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对她强取豪夺》
1. 第 1 章
“二娘子,该喝药了。”
苏扶楹接过花妈妈手里的汤碗,不做迟疑往嘴边送。
片刻,汤药见了底,花妈妈微不可察轻叹口气。
“宴席开始了么?”
花妈妈身形一顿,抬眼去瞧远处高阁上挂起的红丝条,点头道:“估摸差不多了。”
苏扶楹重生了,回到了还未出嫁前。
但不知是何种机缘改变,回来的这半月有余,她一直缠绵病榻。
前世,在二妹苏黎汐自己的及笄礼上,她与昭王世子私通败露,导致苏家和郑家的婚约告吹。
世人皆替郑家不值,谁知郑家不仅不计前嫌,还退而求其次,娶了苏家的病秧子苏扶楹。
官家为安抚郑家,超擢二品,郑家三郎郑予洵升为工部郎中,又特封苏扶楹为和宁郡主。
十日后,身为工部郎中的郑予洵协助太子治理廖州的水患。
自此,郑予洵搭上太子,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那时的她,做梦也没想到,整个上京城,会有人愿娶她为妇,更不要提是郑家如此的门楣。
事后看来,她不过是苏家和郑家争夺权力,向上攀附的一颗棋子。
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这一世,苏黎汐必须嫁于郑予洵。
花妈妈捕捉到二娘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虽于心不忍仍劝道:“宴席上人杂事多,主母早有吩咐,让二娘子待在院中,切勿去前厅走动。”
“我知道,”苏扶楹稳住声线,不让心底的凉薄溢出来:“母亲什么都为我考虑,都是为了我好。”
说着,她起身往外去:“我只去后花园转转。”
花妈妈提步跟上前,最终作罢。
二娘子平日里最是乖巧孝顺,出去转转也好,去去她这些时日的病气。
思忖着,她又唤上寒酥跟着,那个才来几日的木禾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苏扶楹的院子在苏宅的最北面,行至花园东厢房费了些时辰。
越靠近花园,丝竹管乐之声愈清晰,是从前厅传来的。
苏扶楹稍加辨识,唱的是“天仙娇”,正是此刻。
下一瞬,厢房门从外破开,一个人影逆着光闪入。
四目相对,来人率先出声:“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面前的女子以纱覆面,只堪堪露出一双狐狸眼,眸光微闪,眼尾上翘,向他挑来一眼,丝毫没有清雅的感觉。
这不是苏黎汐。
“我为何不能出现在此,昭王世子。”
女子音色柔和又圆润,中和掉了她眼里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
唐濯卸下几分防备微俯身问道:“你认得本世子?”
苏扶楹轻摇头,抬指隔空点了点男子手中的折扇。
“世传昭王世子爱扇如命,想必此扇便是官家去岁上元节赏赐的那把。”
苏扶楹语罢,便见对方脸上浮现一丝兴味,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见她往后躲闪,唐濯止住向前靠的趋势:“你打听我?你是苏家里的什么人?”
起先一直候在一旁的木禾,搭手作揖道:“我家娘子在苏家排行第二,与三娘子苏黎汐同母所出。”
“苏二娘?原来是苏二娘,这我记得,苏二……”
苏扶楹见他面上的喜色一点点褪去,然后那把镶金缀玉的折扇霎时在他手中展开,挡住了他的口鼻。
“你想做什么?你怎敢……”唐濯一时步下慌乱,整个人撞上身后的门框。
苏扶楹眼梢的讥讽难掩:“世子还是移步正厅较好,倘若闲逛中,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人怎么好?”
唐濯被她说中心里隐晦之事,恼羞成怒连风度都顾不上了:“晦气!”
门外很快响起他的咒骂:“混账东西!你把本世子作何人?竟敢如此作践我?”
“安排个伥鬼给我?!是不是嫌命太长,今晚本世子就送你见阎王!”
木禾本还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在听到“伥鬼”二字立时去瞧苏扶楹。
苏扶楹余光察觉到注目,立时垂下眼睫掩住怆然。
前世,为了摆脱污名,她作了许多努力,非常努力,但最终事实证明都是无用功。
要消除人的成见,无他法,唯让人彻底闭嘴。
“娘子,寒酥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苏扶楹收起情绪抬眼望去,小丫头步速很快,人站定她面前后还在大喘气。
木禾替她顺气:“缓一缓。”
“果然如娘子所料,”寒酥肩颈往下沉:“三娘子原先是不信的。”
“直到我拿出娘子给的字条,三娘子看了又看,嘴里念叨着‘无耻之徒’,才转身离去,没有往东厢房这边来。”
木禾接过寒酥手里的字条:卿卿,今夜酉时飞香楼一叙,濯郎。
“果真是个无耻之徒,风流成性,娘子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苏扶楹提步往外,字条是她捏造的。
昭王世子常年随父驻守南丘,回京不久,能识得他的字迹的人寥寥无几。
苏黎汐的美名在京中无人不晓,致使她眼高于顶,奈何自小已和郑家结亲。
此番应世子之邀来东厢房,也是她自信过甚,以为世子是真心倾心于她。
苏扶楹只需要引起她对世子的怀疑便可,至于卿卿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今日来参加苏黎汐及笄礼的小娘子众多,寒酥说字条是自己在前厅偶然拾得,苏黎汐想不信都难。
左前臂忽然一轻,木禾扬声道:“娘子快看!天女散花了!”
苏扶楹驻足望去,一墙之隔外,阁楼顶上的红丝条四散开。
刹那间,无数的牡丹花从楼檐飞扬飘下。
前厅的奏乐此时由缓转急,苏扶楹的眼风随着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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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瓣往下扫。
在触及阁楼二层的人影时,她的视线停住,呼吸一瞬阻滞。
参加宴席的人群大多聚集在阁楼顶层,眼界开阔能够俯瞰整个园色。
男子孤身立在二楼。
长身鹤立,面庞隽秀,只一双星目透着淡漠。
苏扶楹眼中的红团逐渐被那抹黑占据,明明正处孟春,她手心却沁出了汗。
莫名的冷意自上而下蹿遍四肢。
顷刻,男子似有所感,疏远的视线朝她望过来。
风鼓起廊下的纱帘,隔断了两人间的视野,苏扶楹利落回过身。
是郑予洵。
上一世,苏扶楹死到临头,也未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她死在一个冬夜,那晚是郑予洵与长月公主的新婚之夜。
身中数箭后,她沉入了湖中,意识消散之际,手臂受力带动她在湖中浮沉。
她猜想应是那群人在打捞她的尸身,要查验她是否死透了。
前世,郑予洵再娶,她未能赶上,这次待他与苏黎汐大婚之时,她一定奉上份大礼。
阁楼二层,男子的身形终于动了动。
“郎君,有人比属下先下手一步。”
季商继续道:“而且她早早就蹲守在拱桥那儿,似乎事先就知晓此事。”
“属下跟踪到东厢房,担心暴露并未靠近,待人走后,发现了此物。”
郑予洵单指捻起季商掌中的物件。
燃烧未烬的二寸残纸片。
纸上书:卿卿,今夜酉时飞香楼。
郑予洵眸色微沉:“何人所书?”
季商踌躇片刻道:“还未可知。”
初发现纸片,季商并未在意,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上京城不乏爱慕郎君的小娘子,当中一些人酷爱模仿郎君的字迹,但都只模形未得其骨。
而这张纸片上的字迹,就连季商也无法辨出左右。
季商补充道:“为首的人,是位蒙面女子。”
“蒙面女子?”
季商:“是,属下猜测应是苏二娘,苏三娘的及笄礼上,在苏家不被允许出现在前厅的人,只可能是她。”
“将死之人。”郑予洵嗓音冷冽,似镀上了一层寒霜。
季商微微觑一眼自家郎君:“是。”
苏家二娘子,出生不久就患上痨瘵,世俗皆知此疾药石无医。
前太医院判曾断言,活不过二十载,若吉人天相,或可缓半载。
至如今,此女只剩下不过两载寿命。
此事在上京不是什么隐秘,稍加探查便知。
季商等了会儿,出声道:“苏三娘那儿,是否需要属下再试探一番。”
郑予洵抬掌:“不必,无论她真心如何,我都会娶她。”
他婚后需要的不是柔情蜜意,而是能给郑家带来助力的帮扶。
2. 第 2 章
戌时一刻,春华堂的仆从比平常多出一倍,进进出出搬动今日三娘子受赠的及笄礼。
真珠从后门入府后,一路未停歇,急匆匆回了春华堂。
在正房前廊整理好裙袂,才抬脚进去,一路往里,果然在腰屋寻到了人。
真珠放轻脚步,靠近贵妃榻:“娘子?”
人未有反应,真珠又悄声唤:“娘子?”
苏黎汐眉微动却未马上睁眼:“查清了?”
“是的,”真珠将怀里四叠的金粟纸递到她手边道:“寒酥今日确实去过正厅,有三四个丫环都说见过她,但是未见她与郑三郎……来往。”
苏黎汐粗粗过了两眼,纸上书运笔潇洒,缓前急后,而白日那张字条的字体浑厚端庄,尚意瑰丽。
两者相差甚远。
她起先看清纸条的字迹时,心下一惊,回到宴席后,也不敢与郑予洵正视。
此后心里生疑,偏院的那个病秧子平常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郑予洵。
“那个新丫头呢?”
真珠:“木禾是寒酥上街偶遇她卖身葬父买回来的。”
苏黎汐疑虑愈深:“竟如此凑巧。”
真珠虽也怀疑,但是仔细想想仍是不可能的:“娘子,我觉得郑郎君不可能和二娘子有瓜葛的,整个上京城谁愿意与她沾上关系呢?”
苏黎汐暂压下疑虑,撇了眼屋外的动静,问道:“他送的我什么?”
真珠只注意到苏黎汐没再揪着白日的事不放,于是脱口而出道:“郑郎君送的横笛!往年娘子生辰他都是送的竖笛,还是把娘子放心上了。”
手边的斗笠杯被她臂带扫下地,“又是笛子!他不知道我因为吹笛出过丑吗?”
“今日是我的及笄礼!是及笄礼!他什么意思?”
“成日冷着张脸,我都忍了,如此这般,这桩婚约不如废了罢!”
“汐儿,”一道低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苏黎汐整个身子扑到来人怀里,做状要哭出来。
“又在发什么小孩儿脾气呢?”黎若真抬手抚上她的背。
“母亲!我不要嫁人了!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你呀!”黎若真将人扶到榻上,“人可是当初你自己选的,现在又不想要了?”
苏黎汐欲言又止。
黎若真瞧她是真的委屈不行了,又好声安抚道:“等婚后,你为他生儿育女,感情自然就和和美美了。”
“今日之事,我与你父亲已知晓,你二姐是好心办坏事,那昭王世子在南丘便姬妾成群,风流成性之人,非良配。”
苏黎汐心里怪异极了,面上却不显,嗓音又沉郁下去:“我没有怪二姐,二姐也不是爱生事的性子,许是瞧见昭王世子生的不错,便起了些别的心思。”
她边说边查看黎若真的反应:“至于昭王世子,李家娘子曾知会过我,女儿不傻。”
黎若真轻点头:“汐儿,你不想她去你的及笄礼,我和父亲不也答应你了吗?切莫再为闲事伤神了。”
“再等等……我们都再等等,等二年就好了。”
戌时已过,夜风微瑟。
宣纸一角随风卷起声响,苏扶楹落下最后一笔。
双眸蓦地顿住。
她的这手字……
糟糕!
转瞬她被自己气恼笑了。
难道是因病了半月,脑子还没有清白吗?
她这下真弄巧成拙了。
以苏黎汐的霸道,她私下会见唐濯的事,估计很快就会人尽皆知。
思来想去,唐濯这个人这下非结交不可了。
次日辰时,苏扶楹在一阵训斥声中转醒。
几息后,神思清明,原是花妈妈在屋外说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其实放的很轻,但是苏扶楹的觉一向浅。
她挑起流苏,唤了一声。
花妈妈走入屋还在发作:“这群丫头愈发怠惰了!娘子你心肠太软,这么惯着如何是好?”
苏扶楹半坐起:“何事?”
花妈妈嘴唇翕动:“您最喜欢的那副''闺训录''字画,不知是那个丫头,做事不长眼,给……给划了。”
“有这么长一道,”花妈妈摆弄手臂向苏扶楹展示,“唉,娘子去海陵那么远的地方都带着,您那么宝贝的。”
苏扶楹眸光一闪:“无妨。”
“既然坏了就收起来吧,书桌上有幅新的,您挂上。”
语罢,苏扶楹自顾落座梳妆台。
镜中的她神色如常,并无一丝痛惜。
花妈妈好不解,怎么会呢?
自主君将''闺训录''送给娘子,娘子便视若珍宝,每日敬读。
当年娘子被送去海陵,距上京千里之遥的苦寒之地,几经蹉跎,还是将这幅''闺训录''完好如初带了回来。
但现下,娘子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
花妈妈惴惴不安挂起了新画。
午膳后,苏扶楹和木禾在园子里闲逛一圈,便目标明确去了后门。
打点好守门的小厮,木禾又再三保证,一个时辰便会回府,小厮才放行。
在茶馆干巴巴续了一杯又一杯茶,就在木禾以为无望时,人终于出现了。
来人进入茶馆雅间,随从便守住了门。
苏扶楹落下茶盏,一声轻嗤便自头顶起。
“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幕离下,苏扶楹嘴角轻勾:“昭王世子来此,就是和我争口舌之快的么?”
随从摇开手扇遮挡住他口鼻,却被他重力推开。
“苏扶楹!你以什么身份与我一席平起平坐?”
“朋友。”
唐濯难以置信瞧了人一眼,“朋友?我和女人只会有一种关系。”
苏扶楹耐心消弭,透过薄纱蔑视他:“昭王世子不想回去了?”
唐濯双眸迸射寒芒,他这几日都在飞仙楼醉生梦死,今日一个花娘说有人在九仟茶馆候他,可以给他此刻最想要的东西。
外人都以为他这趟上京行,是替父王向皇后道贺而来,其实不然,他是被逼着来的。
甚至一路上都有皇帝的亲卫近身监视他。
“苏二娘,刚才多有得罪,”唐濯拱手作揖,“还请不吝赐教。”
苏扶楹撩起眼睑,独独只看向他。
前世,在郑予洵的暗室,她和唐濯有过一面之缘,她那时贸然闯入,还不及言语,他的随从就抽剑要取她的性命。
他静坐室内,远远睥睨,看她像看一个死人。
那般杀伐果断的人。
轻浮孟浪,果然都是装的。
“昭王的谋士里是否有一位六指谈姓人士?”
“并无。”
苏扶楹略惊诧,前世,郑予洵与人商议事务,很少避着她,但彼时的她心思并不在朝堂党政,很多事情都是过耳一听。
难道是她记岔了?
“只有一位四指的谋士,也不姓谈,姓言。”
姓言,谈字不就是言字旁,六指要变成四指也不是难事,苏扶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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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确认:“是位女子?”
唐濯颔首:“正是,此人有何不妥?”
苏扶楹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底气再度聚起:“昔年,官家亲自带兵踏破商域国,商域善冶金,至此冶金专术失传。”
“而去岁上元节,世子向官家进献的金镡铁剑,据说炼石为金,金色赤而利。”
“商域国主子嗣单薄,仅有两子一女,商域人都称公主貌丑,有损国荣,所以公主从未露面于世。”
“事实上,公主面貌无碍,而是生为六指。”
唐濯一瞬逼近,扬手揭下苏扶楹的幕离:“你到底是什么人?谁告诉你这些的?”
苏扶楹的目光坦荡迎上去:“世子不觉得自己目前抓错重点了么?”
唐濯眼帘微撇,身旁的随从随即立剑刺向木禾。
剑刃见血即停,木禾脖颈渗出血珠,人依旧站定原地未动半步。
苏扶楹脸色僵了一瞬。
这个疯子!
“昭王待下亲厚,与官家从小伴读,上京城一直流传着昭王的美誉,”苏扶楹嗓音转顿挫,透着一股不容置喙:“但破国公主,还有南丘突然盛起的冶金,官家会不会怀疑昭王往昔的忠心不二是作伪?”
唐濯低头放声笑了出来,“一介三司使之女,胆敢于市井妄议当朝圣上?真以为我给你几分颜色,你就成了我的座上宾?”
“你可以离开了。”他身形松懈往后靠,剑眉上挑,眼波流转,唇畔漾开笑。
又恢复了那副风流韵味。
随从收剑退了回去,木禾向苏扶楹进了一步。
苏扶楹徐徐起身,眼神滞重:“我猜世子会在我归家途中解决我吧,再然后解决那位商域公主,最后劝昭王将冶金术藏起来是么?你以为这样轻飘飘处置就万事大吉了么?”
唐濯嘴角的笑意凝住。
苏扶楹提步往外,余光里那人也覆身而来。
但已经躲避不及,唐濯左手倾轧她整个肩膀,另一只手掣肘她的两只手腕。
“这么想死呢?看在你费了一番口舌的份上,还等什么,现在就送你上路如何?”
苏扶楹被压制动弹不得,此刻看不到身后人的神情。
猜不到唐濯的心思,她当下立断赌一把:“唐濯,我苏扶楹在此与你立赌,不出三日,你定沦为阶下囚,你父王定受桎梏来京谢罪。”
手腕上的力道卸了些,她轻笑两声:“你敢和我赌么?”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唐濯此刻连风度都顾不上了,几乎咬牙切齿道:“好得很,我且等上一等,陪你玩玩。”
苏扶楹半个身子被他扭转,人因为惯性摔到屋外的长廊。
唐濯不甚在意垂目,视线定在她的那张脸上。
缃色的面纱完全脱落,女子的容貌他尽收眼底。
楼里的连枝灯,铺就流光溢彩,点缀在她的眉眼。
非过目能忘,如惊鸿照影。
只可惜,此女子非寻常男子能掌控。
终是祸害。
此事了了,断不能留。
木禾扶她起来,苏扶楹粗糙理了理发髻就往外走。
苏扶楹心神神游,在廊角与一人相向而撞。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苏扶楹稳住身形就立刻下楼。
不料一道熟稔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苏二娘留步。”
一念之间,那种无法喘息的感觉又顷刻涌了上来。
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走掉,就是此刻。
但须臾,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3. 第 3 章
“你的发簪掉了。”
心口霎时释然,苏扶楹唤木禾替她取回。
从头到尾,都未和那人正面交锋。
坐上苏家马车,发簪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木禾见她摩挲许久:“娘子我帮你戴上?”
苏扶楹摇头:“这只,包括家里的那些,凡是缀有海棠的,都不要了。”
“为何?”木禾虽进府的时日不多,但是经过观察,娘子应是极其喜爱海棠花。
今日新挂的那幅画就是海棠花。
苏扶楹抬眸盯住她脖间的伤口,眸光黯然了几分:“不吉利。”
九仟茶馆内,唐濯听完来人的陈述,笑道:“郑郎君的消息来得真及时。”
“但世子似乎并不意外。”
唐濯以茶水掩饰,作出惺忪彷徨之状:“郑郎君有所不知,万事有我父王,我呢,是滥竽充数的闲散世子罢了。”
“即使是沦为阶下囚,世子也无所谓吗?”
唐濯眼底掠过愕然,答非所问道:“有人和你说了同样的话。”
郑予洵的目光注视一角良久,引得唐濯侧目望去。
素色的幕离躺在绛红的木板墁地,着实突兀。
少焉,两人对上视线,郑予洵睫翼下压:“世子说的这个人,难道是苏二娘?”
唐濯背脊僵住,眸色却沉静:“你说笑了,不过,苏二娘确实是奔我来的。”
“都是前日及笄礼上闹出的风流债,她说她心悦我,我那日已然拒绝,又追我至此。”
“想必我的烦恼,郑郎君也深有体会吧?”
郑予洵不以为意道:“我早已有婚约,不敢耽人好姻缘。”
唐濯为他话里的直白心生不悦,冷笑道:“接下来还是要劳郑郎君费心了,本世子养尊处优惯了,可不想住牢房,商域公主的事我会尽快知会父王。”
“我为世子冲锋陷阵,世子能许我郑家什么?”
“你错了,”唐濯唇畔扯起弧度:“自始至终与郑家合作的人都是我父王。”
“我?”唐濯摊开手掌向他示意:“能许郑郎君的能有什么呢?”
片晌他似想起了什么:“话说回来,反正你总归是要娶苏家的女儿,娶一个是娶,娶两个也是娶,不如把两个都娶了,本世子可以为你和苏二娘牵线。”
郑予洵面颊陡然阴沉,声线凌厉:“昭王世子慎言。”
唐濯拂袖站起:“罢了罢了,佳人相约,本世子就先行一步了。”
见人出了雅间,季商终忍不住出声:“郎君确定要与这种虚与委蛇之人结盟吗?”
“再说了,郎君的婚事与他何干?娶谁是他说了——”
“齐佟是否有进展?”郑予洵打断他。
“未有,郎君日日问,多少载了,齐佟带了那么多人去寻,不说把海陵翻个底朝天吧,适龄的人前前后后筛查多少轮了,”
“属下斗胆猜想,那位小女娘——也就是郎君的那位旧友,说不定早已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并不想被人打扰。”
“诚然幼时的相交难能可贵,但是有一部分人是乐于活在当下的。”
郑予洵静默片刻道:“找到人即可,我只在意是死是活。”
苏扶楹在府中安然无恙度了一日,就有唐濯的随从入府求见。
上了那辆马车,随从半强硬半客气给她蒙上了眼。
她心中百转千回。
说是三日,其实那是她给唐濯的时间,南丘距上京几百里,昭王知道消息需要时间。
可不过一日,他仅仅用了一日,便将消息传了回去。
可想而知,上京到南丘早已遍布了他们的信息网。
这个人比她想象中难对付。
马车行止一处,随从让她托着剑匣跟着入内。
不多时,一股甘冽的酒气钻入鼻腔,她脑后的系带被牵引。
“苏二娘见谅,实在是你知道的太多,本世子不得不防。”
话落,眼前的黑布失去束缚,垂落至肩。
苏扶楹猝不及防,双眸紧闭后再度睁眼。
两节指节已然递到了面中,苏扶楹侧首避开。
唐濯的手戛然而止,原本挂住云鬓的耳珰,随着她的动作又重新归位。
许是出行匆忙,人未施粉黛,却也清丽脱俗。
他移开视线,手指轻衔物件便立刻收回。
“布条而已,苏二娘子不必紧张,此一时彼一时,苏二娘子俨然已是本世子的座上宾,我怎会孟浪。”
“请上座。”
苏扶楹压下心中的异样,不动声色打量屋舍的布局。
上京城的路况她十分熟悉,刚才依着马车的轨迹,她能推断出,她现在应该依旧处于上京城内。
但是此处院落静谧,四周似乎并无其他的住户。
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光是靠金帛是根本做不到的。
倘若皇帝不与昭王摊牌,昭王世子确实能够安然待在上京城。
苏扶楹骤然改变了速战速决的想法,唐濯这个人,她是有可能深交的。
就如前世的郑予洵一般,只要是有所裨益的,有何不可。
她整理好情绪,率先出声:“没想到世子变脸如此之快,我不过一介三司使之女,怎敢攀附。”
唐濯被堵得哑然失笑。
“时局所迫,还望苏二娘子海涵,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苏扶楹端坐:“我可否擅自认定,世子是要与我做交易?”
唐濯轻哂,挥手招人,片时,随从上了糕点和茶水。
苏扶楹多打量了几眼外间的那些人,竟然连一位侍女都没有。
“这么说也不错,但是我更喜欢另一种说法,我们可以合作,各取所需,苏二娘子意下如何?”
苏扶楹内心纳罕,前日还妄取她性命的人,为何忽然态度打转。
不过若真能与此人结盟,以后行事会便宜不少。
苏扶楹暂压下心动,故意提起方才的事宜:“世子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唐濯隔空示意她用茶水点心:“多亏了苏二娘子的提醒,父王已经将那商域公主控制住,但是要彻底解除如今之困,不知你有什么谋划?”
苏扶楹暗暗计量,索性端起茶品鉴。
浅浅砸吧,是敬亭绿雪。
在对面人的注目下,苏扶楹静静开口道:“我久束闺阁,不懂纵横捭阖,万事只想要一个结果,如果世子此番也执着于要一个结果,我确实有一个法子。”
她喝掉大半盏继续道:“只是不知道昭王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唐濯面上一紧:“但说无妨。”
苏扶楹:“世子应当知道,当年为何是昭王成了官家伴读。”
唐濯心下了然,只因父王替官家挡了致命一剑。
唐濯剑眉拧起:“你是想我父王,向官家陈昔日旧情?此为……”
此为下策。
他终是没有将话脱口而出。
苏扶楹也很清楚,此举搞不好会让官家误会昭王挟恩。
她将杯沿磕上桌角,汤色清碧,白毫翻滚,确实是上茶。
“时过境迁,贵人多忘,要官家打消猜忌,只能旧事重现。”
“你的意思是?”
苏扶楹收起漫不经心,正色道:“只要昭王再受一剑,与当年的位置分毫不差,而行刺之人,便是那企图复国而掩人耳目的商域公主。”
她的最后一字落地,室内倏然万籁俱寂。
王府里不乏城府深密的门客,出谋划策不在话下。
昨日传至他手中的密信,详细记录了门客们的计策。
但唐濯看着完美无缺的计策,心却久久无法静下来。
此刻,他终于找到了关键所在。
门客皆仰仗昭王府生存,一心谋划的是父王的利益。
不曾想,这世间众人,皆仰仗的是谁。
没了官家的信任,别说是名利,夷全族也未曾可知。
苏扶楹始终与人对视,他瞳孔微沉,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但少顷,那双眼睛渐渐涌现漆光。
热烈又锐利。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他说。
女子的唇轻启合,脸上似有愠色。
视线里忽然闯入一抹暗影,随从近身耳语道:“世子,郑郎君求见,已在外室静候多时。”
苏扶楹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便紧紧观察他,捕捉他的神情变化。
他在听了随从的密语后,先是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望了一眼外间,最后垂首,似乎在做选择。
她将茶饮尽,试探的话未出那边已然出声:“苏二娘子留下来用膳吧,稍后细谈,我让他们带你去雅间休憩片刻可好?”
苏扶楹:“不必,余下的事情,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我就不画蛇添足了。”
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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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本就是一时兴起,被拒绝了便干脆下逐客令:“送苏二娘子回府。”
郑予洵进入时,随从正在撤茶水点心。
他目光触及那只白瓷茶盏,停了一瞬。
盏壁有月牙记的檀色唇脂。
随从又上了新的茶水点心。
“不知世子有贵客到访,叨扰了。”
唐濯塌腰往后靠:“我的贵客不就是你么?快说说,如何了?”
“工部侍郎今日奏疏上表,冀中二地接连三日大雨连绵,汕河已有决溢之趋,洲中百姓躁动,官家此时应无心挂念昭王。”
黑色的布条被他捏在手中把玩,唐濯手指抽动,故作轻松道:“底下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么?决溢了才报,唉,又要闹上一番了。”
郑予洵眼底掠过冷意,地方不报都是太子授意,而郑家是催动运转的中间人。
他也脱不了干系,“如此,不是正合昭王世子的心意?”
唐濯眼帘撩起,定定望他:“郑郎君是在怪我?”
郑予洵嘴角噙笑:“我郑家唯昭王马首是瞻,不惜一切代价。”
唐濯重点头:“如此甚好。”
—
苏扶楹在心里盘算这两日的事情,马车却陡然停了。
她正欲掀帘看,一道陌生的男声自帘外起:
“请苏二娘子下车。”
不等她动作,一只大手从帘外探入,挂起了车帘,细雨被风卷抚。
马车停在一处偏巷,被另一辆马车拦在道中。
没来由的,她觉得那辆马车有点眼熟。
在她毫无防备下,一个身影从马车尾走到头,而后侧身站立。
看清人脸的一瞬,她慌张摸了摸脸。
今日出门她未来得及戴幕离,此刻面上的面纱还是上车后临时戴的。
这是他的手下。
那辆马车上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她抓紧坐板,四肢微蜷缩。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身体有了麻涨之感。
雨势渐大,她微微动了动,缓解不适。
耳际忽然响起沉闷顿响。
下一秒,坐板受力劈锉,木梢尖直直斜刺入她的腕间,马车顷刻四分五裂。
寒风骤雨将她整个人灌湿,苏扶楹抱臂逼视面前的人。
季商收住剑势后退一步,直视前方,语气平直听不出一丝人味:“请苏二娘子移步。”
苏扶楹不能忍受,重来一世,她仍然受那个人的掣肘,仍然受他的手下的欺辱。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屏息,极快拔掉木梢尖,血即刻涌出。
苏扶楹却漠不在意,站起身,踢开横在道中的马车残栏。
季商跟在她身后,将欲探身上车的苏扶楹却调转回头。
季商这刻才真正与人对视上。
她毫不掩饰眼里的森冷:“家养的口,就是忠心。”
第四个字音,她咬得极轻,但足够季商听清。
马车内温暖和缓,但她只想战栗。
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待着等着,非得事先来招惹她呢?
朱钗碰撞到一起发出轻微动静,那人阖着眼,八风不动。
女子身上的幽香很快萦绕车内,带着潮湿感附着到木蜡饰、寻杖、茶台上。
不过是寻常女子的熏香,却让他失了神。
他在一阵恍惚中出声:“苏二娘子和昭王世子很熟稔?”
能让唐濯动用暗卫护送的人,不会是露水情缘那么简单。
“哦?或者,比起我和昭王世子的关系,”苏扶楹刻意停顿嗤笑:“你更想知道那个会鲜语的小娘子的下落。”
男人骤然睁眼,眼里盛满专注,漾起期冀:“你知道她?”
他伸手胡乱抓她的手腕,力道骇然,血珠再次涌出,血顺着两人的手指蜿蜒。
苏扶楹脸上浮现古怪:“不过,你的这位手下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郑予洵顺着她的话意:“季商!”
马车外候着的季商立时回应:“属下不知,属下真的不知,属下断然不会知情不报!”
苏扶楹叹气,“可当日,明明就是你,将那小娘子,一剑贯喉,剑势和今日的如出一辙。”
郑予洵身形不稳,拖拽了她一把,“说清楚,当日是那日!”
苏扶楹眼梢下压审视他,就是这样,浮躁无主,再也隐忍不住,狂怒无能。
只能等着她来审判。
4. 第 4 章
霪雨霏霏,织就雨幕,马车内微弱的光亮笼罩住女子的周身。
面纱贴合于她的皮骨,郑予洵的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记不清了。”
很轻微的声音。
他的目光上移,与那双狐狸眼对视。
冷漠空洞,但眼角似压住了什么让他看不懂的情绪。
“于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握住她的那只手隐隐震颤,苏扶楹抽力甩开。
手腕处顿时传来切肤之痛,痛得她一瞬麻痹,声音也恢复实质:“郑三郎君是否听过海陵人的天冢坑?”
苏扶楹提起裙身下车。
帘外,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活人找不到,一个死人难道也找不到么?”
暴雨如注,车帘翻飞,雨水毫无阻隔倾泻,一层一层沁湿他的衣帛。
他看见了但是已经感觉不到了。
马车在夜色沉沉时返回。
郑峣在正堂候了半日,正欲差人寻,就见一道人影蹒跚入了宅院。
他忙起身迎了上去,庭院灯逐渐照亮那人的脸。
瞳仁失焦,眉宇间的气度褪去,面色愠愠。
湿透的衣衿和衣袂映有零星的血迹。
郑峣提声疾呼:“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郑予洵垂首停住。
“太子的事迫在眉睫,你不去亲力亲为,在一个废物世子身边打转,失心疯了?”
郑予洵目光盛着庭院里的长喙兰,声音沉闷:“父亲,此事明日再议吧。”
季商默不作声跟着他,入了正室,便往玉匜注水以待他净手。
枯涸的血痕被水流冲刷,那女子余留的血迹分明微乎其微。
但眼下他看得清晰,石盘里的清水逐渐变成浓稠的血红色,愈来愈浓,鲜艳炫目。
他将手沉入石盘,搅弄一番,忽触碰到某个物件。
是箭矢。
他不受控握住了那只箭矢。
一霎,耳边咋响:“郎君!郎君!”
“娘子被他们乱箭虐杀坠入了泷江!我求求你救救她!”
“你为什么不和娘子说清楚,为什么不告诉她!”
视野里的青衫女子哭喊着蒲伏至他的脚边。
喜房内,花烛高照,青衫女子的身体在地拖行出一条血痕。
莫名的,巨大的恐慌袭向他,喉咙哽塞,天旋地转间,他拔出了那只箭矢。
那阵哭喊也跟着消失了。
另一个声音穿透过来:“郎君?”
瞳孔里映着的是季商,石盘里什么也没有。
他极力克制那股蚀骨的冲动,“召齐佟回来。”
——
苏扶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带伤而返。
木禾在后门接应她,苏扶楹不愿声张,只让木禾替她处理伤口。
“娘子怎么知道我在医馆干过杂役,但我脑子笨,只略学了些皮毛,”木禾自言自语道。
苏扶楹看着她的侧脸,眸光转黯。
不知道她死后,郑予洵有没有为难她身边的人。
如果有,木禾一定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希望这一世,她们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海陵人信奉因果轮回,即使是无名尸,也会被收尸户集中葬在天冢坑。
沧海桑田,无名冢何止盈千累万。
苏扶楹认为就凭两个人少时的君子之交,郑予洵还不至于疯到掘地三尺,去找那个并不存在的她。
毕竟,前世的郑予洵即使认出了她,婚后两人也没有琴瑟和谐。
但是能让他分点心,接下来少插手洪潦的事情也罢。
正出神花妈妈掬着笑挪步至前:“大郎君回来了!刚特意遣安善过来,嘱娘子一起用晚膳。”
回来的真是时候。
苏扶楹为这一整天唯一的好消息,释然一笑。
花妈妈见她笑了,脸上的笑意也更盛:“娘子梳妆罢。”
苏扶楹轻晃头:“花妈妈您亲自去帮我回绝了吧,我今日淋过雨,有些不舒服。”
花妈妈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发髻湿着。
于是讪讪退了出去,吩咐完寒酥煮姜汤,就去了大郎君那儿。
但在尚和居扑了个空,她又转道往珍味阁去。
仆从在布菜,苏雍和苏黎汐正坐主桌。
花妈妈和苏黎汐对视上,苏黎汐睨了一眼便错开。
花妈妈嘴唇嗫嗫未响。
苏雍背对人,并未察觉。
苏黎汐轻托他的肘臂:“哥哥,你走的这些时日,发生了好多事,我有好多话和你说。”
苏雍轻笑:“是么?是郑三又不解风情了,还是你耍性儿和他置气了?”
苏黎汐面上一红:“谁要提他了!我、我……”
苏雍弓指点她额头:“明日我要过郑府一趟,妹妹去么?”
苏黎汐突然噤声,趁着安静的空档,花妈妈赶紧出声:“大郎君。”
苏雍应声回头。
花妈妈接着道:“二娘子身子有些不爽利,连日胃口也不好,怕败了你们的兴。”
苏雍回身:“找郎中瞧过没?”
花妈妈似难以为言。
苏雍静了一瞬:“扶楹她心慈,还望花妈妈多上些心,事事为她考虑在前,以她为先。”
花妈妈愣怔点了点头,又连连道是。
苏黎汐长长嘘叹:“二姐也是,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隔三差五就病上一遭,既然不来便撤了吧。”
廊下的仆从三三两两进入,搬走屏风撤掉了偏角的食桌。
苏雍见花妈妈要走又喊住人:“你随安善去,我带回了几只黄参,你想法子让扶楹吃了。”
花妈妈恭敬福身。
出了珍味阁,行了十几步至抄手游廊,那边的笑声依旧不远不近传来。
花妈妈眼睛发涩,她憋了憋,偷偷拿帕子掖了掖。
除了黄参,还有一堆苏扶楹的常用物。
末了,安善塞了几锭银子给她:“这也是郎君交代的。”
花妈妈搂了个满怀,一路上轻松快活。
回了院,她将东西一件一件在条案上铺陈。
笑眯眯道:“大郎君对娘子真是实打实的好,阖府上下,除了娘子,他是我第二个愿意伺候的主子。”
苏扶楹扫了一眼,语气敷衍:“大哥自然是很好的,挑不出错来。”
花妈妈忍不住抚那方书画砚,爱不释手:“真是好东西。”
苏扶楹专心描字:“您自己挑,喜欢的都拿走。”
“那我就要这几样了!”娘子说给那就是真的给,对她们没有小气过。
苏扶楹在等那个归家的人。
饭罢,苏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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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华堂待着,和苏黎汐谈途中的所见所闻。
直到她就寝。
苏雍替她放下床幔,离开前嘱真珠夜里不要睡太死:“唤你要第一时间反应,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知道了么?”
真珠躬身应他:“知道了郎君,我不会再犯了。”
从春华堂到尚和居,不会经过苏扶楹的院子。
等他意识到,人已经站在了院子中。
屋子里掌着灯,一个使唤的丫头婆子都没有。
主人伏案,似在潜心研究什么。
“扶楹?”
没有叫动人,苏雍主动走到她面前:“扶楹。”
苏扶楹这才抬起头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苏雍不答反问:“看什么呢?如此入迷。”
说着他拾起了书,一目两行后,又折起书去看扉页。
是本“渠注”,防治水患的工具书。
内容枯燥空泛,不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男子也难读费解。
看清字他立时去看苏扶楹,一瞬两个人的视线相撞。
苏扶楹的目光坦荡又清亮。
他率先移开视线,语气平常道:“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苏扶楹双眸里的嘲弄一闪而过,低声道:“大哥觉得呢?是为什么?”
书在他手里转了两圈,又回到案面。
“扶楹,有什么事都能同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苏扶楹五指并拢将书反扣:“正月里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每每夜里想起都会惊坐起,”
“都是我招来的罪孽,却连累三妹妹替我受苦,我一直都想偿还。”
苏雍眸色一荡,几分慌乱从眼底漏出。
“昨日京中都在议论冀中的洪潦,我想我是否可以做些什么,”
“在海陵时,当地的教士告诉我,积善有功德,可以带来福泽。”
苏雍双眸霎时涣散,心中大恸。
他的这个傻妹妹,何苦至此。
“父亲母亲生我养育我,教我立世之本,我常常祈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可莫要颠倒了因果。”
她摆袖抚髻,不经意露出腕上的裹布。
苏雍只觉余光里陡然出现一抹白,他侧目望去。
腕下三寸都被布帛缠缚。
他松垂的手抖了抖:“谁伤的你?”
苏扶楹静静道:“是我自己。”
“为何?”苏雍伸手要探,苏扶楹不露痕迹避开。
“我在一本医书里读到,放血排毒,可以缓解痨瘵的症状。”
“荒唐!”
“你不要命了?谁许你这么糟蹋身子的!”
苏雍此刻越发觉得她面色不畅,平日里便缟白非常。
苏扶楹目光盈盈望他:“大哥,我只是想早些治好我的病,过平常人的生活,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
“汤药一日四食,不曾间断,为什么就是没有好转,”
苏扶楹一瞬不瞬注视着面前的人:“大哥,你觉得,我的病能治好么?”
苏雍转过身去,室外只有斗点星光,他的双眸很快被漆夜浸渍。
她的院子入暮不点灯,不养花卉。
夜里也从不留人伺候。
“自然是……”他闭上了眼,“能的。”
“夜深了,扶楹,早点安歇。”
5. 第 5 章
苏扶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恍如前世。
明明他才是那个背信弃义的人,
他却言辞凿凿:“好妹妹,你终于能安息了。”
诡异的笑容挤满他的那张脸:“就是今夜,只要郑三和长月公主礼成,一切就结束了。”
但好在报应不爽,老天让她重来一世。
苏雍整夜辗转反侧。
想起苏扶楹说的正月那天。
起先只是二妹妹咯血,无法进食,家里人早就习以为常。
请来郎中,郎中照旧拿药吊着。
可小夜之时,三妹妹忽得了癔症,一个人寻到了二妹妹院前的莲花池。
等守夜的丫头找到人,二妹妹半个身子已经没入池中。
那夜阖府灯火通明,父亲亲自请来医官。
三妹妹第二日才恢复神志,未语泪先流。
她道睡梦中听到二姐唤她,便跟着声音走了出去。
经此一事,父亲母亲本欲将二妹妹遣回海陵,但是最后顾虑着“消灾”之语作罢。
莲花池被填,母亲不允二妹妹再与三妹妹同桌同食。
苏雍睡至巳时方起,过花园瞧见了寒酥,向她问起苏扶楹的起居。
寒酥只说娘子一切都好,多谢大郎君挂怀。
苏雍看她手里拿着昨日的那本“渠注”,问道:“扶楹已阅完?”
寒酥点头:“我正要去书阁还呢。”
苏雍记得二妹妹似有做批注,“给我吧,我顺路。”
寒酥道谢:“那就有劳大郎君了。”
正是晌午,他干脆带着书去了珍味阁。
苏道山和黎若真已入席,俱在等候苏黎汐。
苏雍颔首:“父亲,母亲。”
他随手翻阅“渠注”,不禁挑眉,二妹妹的字怎么越发不能看了,就像初学者般。
又想到她的左手伤了,难道是不常用的右手写的?
“天灾地变,于人,总是有心而无力。”
苏雍闻言合起了书:“父亲因何有此感慨?”
“冀中年年逢旱必涝,朝廷减少赋税,赈灾救济,致使国库无法充盈,如此循环往复,没有终焉。”
苏雍莞尔,执起手里的那本“渠注”:“我倒是觉得二妹妹的见解很对,洪潦应重在治与防,事后只能是亡羊补牢。”
苏道山眼皮上撩:“她?”
一旁的黎若真蛾眉微锁,眼神犹疑看向苏雍。
“是,”苏雍将“渠注”推到苏道山的跟前:“这里面有二妹妹的小注,儿子粗略一阅,有豁然之感。”
苏道山眸色微冷,眼风不曾落到书上,振臂掸展广袖:“倒也不必如此抬举她。”
苏雍抬手,安善即刻收回了“渠注”。
他在黎若真的摇头劝阻下固执开口:“二妹妹一心他人,生来便身不由己,儿子是情之所至。”
苏道山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一声失笑打断。
“二姐姐又有心上人了?”
苏黎汐自然落座在黎若真与苏雍中间:“她不是心系昭王世子么?”
“昭王世子?”
苏黎汐的杏目透着诧异:“哥哥竟不知?上京城都传遍了,我及笄礼那日,二姐姐曾与昭王世子私自会见。”
“扶楹性子淳钝,怎会在家中私会男子。”
“哥哥!”苏黎汐一语出,便惊觉自己激动太盛。
相反,苏雍一脸平和,只是在和她如常谈论。
自正月里,知道了那件事后,她在这个家里多了三分小心翼翼,四分漏脯充饥。
她没有把那个病秧子赶出去,自己也成了刀俎下的鱼肉。
可是以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是父亲母亲的唯一,她不会为了那个病秧子和哥哥争辩。
她不需要争,从一开始便都是她的。
想着想着,她瞪大的双目滚下热泪。
黎若真忙握住她的手轻拍:“好了,好了,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为什么总要为些不相干的动气伤神?”
苏道山适时提醒道:“雍儿。”
苏黎汐哭了会儿,仍没有等来他的劝慰,越想越忿,哀怨看了苏雍一眼。
哭道:“父亲,母亲,是我不对,惹了哥哥不快,我还是回自己房里用膳吧。”
苏雍忽觉意兴索然,站起身道:“适才想起约了郑三,有事相商,儿子就先退下了。”
他脚头调转,侧身对着苏黎汐道:“妹妹莫要和我置气,保重身体要紧。”
苏雍一路出了府门,等仆从套好马车,瞥见车内多了个食盒。
安善道:“是二娘子院里的丫头给的,让您捎带给……殷娘子。”
苏雍打开食盒,一瞬香气四溢。
小小的彩糕方正精致,最上点缀有银杏和松子的果实。
“二妹妹有心了。”
安善接过食盒,稳妥放好,小声嘀咕:“郎君对二娘子也很用心啊。”
苏雍怔怔道:“这都是我亏欠她的。”
安善犹豫不决,半晌犹如泄气一般:“可这都不是您造成的,以后能够长久陪伴您的,是三娘子,况且您今日这般维护二娘子,二娘子也不会知道。”
苏雍眼底聚起空茫:“比起她所剩不多的时日,我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他下意识想起昨夜苏扶楹问他的那句话。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她也活不长了。
二妹妹刚患上痨瘵时,父亲,母亲便全心扑在她身上,四处寻医问药。
对府中事务,对他皆是不管不问。
多年来,他眼见父亲母亲对她态度的急转变化。
是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期冀,他都能理解。
希望二妹妹也不要怪他们。
马车最终停在郑府大宅,仆从表明了来意,却被告知郑予洵半个时辰前就出府了。
“出府?有说去了何处?”苏雍探头问道。
门仆摇头。
苏雍不明是何事,能让郑予洵这么着急离开,甚至没有派人去苏府通个气。
“那我入府等你们郎君回罢。”
门仆下阶帮忙搬送车上的物件,苏雍人稍落后,入了偏厅消磨了一阵时间,才提步往梧桐阁去。
安善拎着那方食盒,眼观四方,错落在他身侧,左右徘徊。
许是样子太怪异,苏雍不得不出声制止:“正常走路便是,往后三妹妹和郑三结了亲,我和她便是亲戚,如此,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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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善顺从了一会儿,又开始左顾右盼来。
苏雍干脆由他去了。
梧桐阁坐落在府院西南,幽静不常被人打扰。
至院门不足十步,一个着大赤色襦裙的女子疾步从内冲出。
高亢的女音在静谧的院落回荡:“就会些偷鸡摸狗的做派!活该做孀妇!再让我逮到你挑拨离间,我就把你赶到大街上去!”
院内传来阵阵呜咽。
苏雍脚步凝滞,血气翻涌而上,他压抑沉默,直止那道哭声停住。
“别提我来过,替我向她道贺。”
说罢,苏雍移步青石小路,没再回头。
安善目送他离去才进入梧桐阁。
女子半伏在地,拾捡地上的药草。
安善将物件丢在一边,躬下身扶起晒药架。
陌生的黑履靴闯入视线,女子错愕抬头:“安善?”
下一瞬,女子的目光极快投射到院门前。
“郎君并未来此。”
女子闻此头低下又慢吞吞转了回来:“是,我知道他没来。”
安善似觉得自己方才那句太过生硬:“今日是我家二娘子托我来的,祝贺您的生辰。”
“还有这些,”安善将带来的东西转移到四方桌上,“是我家郎君为殷娘子您置办的。”
殷秋细细打量了一番,展露笑颜:“多谢,得空了我会亲自拜谢。”
安善再也搜刮不出什么话来,痴痴站着。
殷秋收拢簸箕,问道:“他伤好些了么?青精膏用着有什么不适没?”
“早好了,”安善偷看她一眼,找补道:“郎君此次事务冗杂,连三娘子的及笄礼都没有赶上,实在是抽不出身。”
他不敢说,膏药郎君还未用,就被主母使唤人扔了。
她眼里的微芒一点点熄灭,苦笑道:“是我脑子糊涂了,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安善嘴角下撇,无奈扫她一眼。
殷秋都快忘了,和他已经三个月未见了。
只怕二娘子也是他的托词,苏扶楹自身都难保,那里还有闲心管她的事。
从她官人横死,姨母可怜她将她接回郑家,她就彻底失去了选择。
朝升暮合,守在这个窄窄的四方院子内,犹如一个活死人。
偏厅内,苏雍至未时末方离开。
仆从驱车去了宝德斋。
昨夜里苏黎汐和他提过一嘴,说想要吃宝德斋的酥条和樱桃毕罗。
伙计手脚麻利,很快打荷好,苏雍结好银钱往外去。
“郎君你看,那好像是二娘子。”
苏雍顺着安善手指的方向看去。
宝德斋的斜对面是翠碧酒楼,不同于往日的人头攒动,今日门可罗雀。
只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有六、七个佩刀随从护卫。
苏雍未来得及看清,一片十二幅裙裾一闪而过,隐入了空青车帘。
随从衣服上的纹饰他在南丘见过,与昭王的虎奕军同出一派。
不出所料,这应该是那位昭王世子的马车。
苏雍呼吸陡沉,嗓音夹杂着不悦:“确定是二娘子?”
安善双眸瞄着那辆马车,目不偏移,须臾,他点了点头:“是,是二娘子。”
6. 第 6 章
“安善,你先回去,我要知道二娘子今日何时出的府院。”
苏雍语罢,径直朝那辆马车去。
靠近不足五米,随从横刀抵于他胸口,他再不能往前。
“在下苏雍,家父乃三司使苏道山,敢问车内可是昭王世子殿下?”
随从听他自报家门也并未放行,苏雍拔高音量重复道:“敢问车内可是昭王世子殿下?”
苏雍承认是受了三妹妹的影响,他离京多日,对上京的近事确实一无所知。
但他自己的二妹妹,他是了解的,平日里一贯深居简出。
离了家门方圆一里便厘不清方向,他很难去设想恪守礼教的二妹妹与放浪形骸的昭王世子出现在同辆马车。
但此刻由不得他想与不想,一双男人的手推开了内帘。
赤金长袍逐渐显露,男子居中而坐,语气懒懒道:“原来是苏大郎君,有何贵干?”
苏雍屏气凝神望着偌大的马车内孤零的那一人。
眼梢慢慢松懈下来,勾唇笑道:“早年间,曾幸得昭王世子庇佑,使我在南丘免于颠沛,心不胜感激。”
唐濯思绪顿了顿,好半晌才记起他说的“庇佑”一事。
心底缠上不悦,竟然拿他当幌子试探,他正欲发作,后折的那只手心忽被一簇绒团轻抚。
他抓取,带到了身前。
苏雍没有任何预兆瞧见了。
是女子的罗纱帔帛,原来真的是他认错了,不是人。
唐濯将帔帛的细丝带绕于指尖:“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苏雍早有听闻,唐濯此人有些异味怪癖,今见他拿一件女子衣裳作玩物,当下嫌恶油然而生。
他拱手道:“苏某感激,还请世子余暇时临府一叙。”
唐濯眼底浮笑,意味深长道:“当然。”
苏雍:“告辞。”
车帘应声落下,隔开了两个空间。
他熟练拉起手旁的千机,身后的雕花立时分化,一个人影从暗阁落到他身侧。
“如何,苏大郎君这是误会了?”
苏扶楹似笑非笑与他对视:“世子成日流连花楼,何必明知故问。”
她痴恋昭王世子的流言已在上京传开。
唐濯眸光一闪,偏移视线不去看她,轻笑道:“我还以为苏二娘子早已不在意任何的非议了。”
“我说过我在意么?”她反问。
“你是故意的?”唐濯意识到自己被这对兄妹接连利用。
苏雍一定是听闻了市坊的传言,才亲自辨真假。
苏扶楹飞快瞧一眼他身下的帔帛,声音鲜少地发虚:“这件帔帛劳烦世子代我送还,就是第一回给你传信的花娘,重音。”
唐濯看着人下了他的马车,莫名的愠怒让他匪夷所思。
相见的几次,除了偶尔的言语轻挑,他并无逾越的举动。
甚至为了获取她的信任,在她面前,他并没有端着世人眼里的模样。
她知道他不是浪荡之人,却刻意保持距离。
“殿下,”边窗上多了一个身影。
“王爷派的人已经被清理,苏二娘子未被惊扰。”
他轻叩窗棂:“去飞香楼。”
那件压在肘间的帔帛被他扫到角落。
父王和他的行事如出一辙,斩草除根不会留后患。
但苏家的这个二娘子,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他留下她的性命,是因为——
她还有用。
——
“郎君那人登船了,但——”
“有一妊子。”
“去甲板,我要亲自审。”
夜风卷浪,浓郁的咸腥携风无孔不入。
郑予洵矗立船尾,静静感受心底那份暌违的惊悸。
不多时身后多了几串脚步声。
季商手臂泄力,那人上身砸地,半张脸冲到郑予洵脚下。
他翻了个身,哎哟哼道:“小的是无知粗鄙的庸民,不知官大爷找小的什么事?”
郑予洵望着海面:“你在尽日堂压了一枚玉璧,换了三十金。”
“是又如何?”男子眉毛竖起,狞笑:“什么稀烂的世道?官府连良民的家产都要过问了?”
“是么?”郑予洵转身。
伴随着这道低沉的嗓音,他终于看到官大爷的真面目。
面前的人身量颀长,他不得不仰起头。
他眯起的双眼渐渐睁大,瞳仁定了半晌才恢复转动。
那不是一张陌生的脸。
或者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是说……我是说……”原本盘腿坐着的男子曲起腿跪了下去。
他此刻大脑一片混沌,思索被找上门的原由。
母亲为了给他求子,带着有孕的娘子来了上京。
他早就听闻上京的飞香楼,不入枉为男人。
于是偷当了娘子的体己物,想一睹芳华。
他目光垂落在面前人的靴身,再不敢往上:“大人放心!我大门都未能入就被赶了出来,重音花娘绝代佳人,岂是我等宵小能觊觎的——”
左边脸受重击偏转,喉头发紧,他哇出一口血,血液喷溅。
季商将剑匣竖持,他连一成的力气都没有使出来。
目所能及的一寸方地,被红红的血覆没。
男子颊面抽搐,双眸被红色眩住无法抽离。
一霎脑海里浮现经年前骇人的景象。
明明是舞勺之年的男儿被数以计数的持剑男子围困。
但那日最后,却是舞勺之年的男儿荡平了山谷里的无名刺客,孤身上了山。
而今日,当年舞勺之年的男儿,再次霸道闯入。
颌下染上血渍,他连擦都不擦,对着郑予洵磕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定是大人喜爱那玉璧,送大人了!”
“玉璧从何而来?”郑予洵俯身,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据实回答。”
男子仅仅停顿了几息便开口:“是我家娘子的妹妹,认识的一个小娘子所赠,”
“是自愿赠——”
语音未落,双肩被抓紧,他被迫与郑予洵对视。
“她在何处?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郑予洵半跪于地,季商伸出去的手,在空气里僵住。
男子呆滞了一瞬,木木道:“回家了,家妹说回家了。”
男子目光看着他又好似没看他,陷入了回忆:“她常教家妹作画,和一个婆子住在山上,”
“她走的那天是冬至,下了大雪,家妹去送行,她回绝了,说自己的家在很远的地方,不必送。”
男子斜睨他:“其他的,我也不知晓,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
是那天。
原来是他没等到她的那天。
“船怎么停了!?”
从船头那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叫唤。
地上的男子身形将动不动,直到另一个女子低泣的声音出来。
两种脚步声愈来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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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男子揉搓麻木的膝盖,半站起身,脊背仍佝偻着,维持最后的体面。
“霁儿?”妇人将牵着的妊子留在原地,快步到男子身侧。
“呀!呀呀呀!这是怎么了?”妇人捧起男子的脸,小心拿帕子给他擦拭。
男子夺过帕子,眼神递到不远处的女子,“我不碍事,你照看好书书便是。”
妇人眼梢上吊,噌道:“过来呀!从上船就开始哼唧,你这样怎么生儿子?”
妊子挺肚,左一脚右一脚迈得极慢。
妇人又横了她一眼,转头看着一众人。
她料定是这群人叫停了船,囔道:“断人香火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知不知道?”
她眼神梭巡一圈最后落回郑予洵身上:“你今日把船停了,叫我错了拜云峰娘娘的吉时,我家生不儿子,明日你家就断子绝孙怕不怕?”
“闭嘴!”季商甩出剑,剑匣停于妇人鼻上毫厘之差。
妇人眸子骤缩,人往后倒下,身侧的男子连忙去搀扶。
她心有余悸,脑子一下清白,霁儿一定是为停船与这群人争执过,才受的伤。
“霁郎,婆母,求求你,我真的……”妊子托着肚子,整个人滑下去。
男子大跨步:“你且再忍一忍罢!”
妇人也上前:“可不能现在生!怎么和你那个短命鬼妹妹一样。”
季商手臂上移,作势抽剑,却收到一记眼风。
接着“找医倌”三个字擦身落下,季商不敢耽误,遁入船仓。
妇人:“就差临门一脚,我徐家九代单传,决计不能断在你手上!”
妊子泪横流,“霁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知道我的,我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她忽然在男子怀里抽动了一下,太轻微,以至于男子没有察觉出来。
她长喘息:“我真的、是真的、不是作假,……好不好……就当我求你……”
男子单指替她掸掉挂住的泪:“只要再等两个时辰即可,”
他的手忽被女子拽拉,“我知道你去过那个花楼,我不怪你,如果你还……我有钱……我给你……让我……给我个解脱……”
男子的眸一霎定住,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别胡思乱想,”他把人交付给妇人,“进船休息,到了时辰再出来,那时便能看到云峰娘娘了。”
妊子起身无力,妇人最厌烦她这副摆弄无力的样子,使了老大的力道掐住她的腰,膝盖骨抵住她的背。
聚力将人往上提,妊子短促叫了一声。
妇人抬脚在前,妊子在后。
许是夜里闹的这一出,妇人陡然来了气,双手去推搡妊子的肩头:“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做给谁看?那个短命鬼自己贪玩死外头了,你怪我头上?等在这里报复我呢?”
妊子回身目光灼她:“你们不是说、好啊,都在骗我,我妹妹竟然是被你们故意丢掉的,”
“我从七岁进徐家,天可怜见!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徐家,断子绝嗣!”
“你个小娼妇!你!你不得好死!”
海风扑打妊子的肚子,她将泪生生逼回去,又止不住嚎啕,她一脚踏上了船缘,翻身跃下。
“呀呀呀呀呀呀呀!”
“我的乖孙啊!啊啊!我的宝贝孙儿哟!”
船的另一边,渡口处刚勒停一匹马。
湘妃色襦裙包裹的身体,纤薄无力,飘到海浪尖上,又被一个浪打到海里。
“纪书!”苏扶楹的心脏剧烈跳动,她的声音散在风中。
7. 第 7 章
海上波涛巨浪翻涌,妊子再无踪迹,仿佛方才的那一幕是假象。
前世,这艘船在酉时末过渡口,纪书因为难产投海。
此时不过酉时一刻,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
苏扶楹举目,视线飞快掠过船上的众人。
桅杆底下躺着一个男子,双手流血不止,一个妇人持把沾血匕首,对着四周的人胡乱挥劈。
他们的后方,有一人一动不动站在甲板上。
他的身形被身前的人遮住大半,月色胧胧,他的半张脸也隐匿于夜色。
苏扶楹无法分辨。
她的目光又扫了一遍船头,有人远远朝这个方向而来。
她起先以为是船仓内的其他客人,刚准备收回的视线,在认清为首的人霎时凝住。
季商怎会在此?
苏扶楹毫不犹豫往前,上了石砌道头,身侧的木禾跟着上前。
“娘子,得回了,”木禾眺了两眼那艘船,“今日安善曾打听过,我们这般深夜出行太冒险了。”
苏扶楹的眸子一瞬染上惊惶,那人已无需再辨。
季商杀的那个会鲜语的小娘子,是后俞派来上京的细作,也是纪书的妹妹纪云。
是她的提醒,让郑予洵找到了纪书。
她早该想到,他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她登时有点心灰意冷,眼底浮漫出凉意。
甲板之上,郑予洵撕扯衣袍,左前臂被刀霍开一道横切伤,血珠渗湿里衣。
海上有呼啸的风声,有人低语的谈论声,但不知何时掺杂着咳喘,那声音断断续续,渐渐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毫无预兆地,他陡然被铺天的怒火挟持。
他下意识闭眼,视力再度恢复时,他置身于一处内室。
室内燃香,烛光打在墙上映出一对影子,堂前正中央挂着一幅雪合海棠。
他立在一女子身后,女子坐在堂前,发丝披肩如泼墨,只搭着一枚素簪。
他一手掌在她颈侧,一手合拢她的氅衣,似是唯恐她有一分的不适。
女子时不时拨开他压在氅衣的手指,他无不耐烦地又压回去。
屋外黑压压的人跪了一地。
片晌他听到了那个自己开口:“无人指认?还是说这院里的人人都有份?”
冗长的安静过去,他冷冷道:“既如此,全部拖出去,一个不留。”
下一瞬,一个人头点地:“是钟妈妈说的!郎君明鉴,她说新妇是陈家的小娘子,已孕三月,不日将入府!”
另一道尖锐的嗓音出来:“我说!那“必孕汤”是代香给我的,我只煎了药,我看她就是对娘子怀恨在心,故意利用药物对冲想慢慢毒死娘子!”
两张脸同时抬了起来,
“你要不要脸!为了把我赶出去,连我毒害娘子都说得出来!平日院里的油水你私扣了多少?”
“你满嘴生蛆了吧!你独眼瞎啊?那都是娘子赏赐我的!你不就是会多写几个破字!嘚瑟个屁!真以为自己是娘子妹妹啊?做你的春秋大梦!”
“季商,”他的声音刚起,十几个蒙面暗卫飞身落地。
院子又圃于寂静。
“这个院子不需要多嘴多舌的人——”
他的食指忽被她勾住,“你能不能让你的人先离开?”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十几个暗卫又瞬间消失,如鬼魅一般。
女子缓了缓道:“你别动气,我以后会学着好好管束下人,药是我自己服下的,跟其他人没干系。”
他感觉自己的怒气不减反增,只是旋即呼吸不畅,听觉开始模糊。
他又回到了甲板上。
视线里最后消失的是那幅雪合海棠,“她没死,她没死。”
她才是我应娶的那个人。
“郎君可是看见了什么?”季商触及他空洞的双目,心神一震,郎君的症状与上次中魇一样,他欲找来医官,却被郎君遏止。
木禾分别给了郎中和产婆酬劳,虽然娘子未明说,但她能看出来,这一趟娘子属于无功而返。
回程的路上,苏扶楹一言未发,木禾也不过多打扰,只是偶尔告诉她现下的时辰。
至戌时,两人才出现在后门,木禾按照和门仆约定好的,先轻叩三下,再重扣三下。
府门果然开了。
映入眼帘的却是生分非常的两个人,并非那个圆脸粗壮的门仆。
木禾手掌藏在身后连续挥摆,示意苏扶楹躲起来。
苏扶楹抓住她的那只手,人上前几步,目光渡上其中的一人。
年长的那个仆妇扬声道:“二娘子可算回了,让我们一干人好等。”
“祝妈妈,可还分得清主仆,”苏扶楹说话时视线一直落在仆妇身侧的人那,“我为主,你为仆,即使叫你等上一整宿,也是你作为奴仆的本分,”
苏扶楹眼尾下垂瞥了仆妇一眼:“你一不是家生子,二不是母亲的陪嫁,不过是藉着元妈妈病了的由头才入了我苏家,”
祝妈妈呆了一霎,似没有预料到,肩膀前耸,小臂提起在苏扶楹颈下带起一股风:“你、你、二娘子此言差矣,我可是——”
木禾撸好衣袂刚欲动作,就听到清脆的一响。
苏扶楹轻甩发麻的手掌,心想果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祝妈妈扶着挨了一巴掌的脸,满目惊骇望着她。
祝妈妈身旁的人终于出声:“二娘子,祝妈妈并非有意为之,”
“怎么?”苏扶楹打断她,“你要替她领罚?”
“不是……我、”
苏扶楹懒得应付她的那些小把戏:“好了,现在告诉我,是谁在等我?”
“回二娘子,是主母和主君,还有大郎君。”
祝妈妈走在最前头,上了拱桥,木禾不解出声:“为何走的这条道?”
明明从右边走更近些。
“我和时湄来的时候就是走的这儿。”祝妈妈不疑有它。
落在最后方的脚步声停了几瞬。
“有点饿了,正好前头就是尚和居,”苏扶楹突然调转方向,去了凉亭,“时湄,你去弄些吃食罢。”
时湄眸光微荡,点头应下。
祝妈妈欲言又止,不情不愿挪步进了凉亭。
一盏茶的时间,时湄去去就回,时间控制得好,让人挑不出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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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扶楹招呼木禾坐下和她一起吃,都不是她的喜好,谈不上可口,只能作充饥。
凉风阵阵,各种气味糅杂,苏扶楹放下咬了一半的谷酥:“时湄,你身上是什么香?”
时湄抬眼与她对上视线,又随即低下头:“回二娘子,是郁和。”
“哦?难道不是梅香?”苏扶楹漫不经心望向她:“为何扯谎?”
两者香味接近,但是梅香没有郁和的味道霸道,一个醒神,一个安神。
时湄咬住下唇,仍低头道:“二娘子在说什么,我属实听不明白了。”
“你最好是听不懂,”苏扶楹无情拆穿,起身走到她身侧,避开祝妈妈与她耳语道:“你如果再聪明些,应该能发现他不喜梅花。”
“怎会不喜,”说完她自知失言,脸瞬间涨红。
一行人到了正厅,一前一后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苏扶楹看着上首的两人,这还是自她回来一个多月里,见她们的第一面。
她面色如常:“父亲,母亲。”
黎若真视线越过她,落在祝妈妈和时湄身上:“怎么回事,为何耽搁如此之久?”
门仆早就来报人已归。
只见时湄低眉顺眼站着,她一直如此,她又去看祝妈妈,她也是垂首帖耳,只是眼神好似在偷瞥谁。
黎若真有些坐不住了,催促道:“祝妈妈你在看谁?我在问你话。”
祝妈妈闻言道:“是是,”她正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怎么不得罪人。
厅内静了好一瞬,苏扶楹声音平直道:“祝妈妈,照实了说。”
祝妈妈又抬头看她的神情,确认了她的话意不作假才讪讪出声。
“我和时湄在后门接到二娘子,便催请二娘子快些,谁知惹了二娘子不快,她就、就、”说着她觑了一眼苏扶楹,才把头转了半边,“就赏了我一巴掌。”
厅上首的三人皆望向祝妈妈送出的半张脸。
殷红的红指印醒目刺眼。
苏雍内心起疑,祝妈妈是如何“催请”,致使扶楹失手伤人。
苏道山只不甚在意匆匆一瞥,看没看清都未可知。
黎若真望而失神。
郑妈妈脖子都抻僵了,也不知道主母他们看够了没有:“走到半途,二娘子又道她饿了,于是用了些茶水糕点,这才耽搁了这么久。”
她说看苏扶楹没什么异常反应,便退到了一边。
苏扶楹眼神坦然望向黎若真:“我猜想,父亲母亲深夜不早早安歇,和大哥俱等候在此,一定是有要事细细问我,”
“但我今日滴水未进,唯恐自己还没有好好说完就支撑不住晕倒,就先用了些点心。”
黎若真听着她柔和的嗓音,眸光转淡,与她错开视线,余光里却附着一道不容忽视的注目。
她眉轻蹙回视过去:“是我们让你滴水未进的么?绕了一大圈,指摘起我们来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旁人花费再多的精力也是枉然。”
苏扶楹看着她一脸的淡漠厌倦,对她较不相干的陌生人还要不如,声音不自主地发冷:“我如今是活是死,对你们来说,有区别么?”
8. 第 8 章
一语惊起千层浪。
苏道山赫然掀眼瞧她,他早已忘记自己的这个女儿的模样。
她的上半张脸像他,下半张脸像黎若真。
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不说话的时候和他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苏道山敛目喝道:“休要胡言。”
苏雍抢在黎若真之前开腔:“扶楹切莫说赌气话,母亲是关心则乱,你深夜出府,究竟所为何事?”
“我去了寮子涯。”苏扶楹留神时湄的举动。
时湄的站姿已变形,向苏扶楹这侧倾斜。
果然,她是知晓的,元妈妈恐当那是个把柄,可以拿来要挟。
“你深夜去那个地方做什么?”黎若真难以置信,她一介女子仅带一丫头深夜去寮子涯。
寮子涯虽叫寮子涯,但因为远离城区,早就沦为乱葬岗了。
“连日来,我常心绪不宁,”苏扶楹轻叹息,“自正月的祸事起,我常思量古人说及笄之年,万事需慎,三妹妹在寮子涯降生,也许从那时便带了污邪之物,”
“信口雌黄!”苏道山面色阴沉。
黎若真不由想到苏黎汐的一些反常,有时话许多,有时不言不语,一个人发愣。
莫不是真的被什么惑了。
“父亲难道未曾想过,三妹妹身体一向康健,为何独独在及笄之年犯了癔症,”苏扶楹眸里露出苦闷,“我去寮子涯烧祭,是祈望游魂莫纠缠,还三妹妹一个安康。”
“怪力乱神岂能偏信?一派胡言!”苏道山看了一眼黎若真。
“父亲当真不信么?”苏扶楹目光追着上首的两人,“母亲也不信么?”
黎若真愣住。
“若是不信,为何当年把我送到海陵那座山上,”苏扶楹一脸迷茫,但眼底浸着森寒之意:“不是说与天相接,是聚福之地,对我的病大有裨益么?”
“扶楹,够了。”苏雍走到她身侧,手轻搭至她肩上。
苏扶楹直视黎若真:“母亲说的话我都记着呢,难道是作假的?”
黎若真眼里的厌恶遮也遮不住了,那些话几乎脱口而出,但她还是忍了下去。
“那突然接我回来,说是找到了医师能治好我的病,也是作假?”她一副想要答疑解惑的模样,但身后的木禾看到,她衣下的手在轻颤。
木禾上前一步,向她靠近。
“不对,确实是治好了,我的咳喘治好了,自回京以来,一次都未再犯,”她突然会心一笑。
黎若真原本避她不及的视线倏地看了过来。
苏扶楹声线发紧:“没旁的事,我就回了。”她敷衍屈身一拜,不做停顿往外走。
苏雍未曾想到,是此般局面。
他深深作揖,追了出去。
那个清泠的身影转眼就不见,他却再没有勇气追了。
心底弥漫无法名状的悲怆,他觉得自己好似失去了什么,但他根本理不清。
“娘子,大郎君走了。”木禾说罢半晌,身后的人却未言语,她忍不住回头。
那里还有人影,再抬头看,苏扶楹已经过了拱桥,离她十来丈远,她快步疾走追赶。
大郎君分明就是来宽慰娘子的,为何就掉头离开了,娘子也是奇怪,倒是一点都不期待他的解释。
祝妈妈和时湄出了前厅,按原路返回。
至拱桥,时湄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祝妈妈,你觉得二娘子深更半夜去寮子涯,不害怕么?”
祝妈妈又揉上了那半张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三娘子不好了,二娘子能有好果子吃?你看看,从正月出事后,她出过几次院子?主母主君何曾过问她?连一向怜悯她的大郎君都去得少了,再害怕她又有什么法子?”
时湄由衷感慨:“其实我觉得,二娘子挺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祝妈妈挥臂撞她,“你可怜她?她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娇娇女,你呢?退一万步说,她们可是亲生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足为奇。”
她无意识看时湄,时湄嘴微张着,瞳孔直直定住,双手搅在一起,祝妈妈顿了顿,抬手拍她的脸:“你怎么了?怪吓人的!”
时湄使劲摆头,喃喃道:“无事,是今夜太冷了。”
祝妈妈顿时想起苏扶楹说的那些话,心里也不住发毛,双手护在胸前:“我还要去三娘子那儿,就不和你说了。”
时湄一个人边往回走边游离在自己思绪里。
直至一道女声闯入:“时湄。”
她惊恐回头,“二娘子、二娘子来找大郎君么?”
苏扶楹轻笑:“我是在等你。”
时湄眼神躲闪:“不知二娘子有何事要问。”
苏扶楹执起她的手,“我只是替你可惜罢了,”目光描摹她规整的五官。
时湄眼里聚起微光,很快又熄灭,她轻轻摇头:“二娘子不用安慰我,我有自知之明,我也不会奢望不属于我的……一切。”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想要和他做夫妻,是一种奢望?”苏扶楹循循诱导。
心事被戳破,她终于承认:“他并不喜欢我。”
苏扶楹望向尚和居,院里的那株梅,枝干虬曲苍劲,被苏雍照料的很好。
她问:“那你以为他喜欢的是谁?”
“自然是殷娘子,”时湄顺着她的视线也看梅树,是他和殷娘子幼时一同亲手种下的。
“原来他在你眼里是毫无傲骨的人。”苏扶楹武断下定论。
“非也!他是最好的人,傲骨自是铮铮。”
苏扶楹笑出声:“既如此,他怎会喜欢一个背弃他,拿功名逼他退婚的人?”
那株梅是提醒他的存在罢了。
时湄刚有了些头绪,又疑惑道:“可他常去郑府探望殷娘子,不顾世俗接济她。”
苏扶楹眼睫煽动,停了一瞬才道:“你方才不是也说了,他是很好的人。”
时湄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一叶障目了,多谢二娘子。”
时湄欠身与她道别,苏扶楹看着远去的人,笑意渐收。
“她喜欢大郎君么?”木禾在一旁憋了半天,终于能问出口了。
苏扶楹嘴里的“是”还未脱出,木禾又道:“娘子喜欢的是谁?想要和他做夫妻的那种。”
苏扶楹看她一眼,木禾眨巴眨巴大眼睛,苏扶楹无奈配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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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两个人也很好,但我现在喜欢自己一个人,”她补了一句。
“好罢,”木禾挑开她嘴边的一缕发,“如果有了记得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了谁,也会告诉娘子的。”
苏扶楹脚步一滞,声音往下沉:“好。”
回了院里,苏扶楹嘱木禾将药渣包起来。
“娘子莫不是怀疑药?可药都是花妈妈一手操办,不该有问题。”木禾相信花妈妈不会做伤害娘子的事情。
苏扶楹沉默不置一词。
她的咳喘虽不是极其恶劣,但是长年累月下来,已是顽疾,为何一回京便好了。
适才她故意提起,黎若真的反应有些蹊跷。
前世她嫁到郑家不久,咳喘就复发了。
她那时一心只想如何做好一个新妇,以为是自己忧思过甚未好好休息导致的。
为此她还和郑予洵提过分房睡,他只说“不合礼数”。
是夜苏扶楹被前世的纠葛所扰,未能安眠。
第二日至巳时,和木禾收拾妥当便准备出门。
有了早先的那遭,苏扶楹直接去了正门,现下都知道她深夜出府,便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
“二娘子你何苦为难我们,若是出了纰漏,我们搭上身家性命都没法交代。”
木禾对这套说辞已经驾轻就熟,手往下去摸钱袋。
“木禾,去请大哥过来。”
木禾手上的动作停住,却见苏扶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木禾立马心领神会,面露难色:“可大郎君正与主君在前厅商议要事,我贸然过去,是不是不妥。”
苏扶楹盯着那个唇红齿白的门仆:“你只说,林霄要他亲自来,怪不到你头上。”
木禾点头半转身刚走出去两步,就被那人喊住。
“哎,你站住,”林霄赔笑给苏扶楹作揖:“二娘子怎么不早说清楚。”他手下垂时不动痕迹抚过苏扶楹的裙身。
“下贱!”木禾照那处踹下去。
林霄双手捂住,侧歪在地,脸皱成了一团,连一声叫唤都没有。
苏扶楹并未注意到他的冒犯,但照林霄爱偷鸡摸狗,逛花楼来看,他挨这下一定不冤。
木禾又一脚踹他腰上:“你等着,我和娘子现在有要事出门办,回来了我再和你好好算账。”
苏扶楹心里在思忖几日后的事情,任由木禾扶她上了马车。
等她回神过来,才发现面前的木禾有点异常安静。
整个人恹恹无精打采。
她唤了她一声:“怎么了?昨夜没有休息好么?”
木禾看她,摇头,鼻尖耸了耸,眼里聚起水汽:“凭什么?”
“凭什么?”苏扶楹重复她的话。
“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娘子?”她的声音哽住,“明明你是苏家的正经二娘子,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眼泪终于框不住下淌。
苏扶楹心口顿时发涩,她前倾的身子往后靠,直至贴上车壁缘。
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人,她眼睛酸胀发痛,一瞬间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别心疼我,木禾,也别心疼旁的人。”她说。
9. 第 9 章
她深呼吸几次,将不好的情绪往下压:“太沉湎感情,可能会让你失了分辨,我怕你不能——”
“善终”二字被她咽下。
木禾逐渐平复,一字一句道:“我是娘子的人,当然会感你所感,旁的人我自然是不会在意。”
“你的身契不在我这儿。”苏扶楹提醒道。
木禾犹记得,寒酥带她进苏府的那一日,是她第一次见娘子。
但苏扶楹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看她又似不是在看她。
见完娘子,寒酥又把她送到府门口,还了她的身契,又给了她一包银子。
那时她心想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她抱着银子往外走,人却越来越难受,走到阶下时她情不自禁回身:“我想留下来,可以么?我什么都能干。”
木禾胡乱在脸上擦了擦,笑着道:“我就是娘子的人,我就是娘子的人。”
“我、就、是、娘、子、的、人。”
苏扶楹垂下眼睫点头。
也许是她杞人忧天,这次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马车上了主街后,她们没有直奔医馆,先去了石墨斋、金满堂、华香坊,在几条街穿行。
最后才去的医馆。
“并无不妥。”郎中将药渣一一捡除后如是说。
“可否允我请个脉。”郎中视线径直投向站立于一侧的苏扶楹。
端坐的木禾强撑着,忍住不去瞧身后的苏扶楹。
苏扶楹唇抿起,单手扶了木禾的脊背一把,面纱随着她的开口翕动:“先生可知,什么药可以完全治好咳喘。”
“何种咳喘?是这位小娘子还是你?”
烦躁涌上心头,她仍耐着性子道:“先生不若详细说说。”
“假使是这位小娘子,自能治愈,倘若是你,绝无可能。”
“庸医!你胡说什么?”木禾拍桌而起。
“倘若就是好了呢?”她逼问。
“娘子的咳喘是被抑制了,而非治愈。”
“若要纠正,需得把脉才能对症治疗。”
对方太过气定神闲,只通过“望闻”便能知晓她才是那个病人。
她暂时不想打草惊蛇,还需谨慎行事,锭银被她掷下:“先生为何对我的脉象如此好奇?既说药无虞,又何来咳喘抑制一说?当真是庸医。”
她不再逗留,与木禾出了医馆,上马车后她挑帘再次看向医馆牌匾,在记忆中搜寻。
那郎中被说庸医也面不改色,要么装的不在意,要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才能如此镇定应对她的挑衅。
“二娘子前途有人闹事,需要绕行么?”仆从陡然出声。
她回神,外间的声音变清晰。
“还当自己状元夫人啊?现在是求我赏脸,来,求我试试。”
“我,我不卖了。”
苏扶楹撩帘,看见人群里熟悉的身影。
“哈哈哈,大家瞧瞧,咱们的状元夫人就是有骨气,宁折不屈,我告诉你,想要站着就把饭吃了,你就等着饿死吧。”
“请她上来。”苏扶楹轻声道。
木禾目光在人群里打转,偏过头问:“哪个?”
苏扶楹这才反应过来,木禾这个时候还不认识她:“殷秋,着桃红襦裙的那个。”
木禾只一眼就捕捉到了。
随着车帘再次掀开,一股不浅不淡的梅香透进来。
苏扶楹目光下移,女子的裙裾沾有一片不规则的污渍。
殷秋察觉到注目,慌张将沾污的那块掩至身后。
笑容在她面上浮起,她的视线一点点带过车上的物件,眼底迸发出探究:“今日怎么出府了?平日里这些不都是你大哥在置办?”
“大哥么?”苏扶楹问。
殷秋目光专注看她,手无意识在坐板上抓失。
“大哥好像在忙着议亲。”苏扶楹自语道。
“议亲?!”她怀里的那包东西滚落,木匣子受撞击分裂,不知名的药丸从里四散开。
木禾躬身拾捡。
殷秋一只手搅弄胸口的衣帛,另一只手攀上苏扶楹的手臂:“怎么没听人提起,是哪家的娘子?你大哥他允了么?”
苏扶楹微摆头:“家里的事情我一概不过问的,都是院里的丫头闲聊,我过耳听了听。”
她的手慢慢下滑:“是,我晓得,你有你的难处。”
心道难怪他那日不来见她,心口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子前倾僵在原处,她一动未动。
苏扶楹俱看在眼里,故做怆然道:“我害了这个病,日日宅在院中,时常苦闷却无法排解,今日见了殷姐姐一面,倒也好了些。”
“我见二娘子也欢喜倍甚。”殷秋眸光黯淡,努力挤出一丝笑来。
苏扶楹附和笑道:“那姐姐得空就来府上聚聚吧。”
殷秋下意识就要答应了,唇畔溢出笑意,她咬住下唇试图遮掩:“可以么?”
“有何不可,”苏扶楹在一堆钗环里随意挑拣,拿帕子包住递给她:“还请姐姐笑纳,不要嫌弃才好。”
她瞳孔微震,双手捧着接下往自己怀里送,嘴里呢喃:“怎么会,怎么会,我,很喜欢,谢谢你扶楹。”
苏扶楹看着她下马往回走,步履越来越快,逐渐凌乱。
“苏二娘子。”一记陌生的男音从耳际蹿出。
苏扶楹循声去看车窗外立着的人。
“世子让我把东西给你。”
东西?她什么时候找他讨要了?
她信手翻起帷幔问:“什么东西?”
随从这才举起手里拎的东西,苏扶楹定眼一瞧,竟是宝德斋的糕点。
她无语凝噎,问道:“你们世子人呢?”
随从仍举着糕点,手指轻点一个方向:“在二楼。”
苏扶楹身子往外探,望向翠碧酒楼的二层。
他手摇扇,也不居雅间,招摇过市一般斜倚在二楼的扉窗。
见她看过来,唐濯脸上的轻挑收敛,冲她淡淡一笑。
她整张脸露在外头,一双狐狸眼隔着闹市,直直穿越过来睨他。
嘴唇上下一碰,唇珠带着潋滟的水光,不知道在和他的那个随从说什么。
只一会儿的功夫,那张脸消失于帷幔后,马车离开他的视线。
他踱步回到三楼的雅室,随从也回了,只是手里还掟着“宝德斋。”
他扣起桌上的酒樽问:“说了什么?”
随从:“苏二娘子说谢谢世子的美意,只是她不喜甜,就不勉强了。”
唐濯心里纳闷,苏雍那日拿的不就是“宝德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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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从接着道:“苏二娘子还问世子为何还不返回,让我提醒世子趁早打算,以免夜长梦多。”
唐濯闻言面色微凝,正色道:“都一宿了,没什么眉目?”
随从颔首:“那人进了长月公主府,再未现身过,王爷早先有令,不允雷刹入京,我们的人担心暴露,未敢夜探。”
“那就想办法召他们入京。”
“只是……”随从略显迟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冷哼,“用点苦肉计也无妨,他们不就是保我命的么?”
“是。王爷那边该如何交代?”
“不必太正经,太正经的反而引他猜忌,就说我在上京替他觅世子妃。”
唐濯自顾斟酒,见他似还有话要禀:“怎么?跟了他几日,连真正的主子是谁都认不清了?”
“属下不敢!”随从应声屈膝跪地:“坊间流传着先王妃的蜚语,属下不敢擅专——”
一声闷响,酒樽砸至随从唇侧,他上嘴唇掀起,屏息不敢再语。
“既知是蜚语,何须再禀!”唐濯撤臂压到桌上,五指颤抖无法聚力合拢:“公主府进不去,一些无根无萍的贱民也处置不了么?我留着你们有何用?”
“世子息怒,属下这就去办。”
随从退下,室内归于阒寂。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厌倦身上披着的这层皮。
他平等地仇恨每一个践踏过母妃的人。
他僵坐于室内,往昔的片段一幕幕在脑中重现,直至日薄西山,他又要披着那层皮入世了。
飞香楼内,重音第三次冲唐濯的下方翻了白眼。
这怪胎怎么又来了,几日前,苏家的药罐子就说他要回南丘了,今日都第三日了怎么还不走!
往常喊她陪着干坐也就罢了,今日更甚,让她以曲作陪,这琵琶都快弹了半个时辰了,他也不叫停的,若不是顾忌他的身份,她都要驱客了。
“弹错了。”
闻声重音捻起的手指按在弦面,“世子涉猎可真广,‘塞明’这么小众的琴曲您都知道。”
她弹没弹错她自己根本就没有留意,开口就是奉承,心道只要不让她弹了,奉承一百句她也愿意。
她干脆把琵琶横旦到腿上,眉眼松快下来,等着上首那人的“大谈特谈”。
“你和苏二娘子怎么认识的?”
重音抬眸轻觑屏风那侧的男人,眼中的庆幸一闪而过:“她呀,我被人欺负,她拔刀相助。”
“在你眼中,她是什么样的人?”
以往她们也谈论过苏扶楹,是以唐濯问起时,重音没有设防。
“锱铢必较,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小心眼了,性子太烈,心肠也挺硬的,但她出手挺阔绰,对朋友都很大方。”
有笑声从里间溢出,那笑从重音耳畔滤过,她感觉这笑有点古怪。
她不禁坐直了,双目怔愣了一下,心里忐忑自己随意的一句话,会不会给那药罐子带来麻烦。
“你也觉得她心硬么?她不是帮过你?”
她正犹疑怎么解释,里面那道声音再次传出:“那看来是真的心硬。”
他咬文嚼字,声音带着倾轧之势穿透她的耳廓。
重音戒备规着脸,调整呼吸压低声音问:“世子想做什么?”
10. 第 10 章
“出去,换个奚琴过来。”
重音见探不到口风,只得抱住琵琶拢身离开。
身后是一重碑廊隔扇,他拂掌推开,瑶池中的舞娘衣裙翻扬,看台上的众男子杯盘狼藉,买笑追欢无不乐乎。
唐濯冷笑,正欲合起隔扇,放肆张狂的扑笑声传来。
“只是摸一摸,留了个手香,就差点失了命根子,你也是色胆包天啊!”
“这飞香楼里,要什么姿色的没有?我会看上她?给我做妾我都不要!”
继而一阵哄笑声绵绵不绝。
酉时一过,夜幕彻底暗下来,苏扶楹仍伏案静读。
花妈妈入内室也不自觉放轻脚步,站定在案前:“娘子,时湄来了,她自己绞了些五彩丝线,说不是值钱的物件只当给娘子解闷的。”
苏扶楹轻点头,手指翻动书页。
花妈妈脚往前踏了半步,又收回:“我看她好似有话和娘子说,人还在廊下未走。”
“就说我已歇下了。”
花妈妈见她无所谓的态度,一时犯倔,苦口婆心道:“娘子再怎么也为自己筹划筹划吧,她好歹是主母跟前的人,我瞧她是个实心眼的,不像那些拜高踩低的。”
苏扶楹失笑,慢慢抬起头来,“花妈妈,这个家里,您觉得谁高谁低呢?”
“我心中排第一位的自是娘子。”花妈妈几乎脱口而出。
苏扶楹面色并无惊异,似她知道花妈妈的答案。
花妈妈又把她的话咀嚼了一遍,脑袋霎时清醒过来,明白了苏扶楹的意思。
时湄心里最紧要的人自是主母,无事不登三宝殿,忽然上门定是有事相求。
苏扶楹却在此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次大哥给的黄参不是还有剩下的,给她罢,就说盼元妈妈早日康复。”
花妈妈迟疑片刻,黄参如此金贵,娘子却说给就给,转念一想,娘子如此安排应是有她的道理。
苏扶楹收回视线:“再有什么旁的人来找,花妈妈帮我打发了便是。”
花妈妈一一应下,从后堂取了黄参,跨过樘门,廊下的人见她来了,也走上前。
花妈妈冲她一笑:“姑娘来得不赶巧,二娘子已歇下。”
时湄眼尾耷拉下去,“无妨,本就是不打紧的事情。”
花妈妈将黄参放到她的臂弯,“这是黄参,娘子记挂着你母亲,盼她早日康复。”
时湄满心欢喜抱着匣子,一路往回走都抱在怀里,府里上下都说二娘子大方,她以前都是道听旁说,现今得了才知是何种“大方”。
她低着头前行直到迎面走来的人出声:“当心。”
时湄身体猛地一僵,怯怯抬眼:“大郎君。”
苏雍的目光很快落至她身前,时湄余光里也装着他的注视。
搭在匣子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用力了些,她想到自己晌午刚做的蔻丹,院里的几个小丫头都打趣说她是纤纤玉指。
苏雍看了一眼她的身后:“从扶楹院里来的?”
时湄木讷点点头,见他也是往拱桥的方向便道:“不过二娘子已歇下了。”
“知道了。”苏雍与人错身离开。
时湄转身目送那道人影,有时候她真羡慕二娘子,即使所有人认定她是个无用之人,大郎君也会永远站在她这边。
他就是很好的人啊,所以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她也是甘愿的。
苏扶楹越歇越晚,到了第二日越难起,花妈妈委婉劝过几遭。
苏扶楹只是口头上听劝,行事依旧我行我素。
这日苏扶楹睡至巳时仍未起,迷蒙间被阵哭喊的吵闹追着不放。
她囫囵翻个身,紧接着一声尖叫乍起,苏扶楹人被惊醒。
“不活了!我不活了啊!”
“请主君主母做主!请大郎君做主啊!”
苏扶楹唤了好几声,花妈妈才快步进来。
“娘子快躺好,今日就拖病不起了。”
苏扶楹看她一脸急色,问她:“是谁在院里?出什么事了?”
花妈妈替她掖了掖被,想笑却实在作伪不出来:“娘子不必挂心,自有大郎君为你做主。”
苏扶楹看到她耳后的抓痕,神智霎时苏醒,她下床匆匆径直往外室去。
“娘子、娘子!”花妈妈暗叹不好,急忙去拦她。
院中一个肥硕的身形被木禾她们围在中央,那人哭天喊地,谁近身她就攻击谁。
苏扶楹一眼掠过去,好几个人都带着伤。
她侧身一步终看清那人,她扬声:“都散开!”
院里的人慢慢向她靠拢,苏扶楹站到人群前,眸色森冷睥她:“姜修素,如此疯疯癫癫的是痴傻了么?”
仆妇使劲捁两巴掌甩自己脸上,下巴不住颤抖牙关紧闭一瞬,恨道:“你来啊!我不怕你!我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你!”
“你赔我儿子命来!”她陡然冲向前,“我掐死你!我掐死你这个天煞孤星!”
她的手指刚触碰到苏扶楹的衣帛,身子就被左右钳制。
两个仆从压着她把人往后拖,苏扶楹顺势后仰,腰忽被托住,滚烫的热息跟着飘忽的嗓音一同落下。
“如何?有没有伤着哪里?”
苏扶楹确认了他眼里的急迫,认真地摇了摇头,软着声道:“谢谢哥哥,我不碍事。”
苏雍扶她的那只手蓦地僵直,苏扶楹极少时才会喊他哥哥。
她一直都是委屈的,喊他哥哥时是最委屈的时候。
积压心底的愤慨喷薄而出,他视线重重扫过院里的每个人:“都是死的么?一个报信的没有,在等什么?嗯?等人给你们收尸么!”
苏扶楹睫羽轻颤,眸里闪过讶然之色。
人群里的时湄怔怔看着苏雍,姜妈妈并未伤到二娘子分毫,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气,她垂下眼,心里莫名地不舒服。
“大郎君啊!你可是我一口一口奶大的,你要为我儿做主啊!他死的好惨啊!”她双目瞪直望着苏扶楹,“都是这个贱人,你怎么还不去死!”
“堵上她的嘴,带到柴房。”苏雍摆手,姜妈妈被拖走。
苏扶楹眉心轻动,眼皮紧绷,不过一个晚上,林霄怎么就死了。
苏雍回身,看她似惊魂未定,郑重承诺道:“扶楹,有哥哥在你无需害怕,我会给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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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
苏扶楹抽出二指欲扯他的衣袂,悬在空中片刻又垂下来,她咬咬唇:“可是姜妈妈说我杀了人,这罪名太大我担不起,我想报官。”
花妈妈及时出声阻止:“娘子不可。”
报官了自然要牵涉到升堂,外头的人只顾看热闹,惶不论事实真相,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苏雍想了想,轻拍她的肩,和她商量道:“你先在院里休息,用过膳了我再过来,那时再议如何?”
“好。”苏扶楹答应下来。
苏雍一走,苏扶楹便让木禾出府打听。
自回来,她一门心思在那件事上,实在是不愿意中途节外生枝。
但今日的事情,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谨慎,不然谁都可以来攀咬一口,至于苏雍偶尔泛滥的同情心,更是无法依仗太久。
花妈妈见她吃完两碗大骨咸粥,那道嫩蒲也吃得差不多,心才放下。
娘子喜欢吃的不多,但只要她吃得下,就说明没事。
木禾返回时面色骇异。
“是昭王世子手下的人,手筋被挑,被抉目截舌,还……尽去其势。”
苏扶楹一时错愕,问道:“原因呢?”
木禾摆首:“重音娘子只告诉了我这些,多的她也不清楚。”
木禾接过她手中的篦梳,苏扶楹无意识垂手,这个疯子到底想做什么?
虽说林霄只是无足轻重的仆从,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他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意欲何为。
迟迟不归,又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步。
这时花妈妈领了安善进屋。
他停在帘幕下,“二娘子,郎君已查清事故缘由,林霄是酒后失足跌入了护城河溺毙的。姜妈妈胡乱攀扯,让二娘子受惊了,但念在姜妈妈在府里辛勤二十几载,又刚经历丧子之痛,郎君酌情将人赶去庄子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一通话未卡壳说完,而后就等候苏扶楹的回话。
但站立许久,都未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
他微微抬头朝里看,帘幕后,苏扶楹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他迅速低下头,又道:“郎君还说了,若二娘子觉得气闷憋屈,可以提她过来亲自赔礼道歉。”
也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二娘子屋内的香太浓,安善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气短。
“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么?”苏扶楹问。
终于听到回音,安善立即道:“是的二娘子,永远不回了。”
屋子又静了一瞬,再然后安善似听到了笑声。
“庄子上条件简陋,姜妈妈已是不惑之年,大哥最好另替她寻一个去处安享晚年。”
安善依然低着头,匆匆应下,待出了院子,刚在里面没有回味过来,现下怎么想都觉得二娘子说的安享晚年,有点反常。
二娘子怎么会一点都不计较。
进了尚和居,他原话转述给苏雍。
苏雍听完眼里染上复杂之色,少顷他拨弄案上的佛肚竹:“把人追回来。”
“就按她说的办,换个地方。”说罢他徒手拔掉了刚冒出的新枝。
11. 第 11 章
冀中雨势不见收敛,难民摩肩擦踵冒雨往布粥棚涌,一眼望不到尽头。
“郑三,孤可真是小瞧你了。”
郑予洵收回视线,只余光里留着重重花影,声音沉闷:“殿下言重了。”
周逸温的目光随意掠过一众难民,最后停在布粥棚内的一道身影,“你今日殿上将苏卿堵得哑口无言,是否太过冒进?我知你对苏三娘子并无情意,但不看僧面看佛面。”
“殿下可知京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苏二娘子与昭王世子确实来往过密。”
周逸温眉峰聚起:“怎么又冒出个二娘子?”
郑予洵避重就轻:“苏家于我不过各取所需,但道不同不相谋,何时舍弃皆在殿下一念之间。”
周逸温沉吟片刻,复又想起白日里,苏道山模棱两可的态度,他还当是他为了布控做的障眼法,“这个老匹夫。”
思忖间,侍卫来报:“殿下,避洪舍有难民暴动。”
周逸温抬脚又顿住,他看一眼风平浪静的布粥棚,“郑三,你去看看,不明身份者就地正法。”
避洪舍距离布粥棚不过二里,安置的都是泷江下游屋舍被冲毁的百姓。
嘈杂的叫嚷混合如鞭的雨声,猛烈急促,郑予洵勒停马,身后的侍卫即刻贯入屋内,包围整个避洪舍。
“狗官!你食君之禄,如何忠君之事的?”
包围中心难民打扮的一人,背靠木桩手臂圈住一个娘子的脖子,他手臂不住收紧,小娘子嘶哑的挣扎卡在喉咙。
季商认出人与郑予洵耳语道:“是殷娘子。”
郑予洵目光粗略带过一眼,小娘子却因为他的这一眼挣扎得更甚。
“官家布告人人享有优待,可如今我们在灌雨漏风的破屋子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莫不是准备把我们都耗死在这里?”
“是啊,终归是一死,老子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郑予洵抬臂指向一人,箭矢破空声骤起,殷秋闭眼,脖颈处的力道接着消失,她胡乱往外膝行几步。
手肘受力,她睁开眼,借力站起身,手指死命揪住来人的衣袍:“表哥,要不是你,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殷娘子,”
殷秋抬头,季商一脸欲言又止:“可以放手了。”
殷秋讪讪松开手,往腰上搭才发现玉璧不见了。
她环顾四周又作罢,玉璧是苏扶楹那日赠予的,估计也不值几个钱,只是可惜了穗子和结艺,很是别致,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苏扶楹教了她几遍她嫌繁琐,于是便直接送了几个做好的给她。
侍卫拖着一个难民从身侧经过,殷秋看清这人的脸,并不是方才挟持自己的那个人,他腹部膝盖都已中箭,血液流进泥泞的湿地,散发出恶味,殷秋掩鼻后退。
难民都已散开,瘫软在木柱旁的难民被侍卫拉走,殷秋这下看见了自己的玉璧。
玉璧已裂成四瓣,天青色的穗子变得灰扑扑,不知道被多少难民踩踏过,若不是结艺恐她自己也认不出来。
她眼里染上厌嫌,有人忽然遮挡了她的视野。
那人屈膝拾起了她的玉璧,指尖在穗子上剐蹭了几下。
须臾他抬眼望向人群,殷秋不等他看过来,快步至他面前,摊开了手掌:“表哥,这是我的玉璧,多谢你,我还以为被难民捡走了,还好是你捡到了。”
郑予洵不看她,目光再次落到玉璧上,殷秋举着手等了等,听到他说:“结艺很少见。”
殷秋心上一跳,随即一口应下:“是我自己胡乱编的,手艺不精让表哥见笑了。”
话落玉璧也坠至她掌心,见他转身欲走,殷秋上前追了半个身位,眉梢扬起快速道:“表哥若是喜欢,改日我做几个送你。”
郑予洵脚步未停:“不必。”
季商投来一撇,殷秋看懂了他眼里的东西,惊觉自己的举动有多唐突,表哥已有婚配,自己如今属于寄人篱下,理应避嫌才是。
她垂眼,手里的物件热乎了没多久,又变成了烫手山芋。
——
苏扶楹在家歇了两日,一整个上午,她只翻阅了一册书,字都是一个一个囫囵吞下,心无法静下她读不懂句意。
身侧的人好似问了她一句什么,她心不在焉回:“自然。”
时湄微低头,脸颊浸上红晕。
木禾走到室内,“娘子,殷娘子来了。”
苏扶楹对上时湄的视线,嗓音平静:“有没有说是何事?”
“未曾。”
苏扶楹收起书册:“请她进来。”
时湄正欲随着她一同起身迎人,见她没有起势,又坐了回去。
殷秋拨开珠帘,见屋里除了苏扶楹还有一个丫头,开口笑道:“果然如你所说,文宣候府的秦四娘子也在,此一遭还赏了好些东西,我给你带了一副红玉髓耳珰。”
她人站在案前,见那丫头并未起身让座,便坐在了她的旁边。
苏扶楹见她此刻满面春风,附和笑道:“她是预备太子妃,官家指派太子治理洪涝,她陪同也不是什么奇事,不难猜。”
中间隔着个人,殷秋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是,重要的是你教给我的那几句话,秦四娘子当日只是口头应承了我,但是今日她的丫环亲自登府给我递了拜帖,我便能正大光明入医馆,总归是一个正经差事。”
说及此,她眸光又柔和了几分,言语恳切:“谢谢你,扶楹,往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苏扶楹忽视余光里的那道视线,声线平直:“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情谊在那里,无需言谢。”
花妈妈端着汤药从旁过,殷秋还想说什么却忽然缄默。
她看了看汤药,出声问道:“在用皮碎花?”
不等苏扶楹回答,她又道:“如果咳喘难耐,我可以给你另外配一副中性的温药。”
苏扶楹乍一听,只觉得这个药名莫名的耳熟,她搁置汤药。
殷秋面色严肃:“皮碎花药性强烈,升降无沉浮,极易成瘾,长期服用,看似压制了你的咳喘,实则加速催朽你的根本。”
时湄陡然站起身,“二娘子,主母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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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应是醒了,我先回去了。”
案前的汤药还冒着热气,热息腾腾,苏扶楹眸色幽沉,冷静道:“去吧。”
殷秋正眼打量她,模样不错的丫头,人从她眼前离开,她问:“以前怎么未见过,府里新买的么?”
“嗯,”苏扶楹未多做解释。
送走殷秋,苏扶楹在书架抽出了一本书。
不久前,她曾在这本书读到过皮碎花。
并不是一种花,而是因为它的树桠每支分五簇,状似花形。
那年她从海陵回家,是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
她的咳喘之症自己无法控制,期间打断过几次大家进食。
最后一次她准备再次道歉时,苏黎汐嗓音轻柔道:“好吵啊,母亲。”
她一时竟忘了道歉,手足无措直愣愣望着黎若真。
黎若真看了她一眼,“真的那么难受么?为身边人想想吧。”说完轻拍苏黎汐的手背。
这个动作苏扶楹是懂的,很久的以前,黎若真也是这样安抚她的。
渐渐地,她发现咳喘竟就忽然消失了,只是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被允许与她们同桌用膳了。
她的寿命明明至多还剩下两年,她的院子离苏黎汐的住所很远,根本不会吵到她,她们却等不及了,为了她另一个女儿所谓的清静,对她下毒。
重来一世,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看得十分明白了,对方却一直在刷新她的认知下限。
时湄回了主屋,一直犹豫要不要把事情告诉主母,皮碎花二娘子大概已知晓,她会不会一气之下冲来主屋要说法呢?
到了那时,主母会治她知情不报的罪责,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去。
倘若她说了,二娘子与大郎君说明缘由,大郎君会怎么看自己呢?恐怕连最后的一丝好感都不剩了。
无论那种,她都得不到她想要的。
许是瞧出了她的怔忡不安,黎若真早早打发她给苏黎汐送衣裳。
她心事满满一路穿过长廊,至檐下便听到屋内传出的声音。
“他看你了么?你以为你脸上雕花了?滚出去!”
时湄刚抬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一个东西就照脸上飞过来。
下一瞬眉骨处痛意不管不顾往外冒,她痛呼出声双手捧住眉间。
手里托住的衣裳飘至脚边,盖住了地上的茶渍。
她仰头去看,又是一声疾呼:“时湄!”
气急败坏的苏黎汐手指戳着屋内的众人:“一群贱仆!都想看我笑话是么?”
她回身瞧见门口一身嫩绿色的时湄,气息不稳但语气刻薄:“烂命一条,还妄想攀龙附凤,鸡便嫁鸡,狗便嫁狗,没脸没皮的好没趣。”
时湄平白替人挨了打,又被指桑骂槐,身心俱创,一时也口不择言道:“三娘子,我们虽是奴仆,也不是这样任人作践的。”
“作践?是我苏家花钱给了你们一方避所,你身上的那一件不是我们苏家舍的?”苏黎汐看她一脸的义愤填膺,顿觉可笑至极,“真珠去回母亲,时湄不服管教,把她赶出去。”
12. 第 12 章
时湄一瞬僵住,两个丫头怜悯看她,上前把她往外推搡。
她恍恍惚惚又回到主屋,整个人跌坐在地,也没人敢搀扶她。
她就这样伏在冰凉的地上,听着主屋里的说话声。
直到她茫然间见黎若真起身,才反应过来将才黎若真说了什么。
她说:“打发出去吧。”
有什么在心底叫嚣,就要破土而出,她立时抬起头想要把那个背影喊回来:“主母!我知道三娘子她、”脑海里忽然闪回母亲对自己的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说出来。
黎若真没有转身,只是摆摆手示意将人带下去。
黎若真给了她一夜的时间收拾行李,明日卯时就必须离开苏府。
她一时之间想到了苏扶楹,如果她去求她,她是有可能帮自己的,可她的话在这个家又有几分分量?
室内未点灯,她置身黑暗里,看不清手掌的纹路,也看不见自己的前路。
良久她才给自己换身衣裙,出屋上了拱桥。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怀着某种决心如此坦荡叩开了尚和居。
她茕茕孑立,孤立在堂前,主人未让她踏足内室。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求大郎君收留我,我甘愿做任何的事。”
“你是母亲的人,自有母亲为你做主,”苏雍顿笔,案上是耗时两日作出的策论,“我能如何,明不正言不顺。”
因他话语里的冷漠,时湄此刻再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似也变得冷峻。
苏雍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文章,并未留心屋内的其他动静。
时湄一个人僵持着,手指捏紧交领系带。
不多时,苏雍出声道:“夜已深,你该离开了。”
他的催促,也让她骤然得了些勇气,时湄解开交领系带,从两侧开衩抽掉衣身,窗外的风簌簌扑过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求大郎君抬爱。”
苏雍眼神定住,后知后觉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那篇策论被他揉作一团扔了出去,他的头保持低垂:“安善!”
时湄惊恐伸直脖颈,不可置信看着他。
下一刻,门从外推开,她的半边身子发麻再不能动弹半分。
来人走路带风,她又不受控开始发抖,通体月白的帔帛从后包裹住她。
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时湄一点点偏头,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面颊流淌。
“带她出去。”
门复合起,屋内灯火通明,两人视线隔空碰撞,对方眼里的深意都看得真切。
“大哥觉得这是君子所为么?”苏扶楹质问道。
苏雍闻言止住试图往她身前凑的念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旁人。”
“大,哥,”她一字一顿唤他,语气夹杂无奈。
“她也是父母疼爱的女儿,她也有兄弟姊妹,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她有什么错?”
堂前的窗扉俱开着,她的帔帛给了别人,凉风卷起她的飘带,苏扶楹微微瑟缩。
他心底聚起的关切在触及她眼里的怨尤时,一瞬熄灭。
苏雍双眸里的疏离加深:“她喜欢谁的确无错,但她错就错在单相思,更不该把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宣之于口。”
苏扶楹再也无法克制,她眼睫不住地颤动:“大哥难道就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坦荡么?大哥扪心自问敢说自己没有起心动念过么?”
“假若没有,大哥当初为何要撺掇母亲将她留下?你频频绕路去主屋是为何?”
苏雍半眯起眼,手中的毛锥被他掰成两段。
苏扶楹不吐不快,出声讽刺道:“大哥你不能既要又要,你单方面享受着她的爱慕,却要她默默独自承受世人的非议。”
苏雍被她一激,也夹枪带棒:“我和你就事论事,你究竟在为谁鸣不平。”
面前的人霎时偃旗息鼓,立在风口良久,她的发髻已凌乱,一张脸惨白。
他终是于心不忍,语气缓和道:“扶楹,上来。”
苏扶楹眼帘下压,冷漠道:“我无话可说,大哥好自为之。”
她转身就走,门大开,室外的风再无阻隔大肆流入,珠帘乱劈乱舞。
纷纷扰扰的思绪齐齐涌上来,苏雍的理智不复存在,他挥掌压断那面珠帘,串珠瞬时散落满地。
安善进入,见一室狼藉,未言一语静静关上了窗扉。
苏扶楹一路负气回了院子,木禾搀扶她进了内室。
待她坐下,又捧来热茶。
屋内,时湄的眼泪似止不住地肆流,“二娘子,我往后是没眼见人了,怕也活不成了。”
“你不用威胁我!”茶盏被她重重磕下,热茶浇在冰凉的皮肤上,激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木禾见状,立即拿温凉的帕子掖在她的虎口。
苏扶楹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可跟前哭哭啼啼的人实在让她无端烦躁,“你很有能耐,除了寻死觅活还有什么?”
时湄并未因她的话有太多反应,她脑子里都是安善最后看她的眼神,不解冷淡甚至还有不齿。
明明他没有踏足内室,没有看到她的那番窘迫,但他的目光比他亲眼看见了还要让人难受。
她不敢与苏扶楹对视,她把她当作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小声执拗道:“可最开始是娘子告诉了我那些事,是娘子说喜欢的人要自己努力争取,是娘子、”
“我为什么告诉你,你不清楚么?”苏扶楹截住她的话。
时湄眼里蓄起的泪水迟迟未落,她张大双眼望着苏扶楹。
木禾端来温热的茶水,放置在苏扶楹的手边。
苏扶楹见她哭都不哭了,冷笑道:“你真觉得天下有免费的吃食么?”
她喝口茶,就着昂起的下巴斜睨她,“你反躬自问自己何德何能?我给了你许多的好处,你可曾给我提供过什么便宜?”
时湄的手脚转瞬冰冷,脑子发懵发愣,可她哭肿的一双眼睛却死死钉在苏扶楹的脸上。
似乎这样就能确认苏扶楹是否知道了,又或者她知道了多少,知道了她又打算如何处置。
“我有设想过……”苏扶楹忽然禁声把时湄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心里发冷:“但我没想到你会蠢成这样。”
竟然把赌注压在一个男子身上,更不提那个人是苏雍。
最后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抚平衣上的褶皱,不再看时湄一眼,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时也命也,你认命吧。”
时湄看她一副抽身要走的势头,立马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哭喊道:“求二娘子帮帮我,再帮帮我吧,我不能被赶出去,你是知道的,你一定是知道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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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二娘子可怜可怜我!”
“你在为难我,”苏扶楹语气决绝:“事已至此,眼下我没有立场留下你。”
时湄能听出她的无动于衷,手指抓了抓她的裙裾便松开,她人后撤,收起矫揉造作,狠下心做了个决定。
“时湄求二娘子指条明路。”
苏扶楹目光落到她的头顶,室内沉寂了下来,偶尔有烛火噼啦的声音。
良久,苏扶楹抬手:“扶她起来。”
——
苏家从迁家入京后便有自己的书阁,日常整理归类,定期晒沐都有专人负责。
一代代传下来,藏书丰盈,但是看书的人却一代比一代人少。
今日是张录这个月最后一个夜值,他膳后就犯困,正欲偷偷打个盹,就有个人影朝着书阁的方向来。
他以为是二娘子院里的人,这一个月来,只有她院的人来得勤。
可来人这身量不像啊,他打眼一瞧,蓦地,他从凳上弹跳起,快速拿本书盖住了手边的那本‘上京秘隐’。
“主君,这么晚了还未歇息?”他搓手问道。
苏道山淡淡扫一眼他的位置,问道:“大郎君是否有还过一本‘渠注’?”
张录咦了一声,眼珠子打转似在回忆。
苏道山蹙眉提醒他:“是本蝴蝶装。”
他哦一声,很快重重点下头说:“是的主君,主君要这本书?”张录人离开案牍往里走,刚跨出去又回身道:“这本书原是二娘子院里的人拿走的,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是大郎君亲自来还的。”
“主君是只要这本书?如果有其他的我可以一并找了给你。”他道。
苏道山面色怪异,甩袖不耐道:“罢了。”
张录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怎么感觉主君隐隐有了怒意。
但很快他就把这个插曲抛之脑后,人也没有将才那么困了,他摇头晃脑坐下,自言自语道:“骚书勾引我多日,终于被我寻到,今夜就宠幸你了。”
左手刚把面上压的书拨开角,一大片阴影自他上方投下。
他木楞抬头:“主……主君?”
“将那本‘渠注’找出来。”苏道山目光沉沉。
“是。”他条件反射起身,为去而复返的苏道山找出了那本书。
苏道山似在对比书,问道:“二娘子都看些什么书?”
张录察觉他此刻的语气随意,于是随口回道:“二娘子看的书什么样的都有,”他噘嘴道:“十分的杂。”
上到天文地理,下到阴阳八卦,也不知道她都看懂了没。
这么一想,他发现二娘子看书也是飞快,叫他不能不怀疑,上个月的‘上京秘隐’内关于苏扶楹的一条。
书里说苏扶楹离京几载,早已被海陵人同化,鲜语鲜文都能信手拈来,但京内的文字她已不识几个。
真的不认识,她怎么做到一目十行看书的?
苏道山视线下移,张录跟随往下看。
下一瞬,苏道山拿起案牍上的两本书,又换手把那本‘渠注’压在最下面。
张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那本‘上京秘隐’被夹带当中。
他两眼一黑,朝苏道山的背影招了两下手。
罢了罢了,既然主君喜欢就让给他好了,明日自己再找人重新弄一本。
13. 第 13 章
书里的批注密密匝匝,且字迹潦草,无节奏无结构,就像一笔带出来的涂抹。
他顿觉无厘头至极,显而易见的是,苏扶楹自小便缺少教化,一是他们未对她学识上有要求,二是她自己也无心学习。
他怎么还昏了头找她批注过的书来看?
白日里他与苏雍谈起冀中洪潦的困局,苏雍侃侃而谈,言之有物,他不吝啬道:“有长进。”
苏雍却和他坦白,这些其实都是苏扶楹的见解。
他当下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是苏雍打破了僵局,他道:“扶楹性子淡泊,一直不争不抢,父亲有时间就去她院里坐坐吧。”
他清嗓咳嗽未置一词。
想到这儿,他揉了揉眉心强行辨识书里的批注。
他翻页的速度逐渐慢下来,遇到让人醍醐灌顶的地方会提笔圈记,原本伏案的姿势也改成站立持书默读。
甚至有那么几处会心一击的地方,他会情不自禁发出喟叹:“不错,不错。”
至戌时,更漏声声,他才发觉自己竟捧书沉浸了二个时辰,但他也只是看完了四分之一。
回到卧房,他的头脑依旧清明活跃,甚至虚拟起了明天早朝的议话。
黎若真看他眉目舒展,唇侧也挂着笑意,问道:“看过汐儿了?她每每胡闹也只听你的劝。”
他适才记起,膳间黎若真和他说过的事情,“何事?我在书房不曾看过她。”
黎若真盘香的手一顿,又捻起香炉盖的玉炉顶,轻言细语道:“也没什么,底下的人做事不利索,左不过被她打骂了几句,就不依不饶的。”
苏道山自行解开外袍,“她近来有些浮躁。”
不知何故,黎若真觉得他今夜没有往常耐心,可他神色并无异常。
她转念一想,兴许是被苏黎汐连日来的喜怒无常给影响了,自己也变得疑心起来。
她慢慢踱步到苏道山身前,圈住他的下臂,嗓音温婉:“你自己的女儿你不了解?小孩子心性,跳脱了点。”
苏道山却不知道想起了别的什么,牵起她的手一起落坐至床榻,他启唇却又停顿。
黎若真侧过身子,膝盖蹭上他的腿,洗耳恭听的姿态。
苏道山犹豫片刻开口道:“汐儿和郑家的婚约原本是替二娘顶下的,她和郑家的郎君貌合神离,现今来看并不相配,且朝中局势尚未明朗,我不想蹚郑家这趟浑水。”
黎若真心里百转千回,唇畔扯出一丝笑:“你说的什么胡话?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是个妇人,我不懂你们朝堂上的那些尔虞我诈,我作为一个母亲不会无故断送我孩子的幸福。”
苏道山叹气:“你也觉得她心性稚拙,如何能分辨清是真的喜欢,还是别的什么心理作祟?”
“你今日是怎么了?”黎若真终于问出口,“那郑家三郎你一直青睐有加的,现在又避之不及,汐儿就算起初不喜欢,到如今也成了她的执念,你突然说解除婚约,不是要她的命么?”
“这都是我的错,”她话锋一转,再出声就是哭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听那道士的谶言,自把她接了回来,祸事一件接着一件,说什么能代替汐儿受难挡灾,我看她才是那个祸害!”
苏道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伸臂把人揽进怀里,宽慰她:“好了好了,我不提了。”
——
自冀中回来,殷秋成了苏扶楹院里的常客,不等丫头们通传,她自己就进了里屋。
屋内花妈妈正在给苏扶楹量尺寸,殷秋问:“做什么?冬衣么?会不会太早了些?”
苏扶楹配合花妈妈转身,“之前的旧衣模样太寡淡,不是很喜欢了,想做几身新的。”
“我那儿还有两匹秦四娘子送的料子,时兴的很,明日就带给你。”
苏扶楹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跟我客气什么,”花妈妈已经量完,殷秋将制好的药丸顺手递给她,“你让我留心的那个郎中,已有了眉目,他同时接济着好几个家世清贫的小娘子,我暗中看过这些娘子历次的病录,甚是蹊跷,身子骨皆越医越差。”
苏扶楹颔首,那日从“向心堂”出来,她整整回想了两日,才找出一些微末关于这个医馆的信息。
当日那个郎中抬臂间露出了里衣的一截宽袖,苏扶楹认得是纳木纱,手感极其细腻又轻盈,一匹布高达五十金,可他区区一个坐堂郎中,为何如此奢靡。
原来在背后干着不为人知的勾当。
他那日和自己玩文字游戏,催促她请脉,定是想确认她是不是吃了皮碎花的人,皮碎花和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你替我继续盯着,万事小心。”苏扶楹嘱咐她。
殷秋点点头,她也巴不得他快点出差错,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向秦四娘子请缨坐堂了。
“还有,你送到医馆的那个丫头,她好像挺想见你。”
“哦?是么?”
苏扶楹的声调陡然冷下去,殷秋意识到她对这个话题兴致不高。
她如今并不想因为旁的人和苏扶楹产生龃龉,但不知是何种情绪促使她多嘴问道:“她在医馆做事麻利,对待病人也十分的妥帖,她是犯的什么错?”
苏扶楹看她一眼,反问道:“殷姐姐觉得在医馆当差好么?”
“自然是很好的。”她还准备接着道谢意,苏扶楹又开口了。
“她想要做的事情,你帮不了她。”她道。
殷秋抿下唇,“是,我知道了。”
场子忽然冷却,殷秋唯恐自己惹了她不痛快,正愁怎么迂回时,木禾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娘子,大郎君差人送来了鲃肺汤。”
苏扶楹摆手,“问问谁想喝,没人要就倒掉。”
木禾道是便出去,殷秋趁机也起身:“那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
苏扶楹为她的“改日”牵了牵唇角,点头应下。
待殷秋疾步到廊下,心尖泛起的酸才一点一点拉扯她的神经。
她最初和苏扶楹热络起来,是为了苏雍。
但她已很长时间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人。
她们青梅竹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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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厚,但抵不过世事蹉跎。
支撑着苏雍一直对她好的,不是喜欢不是爱意有多深,那只是一种习惯,他自己的习惯。
殷秋不是感觉不出来,只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而真正让她难受的不是无法和他在一起了,而是她发现即使与他没可能了她也没有多难过。
不仅是他,就连殷秋自己对他的喜欢都不复存在了。
她稳住心神不允许自己继续耽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午后用完膳,苏扶楹靠在软榻上看书,夕阳随着时间渐渐漫上她的眼睛,她一动不想动,拿书盖住了脸。
她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听到屋外的说话声。
“连夏妈妈都被罚了,啧啧啧。”
“主君竟气成那般了,真稀奇。”
苏扶楹翻身,撑起脑袋问:“主屋那儿发生了何事?”
花妈妈走近拾起掉落的书,拍扑两下搁到案上,“好像是说什么书丢了。”
榻上的人轻笑出声,慢悠悠道:“那他可要倒大霉了。”
从苏扶楹的口中鲜少听到如此俏皮的腔调,花妈妈没来由地一愣。
“都是一群记吃不记打的蠢材。”
她接连不指名道姓的评判,让人摸不着头脑,花妈妈问道:“娘子在说谁?”
苏扶楹又往里耸动平躺下去,“雉羹里又放了桂皮。”
花妈妈抬眉似恍然大悟,难怪娘子只喝了一口再未动。
“都觉得我是个好相与的,吃食上便如此疏忽,遑论其他的事情?她在我这儿不长记性,想必是上一任主子让她印象太深刻了。”
“这么说来,好像也是个忠心耿耿的。”苏扶楹接着道。
“要不扣掉她这个月的份例?”花妈妈边说边卸下她脑侧的珠钗。
“可偏偏我是个气性小的,无法容忍作弄我的人,让她打那儿来的回那儿去吧。”
“花妈妈,你现在就去办,只是记得悄声些,她也一把年纪了,闹开了大家都没脸。”说完苏扶楹闭上眼。
花妈妈给她盖了一床薄被,就退了出去。
下厢房内,俞妈妈的矮桌上摆放着几个食碟,还有一壶温好的花雕酒。
她盘腿坐在席上,夹起一片酱牛肉送到嘴里,美滋滋咀嚼两下,又迫不及待送了一片肉。
“开门,俞妈妈出来。”
屋外的人声让她瞬间停止了咀嚼。
她支起一条腿,晃悠着身子朝外看,“谁啊?我今儿个头昏脑涨,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木门被人重重扣响,“俞妈妈换个地方,兴许就不头痛了。”
这句话里有话,她暗叫不好,慌手慌脚将矮桌连带酒菜藏到了床底,用手背揩了揩嘴,这才打开门。
俞妈妈抬眼瞧到了几人身后的花妈妈,一时心慌,身子歪到柱子上,半抚着额头,“我强撑着病体给娘子做好了饭菜,还有我什么事啊?”
她干巴巴轻嘶几声,偷偷斜起眸子觑花妈妈。
花妈妈抑扬顿挫道:“把俞妈妈扶好了。”
14. 第 14 章
寒酥与另两个小丫头架起她的臂膀,俞妈妈上身被迫俯下去。
“干什么?干什么啊!”
她越挣扎,几个丫头越用力,她歪头看向花妈妈:“您虽说是管事的,也没有平白无故处置我的道理,啊!”
俞妈妈脚下一个踉跄,腿脖子扭到了一处,丫头并不理会继续压着她往前走。
“小蹄子!信不信我扒了你们的皮?放开我!”
“都哑巴了?要带我去哪儿啊!要杀头啊!”
不管她怎么撒泼,没有一个人搭她的腔。
意识到这是去春华堂的路,她更加不淡定了。
她好不容易从那里被分了出来,打死她也不可能回去的。
三娘子比那宫里的娘娘还要难伺候。
一天一个口味,今日的很好到了明天就是咸了。
三更半夜想要吃拔丝地瓜,晚了时辰打骂都是轻的。
转眼间就到了院门,突然失去重心,她往前冲了几步。
俞妈妈猛回过头:“好样的,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嘴脸,我都记住了,等着啊,都给老娘等着!”
真珠听到声出来。
花妈妈双手搭起:“俞妈妈一心系念旧主,二娘子不愿夺人之美,人已经送回来了,我们就先回了。”
俞妈妈一个大跨步,手掌拍打花妈妈的胸口,“你这个老婆子胡诌什么?我是主母指派给二娘子的,你算那根葱?凭什么你说让我走我就走?”
“在吵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黎若真和苏黎汐从屋内走到了廊下。
俞妈妈双眸骤亮,凑到黎若真面前,“主母贵安,自您差老奴伺候二娘子,我没有不上心的,不知道是何处开罪了二娘子,强压着将我扔出来,请主母为我做主。”
说完她恶狠狠瞪着花妈妈。
花妈妈回敬过去,再抬首,对上了黎若真厌烦的眼神。
花妈妈当即躲避开了目光,每日这个时辰,只要没有旁的事,黎若真都会陪在苏黎汐的院里。
娘子一面让她立即办,一面让她悄声些,现在来看,这明显是矛盾的,她刚才心里只念着立即办,把这个事情都忘了。
她想通这点,心里也很快有了计较。
“她这又是抽的什么风?”
黎若真出声的同时,花妈妈抬眼平视她。
“十来个人伺候她一个人,还不称心如意?”黎若真今日原本就压了一肚子火,音量一瞬拔高:“次次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闹得家宅不宁,这次她又想干什么?!”
花妈妈下意识就要替苏扶楹解释,但她瞅黎若真一脑门子官司,料想自己说了也是自讨没趣。
于是只捡重要的说。
“她往二娘子的吃食里放桂皮,胡姜。”
“什么?”黎若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废话,“我没工夫和你闲扯。”
花妈妈眼底闪过失落,她顿了顿道:“这两样会引起咳喘,前日二娘子误食后,咳了大半宿,今日她再犯,二娘子断没有留她的道理。”
“二娘子怎会咳喘?”真珠道。
霎时好几道视线落至她身上。
侧首的两道视线压得她抬不起头,真珠的呼吸都弱了几分。
黎若真沉默不语。
“俞妈妈不过出了点差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就委屈下给姐姐低个头,我想她也不会揪着此事不放的,”苏黎汐挽起黎若真的手问:“母亲觉得如何?”
黎若真若有所思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与她一道进了屋内。
花妈妈脑中疑云丛生,当下带着人回了院子。
院里的人不许俞妈妈入内,她一直在院门口哭天喊地,见一点不奏效,她直挺挺往角门一跪。
顷刻间惹来院里人的议论纷纷,她更来劲了,“二娘子”喊得响亮。
室内,花妈妈将黎若真如何说又如何反应,一一详细复述。
她虽知道自己不应该偏私,但是潜意识里还是加了些个人的感情色彩。
苏扶楹面无表情听着,甚至在听到真珠那句:二娘子怎会咳喘时,她哼笑出声。
室外的嚷叫时不时传入,花妈妈问:“娘子打算怎么安置俞妈妈?”
“安置?她算个什么东西?又蠢又坏的蠹虫。”
苏扶楹语气透着满不在乎,花妈妈眼睛睁大,娘子这样说话她一点都不习惯,但是,她感觉自己头脑发热,血液里似有什么在沸腾。
过往娘子行事常常留一线,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喜欢跪便跪好了,吩咐下去,谁与她讲一句话或者看她一眼,不由分辨,通通退回去。”
花妈妈心里瞬间又惊又喜,娘子终于开窍了,知道管束下人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早该如此啊。
她两步并作一步跨出去,朝寒酥招手。
翌日,苏扶楹还未起便被花妈妈轻轻摇醒。
天蒙蒙不亮,苏扶楹拽上被子盖住脸,花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切切。
花妈妈念叨一遍,会轻拍一下她,苏扶楹迷糊嗯了声。
花妈妈叹气,近来苏扶楹睡的太晚,她起夜时总是瞧见她伏在条案看着字书沉思。
她也看不明白那些,只恐她忧思过甚。
如此几次,苏扶楹终于听清了。
她的眼睛仍闭着,“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花妈妈:“尚有一子。”
苏扶楹嗯一声,“通知他上府接人回去,他若闹事,直接报官。”
花妈妈犹豫一下,复领命退下。
几个仆从将人抬回了下厢房。
席上的人抖了一路也骂了一路。
“贱蹄子……不得好、死、去死、都去死……”
这一次她同样没有得到一个多余的眼神。
巳时花妈妈正要去找寒酥问话,却在门口停下。
她福身未挪动脚步,仍然堵住入口。
“扶楹还未起?”苏雍问道。
花妈妈静默一会儿才道:“大郎君请回吧。”
苏雍目光凝固,半晌他试探道:“扶楹还在恼我么?”
花妈妈眼神飘忽,启唇几次都未出声。
她酝酿一番,苏雍的疑虑就加深一分。
良久,花妈妈道:“娘子说她在自我反省。”
“娘子还说,不反省完,不会见郎君你。”
苏雍此刻终于明白苏扶楹的意思。
他气极反笑,自己的两个妹妹,长相迥异,性格也是天差地别。
三妹妹再怎么耍脾气,左不过是两天的功夫。
而二妹妹平时不温不火的,真要钻牛角尖,连他都要败下阵来。
只是以前不管如何,苏扶楹至少会给他台阶下,余下的她会自行消化掉。
他一面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一面又觉得自己有点在意过头。
苏雍几乎是转眼消失在花妈妈眼前,像一阵风。
她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做的事情。
花妈妈在院里找了一圈,才发现寒酥和木禾两个丫头都没人影了,从早膳后两个人都走开了。
她转身准备往屋内去,身侧陡然被人带起了股风,她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看才喊道:“大郎君,请留步!”
等她追到室内,一个暴怒的声音打破了静谧。
“怎么?你竟恼我至此?”
苏扶楹目光从案上的那张地图挪开,随手从旁抽出一本医书,摊开掩住了地图上的记号。
“花妈妈你先出去。”
花妈妈踌躇了一瞬后仍退到屋外。
苏雍上前半步又止住,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懑:“你恼我,我认。可她是外人,”
苏扶楹头低垂,苏雍看不清她的神色,他极力忍耐,却还是质问她:“哥哥平日里对你不好么?你为何要本末倒置?”
面前的医书她一字未读,脑子里盘算的是下面的地图,但她无法一心二用。
“大哥说那里的话,我恼的是我自己,与大哥何干。”
如今他亲自来了,也只得到她一句轻飘飘的敷衍,苏雍泄气般开口:“好,你倒是说说你恼自己什么?”
苏扶楹抬头,却不是看他,而是盯着案上的某一角看,像在沉思。
苏雍好似被她晾在了一边,就这样站了许久,他才再次出声催促道:“扶楹,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么?”
苏扶楹眉心蹙起,“大哥回去吧,我认知浅薄已无话可说。”
苏雍终于认清现状,是他自讨没趣,是他不知进退。
苏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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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强求,径直离开,他步速快,在花园和一个从前厅急匆匆快跑过来的人相撞。
那仆从立马退开:“大郎君见谅,俞妈妈家的小子在正门口闹事,我正要去禀主母。”
苏雍颔首,仆从绕过他就走。
俞妈妈的事情苏雍略有耳闻,他犹豫后叫住了那人。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去后院多带几个人,他敢胡诌便不需要和他客气,剩下的我自会与母亲说道,去吧。”
仆从听了点点头调转方向去了后院。
此时正值春季,花园里繁花绽放,花香馥郁,他走到一株垂丝海棠下,枝苞萌芽微微下垂。
让他想起了苏扶楹屋内的那幅雪合海棠。
这么多年来,她执着的事物很少,除了画画例外。
他的唇角不禁勾起。
花园葫芦门外,苏黎汐驻足多时。
“你说,哥哥因何而笑?”
“他已四日未踏足我的院子,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话落真珠面露痛苦之色,颤抖回道:“许是二娘子已和大郎君认错,不然大郎君刚才也不会帮她了。”
苏黎汐目光阴郁,“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家,你愿意跟我走么?”
真珠嘴角抽搐,她无法思考:“娘子在说什么?”
苏黎汐却陡然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我迟早要嫁去郑家的,你不是做梦都想做他的侍妾么?”
“娘子……我、”真珠的背弓起,下唇被她自己咬破出血。
苏黎汐掰正她的脸,手里的簪子簪尖泛着诡异的鲜红色,她轻轻在真珠衣上擦拭。
而后插入真珠的发髻,“我都答应让你做侍妾了,你还觉得委屈么?”
真珠的头极快摆动,苏黎汐这才放开她,“多采点迎春,顺路领点佩兰。”
“是娘子,我知道了。”
真珠一个手掌托着另一个手掌,手指蜷起不敢用力。
她也不敢耽误,捡起掉落在脚边的手提篮。
迎春花在花园的西南边,她走进去才发现那边已经有人了。
她特意避开那些人,来采角落的山茶花。
不多时,说笑声俞来俞近,就在她的后方。
“你这真好看,不像淡水珍珠倒像海水的。”
真珠身躯一震,手里虚握的山茶花瓣散落于地。
“我们娘子给的,总归是好东西。”
“二娘子对你们可真大方,我看前日木禾新穿那件青色襦裙上的刺绣,光一照色泽动人,那像我们身上穿的,千篇一律的俗样子。”
“其实娘子给了我好些首饰,我一个人也戴不过来,不如你们有空了去我那儿,自个挑挑?”
一时之间,真珠耳朵里窜入好多声附和。
她原本以为这样就能消停会儿了,余光中出现了一抹亮色。
“真珠,你的手好像流血了。”
她茫然抬起头,又迟钝去看自己压在花枝上的手。
白色的山茶花在她手下被染成了殷红色。
有些血液已经凝结,掌心传来的阵阵疼痛似在替她回忆,苏黎汐拿她发泄已许久。
但这段时间却忽然变本加厉,扇巴掌已经变得不值一提。
她有苦难言,将手背起,抱着手提篮就要走。
寒酥轻轻拽了她一下:“等等,这个药效还不错,别留疤了。”
不等她伸手,寒酥直接将药瓶放进她的手提篮里。
她凝视着白色的瓷瓶,道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花园里的人逐渐散去,她绷着的那根弦说断就断,眼泪哗哗流。
木禾在日落时分赶回府。
苏扶楹眼里的殷切犹甚,木禾呈给她一个紫匣子:“都办妥了娘子,世子说这个送给你防身用。”
“是什么东西?”苏扶楹接过掂在手心。
“是寸短匕,我试过了,非常锋利。”
木禾对那个世子还是保有戒心,为以防万一,她事先都替娘子排查过了。
苏扶楹随手一掷,看都没看,“他的身边不是有雷刹,哪里用得上这些死物。”
木禾回想那昭王世子的言行,并无不妥。
苏扶楹声线陡沉:“他怕不是在警告我,让我切莫轻举妄动?”
15. 第 15 章
蒙蒙月光照亮他脚下的路,他步履匆匆,脚步声在巷子回荡。
行至拐角处,地上多出来了十几个人影。
他将有退势,一个东西忽然打在他右肩,他偏头去看。
剑锋离他仅仅半厘,他顿时汗毛竖起,费力吞了口唾沫:“大、大侠,我是本分老实的平民,我的命不值钱。”
刚说完小腿就一痛,他身子往外斜,又被身后的人揪领一提。
“走。”
这人的口音不是上京的官话,但他也辨识不出来。
他分神的岔口,小腿再次受击,“走走走,我走。”
进入凉穹巷道,一顶漆亮的黑色暖轿占据他的视野,十几个黑衣人护在它四周。
他再也走不动半步,肩膀上的剑突然后撤,下一瞬,背部似被重锤,他整个人往前腾空,摔落至轿前。
胸腔里的余震久久不消,他捂住胸口偷偷看轿子里的人,“阁下是谁?我与人素无恩怨,不知阁下有何贵干,只要能帮上的我一定倾囊相助,但请留我一命。”
通黑的琉璃幔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影。
“才几日不见,先生就不记得我了?”
清亮柔和的女声透过深沉的车幔传出来,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半张的嘴霎时发麻。
“你不是想要给我请脉吗?”
他抬眼张望巷口,还未宵禁,却不见一人,定是已被清理干净。
“我今日就给你一个机会,但是你若把错一厘一毫,我就砍断你的手指。”
他斜了几眼轿旁的两个黑衣人,脚尖蹭地平移了一步,问道:“仅此而已?就这么简单?”
无人回应。
他缓步至轿子跟前,双手摊开道:“请娘子、”
不及他话说完,腿窝处顷刻出现钻心的疼痛,让他感觉腿要断了似的,他受惯性人跪倒在地。
他吐出一口浊气,这些狗娘养的,要他跪下直说就好了啊。
再抬首,轿幔浮动,一只白皙的手横旦至外。
他忙不迭膝行两步伸臂搭上三指。
把脉对他来说,就如同吃饭喝水般简单。
“如何?”
女子先收回了手,他仍伸着臂,一颗心也陡然被吊起,不敢放下。
“我是你要找的人么?张九。”
“不可能!怎么可能!”他忍不住大喊,他双目鼓张。
这个世上不可能还有人知道他张九的名讳,能知道的只有死人。
“你的知识很渊博啊?连早就踢出医书的禁药皮碎花都知晓。”
“可惜了,”她话锋忽转,张九惊惶盯着眼前的人影。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卖弄学识的人,而且你还害得我本就不多的寿命雪上加霜。”
“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怎样才能解我的心头恨呢?”女子的声音掺杂苦恼。
张九合掌朝她拜下去,“求娘子放我一马,今夜之后我不会再回上京,以后绝不会再碍娘子的眼,还有!我还知道这京中许多权贵的秘辛,通通告诉你!”
“秘辛么?听起来还不错,说来听听。”
他如临大赦,露出笑容,开始倒背如流:“周太常少卿的四郎君是野种,非他的亲生子,右司郎中和大理寺评事有抱背之欢,正司天监每月初九会在悯山寺,与秦家主母柳氏私会……”
“怎么?你认为我很好糊弄?”轿中的人猝然打断。
他正要辩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砍断他的中指。”
“不、不、不……”
“啊——!!”
一截断指滚到黑衣人脚下,他抬脚碾下去,一瞬间断指变成了一摊肉泥,两截指骨突兀竖起。
张九干呕,唾沫从他嘴角溢出,他又怕又怨看向轿子,额头青筋暴起,“我说了就真的活不了,但求娘子能保我出城,此后祸兮旦福我自承担。”
“你没有资格和我提条件,你也没有余地选择说与不说。”
张九扯下一片衣帛,快速按压伤口的近心端,他此刻的侥幸已所剩无几,“三皇子的亲生母亲不是现今的淑妃,太子与赵节度使女儿有接触,太子妃人选计划有变……”
“长月公主府里的那位不是男宠,且他是个恋尸癖,他需求量大,我们只能找家世平平的充数……”
苏扶楹余光中的光影刚刚极快变化了一瞬。
她轻轻抬睫,站在她轿子右侧的人,她见过几次,最近一次是那日给她送宝德斋的糕点。
好似叫闻苍,他听到长月公主便有了反应。
她收回视线,轿前的人还在虚头巴脑阴笑。
苏扶楹心下了然,毋需她吩咐,不要说出城了,今日他连这个巷子都出不去。
“娘子可还满意?”张九视线在轿幔梭巡。
轿旁的闻苍附身道:“苏二娘子先行一步,以免污了您的眼。”
随着他起身后,暖轿也很快出了凉穹巷。
雷刹身手利落,她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从右边走。”她两指磕上窗棱提醒。
“是。”
远处打更锣起,夜禁了。
苏扶楹目视前方巷子的路口,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一个人影从眼前闪过。
“杀了他。”苏扶楹提声道。
雷刹瞬间出动,巷落里很快响起剑刺铮啷之声。
夜幕笼罩下,几人缠斗,被围困的其一人忽然破身朝轿子的方向而来。
刚赶过来的闻苍近身阻挡,那人的利剑脱手飞转。
“刺啦——”
琉璃幔应声整片垂落。
雷刹追身刺入那人的后背,抽剑又挥向他的后腰。
月色朦胧,幽微月光中,闻苍终看清人脸。
他扬剑喝道:“住手!”
粘稠血液顺着衣帛往下淌,闻苍直视片刻便挪开,“郑郎君,多有得罪,此事我会向世子请责。”
郑予洵的视线径直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人。
女子襦裙霜白,齐胸的位置缀有绿色的丝缇。
衣袂绣有淡蓝色的花朵,在黑色暖轿的映衬下折射出弧形的光斑。
他目光上渡,猝不及防撞上一双亮若晨露的眼睛。
她的眼睛浸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莫名的,他的思绪像被抽空了一般,脚下不受控抬起。
“郑郎君!请留步。”
闻苍抬手,那顶黑轿调转方向进入了无名氏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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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予洵跪地,身后响起虚浮的脚步声。
“郎君,这些人我能应付,你不该现身的……”季商托着他的腰,但郑予洵的身子很沉。
眼前的巷道逐渐黑暗,喷扑的烛火跃然眼里。
一股浅淡的馨香萦绕他的鼻间,他垂眼,他的怀里紧紧拥着一名女子,下巴蹭到了她的发丝。
但很快,极重的血腥味也瞬时弥漫开来,他的肩膀有贯穿伤。
“想不到你也会金屋藏娇啊?”
“昭王世子,这是我的府邸,你不该如此没有分寸。”
唐濯嗤笑,“不过是一个女人,鄢有你我的大业重要?比得过你郑家的门楣?你的高祖父可是太祖爷钦点的中书令,”
他俯视被郑予洵搂抱的女子,暗室里仅盈盈烛火,女子的半张脸被他掩去,唐濯看不清是怎样的花容月貌,让郑予洵如此失智袒护。
唐濯语气阴寒充满警告:“我和你联手,可不是为了看你这些风花雪月的。”
“世子若要半途毁约,郑某无不可,但约定好的东西需补齐,还请世子速速离去。”
唐濯始料不及,他竟然为一个女人赶他走,“你放肆!她一个暖床——”
话未说完,一枚尖刃即擦脸飞过,脸颊及耳朵有割裂之感。
唐濯覆掌抹过,掌心血液是暗黑色的,他心道不好,下一刻丝丝缕缕的噬心痛痒侵入他的四肢。
他暴怒:“郑予洵!你疯魔了不成!?”
郑予洵眼里有狂戾闪过,“只要世子补齐我要的东西,我会给你解药。”
“好,好的很呐,你就抱着你的美人老死进棺材吧。”
他看着暗室里的那个自己搂抱着女子出去,随着光线倾泻,他眼里的景象再次变幻。
他上了一张床。
待他躺下,柔软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背。
他反握与人十指紧扣,塌侧的女子立时贴上身,脑袋枕着他的颈窝。
他抬起另一只手搂着人。
“你这几日很忙么?”女子的声音沉静,只是如常的询问。
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他好像在犹豫,半晌才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宿在书房是为了躲我。”
他的心神怦然一震。
“那个人是谁?”女子问道。
“是昭王世子。”
“他来做什么?”
“太子弹劾秦家中饱私囊,秦家——”
“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个科举舞弊案?”说着她探手摸上了他的锁骨。
女子的指腹依次滑过他的锁骨喙突,“是不是?”
他扣在腰侧的手收紧,“是。”
“秦家手里有昭王的暗卒,为了情报,唐濯找我助他救人。”
“那你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
“只要能让家宅安宁,跟谁都可。”
女子倏忽拉开他的衣襟,“你那日是不是受伤了?”
郑予洵握住她的手腕,“不曾。”
他言罢俯身单手撑在她的上方,“这几日睡的好么?”
“夜里有些冷。”
女子的手被他牵着胡乱游走。
他又俯低了些,问她:“现在还冷么?”
16. 第 16 章
暖轿停在一处宅院。
闻苍引她入了正厅,苏扶楹瞥了一眼唐濯身侧的雷刹。
“世子,苏二娘子来了。”
唐濯转过身,面上不喜不怒,“二娘子要借刀杀人,是不是也应该先知会我一声?”
苏扶楹眸光微荡,“引火烧身的事情我从不做,你的人也未在第一时间认出,再说了,他不是没死么?”
她很少穿这样的亮色,头上的珠绦也不是往常的样式,唐濯乍眼一看,觉得她好似特意打扮过。
“好了,”他移开目光,示意她上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现在也知道了我与他的关系,以后便对他客气些。”
“我为什么要对这种人客气?”她脚步顿住,“世子参加舍妹及笄礼那次,他可没少推波助澜,连自身婚事都可以利用的人,世子以为有多可靠?”
唐濯落座,身子前倾靠近她,“成大事者,牺牲掉一时的儿女私情,有何不可?”
“世子未免太自信了。”
苏扶楹眼底露出讥诮,“你怎知他有一天不会为了别的女子,背弃与你的盟约。”
唐濯未被打击到半分,脸上的兴味更甚,问道:“是么?那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他坦荡望着面前的人,眼神直白不再掩饰,“想必一定是如你这般聪慧玲珑……”
“你住口。”苏扶楹陡然站起,发间的珠绦微微发颤。
唐濯收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道:“你何必认真。”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我与世子也不是能够开玩笑的关系。”
他的眼神在她这句话之后变了又变,许久后,他漫不经心笑道:“苏二娘子,你有没有想过,盟约之下产生的不仅仅只有利益交换,还有默契、朋友。”
“世子真有闲心。”苏扶楹眼神漠然。
唐濯不悦,似剑的眉骨紧锁,“你这是何意?”
“你的雷刹难道没有告诉你,是在何处遇上的郑予洵么?”
闻苍的眼皮骤然紧绷。
苏扶楹轻挑闻苍一眼,心中的猜想再度得到证实,她大胆戳破:“仰泉街的南沿是谁的地盘你不会不清楚。”
意料之中的反应迟迟不达,室内霎时万籁俱寂。
苏扶楹心猛地漏了一拍。
唐濯乌黑的眼眸浮显杀机,直勾勾锁住她,“郑予洵又如何?仰泉街又如何?苏二娘子要为我答疑解惑么?”
她克制眼里的打量,低语道:“我信世子不会在意道听旁说,只要有利可图,我们的合作一直都作数。”
唐濯起身在窗前站定,苏扶楹蹙眉。
却听他冷峻道:“今日到此为止,送二娘子回府。”
苏扶楹不明白,自己是漏掉了什么。
唐濯的侍从明明对长月公主的事情那么在意。
她本以为可以借机再向他交易,不说别的,等他回南丘了,留两个雷刹给她保命也是不错的。
谁能想到他竟然闭口不谈。
他又是在避讳什么。
唐濯这里行不通,看来只能再找突破口了。
雷刹将她送至后门便离去,她踏了一阶脚步停住。
“时湄?”
女子抱膝蜷缩在石阶下,听到声音慢慢抬头,失焦的眼神逐渐漾起热切。
“二娘子,你真的外出了,殷秋果真没有骗我。”
“殷秋?”苏扶楹眼里有探寻之意。
时湄目光躲闪,“是木禾与殷秋谈话时,我碰巧听到了一些。”
苏扶楹眸光微凝。
“二娘子这些打杂跑腿的事情,我也能做,你交给我,我会比她们做得更好。”
“是么?”苏扶楹扫一眼她因蒸泡药料而浮肿的手,“来这儿之前可曾见过殷秋?”
时湄错愕点头,“只是殷秋她常常在私底下抱怨,我会比她更忠于娘子,生活起居上我会比木禾、寒酥她们更细致,我会——”
“你且等一等,”苏扶楹看她一脸的无知无畏,瞬间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费劲。
“你可知殷秋脖颈的勒痕、手腕的刀伤从何而来?我每日吃的药丸,是殷秋试药无碍才拿过来,你可知木禾每天在外奔波,是在替我与何人打交道?”
“再说寒酥,你真的认为我的院子很容易待么?”
时湄眼里聚起急切:“我也可以豁出去的,二娘子你相信我。”
“在外人眼里,我生在苏家,很多事情,只要我想做,很多东西,只要我想要,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能办到,是么?”
苏扶殷撕扯掉她的那层遮羞布,“但是时湄,你不是局外人,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你很清楚,你真的有你认为的那么委屈么?”
时湄扯了扯嘴角,艰难开口道:“我是有苦衷的,二娘子,你是知道的。”
苏扶楹耐心告罄,“我每日的时间和精力有限,不是要紧事不用特意找我。”
“可是我只有你了二娘子。”时湄追赶上她的脚步。
“你自己动脑子好好想想吧。”
苏扶楹入府,木禾提着灯笼候在道旁。
“娘子何必与她多费口舌。”
苏扶楹却不想再谈她,问道:“还有何事?”
“大郎君来过两趟,安善送了些绘画工具,半个时辰前,有人看见主君来过我们院门口,但也没有逗留太久。”
木禾见她半晌不语,“要不要让人盯着,下次主君再来的时候,请他进来。”
苏扶楹静默了会儿轻摇头。
苏道山不是苏雍,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不会被情绪牵引,只有核心利益能打破他的伪装。
那本“渠注”他没有看完,自以为能扬眉吐气一回,定是在早朝时大放厥词。
但就他目前的表现,官家好似并没有怎么惩处他,要么是谁替他开脱过。
“这个先放一放,明晨去一趟向心堂,只说接下来的事情不易,做成了,她可以得到一家医馆,但是若失败了,不光是她自己的性命,是她的身家性命不保。”
木禾心底忽然跳出一个不好的预感,“娘子要亲自去?”
——
今日是她在私市布摊的第四日。
殷秋接到提议时,犹豫之下多了份焦灼。
她深信自己不是苏扶楹的唯一人选,以她的手段她不缺帮手。
单就事件看,此事的风险远远大于收益。
但是放在她的身上看,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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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她愿意抛下一切,抵死一搏的差事。
她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寄人篱下的困顿。
有了自己的医馆,她就能够彻底摆脱郑府,真正做到自立门户。
“宗筋失养……能治不?”
一道粗犷的男声在她上首响起。
殷秋立马回神,提笔在素纸上描字。
男人念道:“可。”
殷秋点点头,男人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她,又瞟了瞟桌上厚实的一摞素纸,“你是个哑巴啊?”
殷秋抿唇勉强一笑。
男人抬手翻桌面上的药箱,自顾打开了一个药瓶闻了闻,“真能治啊?是吃药还是针灸?”
殷秋在方才的那张素纸上写道:都可。
男人白她一眼,“怪不得是哑巴,让你写都一个字一个字蹦。”
殷秋不理会继续写:调理诊金二十两,治愈诊金一百两。
男人骤然掀眼觑她,骂道:“什么破玩意?”
他又从药箱捡了四个药瓶,“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看你可怜,我就大发慈悲帮你试试,真的有效果,我会免费替你吆喝。”
药瓶被他揣进兜里,他挥挥手:“回见哑巴。”
殷秋想破口大骂,但她现在是个哑巴。
就如此又打发走两个神经病,到了时辰她收起布摊。
手背忽一痛,殷秋去看,一锭金子被掷到手旁。
她的心咚咚重响,半转身子伸指点自己。
那人戴顶风帽,看她时眼球并不转动,“跟我走,我府上有病人。”
殷秋愣怔一瞬,这应该就是苏扶楹说的人,她在纸上写:我得回家一趟,上府问诊我需要带帮手。
那人面无表情,又掷下两锭金,“带我去,我和你一道去。”
殷秋暗暗松口气,还好苏扶楹足够谨慎,竟连这都算到了。
早在她来私市之前,就在这附近替她赁了间屋子。
她按照苏扶楹给的路线,回到了那间小院,男人就紧跟她身后,她避无可避,举起手轻叩门扉。
殷秋的呼吸也情不自禁屏住,时间流逝,她喉咙也干得发痒。
她故作忍耐之色,开始左顾右盼利用余光查看那人的神情。
身后之人半点气息都不显,就像一个活死人。
殷秋放慢呼吸频率让自己冷静下去,又叩响门扉。
就在她祈求门快点开时,那人忽然出声。
“屋内没人。”
殷秋一瞬僵硬。
“走吧,问诊需要做什么我帮你。”
她焦心不已,甚至开始回忆自己刚才走的路线是否出了差错,为什么没人。
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落下。
“兄长——”
来人轻搭她的肩膀,“这是你的客人么?怎么不请进去?”
“想必你的帮手已来,走吧。”
殷秋谨记苏扶楹说的,不能露怯,于是佯装生气使力推了她一把。
苏扶楹淡淡道:“劳烦您带路。”
那人依旧神色木然,走在了前方。
苏扶楹视线自上而下,最后停在他的足间。
跛足,圆翳内障,此人充当的又是何角色?