望仙台,恐怕见的不是天尊而是阎王了?”
姬珩细细探查谢昀的经脉,发现对方确实经脉俱损,内府空空如也无一丝灵气,更没有魔气的痕迹。
他深深蹙眉,感觉被人摆了一道。
“你有掩盖内力的仙法?”
闻言,谢昀无奈:“这个,我倒希望有,可惜我失去修为上百年,药阁老都不曾治好的脉伤,没想到少尊主也有兴趣一试。”
姬珩显然不信这番言论,他一挥手,背后的玉宸剑出鞘,直逼谢昀。
以谢昀的凡人之力自然无法躲开攻击,而姬珩也没用太多力,只靠剑意在对方内腕轻轻一划,顿时鲜血如注,四周雷息纷纷通过血液涌入谢昀体内。
这可不是凡人能忍受的,一声闷哼,谢昀半跪在地。
姬珩这才放开他,抱剑一旁,冷眼看对方。
俗话说得好,揪人先揪辫,擒贼先擒王。姬珩是故意引雷息入谢昀体内,目的就是逼对方显现魔身。天雷之下,魔祟无所遁形,他不信这样谢昀还不露马脚。
雷息入侵经脉,绞痛难忍。少顷,谢昀已脸白如纸。只是那人背脊挺直,鬓边长发垂落,衬出紧抿的下颌线条,虽然跪着,却给人高贵清华的感觉。
像一柄墨剑。
姬珩不为所动,悠悠道:“听说雷劫有锻体蜕生的功效。我看峰主孱弱得很,今日便带你来试一试,或许就治好了你的脉伤呢?”
话落,谢昀缓缓抬眼,一双深邃的墨瞳,冷静到极致。姬珩看到对方眼睛,心头陡然一颤,一股寒意竟爬上他的背脊。
……
望仙台山顶一向人迹罕至,姬珩有意试探,谢昀又不肯屈服,两人就这么僵持住。
渐渐地,谢昀开始咳嗽,身形也微微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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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珩在旁看着,只等对方伪装破除。
也许是到了极限,谢昀终于开口,气息相当不匀:“咳咳……说来你可知道,望仙台望的……咳咳,是哪位大仙?”
姬珩不知道对方为何有此一问,但他的道史课当年在太虚仙宗也是榜上有名:“一千七百年前,一位剑仙。”
“喔,剑仙。”谢昀轻喘了下,复又低笑,“那这里……必然留有他的剑意了。”
说罢,微风起,一股玄奥又强大的气息兀地自四面升腾。
姬珩猛然仰头,只见天空乌云聚散,鸟兽惊飞,竟隐隐有剑阵引动之势。
“你做什么?”姬珩惊诧地看谢昀起身。他发现每次对方要做什么,他都看不透对方,而且对方明明内府空空无一丝灵力,竟还能引动剑势?
谢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右手却召来一阵风。那风聚在他手里薄薄的一片,锋利且肃杀,姬珩瞳孔微缩,一个闪身,正避开袭来的无形剑气。
好险!
狐裘披风被吹得不停鼓动,鬓边长发也飞散在风中,此时谢昀极度虚弱,周身却有一股强大的剑气簇拥着他,令他看来确有几分剑峰之主的气势。
那人慢声道:“我乃剑峰之主,如今更是南域之主,少尊主既有兴趣一试……怎能让你失望而归?”
说罢,并指起剑,只一个动作,望仙台上残留的上古剑气竟纷纷引动,其声势之浩大竟将方圆十里的灵气迅速抽空,涌动的灵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如饕餮大口。
姬珩就在漩涡的中心。
他能感知到谢昀并未使用灵力,而是纯粹依靠自身剑意引动了上古剑阵。
望仙台竟然有上古剑阵?而谢昀竟能引动它?果然,眼前人哪怕道脉全废也不能小觑,毕竟对方出事前……是以大乘期陨落!
姬珩目光骤亮,正好,前世仇怨也要做个了结。
他抬手,玉宸剑出鞘。
“来。”
一声起,繁复的剑域以姬珩为中心向四周展开,剑域中纵横分布着无数符文,密密如格网,正与谢昀引动的上古剑阵遥遥相对。
两人皆是不惧,下一瞬,剑符与剑阵蓄力达到顶峰,两股力量相撞,震得整座望仙台都抖了抖。剑气引动天地灵气剧烈流动,形成罡风,周围山林一片摧枯拉朽。
轰——
剑气尘埃里。
姬珩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上古剑阵威力不凡,谢昀虽然只引动了很小一部分,但仙级的威压仍然震得他五脏六腑生疼,他后退数步,不得不靠在一株枯树干上,勉强维持不倒。
输了?
尘埃逐渐散去,一片碎石中,姬珩看到了谢昀的身影。
那人慢步走来,脸部轮廓逐渐清晰。
姬珩有些意外。因为他发现对方并不狼狈,身上甚至没有剑气伤痕,这对一个道脉全废的凡人而言,简直不可能。
姬珩心下一沉:“果然……”
话未说完,对方伸手,忽然在他唇边一抹。
这动作太突然,对方指腹也很凉,一闪而过的触感如蛇信在唇边扫过,姬珩顿住,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做如此举动。
他本受了内伤,才咳了血,谢昀抹去他的唇边血,接着又像嫌弃污垢般,把手往他胸前的衣领上擦了擦。
两个动作谢昀做得行云流水,但举手投足间尽是轻佻与侮蔑。
姬珩额间青筋直跳:“滚开。”
谢昀没说话,下一瞬,整个人晃了晃,蓦地倒在姬珩脚边。
这一倒地,姬珩更为惊疑。
然而不等他去探脉,天边忽然响起更愤怒的厉喝:“竖子!住手——!”
4. 伪君子的诞生
姬珩抬头,只见一名青衣老者乘雁而来,速度极快。落地后,青雁化为白纸飞入老者袖中,老者则直接冲向倒地的谢昀,俯身探脉。
姬珩被对方的气劲推开,站定,只见后面还跟着不少人。
打头的是一群衣袂飘飘的仙使,再往后是一些修为较高的世家长老。夜老也来了,但神色间带着担忧。
姬珩一眼便知道了情况。
中域严禁私斗,他和谢昀闹了这么大动静,必定引来不少人,只是没想到连天道署的人都惊动了。
衣袂飘飘的仙使们正是天道署礼司之人,专门负责六域安定。为首的拿出一枚玉白色令牌,上面雕刻着代表天道的神鸟祥云纹。天道令牌一出,所有人皆噤声。
为首的仙使向姬珩作揖,喊了声“少尊主”,其余仙使则行动有素地将整个山顶围起来。
这时,最先冲过来的青衣老者已探了脉,他将谢昀扶起,后者惨白的脸色暴露在众人面前。
“嘶——”
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之前众人见谢昀倒在地上,以为只是受伤晕过去,结果待将人扶开,却见谢昀竟然全身是血,眼睛紧闭,呈濒死之状。细看,那血竟是从全身孔窍中流出来的,可见受伤之重,触目惊心。
青衣老者大惊,立时为谢昀运功疗伤,天道署的人也紧急喂了几颗丹药。然运功一周,谢昀仍然没有醒转的迹象,七窍也仍流血不止。
青衣老者指着姬珩大骂:“竖子,竟敢对我谢氏下杀手!”
这名青衣老者正是谢氏长老。之前宴会上就有侍从禀报,说姬家少主将大公子掳走了,谢长老热锅蚂蚁似的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身是血的谢昀,这会儿自然愤怒。
姬珩用袖子把剑一擦,收回剑鞘,说的话也和剑一样冷:“他先动的手,他的伤也与我无关。”
方才两股剑意对阵,姬珩明显感觉到对方剑意更强,是他败了。论伤势,他受的伤更重,谢昀的伤肯定是自己强行纳剑所致,与他有何干?
“荒谬!”谢氏长老勃然大怒,“我家大公子道脉全毁,一个废人怎么跟你动手?”
姬珩冷淡地说:“他根本就不是废人。”
“强词夺理!”谢氏长老盯着姬珩胸前的血迹。姬珩本就穿了一身白衣,衣上还有血,显得十分刺眼,“老夫亲眼所见,大公子是抓着你衣服倒下的,你身上还有他的血手印,竟还狡辩!?”
闻言姬珩一愣,低头朝胸前看去,衣领上果然有不少血,其中还有几道明显的血手印,正是方才谢昀故意蹭上去的。
一时间,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胸前的血是自己的,方才谢昀倒下前的举动,他本不明其意,现在才知道对方诡计多端。毕竟这血手印,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他折磨谢昀,谢昀才挣扎着拽他衣角。
何况此次南域主大选,姬家与谢氏的矛盾所有人心照不宣。在先入为主之后,这身上的血,怕是洗不清了。
不出所料,众人议论纷纷,目光都在他白衣的血迹上一扫而过。
姬珩暗暗握拳。
无耻,谢昀竟是这种伪君子!
僵持间,夜老上前劝道:“好了,此事就交由天道署查办吧,若珩儿真做错什么,老夫让他登门道歉。”
“道歉有何用!”谢氏长老却不依,“我大公子可是性命垂危!”
话音刚落,却听得一个更大的嗓门怒喝:“够了——!”。
谢氏长老一愣,只见夜老将木杖一敲,四周枯木顿时簌簌震动。夜老已入渡劫期,是在场修为最高者,这一敲含着几分威压,莫说谢氏,就连其他人也闭嘴。
“老夫已经说过,有错自会道歉!”夜老本就是个暴脾气,这会儿直接捋着胡须骂道:“老匹夫唧唧歪歪!就你家小辈金贵?打了又怎样?老夫来赔!医药费要多少有多少,谁敢再说半个字,休怪老夫动手!”
“你……你!”
夜老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初次认识夜老都会被他的仙风道骨所蒙骗,但他一开口,中域之主都得退□□。本来都是老家伙,谢长老也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自己才骂一句,对方竟就喷了七句,简直,简直……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姬珩心中却划过一丝暖意。
谢氏长老气得手都在抖。但夜老的修为资历摆在那,谢氏长老脸色一阵彩虹似的变幻后,终是一拂袖,走了。
一众看热闹的宾客则在周围窃窃私语。
不知过了多久。
有仙使向夜老和姬珩作揖:“南域主伤势沉重,烦请少尊主与我等走一趟。”
这时姬珩才有了几分实感——谢昀真的性命垂危了?
夜老拍他的肩:“没什么好担心的。天道署还有老夫,有你师尊,谢氏断怪不到你身上去!”
姬珩知道祖父一向袒护自己,但关于谢昀的事,他并不想让祖父牵涉进来。
“祖父也不必担心。”姬珩起身,语气变得温和,“我自有应对。”
.
天道署并没有为难姬珩,来的是礼司,只例行问了几句话,做了记录,就放了人。
只是修界自那日之后传得沸沸扬扬,说少尊主为了南域之位差点把谢昀打死,若不是天道署阻止,只怕谢昀要死在自己的继位大典上。
这番言论,导致剑修群愤四起。
不过姬珩根本没在意,他从天道署出来后直接回府疗伤,一闭关就是三个月。
这期间,外面的风风雨雨与他毫不相干。
三个月后,他脉伤痊愈,同时,被接回谢氏的谢昀也脱离危险,悠悠醒转。
听到这个消息时,姬珩冷哼:“这么快就醒了?”
侍女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姬珩的住所位于云琅山脉的一处支脉上,山不高,但山腹里有一个天然的巨大空腔,空腔中积满渊水,所以此山得名“陵渊山”。
陵渊山是天尊赐给姬珩的,山顶还建了一座白玉宫殿,山腹中的深潭则被改造成一处闭关洞府。姬珩平日里就在山顶的陵渊宫休息,修炼时便进入山腹。
此时姬珩刚刚从陵渊潭中出关,一路从洞府走回宫殿,路上便听着大侍女涟华给他汇报修界近况。
陵渊宫中有不少侍女,但最聪慧能干的还是大侍女涟华。
少尊主为人淡漠,有时还言简意赅,以前换了好几批侍女都不太满意,唯独涟华可以猜到少尊主的心思。
比如少尊主说“笔”,大部分侍女都会将笔拿来,个别机灵的会将纸墨笔砚备齐,等少尊主书写。
而涟华则不然。少尊主说“笔”,她会去拿符笔,鉴于只有高等符文才值得少尊主亲自书写,她还会备好符纸和用于神符绘制的金染。这份默契,倒是同行不能比了。
涟华像往常一样汇报修界近况,却见少尊主漫不经心地听着,手里摆弄一颗传讯灵珠,微光闪烁。
她知道,传讯灵珠亮着,说明一直有人在联络少尊主,但少尊主平日专心修炼,几乎没有什么往来,这样频繁的联络倒是少见。再看少尊主,自出关后就一直拿着那颗灵珠,也不看里面的传音,手上转啊转,看来……是有些不耐烦?
涟华没有多问,只继续将修界近事都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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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遍。
姬珩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原来他闭关疗伤的几个月,外面也传得沸沸扬扬,都是一些不利于他的言论。他与谢昀受了同样重的伤,休整了同样多的时日,没想到最后一个满身流言蜚语,一个博取了最多同情。
姬珩掐灭传讯灵珠:“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吧。”
涟华温言道:“没有了,只是神鸟送了东西来,正在嘉迎殿中等着呢。”
“嗯?”
神鸟代表天尊,而天尊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上次送东西还是百年前送他的这座陵渊宫。
姬珩一路往宫殿走去,身后跟着侍女们,还未进殿就看见长长的台阶上一只神鸟优雅地立在门口。
那神鸟有一身纯白的长羽毛,眼睛是玉青色,像镶了两颗小巧的翡翠。神鸟的外形不似鹇也不似鹤,是古籍上从未见过的品种。
见姬珩一行来了,神鸟没有低头,而是斜着眼看姬珩,嘴里叼着个玉盒,脖子挺得老长,一副高冷不羁的模样。
姬珩在它面前停步。
站在旁边的涟华看了,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觉得神鸟看少尊主的眼神有点嘲讽。
不对不对,一定是错觉。
姬珩不动,神鸟也没动。神鸟是天尊的神宠,常年居住在大罗三清境,只有天尊有事情让它传话,它才会现世。姬珩身为天尊弟子,以前见不到天尊,最常打交道的就是这只白毛鸟,所以很清楚它的秉性。
果然,不过一会儿,神鸟低头假装要梳毛,实则是趁机把玉盒一吐,往他身上砸,那偷袭、那速度,嗖地破空而来!
姬珩早有准备,一伸手精准抓住玉盒,拿得稳稳当当,像演戏法似地。神鸟眼中划过一抹可惜,可惜它刚吐出玉盒,这道分身残影就要消散。
姬珩的识海里响起一道声音。
又打架闹事?还打输了,输给一个凡人!神鸟说。
看他不爽。姬珩答。
关键是输了,打一个病秧子还输了?我教你的符术呢?神鸟说。
你是鸟。姬珩没好气地说,鸟符只能打鸟,打不过人啊。
你!
恼怒的声音在识海响起,神鸟的身型却开始消散。消散时如腾云蒸雾,是天尊的符笔。
侍女们见到符文消失还有几分新奇,涟华则注意到神鸟最后消失的神情……气愤?少尊主又惹神鸟不高兴了?
姬珩没管那只白毛鸟。神鸟代表天尊,神鸟不高兴,说明天尊对他与谢昀打架的事情也不满。
说来也是,谢昀是谢氏大公子,又做了南域之主,打了谢昀相当于得罪谢氏,在修界是有些鲁莽。
姬珩掂了掂手上天尊给的玉盒,打开,浓郁的灵气满溢而出,盒子里层层包裹着三颗光滑圆润的药丹,丹粒呈璨金色,表面隐现神文。
涟华惊讶道:“络丹?竟有三颗?!”
络丹,修界最珍稀的丹药之一,主要成分为络水。相传一滴络水可生死人肉白骨,络丹虽没有这么神奇,但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药司十年只炼一颗,有市无价,一颗络丹能买下半个陵渊宫。
本应该高兴的……
但姬珩见到东西,瞬间明白天尊的意思,薄唇抿成一线,冷淡地将盒子一扔。
“唉呀!”涟华心疼地去捡。
姬珩转身进殿,门外,台阶上结了一层薄霜。
络丹,通常死人所用,或者命在旦夕之人。姬珩不缺络丹,需要它的,是谢昀。
天尊的意思是让他把络丹给谢昀?那这和登门道歉有什么区别?
让他道歉?对谢昀??
5. 十栏十院症
两天后,姬珩站在了谢氏门口。
自上次神鸟来送络丹,天尊的旨意就十分明显,让他给谢氏道歉。姬珩不想道歉,但也没有真丢了络丹,而是把三颗络丹拿走两颗,只留一颗孤零零的,再把一些废符纸填充进盒子,权当做“赔礼”去了谢府。
天命不可违,但来都来了,他打算亲自看看,谢昀到底是伪装还是真的体弱。
一大早,气宇轩昂的白狰拉着轿子立在谢府门口,一声怒吼——
谢氏是修界的世家大族,其家主贵为中域之主,其领地也占了中域一块好地方——位于天燮主城的西南角,毗邻天道署,据说地底下还有一处大灵眼,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动静如此之大,引得街上不少行人驻足围观。谢府开门迎客,管事恭敬作揖,却告知今日谢氏家主不在,谢氏长老们也不在。
不在?
姬珩知道谢氏不待见自己,但猜测对方不敢为难。果然,很快又有童子出来道歉,说少尊主是贵客,要领姬珩入内院,去大公子的竹居。
谢府布局纵深,府中侍女皆低眉垂眼、小心谨慎的样子。一座座内院严谨工整,亭台楼阁竟也十分相似,出入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幻感,如迷宫一般。姬珩没想到谢昀住这么偏,跟着童子不知走了几进院落,才终于在最深的内院见到谢昀。
谢昀的院子很安静。
甫一进院,是浓郁的药味。
童子说大公子正在书房临摹字帖,姬珩走到书房门口,发现里头竟烧了炭炉,暖和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他循声穿过镶嵌着墨玉的屏风,便看见谢昀单薄的侧影,执笔的手,骨节根根分明。
有人来,谢昀没有抬头,继续临摹。
姬珩也没有出声,只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谢昀写完最后一笔,抬头,似是终于看到来者。
“少尊主怎么来了?”那人一副惊讶的模样,又语含歉意,“谢一一时专注,没有看见少尊主,还望少尊主见谅。”
伪君子。
姬珩心中暗道。
书房的侍女们纷纷退下,姬珩进屋找了个椅子。
刚才他明明站在那么显眼的门口,只要有眼睛就能看见,偏偏谢昀佯装没看见,让自己白站这么久。
姬珩心中不满,说话便也不客气:“既然知错,那就道歉吧。”
“真是不肯吃亏。”谢昀搁笔,无奈地看向一身神纹白袍的青年,“此行少尊主才是来道歉的吧?”
望仙台的事,经一些剑修的添油加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少尊主痛失域主之位,众目睽睽之下把谢峰主打个半死,还扬言就是要打人,医药费赔得起。
对此,姬珩十分公正:“我欠你一个道歉,你也欠我一个,正好扯平。”
谢昀也料想对方不是诚心来道歉,于是扫了眼姬珩手上的玉盒,点头:“既如此,少尊主把东西放桌上就行,谢一自会对外说少尊主来过了。”说罢,不再看他。
姬珩挑了挑眉,没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不过,对方倒也识相,他依言将装着络丹的玉盒放到桌上,便打算走。
转身时,目光不经意瞥见谢昀临摹的字帖。
姬珩顿了下:“……剑帖?”
谢昀意外地侧脸:“少尊主也有研究?”
《剑帖》出自上古剑仙之手,曾有传言说其中藏了上古剑仙的剑意,由此闻名于世。不过后来世人发现寻到的只是残页,只言片语,根本无法寻得道蕴,所以慢慢地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研究者更是寥寥无几。
“剑者,示虚以开利,后发而先至。”姬珩说,“有幸读过。”
“《剑帖》只有书剑阁有。”谢昀忽然展眉,“少尊主来过我剑峰?”
“书剑阁乃天下共有。”姬珩不客气地回他,“有识之士皆可一观,是你狭隘了。”
闻言谢昀笑了下,拿起桌上临摹的剑帖,说:“那这位有识之士,要不要看看我的《剑帖》,看它与真迹有何不同?”
对方将字帖递过来,姬珩略看了眼内容,便道:“并无不同。”
说罢又觉得荒唐,他居然跟谢昀品评书法。
“还有呢?”
对方既问,必是有不同之处。姬珩又看了眼,确认内容与《剑帖》一般无二。
“如果你是想炫耀书法,太幼稚了。”姬珩放下字帖。
谢昀坐在椅子上,咳嗽了几声,方又温笑:“……实不相瞒,谢一现在也就一手好字拿得出手。”
“嗯?”姬珩很了解谢昀,对方不是故意炫耀之人,这让他多关注了下字迹本身,然后发现细微的疑点。
太认真了。
谢昀的字,向来飘逸流畅,而这幅字帖,一笔一划太过认真,似乎不是练字,而是拆字。
姬珩凝神,又仔仔细细一字字看去。不过一会儿,他竟发现纸上的字越来越陌生,《剑帖》的内容一句也读不出来,反倒那字里行间的铁画银钩,深深刻在脑海里,令他忽然感受到满纸杀气!
手一松,宣纸飘落在地。
“这是……”姬珩心神一震。
“书剑意。”谢昀看着姬珩出神的表情,悠悠道:“我从《剑帖》中领悟的。”
姬珩也看过《剑帖》,甚至研究过,听了谢昀的话,他瞬间明悟:“你是说……《剑帖》的玄机不在内容,而在字迹?!”
“不错。”谢昀点头,眼中颇有些愉悦。
一时间,姬珩既震惊又恍然。
百年前,谢昀还是鼎鼎有名的大剑修,对剑意的领悟称得上剑道第一。但在此之前,剑道式微,许多人都怀疑谢昀的剑道从何而来,师从何处。难道说……
“你的剑意是书剑意,从《剑帖》中领悟而来?”姬珩问。
“上古大仙的剑意确实不错。”谢昀俯身捡起地上的字帖,叹道:“可惜,学仙人之剑,却不能如仙人般飞升。”
闻言,姬珩脑中闪过什么,他记起《剑帖》的主人,千年前飞升的剑仙。
“是望仙台?”
“喔,这么快就想到了。”谢昀掸掉纸上的浮尘,抬眸,“你很聪明。”
姬珩顿时想通:“所以当时你能引动上古剑意。”
上次望仙台他与谢昀对峙,谢昀竟然引来上古剑阵,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论体质,谢昀道脉全毁,是一介凡人;论道意,谢昀出事前也才大乘期,哪来的资质驾驭仙级剑意?
但如果谢昀师承《剑帖》,而《剑帖》的主人正是望仙台飞升的那位剑仙,这就有解释了。道本同源,谢昀引动与自己同源的剑意,也不算稀奇。
谈及剑,谢昀似乎很有兴致:“你觉得那剑阵如何?”
那一剑确实是自己输了。姬珩承认:“你引动的剑阵很强。”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嗯?”姬珩挑眉。
“飞升的地方为什么有剑阵?”
“也许是为了抵抗天雷。”
“他修的是书剑,又不是阵剑,为何要以阵剑渡天雷?”
这就说不清了,上古大仙飞升时的盛景,对如今千年难飞升一人的修界来说,太过陌生。
姬珩不言,谢昀也是一笑:“罢了,是我庸人自扰。”说罢,又回去写他的字,压抑的咳嗽声也重新响起。
姬珩本只是来探探情况,结果反而坐在书房里与对方论起了剑。谈论时不觉得,这会儿安静下来反而有一股荒谬袭上心头。姬珩抿唇,起身准备走。
临走时,撞见来送药的侍女,侍女低头进房间,身后跟着几位管事。姬珩与他们擦肩而过,闻到些许湿腐的气味。
谢昀在身后淡淡道:“放着吧。”
管事躬身:“中君大人交代,大公子每日需服药三次,不得有误。”说罢,停了停。
姬珩顺势出门,跟着童子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听得那管事的声音从书房里飘来:“另外,您身体虚弱,每日见客也不得超过两个时辰,今日已经破例,您千万保重身体……”
闻言,姬珩几不可察地皱眉,跟着引路童子自原路返回。
姬珩是坐马车来的,侍女们都在前院等着。待马车过来,两匹高大神俊的白狰蹭了蹭姬珩,打了个响鼻。
大侍女涟华拉开轿帘,姬珩上车。
待马车启动,姬珩吩咐道:“待会出府就把我放下,你们在转巷等着。”
.
谢府。
姬珩走后,谢昀没有喝药。
他不喝药,管事便也不走。
谢昀随意拿了本书,下逐客令:“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
管事仍是严肃的语气:“请大公子喝药。”
其余侍女们也跪下:“请大公子喝药。”
谢昀并未看他们,而是将书罩在头上,懒懒躺下去。
竟真睡觉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言,管事沉默一会儿,吩咐道:“你们在一旁候着,待大公子醒了,务必督促他喝药。”
侍女们点头应是。
关门声,书房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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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们站在门口,低眉等着。
另一边,姬珩也下了马车。
其实他来谢府是探谢昀底细的,方才离开不过是藉口。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在装病,光明正大地探望没用,偷偷监视才是手段,所以他杀了个回马枪。
据说谢府看似华贵,实则内部机关重重,所以刚才他还记了路线。
姬珩在地上画了道传送符文,符文微亮,他的身影也化为一团符雾消失,下一秒,他出现在谢昀的书房。
这个传送位置是刚才和谢昀聊天时算好的,在一道屏风后面,并不起眼。果然,传送过来时,阵力仅引起一小股灵力波动,门外侍女们毫无所觉。
姬珩隐于屏风后,细细感知。
书房里,灯是暗的,火是旺的,桌前有一道人影,带着绵长的呼吸声。
在睡觉?
姬珩从屏风后走出,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
嗯?
他环顾四周,确实听见了呼吸声,但方才看见的人影却不见了。心下生疑,他复又走入屏风后,却见桌前人影摇曳,模糊又遥远,再细嗅房中气味,只闻见一股暗香流动,隐藏在浓重的药味之中。
是幻香!
姬珩瞬间警醒。
他大步走到桌前,浇灭香炉。一时间,幻象破灭,呼吸声消失不见,整个房间静谧下来,确无一人。
怎么回事,谢昀走了?
同时,这一举动也惊动了门外侍女。姬珩只听见门外隐约一声“大公子醒了”,便有两名侍女直接进来。
竟然不敲门。
姬珩暗道谢府下人的没教养。
他极快地隐入屏风后,便听见门开,侍女进来,过了会儿又焦急地喊“大公子不见了”,跑出去。
竟是一出空城计。
姬珩暗暗称奇。
但更让他意外的是,谢昀连自己府上的人也骗。
院子外逐渐吵嚷,有侍卫匆匆赶来。姬珩身影微荡,悄无声息地离开。
.
谢昀确实走了。
他披了件狐裘披风,孤身出府。谢府内部阵法重重,外人很难闯入,下人出入也是小心翼翼,但他一边咳嗽一边走,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身上没有沾染半分阵力。
快到门口时,谢昀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面具。面具为纯白色,无面,但甫一戴上,谢昀整个身形便渐渐变化,最后竟然化成姬珩的样子。
这是谢昀算好的。
今日谢府只有少尊主来访,他以姬珩的身份出去,守卫不会起疑。
果然,出府时无人拦阻,十分顺利。
谢昀慢条斯理地朝驿站走去。
天燮城是中域的主城,热闹繁华,街上修士络绎不绝。谢昀走过长街,路过拐角,然后在转巷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车旁还站着名朱钗翠裳的侍女。
侍女看见他,眼睛一亮:“少尊主!”
谢昀脚步微微一滞。
时间是算好的,此时的姬珩应该已经离府,两人断不会相遇。但这侍女唤的……谢昀眼中划过一抹讶异。
侍女并未察觉不妥。
此地正是姬珩的车驾,等候的也正是陵渊宫的大侍女,涟华。
涟华奉姬珩之命在此等候,看见“少尊主”回了,便很自然地向谢昀行礼。而且不知是巧合还是设计,姬珩修为已至洞虚境,正讲究一个返璞归真,即比他修为低的看他便如凡人。正巧谢昀也是凡人,两人在修为上近可以假乱真。
谢昀饶有兴趣地问:“我走了多久?”
涟华恭敬答:“大概一炷香。”
“去做什么?”
“妾不敢妄言。”
“很好。”谢昀就势登上马车,两匹白狰疑惑地回头看他,白蹄在地上打蹬,似是不满陌生者的闯入。
谢昀温柔地摸了摸它们脖颈的鬃毛,两只白狰很快被安抚。
“咳咳,走吧。”谢昀咳了两声,在车厢里靠下,神态自若。
涟华紧张道:“少尊主的伤还没恢复?”
谢昀回忆了下姬珩冷淡的模样,说:“伤吗……我从来不注意这些小伤,没事。”
闻言涟华一阵心疼。
谢昀看向涟华,露出一个温徐笑意:“抱歉,让你担心了。”
“应,应该的。”少尊主何时有这么温柔的时候,涟华顿时受宠若惊。
谢昀淡下眉眼:“好了,这里的事已经办妥,随我去个地方。”
闻言,大侍女没有任何疑问,两匹白狰也乖乖载着马车,跟随主人命令渐渐行远。
6. 仙人蜕语
姬珩一出来,发现自家马车不见了。
涟华不会像谢府的侍女那样没规矩,说在转巷等着,没有他的命令绝不会走,因此他第一反应是出了意外。
传讯灵珠给大侍女传音。
“涟华,人呢?”
涟华接到传音,愣了下。
“少尊主……您不是在马车里吗?”
这回该姬珩沉默。
听到自家主子不作声,涟华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掀起轿帘。
“你们在哪?”
“在……”
望仙台的山顶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
姬珩跟着大侍女上山,在枯木与雷息之间,看见了熟悉的墨色身影——那人蹲在地上,抚摸着焦土,荒凉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姬珩挥手,涟华无声退下。
“你偷偷出府,还骗了我的马车,就为了来这?”姬珩走向谢昀。
谢昀头也不抬:“你监视我。”
姬珩不满:“你利用我。”
谢昀一笑:“看来我们又扯平了,少尊主。”
强词夺理。
姬珩嘲讽他:“出府也如此鬼鬼祟祟,还冒用我身份,莫非是做了亏心事?”
谢昀声音温醇:“那少尊主呢?对我行踪如此清楚,莫不是做了梁上君子?”
姬珩面不改色:“能逼君子上梁的只有小人。”
“唉。”谢昀叹了口气,起身,“看来少尊主对我误会颇深。”
姬珩不置可否。
“正好,谢一有一事不解。”谢昀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目光转向姬珩,“少尊主为何总针对我?因为我抢了南域之位?”
自己一再逼进,对方恐怕也感受到了威胁。
姬珩道:“是又如何?”
谢昀声音清徐:“南域,于我一个凡人而言,没有太大意义;于你而言,也不过锦上添花,我们何必因此交恶?”
姬珩顿了下,不言。
“看来你不是为南域之位找我。”谢昀一眼看出他的迟疑,恍然,“我们有仇?”
姬珩心中一凛,暗道对方的敏锐。
“没有。”
“无私仇?”谢昀略有所思,“那是夜氏想对付我?”
姬珩想说你是灭世之魔,可他手里没证据,末日也还未降临,说出来不免可笑。
姬珩:“我没义务告诉你。”
“这可真是头疼。”谢昀扶额无奈了,“谢氏一向以和为贵,不希望多一位敌手。”
姬珩瞥他一眼:“装模作样,你哪里会安……”
话未说完,望仙台上忽然轰隆一声响!整个山体竟然剧烈震颤起来!
异状来得太突然,姬珩和谢昀都有些站不稳。山石滚滚滑落,地面也出现许多裂缝,姬珩急忙抓住一截枯木,转头时瞥见谢昀眼中竟有一闪而逝的期待。
他顿时怒斥:“你又做了什么?”
谢昀无辜道:“这怎么能赖我?”
姬珩气不打一处来。此地是望仙台山顶,修界中人避之不及,只有谢昀这种疯子才会来。而且望仙台的剑意与谢昀有关,这样大的动静,只有他能做到!
身形一闪,姬珩极快地拉起谢昀御风而上,再回头看,原先谢昀站过的地方竟出现一条深缝,若不是姬珩出手,对方恐怕就要葬身山腹。
谢昀额上尽是冷汗,但仍喘着气笑:“多谢。”
姬珩拎起他的衣领:“到底怎么回事!”
“咳咳咳……”谢昀却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口中、眼、鼻、耳,竟都开始往外冒血,面色白得像纸。
姬珩吓了一跳,立时把住谢昀腕脉,却发现对方脉象微弱,竟有濒死之兆。他还要探,却被谢昀抽出了手。
其实谢昀力气很小,于姬珩而言不过鸿毛,但对方入手单薄脆弱,姬珩不敢用力,怕一个不注意就把人断手断脚。
谢昀挣脱,姬珩立时画了道符将他圈起来,使他可以悬浮在空中,又不受混乱的灵流侵扰。
做完后,他唾弃了下自己的心软。
他可以杀一只魔,但无法对人见死不救。
谢昀咳得厉害,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他颤抖地拿出一个玉瓶,打开,浓郁的灵气弥漫四周。姬珩目光一凝,只见瓶中尽是璨金色的丹药,然而因谢昀咳得厉害、手也不稳,最后只能就着瓶口吞了一颗。
姬珩认得这药丸,是络丹,他才送了谢昀一颗。他还知道,谢府每年都会从修界求购大量络丹,只为吊住谢昀一口气。
昔年谢昀渡劫失败,道脉尽毁,按理必死无疑。然而谢氏倾尽全力救治,最终竟保住谢昀一条命。没人知道,道脉尽毁,承载了三百多年寿命的凡人之躯怎么能活下来?
络丹甫一吞下,谢昀的气色便肉眼可见地恢复。
底下地动山摇,半空之中,谢昀缓缓站起。
他似乎调息好了,但也只有站起来的力气,额上尽是冷汗。他敲了敲姬珩布下的防护符罩,换来姬珩的质问:“你想做什么?”
姬珩算是看明白了。谢昀现在的体质残破不堪,根本不适合外出走动,甚至就算在府中静养也可能随时命陨,但眼前人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费尽心思来这望仙台。
谢昀慢慢拭去脸上的血,语气从容:“还记得我说过的‘书剑意’么?”
书剑意,正是望仙台飞升的那位剑仙的剑意。
“你是说剑阵?”
“方才你未到时,我已激活了部分剑阵,如今还剩一小部分就可全部激活,”谢昀指了指脚下剑气纵横的望仙台,温润的眸子漾出自信的笑意,“少尊主,想一起看看上古剑道吗?”
闲定的语调,姬珩却觉得这人疯了:“剑阵随时可以看,但你来望仙台就是送死。”
谢昀好笑道:“我本就是个死人,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话落,他并指为剑,在空中画出一圈繁复的剑轨。他周身无灵气,但行指间竟有几分苍茫道韵,望仙台残留的上古剑气竟与他的剑轨相和,发出清越的剑鸣。
一时间,剑气冲天,谢昀扬手,万千剑意如江河入海,皆汇于他指间一点。而他身后墨发散开,姿态从容,立在空中竟真有几分剑尊的风采。
姬珩被这浩瀚道境吸引,侧目,只见谢昀脸色愈白,才被络丹修复的凡人之躯竟这么快就又要承受不住。
没想太多,他一掌拍在谢昀后心,将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过去。
……看来自己也疯了。
灵气入体,却仿佛将水倒进了筛漏,大半灵力逸散而出,惟有一小部分留在经脉之间,修复着五脏六腑。姬珩越是灌入越是心惊,这副身躯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残破!
另一边,谢昀的状态逐渐稳定,上古剑阵也逐渐成型。
望仙台上雷息翻涌,玉宸剑出鞘,姬珩飞快带着谢昀御剑入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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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过了上古剑阵激发时生成的猛烈罡风。
谢昀坐在剑上,不停咳嗽,姬珩则透过尘埃看到了望仙台的变化。
“这是——!”他瞳孔微缩。
只见望仙台的山顶受剑阵激发,一时间万千剑气牵引,竟在山峦之中组成文字!
仙人之字,绝非凡笔,以前也有听闻,凡上古大仙留下的多为真经秘籍,若遇到,便是举世无双的奇遇,可助人一步登天!
饶是姬珩心中也不由澎湃起来,侧脸,只见谢昀俯身下望,眼神中也透着兴趣。
不过一会儿,剑字成型。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横贯山峦的竟只有几个大字,且字与字之间笔划凌乱、潦草,尾处还有断笔,仅仅从字上便感受到了下笔者的匆忙。
谢昀眯眼,只见剑字写道:
[道目夬夬,在常闭心。]
[天劫之兆,众世焚走。]
不是真言也不是秘籍,看内容……竟像是预言。
姬珩将这两句诗细细审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吟道:“这是……预言?第一句‘道目夬夬在常闭心’与‘圣者无常心’有类似之处;第二句的‘天劫之兆众世焚走’却不知是何意……”
说到这,他脑海里却没来由地闪过末日的画面,那漫天风雪。
姬珩看向谢昀:“你怎么看?”
谢昀盯着那些剑字,附和道:“和你差不多。”
姬珩察觉出他的认真:“看出什么了?”
谢昀回神,温吞地笑了下:“神仙写的字当然只有神仙看得懂,在下可不敢冒充神仙。”
姬珩却有些不信。修界已有两千年未飞仙,这位望仙台的大仙据说是最后一位飞升之人,论其剑字的解读,谢昀是他的继承者,肯定能看出不一样的东西,只是不愿说罢了。
谢昀到底看出了什么?
思索间,耳边忽地咦了一声:“剑阵崩解了。”
姬珩低头,果然看见山顶的剑阵在飞速消失,同时整个望仙台竟也随之崩塌,那山峦间的剑字仿佛昙花一现,越来越模糊。
谢昀立即聚阵,然崩塌之力势不可挡,上古剑阵的反噬铺天盖地而来,激得他脸色一白,蓦地吐出一口血。
“咳咳咳咳……”一连串猛烈咳嗽。
姬珩赶紧捞住对方,以免对方从御剑上摔下来。谢昀胸前全是血迹,气息萎靡,方才的绝世之姿只在一瞬间消弭,化作凡人模样。
与此同时,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鹤鸣,远远望去竟是一列白衣仙使款款而来。
谢昀望了眼,喘着气说:“少尊主,恐怕要麻烦你再进一次天道署……”
姬珩也看到了。他们弄这么大动静,连望仙台都塌了,天道署的人不过来抓人,天理难容。
顾不得脚下崩裂的剑阵,姬珩抬手捏了个剑诀:“还有个办法,就是我现在扔你下去,反正罪魁祸首是你。”
谢昀脸白如纸,却还有力气说笑:“少尊主英雄好汉,怎能见死不救?”
姬珩作势要踹他:“谢峰主也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强人所难吧?”
谢昀险险躲过一脚,干脆躺下抱住剑柄:“唉,我是逼君子上梁的小人,少尊主就饶了小人吧。”
闻言姬珩失笑,没想到谢昀也有耍无赖的时候。
天道署的鹤驾渐渐逼近,眼看两人就要暴露,姬珩再不犹豫,带着谢昀穿过崩塌的山石,御剑离开。
7. 陨落的剑道第一人
谢昀是谢氏的大公子。
父亲是仅次于天尊的中域之主,母族是仅次于姬家的李氏大族。
他的出生,众星捧月。
入道后,更是张扬。
谢昀入学太虚仙宗,道史、算筹、术法,样样精通,天榜第一抹不掉他的名字。
问道峰早已内定他为首徒,排位前十的峰主们为了争夺谢氏大公子这个好苗子,在太和大殿争得面红耳赤。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谢昀谢绝了所有道峰的邀请。
太虚仙宗入道在外门,继续深造却是在内峰。进入一座有名的内峰,受大修指导问鼎天道,是所有修士的理想。可谢昀竟然拒绝前十道峰的邀请,难道他要放弃自己的道途?
众人议论纷纷,那时的谢昀只有十四岁。
太虚仙宗一百零八座道峰,他选了最悖道的一个——
剑峰。
众人哗然。
修界已有一千多年未有修士登仙。
三界面临着天梯断绝的可能。
剑道早已遗古,功能型道意,如符道、医道、器道才是修界主流。
剑峰排名一百零二。
是连最差的外门弟子都不愿去的地方。
谢昀若入剑峰,无顶级剑术,无大修指导,可以说道途无望。
谢氏极力反对,连中域之主都惊动了,千里迢迢去了太虚仙宗。
谢昀罚跪在宗门前,一点也不低头。
无奈,谢氏最终还是让他去了剑峰。
此事一出,许多大修都惋惜一个好苗子被糟蹋。
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剑峰弟子稀少,仅有的掌事,修为连金丹期都不到。
那里没有天才的引路人,只有一座破旧的书楼,里面堆满积灰的剑册。
刚开始几年,谢氏还源源不断地送去功法、法器等,
后面便不管了。
剑峰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二十年后。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谢昀居然代表剑峰参加论道大会。
论道大会是太虚仙宗百年一次的盛事。
会上,各峰切磋论道,较次排名。
太虚仙宗上百座道峰,排名末尾的皆依云琅山脉而建,排名靠前的,则都是以神符支撑的悬峰。
悬峰意味着地位高崇,排名越前,悬峰越高。
譬如问道峰,常年第一,所以它也是太虚仙宗最高的悬峰。
谢昀参加升仙大会,意味着他要为剑峰争一个名位。
姬珩出生晚,谢昀成名时,他还只是一个未入道的小童,随父亲坐在主席位上。
擂台上的动静他看不太明白,只记得最后一场,本来昏昏欲睡的他,忽然被一股耀眼的光芒惊醒。
他揉揉眉心,发现光是从擂台上传来的。
台上有一青年,墨发白衣,以青年为中心,生成了一片广阔的道域。道域中,无数剑气像发光的鱼儿一样游弋,照得太虚广场亮如白昼。
很漂亮。
许多大修都站了起来。
他惊讶地眨眨眼。
旁边,父亲也在与邻座的中域之主说笑:“剑域?韫深,你儿子有仙才。”
中域之主冷淡道:“谢一天资聪颖,但太过执拗。”
父亲笑了笑:“子随父嘛,而且修道,不听话才行。”
后面说了什么,姬珩不记得。
他只记得擂台上的白衣剑修,只轻轻一挥手,万千剑意如浪纵鲸吞,将整个太虚广场吞没。
那一瞬间,无数年轻弟子沸腾。
不是什么谢氏大公子,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大家看到的是排名末尾的落魄峰,荒废两千年的剑道,就在今日,一举夺魁!
剑乃古之圣品,亘古源长。
试问谁在年轻时没有仗剑天涯的畅想?
只是剑道式微,千百年没有一位大能出世,太虚仙宗一百多座主峰,剑道只占一峰,可见衰落到什么地步,大家都不敢拿自己的道途作赌。
但台上的白衣剑修,
选了许多人不敢选的路,
完成了许多人不敢相信的奇迹。
怎能不沸腾?
怎能不敬服!
年幼的姬珩被周围热烈的气氛感染,低头,看见擂台上的青年翩然而立,剑气吹起对方银白的发带,宛如不世之仙。
那日,沉寂二十年的谢昀一战成名。
落魄两千年的剑峰也拔地而起!
修界一百零八峰,剑道只占一峰,却是最高峰!
无数弟子慕名而至。
谢昀成为剑峰之主。
再然后。
朝历二百三十年,谢昀成立书剑阁,开始亲自收集天下剑册,只为恢复荒废已久的剑道,供宗内弟子修习;
朝历二百四十年,赤魔秘境爆发魔患,谢昀一剑劈开秘境,救下被困的数千修道子弟,一个善良强大的剑修形象深入人心;
往后两百年,谢昀连续在升仙大会获得第一名,被誉为剑道第一人,他的剑意残留在太虚广场百年不散,被视为剑道崛起的象征……
谢昀已是修界传奇。
.
两百年前的事,许多人已不再提起。
若不是今日姬珩看见谢昀引动了上古剑阵,也不会回忆这些往事。
剑峰风光了两百年,后来因为谢昀晋升渡劫期失败,剑道第一人陨落,剑峰也跟着陨落了,仿佛昙花一现。
虽然,修界万年历史长河,两百年确实只是朵小浪花。
姬珩犹记得,谢昀晋升当日,千里劫云,万人围观。
谢昀失败时,白衣从天空陨落,无数人也跟着痛哭失声。
道途的残酷便在于此。
而现在……
姬珩偏头,只见曾经名震天下的大剑修如今就坐在他的剑尾,道脉尽毁,手上无剑,只是受了些上古剑气的侵扰便面色惨白。
姬珩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选剑道?”
“嗯?”谢昀正闭目养神,闻言稍稍睁眼,露出一双温润的墨瞳。
此时两人都坐在玉宸剑上,御剑飞行。周围是茫茫云海,长风吹过两人的长衫。
姬珩问:“谢氏主符道,当年问道峰、无相峰都愿意收你为徒,为什么拒绝?”
其实,如果当年谢昀接受邀请,那他一定会平步青云,乃至于少尊主之位可能也是他。
根本轮不到自己。
谢昀不以为意:“道,是我选,又不是他们选我。”
姬珩:“你天资那么好,选哪条道不行,偏要选最差的一条?”
其实姬珩不太赞同谢昀的选择。入道之初,偏选最衰落的剑道,渡劫失败后,疯狂到献祭全界而成魔。明明这个人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能得到所有人钦羡的一切。
“你有没有想过,”姬珩看着他,“当年你晋升失败,说不定就是因为剑道无人。如果你选了符道或者卦道,每次晋升都有无数先人经验,哪里还有道脉尽毁的下场?”
谢昀笑了:“先人经验如果有用,修界还会千年无人飞升?”
姬珩:“修界无人飞升是修界的没落,而你的失败是你的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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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沉默。
“哦,这是关心?”
“是劝诫。”
“那少尊主可要多劝几句。”谢昀恢复懒散的姿势,手撑在剑上说:“如今我继承了南域,很快就要去羡川任职。少尊主有什么想说的,尽快说了,日后怕是很难相见。”
羡川?闻言姬珩愣了下。
羡川是南域繁华一带的统称,姬珩忽然想起前世确实是这么发展的。得了南域之位的谢昀很快就去了羡川,直至十年后,已成为名震四海的南域之主。谢昀在南域处理魔患,深受民众爱戴,而自己一直在中域潜心修炼。
他们再也没见过。
重生后的相见,其实是偶然。
姬珩淡淡道:“走了也好,中域少一个祸害。”
谢昀笑道:“是啊,来日再见了,少尊主。”
接下来两人不再言语。
姬珩的御剑速度极快,谢昀本就体弱,方才还受了阵伤,如今坐在剑上看似昏昏欲睡,实则已经虚弱到坐不住,快要摔下万丈高空。
姬珩静静看着,没有帮忙。
待行至半途,谢昀终于撑不住,一个失力往下栽去。
一只手扶住了他。
姬珩看着自己不由自主伸出的手,目光晦暗不明。
其实他敬佩过谢昀。在谢昀风云修界的那几百年,他也曾登上书剑阁,瞻仰天下第一剑的风采。
日落西山,背后的晚霞像火烧云一样泛出金红色,姬珩扶着谢昀,玉宸剑直指谢府,剑影在落日下倏直拉长。
.
此后数日,风平浪静。
期间,姬珩让涟华打听了下,得到消息说望仙台塌了,塌得一点不剩,天道署启动调查,却什么也没查到。那上古剑仙留下的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事激起不小的波澜。
毕竟要使一座山瞬息崩塌,惟有渡劫期修者才能做到,而修界渡劫期的大能,就五个。
一时间中域议论纷纷、猜测不穷,连中域之主也去了趟望仙台,或者说叫望仙废墟。
而这些,姬珩不感兴趣。
回宫后,他一直在研究上古剑仙留下的剑字。
[道目夬夬,在常闭心。]
[天劫之兆,众世焚走。]
这是什么意思?
姬珩心中存了一丝疑惑。
表面上看,这首诗像个预言,旨在说大道无心,大劫将至。但真是这么简单?
姬珩想到谢昀忽然沉默的模样,那人一定看出什么。
望仙台的剑字乃仙人所书,谢昀又恰恰学了那位仙人的剑术,所以谢昀能看透的东西一定与剑术有关。所谓同脉相承,有什么是谢昀能看出,而他一个外人看不出的?
姬珩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在谢昀书房看过的《剑帖》——玄机不在内容,而在字。
他有些了悟,拿出纸笔,将十六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随后开始一个个地拆解,重组。
很快,白纸上出现了新的两个字。
夜色万籁俱静,映着昏黄的烛光,房间周围似乎都要被黑暗淹没,姬珩看着这两个字,一股难言的恐怖寒意忽地从背脊涌上来。
原来,每一句的最后一字竟然都可组成新字。
夬心为快,兆走成逃。
快逃。
两千年前,大道圆满的飞仙在万众瞩目之下白日飞升,仙乐飘飘,鸾凤相迎;
两千年后,不经意的真相被揭开,原来那位飞仙在飞升的最后一刻,不是意气风发,不是满怀希冀,而是以凌乱的笔迹,给后世留下两个字——
快逃。
8. 两世讳名之信
为什么要逃?
那位飞仙最后看到了什么?
两千年前的真相,姬珩已猜不到了。
正好,大侍女涟华来敲门。姬珩随意说了声“进”,涟华便捧着个盒子进来。
姬珩还未抬头,就感受到刺目的光芒。
“嗯?”
只见盒子里装着颗传讯灵珠,此时正发光。
传讯灵珠一般只有来信时才发光,光芒越盛,说明传信越多。这么亮的一颗传讯灵珠,里面至少十多条消息。
涟华说:“少尊主,这颗灵珠已经亮了三个月,今日不知怎么的,亮得格外厉害,您确定不看看吗?”
涟华替少尊主打理府中事务,哪些灵珠是联络夜氏的,哪些是联络世家的,她井井有条。唯独这一颗灵珠,少尊主格外看重,却从未说过联络方是谁。
以前这颗灵珠只要亮起,少尊主必然第一时间回复,但最近这颗灵珠亮了三个月,少尊主居然不闻不问……
涟华忍不住提醒。
闻言,姬珩看向灵珠,目光一顿。
这颗传讯灵珠看起来很老旧,表面甚至有一道裂缝。
姬珩犹豫的原因,是它联络着剑峰。
众所周知,近百年来剑峰对丹药的需求量很大。
谢昀需要很多药材。
修复道脉的,修复魂体的,补充灵气的……
但最需要的还是络丹。
络丹对普通修士犹如灵丹妙药,一颗便能起死回生,但对谢昀来说,仅仅只能吊命。
而药司十年才能炼出一颗,谢昀每个月都需要服用,根本不够。
修界最不缺络丹的地方是天域。
当年姬珩作为天尊弟子,送了剑峰几颗络丹,解了剑峰燃眉之急。
从此,每年姬珩都送去不少。
不过,最近他停了。
重生之后,他对谢昀十分忌惮,别说送药,那颗联络剑峰的灵珠他看都不想看。若非今日侍女提起,传讯灵珠恐怕要落下厚厚一层灰。
说起这传讯灵珠,也是姬珩前世阴差阳错得到的。后来他拿这灵珠联系谢昀给人送药,为了不被天道署查处私用络水,还特意匿名。
这份小心翼翼,今世看来倒有些可笑。
姬珩拿起灰扑扑的灵珠,瞥了眼里面的消息。
不看不知道,原来里面已经积压了十多次传信:
“好友,近日内腑中烧,又要麻烦你的络丹了。”
“赐药之恩谨记。”
“谢一”
“好友,多日未曾来信,是否有难事?”
“我已侥幸成为南域之主,或可帮忙。”
“谢一”
……
“今日有人寻衅,不慎动用真气。”
“南域之位实是麻烦。”
“谢一”
……
“好友,可安在?”
“谢一”
……
一口一个好友,实则都是明里暗里求络丹。
姬珩发现传信大多是三个月前开始,而且发得这么频繁,说明谢昀的情况确实很严重。
如果是三个月前重生之时,他决不会理睬,但这会儿他看着密密麻麻的传信,脑海里忽然跃出谢昀坐在他剑上,脸色苍白的画面。
侍女涟华贴心地说:“少尊主先处理消息吧,妾告退了。”
姬珩拿着灵珠,没说话。
待大侍女退出书房外,阖上门,他才将灵力输入灵珠中。
洞虚境修士的神识可以散布百里。
借助传讯灵珠,姬珩更可以定向联络千里外的谢昀。
他用神识写下传信的内容:
“我无事。”
“五日后,剑峰取络丹。”
“季”
.
陵渊宫依云琅山脉而建,是百年前天尊所赐。而陵渊山中有一处玄机世人皆不知晓——它与天堑大阵连接,是天堑八十二小阵眼之一。
天堑大阵是六域的护域阵法,迄今八百年,一直由姬族主持运转。姬珩在天道署无衔无职,但他也是天堑的守阵人之一。
推开洞府的石门,寒凉的气息迎面扑来,带着水汽。姬珩沿着洞道的石阶向下,最终进入山腹深处。里面有一片深潭,潭水清冽如明镜,潭水中央有一方石座,用于修炼打坐。
若有大修在此定会惊奇:这里没有丝毫灵气,惟有一股浓郁的生机自寒潭中传来,可没有灵气,如何修炼?
水潭很大,姬珩每走一步,无形的阵力便如涟漪般扩散。他走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细看,能发现潭中并不是水,而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凝结的透明液体。
络水。
姬珩心念微动,潭中络水如丝网般溅起,霎时充斥整个空间。与此同时,方圆百里的云琅山脉微微震动,浓郁的灵气忽然自各大灵眼中喷薄而出,形成一朵朵壮观的雾云。无数仙山宗派受此影响,灵气大盛,草木疯长,引得许多修士出来看热闹。
姬珩并不在乎外面的动静。
他是陵渊阵眼的护阵人,想怎么开阵没人能置喙,而且……前世末日就是因天堑大阵而起。
有人破坏大阵,导致符文失控,引发了一场灭世级的爆炸。
这次开阵也是为了确认阵眼的安全。
无数神文游荡周身,精密的符文信息如一条条光带淹没姬珩的识海。
他开始认真检查阵眼。
大侍女涟华静守在洞外。
三天后。
姬珩从洞府中出来,涟华看了眼少尊主的脸色,便知陵渊阵眼没有异常。
姬珩松了口气,出来时也就有心情取络水。
他自己没带什么瓶瓶罐罐,于是把石壁上老旧又积灰的长明灯吹灭,倒掉灯油,用盛油的铜盘舀了些络水。出来时,络水洒了不少,神文凝聚的液体一旦落地就会蒸发消失。
涟华自然认得络水,若说一枚络丹价值千金,那一滴络水有市无价。可这样珍贵的东西却被少尊主糟蹋,混了油渣与灰尘,变成一滩黑糊糊的液体……
涟华不动声色地接过铜盘,说:“少尊主,让妾来吧。”然后拿出一个储灵瓶,仔仔细细一滴滴地把络水净化、分离、装好。
姬珩袖手在一旁,十分不赞同——反正谢昀也要走了,他炼的络丹被带到南域后,就算吃起来味道不咋地,还能退货不成?
待涟华将储灵瓶奉上,姬珩眼中掠过失望之色,扔进自己的乾坤囊。
与剑峰约定的时日未到,接下来就是去一趟药司,租一鼎丹炉,将络水炼成络丹后前往剑峰赴约。
.
当年谢昀晋升渡劫期失败,是修界一大憾事。渡劫期是修士飞仙之前的最后一道境界门槛,在凡人看来相当于半仙。修界本有五位渡劫期尊者,如果加上谢昀就是六位,这对近两千年未有飞仙的修界是个喜讯。
可惜谢昀失败了。
姬珩每隔半年就会给剑峰送去络丹,如此数年,已成习惯。之前他都是派人过去,自己不露面,但这次他想确认一些事,因此把自己笼罩在黑袍中,亲自登门。
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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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是剑峰的副峰主——傅江。对方一袭银纹剑袍,含笑的星眸之中映出姬珩黑袍的身影。
交易一如既往地顺利。
结束时,姬珩抬头望了眼峰顶,那里有一束耀眼的银光,是百年前谢昀离开剑峰时留下的本命剑光。昔日天下第一剑,虽然被遗弃在山顶,但其扩散的剑域仍然将整个剑峰笼罩,如一群发光游曳的银鱼,成为剑峰往后百年的护山屏障。
剑光极美,不过姬珩注意到,剑光比往年弱了许多。
“不知贵峰主近来情况如何?”姬珩忽然问,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沙哑。
这是黑袍人第一次在交易时主动交流,傅江收了药瓶,说:“峰主近日多有亏损,剑峰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姬珩心中一跳,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贵峰主应该还有百年寿元吧?”
他记得当年谢昀晋升失败,修界震动。药阁老亲自上门诊治,中域主走访各域,修界五位巅峰大能,三位都被请来为谢昀续命,这样才续了百年寿元。
“没有了。”傅江却叹一口气,“百年前虽然续命成功,但峰主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药阁老说峰主的寿命已不足三年。”
“三年?”这下真轮到姬珩惊讶,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不对,若贵峰主只剩三年寿元,剑峰早就易主,副峰主是在与我说笑?”
太虚仙宗内峰的规矩,峰主易位至少提前五年。谢昀又不是暴毙,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肯定会提前将剑峰主的位置让出来。
“看来阁下很了解我宗的规矩。”傅江却是目光一转,打量起姬珩,“可惜,剑峰的规矩不一样,只要剑在,峰主就是峰主。”
这话含着试探,姬珩心下一凛——他本想借这位副峰主之口打听谢昀的情况,没想到对方短短几句却在猜测他的身份。
傅江。
他忽然有点印象。
前世,末日源于一场爆炸。爆炸的冲击波覆盖整个中域上空,导致所有悬峰遭遇灭顶之灾。太虚仙宗也不例外,百余悬峰十不存一,连天下第一的问道峰都受损严重。
剑峰却恰好在末日之前悬浮神文出了问题,最后降峰检查,逃过一劫。
而申请降峰的,就是这位副峰主。
前世听到消息,他只觉这位峰主好运气,如今回味一番,却有不同的感悟。
谢昀献祭三界而飞升,根本没管剑峰的死活。
这么多年,代掌剑峰的却是这位副峰主。
这个人知道什么?
思及此,姬珩说:“傅峰主的忠心令人赞赏,不过,贵峰主既废,傅峰主却还囿于此地,不觉得屈才吗?”
傅江袖手道:“能为剑峰效劳,是在下荣幸。”
“或者,”姬珩微微眯眼,“贵峰主没有废,仍有你效忠的理由?”
闻言傅江一顿,洒然笑道:“看来阁下没明白我的意思。剑峰以剑论高低,如今峰主之剑就在峰顶,是这里的至高剑——”他指向峰顶的银色剑光,目光明亮,“至高剑,就是峰主。”
简短一句,姬珩细细看对方神色,只看到一双捉摸不定的碧眸。
一声长哨,负责接送的木鸢飞了过来。木鸢是太虚仙宗的交通工具,内外门人皆可使用,姬珩乘木鸢而来,为的就是不暴露身份。
傅江送揖:“阁下是剑峰的恩人,日后还有疑问,在下知无不言。”
姬珩却想着,今日是他善心泛滥,下次谢昀若再要络丹,就自生自灭去吧。
如此定下,他催动木鸢符文,在一众剑峰弟子的目光中遥遥离开。
9. 来自灰雾的他
随着银色剑辉越来越远,姬珩离开了剑峰。木鸢飞行的路径是固定的,从剑峰出去要路过一片卦阵,那是无相峰的地界。
太虚仙宗有一百零八峰,如今剑峰位列第三,无相峰则位列第二。
无相峰高悬孤立,远远看去像一座枯山。其地界有巡守弟子,但数量稀少,整个山域也是静谧一片,低调得紧。
姬珩没有停留,催动木鸢正常飞行。
然行至半途,山峦间忽然生起浓雾,周围景物渐渐看不清晰。悬峰高挂九霄之上,有浮云遮眼再正常不过,姬珩从怀中拿出颗老旧的灰色珠子,符文催动,灵珠发出亮光。
这正是联络谢昀的传讯灵珠,不亮时就只是颗灰扑扑的珠子,亮起时一般是有传信;同时它也可以主动催动,发出湛白的符光照亮周围区域。
姬珩用传讯灵珠驱散雾气,然而没想到的是,周围浓雾竟如液体般粘稠,连传讯灵珠也散不开。
不对。他立即警醒,意识到这不是普通雾气,而是人为制造的迷阵。他立刻改写木鸢符文,打算从原路返回。
木鸢在天空划过一片轨迹,姬珩拿着珠子往外探,试图避开阵心。
而就在木鸢转向、速度稍缓时,一阵微风拂过,姬珩只觉一团灰雾扑来,随即手上的灵珠竟不见了。
“谁?”他一激,猛然警惕。
周围静悄悄,只余一片灰茫。
这种杀机四伏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挑起人敏感的神经。
“嗨~”忽然,一个懒散的声音响起。
姬珩立时回头。
浓雾里逐渐显出一个轮廓,鲜红的衣袍跃入眼帘,随后是一张过分俊美的脸,无论是高挺的鼻梁还是妖魅的眼尾,都使得那人的长相极具侵略性。
红衣,灰雾,这两个意象让姬珩眼熟。
“你是谁?”察觉到杀气,他冷淡地问。
“听说你丢了东西。”红衣人不答,却只笑着挑起两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唇畔开合:“我这里恰好有两颗灵珠,不知道你掉的是这颗白珠子,还是这颗黑珠子呢?”
对方手指修长,夹着的两颗灵珠,一颗湛湛如白玉,一颗沉艳如乌丹,都隐现神文,比之前那颗灰扑扑的珠子好上数倍。
对方身上有杀意,姬珩不客气地说:“阁下,强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要付出代价。”
说罢,他只手捏诀,以红衣人为圆心,空中忽然出现一圈圈的淡蓝色符文,这些符文被他牵引,如一条条锁链将红衣人禁锢。
“哦,回字符?”红衣人歪头。这时,姬珩才看见对方的头发并不是散的,而是被一束彩缎编成的长绳松松系着,显出几分散漫。
随后,红衣人身形不动,身后却出现一簇密密麻麻的透明细线,这些细线如蛛网般扩散,组成诡异的纹路。
姬珩从未见过此等术法,但他的回字符也是高阶符术的一种,连大乘期修者都能困上一困,所以并不畏惧。
然而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红衣人的细线就已近至眼前!姬珩一惊,却见那些细线竟如刀切豆腐般将自己的符意摧毁!
他瞬息后退,细线如潮汐般涌来,将他的木鸢也切成碎屑。
“这是……”
抬眼,红衣人仍是闲闲站定,但他手中的细线却如利箭般穿透云海,笼罩了自己。姬珩旋身欲躲,却有更多细线围了过来,层层叠叠。
这不是普通丝线,以姬珩的眼力可以看出它的本质是符。至于红衣人,对方身上竟传来一股深沉的威压,是……大乘期?不,比大乘期更强,对方是渡劫期尊者!
心中一怵,下一秒,红衣人不见了。
什么?
瞳孔微颤,姬珩发现红衣人竟是一个欺近,身法快得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侧脸,红衣人就离他不过一尺距离,手里仍拿着一黑一白两颗珠子,再次往他眼前晃:“好看吗?好看吗?好看你就选一个,要我说这白珠子最配你,白衣白剑白珠子,要想俏一身孝啊!”
姬珩被对方晃得眼花。
“不选吗?”红衣人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对方利落地一挥袖,黑白两颗珠子齐齐一抛,直朝着姬珩落下。
“相见就是有缘,算了,送你一个。”
姬珩只想拒绝,可看着黑白两珠在空中交错,不知怎么的,他竟被这场景摄走了心魂。两珠之中,白珠湛湛有神,那纯白的颜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嗒。
他情不自禁伸手,白珠稳稳落在手心,黑珠则直接摔落九霄,消失得无影无踪。
鼓掌声,迷陷的姬珩猛然惊醒。
“好,很好~”红衣人拊掌,笑意低沉,“恭喜你抽到了凶卦。”
凶卦?!
姬珩眸光一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身边忽地升起一股恐怖威压,周围符线瞬间膨胀,遮天蔽日地朝他吞来!
姬珩的身形几乎在瞬间淹没,连逃跑的时间也无,千万根符线足以将最中心的人碎尸万段。
然而……
“嗯?”红衣人挑眉。
他一扬手,符线散开,最中心的人却不见踪影,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在空中慢慢落下。
红衣人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竟然跑了……”
.
姬珩快速落地,接着立刻扑进一团浓雾,不过一会儿,雾中符文微亮,他整个人又移形换影至另一片浓雾;但他没有停歇,继续以剑画符,再次瞬移到下一处,如此反复。
细看,他正身处一片迷雾,整个人在迷雾里不断闪现,快得只剩残影。
这是红衣人布下的浓雾迷阵。方才姬珩侥幸逃脱,但随后无论他怎么传送,也始终逃不出这片迷雾。情急之下,他只能不停地用传送符改变自己的方位,以防被追踪。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防御符袍破了,身上也受了伤,红衣人只要根据血迹稍稍推演,很快就能推算到他的位置。
果然,恐怖的威压靠近,姬珩按住剑柄,衣袍上符文暗涌。
对方来得比预想的快。
其实他已猜到红衣人是谁,红衣、灰雾、渡劫期修为,全修界满足条件的只有一个人——无相峰主,李廷瑄。
无相峰主卦道,整体比较低调,毕竟卦师都讲究一个缘分,非机缘不出门。而李廷瑄又是个中翘楚,传闻此人拥有渡劫期的实力,是当世五位渡劫期大能之一,却鲜少出世,神龙见首不见尾。
所有渡劫期大能之中,此人最为神秘。
姬珩不知道这位今日发了什么疯,竟要来杀自己。他一个洞虚境肯定打不过渡劫期尊者,所以只能逃。所幸之前炼制络丹还剩了些络水,有络水在,哪怕肉身俱损,也不会死。
想到这,姬珩调动神识警惕周围。
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讨命鬼已经来了。
光芒起,雾中凝聚出一道人影。
姬珩立时后退,然周围浓雾仿佛被操控了般,忽然变得凝滞。姬珩身形僵了僵,下一瞬,一只手比他更快,只轻轻按在他肩头,便如泰山压顶!
糟糕!
红衣人从灰雾中现身,半个身体都靠在姬珩肩上,笑意吟吟:“去哪儿呢,小姬?”
这一刻,姬珩全身都叫嚣着危险!五指握住剑柄,这么近的距离,只要剑光出鞘,必见血!
一触即发之时。
忽然,空中出现一面透明的屏障将姬珩寸寸包裹。
这屏障由许多透明的人形组成,似雾非雾,明明没有实体,但符线遇到它们仿佛火遇到水,一瞬间熄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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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红衣人惊讶地环顾四周,发现不过短短几息,周围竟然全是这样的东西。
姬珩也看见了,瞳孔微缩。
魂体。
周围竟然全是魂体。
一瞬间,阴森的寒气、令魂魄都颤栗的惨叫从记忆里涌来,他不自觉想起前世,想起百万条死于末日的冤魂,铺天盖地,化作一片黄泉魂海向他哭喊……
姬珩忽然抵住头。
魂体具有攻击性,它们保护着姬珩,却对红衣人发起攻击。魂魄的攻击最难抵挡,红衣人不得不放开对姬珩的桎梏,急速后退。
接着,熟悉的气息靠近,一双温热的大掌盖住姬珩眼睛。
“别怕,让老夫会会他!”
……是祖父的声音?
视线被挡,紧绷的背部肌肉松弛下来。姬珩这才想起夜氏主鬼道,祖父就擅长操纵魂魄,这些魂体应该是祖父用符召来的。
红衣人后退几尺,眉眼微弯:“小岐山?来的很快嘛。”
“李廷瑄——!”夜老却是看见外孙差点被杀,惊怒不已,“你好大的胆子!要不是老夫在珩儿身上留了道符,真没想到你敢杀他!”
原来,夜老一向重视自家外孙,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姬珩身上的族袍也被绣了符,一旦遭遇危险,哪怕远在千里,夜老也能感知到。这次李廷瑄的威压激活了守护符意,夜老察觉到危险,第一时间传送过来。
红衣人摊开两手:“冤枉啊,我只是帮小姬找东西,喏,就在他手上。”
姬珩手指一僵,这才发现白珠子还在手上。
夜老:“他给了你什么东西?”
姬珩将珠子摊开:“这不是我的。”
红衣人:“这就是你的呀。”
姬珩:“把我的还我。”
闻言,夜老也吹着胡须直瞪眼,周围大大小小的魂魄皆弓起身体,对红衣人做攻击姿态。
红衣人终于投降:“好了好了,给你就是。”
说着从袖中掏出灰珠子,抛给了夜老。
夜老拿到传讯灵珠看也不看,当即一敲木杖,顿时上百魂魄如恶鬼,纷纷涌向红衣人,嘶叫声震动苍穹。
姬珩被这声音激了个寒颤。
红衣人却仿佛早有预料,轻飘飘地后退,瞬息退出百里。
“哈哈下次再来玩啊,小姬~”低沉的笑声也随之飘来。
夜老怒叱:“休走!”
然而红衣人已经溜得没影,原来站的地方只余一片灰雾。
无相峰主来得快溜得也快,姬珩想看看情况,夜老缓声:“等下。”说着一只手仍挡住姬珩视线,一只手挥了挥杖,周围魂魄如受指引般散去。
夜老这才松开手,天光乍现,姬珩眯了眯眼。
灰雾散去,此刻他已回到太虚仙宗的主峰,周围还有不少围观弟子。
夜老向来不喜遮遮掩掩,渡劫期的威压覆盖千里,引来这么多弟子围观也正常。
只是……
姬珩目光逡巡,恰好看见一角银色剑袍。
果然,剑峰的人也在。
夜老扳过姬珩身体,反复打量:“没事吧?让老夫看看伤着没有?”
姬珩回神,心中一暖:“我没事,祖父又是怎么来的?”
夜老将他身上的守护符嘱托了一遍,末了拿出红衣人给的灰珠子:“这是什么,李廷瑄为什么抢你东西?”
姬珩顿了顿,收起珠子,随口道:“这是联络姚家的传讯珠。”
姚家是姬氏的盟友,平日来往十分密切。
“好,收好。”夜老果然没在意,只是把珠子放到姬珩手上时,忽而叹了口气。
姬珩有些不解。
“珩儿,”夜老的声音忽然有些郑重,“你还怕魂魄吗?”
10. 君岭难役往事
深重的药味弥漫整个房间。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谢一啊,你就不听小老的劝是不是?”
床榻上,咳嗽声剧烈。
周围侍从手忙脚乱。
这里是谢府,自上次谢昀引动上古剑阵,毁了望仙台,之后便一直病情恶化,卧床不起。谢府焦急,请了药阁老来探脉,哪知刚搭上脉,药阁老的脸色就变了。
药阁老收回把脉的手,直摇头:“说了多少次,不准纳真元入体!怎还如此折腾?上次的伤势未愈,这次直接损了八成经脉,要是让中君知道,唉,唉!”
连着两声叹息,谢府上下噤若寒蝉。
谢昀只咳嗽,咳累了便闭着眼喘息,显出苍白疲倦的面容。
管事小心翼翼地问:“大公子过几日就要去南域了,您看这情况……能去吗?”
“还想出去?”药阁老恨铁不成钢,“你看他那样子,神仙也难救!好好待在府里,这次恐怕只有天堑之力才能续他一命……”
话落,门外传来通报声,说是剑峰送络丹来了。
“络丹也不够啊。”又是一声叹息,药阁老起身欲走。
掌事立时去拦:“阁老,阁老!我家公子……”
门开,外面竹林的沙沙声随之传来。
一袭银色剑袍与匆匆离去的药阁老,擦身而过。
谢昀睁开了眼。
引路童子作揖:“大公子,傅峰主来了。”
说罢,那银色剑袍走到床榻前。
说来也奇怪,药阁老来时,房间里的侍从来来往往,照顾不断;而傅江甫一进屋,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谢昀半躺在床上,傅江拉过一张椅子,随意坐到他旁边。
侍从们纷纷退下。
待屋外的杂音渐不可闻,傅江拿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六颗光华流转的药丹。
“诺,送来了。”
六颗络丹,放到修界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谢昀看了眼,声音沙哑:“那人三个月都联系不上,今日来时可有什么异常?”
傅江笑道:“神气完足,毫发无伤,你可以放心了。”
谢昀点了点头。
傅江又道:“哦,还有件事,今日交易之后我见到李廷瑄。”
闻言谢昀皱眉:“他?”
几分厌恶。
傅江说:“不错,这位东君大人少有出关,而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追杀夜氏的那位少尊主。渡劫追洞虚,杀鸡用牛刀,你说奇不奇怪。”
原来,李廷瑄除了是无相峰主,还有一个重要身份——东域之主。
修界共分六域,每一域都有域主掌管。譬如中域的掌权人就是中君,不过李廷瑄可没有其他域主那么负责,或者说东域是管理最散漫的地方,东域之主十年百年都见不着人,对外一直宣称闭关。
“又是他……”谢昀却着重注意到“少尊主”三个字,沉吟着关上玉盒,指腹在玉质的边沿摩挲。
“你觉得姬珩是个怎样的人?”
傅江靠在椅子上,说:“人我不知道,剑音传闻倒是有一些。”
谢昀:“说来听听。”
傅江意味深长:“那就要说起……二百七十年前的‘君岭之难’。”
君岭之难,仅仅四个字,足以让活过那个岁数的人谈之色变。
二百七十年前,修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符文失控事故,死亡人数达两百多万,起因是东域君子岭的天堑阵眼遭魔修破坏,导致符意失控爆炸。从君子岭开始,半个东域被失控的神符摧毁殆尽,这也是修界万年史上最惨烈的灾难之一。
“作为君岭的护阵人,姬氏一脉在那场爆炸中死伤无数,几乎灭族,姬家主更是尸骨无存,连魂魄都召不回来。”说到这里,傅江啧啧惋惜,“听说失控的天堑神符连魂魄都可以绞杀,出事之后,君子岭上空出现了黄泉,魂魄的惨叫声连千里之外的北原都听得见。”
谢昀打断他:“我去过,东域的伤亡我很清楚。”那时他已是剑峰之主,修为在大乘期,东域出事,谢氏是第一个赶去救援的世家。
傅江说:“哦?那你可知道,姬氏本家就在东域,符文失控时姬家少主逃过一劫,从此却患了失魂症。”
“嗯?”谢昀抬眉,“他有失魂症?”
失魂症源于六魄不全,病者要么五感尽失,形容痴呆;要么惊悸多魇,形状疯癫。谢昀很难想象这种病症会发生在姬珩身上。
“现在可能没有了。”傅江如实说,“一个被灭族的嫡长子,患有失魂症,可以说道途已废。但如今只短短两百年,你也看见,夜氏又重回一等一的大族,姬家少主甚至成为天尊弟子,有望继承天道。”
谢昀忽而低笑了下,眸子温润如墨玉:“确实,他不简单。”
.
天道署。
数不清的仙鹤来来往往,仙使们穿梭于官署之中,灵力支撑的“天网”几乎将整个天道署覆盖,繁忙的信息流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而在天道署的中央,一根神针连贯天地,如一线璀璨的天光。近看,会发现神针其实是一座通天高塔,其上刻满神文,带着霄远飘渺之意。
如此庄严神圣的道门重地,今日却有人闯入。
“敢杀老夫外孙,今日就让你碎尸万段!”
洪亮的声音传遍四方,满含威压,天道署上下皆是一颤。接着,一股森然寒气从地底冒出,数不清的魂魄显现,飘飘然飞向天穹。
天上有一老者和一青年正在交战。
老者身型清矍,一身素朴道袍,留着一撮长长的白胡须,给人一种温和的道者风范,然老者出手极为暴躁,天上雷霆噼里啪啦一片,无数魂魄如恶鬼扑向青年;而红衣青年身法诡妙,看似惊险,实则每次都恰好躲过攻击。
两人的声音也从天上传来。
“站住!”
“冤枉啊~”
“老夫今日就宰了你!”
“救命呀~”
原来,夜老护住姬珩后,转身就来找罪魁祸首。李廷瑄没想到,自己被不依不饶地追了百里地,直到进了天道署,对方竟还死追不放。
夜老下手毫不容情,李廷瑄东躲西藏,底下天道署的人也被殃及池鱼,署中一片鬼火肆虐,殿宇塌了好几个,仙使们叫苦不迭。
鸡飞狗跳之中,忽然,一声嘹亮的唳鸣冲破云霄,天边出现一尾白羽。
威压陡现,全域寂静。
李廷瑄停了停,哪知又一簇鬼火袭来,他头一歪,鬼火燎了他半缕头发。头发焦了,他却先看那发尾的彩缎,见彩缎还在,这才回头,眼尾挑起危险的弧度:“好了,神使来了,是不是该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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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色的神鸟自云间探头,羽毛上隐现神纹。
这是天尊的神宠,天尊缥缈不定,其天道意志一向由神鸟代为传达。
夜老自然认得,只能停手。
“拜见神使。”两人皆朝神鸟作揖。
神鸟展翅,飘渺的道蕴一层层荡开,夜老心中一凛,姿态更恭敬了些。
神鸟开口,声音似从四面八方而来。
“两位都是劳苦功高的六域元老,何事大动干戈,竟还要天道署出面——”
清越的音色,又带着淡漠。
“神使,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杀老夫外孙!”夜老上前一步,抢先开口,“若非老夫及时赶到,就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老夫就是为此事上门,珩儿是姬族遗子,更是天尊的亲传弟子,连少尊主都敢杀,此人无法无天!”
闻言神鸟神色一凛,目光落在李廷瑄身上。
“看我做什么。”李廷瑄一身红衣格外嚣张,“我是算卦的,天意如此,我是照天行事。”
夜老厉斥:“你敢!”
神鸟打断二人:“是何卦象,请李域主详述。”
众所周知,李廷瑄是千年来的卦道第一人。此人一向待在无相峰修炼不问世事,一旦出关,必有大事发生。
“我不喜欢残害无辜,”李廷瑄摸着下巴说,“但三个月前本君参悟星象,发现有祸星临世,将引发末日大劫。本君心忧天下,所以寻了寻那位祸星,结果——”戏谑的目光一移,看的正是夜老,“结果那位祸星啊,正是夜域主的好外孙,也是我们尊贵的少尊主,噫,真不幸呐~”
夜老吹着胡子:“你放屁!”
“天道的话怎么能叫屁呢,”李廷瑄似笑非笑,“难不成你想违逆天道?”
夜老怒道:“去,老夫不吃这套!天尊才是天道,珩儿是少尊主,你无视天威谋害他,你才是大逆不道!”
僵持间,神鸟的声音再度传来:“原来如此,是一场误会。”
“嗯?”李廷瑄微微眯眼。
神鸟面不改色,口吐人言:“原来李域主担忧的是少尊主。不瞒二位,少尊主才资天纵,天尊正在为他寻一个成仙契机。”
“成仙?!”夜老坐不住了,要知道修界已有两千年无人飞仙。
“契机将至,伴凶卦而生也是正常。”神鸟看向红衣青年,徐徐道:“仙劫之威,毁天灭地,失败则葬尽一域,成功可泽被世人。李域主应该也希望后世多一位仙吧?”
闻言李廷瑄笑出声:“成仙?什么契机?”
“事关重大,还需元老们共同商议。”神鸟将翅膀完全舒展,流淌着金纹的白羽遮天蔽日,接着,神鸟做出邀请的姿态:“正巧,今日谢氏长子出事,中域之主召集了诸位元老欲开天堑大阵,二位不如来天堑汇合。”
谢氏长子出事了?
夜老愣了下,正与李廷瑄对视一眼。
“神使召令,老夫自当遵从。”夜老谢了一揖,走上神鸟的背脊。
“呵,有趣。”李廷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跟上。
又是一声清啸,神鸟挥动翅膀,飞了起来。
天道署中央正有一座通天神塔,远看直入苍穹,近看更是高不可攀。此塔名天堑,是天道署的象征,更是天堑大阵的中枢。神鸟载着两人直往塔顶而去,最后隐没在九霄之上。
11. 客星与克星
摆脱李廷瑄的追杀后,姬珩往陵渊宫的方向回去。
危机解除,按理应该松一口气,但姬珩仍然心事重重。
他倒不是害怕被追杀,实际上从小到大他经历的刺杀也不少,早就习惯。但无缘无故、死缠烂打、实力悬殊的追杀,仍然让人感到头疼。
李廷瑄到底想做什么?
前世,李廷瑄久居无相峰,姬珩与这位无相峰主乃至东域之主,几乎没有交集,哪怕到了末日,他也只是远远见过这位东君掌阵的风采。
但今世,李廷瑄不单出了无相峰,还出现在他面前,说要杀他?
这和前世相差甚远。
姬珩明明记得,前世修筑天堑时,无相峰还站在他这边。
护送姬珩回宫的鬼魑是夜老的坐骑,夜老担心自家外孙路上还会遇到危险,特意让圣兽送姬珩回宫。
鬼魑速度极快,到了陵渊宫,姬珩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威压。
这是……
“少尊主。”宫门前,大侍女涟华正领着一群侍女候着。
姬珩的视线越过侍女,看到刚刚飞走的白羽神鸟。那背影的羽毛纹路没有本体繁复漂亮,是个分身。
“又出什么事了?”姬珩问。
涟华将神鸟的口谕复述一遍:“天尊传令,中域之主欲开天堑大阵,还请少尊主入阵。”
入阵?姬珩微微一愣。
天堑大阵之宏伟,凡人无法想象。大阵以云琅山脉为基,几乎囊括了整个六域,单就阵眼便有八十二处,决定性的阵眼中枢更有四座。若要完全开启,耗费的人力物力将是天文数字,当然,引动的天堑之力也是掀山倒海的伟力。
“为什么开阵?”姬珩不解。
涟华:“妾打听到,是谢氏长子病危,药阁老说只有天堑之力才能给他续命,中域之主当即下令开阵,但这事不少人反对。”
听到这个消息,姬珩第一反应是震惊。可能是主观作祟,他一直认为谢昀不会死,这个前几天还雄心壮志邀请他看什么上古仙阵的人,今天就装病秧子了?
不过有魄力动用一界之力救人,说明中域之主是个好父亲,以前一直听说谢昀与亲族不睦,如此看来倒是谣传。
既然要入阵,姬珩简单嘱咐了几句宫中事务,便往洞府深处走去。
陵渊山腹内部高逾百丈,源源不断的符文流入,又被络神符转化,积起一汪络水寒潭。姬珩一袭白衣行走于络水之上,潭中升起一面水镜,姬珩捏诀,很快将自己的神识投影于水镜之中。
……
天堑塔。
姬珩一进来,就发现此次与以往不同。
以往天尊让他入阵都是一片混沌符海,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道缥缈的声音教他如何画符。可这次他入了水镜,睁眼却是一片宏大的空间。
无数席位环绕着他,呈阶梯式向上,直至无穷远处。白羽神鸟翩然盘旋于穹顶,最后化为一道图腾,刻印在穹顶之上。
许多目光射来,姬珩认出周围的身影,皆是天道署的元老们。这些老者或亲身到场,或通过水镜投影,影影绰绰看不清真身,却都是掌握了大半个修界的核心高层,足有几百人。
姬珩恍然。
云崖会,修界高层的会议。
以前他一直没资格参加,没想到这次天尊竟然把他拉了进来。
他的席位隐于众多元老之中,通过水镜,一道淡然的白色身影投射而下,陌生且年轻,吸引了不少元老的目光。
面对或凌厉、或审视的视线,姬珩反倒没什么感觉,从容坐下。
今时不同往日。
若他还是前世那个年轻的少尊主,此时必然有些不自在。
但他已经经历过了。
前世末日来临,他临危受命修筑天堑,当时就是在云崖会上领的命。八十二位护阵人,只有他愿意去“死境”修阵,站出来时,被数百双眼睛盯着,手心都在出汗。
今世提前十年来了云崖会,心境不同,人也淡然许多。
姬珩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会场中央,陷入回忆。
会场中央的最上首,高高地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面容十分模糊,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规则笼罩,看不清真身。身上穿着尊贵华丽的域主袍,胸前垂有墨玉挂饰,袍上绣着繁复的纹样,那些纹路流淌着金色,仅仅看一眼就深奥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人端坐上首,威严而沉默,如深渊笼罩着会场。
周围皆是叱咤一方的修界大能,却没有人敢直视那人,甚至所有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处,仿佛那里盘踞着一只饕餮,凡被注意到就会被恐怖吞噬。
而好巧不巧,姬珩的目光正落在那个人身上。
仿佛挑衅。
首位之人似乎察觉到了,抬眼看向无礼之人。
目光交错。
姬珩有一瞬间的心悸,仿佛被什么恐怖的事物所注视。他骤然从回忆中清醒,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奇怪。
周围有人低语:
“怎么还没开始?中君大人到底在等什么?”
“别急,你看还有两个空位呢。”
姬珩循声看去,原来会场中央除了首座,底下还有四个位置。他想起来,这四个席位代表着东南西北四域,其中北边坐的是北域主,南边此时坐的是一位谢氏长老,应该是代表谢昀出席。另外空着的两个,是东域主和西域主的席位。
再看最上首,原来首位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域之主、谢氏的掌权人——谢韫深。这位尊君掌管天道署几百年,代表着道门巅峰。
渐渐的,元老们的议论越来越多。
“不会来了,就说这次开阵太儿戏,不可能所有人同意。”
“中君大人太独断了,居然为一个废子兴师动众。”
“谢氏这些年独揽大权……”
破空声,接着是一声闷哼。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正在说话的某位元老被符线贯穿咽喉,肉身当场被毁。
众人皆是一惊,随即一道魂魄从倒下的尸体中窜出,没跑多远就再次被符线贯穿四肢,发出一声惨叫。
修长的五指如点符作画,一个高挑的红衣身影从灰雾中走出,五指收拢,那被贯穿的魂魄便如提线木偶般双手吊起,耻辱地如在众目睽睽下受刑。
“中域为道域之首,中君更是道门之首,各位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否则本君就忘记分寸了~”
熟悉的红衣人,熟悉的慵懒声调,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虚空中走出两人,其中一人正是东域之主李廷瑄!
他的嘴角还有笑意,但一出手就震慑全场!
不少人生出冷汗。
姬珩也皱眉。他的衣袖被溅了血,清理时,额上碎发挡住他微冷的目光。
受袭者离他很近。
危机出现的一刹那,他察觉到符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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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杀意,以为那符线是冲自己来的。然而符线转了个弯没有攻击他,而是攻击了别人。
仿佛威胁。
全场雅雀无声,许多大修对李廷瑄嚣张的行径不满,但目光暗含恐惧。
李廷瑄是和夜老一起乘神鸟而来,出手后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东域主的位置上。
最上首,中域之主没有说话。
夜老大手一挥:“药司的人呢?”
立时有药司弟子进来,低头将尸体抬下去。
坐在北席的男人穿着件月白色域主袍,腰间挂一柄寒刀,刀鞘上遍布垂鳞纹。
这是姚家主姚徵,也是北域域主。
姚徵皱了皱眉,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屈指一弹,将李廷瑄的符线齐齐斩断。符线一断,被束缚的魂魄顿时重获自由,逃也似地飞走了。
能来云崖会的基本是元婴以上大修,对他们来说肉身死亡并不是真正的陨落。姚徵虽然不满李廷瑄的跋扈,但只要那位元老魂魄还在,肉身完好,将养个一年半载也能恢复行动。
“啧。”见此,李廷瑄无所谓地收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不同的反应,相同的默契。
到场几位域主平日里不对付,但在今天的云崖会上,态度竟出奇地一致。
旁观的姬珩也有些意外。
他怀疑李廷瑄的出手是杀鸡儆猴,目的是震慑反对此次开阵的修界高层。但其他人好说,祖父向来不喜谢氏,凡中域之主做下的决定少有支持的,怎么这次也默许了?甚至李廷瑄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伤人,竟没有一位域主站出来反对?
六域之中,东、南、西、北、中,五域域主都同意了此次行动,神鸟一声清鸣,一座巨大的道印显现,最终印在天道署的联名签署书上。
天尊也没有异议。
这时许多元老才明白过来,反对的声音霎时消失。
最上首,中域之主环视一周,缓缓起身。
他身上华丽的配饰依次落下,绣有神秘花纹的域主袍也垂在地上。规则能隐去容貌,却挡不住气度,他一步步走向最中央的石台,深沉而优雅,手上有一本厚旧的符书,指页翻开,一道道繁复而玄奥的符文如大日般涌现。
姬珩看得很清楚,这是姬氏秘传的络神符,也是天堑大阵的运转神文,如今天下只有三个人会画这样的符。
天尊、中域之主,以及他。
神符既成,中域之主将符引入石台,与此同时,身处六域各地的八十二位护阵人也纷纷开启阵眼。
“开阵——”
沉静的声音自天堑传遍四方,符文横亘万里。六域依次亮起八十二道光柱,地脉深处响起一阵古老的轰鸣,宛如深海的鲸啸。
饶是见过多次,身处其中的姬珩仍然感到一丝震撼,这是对超乎人类认知的力量本能地向往。
无数灵流顺着地脉涌入中域,再顺着庞大的地下灵网涌入陵渊,如江河入海。陵渊宫本是一座掏空的巨大山腹,此时洞府的石壁簌簌颤动,姬珩端坐络水之上,并指起符。
刹那间,数以万计的络水激荡而起,化为符文涌入姬珩体内。姬珩闭眼,精神力张开到极致,络神符也催动到极致,属于洞虚期的威压一度攀升至大乘,方圆百里鸟兽惊飞。
而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末日在即,恐怕只剩最后一次开阵机会。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利用?
12. 天堑顺水流魔
姬珩聚气凝神,小心翼翼分出一缕神识,接着溯流而上。
磅礴的灵流进入天堑,通天塔中也出现一道分.身虚影。姬珩张开五指又聚拳,神识凝聚的分身比想象中的更凝实。
这是行傀之术,借由天堑之力,这道虚影的修为已被无限拔高,与尊者无异。
天堑塔平日只有域主方可通行,连姬珩也被拒之门外,但这次姬珩从守卫眼前飘过,守卫们毫无所觉。
穿过外层,终于见到天堑内部。
姬珩抬头,只见塔身极高,分成许多层,每层墙壁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晶格,如龙鳞一般。透过晶格往里看,可以看见无数管道蜿蜒而上,直指顶端中枢。
前世的爆炸就是从顶端中枢开始。根据天道署的记录,天堑大阵突然灵流不稳,导致阵内符文逆乱,络水分解爆炸。整个天堑塔被炸成飞灰,波及天域。
要知道270年前的“君岭之难”,炸的还只是一个分支阵眼,就毁了一域。而中域阵眼是主阵眼,其络水储存量是分支阵眼的四倍,符文失控后的爆炸威力更是无与伦比。
更糟糕的是,中枢阵眼还连接着天域。
末日并不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死了,恰恰相反,最开始爆炸时毁的是天域,除了中域的悬峰受到波及,其他几乎没有人员伤亡。
但天域被毁,生长一界根基的界木被炸得四分五裂,界面由此枯萎。
许多宗门小派不知内情,末日初期还推三阻四不肯交出灵脉,待界面崩塌来临,多少人就稀里糊涂地与界面一起作古。
姬珩目睹一切,知晓末日的可怕,所以今日他要找爆炸的根源。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进天堑的机会,前世直到死,他也没能来现场看一眼。
白衣虚影顺着旋转的阶梯而上,直往顶层走去。
天堑塔足有千层,墙壁上覆盖的晶格是三界最为坚固的防御墙,以鲲鳞为材料;而在防御墙内部,蜿蜒的管道里输送着灵气和魔气。
没错,魔气。
天堑的基本原理是制造络水,而络水的原料就是灵气和魔气的混合。这一隐密向来不为世人所知,但作为天堑的创始人之一,姬族还是十分清楚的。
络神符的绘制十分精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失控。而维持稳定的要素有二,一是符文的准确性,二就是灵气与魔气的稳定配比。
所以要使天堑失控,其实也很简单:要么破坏阵眼的中枢神文,要么破坏输送灵流与魔流的灵晶管道。
两百多年前的“君岭之难”,就是前者。
姬珩抚摸着晶壁,感受它光滑而坚硬的质地,随后聚指成符,倾尽全力一掌!晶壁内华光一闪,防御墙纹丝不动。
姬珩收手,心里大致有了数。
这防御墙内刻神文,应是渡劫期的神符师所制,非渡劫期大能不可破。
他又停在其中一层,缓缓踱步,发现每一层其实都有控制室,也就是说要想完全控制天堑灵流,必须掌控天堑塔的每一层。或者,让一位渡劫期大能瞬间毁坏整座天堑塔。
谢昀有这个能力吗?
姬珩想起谢昀陨落前正是大乘期圆.满,众人都以为谢昀会成为第六位渡劫期尊者,可惜那人失败了。
如果没失败呢?
如果这一切早有筹谋,那爆炸当日,谢昀很可能就在天堑塔。
带着思索,姬珩避开守卫,继续前往塔顶最高层。
塔顶的最高层是中枢池的所在地。
云崖会就在隔壁的道场召开,姬珩怕惊动里面的神鸟,谨慎地画了道瞬身符,通过符文传送到了中枢池。
刚落地,浓郁得几乎凝成液体的白雾迎面扑来,姬珩熟练地用袖子捂住口鼻。
他很熟悉这种白雾,是灵气和魔气的混合体。灵气还好说,但若误吸入魔气,会导致经脉绞痛,冲击内府,这个亏他刚修习络神符时就吃过。
这里与其他塔层的布置完全不一样。
是一片湖。
湖水清冽,隐有淡金色的粼光,湖上雾气氤氲,白烟袅袅,宛如世外仙境。而在湖中央有一大团倒吊的树根,树根盘曲错节,合起来十分壮观,根须密密地垂下,仿佛仙人从天垂落的长发。
只是这“长发”每一根都十分粗长,蛇一般扭曲虬结,须尾是深褐色,它们伸入湖中,如有生命般轻轻晃动,与湖水融为一体。
姬珩忽然后退数步,冷汗乍一下就出来了,意识瞬间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只觉此景诡异、恐怖,有个声音在叫嚣着逃!快逃!另一半却心驰神漾,仿佛肉身一轻,每个细胞都焕发着生机的愉悦。
魔源?道韵?
仅仅看一眼,就让人迷陷。
姬珩苦苦挣扎,却无法从两种极端的状态解脱,神识分出的虚影动弹不得。
危急之时,一个温凉的声音忽然道:“心境不够也敢来闯天堑塔,该说少尊主胆识过人,还是鲁莽可嘉呢?”
一句话,姬珩倏然清醒,侧眼,只见声音来自湖中。
湖水里,有人悠然自得地泡在里面,一手搭着池沿,半边身体靠在池壁,长长的如墨绸般的黑发垂在水面上,显出几分慵雅。
正是谢昀。
姬珩眸中闪过一抹惊讶,接着下移视线。
“……”
原来这不是湖,而是一片络水池,谢昀居然是赤裸裸地泡在池里。
一瞬间,他想解除行傀之术了。
此地为禁地,一旦被发现就是重罪,但只要他跑得够快,对方就拿不出证据,大家完全可以当无事发生。
起符,然后……动不了。
姬珩皱眉,再次动动手指,却只能勉强弯曲,连画符都不能。
“你的身体没有受限,只是意识被压制,失去了身体控制权。”悠闲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几分促狭,“需要帮忙吗,少尊主?”
姬珩霎时警惕:“你为什么在这里?”
“天堑大阵为我而开,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谢昀说。
此次开阵确实是为了给谢昀疗伤,只是没想到最终受益者竟在这里。这满池的络水,就这么泡在里面,好大的手笔!
“我要怎么做?”姬珩姑且信了他,“水中央又是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无人应答。
姬珩觉得奇怪,正准备抬头,忽听见水声淅沥,对方似乎在……洗澡?
“……”
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会糟蹋络水。
罢了,非礼勿视。
“界木。”温和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被天道意志压制,所以最好闭眼。”
姬珩也有所耳闻,凡位格太高的仙物,普通人看一眼就要意志崩溃,肉身消解。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封闭五感,勿视、勿听、勿言。
但建议从谢昀口中说出来,就不免怀疑几分。姬珩闭眼,神识却悄然张开,注意着周围。
“对,然后往前一点,到我这来。”那声音继续诱哄,“我给你一滴络水,你炼化了它就能行动。”
“我为什么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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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姬珩说。
“这话真让人伤心,”对方的声音染上慵闲,“好歹也是一起毁过望仙台的交情,少尊主居然不信。”
上次分别确实让他对这病秧子有了同情,但对方不一定有相同的善良。
姬珩试着动脚,发现可以少许挪动,于是抬脚往右走。反正只要走到池边,他也能自己拿络水。
“你的选择真的正确?”扰人的声音又来了,“右边有天尊设下的禁制,去了,仙级杀阵会让你神魂俱灭。”
似真似假。
姬珩有些犹豫,思索片刻,他抬脚往左走。
带笑的声音适时传来:“喔,选对了。”
刹那间,姬珩警铃大作!
符文自脚下蔓延到头顶,仿佛有一座山重重压下!姬珩甚至来不及抵挡,神识虚影就被一股万钧之力顷刻绞杀!
剧痛穿透识海,位于陵渊洞府的主身也忽然一声嘶哑,喉咙里发出闷闷痛苦之声,整个人倒在络水之中。
所幸之前清退了所有侍女,再大的动静也不会被发觉。
仙人布下的禁制,足以让人魂飞魄散,姬珩在络水里挣扎,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谢昀!果然有问题!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刚刚被天尊禁制轰走,谢昀也一个脱力,整个人沉入络水池底。
随后,无数神符缚了上来,将他牢牢缠锁。
络水池中聚集着一界之力,海量的灵力涌入体内,使得谢昀全身经脉都像要爆炸一样,刚才能若无其事地与姬珩对话,已经是极限的克制力了。
他心脉之处血管凸起,呈现诡异的深青色,像一只巨大的毒蛛攀附在身上,而这颜色逐渐蔓延至全身,仿佛有东西在体内蠕动。
这让谢昀痛苦地痉挛。
身躯像虾一样蜷缩,又像树一样伸展,正与水中央的根须同步,呈现生命的韵律。
睁眼,瞳孔鲜红如血。
诡异、恐怖的魔气自他身上汹涌而出。
.
姬珩的识海受了重创,他躺在络水里,任阵力修复自己的损伤。
天堑大阵还在运转,一条条未经处理的符文堆积在山洞中,很快填满半个山腹,姬珩抬眼便能看见一片璨金的符海,很是漂亮。
但他无心欣赏。
天堑塔中有问题,这是他的直觉。但谢昀一直诱导他闭眼,不让他看见某些东西,甚至故意让他触碰禁制。
可恶!
姬珩重重捶了下水面,溅起一片络水。
总觉得有什么事脱离了掌控,但依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回天堑已不可能。
难道就这么算了?
白衣青年仰躺在水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身上掏出一颗灰色灵珠,将灰扑扑的珠子放在眼前,怔怔出神。
周围一片灿金的符海,惟有这颗传讯灵珠灰扑扑地不起眼,然而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却是两世他与谢昀唯一的联系。
……
多日之后。
六域生机勃勃,修士们发现天地之间的灵气比往日浓郁数倍。神鸟发出清啼,宣告天堑之力关闭。
而姬珩半靠在络水中央的石座上,面前便是那颗不起眼的灰色灵珠。阵眼关闭后,他用神识在灵珠中写下传讯文:
“峰主,近日病情如何?”
“听闻足下病重垂危,不得不入天堑疗养,天堑之力是否有用?”
“另,天堑圣地平生未见,我亦十分向往,若有奇遇可说与一二。”
“季”
13. 异常
北域的夜晚,星朗月明。
这里是天道署在北域的据点之一,如往常一样,有弟子值夜。
今日值夜的是一个见习弟子。他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眉宇间还有几分青涩,身上穿着见习弟子服,正认真记录着天堑情况。
值班,特别是夜班,是天道署里的苦力活,毕竟修士也要休息睡觉,能不吃不睡的都是元婴境以上的大能,那些大能高不可攀,与他们这些底层修士截然不同。
这见习弟子也是个常客,他在署里没背景也没实力,几乎每天都被安排值夜。
但他还挺乐意的。
原因?
因为他是符修。
若说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符修无法抗拒的诱惑,那就是络神符。
修界最复杂的符。
而络神符只在天堑塔。作为见习弟子,他没资格进天堑塔,但值夜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每当月上梢头,他会偷偷溜进天堑塔的控制室,研究那些漂浮的符文信息。久而久之,他对天堑大阵的各项数据了如指掌。
同样,今夜浩瀚的符海只属于他一个人。
“嗯?”
忽然,见习弟子发现有一条符文光带比平时亮得多。他连忙去看墙上密密麻麻的定枢机,每一片数板都代表着一条符文的状态,从甲、乙、丙、危不等。他找到对应的数板,其中两片已变成红漆的“危”字。
“灵值好高……”见习弟子咋舌。
他立时去翻记录文册,发现这一段符文的灵值比同期高了八成。
八成可不是个小数字,天堑是个复杂的阵法,一成的符文波动都可能引发灭城之灾。
见习弟子抓了抓头发。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八成的符文波动,别说说出去会被长老痛骂,连他自己也不信,因为天堑自建造之初就只有最多两成的波动。
是他判断错了?
犹豫只有一刹,很快,异常的符文引发连锁反应,周围许多符文也出现极值。定枢机哒哒哒开始极快地变幻,眼看一大片符文都变成了“危”字状态!
糟糕!
他吓得立时伸手探入符池,开始对那些异常符文做修正。
其实这种情况以前也有,灵值高说明某处阵眼缺少灵气,倒逼阵力吸纳更多灵脉之力。但灵流摄取太快容易失控,他要做的就是限制灵气摄取的速度。
符文指令一点点地铺展,那条异常的光带也一点点黯淡下来,定枢机上的数板从“危”字逐渐跳到“丙”字,再跳到“乙”字,最终恢复成“甲”字。待一切恢复正常,见习弟子已满头大汗。
“呼……”
虽然一切数值看起来都正常了,但刚才那串高得可怕的灵值,以及耗空自己全身灵力的修正都不作假,天堑有问题!而且是出了大问题!
冷汗刷地从身上炸出来,见习弟子下意识就要去找长老。
然而跑到门口又生生停下。
等等,不对。
他是偷偷进控制室的,怎么和长老们解释?这可是重罪!
对了,他还擅自修改了络神符!可是,可是那个情况,不出手会有更多符文异常,而那些异常……是致命的!
无数思绪纷涌而入,见习弟子身体晃了晃,小脸迅速煞白。最后,他仿佛失去所有力气,像个散架的木偶一样连滚带爬地跑出天堑塔。
“铛铛——”
“铛铛——”
很快,代表天道署最高警戒的钟鸣,敲响了。
.
姬珩从噩梦中醒来,额间满是冷汗。
最近,他一直在陵渊闭府修炼,但他此刻并不是出关苏醒,而是被一股心悸惊醒,脑中记忆混乱,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就在方才,他又记起前世,记起亲族惨死,全域陷入血海之中,满心的不甘与绝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按住眉心,压下躁动的情绪。
不安,强烈的不安。
虽然自重生后经常梦见前世,但这次修炼途中却突现心魔,还来得如此汹涌,与往日倒有不同。
“涟华。”
门外的侍女听到传唤,立时进来。
也许是近来姬珩修炼不顺,涟华有了经验,进来时还带了灵心茶。修炼室里充斥着混乱的灵流,她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多问一句。
姬珩抿了口茶,又调息一会儿,方将体内紊乱的灵力压住。
收功之后,姬珩问:“我闭关了多久?”
涟华恭敬道:“少尊主此次闭关时间不长,才过了两月呢。”
两月?姬珩意外了下。
距离末日来临还有十年,所以自上次天堑大阵结束,他就习惯性闭了关,旨在未来多几分自保之力。然修者闭关都以年记,这次竟然只有两个月就醒了?
姬珩沉吟:“近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涟华:“没有,近日六域安定,天道署、太虚仙宗、几大世家古族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姬珩:“谢昀呢?”
“谢峰主回府了。”涟华会心一笑,“妾知道少尊主关心谢府,所以安排人盯着呢,谢峰主回府后病情好转,如今已将养半月,过段日子说不定就要回南域。”
吸纳了天堑之力,若还不能病情好转那就太不寻常了。姬珩心中疑惑,可既然谢昀没什么动静,那这股强烈的不安到底怎么回事?
“天堑呢?”姬珩追问,“天道署可有什么消息?”
闭关前,他特意嘱咐侍女务必多关注天堑动态,无论多不起眼的消息也要记录下来。
“天堑……”涟华想了想,“确实有一事,上个月,北域的天堑符文被人修改了。”
嗯?姬珩霍然抬头:“详细说说。”
“符文被修改的当晚,刑道司就将犯人抓了起来。事后调查,发现是一值夜弟子误改的,手法稚嫩,对天堑没什么影响,北域主亲自修正符文,那小弟子受了些罚,也就放了。”
姬珩敏锐地捕捉到“刑道司”三个字。天道署是修界的至高管理机构,共有六司,其中刑道司掌管刑罚。涟华说得轻巧,但姬珩明白刑道司只会在重案出手,且向来重刑,事情经过肯定不如那般轻巧。
姬珩:“他为什么要修改?”
“听说那小弟子喊天堑符文有问题,还敲了天钟。天道署派人反复调查,最终确认没有问题,是那小弟子根基浅,看错了。也多亏北域主心善,否则这种擅自修改符文的大罪,是要处极刑的。”
北域主姚徵,姬珩认识,是现任的姚家主。姚家也是符文大家,若天堑符文真被人恶意篡改,姚家主不可能看不出。
包庇犯人,还按下了此事?
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姬珩忽然想到什么:“剑峰最近有何反应?”
“剑峰?”涟华有些奇怪,却也答道,“自谢峰主走后,剑峰一直很低调,最近傅峰主也不在峰内,连悬浮神文出了问题也没人管,可谓是平静得很。”
什么?姬珩瞳孔一缩,站了起来:“你说剑峰悬浮神文有问题?!”
涟华被少尊主的反应吓了一跳:“是呀,可是……仙宗每年都要检查悬浮神文,每年也都会有一两座悬峰需要检修,少尊主,有什么问题吗?”
一股无名怒火自胸中烧起,随之还有惊惧。
姬珩无视侍女惊诧的目光,大步向外走,顺手拿了件新外袍,利落换上;起符,净水符环绕周身,将闭关时的污垢灰尘尽数洗净;再拆了微微散乱的发冠,换了条发带系上。
仅仅几步路,他推开闭关的石门,出来时已是一身齐整。
“玉宸。”
玉宸剑从门口飞了过来,自动进入主人的背鞘。
姬珩一扬手,玄奥的符文拔地而起,将他全身笼罩,竟是随手就布下一道传送阵。
“少尊主要去哪?”
涟华不解地跟在后面。
姬珩回头,形成一道淡漠的侧影:“拿人。”
剑峰确实悬浮神文出了问题。护山弟子前往仙宗报备,高耸的银色剑光随着整座山峰缓缓落下,最终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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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几声降落在云琅山脉的一处支脉上,周围升起蒙蒙的灰尘。
许多悬峰都看到了,却也习以为常。悬浮神文的检修通常持续几个月,这段时间剑峰原来所在的领空仍然是剑峰的,其余悬峰仍然要绕道而行。
姬珩站在高处,徐徐降落的剑峰以及落地时激起的尘埃都被他尽收眼底。
待剑峰上那标志性的银光熄灭,姬珩紧紧握住手中的灰色灵珠。
两个月前,他给谢昀发了一封信,两个月后谢昀果然回信了。
信中写道:
“好友,一切顺利,络丹已收到。”
“只是你的向往要落空了。”
“天堑并非圣地,而是众修贪心之未果。”
“切勿靠近天堑,祝佳。”
“谢一”
信中字字好友,姬珩却越看越心寒。
切勿靠近天堑?什么意思,是说谢昀知道天堑会出事吗??
压抑的怒意化成一道剑光,直奔谢府。
谢府,门外。
“少尊主,不是老奴不让您进去,是大公子还在休养,不能见客啊!”
面对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谢府管事苦苦劝说。
实在是没法,今日少尊主满身杀气地过来,中君大人又吩咐过务必保护好大公子,管事只能好话说尽,只求眼前的贵人早早离去。
姬珩从袖中拿出之前联络谢昀的灰珠子:“是谢大公子亲口说要见我,你们还要拦吗?”
管事愣了下,连忙接过灵珠,左看右看。
“这,这确实是大公子的传讯纹。”管事擦了擦汗,在灵珠中找到了特制的符纹。
传讯灵珠向来是修界的珍贵法器,多为世家贵族所用。而且传讯有限制,只有双方在各自灵珠中留下传讯纹,才能互相联络,有时也作为信物。
少尊主怎么会有大公子的传讯珠?管事心里犯嘀咕,面上却恭敬地将传讯灵珠捧还给姬珩:“少尊主,请。”
姬珩收了珠子,大步走向宅院深处。
谢昀的院子他来过三次,已经熟稔了。
进去时,竹影幢幢,苦涩的药味弥漫开。
谢昀不在书房,在一楼的竹阁。墨纱垂帘而下,挡住卧榻的病弱之人。
微风乍起,吹得院中沙沙作响,竹叶纷纷落下,却始终打着旋儿没有落地。
“咳咳……”阁中有人在咳嗽。
忽然,一片竹叶极快地杀向竹阁,眼看就要划破墨纱,横斜里却伸出一只手,拈住竹叶。无形剑气自手的主人身上散出,其余竹叶也被纷纷搅碎。
风停。
傅江从台阶下来,彬彬有礼地说:“少尊主请留步。”
姬珩目光一定:“我找谢昀。”
傅江也站定,一双碧眸古井无波:“峰主养病,剑峰由我代管,少尊主要找峰主便是找我。”
姬珩吐出一个字:“滚。”
傅江仍然站着,不动。
“好大的怨气。”终于,竹阁里传来轻飘飘的声音:“管事说我请了人来,我正好奇是哪位客人,原来是克我的人。”
风来,墨纱飘动,隐约能看见竹阁里的人手持一本书,是卧躺的姿势。
姬珩不欲与他委蛇,扬声问:“那日在天堑塔,你到底做了什么?”
“嗯?”卧榻之人一手支颐,“少尊主这一问倒提醒了我,我也有些好奇,刺激吗?”
姬珩皱眉:“什么?”
“那日神魂俱灭的感受,是不是很刺激?”
灵压陡升,玉宸剑破空而至,发出震耳的剑鸣,直逼竹阁中人。
铛。
傅江及时出剑,挡下剑气。
姬珩冷冷地说:“别和我说废话。”
北域天堑符文有瑕,剑峰降峰,谢昀回信……种种迹象虽然微小,但都指向同一件事——末日将至!
他不知道谢昀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了天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挽救之法,但看见谢昀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怒从心起!
14. 禳解的唯一性
符文随心而就,姬珩抬手画出一片符网,密密麻麻几乎将整座竹阁笼罩。竹林沙沙声响,傅江瞬间挡在竹阁前。
呵。
姬珩毫不放在眼里,起符如起剑,万千符网忽然化作万千剑意,森森然直指竹阁中心。
傅江是元婴期,姬珩却已洞虚境圆满,两人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绝对的境界压制让傅江有些吃力,但面对姬珩的剑,他还是赞道:“好剑!这是……符剑?”
姬珩没有回答,继续加强境界大力压制对方。
傅江眉头微皱,这时竹阁里的人出声,声音清清雅雅:“下去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对客人还是要待君子之道。”
此话一出,傅江一个卸力轻巧如白鹄:“这可是你说的!后果自负。”
说罢,让到竹阁一旁。
对方让的爽快,姬珩也不收势,直接朝竹阁走去,每走一步,剑网便近一寸。他走过傅江,对方果然毫无动作,他掀帘而入,剑网已将整个竹阁团团围住,气势逼人。
“咳,咳咳……”杀气带着寒气,谢昀忍不住咳了两声。
姬珩完全没有照顾病人的自觉,抬手揪起对方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今日的谢昀只穿了件单衣,暗绣墨纹,脸色仍然不好,有种虚弱之感。被姬珩提起怒视,他坦然以对,笑着说:“少尊主,我这身子经不起你一剑,你要是想问问题,最好把我放下,我才能……咳咳,才能回答你啊。”
姬珩俯视着他,发现手里这人还是那么弱,就好像两个月前的开阵开了个寂寞,浩如烟海的天堑之力进了这人身体,最后都如过筛般流逝了,竟没留下一点生气。
姬珩手松了松,说:“天堑出事了。”
谢昀:“嗯?出了什么事?”
姬珩:“这应该问你才对!”
谢昀叹了口气,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事事都知道呢?”
姬珩逼视他:“上次你在天堑塔是故意赶我走,当时你在做什么?”
谢昀:“真是恶人先告状,我还想问你,天堑塔乃禁地,你闯入禁地是要做什么?”
姬珩噎了下,一时答不上来。
谢昀瞧他脸色便笑了:“是吧,你自己答不上来,却要反问我这个保护天堑的人,是不是有些没道理?”
对方总能说出无穷的道理,姬珩有些不耐:“北域天堑的符文出了问题。”
“听说了。”
“你的剑峰突然降峰,为什么?”
“这和天堑有什么关系?”谢昀挑起眼尾,目光却有几分深晦,“少尊主,你是要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问罪于我?”
确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消息,没有一件与谢昀有关,甚至这些问题相互之间都很难扯上关联。姬珩忽然觉得有几分无力,病恹恹的魔头就在手里,却打不得、问不得,好像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堑失控爆炸,看着末日降临,看着尸山血海如前世般重现。
无力又绝望。
周身剑势稍弱,姬珩拉近与谢昀的距离,声音也压得很低:“你知道我的意思,要怎样你才能停下来?”
安静。
谢昀叹息一声,用书拨开两人距离:“原来少尊主遇到了难题,是来寻疑解惑的,可你怎么知道一定有难题?而且——”谢昀点了点自己,“你确定是我能解?”
姬珩也觉得自己有些疯了。
他居然在找罪魁祸首求助。
“剑峰有五百多名弟子,”他缓缓抬头,一字一句道,“天下间仰慕你的,有两百万剑修;南域该你庇护的,更有数千万百姓……峰主,你怎能事不关己?”
“这就太冤枉我啦。”闻言,谢昀无奈地摊手,“谢一这一身残躯,但凡能为三界做的,任凭差遣。只是,我不知道少尊主在杞人忧天什么,还非要把罪过怪在我身上。”
姬珩沉沉看着谢昀,谢昀也放下书,一副任君观赏的模样。
许久,姬珩倏然起身往外走。
“少尊主慢走。”谢昀在身后悠悠道。
姬珩一扬手,万千剑意直指屋外的竹林,磅礴之势直接将竹林削了大半。哗啦啦,庭院内一片竹叶飞散,好似乱雨纷纷。
“有人闯府——闯府——!”
“发生了什么?”
“是大公子院子!”
谢府被这动静炸醒,不远处,一座庭院内倏然升起一股恐怖的威压,是谢族长老被惊动了。
姬临渊也不在意,直接御剑扬长而去。
簌簌竹叶下,一道剑光撑起一道结界,正好将谢昀保护在内。
“咳咳……”
谢昀不住咳嗽,手上的书也被剑气损坏,只剩一半残页,内中隐约可见剑式,原来是一本剑谱。
傅江在一旁撑起结界:“怎样,吃亏了吧?”
谢昀笑了下,笑声低沉,残破的剑谱被他随手一扔。
傅江连忙捡起剑谱,心疼道:“喂!这可是孤本!完了完了连孤本都扔,要杀他吗?”
闻言谢昀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偏头,语气竟十分温柔:“怎么会?这样心系六域的大善人,我很喜欢啊。”
.
从谢府出来,姬珩有些烦躁。
他什么也没问出来,更糟糕的是,刚才他算了算时间,此次末日居然提前了整整十年!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前!
不知因何故,因何起,也不知道何时来,是否还能挽救。
糟糕透顶。
略作思索,姬珩决定赶去天道署。
事态紧急,他只能禀明高层。
然而急匆匆地去了,却被告知天尊不在,中域之主也不在。
姬珩有些意外:“师尊一向都在大罗三清境,今日怎会不在?”
天道署的长老拿着枚记录灵珠,仔仔细细地翻记录:“姬小友莫急,天尊大人也是人,也要闭关。天堑大阵刚刚开启过一轮,各位尊者这会儿都在闭关呢。”
姬珩:“那就烦请您通告一声中君,我有要事求见。”
天尊之下便是中域之主。
天尊虚无缥缈,但中君是天道署的掌理人,按理是时时都在的。
闻言,长老反倒把记录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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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转身给姬珩倒了杯茶。
茶递到手里时,姬珩脸色已不大好。
“中君大人确实没闭关,但这会儿正在长申阁。”天道署长老一副不急的样子,笑道,“进长申阁可比闭关还重要,咱是万万不敢打扰的。不过个把月也就出来了,小友可以在此等候。”
这也不在那也不在,姬珩哪还有心思喝茶。
他告了声谢,出门而去。
迎面却遇上一人,那人径直朝他走来,他微微侧身,对方也故意歪过身子,避无可避地与他撞个满怀。
“哎哟!”对方装模作样地叫了声。
姬珩冷眼看这位不请自来的,发现还是个熟人。
红衣人打了个夸张的呵欠:“啊——少尊主兴致很高嘛,这么急,是约了哪位美人?”
懒散的样子,正是李廷瑄。
姬珩也不避讳:“我要去长申阁。”
话一出口,身后的天道署长老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李廷瑄则竖起一个大拇指:“好眼光!长申阁确实有一位美人,当年还登过‘玉树风临榜’的榜首……少尊主现在过去,是花下做鬼也风流吗?”
什么榜?什么花?
姬珩听得青筋直跳,但姑且明白对方的意思。
长申阁是天道署的特设机构,专门研究符文,可谓是修界最严密的地方之一,当年络神符就是在长申阁绘制出来,繁复且巨大的符图覆盖了一整座山域。而符文的研究,特别是神符,最忌讳的就是符文失控,所以一旦开始拆解符文,没人敢轻易打扰神符师。
但事有轻重缓急。
姬珩敛容道:“天堑大阵有异常,随时可能失控。天堑的失控与长申阁的失控,中君大人应该明白利害,所以我会去领罚,但此事一定要秉明中君。”
闻言,李廷瑄狭长的眸子眯起来:“异常?你如何得知?”
“陵渊阵眼里发现的,许多处阵眼灵值极高,一旦失控会波及三界。”姬珩早已想好说辞,他掌管陵渊,是最靠近中枢的阵眼,如果陵渊发现异常,那整个天堑大阵必然有问题。
长老脸色顿时变了:“这可是大事!”
说罢,匆匆去找传讯灵珠。
“嗐,传讯有什么用?等长申阁里的老家伙们看到,不得十天半个月。”李廷瑄唏嘘摇头,一扫旁边石阶上的灰尘,悠悠坐下。坐下前还特意把头发捞起来,免得屁股坐上被彩缎系着的发尾。
姬珩看得直皱眉:“你怎么坐得下去?”
这个节骨眼,对方身为东域之主,难道不应该主持大局?
“问得好。”李廷瑄笑吟吟地说,“等你啊。”
姬珩:“什么意思?”
“按你的说法,天堑出了大事,能管这事儿的全修界只有两个人。但不巧,这俩今儿都不在。”李廷瑄挽起袖子,一副讲价的姿势,“天尊不在,中君不在,能管事的就只剩下四位域主。而我们四个里,一个病秧子,一个不管天堑,一个管天堑但远在北域,所以……”
妖冶的眼睛弯起弧度,如两颗漂亮的彩宝石:“你只能找我。”
15. 真假盟友
其实关于李廷瑄,姬珩并不是完全不了解。前世他们虽未碰面,但也算是同盟。
彼时末日降临,天堑大阵多处阵眼损坏。姬珩为了修复尽可能广阔的阵域,四处奔走。而那时天道署并非所有人都同意修复完整的天堑大阵。
许多元老们认为,天堑大阵范围越小,阵力越强,越能确保阵域不受侵蚀影响;而另一些元老们则认为,应该修复尽可能多的阵域,保存尽可能多的界土,这样三界生灵才能尽可能多地活下来。
两种立场相持不下。
姬珩秉持的就是后一种立场。
他回想着前世无相峰的态度——那时他修阵艰辛,东域之主特意集全域之力开星演大阵,帮他渡过了劫难。
他虽没有见过东域之主,但对方一定有同样的救世情怀。昔日盟友,今世却不知何故要与他对立。
姬珩看向李廷瑄:“要怎样你才会帮我?”
李廷瑄坐在石阶上,笑得和善:“那就要看你能给出什么报酬。”
闻言,姬珩也坐到台阶上。
“李域主,”他循循善诱,“堂堂渡劫尊者,六域出事难道还斤斤计较不肯帮忙?莫非那些虚名是假的?”
李廷瑄摊手:“你都说是虚名,我当然不在乎。”
姬珩沉默一会儿,开口:“一张络神符图,还请李域主带我去中枢池检查天堑神文。”
求人不如求己,络神符本就只有他、中君和天尊了解。目前情况,与其花费繁琐的时间上报中君,不如自己去检查,以他这些年对络神符的研习,若有失控迹象应该能及时稳住。
而络神符乃姬族至宝,多少修士梦寐以求。凡掌握络神符的人,譬如中域之主,便能跻居至高位。姬珩认为这个报酬,诚意十足。
“络神符?好东西。”李廷瑄听完摸了摸下巴,笑了,“但是好可惜,我对符没什么兴趣。想进天堑塔,拿你的魂魄来换,一缕魂魄换天堑的控制权,怎么样?”
魂魄?
姬珩一愣,顿觉荒谬。络神符何其珍贵,这人却考都不考虑,只要他的命。
姬珩:“你不想帮我?”
李廷瑄掰出两根指头:“想啊,两缕魂魄。”
姬珩:“你不怕天堑失控?”
李廷瑄:“那就三缕。”
姬珩终于忍不住:“你!”他没想到对方完全无动于衷,而且居然一步步加价!
“坐地起价嘛,你看我都屈尊坐下了,多有诚意。”李廷瑄仍然笑得灿烂,只是笑容坏得很,“而且看样子是你比较急,这样,给你打个折,两缕魂魄~不能再砍喽,两缕魂魄换数千万人性命,你赚啦!”
红衣人的声音像蝉一样吵闹,姬珩沉默。
其实依他前世的性子,麻烦事是万万不会插手的。但末日一遭,往日的幻影已成心魔,甚至伴随他轮回返世。若不解决,恐怕永世不得解脱。
他抿唇:“成交。”
“嗯?”李廷瑄抬眉,眼中划过一抹惊讶。
姬珩从乾坤囊里拿出两枚魂石,当着李廷瑄的面,干脆利落地分离了两缕魄。普通修士分离一缕魄便是损伤,分离两缕就有些勉强。果然,做完这些姬珩额间落下一滴冷汗。
“给。”他将魂石抛给李廷瑄,后者接下,又瞧他脸色。
姬珩盯着他:“说话算话。”
李廷瑄将那两枚魂石摸了摸,待发现里面确实有两缕魄之后,咧嘴一笑,转而起身,一手拍向姬珩的后心。
姬珩警觉,刚要反制,便觉一股醇和中正的真气进入体内,虚弱感顿减。他有些意外——李廷瑄看起来行事邪气得很,没想到灵力却如此醇和。
待姬珩脸色终于恢复,李廷瑄收了功。
“多谢。”姬珩道了声谢。
李廷瑄却是一把将他拎起:“走了~”
“去哪?”
“不会卖你的~”
说罢,一道红衣人影与一道白衣人影在虚空中扭曲了下,随即消失在一片灰雾中。
……
巍巍高塔,苍苍青松。
两人来到了天道署的中心——天堑塔区域。
天堑塔是天道署的象征,天道署成立的初衷就是修建天堑,后来六域分疆,天道署渐渐有了统御六域的权能,控制阵眼的天堑塔才成了权力的象征。
不过并非所有阵眼都设有天堑塔,譬如某些重要阵眼就隐秘得很。按照李廷瑄的说法,如果每个阵眼都建一个像天堑塔这样耀眼的靶子,那岂不是在宣告天下魔众,快来毁掉我毁掉我~
太蠢了。
天堑塔在天道署的中央区域,靠近了看,能看见塔基由上百条铁柱粗的锁链定锚,深入地底,一道道阵纹扩散,形成百里禁区。
这附近的地形略微下陷,导致周围的官署向内铺展,犹如整齐排列的豆腐状。李廷瑄带姬珩爬上官署高高的碧瓦垂脊,抬头能看见天堑塔的全貌,身后则对天道署外围一览无遗。
姬珩望着远处大门紧闭的天堑塔,不解:“我们不走正门,蹲这里做什么?”
李廷瑄摸着下巴:“没权限啊。”
姬珩怀疑地看他:“那你还说能帮我?”
天堑塔,特别是中域的天堑塔,守卫森严,没有天尊手谕或中君诏令,是不可能进去的。之前他能进去是以神识形态,还借了天堑之力,这次李廷瑄却要如何?
李廷瑄不慌道:“别急,进还是可以进,域主都有进天堑的权力……只是长申阁总把那劳什子密令换来换去,烦死了,我都忘记换到哪一段。”
说着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周身灰雾忽然变得极度浓稠,化作墨色的域主袍披在他身上。长袍拖曳,上面绣有繁复神秘的花纹,同时灰雾还将李廷瑄的相貌化作中君模样。
李廷瑄再一点姬珩眉心,被他一点,姬珩周身也笼罩了一层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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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灰雾。
有声音从耳边响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中君大人,而你是我的剑卫,嗯嗯,对。”
姬珩透过玉砖看到自己的模样,居然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暗暗称奇,摸摸衣袖,发现上面符文的绣迹居然都被灰雾掩盖。
这灰雾是李廷瑄的灵宝?
姬珩:“我要做什么?”
“跟着我。我去试密码,不对,密令……”
“为什么要伪装成中君?”
“密令需要试错。域主只能试错一次,小深深和天尊却有三次机会,嘿,大好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居然还有这些细节。
姬珩没有多问,偷闯天堑塔本来也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伪装成中君的人,或许更方便。
.
另一边,天堑塔内部。
符文光带充斥于虚术空间之中,璀璨如金海。然而此时,金色符海暴动不安,灵气与魔气相生相斥,符键纷纷断裂,又陆续被修复,激起空间一片杂乱的涟漪。
符光急促闪烁,伴随着哒哒哒的机括转动声,空间里白雾弥漫,远处隐有蛇型的机械移动。接着机械声越来越大,符海掀起波澜,修正之力与崩毁之力对抗激烈。
“灵度到达极值了!”
“三十六个阵眼出现灵涌现象。”
“巽东位修复完毕!”
“震南位修复完毕!”
……
“第二十八次符文修正,结束。”
随着最后一声落锤,空间波动终于平息,接而是陆续的人声。
在这虚术空间里,一共有十几位神符师,符文风暴还未停歇,但他们都长舒一口气。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四百多个点位修复了三百八十个……”
“应该不会再出纰漏了吧……”
原来就在几月前,天堑符文出现严重的失控倾向,长申阁当即召集十几位神符师,入天堑修复神文。而这段日子经过几十次的尝试,失控符文终于平稳不少,顶尖神符师们的能耐还是不容小觑。
鳞管轰轰作响,象征着天堑状态的定枢机正陆续由红漆转为木色,其上“危”字等级的数板越来越少。
一个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此次修符进展顺利,感谢各位的鼎力相助,今日到此为止。”
声音一出,所有人都面露敬意。符光泯灭,十几位神符师缓缓撤离,身后的大阵仍翻涌不息,但相比几月前的狂暴,此刻神符师们已经知足了。
虚术空间逐渐收缩,忽然,队伍的最末尾,一位神符师拿着传讯灵珠“咦”了一声:“密令激活?有人进来了?”
这番话引得众同僚纷纷回头。
“谁?”有神符师讶异地说,“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吧?”
……
不远处,天堑塔的大门外。
是李廷瑄带着姬珩到了。
16. 高山明月之檐
李廷瑄和姬珩来到天堑塔门口。
只见门口有一扇两丈高的铁门,门上刻满古朴的符文图腾。那些符文如有生命般流动,一直延伸到门外,形成用符文线条勾勒的一桌一椅。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就坐在符文编织的椅子上,审视着来人。
威压。
姬珩感知到老者高深的修为境界,垂下目光。
李廷瑄倒是自顾自地打招呼:“长老,别来无恙啊~我们要进去,您老通融通融,开个门呗。”
姬珩在旁边听得头疼。中域之主肯定不会这样说话,值守塔门的长老听了这种语气,肯定会怀疑他们身份吧?
“凡进此门者,必先出示密令。”老者的声音十分沉哑,像是一株枯木在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李廷瑄和姬珩身上,也像是在审视死物。
李廷瑄笑着凑近:“长老,咱都来这么多回了,能不能透露一点答案?比如今儿的密令轮到了哪一段?”
话落,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像是没听见,只机械地在塔门上按了按,随后层层符光打开,塔门上出现一片繁复的花纹,花纹节节相连,构成复杂而晦涩的回路。
符光中,老者哑声道:“天堑塔只认符不认人,两位有令则进,无令请回。”
一切倒在预料中。
李廷瑄摸起下巴:“密令嘛,本君有,就是最近事情多记不得了,您老不介意多试几次吧?”
老者瞥了眼李廷瑄:“三次。”
“好嘞。”李廷瑄一拍掌。
姬珩在一旁听着,总觉得李廷瑄和这老者相识,对方说不定已经看破李廷瑄的伪装,只是没有点破。
转头,看符门。只见那符门上流淌着极其复杂的符文,每一道回路都蕴含着庞大的信息量,凝化为磅礴的道意,令人望而生畏。
姬珩看了几眼觉得眼熟,但待凝神细看,却有几分晕眩。
李廷瑄在路边折了根狗尾巴草,拿着草穗在门前摇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群贤欲分疆,点兵来称王,妖对妖,将对将,点到哪个就是——哎!有了。”
他念的是四域有名的顺口溜,旁人听了都面面相觑。那狗尾巴草最终指着右下方的乾天位,于是他也手指一抹,在上面补了几道密令符文。
符文被补完,符光泛起一道道彩色的光晕,最终归于平静。
密令错了。
守塔老者冷哼一声。姬珩顿时觉得盟友不靠谱,或者说一直不靠谱,他病急乱投医,居然对对方抱有一丝期待。
接着,李廷瑄又拿他的狗尾巴草点兵点将,第二次也是错的。
守塔老者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两次密令已出,再错,大人下个月再来罢。”
下个月?姬珩心中一沉。天堑失控在即,别说下个月,就是拖到明日也让他不放心。
心中焦灼,目光也不由上移。
李廷瑄站定于符门前,手中的狗尾巴草终于不晃了,埋头沉思,似乎在为最后一次机会做慎重选择。
姬珩则将那符门图案细看,只觉其中变幻莫测,几处断连却有莫名的熟悉。
李廷瑄不知想到什么,伸手将几个方位的符路换了方向。符光微亮,几处滞涩的符文连畅起来,新的符图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如枝叶层层绽开。
姬珩也眸光一亮,终于想起那熟悉感来自何处——络神符。
这符门上的纹路不就是络神符的一部分?只是先前多处符路被打乱,又换了方向,让他一时没认出。
他澹然出声:“中君大人。”
“嗯?”李廷瑄应了,然后顶着中域之主的脸歪转过头。
心中有了定论,姬珩的步子也稳稳上前:“您方才画的是旧密令,巽风位与坤南位都不对。所谓变化之符,应变无停,新密令还是让属下来。”
“哦?”李廷瑄眯起狐狸眼:“原来如此,本君就喜欢好记性的人。”
说着让开一侧。姬珩稳稳走过去,他以灵力做引,循着记忆将神符一处处补全。络神符繁复浩瀚,但这符门上的只是冰山一角,并无那么复杂,他刚连接了几处首尾,整片符纹便通透起来,接着是机械转动声,沉重的铁门徐徐大开,一股浓郁的生机倾泻而出。
守塔的老者有些惊讶,但也只淡声道:“好,进去罢。”说完便在书册上写了几笔,算作记录。
姬珩站在门前,却久久沉浸于方才的境界之中。
原来,方才符文通明、符门大开之时,他感知到了整座天堑塔的律动。这是独属于符师的感悟,这里一草一木,乃至门前的守塔人都是天堑符文的一环。眼前的老者并非活人,而是符文织就的符儡,里面封存着不知哪位先贤的神念,在塔下守了数百年。
李廷瑄长腿一伸,一马当先:“走~”
姬珩则向老者恭敬作了一揖,换来老者的微微颔首。随后,他望了眼高不见顶的神塔,也跟着进门。
刚进去,几丈高的铁门徐徐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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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珩舒一口气,便听见甬道深处有嘈杂的机械声响,另夹杂着错落的脚步声。
有人?
李廷瑄还在前头夸夸自得:“东君一言,八马难追,看,这不就送你进来了。”
姬珩看见前方符门打开,一贯人马走了出来。出来的有十几个人,观气息深沉内敛,都是境界高深的大修。他们穿着银枝绣纹的玄色长袍,姬珩认得这样式,隶属于长申阁,是修界符道巅峰的代表,穿着这身衣服就意味着一个崇高的身份——神符师。
十几名神符师陆续走来,中间还簇拥着一个人。
姬珩看不清那是谁,只能看到一个深沉的影子。直到李廷瑄停下脚步,灰雾逐渐漫开,姬珩才恍然惊觉,那人竟和李廷瑄幻化的人一模一样!
是修界的最高掌权者——中域之主!
一瞬间,恐怖的压迫力沉沉铺开。明明没有感知到任何灵压,但仅仅是那道身影的存在就让周遭一切变得格外沉重,连思绪都仿佛停滞。姬珩看着前方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一个深沉如海,一个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小深深,你果然在这里嘛~”
“而你要的答案,不在这里。”
……
姬珩能听到两人对话,却无法思考。短短两句,中域之主及其长申阁的十几位神符师便与他们擦肩而过。
一阵徐凉的清风吹来,姬珩僵立在原地,回头,长申阁的人已不见踪影,李廷瑄的灰雾也骤然消失。
高山,明月,长亭。
倏忽间,他竟然站在了一座山峰上。
这山峰极高,一览众山明月,其下有瀑布,能听见潺潺水声。旁侧有一座长亭,清冷的月辉下,一道墨色身影背对着一夜星月,悄无声息地站在亭檐下。
察觉到姬珩的目光,对方转眸,回望。
那一瞬间,姬珩只觉得月华失色,山风骤止,处处冰冷的毫无色彩。
“不过如此。”
对方声音漠然,如流淌的冰泉,其中蕴含的能量却极其恐怖,只轻飘飘的四个字便如重锤打在姬珩身上,将他钉在原地。
墨色的身影转身离去。
留在原地的姬珩却面色苍白,似乎难以呼吸。接着,他噗地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颓然倒地,鲜血染红薄唇。
失力的状态,眼前也变得模糊,有人把他捞起来,摇头叹气。随后,一道道符门在身后关闭,他眼前一暗,什么也来不及想便失去了意识。
17. 符文纯净之瑕
姬珩醒来时,人正躺在一片云上。
他缓缓起身,只觉手脚发软,脑袋一抽一抽地痛。
“醒了?”抬头,是一个白云化作的椅子,李廷瑄随意地坐在云椅上,二郎腿翘得一晃一荡,后面的头发也跟着摇晃,像个彩色的小尾巴。清风流云从两侧拂过,疏散又闲适。
姬珩四下看了看,发现这是大乘期以上才能做到的“驭云术”。
“……我睡了多久?”姬珩按着额头,脑袋里还有点钝痛。接着他忽然一僵,想起天堑塔,想起中域之主的匆匆一瞥,以及高山之上的冰冷威压。
李廷瑄一手把玩着什么,一手伸出两根手指。
“两天?”姬珩一惊,“我们怎么出来的?天堑塔怎样了?”
李廷瑄摇晃着指头:“急什么,你只睡了一个时辰。”
姬珩松一口气:“那你伸两根指头做什么?”
“嘿。”李廷瑄坏笑地说,“看你清不清醒嘛,既然分得清一和二,说明没有被渡劫期的威压震傻。”
不正经的语气,姬珩给了对方一个白眼。
不过被李廷瑄一提,他想起不久前他们还在天堑塔,为了确认天堑情况,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进去。没想到刚进塔就遇上中域之主和长申阁的人,他被中域之主的威压影响晕死过去,如今……是被赶了出来?
“看我做什么?”注意到姬珩的目光,李廷瑄摊手,“你刚进去就呼啦一声倒了,我当然只能带你出来。说要进去的是你,倒下去的也是你,本君一个人进天堑有什么意思?当然是识时务地走啰。”
闻言,姬珩露出失望神色。他错过了一个机会,但中域之主怎么会在天堑塔?有什么值得那位中君亲自过来?
疑问划过脑海,他忽然想起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对话片段——
“你果然在这里嘛。”
“而你要的……不在这里。”
他顿了顿,转向李廷瑄:“你早就知道中君在天堑塔?”
“嗯?”听到问话,李廷瑄一手支着歪头,“是啊。”
答得毫无隐瞒。
“那你就那样带我进去?”
“不是你求着要我进去么。”李廷瑄毫无愧色,“再说,这两个月的长申阁就像个蚌壳,谁也撬不开,天道署也安分得很,许多神符师无缘无故被调走,我一直觉得蹊跷。我想啊想,长申阁到底打什么算盘呢?直到遇见你。你的说法很有趣,说不定天堑真出了问题。”
姬珩恍然:“所以你本来就要去天堑塔,带我只是顺便?”
“怎么能说是顺便呢。”李廷瑄哈哈笑起来,大力拍姬珩的肩膀,“你可是珍贵的钥匙,天尊的亲传弟子,那符门不就被你打开了?我可试了两个月,你一去就成功,我有权限,你有密令,这不是天作之合?”
姬珩:“是合作无间,注意你的言辞。”
“都一样嘛。”李廷瑄应了一声,目光却不再看姬珩,而是落向四方流风。
姬珩这才发现李廷瑄的样子有点严肃,也许是对方平时太懒散,掩盖了这一点,直到沉默下来,莫名静穆的气息弥漫四周。
姬珩缓缓起身,嘶了一下,感觉全身骨头都好像被碾过一轮。他随着李廷瑄的目光望向周围,感知到一点不同寻常的风向。
“怎么了?”
“风向变了,天堑塔周围有兆场。”李廷瑄仍是那个懒洋洋的语气,站起来时,云雾化作的椅子倏然散开。
“兆场?”姬珩深深皱眉。
所谓兆场,是卦道中的一种说法,指灵流汇聚,万千因果被某样东西缠住形成的一种表征。凡大吉大凶之物出世,都会有这种异象,这便是兆场的一种。
而他殊不知,就在他昏迷的一个时辰内,六域几乎所有的卦道掌门、主峰峰主都被一股心悸惊醒,无数卦师算出大凶之兆,目光都落向那座连接天域与中域的通天塔上——天堑塔之高,连通寰宇,远看就如一缕神针横贯天地。
众多卦道门派惴惴不安,短时间内却也没能把消息散布出去,六域的大部分人仍浑然不觉地过着寻常日子。
姬珩自高云之上俯视人间,看见了中域最繁华的修真城池,也是离天堑塔最近的主城——天燮城。
城中一片繁华的街景。雕檐映日,画栋飞云,众多商铺一如既往地开张,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琴坊里的舞曲清音曼妙。街上行人泱泱,有采买的,赶集的,做工的,路边一簇簇金桂缀下枝头,洒满碎金的淡香。
姬珩忽然问:“天钟为什么不响?”
天道署中凡有凶兆、危急之事,当值者都需敲响天钟。
李廷瑄耸了耸肩:“那东西不过就是个摆设,小事不必敲,大事敲没用。你看,两个月了长申阁就没敲。”
姬珩:“那我去敲。”
“嗯?”李廷瑄歪头看他,目光深笑,“你确定?万一长申阁把事解决了呢?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却敲钟,最后你负责?”
姬珩以指运诀,玉宸剑迅速出鞘,接着他一步踏出驭云术的范围,准备御剑飞往天道署。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蕴含无穷威压的钟声,忽然自远处传来。
“铛铛——铛铛——!”
“铛铛——铛铛——!”
正是天道署最高警戒的钟鸣!
这钟声传遍四方,响起在整个天燮城的上空,引得所有人驻足四望。
姬珩一愣,回头,在李廷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惊诧。
.
一个时辰前。
机械转动声,符文激荡声,天堑塔中余响不绝。平日往来于控制室之间的守卫也不见踪影,整座天堑塔仿佛成了无人看守的遗弃之地。
忽然,塔中一阵空气波动,数层符文自虚空中展开,形成一片繁复的八卦阵图,随后阵中聚起一团符雾,一位老者持木杖从符雾中走出。
老者发须皆白,有一撮长长的胡须,穿着鹤纹宗青的道袍,魂木杖在地上一敲,层层威压便散布出去。
正是夜老。
夜老落地后反复打量四周,竟没有一丝人声,不由“咦”了一声。
原来,姬珩被中域之主的威压震伤,身上的守护符文也随之激发,远在千里之外的夜老察觉外孙有危险,赶紧亲自传送过来。
有之前李廷瑄追杀的经验,这次夜老来得非常快,落地时甚至捕捉到李廷瑄残留的灵力气息。
然而落地后,周围没有自家孙儿的踪迹,也没有罪魁祸首的影子,甚至一切静谧无声,又仿佛压抑着层层风暴。夜老阅历千年,自然很快认出这里是天堑塔内部,一双鹰目不由眯起。
“夜域主。”这时,有声音传来。夜老回头,发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符文编织的椅子上看他,正是镇守此地的符儡。
符儡认出夜老,语气稍显恭敬:“此地为天道署禁地,没有天尊或中君的谕令不能擅闯,请您退出塔外,否则以魔孽处置。”
夜老默然片刻,问:“方才有谁来过天堑塔?”
符儡翻过记录册:“方才李域主来过,还带了位神符师。此二人手持密令,伪装入塔,被中君大人发现,已训诫驱逐。”
闻言,夜老心中一紧。
珩儿的事他向来不插手,譬如上次珩儿放弃的南域主之位,他虽气怒,却也明白这是后辈的命数,强求不得。但擅闯天堑塔——这可是重罪!珩儿怎么会和李廷瑄在一起?那个混账骗自己的乖外孙闯天堑塔,还受了伤!到底是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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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还是另有目的?
脑中划过无数个猜想,夜老沉下脸,准备离去。
身后,符儡也翻开下一页,尽职尽责地记下夜老的通行记录。
“对了,”刚走一步,夜老便想到什么,“老夫进来后,看这天堑塔怎么无人看守?中枢池乃三界要地,是通往天域唯一的入口,你身为符儡,怎能让天堑塔如此空虚?”
千年来,天堑塔的镇守都由核心的符儡完成,相比“人治”,前代天尊更相信道则之力,因而从建造之初就以符儡为核心构建防御体系。
符儡停下笔,道:“此乃中君命令,所有天堑塔守卫立时撤离。夜域主,请您离开。”
疏离的回答,夜老不再多言,缓步往符门走去。虚空中飘溢着浓度极高的符文跃轨,塔中各处都传来喑哑不自然的机械转动。夜老暗暗散出神识,窥探最近一处控制室,接而便看见满墙的红色——定枢机上竟密密麻麻遍布着“危”字!
夜老瞳孔微缩,脚步一顿。
符儡此时正是激活状态,塔壁上符文流转,看不见的禁阵正悄然成型,对准着夜老——随时准备将塔中的异物抹杀。
夜老仿若未闻,继续向前走,然而没走几步身形竟模糊了起来。
“嗯?”符儡皱眉,凝神看去,却只看到一抹青焰骤然腾起,又四散消失。
魂移!
毫不犹豫,下一刻负责整个天堑塔防御的符儡启动禁阵,森严而充斥杀意的符文将整层天堑塔密密铺满,容不下一丝逃跑的空隙!
滋滋——
空间升起白雾,那是地魂蒸发的哀嚎,却没有夜老的影子。白发苍苍的符儡面容枯槁,浑浊的眼睛审视着天堑塔每一个角落。很快,他眼中出现了数点流动的飞光。
那是鳞管的反光,是长明灯摇曳的火焰,是记录灵珠上稍纵即逝的暗影……夜老将自身隐入魂界,借助魂火的力量移动。他的动作本身很慢,只走了一步,却跨越数个空间,在对敌者看来快如残影。
不满的声音也从四方传来:“谢氏小子真是无法无天,连天堑塔都敢掩耳盗铃!老夫今日就要看看谢氏在搞什么名堂,中域天堑怎能有失!”
说罢,空间无形之中膨胀,塔中升起泰山般的威压,随后是一道猛然拔高的青色巨影。
“吼——!”
巨大的螭鬼高逾百丈,直接冲破禁阵将天堑塔底层的大门层层破开,猛烈的冲击使得碎片飞散,狂风席卷,塔中一片狼藉。
鲲鳞所制的塔壁在渡劫期的力量下现出裂痕,符儡枯老的脸庞上也同时出现血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螭鬼,万千符阵如莲绽开。
趁着符儡的目光都在螭鬼上,夜老再次魂移,魂木杖在地上一敲,便已跨越百层塔楼。
越往上走,激烈的符文波动越明显,不自然弯曲的鳞管以及塔壁上的定枢红漆让夜老的心越沉越底。
终于,他来到天堑塔的最顶层。
顶层有一扇门,那是由无数符文编织的光门,门后便是天堑的中枢池,其空间不是普通空间,而是符文编织的虚术空间。
平日里若要进入,必得有神符师出神入符的能力,然而如今这光门里的气息明显减弱,断裂的符链游散在虚空,像飘絮一样。
夜老神情凝重地一推光门,哗——符文混乱的光门轻易打开,一股浓郁的生机迎面扑来,带着白雾。
接着,夜老的瞳孔中倒映出一片纯净的水域,白洁无瑕,宛如天外仙境;而水域之上笼罩着一个巨大的暗影,蔓延无边,深黑可怖,眼看就要将一切吞没。
“这!这是——!”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老者,这时眼睛却突然睁大,瞳孔骤缩,仿佛看见了此生最大的恐怖。
18. 末日重现
天钟响彻寰宇,除了天燮城,中域另外两座主城——六衡与徐光,也听到了来自天道署的钟鸣。天钟之响,非同小可,许多大修被惊动,凡人则意识到危险,纷纷窜走。
姬珩随李廷瑄的驭云术一起,自然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然而不等他们回天道署,忽然,以天道署中央的天堑塔为圆心,黑暗倏然蔓延。高空之上所有的光线似乎都被天堑塔吸收,青天白日之下,天黑了下来,黑得不见五指。
这种异象覆盖了大半个中域,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寻常门户,有妇人蹲身把院子外哭泣的孩童抱起,安慰道:“囡囡不哭,只是日蚀,不怕不怕。”
也有道门宗派,外出办事的修士看着天空喃喃自语:“怪了,怎么一阵心悸得慌……”
短短几息,惟有姬珩回想起前世,全身寒毛倒竖——
黑光。
这是络水失控后,先坍缩再膨胀时散发的光旋!
此时姬珩和李廷瑄还在高云之上,李廷瑄还在慢悠悠地把云块捏成各种形状。生死一刻,姬珩一把抓住李廷瑄,惹得后者一趔趄。
“落地——!到地面上去!”他大吼道。
李廷瑄平日里懒散不靠谱,关键时刻动作却很快。听到姬珩的大吼,他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毫不犹豫攫住姬珩的肩膀,背部肌肉紧绷、发力,带着姬珩像弓箭一样俯冲出去,穿透层云。
风声呼啸而过,既有环状的灵流影响,也有混乱的符流风暴,姬珩在风中看见无数金色的符线,正顺着他们俯冲的路径牵引而下。李廷瑄快速画符,那些符线便一圈圈施加周身,化作劲风层层加速,最后两人几乎是以光速下落。
天地自昏暗到微微露出熹光,一道金色的曲线从天而降。
砰——!
木屑声,碎碗声,惊呼声倏然而起——
姬珩他们掉进城中一座酒楼,把酒楼屋顶砸出一个大窟窿。
酒楼客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接着,一道耀眼如大日般的光芒从窗外射来,刺得所有人几乎双目失明。姬珩感受到李廷瑄把他牢牢按在地上,随即是猛烈到几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轰隆隆隆——!!
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一瞬间,似乎有一把巨斧从天空劈下,恐怖的威势夺去所有感官,连心脏都停跳了半拍。
爆炸从天穹开始。
急剧失控的符文迅速膨胀,发出紫白色的闪光,将一切吞没。
伴随着惊天巨响和一股炽热的波浪,代表天道署、连接苍穹与大地的天堑塔倏然爆开,如流沙般崩解。接着,余波横亘万里。
姬珩在听到苍穹间的巨响时便浑身僵硬,不过几息,他猛然翻身推开李廷瑄,不可置信地往酒楼窗外看去,接着,印刻在他灵魂深处的一幕呈现在眼前。
天堑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席卷天燮城。原本繁华的城池如一堆玩具木片,房屋成片溃倒,地面四分五裂,失控的符文如巨浪拍向街道,所过之处卷起滚滚尘烟。
这符文由仙人所绘,街上修士纷纷逃窜,凡人们却全无招架之力,仅仅一个照面就被符波碾成血沫;后面的人群察觉到危险,匆忙逃离,但奔跑的速度终究抵不上符文失控的速度,因此也被吞没在符文中。
姬珩他们的酒楼也未能幸免,冲击波袭来,酒楼轰然倒塌,姬珩冲了出去,李廷瑄也就近拎走了两个凡人。
天上有许多修士飞掠的身影,整个天燮城已被符文笼罩,鲜血溅在支离破碎的砖瓦上,流淌在四分五裂的青石板上,如朵朵艳红的牡丹。
姬珩仿佛意识到什么,停在街头,仰望。
接着,许多修士也仿佛感应到什么,纷纷往天上看去,然后他们看见了此生最惊悚的画面——
蓝天白云消失不见,原本掩盖天域的画皮被爆炸的冲击波撕裂,苍穹之上隐现一株巨大的古木虚影。
那是天地最初的形态——界木。
几乎没有人见过界木,那是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传说界木巨大无比,其根如山粗,其冠如海阔,天燮城就生长在界木根茎之地,因而千年来被选为主城之首。
但是今天,传说中的界木竟然显形了!
三界六域,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望向那遮天蔽日的树冠以及高耸入云的树根。
然后众人倒抽一口气。
原来,天堑爆炸,恐怖的威能竟将界木生生炸开,一分为二!烈焰自树根往上窜起,很快点燃了整株界木,三界六域所有生灵,皆能看到苍穹一片火海。长风呼啸,似天道悠远的哀鸣,那被炸毁的一半界木带着烈焰与残枝,轰然自云端坠落。
“啊——!”
“倒了——倒了——!”
许多人惊惶大喊。
巨大的黑影笼罩而下,姬珩仰头看着,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带着灭世的威能,坠落时天崩山倾,教人肝胆俱裂。
他本以为自己会害怕。
但他惊诧地发现,除了最初的震惊之外,他站在爆炸的中心,心中竟是一片平湖。
半截界木自九天落下,瞬间毁灭了西南以岭,但这在他眼中成了一幅壮美的巨画;
接着,天空降下火雨,他麻木地看着许多宗门大派,其悬峰离爆炸最近,此时全部燃起熊熊大火,如空中悬浮的火球。
[天劫之兆,众世焚走。]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这天地熔炉,像一幅画卷缓缓呈现在他面前,没有恐惧,连震惊也渐渐淡了下去,他静静站着,与周遭惊恐逃窜的人群格格不入。
……
与此同时,李廷瑄已顺手救了好几个凡人。
红衣身影在一片废墟里画地为牢,密密麻麻的符线顿时笼罩了天燮城的一角。然后,李廷瑄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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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浑水里摸虾,开始找幸存的凡人。
凡人有的躲在缸里,有的卡在树上,有的困在倒塌的砖墙下,符波激起的尘埃很浓,李廷瑄一捞一个准,捞到了就往画地为牢里丢。
刚丢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回头,还看见姬珩呆在混乱的街道上。他嘁了一声,望向天空燃烧的界木,目光又变得凝重。
不过这凝重没停留多久,忽然,李廷瑄目光下移,注意到街角的姬临渊突然全身一震,捂着脑袋半跪下去,若不是身上穿了绣着守护符文的姬族古袍,恐怕周围席卷的火舌已经将他吞没。
嗯?李廷瑄暗道一声奇怪。
残破的街道上。
姬珩原本淡然地看着这一切。鲜血、废墟、烈焰,末日般的景象重现,灵魂却仿佛飘到很远,一切如雾里看花,激不起心中半点涟漪。直到——
“啊——!”
一声惨叫划破苍穹,如一把刀劈开了浓雾,激得姬珩浑身一震!
他四处逡巡,接着看见了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天空不知何时密密麻麻飘满了魂魄,这些魂魄是在方才的大爆炸中湮灭的凡人,他们肉身陨灭,残留的魂魄在短短几炷香的时间里聚集了上万条,燃烧的天幕下隐现黄泉初兆。
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更可怕的是,姬珩在数万条魂魄的哀嚎中听到熟悉的声音——
“珩,珩儿……”
是……祖父?
好像有一根弦忽然断了,姬珩怔怔想到:怎么会?祖父修为已达渡劫期,天堑爆炸的威能虽然恐怖,但毕竟发生在天穹之上,对地面的影响较小,金丹期以上修士都可抵御冲击,祖父怎么会被爆炸波及乃至连魂魄都已离体?
退一万步讲,就算事发时祖父正在哪座悬峰做客,那爆炸的冲击波也只会让祖父轻伤,怎么可能重伤……
理智上姬珩觉得自己是幻听,但——
“珩,珩儿……”
是祖父!
魂海的哀鸣从四面八方而来,听得姬珩头痛欲裂。久违的恐惧的记忆破壳而出,他承受不住地跪下。
“这是咋了?”忽然,身旁有人走来。
来的是李廷瑄,一过来就看见姬珩一副心神散乱陷入崩溃的模样。他四下看了看,没看见什么魂物,也看不见天穹上渐渐凝聚的黄泉魂海。
“喂,疯了?”李廷瑄靠近些。
姬珩抬头,目光与李廷瑄对上,那眸中充斥着杀气,令后者不禁悚然。然而姬珩没有理他,身侧玉宸剑低鸣,剑气扫过一个弧度,直接往感应到的方向——烈焰最汹涌处,御剑飞去。
李廷瑄顺着看,剑光消失的方向正是天堑塔。那里,由失控符文点燃的符火正熊熊燃烧,天地间已形成一道“火柱”,不用想都知道此时的天堑塔是死地,可姬珩居然敢往那里冲。
那里有什么?
眼中划过一抹沉思,李廷瑄跟在了后面。
19. 遗落符文之地
朝历两百三十五年,一道黑光从东域君子岭上空绽开,绵延数千里,接着一场恐怖的爆炸席卷大半个东域,失控的符文将君岭绞杀成一片血谷。
君岭乃五脉交汇之灵地,盘踞着数个上古修真大族。而在这场劫难里,姬族、姚族、姜族等上古大族遭遇覆顶之灾,为了遏制符文的失控,姬族更是全族覆没,废墟之中鲜血浸透地面,积起一片血池。
姬珩就是在鲜血与符文之中醒来。
初次睁眼,一片荒芜。到处是残垣断壁,脚下是朱红色的泥土,略微杂乱的风拂过面颊,又被衣袍上的涟漪荡开,姬珩爬起来,小小的身子不甚协调地晃了晃。
那时他眼中一片茫然,走在死寂的荒林中,不知恐惧,不知疲倦,甚至不知为何而走,如一只傀儡游行。
直到有一日被巡逻的修士撞见——
“嚯,有个奶娃娃!”
许多高大的人影将他围起,用各色目光打量,有人问他名字,有人用手捏他的脸,还有人拿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好像是个呆子。”有巡卫说着。
“能在失控的符文之地随便穿行的呆子?”有人反问。
然后他被送往天道署。
也许待了很久,也许只有几个月,有人来接他。
姬珩记得,那是一位留着长长胡须的老者,夜老。
那时姬珩很小很矮,身上还穿着从君子岭苏醒时就有的破烂衣袍。衣袍很脏,满是血迹,夜老毫不在意地将他抱起,笑呵呵地。他眼中却没有波动,安安静静,不言不语,像个精致的奶娃娃。
夜老不会哄孩子,只能用微茧的大掌一遍遍抚摸他的头。
夜老给他解释,原来他身上穿的是只有姬族嫡脉才有的符袍,原来他的父亲是姬族族长,他的母亲,叫夜谣。
“阿谣生下了你,你应该喊我外祖父。”夜老得意地说。
姬珩看了眼对方,淡淡地,又垂眸。
其实他不记得父母亲族,也不感兴趣,或者说他对周遭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也不在乎。
夜老自然发现自己亲外孙的古怪。他带着姬珩去药司求医,药阁老看了又看,最后只叹了三个字,失魂症。
失魂症,源于六魄不全、五感失常,是为痴症。
这位姬族遗子,废了。
朝历两百三十七年,道门第一宗——太虚仙宗,多了一位记名弟子。
普通的记名弟子是仙宗里最为低下的等级,但这一位很不一样。
那是一个七岁,没有任何修为,甚至不会说话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一般不可能有资格进太虚仙宗,更不可能与内门弟子一起上课修习。但姬珩确实跟着内门弟子们一起习课,他的弟子居也被安排在一个僻静的木舍,左右都有侍从随行。
“我实在搞不懂,夫子怎么有耐心教那个哑巴。”
符道课上,弟子们唏唏嘘嘘。
“啧,人家有身份。”
“一个凡人,我一拳能打哭十个!”
而这些姬珩没有听到,此时他全身心都在符纸上。这是画符用的符纸,他上的也是符道课,这是夫子不知道第几次亲自来教他画符。
其实他对符文很亲切,符笔画在纸上,有一种道韵之美。
但他从来没有成功画出任何一道符。听说仙宗资质最差的记名弟子也会画基础的雷霆符,所以夫子一直在教他雷霆符文,他已经画了好几张。
“唉,朽木不可雕也!”
连续画了十几次,姬珩也没能成功,夫子终是叹一口气,散学了。
古钟响起悠远的声鸣,小弟子们顿时如炸开的蚂蚁往外跑去。
原来,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下山日子。太虚仙宗不同其他小派宗门,来修习的多是修真世家子弟,他们不像凡人或散修常年居于宗门深山,而是每年都会回家族领地。特别是筑基期以下的小弟子,闭关时间不长,回族也更频繁。
众弟子皆去了山门,惟有姬珩还在学宫里画符。他平日不说话,旁人也觉得他古怪,因此没人喊他一起下山。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山外的热闹渐渐消散,终于有人来学宫里探望。
“没人接你吗?”
一个清冷又温柔的声音。
姬珩抬头,发现原来是#############
同窗都走得差不多了,夜氏还没有人来。姬珩背着符纸与符笔,独自下山,身后两名侍从跟随。
原来,近日正值云崖会召开,夜老才去天道署开了会,接外孙的时辰就晚了。所幸姬珩没有修为,下山的脚程很慢,才走到一半就与急急赶来的夜老迎面撞上。
姬珩有失魂症,这是他第一年入学太虚仙宗,也是第一次下山。夜老看着自家外孙安静地走在山阶上,还背着个小书篓,顿时乐呵呵地蹲下身,张开怀抱等着亲孙孙来抱他。
哪知,姬珩见他如见一个陌生人,擦身而过。
夜老的手僵在了原地。
姬珩不是故意的。夜老看出来,自家外孙是真没认出自己,因为那小兔崽子的眼睛空茫得像一张白纸。
夜老的神情渐渐凝重。
姬珩身旁两位侍从见状,想要提醒这位哑巴少爷,却被夜老暗暗摆了摆手。
养了两年的亲外孙认不出自己固然很伤心,但夜老更稀奇的是,姬珩记不住他的样子,难道却记得回夜氏的路?
姬珩确实记得。
实际上,无论是回夜氏还是回太虚仙宗的弟子居,在姬珩眼中都不过是两点连成一线的一条条进程。日出时,必须从弟子居出发前往学宫的讲听大殿;日落时,必须从讲听大殿回弟子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今他从仙宗回夜氏,也不过是日常循环的一部分。
夜氏远在西域,莫说凡人,就是修士也得靠传送阵或者飞行法器才能抵达。可姬珩似乎意识不到这点,只是茫然地向西而行。
过了约半个时辰,夜老终于跟不下去了,他怀疑自家外孙压根就不知道夜氏在哪,只是在乱走。
就在他准备叫住外孙时,忽然,林中一阵风拂过,三股杀气从三个方向倏然腾起。
嗖嗖嗖——
三支暗箭直指姬珩!
那一瞬间,杀气锁定姬珩及其身旁的两个侍从,竟是不打算留活口!
两个侍从都是筑基修为,林中的杀气出手却是金丹期,几乎逃无可逃。侍从们乱了手脚,惟有姬珩静静站在原地,空茫的眼中映出暗箭的冷光,神情竟然格外平静。
轰隆——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实现,一只巨大的螭鬼虚影笼罩了他们。
夜老惊惧地将自家外孙揽在身后,愤怒大吼:“谁?滚出来——!”
怒吼传遍四方。
偷袭者被这怒吼里蕴含的威压震得吐出一口血。很快,夜老木杖一沉,无数符文从地面扩散,召唤而来的鬼魂将几个偷袭者尽数吞没。
夜老已是大乘期修士,对付几个金丹期绰绰有余,对方恐怕是以为夜老不在才动的手。姬珩透过螭鬼虚影往外看,正有一条人形魂魄也转过头来,空白的眼珠盯着他,目光森冷。
小小的身子忽然一颤。
偷袭者终于解决,夜老回身想安抚下外孙,哪知一回头,外孙竟蜷缩在地上,小小的身体细细发抖。
“怎么?哪里伤着了?”夜老一惊,赶紧查看外孙的身体。
姬珩也不知道这股恐惧从何而来。他神色茫然,伸手,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那魂魄瞥来的森冷目光仿佛一个魔咒,让他周身如浸九幽黄泉,耳边如万千怨魂齐鸣,叫得他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唔呃……”细弱的呻吟从喉咙里吐出,这还是夜老第一次听到外孙的声音。
夜老慌忙将外孙抱起来。
“没事没事,有老夫在。”
苍白的小手紧抓着他的肩膀。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19704|1909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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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老一个劲地安慰自家外孙,大掌拍着轻翠的背脊,把平生能想到的好话都说尽了。幽冷魂魄渐渐退去,姬珩终于抬头,目光除了恐惧还有一丝陌生。
夜老一顿,忽然想起自家外孙没认出自己的事。
“好珩儿,叫一声外祖父。”
姬珩没开口,他似乎迟疑了下,伸手,摸了摸夜老短了一茬的白胡须。
这个动作看似玩闹,但夜老一下子就明白了外孙想法。
原来,当初夜老把姬珩接回夜氏,胡须是长长的,小姬珩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记住了他的胡子。可是这次太虚仙宗放学,夜老想着一年多不见外孙,特意剪了胡子,换了衣袍,导致姬珩第一眼没认出来。
症结找到,夜老吹胡子瞪眼:“小没良心的,只记得胡子,不记得老夫的好!”
姬珩摸着那撮白胡,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夜老也不至于和外孙计较,他摸摸姬珩毛茸茸的发顶,叹了口气,决定今后要把外孙养在自己身边。
珩儿似乎害怕魂魄。
夜老不觉得稀奇,因为当年“君岭之难”血流成河,苍穹之上甚至聚起黄泉。凡见过那地狱景象的人,午夜梦回都是噩梦缠身,更何况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只是……
夜老沉了脸色。只是这场暗杀来得蹊跷,姬族已亡,竟然还有人想要姬族嫡脉的命,这件事他绝不能忍!
.
这之后,夜老没有再送姬珩回太虚仙宗修习,而是日日带在身边,衣食同寝,时刻看着自己这个大难不死的外孙。
姬珩不必上学,于是住在了夜氏廊山,一住便是三年。
三年间,夜老请来金丹修士,教姬珩吐故纳新之法,可惜他的外孙一直没有学会。眼看即将满十二岁生辰,姬珩还是个灵脉不通的凡人,甚至连说话也不会,夜氏上下便逐渐有了传闻。
废子、痴儿等等言论弥漫开来。
夜老自然听不得这些碎嘴,每每听到都要严惩一番。但姬珩并不在意,他对老师教的道史也不感兴趣,平日闲来无事就会拿出符纸画符。
他还记得在太虚仙宗学的雷霆符文,因此经常习练,书房里堆满歪歪扭扭的符纸草稿,夜老每次过来探望,总会喜忧参半。
喜,是自家外孙居然对符感兴趣,姬族就是符道大族,外孙果然是姬族人;忧,则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雷霆符画了五年都没学会,果然是天资所限,自家外孙好不容易有了点喜好,要是因为这件事丧气了咋办?
很显然,姬珩不知道丧气为何物。他画符,似乎只是兴趣使然,成与不成,也不在乎。
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得很快。
期间,夜老却是焦头烂额。
原来姬族灭亡,但属地还在,君子岭已成一片死地,归天道署管辖,但属地的旁系分支却无人统领。除此之外,姬族在东域的矿脉,在中域的天外秘境,乃至在四域的域主席位也都旁落到了别人手里。
夜老扼腕直叹,却也无可奈何。修界毕竟尊崇强者,姬族鼎盛之时,有渡劫期尊者领导,还有五位大乘期强者坐镇,洞虚境以下修士更是数不胜数;而夜氏只有夜老一位大乘期,与上古大族不可同日而语,根本护不了姬族的家业。
“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姬族阻止了符文失控,哪有现在的太平!”看着属于姬族的领地被一步步瓜分蚕食,夜老在书房拍桌子直骂。
姬珩仿佛没听见,夜老拍桌子时他的符笔歪了,本来完美连贯的符文多了一道误笔,他只好换一张符纸重新画。这动作引得夜老看来,当看到桌上堆满的毫无灵气的符纸时,夜老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时,院外有仆从急急赶来,喊着“出事了”。夜老正在气头上,顿时起身大步往外走,正见仆从一个扑通跪下,嘴里说着“有人闯府”。
窗外一片阴霾,远处隐隐有雷云翻滚而来。
姬珩停笔,很难得地望向门外。
20. 道者在雨中
夜氏盘踞在西域廊山一带,住的是山阴面。只因夜氏主鬼道,多在夜间活动,廊山也多阴雨,不似君岭晴光日好。
“走,看看谁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闯我夜氏!”夜老的怒喝传来,接着侍从们都随夜老去了前院。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有人闯府。
自三年前姬珩在下山途中遇袭,随后便一直有大大小小的暗杀。暗杀的人也不尽相同,有的是一心要姬族嫡脉的命,有的是想把姬珩抓回去,还有的甚至想挟持姬珩为人质,逼问姬族秘法。
不一而足,但最后结果都是被夜老一巴掌呼了出去。
夜氏领地的上空被强势的威压笼罩。夜老刚出来就发现不对,因为山外方向升起冲天的威势,竟是来了一名大乘期修士!
夜老心中一凛,拈着胡须御风而上,向着山门外扬声道:“没想到我小小一个廊山,今日竟请来这么多同道,若是拜访就请回吧,老夫今日不见客——”
声音传去很远,过了会儿,天空传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我要姬族遗子。”
夜老坚决道:“珩儿不在这里。”
那低沉的声音干脆而利落:“不给,杀。”
风中传来腥咸的水汽,夹杂着杀伐之气,将屋檐上的雨搅乱。这次来袭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多达十多位元婴修士,三名洞虚境修士以及一位大乘期强者。这些不速之客人人覆一张白色面具,穿一身黑袍,看上去阴森森的一片。夜氏的防御阵法瞬间被破,整个廊山陷入混战。
夜老将木杖一敲,虚空中出现像藤蔓一样的符文,无数地府魂魄召唤而来,浓重的阴气引得天空殃云聚集,大雨瓢泼。
而来袭的黑袍修士,其中三人分踞三方,拉起一张金光大网,这符网正克制夜氏的鬼道,其余黑袍修士在夜氏领地屠杀不断,夜老想要阻止,却慑于隐在暗处的大乘期强者,不敢贸然出手。
外面到处是魑魅和人魂,其哀叫的声鸣让姬珩畏惧。他缩在书房一个柜子的角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比他大些的书童在旁边安抚。
所有人都会死。姬珩忽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夜岐山,你就没有发现那个孩子有问题?”战斗中,暗处的声音幽幽传来。
夜老愤怒:“有问题的是你们,狼心狗肺的东西!”
暗处的声音不受影响,继续道:“一个凡子如何从连渡劫尊者都陨落的符文之地逃出来,夜岐山,这几年你在装聋作哑么。”
夜老嗤道:“老夫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虚空之中符纹荡漾,一个坐着轮椅的道人终于出现,他远远看去十分孱弱,气息却强大而深沉。甫一出现,黑袍修士们似乎受到振奋,夜氏子弟更落下风。
夜老看见轮椅道人的真身,恍然:“是你?”
轮椅道人驱使着轮椅前进:“姬族乃上古仙族,据说姬族嫡脉身上有仙人之血,族中更藏有成仙的秘法。以前姬族鼎盛,这些传说便是世家底蕴,现在姬族灭了,多少人想要你手中的遗脉,只为窥得姬族的宝藏。”
闻言,夜老冷哼一声:“胡说八道的话,你也信?”
轮椅道人顿了下:“不信。”随后他的目光锁定在夜氏某个方向,“但我认为,他很危险。”
“东域符文之地,寸草不生,暗魔横行。能安然无恙待在那里的,没有人,只有魔。”说到最后一个字,轮椅道人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他可能是魔,我要代天道署,除魔。”
“除魔”二字飘荡在夜空中。轮椅道人说话时并未遮掩,因为他与夜老交谈的本意并不是解释,而是劝降。他要让夜氏所有人知道,此行他来拿姬族遗子是顺应天道。
这番言论果然起了作用,夜氏许多子弟停手,议论纷纷。书房里,门口的书童也听到除魔二字,惊得回头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小少爷。后者则面无表情。
僵持间,夜老却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太过肆意,轮椅道人不悦地看过去。
“这些年,这些污蔑,老夫已经听得够多了。”夜老双手持杖,鼎立于虚空之中,“说实话,老夫当年去接那孩子,心中也怀疑过他的身份。”
“那你……”
眼看轮椅道人目光疑惑,夜老回忆道:“因为你没见过那孩子,或者说,没有见过从符文之地走出来的他。”
“当时珩儿身上什么也没有,只穿了件姬族古袍。当然,区区一件姬族古袍挡不住失控的络神符,那衣服上还画了符,守护符。”
夜老露出痛心的神色:“老夫眼睛再拙,也认得出上面不光有姬族小子和阿谣的守护符,还有姜家的,岳家的,袁家的……每一笔都不一样,那么多守护符画了满满一衣服,都是用血画的!”
说到这里,夜老的神色变了,变得笃定而坚决:“所以珩儿不是什么痴子呆子魔子,他是当年‘君岭之难’所有丧亡者一起救出来的希望之子!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保这孩子平安无事!”
掷地有力的声音,通过灵力传遍夜氏上空。门口的书童听到了,姬珩也听到了。
那声音像春雨融进荒漠,姬珩垂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指的颤抖居然停住了。
轮椅道人沉默了会儿,说了句“冥顽不灵”。
天空像浓墨一样黑沉,大雨倾盆而下,轮椅道人身上却不沾半点雨水。他从袖中拿出一柄短刀,指间一弹,风骤起,人还在,刀却不见。
夜老戒备,立时召螭鬼回护,然而只听嗡嗡刀鸣,那短刀竟隐没在雨中,借着风势以极快的速度袭来。
在哪?在哪!
夜老全神贯注,却只听风声骤起,无数雨滴反射出刀锋的冷光——
“螭鬼——!”
漫天刀刃随风而下,快如飞燕,不见其形。空中溅起一片血雨,风刀穿透螭鬼的防护,将夜老贯穿。
夜老后退几步,身上鲜血直涌,他将木杖拄在虚空之中,微微喘气。
风刀无声回归,轮椅道人放平刀刃,启唇说了什么,夜老闻言露出颓唐之色。
与此同时,地面的情况也十分危急。夜氏领地已被毁了大半,有金光大网封印,还有许多黑袍修士在领地屠杀,今日已不可善了。
保不住了,夜老心中划过一抹绝望。
然而就在此时——
“祖父……”
一声喑哑又细弱的声音随风飘来。
夜岐山心中一惊,朝那熟悉的声音回身看去,正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废墟中仰头看他。
面无表情,身无灵气,是姬珩。
这是姬珩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是“祖父”,甚至不是“外祖父”。向来强势的夜老被这小小的一声喊得鼻头一酸,但很快他脸色一变,低斥道:“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姬珩没应声,而是伸手,在虚空中画下一笔。
他是从书房一步步走来的,周围有许多从地府召唤而来长相狰狞的鬼魂,他觉得很冷,但终于找到了人。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书童也气喘吁吁地跑来,正想拉着小少爷回院子,却在看见虚空中的第一笔时,看呆了。
轮椅道人在远处,他不知道姬珩在画什么,只觉得那一笔蕴含某种奇特的韵律,引人入迷。
转瞬间,第二笔符意已至。
夜老恍然,明白了外孙要画什么,立时以杖作符,数百魂魄受指引,垒起一层层魂壁保护在姬珩周围。
天空沉沉如坠狱,粗大的黑紫色闪电在云层游走,宛如末日。姬珩面前逐渐显现一片繁复而凌厉的线条,轮椅道人感应到什么,风刀出手,直指姬珩,姬珩却比他更快,指尖画下最后一笔,霍然抬眸,眼中布满雷霆。
轰隆隆——!
一道几乎震碎耳膜的雷鸣响起,轮椅道人终于认出虚空中的符笔,那是雷霆符意,被姬珩练了五年的雷霆符!
暴风,骤雨,剧烈的白光自九天悍然劈下,
铛——
风刀被雷霆震开,轮椅道人面色一变。
天道?
然而不等所有人深思,无数道雷霆已从苍穹间落下,瞬息吞没整个廊山。
压制夜氏鬼道的金光大网最先被摧毁,三名黑袍修士齐齐吐出一口血,从天空坠落;
接着,雨刃、鬼魂,一切的一切都被雷霆击碎,夜氏子弟见状纷纷后退;
混乱中,有族老大喝一声,其余族老们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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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手撑起护山大阵,原先被黑袍修士们破坏的符文终于修复……
战况急转直下,天际出现一缕暗光,那是廊山大阵重启的标志。之前能快速破坏大阵,是占了偷袭优势,如今再想突破,需要更多的时间。而此地经过混战,再过不久定会引来天道署巡视……
轮椅道人深深望了眼雷霆中心幼小的身影,收刀。
过了会儿,黑袍修士们也似收到指令,纷纷退走。
看着来袭者们逐渐隐入虚空,夜氏子弟皆长舒一口气,有的直接瘫坐在积满雨水的地上,这时大家才发现夜氏已是一片废墟,许多人身上都挂了彩。苍穹之上仍是雷云翻滚,战场中心更有一片雷电领域,电闪雷鸣,尤为可怖。
“那是什么,雷劫?”
“不管是什么,我们得救了!”
“族长好像进去了……”
夜老站在雷霆领域的边缘,此时姬珩就在雷霆风暴之中,闭眼的样子看起来恬静淡然。夜老目露火热,手激动得不知往哪放。
一位并肩作战的族老走过来,打趣道:“好了老岐,你尾巴快上天了。”
夜老热泪盈眶:“悟道,他这是悟道……”
雷霆中心有一抹氤氲的紫气出现在姬珩头顶,这是悟道的象征。原来,这片雷霆领域并不是姬珩画符召来的,雷霆符只是一个契机,姬珩以符悟道,从悟道至入道,这浩瀚雷霆便是他的道基。
众人皆愕然。
都说凡人入道必有天象,但像这么大动静的,百年难见。
夜老在旁边一个劲地说“好”,夜氏子弟纷纷离开雷霆范围,最后只剩夜老留在那里,等着自家孙儿悟道结束。
雷霆持续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清晨,东方升起第一道白日,鸿蒙初现,姬珩醒了。
夜老就坐在他旁边,姬珩没说话,夜老起身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发顶,随后抱住了他。
朝历两百四十年,姬珩成功筑基。
.
寒来暑往。
同年,中域天道署的门口站了一位身穿白衣族袍的小公子。
他请求面见天尊,天道署的守卫自然不会放一个小孩子进去,于是那小公子在门外沉默地站了几天,直到天空一缕霞光,神鸟看见了他。
大罗三清境横贯寰宇,天尊宝相高大庄严,姬珩需要仰起脖子才能看见天尊如枝桠般长长的白发,以及飘渺的道印。
[你能带来什么。]
这是天尊说的第一句话。
姬珩什么也没说,拿出小刀割破手指,就着血开始在地上画符。
东域爆炸之时,他曾有记忆,繁复而宏伟的线条在他面前展开,又一根根崩裂,现在他要凭借深处的记忆,将那壮美的一幕画下来。
这一画就是多日,刚刚筑基的少年几乎耗光了灵力,手指抖得跪都跪不住。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天尊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即使画出来,也不一定对天尊有用。但姬珩跪在地上,往日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坚定。他咬着牙在地上画,累了就趴下来睡,醒了就继续画。
不分昼夜,不分时日。
两个月后,大罗三清境里突然升起蓬勃的生机,侍立一旁的神鸟觉得背上痒痒,扭头一看竟是新长了不少羽毛。
络神符。神鸟惊讶地啄了啄背。
姬珩画出了络神符,这个据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界只有中域之主能画出来的神级符印。画出这个符,相当于三界将再添一位神符师。而现在,准神符师瘫软在地,巨大的符印自他身后展开,他却只能仰头等待天尊的审判。
天尊没有说话,神鸟走了过来。姬珩忐忑地看着神鸟,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忐忑的情绪,而神鸟低头把全身没力气的他一叼,驼在了背上。
朝历两百四十一年,天尊收了一位亲传弟子。
全界哗然。
这位亲传弟子乃姬族遗子,十三岁,修为也不过筑基。天尊为他举办盛大的仪式,神鸟降下祥瑞,宣布了少尊主的地位。
也是自这日起,夜氏领地再没有遇袭或者暗杀,姬族势力也在逐步回归。
往日之事已逝,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在世之人。
21. 钟声悼天远
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掠过,姬珩拼尽最快速度御剑飞往天堑塔方向。
祖父的声音就混杂在万千魂海之中,而中域上空出现的黄泉魂海大部分聚集在天堑□□毁的地方,那里燃烧着熊熊天火,地面是无数爆炸的废墟。看不见的失控符文化作死亡之风盘旋在废墟之上,所过之处生机全无。
姬珩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里。
其实从小他就知道,双亲已逝,自己已孤独一人,在世亲人只有夜老。而他对名利、对姬族、甚至对修道其实没多少欲望,他唯一在乎的只是不想让祖父失望,不想拖累夜氏,因此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如果祖父死了……
天堑塔在天道署的后方,姬珩到达废墟时天道署已经忙乱作一团,各仙使、道司人员一起一起的进去出来,天际不断有飞行法器的符光划过,随处可见躺在地上的伤员和废石。
姬珩开始向里一寸寸搜寻地面。
杂草、乱石、焦土。
周身灵力爆开,所过之处一片飞沙走石。
最后,终于在一块石板下找到了夜老。
心脏重重一缩。
鲜血浸润焦土,夜老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更可怖的是他整个左臂已消失不见,左半身也是一片焦黑,露出森森白骨。身下不断涌出鲜血,与泥砂混作一处,分不清到底是血是泥。
惨烈的景象狠狠冲击着姬珩。
他僵了好一会儿才匆忙取出络水,毫不吝啬地直接洒在夜老身上,随后聚石成符,以极快的速度画了道招魂阵,末了,又补了道聚灵阵。
身后有微风拂过,是李廷瑄跟来了。李廷瑄看见躺在血泊里的人也是意外:“小岐山?”
此地为天堑塔禁地,普通人禁止入内。夜老出现在此已十分暧昧,更何况天堑刚刚爆炸,夜老的出现更是形迹可疑。
但再可疑,也比不上满地鲜血的可怖。
姬珩捏起魂诀,周身气势一敛,森森鬼气自四方荡开,无形符意化作无数锁链伸向天空,那里有数不尽的死魂,受魂诀召引,死魂们齐齐朝姬珩的方向看来。
姬珩手指微颤,面对漫天魂海,他始终画不出完整的魂符。
李廷瑄啧了一声,从袖中拿出几枚灵髓,加强了姬珩方才所布的阵石,随后虚指一抹,咕哝念道:“四方接引,众鬼快来,快来——”
招魂的咒语被李廷瑄随意吐出,很快,阵基泛起微光,李廷瑄并指一抹阵心,一股源自渡劫期的威压瞬间扩散,璀璨的阵光倏然腾起——
姬珩看见了,附近其他修士也看见了,那招魂的阵光像一道雨后彩虹直插云霄,黄泉魂海因此沸腾。
天空墨云翻滚,黄泉显现,许多大能渐渐反应过来,纷纷聚石成阵。不过一会儿,天燮城各处皆出现不同气息的招魂阵光,飘离的魂魄们如受召引般在天空徘徊。
李廷瑄望了望天,头疼道:“一个两个,百个千个……到处是阿飘啊。”
姬珩仰头,看着魂魄们在天空盘旋许久却迟迟不归,心中一怆,也催动所有灵力打在魂阵上。下一刻,阵光更亮,几乎将整个天堑塔区域笼罩。
似乎是某种共鸣,很快,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那钟声不同于天道署示警天钟的急促,反而深长悠远,携带着某种清静之力,听来使人心境平和,灵台清明。
冬——
冬——
东南方向也倏然升起一道庞大的阵网,姬珩循迹看去,发现竟是长申阁方向,是中域之主带领神符师们开启了招魂大阵!
一传十,十传百,中域各处皆升起不同颜色的阵光,最后那些阵光融成白色,形成一道连绵万里的白色屏障将整个中域包裹起来。
界木上的天火仍在燃烧,但坠落的火星被屏障悉数挡下;
黄泉魂海中的哀嚎渐渐平息,魂魄们如受指引纷纷融入阵光……
姬珩扫了眼李廷瑄,此时的李廷瑄沐浴在阵光之中,身上落满白辉,一身妖异的气质反而被中和,有了几分域主该有的样子。
中域的阵法屏障持续多时,期间所有修士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界木被烈焰吞没,熊熊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把三界覆盖在它的统治之下,而屏障就像一张脆弱的白纸,在火焰的肆虐下摇摇欲坠。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等天火熄灭,已不知过了多久。
姬珩松一口气,阵力刚撤就瘫坐在地上。
四周响起不少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低迷。魂海消退,人们却仿佛刚刚从灾难的痛苦中回神,哭声渐起。
姬珩过去探夜老的脉息。
微弱,但有起伏。
他苦笑一声。
李廷瑄也过来探脉,顺便给夜老喂了些药丹。
姬珩喃喃道:“多谢。”
李廷瑄摆手:“先别谢,死了我可不负责。”
络丹入口即化,刚刚魂归的夜老脸色明显好转,姬珩小心地将昏迷的夜老从乱石中扶起,正要将人背上,李廷瑄拦住他:“归魂之人不可擅动,别急嘛,有人来了。”
转眼,不远处的天空果然出现一座通体绘白鹤的灵船,灵船在废墟之上徐徐行驶,防御阵法开启,细看可以看到灵船上有许多仙使。
姬珩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白鹤灵船停靠,浮梯落下,首先下来的是一群拎药箱的药司子弟,他们见有人躺在地上,匆匆跑来查看夜老的情况。
姬珩心神在夜老身上,余光却瞥见灵船上又下来许多黑袍修士,这些修士的境界深不可测,每人脸上都戴着一副纯白面具,惟有两个孔洞露出深黑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姬珩认得这副装扮,是刑道司的人。
心下一沉。
刑道司的人直直走过来,随后将他们团团围住。姬珩早在人来之前就戒备起身,李廷瑄却还在地上坐着。
为首的刑道司之人向两人作礼:“李尊主,少尊主,天堑失控,天道署发现爆炸之前有人私闯天堑塔,有重大嫌疑,特命我等前来拿人。”
姬珩皱眉,李廷瑄则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你们拿人办事,本君自然不阻拦。不过招魂大阵刚刚结束,你看,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可千万别认错人啦。”
对方似乎对李廷瑄异常尊敬,又是一揖,肃容道:“回禀尊主,符道司查到天堑爆炸之前,西域之主夜岐山曾违规进入中枢池,随后络神符失控。此次爆炸事故,西域之主夜岐山是重要疑犯,我等是来将其收押问审。”
李廷瑄露出几分了然,姬珩却霍然道:“不行!”
这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姬珩看去。
刑道司向来手段严苛,夜老又生死未卜,姬珩根本没法同意让夜老被带走。
他冷冷扫视一圈,似在寻找什么,最后看向为首之人:“你们有什么资格问罪西域之主?不说夜域主到底有没有进过天堑塔,就算进去过,域主出入天堑也是职责所在,我看谁敢上前!”
话落,周身已有符意激荡,雷霆领域的威压也沉沉而至。
其实关于夜老受伤这件事,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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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怀疑过,比如祖父一向在夜氏,今日怎么会来天堑塔?但他想起自己今日前脚才进天堑,后脚便有祖父过来,也许祖父是因自己而来?也许是他连累了祖父……
真相如何不说,刑道司的人却是岿然不动。
为首之人继续道:“刑道司收押疑犯,任何人不得阻拦。另外,此次闯入天堑塔的除了夜域主,还有两名疑犯。我司根据身形、魂识判断,其中一名疑犯与少尊主的特征十分吻合,所以,也请少尊主与我等走一趟。”
闻言,姬珩面色有些难看,他预想过闯入天堑的事情会被查到,但没想到这么快。也是,他与李廷瑄是被中域之主赶出来的,两人的身份自然也逃不过中域之主的法眼。
为首的刑道司主官向前一步,姬珩的雷霆领域顷刻间被踏碎。符光层层消失,姬珩下意识握住剑柄,然而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天空中已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影,皆是穿着刑道司黑袍的人!
这些黑袍修士境界莫测,沉默不言地将他与夜老团团包围,如一片悄然笼罩的雷网,足有二三十人的规模。
刑、道、司。
姬珩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眸光微暗。
“哎,等等。”就在这时,李廷瑄打断剑拔弩张的气势,慢悠悠地站起来,笑说:“本君刚才说什么来着?别认错人哈,这位青年才俊姬少主是和我一起的,从来没去过什么天堑塔,你们再查查。”
刑道司主官看看李廷瑄又看看姬珩,犹豫半晌,说:“尊主大人……请您不要包庇嫌犯,此次事关重大……”
“天堑爆炸的成因还不知道,你们就开始抓嫌犯了?”李廷瑄大笑出声,“再说,无凭无据就抓一个天尊弟子,这是谁教的规矩?让你们家司主来见我!”
最后一句,威压初现。
刑道司一片静谧,最后还是主官作了一揖,姿态更为恭敬:“是我等惊扰了尊主大人。少尊主之事我等将回禀司主,待司主决议。至于夜域主,违规入塔必须交由我司问审,还望大人理解。”
姬珩握剑的手一紧,却被李廷瑄按下去。只见红衣人施施然打了个呵欠,点头道:“啊,应该的,请便。”
……
夜老最终还是被刑道司的人带走。
姬珩洒的络水以及李廷瑄喂的药丹还是起了作用,临走时夜老已有平稳的呼吸。但姬珩仍然不甘心。
李廷瑄拍了拍他的肩,劝说:“年轻人要冷静,要沉稳,小岐山这么大个人躺在爆炸现场,不被天道署带走简直天理不容啊。”
姬珩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去哪都可以,就是不能去刑道司。”
夜氏曾经与刑道司有仇怨。
李廷瑄像个守财奴一样,把刚才布阵的材料又都收起来,边收边说:“放心,以小岐山的状态,不在药司躺个十天半个月根本受不了审。
药司。姬珩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哎,别看我。”李廷瑄赶紧摆手,“刑道司可不好惹,尤其是小殊,看着很守规矩,其实最不守规矩。你如果要去药司,他一定布下奇经八阵天罗地网,想想就烦死了!反正我们交易已经结束,收工~”
说着,李廷瑄动作潇洒地将材料往后一丢,他身后的灰雾居然自动聚拢,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吞了进去,看样子竟有神智。
随后,李廷瑄又变戏法地从手里翻出两颗魂石,这正是之前他与姬珩交易的魂石,被他两指一夹,圆滚滚的,似在提醒,又似乎只是显摆。
而姬珩,看着那两颗魂石脸色一黑,随即又略有所思。
22. 灰衣轮椅道人
北域,钧阳主城,天道署。
天道署中人来人往,机杼室里符修们个个面容严肃,似在讨论什么,水镜中不断有新的信息传来,众人皆忙碌不停。
一个小弟子抱着一摞高高的资料堆,小心翼翼路过。他穿着符道司特有的青衣装束,露出的脖子和手腕上都缠有厚厚的绷带,看样子带伤。路过机杼室时,他竖起耳朵,似乎好奇众人谈论的内容。
“中域那边情况怎么样?”
“天火太大了,天堑塔的残骸中心至今无法靠近。”
“天燮城的死伤有数万人……”
“天燮城的符霾蔓延八天了……”
……
“界心都熔毁了,还管什么天燮城!”
一句怒吼,小弟子不小心绊了一脚,低呼一声,资料撒了一地。
“对不起!”小弟子连忙低头收拾。
有符修看了他一眼,转头又开始讨论。
“听说中域损伤惨重,东南两域已派人过去救援。”
“我们北域自然也要派人过去,”为首的符修毅然道,“中域失控是警醒,这个节骨眼一定要保证北域的安全!”
“从今日起,符道司加强对天堑塔的值守!”
有人拿着一叠资料,在桌上轻轻拍了拍,正在讨论的符修们纷纷看去,发现原来是刚才摔跤的小弟子站起来了。
“那个……”青衣小弟子欲言又止。
他虽然腰上挂着符道司的牌子,但看着眼生,身上又到处是刑伤,明显是带罪之身。这种身份按理没有资格插嘴内部会议,但他还就开口了:“那个,师兄们好……我有个意见,除了加强天堑塔的守护,是不是……也该加强一下魔巢部署?”
闻言,在场符修们皆是一愣。
他们正在讨论符道问题,怎么突然有人扯到魔域?
有人皱眉:“新来的,别插嘴。”
青衣小弟子用缠满绷带的手挠头:“不是,我觉得会有魔潮。”
魔潮?这个词勾起所有人敏感的神经。
魔潮是魔域暴动所致,一旦发生将是举城之祸。
青衣小弟子偷看众人脸色,见没人反驳,继续道:“众所周知,天堑是由灵气与魔气构成……”
“等等!”话音刚落便有人打断,那符修愕然:“天堑由魔气构成?这等忤逆之词你从哪儿听来的?!”
为首的符修却拦住同僚,目光落在浑身带伤的青衣小弟子上,显出几分思索。
后者缩了缩肩膀。
“你叫什么?”
小弟子老实答:“徐平安……”
“哦,是你?”
徐平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两个月前可是在北域闹了好大动静。
听说只是一个见习弟子,却在值夜时偷偷潜入天堑塔,还擅自修改络神符,最后被关进传闻里会剥皮抽筋,折磨得魔修生不如死的刑道司。
传奇的是,关进去之后,域主竟然亲自说情,那小弟子被放出来,还从见习弟子转正为符道司仙使。至于身上满布的刑伤,想必就是入过刑堂的证明。
为首的符修目光带了些尊敬:“说吧,小神符师,你有什么见解?”
“我不是神符师。”徐平安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这话在场的都不信。在符道司的人看来,能被平安释放,说明天堑符文没有问题,而能修改天堑符文还不出问题的符修,基本上已经比肩神符师水准了。
见大家的目光逐渐变得灼热,徐平安硬着头皮道:“其实……最近我读了许多关于络神符的记载,发现天堑是汲取三界的灵气与魔气建立的。如今天堑被毁,两种力量必然失衡,它们都被桎梏千年,一朝失控,不知道会不会暴走。”
话落,几位资深的符修也沉默了。他们是高阶符师,自然知晓络神符的原理,也明白了徐平安的意思,只是他们之前对络神符不够了解,没有考虑全局的变化。
为首的符修还要问,这时,一名仙使跑进来叫道:“小神符师,域主找你呢!”
“哎?”徐平安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拿资料的。
域主的事可都是大事!
他一拍脑袋,赶紧收拾资料急匆匆走了,也不管刚才说的什么魔不魔潮,只剩下机杼室里的符师们面面相觑。
.
中域,天道署,药司。
天堑爆炸,药司成了最忙的地方。天道署几乎出动大多数仙使前往各主城援助,药司也是每日源源不断地送人进来,送药出去。
所幸,虽然天道署大部分官署都在天堑爆炸的冲击波中毁坏,但药司由于需要培植药草、接纳病患,所以自成一山,离天道署有些距离,没有受波及。
而这几日,药司的主峰上有一个特殊的药室被征用。
这药室在主峰深处,守卫森严,专用于关押重伤的犯人。外围有层层符阵,门口有守卫,守卫脚下有深沉的黑影流动。
姬珩拿出一张符纸,无风自燃,燃尽的符灰刚沾到身上,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变得透明,融入环境中。这是潜行符,一路上姬珩就是用这道符潜入药司。
接着姬珩开启神识,避开周围镶嵌有留影珠的壁檐,然后身形一矮潜入药室。昏昏欲睡的守卫只觉有一片羽毛从眼前飘过,细看却什么也没有。
揉了揉眼睛,守卫继续打起精神站岗。
进了药室,里面有些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姬珩往里走,只见两侧冰冷的石壁上刻满符文。这是药司的生机符阵,同时还加了禁制,既起到治疗效用也能防止病犯逃跑。
再往里走,有两盏鱼灯,中央的石床上躺着一个垂危老者,老者气息萎靡,手腕处延伸出一条缚仙铁链。
见此情景,姬珩微微一默,慢慢走过去。
他每一步都会踏碎几条地上的符线,禁制的气息在他脚下薄得像张纸。
其实自从夜老被刑道司带走,他就一直不放心,一直想找机会潜入药峰查看祖父情况。今日终于有机会,穿过层层守卫进来,却见祖父躺在冰冷的石室,面容苍白虚弱,神魂颓靡。
姬珩眼中一黯:“祖父……”
这哪是什么药室,分明就是刑牢。他敢断定,以刑道司的作风,祖父一旦醒来绝对会第一时间严刑审讯。
这不是他对刑道司有偏见,而是夜氏在刑道司有敌人。
修界势力盘根错节,姬族和夜氏作为曾经的大族,自然也有政敌,特别是在两族没落以后。恰巧,刑道司中就有一位,还是最麻烦的那个。
姬珩在石床前蹲下,小心握着夜老苍老的手掌。哗啦啦,是锁链移动的声音,姬珩挑起一根,仔细观察。
所谓缚仙锁,其实就是一条暗刻缚灵符的铁链。姬珩将铁链表面一抹,瞬间有符路展开,他扫了眼符文结构,以指作画解符。
旁人是做不了这个的。一是缚灵符是神符,只有神符师才了解其符路;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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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文的改动历来危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姬珩不小心多删了一段符文,很可能引发符文失控,解不开锁链也让夜老受伤。
不过姬珩做得轻车熟路,只改了几段,缚仙锁的效力便消失了。细微的灵流连通,姬珩用手一搓,便将夜老身上的锁链碾成齑粉。
啪,啪。
刚解开,姬珩听到鼓掌声。
他倏然抬头,发现药室的石壁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有许多黑影流动,那些黑影从石壁上脱离,形成十多道颀长的人影。这些人身着黑袍,正是刑道司刑使。
刑使们将药室团团包围,门口,一位刑使推着一个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位其貌不扬的灰衣道人。
姬珩瞳孔微缩,认出了对方。
他永远也不会忘,这不就是当年差点毁了夜氏的轮椅道人!就说来了药司这人怎么不出现,毕竟儿时懵懂不认得对方,后来才知,此人正是天道署刑道司的掌事人,晋无殊!
灰衣轮椅道人甫一出现,药室的温度都下降几分,无形的阴影渐渐笼罩,是属于大乘期修者的威压。
面对如此大的阵仗,姬珩起身,与对方相隔十步距离。
灰衣轮椅道人拊掌道:“潜行术,隐匿符,缚灵符……这么多年,你还是成长了。”
姬珩看了一圈,轻嗤:“这么大的阵仗,你一直在等我?”
之前李廷瑄就提醒过,如果要来药司救人,刑道司一定会有所防范。可姬珩没想到,晋无殊居然亲自过来。
灰衣轮椅道人声音沉静:“刑道司由我主掌,我只是在等一个应该收押的犯人。”
呵,这样的论调姬珩已能听出深意。
自两百多年前夜氏一役,他与刑道司就结下梁子。晋无殊总是百般设障,譬如之前南域主推选一事,晋氏联盟就是反对他的最大势力;而他也时时防范夜氏有把柄被刑道司抓住。所幸这些年有天尊庇护,两家没有大的争端,但这次……
姬珩直接问:“天堑一出事你就抓祖父进来,还诬陷我。你是想趁祖父重伤,把符文失控的大罪扣到夜氏身上?”
他与晋无殊争锋颇多,说话也懒得藏头露脚。
灰衣轮椅道人慢悠悠道:“我看了,天堑塔外的留影一定是你,天堑塔的废墟里还躺着夜岐山,人证物证俱在,天堑失控一定与你有关。”
笃定的语气,姬珩只觉荒谬:“就因为我去过天堑塔,所以和这次爆炸有关?晋司主,你的推论太荒谬。”
灰衣轮椅道人:“那你为何去天堑塔?”
姬珩反问:“谁说我去了天堑塔?留影珠是假的。”
灰衣轮椅道人眸光一沉,又听得姬珩笑了下:“再说,去了又如何?我乃天堑阵眼的护阵人,天堑符文有问题,我为何不能上报天道署?祖父也是,他是西域之主,域主有资格入天堑,而你,才是无权过问的那一个!”
两人目光相对。
灰衣轮椅道人不为所动:“刑道司的宗旨就是抹去威胁,不论是谁,不论动机是什么,只要有嫌疑,对修界有威胁,都在我的看管之内。”
姬珩冷道:“你就是忌惮我。”
“界木毁了。”灰衣轮椅道人的声音比他更沉更冷,眼睛也像鹰一样盯着姬珩,“界木乃一界生机所在,界木毁,三界是否会毁灭?此时正是生死存亡之时,行事自然也行非常之事。”
话落,灰衣轮椅道人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所有刑使都朝姬珩袭来。
23. 小煮也行
刑使本就是刑道司层层选拔的精英,修为境界至少在元婴以上。单个的姬珩还能应付,一群人结阵而来,则很难逃脱。
姬珩心中也有怒气,他知道晋无殊的态度,对方从来都对他怀有极大的敌意。这种敌意无缘无由,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纯粹到令人生恶。
他冷哼一声,整个身体忽然化作一蓬符雾,似一团金粉。
灰衣轮椅道人一见,立喝:“撤——!”
指令沉声发出,却不及符文失控的速度。原来出现在此的只是姬珩的符文替身,被刑道司拦截后,竟选择了符文自爆!
嘭——
符文失控的力量向来强劲,莫说络神符的失控会毁灭一域,就是小小的替身符也能将药室的石壁炸出个窟窿。
至于夜老,石床周围有禁制,本来是隔绝灵力防止犯人逃跑的布置,此时却正好不会被波及,惟有刑使们会炸个人仰马翻。
然而这打算没有成功。
坐在轮椅上的灰衣道人一握拳,符文的失控便被一股无形力量禁锢在方寸之间。灰衣道人捏紧,便有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响,他再随意一抛,姬珩所制造的符文冲击便如一团烟灰,被抛洒在地上,湮灭成无。
众刑使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幕。
姬珩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方才脚下的砖面也已碎成齑粉。而符文失控时一瞬间爆发的强劲力量,以及扼止那股强劲力量的男人,正泰然自若地坐在轮椅上。
晋无殊理了理衣袖,审视四周,确定没有姬珩的气息,这才回看了眼躺在石床上的夜老,吩咐道:“转移犯人,封锁药司,特别加强各出入口的封查,不要让目标有机会逃跑。”
.
另一边,药司,丹鼎阁。
方才无形的灵力波动被许多人注意到,传讯灵珠依次亮起,有人入侵的消息传遍全司。
药司紧急戒备,许多药师被下了巡视命令。
其中一位在丹鼎阁负责记录的弟子,此刻站在药炉前,一手拿着记录册一手拿笔。警戒命令下达时,他将记录册刷地合上,抬眸,眸光淡冷。
这正是伪装的姬珩。
药司的防御是天道署六司中最弱的,但姬珩潜入时不敢大意,谨慎地留了道符文替身,就算被发现,也能制造混乱,趁势离开。
然而没想到,晋无殊居然亲自来了。
姬珩本打算来药司探探虚实,看能不能把夜老救走,哪怕真有埋伏,他也不惧。但现在晋无殊来了,对方是大乘期修士,又与他作对多年,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他到底没有把握,只能放弃救人。
不过此行并不是毫无收获。
姬珩摊开手掌,一团虚弱的魂魄出现在掌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胡须微长、闭目老者的轮廓。
这正是夜老的魂魄,姬珩一手捧着,一手从乾坤囊里取出夜氏的护命魂灯,小心翼翼地将魂魄置入,又倒入几滴络水,画了几道滋养魂魄的玉露符,这才稳了稳灯芯,让魂火亮起来。
夜老伤势沉重,多日在药司不见醒,姬珩又怕刑道司做手脚。思前想后,他最终决定潜入药司,先把夜老的魂魄引出来,寄宿到护命灯上。
一来,渡劫期尊者身魂分离并不受损,药司擅长治外伤,但对魂伤的治疗远远不如夜氏;二来,魂魄离体夜老就不会醒,夜老不醒就不会进刑道司,这反而是种保护。
姬珩这次过来,带走人是第二要务,更主要的还是带走魂魄。
眼看护命灯中的魂火重新变得明亮且稳定,姬珩松一口气,将护命灯郑重地放到乾坤囊里最深处。
这时,阁中有人进来喊道:“喂!你是哪个堂的,怎么还在这里?”
姬珩侧头,只见是个年轻的药侍弟子,对方看见他也是一愣,咕哝了句:“好脸生……”刚反应过来,正要大喊就被姬珩一个掌风打晕了。
好弱。
姬珩评判了下药司弟子的实力。
刚打晕对方,门外就有深沉的黑影流动,姬珩皱了皱眉,一个翻身从窗户翻出阁外。
药司弟子虽然实力较弱,但药司已经与刑道司合作,各路口都有药师和刑道司的人巡视,可谓守卫森严。一路上,姬珩能轻易避开巡逻的药司弟子,却不得不提防四处流动的黑影。
来到药司的大门,果不其然四处皆有刑道司的人驻守。人影憧憧,姬珩看见灰衣道人坐在轮椅上,旁边还站了位布衣老者,正是管理药司的药阁老,两人似乎在商讨什么。
看来这处也不能走。
姬珩心中暗叹。
准备离开时,他忽瞧见远处驶来一辆木车,车上装着不少药罐,似乎正要运出去。
车轮骨碌碌地前进,又在一队巡视的药师前停下。
驾车的药侍弟子跳下车来,说:“这些药材很重要,要送去运道司,长老已经批准,还请师兄们开门。”
药师们相互看了看,让对方出示批文。
与此同时,姬珩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运道司……他偷听着耳朵。
左右皆是守卫,最大的敌人还在门口监视,姬珩足尖一点,如一只白鹄跃至最近一棵枫树,隐匿。他身上带了不少符,静息符、潜行符、轻身符……重重符文加持之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随后他取出一张符纸。符纸是符师随身携带的必备武器,他以指为剑簌簌裁剪,不过一会儿便裁出个人样。咬破手指,用血细细描画,一个精致的“符纸人”跃然于掌心。
姬珩唇角带了笑意,微风拂过,符纸人与众多枫叶纷纷飘落,如一场焰雨,如诗如画。
底下的刑使不以为意,任一片片枫叶落在脚下,惟有灰衣轮椅道人谨慎地没有让一片枫叶靠近自己。
另一边,木车最终获了批准,穿过巡卫继续前进。姬珩的符纸人便往那处悠悠荡荡,就势飘落到其中一个药罐上,随着木车行驶的角度藏在罐后,躲避晋无殊及刑使们的目光。
木车出门时,姬珩听见一道沉冷的声音:“去看看前阁的留影珠,那里离运道司近,别让犯人逃去运道司。”
刑使们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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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在晋无殊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姬珩一时心情颇好,符纸人腿一曲,靠坐在一排排药罐上。
无人察觉异样,神符师一旦隐入人群,就再难现身。
而就在这时,晋无殊忽然有感,抬头望向木车。
一股极具压迫性的威压贴着后背升腾,姬珩寒毛直竖,想起晋无殊严谨的性子,毫不犹豫往上一跃,沿缝隙钻入其中一个药罐,整张纸人埋进干枯的药材堆里。
木车即将驶离,晋无殊问同行的药阁老:“那辆木车是运什么的?”
药阁老只望一眼,便了然:“妙木堂,送药的。”
“送到哪?”
“谢氏的那位今日要去南域。”一提这事,药阁老就忍不住叹气,“唉,那是个倔的,明明都是废人了还不听话。中君大人和沈司不放心,老夫只能派人备了药送去。”
闻言,晋无殊微微皱眉:“阁老,慎言。”
这一声暗含不满,药阁老微愣了下,不再开口。
木车缓缓驶离,这回,药司和刑道司的人都没有阻拦,任凭姬珩自由离开。
.
药峰山下,运道司忙碌不停。天堑爆炸引发的符文风暴加剧了伤亡和运输,在来来往往的灵船和坐骑之间,一辆木车被推到一艘墨色灵船前。
为方便天堑爆炸后的救援与运输,运道司的许多灵船都迁移到药峰附近,这几日,药峰山下已然形成一座道港。
道港之中人来船往,姬珩刚刚脱离刑道司的追捕,此时心神稍松,懒懒靠在药材堆里,根据外面的声音判断自己的位置。
其中,脚步声,机械与汽笛声,各类灵兽的眸叫尽入耳中,当然,还有罐子外仙使们的窃窃私语:
“药峰出事了?怎么今天开了阵?”
“听说刑道司在山上抓人呢。”
“抓谁?”
“谁知道?最近真不太平,自从上次天堑无故爆炸,司里就气氛紧张,道督们天天开会,我听符道司的兄弟说末日可能要来了……”
运道司是天道署中专门管理交通要道、进出运输的司属,道港里也有许多鹤台、船场,停驻了不少飞行灵兽、飞行法器以及悬浮灵船。
姬珩所藏匿的木车到地后,车上一排排药罐被取下,运进一艘墨色灵船里。总共十来罐,颠簸了一阵,姬珩散出神识,发现其他的罐子都被放进一间货舱,唯独自己这罐竟然被一个管事拿着,往主船舱走去。
怎么回事……姬珩时刻侦查四周,直觉今天不太走运。
其实姬珩躲进来的这个药罐子第一个被取出,也不完全是运气。
首先,姬珩之前躲避晋无殊时,为了保险,优先钻的是木车最靠里的罐子。而一车药罐,被取下时按照从外至内的顺序,也就是说,最里面的罐子会最后被送进货舱,而最后一个送进货舱的罐子也最可能被第一个取出。
此乃因果。
总之,姬珩所在的药罐被取出。姬珩听见拿着他的管事对一个侍从说:“药来了,先拿去屋里煮。”
24. 大煮掀人
阴差阳错被送进的这艘墨色灵船并不大,相比其他灵船要小巧华丽许多。侍从拿着药罐从甲板走进主船舱,外面的人声、机械声、符流之声立时远去,船舱里一阵安静。
淡淡的松香透入药罐,姬珩展开神识,发现主船舱里人不多,就一个主人躺在榻上,另有一个管事一名侍从。
也许可以偷偷溜出去。
姬珩想着。
嗒,药罐似乎被放在一个药炉上,很好保持了平衡,接着有瓷器开合的声音,淡淡的咳嗽声音,以及一些“大公子”的低声交谈。
姬珩化作的符纸人立时贴着罐壁慢慢往上爬,眼看就要从罐盖的缝隙钻出去。忽然,他神识一动,整个人极快地贴在罐壁上,接着,盖子被人打开。
因为角度的原因,侍从没有看见罐子里紧贴壁沿的符纸人,而是拿着个水壶往里倒了许多水。
姬珩感觉自己脚踝凉凉的,接着蔓延到膝盖,然后是腰身。在药罐倒完水之后,他几乎全身都湿透了。
呼。
一簇火燃起,姬珩听见声音来自罐底,嗯,外面正在烧火。
他摸了摸湿滑的罐壁,陶的。煮起来要一个多时辰,特别是小火慢炖的情况。
希望是大火快炖。他总结。
修士是不惧火的,特别是如他这般洞虚境界的大修,有时一些灵火也能抗一抗。当然,水里就更不会淹死了,普通修士都会闭气,洞虚境大修更可以闭气好几天。
眼下这罐药,应该不会煮好几天。
姬珩在药材堆里泡着,药汤颜色越来越深,罐子里越来越热,外面也渐渐有声音传进来。姬珩找了个较大的浮草根坐在上面,听见罐子外好像是管事在劝主人喝药,主人不愿喝,管事就一直劝,唠叨个没完。
他懒得细听,打算一直等到药汤煮熟,药汁倒出,然后自己跟着药渣一起被丢出去,无声无息地离开这艘灵船。
主意定下,他便泡在药材里,慢慢等。
“这是药司特意送来……”
“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必须喝药才行……”
“家主嘱咐我,一定要看好您……”
管事的声音传来,高高低低,过了会儿,药罐里也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渐渐发散。姬珩皱起眉头,只觉喉咙间痉挛欲呕。
药材他不懂,但苦药是什么味他还是知道的。现在才煮不久的药汤,竟然掺杂了一些令人欲呕的腐烂味道,实在有些诡异。
“此番去南域,您也是一意孤行……”
“累得我们也跟着跑南跑北……”
姬珩低头,忽见脚边漂着个褐色的硬物,细细一看,竟然是像断指一样的骨头。这让他眉头深皱,再看周围,便见药汤里漂浮着许多发白的团絮,细细摸索,似乎是一些内脏组织……
生理性的恶心涌上来,姬珩没想到躲进的这个药罐居然如此不堪,像是旁门邪道的秽物。而他刚才进来时,这些“秽物”都是干枯状态,还混着不少正常的药材,因此没有注意到。
被污秽的内容物恶心着,这时,唠叨声里冒出一个咕哝声:“奇怪,这药怎么煮不开?”
原来,煮药的侍从扇了半天风,摸了摸,药罐竟然还是温的,怎么也烫不起来,于是咕哝了一句。
身在药罐里的姬珩,闻言却心里一咯噔。
他是洞虚境大修,周身自有防御灵力保护。此时药罐里温度越来越高,他周身灵力自然也自动流转,化解了热量,于是这罐子里的水,烧不熟了。
这时,在床榻上一直被管事数落从来没出声的主人,也注意到这边动静,慢慢开口:“嗯?怎么了?”
这道声音在船舱里显得格外清雅,姬珩听得愣了下,心中警铃大作。
舷窗边的床榻上,坐着位主人。
那人一身嘉青色衣袍,又披了件貂毛大氅,脸色有些病弱,但抬眸时,眼中湛然有神。
管事本来越说越急,此时被主人一打断,也反应过来,转而问侍从怎么回事。
侍从一边检查药炉一边低声道:“没,没什么,可能是火小了药煮不熟……”
管事啐了句“没用的东西”,接着又道:“用净严火。”
净严火产自地青莲的焰心,灼烧温度比普通火焰要高,又自带一种清静之力,不算普通也不算罕见,是道门常用的炼药灵火之一。
药罐里的姬珩听说要用净严火,识趣地把周身屏障撤了——如果连净严火都煮不开一罐子水,那这罐子水一定有问题。
当然他这么谨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听出来了,外面的是谢昀。
居然是谢昀?
管事扰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不再说药的事。
“您也知道,您现在是个凡人,就算曾经是个天仙,现在也只是个凡人……”
“您听我安排,我也不拘着您,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
药罐里温度越来越高,姬珩化作的纸人一手扒着罐子边沿,大半个“身子”悬挂在药罐内,脚下咕噜噜沸水蒸腾,扒着罐沿的纸手微微泛黄卷焦。
净严火真是名不虚传。姬珩暗暗想着,因为现在,即使他以附身纸人的状态热得快要出汗了,但心湖仍旧一片平静,燥热的情绪似乎与净严火的清静之力相中和。
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盖子总要打开,到时候他就会噗通掉进煮沸的药汤,和腐烂难闻的药渣一起,全身变得又热又臭。
外面的侍从还在煽风,这节骨眼他也不好明目张胆地爬出去。
沉吟了一会儿,药汤已经活如烂泥,姬珩终于被熏得有点遭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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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了个符诀。
滋滋。
煮熟的药罐开始冒白汽。
有白汽是正常的,但这么多白汽显然让侍从猝不及防。药罐里似乎被关了只大螭妖,翻天覆地,吐雾纳云,不一会儿船舱里已经白蒙蒙一片。
侍从惊呼一声,赶紧灭灵火,管事皱着眉头来看,便听砰当一声响,好端端的药罐子居然炸开,爆炸的气流掀得满屋白雾。
管事首当其冲,感觉有什么碎纸片一样的东西砸在自己脸上,接着那纸片膨地变大,化作有实感的硬物,狠狠踹了自己一脚。
管事倒地。
侍从在白茫茫的雾气里看不清人影,但本能就要应敌,被一个手刀劈在后颈,也晕了。
一眨眼,船舱里两个筑基修士被解决。
姬珩本想把谢昀也打晕算了,但一掌过去扑了个空。后面有破空声传来,姬珩接住一看……额,是块抹布。
白汽很快消散,穿嘉青色衣袍的谢昀半靠在另一边的床榻上,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异色,但很快隐去,伸手将窗户一推。他的衣袖有半边沾了药渍,显然是药罐炸开时伸袖挡了挡。
而相比谢昀,此时的姬珩全身湿漉漉的,散发着难闻的药味。他刚因白雾散开被谢昀看到自己的真面目而眯眼,便听见坐在对面的大公子温雅地说:“擦一擦,你太脏了。”
姬珩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
“……”
这时,甲板上传来许多脚步声,舱门被猛地打开,一群侍卫鱼贯而入。姬珩眸光一利,只见进来的都是谢氏修士。
“大公子!”
“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主船舱这边出了动静,甲板上的人便闻声赶来。一进来,只看见满地的药渣碎罐,两个人倒地,还有一个白衣剑者全身湿透地站在房间中央。
姬珩看向谢昀,一瞬间的杀气,意在威胁。
谢昀掩住口鼻,语带嫌弃地说:“药有问题。”
什么?侍卫们看向地上的药渣。
“这些药材药性相冲,炸罐了。”谢昀说着事实,“你们去检查下剩余的药罐,有问题的全部送回药司。”
立时有人领命,但大部分修士还未走。
“大公子,这人是……”有人对突然出现的姬珩质疑。
姬珩神色自若地站到谢昀身旁,剑意却如有实质地抵在谢昀背后。谢昀认真地说:“这是刑道司的暗卫,负责保护我,刚才炸罐他才出现。”
一句话,众侍卫终于放下戒备。尽管有人仍觉得姬珩眼熟,但没有作声。
“下去罢。”谢昀淡淡地说。
一场风波悄然停歇,侍卫们拖了晕倒的管事和侍从下去,又打扫了房间,最后留谢昀和姬珩单独在船舱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空气一时安静。
25. 他与他相对
这还是自天堑爆炸之后两人头一次见面,单独相处。
谢昀靠在舷窗边没说话,只用手帕擦着自己的袖子。姬珩暂且收了杀气,就着抹布抹了把脸,又脱下湿了的外袍,一边整理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罐子里突然蹦出个人,是个人都会警戒怀疑,谢昀却不慌不忙地坐在这,看见他时也没有太惊讶的意思。
“你没有杀我的管事和侍从。”谢昀说得轻淡,“而我的灵船是从运道司出发,出发之前药司就在抓人。你是偷偷藏在药罐里不小心路过的,自然不是刺客。”
这样。姬珩了然一些,仍问:“但你怎么确认是我?”
“这就是另外一件事了。”谢昀笑说着,复又掩住口鼻,皱眉,“你身上真难闻。”
明明是你自己的药味。
姬珩暗自想着,手上使了个净水诀,反复洗去身上的腐味。
待房间里的味道淡了,谢昀才道:“我听说夜域主被刑道司羁押,留在药司监看,还听说少尊主你,对此颇有异议。”
目光一转,看到姬珩微微沉眉。
“所以在这个时间点,能被刑道司和药司联合抓捕的人,不多。”
话已至此,两人已是明牌,姬珩扫对方一眼说:“没想到只会怏怏躺在床上的你,消息却很灵通。”
谢昀笑道:“我不但消息灵通,还知道此时只要随便一喊,有人就要进刑道司。”
姬珩冷笑:“我可以让你没有说话的机会。”
“嗳,开玩笑的。”谢昀立时改口,“少尊主这样心善的好人,怎么会杀一个无辜的凡人?”
“你是凡人?”
谢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抽屉里取出茶刷,开始扫面前案桌上残余的水渍,又点了盏香炉,动作流畅自然。
待做完一系列动作,他才悠然道:“我若不是凡人,少尊主又怎么舍得……把南域之位让给我?”
一句话,姬珩捏净水诀的手一顿。
“什么意思。”姬珩警惕。
谢昀仿佛没看到他表情,只慢慢地说:“南域选任时,景家支持我。景家是姚族的附属世家,姚族又与姬族世代交好……我为什么是南域之主,少尊主应该更清楚罢?”
姬珩听见开头便觉不好,待谢昀说完,一双墨眸看过来,大有审视之意。
景家与姚族的关系并非明面,对方能清晰地指出说明已深查过,再反驳也无意义。
姬珩忽然有些懊恼前世的自己,但他更警惕谢昀现在提这个的目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姬珩直接承认,“不错,我确实暗中运作,把南域之位给了你,不过那是之前的事情了。让你,是敬你一声剑峰之主,但你这个人,我不喜欢。”
“嗯,说得真好。”谢昀点头,将水壶放在茶炉上,“不过谢一还是疑惑,少尊主既然舍得下南域之位,为什么……又舍不下我的命呢?”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慢,墨瞳扫过来时姬珩心里一咯噔,听得谢昀又道:“莫非,是反悔了?”
房间里空寂无声,短短几句话,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姬珩脑海里顿时转过千般念头,最后只道:“……我何时要你的命?”
谢昀摸着茶罐光滑的瓷底,说:“你我第一次见面,望仙台上,你有杀意。”
说完,谢昀打开茶罐,一副要煮茶的架势,口中仍道:“原本我以为你反悔了,不想将南域之位给我,但直至近日,直到天堑爆炸,我才突然明白,原来你的杀意与天堑有关。”
话落,抬眸。
四目相对,谢昀的眼神兴趣盎然,似乎能穿透人心:“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破坏天堑?”
姬珩心惊于对方敏锐的直觉,这比刚才的问题还要致命。他忽然想到,大爆炸之前他曾找过谢昀,大爆炸发生后他又质问过谢昀,想必就是这一系列举动引得对方生疑,直至今日两人恰好相逢,对方非要刨根问底。
他按下心惊,质问道:“你敢说天堑失控与你无关?你刚进天堑塔,中枢池就失控了。”
“嗯,有些道理,但仍在避重就轻。”谢昀搅了搅茶叶,“望仙台之前,我们素未谋面你却视我为敌;天堑爆炸之前,连天道署都浑然不觉,你却提前开始调查……少尊主,你精通符道、剑道,难不成还通了一门无相卦道?否则如何预见了爆炸,又是如何凭空怀疑我?”
对方娓娓道来,直指要害,姬珩终于维持不住表面的淡定——是他大意了!重生以来只顾着天堑,却在谢昀面前露了如此大的破绽!
不过好消息是,轮回返世一事太过玄妙,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谢昀也猜不出全貌;
坏消息是,他的行动引起了谢昀的兴趣,而被一位主导末日的幕后黑手注意,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姬珩冷冷站起来:“打探别人的秘密,你逾越了。”
“果然有奇遇。”谢昀也笑起来,说:“真幸运啊,少尊主,你真是个幸运的好人。”
姬珩不懂这和“幸运”有什么关系,手中暗暗捏符,声音也更冷:“够了。你的问题我不想回答,这艘灵船我也没有兴趣坐,如果你要引来刑使,这么近的距离,我保证你做不了任何动作。”
说罢,手中符光微亮,一圈圈无形符意环绕在两人周围。
洞虚境的威压令周围空气都显得粘稠,船舱之中只剩下茶炉咕咕的水声。
在如此威胁下,谢昀反而起身,手撑着案桌。姬珩发现对方的身形竟然比自己高,站起来时竟有沉沉的压迫感。
温雅的声音也响在耳畔,透着危险:“姬族遗子,‘君岭之难’唯一幸存者,又是千年来唯一拜入天尊门下的弟子;如今界木被毁,竟然还得到奇遇,提前预知……少尊主,你真是幸运得让人羡慕,就像传闻中的‘天运之子’。”
其实姬珩更觉得自己像个“祸星”,而且他从谢昀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疯狂,这神情和当初两人在望仙台看到上古剑阵时一样。
他将清理好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有点不想再和疯子待下去。
“少尊主。”姬珩转身时,谢昀叫住了他。
姬珩不耐烦地回头,只见谢昀指向窗外灰色的苍穹:“既然你有预知的能力,我倒想问一问……天堑爆炸对三界的影响,你知道么?”
问题一出,姬珩微愣,他没想到谢昀竟会关心六域安危。但随即他又沉默,目光扫了眼窗外,直抵高天之上焦枯的界木倒影。
界木生于天域,亿万年来都不见其身影,可这次的爆炸竟然波及界木,撕开了天域永恒的伪装,让三界六域的生灵都看见界木的倒影,仿若一柄裁决的神剑。
正是这抹阴影,提醒着所有人,此次爆炸非比寻常,并不仅仅是修界史中亿万次灾劫中稀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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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的一个。
姬珩不由道:“古有云‘界木死,三界亡’,界木乃三界之根基、万物之生机,如今它毁了……”
“所以三界的末日也到了?”谢昀看向他。
最近修界流传出一种说法,即末日将至。这个说法,令不少人心惶惶。
“不会。”
姬珩突然很想反驳,特别是在谢昀面前,他怀着轮回返世的造化而生,怎么能、怎么能让末日再度重现!
“喔?”面对姬珩坚毅的目光,谢昀似乎很有兴趣。
姬珩语气复杂:“这确实是一场末日,天堑失控会引发灵能不稳,而界木焚毁更会导致界面崩塌,侵蚀将从各域开始蔓延……”说到这,他目光变得凌然,“但我会阻止,末日并非无救,任何企图危害六域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找出来!”
说着,他直视谢昀,仿佛在说一个事实,又仿佛在下战书。
静默。
忽然,谢昀大笑,朗声大笑,引得姬珩眉头紧蹙。
笑着笑着,谢昀靠到案旁,仰头时眸色墨深,又似有珠玉般的璨彩:“‘末日并非无救’,我欣赏你的自信,少尊主,我可以帮你。”
闻言姬珩神色一怔:“什么?”
谢昀一字一句地说:“我来帮你,帮你摆脱刑道司,帮你找出天堑爆炸的嫌犯,帮你阻止末日。”
这话听着太过荒谬,姬珩整个人仿佛被铁锤砸中,张着口:“为什么?”
“同道之间不就该互相帮助?”谢昀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耐心,此时水壶里的水也已经烧开,他走近取出茶叶,添在茶壶里。
“界木死,天堑毁,这是末日之兆。危机关头,我辈理应挺身而出,为三界挡去一桩大劫。而你——”谢昀勾起茶壶,倒入沸水,微笑,“你们,聚钟灵于一身,自然是修界的顶柱。谢一是残破身躯,不能为三界做什么,只能为天运之子们倒倒茶,跑跑腿罢了。”
说着,他真的开始点茶、分茶,动作优雅自然,神色也不似之前癫狂,反而显得温柔。姬珩看得有些恍惚,缓缓道:“我不信你。”
“不信我可以。”谢昀洒然一笑,“所以我也要自证。你的预见里有我,就和天堑废墟里躺着夜老一样,既然夜老是被诬陷的,我又为何不能是清白的?”
一句话,竟让姬珩微微动摇。
确实,前世的谢昀一直是受人敬仰的道门大修,就连夜老,也不止一次地梗着脖子承认谢家长子的恭淑仁善。甚至,谢昀死后,四域众多修士为其追悼,修界也大力追封他为南域圣者,祭拜者不计其数。
可是,前世临死前的景象历历在目,那一双无情的墨瞳正与眼前人重合。
谢昀倒了茶,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推至姬珩面前。姬珩看着茶,好一会儿才一饮而尽。
谢昀展眉。
姬珩抬头道:“我不信你,但你的帮助,我接受。”
谢昀故作遗憾地说:“反正就是我吃亏就对了。”
姬珩不言,只将空茶盏放下,与谢昀的茶盏并列一处。
今世随着与谢昀的接触,对方与前世温仁良善的形象已大不相同,可见世传往往是谬传。此人在姬珩心里,就是一个极度不确定性因素。
对方不请自来,他虽心中疑窦,但……如果让这个不确定性因素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是不是就能让未来更确定一点?
26. 前世的回音
其实对于谢昀灭世之魔的真相,姬珩一开始无法接受。
不因别的,前世的谢昀太完美了。
跌落低谷的人重新爬起,很难得,却不是没有;两次跌落低谷的人重新爬起,放眼修界史,却是屈指可数。修道之路犹如悬崖过岸,哪有两次跌落悬崖而不死的呢?
事实上,前世谢昀在踏入渡劫期失败后,就逐渐远离了权力中心。
昔日剑峰之主,很快离开剑峰,回到谢氏领地养伤。在竞选南域之位前,谢昀的名字甚至渐渐被道门遗忘。
而作为废脉之人,即使谢昀得到了南域之位,刚上任时也没人看好他。
那时,姬珩在中域,关于谢昀的消息都是从天道署听说。他听说,谢昀实实在在地,仅用十年就消除了笼罩南域两百年的魔患。
要知道北域主姚徵号称北域的“守护神”,但也花了百年才镇压了北域的魔巢。相比姚徵,谢昀更惊才绝艳,使得南域千万民众都视他如神,谢昀在修界的传说又添一笔。
前世的姬珩听闻谢昀饮誉四海,还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随后就是末日。
末日降临,侵蚀三界,最先受创的竟是南域。
修界措手不及,南域混乱不堪,人人都想着逃跑。
然而谢昀虽为废脉,却挺身而出,燃烧全身精血开启域衍大阵,为南域数千万民众的撤离争取了时间,自己则葬身侵蚀之中。
消息传来,全界哀恸。
所有人都在惋惜一代英主的陨落。
为此,姬珩还特意去了趟南域边境,将谢昀未能安置的民众接回了中域。
可是后来呢?
三界陨灭,罪魁祸首露出真面目,姬珩才惊觉这位最早陨落的南域主,竟是将三界推入深渊的灭世魔!
如何能相信?昔日为众生而死的域主竟然是假死?
如何能接受?六域敬仰的“圣人”竟然要毁掉三界而成魔!
如果谢昀真是末日的黑手,姬珩觉得,那这不仅仅是个人的恩怨问题,而是谢昀愧对他、愧对整个六域的信仰,将六域的信善玩弄于手中。
事实会是这样吗?
……
“你对着那颗灵珠已经看了一炷香,陵渊宫有什么难事,值得你思虑这么久?”
耳旁传来一个悠然的声音,打断思绪。
姬珩回神,抬头看了眼对面——
谢昀正躺在榻上看书。此人又换了件海青色衣袍,背后绣着银纹,躺下的姿势如一条匹练,黑发用一条锦带松松系着,垂散在身后,显出几分慵懒。侧脸时,从鼻尖到下颌呈凉薄的弧度。
姬珩看着对方的脸,心道对方唯一的优点,就是生了这副好皮囊。
他将手中灵珠收进袖子,扔出一句:“多管闲事。”
那颗灵珠灰扑扑的,正是联络谢一的传讯珠,似乎还泛着微光。
谢昀将书册翻了一页,眼神似乎在看书,又似乎在看姬珩的袖口。
“你那珠子看着眼熟,是联系哪里的?”
姬珩拢起袖子,随意道:“我这里联系很多,夜氏、天道署、各世家大族都有联络,不知道你眼熟哪一个?”
听到“世家”二字,谢昀顿时失去兴趣。姬族和谢氏都是修界一等一的大族,联络的世家也有很多的重合性,看见眼熟的传讯珠自然不稀奇。
“不管哪一个,总之我们要离开中域地界了。”
谢昀指了指舷窗外,姬珩看了眼窗外连绵的悬峰,思绪终于归正。
此时,他和谢昀正坐在前往南域的灵船上。自从他答应谢昀的帮助,人就一直待在船上,至此已有两日。刑道司的抓捕早就摆脱,夜老的魂魄也在护魂灯的滋养中逐渐壮大,已有稳定之势。
两人商讨了行进路线,随后便不再说话,这两日,谢昀一直在旁边看书,姬珩则偶然发现自己的灰色灵珠亮了,悄悄一看,原来是“谢一”发来的信息。
这消息其实是天堑爆炸的第二天发来的,之前姬珩忙于他事,一直没有机会查看,今日终于翻到传讯珠的内容。
没想到,信中是谢昀的询问,关心他是否在天堑爆炸事故中受伤。
“天堑灾变,各道宗悬峰受损严重,不知好友可有波及?”
“如今中域混乱,人心惶惶,还是安居府中为佳。”
“若有难处可来我谢氏。”
“谢一”
姬珩对着这封信沉默良久——这是两人前世唯一的交流方式,或者说两人前世算是笔友,谁也不知道谁的真面目,反而更为真诚。
这让他五味陈杂——
谢一是“好友”,至少天堑爆炸之后会来信慰问;
而谢昀是仇敌,因为对方实实在在杀了他。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谢昀?
恍神间,若不是罪魁祸首忽然出声,他竟还未发觉。
敛去神色,姬珩想了想,又拿出另一颗传讯珠,开始给神鸟传信。
夜老出现在天堑塔废墟之中,一定有隐情,刑道司擅自抓捕渡劫期大能,这件事他一定要上报天尊。
天尊自有天人相,说谎是没用的,姬珩自认坦坦荡荡,所以将事情事无巨细地写下来,只待天尊什么时候睁眼看看消息。
做完这些,他画了道符印,这符印繁复玄奥,带着股清冷之气,引得谢昀侧眸多看了眼。
一只青雁自舷窗外飞来。
姬珩还以为是神鸟的回信,还心道怎么这么快,结果青雁灵巧地飞到谢昀跟前。谢昀起身,青雁便堪堪停落在他掌心,化为一张帛纸。
谢昀不经意摸了摸纸的材质,又细看内容。
看了没一会儿,就好像看完一张废纸,掌心一揉,要丢进炭炉。
“别弄坏信物!”
姬珩皱眉赶紧拦下谢昀,掰开对方五指,从对方手里取出一团揉得皱皱的黄帛,然后仔细铺开在桌上。
帛纸铺开,竟是南域发来的礼信,问谢昀何时抵达都城,南域众修恭候云云,最下方还印了块域衍印章。
谢昀温雅地端起茶杯——姬珩发现今天谢昀的茶杯里装的不是仙茶,而是苦药。货舱里剩余的药罐果然没有退掉。
谢昀喝了口药,神情像在品茗:“迎接域主有固定的规制礼仪,不是一封信就能打发的。这封信除了做烧材,还有什么用?”
域主归域,本域是要派礼官亲列迎接的,这点姬珩清楚,毕竟夜老就掌握着西域主权。
姬珩说:“你如今没有修为,当然不受重视。是你自己要来的南域,现在又反悔了?”
谢昀浑不在意地说:“我来南域是因为不想待在中域,反正这域主之位也轮不到我一介凡夫操心,倒是你……”他抬眼看姬珩,微笑,“少尊主怎么也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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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来南域?”
两人商讨灵船的行进路线时,谢昀提过回中域,没想到姬珩反而摇头,坚持去南域。
姬珩顿了下,说:“南域将有魔潮袭击。”
“魔潮?”谢昀捕捉到关键词,“多大规模的魔潮?”
姬珩看他,确认这人是真的不知道:“至少魔罗级,殃及好几座城池。第一批魔潮快开始了,如果南域无人主持大局,就将是三界第一个沦陷的死地。我们必须尽快赶到。”
这几日,除了担心夜老,姬珩也一直在回顾前世末日的发展。
前世,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参与阻止末日,而是后期才入世。所以末日的许多细节,特别是前期的细节需要一一推敲及回忆。
而他这几日通过对络神符及天堑的了解,推演出天堑失控将引发灵能不稳,灵能不稳的直接结果就是魔气滋长,魔潮肆虐,这也与前世许多事相互对应。
算着日子,末日的第一阶段——魔潮将至。
夜老的处境固然危险,可已无法改变,南域才是真正的凶险——这一世,末日提前了整整十年,没有南域之主一力镇压魔孽,南域就是魔患最重的域土。群龙无首,最大的魔潮将席卷南域,这个前世羡川两岸的钟灵之地,恐怕要沦为死地。
无论如何,姬珩也不愿看到这个结果。
看着姬珩严肃的神情,谢昀来了兴趣:“这又是你的‘预言’?”
姬珩摇头:“只是作为神符师的推演。”
“看来你已有决断。”谢昀复又拿起那张南域的帛纸,将它仔细叠好,递给姬珩。
后者不明所以。
谢昀看着他,语气温和带笑:“不是说了,我来帮你。所以它是你的,这艘船也是你的,少尊主要去哪,谢一随时待命。”
话落姬珩怔了下,又垂眸。
.
前世,朝历五百一十五年,十一月廿四。
末日。
陵渊宫中飞出一道符焰,以传讯灵珠为媒介,横跨万里域土,前往南域边境。
此时,魔潮肆虐,侵蚀蔓延,人界四域已有过半域土沦为“死境”。天道署推算出地脉横移,边境将有大灾劫,只是不知道最终会是哪处受灾。
姬珩心忧南域,听闻南域之主虽为废脉之身,却早早就去了边境,镇守魔关。
中域位于三界中心,最为安全,各域许多大能也已回到中域避难,只有少数修士愿意前往边境抵抗侵蚀。
姬珩自知劝不住谢一,所以在传信中写道:
“四域魔潮泛滥,惟有西北两境得少许太平……”
“我虽身处中域,却知四域混乱,三界已如大厦将倾……”
“修界中能有你这般心系苍生者,少矣。勿要逞强,你且在边境驻守,我……”
“我来帮你。”
写完这封信,姬珩便离开了闭关百年的陵渊,真真正正第一次入世前往南域。
哪知,南域路途不过短短数日,再见,竟是万人祭拜的衣冠墓冢。
南域大劫突至,南域之主为保护南域开了域衍大阵,燃烧自身精血,直至身消陨灭。消息传来,全界震动,姬珩更是站在羡川河畔哀默良久。
我来帮你。是前世的姬珩写给谢一的最后一句话。
今世,重来一次,竟然换那人气定神闲地说:我来帮你。
无法拒绝。
27. 不靠谱的域主
“好友,”
“天堑毁,界木死,此事已广闻六域,幸友人挂怀,我并无影响。”
“近期事务缠身,无法赴约,抱歉。”
“中域惨遭受创,一片哀鸿,凡有识之士皆为此嗟叹。”
“我已决定入世,济助四域,广施善举,尽修士之责。”
“季”
.
接下来的日子,姬珩和谢昀一起乘船去了南域。
这艘谢氏灵船体量不大,却十分精致,外形如一座翱翔的墨龙,船体边缘雕刻着勾连雷纹,名为“墨楼”,可容纳三十余人。
灵船上活动空间不多但内饰华丽,穿过叠玉屏风,船舱内书柜、案桌、椅榻等一应俱全,桌上放着麒麟松墨,两侧花几摆着幽雅的墨兰花,脚下还铺着狐皮软垫。
甲板上也有不少谢氏的侍从,主要负责灵船的运转,姬珩和谢昀则待在船舱。经过几天前的炸罐事件,原本的管事被清退,送回谢氏。有姬珩的威压在,其余侍从们倒也没再清扰。
姬珩已经许久没有坐过这么久的灵船——自那日从药司逃出来,他就一直待在谢氏灵船上,算一算竟已有小半个月,而且是和谢昀待在一起的小半个月。
他们日日以对,谢昀天天躺在榻上翻一本不知名的书册,姬珩则要么绘制符文,要么修炼打坐。
若是像平日一样闭关修炼,姬珩倒也坐得住,别说半个月,就是五年十年也未为不可;偏偏他对面坐着个谢昀,此人是个大威胁,他不可能对着个大威胁心无旁骛地修炼,所以这半个月只打坐纳息,徒增了一点灵力,对境界没丝毫作用。
日子太无聊,姬珩只好无事画画符文,顺便还给“谢一”回过信,报了个平安。写完就录进传讯灵珠,再看谢昀,仍是安静躺着,似乎并没有收到讯息。
姬珩时常在想,这伪君子到底是怎么通信的?
他们日日相处半个月,竟一次没有看过谢昀拿出传讯灵珠。
难道这人从来不对外联络?
他不信。
终于,半个月后,无聊的乘船旅途结束,一片纵横交错的沃土平原出现在视野中。
南域主城——沧谒城。
到了。
南域域土万里,其中地貌多以川泽、丘陵为主,姬珩在入境时就看过,云层底下尽是纵横交错的河流。
而羡川是南域灵气最富集的一条大川,几乎横跨整个南域;沧谒城则是毗邻羡川两岸最繁华的主城,也是南域的首府,修真者最多的修真城池之一。
沧谒城笼罩着一张庞大的画皮,凡人或修为低末者若在城外,只会以为面前是一片茫茫大泽,根本看不见沧谒城的真貌。
可能是近月中域出事,不少修士来了南域,今日的城门口热闹非凡,往来修士众多,进城的队伍甚至排得遥遥看不见头。
谢氏灵船也只能悬停,排队接受城中守卫的核查。
姬珩在船舱里对谢昀说:“你去换个衣服,醒目点的。”
这段时间谢昀一直穿着那套青色衣袍,就算绣纹再精致,布料再华贵,看着既不郑重也不显眼。今日他们进城是要进南域首府,自然得郑重。
哪知谢昀听了毫不在意,允自看着手里的书:“嗯,你要是很无聊,可以去前舱掌掌舵、铲铲灵石,快排到了就来叫我。”
姬珩挑眉,一把将书抽出。
手中一空,谢昀也不恼,只抬头看姬珩:“急什么,这城门还不一定能进去呢。”
姬珩笑了下:“那正好,杀鸡儆猴。”
谢昀细看他神色,知道不是作假,只好道:“唉,恭敬不如从命。”
下巴一低,躺在榻上的人去内室更衣了。
姬珩这才宽心,身体靠回椅子上。
低头,谢昀的书还在自己手里,姬珩正要丢回桌上,忽扫见里面竟是密密的剑招示范,旁边还有古字批注,似乎是剑术心得。
剑册?
姬珩目光微动。
据说千年前修界曾有剑道一脉,留下许多剑册古籍,但随着剑道大能陆续陨落,剑道也随之式微,古籍难寻。而谢昀之所以能重振剑道就是在剑阁里看了不下万本剑书。
这是哪位大能的剑术遗册?能让谢昀凝神看多日的,必是自身剑术一脉,难道是望仙台那位大仙的遗留?
姬珩略感兴趣地将剑册翻至第一页,发现这是拓印本,而剑序的落款没有名字,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字彰显剑主的身份。
那个字是:
“姜”
……
等谢昀换完衣服,剑册已经完好无损地放在桌上。姬珩望了眼出来的人,脸霎时一黑:“你就穿这个?”
谢昀平日穿着多以暗色为主,青色为辅,这次倒好,对方确实换了个显目颜色,是一身朱红绣金纹的云阑袍。
修界的祭礼场合,要么穿玄黑衣色,要么为玉白仙纹,谢昀这一身红色是要学李廷瑄的放浪不羁么!
“我觉得很醒目,很满意。”谢昀袖手,一派闲然。
姬珩正要催他再换一件,便见有侍从进舱。侍从进来后,禀道:“大公子,沧谒城刚才发了消息,说今日人多,主城门暂时关闭。”
关了?
两人目光一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谢昀是以南域之主的身份来沧谒,姬珩已经派人给南域回信,这会儿南域首府应该知道域主即将莅临。可沧谒城不单没有派人出城迎接,反而起了由头将主城门关闭。
主城门关闭,他们就只能从侧门入城,一域之主刚入首府就走侧门,日后如何能立威?
谢昀笑了下,说:“你看,衣裳不过是表面文章。”
姬珩冷哼道:“只要手里有真正的印章就够了。”
之前谢昀得到的南域礼信,姬珩不让对方烧掉,为的就是现在。
他取出之前的礼信——这是域主信物,上面盖了域衍印章,就算没有礼官和文书迎接,拥有域衍印章也是真正的南域之主!
姬珩以符文勾勒印章神纹,再灌入灵力催动——
霎时间,巨大的符印以灵船为原点向外扩散,其符纹光华璀璨,繁复而玄妙。城门口有许多人惊呼出声,那华丽的符纹先覆盖了整个灵船,接着笼罩了整个城门口,再接着,整个沧谒城的上空都亮了起来。
无形的符威降临,此时城中无论贩夫、修士、道督皆惶恐抬头,看见天空被符印笼罩,耀目的光华如大日凌空!
如今的谢昀不受南域重视,姬珩为了帮对方尽快掌控南域,特意灌注了大半灵力营造出这种煌煌威势。眼看威压足够,他沉定开口,声音通过灵力传遍全城:
“奉天尊诏——剑峰主谢昀送归南域首印,沧谒城上下司府、道督,请来拜谒——”
沉稳的声音如波涛般向外扩散,“请来拜谒”之声盘旋于沧谒上空,久久不散。
城中修士都听到了,心中也是惊诧——剑峰主谢昀?是传闻里新上任的南域之主!
谢昀在甲板上感慨:“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姬珩继续催动域衍印章,那印章已经亮得像个小太阳,不过散发出的不是热源而是冷光。
“当然是把装作听不见的人喊出来。”
不过一会儿,沧谒城的画皮似有波动,那描绘着苍茫云水的画皮忽然如轻纱般向两侧卷起,露出一扇恢弘巨门。同时,沧谒城中升起数十道不小的威压,姬珩感知了下,大部分比自己弱,但也有几道不知深浅。
不愧是南域首府,即使没有域主坐镇,也有许多大修盘踞其中。
一列仙鹤飞来,随后是着玉白色衣裳的仙使。
他们是分属南域的天道署礼司之人。
礼司的仙使看见灵船“墨楼”散出的域衍符印,立时恭敬行礼,队列中走出一位宽衣博带的中年道人,便是礼司的司主。
礼司主看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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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儒雅和善,他走在最前面,朝谢氏灵船的人恭敬作揖:“恭迎域主,天道署礼司前来拜谒,请域主移步首府,完成交接仪式。”
这时姬珩也从甲板下来,礼司有新任域主的留影画像,自然知道姬珩不是来上任的,礼司主看向姬珩身后,随后愣了下。
姬珩的身后跟着谢昀,谢昀还穿着那套俗气的红衣服,发髻也没梳,一头墨发用发带随意绑着,出来时只对礼司主颔首一笑:“麻烦了。”
一个怎么看都不靠谱的域主形象。
礼司主彬彬有礼地说:“不麻烦,两位大人也舟车劳顿辛苦了,礼司不知大人莅临沧谒,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勿要怪罪。”
话听着客气,谢昀回礼,礼司便带着他们行船驶入沧谒。
“快看,好像是域主灵船!”
沧谒城中不少修士看见了灵船墨楼,这里是南域第一主城,没有遭受符文失控的灾难,仍然繁华热闹,街道上到处是来往讨论的修士。
“听说新域主是个没修为的凡人?”
“凡人怎么有资格掌管南域……”
“我倒觉得咱域主挺厉害的。”
“是啊,刚才的符印真强……”
姬珩和谢昀跟随礼司的人来到沧谒城的中心——天道署首府。
中心是一座高塔,但没有中域的天堑塔那样通天宏伟。以高塔为中心,四周依次座落着飞檐翘角、精致古朴的官署建筑,宫殿与回廊之间呈“工字型”布局,构造独特。
两人来到正殿,只见正殿之中已有许多穿天字纹样的人,见姬珩一行来了,陆续起身,却都只看着,似有打量之意。
姬珩让开,让谢昀站在中央,一直跟随的礼司主高声介绍:“这位是新任的南域之主,也是太虚仙宗的剑峰主,谢氏长子,谢昀。”
话落,六司及其下属道府的掌事人皆将目光聚焦在谢昀身上。
后者噙着笑意不动。
众人缓缓行礼,谢昀这才颔首,允自坐到最上方的椅子上。
姬珩也跟着站到旁边。
早就有传言新任域主谢昀是个凡人,这一照面更印证了事实,正殿之中有许多修为不俗的大修,此时看见谢昀,皆露出失望之色。
不过更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姬珩身上。
新任域主是个凡人,但方才的符印威势浩大,明显高于洞虚境的威压。
“不知这位是?”站在中央的符道司司主看向姬珩。
这回不需要礼司开口,后者报上名来:“姬珩。”
姬珩不怕报出自己的名字。他在药司又没有杀人放火,本身又是天尊弟子,为保天尊颜面,晋无殊也不会给他定罪。
果然,名字一出,并无异常。
一位司主惊讶道:“阁下就是那位姬族遗子,天尊亲传弟子?”
姬珩淡淡点头。
“少尊主!”
相比于提到谢昀的失望,正殿之中显然因为“少尊主”的名头热烈起来。毕竟修界之内,陨落的修士数不胜数,纵使再惊才绝艳,失败了就是失败了,远不如崛起的新秀耀眼。
有人质疑:“听说少尊主角逐南域之位失败,还与新任域主打了一架,如今怎么会一道过来接任?”
“你在质疑我?”姬珩抬眸看去,仅仅一眼就带着无尽威势。
说话人犹豫了下,下一瞬,姬珩身后忽地铮鸣一声,跃出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那剑剑尖朝下,周身荡出一道道涟漪,每一道涟漪都是一圈繁复的符文,散发着洞虚境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符剑!”
符道司主最先认出,其余司主们也目露震惊。
六域中,修剑道的本来就少,符道、剑道双修的更是罕见,而能将符剑修炼至洞虚境的只有传闻中天资卓绝的少尊主。
这下各天道署的司主们心悦诚服,纷纷再次行礼:“拜见少尊主——”
姬珩终于满意了。
28. 荒谬的对话
谢昀一直在后面静静看着,不作表示也不作反驳。
眼见姬珩已经压住南域众修,礼司便有人捧来文册。
为首的礼司主拿了文册却没动,而是转身向谢昀作礼,恭敬道:“在域主仪式开始之前,礼司还有一个疑问,请域主解惑。”
这次问的不是姬珩,是谢昀。
后者礼貌地说:“司主请讲。”
礼司主说:“之前南域主位确定,礼司一直寄函询问,欲迎回域主,可域主一直不予回信,称病抱恙。而今中域传来消息,说天堑符文爆炸,殃及界木,礼司还在担心域主的安危,域主却这么快就来了南域……不知此行,域主的病症可好了?”
话落,殿中众人皆静了下。
姬珩也挑眉。
这位礼司主不显山不露水,开口却直中要害。姬珩是知道的,之前谢昀不来南域,就是因为病症加重无法前往,后来天堑大阵为其续命,才有机会来南域上任。
可南域众修远在域外,对中域之事自然不清楚。况且在外域之人看来,刚刚发生过天堑爆炸的中域十分危险,此行谢昀倒好像是为了躲避中域符文失控的事故,避难而来,并非真心想承担南域的责任。
眼见南域众修议论纷纷,谢昀面色不变,随意地靠在椅子上说:“这个问题……我想少尊主可以回答你。”
这个问题应该由你南域主亲自回答才好。
姬珩心中腹诽,睨了眼谢昀,后者只含笑看他。姬珩目光又扫过众人,发现众人的目光也聚焦在自己身上。
正好,把来意说清楚。
姬珩向前一步,朗声道:“中域天堑爆炸,天燮城遭遇覆灭之灾,情况危急。此次域主是抱病与我同来,目的就是尽快统筹南域事务,务必支援中域。”
此番话落下,众司主脸色都变得凝重。
天堑爆炸的事已经传遍三界,各域都不明情况,也深深不安。
见众人十分关注,姬珩又道:“不光是支援中域,我们此番过来也是收到中域天道署的通报——各域将有魔潮袭击。”说到这他顿了下,各司主果然神色各异。
“魔潮?”
“对。”姬珩沉声,“接下来一段时间南域要全力应对魔潮,做好防御准备,自边境至羡川沿带,各司要分派人手,时刻巡视异常。”说完,他似乎想起什么,转头看谢昀:“域主,没有问题吧?”
谢昀一直不说话,姬珩怕这个病秧子震不住满殿的大人物,所以先是出剑立威,现在又条缕分析,力求让这群南域的老家伙们认可新域主,快速恢复天道署职能。
而谢昀一直坐在椅子上,事不关己的模样。身上穿的红衣不合时宜,姿态也随意,又无半点修为,竟让许多人忽略了他。
谢昀温和地笑了笑,一双墨眸扫过座下众人,最终落在姬珩身上——穿着白衣符袍的青年,说的每句话都沉稳不容置疑,明明站在角落,却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当然没有问题。我很支持少尊主,南域一切事务少尊主都可以做决定。”
清润如水的嗓音传进所有人耳中,姬珩不赞同地皱眉,谢昀却对他颔首一笑。
交接仪式结束,礼司又颂读了南域域章,介绍了南域天道署各掌事人,以及各道府情况。代表南域的信使也从运道司启程,去中域回禀。
姬珩和谢昀见了各司司主,随后跟随礼司入住沧谒城首府。
回房间的路上,礼司人员行礼离开,两人身后只剩下带来的几名谢氏仆从。
安静。
忽然,姬珩停下脚步,问道:“为什么?”
谢昀也随之停下,看他:“怎么,不高兴吗?”
回廊之间有红叶飘落,清和宁静。
姬珩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昀笑了下,无所谓道:“你不是很关心南域,一直想做南域之主?之前输了还找我打架,现在让给你。”
短短两句让姬珩顿生荒谬之感,让给他?
明明是他让出来的东西。
“你不想做域主?”
“没兴趣。”
听到谢昀的回答,姬珩第一反应是——这和前世不一样。为什么?难道他无意中埋没了一位饮誉四海的南域圣主?
姬珩不确定地问:“你不在乎南域?那你为什么要过来?”
中域符文失控,谢昀大可就此为借口推迟上任时间,不必舟车劳顿地来南域。
“嗯,或许那位礼司主说得有道理呢?”谢昀懒懒地将手拢进袖中,“我说过,来南域不为别的,只是不想留在中域而已。至于南域,它既不生养我,也不成就我,这域主之位我也没兴趣,是族中长老为了权势将我推上来的,与我何干?”
清徐的声音,却透着无情。
姬珩哑口无言。
他忽然想到前世,谢昀献祭三界而飞升,一个献祭三界的魔头会在乎剑峰吗?会在乎南域吗?也许这番话就是真话,这才是真的谢昀,是他不了解他,误以为他真的在乎。
但如果不在乎,为什么前世会因此而死……
姬珩脑中闪过这样一个疑问,但很快就按下,因为他想到后者应该是假死。
自觉无趣,姬珩转身打算回房,刚走一步又听见身后传来扰人的声音:“其实,你如果在乎大可以插手。”那声音缓缓道,“南域即将遭难,总要有人扶它一把,我既无能也没兴趣,但有人代劳,未为不可。”
姬珩听得有些烦躁:“这就是你来南域的理由?”
“不,是陪你来的理由。”谢昀目光落在他身上,慢声道,“界木焚毁,谁也不知道边境会发生什么,你既然担心这里,那我送你过来,借你域主的权力,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荒谬。
姬珩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
“我不需要。”他忽而冷声,如积水寒潭,“我不需要事不关己的施舍。”
说罢,姬珩转身离去,竟连看也不想看后面的人一眼。
两人不欢而散,各自回房。
.
第二天,姬珩也没找谢昀。他自己组织人手,开始对南域进行大范围的搜查巡逻,本来这就是他来此的目的。
魔,是上古就存在的物种,迄今千百年已经被道门消灭了一波又一波,如今只剩一些零散的魔巢分布各域。
但各域的魔巢分布也不相同。横跨界面的南北纵线,其魔巢分布显然就比其他域要多,北域魔巢大多隐于边境雪原,而南域魔巢……
“羡川这条大江贯穿整个南域,曾是南域最温柔的母亲。”礼司主指着面前染血般的江面,做介绍,“后来江水被魔气污染,渐渐化红,我们便开始叫它‘赤水’、‘赤川’。”
今日姬珩派出天道署巡查,自己也跟着礼司巡视羡川沿岸。他对南域不太了解,是昨日接待他们的礼司主安排,并承担了介绍一职。
这位礼司主是地地道道的羡川人,域主之位未定时,便是他负责南域一应事务。此人对道史了解深厚,待人接物都恰到好处,说话也沉和有力,昨日便介绍过,他叫裴闻。
南域裴氏。
姬珩走到岸边蹲下,用手掬了把江水,只见江水澄澈透明,但岸边卵石皆呈色泽不一的红色,水岸的苔藓也被染了些许。再往江心看,果然水中一片赤色,而且水极深,越往中心赤色也化为深黑色,看久了仿佛在凝视深渊。
姬珩细细打量,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水里有声音。
“你是说魔在水中?”姬珩问。
裴闻点头道:“赤川是南域的重要河道,底下还有灵脉,魔物们也十分觊觎。大约两百年前,赤川开始变红,符道司认定是受魔气污染,毕竟上游就是赤魔秘境,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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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里面的封印也有所松动,泄露的魔气才会污染河道。”
赤魔秘境姬珩倒是知道,里面封印着许多魔物,时刻有天道署人员看守,最中心相当于三界禁地,无人能进。而外围倒是偶尔衍生几个小魔,危险性不高,因此被道门用阵法圈养,供太虚仙宗等一些宗门大派,作为历练小弟子的秘境而存在。
至于封印松动,曾经赤魔秘境就发生过魔变,许多历练弟子陨落其中。后来时任剑峰之主的谢昀亲自去平息魔患,救了数千被困弟子。此事一出,谢昀才声名大涨,享誉四海。
想到这,姬珩不由问了句:“对了,谢……你们域主呢?”
一上午谢昀都没出现,虽然昨天不欢而散,但这位新域主也不能真的就做甩手掌柜吧?
裴闻笑着说:“域主新任,还有许多客人要接见,因此没有过来。”
闻言,姬珩略觉讽刺——自己到处奔波排查魔患,真正的主事人却不知在哪儿闲晃。
摒弃这错位之感,他再次俯身,将神识探入水中。
南域的魔患多来自羡川,严谨起见,还是要仔细探查河道内部情况。
只是神识沉入江底,所听一片寂静,所视一片黑暗。姬珩又细细听了片刻,只在一片绝对的静谧之中,听到些簌簌杂音——那是一种低频的鸣声,很小声,很低,中间还夹杂着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呼吸声?在水中?
果然有古怪,但也探查不到更多信息了。
姬珩起身,对裴闻说:“从今日起,一是赤川沿岸每隔十里设一岗,由天道署联合下属道府派人巡逻;二是加强赤魔秘境的监督,检查封印符文是否完好;三是符道司必须时刻值守天堑塔,不能出现意外……”
一条条命令发布,在江面上回荡。赤水仿佛有意识,随着姬珩的声音,原本翻腾的江水竟逐渐平息,如一条大蛇缓缓蛰伏下来。
.
回城的路上,姬珩乘灵骓走在大道,身后跟着许多天道署人员。沧谒城中修士早听闻新域主上任,都好奇新域主长什么样,所以路边围观者众多。
姬珩早有预料,他提前让礼司备了轿辇,让百姓误以为域主坐在辇中,他自己则乘灵骓走在前方,俨然一副护卫姿态。
街道两侧百姓皆好奇张望,见姬珩身姿挺拔,一袭仙袍清冷凛然,便料想域主也是同样地尊贵强大。
姬珩一直没什么表情,等临近首府,路过四贤坊时,一阵爽朗的笑声忽地自不远处传来。
他忽有所感,望向那处。
那里有一座花枝招展的楼阁,门口高悬一面“酒”字旗帜,爽朗的笑声就是从酒楼里传出。
姬珩目力耳力极佳,望去时只见二楼窗边有一红衣人影和一青衣人影相对而坐,青衣人看着俊逸风流,一双剑目神采奕奕,似在高兴说着什么;红衣人则耐心倾听,倒酒的动作随和温雅。
谢昀?姬珩眸光微动,低哼。
裴闻听见姬珩不高兴,低声询问:“少尊主可有什么吩咐?”
“无事。”姬珩回头,不再去看那相谈甚欢的两人。
他原本以为谢昀只是在天道署待客,没想到那人竟然跑外面来喝酒。对方是谁?看装束根本不是什么道督……沧谒城中百姓翘首以盼新域主的出现,而域主本人却不干正事。
姬珩心中升起淡淡的恼怒,又压下。
域主的轿辇不能随意停行,姬珩领着天道署众人继续前行,心中却打定主意,回去后要督促下那个甩手掌柜。
远处,大笑声仍在酒楼萦绕。
那正坐窗边的青衣人将酒一饮而尽,赞道:“原来剑诀能用拆字法解,峰主果然颖悟绝伦!”
另一个温雅的声音也笑道:“哪里,江兄剑术独特,谢一也获益良多。”
“非也非也,峰主过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